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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玖章 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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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八玖章 戲子

    赤嶼島這一年里風調雨順,六月夏至末這一天是二當家鄧南的生辰,雖然只是個小壽,但是毛東珠決意為丈夫大肆操辦。島上的神婆說他們一家子今年犯太歲,正好借這個機會去去身邊的晦氣。

    男人們向來不注重這些小節,鄧南拉了葉麻子找了個清淨地喝酒。

    酒過三巡之後,鄧南漲紅了臉按捺不住心中得意道︰“這都有小半年的工夫了吧,倭國那邊還沒有消息遞過來,指不定徐直就命喪異鄉了。這人既毒又狠,頭回不過是些微末小事,他在我們面前就把人活剮了,不除了他我委實難安!”

    葉麻子已經大概曉得了鄧南的行事,端了酒碗悶了一口道︰“徐直再厲害,也讓二哥耍得團團轉。你這套連環計使得的確高明,這邊露信給徐直告訴他懷良親王是他殺父之人,那邊又告知懷良親王,徐直要來報殺父之仇,這兩人本就心有芥蒂,讓你這麼一拱火,想不掐起來都不可能。”

    葉麻子說到這里,掩著一張胡茬亂蓬的糙臉似真似假地打了個冷噤,笑道︰“二哥如此好心計,日後兄弟若有得罪之處還望寬宥一二,你這套水磨工夫要是使在我身上,兄弟我可吃不消!”

    鄧南哈哈大笑,他與葉麻子認識多年,彼此知根知底自不會把他當外人。

    此回計謀可說是鄧南此生得意之作,天時地利人和之下的順水推舟推波助瀾,最難得的是此間拿捏和人心的把控。想到千里之外那兩個人的一舉一動,便如自己手中操縱的提線傀儡一般,又是一陣得意。他一向自詡智計過人,此番縝密計劃卻如錦衣夜行一樣不能宣諸于口,葉麻子的一番變相奉承恰恰搔到其癢處。

    更何況,他還備了最後一道殺手 ,管叫徐直有去無回……

    天色漸漸暗了,島上張燈結彩處處笙歌。毛東珠自個愛听戲,就特地重金請了個新興的甦戲班子。瑞霞班在這兩年里一直游走在兩浙的權貴之家,一對頭牌玉春玉嬌便有些嬌矜拿大,若不是毛東珠昔年跟瑞霞班的許班主有些許恩情,紅得發紫的兩位名角怎麼會到這麼個犄角旮旯來!

    鼓點鏗鏘響起,笛簫琵琶隨之合鳴,今晚上女席點的是一出《風箏誤》。玉春果然是名角,唱腔細膩婉轉悠揚,把個詹家二小姐的哀怨嗔痴演得淋灕盡致,島上一干女眷听得是唏噓不已滿是傷懷。

    男賓席那邊卻是另外一副光景,點的是一出《玉簪記》。這出戲是鄧南的心頭好,說的是閨秀陳嬌蓮隨母逃難,流落入城外女貞觀皈依法門為尼,法名妙常。書生潘必正因其姑母法成是女貞觀主,應試落第不願回鄉,也寄寓觀內。潘必正見陳妙常,驚其艷麗而生情。

    大當家毛東烈不喜這些熱鬧場合,照例勉力大家伙幾句,早早就退席了。眾星捧月一般的鄧南人逢喜事就不免多飲了幾杯,醉眼朦朧間總覺得台上那個扮演陳妙常的小戲子時時在向自己媚眼,尤其她的小模樣依稀跟那個女人有三分相像,心頭一時便有些火熱。

    手下是鄧南得用的心腹,對于保媒拉縴的勾當自然是熟門熟路。看了一眼鄧南的神情,便心領神會地去後台尋許班主了。

    許班主自是見慣這些男人的手段,推說玉嬌今年才十六,還是剛出道的雛兒,對諸多游說只做不依。這個心腹手下說得口干舌燥,許下的包銀從一百兩漲到三百兩,許班主都沒有松口。最後還是那個叫玉嬌的戲子自己懂事,羞答答地出來應了邀票。

    玉嬌大概才出道不久,還不怎麼懂出外見客的禮數,換了衣裳後連妝都沒有卸,掩著袖子遮了半張臉扭扭捏捏地上了戲台後面的一頂青布小轎。

    心腹手下就暗自癟嘴,本就是出來賣的裝什麼大家閨秀,又怕二當家好這一口等急了發脾性,只得好言好語將人引至一處不起眼的小宅子。由不得他不小心,二當家一向斯文自詡愛護名聲,更何況他屋子里那位當家太太可不是好胡弄的人。

    玉嬌裊裊婷婷進了屋子後,忍不住悄悄四下打量。就見屋里一水的榆木家俱,桌椅條案齊齊整整的,架子床上的鋪陳也是極精細的綢緞,想來這里便是二當家平日里偷摸置下的藏嬌之所。

    淨房後面的動靜漸沒了,鄧南只穿著一身細白布褂從里面走出來。抬眼就看見一個年輕女郎怯怯地站在桌前,額前貼片子腦後綰網紗發髻,雙頰垂下三綹長發,滿頭的華麗水鑽並細巧絹花。

