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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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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吸著鼻子,淌著眼淚脫阿爸家的衣裳,脫了就扔,赤條條地走到圍觀者的眼中。一個老人看不下去了,上去握了他脫衣裳的手,顫巍巍地勸︰“孩子他阿爸,你想凍死自己的兒子嗎?”

    飛鳥牙關咯吱直響,掙脫那雙干枯的手掌,又甩衣裳,甩光了在雪堆上翻騰亂滾,幾腳都有意無意地踩到肥鵝上,等憋上口氣,依然還用叫已叫不動的嗓門喊︰“凍死我算了!我阿爸嗚嗚——也不想要我,蹲大監還不如死了好。這都是你的衣裳,一件也不要!”這麼一說,眼淚又是兩三串,又苦又澀又辣。

    “褲頭也是,也給我拔了!”劉海仍不肯罷休,繼而感激地回答那老人說,“被捂到雪地里的小偷多得是,加他一個也不多!”

    他心里卻不這麼想,只好用最武斷的法子,猛地朝拔褲頭的兒子打上一巴掌,用胳膊挾了往大監里走。飛鳥也終于沒了斗志,黯然地擋了明亮的太陽光。斑斑駁駁的晨陽從冰晶枝頭的縫隙中射出來,不但鑽了他的指頭縫,讓他心底徹底崩潰;還照到帶著雪泥的肥鵝上。那鵝披了半身金黃的外衣,架在雪粉上、已被踩變形了的鵝膀子似乎動了一動,猶如帶有沖上藍天的夢想,但它的翅膀確確實實是早已不能伸動,再也不能自由自在地飛翔。它受困到這一片雪里,渾身僵硬,漸漸凝固如石頭。

    監獄旁的獵狗,夜里不知怎麼倒了幾十只。劉海從掌獄百戶那兒出來,正好踫到來鑒別瘟疫的老友胡郎中。胡郎中是西鎮最負盛名的獸醫,比別的獸醫多那麼一點自信,把從雪地上找出的凍骨給他看,說︰“內髒沒有壞死的地方,也沒有粘液。一定是被人下了藥。怎麼非要大張旗鼓地提防狗瘟?!”

    章維派來的家臣卻一口咬定主人的命令,大聲說︰“章嶺一大早就吃不下飯,說︰十幾年都沒發過狗瘟了,要是狗瘟蔓延,可不得了。你們這些獸醫怎麼連狗瘟都不認識?不是狗瘟,誰敢跑到章嶺家藥狗?!”

    劉海揚手招他,走之前給他扔了句話︰“章嶺家的狗還真是被藥倒的。那個罪魁禍首送到掌獄百戶那了。你們讓斷事官給他定罪。”

    那家臣摟著兩個袖子送一陣,回來給大伙說︰“你們都在這。我去掌獄百戶那里看看。”

    ※※※

    這兒的大獄又叫“獵穴”,原先專門用于獵物的保存和馴養。

    殘酷的戰爭給它帶來一種特殊的獵物——人。但主人們對此並不區分。一樣把他們投放其中。那些被“馴化”的奴隸們九死一生,出來時尤冠以諾阿斯黑、阿克那、鹿等低賤姓氏。他們代代不忘其間恐怖,代代擺脫不了低賤的姓氏所帶來的恥辱,讓這片民風淳樸的土地上的人深受影響。

    即便是現在,還有上了年紀的人記得章赫剛繼任家主,試著模仿中原監獄所引發的自殺悲劇和小規模的叛亂——幾個戰爭中犯錯的******說什麼也不肯接受關兩天的懲罰,有的暴躁地自殺了事,有的則拉上親友叛亂。

    反抗無疑是飛蛾撲火,僅僅讓章赫改改關押輕型犯的地方名。

    而今,刑獄訴訟又變了。

    但它依然令劉啟這年齡的少年談虎色變,劉啟口中的“寧願死”倒也不是說說那麼簡單。

    ※※※

    班房里冷得讓人難以置信。

    劉啟裹著阿爸的厚暖衣物,一進去就蜷縮到牆角里發抖。

    他抬起淚眼看看,只見數十個將被提審的人犯蓬頭垢面地臥在對面的草堆里,靠擠成一團取暖,早已哆哆嗦嗦,便再次確信自己已經坐在大獄里了,絕望地想︰哪有送兒子進大獄的阿爸?要是人家知道我劉啟進了大獄,還改名叫阿克那劉啟,可怎麼辦。

    听到門“乓”一聲,對面已有人迫不及待地站起來。

    他們用野獸般的目光盯住飛鳥身上捂就的厚衣,獰笑著往跟前攏。

    劉啟雖然知道他們不懷好意,一時只顧藏起自己的臉想︰要成奴隸了,要成阿克那劉啟啦!

