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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八章 殺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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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六八章 殺父

    這間屋子是挨著山牆搭建的,外頭日頭一偏西屋里光線便差了。因為地面終年陰暗潮濕,屋子里還有一股揮之不去的霉爛味道。

    徐直也不讓人掌燈,坐在一副舊圈椅中自嘲一笑,頗有些意興闌珊,“那人不是精明強干事事料有先機嗎,最後又怎麼死得那般倉促,听說中土的人想過去吊唁都來不及?”雖然已經下決心不在糾結過往,心中卻仍舊介懷,于是連聲尊稱也略了。

    劉仁樹沉默了一會才繼續說道︰“大人因為日日籌謀太過勞心勞力,身子後來漸漸就有些不好,頓頓都不能落湯藥。在中土停留的時日就短了,即便是住也只是在赤嶼島淺淺盤垣十天半月,會會舊友看看帳簿,在日本國那邊住的倒是長久些。”

    說到這里他重重嘆氣,“有一回小宴,一大家子坐在櫻樹下賞花。天空碧藍得不像真的,粉色櫻瓣象雪一樣堆及腳脖子,有女伎舉著扇子在屏風前跳舞唱曲,有孩子在遠處嬉鬧。事前看不出一點征兆,大人不知為何事突然間就與懷良親王吵了起來。”

    彼時的劉仁樹不過是個稍許體面的長隨,想起昔情景猶是心存余悸雙目大睜滿臉駭然,喘了幾口氣才繼續道︰“他們兩人的話速又快口音又重,我在廊下還沒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就見大人一頭栽倒在地上,面色青黑手足抽搐顯見是中毒了,我駭得全身發抖連話都說不出來。這時候就看見懷良親王猛地撲過來,拔起腰間匕首一刀就捅進大人的心口。”

    是什麼樣徹骨的仇恨,讓人中毒後還要在心口上狠狠補上一刀才罷休?

    徐直皺了眉頭未發一語,對那素未謀面的人心生忌憚,胸口處非常奇異地卻未感到如何難過。還有閑暇玩味地猜想,原來父親竟是死于凶喪,難怪島上沒有一點風聲傳出來。不知道那位懷良親王殺了一手帶大自己的親舅舅,晚上睡覺時有沒有做惡夢?

    劉仁樹卻是一臉沮喪,“大人就這麼莫名其妙地去了,連個說法也沒有。我們這些中土過來的隨從被趕到一起關了起來,一天到晚只有兩個野菜飯團吊命。大家都以為要命喪他鄉整日惶恐不安,最後不知為什麼懷良親王倒是沒要我們的性命。”

    面相比實際年齡蒼老許多的劉仁樹說到這里淚涕橫流唏噓不已,“我稀里糊涂地回到赤嶼島,就听說老船主也病逝了,新上任的大當家手下自有親信心腹。像我們這種身份的人,在家鄉早就銷了身份文牒是個死人。走又無法走,留也無法留,這天下之大竟無一處是我家。于是只得留在島上胡亂混口飯吃,一晃十幾年就這麼過去了!”

    徐直想起那段混亂的日子,老船主躺在昏暗的塌上大口大口地吐血,那種令人作嘔的腥氣混雜了草藥的味道,時時在鼻端縈繞。

    老船主先時不過是個小小的風寒,不過旬月最後竟送了性命。這其間太過詭異倉促,徐直當時不是沒有過疑懷,奈他人小位卑根本就無人听他的。是否還有不為人知的原因,是否還有不可現于人前的苟且?他頭眼一陣暈眩險些沒有站穩,那些昔日熟識的笑臉盡皆變得猙獰。

    至親之間刀鉞相見,不過是因為還另有比親情更多更厚的利益可圖,放眼四海比比皆是!

    手掌抓住圈椅扶手,徐直的手背暴起眼可見的青筋,心頭一陣莫名悲涼。屋外光線倏地偏移,于是只能看見那個高大的身影象座荒嶺墳山一樣黯然。遠處傳來島上兵丁的換防聲,嬉笑跺腳打鬧陣陣,劉仁樹畏縮著身子卻是大氣都不敢出。

    徐直平復心情後忽地想一事,拄腮好奇問道︰“那人無官無職,甚至不是中土之人,你作甚一口一個大人稱呼于他?”

    劉仁樹一楞,木著臉呆呆答道︰“戲台子上那些個鄉民就是這般稱呼的,大人也從未多說過什麼,我第一次這樣喚他時,他的神情好似極喜歡,幾個貼身服侍他的人就一直這樣稱呼下來了。前後跟了他將近十年的人,最後活下來的只剩下我一個,大人對底下人倒是極好的!”

    徐直心里隱約冒出一絲嫉妒,更多的卻是滑稽莫名。這麼一個呆頭楞腦之人也感念那人的好,那人對親子卻是毫不留情的一味掠奪和遺棄,真真是可笑至極。那背後支使劉仁樹給自己講這段掌故之人,難不成還指望自己身上這層薄薄的人子身份,滿腔仇恨地去報這樁殺父之仇不成?