    這女郎連妝容行頭都沒來得及卸下,卻穿了一身月白地折枝菊花素裙。鄧南先是一楞接著卻覺得有些新奇,于是就滿意一笑,“難得這樣一副打扮,倒也別有趣致。听說你今年才十六,可會倒茶斟酒?莫怕,我也不是壞人,只是想你過來陪著說說話。”

    玉嬌這才緩緩地吐了口氣,仿佛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忙執了桌上的茶壺倒水,手慌腳亂之下那茶水幾乎有一半撒在了鄧南的身上。

    鄧南便有些不悅,對著這麼一個戰戰兢兢含淚欲滴的小姑娘卻不好多說什麼,只得起身在衣櫃里重新取了件衣裳。在這背身的幾息間,他就沒看見玉嬌在茶壺里輕巧地撒了一點東西。

    鄧南換好衣服,見那姑娘依舊老老實實地坐在凳子上,不由心生滿足地一笑,抬起那姑娘的下頷細細打量,在燈下越看越覺得這小模樣和那可惡的婦人有幾分相像。只是這小戲子一臉的瑟縮不安,沒有半分那人的氣定神閑。

    喝過一盞玉嬌姑娘殷勤奉上的陪罪茶之後,鄧南上前一把摟住那象小兔子一樣乖覺的女子,壓著嗓子調笑道︰“好孩子,只要你听話懂事,等明早起來二爺給你單獨放一份包銀,兩三年不上台開唱都沒得干系!”

    將小戲子狠狠甩在架子床上,鄧南只覺心底油生一陣快意。無論怎樣張狂的婦人,只要狠狠地收拾兩頓後,還不乖得跟小綿羊似的。只要徐直死了,那個轉身就翻臉不認人的婦人還不是老老實實地依附過來。燈影晃蕩下,眼前小戲子那張濃墨重彩的臉,和曾閔秀那張隱含譏誚的臉,漸漸地重合在一起。

    鄧南伸手扯開小戲子身上的綃紗素裙,就見一雙雪白光滑的大腿蜷縮在里面。他無比亢奮地要撫摸那份細膩柔滑時,忽覺肚腹一涼,一把鎏金錯銀的華麗匕首正正插在上面。

    鄧南駭得一陣發軟,幾疑是在噩夢當中。

    那匕首這般眼熟,他怎會不認得?這是他用了幾種毒物親手刨制,親手交到盧四海的手中,可是這物件兜兜轉轉怎麼到這里來了。他想高聲呼救,卻突然發覺嗓子眼里卻發不出一點響,眉眼開始酸澀,手腳也開始發軟。電光火石之間他募地醒悟——那杯茶水有問題!

    香氣和暖的屋子里,鄧南就見那個名叫玉嬌的小戲子慢慢俯下身來,嘴角噙了一絲若無若無的似曾相識的譏誚,“二當家,一路走好!徐直……在前面等你呢!”

    鄧南的眼眶一陣陣緊縮痙攣,茶水里不知下的什麼藥,他的頭腦無比清醒,身子卻絲毫不听使喚,連肚腹上都感覺不到痛楚。

    “你是,你是曾閔秀……”

    假作戲子玉嬌的曾閔秀聞言低頭咯咯一笑,撫了撫假髻上的粉色重瓣絹花,吐氣如蘭道︰“二當家,你的眼晴被屎糊住了,這麼久才認得我!”話語說完,她作無比憐惜的模樣將緞面被小心地給鄧南蓋好,這才裊裊婷婷地站起身打開了房門。

    因為這些事情要隱密且上不了台面,鄧南置下的這個香巢沒有幾人知曉。此時那位心腹喝得酩酊大醉正獨自酣睡在門房里,曾閔秀想到這人先前看著自己的猥瑣眼神,怒從心中起拿起桌上的短刀就揮向這人的脖頸。

    揮刀的手被人緊緊攔住了,傅百善扯下臉上的黑巾厲聲道︰“曾娘子,冤有頭債有主,不相干的人你要他的性命作甚?”

    曾閔秀看著眼前女郎一臉的英氣勃勃,想到她有千嬌萬寵的父母,有一心呵護的未婚夫婿,而自己好容易從爛泥坑里爬出來,老天爺又一巴掌把自己拍回原形,這又何其不公?

    不知為什麼曾閔秀心里便閃過一絲難以言述的惡意,“憑什麼他是不相干的人?把個十六歲的小姑娘送到四十多歲的老男人手里,他是不相干的人嗎?你看他行事如此熟練如此習以為常,不知幫著鄧和尚糟蹋了多少女人,這爛泥一樣的人你還護著?”

    傅百善緊抿了嘴唇,不知這女人因何暴怒無常,又一時想到今日來的若不是她們,而是真正柔弱可欺的唱戲女玉嬌,今晚只怕不過又是一出有苦說不出的啞巴官司。同是被權勢相逼,當初自己面對著秦王的步步緊逼,不也是一退再退。所不同的是秦王自恃身份不敢象鄧南一樣做得過于露骨,而自己也比那位玉嬌姑娘硬氣一些,才沒將事情鬧得一發不可收拾。

    想到這里,傅百善便有些默然。

    曾閔秀何等察言觀色的人,立時看出她的猶疑。一個轉身搶前一步就將伏案酣睡的人狠狠一刀砍斷脖頸。溫熱的鮮血從腔子里激射出來,霎時將曾閔秀一張描畫得精細的臉噴濺得滿堂殘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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