    當他再次抬頭,面前已多出十幾條人腿。

    伴隨著巨大的陰影壓迫,他感覺到自己被巨大的恐懼籠罩,胸腔窒息,連忙往後退縮,緊張地問︰“你們都是大人,不會打小孩吧!?”

    他硬著頭皮看他們的臉,希望在里面找個認識的,卻一個也不認得。也沒有人認得劉啟。當地施行贖買,這個天氣,還關起來的往往都是一些犯了重罪的奴隸和窮人,不是殺人、放火就是家里人都不再管死活的慣偷、無賴,這麼冷的大冬天,著實需要御寒之物,尚未動手便已自相擠攘。

    有的說︰“你這麼又大又暖和的衣裳是偷來的麼!拿來給阿爺看看。”有的則沒有一絲掩飾,惡狠狠地威脅︰“識相點。把衣裳給我!”

    劉啟頭皮發麻了一陣,相信誰也不會現身來救,反而感覺到幾分冷靜,似乎听到阿爸的聲音在反復鼓勵︰“不要怕。站起來,像我們家的長子。”

    他這一剎那恨死阿爸,在心底酸酸地回答︰“等我的尸體掛出去。誰都來不及,坐牢把我坐死,讓你沒兒子!”

    進了班房,人犯不能攜帶凶器。

    但劉啟卻是他阿爸硬塞給掌獄百戶的,腰上的短刀未被收去。他把右手下移,一握到阿爸皮袍下面掩著的短刀,突然之間充滿力量和信心,因而咬牙決定︰這麼冷,衣裳就是命!這麼多人,踩也把我踩死,拼吧!

    他早早地把自己的腿蜷到身下,便于一撲而起。

    一群人犯卻當他過于害怕,並不在意。

    他們擠過同類的肩膀,凶神惡煞的面孔居高臨下,野獸般的獰笑震耳發聵,爭相探出的手臂極像阿修羅界里垂涎鮮肉的鬼爪。

    劉啟幾乎可以想象到他們掙奪衣物時的凶殘,連忙弓起身子,喘出野獸的氣息,冷冷地說︰“誰敢?!可別後悔!”

    他的話沒起到作用。

    一位魯莽的大漢一把扯到他的厚袍,使勁往後掙,且歡喜地嚷︰“真是好衣裳,快拿來吧!”

    他拉扯的氣力很大,幾乎把劉啟掙翻。

    劉啟緊緊地繃住身,再不敢等第二人伸來胳膊,吼了一聲便撲。他打算一刀刺到對方的胳膊上,稍稍震懾場面,然後,脫掉最外面的衣裳,讓他們你掙我搶,自相殘殺。不料,對方用勁甚大,竟把他扯到懷里。他前面撞到一面軟鼓般的肚皮,僅猶豫了一下,後面就被另一只手扯住。

    接著是第三只,第四只,這幾股扯力方向全然不同,幾乎把劉啟撕成幾瓣。

    劉啟最擔心的事未能避免。

    也許就在下一剎那,他就會被掙倒,被一群搶奪衣物的男人踐踏于腳下;而這一剎那,他卻格外地冷靜。他在計劃的落空後只猶豫了那麼一下,就在自己還沒有離開第一個大漢的懷抱前,把刀子剖開頂回自己的軟腹。

    隨著一股涌泉,第一個扯他衣裳的大漢嚎然大吼。

    大漢扎著奪衣的架勢,一只胳膊在屁股上,一只胳膊在揚著,兩條腿都拔著地用力,竟不能還擊,一個勁地往後退。劉啟腦海一片空白。害怕報復的恐懼讓他一不做二不休,他一手抓住對方的前襟,跟按而上,一手使勁地剖劃。垂死的大漢瘋狂地往後掙,用全是鮮血的大手推劉啟的臉,一聲長一聲短地哀號。

    在場的人生生被震住。他們猛地向四面八方退讓,呆若木雞,看著鮮血不斷從那條大漢的腹部涌現,熱氣騰騰;又看著被剖開的肚子里涌出大量的腸子,一涌出來就往下墜,被緊跟不舍的劉啟踩在腳下,拉出數尺長;再看著那大漢轟然倒地,離別人世。

    劉啟一回頭。後面不遠站著的人打了個寒蟬。

    劉啟向前看一眼。幾十人你擠我扛地攘成一團。

    劉啟更害怕他們一涌而上的報復,脫掉礙事的大袍,沖進身側的人群就是一氣狂砍。隨著幾聲慘叫,人避得過的過了,避不過得張牙舞爪地按他。一人把他持刀的手腕夾在腋下,大吼道︰“打死他!”

    立刻,暴風驟雨般的拳腳從四面八方落在他頭上。

    劉啟知道自己不能倒,倒地就完了,更知道自己手里的刀不能讓人奪去,便把拳腳牽引向握住自己手腕的人。人流沖涌不定力量,只一下就把夾住他手腕的人沖開。劉啟趁機收回胳膊,把刀插到拽住自己前胸的手掌上,又向前猛捅。耳朵邊是一聲一聲的慘叫。面前的人頂不住他的利刃,呼啦啦地向外逃散,騰出大量的空間。背後的人們卻怕他得勢回頭,自背後扛了他倒地。

    一人掄起鐃鈸大的拳頭,騎上便砸他腦袋,怒聲喝道︰“打死你個亂咬的狼崽子!”

