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花婆》 莫宁(一)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我没有名字,人们都叫我观花婆。我师父还在的时候,他们叫我小观花婆,我师父死了之后,我就成了观花婆。 我出生那年是元和九年阴历九月初九寅时,那几年朝廷正在大力查叫魂的事,很杀了一批行左道之人。据说叫魂这个事是从玄冲年间就在查的,老皇帝下了重手,每年秋斩,都有一批占卜算卦的人受牵连被杀。 我们这些人不容于七十二行,是人人喊打的。可人很奇怪,他们一边唾弃这种旁门左道的力量,一边却又渴望着利用这种力量。所以我们这派人,根本杀不尽。玄冲末年那次大难过去后,我们这些人安生地过了几年好日子。可没想到,我出生那年,元和皇帝又发了疯,要拿我们这些人开刀。其实无非是国运不稳,天道受损,便将罪名都扔到我们头上。 我师父本在京里小有名气,是各府达官贵人秘里的座上宾,那年却也保不住了,卖了京城的宅子,拿着全身家当逃到我们安徽那个小村镇。然后就遇上了我。 具体我身世是怎样的,我师父并未详细说与我听过。我只知道我娘生了我之后就死了,我是个孤儿,也没有族人。不过好在我也不甚在意。我师父对我很严厉,但也没亏待过我,我觉得跟着她的日子挺好过的。 我16岁那年,也就是元和末年,我师父归西,留给我的东西就是一柄观花杖,几本驱魔书,一座茅草屋。我师父爱喝酒,好一口美食,是以她从京城带来的银钱,这些年也用得差不多了,并没有留给我多少。 我埋了我师父之后,忽然觉得自己的人生好像又回到了起点,白茫茫的大地,就剩我一个人。我对酒倒没有什么渴望,但那天晚上我将师父留下的好酒一口气全喝光了,大醉了三日。要说酒呢,也算是个好东西,醒了之后,我那种茫然之感便消失了,我立刻找到了人生的目标——挣钱。 因为肚子饿了。 我曾跟着师父乡里乡间地走过一些地方,十岁就开始辅助她做法看坛,本事我是有的,师父留给我的《百鬼录》《寻魂谣》这些我也都熟稔于心,师父还说我的生辰有异于常人,出生那日更是地门洞开、血月映天,是以对阴间的事别有通感,生来就是吃这一行饭的。所以我想,我独自一人出来接活养活自己,应该也不成问题。 于是我在酉埝村村口立了一个牌子,上书:观花婆寻魂做法,翘着二郎腿等着生意上门。 我与那些游方道士不同,那些人一多半都是骗人的,所以居无定所、骗了就跑,可我堂堂正正的靠本事吃饭,没有效果,绝不收钱。 偏生我做第一笔生意时,就遇上了个游方道士,也因为他,我往后的命运发生了变化。 那日生意上门,其实是师父的老主顾,他不知师父驾鹤仙去,原本是要找师父的。那是村里莫家的一位老爷子,莫家人在酉埝村还是有些家底的,因而我知道这笔生意可得攥住了。我给莫老爷子说明了师父已然仙去的事实,然后开始话里话外的向他举荐我自己。 我惯常的打扮是扎一个冲天髻,穿一身棉布短衫裙,不知是不是因为这身打扮显得我过分幼小,莫老爷子很明显不太信得过我。他推推搪搪支支吾吾的,一点都不爽快。 我坐下来,学着师父的样子,对老头子说:“莫老爷子,方圆十里,你去问问,论观花的本事,无人能出我师父之右。我得我师父嫡传,这笔买卖,你找谁,都不如找我小观花稳当。” 莫老爷子连连点头称是,他是个敬神礼佛的人,对神鬼之力无比敬崇,我年纪虽小,但在他眼中也算半个仙人,他不敢怠慢我。 为了促成这笔生意,我只好又加了点码:“老爷子,你再想想,我师父在世时替你家免了多少冤孽,她哪回做法我不在身旁?你家的事,我一点一点儿的门清,我小观花敢说,这方圆十里,除了我小观花,就没人制得住你莫家那股子孽气。” 莫老爷子又连连点头,许是我这几句戳中了他,他忽然嚎起来:“小仙人说的是啊,我莫家这些年不知是惹了什么冤孽,总是不干净,亏得老师父保着,不然……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啊……” 我点点头,“是呵,师父在世的时候与我说过,老莫家这笔账,没那么容易清,要想不影响后人,还得多清业障,多行功德”。师父其实并未说过这些话,但挣钱么,不得动点脑子么。不这么说,这老小子哪能安安心心的请我。我这也不算是骗人,普通江湖伎俩而已。我师父也老用。 莫老爷子鼻涕眼泪地擦净,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来搁在桌上,道:“小仙人,那今晚还是要劳您的驾过去看看,我那孙媳妇今晚就要临盆,家里这些天却总是闹不干净,我怕孙子有失,无论如何,请您过去定定场。这是定银,您收好。事情完了之后,我家还有谢礼”。 按理说,观花才是我和我师父的老本行,但这旁门左道的生意吧,你也不能只精一门,不然生意没法做。是以观花、算命、驱邪、捉鬼,这些活儿我跟我师父都接。像今晚这样的定场活儿是最轻松的,人也不用你做什么法、开什么坛,过去防着邪祟就行。 我开开心心地将银锭子收了,满口答应那老莫头。 老莫头走之后,我拿着那银子买了只烧鸡,祭了祭五脏庙,然后开始准备晚间要用的东西。好歹是自己第一次出门接活,我还是有些紧张的。出门前再三检查了褡裢里的物什,才出发去莫家。 一到莫家门口,就遇上了那个游方道士。年岁与我相仿,穿着藏蓝道士袍,也背个褡裢。我一瞅他就是瞧上了莫家富贵,想打个秋风,我不拆穿他便完了,也算同行的道德,可那小子偏生要多事。他在莫家用完了饭,不知道莫家大媳妇着了他什么道,非要在我之外,由这小犊子再起一层法,以求万全。 莫宁(二)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莫老爷子当然允了,于是我俩各凭本事。他画符起咒,我以山羊血做咒镇住整间宅子。那小子遇上我时一脸的狂妄,道:“小丫头,你这本事学杂了吧?” 我翻了个白眼,恨不得把山羊血泼他脸上。我道:“臭小子,老子的地盘上你也敢抢饭吃,老子就让你看看,什么是真本事!” 之后再未遇过他。我完事后,守在莫家幺媳妇门外,就是那个要产子的。听说那小道士窝在人家祠堂喝酒。 我本以为,这就是个定场的活,钱能轻轻松松到手,没成想,世界上果真没有天下掉馅饼的好事。入夜时分,我那咒起了些反应,竟有些不稳。那是师父教我的“地昆咒”,安宁宅府最是有效,普通鬼碎根本入不了阵,碰上就是个死。要说这莫家,也不过普通人家,怎么会惹来这么大的邪祟。 我以观花杖想探那邪祟的底,却什么也感应不到。到子时,我牵在大门外的锁魂铃开始哐啷做响,那邪祟入阵了。莫家人吓得一个个往屋里退,那老莫头一面哭一面喊着“造孽啊造孽啊”,声音和着莫家女人的哭声,戚风惨雨的搅得那锁魂铃摇得更欢。似是摇出了一首曲子。 我一面安抚他们,一面坐地催动地昆咒,山羊血受阵眼催发,开始蒸腾出血气,萦绕在莫家宅府。房内的产妇此时也开始了阵痛,嘶喊的声音混合着血气,竟令我心中起出一层腻子。 我招呼老莫头:“老小子,你让你家里这些人别在这儿添乱,老子正做法呢,叫七叫八的,老子怎么专心!”我这头一回自己接生意,就接了这么一单大活儿,不想黄了自己招牌,还是挺着紧的,一气燥上来,就顾不得什么老主顾了,再不听话,我就得破口大骂了。 老莫头连连说是,催着他家的人往别的屋子走。正说着,那小道出来了,打着哈哈道:“小丫头,自己本事不行,脾气还挺大!” 我正行咒,根本没工夫搭理他。 他自顾自在一旁道:“你这阵,没用。这东西,无论如何都进得来。” 我瞥他一眼,虽然很想反口,但事实胜于雄辩,那东西,就是不受阻隔的进来了。我布的阵,只是延缓了它的脚步。 小道士伸手掏住正要跑的老莫头,“老爷子,我问问你,这铃铛唱的歌,你可认得?” 老莫头静下来听了听,脸色忽然刷白,腿一软就跪了下来。小道士冷笑道:“看来是认得。” 屋里那女人叫声越来越大,产婆出出入入几次,说是胎儿头大,难产了。老莫头哭得跟什么似的,求稳婆帮帮忙,一定保住孩子,又对我道:“小仙人,你尽尽力,这是那东西捣的鬼,他、他不想老莫家有后啊——” 我的阵眼看着要撑不住,小道士凑到我面前来笑道:“要不要小哥帮帮你?” 我一口啐在他那无耻的脸上,弃了地昆咒,以观花杖临场做看门符,画在地门上。那邪祟眨眼到跟前,凡人看,只是一团黑气,但被它侵蚀得久了,就会得病,我以懒玉催动体内血脉逆行开阴阳眼,才看清了它。 小道士在旁边似是看热闹般,道:“嚯!臭丫头会的东西还真多。连阴阳眼都开了。”我顾不上搭理他,抓紧时间弄清楚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它是个男人。虽然死了很久了,但面目尚在。看来死的时候,还算体面。它闯不进观花杖造的符咒,正在发怒。由它头顶生出一团绿火来,那便是鬼怪的怒气。那怒气虽不可燃阳间之物,但同样可侵蚀活人脏腑,形成病死之象。 观花杖以百年桃枝制成,淬过灵山朱砂油,是柄不错的凡间法器,这邪祟进不来,是我意料之中。可我想不明白,地昆咒是比看门咒要厉害得多的阵法,这邪祟说进就进,看门咒不过是最低级的符咒,它怎么就给困住了呢。即便是有观花杖灵力作制,它也不至于这么弱。 我催动念力,与它对话。但它只是个低等鬼祟,根本无法与我通识,支撑着它的就是一股凄凉之气。这也让我很不解,我见过的鬼不多也不少,很少有给我这种感觉的,厉鬼以怒、以怨、以未竟之事缠留人间,可这只低等鬼,全无这些煞气,只有一股凉意。我受这股凉意侵蚀,眼底竟聚起泪来。 忽然心头一热,我从阴阳眼中退出来,松了一口气。抬头一看,竟是那小道士的符起了作用。若不是他及时催动符咒,我恐怕会被那鬼祟吸了心神。真是恶鬼好斗,这个玩意儿软刀子杀人却不好对付。 小道士问我:“看到什么了?” 我本不想搭理他,但好歹他方才帮了我,于是只好勉为其难:“是个面目清秀的男的,干干净净的,不像有怨气的样子。不知道他为什么非得进莫家。” 屋内女人叫声愈发大,小道士皱眉掏了掏耳朵,腾出一只手来揪着老莫头的衣领子,“老头儿,你还不说实话,这货就要进屋了,你那孙子你想要不想要了?!” 老莫头哭得眼泪鼻涕一把的,抬头看了小道士一眼,又抬头看了那团黑气一眼,一边哭嚎一边朝着那团黑气拜地:“莫宁啊、莫宁啊,是你回来了吗?你走吧……求求你了……你走吧……” 莫宁?姓莫?这鬼是莫家人?难怪我的地昆咒不起作用,我原想定场之用的符咒,自然是防外鬼,可谁知这要害莫家的就是莫家人。这房里的女人怀的也是莫家血脉,血气相连,立时就能削弱地昆咒这等制外符咒。 小道士又把老莫头提起来:“老家伙,这东西你让它走它就走,要老子干啥?快把事情说清楚,老子和这臭丫头才有的帮你老莫家!” 这小子,急起来也是满嘴粗话。 老莫头颇是犹豫,都这节骨眼了,还要瞒,我在旁打边鼓:“老爷子,难怪我师父帮了你这么多年都未曾断根,这鬼缠了你家一二十年,都因你瞒了我师父实情,她才收不了它。你今日若再要瞒,以我的本事,倒是可以暂时退它,保你孙子儿媳一命,可这鬼不收,终有一日,它要办了它要办的事,才能罢休,你懂不懂?!” 老莫头瘫在地上,喃喃道:“那是——那是我儿子啊——” 莫宁(三)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月已升入高空,眼看要入丑时,那鬼祟的力量更强了。老莫头呜呜咽咽地交代:“这话本不能说,带进棺材也不能说的……”小道士不知何时嘴里叼了根草,颇没正形地坐在地上,一脸鄙夷地看着他。 老莫头看了他一眼,狠了狠心道:“元和皇帝登基那年,西南叛军起了事,这天下就没安宁过,连年打仗,老百姓哪里有活路……后来叛军北伐,和朝廷一来一回地这么打,又逢天灾大旱,真是活不下去了……酉埝村,一百多年前留下了个邪法,遇上改朝换代战事多、大灾大难多,村里人活不下去,就……就拿活人献祭……这活人还必得是血亲嫡子……献了血亲嫡子,神灵才认为你诚心诚意,才会……”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抹鼻子抹眼泪。 我与小道士一对视,心里模模糊糊明白了些什么。难怪这鬼温温吞吞的,却又执念极强,敢情是被亲爹给祭了。怕是这二十几年来,只想要个说法。 老莫头接着道,“这法子,我初时不信,后来村里真有人试了……那家人忽就从祖坟挖出一缸子黄金来,半年间就飞黄腾达,搬离了酉埝村……” “哼。”小道士冷笑一声,很是不屑。 老莫头接着说:“我一家五口人,老大就是莫宁。宁子先天弱,三天两头的就生病。家里几张嘴等着吃饭,连锅都揭不开,更别提给他看病治病了……眼看着这孩子活不过十五岁,我和老伴也是没法可寻……忽然那日村里来了个占卜算命的先生,他一看莫宁,就连连摇头。再看另两个小的,也是连连摇头。我问他道长为何摇头,他道,这大的阴气太重,压着下面这两个,你得好好想想,是要保一个命不长久的,还是保另两个。” “我老伴死活不信这话,赶走了道士。可这话却留在了我脑子里。那日我干完活,蹲在村头抽烟,老村长过来找我闲唠,说到这事上,他便告诉了我那邪法。还说这邪法,近几年一直有人试,都得了好处。不过他千叮咛万嘱咐我,这邪法毕竟损阴鸷,不可透露出去让外人知道,若不是我家难成这样,莫宁又眼看着不行了,他也不会告诉我这法子……” “所以你就把你大儿子祭了,救你全家?”我冷冷道。 老头哭将起来,拿头顿地:“穷啊——是真穷啊——揭不开锅啊——日日吃树皮草根,想去投奔亲戚手中又没有盘缠——我是真没法了啊——元和五年年关上,我那没好命的老伴活活饿死了——剩下的两个娃也是饿得皮包骨,天天吐黄水,那老道士说的话,眼看着就成真了啊——我是真没办法啊——” 忽然一阵秋风吹过来,冷彻心扉。那锁魂铃嘤嘤呜呜似哭泣之声,又似一首极凄凉的曲调。 那老莫头忽然站起身来,往那团黑气走去,边走边喃喃:“莫宁啊——这是你娘小时候哼给你听的曲子——莫宁啊——是你回来了……” “不好!”小道士从身侧抽出杨柳剑,劈将过去,斩断了老头和莫宁的联系。老头神明这才清醒过来,跌坐在了地上。 夜间的风越发凉,穿堂冲刷过来。我抬头看,月亮旁边竟起了一层薄雾,圈圈绕绕似明似灭。 我对小道士道:“月起雾了,这东西更得势了。我的看门咒要挡不住了!” 小道士将剑收起来,抬头看天,又回头看了看房间里。莫家幺媳还在撕心裂肺地叫喊,那孩子还没下来。“莫宁”的力量却越发强了,门口的锁魂铃被它震得天响,那铃音连我听了都心魔乍起,何况房内产妇。稍有差池,恐怕就是一尸两命。 “你要渡它?”小道士问我。 我们灭鬼祟,无非是两个法子,能消戾气渡其回转的,自然是功德,但渡不了的,一般都杀伐不姑息。但这“莫宁”,与我无法通神识,我如何渡他?于是我摇摇头:“渡不了。” “那我就不客气了。”小道士起剑,取右手中指尖血,以自身血气在空中行灭阴咒。我们行道之人,练功法时都会将气血汇于周身之一穴,做大咒符时由此穴引血,可以自身法力破散妖邪。行此法极为损伤自身,是以非必要之时,不会走到这一步。而且气血之穴乃是大秘,不可为外人所知,所以我们行法之时,极为避讳外人,师父行此法时,总有我在旁护法。但看来这小子脑子不清楚,气血之穴就这样暴露于我面前了。这是想挣钱想疯了吗? 不过,我忽想起一事来,这小子即便行此大咒,也未必能灭此邪祟。 “等等!”我上前去拉住他行咒的手。 “又怎么?”他皱起眉来。 我转过身,拉起老莫头,问:“献祭莫宁的地方在何处?” “你想干什么?”不待老莫头回答,小道士急问道,“你不是说渡不了?” 我对他道:“这鬼非同一般。它周身全无怨戾之气,全凭一股子凄凉念气凝聚,你以灭阴咒此等杀气极重的符咒对它,能不能消散它未必,恐怕还有违天道术道,会损及自身。还是得找到他的尸身,弄清因源,方能收服它。” 小道士听完思索一阵,收了起咒的手。 就在我们这一来一回之间,已入丑时,夜色如墨,悬月竟由鹅黄之色渐渐深沉,周边晕雾也渐消,变得清晰起来。 小道士抬头看月,低低说了一声“糟了!” “带我们去献祭之地!”我急急对老莫头道。 小道士比我更急:“现在去献祭之地,这里怎么办?!” 我道:“以我二人法器在此为阵,能撑住。” “这……”小道士似有难为之色,又回头看了一眼屋内。 “别啰嗦了!快起阵!”我催促他。然后以观花杖为阵眼画七星大妙符,他以杨柳剑辅助于我。阵起好后,我以右耳垂之子血引阵,催动阵符。 这阵符大概能撑到寅时,那时我们已在献祭之地,就可凭莫宁骨骇行召唤咒了。 我和小道士架着老莫头,一路按着他的指示飞奔,终于于酉埝村一低凹处发现一青冢。这地方果真是隐蔽,难怪从未有人发现。 “就是、这儿了——”老莫头被我们架着跑得气喘吁吁,我俩一松开,他就倒了地。 我上下打量,这冢极大,在月光下青草凄凄,无端地透露着一种诡异。 小道士问老莫头:“怎么这么大个冢?” 老莫头不答话,我二人也懒得再同他啰嗦,合力开了墓门,点了蜡,进了青冢。一进去,我俩就双双倒吸一口凉气。难怪这么大个冢,这里头何止是莫宁的尸骸,这大概有上百座棺椁。若依老莫头所言,那就是上百个未长成的孩子。 老莫头畏畏缩缩不敢进,小道士一把给他提过来:“事你敢做,如今倒不敢进了?” 冢内积水涟涟,我一脚深一脚浅地往里走。估计是为隐藏此冢,酉埝村的人才找了这一低洼之处,好不被人发现。可地势低,引阴水倒灌,难怪此处阴气浓郁,又生出了莫宁那样的鬼气。 我震惊于这个大冢,我好歹也在酉埝村生活了十六年,竟从未知晓这个村子的底色是这般凄惶残忍。我更震惊的是,我师父吃莫家的饭十几年,难道就不知此事?或是知晓了,但并不想惹祸上身?这倒是极像我师父的性格作风,可这么大冤死案,师父都能坐之不理,我心中还是对师父起了一些不同的感受。 我们走到了莫宁棺椁前。那棺木已被泡得生虫腐烂,和着尸身发出阵阵难以形容的恶臭。 老莫头一个没撑住,就吐了。吐出的东西随着水波漾在我们脚的周围。小道士骂骂咧咧一把将他推开。 越到深处,这冢中气味,确实越难闻,想必已生了瘴气。我从袋中掏出三颗避毒丸,我们三人依次服下。 我和小道士欲合力打开莫宁棺椁,取其骨骇行召唤之术,可还未发力,那棺盖就被一把推开了。 莫宁(四)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我一惊,与小道士对视。死人下葬,棺材盖一定是都钉死的,以防作祟,这酉埝村莫不是因是活人下葬,所以改了规矩?不对啊,若是如此,此地当早就鬼邪作祟,我不可能不知道。 我回头问老莫头:“这是怎么回事?!莫宁的棺盖为何没钉死?”此事可大可小。如今的莫宁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与当时他下葬之时所经历的一切,相关重大。 老莫头正擦嘴边污秽,一听我这样说,惊得一个跳脚过来到棺边,也不害怕了,慌忙道:“没钉死?怎么会没钉死?!” 我看他的神情,不像是他所为,却又更厌恶此人了。看来他当初,是下了决心要让莫宁去死的。 小道士继续问道:“当时献祭之事,全经你手吗?” 老莫头低头回忆:“我……我记得当时……我忍不下心,是找的村里之前献祭过的一户人家帮的忙。他们有经验……也能保密……我……我当时连冢都没有进……莫宁被喂了蒙汗药,放入了棺材里之后,我就……我就再不敢看了……”说着又哭了起来,“我抱着他的牌位进了祠堂,给他点灯焚香守了三天三夜……可我不敢再去那冢里头看……我不敢……” 听到此处,我便明白过来我的地昆咒为何起不了作用、莫宁鬼魂给人的感觉为何如此奇怪了。他的确是蒙天大冤屈被活埋而死,但它的神主牌位却又被放进祠堂受后人香火,是堂堂正正的莫家人,它就这么拧巴着拧巴着,纠缠了二十几年。 小道士听完这些话,喃喃道:“所以,极有可能是当时负责下葬之人没有钉棺……他是想放莫宁一条生路……?”说完看向我。 我摇摇头。当年之事,已无从可考了。但我心中忽然升起一阵恐惧,我记得我以阴阳眼观莫宁时,他—— “小道士——”我一把抓住了小道士的道士袍,“莫宁——莫宁当时可能真的没死——” 小道士一惊,“是何意思?” 我道:“我以阴阳眼观他之时,他已然长成,并非童子模样——而是一个成年男子!” “这怎么可能……”小道士喃喃,“他若是活着,怎会弄成如今这副模样,若是死了,阴阳眼观他也该是他死时的样子……除非……” “……不死不活?!”我与小道士异口同声。 老莫头一听此言,嚎得更凄惨。 我与小道士又巡视了这冢一番,发现除了莫宁的棺椁,所有棺椁无一例外都被贴上了镇鬼符咒,因时间久远,有些符咒已然落色,但符文依稀可辨。这些符咒被贴在棺椁正下方,是以刚进来时我俩没有发觉。 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我在此村生活十六年,日日与这些人擦肩而过,而他们究竟长了一副怎样的心肠,拿亲子献祭已然是不为天理所容,怕被鬼魂报复、为求平安,竟又下这样的符咒。这等符咒,可是咒人永世不得超生。 小道士似也是被惊到了,盯着这些符咒缓不过神来。 但凭符咒之事可以推断出,当时的确有人想要放莫宁一条生路。可究竟为何,莫宁变成如今模样呢? “不管怎样,先以骨骇起召唤咒,不然莫家那边顶不住了。”小道士回过神来道。 我点点头。刚准备拿骨骇起咒,小道士拦下我:“你歇一下吧,方才以气血之穴催动七星大妙符阵,已损了真气,这个我来。” 瞧不出,这小子还讲点道义。那我自然退下来,能歇就歇。 我从方才这小子以气血之穴起咒时,心里便有些犯嘀咕:虽说咱们这行,大家学的本事大多是个通的,但师从不同派别不同,多少还是有些区别。可我看这小子的咒术身法之类,竟有与我相似之感。也不知是为何。而且于莫宁之事上,若遇上个旁的蠢道士,我怕是要与他拉扯半天得不了定论,最终错过最佳收鬼时间,可和这个小道士,却是一拍即合的感觉。 我不禁打了个寒噤——我师父行事向来独来独往,我从小也学了她的脾气,所以这念头一起,我就掐灭了,顺便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肉。 不一会儿,小道士的召唤咒已经起好了,莫宁的魂灵之气被召回。肉眼看去,它仍旧是一团黑烟,笼罩在它自己的棺椁之上。 莫宁的魂灵一回来,冢里头就开始发出嘤嘤呃呃似哭非哭的声音,阴风阵阵直捣后脊梁。那老莫头吓得腿脚发软,把着莫宁的棺椁。他忽然一声惨叫,他那手被尸气所伤,顿时就红了一大片,没多一会儿,那片红肉便开始脱落,直脱得白骨森森、血水脓水淋淋。 小道士急忙将他一扯,掏出一瓶药来,撒在他的伤处,冷冷道:“蠢东西,这也是能碰的?!你本就是它的冤主,竟还赤手近他的尸身!” 我拿出一道护身符,以真气点燃,符纸燃尽,将那老头罩入符阵之中。这样可暂保他不被邪气所伤,也能让他少添点儿麻烦。 小道士等我烧完符咒,问道:“现下你打算怎么办?” 我懂他的意思,他从一开始就不倾向于渡化莫宁,现在走到这一步了再问,是看我还有没有别的法子。若没有办法,他就要强行散灭莫宁的鬼魂了。不然,以莫宁这样受了重冤的魂灵,必定长久为害一方。 可我总觉得,这样行事,太过不公。这冢里的孩子皆是受害者,难道就因他们起了怨念变成了恶灵,就要灭了它们,使它们魂无归处吗?那棺椁上的镇鬼符,已折磨了它们几十年,难道结局还要如此凄惨? 我急思苦想,将师父教我的东西搜肠刮肚地再想一遍,希望能想出一个收服莫宁但不伤它的法子。 进冢时点的蜡忽然开始明明灭灭,小道士一边护住烛火,一边道:“姑奶奶,莫宁一回来,这里头的瘴气越来越强了,你再不拿主意,咱仨就该死这里头了——” 鬼道观花——只有这个法子了!行鬼道,下阴司,直问莫宁生死簿,方能解这一困境。但这乃是观花之法上上之乘,师父在时也没使过几回,我虽懂此法,却从未试过。不知能不能行。可小道士说得对,我若不想莫宁魂飞魄灭,就得拿定主意了。 哎!可惜我那观花杖又不在身旁! 小道士见我眉心紧蹙,眼神闪烁,凑上来问道:“想什么呢?!” 我道:“我要行鬼道观花,可我的法器——观花杖留在莫家了——” “鬼道观花?”小道士咂摸这几个字,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柄短剑来,“我听闻观花婆的观花杖都是以灵枝朱砂制成,我这把剑造法也差不多,你看能不能用?” 那是一柄以秋玄木为柄,冬玄木为身的短剑,周身泛着殷红色,应是用朱砂淬过。名虽为剑,却无刀锋,是专门用来制鬼的。 ——应该能用! 莫宁(五)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我接过那一柄短剑来,对小道士道:“待会儿我会以真气再起一点烛火,以此火心通达阴司镇。期间我阴阳眼全开,不能受一点外界刺激,还要烦你护法。” 小道士点点头。 我用那柄短剑起阵做法,以懒玉催动阴阳眼。我感受着脚底的水波缓缓荡漾而去,不出片刻,我魂灵六识已在现世之外。 这是我头一次起鬼道观花,害怕走火入魔,是以很为小心。我的神识随着那点火心摇摇晃晃地往前走,越走雾越大,罩山罩水一般罩着我的神识。 走了一会儿,雾散尽,前路隐隐透出阴光来。那光不可以目辨,只隐隐感觉一阵凄冷,我本体便知晓,这是下了阴间。万千难尽的鬼魂在我神识之周飘荡,还有形态比它们稍微清晰一些的鬼差也在游荡。这阴间并未有尘世话本子里写的那般鬼哭狼嚎,反而是一种难以言明的静谧,这种静谧镇压在这万千鬼魂之上,它们都知道此地只能进不能出,除了转世投胎,永无逃脱之法。静谧之外,是一种绝望。 似莫宁那样仍飘荡在人间的魂灵,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若说幸,它不必被压在这人间之下,受这阴司苦果,若说不幸,它隔留人间,永远等不到一个新的开始。 生死簿被刻在阴司镇的轮转墙之上。我以莫宁的尸骸之气,勉力搜索它的批命。万千凡人,命格皆被记在此面轮转墙上,生死富贵,皆难逃定数。这万千批命,亦属天机。鬼道观花,以阴阳眼泄露天机,是要折寿的。我师父行此术不多,原因有此。 须臾,莫宁的批命已在眼前。 “小观花——小观花——”是小道士的声音。 我被他急促的声音叫醒,缓缓睁开了眼,懒玉熄,收了阴阳眼。我令真气血脉归位,可还是吐了一口血。终究道行不深,有些勉强了。但好在,我拿到了莫宁的批命。 小道士急忙过来扶住我,我顺势靠向他。没办法,真不是想占便宜,我是真没力气了。 我对他道:“你猜的对,莫宁当年并没有死。蒙汗药退后,他从未封紧的棺材里爬了出来,想爬出献祭冢求生,可墓门被从外封死。” “怎么会这样?那人要救他,又为何封死墓门?” 我道:“封墓门的,和未给棺材上钉的,不是同一个人。”我看向似乎已有些痴傻的老莫头,“封墓门的,是你那十岁的二儿子和八岁的小儿子——” 老莫头听完,跌坐入水中。 “那俩孩子放下了墓栓,莫宁年幼病弱,根本推不开。那之后,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靠着墓里的贡品、阴水和杂草又活了2年,若非被献祭,他的寿终应是45岁。2年后,他阳气殆尽,可肉身未死,介于阴阳之间,那些被镇在棺中的孩童怨气,找到了寄主,开始和莫宁争抢他的肉身神识,后4年,他一直处于半人半鬼的状态,最后,终于在绝望中彻底死去,化成如今这般模样。那些怨灵只想复仇,它们动弹不得,只有寄托于莫宁,催动莫宁复仇人间。但莫宁一念尚存,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他几次三番要回莫家,也不过是执念。你另两个儿子之死,是天道报应,却与莫宁无关。而你老莫家断子绝孙,则是你应命罢了。” 我对小道士道:“小道士,莫宁并非要作恶,放它入莫家,了它心愿,便能渡化它。这引魂安灵,可是你的老本行了。” 说完我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经天大光。我以为迎接我的将是老莫家的顶礼膜拜,却没想到,刚坐起来,老莫家的人和宗族亲戚就冲进来扬言要我的命。 我一头雾水,老子昨天费了多大的劲才给你家了了这场冤孽,不排着队上供便罢了,还要杀了我?! 那莫家幺媳妇哭哭啼啼的,我只从她话中听到什么“我女儿……臭道士……抱走了……你们这些人贩子……” 莫家大媳妇一个锄头过来,还好我闪得快,不然就残废了。我止住他们,拿出气魄来,道:“要打要杀的,你们总得要给我个说法!我小观花在这村子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昨儿个费了老大的劲帮你莫家的忙,你们怎么还要杀了我?!” “呸!”莫家大媳妇使劲儿啐了一口,道,“你帮忙?!狗东西!昨天带了老爷子出去,回来老爷子就眼歪口邪中风瘫在了床上,现在更是连人都不认得了!还有那臭道士,我弟媳鬼门关里走一遭,好容易生下个女婴,莫家有了后,那臭道士竟然趁人不备,把孩子偷走了——” “偷孩子——?”我真是——我真是听不明白了。要照他们说的,小道士偷孩子干什么?若是普通游方道士也便罢了,做些鸡鸣狗盗的事很正常,可那小子,是有些本事门派在身上的,我想不至于——费那么大劲偷人家孩子吧?! 最终我吵不过那财大气粗的一家人,他们扬言:我要不滚出酉埝村,他们就把我捶成肉丸子滚出酉埝村。我只好回我的茅草屋,收拾好本来也不多的行李,背着包袱在日落之前滚出了酉埝村。 我站在村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真是有史以来做的最亏本的一次生意!摸摸兜里,只剩了老莫头给的一锭定银,就这点儿钱,我能混到几时啊? 我回头又看了看这个村子,虽然献祭冢的事令我十分厌恶它,可它毕竟是我的家,我出生我长大的地方。我长这么大,一直跟着师父住在村里,忽然之间师父没了,村子也不让回了,我对着茫然天地,唯一的底气是兜里的一锭银子。 哎,真是太难了。 我该去哪儿呢?我能去哪儿呢?天下之大哪里有我小观花的容身之所呢? 不过很快我就找到了目标——找到那小道士不就完了?!事情皆因他起,找到他,我就能回村子了。 我摸了摸怀里,那狗儿子还留了一柄法器在我这里,只要他在方圆十里,我就能起阵找到他。 昨日似乎听那莫家大媳妇提起过,那小道士是打金陵城来的,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那就这一路去金陵城撞撞。 走了得有月余,我才到了金陵城。一路上替人占卜算卦挣些散盘缠,顺道问问有没有人见过一个眉清目秀、身高八尺、穿着一身藏蓝道袍的小道士,可惜,没一个人见过他。 我也不知道这一趟走得值不值得,可转念一想,反正也没处可去,去哪儿不是一样。而当我真看到了金陵城,我就完全不后悔了。这真是个繁华之地啊! 虽然如今金陵城在西南叛军手中,但不耽误我进城,更不耽误城里歌舞升平。我从前真是狭隘了,那酉埝村有什么好的,能好得过这鸭血粉丝汤、猪油饺饵、鸭子肉包烧卖、鹅油酥、翡翠包、桂花糖山芋、软香糕吗?!我望着这一桌子的美味——人生还是大有可为的! 傅小六(一)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风卷残云般吃完了这一桌子菜,难题来了——我的钱不够。我没想到,金陵的物价这么贵。翻遍全身,我只有二十个铜板。师父曾经教过我一条最重要的人生哲学:打不过就跑。那没钱付账,也该适用。那既然要跑,也不能白跑。我叫小二又上了两盘软香糕,放进我的褡裢里,这后两天的饭也就有着落了。 可我于这件事上毕竟没有经验,刚跑到门口,就被发现了,那小二像追杀父仇人一样紧追着我而来,我俩追得一街的鸡飞狗跳,我一个不留神,摔了个狗吃屎,藏在怀里的那柄狗儿子的短剑飞了出去,我再一抬头,对面一人穿斗篷骑飞马而来,眼看我就要被踏死了,还好那人身手不错,拉住了马,马一声嘶鸣,俩蹄子落向了旁处。 我捂着被摔伤的屁股站起身来,刚一起来,就被店小二揪住了后衣领子,骂骂咧咧的要抓我报官。 忽然头顶上传来一声:“放开她。” 我抬头一看——小道士?!嗯?不对——又不全像—— 那人下马来,从身上掏出银钱来付了我的饭钱,手中握着我摔飞的那柄短剑,问我:“你认识我二哥?” 谁认识你二哥?我想把剑抢回来,他扬手一抬,我太矮了,碰不到。“这是我的剑,你想干什么?!” 那人忽然一笑,那笑容,还挺好看,“我那二两银子,买你这柄破剑,还不值当吗?” 这话好像也有道理。反正也不是我的东西,卖了能当个饭钱,也成吧。只是找那小道士,就不容易了。 我蹲下身,收拾我的包袱褡裢,准备走。 刚走两步,忽听见那人一声闷哼,我转头一看,他手上竟被那剑破出了一条血口子。我一惊,走上前去探看,喃喃道:“不应该啊,这剑是玄木制的,没有刀锋啊——制鬼不制人啊……” 再没一会儿,那伤口由红转黑,这是中了什么邪气?这狗儿子的剑,还有这个门道?!我本着行侠仗义的精神,从褡裢里取出桧草油涂抹于他的伤口之上,这桧草油可是好东西,能驱除邪气,这小子的二两银子花得是值了。 涂了桧草油后,那伤口抑制住了些,我道:“这我就不收你钱了,就当谢你请我吃饭。可——这剑你恐怕得还我,你也看到了,它,木头的,都能给你割了,你恐怕驾驭不了它——” 说着我伸手去拿剑。忽然从旁边冲出来一个小童来,咋咋呼呼地道:“小仙人,你是小仙人吗?!公子,咱家得救了,二公子不回来咱们也得救了——” 那人眼中也忽然起了亮光,对我道:“姑娘可懂道法术术?” 我心中一喜——这是生意上门了?我上下打量了下这位公子,看这打扮,还有书童,想必是笔大买卖。我咳嗽两声,点点头:“小懂吧。不过驱妖除魔的,不在话下。” 那公子一喜,将短剑还了我,道:“那还请姑娘移驾府上,若能成事,定当重谢。” 我压住狂喜,这又能挣钱又包吃包住的好活儿上哪儿找,道:“我本来不应在此耽搁的,但见你如此诚心,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我便随你走一遭吧。至于这报酬嘛……” 那公子会心一笑,从荷包里掏出一锭金子来,放在我手上,“若能成事,定有重谢”。 金子,我长这么大就没见过金子!这回真是宰着肥羊了! 于是我跟着这公子回了府。 原来这是金陵城傅家的公子哥儿。傅家老爷共生九子,这公子排行老六,人称傅六公子,名唤傅祈年,今年17岁。刚从金陵学堂学成出来,捐了个小官儿做。后来叛军入城,官儿也不做了,就在家做闲散公子。傅老太爷和傅老爷子前几年病重死了,几个大的在京做官,如今叛军和朝廷割据而战,也回不来了,家里剩了傅小六和几个弟弟,外加他们的老母亲、老祖母,守在金陵的府里头。 这半月出了怪事,每到晚上,府里的东厢房就有人哭啼,断断续续的,请了好多道人方士来看,都没给看好。见我能治邪气,便觉得我是个有本事的,巴巴儿地请了回来。 看来这金陵城有本事的人不多,闹个鬼都治不了。我要是能在这儿打响名气,再混点盘缠不在话下。 到府时正遇上他们家摆饭,不愧是大户人家,我看那一桌子菜,比我这十六年来吃的还要多,所以不禁看直了眼。傅六公子还算是个好人,见我走不动道,便请我入席吃饭。 我当然不客气了,我师父可从未教我客气两个字怎么写。我们这些混江湖的人,有一口饭吃的时候一定要吃个够,不然指不定哪天就吃不上了。 我顺理成章地入了座,刚要起筷夹菜,忽然觉得头顶一凉,抬头一看,是一个穿着雍容的老太太,正瞪大眼睛望着我。单从这强势的眼神我就能分辨出来,这人应该就是傅家的老主母了,也就是傅小六的奶奶。她旁边坐着另一个穿着雍容的徐娘,那大概就是他的母亲了。 我见他们都不动,或许是见了外人有些拘谨,便招呼他们:“吃啊!怎么都不吃?别客气!” 老太太的眼神更厉了,看得我心里有些发毛。我长这么大,鬼见了不少,前一个月还以鬼道观花下过阴曹地府,却还是被这老太太看得我心里有些发紧。 傅小六这时走过来,恭恭敬敬地给两位主母作了一揖,道:“祖母、母亲,这是小六从外头请的小仙人,东厢房的事情迟迟解决不了,今日有缘分遇上这位小仙人,她虽看着年纪小,本事却不小,今次定能收了那妖碎,还家里安宁。” 说着他挨着我坐下,依次向我介绍了他的奶奶、母亲,还有他那几个弟弟。弟弟年岁都不大,眨巴着眼睛望着我,就像没见过我这种人似的。 傅家祖母道:“是个有本事的才好。不要像前面那些人一样,专骗你这种毛头小子。”说完起身,一甩袖走了。傅小六的娘急忙跟了上去,看上去是个不错的媳妇。 傅小六见他奶奶如此,似乎有些对我抱有歉意,我却不甚在意,咱们跑江湖的,主人家给脸子的事多了去了。若不是鬼正经欺负到头上,求着我们帮忙,他们也不会冲我们弯一弯腰,说一句好话。再有本事,在他们心中也是邪门歪道,他们终归是瞧不上我们的。我师父说了,世人嘛,大多都是如此。不必在意他们。自己吃饱了喝足了穿暖了,比什么都自在。 我吃饱喝足回到傅小六给我安排的房间里,等着晚上会一会那个妖孽。 那傅小六还是个挺懂事的人,没过多久又差人给我送来了软香糕,我肚子虽然还饱着,但这软香糕是我来了金陵城后最爱的一味小吃,所以我还是霸蛮给塞进去了。这一吃就坏事了,我那肠胃根本没那样大的福气。开始疯狂地跑茅房。 跑到第十次的时候,傅小六又端了一盘软香糕来看我。 傅小六(二)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那软香糕我看了就想吐,可我还是收下了,趁傅小六不注意装进了我那褡裢里。 傅小六坐下来与我闲谈,我也不知他是真心与我闲谈,还是要探我的底。他跟我说,东厢那个妖孽闹了有大半月了,虽然没闹出什么大事来,但接近过那个房间的下人都生了病。还有他的小弟弟傅清年也着了道,体热发寒,闹了这些天,吃药也吃不好,大夫也不知为何。 我点点头,表示心里有数,闹鬼嘛,自然就是这些症状。我道:“别担心,晚上我看看,收了它就没事了。” 傅小六见我如此,眼神里竟然流露出一些钦佩来,“我看你年纪也不大,怎么一人出来走江湖?” 我不自觉伸直了脊背,装成大人的样子。跑江湖的人,最怕的就是人家嫌你经验不足。我回答道:“年纪大是不算大,可我经验足啊。我师父从小带着我收鬼除祟,说句狂妄的话,市面上有的招数,我小观花都会。” “那你师父呢?” “死了。” “哦……”傅小六似乎又有点拘谨,嗯嗯啊啊了半天,道,“那你……你叫什么名字啊?我总不能,总不能老是小仙人、小仙人地叫你吧?” 这可难倒我了。“我生来没有名字,大家都叫我小观花。”我道。肚子开始咕噜噜叫起来。 傅小六一惊:“你师父没有给你起名字?” 是哦。他不说,我还真没想过这事。我师父怎么不给我取个名字呢?我师父也认字儿啊。可是转念一想,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我道:“我也不知道我师父叫什么名字。这有什么。咱们行走江湖的人,没有那么多臭讲究。” 傅小六缓缓地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他们这种公子哥儿,听说字啊号的一堆,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是谁,大概很难理解我们这些人的空白吧。 他又问我:“你那柄奇怪的剑,是从哪里得来的?我二哥也有一柄相似的,总是贴身带着,从不离身。我起先以为是我二哥赠你的,你是我二哥的朋友,可你那剑能伤人,我二哥那柄剑是不会伤人的。” 我从怀里掏出那柄剑来,“你说它?” 傅小六点点头。 “我也不知道它怎么会伤人,明明是把制鬼的利器。不过既然说到这儿……”我凑到傅小六面前,“你可曾见过一个眉清目秀、身高八尺、穿着一身藏蓝道袍的小道士?” 傅小六往后撤了撤,回答道:“道……道士我只认识我二哥……” “你二哥?”啥意思? 傅小六点点头:“二哥生来有异象,一出生就被鸡鸣山五道观的了真师父收去做了徒弟。平日里都在道观修行,不常下山。” “哦……”原来如此。那这人也真是命不好,像我一样是个孤儿走了这行也就罢了,明明是个大府门的公子哥儿,却跑去做了臭道士。 “……小观花?” “嗯?” “我……我这样叫你可以吗?” “嗐,不就是个名字吗,怎么叫都行。可我得告诉你一件事儿——” “什、什么?” “我又要上茅厕了——” 真是什么人什么命,好容易吃顿好的,全拉光了。一直拉到入夜十分,我那泻症才轻了点儿。傅小六要给我请大夫,我怕这问诊的钱、药钱得自己出,婉拒了。 一掌灯,东厢房那东西果然开始哭哭啼啼。傅家除了傅小六胆子还算大,其他人都退避三舍。我拿着我的家伙什儿到了东厢房门口,他便也跟了来,我一回头,便看见他站在我身后似望非望的,那神情也不是不怕。看来是好奇心战胜了恐惧。 我起镇魂铃,防着等下动手的时候那东西偷跑出来,无聊也是无聊,便逗他:“六公子不怕?” 他看了我一眼,吞了口口水,一拂袖道:“你都不怕,我怕什么。” “哈哈。”这小子还真有点儿意思。 “我看你家除了你,没几个胆子大的了。”我道,将镇魂铃从他头上牵过,他个子高,低头让了让,“不过你奶奶是个狠角色。她应该是不怕的。” 傅小六道:“你怎么知道……奶奶……”他正说着,屋内那个东西忽然一声尖泣,吓得他声音一抖。 我看了他一眼,确认他没事,道:“换了别的老人家,家里有了不干净的东西,求神拜佛的都要早日铲除,换家宅平安,可我看你奶奶,大有一种无所谓的感觉。这种老人家我可真是没见过。” 傅小六点点头:“奶奶的确是见过不少世面。我爷爷从前征战出身,奶奶随他跑了不少地方,见过的事也不少,后来朝廷封赏,奶奶还被封了个诰命。我记事起,家里一应大小事宜,就都是奶奶说了算,连我爹,说话都算不得数。像我二哥——要我帮忙吗?” 我正要画符,他伸手过来接我的褡裢,我摇摇头,他便继续说道:“我二哥送出去山上修行,也是奶奶拍板定的。二哥和我不同娘,据说他娘那个时候哭得心撕肺裂的不肯,爹也不乐意,毕竟二哥是他第二个儿子,宝贝似的,可最后还是送走了。听说没多久,二哥的娘就病殁了。” 我起了几张退散符,揣在怀里以做备用。不过像这种鬼怪,应该用不上。准备好后,我回头看看傅小六:“你要跟我进去?” 傅小六摆了摆手,“我、我在这里等你。你有什么事,就大声叫我、大声叫我。” 我笑了笑,背着东西进了房间。 乌漆抹黑的房间。凄惨绮丽的女人哭啼声。我闭上眼睛感应,那东西缩在房间的西北角。西北角属阴位,方便它滋养自身。 我敛去自身阳气,慢慢地走过去。只见一团氤氲之气飘在半空中。其实声音也不是这团气发出的,而是它通过振动屋檐地缝整出来的呜咽之声。人们心中有鬼,听的声音才像是鬼哭。这鬼比莫宁要形态清楚些,就是个地地道道的鬼。只是不知道怎么就滞留在了这傅家大宅。 有两种可能,一是这鬼是宅鬼,跟傅家人无关,是附在这宅子上的,近日不知受了什么阴气滋养,忽然出来闹事;二是这鬼就是傅家的鬼,和傅家人有瓜葛,那就无非几件事了:情、债、仇。 “傅小六——” “扑通、叮咣——”我本是想问问这宅子他们傅家住了多久,傅小六却绊手绊脚地冲了进来,“怎、怎么了!我来保护你!” 我看了看牛高马大动作却有些滑稽的他,笑出了声,“哈哈哈……我第一次碰见有主家说要保护我观花婆的——咋?你的本事比我厉害?不如你来?” 傅小六有些窘,又似乎感应到了屋内的阴气,表情紧张起来。 我不笑了,免得被人误会我术业不精,一本正经地问他,“我是要问问你,这宅子是你傅家的?住多久了?” 傅小六道:“宅子是前几年迁到金陵后置的,住了得有五六年了。” “嘤——”傅小六进来后,那东西似乎兴奋了起来,不断地发出嘤嘤鬼叫。傅小六缩着脖子站到我身后,“跟、跟、跟这、这、这位朋友,有什么关系吗?” 朋友?哈哈哈……第一次看到这么尊敬鬼的。我忍住笑,道:“那这位——朋友,有可能是宅鬼。” 我席地而坐,以观花杖画观花阵,那团阴气被纳入阵中。观花阵分四极五行八轨,四极乃东西南北,五行是金木水火土,八轨为天地风雷水火山泽。通过此阵,我可不开阴阳眼而大致辨出鬼魂来处,以对应之法收它。毕竟,开阴阳眼还是很损修为的。不逼到一定份儿上,这法子不能常用。 傅小六(三)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果然这鬼就是只宅鬼。前宅子主人走的时候将它落下了,近日天道行阴,它找到了机会便开始作祟。 我收起观花阵,站起身来,回头一看,傅小六正严阵以待地守在我身旁。 我笑着收起家伙什儿,“行了,没事了。这位朋友不是什么厉害的角色。”它的魂眼落在观花阵东南、属土,“往你家宅子东南角挖一挖,看能不能挖出这位朋友的神主牌位来。挖出来之后行安灵法坛,然后给它送回它本家去,这事就算了了。” 傅小六边听边点头,“这就——解决了?” 我点点头。我也觉得有点奇怪,如此简单的收鬼,怎么之前请了那么多道人都解决不了。看来这金陵城也就是个表面繁华,没什么有本事的人。 我和傅小六出了房间,抬头看天色,子丑之交了。我方才泻了一下午,身子还虚着,便告辞回了客房休息。 一睡就是一整晚,连起夜都不曾。可第二天早上起来,我那胸口莫名牵着疼,头也像是被灌了浆糊,昏昏沉沉的,这难道是泻出大毛病来了? 我腿软脚软的起不来床,听见外头傅小六正在招呼家里人挖东西,不一会儿就看见他高大的身影站在我门前,“咚咚”敲了敲门,道:“小观花,你起了吗?” 我想回他一句,嗓子却极干涩,说不出话来。我把着床站起来,去给他开门,没走两步,就“咣当”倒地。傅小六一听见动静,急喊我几声,见我不应,破门而入。见我栽在地上,他一把将我打横抱起,放回了床上。 “你这是怎么了?”他伸手来探我的额,“这么烫?!” 他起身喊下人,之前跟在他身旁的那个童子跑了进来,他对童子道:“快去请大夫!” 我嗓子说不出话,一下子没拦住他。待他坐下,我觉得还是得把话说在前头,便扯了扯他的衣袖,硬挤出几个字来:“医药费、算、你的、” 他皱眉一笑,一边说算他的,一边扶我躺下。这我才放了心。可不能再做亏本生意了。 大夫来看了,开了几服药。我吃了药,昏昏沉沉睡了。醒来时那童子正在我房里煨药,见我醒了,絮絮叨叨道:“公子刚走,去处理东厢房的事了……这药,交代你要喝的……小仙人,我怎么看你脸色还是不太好……这药到底有没有用啊……怎么看着脸色那么像小公子生病的样子……”我听着他絮叨,又睡了过去。 再醒过来,天黑了,小童子偎在我门口打盹儿。傅小六正好进来,端着一盘软香糕,绕过小童子,摆在我面前。 可我哪吃得下。这病,来得也太猛了。我好歹是修道之人,日日跟着师父打坐练功,体格尚算可以,病邪不易入体,这回到底是着了什么道了。 傅小六给我倒了杯水,喂我喝下。我缓了些,对他道:“你那小弟弟,和那几个生病的仆从,待那神主归位后,取我包袱里的定清符咒化开以水送服,病气就会渐渐退了。” 傅小六点点头。 “你放心,我但凡能起身了,就会走。到时候你把银钱给我结清楚。”我道。可不能让人家以为,我是要讹在这儿。咱们行走江湖的人,骨气还是最最重要的。 傅小六苦笑一声:“你先养病吧。银钱一定不少你的。” 我点点头。这小子还算有良心。 可我没想到,我一连病了三日,一日胜一日的昏颓。那药像倒进了无底洞,一点儿效用不起。大夫说是风寒,哪有风寒这般要人命的。到第三日上,我不再吃药,我卯着一口气在床上打坐观心之时,忽然明白了什么。 那小童子说,我这病症,与他家那小公子之症有几分相似?我思来想去,东厢房那个东西果然不是那么简单,我恐怕是着了道了。但是着了谁的道呢?那东西绝无此等能耐…… 是晚,我在床周画下捕鬼隐阵,佯寐,开心轮,等着那东西上门。 丑时过后,果真有不干净的东西上门,在我心轮处逡巡回荡,这是要吸我精元。难怪老子一天天萎顿下去,原来是这个不知死活的狗东西天天来占便宜。 我默念心法,驱动捕鬼阵,那东西尖叫一声,我一个挺身起来,刚要用观花杖击它要害,定睛一看,眼前竟是傅小六的奶奶、那满目镇定的老太太!我只好收住功法,用力一回,真气后涌,一口鲜血吐出。 外面巡夜的下人听到动静,以为进了贼,一个个地闯进来,一看老太太在这儿,我又吐了血,一时丈二摸不着头脑,赶忙去请傅家夫人和傅小六。 我也一时懵了,这老太太看着并无任何异常,怎么会这时候出现在我房中。我方才若不及时收住,她那把老骨头未必受得住我那一杖,要真伤了她,我可是十张嘴都说不清了。 傅家夫人和傅小六一来,那老太太忽然就势一倒,“哎哟”叫疼,说看见我正在房内行什么妖法,她进来撞破,我要杀她,打得她吐了一口血。 傅家夫人一听这话,立刻就要报官拿我。傅小六看了我一眼,一边安抚住他奶奶,一边吩咐下人看管好我,与他娘扶着傅老太太出了房间。 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好心没好报。不过这老太太如此搞法,倒让我明白了三分,要吸我精元的那东西,恐怕是附在了她身上。可惜我如今身体不济,无法催动阴阳眼观它究竟是何物。 天亮之时,傅小六进来了,我正闭眼在床上打坐,懒得搭理他。哼,抓我报官?富贵人家,果然没什么好东西。翻脸就不认人。 傅小六在我身旁磨蹭了许久,才开口道:“你身子……要紧吗?” 我睁开一只眼瞥了瞥他,又闭上:“咋,身子要是没事,自己走着去衙门?” 傅小六叹了一口气,拉了一张凳子坐下,“我不是那个意思。我问了最先冲进来的仆役,我知道……奶奶在说谎……而且……” 嗯?这小子还挺聪明。“而且什么?”我睁开眼,挑眉看他。 他望着我道:“而且我感觉你不是那种人。” “……”他这句话,忽然说得我心里感觉怪怪的。就像师父揍完我之后,忽然又给我买了我最爱吃的甜柿。 我耸了耸肩,“算你聪明。不然你家这坨乱麻,老子就不管了。任由你奶奶被那东西附了去,最后掏空吃尽,哼!” “你说什么?!”傅小六急得站起身来,“我奶奶她到底怎么了?!” 我道:“具体的我还不清楚,我只问你,你奶奶这月余,是否和以前有什么不同?” 傅小六回想了一下,道:“似乎是有一些。奶奶虽然一直很威严,但从来对我们不冷漠。最近的奶奶,又像从前的她又不太像……” “那就是了。”我道,“我这几日身子不好,是因为被脏东西吸了精元。昨日布了阵要抓那东西,却引来了你奶奶。我想了想,那东西定是附在你奶奶身上。但它到底是个什么,我现在还不能确定……竟能附在人身上而丝毫不被我察觉……我现在弱成这样,功法不济,本事使不出来,暂时也收不了它……” ”那——那怎么办……“傅小六又急了,扬声叫进来他的跟班童子,“你快去,快去鸡鸣山再看看二哥回来了没有——要是没回来,问问他的师兄师弟他人去哪儿了,问清楚地方,立刻修书催他回府,说奶奶大为不好了!快去!” 童子领命去了,傅小六又跌坐在了凳子上。 傅小六(四)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傅小六给我端来了各种补品,想必是希望我吃完赶紧好了,赶紧收鬼。可他不懂,咱们修道之人的精气,不是这些凡人补品能补回来的。要是能找到灵芝瑶草之类的还行,这些普通玩意儿,吃了除了长胖,没半点好处。 但我倒是也不能委屈了自己的嘴。人家出钱买的,不吃白不吃。 傅小六从我这儿取了禁符,偷偷贴在他奶奶的房门口,以防他奶奶伤人。实话说,以我目前的精力,能画出这几道符来已经实属不易了。修道之人,皆是用自身精气血法制符,若本体有损,那符就不过是一张废纸,一下便可破了。 说起来傅小六也是怪可怜的,一边要不动声色地防着他奶奶作祟,一边还要劝着他娘不要为难我,为这挨了他娘好几巴掌,心里头还担心着他奶奶的安危。我也不是个冷血的人,休养了三日,我觉得身子爽利了,便叫来傅小六,告诉他我可以作法了。 那傅夫人仍旧是不信我,还嚷着要将我报官,傅小六嘴都说干了,也说不过他娘。没法子,我只好写了一张禁言咒,施在他娘身上。这个咒我师父从前常用,多半是在她喝醉酒的时候,嫌谁都吵,有一回给一个过路人施了,忘了解,那人哑了半年,最后还是我山长水远的找到那个人,给人家解咒。 傅小六看他娘忽然哑巴了,也是有些担心。我告诉他,施法不能被人打扰,否则会气血乱窜,轻则吐血,重则走火入魔,所以必须得先把夫人制住。我给他打包票不会出事,他才稍微放心些。 我先将傅老夫人困在观花阵内,然后取懒玉催动阴阳眼。要说我这运气也着实不佳,这接两回生意,回回都碰上麻烦事,要开阴阳眼。这回可不能做亏本买卖,钱一定要收足了。 阴阳眼下,这鬼的形态实在清明,竟不像是鬼的样子。鬼泛青光、黑雾的多,它却是泛着一层淡淡的银光。我脑子里迅速地过了一遍师父留给我的《百鬼录》,这位朋友确实不在名册上。那就不是鬼。 我催动心轮,试图以谒摩咒与这位朋友共神识。