    心內便油生了厭棄,再不想多看一眼地上之人,“你且回去想好要在哪處落腳,我會盡快送你回中土,以後好生過日子莫要再踏足海上了!”

    劉仁樹半歪在地上,終于可以返回心心念念的故土了,可是心頭卻有些茫然空乏,這半輩子馬馬虎虎地過去了,手心里除了厚厚一層老繭,竟似什麼也沒留下。不知道想到些什麼只覺心里委屈廂澹 沼諳窀齪 右謊櫚匚匱勢鵠礎br />
    出了門,徐直背了手看遠處仿佛靜止的海天一色。

    靛青的色彩大片地暈散開來,雪白的鷗雀在海面上咿呀嘶鳴,間或展開翎羽自在地翱翔在天際,平白生出幾許寂廖。屋里那人的悲嗚高一聲低一聲地傳來,哭得直叫人心頭發虛。這世上誰不想踏踏實實地過日子,可是一開始時那條道就走岔了,以後再怎麼努力也是枉然。

    一直等在外頭的徐驕挨擦著過來,覷著義父的臉色小心道︰“這島上的人也太過齷齪,連人家的殺父之仇也能拿來生事,好在義父慧眼如炬識破奸人詭計……”

    徐直的些許愁緒讓這小子的耍寶給逗樂了,笑道︰“自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在我看來,那是上位者用來騙人的。君即不仁我如何忠,父即不慈我又何來孝,更何況拋下身家性命為他復仇了!”

    說到這里,徐直斜斜睨了這個干兒子一眼,笑謔道︰“你我雖然是半道結成的父子,但是日後我若是對你不住失了厚道處,你也無須對我盡什麼狗屁孝道!”

    徐驕听得這話有些不對味,雙膝一軟直直跪在地上澀聲道︰“您這麼說就是折殺于我了,我就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忤逆于您。我是個沒爹沒娘的鄉下野孩子,靠了您才有了名和姓,此恩此德沒齒難忘。我若是忘了這份恩義,老天爺讓我掉入海中讓鯊魚啃噬,尸骨無存而亡!”

    徐直冷眼看了半天,听了這話滿意至極,親手拉起青年嗔怪道︰“好好的發這麼重的誓做什麼,日後放下心思跟著我學做人做事。等你能獨擋一面了,我們父子倆就聯袂掃平赤嶼島,甚至整個東海都任由我們稱土稱霸!”

    徐驕背上又生了一層冷汗,總覺得義父的話里有話。說實在的,他原先是有那麼一點不可告人的隱密心思,連夢里都是那人的一顰一笑嬌嗔怒罵。拜了徐直作義父之後,他更知道這份傾慕不容于世,只能一層層地包裹起來密密地埋在心底。

    小院里,一棵齊梁高的芭蕉樹伸展著肥大的枝葉,上面結了密密的青色果實,想來過段日子就可以摘下來了。

    頭上扎著一塊蠟染棉帕的曾閔秀看了一眼日頭已然落土,就系了一條棉布圍裙把飯食往木桌上擺。不過是一碟風干雞絲,一碗芥菜炒臘腸,一捧油炸的蠶豆芸豆和一壺老酒,邊上還有一瓦罐熱氣騰騰的綠豆粥。

    站在屋子外面的徐直心里忽地就安定下來,老天爺其實待他不薄,這世上終有一人始終伴在身邊的。上前一步拂著女人娟秀的面龐柔聲道︰“等這趟回來,我們就好生挑選個孩子養在身邊。不拘男孩女孩,讓他長大了給我們作個伴!”

    曾閔秀矮著身子正在倒酒,不意會听到這句話,滿溢的酒水順著木桌的紋理滴淌而下。她低著頭雙手緊緊攥著那把黃底錐龍梨形把酒壺,心里忽地涌起一陣惶急無措和無法言說的酸楚。多久了,終于讓她等到了這句暖心窩子的話!

    綠豆粥熬煮得有些濃稠,隔得一會工夫粥面上便結了厚厚一層粥油。

    曾閔秀指尖緊緊摳著酒壺上的彎流曲柄,身上的血氣亂竄,耳邊嗡嗡作響,比起往日男人那些山盟海誓甜言蜜語,比起那些華貴的金銀珠石,這句語氣簡簡單單的商量讓人心頭熨貼至極。她站在芭蕉樹下不敢亂動,生怕這不過是美夢一場。

    屋子外面沒有點燈,落日的余暉遠遠地照過來。良久,兩個剪影一般的人物才一起動了一下。曾閔秀忍了直往鼻梁上沖的熱辣濕意,轉頭往男人手里塞了雙筷子,低低柔柔地說了句,“吃飯吧!”

    徐直莞爾一笑,芭蕉樹下的夫妻二人各自坐了喝粥挾菜,卻隱隱有種流年似水歲月安然的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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