    劉啟趴在一個兩手按地的人身上回不了頭,干脆在他身上下刀剜剖,惡魔般嘶吼︰“搶我衣裳,別怕死?”片刻工夫,他竟在大喝狂問中抓出一條人腸,回手甩捂在背後那人臉上。那人驚起,帶退了好幾個人。

    劉啟趁機掙扎起身,一手拿刀,另一手竟挖出一顆人心。

    人心還劇烈地跳動,幾乎要掙脫他那發抖的手掌。他怕拿不住,竟不由自主地往一名人犯臉上塞……

    有人挺不住了,大喊︰“弄不死他。他非把我們殺完!”

    劉啟第一個反應就是讓這樣的喊聲消失,這就揚著短刀往上攆。他陷入瘋狂,眼前只有人影的晃動和紅黑一片的場景,直到被幾個沖進來的守獄武士摁在地上,還感覺自己在夢里,听著武士們一個勁地喊︰“阿爺。阿爺。冷靜點。”才驚恐地問︰“他們搶我衣裳,你們按住我干什麼?”

    武士們面面相覷,說︰“松了手,你可別再傷人。”

    ※※※

    掌獄百戶站在外面給章維的家臣叫苦︰“劉嶺硬把他唯一的兒子送到我這,要我看兩個月。我想,他藥的畢竟是章嶺家的狗,斷事千戶給不給定罪得問問章嶺,就一口答應了。哪知道這小寶特天生勇悍,一進來就殺傷一片人,掏出人心攆人犯……”

    那家臣兩眼一緊,二話不多說就跑。

    他沖進門,章維早他一步知道狗是被人藥倒的,正用長長的鞭桿輕輕敲擊狗倌答林不厄的腦袋,每敲上兩下問一遍︰“大意了不?大意了不?”

    答林不厄跪在地上痛苦流涕,百般悔改。

    幾個武士紛紛說情,嚷道︰“也不能怪他。那小寶特連我們都騙過了。”

    沖進來的家臣不敢驚動這場面,一步一步走近章維,在他耳朵邊低聲說話。章維停住哼哼的笑聲,一臉不敢信地扭過頭,問他︰“真的?”家臣連連點頭,說︰“奴才是親耳听見,親眼所見。”章維上前勾了答林不厄一腳,要他起來,問︰“你說你攆上了他,讓他當著你的面逮走一只狗?”

    答林不厄胸口起伏不定,掉著眼淚叫委屈︰“我打不過他,警告他,他也不听。晚上竟還敢來偷——狗……”

    章維看看答林不厄的個頭,扭頭“哎”地一聲笑,嚷道︰“你哭什麼?你打不過他就對啦。要是打得過,我還不高興了呢。”

    他又給身邊的家臣說︰“給答林不厄十只羊。讓他回家玩一天。”

    這還是懲罰嗎?答林不厄不敢相信地搗了一陣頭,再一抬頭,主人已經不在了。

    ※※※

    劉啟被掌獄百戶送去章維那兒,傻乎乎地爭辯,聲音透著粗瓷的質感和啞脆︰“是他們先搶我的衣裳!我不想凍死,拿刀捅了一氣。”

    章維上下打量一陣,見他鼻青臉腫,樣子早已慘不忍睹,僅不經意地“嗯”了一聲,就刨問起他的年齡︰“你幾歲啦?”

    劉啟心想︰他們先搶我的衣裳,我保護我衣裳,怎麼會由章妙妙的阿爸審我呢?!不會還是因為他家的狗吧。想到這里,他連忙見風轉舵,趴在地上磕頭求饒說︰“我只有十三歲。因為年齡還小,貪玩,不懂事,這才不小心逮了你們家的狗。你就看在我阿爸的功勞上,原諒我這一回吧。”

    章維腦海里的英姿少年被劉啟這番卑躬屈膝的話破壞得一干二淨,心頭只剩一句話︰怪不得大女說他膽小,二女說他無賴。

    他面色一變,不容置疑地問︰“听說獄中死了好幾個人,都是你殺的?”

    劉啟想︰要殺人償命了!

    他一緊張,瞪眼瞎說︰“按說?他們是——自殺,而死的!”

    他心說︰“那些人很冷,看到我的衣裳又厚又暖和,心中暗想︰凍死是死,搶東西被人殺死也是死。反正都是死,不如搶那個小孩一回,他殺不死我,就自己凍死,殺得死我,就幫我自殺……這難道不是在借刀自殺嗎。”(未完待續。)手機用戶請瀏覽閱讀,更優質的閱讀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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