甫一皆同,便感到印堂天门一阵清明,如冷溪过脑。我心里大概有底了,这大约是个未得道的鬼仙,心有不甘,附在人间人瑞之上,想要靠吸**气再转为仙道。是以它修为精纯,不染阴阳两间浊物。 与我共神识后,这鬼仙渐渐地显出它的真身来。是一个年岁不大的小男孩儿,穿的似是前朝的衣服,戴一顶三角帽,穿一身银色袍子,睁着一双大眼睛,嘴唇鲜红。他腰身处上下分离,留出一条缝隙来,他一动,那处便汩汩流血。我一惊,这孩子,在修鬼仙之前,是受腰斩之刑而亡。不过他已经死了,那血只是一团炎气。这炎气虽不能再伤他,可他日日流血,重复死前的惨状,于他也是修行的魔障。 我从阴阳眼中退出,收了观花阵。 傅小六忙过来扶我,我道无碍,对他道:“附在你奶奶身上的,乃是一名行了岔道的鬼仙。这鬼仙附在你奶奶身上已有几月,你奶奶精力不济之后,它便唤醒东厢房那东西,引道人前来,吸食道人精气修为以补自身。 我可以驱走它,但我话得说在前头,这东西已经榨干了你奶奶身上的精气,我驱走了它,你奶奶会顿失主心,会像失了根的花儿一样急速萎顿,甚至比这东西继续附在她身上,走得还要快。你还要我驱吗?” 傅小六愣在了原处。扶着我的手顿时松了,望着他奶奶眼眶发红。我从小没有亲人,只有我师父,师父死的时候,我一想到往后不再有人骂我蠢,给我买甜柿,教我鬼道术法,我就有一种活着真是没意思的感觉。以己推人,我想现在傅小六估计也是同样的感受。何况他年纪也不大,17岁,要他拿这种主意真是太难了。 我退到一旁,解了傅夫人的禁制。傅夫人扑倒在老太太脚边,哇哇地哭个不停。可依我看,哭得再热闹也不如傅小六的伤心浓烈。 他们等了两日,傅家二哥还是没有消息,傅小六终于来到我房间,请我去替他奶奶驱鬼。 我问他:“你想好了?” 他苦笑,熬了两天的眼眶红红的。“我一辈子也想不好。可是……我想到奶奶从前的样子,想到她跟在爷爷身旁四处征战的过去,我想,奶奶不会希望自己的躯体被一个鬼仙霸占……”他从怀里掏出一本手札来,“我昨日看了奶奶和爷爷之前写的手札,有一句话……上面写着,生死伉俪,宁折不弯……我替她做了这个主,她应该,不会怪我的吧。” 我生来不会安慰人,只好一本正色地坐在旁边,看着傅小六哭。 等他哭够了,我从褡裢里掏出软香糕来递给他:“甜的,要吃吗?” 他苦笑,摇摇头,“这糕都发硬了”。 哦?是吗?我捏起来看,果然是硬了,“我们行走江湖的人,没有那么多讲究,有一口吃的就吃。你们富贵人家,恐怕就是得到的太多了,才愈发怕失去”。 “……” 我也不知道我说这话干什么,我说了,我惯不会安慰人的。 一时有些尴尬。 我捏起软香糕来吃了一口,“等到子时,我就能行法。待会儿我先去布阵”。 傅小六看了我一眼,就像一只濒死的小狗一样看了我一眼,然后点点头。 我也点点头。把头转向别处。跟着师父做了这么多次生意,第一次遇上这样别扭的。师父总跟我说,咱们堂堂正正的挣钱,有什么好不好意思的。只要能活着,就是天大的道理。我样样跟我师父学,这点我却从来学不道地,有时候主家遭了鬼,真相揭示出来挺可怜的,我就不太忍心,可师父还是堂堂正正地伸手要钱,一脸的冰霜冷雨。 上辈子八成是个石头。 我布阵时,傅小六给他奶奶喝了安魂茶,睡得正沉。我从旁看了一眼,这老太太睡着的时候,比醒着的时候可要平易近人多了。 傅小六驱散了众人,和傅夫人一同守在门外。他依旧交代我,要是有什么事,你就大声喊我。 我虽然心里想“喊你有什么用”,但还是答应了他。之后就没心思再想着他了。毕竟驱鬼也是个技术活。何况这还是个鬼仙。 要先以生魂阵将本体魂灵与鬼仙相分离,这分离有抽骨拨筋之痛,虽不痛在肉体上,精神上的痛是难免的,那种痛比肉体的痛更令人生不如死。若这鬼仙不愿意出来,那就更棘手了。我还得起功法将它逼出,本体又会再受一次伤害。 所以以傅老夫人的年纪和这鬼仙附在她身上的时日,这一顿操作下来,她的肉身必定难以承受,大限将至。 分离之后,以七星大妙符焚烧制其于原地,后以观花杖起收魂法,斗修为,若胜了,便可将这鬼仙摄于我师父的伏魔袋中。 傅小六(五)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子时月盛,我开始行法。这东西果然不听话,我的分离之术行得并不是很畅快,我只好以观花杖渡功法到傅老夫人身上,以她为介,和那个东西斗法。 我虽然功夫还可以,但毕竟年纪小,收这玩意儿真是费尽了我的力气,我与它推拉了半个多时辰,它才渐渐被逼出傅老夫人体外,七星大妙符一感应到它便立燃,它一个没撑住,完全脱离了。期间傅老夫人不断痛苦呻吟,叫得人心惶惶的,好在有傅小六拦着,不然他那个娘又要坏事。 见它脱为个体,我立刻起收魂法,观花杖在空中行阵,那东西却忽然横冲直撞,将我打个措手不及。眼看我要着它的道,我胸前揣着的狗儿子的那柄剑忽然飞出,一道红光,将其劈下。我趁机催动法阵,那东西挣扎一阵,终于撑不住,被收进了伏魔袋中。 我力气耗尽,满头大汗,颓坐在地。狗儿子的剑也跌在了地上,我将它重新收起来。没想到,这狗儿子竟收了一柄这样有用的法器。竟能通灵护主。 我将傅小六叫进来,交代他老夫人的照应之法,便回房休息。 一睡又是一个天光。 醒来时傅小六的童子给我摆了早饭,吃完就叫我去老夫人房里。我想可能是有些要善后的事情,便去了。 一去,就看见傅小六边哭边跟他的老祖母在说话,这种场面我最是害怕,转头要溜。那老太太眼神真好,一下就瞧见了我,给我叫了回去。 我只好回去,立在那里,我想我总该给点专业意见,便道:“老夫人昨日遭了大劫,这几日勤加休息,会缓过来的。这些时日,要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可以——” “小观花!”傅小六忽然厉声叫我,给我吓一激灵。咋了,我只是想告诉你们,老夫人日子不多了,想吃什么吃什么,想玩什么玩什么,我走了那么多户人家,对待将死之人不都是这样吗? 那老太太却分外慈祥,对着傅小六摇摇头,然后对我道:“这几日辛苦你了,小姑娘。” 旁人都是叫我小观花,觉得我邪门儿,没谁把我当小姑娘,她忽然软声软气的这样叫我,我还真是有些不适应。 老太太上下打量了我一下,又道:“小六,你给这丫头重新做一身衣裳吧,我看她这衣裳,也太破太旧了。” 嗯?破吗?旧吗?我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确实是有点儿。师父死了没人管我了,我这身衣服从酉埝村穿到金陵城,乞丐窝里躺过,荒山野外住过,从没换过没洗过——我扯起来闻了闻,嗯,确实有点儿味儿了。 给我做衣服我还是挺乐意的,可是——我往前凑了凑,“老太太,这做衣服的钱——?” 老太太听着有些不明白,傅小六却是很明白,他把我的脑袋从老太太跟前推开,“钱算我的”。 我点点头。这我就放心了。 怕老太太再有什么反复,傅家留着我在府上,暂时不放我走。反正好吃好喝伺候着,我也不反感。得空的时候我就去金陵城街上走一走,穿着我的新衣服吃吃小吃,看看风景,问问街上的人可曾见过一个身高八尺、眉清目秀、穿着一身藏蓝道袍的小道士。可惜,还是没问出个眉目。 我也以那狗儿子的那柄剑起过寻魂阵,但指不出个方向。这狗儿子难道又游到别处去了?不在这金陵城? 罢了,等了了傅家这桩事之后,老子就算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狗日的。 就像我说的,傅家老太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弱了下去,我用我蹩脚的算命功夫掐指算了算,大限约莫就在这几日了。 那日阳光甚好,秋日里微风,傅小六陪着他奶奶在庭院里晒太阳,我在不远处的亭子里打坐,那老太太忽然叫我过去,我扭捏不肯,傅小六过来扯我,说有好吃的。 我想了想,我也不怕这老太太,没必要为了她损失一顿吃的。于是便过去了。傅小六把点心盘子一个一个的推到我跟前,还给我倒了一杯清茶。我嫌那茶苦,他又吩咐下人取来蜜桔干,烹了一壶甜茶给我。 老太太全无当日我第一次见她时的凌厉,微微笑着看着我。我瞅了她一眼,不过几日,已是形容枯槁,像一棵枯了的树。瞧她的样子,我忽然就吃不下东西了。我看了傅小六一眼,把盘子都推开。 傅小六问:“怎么了?不合胃口?” 我摇摇头。 老太太道:“你别拘谨,想吃就吃吧。” 我还是摇摇头。 老太太笑了笑,道:“小六说,你是他最近交的最好的一个朋友,若不是你,我这一把老骨头,临老了,可能还会做下错事。小姑娘,你是个好姑娘,小六交你这样的朋友,我很放心。” 朋友?我从来没交过朋友,我和傅小六这样的关系,就是朋友了吗?那这朋友倒是也挺值当的,又有钱又慷慨,还管吃管住。 我看了傅小六一眼,对老太太拍了拍胸脯:“我们行走江湖的人,最看重的就是义气。你放心,我交了傅小六这个朋友,往后大家——”戏词里怎么说来着?哦对,“大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傅小六低头笑了。 老太太也笑了。 我忽然觉得心上松快了些,便又开始吃东西。傅小六在一旁给我斟茶,边倒边凑到我耳边说:“以后对长辈,要称您,不能你啊你的。” 是吗?我塞进一块软香糕——我师父可没教我。我叫我师父也是你你你的。 傅小六看着我笑:“你这么爱吃甜的,到时候牙该坏了。” 我道:“我师父说了,人生在世,哪那么多忌讳,想吃吃想喝喝,保不齐哪天我牙还没坏,我人就死了,那不是老不值当了——哎哟——” 傅小六狠踩了我一脚,给我递眼色。 我又说错话了?哎,跟这些人打交道还真是累得慌。 我和傅小六陪了他奶奶一天,入了夜,我才回房休息。刚和衣睡下,便听到屋内隐隐的有什么动静。我细听,原来是伏魔袋。 我将袋子取出来,对那鬼仙道:“咋,你还想出来作怪?” 那袋子左右晃了晃,好像是否定的意思。 我想了想,那日观花那鬼仙童子的模样又出现在我眼前,着实有些可怜。我便画了一个现行阵,将它放了出来。 那鬼仙一入阵,便现了原形,是那前朝小孩儿。 按理说,是我收了它,它该俯首帖耳才是,可它看我却颇带几分不屑,来回走动地打量我,人还没我高,气势倒不小。要不是我给它画了个阵,它只能在阵里动弹,我看它是要长衣大袖的转个大来回。 我撇了撇嘴,道:“看什么?你个修岔了道的鬼仙,还敢这么看我?” 那小子冷哼一声,抱臂望着我:“朕真是时运不济,竟被你这么个毛脸丫头给收了——” 啥?朕?唱戏呢? 成懿(一)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那小孩儿凑到我跟前,冲我一眨眼:“臭丫头,咱们谈个条件,你别把我放那臭烘烘的伏魔袋了行吗?” 我冷笑:“什么条件?你个手下败将,还能跟我谈什么条件?” 他不服气了,挺起胸脯,那腰斩之处汩汩流血,晃得我眼晕,“朕好歹是个修了半途的鬼仙,若不是遭了算计,也不至于沦落到给你个黄毛丫头收了的地步。你睁开眼睛瞧瞧,朕这一身精纯修为,啧啧啧,往后你收鬼的时候,未必用不上。” “哦?” “你别阴阳怪气的。你不信朕,咱俩就立个契约,以血生契,二十年为约,如何?” 我想了想,仔细打量他,这的确是个不错的生意。这鬼仙,我要真跟他打起来,未必能占上风。小子是有些本事的。可我还想探探他的底。 我道:“可我本来准备用伏魔袋将你炼化,做成魇丹吃了,我想对我的修为也是大有精进的。何必多此一举,还要收你做小弟。更何况,你这种走了岔路的妖物,我要收了你,那可是会被正道所不耻的。我何必冒这个风险。” “小弟?!我再说一遍,不是做小弟!是——合作!老子这是在跟你交换条件,你懂不懂啊?!”他急了,一双眼睛瞪得通圆。 我哈哈笑道:“咋,不称自己是朕了?睡醒了?” “你个臭丫头——”他气得又开始原地打转,给个现行阵撞得歪七扭八的,“老子是前朝末代昇宣帝,那是禀了天听,立了法理的,要不是傅家那伙叛贼,老子何至于沦落腰斩、赴道鬼仙,老子要不是走投无路,也不会附到那老太婆身上,皱巴巴、臭烘烘的谁乐意附!可是附了又如何!他们傅家欠老子的!我成氏王朝一门鲜血,换他傅家几代荣华富贵,老子附她身上几天怎么了!啐——” 他说完,一跺脚,气得坐在了地上。 这些话说得我是一头雾水,我顺着他的话想,我朝建立不过百年,历忻免、玄冲、元和三代皇帝,他说他是前朝末代昇宣帝……我倒是听我师父说过一嘴,说是本朝宋氏皇族是起兵造反,得了几地都督的暗中支持,花了两年时间就夺了天下。据说当时叛军冲撞皇宫,一个活口都不留,杀人放火,如人间修罗场。真是成者王侯败者寇,如今我朝又受叛军冲击,不知是何年月,又会换了天下。到时候又是腥风血雨,百姓之苦。 我又看了看他汩汩流血的腰身——这个小家伙……当真是昇宣帝? 我蹲下来,望住他的眼睛。他赌气将头扭向一边,我又跟过去望住他的眼睛。他被望得莫名其妙,往后挫了挫屁股,怒道:“你看什么看!臭烘烘的,离我远一点儿!” 我撇撇嘴,盘腿坐下:“臭?你还能闻到臭?按你说的,你都死了——我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死了快一百年了——” “你——”他气得不想跟我说话了。 静了一下子,我道:“你真是昇宣帝?” 他冷冷道:“老子骗你干什么,老子就是堂堂正正的前朝昇宣帝成懿。老子都死了快一百年了,骗你干什么,骗了你能复活吗?” “……”倒也是。我又问,“那你跟傅家到底有什么仇什么怨?给老太太害成那样?” “老子怎么害她了?!”他又气鼓鼓,“老东西本来就快死了,要不是你多事,老子附她,她还能多活两天!再说了,这是他们傅家欠老子的!老子十二岁即位,刚登基没几个月,就下了诏书封赏他金陵傅家老儿为都督,还配了老子的皇姐给他傅家大公子——哦,就是这老太婆的丈夫——做妻室。傅家这头领旨,那头就密谋造反,老子皇位还没坐热,皇姐还没嫁过去,傅家就带着叛军攻入了皇城。我皇姐一身嫁衣,在宫门自缢,都拦不住那狗日的傅金渝——” 他说着说着,似是“哭了”。鬼是不会哭的,它们的哭会转化为一股凄凉的气运,扰乱活人气海。我被他的气运搅得心中油然而上一股凉意,又想起来我师父那日死掉的样子。 没有任何征兆。她说你去村口吴家取吴大娘新给我做的衣裳,我说好。我取回来时,她就坐在藤椅上闭了眼。到晚上我喊她吃饭,我才知道她死了。我不知道我师父多大年纪,但她青黛红唇,长得那么年轻,不该是亡故的年纪。我打开吴大娘给我的衣裳包袱,想给她换上,心想她穿着自己喜欢的衣裳走一定是很开心的,没想到,却是一套白色寿衣。 我也不太哭,那时的感受就和如今特别像,像凉水流进了心里最软的那个地方。 小孩儿,不,成懿继续说道:“傅金渝为表忠心,在午门监斩老子,以腰斩之刑折辱老子,逼着其他地方的军队首领投降。老子因缘际会修了鬼仙道,不能再害人,要不然,非要让他傅家血债血偿不可!——那老小子倒是活得长,前几年才死了,这老太婆也活得长。我皇姐一片痴心,倒是成就了人家夫妻二人伉俪情深、人间佳话。这傅家一门还香火旺盛,到这一代生了九个儿子——这还有天理吗?我成氏皇族上哪里去找因果循环?” 我竟接不上话。 老头儿是什么样的人我是不知道了,可傅家老太太……我觉得怎么也算个好人吧。还有傅小六,他可是我朋友。但成懿的冤屈,确实令我心中发凉。 我想了想,学着我师父的语气道:“你确实受了莫大的冤屈,但我想正因为你天赋皇命,却又折于半途,才有渡化成鬼仙的因缘。否则人死灯灭,鬼魂都是要入轮藏再受苍生之苦的,世间没有几个凡人能如你一般躲过轮回,修炼成仙,即便是个最不入流的鬼仙。可近百年过去了,你终究还是放不下——这大概也是你行了岔路的原因吧。” 成懿张了张口,想说什么,没说。他摆摆手,“少说没用的。老子也不是来给你诉苦的,就问你肯不肯放了我,结血契,老子跟你二十年,报你的恩!” 我冥思苦想起来。我师父倒是没教过我什么事情不能做,师父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凭感觉。养鬼仙这个事我也不曾在书上看到过先例,这事能做不能做,我确实有些拿不准。 我对成懿道:“你让我想想。” “想多久?”他逼问。 我确实有些犯难,“你确实是害了人,傅家老太太、傅家的仆人,还有那小傅清年——收一个害人的东西在身旁,我总觉得总有一天会受天道反噬,那我何必呢?” 他又气恼起来,“老子再说一遍!那老东西本来就是要死了,老子借用一两天怎么了?!他们家欠老子的!还有那仆人和那小东西,不是老子害的!是东厢房那东西自作主张!” “那也跟你脱不了干系。”我道,“况且附在老夫人身上之前,你修为已经破了,你敢发誓你没附过其他生人?” 他气得额角青筋暴跳:“老子快被你这个臭丫头气死了!老子修为破了之后一直寄在城隍那里,以地仙之气修补,要不是金陵城隍几月前寿终,老子才不找这个臭烘烘的老东西!” 成懿(二)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我与他正僵持,忽然听见外头下人跑动的声音,再过一会儿就听见管家在外头哀嚎:“老夫人没了——” 我心往下一坠,抬手把成懿便收进了伏魔袋中,往奠堂跑。 傅小六带着弟弟们在老夫人的灵堂前烧纸,满目白色,家中下人正在将老夫人的遗体请入棺辇。面前的火盆将傅小六的脸色照得一明一灭,他脸上挂的泪珠也跟着一明一灭。 我忽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按道理说,这单生意也就算结了,可我不知道,大家如果是朋友,这账该怎么算,我现在这么走了是不是也不好。 我走到傅小六身旁,想大小安慰两句,他却凄凄惨惨地对我报以一笑,我被那笑弄得喉头发紧,一句话说不出,只好跪下来,帮他烧纸,把火烧得旺旺的。 正烧着,忽然有个下人闯进来,大声喊道:“小公子也不好了——” 傅小六一惊,弹身起来。我也站起来四周望了一圈,果然不见傅清年的身影。 傅小六顾不上问,立刻冲去傅清年的房间。我也跟上去。 傅清年果然十分不好了。我心中犯疑,怎么会这样,这孩子身上鬼气清了,该慢慢转好才是,怎么会像老夫人一样,就此达了大限呢? 大夫看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急的一头是汗。过了一会儿,傅夫人才施施然走进房来,问一句小九怎么样了。我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傅小六一眼,傅小六也看了我一眼。可我们什么都没有说。 我怀里的伏魔袋忽然闹腾起来,我都快压不住了,成懿这狗东西,不知道想干什么。 大夫最后下了通牒,告知傅夫人和傅小六,小公子怕是救不回了,还是早些准备后事的好。 屋内又是哀嚎一片,傅夫人也装模作样喊了两声,傅小六没哭,他突然看向我:“小观花,你能救小九吗?” 我?我只是个驱鬼的,他肉身达了大限,我又不是大罗神仙有救命金丹,我怎么救?可我看傅小六那表情,我实在不忍心这样回答他。 见我犹豫,傅小六忽然抓住我的手哀切地恳求道:“小观花,你放心,要是救了小弟,傅家上下一定会报答你——银、银钱一定不会少你的——” 这话说的。 给我再多钱,救不了还是救不了啊。 我刚准备拒绝傅小六,伏魔袋忽然一动,撞击我的胸口,差点给我撞出一口老血来。成懿这狗东西,到底想干什么?! ……莫非……莫非他有法子救人?对啊,他好歹是个鬼仙,说不定有办法。 我应了傅小六,以做法为由将他与一干人等都赶到屋子外去等,然后画现行阵,将成懿放了出来。 成懿骂骂咧咧地出来,我将阵型收紧:“你别啰嗦,我不是放你出来玩的!快说你是不是有办法救人!” 成懿甩了甩他那大袍子,颇为不在意的看了傅清年一眼,“老子是有法子救,就看你让不让我救。” “说什么废话,你能救人,我为什么不让你救。成懿,这事本就因你而起,你若救了他,这也是你的功德。” “臭丫头!谁让你直呼朕的名讳的!”他恼道,“而且老子说了,这是他自己的命数,命就到这儿了,与老子何干!” “你——”我懒得与他分辨,“你到底救不救人!” 成懿抱臂似笑非笑地望着我,“这条命老子是救不了了,可不让你那小朋友——”他冲屋外努了努嘴,“过分伤心,老子还是有办法的——” “什么意思?云山雾罩的说些什么?直截了当点儿!” “行吧。”他站直了身子,忽然眼放精光,“你放了我,让我附到这小东西身上,他不是就死不了了?” “不行!”憋了半天,原来打的是这个鬼主意,“我看你是永不想回正道了,居然还在打生人的主意。” 他冷笑一声,“老子是想修正道,可是——”他咽下去半句话,“老子总得先活下去吧!你要不乐意就拉倒,那你就看着你的傅小六难过死吧!” 我眼前闪过傅小六方才在灵堂的样子,一身孝服,脸比衣服还白,眼神比脸的苍白还显空洞。这样接连打击,这个傅六公子会不会从此就蔫儿了。要是能缓一缓,等他奶奶的事情过去了,过段时间再让他知道他小弟弟去世,是不是也算个办法。 “你快点儿拿主意,趁这小子还有一口阳气在。否则等他死了,你还得另费功法助我附在他身上。”成懿见我有些犹豫,忙打边鼓道。 我想了想,这事着实也不伤着谁,就这么办也未尝不可。我道:“好,我答应你。但得让傅小六他们见这孩子最后一面。我问你,你可懂得回阳术吗?” 成懿撇撇嘴,“懂是懂,可你我还未结血契,老子凭什么要帮你——万一你出尔反尔——” “行,你再啰嗦,咱俩不用谈了,你就等着变成魇丹吧!” “哎——哎——我也没说不帮啊,你这个烂脾气——以金火为阳,起九行六格阵法,这孩子命相属水,以水阴为灵漫灌此阵,阵成,以行法之人血气催动灵阳咒,开启他的天门,此咒会直达命心,就成了。可最多支撑一炷香时间。”成懿漫不经心地说回阳之法。不愧是个活了快一百多年的老东西,知道的还真多,这种逆天反命的东西是张口就来。 我准备行法。成懿忽然凑过来阴阳怪气地说,“你这样强行回光返照,会缩短他的命程,你知道的吧?” 我懒得理他。我自然知道。可若傅清年由昏迷中死去,连一句话也留不在阳间,对这个小孩儿来说也太可怜了。毕竟阳间十二年走了一遭。而且,我做事虽然没甚规矩,可总觉得,也该让傅小六和他真正的弟弟话个别,了了尘世这段缘。 可我又想起了一件事,我问成懿,“傅清年死了之后,出了七日,尸身就会腐化,你附在他身上,迟早吸收不到任何精元,你能附多久?你怕不是借机想要从我手上逃了吧!” 成懿嗤笑一声,“这个不用你管,老子偷了城隍的不死岐玉,自然能保尸身周全。你怕我跑,待我附上去我俩就行血咒不就完了。臭丫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老子是那种出尔反尔的人吗!” 这还差不多。我放了心,开始行回阳术,将傅清年已然飘在阴阳之界的魂魄召回。不多会儿,他就转醒了。 我将傅小六他们叫进来,由他们说话。 傅清年毕竟是个孩子,并不知道后面的路是什么。傅小六只会问他哪里痛不痛,饿不饿要不要吃东西,也不知道前面将会发生什么。 那给傅清年看病的大夫像看怪物一样望着我,眼神中透露着几分不信,又透露着几分敬佩。这濒死奇症被我这毛头丫头看好了,我想他应该是想立刻跪下来拜我为师吧。 我只好尴尬地笑笑。这实在也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 成懿(三)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一炷香的时间很快过了,傅清年再次昏死了过去,气若游丝。这回,他的魂魄是真的再也无法挽回了。 我对傅小六说,傅清年刚刚说了太多话,需要休息,你先去灵堂守夜,明天等他好了再来看他。傅小六不疑有他,说着就出了房间。 我将成懿放出来,他探了探傅清年的阴阳五行,边叨叨“这小子命相属水、命格偏阴跟老子犯冲啊”边附了上去。魂肉合了约莫一盏茶时间,新的傅清年就醒了。 成懿坐起身来,动动胳膊动动腿,挺得劲的样子,“这小子虽然是个病秧子,但和我死的时候年岁相仿,这可比附在那老太婆身上得劲多了——” 我蔑他一眼,“人都死了,你嘴里能不能放干净点儿”。 他用傅清年那双清澈的眼睛看着我,耸了耸肩。 我交代他在房间不许乱动,以免露了破绽,施了个小结界以防他跑,然后依旧去灵堂陪着傅小六。 傅小六一夜之间像成熟了许多,一言不发地给老太太烧纸,跪得笔直。他那个娘早不耐烦了,找了个理由躲房间休息去了。到了后半夜,两个弟弟也撑不住了,回房歇着去了。只有我和他还在灵堂上守着。后半夜风凉,他穿着一身粗布孝衣,根本不抗冻,我问他,你冷不冷。 他似是一惊,抬头看我,淡淡地一笑,摇摇头,“你冷不冷?” 我摇摇头,“你给我做的新衣裳挺保暖,我不冷。” 他点点头,“那就好。”他把纸钱扔进火堆里,火忽的冲上来,照亮了他的脸,差点烧了他的眉毛,但他好像没什么知觉的样子。他又转头看我,“你累不累?方才——方才花那么大力气救了清年,要不要回房休息一下?这里……这里有我就好。” 我心中“咯噔”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这个话。师父虽然总说我厚脸皮,可我好歹还是有些羞愧之心的。傅清年的事,的确是我对不住傅小六。我只好闪开他的眼神,把头转向一边。 我望着灵堂外头,月色由天而降,照得院子雪白雪白的,地上的落叶都泛着银色。我正发呆,忽见一个人影倏地从庭院里闪进来,披着一身月光,那身形,好熟悉,那不是——身高八尺、眉清目秀、穿着一身藏蓝道袍的小道士吗?!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送上门来了?! 我刚要站起来去擒他,忽听他声音发紧地叫了一声:“祈年。” 傅小六身子一硬,转过身来,看见那人的一瞬间,就哭着扑将上去,“二哥——你终于回来了——” 二哥?这就是他那个做了道士的二哥?我恍然大悟,难怪第一天见傅小六我会将他认错,后来竟忘了这茬,他俩人眉眼之间,可不是有些相似么?! 小道士紧紧抱着傅小六,我站在一旁看着,原来这就是血脉兄弟情。哪怕他这个二哥从小被送上了山断了尘缘,与他见得不多,哪怕他这个二哥是个人贩子,跟他比差远了,在这种时候,傅小六能倚靠的还是只有他。 两人抱够了,终于看到了我。小道士目光中分明有一丝惊讶一闪而过,可当傅小六准备介绍我时,却被他挡下了,“先别说这些无关紧要的,先把奶奶的事说与我听”。 傅小六挺听话,一字一句把这几天发生的事情都说给他二哥听了。小道士听完,捏香先给他奶奶上了三炷香,三叩首,然后才起身。 他站到我面前,眉眼一沉,道:“那鬼仙呢?交出来。” 我一怔,“你要干嘛?” “这妖物害我傅家,自然是将它散去周身修为,打回鬼身,让它回它该回的地方。”他冷冷道。 成懿啊成懿,你还好是落在我手上,你要是撞在这狗日的手上,你百年修为毁于一旦矣。我往后稍了稍,打量着这狗日的——这小道士初见时只觉得讨厌,如今看来,竟有种狠劲。 他忽然伸手到我胸前,还好我身手敏捷,虽然被吓得一个趔趄,还是躲开了。我知道他是想抢我的伏魔袋,可我当然不能让他如意,一脚窜到傅小六身后,嚷嚷道,“傅小六!你这个二哥怎么回事,刚一见面就摸女孩子的胸!” 傅小六臊得脸通红,无力地叫了一声“二哥”。 他二哥还不死心,跃身过来还想抢,我躲在傅小六身后,他像老鸡护母鸡一样护住我,一边还劝他二哥。他二哥根本不听,不抢到伏魔袋誓不罢休的样子,直到傅小六说了一句:“二哥,甭管什么事,别在奶奶的灵前闹……” 他二哥这才停下来,狠狠地剜了我一眼。 傅小六见他哥停了,这才松了一口气,但还是张开双臂护着我,“二哥,小观花是我的朋友,为了救奶奶,她费了很大的力气,这事奶奶也是知道的。你不要难为她……” 小道士不再和傅小六对峙,跪下来烧纸,一边烧一边道:“在酉埝村时我就知你有些本事,你肯帮奶奶我也很感激你,可是你若不行正道,怀着歪心思想借这鬼仙提升修为,我也断容不得这些事。” 这话是说给我听的啰。我撇了撇嘴,这世上除了我师父,还没人能教训我、管得住我呢!现在我师父死了,老子就是天下第一大,你算什么东西!更别说你还是一偷婴儿的贼呢!若不是傅小六在,又是在傅老太太的灵前,我早就揪着你见官了! 我站在傅小六身后,道:“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那鬼仙修了百年,以我的能耐能将它从老太太体中赶出来就很不易了。前几日我还被吸了精元,收鬼时根本没恢复元气,但你们家的人左等你不回来,右等你不回来,我这才硬着头皮上的——逼出它后我体力不济,一个不留神它就跑了——如今倒好了,还被你指着鼻子骂老子——你们傅家是这样的待客之道?那我就要问了,傅小六一封家书连一封家书的催你回家,你干什么去了?!等到老太太人都归天了,你再来装孝道,你——” “小观花!”傅小六忽然喝止了我。 我也觉得自己这几句骂人的话好像发挥得有点太好了,砸吧砸吧嘴,收了声。小道士好像把我说的话都听进心里去了,跪在那里,手紧紧地攥着拳头。 一阵尴尬后,傅小六对我道:“不如你先去休息吧,这里有我和二哥就好。” 我迅速点点头,正好那房里还有个成懿没解决,我火速开溜,留他们兄弟二人在灵堂。 成懿(四)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成懿竟然在房中睡着了,他和傅清年的肉体也契合得太好了。 我撤了结界,把他摇醒,告诉他傅小六的二哥回来了,是个顶厉害的道士,要抓他的现行。他一脸狐疑地看着我,道:“你是想诳我和你结契吧?” 我坐下来喝了一口水,“不信你就出去试试。” 成懿怂了。在我身旁坐下。 我瞄了他一眼,“这契约,早结晚结都是个结,你自己也答应了的,怎么,想反悔?” 成懿嘟嘟囔囔的:“也不是想反悔,就是想能过几天自由日子,就过几天。我还想上街吃酥油麻果呢……还有药山寺的清泉……玄武湖赏花,覆舟山泡温泉,紫金山的雾海……” “得得得,闭嘴吧你。”这小子死了一百年,还是个皇帝的做派。我道:“你到底现在结不结,要是不结,明天你一见那小子就是见光死——” “哎……”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结吧,还能咋的。” 我来劲了,道:“那你得答应我个条件。” “嘿?!你这臭丫头——” “你结不结?” “……你先说什么条件。” 我忽然倍感骄傲。我师父要是知道我收了个鬼仙,应该会很高兴我长本事了吧。我翘起腿来,靠在椅子上,得意洋洋道:“你呢,不准再自称朕,我听了别扭。也不准再自称老子,’老子’是我这个老子才能说的,懂吗?” 成懿瘪着个嘴,小声骂我。可因为傅清年真是长得太清秀了,他的这种行为完全无法让我生气。我捏捏傅清年的脸蛋儿,道:“小弟弟,要是准备好了,咱们这就来吧!你说,怎么做?” 成懿满脸愤恨地躲开我,狠狠道:“你要再这样,咱俩这契约没法结了!士可杀不可辱!老子——”他吞了口气,“——我——好歹是修了百八十年的鬼仙,你折辱老子——我——我受不了这气!开张说好的,咱俩是合作!合作!你好好算算,老子——我!哎!这话说得真是费劲!我可是比你大几十岁,做你曾祖都绰绰有余了,你要这样玩,咱俩趁早一拍两散!” 他抱着双臂,一屁股坐在床上,看来是真生气了。 真是气量狭小,开开玩笑么,气成这样。把傅清年一张清秀的小脸气得通红。我只好服了软,凑上前去道:“那不欺负你了,你说吧,怎么做?” 他砸吧砸吧嘴,睨我一眼,装作漫不经心道,“结个血契都不会,还敢在老子——我——面前充大爷!哼!——取你的法器来。” 哼。我从怀里取出观花杖,交给他。他瞥了一眼,啐道,“一根破棍子?” “咋?不行?”我白他一眼。 他摇头晃脑地站起身来,接过观花杖,不知使了什么术法,从观花杖中取出一缕造物之精魂,使唤我,“取你气血之穴的血来”。 我取出右耳垂之子血一缕来,交予他。他一边叨叨“你这穴长的地方还真怪”一边将两股精血相合,融成一股血烟模样,“手”。 我伸出手。那股血烟一遇我的血肉便盘旋上来,成懿又念动咒法,血烟升腾成一种奇怪的符咒模样,泛着红光。那符咒很古老,看那行咒走势线条,现今大概都没有修道修仙之人用了。 成懿道:“跟我念。今以我子阳之血,法器之魂。” “今以我子阳之血,法器之魂。” “与尔落伽印,结血契。” “与尔落伽印,结血契。” “以共阴阳途,以享鬼仙道。” “以共阴阳途,以享鬼仙道。” “此约二十年。” “此约二十年。” “破约为祭。” “破约为祭。” “结——” “结——” 那股光烟直冲傅清年而去,却绕开他的肉体,直捣向成懿的鬼心命门,然后游走他的周身,最后在他的手心处,落下一枚血印,那印似梅花一般,闪闪发光。 “成了。”成懿撇了撇嘴,颇为不乐意的样子。 我仔细一看,傅清年肉身的手心处,也落下了这枚印子。 见我盯着瞧,他解释道:“这就是与生人结印的标记了,不管我今后附在何处,你都能凭借这枚印记找到我。”说着低声嘀咕,“看你这品位,这印真是丑死了——” 我白他一眼,“那你得小心,傅清年手上没有这样的胎记,你若让他两个哥哥看见了,势必起疑心”。 他也白我一眼,“用你说,老子——我——自然知道。” 好了,也算了了一桩事。我也累了,便准备回房休息。刚走到门口,一推门,便看见傅小六端着一碗参汤进来,想必是来看傅清年的。 我一时傻了,刚准备躺床上的成懿也傻了。 傅小六一脸惊讶地望着我,道:“小观花?你怎么在这儿?”他越过我看到已经坐起身的成懿,欣喜道,“小九,你醒了?!”然后冲了过去,边放下参汤,边查看傅清年是否安好。 我急忙凑上前去,解释道:“我……我怕小九有什么反复,所以过来看看——” 傅小六握着傅清年的手,高兴地点点头,对我道:“谢谢你小观花。小九看上去好多了——” 成懿一脸嫌弃,想要将手从傅小六手中抽出来,被我用眼神制止了。 没过一会儿,傅小六的二哥也来了。成懿一脸求救地望着我,哦对,他不认识这是谁。我故意大声道:“傅小六,你二哥来了!” 成懿心领神会,叫了一声“二哥”。 小道士脚步顿了顿,路过我时看了我一眼,坐到傅清年身旁,替他把脉探看了一下,道:“小九身体无碍了。”说着抬手摸了摸傅清年的头,“小九真是好记性,二哥上回见你时你才5岁,竟然还认得出二哥来——”说着抬头望向了我,眼神里一抹寒光。 我被他看得后背一紧,这个老奸巨猾的小道士,是看出什么端倪来了?不,应该没有。否则借着把脉,他就会把成懿逼出体外。我与成懿结了契,能掩盖它身上的鬼气。这傅老二就算有所怀疑,也不敢贸然动手,伤了傅清年。 成懿落在这两兄弟手中,又是摸头又是摸手,浑身不自在,可我也无能为力。我冲他耸耸肩,打了个哈欠,回房睡觉,留“兄弟”三人团聚。成懿啊成懿,能不能过关,就看你自己的脑子了。 阴兵(一)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停灵三日后,傅家老太太便出殡了。听说是老太太自己交代下来的,不必大肆铺张,丧事从简。是以来吊唁的人也不多,不然以傅家在金陵城的地位,丧事决不可能如此迅速了结。 我虽说和老太太没有太深的交情,但她好歹给我做了一件新衣裳,待我也慈善,所以送上山时,我也跟着去了。一路护着老太太的魂灵,送她安安稳稳地走最后一程。自然这事有傅小六那二哥在,也不需我做什么,可总归是我的一份心意。 送完葬,家里亲属、下人都撤了,成懿顺理成章跟着家里人溜了,生怕留下来被傅家二公子拿住了把柄。只留下傅小六和他二哥还在坟前跪着。我在一旁扯野草玩儿。有一种野草,你将它从中撕开,若是分成两半,明日就是晴天,若是分成三半,明日就要下雨了。我扯了十几根,分开来都是三半,那看来明天是下雨无疑了。 于是我叹了一口气。我不喜欢下雨,又阴冷,路又泥泞,反正不是什么好事。 傅小六以为我累了,过来问候我。 我还没回答,他二哥就道:“累了就回去,又没人让你跟着来。” 我一片好心就这样被当成了驴肝肺。难怪师父总说,别太用心,世人不值得。果真是不值得!可我也不是受了欺负不出声的人,我叉腰道:“我倒是不想来!可我怕我看漏了眼,有的人贩子就该偷偷溜了!” 傅老二抬脸看我,“你说谁人贩子?” 我冷笑:“谁答应了我就说谁。谁心虚了我就说谁。” 傅老二横我一眼。那眼神,相当激起了我的战斗欲,我走到他跟前,大声道:“酉埝村老莫家刚出世的孩子是不是你抱走了?!你敢说不是?” 傅老二继续横着眼睛看我,但是不答话。他一点心虚都没有,但我看得出来这事他一定知道什么。 我像一只被拔了指甲的公鸡,浑身毛儿都竖起来威慑着傅老二。他不为所动。傅小六过来打圆场,将我拉下来,“什么人贩子?小观花,话可不能乱说的。”说完看了他二哥一眼,希望他二哥赶紧解释清楚。 傅老二把手中的纸钱、元宝烧完,依旧一声不吭,背上他的杨柳剑自顾自往下山的方向去了。 我追上去,扯住他的杨柳剑,傅老二忽然厉喝一声“别碰!”我未来得及反应,那剑忽然脱壳而出,剑气一横,我跳身往后一躲,那剑凌厉而来,我脑子一嗡,下意识用手掌去挡,傅老二急呼一声“回!”,那剑才收势,被收回剑鞘之中。我的手保住了,但被剑气伤了一道血口。 “小观花!”傅小六冲上来,“你受伤了?!”说着将自己的衣服撕了一道布下来,绑在我的伤口上。 傅老二瞥了我一眼,对傅小六道:“快点儿包吧,再晚伤口就该愈合了。” 嘿?!伤了人还带说风凉话的!我推开傅小六,从怀里掏出他之前落在我这儿的那柄短剑,冲他的脸扔过去,“说别人旁门左道!我看没人比你更旁门左道!傅小六,你看看,这把剑就是当时伤了你的,今儿我又被你二哥另一把剑给伤了,你说,不搞旁门左道的人,他的法器怎么都是通灵护主的!谁知道吸了什么天地精元,造了多少孽!” 傅老二脖子一闪,一把接住了短剑。握着剑柄上下打量了一下,又给我扔了回来,“蠢材。这剑上附的什么灵,你不知道?” 我接住,不明白这狗儿子在说什么。 他道:“那日你晕了之后,我给你善后。行镇魂安灵之法,要渡莫宁。可它不受渡,我想它是看透了人间情谊脆若琉璃,不愿转世轮回,再受情义之苦。” “……”我低头看了看那柄短剑,这难道是…… “这剑本是我的贴身命剑,师父所赠,长随我左右,识得我气血。可你以此剑行了鬼道观花,渡救莫宁,它便附在了上面,打定主意要跟着你。我根本带不走。小六说与你初识那日,是先看到了这柄剑,就是此剑认主,以为小六是我。但你一走,这剑就伤人,便是莫宁在作怪了。” 原来如此……这……这是莫宁附在了上头?我把那剑拿起来看了又看,脑子里浮现出我观莫宁时他的模样,又想着我这许多日竟是将一个成年男子揣在胸口行走江湖……顿时就多了一种诡异的感觉。 傅老二走到我身旁,道:“所以老子的剑无故根本不会伤人。方才要不是你碰了’观风’,它根本不会伤你。而且老子的剑都是师父所赠的灵剑,师祖坛下浸淫几百年的灵物,自然是好东西。与你那些旁门左道的玩意儿,殊不同类。” 呵,看把这狗儿子能的!我翻一个白眼,前几日才把成懿口里的“老子”给别过来,这狗儿子又“老子”前“老子”后的,找个机会老子一定要把他给打趴下,让他知道天上地下就只有老子我是老子! 傅小六这时凑上来,笑着道:“误会解释清楚了就好,小观花,你也别见到二哥就炸毛了,我二哥虽然有时候没有正形,但为人还是很正直的。” 正直?呵。我抖了抖腿,道:“那麻烦你二哥解释一下,老莫家那孩子上哪儿去了?我当时晕了,老莫家全家都指证他偷了孩子。我问问你,见过正直的人贩子吗?” 傅小六苦笑,望向他二哥。 傅老二忽然神色一紧,对我们比了个噤声,“有古怪!”然后忽然一个跃身跑了。 这小子?!跑?!你跑得过我小观花吗?!我立刻飞步跟上,这回再让你跑了,狗儿子就是我! 我追着傅老二,从一个山头跑到了另一个山头,山里雾越来越大。在迷雾里追了快十里路,我实在跑不动了。我停在一棵树边,疯狂喘气。我小时候我师父为了训我,放了条野狗在我后面追,这才练得我如此好的脚力,我以为我已经是天下第一了,没想到,这傅老二——他师父是放的狮子老虎在他后面追的吧?! 气喘到一半,忽然一个黑影罩过来,将我扑下,我刚要喊,嘴也被捂住了。我抬头一瞧,原来是那狗儿子。他依旧神色紧张地望着前面,见我挣扎,不耐烦地看了我一眼,冲前面努努嘴,又示意我闭嘴。我点了点头,他才放开了我。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雾中一群穿着军袍的兵正在坟堆中间挖来挖去,挖完又埋,埋了不知行了个什么仪式,最后便往土堆上一躺。可由于离得远又有雾,实在看不清他们究竟在干什么。 我和傅老二正伸长了脖子看,忽然听见傅小六的声音“二哥,你们跑太快了——”,我俩双双回头,对他比了个噤声。傅小六一脸懵,连走带爬地朝我们走过来。 可惜,等我俩再回头,那群古怪的士兵就不见了。 傅小六总算追了上来,看着我俩,神色一阵诡异,“二哥,你俩,怎么,抱一块儿了?” 傅老二飞速弹开,站起身若无其事地拍了拍身上的土。我也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道:“蹲这儿看热闹呢,要不是你捣乱,有大热闹可看。” 傅小六环顾了一下四周,“这荒山野岭,全是坟,阴气森森的,有什么热闹可看的……?”说着忽然惊叫一声,声音响彻了整座山。 阴兵(二)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哈哈哈哈……”我笑得肚子疼。我早知道傅小六胆子小怕鬼,方才便顺手薅了一把草扔到他后脖颈,没想到这小子吓得人话都不会说了。 傅小六回过神来,知道是我整蛊他,气恼得脸都红了。 傅老二一把推开我,揽着傅小六往山下走,“所以哥早就跟你说了,不要和疯婆子交朋友——这种人,鬼堆里长大的,十分不正常,听哥的话,以后绕着她走——” 我笑得停不下来。傅小六一脸怨愤地回头瞪我。 等我们仨回了城,到了集市,我还笑得停不下来。 傅小六气道:“再笑,等下吃饭你自己付钱。” 这可是抓住我的命脉了。我立刻就不笑了,跳到傅小六身旁来,谄媚道,“我听说,这条街新开了一家酒楼,烧鹅最好吃了,要不要——” 傅老二拽过傅小六,在路旁的面档坐下来,“我和小六都还在奶奶丧期,不吃荤。你要吃,你请便”。 哼,狗儿子。我拉了条凳子,挨着傅小六坐下,“那就吃面吧,吃面也行”。 傅小六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二哥,从怀里掏出一两银子来,“你要吃,就自己去买吧。只是别吃多了又拉肚子”。 我欣喜若狂,边道“多谢”边伸手去扒拉银子,傅老二眼疾手快,一双筷子敲下来,我的手背立马起了一道红印。我疼得直龇牙,眼睛冒泪花儿,嗖地收回了手,喊道:“傅老二!你干什么?!” 傅小六一边埋怨他二哥,一边拉过我的手,给我抹上酱油。 傅老二嘚嘚瑟瑟地把银子收起来,道:“小六,你这公子哥的脾气往后要改了,往出撒银子的脾气更是要改。那女人当了家,你以为你还能像奶奶在那时风光呢?” 嗯?什么意思?我凑到傅小六眼下,问道:“那不是你亲娘?” 傅小六看了我一眼,脸红了起来,伸手把我的头推开,道:“你别乱动,上药呢。” “哎呀,上什么药啊!”我收回手,“再抹多点儿,你俩晚上吃我这酱肘子都成了——” 傅小六“噗嗤”一声笑了。 我继续问道:“傅夫人真不是你亲娘?” 傅小六点点头,忽然有些伤感。我猜想是不是他奶奶病重的时候,那女人就没干什么好事,所以他那段时间,整个人都像霜打了的茄子。 “那你几个哥哥不是在京城吗?他们总不能不管你和你几个弟弟吧?”我道。 傅小六叹一口气,“如今这个形势,哥哥们怕是也自顾不暇了。叛军占着南边儿,朝廷把着北边儿,我和清年他们想去投奔都不行……母亲是父亲前几年娶的续弦,和我们哥儿几个都没什么感情,谁料父亲说走就走了……如今祖母也走了……” ……那是有些惨。可我忽然想到一件更惨的事——我这账还能结吗?我给你们傅家收鬼仙,可是费了不少的劲啊。人都说一年不开张,开张吃一年,像这种大活儿,以我师父的收费标准,那就是要吃一年的。咱们这种人,糊口也是殊为不易啊。可是……我又想到另一件事,令我张不开口要钱——我和傅小六不大小算是朋友吗。朋友家遭此大难,我是不是不该这个时候落井下石……?我师父也没教过我这个,如今弄得我很为难。 阳春面这时上来了,傅家兄弟拿了筷子吃面。我也吃面,照平时这面我能吃三碗,可今天吃着却味同嚼蜡。 我凑到傅小六的面前,问道:“傅小六,咱俩是朋友对吗?” 傅小六刚塞进一口面,忽然呛到了。我只好给他倒了杯水,等他顺过气儿。傅小六喝了水,顶着一张被呛红的脸,点了点头,“我们,我们是朋友”。 这我就放心了。既然是朋友,那这钱的事就好说。他总不会赖朋友的钱对吧。等他形势好转了,他一定会给我把钱结清楚的。我点点头,忽然有些开心,开始大口吃面。傅小六还杵在那儿,我招呼他吃面,“快吃啊!这面也不辣啊,你脸怎么红成这样?脸上都是汗。” 我拢起袖子来给傅小六擦汗,傅老二忽然一个巴掌过来,给我呼开了。 “吃你的面吧!多事!”说着将傅小六的脸转了过去,扒拉几下给他把汗擦了。 什么叫好心没好报。我已经习惯了傅老二这种狗儿子的行事作风,便懒得再和他计较。只要这面钱他傅家付,老子就能忍。老子看在傅小六的面子上,也能忍。 吃完了面回家的路上,傅小六背着他二哥又给我买了好多小吃。金陵小吃真是一绝,我像一只不知道饱足的金鱼一样,直吃到翻肚。最后的结尾是那家新开酒楼的烧鹅,我吃得一脸油津津。这种无肉不欢的滋味儿可太好了,从酉埝村走到金陵城的那一个月,可把我苦坏了,兜里没钱的时候,庙里的贡果我都觉得好吃,但就是没啥油水,我当时就发过誓了,等我有钱了,什么荤老子就要吃什么!如今,是到了梦想成真的时候了! 傅小六替我端着路边买的甜茶,我手油,他时不时地喂我一口。我笑眯眯地望着他,这朋友交的真是值。我第一次有了这样的念头:如果是傅小六的话,这次收鬼的钱我其实也可以不要了。 夜里躺在床上,我还在回味烧鹅的味道。成懿一脸不高兴的坐在我床边,揣着手发脾气,“为什么不给我带酥油麻果?咱俩现在是一体同脉,你怎么只顾自己爽!” 我白了他一眼,翻过身去睡了。朦朦胧胧见听见成懿还在骂:“活了百八十年了,我这还是第二次碰上不洗脸不脱衣服就睡觉的女孩儿!脏死了——” 成懿什么时候走的我是一点儿不知道了,吃饱了睡得太沉。可夜里我肚子果然不争气,只好起夜拉。拉完从茅房出来,看见一个黑影一闪而过。我虽然拉得迷迷糊糊的,可我依稀辨得那人似乎是傅小六的二哥。 这狗儿子,又想跑?!我急忙打起精神,跟上去。 狗儿子脚力真是好,我这刚泻了半天的身子,差点没跟上。 傅老二又回了白天我们送灵去的那座山。我追上他时,他正躲在一个小山包后面,全神贯注地望着前面。 我蹑手蹑脚地靠过去,本来想捉弄他一下,但怕他的“观风”又发疯,只好老实地挨着他蹲下来,他一惊,刚要拔剑,见是我,松了一口气。 我冲他得意地挑了挑眉,“跑啊你倒是。” 他翻了个白眼,指了指他方才望的地方,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这狗儿子原来不是要跑,白天那群兵,又来了。这半夜三更的,在这坟山头上干啥? 阴兵(三)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他们在干嘛?”我小声问傅老二。 “这些兵有古怪。”他低声答我,从怀中掏出一袋什么东西来,往空中一洒,那些金粉似的东西忽然像长了翅膀一样,朝着那群兵飞过去。然后像蛾子一样或粘在他们的上额,或粘在他们的背心,或粘在了大腿上。 “这是什么玩意儿?” “试阴粉。”傅老二把袋子收起来,“对活人没用,只会粘附于死人身上。粘的地方,就是他们的命心。” “死人?”我一惊,“这些人都死了?” 傅老二摇摇头:“我看着也不像。死人活动不可能如他们这般灵便,你忘了,白天他们一溜烟就跑得没影了。” “那这是一群什么玩意儿?” “不管是什么玩意儿,总之有人没安好心。”傅老二站起来,取剑画阵。 我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他道:“画个阵,先将他们困在这里。等天亮了阳气足的时候,再来收拾它们,到时候就知道是一群什么东西了。而且这群东西一整晚不归,它们的主子一定会来找的,到时候一网打尽。” 片刻之后,阵成。傅老二拍拍手,打了个哈欠,往山下走。 我急忙跟上去,“你倒是挺爱管闲事的”。 他哈欠连天,瞥了我一眼,“大晚上的不睡觉,你倒是挺喜欢做跟屁虫的。” “哼,我不跟着你,你又跑了怎么办?老子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个人贩子,怎么能轻易就让你跑了!”我道,“要不是看着傅小六的面子,早就抓你见官了!” “……”他又打了个哈欠。一脸懒得搭理我的样子。 我最看不得他这个孟浪的样子,伸腿绊了他一脚,“明天就抓你去见官!你不把事情交代清楚!老子连家都不能回!” 他被我绊得一个趔趄,差点滚下山去,冲我破口大骂,“有毛病吧你?!再胡闹给你也关那阵里去!” “嘿?!”我气不可遏,“那你倒是给我说清楚莫家的孩子到底去哪儿了?!敢做不敢认吗?!” 他扒拉开我,一言不发地往山下走。我想追上去继续骂,他忽然加快脚程,用了缩地咒,这类咒法不是我师父的强项,教我的时候也没教明白,我使了一下,给我摔得鼻青脸肿,爬起来一顿追赶,压根赶不上他。 我到府时,他早已在床上呼呼大睡了。 我也摔得腰酸背痛的,又困,便也睡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起来到正厅,傅小六和他二哥正在吃饭,傅夫人不在。我饿的前胸贴后背,顺理成章地挨着傅小六坐下来,因为没备我的碗筷,我便拿了他的碗筷来吃菜。傅小六一惊,刚要抢回来,忽然面色一紧,伸手摸我的脸:“你这脸是怎么了?怎么晚上睡个觉伤成这样?” 我嘴里嚼着菜,眼睛瞥着傅老二,冷哼了一声。哼,怎么了,我这一身的伤,从手到脸,哪个不是拜你这个宝贝二哥所赐。 傅老二依旧懒得搭理我,低头吃饭。他吃个饭跟牛似的,也不张嘴,嘴巴蠕来蠕去的,别扭得很。我师父说了,吃饭就得吧唧嘴,不然哪能吃出菜的滋味儿来。 “你要是再盯着我看,我就把你眼睛挖出来。”傅老二忽然阴森森地道。 我翻个白眼,据说小心眼的人头顶也长眼睛,果不其然。 傅小六苦笑:“你们怎么总是吵架。”小童子这时添了副碗筷上来,傅小六把盘子里的菜一个劲往我碗里夹。 傅老二吃着吃着,抬头看了傅小六一眼,傅小六耸耸肩:“你是修道之人,常行辟谷之术,这些东西吃不吃应该没什么所谓吧。”然后笑着看我,“她不同,她总是吃不饱。” 傅老二气得把筷子一摔,往外走去。傅小六问他:“干什么去啊二哥?你要回鸡鸣山了吗?” 傅老二摆摆手:“再吃下去老子就该吐了,还不如上山抓阴兵。” “抓阴兵?”傅小六一头雾水,转头看我。 我边吃边给他解释:“昨天我们在山上看到了一群怪人,不像是阳间的人,昨天晚上你哥给它们围了,现在要去替天行道抓它们。你家这个道士,挺喜欢多管闲事的,又没钱可收,抓人家干什么。” 傅小六语带担心道:“那些兵厉害吗?我二哥一个人能行吗?” 我啃了一口猪蹄,道:“你这个哥,本事虽然不如我,但应该能应付过来吧。” “是吗?”傅小六道,“小观花……要不,你吃完饭,我俩上山去帮帮他吧?” “呸。”这猪蹄,没炖烂,嚼得我腮帮子疼,“傅小六,我俩是朋友没错,可是亲兄弟还明算账呢,我小观花出手,可是得听见钱响的。要是你有难,我白帮也就帮了,可你这个哥,嘁,做人又不厚道,我干嘛帮他。” 傅小六低头想了想,忽然从腰间取下一块玉佩来,交到我手里,“小观花,傅家今时不同往日了,我从账房支不出钱来……这个玉佩,是我娘临死前交给我的,我和清年各有一块,是上好的琼脂玉,不如抵给你做报酬吧。” 这么贵重?我的手油津津的,我只好用两个掌根将玉佩捧着,怕弄脏了。 傅小六道:“那你收了我的玉佩,可就得帮我二哥了。”说完狡黠一笑。 那我想,本来傅家的账就有可能收不回来,与其跟那个老徐娘去周旋,还不如先把这块玉收下了吧。我点点头,往嘴里塞了一口菜。傅小六看我手油津津的,帮我把玉佩放进了我的随身小袋囊里。那袋子里装着从小到大我最珍视的东西,譬如六岁换下的牙啊,师父第一次给我买的陀螺啊,我第一次自己制的驱鬼法器,如今又多了一样——傅小六娘亲的玉佩。 吃完饭,我俩往山上赶。一路我都在劝傅小六,意思是你也帮不上忙,何必跑这一趟。其实是很担心他帮倒忙。可是傅小六心眼直,没听出我的意思,坚持要上山帮我和他二哥。 我俩到的时候,傅老二还蹲在那儿看,我问他等什么,他说等午时三刻,阳气最旺的时候再动手。 我们仨并排蹲那儿等,傅小六看得眼睛都直了。这回看清楚了,那群阴兵将死人墓挖开,放入一枚符咒样式的东西,然后念念叨叨做五方叩拜,拜完将符咒埋上,最后躺上去吸地灵阴魂之气。 傅老二喃喃道:“这些东西厉害得很,竟不怕青光白日。” 我想了想,是呵,昨天见它们也是白天,虽然大雾遮天,但日光还是有的。我抓鬼这么多年,从未见过不怕白日头的阴物。 午时三刻一到,傅老二就起功法收阵,那些阴兵初始被辖制住,吱哇乱叫,那声音不似人声,倒像夜鸟哭啼,眼看要成,可忽然之间,傅老二的阵被破了。 我眼前闪过一个人影,待我要追,早不见了。 那群破了阵的阴兵,开始和傅老二斗缠起来,它们好像认得傅老二是昨晚困了它们一夜的人。这些阴兵手拿刀剑斧具,一招一式颇有模样,看上去和真正的士兵无异。光靠打,很明显傅老二打不过,可他使了退散符咒,这些阴兵也根本不受影响。 傅老二被缠得气喘吁吁,始终找不到破解之道。而且这群阴兵会布阵,将傅老二围困得死死的。它们和昨日逃脱的样子极不相同,这次它们好像并不想跑,而是要弄死傅老二的样子。 阴兵(四)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傅小六急了,催我快去帮他二哥。 我琢磨了一下,对他道:“你看这群阴兵,现在只认得你二哥,非要和你二哥拼个你死我活,还看不到我俩,我要是贸然出手,咱俩也会被它们围上的——你看看,二四六七八……这得有几十号人呢……” “小观花!”傅小六又用那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叫我。 我耸耸肩:“你二哥那么能耐,他能打得过的。”只不过这群东西根本打不死,他会累死而已。 “小观花,你收了我的玉佩,答应我要帮忙的!”傅小六急急道。 那玉佩!那是我给老夫人驱鬼的工钱!——虽然说是收得贵了点儿,但是那不是友情价么,也说得过去吧。可我看傅小六那急得满头生汗的样子,不敢再刺激他。 傅老二忽然“啊——”了一声,原来是被阴兵的刀剑给伤了。这群阴兵,人不是阳间的人,兵器却是实打实的,砍在生人身上,就是一道口。 傅小六急了,冲上去就要帮忙。我一把给他薅了回来,“你干嘛?!” “帮忙啊!”傅小六有些气急败坏。在他心中,他这个二哥可真是个宝。啥都不懂,连功夫都不会,还要凑上去帮他二哥。 我撇撇嘴,这个忙我确实很不想帮,可看在傅小六的面子上,我肯定是要帮的。前面让傅老二一个人打,只不过是让他吃吃教训,谁让他那么目中无人。 我一手拉着傅小六的后衣领,一边冲傅老二喊:“要帮忙就出声啊!只要你答应我去找莫家女婴,老子立刻就帮忙!” “滚——”傅老二吼道。 真是不识抬举!这种人就该让他在这里困死! 我一个不留神,傅小六挣开我,冲进了阴兵阵之中。帮倒忙的来了,哎。我只好也冲进阵去。这下好了,本来这些阴兵只认得傅老二,现在追着我和傅小六也是一阵狂打。我俩手中可是没有兵器的,我捉鬼的本事可以,可这硬打我功夫可是不行。我勉强以观花杖应付,傅小六拿着随手捡的树枝对付,不过是些花拳绣腿,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打是打不过,但有一点误打误撞,三个人冲阵,把阴兵布的阵给破了。傅老二挽了个剑花,一打四将我和傅小六身旁的阴兵打走,与我们汇合,气愣道:“凑什么热闹?!” 我擦了一把汗,道:“你弟弟这个脑子,你还不了解吗?!” 傅小六站在我俩中间,八尺高的男儿,有点委屈。 还没说上几句话,那些阴兵又冲过来了。它们砍我们是实打实的,可我们打它们却打不在实处。我试着使了几道符,对它们也不起作用。真是奇了怪了。 傅老二道:“不对——我也试着攻击它们的命心,但也不起作用——这些东西实体不在此处,应该在操纵它们的人手里——” “啊!”我忽然想起来那个黑影,“你收阵的时候,有个黑影忽然一闪而过,那想必是它们幕后之人——” “八成是了。” “那现在怎么办?它们这是要困死我们。” 傅老二想了想,忽从怀中掏出两张符,“啪啪”拍在我和傅小六的身上,运气一推,将我俩送出了阴兵的围困。他冲我们喊:“你们先走,这里我能应付。”说完又补了一句,“看好傅小六!” 我耸耸肩,对傅小六道:“你看,你二哥不要你帮忙。” 傅小六眼睛直直地盯着他二哥,“小观花,你快想想办法,这样下去,二哥会累死的!” 这些兵,打也打不死,驱也驱不走,哪有什么办法可想……不过……也不是没有法子……我对傅小六道:“法子是有,但你得先答应我一件事。” “小观花……”傅小六露出嫌弃的表情。 “不是钱啊——”我解释道,“你这个二哥,欠我一桩人情,他抱走了莫家的孙女儿,又不说抱去了哪儿,那莫家人以为是我跟他合谋干的这事,连村子都不让我回了——他肯定是不肯说实话了,但你得和我立个约,如有违约,你就会七孔流血而死。怎么样?”用傅小六做人质,就不怕他不从。 傅小六看我的眼神晃了晃,叹一口气,“怎么立?” “这个好办!”我从怀里取出一张黄纸空符,咬破手指,随便画了一个鬼画符,然后以真气点燃,将烧尽的符灰握于傅小六的手掌心,“得,成了!” “这就成了?”傅小六狐疑。 “嗯,成了。记得啊,告诉你二哥,不履约,你会七孔流血而死。我这个符可是很厉害的!”其实哪有这种符,傅小六不懂道法术术,我诓他而已。但是以他的脑子,想必是会听成真的。只要他牢牢记住七孔流血而死,就好了。于是我又强调了一句,“记得啊,七孔流血而死。”顺便做了个鬼脸,让他深刻记得七孔流血而死是多么可怖。 傅小六苦笑。拿起我的手来,把符灰拍干净,“好端端的,把自己的手咬破干什么……” 我把手抽回来,“好说、好说、” 傅小六脸红了红,道:“你现在可以说什么法子了吧?” “哈!”我兴奋道,“以你哥那个猪脑子一定想不到!”我从褡裢里取出火折子递给他,“放火烧它们!” “放火?!”傅小六一惊。 傅老二这时打着打着打到我们旁边,因我和傅小六身上都被他贴了隐身咒,是以那些阴兵看不到我们,仍是围着他打。他边打边抽空喊道:“小六,别听她的!不能放火!这是人家坟头,放了火官府会抓人的!这疯婆子做事一向没规矩,别听她的!” 傅小六也有些犹豫,“放火……这不行吧?山下还有良田,若是山火绵延下去……” 我顺手替傅老二打退了一个阴兵,抱臂退到一旁,“那你自己看着办,你哥是个榆木脑袋,你也是”。 傅小六闪开一个阴兵,拿着火折子下不定决心。 我想了想,凑到他面前道:“这样吧,我小观花再行个好事,这个不收钱——”我取出观花杖,以萍踪步影飞速围着阴兵们画了一个圈,“这是乾坤阵灵圈,你在这个圈里面放火,火势不会蔓延的——” 傅小六一脸犹豫地望着我,想了想,好像下了决心,吹燃火折子,拿了一把枯草做火引子,“嗡——”秋干物燥,一下子就燃了起来。 “傅小六!”傅老二气急败坏。 但火已经起来了,拦不住了。那群阴兵被火所围,它们好像很怕火的样子,我也没想到。我只是以火攻试一试而已。没过一会儿,那群刀枪不入的阴兵竟被火逼得节节败退,我拿过傅小六手中的火折子,飞速绕道阴兵后面,再点了一把火,将它们围死。那群阴兵最终吱哇乱叫地被烧成了灰烬。 傅老二从火圈中跳出来,右边眉毛被烧了半截。他对傅小六恼道:“叫你别听她的,你怎么——”他抬头看着燎原火势,恨铁不成钢地深深叹了一口气。 阴兵(五)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最终那个山头,被烧得光秃秃的。傅小六一脸怨恨地看着我:“你不是说那个什么圈,能控制住火势吗?”我不可置否地耸耸肩,我要不那么说,你能乖乖放火么?我可是不能放火的,我一个毫无背景的小江湖,放火给人抓了判个刑,下辈子就交代在牢里了。 好在,下了一场雨。不然看风向,真是要吹到山下去。看来我昨天撕的晴雨草还真是准。我抬头看天,雨水“啪嗒啪嗒”落在我的脸上。忽然傅小六的一张脸出现在我眼前,他脸一红,拿手掌给我挡雨。他的手掌真是宽大,比他稚嫩的长相像个男人多了。 村民果然找来了,骂骂咧咧的让我们负责,不然就报官。傅老二的表情,好像要吃了我一样,一点没有把我当救命恩人的意思。他指着我对那群村民说:“火是这个女人放的,你们找她。”这个不知好歹的狗儿子。 傅小六把我挡在身后,赔着不是,可也没法解释,总不能说是为了打阴兵,谁信呐。村民一拥而上,把傅小六身上搜了个精光,什么值钱的都薅走了,他也不生气,笑着对我说:“好在娘的玉佩一早交给你了。” 傅老二听见一惊:“你娘的玉佩你给她了?!那不是你娘给你娶——” “二哥——”傅小六大喊一声,看了我一眼,跳过去揽住他二哥往山下走,“累了吗?待会儿吃点什么?” 一说到吃的我可就来劲了,我冲上去,揽住傅小六:“吃酱肘子好不好?!那家——熙春路上那家——” 傅老二一把给我推开,推得我一个趔趄。罢了罢了,不计较不计较,看在酱肘子的面子上。 可最终还是在路边摊吃面。我一脸不高兴,傅小六劝我道:“身上的钱都被那些人搜走了,你先吃点面,回去拿了钱,再给你买酱肘子。” 这还差不多。也不看刚刚是谁花了大力气救你们哥俩。我叫了两碗阳春面,开心地吃起来。傅老二恶狠狠地盯着我,我只当没看见。 我和傅小六都在吃面,傅老二却在认认真真地研究他从山上带下来的阴兵灰烬,自言自语道:“不怕光……却怕火……看着像人,却又不是人……难道是叫魂那个事又……” “叫魂?”我听到了关键词,这叫魂我听师父提过,用活人的头发做阴,附在木头人或纸片人身上,那木头人或纸片人就能活得像被剪了头发的那人一般,但本体会一日日委顿下去。可是这损阴鸷的邪法不是禁了好多年吗?傅老二怎么忽然提起。 傅老二没理我,依旧沉思,自言自语,“昨晚上的阵,阴兵背后的人是轻而易举能破的,为什么不破?要等我去了才破?……只有一种解释说得通,他要杀我灭口……他不想养阴兵的事被人知道……这金陵城,究竟谁有这样的野心,又有这样的能耐……?他到底想做什么……” 他一个人神神叨叨嘀嘀咕咕半天,我是一句也没听明白,傅小六就更是听不明白。我撞撞傅小六的手肘子,提醒他,“别忘了跟你哥说七孔流血而死的事”。 傅小六无奈地笑笑,对他哥说道:“二哥,莫家孩子那个事,你是不是该给小观花一个交代……?不说别的,小观花确实帮了我们挺多忙的。莫家孩子要真是你抱走的……小观花因为这事都没法回自己老家了,二哥……” 我对傅小六投去赞许的目光,这孩子说话真是深得我心。傅老二漫不经心地抬头看了傅小六一眼,又看了我一眼,道:“莫家孩子的确是我抱走的。可是——”傅老二扬起手来,意思是让我打住别说话,“我是遵师命而为。至于师父为何要这么做,他没有告诉我”。 “遵师命?!”我气不打一处来,喷了傅老二一脸面汤,他无语地扒拉干净自己。我站起来,吼道:“你那是个什么师父!别人家的孩子,说抱走就抱走?!当年收了你,如今又想收俗家徒弟了?!就算要收徒弟,也该问了人家本家之后再说啊!说抱走就抱走!不是人贩子是什么?!还有你,你师父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让你杀人放火你干不干呢?!莫家已经报官了,你和你师父就等着被抓吧你!” “……放火?”傅老二冷笑一声,“那不是你的强项吗?” “你!傅老二!我告诉你——” “小观花、小观花、”傅小六将我按下来,周围吃面的人听见人贩子、报官的话,都张着耳朵听,一脸看热闹的神情。 我插着腰,道:“你必须带我去找回莫家的孩子!我已经和你弟弟定了契约,你要是不履约,他就会七孔流血而死!你自己看着办吧!” “你说什么?”傅老二不可置信地望向傅小六,“你跟她定这种契约?你脑子呢?” 傅小六讪讪地笑笑。 傅老二盯了他半天,叹了口气。对我道:“明日我就出发去河南景阳山,我师父应该还在那里,你跟着一起去吧。有什么要问的,你去自己问他。师父要做什么事我无权干涉,但我师父行的端做得正,他这样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真的?” “信不信由你,跟不跟也由你。”傅老二一脸不屑,“我也不是要特意带你去,只是这金陵城阴兵的事,我尚有诸多疑点,需要找师父解惑。” 我欣喜道:“跟!我当然是要跟着去的!” 傅小六望着他哥,“哥,你真的明天就要走?” 傅老二冷哼一声:“我看你不是舍不得我吧。” 第二天一早,我和傅老二就趁早启程。傅小六给我准备了很多吃的,软香糕、茯苓露、蚕香豆、冰玉甜……塞了满满一包袱。傅老二看了撇撇嘴:“小六,你不去做官,干养殖应该不错。”傅小六装了这么多,还是有些遗憾:“可惜那家酱肘子店没开门,没有买到。不过没关系,等你从河南回来,我再带你去吃……”又自顾自念叨,“若不是母亲要我再考衙门,冬季考期将至,我就跟着你们去河南了……” 兄弟二人话别了一番,我们就出发了。 出了金陵城,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成懿怎么办?这两天他不知道干什么去了,除了那天晚上跑到我房里叽叽歪歪,一天到晚的也不见他。我要是不在,他自己不会露馅儿吧? 走了十几里路之后,我这个顾虑就打消了。因为那小子,竟然跟着我出来了。他一路跟着我和傅老二,待傅老二不注意,忽然蹦到我面前来说,带着傅清年这副躯体太重,实在走不动了,让我找个理由歇一会儿。 我问他怎么跟着我来了,他说傅家那个娘们儿老逼着他念书,又不准上街玩儿,他要憋疯了。索性跟着我去河南。“再说了。”他从我褡裢里翻出冰玉甜来喝了,“咱俩结了血契之后就是同修,共修为气海的,你要是离我十万八千里,我怎么攀附着你继续修补我的修为。” 呵,敢情是这样。我怎么有种上当的感觉,我这不是收了个鬼仙,是收了个吸血鬼啊。 他又道:“等我修好了,这傅清年也就没啥用处了。附在生人身上,你以为很轻松呢。麻烦死了。” 我揪住他的耳朵,往上一拧,“老子没让你从傅清年身上退下来!你就不准退!” “哎——疼疼疼——”他像杀猪一样叫唤。 我松开他,“那你傅家那边怎么交代的。傅清年才12岁,你这么贸贸然跑出来——” “我留了封书信给那个老婆娘。”他道,又从我褡裢里翻东西吃,“就说二哥看我有慧根,给我带走了。” “这……”这话骗骗那个不怎么关心他们兄弟的傅夫人可能还行,可傅小六……未必会信吧……他二哥怎么会不打声招呼就把小弟弟带走呢……可是,事已至此,也没法子了。我交代他,千万注意隐匿行踪,不然傅老二可不是吃素的。 小郎君(一)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我要是早知道会落到这步田地,当初就不该骨头太硬,跟傅老二闹得太僵。也不该在他每天早上画他那个被火烧了的眉毛时,疯狂地嘲笑他。 ——傅小六给我的碎银子,在我们走到淮南的时候,用光了。我反思了一下,前半程我吃得太多太好确实是个理由,但还有一个大理由是,我带着成懿。他可是皇帝出身,什么都要吃好的,狗儿子变了鬼还是这样。 到淮南城的时候,我俩的盘缠就用光了,只能干瞪眼。成懿让我去卖艺,可傅老二那个狗儿子脚程那么快,根本不会等我。他恐怕还立着心思想甩掉我呢。 还有一个大问题是,我那个褡裢,从酉埝村带出来,千磨万拖的,快要破洞了。万一要哪天不知觉的时候破了洞,法器丢了,那可就出大事了。我小时候丢过一回法器,师父给我绑起来揍了一天,还不给饭吃。我永远记得:头可断血可流,法器不能丢。 可是我没有钱。买不了褡裢。这是比吃饭更重要的事。 进了淮南城,傅老二依旧在面档吃面,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凑到他面前:“跟你商量个事。” 傅老二不搭理我。他一路上都是这个态度,我习惯了。 可为了褡裢,我也只得忍一忍。我满脸堆着笑地再往他面前凑凑:“傅老二,傅二哥,是这样的,山长水远地跟你去河南,我这个人吧,是还吃得消,可我这个褡裢吧,它身娇体弱的,它有点吃不消了……”我极尽谄媚地笑,将师父教我的“该低头时就低头”的七字箴言发挥到极致,“所以……我想买个褡裢……可是我没有钱……你能不能行个方便,哈?” 傅老二把我的脸推开:“我没钱。你不是挺能吗?天天大鱼大肉,怎么,小六这个冤大头给你的钱不够花了?” 我继续谄媚道:“你怎么会没钱呢?你可是傅家的二公子呀……” 傅老二“哧溜”吸进一口面,“我2岁就被师父抱上山,断了尘缘,傅家的钱,我一分没拿过。你的如意算盘打错了”。 哼。铁公鸡。我道:“那你来来回回的盘缠,怎么来的?” 他道:“你怎么来的我就是怎么来的。” 哦,原来搞了半天,是同道中人。穷到一块儿去了。难怪成天里穿个破道士袍,也没换过。我好歹还有傅小六给我做的新衣裳呢。 我挨着他坐下,也叫了一碗面,“那咱俩就得商量商量了。想必你手里也没多少钱,咱们这走到河南,可是很得花些银子。没有准备可不行——” “有话直说。” “你看啊,我俩,好歹,你看看,郎才女貌的,本事又都有,我俩要是搭个伴儿,一路上接一些驱鬼驱邪的活儿,赚点散银子,一路上日子能好过得多,是不?” 傅老二白了我一眼,“郎才女貌不是这么用的”。 我道:“你甭管它是怎么用的,只要你同意,我就给我俩包装成一个’收鬼侠侣’,或者’驱魔男女’?保管生意多多,银子多多。” “我不同意。”傅老二斩钉截铁,吃完了面,起身就走。我的面刚端上来,还一口没吃呢,我只好舍了这碗面,赶忙叫躲在不远处的成懿来吃掉,别浪费,然后追着傅老二去住店。 他还有钱住店,我是连住店的钱都没有了。于是我只好死乞白赖地跟到他的房间,在他的万般阻挠下,凭借我的聪明才智搞了个地铺。 第二天起来,狗儿子忽然改变了主意,同意我接活挣钱,他会等我一起上路,但绝不帮忙。其实这样也行,我原本就不用他帮忙的,更何况还有成懿在,普通的活,哪能难倒我们俩。 那天出了淮南城,我们又往北走了二十几里路,天黑时落在一个村子里休息。村子就不如城里,没有可住店打尖的地方,于是我们在一间破庙落了脚。似乎是个废弃已久的月老庙。 睡到半夜,忽然听见有女人呜呜咽咽的哭泣声,哭得我汗毛直立起来。我把傅老二叫起来,问他听见没有。 他一脸的无所谓,“你的活儿来了,快去挣钱吧”。说完倒头又睡了。 我只好自己出来找,围着破庙搜了一圈,在一处草丛那里果然发现一个女人,穿一身红衣裳,头发散披着。女鬼?我从怀里掏出符来,刚要拍到她身上,那女人忽然转头,原来是个眉清目秀的姑娘。鬼可没有这样清晰的五官。 我问她为什么三更半夜在这里哭。她说她这是在月老庙前为她的未婚夫烧香祈福。我一下来了精神,走上前去细问道:“你未婚夫是怎么了?遇上什么不干净的事了吗?” 她忽就停止了哭泣,一下子抓住我的手:“你怎么知道?” 我嘿嘿一笑,挺直了脊背:“不瞒你说,我就是干这个的。观花婆,听说过不?” 她欣喜道:“原来姑娘是观花婆。” 我点点头,“收费很便宜的”。 于是那姑娘一五一十给我说了她未婚夫的事。据说是半月前从外地做了生意回来便开始昏睡,印堂处直发黑,请了大夫、道士来看都没看好,眼看着人一天天的干瘪下去,是救不活了。她家里的人要她退了这门亲另嫁他人,她不肯,日日来这破庙前头哭月老。可惜月老没长耳朵,帮不了她。 我记下了那姑娘的地址,第二天一早便背着我的褡裢去她家上门驱鬼。给傅老二留了张字条,让他原地等我。 姑娘带着我到了她未婚夫家,那家人其实也不欢迎她,非说是她克夫。我把那拦路的一家人一个两个的拨开,道:“人还没嫁进来就能克夫,那你们可得小心了,她本事不小呢。” 那家人给唬得有些怵了,这才闭了嘴。可还是不让我俩入门。我只好拿出我师父的忽悠本事,故作高深地道:“你家小子是不是回来之后前三日吐酸水,后三日吐黄水,再后三日吐黑水夹着几星血丝?如今是印堂发黑、唇比齿白,脸色蜡黄,就吊着一口气了?” 那家人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很明显我说对了。这有啥难的?昏睡十几天没吃饭,人人都是这么个症状。 他们将信将疑地将我请进去,但还是不让那姑娘入门。我交代她在外面等,我去救她的郎君。 那小郎君长得也清秀,和那姑娘很是相配。我探了探他周身,并无脏东西附着,又探了探他的卧室,也没发现不干净的东西,这就奇怪了,人为什么昏睡不醒呢?若不是鬼邪作祟,我可是无用武之地了。难道要学大夫给他开药吗?可他这个症状,很明显不是阳间的病症啊。 我犯难了。 小郎君(二)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虽然没想到破解的法子,但那家人留我吃饭我还是吃了。还给成懿打包了一点儿带回去。 我和成懿蹲在村口的树下琢磨这个事,他也没太想明白。等他啃完了一个鸡腿,他忽然灵光乍现,一拍脑门道:“不会是元神给人掳了吧?” “元神?”我怀疑道,“从来听说只有修仙修道之人才能修炼出元神外丹,必要时以元神出窍来保命,没听说过凡夫俗子还有元神一说的。” 成懿解释道:“人有三魂七魄,三魂为胎光、奭灵、幽精;七魄为尸狗、伏矢、雀阴、吞贼、非毒、除秽、臭肺。三魂主内阳,七魄主外阴。修炼的人,自然懂得炼阳魂而制阴魄之法,能将它们融会贯通,修成一股元神,支撑肉体,炼出外丹,寄托主命。普通人虽没有元神,魂魄总是有的。生人的魂魄与躯体断不可相离,否则就是个死。”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如果不是被鬼附了,那成懿说的这个不无可能。 成懿又道:“你虽师承观花一派,可这观花的本事实就是元神出窍的一种。只是你学得糊涂,或者你师父教的也糊涂,所以你不知道罢了。观花之术最高层将神识逼出体外,飘荡阴间,与鬼魂相通,和道家元神脱于躯体之外,道理差不多。” 我又点点头,好像有些懂了。我不禁对成懿这个老小子有些改观,活了百八十年,还是有些见识的。 成懿吃完了最后一个鸡腿,道:“你去让那个小道士点个元魂灯,探一探,就能知道到底是不是这么回事了。这个他在行。” “求他啊?”我可不乐意。大不了这个生意不做了嘛。可一想那小姑娘哭得梨花带雨的样子,又有些不忍。 我只好硬着头皮,去月老庙找傅老二。他不在庙里,在庙旁边的一条小河边钓鱼。我去的时候他正呼呼大睡。我把他叫醒,他一脸不耐烦,说最多再等我一天,就要启程。我把小郎君的事情告诉他,又将成懿的话重复了一遍,问他能不能去点个元魂灯。 他想了想,居然同意了。我后来一想,也是,这个小道士对挣钱没什么兴趣,但惯喜欢多管闲事,这种疑难杂症,他恐怕最感兴趣。 我们去到了小郎君家,他取了一盏油灯,用灯火点了一种什么香,那种香的味道很神奇,闻了有些飘飘然,像脚离地飘忽了一般。傅老二引着那股烟绕于小郎君周身,他的身体隐隐地泛着一种鱼肚白的光,那光与灯火相映,灯火的颜色开始忽闪忽变。 这本事我还真是没见过,不由得看呆了。 约莫探了一盏茶时间,傅老二收了功法。他对小郎君的家人道:“他这不算什么大毛病。”转头却将我拉到一旁,道:“你真行,第一单生意就接了这么一单棘手的。”我问为何,他解释道:“那浸了三魂香的油灯灯芯呈赤红色,说明此人的三魂七魄,被人抽走了掌管怒门的伏矢一魄,凡人魂魄缺失,自然病灶缠身。但因三魂还在,所以还在苟延残喘。死是不会马上死,但恐怕一世不死不活。” 我惊道:“那能给他找回来吗?” 傅老二摇摇头:“恐怕难。他这一魄若是丢了,我还能行招魂术,好歹给他织个招魂幡,还有希望。但他这一魄是被人下手抽走的,被抽时恐怕也是经受了极大的非人痛苦。懂得此种术法的人极为恶毒,若能找到此人,或许还能寻回他这一魄,但以你我功法,不一定能斗得过这个人。而且此人行此恶毒之事,必定隐匿行踪,我们想要找到他,也很难。” 我想了想,道:“那这生意——不做了?” 傅老二翻了个白眼。他将小郎君的家人都叫过来,一一问了他出门做生意都去过哪些地方?在哪里停留最久?和那些人打过交道? 家人一一答了,傅老二心中有数,便带着我离开了。 我俩回到月老庙,我问他怎么办。他道,只好顺着这条路线去找,看看有没有线索。于是我俩背着包袱出发了。 走了没多久,就遇上那个小姑娘,又哭得梨花带雨,抱着我哭一会儿,又拉着傅老二哭一会儿,求我们救救她未婚夫。傅老二可能是不近女色,给她哭得怪不好意思的,我只好去给他解围,答应那个姑娘,一定救他的未婚夫,这一去就是去给他寻魂的。然后顺手给了她几张符,交代她三日化水一服,能保她未婚夫的命。那姑娘这才不哭了,拿着符走了。 人一走,傅老二就挖苦我::“你骗人的本事真是炉火纯青。” 我嗤一声,“你懂什么?这叫安慰剂。凡人有病没病都是其次,大多数时候是自己给自己吓死的。给她几张符,她和那小郎君的家人心里头,都能稳当些。” “哼。”他冷哼一声,“你这个符,跟你给小六下的符没甚差别吧。” 我一惊:“你、你知道?!” “哼。”他冷笑,往我后头似有似无的望了那么一眼,望的方向正好是成懿躲的地方,“你那些小把戏,哼。” 我吓得一身冷汗,赶忙给成懿使眼色让他跟远一点。 不过好在那小子并没有发现成懿,我们相安无事地又赶了三天路。可这一路上,并没有发现任何线索,也没有遇到和小郎君一样症状的人。我一度认为是傅老二猜错了,并没有那么个能抽生人魂魄的人存在。直到第四天,我们遇上了一个迷路的农人。 农人说他刚从河南给人家干长工回来,绕了很久都找不到自己的村子。更邪门的是,上镇子里也没遇上村里的人。我问他是不是离家久了不记得路了,他说不可能,他离家才仨月,怎么可能连自家家门都找不到。我们再一问他是哪个村的,他说是尹家溪,过了漫水桥就是,我和傅老二就对上了——那个小郎君做生意回家时,就到过尹家溪,当时修书给家里说要多住几天,收几户农家的棉花。 我们顺着农人指的方向走,过了漫水桥,却只是山林,并不见村子。绕了好几遍都是如此。傅老二望着山道:“那村子恐怕给人下了结界。” 我道:“既然有结界,小郎君是怎么进去的?这农人怎么又进不去呢?” 傅老二摇摇头,“只好先破了这个结界再说。此人既懂得摄人魂魄之法,又懂得设结界,必不是普通人”。 傅老二画了一个顶复杂的阵,取漫水桥的水做引,坎水为阵眼,巽风为阵仪,倏忽风至,阵起,风水相依,傅老二以风水为介画破结界的符咒,可咒还未成,阵就已经灭了,只指了个模糊的西北方向。 眼看着天要黑了,我们还是没找到入村的办法。我忽然想到那农人说的,“村子附近的漫水桥很出名,每年都会淹死人,我怎么会找错呢”。 我对傅老二道:“我来试试吧。” 阴阳棋师(一)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我席地而坐,画请鬼阵,催动阵心,问道桥下亡魂。那些水鬼呜呜咽咽地都飘上来,滴滴答答个不停,我问它们可曾遇到了过路的“神仙”,霸占了尹家溪。水鬼最是话多,先得啰啰嗦嗦地哭诉一阵自己溺水的可怜身世,诉说水底阴冷,见了我像抓着最后一根稻草,呜呜咽咽地问我究竟多久它们才能脱离水底桎梏,回阴间受审入轮藏。 这我哪儿知道。要是你家里人懂事,给你们开坛做法行了超生咒,你们也不至于长困于水底。被压在水底起不来的,多半是无主神位,连尸身都还沉在水底,那谁能知道哪天能熬出头呢?这事情就很复杂了,长困于阴冷水底不得超生的鬼魂,必定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大孽,这辈子才行这个命数运脚,不把孽还完,地府是不会勾名簿,鬼差是不会来拿人的。所以许多水鬼看超生转世无望,就开始作恶,民间有许多水鬼拉人做垫背的鬼故事,就是由此而来。不过拉了垫背也无用,不过是给自己又添罪孽罢了。还是无法摆脱命数。 按理说,这是天道轮回,得靠它们自己去悟,悟透了,行好事积功德,才能入地府进轮藏。可我如今有求于它们,不得不给它们指一条明路,我道:“如今这尹家溪有歹人作怪,害了很多人,你们若能指出那人如今在何方向,指引小神仙我破了结界,救了这些人,于你们而言是大功德一件,比你们困在这条小水沟里攒功德可是容易多了。等功德修满了,你们才能摆脱这一世的厄命,听明白没有?” 那些水鬼叽叽喳喳地开始讨论,我真是听不惯它们的声音,又尖又潮湿,吵得我脑仁疼。吵了一会儿,它们终于得出了个结论,派了个代表对我道:“几个月前,我们见了一个怪人,背着一个棋盘在此探看,看了许久之后,去了西北山脚下一棵桃树下施了什么法,至于进没进村,我们就不知道了……后来那村子里还有人出来,嘴里念叨着什么’我家门口种桃树,桃树结果子,一个果子,两个果子,三个果子……’然后就绕着那个山头打转。不过再后来,就再没见人出来过了……” 我点点头,谢过他们,准备收阵。那些水鬼又叽叽喳喳起来,打头的问我:“小仙人,你方才给我们说的攒功德才能摆脱这一世厄命,此话可当真?可不要诓我们这些苦命的小鬼……” 这些榆木脑子,我话都说那么明白了,还问。要我遭天谴吗?我只好打个太极,说一句“天机不可泄露”,赶忙收阵,放它们回漫水桥下。 我将水鬼所言告诉给了傅老二,他点点头,我俩出发去找那棵桃树。路上他突然问我:“水鬼最是刁钻难缠,为什么肯帮你?” 我支支吾吾的,没回出个所以然来。 傅老二看着我叹了一口气,“小观花,你本事确实有,但你师门太邪,总做些逆反天道、伤已人寿的事情,总有一天,不会有好报应的。我劝你还是——” “桃树——!”傅老二叽叽呱呱,我压根没听,天就快黑了,我一门心思只想赶在天黑之前把这结界破了,不然夜晚阴气盛,只怕又生出什么变数。 那棵桃树果然有古怪,这按理说已经阴历十月底了,不是桃花开的季节,这桃树却殷殷实实地开了满树头的花儿,那花儿颜色也不正常,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小观花!你看——”我正看桃树,傅老二忽然叫我,我过去一看,竟是一副人骨尸骸。再往远处走,又是一副。就这样接连发现好几副。就着隐隐的天光,泛出可怕的青色。 我道:“按水鬼说的,那棋盘怪人来了不过数月,要害人也是这几月的事情,怎么这些人……这么快就成了一堆白骨呢……?” 傅老二道:“你看过那桃树了。恐怕是那人所设结界的阵眼,这些人,是被送出来养阵眼的。精力耗尽之后就死了,凡人被妖物吸尽精元而亡,可不是会倏忽间就变为一抔白骨吗?” 傅老二将那几副尸骸收好,挖了个坑给他们埋了,起了一个简单的无名碑,又诵了镇魂安灵的法嗟,好让它们安息。 做完这些,他对我道:“此人凶狠异常,我们进了结界之后,无论如何行事,你都必须与我通气,不可再自作主张,听到了吗?” 呵?吓唬谁呢。就你厉害。我漫不经心地点点头,让他赶紧想办法破结界。 傅老二起阵,将桃树困于阵中,待他催动阵心,那桃花便如漩涡般飞扬,绕得整山都是。我和傅老二被困进桃花之中,被呼得连眼睛都睁不开,满口都是血腥之味。这桃花旋风越刮越大,满山不像是下起桃花雨,倒像是下起了血雨,星星点点地落在我的脸上,一阵粘腻。 半柱香过后,那桃花雨终于渐渐停了,我和傅老二摔倒在地,被盖了一身的桃花。我俩站起身,把身上拍干净,再抬眼一看,一条小路出现在面前,往前走几步,便看见了尹家溪的地界碑——进来了! 村里似乎没什么异常,鸡鸭羊狗,男女老少,都在各做各的事情,不像是被什么大恶人霸占了的样子。傅老二与我一般震惊,我俩边走边看,实在没看出什么古怪来。 忽有一女子神神秘秘地走到我们面前来,问我们可是外头来的小仙人。我和傅老二对视了一番,他没说话,我便点了点头,说是。 那女子急忙将我们往屋里拉,边拉边看外头的情形,好像是怕被什么人看见。 那女子名唤尹娑衣,生在长在这个村。我们进屋后,她给我们倒上了两杯热茶,傅老二为人机警,水喝进去又偷偷通过头顶气穴排出了,我倒没在意,这茶是甜的,比傅小六给我泡的蜜桔茶还甜呢,我可不能暴殄天物。 坐了一会儿,娑衣进入里间小屋,请出一个瞎眼婆婆来,梳一个道姑头。 娑衣道:“这是我奶奶,从前做过道姑,在这村里头给人算命打乩。” 我点点头,望向傅老二——你同行。傅老二不搭理我,问人家姑娘:“家里就你二人?”我撇撇嘴——真是没礼貌,难不成是看上人家姑娘了?这娑衣穿一身红色衣裳,衬得脸蛋娇红,一点不像是农家的女娃,倒像是我去过的那些大府门里头的小姐。 娑衣望了傅老二一眼,脸微红,答道:“不,我父亲还在。只是……”说着忽然哭起来,那瞎眼婆婆也呜呜咽咽哭起来。 “咋了?”我急问道。 娑衣好容易止了哭,道:“几个月前,村里来了一个棋师,自从那人来之后,就怪事不断……” 阴阳棋师(二)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那棋师生得一表人才,约莫三十岁上下,为人也和善。刚来时借住在村长家,说是行山路崴了脚,养好了伤就走。村长瞧上他知书达理,又风流倜傥,存了小心思想将自己女儿嫁予他,是以这人要住多久,村长都是乐意的,恨不能就住着不走了。谁知没多久,村长就病倒了,什么大夫都医不好。再过没多久,村里的男丁就一个接一个地病倒,大夫却瞧不出什么病症。我爹也是那时候病倒的……我奶奶懂一些道法术术,怀疑这里头有古怪,却不知道古怪在哪里…… 后来更怪的事发生了,村里没生病的人,个个都好像痴傻了,与他们说话,也没个回应,但每天起作还是正常的,就如行尸走肉一般……我奶奶为防万一,取出了当年她师父传给她的龟息香,这龟息香有助修道之人凝神静气,可保神志清明,不为邪祟所污。奶奶将龟息香磨成粉末做成香囊,我二人香囊不离身,这才没有如他们一般……可这龟息香珍贵,眼看着也要用完了……”娑衣道,看向我们,“今日却忽然见到了二位小仙人……这村子几月不曾有外人进来过了……我一看这位小仙人梳道士髻,气宇轩昂,必定有本事,就知道咱们终于有救了……” 气宇轩昂?我笑着瞥了傅老二一眼,他报以狠狠一瞪。 他问娑衣:“你说那棋师来了之后,才有这些事发生的?” 娑衣点点头,道:“我和奶奶回想了一下,确实是这样的。而且村子里,只有他是外人。” 傅老二又看向我:“倒是与那些水鬼所言合上了。” 我点点头:“那看来得去会会这个棋师了。” 夜晚,傅老二给娑衣的爹点了元魂灯,一探之下,果然和小郎君一样被人抽走了掌管怒门的伏矢一魄,我们便更确认这一系列事情,都出自这个神秘的棋师之手了。只是不知道,他抽这么多人的伏矢魄做什么。而且以娑衣的说法,似乎他害的都是男人。 第二日,傅老二换下了道士装,换了一身普通农人的衣裳,去村长家会那个棋师。他不准我去,一来那棋师只对男人感兴趣,二来说是可以留后招。我虽然很好奇,但娑衣给我准备了一大桌好吃的,我去不去倒也不重要了。还是吃饭重要。 我在娑衣家吃了早饭、中饭、午饭,还帮着老婆婆喂了鸡和猪,到入夜时分,傅老二才回来。 娑衣给他备了一碗薄粥,他喝了,对我们道:“那棋师戒备心很强,我没试出什么来。但他恐怕已经对我起疑了。” 我道:“那你这不是白去了,啥都没弄明白,还把自己给暴露了。” 傅老二睨我一眼,道:“至少知道了此人并非什么鬼怪妖物,而是一个修道之人。害人用的也是一些邪法道术,有规律可循,有办法可破。”说到邪法道术的时候,他特意看了我一眼。 我没理他,他接着说:“而且我看他周身无长物,只有一个棋盘,恐怕那棋盘就是他的法器,于棋盘之上也有大名堂。” “啊!对了!”娑衣好像忽然想起来什么,忽然惊叫道,“那棋师刚来村里时,总是摆一盘棋在村口等着人来下,他棋艺很高超,一般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后来他名气越来越大,村外也渐渐有人过来找他过招……棋盘……公子刚刚说到棋盘有古怪……对对对,我爹也去跟他下过棋!莫非是——” “莫非跟他下过棋的人,回来后都病了?”我接着道。 娑衣如小鸡啄米般点头。我俩转头看向傅老二,他思忖一阵,道:“那棋盘可能就是窍门。若能弄明白其中道理,或许还有机会将这些人的伏矢魄找回来。” 娑衣点点头。坐在一旁的娑衣奶奶忽然说话了,“二位将这龟息香香囊带在身上吧。别着了这个棋师的道。我和娑衣查了很久,都没查出来他究竟使了什么妖法,使得村里人都浑浑噩噩的……” 我接过来,认认真真地戴上。可别为了做一单生意,把自己给折在这里了。傅老二拒绝了老婆婆的好意,道:“我派自有安息凝神之法,这龟息香珍贵,还是你和娑衣姑娘自己留着用。万一我们耗时良久都收不了那个棋师,也好保你们神智清明,将你二人送出尹家溪。” 娑衣听他如此说,颇为感动,瞪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望着他。傅老二假意咳嗽一声,将脸别了过去。我暗自好笑,这又是不好意思了。 第二天一早,我和傅老二便收拾好家伙什儿去会那个棋师。娑衣千叮咛万嘱咐,十分不放心傅老二的样子。傅老二三推四阻,才拒绝了她要一同去的请求。 我嘲讽他道:“艳福不浅呐,傅二公子。” 他白我一眼,忽然抬头看天,喃喃道:“结界修好了……” 我也抬头看,果然前日我们破开的那处结界,已经恢复了原状,“这人,真是不简单。看来你昨日就算不去见他,他也知道有人闯进来了。竟然可以不动声色……真是个厉害角色”。 我俩一路往村长家走,到村西头时,忽然听见一阵婉转的琴声,如泣如诉。天色多云偏阴,又起北风,配着这琴声真是合适。再走几步,便看见一个人,身穿黑色长袍,玉冠木簪,盘腿而坐在一条石凳上,正在抚琴。旁边放着一个黑白棋盘。 “就是他了?”我低声问傅老二。 傅老二点点头。 那人听见我二人的脚步声,并未转头看我们,琴声急转激烈,复又平淡,他淡淡道:“有朋自远方来,请坐、请坐。” 傅老二将我拦在身后,要我止步,他上前去,坐在那人对面,道:“昨日刚见过,怎么兄台忘了?” 那人抬头看傅老二,嚯,生了好一张妖媚的面孔。若非打扮过素,说是个女人也不为过。他对傅老二笑道:“昨日与兄台一碰,可未曾想过兄台会如此喜欢多管闲事,小弟我已经给了出路,你和你这小妹妹——”他忽然抻起一根琴弦,冲我丢来,那琴弦附了他的内力,“嗖”的一声比射出的箭还快还狠。我没料到他来这一手,一时愣在原地,还好傅老二眼疾手快,一个轻功飞过来挡在我面前,捻住了那根琴弦,又飞了回去,将琴弦扔回给他。整个动作只是一瞬,我看呆了。 那人见傅老二接住了招,停了琴,诡异一笑,“看来,你和你这小妹妹,是闲事要管到底了——?那不如,给你们个好差事,去给我那桃花阵做肥料吧……?昨日你们破了它,害我损了不少修为来修补,道理上,你们也是该去的……”他凑到傅老二面前,笑得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你说是不是啊?” 虽说这种妖里妖气的风格令我十分受不了,可这张脸确实长得过分精致。傅老二却不吃这一套,他一巴掌把那张脸呼开,就像他每次呼我一样。然后卸下他的杨柳剑置于一旁,一双眼亮晶晶地盯着那个妖物,道:“来都来了,不如领教一下兄台的棋艺吧。” “下棋……?哈哈哈哈……”那妖物忽然笑得花枝乱颤,一脸势在必得的表情,“行啊。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我大概猜到傅老二要做什么——他这是要亲自去探此人的法器里究竟藏着什么秘密。要借棋盘来与之斗法。这法子虽然够直接,可我确实觉得不是很高明,这就好像你跑到别人家撒野,你不是主场,是会被人家轻轻松松按地上打死的。 要以此人的法器为介来斗法,主客立现,稍不留神,就会走火入魔。除非你的功力远在他之上。傅老二的功力有多高深我是没探过底,可这个妖物明摆着是很厉害的。傅老二能有几成胜算,我实在是算不出来。 阴阳棋师(三)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傅老二执黑棋,棋师执白。二人捉子相对,开始了棋局。棋我是没学过,看是看不懂,但我从二人表情上来看,那黑衣棋师似乎轻松得很。傅老二上半局应对也尚算自如,但后半局似乎力有不逮。 “这后面就不是斗棋了,两个人斗上真功夫了。”忽然头顶上飘来一个声音。是成懿。我抬头一看,他正躺在树上吃果子。 我白了他一眼,问道:“依你看,傅老二能赢吗?” 成懿一个翻身下来,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难说。你看这棋师布的局,引着傅老二入瓮呢!”他又探头过去看了看,啧啧道,“妙、妙,这小子有点本事”。 傅老二与棋师身周已经起了结界,二人已斗入修为深层,内外相隔,听不到我们说话,也看不到我们。 成懿道:“你们不是要找这人怎么抽的人魂魄,又把人的魂魄抽了放哪儿了吗?”他冲那棋盘努努嘴,“喏,傅家小子试出来了——这人就是通过下棋迷人心智,然后将人的魂魄困在棋局之中,我想,那些人的伏矢魄都在这棋盘里头关着。”说着他绕着傅老二走了两圈,“这小子……好像顶不住了啊……这样他的魂魄也会被棋盘给收了的……” 我一惊,傅老二果然高估了自己。“傅老二!傅老二!”我试图喊醒他,可他二人已臻无我之境,为保自己元神,对外界的一切刺激都毫无反应。 成懿走到我身旁来,“你叫不醒他的。他要能听见你叫他那才怪了。别斗法没斗得走火入魔,你这几声给他叫走火入魔了”。 我急了,问道:“那怎么办?!”忽然,傅老二呕出一滩鲜血来,浸在了他的道士袍上。我抓着成懿问怎么办,成懿挠了挠脑袋,又开始原地打转,转了半天,也没主意。 我啐他道:“一张嘴叭叭叭的光会说,真要你帮忙的时候,半点忙都帮不上!” “嘿?!”成懿给我气得嘴都歪了。转圈转得更快了。忽然,他凑到我身上闻了闻:“你身上这是什么味道?” 我忙着看战况,压根懒得理他,随口答道:“龟息香。” “龟息香?”成懿喃喃道,忽然喜得蹦起来,“有法子了!有法子了!龟息香是好东西啊!” 我转头看他,“有法子了?什么法子?!” 成懿道:“用你气血之穴的血,催动龟息香,然后……哎?不对……还是不行……” “咋了?!你怎么吞吞吐吐的!”我急道。 “这法子得知道那小子的气血之穴在哪儿啊。” “那个我知道啊。” “你知道?!”成懿一脸的不可置信。 我点点头,“你快说,少废话”。我俩说话间,傅老二又吐了一口血。 成懿又开始磨叽,“可这法子用了之后……有个后遗症……” “你快少废话吧!快说!快说怎么使!” 成懿耷拉个脑袋,道:“用你气血之穴的血,催动龟息香,然后引烟与血入结界,灌入他的气血之穴中。以龟息香的静心凝神之功用,助他走出困境。切记,在他恢复神智之前,血烟不能断,你得用真气一直供着。” “知道了!”我立刻开始用成懿的法子来给傅老二输真气。成懿又不知犯了什么毛病,在我身旁摇头晃脑地叹气。 约莫输了一盏茶时间,傅老二终于清醒了。他所执黑子将白子团团围住,两子纠缠,最后化为齑粉。他周身的结界也退了,忽然瘫软在地。我收了功法,冲上前去接住他。还好接住了,不然就要摔个狗吃屎。 棋师的结界也退了,他虽然伤的不如傅老二重,但很明显也没占什么便宜。我们仨,顿时都成了霜打的茄子。我脑瓜子一转,从褡裢里掏出一张乾坤布袋来,扔给成懿,“快!把他收了!”咱们几个人里,就剩了成懿是个全乎人儿,以成懿的本事,这棋师,休想挣脱。 成懿接了布袋,立刻起咒作法,那乾坤布袋能装三界人鬼神,是一个布袋和尚送给我师父的,我师父又传给了我,用了这好些年,从未失手。那棋师闷哼一声,就被罩住了。我松了一口气。 傅老二似乎缓过了一口气,半睁着眼睛看我,我欣喜道:“傅老二!你醒啦?!” 傅老二又咳出一口血,咳得我一身都是,边咳边说:“你能不能别总叫我老二。” 嗯?我奇了,死里逃生第一句话就是这个?我撇撇嘴,“那我叫你啥?小二?” 傅老二好像不想和我争辩,晕了过去,也不知道是真晕还是假晕。 我和成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毕竟我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他的肉身是个十二岁的小孩儿——才把二十多岁的大男人傅老二拖回了娑衣家。娑衣看到我们满身血污,尤其是傅老二——因为我们是将他拖回来的,他浑身都是泥巴——惊的不行,立刻烧水给他洗澡。 我和成懿给傅老二安顿好,又去村西头去拖那个棋师。成懿嫌累死活不去,可那哪由得了他呢。于是我俩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给那棋师拖到了娑衣家牛棚。 这深秋的季节,我俩是累的一身汗。我俩到家时,傅老二已经被娑衣扒光了在泡澡,人还没清醒,一张虚弱的脸氤氲在水汽中。成懿也嚷嚷着要洗澡,皇帝出身,讲究是很讲究的。娑衣只好给他去烧水。 我瞅着娑衣一个人,也是个小姑娘,烧水也挺麻烦的,便不麻烦她了。我反正不是什么讲究人,傅老二洗完的水,我凑合着洗一洗就好了。成懿一脸嫌弃地望着我,摇头晃脑地去了另一个屋子洗澡。 娑衣家也不大,总共就三间屋子,她爹躺了一间,成懿用了一间,我本来想和成懿共一间,但他死活不肯,嫌我脏,那我只能和傅老二用一间了,正好也不用挪水桶。 我和娑衣再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傅老二扶上床,娑衣给傅老二换上他爹的衣裳,给我备了一套她自己的衣服,出去了。 我和傅老二之间隔了个屏风,而且他还晕着,想必没什么问题。我便脱了衣服洗澡。正洗着,忽然听见傅老二呻吟,呻吟着呻吟着忽然惊叫一声:“谁?!” 我淡定地安抚他道:“我啊,是我,你的洗澡水没用完,我就着洗洗。” 傅老二又叫:“我这衣服是你换的?!” 我正要答是娑衣换的,成懿忽然闯了进来,给我吓一跳,直接闷进了水桶里。 我模模糊糊听见成懿大喊:“傅老二你怎么回事啊!你这心嘣嘣嘣跳这么快你是要死啊?!我就说那法子不行、不行、有后遗症!共了气血之穴的人是会共情的,谁知道你没和这个死丫头共,共到我身上来了——你说你——唔——!” “叮里咣当!嘭!” “你继续洗吧。我和他出去了。”傅老二站在门外道。 我松了口气,从水里冒出来,成懿这个没轻没重的蠢东西!差点就被他看光了。哎——?不对啊!——傅老二看见成懿了!成懿这个蠢货!自投罗网了?!我吓出一身冷汗,急忙擦干净了身子换好衣服冲出来。 傅老二正在正厅和成懿俩相对坐着,娑衣和她奶奶也在。 见我出来,娑衣迎上来,笑着道:“你穿我的衣裳还挺合适的,小观花,你穿红色真好看——” 我对她讪讪地笑,这衣服穿得我真是别扭,下身是个大摆裙,走两步绊一脚,走两步绊一脚。我一抬头,正对上傅老二的一双眼睛盯着我看。糟了,成懿的事一定被他发现了!我开始疯狂编借口,成懿还嫌事不够大,又大大咧咧地喊:“傅老二!你又开始了!” 阴阳棋师(四)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傅老二似有似无地瞥了成懿一眼,也不知什么时候起了禁言咒,成懿闭嘴了。 他看着我,虽然身体还没恢复,声音有些虚,但颇为严肃,“你不解释一下?” 我知道他指的是成懿。我嗯嗯啊啊了一会儿,道:“清年……他……他说……想跟着我和你学道术……我看他挺诚心的,我就,我就答应了。他,他就……“ “还不说实话?”傅老二冷冷道。 “……”咋说啊,说我让一鬼仙附了你弟弟的身?那不是找死吗。 “非得让我把它逼出清年体外?”他挑着眉看我。 哎,看来是瞒不住了。死就死吧。我只好实话实说,把如何收成懿、成懿的身世、成懿如何附在傅清年身上的,都交代清楚。说完嘴都干了,娑衣给我倒了一杯水,我咕嘟咕嘟一口气就给喝了。 傅老二若有所思,不过没有像我想象中暴怒,我松了一口气。良久,他吐出几个字:“回金陵后,让它退出清年体内。” “……”我原本想答应,可转念一想,有件事情我必须要提醒他,“可是傅清年早已魂归阴府,成懿若退下来的话……” “这我明白。”傅老二道。眼中闪过一丝悲伤,“我相信小六也会明白。他与清年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他有权利知道这件事的真相。在傅家的时候我曾怀疑过你对清年动了什么手脚,只以为你为了不让小六伤心,用邪法给他续了命,我也便忍了。但没想到……你胆子大得很。虽然我很不认同你的做法,你所谓的好心——”他抬头看我,眼神很复杂,“但既然你是小六的朋友,这件事情,我暂且不问。但回金陵后,这个鬼仙一定不能留。” “噗啊——你个狗儿子!”成懿挣脱了傅老二的禁言咒,一口啐在他脸上,“刚刚是谁救的你你忘了是吧?转脸就不认人呢你这个狗东西!” 成懿没遮没拦的骂了半天,傅老二一声不发。我好容易才找到了个空档插话,我对傅老二道:“这恐怕不能如你的意。我和成懿已经立了血契,我自然不能看着你散了他的功法。你若要散,我只能拦着,那咱俩只好打上一架,看看谁厉害。”说着我挺直了脊背,有种老母鸡护小鸡的感觉。 傅老二一脸冰霜地望着我,成懿嘚嘚瑟瑟地站在我身后。我们仨就这么僵持着,僵持了好一阵。娑衣有些尴尬地走过来打圆场,娑衣奶奶也说了几句话打圆场,气氛才缓和了些。 晚上娑衣做了一大桌子菜,傅老二看上去一点胃口都没有,我和成懿倒是一如既往,吃得开开心心,气得饭都不想吃,有那个必要吗?娑衣一个劲地给傅老二劝菜,傅老二仍旧摆个臭脸,忽然起身说不吃了,进了里屋,搞得娑衣很是面子上挂不住。我便宽慰她道:“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他是个道士,经常辟谷啊什么的,吃不吃无所谓的。”娑衣还是很不放心,单独给他拣了一碗饭菜送了进去。 到了晚上,我和成懿刚准备歇下,娑衣进来了。进来了就哭,哭得我和成懿一脸懵。哭完了才说话:“小观花,你和傅公子闹成这样,是不是不能帮我爹找回他的魂魄了?” 我和成懿对望了一眼,成懿的眼神里写满了不要多管闲事,他现在只想跑,离傅老二越远越好。虽然这笔生意对我来说实在不划算,但那棋师都抓了,现在撒手不管实在是也不合适。我对娑衣道,吵架不耽误我们做生意,让她放心。娑衣点点头,承诺我们每天都给做好吃的,让成懿不要走,成懿才勉为其难点了点头。 半夜,我睡得正香,忽然被成懿推醒了,说我呼噜声太大,让我出去睡。我对这个狗皇帝真是,忍无可忍了。可半夜三更的,也不好跟他吵架把娑衣和奶奶吵醒。我只好到正厅去摆椅子睡。 刚进去,就看见傅老二正在椅子上盘腿打坐,乌七八黑的给我吓一个趔趄。我道:“半夜三更的不睡觉,你在这儿吓什么人!” 他闭着眼,道:“隔壁呼噜声太大,睡不着。” 隔壁?这是说我?我呼噜声真那么大??“咱俩还睡过一间房,那时候怎么没听你说呼噜声大!”我不服气。 “哼。”他冷哼一声,“你以为我为什么同意等你卖艺挣钱?” “为什么?”我一头雾水。 他白了我一眼。 我真是觉得累,和傅老二说话真是太累了。 我懒得再同他啰嗦,摆了凳子准备睡觉。忽然听见“咚——”的一声,好像是从牛棚那边传来的。我和傅老二一对视——不好!那棋师! 我俩冲到牛棚,还好,那棋师还被那张乾坤布袋给罩着,没跑,只是被牛角顶到了角落,碰倒了架子上的东西。 那棋师听见有人来了,吱哇乱叫,让我们放开他。 我将乾坤布袋化为绳索,捆住他,他透了口气,这才安静了一会儿。那张好看的脸因为沾上了泥巴牛粪这些,忽然变得有些滑稽。 傅老二打了个哈欠,从旁边拉了一张凳子坐下,“既然睡不着觉,不如来跟你聊聊”。 谁说睡不着觉,我可是困得很。我挤在傅老二身边也坐下,哈欠连天。 傅老二白了我一眼,对那棋师道:“咱们一桩一桩的来。不如你先说说,你给这村子里的人下了什么蛊,导致他们神志不清?” 那棋师犟得很,充耳不闻,脸扭向一边。 我道:“你真跟他聊天呢?这么问,问三年你也问不出来啊。” 那棋师冲我一笑,“还是你这个丫头有意思,这个榆木疙瘩我看着都烦。不如你让他出去,咱俩聊聊?” 我摆摆手,“还是你俩聊吧。我困得慌。我劝你也别抵抗了,你落在了我们手上,主要是我——我整人的法宝可多得很——” 那棋师“呵呵”一笑,不甚在意的样子。 我只好意思意思从怀里掏出一瓶药来,“譬如这个。这是我师父前几年收的一个西藏巫医的方子制成的巫药,叫无盐丹,就用过一回,那人吃了药之后,就面部溃烂,一张脸烂到流脓,骨头都出来了……啧啧啧……真是可怜……我师父说,有些人啊,不怕死,你就给他吃这个药,这个药最厉害的地方还不在毁脸,而在于这个药是施了咒的,吃了这个药,你就算转世一百回,都是顶着这张烂脸,下了地府看见你最亲的人,他恐怕都认不出你来——而且这个药啊,是没有解药的——” 棋师脸色果然变了。妖里妖气的男人果然最看重的是自己的脸,比自己的命还看得重。 傅老二的脸色也变了,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无非就是瞧不上我这邪魔歪道种种。 棋师还是嘴硬,说世间哪有这种药。 我只好磕出一颗来,给他试试。 阴阳棋师(五)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我才刚将药送到他嘴边,那棋师就“呸呸”一声,服软了,开始交代。 他在尹家溪住了三月有余,前一阵收人魂魄,魂魄收集够数后,为了保住他在此处收人魂魄的秘密,就设了结界,不让村里人出,不让外人进,怕村子里的人捣乱、泄露秘密,就在村子的水井里下了食脑虫,那虫子一入人脑就会食人脑髓,初时人会变得懵里懵懂,如坠梦中,时间一久,人就会变得痴傻呆板,要救人,只能将食脑虫逼出体外。 我恍然大悟,难怪一前一后,小郎君能进村,那农人却不能。我猜想,娑衣和她奶奶应是误打误撞,那龟息香虽不能解食脑虫之毒,或许能抑制食脑虫在脑内的发育,所以她二人还能保持神智清明。 说完这茬,傅老二又问他:“棋盘里的魂魄,怎么放出来?你掳了这么多人的伏矢魄做什么?” 敢情这刑讯逼供,刑讯都在我这儿,逼供都是他的事儿。他还要瞧不上我的手段。真是……又当婊子又立牌坊。呸。 那棋师冷笑道:“怎么放出来?我连我自己的主魂都封印在了里面,你还问我怎么把它们放出来?哈哈哈哈……我告诉你,我就没想过留退路。你想把它们放出来,行啊,自己进棋盘煞域,自己放去!” “嘿?你——”我又掏出无盐丹来。 棋师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你就是给我吃了这个药,我也是这个话!信不信由你!” 后来再问,就问不出什么来了。那棋师好像是铁了心了。 我和傅老二只好作罢,从牛棚出来。我俩人轮番哈欠连天。我发现傅老二这个人,旁的毛病没有,好像确实特别爱睡觉,瞌睡特别重。 他问我:“你要睡正厅?” 我打了个哈欠,点点头。 他道:“那我去跟成懿睡。” 成懿?!我一惊。 他道:“你放心,现在我不会动他。”说着打着哈欠,真往成懿房间去了。走到一半,又回过头来对我道,“你就在正厅睡,不要去我的房间。我的房间和成懿房间离太近,你呼噜声太大。” 我:“……” 于是我在正厅的硬椅子上睡了一宿。 虽然我皮糙肉厚的,以前破庙、路边也都睡过,可这一宿下来,还是腰酸背痛的。 娑衣问我为什么睡在正厅,又问傅老二怎么睡到成懿房间了,我和他都懒得答。吃完早饭,傅老二用内力逼出了娑衣和她奶奶体内的食脑虫,那虫子呈红褐色,掉在地上扭来扭去的,煞是恶心,不过刚出人体没多久,就好像失去了温床,没多久就成烟状飞散了。 娑衣吓得一愣一愣的,连声给我们道谢。这声谢倒是也当得起的,若不是我们,他们这村子的人最后都会成了行尸走肉。不过,娑衣要是再上道些,来点实在的银子,便更好了。 我刚要开口要钱,就被傅老二拦下,“小观花,你跟我去救治其他村民,成懿在这里看着那个棋师”。 说着拉着我就走。成懿在后头骂骂咧咧:“老子干嘛听你的——你不是要散老子的修为吗——你个狗儿子——今天晚上别想再和我睡了——” 我有点不高兴,“干嘛呀,我出门做生意的,要点钱怎么啦?” 傅老二翻个白眼,“你师父就没教过你,做事要合时宜。现在这么个情况,你开口要钱,你说得出口?” “有什么说不出口的?”我真是十分不理解,“而且我师父教我的就是,天大地大银子最大,没有银子,我吃饱了撑的,蹚这趟浑水干什么?!” 傅老二道:“怪道你是个奇葩,原来你师父就是个奇葩。” ???“奇葩怎么了?奇葩也是要吃饭的!” “……” “……” 我真是太累了,和傅老二说话真是太累了。什么叫作话不投机半句多,我算是了解了。 我俩花了一整天时间,才将整个村的村民体内的食脑虫逼出,好在尹家溪不大,人不多,不然我俩得筋疲力尽而亡。不过说起来,还是傅老二比较吃亏,他昨天刚受了伤,今天又是以他为主行真气来逼出食脑虫,这两回损耗下来,他身体想必是吃不消了。我看他回娑衣家时,步伐都有些虚。行吧,最多这次他六我四,多给他些银子,这总可以了吧。 娑衣依旧准备了一大桌子吃的给我们,傅老二依旧不吃饭,早早的就回房打坐了。 吃完晚饭,村民们忽然一涌而来,带了许多土特产,说是来感谢我们的。我笑嘻嘻的都收下了,可是又犯难,这红薯、土豆、鸡蛋的,我走的时候可怎么拿?还是银子实在啊…… 成懿缠着娑衣给他做烤鱼,我将红薯、土豆、鸡蛋啥的搬到成懿房间,正在打坐的傅老二看了我一眼,我解释道:“这都是村民的心意。” 傅老二要死不活的又闭上了眼。 过了一会儿娑衣端进来一碗鲜鱼汤,他也不喝。人都只剩半条命了,还在这儿装什么大王八。等娑衣走了,我端着鱼汤怼到他面前,往他嘴里灌。 他挺倔,就是不喝,躲开我,吼道:“你干什么?!” “喂你啊!”我道,“你这几天连番施法,耗费颇多,神仙都顶不住啊!你还不吃不喝的,咋,真做神仙啊?” 他推开我,“不用你管,我自然有我的修道之法。你别捣乱!” 嘿?我捣乱?行吧。好心当成驴肝肺。我扔了碗,“爱吃不吃”。可转念一想,不对啊,后面还要释放生魂,得进棋盘,他要是不恢复,这活儿不得我去吗?还是得诓他多吃点,早点恢复身体。 我换了一副面孔,笑着端着汤碗凑上去,“傅二公子,你闻闻这汤,多鲜呐,不吃可是会后悔的——你尝尝,就尝一口,就尝一口还不行吗?来,张嘴,啊——” “傅老二!”眼看着要成功,成懿忽然举着烤鱼闯进来了,傅老二又一把将我推开。 成懿又不知道在乱七八糟的嚷嚷什么,大概就是些“傅老二,你冷静点,你是不是有病啊?心跳为什么这么快!”的话。 他一进来,就吵得我脑仁疼,我看傅老二的脸色,成懿再不闭嘴,他又要使禁言咒了。我赶紧用烤鱼塞住成懿的嘴,把他推了出去。 这一天我也累得够呛,早早的就在厅里睡下了。娑衣很贴心,给我垫了一床棉被,这下软和多了。睡得迷迷糊糊之间,看见娑衣端着一个碗从里屋走出来,我问她干什么,她说傅公子喝了鱼汤的碗,她收一下。后面她还说了几句什么话,我就没听进去了,一下就坠入五里雾中,睡得死沉死沉了。 阴阳棋师(六)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就不见了傅老二和成懿。找了一圈才发现他俩都在牛棚,跟那个棋师说话。 我问成懿,你怎么忽然这么热心了?凑什么热闹?不怕傅老二收了你?成懿说这么有本事的人他见得少,所以想会一会他。 他口中那个有本事的人,此刻正被乾坤绳锁着,坐在牛棚里,牛时不时对他报以热情的舔舐。毕竟大家一起住了好几天了,住出感情了。 原来傅老二在问那个棋师进入棋盘的办法,那棋师嘴依旧很硬,无盐丹的威胁也不起作用了。娑衣这时送来了小米粥,我和成懿端着热乎乎的小米粥,蹲在那棋师面前边问边呼呼地喝。 傅老二瞥了我们一眼,“你们还真是不挑地方”。说着环视了一下牛棚——到处都是牛屎。 我倒是无所谓,成懿尴尬地咳嗽两声,把粥放到一旁,道:“我、我都给这个臭丫头带坏了。我可是前朝昇宣帝,这要搁以前,这种东西根本就入不了我的口。”说着一本正经地擦了擦手,站到一旁。我翻了个白眼,继续喝粥。 傅老二把棋师的随身物件儿都翻了个遍,也没找到什么线索。 我喝完粥,用脚扒拉扒拉那坨东西,看到一个什么珠子滚了出来,长得还挺好看,就顺手捡了起来。那棋师忽然像疯了一样扑过来要抢,我随身一闪,将那珠子举高高:“哦哟?这是你的宝贝?” 棋师涨红着一张脸不说话,把头扭向一边。我把珠子塞进怀里,“不说话那这珠子我就收下了。就当你惹了这么多麻烦事,我给你擦屁股的报酬”。 棋师怒瞪着我,眼睛好像要起火了。 我才懒得理他,转头问傅老二:“棋盘你试过了?进不去?” 傅老二点点头,说进不去。 我拍了拍手上的灰,“那我试试?不过要是我进去,咱们这账就得另算了——我六你四——?” 傅老二翻了个白眼,“谁试都没用。这棋盘上有结界,破不了。这家伙不肯说结界的阵眼设在了哪里”。 哦……原来是这样。我转头问成懿,他已经安静好一会儿了,“你怎么看?” 成懿故作深沉地摸了摸下巴,“按理说,这结界的阵眼要是设在这棋盘上,我和傅老二不会探不出来,所以这结界一定不在本物上,而是使了障眼法,落在了别处。应该也不会远,就在这村子里头。可这村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没个头绪,着实也难找——” 傅老二不出声,看来是赞同成懿的说法。 “无论如何,我先设阵来找吧。”傅老二道。 我点点头,这个我可不在行,只能翘着二郎腿看他弄。他从棋师身上取了头发,开始做阵起法。忙活了大半天,还是没找到,他道:“我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个阵眼,好像不在一个固定的地方……” 我没听明白什么意思,成懿一惊,对那棋师道:“行啊小子,有点本事啊!如此复杂的活动阵你都会设!” 傅老二喃喃:“这下麻烦了。阵眼会跑,稍微一动,阵就千变万化,要破此阵,太难了。” 那棋师洋洋得意地大笑起来,说你们这几个蠢货还想破阵,休想。笑得真是聒噪。我只好把娑衣方才送来的馒头塞进他的嘴里。 事情一下子陷入了僵局,傅老二愁得脸都皱在了一块儿。成懿也犯愁,不过他纯粹是出于征服欲,和傅老二想管闲事的心态还不太一样。 我们仨蹲在村口发愁。乡亲们过来过去的给我们送吃的,就像上供一样。 我和成懿一边吃一边想,傅老二一边喝茶一边想。 他会把阵眼设在哪儿呢?那个阵眼为什么是可以移动的呢?除了活物,还有什么是可以移动的呢?活物……? 我忽然好像想到了什么,对成懿道:“你说,那阵眼有没有可能就是在一个什么活物身上,所以一探它就跑?” “活物……?”成懿念叨。 “是呵!”傅老二忽然弹起来,“我起阵忘了寻活物!”说着立刻又起一阵,寻那高深难测的阵眼。不一会儿寻阵灭,指了个方向——西边山头。 我们走到村子西边,那里住着一户人家,在西山头上养猪。说他们养的猪都是走地猪,每天跑跑跳跳,吃的都是山草中药一类,肉质好,烤着尤其好吃,隔着几里外就能闻到香味。 虽然情况很紧急,但我和成懿还是被说得吞了吞口水。 傅老二懒得搭理我们,自己上山找了。我和成懿只好跟上。我问成懿:“咱们到底找什么?”成懿一脸很难给我解释的样子,最后回了一句话:“你就看什么东西反常的,就是我们要找的阵眼。” 我艰涩地点了点头。还是不太懂。脑子里不可克制地出现了烤肉的画面,甚至连香气都闻到了。我忍着饥肠辘辘,开始找。 我们仨搜山搜了大半天,一无所获。忽然,我看见一只猪,那猪说起来也没什么古怪,可是总感觉它和别的猪眼神不同,好像在偷看我们的样子。再仔细一看,他臀腿处似乎有一个桃花的印记。桃花……之前进村子的阵眼不就是一棵桃树吗?! 我连忙指给傅老二看。傅老二说是了!那就是阵眼! 于是我们仨开始了漫山遍野抓猪的旅程。一直赶到天黑,才把这头聪明伶俐的桃花猪抓到手。我们拖着这头猪回娑衣家牛棚,傅老二立刻起阵破阵眼,那猪“哼哼”两声,身上的桃花印记漂浮于空中,镇压于棋盘上的阵气被这个桃花印记悉数吸尽,那印记扭捏一阵,最终化成了一个模糊的人形。 那人形飘到棋师身旁,呜呜咽咽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棋师冷哼一声:“挺有本事啊你们。这都让你们找到了。” 成懿也冷哼一声:“你也挺有本事啊,溜着老子抓了半天的猪。搞了半天原来是个桃花精。”然后转头看我,“小观花,你还等啥,还不伏魔袋伺候!” 伏魔袋?抓这个小花精吗?我偷偷瞥了傅老二一眼,嗯,我还是赶紧先收了它,不然这种助纣为虐的精怪落在嫉恶如仇的傅老二手里,可就惨了。于是我先用伏魔袋将小花精收了,再趁成懿、傅老二他们去帮娑衣杀猪的空档,把小花精装进了净气瓶里养着。 晚上我们吃的是烤猪肉。不知道是不是桃花精附在它身上久了,那猪肉吃起来都有一股淡淡的桃花香,吃起来味道真是一绝。 傅老二没吃,他在养精蓄锐准备明天进棋盘煞域。 棋盘煞域(一)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晚上我把那个小花精放出来玩儿,成懿一直在旁啧啧啧,说我偏心,当时抓了他,一点不怜香惜玉,如今抓了这个小花精倒是喜欢得很。 那小花精其实尚未修成,只是一股子桃粉色的精气,用它们自己的话说,这应该算精灵吧,吸天地精华而成,估计是被那棋师用什么方法俘了,才去做坏事的。放它出来透透气,我依然将它收进净气瓶里。 相安无事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傅老二起功法预备元神出窍进棋盘煞域。可试了好几次,他还是进不去。我们把棋师提来,问他还有什么窍门,他只是嘲笑我们,一句正话不说。 成懿道:“这小子该使的本事都使尽了,应该不会再有什么屏障……”他忽然看向我,“小观花,要不你试试?” “我?”有你这么坑老板的吗。我翻个白眼。 那棋师忽然止了笑,在一旁道:“原来是个小观花婆,呵呵……” 傅老二问他:“观花婆怎么?” 那棋师神神叨叨,道:“若是观花婆,倒是能进去……” 傅老二看向我:“你行吗?” 我行吗?瞧这话问的,我可比你行多了好吗。我无所谓的点点头,道:“那就试试呗。就跟之前在酉埝村一样,烦你护法。” 傅老二点点头,临了了却又有些犹豫。成懿也有些犹豫,过了一会儿道:“我跟你一块儿进去。我本就是个没有实体的,进去应该也不难。” “那行吧。”我耸耸肩。开始点灯做法。 傅老二忽然拦住我,道:“等等。我教你我派元魂出窍之法,这样进去若发生什么事,你的一念神识不至于被打散,能靠元神念力,渡过难关。” 哦?这么好心?那不学白不学。傅老二开始认认真真地教我他家的元神功法,还好我有些底子,学起来也不是太难,花了两个多时辰,我就学会了。傅老二似乎有些惊奇于我的聪明才智,看我的眼神都变了。我冲他绽放一个假笑——老子我就是这么厉害这么有天分的。 他皱眉转过头去,懒得再理我。 我和成懿盘腿打坐,他是双盘,我选择散坐——我怕时间太久,出来的时候腿麻——点一星豆灯,照我观花一派的办法行阴鬼之道,使元神出窍进棋盘。傅老二为防我们有失,还燃了龟息香以助我俩凝神静气。临走之前,我忽然想起来一件很重要的事,我叫过傅老二,道:“这买卖的分成可又得变了,我七你三,怎么样?” 我看见傅老二咬紧了下颌。成懿叹了一口气。 得得得,又要生气了。关键时候还是不要惹他生气的好,我赶忙道:“不着急、不着急,出来再说、出来再说。” 于是再次凝神,催送元神出窍。我忽觉身子一轻,脚底变凉,再低头一看,肉身已然脱离。再看看旁边,坐着傅清年的躯壳,成懿的本相正和我一样浮在半空之中。我俩一对视,催动心符,进入了棋盘煞域。 这棋盘之中,一片飞沙走石,皓日当空,晃得我连眼都睁不开。不一会儿,就被晒得皮肤泛红,满头是汗了。成懿也是一样热得满头大汗,我嫌热,他却有些高兴的样子,道:“快一百年了,老子这还是第一次感受到热是什么滋味儿——” 他这话倒是提醒了我,这棋盘果真就是对魂灵这种不实之体起作用的,太过真实了。我提醒成懿,谨防掉入这无尽真咒之中。这其中幻想与真实,一定要分辨清楚。这个棋盘世界,除了你我,都是假的。 成懿警醒地点了点头,道:“虽然是假的没错,可这感受还真是好。要不是这老小子给这煞域建成这个热的要死的鬼模样,我还真愿意留在这里头。这可比外头等着我的千万个冰冷的日子要好多了。” 我看了他一眼,他眼中竟然隐隐约约含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悲伤,那种悲伤之感与他太不衬了。躲过轮回,免受众生之苦,可鬼仙之途,真是那么好修的吗?我又看到了成懿那汩汩流血的腰身,竟对他生出一股莫名其妙的情感。成懿见我盯着他看,拿他那个大袖子把伤口挡了挡,“你看什么看?” 我问:“日日这样重复死前之状,你还会疼吗?” 成懿故作不经意地抬头看了看日头,擦了一把汗:“疼什么……人都死了,还疼什么……” “那不疼……不疼的话……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 “啊——”我俩正说着,忽然冲过来两队兵马,疯狂厮杀,烈日下鲜血狂飙。我和成懿立刻被冲散了。那些人好像杀红了眼,抡着大刀长戟不由分说地将面前的人砍成两半。更吓人的是,我也在其中。他们的冲杀相当生猛,我连观花杖都没有,只能随手捡了一把剑,和他们打了起来。 我功夫又不行,格挡几次,就承受不住了,“咔——”就被一个兵砍了一刀在手臂上,鲜血汩汩而流。那疼的感觉,太真实了,就像真的砍在了我的肉身上。我额上渗出豆大般的汗来,疼得我眼冒金花。 也不知是幻觉还是怎的,我忽然听见了那棋师的声音,说:“小子,后悔了吗?这丫头在棋盘里经受的一切,最终都会反噬在她的本体之上!哈哈哈哈……我就是要这丫头有去无回——看你还多不多管我凌瑞津凌仙堂的闲事——哈哈哈哈——你能护她的命灯,护一辈子吗?哈哈哈哈——那鬼仙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哈哈哈哈哈——它没有实体,无法与真实世界相连接,那丫头若出不来,也没人能将它带出来,哈哈哈哈哈——你的如意算盘打错了——” 我躲开几番厮杀,成懿终于杀出一条路来,冲到我身旁,将我带到两阵之外。我看了他一眼,放心道:“还好,你没有本体,伤不到你——” 成懿确认了我没事,看向那修罗场。他好像回忆起了什么,脸上的表情渐渐化为悲伤与愤怒。他喃喃道:“那日傅金渝冲撞皇宫,杀人无数,也是这般场景……我阿姐的尸身从宫门上放下来,还是热的……就被人丢弃一旁,千踩万踏……她那张高贵好看的脸,被埋在泥地里,我再也看不清她的样子了……我想救她,可我怎么也走不到她身旁……中间的人太多了……他们都拿着刀剑,见一个杀一个,见一个杀一个……”说着说着,他眼珠泛红,紧握双拳,好像掉进了一个什么深渊。 “成懿!成懿!”我急忙喊他,这要是入了心魔,可就糟了。或许是龟息香的作用,成懿没有陷得很深,终于清醒了过来。战场上的厮杀也渐渐停了,我探身去望,尸横遍野,满目疮痍。太阳将这些尸身炙烤着,发出难闻的气味。苍蝇在尸体上停歇、飞舞、吃血,整片战场静如死灰,只有苍蝇在不断地飞舞。可不出一会儿,这些尸体就忽然像蒸发了一般,化为缕缕青烟消失了。再过一会儿,忽然又跟方才一样,冲杀进来两阵兵马,开始了厮杀,血流成河。如此往复,几不停歇。日悬当空,丝毫没有要落下的样子。 这便是棋盘煞域吗?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如此胆战心惊。 成懿虽从过往幻境中逃出,但似乎仍有些吃力,他看向我,道:“我知道……他为什么要抽这么多的伏矢魄了……伏矢魄掌管人的怒门,是怒怨之气最重的阀门,他将这些人的伏矢魄囚在这里,令它们不断厮杀,最终怨怒盈天,他收此天地怒气,一定有大用处——这就是他棋盘的秘密——也难怪傅老二进不来,他那纯阳元神,和这棋盘内的阴魂生克,棋盘当然不会放他进来——” 原来如此……我看着那循环往复的厮杀场,心底油然而生一股凉意。这棋师,真是太阴毒了。 棋盘煞域(二)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我们虽使了个障眼法,躲开了那群士兵的厮杀,但成懿的状况还是不太好,他时不时总会掉入过往当中。是因为成懿心中也埋藏了如海一般深的怨怒,所以才会被这棋盘的煞气弄得心神不灵吗? 我只好开他的天门,将我能感应到的龟息香由他天门处灌入,然后令他自己催动周身血脉来转龟息香到血流小脉之中,但愿能帮助他摆脱心魔,重掌清明镜。成懿盘腿而坐,调息运法,功法运行倒算通畅,可我见他眉头紧锁,一定是一番天人交战,他修道近百年,若非心魔作梗,他也不会行了岔道。如今被这煞域的怒海所染,压制了近百年的怨怒冤屈,不知会不会一夕之间爆发。 我助他调息了约莫一个时辰,成懿的状况才稍稍好些。他闭了天门,静坐宁心。我坐在一旁替他护法。我眼前忽然浮现成懿登基时的模样,少年英气,挺拔傲然,年纪虽小,确实是一副帝王相。又浮现他儿时踢蹴鞠的模样,带着他骑马的那明艳少女,该是他口中的皇姐?他蹒跚学步,身后跟着一群皇奴;他吹着玉笛,笛声悠扬,春暖花开,忽然——血溅宫门,他被兵将所俘,冠摇衣松,全无了往日的神气,他被押往腰斩台,那些以往对他俯首称臣的臣子将士,袖手旁观地站在一旁,我感受到了……我感受到了那种恐惧、惊怒、不甘、背叛,他浑身都在颤抖,他竭力压制自己不让自己哭,可还是满脸是泪,他才十二岁…… 我眼角流下一滴泪来。那不是我的泪。那是成懿的泪。他是鬼仙,不能哭,我与他生了血契,共修为气海,他心底的泪从我眼底流出来了。 我从他的回忆中挣脱出来,握住他的手,轻轻地摇了摇他:“成懿……” 他醒了过来。看着我。看着我手臂的伤,他问道:“你伤口疼吗?” 这温柔的语气是怎么回事?……我一脸懵地摇了摇头。 他也狮子狗似的摇了摇头,忽然蹦起来:“狗日的傅老二——他心里头在想些什么玩意儿啊——这感觉——”他低头看了看我,一个哆嗦,“这啥感觉啊?!” 我松了一口气——二货成懿又回来了,太好了。 我翻了个白眼,站了起来,“看看,因为你耽误了多长时间!真是会给自己加戏啊你——还不快想办法救这些人!你打坐这会儿,他们已经来来回回杀了好几盘了——” 成懿抬头看了看,道:“你看这棋盘,日头不落,不分昼夜,再看这场域,并无尽头,时空都被那老小子打乱了,这分明是设的一个有进无出的局,咱们连自己的出路恐怕都找不到,还谈什么救这些魂魄出去。” 是啊,真是无从下手。我俩找了个山头,站高一些看看能不能找到线索。可除了被毒日头晒得更燥热,我是什么都没看出来。这鬼地方,连棵树都没有。成懿眉头紧锁,死死地盯着下面看。我找他说话他也不理,我真怕他又走火入魔。 忽然间,他高兴地蹦了老高,拉着我道:“你看这些兵!他们的跑动有没有什么特点?” 什么特点?我看了又看,没看出个所以然来,摇了摇头。 成懿低声骂了句“蠢货”,道:“这地方再怎么无穷无尽,它毕竟是依托棋盘设的一个时空局。你看啊,这些人,都是棋子,他们是顺着棋谱走的。这个棋谱,我有些眼熟,可我记不太清了,只记得,这是上古凶谱,不少人曾栽在这棋谱上,走火入魔,失了心魂。咱们只要找到这个棋局的破解之法,就能找到破这个棋盘煞域的办法——” 下棋?我可不会。师父没教过。我道:“那你能解这棋局吗?” 成懿摸着下巴,思索道:“难是挺难的,但咱们现在有一个好处是,旁观者清——让我来好好儿看看——有意思,真是太有意思了——” 他就这样蹲那儿看起了棋。我帮不上忙,百无聊赖地蹲在一旁扯草玩儿。这地方,也是奇了,热成这样,草还能活。 哎?不对啊……这草……有点儿古怪啊……?我拉拉成懿,他老不耐烦,我拧着他的耳朵让他看那草,“你看,我记得我们刚上来的时候,这草的影子冲东,现在它的影子怎么冲西了?”我又抬头看了看太阳,“这太阳,它没动啊?” 成懿眼珠子一转,一拍大腿:“原来是这样!咱们以为自己没动,可是这阵是在动的,咱们以为看到的是同一拨人,实际上是不同的人,我们周围的一切都在动——我虽不动,物却在动,实际上就是我在动!难怪我看不透这棋局,因为我们一直在动!” 我听不懂,说什么呢? 成懿喃喃道:“只要找到不动的点,那就是破局的关键——” “不动的点?什么不动的点?” “太阳——是太阳!”成懿喊起来,“妙啊真是妙,竟是个天地棋局。” 我纳闷:“可我们怎么才能去到太阳呢?它那么高。除非天倒过来……” “……天倒过来?……哈!小观花,你有时候真是聪明!”成懿高兴地拍了拍我的肩,“你别忘了,这都是那棋师做出来的幻象,根本没有什么天与地,都是他造出来的,咱们只要,将进来时的咒语心法反着念,就能以天为地,将这天地颠倒过来——” “……你确定?”我有些狐疑,“反着念心法,可是会走火入魔的——” “只能一试了!” 我随着成懿催动心法咒语,反着发功,忽觉一阵气血倒流,浑身发热,一时间好像我跟他人都颠倒过来了,地上的山峦、士兵,离我们越来越远,我再抬头一看,那日头的金光晃得我睁不开眼。身周越来越热,越来越热,热得我浑身像起了火一般。 我失去了意识。 再醒过来时,到了一处山清水秀、仙气缭绕的隐庐。这是什么地方?我坐起身来,成懿也醒了,坐了起来。他道:“居然还有一层……” “还有一层?” “嗯。你听说过双重梦境吗?那棋师在棋盘里设了双重境域,咱们方才进的是第一层,如今进了第二层,越进越深了。”成懿道。 啊?“那咱们岂不是更难出去了?”我惊道。 成懿点点头。忽然那隐庐里走出来一个少年,长身白衣,弯眉星目,眼底一颗桃花痣,正执了一水壶,在给一棵桃树浇水。那桃树氤氲着一圈仙气,煞是好看。 浇完水,那白衣少年取出一柄剑来,开始舞剑。桃花纷飞,他将花瓣舞成一阵漩涡,那桃花好像通灵一般随着他的剑起舞,那场面,真是醉人心。我不由得看呆了。 他那柄剑,不知为何我有种熟悉之感,可具体在哪里见过,我又想不起来。我搜肠刮肚,想了半天,终于记起来了——那剑柄上安的那颗宝石,不就是我从那棋师处抢来的那颗珠子吗?! 忽然,庐内响起来男声:“纷纷,你把这桃花姬搅扰得这样,还让不让它诚心修炼了?” 是那棋师! 棋盘煞域(三)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一同样身穿白衣的男子走出来,果然是那个长相妖媚的棋师。他穿白衣,比穿黑衣更显女人像,发丝披散着,细眉红唇,腰肢绵软,虽然如此,气质中却又不带娘气,若说像什么,只能说是像一棵雪地里的青松。他在那叫“纷纷”的少年身旁坐下,烹茶而饮,笑眯眯地看着那少年。 少年舞出了一身汗,胡乱把汗擦了,坐到他身旁,将茶水一饮而尽,道:“小桃花这样的精灵,除了吸天地灵气,也该吸吸我的人气才是。” 棋师笑着看着他,眼神中充满了溺爱。就像看着一件属于自己的物件儿,爱不释手。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成懿。 成懿道:“那恐怕就是那棋师的主魂。那个少年却不知是何人,怎么也被封印在这棋盘里。” 我道:“咱们要破这局,是不是得抓了棋师的主魂?” 成懿道:“且先看看吧,不要鲁莽。” 我点点头。 我和成懿蹲在那儿看了一整天,大概弄清楚了这俩人的关系。叫“纷纷”的少年与那棋师是师兄弟的关系,二人结庐在此,共同修炼,图这里清净,是天地之灵气聚集之地。二人生活的主要内容就是练功、打坐,挑水砍柴做饭的事都是纷纷做,棋师只管抚琴下棋,十指不沾阳春水,偶尔调戏一下少年纷纷。 我和成懿看了一天,也没头绪。这棋盘里头虽然皆为幻象,可这肚子饿却是真实的。到夜半时分,我俩就饿得肚子咕咕叫了。 “此处倒是有日月轮转,时空变幻。”成懿自言自语,“这棋师本事着实有一些,给自己主魂造了这样一个自在的所在。” 我抬头看了看,此处夜晚的星空也霎是美好,比外头的星夜看着更空净一些。我问成懿:“我俩能吃这里的东西吗?”我看到那清澈见底的溪水下,有几条鱼在游来游去。 成懿吞了吞口水,“应该能吧”。 于是我俩偷偷摸摸地,抓了两条鱼,又偷偷摸摸地烤来吃了。吃完好像没什么不妥,肚子是实打实的饱了。晚上就和衣而睡,那岩石硌得我生疼。成懿也没睡好,他坚持说我打呼噜太吵。 第二天,我俩想继续看看这棋师的来路,找到他的弱点与破绽,却没成想,生活并没有继续,棋师和少年纷纷重复着昨天的一切:练剑、抚琴、挑水、砍柴、吃饭、舞桃花,连棋师看着纷纷的表情都和昨天一模一样。我和成懿又等了三天,依旧如此。 我对成懿道:“咱们不能再这么等下去了,这里头三日,外头还不知道是多久,傅老二受了伤,不能护着你我命灯那么长时间。” 成懿也点点头,“这恐怕是这棋师心中最割舍不下的一段回忆,所以花了这么大力气将其封存在此。我们如若能破了这镜相,或许有生路”。 我道:“你看见那少年手中的那把剑了吗?那剑上的那颗珠子你看见了吗?”我指给成懿看,他点点头,我继续道,“那珠子对那棋师很是重要,我当时抢的时候他眼珠子都气红了你还记得吗?”成懿回想了一下,点点头。 我道:“我猜破局的关键就在这个白衣桃花少年身上。不如我们去会会他?” 成懿点了点头。 第二天,趁着那桃花少年上山砍柴,我和成懿立马尾随而上。 “纷纷!”我扬声喊他的名字。那少年回过头来——眉尾上翘,眼底的桃花痣泛着一层淡淡的光晕,煞是好看。他虽是一双凤眼,眼廓却大得很,眼仁黑洞洞的,给人一种很单纯很天真的感觉。他望着我,那双好看的眼睛中,写满了疑惑。 “姑娘认识我?”他疑道。 我和成懿跳上前去,故作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肩,“认识、认识,自然是认识的”。 他往后撤了撤,颇为羞涩,“真是不好意思,纷纷记不起来了。”又抬头看了我一眼,“姑娘是何门派?” “门派?哈——门派嘛……”我一个一人吃饱全家不愁的人,我哪儿知道我什么门派。 “我们是散修的,没有门派。”成懿给我解了围。我哪懂什么门派,我的江湖里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我师父。 “原来如此。”纷纷点了点头,将手中的砍柴刀放下,他一眼望过来,看到了成懿那汩汩流血的腰身,颇为一惊,“这是——?” 我尴尬地笑着,挡在成懿面前:“我这位兄弟,生来有些异象,他修的道,与旁人都不太一样。你别害怕。” “……原来如此。”纷纷又点了点头。这孩子,看着挺好骗的样子。他问我:“姑娘你是如何认得我的,请恕纷纷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如何认识的……?我回头看了一眼成懿,他做出“请”的手势,我只好硬着头皮编:“有一年……你下山游历是不是……就……就在一个村子碰见一个恶鬼……我那时也在那个村子里……我俩……合谋……啊不对,合力收了那个恶鬼,对对对……收了他之后,我们就认识了。我叫小观花,你说你叫纷纷……啊对了,你使的命剑上,是不是镶了一颗通体透明泛着单光的宝石?” “啊,你说地佛果。”纷纷笑了起来,“那我们确实是认识了。哈哈,我这个脑子,总是不记事。难怪师哥总是骂我。” 地佛果?是说那个珠子吗?我跟着他尴尬地笑,还好这小子傻。 纷纷深深地给我作了一揖,道:“那就再正式认识一下——在下任纷纷,阴阳棋一派第十代弟子。我和师哥就住在山下不远,小观花,不如上寒庐喝一杯桃花茶,如何?算是我给你赔罪。” 下山喝茶?我和成懿对视一眼——那还不给你那个师哥撕了。我摆了摆手,强烈地拒绝了他的好意,也不兜弯子了,直奔主题:“纷纷,我当你是朋友才告诉你的,如今你那师哥,已经走了邪途,做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你那寒庐,并非真相,你那师哥,也不是真相,他使了幻术,设了局,将你困在了这里。我们也不知道困在这里的你究竟是个什么,但是你那个师哥,并不是本体,而是他的一缕主魂……他还困了许多人的伏矢魄,在此逆天炼魂,我们闯进来,就是要释放这些伏矢魄,解救这些人的——可惜,我们找不到出路了,眼看就要被你师哥,困死在这棋盘中了——只有你——可能只有你才能救我们,才能救那些无辜的人了——” 纷纷连连倒退,一脸懵懂地看向我,否认我的话:“你在说些什么?我听不懂——我和师哥才学成出山,脱离门派于此修炼,这山上的村民,若有什么头疼脑热,或遇上什么鬼怪阴物,总是我和师哥去帮他们。你去问问,这官鸠山方圆十里,谁不知道凌瑞津凌仙堂的名号?怎么会……你说的这些是什么胡话,我听不懂——”说着他便背了柴火篓子要走。 成懿一把给他拦下了,“那我问你,你住在这里这么久,除了你师哥,你可曾见过其他人?” 棋盘煞域(四)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其他人……我……村民……我是见过的啊……不……不对……为什么……怎么会……”任纷纷好像陷入无尽的混乱中了。 换了其他任何人,恐怕都难以想明白。怎么才能让他相信我们呢?即便他今天信了我们,明天的任纷纷又会是昨天的任纷纷,他根本不可能往前走,也帮不到我们。如何打破这个困局呢? 我俩没有拦住他,任纷纷跑了。 我俩又到寒庐外蹲守。一声接着一声的叹气,想不出法子来。 我道:“要这么下去,咱俩也跟他俩一样,每日每日都是重复过日子了。人家是两口子,咱俩这算啥。” 成懿不接话,皱着眉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又抓了两条鱼,我俩吃了,准备和衣睡觉。我忽然一个激灵,将成懿摇醒:“这样下去不行啊成懿!你有没有觉得,连饥饿的感觉都和昨天是一样的!” 成懿闭着眼翻了个身,“但是你每晚的呼噜声都花样层出不穷”。 “……”好吧。 第二天天光,任纷纷和他师哥又过上了与之前毫无差别的日子。那对话我都能背了。 ——“纷纷,你把这桃花姬搅扰得这样,还让不让它诚心修炼了?” ——“小桃花这样的精灵,除了吸天地灵气,也该吸吸我的人气才是。” 我真是要吐了。 成懿也看得要吐了,“按道理说,我俩闯了进来,见了那个任纷纷,这局不该还似从前一般牢不可破——为什么——” 我打了个哈欠,“惨就惨在,我什么法器都带不进来,就一个元神在这里晃,要说打,我俩也没法跟那个棋师打——” “打死了他也未必有用。最多伤了他的本体,那我俩更是困死在这里了。” “还不是你要进来的。明摆着的亏本买卖你还接。” 成懿白我一眼,“那这些人的伏矢魄你就能不管了?” “……”倒也是不能。 “小观花!”成懿忽然虚着声音叫我,“你看——” 我顺着他指的看过去,任纷纷正在舞剑。这有什么好惊讶的。不……不对! “他的剑法变了!”成懿惊喜道。 “所以说,我们跟任纷纷说的话,还是起了作用的对吗?”我也是一喜。这循环往复的棋局,只有那任纷纷才是唯一的变数。那棋师控制不了他! “咱们今天再去会会他!”成懿道。 于是我俩又上山去跟任纷纷偶遇。这回的台词我就说得溜多了。临了了,成懿比之昨天加了一场戏。他将事先捡的一块奇形怪状的石头塞到任纷纷手里,交代他:“你若不信我们,就将这石头放于床头,若第二天早上起来它消失不见了,便能证明我们的话是没错的。你师哥就是将你困在了这里,让你过着日复一日重复的生活而不自知。” 我不太懂成懿的做法,“他明天起来啥都不记得了,石头也不记得了,你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成懿道:“他虽然不记得,但既然第一次我们的话能对他施加影响,那这后头的事,也一定能。” “你是准备,每天这么试一试,水滴石穿?”我道。 成懿瞥我一眼,“你有更好的办法?” 倒也没有。 转眼又是一天。那一天我俩着重观察任纷纷,他又变了,以往他都是先给桃花树浇水,然后舞剑,然后上山砍柴,挑水做饭,那天他没有给桃花树浇水,而是先舞剑,当那棋师从屋内走出来与他说话时,他也没有答话。他好像很不开心。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我和成懿都在重复同样的戏码。每天都想着不同办法,希望能让梦里的人醒过来。到第六天,我俩尾随任纷纷上山时,他提前发现了我们。 “你们到底是谁,为什么总是跟着我?”他黑黑的眼仁泛着光,真诚地望着我们。 总是……?我看了看成毅,他眼中一亮——任纷纷果然记得什么。成懿低声对我道:“时机到了,要在今天结束之前,让他清醒,破了这个局。” 我点点头,走上前去,将已经烂熟的台词又又又说了一遍。 这回的任纷纷,没有第一次那么惶惑了。他静静地思考我们的话,顺着成懿给他的线索愣在那里思考。他实在是很像一头迷路的小兽,让人很想拍拍他的头。可是他想半天都想不明白,我就很想拍爆他的头。 想完了,他抬起头用他那双漆黑的眼睛望着我:“如果我相信你们的话,你们要我怎么做?” 我和成懿都松了一口气。太好了。他终于开窍了。 成懿道:“只要你能弄清楚自己的来龙去脉,破了心中魔障,我想,便也破了他的这个心局。” “我的来龙去脉……?心中魔障……”任纷纷喃喃道。 成懿又道:“你好好想想,你师哥是怎样将你掳到这棋盘中来的?当真记不起来一丁点?” “……”任纷纷低头苦想,好像很痛苦,但还是摇摇头——他想不起来。 我和成懿相视一叹,做好了和这个任纷纷打持久战的准备。但我一想到,明天这戏码又要重来一遍,我就要吐了。 忽然,任纷纷抬头望着我,眼神一亮:“地佛果!” “地佛果?”那珠子? “嗯!地佛果!”他点点头,“你们等我,我回去弄清楚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说罢,也不等我和成懿回应,他就跑了。 我和成懿只好赶紧跟上,我问成懿,他要是打草惊蛇了怎么办,成懿倒不在乎,道那棋师主魂若察觉到异样,倒是好事,只要任纷纷能打破这镜相,不管他用什么方法,都可以。 但任纷纷的脑子好像还可以,他取了命剑,就不动声色地出来了,与我和成懿汇合。 他将那地佛果从命剑上取下来,摆在我们面前,道:“这地佛果,是我师祖传下来的,据说是地藏王菩萨路过人间的时候,由他身上跌落下来的一颗顽垢,后来被我派修仙的师祖捡到了,日日修炼淬丹,才得了这样一颗。这地佛果,能通晓阴阳,是一座以地佛念力凝成的阴阳桥,可因我派并未传承观花之道,只传下来阴阳棋与阴阳剑两宗,所以这果子只做辅助修炼之用。我师父觉我阳功太盛,难以平衡阴阳,不利于修炼,因而将这果子传给了我。但它还有一个功用,便是能通晓过去——若你们言之确实,这地佛果中,定能照出我与我师哥的过去。” 原来那珠子,竟是这样的好东西。虽说起初只是个……泥儿吧,但好歹也是神仙身上的泥儿。我凑上去仔细看了看——没想到我竟捡了这样一个好宝贝,这对我观花婆来说,真是顶好的玩意儿了。我师父若是知道了,指不定怎么高兴呢,说不定就是大醉三天来庆祝。 成懿瞥了我一眼,一脸嘲笑我没见过世面的神情。懒得理他。 任纷纷盘腿坐下,开始行咒作法,催动地佛果。 棋盘煞域(五)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那地佛果原是一颗通体透明泛着单光的宝石,被任纷纷一催动,忽泛出一阵暗紫蓝光来,罩着任纷纷一身。不一会儿,他额上就渗出许多汗来,虽然闭着眼睛,但能看得出他眼珠剧烈地左右晃动,不知道经历了什么。可惜,我和成懿看不见。 任纷纷的这一番回忆,花的时间着实长,直到日落时分,他才幽幽转醒,一睁眼,就吐了一口血。 我和成懿上前去要给他疗伤,他有些失魂落魄地道“不必”,说不是伤在身上,是伤在心上。我和成懿都听不懂,相互看了看,成懿用口型问我:心?我耸耸肩,我哪知道这地佛果用久了还会反噬的。 等他调息完了,天已经全黑了,山里吹来阵阵凉风。他收了地佛果,对我们道:“你们说的没错,我师哥的确在行伤天害理之事,而我……”他停了停,好像有些说不下去的感觉,那原本晶晶亮的眼睛黯淡着。我和成懿便默不作声地等着。其实以我俩的脾气不该这么磨磨唧唧的,可是看着任纷纷那样子,竟然有些不忍心。 任纷纷调整好了,打起精神道,“有些事情,我得从头给你们说起……我阴阳棋一派,分棋剑两宗,我从剑宗,我师哥从棋宗,剑宗偏阳,棋宗偏阴,本不在一处修行,但因我二人师从同一人,所以打小便在一处。我上山时,才四五岁,师哥已经十五六了,他天分极高,学有小成,是山民口中的小仙堂,那时师父常闭关,我几乎是师哥带大的,我看不懂的剑谱心法,都由他来教我。剑道棋道,其实相通,阴阳棋一派剑法其实就是由棋谱幻化而来,所以我与师哥同修,十分合宜。可惜……师哥所修太邪,终至磨灭心性,走了魔道。师父临终前,将地佛果交托于我,嘱我此物重要,切不可落入师哥手中。我不明白师父是何意思,但还是照着师父的意思,带着地佛果离开了师门,只为躲开师哥。但师哥还是找到了我,抢走了地佛果……你们所说的他在此逆天炼魂,或者就跟他所练功法相关……” “你师哥收那么多生人的伏矢魄做什么?”成懿问。 任纷纷摇摇头,“师父没来得及告诉我师哥修的究竟是何道,就去了。”又道,“但我想,总归和这个地佛果有关”。 我总觉得任纷纷有什么瞒着没有告诉我们,便凑到他面前问:“那你呢?现在被困在棋盘中的你是个什么玩意儿?这棋盘,非魂灵这种不实之体不能进,我和成懿是点了灯进来的,长时间不出去就会困死在这里,你呢,你在这里多久了?” “……”任纷纷偏过头去,不答。 忽然一声鸡叫,成懿惊呼一声“不好”——天要亮了,等这一天过去,一切又得重来。 任纷纷见他如此,宽慰道:“道兄不必太急。我既已弄明白一切,这局就无法再倒回了。” 成懿这才松了一口气。我也松了一口气。 成懿又问:“看你的样子,你知道如何破局是吗?” 任纷纷又不答,面露凄惨地望着地面发呆。 四面阒静,只有虫鸣,和任纷纷微微的喘气声。 忽然长空划破,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喊——“纷纷——”。是那棋师的声音。由山谷传导至此,不见减弱,分外惊心。扰得我心中一颤,成懿也是一哆嗦。 任纷纷目含春泪,冲我与成懿一笑:“局已破了,二位道友,往后多保重。” “……”我和成懿面面相觑。 霎时间,开始地动山摇,任纷纷的模样也变得模糊,最终化为一丝淡蓝色荧光。成懿惊道:“这幻境要破了——” 我被晃得站不稳,把住了成懿,冲他喊道:“那咱们,这样,能出去吗?” 成懿也冲我喊:“不知道啊——” 正晃得头晕目眩,我俩一边躲避飞沙走石,一边找出路。可这幻境就像碎掉的瓦片,纷纷而落,毫无规律可循。 忽然一道寒光闪入,那是——?我眼前一亮,抓住成懿的手臂:“是莫宁!”我空明中忽然响起傅老二的声音:凝心静气,转心八卦,震三巽四,生门在东。我转头看成懿,想必他也听到了同样的声音。这是傅老二借由莫宁入境传音于我们。狗儿子脑子还挺好使。 我与成懿依他之法,将元神凝立,寻找生门。忽眼前一道白光,我身子一重,往下坠去,不知人事。 再醒来,就是在娑衣家的房间了。傅老二坐在一旁望着我,见我醒来,似是松了一口气。我醒来没多久,成懿也醒了,咋咋呼呼地嚷嚷着:麻、麻。我就说嘛,双盘腿是会麻的。 我伸了个懒腰,问傅老二:“我们俩进去多久了?” 傅老二倒了杯水给我:“三日三夜。出来后,又躺了三日三夜。” “噗——这么久?!”我刚喝进去的水,尽数吐在了傅老二脸上。我不是故意的。他默默地擦了,又给我倒了一杯。 成懿不服气,在旁边叽叽歪歪:“你怎么光给她倒水,不给我倒啊——我也累啊!” 傅老二瞧都懒得瞧他,又给我倒了一杯水。我表示喝饱了,转送给了成懿。成懿一脸不痛快地喝了。 懂事的娑衣立刻备了一些粥菜来,我和成懿扑上去就吃。吃了这些天的鱼,可是腻歪坏了。我们边吃,傅老二边问我们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和成懿便你一嘴我一嘴地回答他,他听得眉头紧皱,也不知道是没听懂,还是被我俩的神威给吓住了。 粥足饭饱后,我问傅老二怎么知道生门所在,他道,我二人一切行踪,都如星点般显现在棋盘之上,那棋局,他置身事外,看得分外清楚,只是苦于不知如何传达于我们,忽记起莫宁乃极阴魂灵,便起法一试,将它送入棋盘,没想到成了。 我又问,那棋师呢?他淡淡地答:跑了。 “跑了?!”我惊喝道。成懿剔着牙,一脸的无所谓,傅老二也淡定得很。可是,可是咱们为了抓他,可是花了不少力气啊!而且,关于任纷纷,我还有不少事要问他呢!“怎么跑的?!”我质问傅老二。 傅老二不出声,我刚要骂人,娑衣忽然挡上前来,“小观花,你就不要怪傅公子了,你们进去这么长时间,傅公子每运一次功都要吐好多血,那棋师,后来趁傅公子不备,那绳子又不紧,才跑的——” 吐血?我抬头看了傅老二一眼,果然脸色煞白,眼底乌青。绳子不紧……那约莫是我进棋盘之后,法力弱了…… 娑衣过来拉起我的手,“你看你这手臂,不知道怎么的就忽然破出这么大一条口子,血根本止不住,也是傅公子治的……你们出来了之后,傅公子又相继渡了真气给你们,三日三夜不眠不休地守着……” “……”听完娑衣这话,好像我倒有点不知好歹了。我摸摸后脑勺,有些尴尬。我冲娑衣笑笑,又冲傅老二笑笑,心里下了一个决定,道:“那这样吧——最多我吃点亏,这次的买卖,你五我五,公平不?” 傅老二翻了个白眼。成懿正喝茶,忽然喷了一地。 咋?这还不够实在吗? 傅老二冷冷道:“你们要是休息够了,明天我们放归生魂后就启程。在这里已经耽搁太久了。” “哦。”我点点头。这狗儿子又不知道生的哪门子气。 任纷纷(一)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放归生魂倒是没什么难的,这是傅老二的强项。我和成懿翘着二郎腿在一旁看,啃着娑衣给我们洗好的小黄瓜。 约莫花了小半天时间,傅老二就收功法了,我和成懿以为大功告成,准备回房收拾东西走人,谁知傅老二却愁眉苦脸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成懿啃了一口黄瓜,道:“你磨叽啥呢,不是你昨天说的在这儿耽搁太久,让咱们赶紧的启程吗?” 傅老二没答话,我看他一脸苍白,又想起昨天娑衣的话,凑上前去问他:“怎么了?你是有什么不舒服的吗?”他抬起手来,相当熟练地将我的脸推开,面无表情地答:“没有。” 我给他呼得火气有点上来,毕竟我这是一张如花似玉的脸,他每次都像推门一样的推开,我还是有点生气的。我没好气地问他:“那你矫情啥呢。娘们唧唧的。” 他翻了个白眼。叹口气,道:“有两束生魂没有找到本体,仍在棋盘之中盘旋。我们有两条路——帮它们找回本体,或将其放生,顺应天理道法,由其自生自灭。” 成懿道:“七魄离开本体无所附着的话,迟早是要消亡的。若不是这棋师用了法术它们附在棋盘上,早就不复存在了。那咱们既然救了他们,自然是送佛送到西,给它们找回本体了。你问这话,不像你多管闲事的风格啊!” 我点点头,成懿说得对。 傅老二依旧愁眉苦脸地摇摇头:“只怕它们的本体已经不存。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行道救人,却不可干预天命。若这是他二人的命数,我只能顺天道法理而行,送它们到这里了。” 这话中有许多无奈,却也甚是绝情。傅老二所秉持的道,是个顶神奇的东西。我活着的动力就是挣钱,吃好的喝好的,尽量别在死之前吃太多苦,所以我去驱鬼助人。成懿吧,修鬼仙,不行恶事长积功德是他的道,但说到底也是为了自家修行,为了摆脱生前魔障,登道仙途。我俩行事,目标明确,脚踏实地,有啥是啥。可傅老二,虚无缥缈得很。再拿今天这事来说,既然都花了这么大力气走到这一步了,以我脾气,那肯定是要做个彻底的,但他偏不。你说他有济世救人之心,那是没错的,他不计成本管一切闲事,可你说他人美心善吧,却也不是,收莫宁时就看得出来,收成懿时也看得出来,他比谁都狠。 我看了成懿一眼,他倒是不太有所谓的样子。好像既不赞同也不反对傅老二的话。 我对傅老二道:“那这样吧。你也累了,最后这收尾的活儿,就交给我,我有一净气瓶,可养精怪魂灵,我将它二人从棋盘中引出,待到鬼门吉日,或遇仙川大泽,我再将它们放归,看它们自己的造化,也算是我与它们的缘分一场,你看如何?” 成懿闻此言,饶有兴味地望着我。我知道他猜到我想做什么,冲他使了个眼色。他似笑非笑地转过头去,又啃了一根黄瓜。 傅老二沉思片刻,点点头,“说到底,真正解救它们的是你。就依你所言吧”。 我点点头。取出净气瓶来,将棋盘中剩下的两抹生魂收了进去。 事了后,我们收拾停当,预备启程。娑衣很是不舍,送了我们一程又一程,直送到村外五里亭。 我从乡亲们送给我的驴车上跳下来,对娑衣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有缘我们还会再相见的。”娑衣压根听不进我说话,直愣愣地盯着傅老二看,可惜傅老二不解风情,板着一张脸拽着驴车的绳子,目不斜视。 我看娑衣难过的样子颇为不忍,便将她拉到一旁,塞给她几张灵符,“娑衣,这是他——”我冲傅老二努努嘴,“让我给你的。这几张呢,是给你爹的,每三日化水一副,不出十日他便会大好。这几张呢,是他专门给你的。你若想他了,有什么话,可以对着这几张灵符说,说完用火烧了,他就能听见”。娑衣满脸绯红地收下这几张“灵符”,开心得说不出话来。这才停了脚步不送了,可我们驴车走出很远,她还站在原地张望。真是个痴情的丫头。 傅老二一边驾车,一边冷冷道:“你做这么多无谓的事,未必是为她好。” 成懿窝在乡亲们送的一堆土特产里,吃着娑衣给他做的烤猪蹄发笑:“要说这骗人的本事,小观花你真是厉害。还什么能传音的灵符,哈哈哈哈,也就那傻丫头会信。不过你最厉害的是,这灵符烧了傅老二听没听见,只有傅老二知道,这小丫头是永远不会知道的。你这谎,永远穿不了。” 我耸了耸肩——这话听着也不像夸,可我就当他是夸了。 傅老二忽然喝了驴一声,那驴猛掀了一下蹄子,给我和成懿颠得差点摔下去,成懿没吃完的猪蹄儿也给颠掉了。成懿骂骂咧咧的,我捂着被颠疼的屁股,傅老二一脸冷漠: “没有什么永远穿不了的谎言。” 驴车赶了一天,我们最后在一间小破庙里落了脚。晚上趁着成懿和傅老二睡着,我便出了庙,找了一处僻静的地方,将那两束棋盘生魂放出来,问问他们生平之事,看看还有无超度之法。 甫一放出来,我便惊了。那俩人我都认识——一是那个月老庙姑娘的小郎君,另一个便是那个助我们出棋盘的任纷纷。 “任纷纷?”成懿的声音忽然在我脑后响起。我一惊。 那小子凑上前来,盯着任纷纷是看了又看,又瞪着傅清年那双清澈的眼睛望向我,“任纷纷?!” 任纷纷(二)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我望着任纷纷和小郎君缓不过神来。任纷纷暂且不说,关于他我的疑团太多了,这小郎君是为何?我从他家出发时,他肉身明明还好好的,怎么会如今盘旋在此,不肯归去呢? 我先将任纷纷的事置于一旁,问道:“小郎君,你怎么留在棋盘里不肯回去,你未婚妻还在苦苦等你呢。” 那小郎君一愣,“姑娘认识我?” 我道:“若不是因为你,咱们还不至于动这么大的干戈。如今将你救了,你怎么还不回去呢?那姑娘恐怕哭得眼睛都要瞎了。你那家人又对她不善,偏说是她克了你。” 他一脸懵懂,成懿只好将我们怎么遇上他未婚妻,怎么出发来救他的事,一一说明。他这才稍微明了了。他忽然流下泪来,道:“棋盘数日,我竟浑浑噩噩,诸事不知,每日冲杀砍伐,满手血腥……我不知道我杀了多少人……那真是暗无天日……惠娘,是我对不起你……我让你吃了那么多苦,呜呜呜……我杀了那么多人,我……我往后该怎么办……原我是个十恶不赦之人……我怎么配得上你……呜呜呜……” 小郎君看上去,年岁也不大,约莫就二十多吧,骤遭此事,承受不来也是必然的。棋盘之事,于那些已然魂归本体的人来说,不过黄粱梦一场,可于如今的他而言,那就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事情。一个青年小郎君,被丢进血海里染了这样一遭,受的打击之大可想而知。 可我仍是不解,我问他:“你为何不归本体呢?今日有人行归魂咒法的时候,你难道没听见?” 小郎君懵懂地摇摇头:“……我在那烈日下头走了好久好久,越走越渴,越走越热,身旁一个人都没有,我以为我就要死了,忽然便进了一片清明之地。而后,便看见姑娘你了……归魂咒法……我……我好像没有听到……” “奇怪了。”怎么会这样呢?我看向成懿。 成懿道:“那八成是本体已经归葬了。” 我道:“怎么可能呢?我们走的时候,他还好好的,这么多生魂的本体都无恙,怎么单单他的出了事?他若有一丝气息在,我看他家人的样子,也不像是会草草将他安葬的啊。” 成懿摇摇头,“唯有回去一趟,才能知道真相了”。 回去……这,不就让傅老二知道了我又没按他的意思办吗。他若见了小郎君,必要说什么顺应天道的话,小郎君这一魄,就该止步于此了。不能让傅老二知道。 成懿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摸了摸下巴,道:“不然,就我回去一趟。你沿途留下记号,我办完了事,再来追你们。” 我想了想,也是个办法。我便应了成懿,然后将小郎君收了,再来解决这个任纷纷。 任纷纷在现行阵里乖巧地站着,虽然没有什么表情,但是一看他,就觉得好委屈。我和成懿站在他面前,想了好半天,我才开口:“纷纷,你……这棋盘中的其他人,都是你师哥抓的伏矢魄,你……不会也是……吧?” 任纷纷看了我一眼,颇凄惨地一笑,摇了摇头。 成懿抱着手臂绕着他走了几圈,道:“棋局破的时候,你应该是想起了过去所有事情吧?所以——你应该知道你现在——这个状态——到底是个什么——哎哟——”我知道成懿要问任纷纷是个“什么玩意儿”,赶在他口无遮拦之前踩了他一脚。成懿疼得龇牙咧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骂我,“你当时不也这么问的!你个——狗儿子——下这么重的脚——” 此一时彼一时,当时任纷纷毕竟没帮我们,如今他大小也算我们半个恩人,那当然不能再玩意儿来玩意儿去了。傅小六说了,跟长辈说话不能你你你的,那跟恩人说话我想也是要注意分寸的。 我尽量谨慎地问任纷纷,“那你想起来,自己现在是——什么身份了吗?” 任纷纷抬头看了看天,颇失神,道:“真正的天空原来是这样的,我竟有些忘了……星星没有那么亮,夜色没有那么沉,但是感觉很真实……”他看向我,“小观花,谢谢你,如果不是你们闯进了棋盘煞域,我恐怕依旧沉浸在那个假象里。” 这,这也没什么好谢的吧。我主要也不是去救你,只是碰巧给你救了。我讪讪地笑笑,不知道怎么答。 任纷纷继续道:“我早就死了。死在我师哥之手。十六年前他也曾逆天炼魂,我想阻止他,被他以地佛果的煞气阴力击穿命心而亡。如今的我,我想应该是……” “……守尸魂。”成懿接话道,“人死以后,七日一过,掌管七魄的一魂就会消亡,继而七魄俱灭,继而一魂被地差拘走赴阴曹受审,只有一魂仍在阳间,附在尸身或神主牌位上,又被称为守尸魂。守尸魂日久天长也会自然消散,你师哥是做了手脚,给你的守尸魂锁在了棋盘里,和他自己的主魂一起。棋盘局破了,他的主魂归体,你却无处可去了。” 任纷纷又凄惨地笑笑。 没脸没皮的成懿忽然有些感动的样子,“若不是我们闯入棋盘中,你这个梦其实可以继续做下去的”。 是啊。就算我们闯入了棋盘中,只要他不愿意,他也可以选择不救我们,继续做那个美梦的。任纷纷的眼睛依旧黑洞洞的,很纯真,我想起来那时他冲我作揖,说“在下任纷纷”的样子,心里面怪难受的。 “那现在怎么办?”我问成懿。 成懿故作老成地叹了一口气,“还能怎么办,净气瓶里养着呗”。他瞟我一眼,“你这净气瓶可热闹了。桃花精、小郎君、还有这个——”他冲任纷纷努努嘴,“这要是让傅老二知道,啧啧啧……” 这自然是不能让傅老二知道的。我冲成懿翻了个白眼。 可这净气瓶,能养多久呢?这宝贝也是师父留下来的,说是能养精怪魂灵,可是,一下养仨,还品种各不相同,我不知道这个破瓶子行不行啊。师父也没教过我如何养护这瓶子的法子,万一…… 总归这不是长久之计,但如今看来,只能暂且如此。走一步看一步了。 紫蓬镇(一)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傅老二果然瞌睡大得很,我和成懿在外一晚,他全无发觉。我干脆让成懿趁夜就走,免得早上起来被傅老二发现端倪。 第二天一早,我和傅老二便赶着驴车出发。他问成懿何在,我答我与月老庙的惠娘姑娘毕竟相识一场,小郎君的事既然了了,好歹也得给她给回个话。所以派成懿回去善后,若小郎君家再为难她,成懿也好帮帮忙。 傅老二果然精明,盯着我问:“那姑娘叫惠娘?” 我心中一惊,这是昨天小郎君才告诉我的。含含糊糊答了,他又道:“成懿带着清年十二岁小孩儿的身子,童言童语的,回去说话能顶事吗?” 我道:“成懿带着我的手书,我想那家人,应该会听的。” 傅老二仍是狐疑,但不再发问。我俩吃了几个烤土豆,启程了。我们赶了几天路,晚上都是落在郊野破庙,到第五天,终于进了紫蓬镇。 紫蓬镇是安徽一个不大不小的镇市,不说很是繁华,好歹五脏俱全。酒楼也是不少,我坐在驴车上一路探看,物色好吃的。傅老二像是后脑勺长了眼睛,也没回头,却道:“别看了,你上单生意是个亏本买卖,没钱祭你的五脏庙。” 哼。我懒得搭理他,山人自有妙计。 傅老二依旧找了一家面档,坐下吃面。我真是服了他,日日吃面,就没个吃腻的时候吗?趁他吃面,我赶着驴车到紫蓬镇最热闹的市集上,找了一处人来人往的好地方,开始叫卖。尹家溪乡亲给了我们好多土特产,就算成懿带走了一些,剩下的也还是很多,俩人根本吃不了,不如卖了,换点盘缠。 我感觉我在做生意这件事上,还是有点天分。不一会儿我的驴车旁就聚集了好多买主,这紫蓬镇的人,怪热情的,我一个人都招呼不过来了。我正忙着,忽听见傅老二冷峻的声音:“这个不卖。”我回头一看,一个赖脸老头儿不知什么时候将手伸进了我的褡裢里,正拿着我的地佛果,给傅老二抓住了。 那人给傅老二吓得一个趔趄,连滚带爬地跑了。 傅老二抱臂靠着墙站在那儿,斜着眼睛看我,“照你这么卖,又是个亏本买卖。” “咋了?”我把收到的钱串成串儿,在他眼前晃荡,“咋就亏本了,这是什么?你认得吗你?” “不管什么东西,都是十个铜板,怪道你生意好。”他冷笑。 “我乐意,要你管。”我道。 “哼。我才懒得管。你赶紧卖完了我们赶紧住店,天要黑了。”他不屑。 我道:“要住店你先去住呗!” 他不做声。赖在我身边也不走。他一直等到我把土特产卖得七七八八,才一起赶着驴车去住店。我还以为他是良心发现了,我真是大错特错。我低估了这个人的不要脸程度。 我们找了一家云来客栈,地方小,看上去不贵,但是干净。小二问:“客官,几间房?”我刚要答一间房,钱得省着点儿用,就被傅老二抢了先,他面无表情:“两间。”然后他手段极迅速地从我腰间抢过我方才卖土特产挣的钱,扔给小二,“她的那间,务必离我远一点儿”。 嘿?!那可是我的血汗钱!我要买好吃的的!我伸手去抢,被他几个格挡挡回来了。小二殷勤地将钥匙牌交给我们:“两间房,一间在东头,一间在西头,客观您看还满意吗?” 他拿过钥匙,冲小二点点头,头也不回的走了。待我反应过来,他已经拿着我的钱消失在了楼梯口。 我气得抓耳挠腮,小二吓得一声不敢出。最后我只好花几个铜板点了一碗面,垫垫肚子。驴也得我喂,傅老二个天杀的。 一整晚,气得我肺腑都疼。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第二天早上起来,还气得疼。 天刚亮,傅老二催魂似的就站在门口喊:该走了。我起来胡乱洗了一把脸,拿着我的褡裢、包袱出门,傅老二驾着驴车在门口等,我看都懒得看他,背对着坐在驴车上。 忽然一块什么布罩在了我头上,我吓得一哆嗦,扯下来一看——竟是一个新褡裢?!我转头看傅老二,他背对着我,坐得笔直的在赶车,时不时“啾、啾”两声喝着驴,光背影就很讨人厌。可他居然给我买了新褡裢?!这褡裢上还绣着小花儿呢!师父把我当小子养,除了前一阵儿傅小六给我做的那身衣裳,我从小就没有过绣着小花儿的物件儿!可真是太好看了! 我压抑住兴奋,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可真是太好了。傅老二这人,还有点上道嘛。可是——我转念一想——那不也是拿着我的钱买的嘛!嘁。借花献佛,还是不要脸。“谢谢”也就不用说了,我高兴地把我的法器们从旧褡裢转移到新褡裢,仿佛听到了它们开心的呐喊声。用了这么些年了,终于能换个新的了,香喷喷的,还绣着小花儿呢! “你笑得也太大声了。”傅老二忽然冷冷道。 我笑出声了吗?——那要矜持一点。我克制了一下,冷冷地回:“我哪里笑了。你听错了。”可是真的好开心呀! 旧的褡裢也不能扔,毕竟还没有破,万一后面还有用呢!我高高兴兴地将旧褡裢叠好,刚准备收进包袱,驴车忽然一个急停,差点给我送出去。我转过头去,刚要骂傅老二,忽看见前面一队送葬的人马,拦住了我们的去路。漫天飞舞的黄白纸钱,飞落在了我们的驴车上。 我凑上前去,只见傅老二盯着那些人看得十分认真,就好像没看过这种场面似的。我嘘他道:“怎么,没见过送葬的?” 傅老二道:“有古怪。” 古怪?——我又探头看了看——没什么古怪啊? 紫蓬镇(二)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如果不出我所料,你又要多管闲事了?”我坐在驴车上,吃着尹家溪老乡给我的板栗。 傅老二盯着那一条送葬队伍,一言不发。待送葬队伍出了城,他忽的喝动驴车,跟了上去。 城外五里的一座小山丘上,葬下了傅老二追的这个人。我随手抓了一个小厮来问,据说下葬的是紫蓬镇里大户沈家的大公子,生的是一表人才,文武皆通,前些年中了探花,在朝廷领了一个官职,紫蓬镇多年科考无所出,好容易出了这样一个探花郎,是以乡亲们都颇以他为荣,人人见了他,都叫他一声“沈探花”。 因父亲去世,沈探花这两年丁忧在家,说着就要满三年复原职了,忽然人就没了。死相可怖,听说是抓烂自己的面孔痛苦至死。装殓时为保体面,旁的人都不许靠近,所以除了他沈家人,也没人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事在镇上传了好几日,说的是神神叨叨、沸沸扬扬,各话不一,也没个准。但听说沈家人请了极厉害的道士来镇宅,怕是惹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了。 那小厮是沈家临时雇来打点丧葬的,因而与那沈家大公子并无半分主仆情义,说起来是绘声绘色、口沫横飞,一多半是看热闹的心态。这种人我见得多了,尤其是大户人家出了邪门事的时候,这些人最为隐隐的落井下石。我师父总说,人呢,就是这样的。说风凉话,最是人的本性。 傅老二安安静静地在驴车上等,等到送葬的人一一都走光了,还不出面。我的板栗也吃的差不多了,便问他:“咱们这是准备管闲事呢?还是继续赶自己的路呢?” 我话还未落音,忽听见刚埋那沈家大公子的土包里,“咕咚咕咚”地发出一阵极诡异的声音。我把嘴里残留的板栗屑子吞下肚,凑到傅老二身旁:“这是咋了?” 傅老二依旧一言不发,冷眼看着。 我俩一直等到日暮时分,他还是跟个木头似的一动不动。这阴历十一月的天气夜晚最是寒了,何况是在这山坡上。我裹紧了傅小六给我做的那套新衣裳,还是冷,又把娑衣送我的几件衣裳披在身上,才稍稍好些。娑衣最爱大红色,这衣服穿在我身上着实是别扭,可是也是没法子,只好先将就着了。 也不知是穿暖了太过舒适还是怎么,我竟窝在驴车上睡着了。睡着睡着,忽听见傅老二尖喝一声:“留神!” 我吓得一个激灵,睁眼一看,一身高七尺许的大汉冲我扑来,但是他——没有脸!我吓得连连后退,他步步紧逼,那爪子伸过来,落在驴车上就是一道刮痕,我“扑通”摔倒在地,原以为死定了,再回头,傅老二已经起阵,将其困在了捕鬼阵里。 我这才缓过一口气,醒过神来:“他他他他是鬼?” 傅老二一个跃步过来,将我扶起,“他就是白天葬下的那个沈家公子。” “沈家公子?”我大喘一口气,“诈尸了?!” 傅老二死死盯着那沈公子,他正发出如野兽般的吼叫声,张着一张大口,黑发覆面,隐隐可见他被抓得面目全非的脸。实在令人联想不到,他生前是个翩翩贵公子。傅老二道:“白日我就疑它有鬼,因此等它现行,可等到天黑,它还未出棺,便去那坟头周围探看,谁知一时不察,它竟破棺而出,冲向了你。”他抬头看看天,“我估计,它等的是月轮当空、阴风西移这个间隙”。 原来是这样。可是——“你为什么不直接将它封在棺里头呢?等它出来干什么?给自己找麻烦吗不是。”我道。还差点连累我。 傅老二道:“此物恐怕不是能几张符咒就能封住的。是有人在作怪。不放它出来,让它带着我们弄清那个人的意图,找到那个人,这事不可轻易了结。” “哦……”所以又是一单颇麻烦的生意。不过还好——“好在这沈家是大户,咱们不至于跟在尹家溪的时候一样,忙活半天,就混了一车土特产,对吧?” 傅老二翻了一个白眼,“你要是歇好了,我就将它放出来了。“ “哦。”我点点头,“你放吧。” 他瞅了我一眼,表情古怪,又将头扭到一旁,“你先把你这一身红色脱下来。你一个观花婆,难道不知道鬼怪最爱红色”。 “哦……”我只好将娑衣的衣服脱下来,猛的一脱,冻得我一个哆嗦。 傅老二释阵,那怪物一般的沈探花,忽像个猿猴一样,冲山下跑去。 傅老二眉头紧皱,对我道:“山道驴车难行,为防它伤人,我先去追它,你随后跟来。”说着轻身一跃,随之而去。傅老二轻功属实好,未用任何咒法,脚尖似触非触地,倏忽间就消失在了密林里。我只好赶着驴车跟上。那驴可能是累了一宿,不是很高兴,我只得找出胡萝卜来,哄了半天,它才肯上路。 我顺着傅老二留下的记号一路找,最后找到了沈家。不愧是有钱人家,高门大户,我看这紫蓬镇里头,这沈家算是数一数二的人家了。可奇怪的是,大门紧锁,竟然无人看守。我将驴车安顿好,生了几分警惕之心,翻墙而入。 刚进去,就听见傅老二的声音:“你们再不说,整个沈家都得跟着陪葬!” 我一惊,嚯,我就跟丢了这一会儿,这剧情我就跟不上了。我循声而去,在二院门里头找到了傅老二。与傅老二对峙的,一二三四五……好几个沈家人。沈探花依旧被傅老二以阵压制住。 傅老二见我到了,意思意思看了我一眼,继续与沈家人喊话:“我再问一遍,是谁教你们在头七之日将他下葬,并用这类符咒封棺的?” 我看了看傅老二手上的符,颇有些面生,按理说,收鬼安灵的符,绝不是这种走势。这符咒的走势,令人一看就心生寒意。我忽然想起来酉埝村献祭冢里的那些符咒,忽然心中一冷——这符咒,和那些符咒如出一辙,都是极阴毒的镇鬼符咒。这沈家人怎么会糊涂到用这种符咒来葬他家的大公子呢? 好一会儿,才有一个貌似管家的人出来答话:“那,那位仙人说,大公子惹了大祟,非如此不可驱邪,若不这样做,会、会、会连累沈家满门,多年基业香火,都将毁于一旦……” 傅老二冷笑,指着正张牙舞爪、发出低吼声的沈探花道,“这就是那仙人给你们大公子驱的邪?” 沈家人面面相觑,几个女的嘤嘤地哭啼起来,男的看上去也无甚主意,简直是一群蠢货。傅老二道:“若非我今日路过,你们这大公子,早已将你沈家满门杀了个干净!我这样说,你们若还是不懂,那也只能算你们该死了。” 沈家人哭闹得更加厉害。沈探花听了那哭声越发兴奋,在捕鬼阵里疯狂冲撞,傅老二只好再加一道灵符,将它镇住。我抬头看天,月色朦胧,晕而生卵,星稀风缓,又近子时,这天相,极利于行阴。这沈探花于今日头七日满,恐怕也是有人算好的。 我低声对傅老二道:“得赶紧动手,否则待它发作,我俩要压制它,恐怕得颇费一番功法。” 傅老二道:“这家人若不说实话,找不出背后那个人,死了一个沈探花,还会有第二个,此人携报复而来,不达目的绝不会罢休。” 紫蓬镇(三)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傅老二苦口婆心说了半天,我腿都蹲麻了,沈家人才有一些松动,那几个哭哭啼啼地都看向那沈家管家,管家被主子们推出来,吞吞吐吐地跟我们说,下此符咒的道士就在府上,今日饮酒醉了,正在卧房休息,交代了诸人不见,诸事不理,要回回功法。可如今模样,若我们要见,他只得引我们去。 我和傅老二便跟着管家往内宅走,走之前,傅老二又加固了一次沈探花的阵脚。往里走了两进,到了一个院子门口,小院,不深,几处花草点缀,上书育贤斋。我和傅老二方欲进去,我眼风一扫,忽见沈家一小子站在院外一角,约莫六七岁的样子,呆愣愣地望着我,眼中还带几分惊疑。 走到院中,我究竟心灵,心灯忽然一明,觉出不妥有怪,拉着傅老二要走。可未及反应,忽然一阵极强的阴风,将我二人推进了那育贤斋中。房门在我俩身后狠狠地关上了! 我回身推门,怎么推都推不开,“就知道有古怪!自来小儿能通阴,那孩子站在那儿就是想提醒我们,这里有古怪!” 傅老二迅速地检查了各处窗门,叹了一口气道,“都关死了”。他燃符探路,这门门角角的,早已被人用功法封死,那人功力绝对在我与他之上。 我睨他一眼,“看来你运气也是不错,随手接了一单也是个顶划算的生意”。 他额角微汗,不想理我,转身去想别的法子。可兜来兜去,没甚主意。忽低声叫道:不好!我抬头去看,他一脸着紧,不肖问,是外头那个捕鬼阵压不住了,沈探花要出来杀人了。 不过他也只是慌了一瞬,立刻冷静下来,闭目宁神一阵,对我道,“此人以符咒做结,封了你我去路,我们得先弄明白,他这究竟是个什么阵,才好下手”。 我点头,我二人开始绕着房间,探下符之处,推算阵法。忽听得外面窸窸窣窣的声音,我卯着胆子小声探问:“是沈家小子吗?” 外面果然传来小孩儿的稚音,道:“姐姐,是我。”他慌慌张张地推了一下门,推不开,带着哭腔道,“姐姐,门、门不开,管家、管家,大伯、大伯吓人、呜呜呜……” “你先别哭。”我和傅老二对视一眼——原来是那管家有古怪。好家伙,两双眼睛都没瞧出他的毛病来,道行挺深啊,“沈小公子,你帮姐姐一个忙,姐姐帮你救大伯,好不好?” 他止了哭,说好。破阵是傅老二的强项,他便告诉那孩子如何找出符咒,那孩子尚算聪敏,不多会儿就找齐了,傅老二引那孩子撕符,但那符被下了禁制,沈小公子动不了。不过好在,傅老二对破阵心中已有数。只能我们从内动手了。 可傅老二刚准备起势,沈探花那头又一股力量冲来,“那管家或去助他破阵了,再加上这天时,我恐压制不住,需得画阵起法。破此门的事,只好你来。” “我?”我胆子有些麻,“可我是个观花婆,这,这些我不大会啊!” 傅老二道:“我教你。”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杆笔来,“这是我初学破阵时使的法器,名唤狄爻,能助初学者功力”。 我接过笔,端详了一番,是个精致的东西,可一个大男人用这个,有些矫情吧。我撇了撇嘴,他继续道:“这人使的叫四极天罡阵,怕也是个正经学道的人,基本功很扎实,阵布得很是工整,这四极天罡,是《芈原》一书中的顶级阵法,有些难度,但书中亦有专门可破的对应法门,只是此书失传已久,旁人绝无可能知晓破解之法,若非我师父博学多才,这回还真是着了这妖孽的道了——” “得得得,你直接说该怎么弄吧。”一堆废话,师出正门,就这么厉害呢?我翻了个白眼。我们观花一派就是邪魔外道,又如何?老子骄傲。 他瞪了我一眼,继续说:“取离火为阵心,阳转为轴,雷以动,日以烜,两仪生风,七星散轨,狄爻为书,引灵气入阵,画……听得懂吗?” 我秉笔欲试,听着确实有些懵,可到底也不算能难倒我小观花,他这话问的,真是激起了我的胜负欲,非得让他瞧瞧什么是真本事不可。我将气血之穴催动,引功法大涨,对他道,“雕虫小技,你继续,老子让你看看什么叫作天赋异禀。” 他翻了个白眼,继续道:“画荧心主阵,辅阵为灵阳,二阵合一,气海起涌,推阵眼升腾,覆于周身,以此阳火,可破天罡,再以此二阵,逆反俄合,可以此功,破四极之钥。” 语落阵成,我居于阵中,忽感一阵心火上涌,涌至心门肺腑,烧得我双目如火,这设阵之法于我而言不算难,可这阵,带着一股先天阳气,颇为霸道,八成与我修为不合,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而且屋外沈探花作祟,再晚沈家人就会出事,我只好霸蛮硬来,将阵法推行到底,凭着一股子蛮力,气血灵气一奔,破开了四极天罡。破阵之事,一层为破阵法,二层为斗功法,既破此阵,好歹说明我的功法修为还是不错的。 我出了一身汗,抬头看傅老二,他正起阵压住沈探花,眼神中闪过一丝肯定,我本想再给自己立立威风,奈何实力不允许,刚想开口说话,立刻一口血气上涌,一口血痰吐了出来,还没来得及调息,又是一口。就这样连吐三口,我感觉我的胸口胀疼得都要死了。 傅老二似乎暂时压住了沈探花,立刻过来探我的脉息,骂道:“没那个本事何必逞强?!”说着从随身的袋里掏出一颗什么丸来,塞进我嘴里。我估计也是好东西,便吧唧吧唧吃了。可吃了并不见好,反而血气更加上涌。但这小子的练功补药可不好骗,说不定就是炼了好多年才得这么一颗,无论如何我也得给它消化了。于是打坐凝神,将那药丸在胸口打磨,以真气强融于血流支脉。 尚未稳住气息,那沈管家忽而闯入,一派癫狂,冲上来就是一爪。傅老二携着我轻功点地,躲开了他的攻击。可这人身手甚是敏捷,且诡异狠辣,逼将上来又是几招,我二人躲避不及,身上皆接了他几招,皮开肉绽。我经得这几下,更是气血翻涌,又吐出几口血来。 那管家狂笑道:“这便是你们多管闲事的下场!” 好个妖物,至今不知他为何物,可这本事,令我与傅老二都瞠目了。 他还要再攻,傅老二将我置于床上,迅速起了结界,将他引向一旁。二人打了几个来回,傅老二的杨柳剑出鞘生风,颇为凶利,那管家的利爪却也毫不吝啬,接招毫无疑滞,“铿铿”发出声响。 傅老二用剑钳制住他,忽立势起咒,似是赶鬼咒法,要将这管家身上附的东西赶出来。 紫蓬镇(四)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一次行咒,并未成功。那东西并不受驱,反趁傅老二不留神,反攻一掌。傅老二被他打得口吐鲜血,估计是受了内伤,立时他所立的结界便不稳。前院忽传来尖叫哭嚎,不一会儿,院内奔来仆役等人——我心中一沉,糟了,那沈探花的捕鬼阵也破了。 果然沈探花如野兽般张牙舞爪而来,由我处看去,他将沈家人如鸡仔般抓起、撕碎,满口鲜血,甚为可怖。我与傅老二,被此情景震慑,再加上各负重伤,一时反应不及。 那管家哈哈大笑,长呼“报应、报应”,一个飞身,又去攻傅老二。傅老二尽力格挡,我勉力起身,从怀中掏出几张平日里常备的驱鬼符,行至院中,飞掷出去,那符贴在沈探花身上,暂且压制住了他。可我毕竟力有不逮,不需时,那符咒纷纷掉落,我又是一口老血吐出。 干了这么多年,难道今天竟要交代在这里了吗?师父啊,我到底还是没用,这种场景,若师父在,定能干干净净收拾了,堂堂正正地收钱。 那沈探花又发起狂来,抓人撕咬,照这么下去,沈家不保。我功法受损,它正狂作,打它是打不过了,也无法开阴阳眼,我只得取出观花杖,画观花阵,想要辨一下它的来处冤屈,导它向善,可它清明已毁,不听引渡,狂性益发大作,见人就咬。方才帮了我的沈小公子,原躲在一棵树旁,见其大伯发疯,旁人四散保命,无人管他,孩童惊滞,见我出来,想要向我求救,竟向我跑来。 那沈探花杀红了眼,见一孩童跑出,伸手就要去抓。我惊得一身冷汗,拼了全身力气往前一扑,将小沈公子罩在身下,背后狠狠挨了沈探花一爪。这一爪极深,我感觉我皮肉已然翻起,凉风一吹,失了血气。小沈公子在我身下嘤嘤哭泣,摸着我的脸叫着“姐姐、姐姐”,那模样煞是惹人怜。可惜我神智已远,几欲昏厥,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保住这个孩子。我用尽力气,将他护在身下。 本以为沈探花的第二爪又会袭来,竟却没有。 倒是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兀的响起:“噫!攮死你个龟孙儿!” 我支棱起来,抬头去看:竟是个老道士。一身破袍子,踩着一双草鞋,手持一柄木剑,一剑刺在那沈探花身上,木剑不伤人,单点住了他的鬼穴,令他不得其动。 那老道士瞥了地上的我一眼,道:“乖乖,小娃儿的命剑玄彧咋在你身上?” 小娃儿?玄彧?说啥呢? 忽听屋内傅老二长喊一声:“师叔——你怎么来了?!少废话,先帮忙——” 师叔?这是傅老二师叔?我上下打量了一下——这师叔,有口音啊。我又看了看一动不动的沈探花——这师叔,功法不错啊! 师叔闻声去帮忙,我将沈小公子安顿好,也跟上去看热闹。我倒要看看,给我和傅老二打得鼻青脸肿的这个东西,这师叔究竟是怎么收的。 师叔一见那东西,便道:“噫!秦艽!真是你!难怪我这小娃儿都收不了你!” 那沈管家一见师叔,脸色顿时生变,也不与傅老二缠斗了,扭脸就跑,可巧我就站在门口呢,随手扔了一张辎重符,符飘在那管家身上,忽便极重,压得他一个趔趄,就这一下,那师叔便三两步追上来了,木剑直刺命心。我还没看清呢,就听见管家悲嚎一声,应声倒地,一股什么东西随之由他体内飘出。 又想跑?!我扬手取出乾坤布袋,想要收它,它倒是机灵,立刻便躲了。但那师叔等着呢,躲又能躲哪儿去呢。师叔立刻以木剑起阵法,那股氤氲之气竟发出哀鸣,但须臾,阵法被破,那团气体升腾而上,渐渐变黑沉,直冲傅老二而去,可他却好似尚未知觉。 “小心!”我提醒道。 傅老二这才跳步跃开,躲开了一次攻击。 那师叔回头看我一眼,眼神甚是诡异,“能辨气,观花婆?” 我不可置否,点了点头。傅老二跃到我身旁,道:“师叔,她方才受了重伤,不能行观花之术了。” 那师叔又看我一眼,古里古怪地笑笑:“也中。”说着掏出一块绿石模样的东西,扔给傅老二,“这宝贝借你用用,嵌入天门,运气观心,助我收了它”。 傅老二接住,点了点头,将那绿石头置于掌心,这东西怎么用他好像挺熟悉,不一会儿绿石泛出一层荧光,那光隐隐地带着一股子诡异的腥气,傅老二念动咒法,那光束直入天门,我再看去,傅老二的眼睛也变绿了。他将绿石隐于掌心,一个跃身前去,杨柳剑直指那团黑气,比之方才无知无觉,此刻清明多了。 能助凡人识鬼辨怪,除了我派懒玉,这世间竟还有这绿石头是为宝贝,而且,懒玉只能助我催动阴阳眼,天生没有阴阳眼的人,即便得了懒玉也是无用。可这绿石头,竟能不借助阴阳眼使人通阴……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博物志》《仙器谱》……我脑子里飞快地转着我从小看过的宝物书,莫非——那是——萨满泪?! 萨满泪又叫牛泪,是萨满一族观阴的法宝,集七七四十九头阴时出生的牛的眼泪而成,光有牛泪还不成,还得结阵炼化,结印一次需要20到36年,是个不可多得的宝物。而萨满一族销声匿迹已久,这宝贝——怎么会落在傅老二师叔手上?!这师叔,虽然有口音显得土笨,但是本事不小啊! 他师叔徒二人,化双剑而动,果是同门,配合无间,将那团东西逼得退无可退。那师叔似乎不如傅老二看得清明,但大略不错,想是捉鬼经验丰富,凭气而动,在招式上还能引着傅老二,功法上就比傅老二高出不知多少成了。 二人花了一炷香时间,收服完毕。傅老二退出萨满泪,依旧交还给他师叔。他师叔从腰间掏出一个葫芦来,仰面而坐在凳子上,咕嘟咕嘟喝上酒了。 后续收尾交给了傅老二,他画出现行阵,那鬼怪方才显出原形,竟是袅袅娜娜一女子。 我许是方才一口气提着,所以不致虚脱,如今见鬼已收,忽一口鲜血吐出,气虚之极,瘫了下去。傅老二眼疾手快,一跃而至,接住了我,急问道:“怎么了?!” 我哪有力气答他,甚感无力,眼黑难至。 那师叔过了酒瘾,探了一张胡子拉碴的脸过来看了看我,问道:“外伤不打紧,干了什么了,内伤这么重?” 傅老二老老实实地答:“起了荧心灵阳阵后,就似乎伤了内里,可这阵法并不伤人,为何——?我以戌阳丹助她功法,谁知——” “戌阳丹——?”那老道士忽然怪声怪气,“小子你挺大方啊!” 傅老二暗叹一口气,“师叔,救人要紧——” 那老道士颇不情愿的样子,委下身来,探了探我的脉息,“哟?!” “怎么了?!”傅老二问道。 他又探了探,“哟、哟、哟、” “你哟什么哟啊老头儿,想吃煎饼果子了吗?”我这都虚成这样了,能不能上点心。 “呵,你这丫头,嘴还挺利。”那老道士撇了撇嘴,复又探来,我以为他要明症下药了,谁知他眼珠子一转,忽然跳起来叫嚷道:“谁是老头儿!?谁是老头儿?!我才四十五岁!怎么就老头儿了?!” 四十五……?我翻了个白眼,那还真是看不出来。傅老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师叔——救人要紧”。似乎有些咬牙切齿。 老道士不紧不慢地坐下,翘个二郎腿,喝了几口酒,方才道:“这丫头内墟道法极阴,你令她起极阳之阵已是在害她,又给她吃什么戌阳丹,东西是好东西,可你给她吃,那不是胡搞瞎搞吗?” “那怎么办?!”傅老二急道。 老道士又喝了一口酒,“逼出来呀!” “逼出来就行了?” “按道理也不该由你来,可这儿——”老道士指了指现行阵里那个东西,“除了它,就是我俩。论阳,我派倚阳而生,我修道几十年,比你阳多了,我这真气进去,这丫头就真交代了,所以只能你来——” 傅老二喃喃:“我与她之前共过气血之穴,也替她输过真气疗伤,并无逆反,想来应该无碍,不如一试——” “什么?!共过气血之穴?!”老道士跳脚惊呼,“思流!气血之穴乃是道家大忌,不可为外人知,你师父没教过你?!你还——跟外派弟子共了气血之穴?!啊——?我没听错吧?!你这回了景阳山,你是打算搓衣板跪断啊——?啊——?” 傅老二一声不吭,从怀里取出从尹家溪出来时娑衣奶奶送予我们的一点龟息香,开始为我运功疗伤。 秦艽(一)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啊,果然那什么丹我是无福消受。在傅老二的逼功之下,全给吐了出来。不过吐出来之后,果然舒服了许多。 他将我扶上床休息,沈家人这时畏畏缩缩地过来问候我们。傅老二交代道:“暂无大碍,这两只东西,我们暂且压制得住,你们不必管。只是折损人员,先置于大堂,待这边事了,我等行了安魂咒之后再下葬。” 沈家人这才松了口气,连连称是,拜了又拜,又是送吃的又是送喝的,态度大不相同。我寻思,这沈家百年基业香火,就靠这么几个没用的,就算没有沈探花之劫,到底能传下去几代?倒是那个沈小公子,颇为伶俐,趁大人走了,偷偷溜来看我,关照我好好休息,又给我留了几颗麦芽糖,怕他娘亲揍他,才匆匆去了。 我含着糖躺在床上,心里面惬意了。 傅老二站在我床边,和他师叔商量:“这个怎么办?”指的是现行阵中的那个女子。我翘起头来看她,长得属实美丽,那脸上似带霞光,哪里来这么漂亮的女鬼,从未见过。 那师叔喝着酒,斜坐在椅子上,“你也受了伤,散它的事,明日再说。” 傅老二不及答,那女鬼冷笑道:“凭你们,也想散老娘的功法?” 那师叔也冷笑,“嚯,不信就试试?秦艽,老子追了你好几年了,你作恶多端,好容易今天落了网,还能让你再去害人?” 傅老二两头看了看,问道:“师叔认识她?” “秦艽么。”师叔道,“空桑人秦艽,身负七羽,饮朝露清风而生,以晨风鹯鸟为骑,为浊世星星之火,以彼星火,燃现世灯,可使万灯皆明。《万世书》里的诘句,你没看过?” 空桑人秦艽?我拉拉傅老二的衣角,“啥意思?” 傅老二颇嫌弃地看了我一眼,将我嘴角的糖汁擦了擦,我可能是受伤太重,有些面瘫了,这口水,一个劲往下流。他皱眉从怀里取出一块手帕来,使劲地给我擦了擦。复又看向他师叔:“有印象。她——是那个秦艽?” “唔……”老东西好像是酒喝多了,话都有点说不清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啊——”他打了个巨大的哈欠,“我赶了几天路没睡觉,又费了功法收这个东西,不说了不说了、要睡了要睡了、”说着,就着椅子一歪,竟打起了呼噜。论睡觉,他们这门派倒是一脉相传。我翻了个白眼。正巧被傅老二看见,他因我对他师叔的无礼,冲我又翻了个白眼。 傅老二费了老大力气,给他师叔搬离了我的房间。其实他受伤不比我轻,我担心他牵动内伤,便劝他不必搬了,反正我也不怕打呼噜。他冷冷道:不行。好心没好报,难道是怕我学了他派的什么功法不成? 他累了一头汗,站在我面前道:“我也累了,这现行阵,就搁你房里。” 我一个哈欠打到半途:“你让我跟个女鬼睡?!” 他道:“我在门外守着,有什么,你就大声叫。” 呵,不愧是傅小六的二哥,这话听着真是耳熟。我翻了个白眼:“你不怕我呼噜声大了?” 他掏出两个棉花团儿:“找沈家人要了两团棉花,塞着。但还是请你,小点声。” “……” 说着,他从屋内取了棉被,关上门,真就倚着门口睡了。我扭头去看,月光下正能看着他的背影,和沈探花张牙舞爪的样子。再回头看屋内——哦嚯,真是热闹。办事办一半,累了先睡觉,傅老二这门派也真是有特色。 可我却瞌睡不上门,翻来覆去地难以入睡,毕竟这环境真是太特殊了。那女鬼秦艽见我睡不着,找我攀谈:“小姑娘,你是个观花婆?” 我想既然睡不着,聊一聊也是可以的,我倒是很好奇这个秦艽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可我尚未开口,傅老二的声音便在门外响起:“秦艽能惑人心弦。睡觉,少说话。”然后秦艽就被下了禁言咒。 可我更睡不着了。满脑子都想知道秦艽的底。我试探着找傅老二聊天:“你冷不冷啊?” “不冷。”半天才有回复。 “原来你叫思流啊?” “思流是我的道号。”又是半天才有回复。 “哦……那你叫什么啊?” “傅老二。” “……” 哎。每一次试图和傅老二沟通,结果证明都比登天还难。要从他嘴里问秦艽的事,恐怕是不可能了。我只好翻个身,盖好被子,睡我的觉。 一觉倒是睡得很踏实,或许是体力消耗太多的缘故。早上是被一声大叫吵醒的。那聒噪的声音,我真是太熟悉了。 “傅老二?你怎么睡这里了?!你昨天怎么回事啊!你心跳得我以为你要死了呢——这是个啥?哦哟——会咬人?!” 是成懿回来了。 我起身,推开门,正看见他在逗沈探花。这家伙,昨天正经打架的时候不在,现在倒跑回来了。我问他小郎君的事究竟如何,他一边给沈探花投食了个胡萝卜,一边道:“咱们走了没多久,惠娘家的人就逼她另嫁他人,惠娘不从,自杀了。惠娘死了没多久,小郎君也断气了。所以他的那一魄回不去了。” “……”怎么会这样……那小郎君,是感应到惠娘死了,所以才随之而去的吗?怎么会这样……原本他二人是能相守一生的啊…… 傅老二不知何时站到了我身旁,拿手帕来擦我的嘴角——哎,我果然是患了面瘫症,口水一直流,“这是他的命数。你尽力了。” “你、你知道我让成懿去——”我一惊,抬头看着他,有些逆光,看不清他的脸。他低头看我,忽然把手帕塞到我手里,弹开三尺远。 我只好接过手帕,自己擦。成懿逗完了沈探花,转头过来看到我,破口大笑:“你这——咋了?我才走几天,你怎么面瘫了?哈哈哈哈……着了谁的道了这是——”说着跳过来,戳了戳我的脸。 我哪知道这是什么病症,或许是气血流失过多,面部失了控制。我不耐烦地拂开成懿的手,冲他翻了个白眼。成懿依旧笑个不停,忽一道紫光掠过,成懿身手快,躲过了,我定睛一瞧——傅老二师叔的命剑死死地插进了门里。 还不及反应,忽又是两掌袭来,成懿躲开了一掌,另一掌眼看躲不过,我下意识地闪身过去,替他挨下了第二掌。顿时血脉翻腾,脚下一软,口中粘腻,这是又吐血了。我这倒霉催的。 “小观花!你干什么?!”傅老二师叔厉声发问。我懵了,我才要问你这个老东西要干什么,上来就动手,成懿怎么你了?!可我说不上来话。成懿扶着我,也是气上来了,吼道:“老东西!一大早你是没睡醒啊!上来就伤人?!” 那师叔气得络腮胡直颤:“你说谁老东西?!”说着又是一掌上来。这回是傅老二冲上来格开了。 傅老二受了伤,接这一掌也是殊为不易,他喘着粗气,质问道:“师叔,你这是为何?!” 秦艽(二)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为何?!”那师叔气得吹胡子瞪眼的,“这是个什么东西你不知道?!你跟这旁门左道的观花婆混在一处也便算了,这东西可是个附在生人身上的清风!行了岔道,为害生灵,你护他作甚?!” 鬼仙之道,清风为男,烟魂为女,他这是在说成懿。这师叔,眼真毒,一眼就看出了成懿附在傅清年身上。也怪成懿,未曾设防,不然不至于如此,还连累我挨了一掌。我瞪了他一眼,他被我瞪得莫名其妙,回瞪了我一眼。 傅老二这头想要解释,却又好像不知该从何说起,憋红了脸,道,“我和小观花有了约,回了金陵,自然散去这鬼仙功法,将它打回鬼道。只是如今——如今——” “如今怎么?!”老东西很是盛气凌人。 傅老二道:“如今他附的是我的幺弟,清年早已魂归地府,若是现在将他逼出,师叔难道是想让我弟弟尸身客葬异乡吗?” 这话说出来,那师叔才冷静下来,伸手一握,将插在门上的命剑召了回来,对着傅老二狠狠地“哼”了一声,冲进了房。 还好还好,他们不知道成懿身上有城隍的不死岐玉。 成懿扶着我进了房,傅老二也跟了进来。我打坐调息,成懿躲在我旁边,嘴还不停:“哟?你们昨儿收获颇丰啊——这——这又抓了个啥?” 傅老二没搭理他,低声问我:“需要帮忙吗?” 我摇摇头,老东西没有使十成功力,这一下还顶得住。那师叔隔老远又“哼”了一声,颇为不满。傅老二也没搭理他,良久,等我气息调匀了,那师叔才阴阳怪气地道:“该办正事了吧?” 傅老二睃了他师叔一眼,走到外头去。院子里的人也都起身了,一个两个的在那里围观。青天白日,沈探花戾气轻了不少,蔫蔫儿地站在那里。 我倒是没见过这种尸鬼,人都死了,又诈尸起来害人,威力强大,但身上并无附着其他不干净的东西,着实令我想不通。也着实超出了我观花婆的生意范围。我低声问成懿:“这沈探花,什么来路,你晓得吗?” 成懿像看热闹一样挨着我坐下,也不知道从哪儿薅了一个苹果,边啃边道:“这啊,厉害了。行这个法子的人,阴毒,也算他有本事。你知道道家有种说法叫三尸神的么?” 我摇摇头。他鄙视地翻了个白眼,咕囔道:怎么什么都不知道。然后接着道:“修道的人啊,谓上中下三个丹田中各有一神驻跸其内,这三个神呢,就叫三尸神,又叫三尸虫。但这三尸神呢,不是什么好东西,专拐着人走邪道,譬如淫、贪、欲、痴,这些都由三尸而出。是以道家修心,有一条很重要的就是摒避三尸之惑,道士说的守庚申,就是防着三尸神作祟。这三尸神呢,按理说,人死之后自然归放自然,久之消散,但这沈探花——”他冲外头扬了扬下巴,“给人抓住了三尸神,强留尸身之上,再用符咒激其极恶,便成这样了。” 我似懂非懂,又一眼瞟见房内站着的秦艽——所以,行此恶法将沈探花弄成这样的,是她? 成懿接着道:“我估摸着,那沈探花生的时候就被下了咒,催发三尸神作怪,所以他死得极为痛苦,死相可怖,是抓挠自身而死。”我点点头,有些懂了,“算好了沈探花的头七,挑极阴之天,也是为了催他的三尸神作怪?” 成懿点点头,“你们抓的那个东西,自身没有实体,动不了生人。要报复,只能假手他人。所以她用这等阴毒的法子。”他吐出一个苹果核,“傅老二现在,就是要驱三尸出体,这个他拿手啊。不过,也得看他斗不斗得过这下法之人,我看这咒,不弱,傅老二得费一番功夫。” 傅老二果然开始行咒做法,杨柳剑舞得天花乱坠,估摸着是在行大阵。如此旁观,方觉这小道士身法真是飘逸。我打小练功不行,通灵是强项,师父倒也教我不少实打实的功夫,但我就是学不来。师父说我懒,我也只得认了我是懒,总比认我是蠢的好。可现在想来,练功这个事,还是有天分的,纵使给我一百年,我恐怕也舞不出傅老二这么灵逸的剑法来。 沈家人也都看呆了,原本一个个都还有些害怕,七躲八躲的,现下都站出来了,呆愣愣地望着傅老二。那沈小公子不知何时窜到了我身旁,拉着我的衣袖道:“姐姐、姐姐,你的口水流下来了。” 成懿听了咬着苹果嗤嗤地笑。我只好尴尬地拿傅老二那帕子把口水擦了,给沈小公子解释道:“姐姐昨天受了伤,面瘫了。” 成懿笑得更大声了。 我懒得理他,看向傅老二。傅老二好像有些吃力。不知是不是昨日受伤的缘故。秦艽忽然阴冷地笑起来:“凭他,也想破我的咒?老东西,别怪我没提醒你,你这个小徒弟再蛮做下去,可就保不住了!哈哈哈哈——” 我咂摸着这个话,转头问成懿:“这咒法,可能反噬?” 成懿摸了摸下巴,道:“道行高的人下咒,一般都会行反噬之法,以防他人破咒。” 不好。我心下一沉,冲傅老二喊道:“傅老二!快收功法!否则三尸会反噬于你!” 可惜晚了。傅老二已将沈探花的三尸神驱逐出体外,沈探花的尸身应声倒地,可那三尸神并未屈从于傅老二的阵脚之下,反而向上窜入他的天门,他避之不及,天门洞开,给三尸神钻了空子。我与成懿还有他师叔几个跳步过去帮忙,傅老二却连退几步,红着一双眼睛瞪着我们。 那师叔低喝一声:“糟了。他清明被三尸神占了!” 眼前的傅老二确实不对劲,眼神太过凌厉。他忽举起杨柳剑,一个窜身过来,劈将向他师叔。他师叔闪身躲避,我冲他喊:“驱三尸不是你们强项吗?!你倒是给他驱啊!” 师叔边闪边答我:“不行!他是活人,强行驱散,会伤本体,下半世变傻子,你养他嘞?!” 这……我哪养得起这么大的儿子。 那师叔忽又一惊,闪到我身旁:“你先拖住他!思流法力不稳,屋里那个的现行阵要破了——”说着冲回了屋子。 我和成懿面面相觑——论打,我俩都不行啊!可也只能硬着头皮上,我取出观花杖,匆忙接招,成懿在一旁助我。可我俩,压根不是傅老二的对手。他那杨柳剑,剑招变化纷繁,我们两个草包,怎么接得住,何况成懿还拖着傅清年的身子。 十招之内,我和成懿就被打趴下了,各人身上各领了几道剑气所伤的刀口。傅老二红着眼睛,眼看着一剑就要劈将下来,他却忽然停住了。瞪着一双红红的眼睛看着我。看得我心里发毛。 我问成懿:“他这是怎么了?” 成懿古古怪怪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他这——太奇怪了——” “什么奇怪?” “我要知道是什么,我就不说奇怪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 “哎呀——我就是不知道嘛!他这个感觉,我说不上来——” 我和成懿正一脸懵,那师叔处理好秦艽出来了,看了看地上狼狈的我们,又看了看傅老二,使了个阵先将他捆住,然后招呼沈家人赶紧把沈探花的尸身抬走,最后领着傅老二回了房间。 那师叔心也是贼大,并不着急傅老二的事,倒先跑去给沈家人行安魂道法。我和成懿守着一个失去神智的傅老二,又对着一个不安好心的秦艽,坐立不安。 我问成懿:“你见没见过被这种咒法反噬的人?他怎么这么个症状?”我看着双眼通红,渐渐好像脸也通红的傅老二,满头雾水。 成懿也在盯着傅老二瞧,边瞧边嘀咕:奇怪太奇怪了。 秦艽在一旁腰肢一颤,笑了:“三尸神三尸神,什么叫作三尸神你们懂吗?” 秦艽(三)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我刚想问秦艽破解之法,毕竟这咒是她下的,可又想起来傅老二说的,秦艽能惑人心弦,索性不搭理她。 她却自顾自地道:“人嘛,**、嗔痴、贪念、虚妄、惧憎,五毒俱全。三尸神有什么不好?三尸神不就是释放这些人之常情的么?哈哈哈哈……最可恨的是那些修道的人,最是不可一世,妄图湮灭这些人之常情。最可笑的也是那些修道之人,这些东西,是说灭就能灭得掉的么?看看这小道士,平素是被压抑得多厉害啊,如今三尸神上脑,平日里最压抑的那股子东西,就完全压不住了,哈哈哈哈……有意思,真是有意思——” 平日里最压抑的那股子东西?是什么?我仔细打量被捆着的傅老二,成懿忽然惊叫一声,将我从他身旁拉开。 “你干什么?”我甩开成懿。一天到晚咋咋呼呼的。 成懿脸一红,凑到我耳边道:“道士,不是都戒色吗?这小子——”他指指傅老二,“是不是——色瘾犯了?” 这——成懿顶着傅清年这张幼嫩清纯的脸说出这话,真是不合时宜。搞得我也是脸上一热。 秦艽笑得越发开心,成懿给她笑得狂躁起来,走过去想给她下个禁言,忽又是一声惊叫,“嚯!我当你是个什么呢!原来是个烟魂!咱们同道中人啊!” 话未落音,傅老二那师叔就进来了,恰巧听见,道:“噫!可不是同道中人么。”语带讥讽。 成懿一怂,立刻躲到我身后。 那师叔狠狠地瞪了成懿一眼,拉了张椅子坐了,喝了口酒,道:“你也没什么可急的,你们这些邪门歪道,早晚是要散了功法,地府领罚,回头再修的。只不过,后头再入什么道可就不一定了,饿鬼道、畜生道,总有一道等着你们。” 成懿站在我身后,悄无声息了。这师叔功法这么厉害,他是不敢再放肆了。就我,我也保不住他啊。可我想了想,好歹我也是和他绑了血契的,不能这么窝囊,好歹还是要为他说几句话的。可我还未张口,那师叔就道:“小观花,你不必护他,你以为他处处帮你,便和你是有交情了?你问问他,若不是想攀附你的功法修为,他会愿意跟着你?” 我回头看了成懿一眼,他把头扭向一边。倒也是没错的,从一开始,我俩就各自没安好心。可是,成懿确实是不想害人,不想附着在生人身上破了自己的功德道法,所以才走这一步的。他是个好鬼仙。他只是想修补好了修为,再继续修道而已。难道错了一次,就不让人再补过了吗? 可我跟这个师叔好像也辩不着。我连傅老二都说不通,何况是他师叔,想必是个老顽固。只求此事一了,我找到了莫家女婴,大家各走各路,互不干涉,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 好在那师叔目前并不纠结于成懿,他转向秦艽,问道:“你要愿意说破解之法,散你功法的时候,我给你个痛快。” 秦艽似是站累了,干脆就地一卧,摆了个美人姿,秀眉一挑,道:“老东西,本事这么大,倒是自己解啊!” 师叔沉吟片刻,撇了秦艽,过来对我二人道:“她不乐意说法子,我只能用我派的法子来解。解是解得了,就是用时颇长,思流也得吃些苦头。”他转头看了傅老二一眼,叹了口气,“我得出门去寻些草药,约莫日暮就能回来,你二人守着他,切不可让他伤人。” 我和成懿点了点头。那师叔又看了成懿一眼,“你别作怪。”说着抬手不知给了一道什么符,贴在了成懿的胸口,霎时就化进了成懿体内。成懿一惊,那师叔道:“不是什么害你的符咒,上一道保险而已。你要是敢有别的心思,这符就会继续内化,直到你退出这生人肉体。” 成懿颇不服气,冲着老头喊:“那你回来了得给我解了!没见求人办事还这么猖狂的!” 那师叔瞪了成懿一眼,成懿不敢做声了。我瘫着一张脸站在一旁,实在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斗不过人家,受人挟制,那也是没法的事。 说着那师叔就出门了。我和成懿守在傅老二身边像看怪物一样观察他。期间沈家人送来了一些果实,我俩就边吃边看。后来沈小公子也来了,我们仨都蹲着看。傅老二这模样属实神奇,他不像沈探花那般发狂,可又确实不正常。脸越发红,你要是凑近去看他吧,他还会羞涩地把脸别开。 沈小公子蹲了一会儿,忽然说:“姐姐、姐姐,这位道士哥哥身上,有一种甜甜的味道,就好像……好像……秋天果干的香气!” 果干的香气?我凑上去,闻了闻,没有香气啊,只有一股尘味儿,八成是衣服该洗了。小孩子,净胡说。估计是看我不信,沈小公子有些急了,站起来指着傅老二说:“姐姐难道闻不到吗?脸上、很香的!” 脸上?我越发听不明白。 秦艽忽然伸了个懒腰,道:“小观花,压制三尸,本体可是会很痛苦的。那老道士不管他,你也不管他了?” 什么意思?我扭头看向秦艽,她继续道:“其实破解之法容易得很,就是那老道士偏要假正经,不走这条路。” 成懿吃着橘子,道:“你有话就直说,别磨磨唧唧的!” 秦艽白了他一眼,道:“你们只要从了他三尸所愿,那三尸可不就不作恶了?等三尸平复下来,再行驱逐之术,便不会伤到他的本体。” 从了三尸所愿?我和成懿对视一眼,傅老二的三尸,所愿究竟为何啊?难道……真像成懿说的,是……色?我心下有些默认,一定是色,不然那老道士不会放着现成的法子不用,偏要上山采什么草药。我看向成懿,他也心领神会,冲我点了点头。 我俩将沈小公子支开,商量着该怎么办。 成懿问:“这傅老二的色……怎么从他啊?” 我思索了一下,道:“我想……应该让他快乐快乐。” “快乐快乐?”成懿一头雾水。 这事吧,我其实也不大懂,就是从前跟着师父去过几次那种地方驱鬼。据说,那种地方能让男人很快乐。 我合计了一下,又把沈小公子叫过来,让他去问问他娘,镇上最有名的花楼在哪里,他兴冲冲地去了,鼻青脸肿地回来,说娘说小孩子不能问这种话。 是我失策了。 我和成懿只好带着傅老二出门自己去问,好在紫蓬镇也不大,拐了几个弯儿就看到了一座花楼,名叫朗月楼,楼上的姑娘花枝招展地耍着手帕子招客,是这地方没错了。 秦艽(四)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那老板大概看我们仨人奇形怪状——毕竟是一个小姑娘,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儿,外加一个满脸通红的小道士——并不乐意搭理我们,上来就问,几位客观,叫多大的席面啊? 我想,既然要让傅老二快乐,席面总归是要大些的,便道:“有多大来多大。”那老板闪着腰身走过来,浑身的脂粉气,道:“哟,小姑娘,口气倒是很大。只是不知道这——”她拍了拍手,“这个东西,有没有啊?” 哦,是问银子。糟了,出门仓促,沈家的账也还没结,忘记拿钱了。我硬着头皮把身上翻了个遍,浑身上下好像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成懿只顾着东瞧西望,也不帮忙,弄得我很是窘迫。忽摸出来一颗珠子——是地佛果!这地佛果品相一流,应该能糊弄住这人。我将地佛果摆上桌,道:“你看小爷我像是没钱的吗?告诉你,这是定海珠,比那夜明珠还值钱百倍,这种珠子,我家随随便便几百颗。别说席面了,买了你这楼都成!” 成懿忍笑看着我,冲我竖起了大拇指。我懒得理他。 那老板走过来盯着地佛果是瞧了又瞧,忽然就变了嘴脸,吩咐下人给安排酒席和姑娘,要我们上座。 我将傅老二安顿在主位,不一会儿那朗月楼的姑娘们就都上来了,一个个的腰身柔软,嗓音甘甜,乍一看,我还以为进了蛇窝了。她们一个个地攀附到傅老二身上,一口一个“俊郎”叫着,极为热情地喂他喝酒吃菜。 有吃的,成懿自然是不会放过的,女人他倒是不需要,自己歪在一旁,吃得个肚儿圆。本来我也是要海吃一顿的,这么多日来,给傅老二压制着,我好久没吃过一顿好的了。可我还得看着傅老二,为防他有变伤人,是以吃得并不是很尽兴。 可是这酒席都将尽了,傅老二也没见起色,仍旧浑噩。我拉过那老板来,道:“你这就没有什么能让男人快乐的法子?” 那老板听了捂嘴一阵媚笑,“哎哟小姑娘,瞧你小小年纪,真是什么都懂啊——这朗月楼,可不就是让男人快乐的地方么?”说着招呼人过来,“快啊,扶这位公子上楼,宽衣沐浴伺候着——” 宽衣沐浴?这待遇属实好。成懿一听可以沐浴,高兴了,也要去。于是只好他去沐浴,我跟着傅老二。 那几个姑娘轻车熟路就给傅老二扒光了,塞进了浴桶里。边给他擦洗边问我:“小姑娘,这后头的事,可不方便你在这儿看着。咱们不害羞,你这个小哥哥也是会害羞的。你瞧他这脸红得——” 这……我也知道不方便,我也不想看傅老二洗澡啊。可是我要走了,他万一发狂,你们一个个的都得成肉酱。我只好拉过来一张屏风,在后面坐了,道:“这样总行吧?我不看,你们该让他怎么快乐就怎么快乐。” 那几个姑娘又是一阵媚笑。 我闭目养神,心想这回傅老二总该快乐了吧。可还不过一盏茶时间,就忽听见里头几声尖叫,接着那几个姑娘就冲了出来,我逮着一个问,惊惊慌慌地说里头那人疯了。 糟了!看来是还不够快乐。那三尸神还不满足。我冲进去,傅老二已经穿戴整齐,持着杨柳剑,怒目相视。我小心翼翼地靠近,想起咒唤起他师叔下的阵,困住他,谁知还未近身,他忽的一个跃身过来,揽住了我,给我箍得透不过气来。我还来不及反抗,人就被他压在了床上。 他呼吸极重,仍旧红着一双眼睛、红着一张脸,胸口的起伏压在我的胸口上,搞得我也呼吸不过来了。还好他的杨柳剑早已扔在了一旁,如若不然,我就给他砍成肉酱了。这么近看他,这还是第一次,一张脸变得好大。那右边烧坏的眉毛已经长好了,若说他和傅小六有什么不同,这眉毛确实有点儿,小六的眉毛更细更翘,他的更粗实更厉。他鼻子也很挺,鼻尖儿一点一点地靠近我,搞得我都要成斗鸡眼了。 眼看我就要给他压死了,成懿忽然闯了进来,嚷嚷着跑进来:“傅老二,你别这么激动!你这样搞得我很不舒服!哎——?你俩这是?哎——?” “救、我、啊、”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成懿跟个呆鹅似的站在原地。 若不是傅老二的师叔及时出现,我真是就要英年早逝了。那师叔冲进来,干净利落地点了傅老二的几个大穴,然后起阵捆住了他。我这才缓过一口气来,猛咳了几口。 还未定神,就遭那老头子劈头盖脸一顿骂:“龟孙!谁让你们这么胡闹的?!” 成懿立刻几个小碎步跑到我身边来,指了指我。 我只好硬着头皮解释:“秦艽说,只要从了三尸所愿,傅老二的痛苦就会减轻一些……就能驱三尸出体了……我们以为他的三尸所求为色,所以就带他来……快乐快乐……” “快闭嘴吧你!”老头儿气得浑身发颤,“秦艽的话也能信?!你猪脑子吗?!若令三尸占上风,这人就废了!何况修道讲求宁心静气,你带他来这种烟花之地,你这是要破他的道法啊!” 有……有这么严重吗……我一时辩驳不上来。 那师叔气呼呼地带着傅老二走了。 我和成懿走后门尿遁,逃回了沈家。 到沈家时,傅老二已经被他师叔泡进了药桶里,正闭目修身,看上去气色正常多了。我松了口气,和成懿回到了那个镇着秦艽的房间。 成懿气不过,跟秦艽吵了一宿。那秦艽也是极为能言善辩,俩人真是棋逢对手。 我一夜难眠,忽想起一桩事来,趁他们吵架,溜到一僻静处,将小郎君从净气瓶里放了出来,那桃花姬也是甚为不安分,极想出来,我索性将他二人连同任纷纷都给放了出来,透透气。 我给小郎君说了惠娘的事,他极悲伤,蹲在地上哭个不停。任纷纷站在旁边,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只好仰头观月。待在净气瓶这些时日,他们想必也很熟悉了。待小郎君哭完,我问他有没有什么打算,他摇摇头。 任纷纷道:“他与我一样,没了本体,只是一抹流浪的魂灵,能有什么打算呢。”说着极哀伤地叹了一口气。 我也没甚主意。蹲在原地发愁。 忽然草丛里窜出一个身形来,不高,我定睛一瞧,是那沈小公子。我纳闷了,夜深露重,这小孩儿不睡觉,怎么跑这里来了。 沈小公子擦着睡眼,走到我身边来,道:“观花姐姐,你这里香气好重,有甜香,还有苦香……我嘴里味道怪怪的,苦得我都睡不着了……” 又在说什么胡话?我抓过他来,给他把衣服穿好:“哪里有什么香气,你是睡迷糊了吧。” 谁知他睁大了眼,忽又叫道:“呀,这个姐姐真好看——”我背后一凉,除了我,哪里来的姐姐。小郎君和任纷纷也不是姐姐啊。况且,他又看不见这俩货。 任纷纷满脸狐疑地和我对视了一眼,指着桃花姬那团绯色道:“莫非是说小桃花?”那桃花姬似是高兴,绯色更浓,绕过来沈小公子旁。我将它驱开,这人精殊途的,你碰了他他要是得了病症,我又得救。桃花姬不高兴了,赌气回了净气瓶。 沈小公子忽又道:“这两个小哥哥也是极好看的。” 我彻底懵了。任纷纷也懵了。我抓住这小公子,指着任纷纷和小郎君道:“你能看见它们?!” 沈小公子点点头:“刚刚的小姐姐是甜的,现在的小哥哥是苦的。” 什么甜的苦的?我越发懵了。任纷纷忽道:“这小公子,莫非是联觉人?” “联觉人?”我道,“什么联觉人?” 任纷纷道:“联觉人极易通感,与旁人的五识不同,人看到的,他未必看到,他看到的,人未必看到。人用眼睛看世界,他或许用听,用嗅,都不一定。所以这小公子未必如你一般,能看到现行阵中的我们,而是通过嗅觉,感知到了我们,在他脑子里形成了印象。这于他而言,就跟’看到’是一样的了。” 我颇为诧异:“还有这种人……?” 任纷纷点点头:“此种异能人属实不多,百年能出一两个吧。” 难怪初见这孩子时,就觉得他与众不同,能察觉出秦艽的鬼气,向我示警。初初还以为是孩童过阴,没想到竟是个什么联觉人。不禁有些羡慕,这体质,要拿来学观花之道,那可是占尽便宜了。譬如鬼怪,光靠嗅就能知道来路辨个大概,还要什么懒玉,什么萨满泪,还耗什么阳寿通阴阳眼啊。 我仔仔细细打量了打量这小孩儿——不知他可愿意拜我为师啊。 话未出口,就听见院里头喊:子昂、沈子昂!八成是这沈小公子的娘找来了。我只好交代他今晚的事情一个字都不许对外人说,放他去睡觉。这沈子昂沈小公子似乎也挺听我的话,重重地点了点头。 秦艽(五)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傅老二一连泡了三天药桶,外加他师叔运功辅助,神智才略略清明,可身体比之从前确是虚弱。那师叔说,三尸神要完全驱逐出体内尚需时日,需他自己日日打坐练功,稳固心神守住庚申,才有痊愈可能。边说边瞪我和成懿,我俩只好把脸转向一旁。 好在三尸神上脑后发生的事情傅老二都不记得,否则我和成懿也是此关难过,又得被他骂的狗血喷头。我捡着那师叔一些没用完的草药,做了几副避毒丹什么的,又做了点敷脸的药,我这面瘫之症好歹才轻了些。成懿说我没出息,人家不要了的我捡来用,我懒得理他,这师叔采买的都是上好的草药,不用白不用,咋了。 第四日,傅老二已经能起床走动了,沈家也终于给我们结账了,金银各二十锭,我趁着傅老二虚弱,全部收入囊中,再给了成懿一点零花钱。 傅老二那师叔摆了大阵,等着一届日暮,就要起阵散秦艽的功法。成懿看着颇有些同类相怜的感觉,于是避开不管,拿着我给的零花钱去镇子上吃东西了。我嘱咐了又嘱咐,钱要省着花,他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傅老二站在一旁,捂着胸口,对他师叔道:“师叔何不等我好了,给你护法,助你一助。如今这样匆匆起阵,万一有什么闪失……” 师叔瞟他一眼,又瞟我一眼,道:“要道你师父厉害呢。早前就忽然捎来一飞哨,嘱我见到你之后告知你两件事。我当时甚是奇怪,他咋知道我能撞上你,大家天南海北的跑,又没通个书信。没成想就真撞上了!你师父这一呢,是让我告诉你,别管傅家的事,傅家事自有其因果,你插手只会让事情更糟。这二呢,说你要是寻他,别往景阳山去了,他如今在西洞庭闭关。要找他,你往西洞庭找去。” 他掏出几件法器来,镇在阵眼,我一眼就瞧见他包袱里头的那萨满泪,不禁吞了吞口水。抬头正撞见他看我,一阵心虚,那师叔觑我一眼,继续道:“可依我看,你哪儿都甭去了。我原以为你小子道基稳得很,如今看来未必!”说着又是觑我一眼,“趁早的,我散了这秦艽后,你跟我回景阳山,闭关个三五年的再说!否则你师父这爱徒,我看迟早该毁了。” 傅老二被他说得有些愧疚,道:“此次是我功法不济,失了算计,丢了师门的颜面。师叔要罚我回去闭关也是应当的。可是——”他低头看了我一眼,“我答应了小观花,要带他去找师父,有事向师父问法,我不可违约——” 那师叔忽然一个跳脚,又气得胡子乱颤,“你怎么跟这个丫头这么多乱七八糟的约定?!你是下山来给人履愿来了?” “我——”傅老二心急辩解,引得一阵急咳,我从怀里掏出一颗清心丸来,塞到他嘴里。毕竟是你家自己买的草药制的,我也该回馈一些给正主。可那师叔不领情,一个掌风过来给傅老二把清心丸拍了出来,喝问我道:“你又给他吃什么玩意儿?!” 我也是气不打一处来,这不知好歹的劲儿是不是他们门规啊?!我叉腰道:“这我用你的草药制的清心丸,看他如此不适,好歹给他吃了清清神,咋了,我能当着你的面毒死他不成!” 那师叔这才不做声,闷头走开,继续去布他的阵。我白了傅老二一眼,坐到地上生气。傅老二也坐下来,解释道:“师叔就是这样的脾气,你别见怪。” 我看了傅老二一眼,这态度,我属实还不太适应。于是岔开话题,道:“我听你那师叔说,那《万世书》里头记的,这秦艽似乎是个好人,怎么如今又要收她?” 傅老二看了秦艽一眼,她倒一脸无谓地在那阵里头站着,时不时还逗逗小鸟。 傅老二道:“除了前头那两句,《万世书》后面还有几句,原话我是记不清了,大约是说,这秦艽行正道,则可救苍生,若走了歪路,则将祸及天下。我小时候曾听师父提过秦艽的故事,她出生于百年之前的空桑仙镇,是难得一见的修仙奇才,学成后常助凡人,师父说,她那一门派,还以为从此将出一个坐地升仙的仙人。谁知,她后来竟无故死了。那《万世书》是在秦艽死后,敛叶派编的一本修仙书,里头记载着一些修仙修道人士的故事,也记一些仙器、仙泽相关的内容。这敛叶派,惯常以著一些情节夸张的仙书来卖钱,为了卖书钱,敛叶派出的书里头,杜撰的都不少。所以好多事情,也就是看看罢了。至于这秦艽是怎么死的,确实不曾听过,怎么落到今日这般田地,就更是无人知晓了。” “哦……”我点了点头,“你师叔想必知道,他不是说追着秦艽好几年了?” “师叔?”傅老二看了一眼他师叔,“我师叔功法在我派实属上乘,但脾气古怪,总爱独自行事,学成之后极少回山,鸡鸣山也好,景阳山也罢,都很少见他。我上回见他,都是去年春天了。他最爱的就是追一些旁人难以处理的怪事,追着秦艽,想必也是如此。至于知不知道秦艽的过去……我想他也未必了解,他的作风,向来嫉恶如仇,不问来源,若是做了伤天害理的事,他一定不绕过。” “呵呵。”我不禁笑道,“那不是与你如出一辙?” “……”傅老二不说话。 我道:“若不是我拦着,你难道不会散了成懿的功法?即便我给你解释了又解释,成懿不是故意附在你奶奶身上,也不是故意祸乱你傅家的?” 傅老二叹一口气,“小观花,你可以管这个闲事。但成懿行错了大道,是你无法否认的事实,不管他有什么借口。而且你想过没有,成懿与我傅家有极大渊源,这是他二者间的因果,你如今插手进来,往后的后果,你可承受得住?” 我不解:“我插手?你难道就没有插手?亏你师父还让你莫管傅家事。你不是说了吗,你两岁就被抱上了山,与傅家着实没有什么尘缘关系,怎么你却还是要管呢?” 一阵沉默。 我复又想到莫家女婴的事,我与这傅老二终归还是说不到一块儿去。他起身去帮他师叔布阵,我回房间睡大觉。 正睡着,我空明中忽然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是秦艽!好厉害啊,这样被阵束缚着,还能不借一物传音至我空明。我静听,她缓缓道:“小观花,你想知道我怎么死的吗?” 秦艽(六)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秦艽的声音极轻极哀,和我平日见她那副跋扈的态度迥然不同。 她飘飘然道:“我本是空桑镇仙羽山一名修道的人,因天资出众,我师父十分器重我。我十三岁就已学成下山,救济众人。我以为我这一生,都将如此度过,从未他想,直到我遇到了他——沈之星。沈家是琅琊的高门大户,我云游到此时,他家正遭一劫。我前去替他家解了这一劫,沈之星为报我恩,留我小住,以仙人礼节相待。久而久之,我与他之间却情愫暗生。我师父连着十五封书信催我回山,我都不予理会,我以为我找到了比修道更重要的事情。道法无情,道路枯寒,哪及人间情义之暖。 半年之后,沈之星以全套大礼,迎我入沈家门。大婚当晚,他着一身大红喜服,煞是好看,可谁知,大喜之日,竟是我命丧黄泉之日。沈之星纠集了琅琊有名的修道之士,将我围捕,用四方法器镇我生魂。我在那淬了剧毒的网里,一天天绝望,我问他为何。他眼神中的爱意倏忽都没了,他告诉我:因为我降生带异象,身负七羽,可启天门盏,助他成大事。我方才明白,那一日缱绻,他不过是为了确认我是否真的身负七羽……而后……” 秦艽忽然停下来,我似是听到她嘤嘤的哭泣之声,很轻很轻。 过了一阵,她继续道:“而后,他亲手用淬炼了七七四十九日的琅琊匕,趁我还剩最后一口气,活生生剜下我后背七羽——”她好像回忆起了当时惨境,声音忽然高昂。我的心好似被她的声音刮过,一阵难受。 我在空明中问她:“这紫蓬镇沈家,便是那沈之星之后?” 她道:“我死那日,便立下重誓,定要复仇。可偏偏有一个多管闲事的道人,非要渡我。他将我拐到河南景阳山,日日诵道,天天讲法,令我不胜其烦。为了摆脱他,我只好承了鬼仙道。鬼仙道需要上禀出生地城隍,于是我被他带回了空桑,由头修起。按法理,鬼仙法力低微、道法不醇时,是会被城隍法理压制,不得离开出生地的,可依我的天分,修个一二十年的,早就可以来去自如了。可恨是那道人,布了阵将我困在空桑一小山,也不知为何,我就是破不了。若不是最近几年,那阵法忽然低微,我仍是难以逃脱。可等我逃出来,已是百年之后,那沈之星的后胤,已四散各地,无处寻访。没有法子,我只好杀尽天下沈姓人——可惜啊,这才杀几个,就被那两个狗东西抓了——” 她说“杀尽天下沈姓人”时,极为冷漠,我脑子里忽然浮现沈小公子沈子昂的脸,他何其无辜,竟要受此命数? 我道:“沈之星造的孽,你何必拉上这么多无辜的人来还?” 她冷冷道:“心死情断之念,折磨了我上百年,他沈之星却寿终正寝,这债,我应找谁还?!若不泄我心头之愤,我这一世,修什么都是枉然!” 静了静,我问她:“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 她道:“告诉你,是因为你和那两个道人不同。你不是想知道我的过去来历么?” “……” “你压根不信《万世书》里写的那些鬼话,对么?” ……我确实不信。国邦何其大,岂能将国运全压于一女子身上。苍天何其广,岂又是一女子可以左右的。那些广而宏大的话,说了跟没说一样。或许只是为了找个借口而已。 秦艽继续道:“这老道士铁了心要散我功法,贬我回鬼道,我若入地府阴曹,往后命运,就不在自己手上了。这滔天之恨,我绝不能就此忘了——小观花,你若肯帮我,我秦艽便许你一诺,相信我,你日后定必用得上。” “帮你?”我道,“放了你,再让你出来杀人?” 秦艽道:“好——我答应你,你若放了我,我从此不再为祸人间,天上地下,我只寻那沈之星,若得报此仇,我定自散修为,灰飞烟灭,偿这一世的孽债,如何?” 不知为何,我竟有些犹疑。秦艽所说诺不诺的,我倒不在意,可有仇必报,乃是天理循环,她受此大劫,沈之星理应付出代价。她若被打回鬼身,此事不了,后事当如何?譬如成懿,也是如此,虽修鬼仙途,毕竟前世未了,鬼仙之途,于他而言困难重重。到头来,定会有行差踏错的时候。 阴差阳错,我竟脑子一热,道:“我可以帮你。但你得曝短于我,若你再作恶,我便绝不手软。” “哈哈哈哈……真是个有意思的小姑娘。”秦艽笑起来,笑声轻如夜铃,“好。为表诚意,我便告诉你——沈之星杀我所用的四方法器和琅琊匕,就在这沈府之中。我若负约,你大可再来一次,将我猎杀。” “……”听闻此语,我心头一震。都知人死之后,最无法面对的是自己死法。鬼仙修道,须日日重复死前惨状,于成懿,便是日日腰斩血汩,于她,则是四方法器镇魂、琅琊匕剜羽之痛。她竟愿意告知我当年杀她利器之所在,我不信她都不可了。 我道:“好。你说,怎么帮。那俩师叔徒守在阵前,我打是打不过,怎么才能放了你?” 秦艽道:“这个不难。你听我的,于房中布阵授法,我便可得救。” 还有这种法子?我将信将疑,但还是听秦艽之令,在房中布下一阵,再依她之言,诵念道语。倏忽那阵腾起,泛出一阵金光,我耳内忽听一鸟鸣皋,还以为是幻听,又听见屋外傅老二和他师叔的慌乱之声。 我急忙冲出房去看,只见一只通体羽毛呈黑金色的大鹏由天上袭来,双翼几可覆月。那鸟鸣皋着盘旋,月光下尾翼翻转,煞为动人。它的阴影之下,站在阵中的秦艽面露微笑,一身红嫁衣艳色翻飞。她脸上似被镀了一层金光,美艳不可方物。 傅老二师叔忽低吼一声:“不好!是鹯鸟晨风!” 晨风?我心下一忖,那不是《万世书》里记载的,秦艽的坐骑?真有此鸟?!看来秦艽所教我的阵法,是为了唤来晨风。 晨风大翼扇过,刮起一阵豪风,那师叔以法器所布的阵眼被一一掀起,我被吹得睁不开眼,一阵迷蒙。再睁眼时,那晨风已经将秦艽从阵中带出,驮着秦艽往九重天飞去,秦艽的身形很快化为一团凝烟,最后终至不见。 那师叔气急败坏,狠狠叫嚷道:“哪个龟孙唤来了大鸟晨风?!” 我默默地吞了一下口水。傅老二低头看了我一眼,眼中神色甚为复杂。 我若无其事地打了个哈欠,回房睡觉,背后一道凉凉的目光始终跟随。好在成懿这时回来了,咋咋呼呼地引开了傅老二。 我松了一口气。可一夜难眠。 鬼仙道(一)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傅老二的师叔天未亮就走了,说要去追赶秦艽。傅老二的身体还未好全,我极力劝他休养两日,实际是想趁这两日在沈家找出秦艽所说的四方法器和琅琊匕。可是找了两天,一无所获。成懿说我是猪脑子,一定是被秦艽给骗了,可我思来想去,秦艽不像是骗我的样子。 但也没法子,傅老二待了两天后急于启程,我也只好跟着走了。走前那沈小公子沈子昂颇为不舍,我只好给他三道符,告诉他想我的时候就对着符咒说话,然后烧了,我就能听见。小公子这才恋恋不舍地放开了我。成懿在旁吃着瓜子笑。我又想了想,为表诚意,将师父留给我的《百鬼录》《寻魂谣》也都送给了沈小公子。 然后我们就出发了。 按傅老二师叔说的,他师父并不在河南景阳山,而在西洞庭,于是我们仨改路程往西洞庭赶。这回盘缠充足,又有驴车,一路上是舒坦多了。可我们才走了十几天到彭泽,忽遇上大队逃难的乡民,或背儿牵女,或赤脚徙履,个个面黄肌瘦,病残老弱。年底天寒,他们衣裳却甚为单薄,身上所背粮食也不多,我们同在城外破庙休憩,惨状难以言喻。 我们找了一个乡民问,那乡民说,金陵乱了,朝廷的军队打了过来,西南叛军不是对手,打了约莫半月,将个金陵城打成了大筛子。老百姓都没活路了,只好逃难出来。 我一听“金陵”二字,心中一惊,抬头看傅老二,傅老二亦转头看我。我知道我们都在想同一个人——身若晚风的傅小六。 我们照应了一番生病受伤的乡民,将他们都安置妥当后,不再耽搁,立刻启程往金陵赶。傅老二甚至用了缩地咒。这样远途用缩地咒,可得消耗不少体力和修为,但他急得一刻都不想再等。 花了十日时间,十二月底,我们回到了金陵。那个金陵已经和我多日前所见完全不同了。城门被朝廷的军队把持着,城墙上处处是打仗过后的缺口,成懿看着城墙上守将的眼神有些怪,我再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些兵,明白了过来——原来他看的是那一面“宋”字大旗。在棋盘煞域所见之象又浮现在我眼前,哈出的热气中,成懿的脸渐渐模糊了。 路上已经见不到什么人了,或许是都跑光了。我和傅老二、成懿三个施了隐身咒,进城门后飞快地往傅家府门赶。我第一次到金陵时所见之繁华已然尽毁,路上萧瑟冷清,几无行人,偶尔走过一队身着铠甲的士兵,铿锵之声在城内回荡。 天忽然下起了雪,暗沉沉地似乎要盖下地来。我紧了紧身上的衣服,是傅小六给我做的那一套,鼻尖冰冰凉的。看来这套衣服冬日是扛不住的,若见到了傅小六,得叫他给我再另做一套。毕竟我在他那儿还记着账呢。 傅家大门紧锁。 我们仨轻车熟路地翻墙而进。家里没人。阒静无声。大厅、内堂被翻得稀烂,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有了。我和成懿找了一圈,还是一个人都没看见。我道:“是不是都跑了?” 傅老二沉思一阵,道:“不对。大门是锁着的。那些兵抢了东西之后不会锁大门,门是傅家人锁的。”忽又道:“跟我来!” 他带着我们三弯九拐,忽有一座小竹院出现在眼前。雪下得越发大了,压在一片片的竹叶之上,绿白相间。 傅老二自言自语道:“我上山早,家里不甚熟悉,可依稀听奶奶提起过,傅家择这宅子在金陵安身,就是因为有这样一处隐院,好做避祸之用。” 成懿凑上去,冷冷道:“看来傅家人确实做了不少亏心事,走哪儿都想着避仇家,狡兔三窟啊。” 傅老二看他一眼,不做辩驳。 我三人继续往里走,院子不大,往里走几步便见一厅堂,名叫冷竹轩,那字由墨绿漆色写成,那牌匾上却盖着一块白布,与院子里的雪竹景象倒有几分相似。 我正端看那略有些奇怪的牌匾,傅老二忽然急走几步,一个掌风将门推开,对内喊道:“是谁出事了?!” 我听他一语,心中一沉,急忙跟上,还未站稳,便见屋内正当中,摆了一抬棺,也不见供奉,只有棺前烧着一盆纸。纸还在燃,说明方才是有人的。 忽从内屋扑出来一个童子,哭喊着跪倒在傅老二脚下:“二公子,你回来了——” 那童子不是——傅小六的贴身童子?! 我忽然有种很不祥的预感。成懿忽然过来扶住我,我看向他:“干什么?” 成懿道:“你人往一边倒,刚才差点摔了,你不知道吗?” 忽又从内屋走出来几个人,我认得,都是傅家的下人,还有傅家的两个小公子,最后从里面走出来傅家夫人,一脸憔悴地擦着眼泪。我踮起脚,往里看——傅小六呢?! 傅老二将那童子扶起来,四周环视一番,问他发生何事。小童子哭着道:“二公子走了没多久,城里就打起来了,家里的人,跑的跑,散的散,没跑掉的,就都躲在这儿了——” 傅老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问道:“小六呢?”我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儿。 那童子哭得越发凄惨伤心,抬头看了那棺一眼,扑通又跪在了地上,“六公子在武备司任职,一开战就上了战场,多日没有消息,前两天——前两天——”他泣不成声,一屋子下人都跟着他嘤嘤地哭起来,外头北风一吹,实如鬼叫狼嚎。这傅宅如同这金陵城,由盛转衰竟是一夜之间的事。 傅老二或许是猜到了什么,已是眼中含泪。那童子继续道:“前两天几个兵,传来一封悼书,通知我们去领人——呜——六公子——六公子他——” 傅老二死死地攥着拳头,似是不忍再问。 所以,这棺里头,睡的是傅小六?我不信。走的时候还好好的,还说好了回来要吃酱肘子,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我走上前去,一掌推开了那棺材盖儿。这种事情,我做得多了,从未想过,有一天推开棺材板,里面躺着的是一个我认识的人。是我的朋友。 傅小六的面色已经冷青了,毫无表情,穿着那一身我初次见他时穿的衣服。他这一辈子,就停在这里了。就像我师父就停在了那个晚上,那个竹椅上一样。他虽然瘦弱,可是块头并不小,睡在这棺木里头,显得很逼仄。 我还想凑近一点看他,傅老二忽然冲上来盖棺,厉声喝我:“你干什么?!” 我抬头看他:“这里头睡的是不是你弟弟,你难道不该打开看看?” 傅老二沉默。他紧握着拳头,并不看我,道:“现在你看到了,可以让开了吗?” 我不让,成懿将我拉下来。我瞪向成懿,他竟然满脸是泪,我不解,他和傅小六又没什么交情,哭什么? 我问他:“你哭什么?” 成懿胡乱把眼泪擦了:“我告诉你,傅老二现在心情不好得很,你最好别惹他。不然我俩吃不了兜着走。” 哦……我明白过来,成懿和傅老二是共情的,所以流泪。他是担心我惹急了傅老二,傅老二发起疯来散他的功法。 傅老二将棺材重新盖好,红着一双眼走到傅夫人面前,将两个傅小公子拉到自己身边,道:“小六不识兵剑,为何会去武备司任职?我记得他说冬考,考的是衙门文职。” 傅夫人也哭得满脸涕泗,呜咽着道:“官府的事情,这谁知道啊——仗一打起来,人不够用了,什么人不得往战场上哄啊——这事,你说——我哪能料得到呢——” “夫人。”傅老二冷漠地喝止住傅夫人,“金陵为叛军所占后,奶奶就将小六召了回来。父兄在朝为官,他自然不能再事二主。奶奶的意思,你不会不知道。奶奶一走,你就多番刁难,也便罢了,你是父亲续弦,我们的继母,好歹是傅家主母,入了家谱的,我尊你一声夫人。可你明知是火塘,还要推着小六去跳——如今他十六岁身死,却得不到一个正名,屈在这三分奠堂内,连个供奉牌位都没有,恐还要背上叛父叛兄叛朝廷的名声,连累北方—— ——这笔账,我势必要记在你头上。” “哎——老二——你这个罪名可大了!你将这么大的罪名推在我身上,是叫我不得好死啊——”傅夫人哭着道,“你父亲弥留那两年,我是端药把尿,还要拉扯小六几个小的,若无功劳也有苦劳,傅家你以为还如老爷子在的时候昌盛呢?王宋之人的恩宠早就不在了,还忌惮着你傅家几分,有心牵制,我嫁进来后,是里里外外的帮持筹措,小六去考官,不过也是权宜之计,为了傅家生路,在你口中,我倒成了什么了?——”说着哭将起来。这女人的哭声,煞是难听,就像吹走了调的笛子。 傅老二并不想和她吵,将他们都辟到隔壁偏房,留下小童子继续烧纸,我耳根子这才清静些。 傅老二将他的两个小弟弟安置在内房,我蹲下来帮小童子烧纸。想来前些时日,我还跪在傅小六身旁帮他奶奶烧纸钱,如今,却与他阴阳相隔了。我又想起来那日驱宅鬼,他那害怕的样子…… 最怕鬼的傅小六,自己也变成鬼了。 鬼仙道(二)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趁着傅老二在房内,我和小童子闲聊:“傅小六怎么穿那身衣服,寿服呢?” 小童子边烧纸边哭着道:“姑娘,这时节,还上哪里找寿服啊——公子的这身衣服,都是好容易从家里翻出来的,好在没给那伙子强盗抢走——还有这棺木,也是——哎——不说了——” 我问:“他走了几天了?” 小童子摇摇头:“从武备司领回来两天了。人什么时候走的,怎么走的,都不知道……” “……” 我忽然心里头有种很奇怪的感觉油然而上。从来没有过的。我将钱纸扔进火盆里,那火“噗”地冲上来,烧得我脸上一热。傅小六也感受不到热了。那么好的傅小六。 我站起身来,鬼使神差地又推开了傅小六的棺。我只是想再多看他一眼。成懿吓得手舞足蹈,指了指里屋的傅老二,疯狂地冲我摇头。 我不想理他。也没有力气理他。 傅小六的衣服没有穿好,我伸手下去想替他掖好,却见他胸口似乎有一块黑影,尚未看清,就被傅老二一把拉开了。 傅老二眼圈还是红的,像一头发怒的狮子。我急忙解释:“我帮小六,掖一掖衣服——他胸口,好像有伤——不太对劲!战场之伤,多是外伤,他那个,像是内伤——” 傅老二冷静了下来,看了我一眼,走到傅小六的棺木旁探看。他皱了皱眉,将傅小六的衣服轻轻扒开,果然显现一大块黑影,乍一看,像是淤血,却又和淤血不同,颜色颇深。我和成懿都探头去看,这伤,确为诡异。 傅老二问道:“这是什么?”他从傅小六胸口处掏出来一包什么东西。 站在一旁的小童子道:“软香糕。” “软香糕?”我与傅老二异口同声。他看了我一眼。 小童子点点头:“六公子爱吃软香糕,成日里总带在身上。那天将他带回来的时候,他身上也揣着软香糕。我就没有拿出来,好让他带着上路……” 软香糕……我到金陵之后,最爱吃的点心。 “坏事的恐怕就是这东西。”成懿再三看了傅小六的伤后道,“这伤,是阴间的东西伤的,阴气极重,生人已死,盘旋几日不去。这软香糕,糯米做的,糯米,可吊伤、解毒、驱邪,阴物恐怕以为他是个有活计的驱鬼师,他成了活靶子。” 活靶子……? 傅老二不说话,默默地替傅小六整理好衣物,将棺重新盖好。然后一言不发经过我和成懿,进了里屋。 我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成懿也坐下。 我道:“成懿,为什么我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 成懿瞥了我一眼,道:“什么感觉?” 我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不知道,就是这里——很闷,有点难受,好像……好像一口气吐不出来的感觉……” 成懿摇摇头:“听不懂。” 然后开始闭目养神。 我也想歇一会儿,连着赶了十多天的路,我腰骨都要散架了。可是一会儿都睡不着,只好睁着眼睛到天亮。后半夜小童子也撑不住了,我便接手继续给傅小六烧纸看灯。 棺前点的油灯,是为了给阴魂照路的。生人的泪会化成阴魂去路油灯的灯水。灯水越多,它的阴间之路越好走。所以人们都希望子孙满堂,家里人越多,哭丧的越多,对阴魂越好。可是傅小六……才十六岁,没有子孙后代,连平辈都少,没有人可以给他哭丧。他可该怎么办?我抹了抹眼睛,也没眼泪。 我在傅小六棺前一直坐到了天亮。天才刚翻鱼肚白,傅老二就带着他两个睡眼惺忪的弟弟从里屋出来,见了我一愣。 他又看了已经睡得歪七倒八的成懿一眼,对我道:“我将小七和小八送往鸡鸣山托师门照料。在我回来之前,你什么都不许做。听明白了吗?” 他面色很凝重,我只好点了点头。他又道:“成懿的事,我回来就办。明日,送祈年和清年一同上山。” 说完他一手带着一个弟弟就走了。走前又看了我一眼,道:“你多日不曾休息,得空歇会儿。” 我看着他的背影,忽感悲凉。一句“送祈年和清年一同上山”,语气轻淡,却极哀伤,带着一种绝望。傅家老太太恐怕也没想到,自己走了没几天,傅家的孩子就一个接一个的没了。 我忽又想到傅老二师父托他师叔带的那句话:别管傅家的事,傅家事自有其因果,你插手只会让事情更糟。他师父好像料到傅家会出大事一样。 可傅老二,看他的样子,怎么可能不管傅家的事呢? 我躺在傅小六棺前的蒲团上,还是睡不着,睁着眼。成懿睡醒后探过一张脸来,那是傅清年的脸,幼嫩,纯真,可爱,有着和傅小六相似的轮廓。他问我:“你躺这儿干什么呢?” 我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躺这儿干什么。 可我忽然起了一个主意。我支开小童子,拉过成懿,道:“我想见见傅小六。” 成懿一惊:“你什么意思,你要行观花?” 我点点头。 成懿挣开我:“傅老二刚交代的话,还是热的呢,让你什么都不许干,你干嘛非得惹他?你把他惹毛了,他到时候要散我的功,你是保得住还是保不住我啊?你要这么惹事,趁早我脱了傅清年这一身,我可跑了啊!” 我示意成懿压低声音,“傅小六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我心里总是像压着一块石头。这块石头不搬开,我迟早会被压死的。我又不干什么缺德事,我就是想再见他一眼,把事情问清楚。” 成懿道:“人都死了,你问清楚了又有什么用?傅老二难道不想知道他弟弟怎么死的?他为什么不追根究底?这其中缘法,自有其道理,人都有其命数,这就是傅小六的命。你非要妄自行事,不会有好结果的。” 没想到关键时候,成懿居然是站在傅老二一边的。我与他说不通,便置气懒得再说,但天一届日昃,我还是要见傅小六。 成懿见说我不动,叹一口气,道:“行此等观花之道要血亲信物方能得行,如今傅老二不在这儿,就算他在这儿也不会让你这么干,不敲破你脑袋就算不错了。你这个观花怎么行?再说了,与新亡魂通阴,需要他心甘情愿,你就知道,傅小六一定是愿意见你的?” 他的话也不无道理。我想了想,忽记起来傅小六抵账给我的那枚玉佩,我将它从我的随身小袋囊里取出来,“这是小六生前随身带的玉佩,我先以此玉佩行观亡,若他愿意见我,我再行观花,这总行了吧?” 成懿摇摇头,一副懒得再管的表情。 等到日暮时分,我便取碗端水,将傅小六的玉置于碗底,念动炁阴咒,将七枚炁阴币置于水上,行观亡之法。咒毕,七枚炁阴币皆浮于水面之上。我欣喜地看向成懿:“你看!七枚炁阴币无一沉底,你还说傅小六不想见我?!” 成懿探头过来看,无奈地看了我一眼,又摇了摇头。 鬼仙道(三)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趁日已西斜,傅老二尚未归,我起阵行新亡观花。这是传统观花的一种,多是家人冤死或不知死因或冤魂缠身时,会有东家雇观花婆来解决。若是新亡人,头七之内,观花易行,若是旧亡人,需得神识阴间走一遭。我师父常接这种活计,而我也轻车熟路。 我盘腿打坐,取出懒玉,闭目观心,催动阴阳眼,以小六的玉佩为介,化招引符,念炁阴咒。成懿为我护法,防着傅家人忽然闯入或傅老二忽然归府。按操作,新亡观花不必请动阴阳眼也能与亡魂通神识,毕竟这玩意儿折寿,可我十分想见傅小六一面,所以行之。 须臾,我身子渐轻,低头一看,竟与真身分离,我才明白,我这是将观花与傅老二教我的元神出窍混用了,如今我正脱离自身,兀自站在那里。我正适应,空明中忽听见一声温软的叫声:小观花。我抬头一看,是傅小六。 他穿着一身黑色毛领大衣,身上几处刀伤,面色青白,仍旧清秀好看,可——可为什么——他七孔流血?!! 我心中重重一惊,忆起我与他打的那个赌,我当时、我当时是胡说八道的啊?!为何会应誓?!我哗的一下就哭了,但因我非实体,没有眼泪,只感觉脸上两股温热。 傅小六走上前来,准确的说,是飘上前来,想要摸我的脸,可我二人皆非实体,谁都碰不到谁。 我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苦涩一笑,低头看了看自己,道:“我这样,是不是吓到你了?早知道,就不出来见你了……可是……可是不见你,又做不到……明日我头七日就满了,想再见,就不可能了……小观花,真是对不起,我还答应要带你去吃酱肘子,早知道是这样,那日就该和你去的……” 我的脸上,已不是温热了,我感到火辣辣地疼。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心门,那里像战鼓天雷一样“咚咚咚”地捶着。我知道这样极易走火入魔,但我就是控制不住。我又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傅小六摇了摇头,说:“战场刀剑无眼,恐怕我就是这么个命吧……” 我再上前一步,仔细看了他胸口的伤,“可刀剑不会伤你至此!你这里——这里是怎么回事?” 傅小六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口,似乎也有些狐疑,他回想了一阵,道:“那些兵……好像不太正常……阴兵……小观花,你还记得我们在山上见到的阴兵吗?他们很像阴兵……打过来,有剑伤,也有这些奇怪的伤……我怎么死的,我记不得了,但是那些兵我还记得……” 我还要再问,忽感一阵召唤,是成懿!这个狗东西想干什么?!难道是傅老二回来了?!我稳住元神,对傅小六道:“小六,我功法不稳,没法再久待了,你明日头七日满,我再要找你,就很难了——你还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傅小六清白的面色忽然一紧,流露出无限悲伤来,他弱弱地道:“小观花……我不想走,你能把我留下来吗?……” 后面他还想说什么,已来不及,我功法被撤,元神归体。甫一归体,便是一口鲜血吐出。我撑着身子望向四周,并不见傅老二的身影,对成懿气恼道:“你干什么?!” 成懿也是一脸怒气:“我才要问你干什么!开阴阳眼行观花,最忌心门起伏,你管不住自己,你行什么观花?!走火入魔或死了,你便痛快了!从来做事没头没尾没轻没重的!真不知道跟谁学的!你师父就教你这些?!” 成懿一脸正色,我这才意识到这货毕竟是活了近百年,不是个十二岁的少童了。 我自知理亏,便不再做对辩。成懿一声不吭地走过来,给我运气疗伤。 疗完伤后,我与他说起傅小六,似乎是阴物攻击他的心门,心脉俱裂,以致七孔流血而死。他的尸身傅家人处理过了,所以看不出来。说到七孔流血时,我心里忽然一阵难受,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成懿,你知道吗,我跟小六打过一个赌,咒他会七孔流血而死,可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真心的,为什么……为什么这种话都会应誓呢?” 成懿蹲在一旁,一言不发。 我想起傅小六最后说的那句话,问成懿道:“成懿,有什么办法,能让小六留下来吗?” 成懿瞪大眼睛看着我,忽然跳起来,喊道:“你没毛病吧?!人死灯灭,魂归地府,这是天地法则,你一个观花婆,竟想逆天行事?好哇,逆天的例子不是没有,你怀里揣的那莫宁剑,你还记得莫宁是怎么回事吗?你要傅小六也走那条路?” 我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我能怎么办?!傅小六那样的眼神望着我,哀伤,求救,不舍,他不愿意走,我难道什么都不做吗?! 我站起来,抓住成懿的双臂:“你活了那么多年,你知道的东西那么多,不会不知道别的法子——成懿我求求你,不能让小六就这么走,小六要是这么走了,我这一辈子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过了——这是我欠他的你明白吗?!” 成懿挣开我,面色肃然地摇了摇头。从未见他如此坚定严肃。他道:“活再多年,也不会有这种逆天的法子,纵使有,我也不会告诉你。那后果不是你我能承担的。” 我求了他半天,就是说不通。眼看着天黑了,傅老二就要从鸡鸣山回来了,没有时间再拖了。我道:“好!你不帮也行!就当我没与你结这个血契!但是我告诉你,傅小六下阴曹我追到阴曹,傅小六下地府我跟到地府,到时候你也别拦我!” “你!”成懿气急了,原地打转。 我破罐子破摔地站在一旁瞅着他。 成懿转了半天,终于软下来,坐在椅子上,颓然道:“好,办法就这一个。能不能办成,看你自己的能耐。”他抬起双臂,歪头看我,“我这款,你愿意让傅小六试试吗?” “什么意思?”我不解。 成懿叹一口气,道:“阴魂羁留阳间,只有一条路,修鬼仙道。” “鬼仙道?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我兴奋起来,傅小六有救了。 “你先别高兴得太早。”成懿道,“我是天命帝王,折于中途,又得高人指点渡化,才有修鬼仙的机缘,可傅小六,只是凡人一个,无大冤大德,有没有这等造化,很难说。再说了,你?你有那个本事渡化他吗?还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阴中超脱,神象不明,鬼关无姓,三山无名。虽不轮回,又难返蓬瀛。终无所归,止于投胎就舍而已。鬼仙为修炼之最下乘,你确定他愿意放弃投胎做人做鬼仙?” 成懿站起身,“我的真身你也见过,鬼仙修炼,要过的第一道,就是死前魔障,我日日受腰斩之刑,那傅小六就得日日受心脉俱裂、七孔流血而死之苦,此关隘非常人能过,你想好了,当真要他走这条路?你要真做了这件事,我恐怕傅老二提着他的杨柳剑杀你的心都有。” “……”成懿说的这些,确实是问题。 而且,我忽然有些迷惑了。到底是傅小六想留,还是我想让他留。是我心有不甘,是我为自己私心,要改变他的命势吗?我想不明白了。 鬼仙道(四)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我望着傅小六的油灯发呆。 成懿道:“你得早拿主意,不然七日一过,你再想收集他的三魂七魄,那比登天还难了。” 傅小六的眼神又浮现在我眼前。我下了决心,道:“你教我怎么办吧。” 成懿一惊:“你当真要这么做?”原来他方才的话,不过是为了激我放弃。 我点点头:“小六要是不愿意,便不会受渡,对吧?老天要是不愿意我渡他,以我的本事,也渡不了对吧?” 成懿缓缓地点点头。 我道:“那不如看天的意思。” 成懿隐隐地被我说动了。静了一会儿,他道:“等傅老二回来吧。” 我一惊:“等他回来干什么?!” 成懿道:“渡鬼仙,你用那玉佩就没用了,必得血亲信物。等傅老二回来,你取他发丝,方可行。” 原来如此。这便是在老虎头上拔毛了。 我们用过晚饭,掌灯过后,傅老二终于从鸡鸣山回来了。我问他一路情形如何,他道还好。他好像并不太想和我说话,于是我默默地在一旁等着,等他睡着。可是傅老二满腹心事,根本都不打算睡觉的样子。好容易等到丑时,他才歪在椅子上打盹。 成懿走到他身边戳了他一下,没动,睡熟了。我方才晓得,原来是成懿动了手脚。 “你用了什么咒法?”我有些好奇。竟能让傅老二如此没有防备。 成懿耸耸肩:“迷魂香。” 迷魂香?!这种下三滥的手段?难怪总把我往门口引。 “动手吧。”成懿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我取了傅老二一撮发丝,“接下来呢?” 成懿开始收拾我的褡裢包袱:“去金陵城隍庙。”说着把东西都搭在我肩上,上前走了,我只好跟上。他继续道:“鬼仙由属地地仙来管,你要渡鬼仙,需得上禀当地城隍。不过你运气不好,老金陵城隍我是很熟的,可惜前几月寿终了,这新来的城隍什么来头,我不知晓,就看你和傅小六自己的造化了。” 说着话,我俩加快脚程,原本到金陵城隍庙只要半个时辰,可要躲官兵,七弯八拐的,费了一个时辰,寅丑之交才走到。 成懿不耽搁,教我渡化之法。以傅老二发丝为介,于城隍座前焚烧傅小六的生平咒,以真言诵念鬼仙大平书,然后断我发丝代命,与城隍结契,求他的鬼仙之途。自此之后,若傅小六违天条,逆天理,我将受反噬,累世偿还。 傅小六的生平咒燃烧着青蓝之火,口中真言被他的鬼火点燃,燃烧成一个一个活字,字字分明,整部鬼仙大平书环绕着那青蓝之火,傅老二与我的发丝在火中被烧成至殷之色。 渡化行至半途,城隍殿内忽然亮堂了,像被谁点了灯。成懿狐疑,探身出去看,喃喃道:“血月映天……?”沉吟一阵,又喃喃,“寅时……?” 我顾不上这许多,那鬼仙大平书是成懿现教的,我尚不熟稔,只能专心行咒。可渡化行到最终,并未大成。傅小六的阴身并未显现。 我问成懿这是为何,他摇摇头:“我能帮你的就到这儿了,我说了,其他的看你二人的造化。” 造化?我偏不信命。 我使尽全身功法,从气血之穴取血自书,将鬼仙大平书撰于傅小六的生平咒周畔,催动大咒。成懿阻拦不住,一个劲地摇头:“我就知道会是这样!你哪是个顺天而行的人!不可能的事情你非要强求!你这样,是要给傅小六陪葬吗?!” 或许是气血之穴的血气用尽,我忽感一阵身寒,目光模糊,成懿的脸渐渐看不清了。可忽然,我的褡裢里蠢蠢欲动,乍然之间,一颗浑体通透的珠子从中升出,泛出一阵暗紫蓝光,那是——地佛果?! 地佛果本是一颗通体单色的透明珠子,此刻被催动,暗紫蓝光盈身,煞为壮观,甚至比当时任纷纷催动它时,所发出的光亮更为沉泛。我和成懿呆呆地望着那珠子,那珠子忽又发出紫红色光芒,成懿目瞪口呆,失神道:“它这是——吸了血月之光……?” 不仅是血月之光。它还在吸取一切它能吸到的能量,我感觉……我的周身……越来越冷,越来越冷,它在……吸食我的精气……我如坠冰湖,浑身血气难走,呼吸困难,好像被装入了一个没有缝隙的茧房。那茧房越缩越小,越缩越小,最终好像要将我吞食才肯作罢。 终于,我失去了意识。 再醒过来时,我躺在一张床上,浑身像散架了一般难受。 成懿走过来,喂我喝水。 我咕嘟咕嘟喝完水,问他:“事情成了吗?” 成懿面无表情地放下水杯,坐下,双手撑着膝盖,像老了十岁一样,点点头:“打死我都没想过你能成,不过让你试试,死心罢了。可那地佛果,不是神仙玩意儿吗,为何出来捣乱,竟助你成此逆天之事。” 地佛果?那宝贝!我急忙翻找,成懿按下我,道:“别找了。”他戳了一下我的额头,“它被你收了。” “收了?!”我一惊。什么意思? 成懿道:“我也搞不懂。小观花,你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当时你能收了我,我就该起疑的,一个十六岁的观花婆,即便我是着了道修为坏了,也不该如此轻易就被你给收了……今晚的事,我真是大开眼界。你一届凡人,居然能渡另一凡人转修鬼仙道,到底是什么在帮你……?血月映天……寅时……我总觉得这事我百年前好像听谁说过……哎呀,可是想不起来了、想不起来了、”说着他开始捶自己的头。 我也被他说得一头雾水。可我想有一个人应该能答疑解惑。 我将净气瓶取出,把任纷纷放了出来。 任纷纷一见我,就一惊,指着我道:“我派地佛果,怎的被小观花你给吃了?!” 我略有些尴尬,“我……我没吃它啊……” 任纷纷指着我的额头:“这儿、地佛果的莲花瓣,隐隐绰绰,还说没吃?”成懿也凑上来看,“莲花瓣……?哪儿呢……?” 我也不知该如何解释,看向成懿。成懿冲我撇撇嘴,给任纷纷把事情解释了一遍。 任纷纷了然于心的样子,又仔细将我看了看,神神叨叨道:“这地佛果,原本是我师兄要抢的东西……如今……竟机缘巧合……可是小观花,你莫非是有什么古怪,怎的能收服地佛果呢……?这可是我派仙物……连我师哥都不知道催动它的法门……” 你都不知道,我哪儿知道。 成懿接着道:“我也觉得她有古怪。不然怎能渡了一个凡人修鬼仙。” “哦?还有这种事?”任纷纷更加神神叨叨了,“渡鬼仙讲求因缘时机……”他开始掐指算计,“今日是……” “啊!”成懿忽然喊道,“我明白了!今年有十三月,十三月极阴,好死不死今天是十三月的头日,又碰上寅时血月映天,所以你才有机缘渡了他——” 是这样么?那岂不是行了大运。我心中欢喜起来,无论如何,渡了傅小六就好。 可是——傅小六呢? 鬼仙道(五)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我问成懿,傅小六在哪儿。 他道:“他的阴身方才是跟着我们回来的,这会儿不知道去哪儿了。估计在隔壁屋看他二哥。你是渡化他的人,只要心中起召唤咒,他就会出现的。” 我点点头,心中起咒。可是还是不见傅小六。我皱眉看向成懿:“人呢?” 成懿指指我身后:“那不是吗?” 我回头看,什么都没有啊?!“你耍我呢?” “哦——对了——”成懿一拍脑门,“你看不见他。” “为什么看不见?!” 成懿满脸嫌弃:“我看你是被地佛果吃了脑子吧!你是人,它是鬼,没有现行阵,没开阴阳眼,你怎么看得见它?!鬼仙需得修个百八十年的,才能自如掌握现身咒,傅小六这样天资的,先练个几百年再说吧!” 啊,是啊……我和他,还是人鬼殊途的。我忽然充满了挫败感,“要是能把傅老二师叔的萨满泪偷来就好了……” 成懿也不知是看我可怜还是怎么,忽从手中唤出一个铃铛来,塞到我手里:“这是解风铃,他是你渡的,只要取他的鬼气和你的精气灌入铃中,他若靠近你,催动解风铃,解风铃就会响。” 我瞅了那破铃铛一眼:“这有什么用,风吹还不是一样会响。” 成懿翻一个白眼:“解风铃风吹人晃都是不会响的!只有心气相通的人靠近催动才会响!也只有心气相通的人才听得见!你不要拉倒!还给我!我还不舍得给呢!”说着就来抢。 我赶忙挂在腰间,顺便给他一个鬼脸。可是……我还是很想见傅小六。我忙活这么久,不就是为了以后能看见他吗?等他修百年能现身了,我都已经骨头渣渣都不剩了。 不如先画个现行阵,放他出来,让我看看他吧。趁成懿不注意,我迅速画了一个现行阵,任纷纷在另一个现行阵里笑。等成懿发现时,傅小六已经站在现行阵里了。依旧穿着那一身毛领大衣,七孔流血,但是他会笑了,他微微地冲我笑。 “傅小六!”我激动地冲上前去,想抱他,但一想到人鬼殊途,便一个急刹。 成懿这才看见我画了现行阵,一个跳脚过来,给了我一捶:“你疯了!他刚修鬼仙,道基不稳,你引他入现行阵!你要害死他呀!” 我捂着被他捶疼的脑袋,反驳:“那任纷纷还不是在现行阵里待着,他怎么没事!” 成懿气不打一处来:“你是个人,这现行阵的滋味你当然不知道!你问问任纷纷,他那样待着舒服吗?!再说了,任纷纷是一缕魂,傅小六这是阴身!他要靠着这个阴身修行的,那能一样吗?!” 总之就是吵吵嚷嚷的,不让我用现行阵,让我赶紧撤了。 我颇委屈地看向傅小六:“小六,你难受吗……?” 傅小六微微笑:“不难受。” “不难受?!”成懿气得跳脚,“现行阵以阳气逼迫阴鬼现身,你说你不难受?!还有你这——心脉俱裂、七孔流血,你不难受?!” “……” 我知道了。傅小六是装着不难受。 “行了。我撤了现行阵还不行吗。”我最后再看了傅小六一眼,挥手收阵。 然后将任纷纷也收回了净气瓶。 成懿这才作罢。 我有些气闷,趴在桌子上一句话都不想说。天已经蒙蒙亮了,今日,就是傅小六上山的日子了。成懿坐在旁边,可能是觉得自己方才话太重了,开始说软话哄我,将桌子上的一盘糕点端到我面前来,道:“这个我吃过了,是甜的,现在这兵荒马乱的,能吃一口甜的可不容易,你尝一尝?” 我拿了一块放进嘴里,砸吧了半天砸吧不出味儿来,什么甜的,又骗人。我随手扔回了盘子里。 腰间的解风铃忽然叮铃铃作响,是傅小六。我这才明白,为什么成懿说这个铃铛是个宝贝。它的这个响声,并不单纯是铃铛响,能让我清晰地感受到,那个我熟悉傅小六,就站在我的身旁。我想起来他给我买吃的,喂我喝甜茶,叫我小观花……我的眼泪又止不住了。 我摸着铃铛,问傅小六:“小六,我让你修了鬼仙,你会不会恨我?” 铃铛又叮铃铃地响。很温柔的声音,就像温柔的傅小六。 我又问成懿:“成懿,既然鬼仙道这么苦,你当时为什么修了鬼仙道?” 成懿沉默半晌,道:“此世未了,我怎能转世托生?” 此世未了,怎能转世托生……所以傅小六心里面,也是有未了的事吧?他才十六岁,跟我一样大,金陵公子哥儿,就这么忽然死了,当然是有许多不甘的。可是傅小六,鬼仙之途如此孤寂难行,我若只能陪你短短几十年,往后你该怎么办呢? 想至此,我心里面好像住了一只蚂蚁,它每啃我的心一口,就流一点血,不是很疼,可是我感觉,这块地方,好像一点一点地空了。 不知不觉,天已大光了,忽听见外头有响动,我和成懿出来看,只见几个傅家下人抬着一副新棺进了院子。傅老二正招呼着他们将棺放在院子里。 我和成懿对视一眼,心知肚明,这新棺,是给傅清年准备的。 傅老二一回头,正撞见我和成懿,他将下人都支开,走到我们面前来,道:“成懿,我不散你功法了,你给清年一个体面。”他这句话,说得很硬,我想他应该是违背了自己的原则,但其实话中又带着哀求,他害怕成懿为求活路,连最后的尊严都不给他的弟弟。 他这个当哥哥的,一日之间要送走两个弟弟,心情可想而知。 成懿看了看我,冲傅老二点了点头。 “开始吧。”傅老二低声道。让到一旁。 成懿走上前去,躺进棺材,一炷香过后,成懿的真身便分离出来,依旧带着他那血流汩汩的腰身,走到我身旁来。他低声对我道:“城隍的不死岐玉我暂时留在傅清年身上了,就当给傅老二一个面子。葬礼完了你给我取回来。”说完便退了现身咒,消失了。但我知道,他就守在我旁边。 傅老二走过去,站在棺旁,默默地看了傅清年好一阵,眼圈发红。 “封棺。”他沉声道。这一声封棺,指的是两副棺木。 我的解风铃忽然又响了。是傅小六。他应该是在心疼他的二哥吧…… 我低声道:“小六,待会儿上山,你就别跟着去了。”我想象不出来,一个人看着自己下葬,是何种感受。 解风铃叮铃铃响了一下。我知道他听到我的话了。 天门盏(一)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我们走了极隐蔽的一条路上山,一路只撒纸钱,不鸣丧乐。我跟在傅小六的棺材后,脑子里乱乱的。一时浮现小六的苍凉面孔,一时又浮现饿殍塞路、战场横尸。两军交战,死伤不定,似小六这般有官职在身的,双方还能秉持战前道义,奉还尸身,那些无兵阶的士兵,死在战场,无人收尸,任野狗秃鹰叼食,又是何等凄惶。棋盘煞域中的,便是同等景象。 我一个不留神,被石头绊了一脚。傅老二顺手将我扶住,道了声小心。我腰侧的解风铃忽也叮铃作响,是小六!他还是来了…… 其实也不叫什么葬礼,就是傅家几个人挖了两个坑,将两副棺材埋进去。黄土一抔,人生宿命。我摸着解风铃,不知此刻看着自己下葬的傅小六,心中是何感受。这个傻小子,为什么要来呢? 事了,傅老二蹲在两座新坟前烧纸。 解风铃又响了。 傅老二看了我一眼,道:“你身上什么时候多了个铃铛。” 我支支吾吾,他又道:“它的声音真好听。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我一惊:“你能听见?!” 他望我一眼,“我又没聋,为什么听不见。” 成懿不是说,只有心气相通的人才能听见吗?或许是因为他二人是亲兄弟之故?解风铃又叮铃作响,傅老二闭眼聆听,微风拂过,他鬓边碎发随风而动。我想这是傅小六,在安慰他的二哥吧。他那宝贝二哥。说好了不让他来,他还要跟过来,不就是为了他这个二哥。 傅老二烧完纸钱,起身对我道:“莫家女婴之事,恐怕得暂缓了,我得先探探金陵阴兵。” 这是自然。我也要为傅小六报仇。我道:“我跟你一起去!” 傅老二看着我,犹疑了一会儿,道:“可以。但一切听我的。” 行吧。我意思意思地点了点头。 我二人下到山脚,忽见一队兵马,鸣锣打鼓地贴布告,城里人都跑光了,也不知贴给谁看。等人走了,我凑上前去看,只见布告上写着:金陵新都督城守即日接手金陵,百姓游勇,往过不咎,可回城安住,新军立法三章,绝不扰民,倘有兵祸,武备司前击鼓鸣冤,城守亲自裁决。 “这布告真是有意思。该抢的都抢完了,跑来立牌坊。”我嗤道。 傅老二道:“这便是当官的套路。不让兵抢,谁给你卖命,粮饷哪儿来。但又不能明目张胆地抢。马后炮是必须的。”说着上前走了,“我们去会会这个新城守。” 武备司。傅小六生前死后都待过的地方。 我和傅老二翻墙而入,正厅大院除了看守士兵,并无他人。傅老二从怀中取出一颗小豆,将那豆子放置于地上,那豆子闻了土腥气,忽然就活了,幻化成一只甲壳小虫,骨碌碌跑开了。过了一阵,地上隐隐绰绰地显现出一条亮线,直导向内屋。 我凑到傅老二身旁低声问:“这是啥玩意儿?” 傅老二起咒唤回小豆子,依旧收于掌内,道:“灵线虫。能寻着人气找到想找的人。我方才让它嗅过布告,所以它能找到相关的人躲在哪里。走吧!” 我们随着灵线虫的导引,找到了一处内房,导引线遇着墙壁就消失了,傅老二围着墙壁敲敲打打一阵,道:“是密室。” 原来灵线虫的导引不是消失了,是进了墙壁里面。傅老二又将灵线虫放出来,那虫子骨碌碌四处转悠,最终停在了一尊佛像旁。傅老二过去捣鼓了那佛像一番,密室的门开了。 他丢过来一张符咒给我:“隐身。” 别说,跟着傅老二办事真是方便,小玩意儿这么多。我将隐身咒贴在胸口处,跟着傅老二进了密室。 甫一进密室,便听见三个人的声音,三个男人。 一个男人说:“朝廷既然已经接管金陵,阴兵便不能再留了。若留下把柄,后患无穷。” 一个说:“几万阴兵,说毁就毁,也非易事啊沈都督。” 还有一个笑着道:“以凌仙堂的本事,这点事若都处理不了,也就愧对都督提拔了。” 这第二个男人的声音,我好似有些耳熟。我探出头去看,竟是那阴阳棋师凌瑞津!傅老二似乎比我更吃惊,瞪着眼睛望着里面。 凌瑞津走到第一个男人身旁,道:“沈都督,你我的条件是先讲好的,我助你炼成阴兵,开启天门盏,你接手金陵后,许我在金陵城内炼魂而不加干预。我可从未答应过你,要替你收拾烂摊子。这几万人的性命,说灭就灭,我这道行可吃不消。” 那被唤沈都督的男人笑着道:“凌仙堂先莫恼。傅大人的意思并非逼迫您。此事棘手,本都督也知晓,您放心,我养的那些琅琊方士,于此事上定会助您。只是您也该知道,那些人,本事大大的不如您,若无您坐镇,此事难成。若让朝廷知道,我以阴兵之力攻打金陵,恐怕那群老顽固又会诋毁我沈家,傅家败象已现,沈家若再守不住,四大家就真的完了。您别忘了,元和与玄冲年间的叫魂之祸,杀了多少方人术士,若非我沈家一力作保,许多修道门派都将无所依存……当年您阴阳棋一派,也是得过四大家庇护的……” 凌瑞津默不作声,似乎在心下掂量。 姓傅的和那沈都督好像也不是完全同心,听到傅家已败时,脸色微微一紧。如今退到一旁,也不做声。 谈话似乎陷入僵局。 忽一人在外高声朗报:大人!有人闯进来了! 我和傅老二心下一紧——我俩被发现了?!立刻检查周身,没有啊,隐身咒的效力还在。又听见外头打斗的声音——原来说的不是我们。 三人立刻打起精神,冲出密室,我和傅老二也跟了出去。 外头果然来了人,正在院内厮打。那人边打边吆喝:“老子不是来跟你们打架的,说了多少回了!老子是来捉鬼的!” 我和傅老二对视:师叔?! 他怎么到这儿来了?不是说去追秦艽了吗?那意思是——秦艽也在附近?我急忙抬头寻找,果见房顶上一团黑雾,是秦艽没错了。 我立召成懿,他似乎正在睡觉,被我唤醒很是不爽,打着哈欠,问我何事。我向他指了指屋顶:秦艽来了。 成懿一下来了精神,“哟?这烟魂本事大得很啊,还敢出来作怪?!”成懿又看了看,叫道,“老怪物也来了?!” 我防着傅老二,从空明传音给他:“待会儿你看着秦艽,不能让她再伤人。就说四方法器和琅琊匕都在我们手上,小心她的小命。” “就这事啊?”成懿打了个哈欠,“也值得你火急火燎的召我来。”说着找了块石头坐下,就地打盹儿。 天门盏(二)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傅老二师叔因不能伤人,打得十分吃力。我看着屋顶上的秦艽歪来扭去的,似乎看得很是高兴。可忽然间,她的形态颜色变深,直冲下来,冲的是那个沈都督! 沈……?我心下一惊,这秦艽,还是要杀沈姓人!虽然这沈都督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不能再让秦艽杀人了!我立刻飞身过去,启动观花杖,挡下了秦艽的一击。她这一击下,我的隐身咒破了,赤裸裸地站在那三人面前,除了凌瑞津,都傻呆呆地望着我这个忽然出现的女人。 可我也顾不上。我冲秦艽喊道:“秦艽,你答应我不再伤人,怎么出尔反尔?!” 秦艽被我一问,只好现身,道:“谁说我要杀他了?!他是沈之星直系血亲传人,我只是要通过他找到沈之星!” 那师叔退了一干兵等,跳过来,喊道:“好哇小观花!那日果然是你助纣为虐,唤来晨风,放走了秦艽!”说着命剑直指我而来。 傅老二眼疾手快,过来一挡,隐身咒也破了。那师叔一惊,后退三步。 忽有人在我身后喊:老二?! 傅老二回头,低低地回了一声:大哥。 大哥……?所以这个傅大人是——傅老二的大哥? 那师叔气急败坏,喊道:“思流!你怎么还跟这个观花婆混在一起?!” 那大哥也冲傅老二喊:“老二,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在这里?” 秦艽可不管他们叙旧,忽又冲上来要抓那沈都督。那沈都督好像有些身手,三推四躲,我和成懿上前去挡住秦艽,凌瑞津忽又来凑热闹,我和成懿不是对手。 秦艽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下手毫不留情。于是变成了秦艽和凌瑞津斗法,我和成懿夹在中间。待傅老二师叔掺和进来,我和成懿又掉转头帮秦艽。 总之是打成一锅粥。 傅老二站在原处,冷冷看着,好像要看我们打出个胜负来。他师叔气不过,边打边喘着粗气喊他:“狗儿子!你不来帮忙!傻站着干什么呢?!”傅老二还是不动,他那大哥站过去,在他身旁絮絮叨叨,不知道在问些什么,说得傅老二面色愈发紧,逐渐怒火中烧。 傅老二忽然吼叫一声:“大哥做出这种损阴鸷的事,最终害了小六你知道吗?!” 那大哥不做声,低下了头。 傅老二又道:“莫非小六的事……大哥知道?难怪……难怪武备司保全了小六的尸身……” 我边打边注意傅老二那边的情况,听到他提到傅小六,一个不留神,差点被那师叔所伤,好在成懿替我挡了一下。 凌瑞津和秦艽战了几个回合,不愿再拖泥带水,提溜着那个沈都督就要跑。他功力了得,一个飞身就上了屋顶,秦艽要跟,被那师叔一手拦下。 我和成懿挡在秦艽面前,秦艽退了现身咒,追着凌瑞津去了。那师叔气不可遏,斥道:“小观花,你要再拦着,老子绝不手软!连同你身旁这个东西,老子一并散了功法!快滚开!” 我和成懿对视一眼,他退了现身咒,追着秦艽去了。我依旧拦着这犟师叔。 傅老二不知何时走到我身旁,持着杨柳剑,剑锋直指着他师叔道:“师叔,事分轻重缓急,我和小观花如今在查金陵城内阴兵之事,或牵涉叫魂旧祸,秦艽之事可暂缓。有成懿跟着,她出不了大乱子。” 师叔气得吹胡子瞪眼:“秦艽杀人不是大事?!你跟个观花婆查什么阴兵?!她懂什么?!” 傅老二似乎决心跟他师叔对抗到底:“她至少懂得,城内百姓安危如今才是最重要,那几万阴兵也是生人所变,如今那沈都督要灭他们,此等阴损之事,师叔难道放着不管?” 傅老二这几句话说得……我其实没那么高觉悟。我只是不想你师叔追着杀秦艽罢了。但既然话赶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我自然也要起个架势,好把这老小子的气焰压下去。我挺挺胸脯,道:“你这个老东西,总是仗着自己有点本事,就不分青红皂白要散这个功法散那个功法。秦艽之前是做错过,可她百年奇冤,不过要个说法,你是修道之人,遇此鬼仙,你能想到的法子就只能是散她功法?还有成懿。你睁眼看看,他做什么坏事了?秦艽作乱,还是他拦着的!你也要散他功法!明摆着如今阴兵是大患你不管,我看你才是最该被散功法的人!你师父教你这教你那,可惜没教你怎么做人!” 说完这一大段,我骄傲地看向傅老二。可惜傅老二好像不是很欣赏我的发挥,眉头紧锁地望着我,最后吐出两个字:闭嘴。 那老东西被我气得够呛,一个劲地原地打转,像个陀螺一样。转了半盏茶时间,才顺过气来,喊道:“好!好!好!就先办阴兵!究竟何事,你给我说清楚!”他瞪着傅老二,眼睛里像起了火。 傅老二看向站在一旁的他傅家大哥,那傅大人将头扭向一边。 傅老二道:“大哥,此事你知道多少,若不据实说,傅家的报应还没完。” 傅大人忽捶墙喊叫:“可我若说了出来,被沈家贱弃,傅家照样会完啊!”他冲过来,抓着傅老二吼道:“你不在朝廷,你不懂!你什么都不懂!当年祖爷军功,王宋初立,需得仰仗,所以才有傅家荣宠。后来祖爷渐渐不管事,父亲也不中用,我傅家就已经败了!兵权兵权守不住,官位官位保不住,就我和你那三个弟弟,在朝中是举步维艰啊——不易啊——不易啊——老二,你不懂这其中艰辛啊——家业难为啊——” 傅老二扶住他大哥,但依旧面色冷峻,道:“大哥,无论家业如何难为,都不该踩着他人的白骨往上爬。报应不爽,你该知道的……不然小六也不会……小小年纪,他……”说着语有哽咽,已是说不下去。 可那傅大人并不心软,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傅老二一眼,将他推开:“我与你说不通!总之我在沈子爵手底下做事,吃的是他这碗饭,我不能说!你要逼我,不如一剑杀了我!死在你手上,倒也痛快!”说着脖子一梗,硬杵杵地站在一边。 傅老二看着他大哥的样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师叔站在一旁,瞪着眼睛看我,好像这两兄弟吵架,是我挑拨的一样。我也瞪大眼睛看回去。他两兄弟僵持着,我和那师叔也僵持着。直到天至晌午,我肚子饿得咕咕地叫起来。 我悄悄地蹭到傅老二身旁,问道:“能不能,先吃饭啊?” 天门盏(三)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果然又是吃面。跟着傅老二,真是吃遍天下各种面。他那师叔不吃,提溜这他大哥回傅家去了。 城里稀稀疏疏出来几个摆摊的,味道实在一般,可是荒年乱世的,也没法子了,只能硬着头皮吃。 我一边埋头吃面,一边听傅老二说他大哥的事。他大哥名叫傅瞿年,今年三十有二了,出生为长,从小就跟在傅家老爷子和太老爷子身边历练,后来去了朝廷做官,官位并不怎么高,想是傅家失势的缘故。可他大哥从小聪颖,颇为自负,势要在京城闯出个名堂来不可。因而傅家迁回金陵时,他带着三个已经领了官职的弟弟不肯回去。傅老爷子和太老爷子去后,傅家老太太其实召过他们兄弟四人回金陵,可书信去了一封又一封,人仍不见归。直到叛军拿下金陵,南北水陆皆不通,到最后去时,老太太也没能见到这几个孙子一眼。可傅老二万万没想到,他那正直勤恳的大哥,如今竟会投在沈家门下,做些伤阴鸷的勾当。 沈家历来是有名声在外的,擅养一些方人术士,正道邪道都好,只要有本事,都被纳入其门下。傅老二说,沈家人立心不正,虽有开国辅政之功,到底不得民心政心,是以王宋前几十年,并不作为倚仗。可王宋忌惮傅家,又逢叛军突起,如今沦落到又重用沈家的地步。 说到沈家,我忽想起秦艽的那个情郎沈之星,八成就是同一个沈家了。我当时也纳闷的,能用四方法器,又持有琅琊匕,还能召集百名修道之人,这人若是个普通凡人,也是颇有能耐了。没成想,原来是这沈家多年积攒,走的就是这条路。助道王宋拿了天下后,可能一通洗白,就成了后来的傅沈姚姬四大家之一,与傅家齐名。 傅老二要了一瓶酒,一杯接一杯地喝。从未见过他如此放纵,但他酒力似乎也不好,没喝几杯脸就红了,醉眼迷蒙。 我正吃着,他忽然就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要走。我跟上去,他将我按回椅子上,喷着酒气道:“你就在此处,不要动。我去去就回。” 我一脸懵,看着他摇摇晃晃地走远了。待我吃下第三碗面,他还未回来,我急了——这面钱,他还没付呢!他不会是心情抑郁,去做什么蠢事吧?譬如掀了人家摊子什么的? 我起身去寻他,一连问了几个摊子,有没有见到一个眉清目秀、身高八尺、穿着一身藏蓝道袍的小道士,都说没有。 “小观花。”正发懵,身后忽传来傅老二低沉的声音。 我回头一看,他依旧摇摇晃晃,醉眼迷蒙,手中捧着一个什么破陶瓷罐子,道:“我给你买了,酱肘子。”说着塞到我怀里,“吃吧!” 这人,真是喝醉了。我把陶罐子扔到一旁,挽住他,往傅家拖。腰间的解风铃叮铃作响,傅小六不知什么时候跟过来了,许是傅老二引得他心旌荡漾,催动了解风铃。 傅老二一顿好睡,累得我腰酸背痛。 我正歪在正厅椅子上休息,成懿回来了。一回来就说饿,我只好把给自己备的夜宵——几个大馒头让给他。可他摇摇头,又骂我:“你什么时候见过鬼吃东西了?!你这是存心气我呢?!” 这……我这不是一时忘了吗。之前他扮傅清年的时间太长,吃的东西太多,我都忘了他是不能吃阳间物品的了。我给他赔了不是,凑到他身边问:“那,我给你点香蜡?” 成懿气得往椅子上一坐,闹起了别扭。这个老小子,我真是拿他没办法。我道:“那总不能找个生人来给你附,让你吃个饱吧?那你这鬼仙还修不修了!”这小子,我估计是退出了实体后的后遗症,这种症状在肚子饿的时候最为显著。虽然是不必附着生人修补修为了,但做生人时冷暖与美食还是令其留恋的。 他忽然把手一伸:“我那城隍玉呢?不是让你给我带回来的?” 城隍玉……我拨开他的手,“当时傅老二一直在,我实在没找到下手的时机……下次,下次我给你带回来……” “下次——?” “对了,你还没说秦艽什么情况呢?” 成懿撅着嘴,老不高兴的样子:“还能怎么样。那凌瑞津厉害得很,有他护着,秦艽近不了那个姓沈的身。他们如今躲在城外一座庄园里头,好像是沈家私宅,有不少私兵把守。我看道士什么的也不少,为保小命,我可不敢进。秦艽也不敢进,轴得很,在外头蹲着守,非要抓那个姓沈的不可。” 城外庄园……好歹是知道了那沈子爵沈大都督躲哪儿,那要办阴兵的事也就有了眉目。最好是今晚能去探一探,趁热打铁以防有变,可傅老二醉成那样,成懿又惜命,那为今之计,只能是……找傅老二那师叔同去了。 那师叔正和傅瞿年对峙,想必是什么都问不出来,又气得原地打转。听我邀他同去沈家庄园,颇感兴趣。 成懿站在我身旁啐了他一口,他一个掌风过来,还好成懿躲得快。这老东西,真是厉害,成懿尚未现身,他光凭一双肉眼,就将成懿的位置探得清清楚楚。我从空明传话给成懿,让他别惹事,顺便让他赶快通知秦艽躲一躲。成懿气鼓鼓的,跑了。 那师叔自以为是地摸了一把胡子,道:“事不宜迟,走吧。” 我总算是知道了傅老二为啥那么厉害,这老东西脚程比傅老二更快,跟的我是气喘吁吁,到沈家庄园门口时,我是上气不接下气,又被他嫌弃了一通。 那时已过掌灯,庄园内是一片漆黑,颇为诡异。我主张在外点灯燃符,先探探虚实,那老家伙不肯,仗着自己本事大,说着话就往里冲。果不其然人家布了大阵等着,他一入阵心,那阵就被触动了,是一困兽阵,阵脚布了法器。 真是打草惊蛇。不过我想以他的本事,应该破阵不是难题,便绕过那阵往里走,想赶紧找到沈子爵,不然岂不是白来一场。 才走两步,便听见头顶一个声音,“哟,小观花,你也来啦?” 我抬头看,是凌瑞津。穿一身白衣,跟个鬼似的站在房顶上,看着院子里的我和傅老二师叔。 那师叔一边破阵,一边破口大骂:“凌瑞津,你好歹是名门之后,却在这里助纣为虐,你阴阳棋一派出了你这么个东西,真是丢死人了!” 那凌瑞津长笑一声,道:“我当怎么如此面熟,原来是你啊郎希,怎么拜入无道派门下,换了一身皮,得了个了凡的道号后,人都变得更道学了呢?哈哈哈哈……我阴阳棋一派,从未自诩什么正道名门,全凭心意本事做事,不像你们无道派,教出来的一个两个都是道学——哈哈哈哈——” 原来倆人也是旧识。 那老东西最经不得人骂他,气得脸发红,一激功力,瞬间就破了阵。他冲凌瑞津吼道:“这种雕虫小技,也想困住老子?!你也太天真了!”说话间轻功上房,和凌瑞津打上了。 我趁机往屋里去,谁知凌瑞津并不跟老东西打,唤来几个小喽啰困住他,倒朝我来了。 我几个闪避,勉强躲开了他的攻击。 凌瑞津笑着道:“小观花,我还有样东西在你手上,你莫非忘了?”说着探囊取物,手法狠准。 我被一阵疾风带起,躲开了他的一招。成懿和秦艽相继现身,我惊道:“不是让你们躲开吗?” 成懿指了指秦艽:“这娘们不听劝啊!” 秦艽白了成懿一眼,“要我躲?凭你个臭丫头,也想跟凌瑞津斗?他可是阴阳棋派不世出的天才,我被困空桑时就有所耳闻,老娘不出来帮你,你早被他撕碎了吃了!” 凌瑞津妖里妖气地笑道:“哟,不敢当不敢当,能得空桑秦艽如此评价,我凌瑞津还真是有些脸红呢。” 成懿要吐了。秦艽翻了个白眼。 凌瑞津不知何时从手中幻化出一柄折扇来,趁人不备,忽展扇来袭,他身形极快,迅速略过了成懿和秦艽,直抵我面前,我被他携来的气风一击,往后狠退三步。那凌瑞津挽一个扇花,窜到我身后,扇缘抵着我的脖颈,只要我稍一动,就会被割破喉咙。 我连大气都不敢出,梗着脖子站着。成懿和秦艽也不敢妄动。 凌瑞津在我耳边道:“小丫头,尹家溪的事儿咱俩还得好好算算呢,你那小郎君不在,恐怕你得吃些苦头了——”说罢将我双手一剪,挟着我退入了庄园内。 天门盏(四)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别看了,你那两个鬼仙进不来。”凌瑞津阴森森道,“这屋子外头我设了三重结界,别说鬼仙了,就那个老东西,也没那个本事进来。” 我被凌瑞津点了几个大穴,动弹不得,只能粗略地打量了一下这间屋子——桌凳简洁,字画素雅,虽未燃香,但隐隐的有一股香味,那味道和凌瑞津身上的味道相似,八成是他的住处了。 我冷哼一声:“我也不指望他们救。” “哦?”凌瑞津走上前来,“小观花,我初见你时就觉得你有意思,你比那个小道士可有意思多了。如今看来,我眼光不错,你真是个有意思的小姑娘。” 有意思?这凌瑞津是跟我一样读书少吗?说来说去就是一个“有意思”,就没点别的夸人的说法?果然师父说得对,长得好看的,一般都是草包。 “你那什么眼神?”凌瑞津好像觉察到我在鄙视他,十分不高兴,细眉一敛,想要发作。忽又好像想起来什么,压下了怒火,道:“臭丫头,咱俩的账可得好好算算。我凌仙堂出道这么久,还从未被如此折辱过。” 账?方才他就说要算账,我想了想,该说的是尹家溪那码子事吧。我道:“你是说牛棚?” “闭嘴、闭嘴!”这疯美人忽然又气恼了,转了个圈,咬牙切齿道,“此事不准再提了!否则我拔了你的舌头!” 我奇了,“不是你自己说要算账的吗?而且你能不能不要总叫自己凌仙堂,听着真的挺别扭。你有听过当官的管自己叫大人,杀猪的管自己叫屠夫吗?” “……”凌瑞津闭上了双眼。不知道在干什么。可能是调息。 他调息完,缓缓地睁开那双魅惑的眼睛,妩媚如水般流动。他软身坐到一旁的椅子上,单手撑着下颌,缓缓道:“我不与你饶舌。我有两件东西,落在你手上了,识相的,你该还我才是。不然……我可不知道我能做出什么事来……哦对了,你身上不是有一颗无盐丹吗?不如你吃了叫我看看,是不是像你说的那么神?嗯?” 他这几句话,说得我浑身一个激灵。此人也不像是做不出这等事来的人。还是三十六计先服软为上。我道:“哪两样东西?” 凌瑞津挑眉道:“装什么傻!你抢去的地佛果,还有——还有你从棋盘里带走的生魂!” 哦——说的是地佛果和任纷纷。这我可犯难了,那地佛果已融入我体内,我怎么还?倒是这任纷纷,还可放他出来见一面。不过……就这么令他如意,也显得我小观花太蠢了点。 我想了想,道:“你要的这两样东西,确实都在我身上。可是我也告诉你,这两样东西,没有我,你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的。所以——不如咱们来讲讲条件。” “呵?你还敢跟我凌仙——”他又要自称凌仙堂,瞥了我一眼,转口道,“跟我凌瑞津讲条件?”他蹭一下站起来,不由分说将我全身上下都搜了一遍。摸到胸口时还“啧”了一声,颇嫌弃的样子。可惜,摸来摸去,什么都没摸到。 他有些懊恼,围着我转圈,转了三圈后,服软了,道:“行。你先说你什么条件。” 一瞬间占了上风,我有些得意,道:“我有位朋友,死于阴兵之手。这仇,老子势必要报的。条件一,你不能再护着那个沈……沈什么都督,条件二,这些阴兵,你都得给放了。” “哈哈哈哈……”凌瑞津忽然笑起来,“怎么,你除了那个小道士,还有别的郎君呢?看不出来啊臭丫头,桃花挺旺啊——咳——”他忽又一本正色,“沈子爵那个蠢货呢,我本就不是要护他,只是各取所需罢了。这个我可以答应你。阴兵嘛,用都用完了,本来也就是要放的。这个也可以答应你。现在你可以把我的东西还给我了吧?” 我冷笑道:“你当我是傻子呢?白天你们还合计要毁了几万阴兵,这会儿你给我说会放人?” 凌瑞津笑道:“脑子还不算太蠢。那我告诉你,那些阴兵,是沈子爵开了天门盏之后催动的,若要将它们平安无事地放了,那且得麻烦,所以那狗儿子才说要趁朝廷知晓之前,毁尸灭迹。我最多能答应你,毁掉这几万阴兵的事,我绝不插手,但你若想要我费工夫帮你放了这些阴兵,恕我没那个好心。老子自己还一堆事没办呢。” 说完头一昂,一副我爱信不信的样子。 天门盏……这玩意儿名字煞是耳熟,似乎听秦艽提过。我飞快地合计,想想也只能先如此,地佛果他反正是拿不走了,放任纷纷出来见他一面,我也不亏。便道:“好,你不捣乱,就是帮忙了。你再最后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把你的东西还给你。” 凌瑞津皱眉:“你怎么那么多事!说!” 我道:“那个天门盏还是什么的……是毁了它就能救阴兵吗?” 凌瑞津像是听了个大笑话,冷笑道:“蠢货。天门盏是何等仙器,你说毁就能毁的?告诉你吧,天门盏内蕴天道紫极宫之水,此水极阴,有供养阴魂之用。几百年前,天门盏是供在冥间的宝物。后来不知哪殿阎王大宴,以其做酒樽,宴后不知所踪,几十年后才发现是跟着生魂入了轮回,被带入了人间。那阎王受了罚,这东西却也不可再收回,要留在阳间随那人血脉流转,直到因果循环尽。我估摸着,那人就是沈子爵的先人了。所以沈家得了这镇家之宝,供在琅琊。 那些阴兵,就是吸了天门盏的阴气才能维形持久,不怕斧兵,不具符咒,是天生的不死神兵。凡间人得此甲士,哪有不得天下的道理。可惜沈家百年来并无帝王之气,所以一直屈居臣下。而且沈子爵身负家命,不到万不得已,决不可重启天门盏,他此次已经违了家命,自知有天祸将至,所以要速速毁去阴兵。 你若想救那些人,得先再次封印天门盏。封印天门盏,你得先找到天门盏之匙,那钥匙吧,我也不知道在哪儿,《万世书》上说,天门盏之匙掌管于水族人之手,水族人的先祖曾是沈家裨将,也是颇有纠葛,后来水族灭族,一个都找不着了,还上哪儿找什么钥匙——哎呀,总之很麻烦。那个什么秦艽不是跟你挺熟吗,你去问她啊——” 秦艽跟我说过,沈之星之所以剜去她的七羽,就是为了开启天门盏,那百年之前,天门盏到底开启没有?如果开过,是谁封印的呢?如果当时没开,为什么沈子爵能开?不对——我和傅老二前一月遇到阴兵时,它们还需吸墓地阴气调养自身,并不持久,可以肯定,当时天门盏绝没有开启。而且几万阴兵,绝非沈子爵或他身旁那群庸碌之辈所能控制…… ——是凌瑞津! 我道:“是你帮沈子爵开启天门盏的?!” 天门盏(五)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凌瑞津不可置否,脸不红心不跳地点点头:“是啊。沈家人世代没有仙根道骨,凭他沈子爵当然开启不了天门盏。他手底下那些窝囊废就更别提了——若不是我凌仙——凌瑞津,这金陵城,他再花八辈子也拿不下来——” 我冷冷道:“他给了你什么好处?” 凌瑞津撇撇嘴:“这就不牢你挂心了。好了,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说了。是你表示诚意的时候了。”他伸出手来。 我翻了个白眼:“你不给我解穴,我怎么给你。” 他也翻一个白眼,“啪啪”解了我的大穴。我动了动已经僵硬的胳膊腿儿,从褡裢里掏出净气瓶来,画了一个现行阵,请出任纷纷。 任纷纷还是那个模样,眉间一点愁,看到凌瑞津的一瞬间,眼波一晃。他躬身微微一拜,道了声师哥。 凌瑞津见着他,也是神色忽然哀戚,那媚色倏忽都不见了,正经起来。他笔挺着站在那里,直直地盯着任纷纷看,半晌不说话,也不知是回不出话,还是无话可说。 若不算棋盘中的幻象岁月,照任纷纷说的,他俩应该十六年未见了。十六年前,凌瑞津以地佛果的煞气阴力击穿任纷纷的命心,他以十六岁之寿而亡。是我如今的年纪,也是……傅小六寿终的年纪。真是巧。 我活动完胳膊腿儿,忽感腹中空空,凌瑞津这房间四壁空旷,啥都没有,我饿得心慌,只好问他:“有吃的没有?” 他和任纷纷正深情对视,被我此问打破了气氛,瞪着眼睛看我。 任纷纷乖巧地站在现行阵中,看了我一眼,对他师哥道:“师哥,小观花是我的朋友,你能不能给她弄点吃的?” “朋友——?”凌瑞津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转头看向我。 我耸耸肩:我也是刚知道我是他朋友。 凌瑞津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唤出一个纸兽来,呢喃几句,那兽便叽叽歪歪去了。过会儿驼回来不少吃的——籼米果子、小米粥、大馒头、咸菜,软香糕……看到软香糕,我心中一紧。 我坐下来,开始吃。可是奇怪,我确实是很饿,可吃着吃着并不觉得好吃,白天吃面的时候我就觉得那面不好吃,此刻吃这些东西,还是砸吧不出味儿来。是这金陵城的厨子都逃难去了,还是我这嘴巴出什么问题了? 我吃了几口,一点乐趣都没有,把剩下的端给凌瑞津。他往后一撤,惊道:“干什么?!” 我疑惑道:“干什么?给你吃啊!”我指了指任纷纷,“他又不能吃,我吃不完不是浪费了吗?” 凌瑞津不领情地将盘子推开,看了任纷纷一眼。那一眼中,饱含着心疼、不忍、不安和凄惶。 他找了张椅子坐下,那椅子离任纷纷不远不近,却将他自己包裹在一片阴影里。他声音低低地道:“这几日,你过得可还好?”妖媚样子全然不见了,温柔得紧,颇有长者的样子。算起来,他也该四十多了,成天妖里妖气的还是不合适,像现在这样,看着顺眼多了。 任纷纷笑了笑,又作了一揖:“小观花待我很好。” 凌瑞津抬头,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颇为生气。我不懂他这生气的原因,难道我对任纷纷不好,他便开心了?这人…… 沉默一阵,他又道:“我倒是低估了你,交了朋友,就忘了师哥了?” 任纷纷不答话。 凌瑞津又道:“观花婆这瓶子也不能一直养着你,你留下,我——” “师哥——”任纷纷打断他,声音软软的,让人心生怜惜,“我想跟着小观花。” “……你说什么?”凌瑞津抬头,冷冷地望过去。那眼神冰得我一个哆嗦。我倒是也没想到,不过几日情谊,任纷纷这么铁了心要跟着我。是净气瓶里住着还算舒服?毕竟还有室友不是,也不算寂寞。 任纷纷丝毫不惧他,道:“走之前,我有一句话想对师哥说。”任纷纷站在现行阵中,不好动弹,他似乎是希望凌瑞津能站过去,站到他面前,听他说那一句话。可惜,凌瑞津岿然不动,还索性将头转向了一边。 任纷纷有些失望,低头道:“师哥所造旧业已经够多,还望师哥往后切修自身,谨记师门教诲,不要再行差踏错……”停顿一阵,继续道:“你我师兄弟情谊,此世早已断绝,妄念勿生,才是正法。这是纷纷此世最后一次见师哥,往后,盼不复再见。师哥……保重……” 说完,最后看了凌瑞津一眼,回了净气瓶。 屋子忽然更空了,夜里静静的,偶有虫鸣和夜鸟啼叫。 凌瑞津依旧坐在暗处,我不知他什么表情,站在原处,有些尴尬。我悄悄地打量这屋子,想趁凌瑞津神伤,跑出去。 我刚准备动手,忽听见外头吵闹的声音,是成懿、秦艽,还有傅老二的师叔!凌瑞津心神不定,功力大减,他们破开结界进来了! 我心神一动,脚底生风,冲向门口,眼前却忽现一黑影,拦住去路,我定睛一看,是凌瑞津。好小子,身手不错。他冷冷地望着我,眼神中的媚气重生,伸出手来:“地佛果呢?” 我被他看得一哆嗦,急忙往后缩几步,保平安。 眼见着外面的三个臭皮匠就要闯进来,他不再犹疑,冲上来又要抓我。他那把扇子,呼哧来呼哧去,比剑还厉,我躲过他几招,回头一看,房柱上全是刀砍过一般的痕迹。眼看着我要挡不住了,那仨终于冲进来了。 我急忙躲到师叔身后。这师叔虽然人跟傅老二一样讨厌,但关键时刻,还是他靠谱。 凌瑞津这才有了点忌惮。他道:“郎希,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 师叔还在因大门被困之耻而生气,不由分说冲上去就和凌瑞津打。俩人边打边骂,甚是热闹。我和成懿、秦艽压根插不上手。 打到后头也不知是动静太大惊动了沈子爵还是怎么,来了许多要给凌瑞津帮忙的虾兵蟹将,凌瑞津通通不许近身,要亲自打。 我和成懿对视一眼,果断地架着秦艽撤了。 回了傅家,趁着傅老二还在睡,我将秦艽拉到一旁问她天门盏之事。 我道:“你知不知道,当年沈之星,到底开启天门盏没有?” 秦艽先是一愣,然后一脸漠然地看着我:“我死都死了,我哪知道他开启了没有。” 成懿在一旁,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凑过来道:“我觉得他没打开。” “为什么?”我和秦艽异口同声。 成懿道:“按你说的,天门盏是操纵阴兵的关键,那当时沈之星自然也是为了阴兵才剜七羽想要开启天门盏。可是——你记得我给你说过吗?当年攻破宫门的不是沈之星,是傅金渝——沈之星若有阴兵相助,那么强大的兵力,琅琊又近京都,他会放过这扬名立万、功垂千古的好机会?傅家可是因此功压了沈家近百年——” 这话,确实有道理。 我和秦艽面面相对,点了点头。 秦艽喃喃:“为什么没有开启呢……既然剜了我的七羽……为什么……” 一阵沉默。 “你们在说什么?” ——傅、傅老二?! 水族重生(一)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我和成懿、秦艽正在偏屋合计天门盏的事,傅老二忽然跟鬼一样出现在我们身后,给我吓一趔趄。这狗儿子不是在睡觉吗,怎么醒了。 他一脸狐疑地望着我们三人,手中捏着两张符,意思是,成懿和秦艽要敢跑,他就“啪啪”两张符伺候。 秦艽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坐到一旁,成懿撇了撇嘴,挨着秦艽坐好。我看了看他俩,想起来傅老二对我的定位——旁门左道——想来也是不冤。再加上腰间的解风铃叮铃作响——傅小六又来看他二哥了——我与鬼仙真是有着不解之缘…… 傅老二严肃地望着我,道:“说吧。” 我只好老老实实将夜闯沈家庄之事、天门盏之事、他师叔还在跟凌瑞津打架之事,一一道来。 他好像也不太担心他师叔,站在一旁琢磨天门盏的事情。想了一会儿,忽抬头道:“秦艽,你避一避。” 秦艽一愣,但很快退了身形,化成一溜烟跑了。过了一会儿,我才知道,原来是那师叔回来了。成懿吓得一个趔趄,骂着傅老二也跑了。我看着好笑,傅老二对成懿早已没了敌意,但该整蛊他的时候是丝毫不耽误。 我迅速在空中写了个“走”字,让傅小六也赶紧避一避。 那师叔脱身似乎也没费多大力气,好模好样地回来了。一进门就骂我不讲义气,说跑就跑。 傅老二将他师叔拉到一边,倒了杯水给他,堵上他的嘴。傅老二给他师叔说了天门盏的事,那师叔沉思一阵,认同了凌瑞津的说法——要封印天门盏,必须要找到水族人,找到天门盏之匙。 我们三人合计,无论如何,得先控制住沈子爵,使他不能再作恶,一切等拿回天门盏之匙再说。 傅老二忽然掏出一个透明的像水泡一样的东西来,塞到我手里,“你把这个带着”。 “这是什么?”我戳了戳,软趴趴水嘟嘟黏糊糊的。 “灵线虫的卵。” “卵?!”我一个哆嗦——这真是,恶心他妈给恶心开门,恶心到家了! 他淡定道:“你将这颗卵带在身上,方圆十里内,我都能凭灵线虫准确地找到你。我说了,你要管阴兵的事,可以,但都得听我的。你要再闯祸,趁早滚蛋。” 我不解:“我闯什么祸了?!”天门盏的事还是我查出来的呢! 傅老二不答,挺着他的背,一脸严肃地看着我。我只好屈服,将那个卵收进了褡裢里。 他还不满意,摇摇头:“不,贴身放。” 我翻个白眼,将那颗软趴趴的东西贴身置于胸口。 折腾了一晚上,大家都累了,傅老二和他师叔睡在隔壁,我在偏屋就寝。 等着隔壁屋子静了,我掏出萨满泪来——这是我方才趁傅老二师叔不注意偷来的。我催动萨满泪,心中起召唤咒,傅小六出现在了我眼前。好像也没多久没见到他,但就是感觉过了许久一样。 他依旧穿着一身大袍子站在那里,面色煞白,眼底乌青,七孔流血。见不到的时候很想见,见到了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冲我摆了摆手:“小观花,你能看到我吗?” 我勉强地笑笑,点点头。对于死这件事,傅小六自己的感悟似乎还不如我深,每每见他,他都是曾经那个样子,轻轻的,淡淡的,还会笑。就像不知道自己正七孔流血,不知道自己已经踏上了鬼仙之途。可越是如此,我心里就越难受,心里发酸,眼睛发酸,鼻子发酸,想哭,但是又没脸哭,只能忍着,忍得胸口炸裂。 我问他,这一天都干什么了。 他点点头,“成懿给了我几本修习的书,我正在看。他说得对,我没什么天分,这些书看得我真累。”说完一笑。 我道:“你少听成懿胡说!他自己本事也就那样,还敢说你!” 他轻轻地笑。 “但你身边有成懿,我总是很放心,他能保护你。没想到上次一别,你和二哥经历了那么多事……”说着,他低下了头。 我对他道:“过几日,我和傅老二要启程去找天门盏之匙,你刚修鬼仙,被金陵城隍的法力压制,不能踏出金陵半步。这些时日,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别和什么野鬼游魂的起冲突,知道吗?等我回来,解决了天门盏,我就把那个沈子爵大卸八块给你报仇。” 傅小六抬头,眼神中闪过一丝失望:“我不能跟着去吗……” 我摇摇头。 傅小六叹了一口气,说好吧,那我等你回来。 一夜无眠。 第二天一早,我们分头行动。我和傅老二出发找天门盏之匙,傅老二师叔出发去沈家庄抓沈子爵。我用了秦艽一诺,嘱咐她留在金陵相助师叔,直到我回来。秦艽翻了个白眼,说第一次有人这么浪费她秦艽一诺。以他俩的本事,凌瑞津应该占不了什么便宜了。傅老二师叔被我和傅老二逼得立了誓,事成之前不得动秦艽分毫。 成懿还是跟着我,我们一起去找天门盏之匙。 说来也巧,我们竟在出了金陵十日后,于兰罗小城遇上了俩敛叶派弟子,更巧的是其中一人我们还认识——尹家溪的红衣女子尹娑衣。 成懿现了身,对着尹娑衣一阵“啧啧”,问她:“小姑娘,那相思符你可使了?有效果吗?”说完哈哈大笑。 我和傅老二铁青着脸看着他,他识相地滚到了一边。 原来我们离开尹家溪后,就有一名敛叶派弟子因避战难进了尹家溪,因受了伤,托在娑衣家休养。这弟子名唤宋兹,是敛叶派的大弟子。后来一来二去,娑衣就拜入了敛叶派门下。我想,娑衣恐怕漏掉了最关键的一点没说:她是因为傅老二,才拜入修道门派之下的。想着总有一天,游历途中,能再碰上傅老二。 可惜,傅老二仍旧是不解风情的傅老二,由头到尾连正眼都不曾看过娑衣。搞得娑衣很是神伤。我们投宿在破庙的第一晚,我就一直听见她在唉声叹气。 趁娑衣睡了,我凑到傅老二身旁,道:“棒槌,人家都追上门了,你装什么傻?” 他熟练地把我的脸推开,一言不发,就着火光继续翻书。 那书也不知有什么可看的,我两相打量,书皮上连个名字都没有,“什么书值得你看得这么入神?” 傅老二道:“《万世书》。” “《万世书》?!” “嗯。《万世书》已经绝版了,幸好梁兹是敛叶派弟子,随身带着一本。” “这里头有记载水族所在?” “嗯。” “可你不是说,敛叶派惯会杜撰瞎说,不可尽信吗?” “谁说我们敛叶派杜撰了?!”宋兹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满不服气,“你要不愿意看,还给我!” 傅老二白我一眼,礼貌地笑着对宋兹道:“梁兄不要听她胡说,她说话从来如此没遮没拦的。” 嘿?!这傅老二。真是个小人。 娑衣似被吵到,哼唧着翻了个身。宋兹压低声音:“算了,夜深了,懒得和你们吵。”然后替娑衣把衣服盖好,依旧睡了。 傅老二依旧翻书,我不动声色地从供奉台上取下一杯水,“咣”倒进火堆。火“嗞——”的一声灭了,破庙陷入一片黑暗。 我心情愉悦地和衣睡了。似乎听到傅老二拳头捏得咯吱响。 水族重生(二)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傅老二翻了一晚的《万世书》,找到一些关于水族的记载,但记载止于水族灭绝之前。他们的栖息地是华南天门山,据说山门常闭,族人不出,唯于七月十五下山采买。因此见过他们的人也不多,据那些人形容,水族人皆身材短小,面容白皙,长发及踝,乡音不通,买东西的时候多打着手势。所以人们也不知道,水族人究竟是不通语言,还是个个是哑巴。 我们只好先启程去天门山,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娑衣也要跟着我们去。宋兹自然跟着。我倒是乐意的,敛叶派执掌仙道印刷出版业务,宋兹又是大弟子,想必是很有钱的,有他们同行,我一路就不必吃苦了。 可傅老二板着张脸,不大痛快,他对娑衣道:“此行不是游山玩水,你们道行尚浅,何必跟着去冒险。” 娑衣一张小脸很快就委委屈屈,要哭了。宋兹见娑衣受委屈,很是不平,上前来不客气地对傅老二道:“谁说我们跟着你们?只不过我们也要去天门山罢了。再说了,大家都是同龄人,你道行又见得高到哪里去?” 傅老二翻了个白眼,懒得再说,背着他的杨柳剑上前走了。我和成懿跟上。我给娑衣打手势,示意她也跟上。娑衣这才高高兴兴,背着她的包袱跟了上来。 成懿凑到我身边,道:“你可真会给傅老二添堵。” 我们走了约莫二十日,才顺着《万世书》上的地图找到天门山。这天门山着实不好找,一路跋山涉水,累个够呛。好在,宋兹果然有钱,他对娑衣好,我托娑衣的福,吃得也很好,成懿只能看不能吃,一路都不大痛快。傅老二依旧很犟,只花自己的钱,只吃面。 那山门上书“水族瑶居”四个大字,两旁的对联的字儿太过复杂,我不认识。连傅老二也不认识,他道:“可能是水书。水族自己的文字。” 山门倒没有什么结界,我们一路顺畅地走到了山顶。山顶建了几座宫室,能容纳几千人的样子。可此刻一个人都没有,空荡荡的,而且看得出来,这地方很久没人住了,到处是灰尘和蜘蛛网。天已近黑,站在这空荡荡的宫室中,我忽感一阵心寒。 傅老二以内力在掌心聚拢一点火,点燃了墙壁上尚残留的油蜡。这宫室才略亮堂些,没有那么诡异了。 宋兹见傅老二点火,面上似是一惊。连这种小手段都吃惊,我判断,这敛叶派大弟子,恐怕是个草包。 我们正巡看这宫室,忽传来一声惊叫——是娑衣! 宋兹连滚带爬地冲娑衣跑去,娑衣一脸惊慌地跑过来,喊着:有人、有人! 我和傅老二探颈前视,果真有几个人从内室走出来。我俩将梁兹、娑衣二人挡在身后,以防是什么鬼怪。 却不是什么妖魔鬼怪,是几个正常人。他们见了我们,比我们还吓得厉害。 傅老二收了剑,走上前去,道:“你们是何人,怎么会在水族遗迹?” 那边几个人推出来一个代表,哆哆嗦嗦答:“我们是、是山脚的村民……是来……来送**新娘的……”说着忽然跪地拜倒,直呼大仙饶命。其他几个人也都一一跪倒,鬼哭狼嚎。 **新娘?傅老二安抚住他们,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人指了指后面,我抬眼看,果见一棺材静静地放在那里,那人道:“每年村里死了的未婚女子,都要被送上山来,听、听先人说,是、是为了供奉水族神仙,求、求山灵保佑,风调雨顺……” 傅老二道:“如何献祭?” 那人道:“后、后面有祭台……村里的老人说,将新娘放上去就走,不能回头……” 水族人已然绝迹,我们要找到他们,恐非易事。目前倒不如借由这些人,找找线索。 我们跟着那个几个人,抬着棺,到了宫室之后。果然见一个巨型祭台,四周竖着九根原形立柱,柱子上刻着一些难以辨别的符文,祭台上画了一个大阵,此种阵法我与傅老二都未曾见过,但站上祭台,便感一阵疾寒,如同被人一下子抽去了血气。 那几人放好棺后,傅老二便催促他们离开,几人感恩戴德,连滚带爬地走了。傅老二将娑衣和梁兹也赶下祭台,嘱咐他们在外接应。 我和他、成懿盘腿而坐于棺旁,静待后续。 时至子时,月正当空,那阵果真开始随着柱影起变化。我和傅老二不禁看得呆了。布下此阵的人,比能布活动阵的凌瑞津道行还要老道,他不仅得算阴阳月历,还得算月影移动的角度、时辰变化,除了已经布出的阵法,一切都处在变幻之中。 子时中,那阵开始发作,泛出银光。棺材里隐隐有些动静,不需时,一团红色的浅影从棺材里升出,我催动萨满泪,只见一个红衣新娘,倩蓉姣好,悠悠地飘在棺木之上。 傅老二皱眉:“萨满泪怎么在你手上?” 我理直气壮:“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傅老二便不再做声。 再过一会儿,那阵随着月影又起变化,似是有什么东西与那阵堪合,阵的上方忽然绽放出极刺眼的强光,刺得人睁不开眼。一瞬之后,那强光渐弱,变为一团薄雾,雾中走出一队迎亲的人马,为首的,穿着新郎官的衣服,身材短小,面容白皙,长发及踝——是水族人?! 我与成懿对视,他也看见了。 不待我们反应,那新郎已经迎过新娘,他们要走了!阵口在渐渐收拢! “不行!我们得跟进去!”我提醒傅老二。 他立刻点灯,交代娑衣宋兹看护好命灯,打坐观心,逼元神出窍,我亦行此法。我们三人,即刻都成虚体,随之入境。哪知才走到阵口,就被一股极强的力量吸食,是进不得出不得。 我懂了,设此阵的人亦设了法理反弹,若有外人闯入,便会被此阵吞噬。看来水族人是要永守此秘境,难怪百年来,一丝消息都没有。 傅老二和成懿被阵口撕裂得难以抵抗,我亦如是。就好像有几十匹马在拖着走,一直要拖到我灰飞烟灭才肯罢休一般。 正当我以为我就要死了,眉心处忽然急促地跳动,跳得我心神不灵——是地佛果! 空明中,忽然响起任纷纷的声音:闭目养心,启动天门,藏心为地,沉寂为佛,以无言咒,开启藏心门,入空明起赋,赋曰大言,随大言立功法,出! 我依他所言,施咒行法,略难。任纷纷又一遍一遍地教我,将大言赋传至我心门。好在,我赶在那阵口将傅老二和成懿撕裂之前,成功地催动了地佛果。 地佛果的暗蓝色莲花瓣开开合合,由我眉心处释出,最终合为一颗单体通透的珠子。那珠子泛出蓝光,光罩着我和傅老二、成懿,我瞬间顿感一阵清明,轻松多了。那二人状况也转好。但状况并没有持续太久,地佛果似乎也力有不逮,不足以与那阵口抗衡。 我引出气血之穴,再催大言赋。 地佛果忽然泛出暗沉红光,那光照拂我一身,我好似精力一振。我抬头,看见血月映天。 水族重生(三)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任纷纷在空明中急道:“小观花,此阵直通阴阳,界于阴阳之间,成懿尚好,你与傅公子是生人,若强行通过,只会葬身于此。必须立刻将地佛果凝成阴阳桥,助你们过此关!” 我点点头:你教我! 任纷纷忽又犹豫,道:“此法需道行,我不知你功法可修到此成。可如今——只能搏一把了!” 任纷纷语似摇铃,字句分明地授我阴阳桥开启之法,我依他所言,一步步展开功法,可诚如他所说,我道行不够。 傅老二已然被阵气打到昏迷,成懿护着他,正被那阵口撕得痛苦万分,他将傅老二推至阵缘气弱处,竟勉力过来,将功法渡于我。我二人结过血契,我与他功法虽不甚相合,但我接收得很快,也算有用。 成懿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道:“小观花,我尽力了……”说完力竭,身体向下极速坠去。 我慌了,害怕成懿因为我而灰飞烟灭。我不想再有人因为我而死了。 我凝心,定神,按照任纷纷的导引,再来了一次。 终于,地佛果被我的功力催动,又叠加血月之光,幻化成了一座桥。那云似的桥撑开阵口,我狠狠地摔在了上面。好在不疼。 成懿和傅老二也摔在了上面。成懿拖着傅老二过来找我,我们仨赶紧过桥入境。 甫一入境,那桥就消失了。想是我功力不济,阴阳桥能维持的时间不长。不过不管怎么样,好在是进来了。 但那队迎亲的人马已经不见了。这水族境内,并不似有人居住的样子。道寒风冷,悄然寂静,静到令人发指。那静默好似有重量般,压在人的心头,令人喘不过气来。 “糟了!”我正打量这水族秘境,成懿忽然惊呼一声。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可不是糟了吗!我那净气瓶,竟碎了?!想必是方才被那阵气所伤。 这该如何是好?!桃花姬和小郎君、任纷纷一时都飘忽出来,若无净气瓶养着,桃花姬倒好说,小郎君和任纷纷可是撑不过几天的呀! 我正慌神,那一团绯色忽然自作主张,缠绕向小郎君和任纷纷,成懿低唤一声“不好!”,可是已经来不及,桃花姬将小郎君和任纷纷的魂魄紧紧包裹,须臾,那两抹魂色已然不见,消失在了桃花姬的绯色之中。再过一阵,那绯色渐浓,渐渐地竟凝成了一副人像,起初有些歪七扭八,人脸树身,后来自己又调整了一下,彻底地变成了一个约莫十岁左右的小姑娘,个头比我矮一些,长得甚是可爱,令人怜惜。 我震惊地望着她——这桃花姬,是修成精了?桃花姬笑眯眯地望着我,甜甜的声音叫我:恩人。 我伸手想摸一摸她红扑扑的脸蛋,忘了我们皆非实体。 成懿拧着眉毛问她:“谁让你擅作主张,吃了那俩,助自己成精的?!你由天地精气集聚而成,若不行岔路,是可飞升成仙的,如今倒好,神仙不做,做了妖精了。” 桃花姬很明显不太喜欢成懿,躲到我身边来,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我,说:“恩人,我不是故意的,要是不吃了他们,他们也是要灰飞烟灭的。而且,小郎君和纷纷,早就没有了生的意志,他们若是不愿意,我要吃掉他们,也没那么容易的呀,对不对?此刻,不过是用我的躯体,盛着他们罢了。” 说的好像也有道理。 成懿道:“你少在这儿扮猪吃老虎,你一个活了百年的精怪,比这儿谁都年纪老,还在这儿装什么小孩儿!” “恩人——”桃花姬撅起嘴来,“我不喜欢这个断腰子!” “你说谁断腰子?!” 俩人吵了起来。 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也不过就十六岁,老天爷为什么要我带着两个百岁的幼稚鬼? 傅老二这时悠悠转醒,看着无甚大碍,但看着桃花姬,一脸的惶惑。愣了半天,蹦出两个字:“妖怪?” 我只好给他解释,在桃花姬和成懿的吵闹声中,不断地提高我的声音,给他解释。 傅老二冷冰冰地看着我,那眼神的意思我太懂了。可我也不在乎了,我总归是跟他道不同不相为谋的。 傅老二调整好了身子,桃花姬和成懿还在吵。他揉着太阳穴躲开两人,上前去了。 我被桃花姬缠住,一口一个恩人地叫我。 “恩人,你喜欢喝桃露吗?我这里有!”说着变出一碗桃露来。我喝了,很甜。 “恩人,你喜欢吃桃干吗?我这里有!”说着变出一捧桃干来。我吃了,分给傅老二一些,他不领情。成懿也不吃。 “恩人,你喜欢吃桃蜜吗?我这里也有!”说着变出一罐桃蜜来。我也吃了。 我感觉我浑身都是桃花香了。 桃花姬的花样多得很,一路上不消停。我被它吵得太阳穴直突突,按住她,道:“小桃花,你能不能安静一会儿?” 桃花姬又鼓着大眼睛,撅着小嘴巴,一副委屈的样子。 安静了一会儿,她凑到我面前,道:“恩人,你能不能给我取一个名字?大家都有名字,连断腰子都有名字——” 我道:“我自己都没有名字,怎么给你取名字。名字有什么重要的。” 桃花姬不高兴了:“名字当然重要!譬如遇上了喜欢的人,他问你叫什么名字,你难道告诉他,你叫’喂’吗?我希望,我喜欢的人,能把我的名字,印在他的心里……” 成懿作势要呕。 正在探路的傅老二停下来,望了桃花姬一眼,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让她赶紧安静,竟道:“桃花又叫玄都花,不如你就叫玄都好了。” “玄都……玄都……”桃花姬咂摸着这个名字,好像很满意地样子。 说着话,我们走到了一处石头城,在城门口发现了脚印车辙。八成是那迎亲队伍留下的。 说是一座城,其实并没有城郭的完整形态,只是横七竖八地竖着一些巨大的石头,风沙掠过,拍打着石面,铿铿直响。再往里走,却又是另一番景象,冰霜雨雪,狂虐而来,再往里进,景致又变,我们似乎就这样走过了四季。 最后停留在了春。绿草青芽,树暖鸟鸣。小桃花开心地蹦跶起来。 我们正自打量,忽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从草丛里爬出许多类似蚂蚁的小虫来。小桃花吓得躲在我身后。 那些小虫不咬人,而且有秩序,渐渐地排成了几个字: 水族圣地,擅入者死。 水族重生(四)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玄都?!”只是一个分神,小桃花就忽然被一股什么力量吸走了。 傅老二伸手去抓,抓了个空。 我三人立刻警醒,贴到了一块儿。可那股力量太过强大,最后连傅老二和成懿,都纷纷被吸走了。 我站在原地,空空的草地上,除了我,就是那群有秩序地排列着的虫子。我忽感一阵孤寂。这种天地弃我而去的感觉,我甚为熟悉,好像在哪里体验过,可是在哪里呢……?我没有印象了。 我掏出傅老二交托与我的灵线虫卵,再召出莫宁,这两样东西,都曾是傅老二的贴身物件,以此起寻魂阵,应该能找到他。 我顺着阵的指引,继续往前走,走了约莫二里地,忽脚下草地变幻成粗粝沙地,面前“铿——”地升起来一座高墙,那高墙一直往上走,似乎没有尽头,直插入天际。墙上密密麻麻,写满了人的名字。这墙……我心中一惊,这不是阴司镇的轮转墙?!这上面刻的名字,难道是——生死簿?! 难怪我总有一种压迫孤寂之感,我以鬼道观花下阴曹地府时,所感应到的那股天地绝人的凄凉,可不就是同此刻一模一样!这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难道水族圣地竟然和阴司是相连的吗?那成懿他们是被吸去哪里了?难道是被吸去了地狱深处?!那我呢?我为什么还在这里?我为什么没有被吸走? 我正不解,惶恐地站在轮转墙前,面前忽然走过来一位老者。短身,长发,白皙的面孔,水族人! 我催动莫宁,莫宁剑锋犀利,直指老者颈颌。那老者并无惧色,站在原处,微微笑着望着我,道:“若杀了我,你如何救你朋友?” 我定住莫宁,道:“若愿意助我救他们,又何必先伤他们?!” 老者道:“并非我要伤他们。这是水族圣地的法理。闯进来的人,都要经这一层法理弹避。就像要进来的人,必得先经祭台之阵一样。只是,百年了,我等了百年,从未等到人来过……” “你究竟是谁?这水族人又搞的是什么名堂?为什么躲在这阴司一般的地方?” 老者轻轻一挥,莫宁应声落地。好强的道法。他抚着白色长须,走上前来,道:“若你与他们一般,被法理吞噬,我也不必出来了。你必不是我要等的那个人。但你竟能躲过轮转墙之力,想必,就是那个人……百年了,上苍见怜,终于让我等到了你……” 我皱眉,听不懂。 老者继续道:“你可知道天门盏之匙?” 这我知道啊!我点点头:“我就是为了天门盏之匙来的!” 老者道:“天门盏之匙乃极阴之物,这水族圣地,是仿照阴司所建,就是为了守护天门盏之匙。水族人,担负使命,百年前,为护天门盏之匙不落恶人之手,水族先人造了这阳界之外的阴地,若不脱去凡身,族人难入此境,所以水族上下千号族人,皆献祭而亡,世世代代生存在这世外阴地。先人预我,百年苦难,终有尽时,等到那个人来,水族可重生……我等你很久了……” 这话,说得我毛骨悚然。等我干什么?这老头真是奇怪。长得也怪,明明皓首佝偻,却是童颜,尤其眉眼,分外精神,丝毫没有老气。 我召回莫宁剑,道:“我们进入此地,并无恶意,只是要找天门盏之匙救人。老……老先生,你要是知道怎么救我朋友,可否指点一二?” 那老者笑眯眯地望着我,思索了一会儿,道:“那两个不碍事,本来也不是人。难的是你那位是人的朋友。先人造此境时,全按阴司而建,这轮转墙也是仿了个十成十,你那位朋友,是被他生死簿上的名字,吸去了精魂,要释放他,你得先从这千万生灵的生死簿上,找到他的名字,然后将他的名字剜去,他才能出来。那两位不是人的朋友不必担忧,轮转墙拿他们没办法,溜达一圈就会下来的。” 我点点头。这也没甚难的。 老头儿又道:“可是生死簿上名字万千,你怎么找?” “这有何难?”我道,“我们观花婆就是干这个的。” “观花婆?原来你是个观花婆?” “嗯。”咋了,没见过观花婆? 事不宜迟,我将莫宁置于阵中,起阵寻找傅老二的姓名批命。其实这比行鬼道观花之时要行事方便一些,那时我只是一抹神识飘荡在阴间,如今是元神在外,看得更加清楚了。 颇花费了一些时间,终于找到了傅老二的家族命簿。 傅金渝…傅元立…傅瞿年…傅君年…傅秋年…傅央年…傅书年…傅祈年… 傅祈年……那是……傅小六……后面还有,傅博年,傅德年,傅清年。 已经死去的傅金渝、傅元立、傅清年,还有傅小六的名字,命灯已熄,染上尘埃,沉入孤寂。相反,活着的人命灯闪烁,颇有生气。 生死簿上,只有死人的批命才已成定数,可为观花者所获,所以我能看到傅金渝、傅小六和傅清年的命定,但看不到傅老二的命。只能看到他的命灯,在微微闪烁。 得抓紧时间了。 我取出莫宁,莫宁虽然此刻是我的命剑,但曾经是傅老二的命剑,以它的剑气来剜傅老二的名簿,应该不会有闪失。我渡真气于莫宁,莫宁似乎与傅老二也有感应,将附着在它身上的气量直捣轮转墙。 可也奇怪,莫宁捣着那墙渐渐斑驳落下,越用力,我脑子越浆糊,渐渐眼前似出现了重影,后竟幻化成一幅画面,再后面竟更真实起来,我成了谁的梦境的旁观者。 是婚宴。 新郎官穿着大红喜服,拿着喜秤,走上前去,挑开新娘子的喜帕,新娘缓缓地抬起头来,画着大红的新娘妆,颇为羞涩。这新娘的长相,我分外熟悉,那不是……那不是我吗?!我再定睛一瞧,那新郎官,竟然是——傅老二?! 水族重生(五)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喜娘、下人们都散了,眼看着我就该看到些不该看的东西了,忽然闯进来一队蒙面人,和新郎官打杀起来,那新郎官也太不经打,三两下就被捅死了,然后新娘子也被捅死了。血染满了喜床。 我在一旁看着,倒没什么,可不知为何,心里竟有些悲痛。 正悲痛着,忽然听见了咋咋呼呼的声音叫唤我:小观花! 是成懿。 我用力地睁开眼,正是成懿那张破脸。我将他推开,小桃花又凑了上来,我又将她推开。 看来他俩都没什么大碍。 我道:“这轮转墙没吃了你们?” 成懿道:“就是前几世走了一遭,就下来了。那妖精下来得更快,因为它连前世都没有,哈哈哈!” “你说谁是妖精?!我叫玄都!” 又吵上了。 成懿推开小桃花,凑到我身旁,问:“你看到什么了?你刚都流哈喇子了。” 我迅速地擦干嘴角,“什么都没看见!” “哦?”成懿不信。 那水族老东西忽然笑着道:“姑娘捅了地上这位公子的命灯,看到的自然是这位公子的前世。”他指了指地上躺着还未清醒的傅老二。 我看到的是傅老二的前世?怎么可能呢……他前世里有我? 我道:“你先人仿的这个轮转墙,毕竟是个水货,我看不准。” 成懿道:“那你到底看到什么了?” 莫宁护主,见我气血上涌,忽然冲出来,把成懿赶到一旁。 那老者道:“这位公子还需一段时间才能转醒,不如去家里坐坐?” 家里?我环视四周:“阴司还有家里之说?” 老者笑道:“先人初建的时候是没有的。后来我慢慢再修整的。请吧。” 我们跟着在他身后,轮转墙倏忽变为透明,我们穿墙而过,竟像来到了世外桃源一般。 老者道:“你们今日运气好,村里有喜宴。” 我们到了办喜事那户人家,我一下就认出来,那新郎官不是方才在外面接着minghun新娘的那个吗?!那——那这新娘——就是minghun新娘? 村里人似乎都很尊重这位老者,所有人都上来与他行礼,很尊敬地称呼他,至于叫他什么,我听不懂。看来这水族,确实是不通外界语言文书,自有一套语法。而他微微颔首,聊表回应,看来在村里地位确实颇高。村里人见了我们甚感奇怪,像看怪物一般,但见我们跟着他进来,也不敢多说什么。 我们挑了一桌靠里的席坐下,傅老二被安置到一间小屋内。 “他们都叫你什么?”我问那老者,“为什么你会说中原话,他们好像都不会?” 老者给我倒了一碗酒,道:“我是这村子里,唯一一个接触过先人的活人,水族一脉的文化、道法,都由我传承,编纂水书,也是我的责任,所以他们都叫我一声水书先生。水族人与外人不同,语言、文字、思想,都大相径庭,除了族中长辈,很少有人修习外面的东西。所以你们说什么他们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你们也听不懂。” 我喝了酒,又指了指那对新人,问道:“这minghun新娘,是怎么回事?” 老者叹口气,道:“水族繁殖,有一定律,只诞男嗣。所以需从外界借女。从前生在阳间时,我族就靠聘外女而绵延子嗣。全族献祭后,只好放出风声,让山下村民,送来未婚身死的女子,通minghun,以继香火。” “人都死了,还继香火……?”我道。 老者摆摆手:“水族人并非亡人。只是魂灵暂寄居阴地。等到能驾驭天门盏之匙的人出现,我们的使命就完成了,便能重返阳间。” 还有这种事? 成懿道:“老头儿,你怕是被人忽悠了吧,老子活了一百年,没听过这样荒唐的事。” 我白了成懿一眼。没礼貌。 那老者笑而不语。像是在嘲笑成懿无知。 我仍有一事不明,“那这村子里,也不是年年都能有许多未婚身死的女孩子的,万一人数太少,你这……” 水书先生望着新人夫妇红了脸:“嗯……有时候是挺难的……小伙子们抢姑娘的时候很多……所以族里子嗣并不旺盛……” 看来这水书先生要管的事情还挺多,除了管文化,还要管生育。 水书先生忽然问我:“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怎么进来的?” 我道:“我没有名字,因为干观花婆这行,所以大家都叫我小观花。至于怎么进来的……挺复杂的,总之就是进来了。” “没有名字……”水书先生喃喃,“难怪轮转墙困不住你……”他又问我,“你可知道槐婴?” “槐婴?”我摇摇头,第一次听说。成懿也摇摇头。 水书先生道:“先人曾留下预警,说是等来救赎水族的,必将是槐婴。槐婴食阴而生,入水族阴地可如入无人之地……” 我尴尬地笑笑:“老先生,那你可能找错人了。我进你这地方可是拼了老命了,可不是如入无人之地。现在怎么出去还不知道呢,更别提救你全族了。” 那水书先生还是不死心,撇开成懿和玄都,拉着我进了一间屋子,屋子里全是书。我随手打开一本来看,一个字都不认识,天书。 水书先生端着灯台,一个书架一个书架地翻找,也不知道在找什么。找了半天,终于找出一本书来,在油灯下摊开来,指着上面的天字念给我听:“槐婴者,诞于极阴之年阴历九月初九寅时,食阴而生,年景逢荒,饿殍遍地,此婴一出,血月映天,地门洞开,百鬼出行,食人精血。此婴生,则天地万物生人必遭天道锤摆,不得善生……” 旁的我是都听不明白,可这九月初九寅时,血月映天,地门洞开,分明是我师父反复说与我听过的,为数不多的,与我相关的身世。 这是怎么回事?巧合?或者,我是什么……槐婴? 我摆摆头,不可能,我哪有那本事,还救人全族呢。我道:“老先生,你别说了,我实话告诉你吧,我是用了地佛果凝成阴阳桥才能进来的,靠我自己,根本不可能。所以我不是你要找的什么槐婴……也救不了你们全族……” 老头摇摇头,“不会有错……不会有错……今日,乃十三月之末,天地不通,阴阳相斥,所以在祭台,你能入阵。错一分一毫,都不可能。地佛果……地佛果……阴阳桥……我在哪本书上看到过……是哪本呢……啊!对了!我想起来了!若非槐婴,你怎么可能催动地佛果幻化成阴阳桥呢?这地佛果若是普通人都能将其催化为阴阳桥,那这阴阳两界,岂不打通了道路,那天地理法焉有存之?” 这我就更有反驳理由了。我道:“老先生,我有位朋友,名唤任纷纷,阴阳棋派人,这地佛果,实则是他的东西,这阴阳桥,也是他教我打开的。照你这么说,我这位朋友,也是槐婴?你等了槐婴一百年,那他应该是个稀罕玩意儿,总不该槐婴满地走吧?” “……”水书先生一时陷入了沉默,小小的身子坐在大藤椅里。 愣了会儿神,水书先生又发作了,开始疯狂找书。 我只好把他留在书房里,自己出来吃酒席。 成懿和玄都一人各占了大半桌,谁都不让谁,成懿好不容易逮着了能吃的机会,是六亲不认,眼看着又要和玄都吵起来,我只好将他俩分开,拣了一盘菜,倒了一壶米酒给玄都,让她拿到房间里去,等着傅老二醒了,好让他吃。 玄都一边护食一边道:“恩人你说什么呢!傅二哥早就醒了,方才就站在你门口,你没看见他?” 水族重生(六)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醒了?我站起来,在婚宴的人群中找寻傅老二。 他正站在篝火旁,看新婚夫妇跳合欢舞。 “发什么愣?”我站到他身旁,“你身体无碍了吗?” 他似是一惊,点点头。 沉默一阵,他道:“我们得赶紧找到天门盏之匙出去,命灯在外,总是有所不安。” “嗯。” 我与他来到水书先生房中,求教他天门盏之匙所在。 水书先生摇摇头:“你若非槐婴,即便我告知你天门盏之匙所在,你也奈它不何。” 傅老二一板一眼道:“水族所设的阵,原本我们也是进不来的,可如今偏偏进来了,可见世间之事,并没有什么绝对。这天门盏之匙关系外头几万生民,关系天下局势,还请先生指教。” 我补充道:“封印了天门盏之后,我们再给你送回来,这总行了吧?” 水书先生摆摆手:“不是归不归还的问题。”略思索一阵,道,“罢了,就看有没有这个缘法了。轮转墙都拦不住你,我想总有天命暗示在里头。” 言罢,带着我们由书房进入一处密室,甫一进入,景象又变了,并非方才村庄的模样,倒像是一个什么千年洞穴,洞顶挂着石笋,一不留神就会撞到头。洞内寒气逼人,那气流似是能感应人的存在,绕在我们周身,久久不散。 我们再往里走,寒气愈重,每呼一口气,都感觉胸口撕裂一样疼。水书天生抛出一颗珠子来,那珠子渐渐膨胀,变成一颗透明的球体,将我们罩在中间,那寒气被隔绝在外,我这才缓过来一些。 水书先生道:“这是天门盏之匙释放出的阴寒之气,凡人之躯难以抵抗。天门盏被供奉阎王殿之时,便以周身阴气庇护地府,镇压阴魂百鬼,而这天门盏之匙,乃是天门盏命涡所在,所以阴气更盛。这琉璃珠,是水族先人炼制的,能供长老们靠近天门盏之匙的容器,但琉璃珠毕竟是凡物,以我的道行法力,能支撑的时间也不长。你们要取天门盏之匙封印天门盏,我绝无阻拦之意,或许还能阴差阳错破我水族百年龟缩阴地的命运。只是……要取天门盏之匙,也得看你们有没有那个本事了。” 走到洞穴尽头,便见荧光四射,打在琉璃珠上,那珠体几番晃动,似是支撑不住。 那光太盛,凡眼根本难以直视。我取出萨满泪,想透过它去看,仍是模糊一片。我再取懒玉,催动阴阳眼,这回,终于看清了。 那天门盏之匙,呈羽状,通体暗绿色荧光,周身绕着一股子难以分辨的气体。我上前两步,想看得更真切些,忽被傅老二一声急唤,给召了回来。 他拖住我的臂膀,道:“快出来!” 我只好退了阴阳眼,才退出,便感眼眶一阵疼痛,伸手去摸,竟摸了一把血。我视线渐渐模糊,直至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 “糟了!”我听见傅老二喊,“水书先生,快带我们出去!小观花的阴阳眼被破了!” 水书先生立刻启动咒法,我感到那琉璃珠轻轻晃动,应该是带我们出洞穴。傅老二一直把着我的臂膀,用力过剩,抠得我生疼。 没过多久,我们依旧回到了书房,我听到外头闹婚宴的声音,还有隐隐约约成懿和玄都吵架的声音。 我听见傅老二急急问:“先生可有救治之法?” 水书先生道:“我族从未与观花一派有过甚瓜葛,这观花婆阴阳眼被破之事,老夫也是第一次见……不过,不急……不急……总有法子、总有法子的……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我不用睁眼也知道,水书先生又去翻书了。 傅老二站在我身旁不出声,这要换作以前,必会迎来他一顿臭骂和奚落,今日是怎么了,竟一句话没有。 过了一会儿,成懿和玄都也进来了,玄都着急忙慌地问我,眼睛怎么瞎了,成懿结结实实给了她一顿揍。 水书先生终于找到了治眼的方法,但是是诊治普通眼盲的,不知对我有没有效用,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水书先生给我敷上草药,嘱咐我静卧休息。 傅老二道:“你且休息,有事就叫我。” 成懿和玄都被推出了房间。 我闭眼躺着,忽听见空明内有人在对话。 是两童声,一男一女。 女的说:“还留着她的眼珠子干什么?敢窥视天机,死一百次都不够的!” 男的说:“鲁莽。她差点便能观清我们,想必也不是普通凡身。怎可妄动?若破了命法,你是要挨罚的。” 女的说:“那如今怎么办?我们被困在她这阴阳眼中,出不去了!” 男的说:“只能等她再次开启阴阳眼的时候,伺机出去了。” 女的冷笑:“她的阴阳眼还保不保得住都难说,你这是说的什么废话!” 我试探着,在空明发出声音:“二位……” 那女的惊叫一声。我眼中狠狠一痛,就像拿刀子剜眼珠子一样痛。 我好像有些明白了,天门盏之匙似乎是为自保,放了两个什么东西在我的阴阳眼中,它们只要一动,我阴阳眼就受损。 那男的好像冷静一些,出来与我对答:“你究竟是何人,为何擅闯禁地,妄图窥视天机?!” 我语做谦卑,道:“在下并非是要窥视天机,而是如今天门盏在外作乱,在下是来取天门盏之匙,前去封印的。二位仙神,若天门盏祸乱人间,必造天谴,到那时,天门盏之匙焉可存之?” “……”静默一阵,男声回道:“当真如此?” 我道:“若非如此,水族禁地,我怎有机缘进入?守护你们近百年的水族人,怎么会带我去见你们呢?天门盏如今落于沈家后人之手,用其炼阴兵,兴战事,百姓苦不堪言,天门盏之匙难道一丝感应都没有?” 俩人叽里咕噜一阵,似是拿定了主意,男的说:“信你一次。我二人乃天门盏之匙灵力幻化而成的双门将,若你所言有虚,定不饶你!如今你大可教那水族老头,顺天门盏之匙的匙心潜线,往东去找,那里有天门盏之匙灌溉的一眼灵泉,取一勺来,滴入你眼内,你那双阴阳眼便可得救。待我二人归位,便会为你打开天门盏之匙的结界,届时就看你自己有没有本事,带走天门盏之匙了。” “小观花、小观花……” 是傅老二的声音? 我缓缓睁开眼,仍是一片黑暗。 他道:“你是做噩梦了吗?一直在说胡话。”又伸手探我的额,“并未发热啊……” 我方才明白,原来是仙神入梦。 我便唤来水书先生,将那二门将所言如实转告,水书先生认真记了,去替我寻药。 水族重生(七)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也不知过了多久,水书先生回来了,果真在我所说的地方,找到了一眼灵泉。 那泉水一入我眼,我便感到一阵清明,但要睁眼,还是有些难,强光太过刺眼。我估摸着,是天门盏之匙同时伤了我的阴阳眼和我原本的眼睛,如今它的灵气治得了阴阳眼,却救不了裸眼了。 成懿站在我身旁咋咋呼呼:“那意思是,你当真瞎了?” 他似乎吃了一锤,我听见玄都与他打骂的声音。 傅老二站在我身旁,气息很沉,也不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水书先生走上前来,道:“小观花,你也不要太过担忧,老夫定会竭力救你。我水族传承百年,医道也不落人后的。” 我点点头,笑着道:“那烦您抓紧时间翻书,治好了我的眼睛,我还得去取天门盏之匙呢。我们点灯入内,本体在外,可不能再耽搁了。” 那水书先生知我亏他,讪讪地笑。 傅老二忽然长叹一口气,道:“什么时候了,你还能开玩笑?”他的语气并非是责备,但很严肃。我立时便觉得此刻不是该玩笑的时候,收敛了笑容。 他又叹了一口气。 水书先生替我治了三日,我的眼睛依旧没有起色,就像蒙了一层白纸,什么都看不真切,只能感光。可我们入此地时间已经太久,娑衣和宋兹在外守着我们的命灯,无人接济,无论如何都不行。于是我道:“暂且不必管我的眼睛了,我们先办正事要紧。” 傅老二立刻便反驳,“那怎么行?!天门盏之匙我去取,你在此处休养。” 我道:“不行,你取不出来。” “为何?” 我将仙人门将之言告知于他,他陷入沉思。 水书先生打圆场道:“既如此,老夫想小观花入内是合适的。若我族之法治不好她的眼睛,你们也好赶紧取了天门盏之匙后,到外边去替她访名医。” 傅老二似乎被这句话打动,道:“好……那我们再去一次,不管不能成功,我们都退出水族禁地。你出去后往西洞庭找我师父,让他替你治眼,至于天门盏之匙,一切交给我。” 我点点头。 我们仨便再次凭琉璃珠进入天门盏之匙的供奉之处。 双门将所言果然不虚,他们撤了结界。但只有我一人可入内,傅老二和水书先生出了琉璃珠还是不行,若强行靠近,就会被天门盏之匙的法力弹回。 但我发现了另一件了不得的事。我只需要略用内力,便能启动阴阳眼,不再需要萨满泪为介质,更不需要懒玉催动了。这算是因祸得福吗?因而我将天门盏之匙看得特别清晰——羽状,暗绿色荧光,周身缠绕的不明形状的气体原来就是那一男一女二门将。 男的一身黑袍,女的一身白袍,二人虽分男女,面相却极为相似。 他二人同声道:“生人,我们已经履行承诺,接下来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言毕,二人化作一团云烟,回归了天门盏之匙。 这天门盏之匙,也从未有人教过我怎么收服它,我一下犯难。走近去看,它对我尚算友好,并未释放出法力弹避我。 我启用观花杖,将灵力注入,然后画一伏灵阵,将阵眼与阵脚稍作调整,将天门盏之匙围在中心。我依稀记得,我师父收净气瓶的时候,使的就是这一术法。师父所学颇博,是极有天分的人,我自然比不上她,但为今之计,也只能如此了。 我默念咒语,伏灵阵隐隐而动,与天门盏之匙相呼应,那羽状物忽然开始颤动,伏灵阵的几个阵脚被震得松了,阵心不稳。我又加强了内力,并取出气血之穴的血来,灌入阵内。我的血气随着阵线游走,那阵饮了我的血,忽又生出多种变换,以隐隐绰绰的阵线将天门盏之匙层层捆绑。 天门盏之匙感应到我的血气,忽然一阵反弹,阵心不断波动,我亦受到冲击,心门被狠狠地重伤,鲜血上涌,吐出在地。 我隐隐听到傅老二在叫我的名字,但听不真切。 天门盏之匙开始反抗了。我忽感一阵吸力,它将我拉到近旁,想要将我吞噬。我的这副魂灵又好似回到了进入水族禁地时所经历的那一祭阵,像要被撕碎,连同意识一同被狠狠撕碎。 不行。这样下去,我会灰飞烟灭在此地。 我闭天门,观心,定气,凝神,感应我额心处的地佛果。天门盏与地佛果同为地府仙物,我想,应该有的一拼。 地佛果还是很给面子,竟然受了我的召唤。它从我的额心释出,莲花瓣开合着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终至将我包裹。 它这是——要保护我? 看来,地佛果,认主了。 我又回到了那个茧房。这一次,它没有要将我吃掉,茧房内有一种很柔软的感觉,我就像睡在天底下最舒适的床上,茧房内有柔软的水流过,抚摸着我的周身,抚摸着我受伤的心房,像一双大手一样托着我。我感觉好像从地佛果那里吸收进来无穷的力量,方才受伤的心门,一瞬间都不痛了。 恢复力气之后,我按照任纷纷所教之法,催动地佛果,它幻化成它的真身——一颗单体发光的珠子,我感觉我和地佛果,从未如此贴切过,我身上的能量汩汩地流向它,而它将那些能量流转之后,又反哺于我。我将那些能量导向地上的伏灵阵,阵脚受到加持,稳固无比,阵心隐隐地躁动,最终迸发出一股强大的力量。 我冲向阵心,将那力量导引向天门盏之匙,再次念动伏灵阵的咒语,阵心被催动,阵网开始收缩,天门盏之匙在奋力反抗了一会儿之后,被装入伏灵阵,渐渐悄无声息。 可就在天门盏之匙被收伏的一瞬间,我忽听见外头似是天崩地裂的声音,夹杂着人声嘈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将天门盏之匙收入囊中,召回地佛果。回头一看,还哪里有山洞,哪里有傅老二和那水书先生,竟是白茫茫的一片! 我退了阴阳眼,想凭肉眼分辨,更是什么都看不清。 忽空明内响起声音,是谁……是谁在叫我…… 宋兹(一)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时,傅老二、成懿、玄都、娑衣都在身旁,连水书先生都在。 我虽然仍是看不见,但他们叽叽喳喳在我身旁说话,真是太吵了。我浑身没有力气,可脑子还是不糊涂,我抓着傅老二问:“水书先生怎么在?”是娑衣他们进了水族禁地,还是水书先生出了水族禁地? 傅老二还未回答,水书先生便上来握着我的手,哭着道:“小观花,果真是你,果真是你……” 我听不懂,傅老二将一枚什么东西塞入我手中,道:“天门盏之匙,被你收伏了。原来水族禁地,是造在这天门盏之匙当中,你收伏天门盏之匙的同时,也就摧毁了禁地,令水族重生,重返阳间。” 我有些迷惑,摩挲着羽毛状的天门盏之匙,“我?” 那水书先生所说,就都是真的了?果真有返阳之法。 我正懵着,忽听见呼啦啦许多人闯进来的声音,念念有词,一句都听不懂,八成是水族人。 水书先生道:“这是族人们在感激你,将他们带回阳间。” 一位族民边哭边叽里咕噜说了半天,水书先生替他翻译道:“仙神大人,若非你将我们带回阳间,我们还要继续受那阴世之苦,那种压抑与孤寂,真是难以为外人道……先人的预言终归是对了,我们终于等来了大人,从今往后,我水族将永世太平,永无苦难了——” 我尴尬地摆摆手,“我不是什么仙神,你别这么说……” 水族人都从禁地中释放,那造出来的阴间已经毁了,他们重建宫室,回归正常人的生活。 略休整三日后,我和傅老二他们启程回金陵。原本傅老二非要我去西洞庭找他师父治眼睛,他带着天门盏之匙回去封印天门盏,我只好告诉他:不好意思,这天门盏,凭你的本事可能封印不了,还得我小观花来。 傅老二大略是被我占了上风心中十分不悦,生了好一会儿闷气,才答应让我先回金陵。 于是我们话不多说,向金陵出发。 走到山脚,玄都忽抓了一个水族人,那人叽里呱啦一顿乱说,似是很生气。 我责怪玄都,好端端的,你抓人家干什么。人家身材短小,跑也跑不过你啊。 玄都气呼呼道:“你这人,好没礼貌,我恩人救了你们全族,见了她你连个招呼都不打,谁教你的?” 那水族人愈发气愤,又是一通乱说。 正僵持,水书先生从后赶上我们,原来是给我送礼物来的。那礼物是一枚骨哨,他交代我,往后若遇上什么事,可鸣骨哨,此哨能贯穿天际,直达他听。 我收了骨哨,问道:“先生,族里可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 水书先生一愣,道:“怎么这么说?” 我指了指那水族人,“这少年,好像满心怨愤?” 水书先生支支吾吾一阵,长叹一口气,道:“你还记得minghun新娘吗?” 我点头。 “那些新娘,都是已死之人,以阴魂入禁地,与我族少年结好。如今我族重返阳间,恢复阳身,他们自然不能再续前缘,已是阴阳相隔……是以族中人,有怨怼于你的……不过,你不必介怀,你有大恩于我族,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此代族人,背负此种命运,是命数,以此命数,换后代春秋平安,这便是因果循环。我族不悔。” 我无言以对。 水书先生带着那孩子回山了。听玄都说,她方才抓那水族少年的时候,少年正对着一个坟堆哭泣。我心里十分不痛快,像喝了一碗苦茶。 我懂阴阳相隔的感受,我和傅小六不就是阴阳相隔吗?看不见,摸不着,气息难通,只有想念刻骨。往后每一日,都是如斯刻骨的想念,剜着人心,直到此世终结……可我竟将这苦痛……加诸于水族眷侣……我将他们从禁地带出,是救吗?以几代水族人的痛苦,换以后几代水族人的春秋,是因果吗?我不知道。 水书先生是个顶有学问的人,活了上百年,懂的东西很多,可我总觉得,有什么最简单的道理,他从未想明白过。还有这水族,背负着巨大的宿命枷锁,人怎能活得畅快?就算如今从阴地释出,恐怕仍是在宿命的轨道里走着。 天门盏虽是地府神器,但这东西也未必就是什么好东西,它诱得沈之星剜了秦艽的七羽,诱得沈子爵牺牲几万生人炼阴兵,而这天门盏之匙,活生生压迫了几千号水族族人,人不人鬼不鬼地过了百年。 哎,这世间的事,真是想不明白。 我正闷闷不乐,傅老二忽塞了一根棍子给我,道:“握着它,我牵着你走。等到了下一个市镇,我寻些灵草,做一个能隐去的引绳,到时候你走路就方便了”。 我握着那根棍子,心里忽然踏实了许多,苦涩之感也不知为何轻了些。眼盲之后,我还尚未有时间去细细体会那黑暗的恐惧,可这一瞬间,有了依靠的感觉,却反衬出黑暗的无边与孤寂。我死死地抓住了棍子。 玄都笑嘻嘻道:“傅二哥,若我恩人一辈子都是瞎子,你愿意一辈子牵着她走吗?” 不出所料,成懿教训了她。 玄都委委屈屈:“我、我不是在咒恩人!我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是——”她语音一转,“傅二哥,桃花除了叫玄都花,还有个名字你知道吗?” 无人回答。 玄都又道:“叫姻缘花!你要是愿意对我家恩人好,我倒是可以给你们牵这个姻缘的!” 傅老二沉声道:“她不会瞎一辈子的。” 玄都笑嘻嘻:“那你脸红什么?” 娑衣这时插嘴进来:“小观花当然不会瞎一辈子的,傅公子是出于江湖道义才照顾她,玄都你不要添油加醋乱点鸳鸯谱了!” 宋兹还嫌不够热闹:“我看傅公子和小观花倒是有些匹配,俩人道法相当,连水族秘境都能安然无恙地闯出来,实在是值得大书特书……” 娑衣和他吵了起来。 成懿凑到我耳边,压低声音说:“傅老二那种感觉又来了!小观花,我琢磨了很久,这种感觉,是不是叫喜欢啊——?” 喜欢?我蓦地一停,傅老二似乎被我拽了一个趔趄。 他问:“怎么了?” …… “……好像闻到饭香了。” …… “……前面有一处镇子,我们今晚就在那儿落脚。” 宋兹(二)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我们找了一处客栈歇脚,吃完饭后傅老二出去寻能做引绳的材料了,我和其他人在客栈后院闲坐。玄都和成懿仍是吵吵闹闹,好像是玄都偷偷摸摸写了一封信,唤小二替她寄出的时候,被成懿给截了。 那信是寄给紫蓬镇沈子昂的。 成懿恍然大悟道:“我当你怎么如此急于修成人形,原来是在紫蓬镇沈家的时候,被那沈小公子点了凡心了啊!” 玄都吵吵嚷嚷地要过来抢信。他俩绕着我打转。 我笑着问玄都:“莫非你幻化成这十岁小女孩的模样,也是因为沈子昂?你想等他十年,等他长大成人后,再与他续姻缘?” 玄都似乎有些害羞,凑到我耳边道:“恩人,我可不只等他十年,我都等了他上百年了……” 成懿冷笑:“等再久也白搭,还不是人妖殊途!” “要你管!你这个什么都不懂的断腰子!” 我忽然想起来小郎君和任纷纷。 虽则说如今是玄都盛着他二人的魂魄,可时日弥久,恐怕这两抹魂魄都会被玄都正正经经地吃掉。它一只桃花精灵,这是它的本能。也正是因着小郎君和任纷纷的执念和深情,它才得以修成。可如此,对小郎君和任纷纷是不是有些不公平……即便他二人已无生望,我到底还是应该寻一大泽,设法做坛,好好送他们一遭才是。 正闹着,忽从前院进来许多人,我听声,像是甲兵。那些人并无恶意,进来后不抄不抢,为首的道:“四皇子,属下救驾来迟,还望恕罪。”说着呼啦啦一片跪倒。 有人应声,叫他们起身。竟是宋兹。 宋……难道他竟是王宋?不是敛叶派的弟子吗? 宋兹与那些甲兵言语一阵,嘱咐他们退下,对我们解释,当然,主要是对娑衣解释道:“我是敛叶派弟子不假,但也是当朝四皇子。因金陵战祸流落尹家溪,多亏了你救我。此刻我的卫戍营找到了我,说皇爷下旨,叫我回防金陵,节制沈子爵。若不嫌弃,今日歇息好后,明日我们一同上路可好?” 难怪那么有钱。浑身的金锭子。原来是皇族。 我心中忽然一动,竟感应到成懿的愤怒。我从空明制止他:不可。 宋家葬送了他成家,如今,姓宋的坐拥天下,殊荣备至,成家人却尸骨难寻,后裔成空,怎能叫他心中不痛。 成懿未答话,我以防他起杀心,以血契牵制于他。倒不是为了什么宋兹,就像我阻拦秦艽也不光是为了救沈子爵那条狗命一样,而是成懿,他已经走错过一次,不能再错了。秦艽亦是。他们生前已经够苦,既修了鬼仙道,就该好好得道才是,不该为了这些人,再一次颠覆了自己的命数。 好在,傅老二这时回来了,成懿不敢轻举妄动。但他还是生气,退了现身咒,躲到一旁去了。我让玄都跟过去,好好看着他。 傅老二一边给我系引绳,一边道:“那明日我们便不能和他们一同上路了,否则会激化成懿的复仇之心。” 我点点头,“我现在看不见,行动多有不便,成懿和玄都就交托给你照顾。他们一个是鬼仙,一个是精怪,在常人眼中,都是异类。人做错了事,改便行了,他们做错了事,有时候就是万劫不复了。” 实话说,我真的很担心成懿。我与秦艽不通神识,我无法确切知道她死之时究竟经历过什么。可成懿,我在棋盘煞域的时候完完整整地经历过他的人生,如果换作是我,这鬼仙道,我不知还能不能修下去。因为我是一个有仇必报,绝不隔夜的人。所以我很佩服他,也佩服当初渡了他的那个人。 放下仇恨,远比执着于仇恨要难太多。 傅老二微微地叹了一口气,道:“我有时候很不懂你,说你是正道,你总是和这些妖魔鬼怪牵扯不清,说你是邪道,你却又和我收鬼怪、打阴兵。为了阴兵之事,还将自己搞成这副模样……” 他的手忽然覆上我的眼,冰冰凉凉的,好像是在给我上药。 我道:“大家都认识这么久了,你还不知道我是什么人,那我也只能说,你这个人也太蠢了。” 所以交朋友的确是讲缘分的。傅小六那时候连我是什么人都不知道,就很信我,可傅老二,我与他总是有一种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感觉。 他不答话,我也不知道他什么表情。他念动咒语,引绳由实转虚,只在手腕上留下一点淡淡的束缚感。 我举起手来,试了试引绳,道:“这玩意儿,多长啊?睡觉怎么办?出恭怎么办?” “……这是我能从附近找到的,最多的嘉荣草了,只搓了这么长……”傅老二也动了动手腕,让我感知长度。 我耸耸肩,“我倒是不在意,可是你不是说我呼噜声大,你睡不着吗?” “……你别管了,我自有办法。” 所以傅老二的办法,是喝酒助眠。可是他难道不知道,自己喝完酒是什么德性吗? 我被他牵着,在镇上溜达了一宿。他说他要买褡裢……一连看了好几家,都不满意,说要绣小花儿的。我虽然看不见店家的眼神,但我大概能想象出来那种尴尬,一个八尺高的大男人,肌强体壮的,要绣小花儿的…… 后来店铺都关门了,也没买到。我牵着他回客栈,可他酒劲退了,瞌睡却又上来了。倒地就睡。天黑了,霜露重,这天儿,虽然是在南方,还是冷得刺骨。我怕他着凉,费了老大劲,才将他拖到一个巷子里,摸到点儿茅草,给他盖上,估计是哪个乞丐用过的。 我是再也没有力气了。只好靠着他,也睡了。 刚睡下,他忽然咕哝着冷,抬手聚火于掌心,我还没分辨清楚,就隐隐约约看见一团火从他周身烧起来,他这是——把火往自己身上砸了?! 苍天啊! 我手忙脚乱地灭火。说是灭火,实则是趁机把他揍了一顿。 真是气死我了。 后半宿还好不折腾了,睡得挺沉。 一大早起来,傅老二便夺命三问:“我怎么睡在这儿?我怎么浑身疼?我眉毛怎么缺了一截?” 我耸耸肩,缺眉毛可能是你的宿命吧。 我们吃过早饭,也不回客栈了,托人给娑衣宋兹带话,先走一步。然后召回成懿和玄都,往金陵赶。 成懿一路都不大痛快,玄都也不惹他了,一路上忽然变得很安静。 后半程成懿心情似乎好了一些,开始叽叽哇哇地和玄都吵架。 到了金陵后,我才知道成懿为什么心情变好了。 他不在我身边的时候,都跑去整宋兹了。 由华南到金陵这一程,宋兹洗澡他放毒蛇,宋兹吃饭他放泻药,听娑衣说,宋兹脸被蜜蜂咬了肿得像猪头,根本不能见人,连官员求见都赶出去了。 娑衣很是不解,这个季节,怎么还有蛇和蜜蜂呢? 我讪讪地,只要成懿说有,那就是会有的。 虽然我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可我还是训正了成懿,毕竟要是等到傅老二或他师叔动手,成懿要吃的亏可就大了。 娑衣没有跟着宋兹住在官府,而是跟着我们住在破败了的傅家。她说玄都是小妖,不懂事,其他都是大老爷们儿,我眼睛看不见,没人可以照顾,所以过来照看我。可我觉得,她分明就是冲着傅老二来的。 娑衣说要给我洗澡,这车马劳顿的,一身都是尘土。我倒是乐意啊,可是,我晃了晃手腕,“我和傅老二有这引绳连着呢,洗澡,怕不是很方便吧?” 傅老二咳嗽一声:“可以解开。” “可以解开?”我惊道,“那在天门山脚下的时候你怎么不给我解开?” 傅老二不答。 他默不作声地解了引绳,出去了。 真是个怪人。 宋兹(三)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娑衣一边给我洗澡,一边抚摸着我身上的伤疤,“上次见你时,还没有这许多伤,这是哪里来的……” 娑衣比我长两岁,人长得漂亮又很温柔,在尹家溪的时候,就总是照顾我和成懿,我其实心里把她当个姐姐,所以当她这样问的时候,我心中忽然一暖,回忆起我师父从前对我的好。譬如做饭给我吃。因为她虽然会吃,但不会做,我们一般都是下馆子,可偶尔没钱的时候,她给我张罗一顿,虽然味道不怎么样,但是我吃着吃着就很开心。回想起来,我师父对我其实也不算多么的好,但她那样的石头人,能稍微对我好一些,我心里就像吃了蜜一样甜了。 我答道:“离开尹家溪之后,我们去了紫蓬镇,遇上了一个特别厉害的妖怪,这就是它给抓的。” “你身上旧伤也不少,也是抓妖驱鬼的时候伤的?” 我点点头,“干我们这行,高风险,这都是难免的。我师父在的时候还好,总有人兜底,我师父不在了之后,我狠被鬼怪揍过几回。不过我本事也还可以,不信你去问问,干咱们这行,丢了命的,不死不活的,多了去了。” “我奶奶之前也是做这行的。那时周边的人说话很难听,他们说,女人干这行的,都是上辈子造了孽的,这辈子才干这么阴鸷的行当。活该一辈子嫁不出去,嫁出去了也是克夫家,谁敢要?干这行的女的大多数长得也不好,有的脸上长着青斑,有的生着脓疮,那都是上辈子造的孽,这辈子投胎的时候带上了。”娑衣给我轻轻地搓着背,声音有点颤抖,“我奶奶年轻的时候,头上的确是生了一个瘤,所以才被师父收了,学着阴术占卜。她本以为自己一辈子就这样了,直到遇上了我爷爷。爷爷待她很好,他们很快成了亲,定居在了尹家溪,后来有了我爹。奶奶也不干老本行了,随着爷爷种田纺织,做点小生意……可是那些人说的可能是对的……我爹生下来不久,我爷爷就去世了,奶奶天天哭,眼睛就给哭瞎了……听我爹说,小时候很苦,经常要出去要饭……” “什么他们说的是对的,这些混账话你也往心里去?”我气道,“我从小不知被说了多少,可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我师父说了,活着就是大道理,管别人那么多事干什么?” “可是你的眼睛……” “……” 娑衣可能觉得自己说错了话,换了个话题:“我看你最近都穿着我给你的那几件衣服,你个子比我矮一些,衣服有些不合身,待会儿我给你改改。” 我点点头。 洗完澡,我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娑衣坐在床边给我改衣服。 “咦?这件衣服挺好看的呀,怎么不见你穿了?” “哪件?” “这件,紫色,绣着小花儿的。” “……” 是傅小六送我的那件。为什么不穿了……?万一穿破了,傅小六可不能再送我一件了。 娑衣改完衣服,也回房去睡了。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快要睡着,忽听见腰间的解风铃响了。小六来了! 我欣喜地坐起身,催动阴阳眼,一下便见到他站在床前,呆呆地望着我。 “小六!”我欢喜地唤道。 傅小六一惊:“你能看见我?” 我道:“是呀!我现在才觉得,瞎眼换阴阳眼,真是一件顶划算的事!” 傅小六眉皱成一团,“什么瞎眼换阴阳眼?你的眼睛……” “看不见了。”我道,“可是也没关系,有了阴阳眼,我能看见你了呀!” “……”傅小六忽然不开心了,他坐到我床前,忧郁地望着我,“我的确希望你能看见我,所以我这些天很努力地在看成懿给我的那几本书,很努力地在修炼,想很快地学会现身咒,可是我不希望你眼睛瞎掉……” 傅小六死了之后,脸色一直青青白白的,看着很病弱,如今这样忧郁的样子,让人看了更难受。我跪坐起来,摸摸他的头,笑着道:“可是我没觉得有什么呀。你忘了,我是观花婆,每催动一次阴阳眼,都会折寿,现在多好,随随便便就能开阴阳眼,你知道干我这行的,有多少人羡慕呢!我这样级别的要是出去接活儿,那能挣老多钱了我告诉你!” 傅小六不说话,低着头,脸埋在那个大毛领里。 良久,才说话:“小观花,你总是说一些让人听了很心疼的话,可是你自己却不知道。” 是吗……?不管是不是,我都不想看到傅小六不开心。我道:“可是你也不用太担心呀,傅老二已经在想办法给我治眼睛了,谁说我会瞎一辈子呢,是不是?” 傅小六抬起头来,眼神晃了晃,勉强笑道:“是呵,有二哥在,他一定不会不管你的。” 我狠狠地点点头:“所以你就不要担心了!” 傅小六勉强地笑,“你快睡觉吧,我就在你旁边。” “嗯。” 倒是一夜好睡。不知是不是傅小六在我身旁的缘故。 早上我刚起身,玄都在一旁吃点心,娑衣正在给我洗脸,傅老二的师叔就冲了进来,嚷嚷着让我把萨满泪还给他。真是个小气的老头儿。秦艽随在他后面进来,尖声讽刺道:“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值得这么火急火燎地跑来要!真是小家子气!” 我把萨满泪掏出来,扔给师叔,问秦艽道:“你们二人都过来了,那沈子爵呢?” 秦艽道:“成懿守着呢。还有那个叫宋……宋……宋什么来着?” “宋兹?”娑衣接道。 “对!宋兹!”秦艽道,“昨日派了兵围了沈家庄,那狗东西插翅也跑不了。” 那便好了。不然跑了沈子爵,上哪里再找天门盏。 秦艽道:“那宋什么让我带句话给你,他今日要去沈家庄办事,过几日再来看你。” 这是给娑衣说的。 可是——“宋兹要去沈家庄?!”我惊道。 “对啊。”秦艽道。 成懿在那儿呢! 傅老二这时进来了,我催着他,赶紧带我去沈家庄。他重新将引绳绕上我的手腕,我们出发去沈家庄。秦艽和师叔随后。 刚到沈家庄,果然就听见宋兹尖叫的声音,我立刻起咒召唤成懿,他被我的急咒唤得一个趔趄,狠狠地摔了一跤,冲我骂骂咧咧。 我道:“成懿!你不要胡来!” 成懿不满道:“我怎么了?!放条蛇而已,值得你这么大惊小怪的!老子——我要杀他的话,他还能活到今日?!” 我松了一口气。 傅老二问:“沈子爵人呢?” 成懿还在气:“里头呢!” 宋兹(四)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宋兹正在问沈子爵的话。听傅老二说,好像脸还肿着。沈子爵比宋兹要年长个十几岁,之前在傅老大和凌瑞津跟前,很是拿腔拿调的,如今见了宋兹,跟老鼠见了猫似的,只听他好话说尽,连连答是。 宋兹见了我们,让我们旁坐,他继续问道:“你以那天门盏炼阴兵,行阴鸷之事,就算这金陵城打下来了,于天道有亏,又能守到几时?此事传扬出去,为叛军所利用,民如覆水,只怕连我王宋天下都要一并丢了!难怪皇爷几封急诏让我回戍金陵,你沈子爵果真不是个值得托付的主儿!” 这宋兹,瞧着没什么特别,这番话倒是问得极好,极有气势,到底是皇族出身。 沈子爵答话道:“四皇子,您这话当真是诛心了。金陵城久拿不下,叛军扼守此城,分裂国土,江南富庶之地尽收囊中,北方税负吃紧,就连这打仗的钱,都是皇爷好不容易从国库挤出来的。四皇子不在朝廷当正差,怕是不懂得政事兵事之难为,若非铤而走险炼阴兵,这金陵城还不知什么时候能拿下,若再拖个一年半载,等叛军吃饱坐大,这南边天下,恐怕就再也难以夺回了……” 傅老二冷哼一声。这话回的,将宋兹踩得死死的。 宋兹气得狠拍桌案:“照你这意思,你做了这丧尽天良的事,倒还要记你的功了?!叫魂之事我朝两帝屡屡下禁,这是国策!是国之根本!你却好大的胆子,敢和朝廷对着来!你这几万阴兵,比当年叫魂之事不知阴毒了多少,我不讲皇爷会否降罪于你,倒是你自己,就不怕死后下地狱,这几万阴魂拿你索命?!” 沈子爵忽然笑了起来:“早就听闻,四皇子不在朝廷领正职,终日沉迷仙道之学,龟缩于敛叶派之中,原以为是误传,没想到竟是真的。四皇子,下官敢问,此世都过不好,光顾及那死后之事,这人还怎么活呢?” “你!”姜还是老的辣,宋兹被他说得一时接不上话。看来这沈子爵,虽从沈家家训,豢养道官,但他本人并不是个信道信仙之人,难怪凌瑞津说,沈家人历来没有仙根道骨。这沈家人,信的只是权力,只是家族,只是自己。这种人,最是可怕。活着无所畏惧,你不知道他能做出什么事来。 “呔!你个狗日的!少废话!把天门盏交出来!”傅老二师叔郎希忽然喊道。 沈子爵道:“天门盏乃我沈家圣物,四皇子,哪怕是您,下官也绝不能交给您。” 我道:“你不是要毁阴兵保前程吗?把天门盏交出来,我有封印它的法子,到时候阴兵遣尽,朝廷没了你的把柄,自然不敢动你。” “不行!小观花,此人恶毒,不可就此放过!” 哎,这宋兹,榆木脑袋,这不是在骗他拿出天门盏吗? 沈子爵忽然狂笑,忽又止笑吼道:“你们以为我沈子爵是傻子吗?!白白将天门盏交出来?!哈哈哈哈!做梦!” 说着,我忽听一阵风卷之声,傅老二猛地往前冲,我被他带得一个趔趄,然后是刀兵之声,打了好一阵才停下来。 我急问:“跑了?!” 傅老二“嗯”一声。 我懊恼道:“往后打架的时候,你就把引绳解开。你看这事办的,煮熟的鸭子都飞了!还有你师叔,怎么连个沈子爵都拦不住!” 他不做声,郎希冲上来道:“那凌瑞津上回不是跟你讲和了吗?!他怎么又出来搅局!” 原来是凌瑞津来了…… 我撇撇嘴:“原来你打不过凌瑞津啊!” “谁说我打不过他!”郎希气急败坏,“你眼睛瞎了看不见!刚刚沈子爵取出了天门盏,我是被天门盏法力反弹!凌瑞津算个什么东西!” “师叔!”傅老二忽喝到,“办正事要紧。” 傅老二道:“四皇子,恐怕得借你金陵兵力一用。沈子爵此人极为危险,得尽快找到他。” 宋兹道:“好,我这就派兵去找,贴布告关城门,让他们插翅难逃!” “好,我们也去找,若有消息,烦请到傅家通报。告辞!” 说着拖了我就走。 秦艽一路骂骂咧咧,走了沈子爵,她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找到沈之星了。她甚为不高兴,若不是因为行了许我那一诺,她早就抓了沈子爵,以他的血行寻魂阵,找沈之星了。 我们找了一整天,一无所获,以我之见,沈子爵和凌瑞津早就已经不在金陵城中了。傅老二抓来他大哥问,沈子爵还有何藏身之处,他大哥支支吾吾,我道:“大哥啊,沈子爵已经叛了朝廷了,如今金陵城主事的是四皇子,你是要跟着沈子爵叛呢吗?还护着他?!” 傅瞿年道:“当真?!” “骗你能当饭吃哦?”我想翻个白眼,忽然想起来自己是个瞎子,只好算了。 傅瞿年将信将疑,但还是松了口,“我偶然间听他提起过,城外鸡鸣山有个道观,沈子爵拿下金陵后,他的一些道官就住在那儿……” “鸡鸣山?!”傅老二一惊,“你怎么不早说?!” 我知道傅老二为何吃惊,他两个弟弟不就是送去了鸡鸣山? 傅瞿年被弟弟训斥,有些委屈和不服:“早你也没问呐……” 我们立刻赶往鸡鸣山。一路月凉露重,是夜深了。 我们行至半途,忽听见兵甲拖地的声音,傅老二低喝一声:“阴兵?!” 宋兹(五)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这些阴兵是往鸡鸣山去的!沈子爵果然在鸡鸣山!”傅老二急急道。 我召出成懿,秦艽也同他一起,我们随着那波阴兵赶往鸡鸣山。 路上成懿凑到我身旁,道:“这些阴兵不太对劲。” 我看不见,只好问:“怎么了?” 成懿道:“说不上来,好像……力有不逮。” “力有不逮?”我不解,“怎么会呢?天门盏尚未封印,他们应该……” “我猜天门盏也不是个万能的器物。”秦艽插话道,“它或许能源源不断地给阴兵输送阴力,可阴兵本体若不行了,天门盏也无可奈何。” “你的意思是……若天门盏将他们催得太急,他们终会耗尽本体而亡。哪怕天门盏被封印,也救不了他们的命了?”我道。 秦艽称是。 我心中一惊,那这几万生人……不行,得赶快找到沈子爵,封印天门盏! 我们加快脚程,越过阴兵,到了鸡鸣山。我听动静,似乎是鸡鸣山上傅老二的同门,都被沈子爵和他手下的人控制了。 忽然,傅老二痛哀一声,“小七、小八!” “啧啧啧,姓傅的小子,就说了不要多管闲事,你看看,这不就是后果么?”是凌瑞津的声音,透着一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邪气。 我看不见,急的一头汗,问成懿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成懿答我,傅老二的两个弟弟,和鸡鸣山同门,都被凌瑞津变成了阴兵。傅老二此刻,心如撕裂一般,带得他胸口也跟着疼。 沈子爵狂笑一番,道:“今日你们便都交代在这儿吧!上!” 是阴兵!他们身上那股令人胆寒的气息,霎时间都冲我们扑过来。我因与傅老二由引绳牵连着,被他的剑气笼罩,保护得很好。成懿吃力一些,但有秦艽和郎希在,他也吃不了亏。 忽又冲上来另外的人马,我听声音,似乎是宋兹带来的官兵,还有傅老二的大哥傅瞿年。可是阴兵之数过众,打下去,就会跟傅老二初遇阴兵时一样,最终力竭,被他们困死在这里。我提醒傅老二用火攻,可他因同门和两个弟弟都在沈子爵手中,投鼠忌器。因为他不确定,以火攻伤了阴兵之后,他们的阴魂还能否回归本体,还有没有返阳的可能。原本他就是要找他师父去问此事,可是,被一桩桩的事情给耽搁了,而给他师父去的信和飞哨,他师父一封都不曾回过,所以他吃不准,他不敢下决定。 宋兹带的兵,很快就被消耗了一半,他们根本不是阴兵的对手。就像傅小六说的,他们有着刀兵与阴力的双重伤害,普通人根本难以抵抗。 而且,阴兵的操控人和天门盏就在此处,于阴兵而言,就是源源不断的加持。 这样下去不行,沈子爵是下了决心要将我们埋葬在此地。连宋兹皇子的身份他都丝毫不顾,要让我们这些人和阴兵的秘密一同消失。 我对傅老二道:“解开引绳!” “不行!”傅老二吼道。 “天门盏之匙能感应到天门盏,让我去,我试着封印它!不然大家都得死在这儿!”我急道。 傅老二打退了几个阴兵,过了好一阵,终于下了决心,念咒松开了引绳,“他们在你东北方向”。 我立召成懿,由他护我去寻天门盏。 我唤出天门盏之匙,它强大的力量迸发出来,我听见沈子爵痛苦的叫声。 成懿惊道:“天门盏竟在他体内!” 应是天门盏之匙召唤天门盏,二者相互吸引,合体在即,沈子爵的肉身根本拦不住它。我借用地佛果之力,以气血之穴助力,帮助天门盏之匙加快觉醒,不给沈子爵和凌瑞津反应的时间,只要封印了天门盏,一切就都有救了。无论是我们,还是被天门盏之匙催干了精气的这些阴兵。 只要——赶快——封印—— 我加大了力度,用尽毕生所学,将所有真气念力灌入地佛果,由地佛果的阴力灌给天门盏之匙。 “小观花!”成懿忽急唤我,“快住手!你要走火入魔了!血月映天……又是血月映天……你快住手!这样不行!你快住手!”他扬声叫道,“傅老二!你快救救她!我一个人不行!这丫头疯了!” 忽然…… 我什么都听不见了,什么也都看不见了。 这是……哪里…… 师父……? 我不想再吃烤地瓜了……师父……我真的跑不动了……师父,我不是废物……师父……你说什么……血月映天……鬼门洞开……我听不懂……谁是……槐婴……?槐婴……是谁……? 叮铃铃……叮铃铃…… 这是……解风铃在响? “小……六……?” “小六在这儿呢!你能看见吗?小观花?!” 是成懿的声音。 玄都哭哭唧唧的:“恩人,恩人,你可吓死我了……你都睡了三天了……” 我浑身一点劲儿都没有,想坐起来,可是身体根本不能动弹。 我问:“傅老二呢?其他人呢?” 成懿道:“傅老二伤得也很重,跟阴兵打的时候为了护你,一身的伤。后来你走火入魔,我压不住你,他又耗尽了真气压制你,你躺这三天,他也不好过,他师叔每天都在给他运功疗伤,天天骂你,毁了他派最优秀的弟子。等你醒了,要拆了你的骨头炖汤喝。” 这个郎希,说话还真是一点水平都没有。 我又问:“那傅老二的两个弟弟呢?他的同门呢?阴兵呢?天门盏呢?” 玄都去厨房给我煮粥了,成懿叹了口气,道:“天门盏被封印了。” “真的?!” “可是被封印了的天门盏被沈子爵和凌瑞津带走了。还有那些阴兵……傅老二的两个弟弟和同门,也都跟着他们走了……” “怎么会这样?!天门盏既然被封,阴兵魂魄就该归体,怎么会——” “叫魂的事你应听说过?我猜想,天门盏只是不断催动阴兵,助给他们阴力,但阴兵的本体纸人,还在操纵者的手上。拿不回那些纸人,破不了法,他们还是只会听命于沈子爵……事情坏就坏在……我们本想封印了天门盏,释放这些阴兵,可如今却……恐怕成了他们的催命符……没有了天门盏的阴力相助,这些阴兵本体……迟早会在沈子爵手上消耗殆尽而亡……” 宋兹(六)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宋兹忽急急忙忙跑进来,喘着粗气道:“坏了!坏了!” “什么坏了?”成懿对他仍有敌意,没好气地道。 宋兹道:“沈子爵和凌瑞津,带着天门盏和几万阴兵,投归叛军了!” “什么?!”我和成懿,异口同声。我伤还没好,扯得我胸口生疼。 宋兹道:“千真万确千真万确!前方探子来报的,叛军已经预谋着卷土重来,不日就要杀回到金陵!” 秦艽和娑衣这时进来了,秦艽道:“他们要打便打,你急得团团转有什么用?”说着娑衣扶我起来吃药,说是郎希专门制的药。 “苦吗?”娑衣问,“我闻着这味儿,都觉得苦。快,把这颗梅子吃了。” 我摆摆头,“不用了,我反正也吃不出什么味儿来。这药闻着苦吗?我怎么好像也闻不着?” “真是个怪人。”娑衣收了碗出去了。 宋兹继续道:“你说得轻巧,要打便打?你们是有道法在身上的人,尚且被那沈子爵伤成这样,我这金陵城,一共就五万守兵,够他几个打的?!他阴兵在手,谁是他的对手?!” “你急也没有用。”是傅老二的声音。 他咳嗽两声,从外面进来:“当务之急,你需得向朝廷调兵,至于阴兵之事,我们自有章程。” “是是是!调兵的书文我今天一早就发出去了。可是阴兵——” “待叛军杀到,我们会以大阵牵制住阴兵,趁此时机找到沈子爵,夺回阴兵纸人令,到时候,沈子爵的阴兵就一无用处了。而他,一个光杆叛贼,自绝于天下,就不足为惧了。”傅老二不紧不慢道。 宋兹于是带了秦艽和郎希去城外布阵布防,等他们出去了,我问傅老二道:“真有这么大的把握?” 傅老二道:“以师叔和秦艽的本事,挡住阴兵一时三刻不成问题。关键是我们能不能从沈子爵身上,找到几万操令阴兵的纸人令所在。而且……天门盏我们一定要夺回来,不能落在凌瑞津手中。此人比沈子爵更成大患,阴阳棋一派道法高深,他的本事更是深不可测。我想,他炼魂之事并未死心,若有了天门盏,还不知他会做出什么疯事来。” 我点点头:“那到时候我们分头行动,你去找纸人令,我去收伏天门盏。” 傅老二有些犹豫:“……可是你的眼睛……如今又受了伤……” “那叛军杀来怎么也得三五日吧,到那时候,我伤早就好了。我师父曾经说过,我别的本事没有,就是恢复能力跟狗一样,哈哈哈……” “好吧。”傅老二声音蔫蔫儿的,“那你好生休养。” “嗯。” “……我还有一事想要问你。”他好像是出去了,又走了回来,颇迟疑的样子。 “什么事,你问。” “你从前是个以利益为先的人,听不到钱响,很难让你出手。我从前也以为你唯利是图,又不走正道,可天门山脚下,你说的那句话很对,我们都认识这么久了,我若还不知道你是什么人,我也是个大傻子了。可小观花,我还是想问问你,阴兵这趟浑水,你为什么要陪着我蹚?” 为什么……?阴兵杀了全天下最好的傅小六,沈子爵造了这样大的孽,我当然是要报仇的。我师父教我本事,虽不是为了什么江湖正道,可天理道义、人间公正几个大字我师父总是记在心头的。挣钱归挣钱,关键时候还是不能只谈钱。 我刚要回他,成懿忽然古怪地笑道:“傅老二,玄都曾说愿意做你的姻缘花,给你牵牵姻缘,可我觉得,这牵红线的事儿,我干才合适吧?说到底我才是夹在你俩人中间的那根红线呐!你这心从尹家溪的时候就开始老砰砰跳的,有时候跳得我是血脉翻涌……我死得早,好多事我不懂,可我琢磨了这么久,你这应该就是——唔——” “你——你休息吧!成懿话太多,我给他禁言了,免得他打扰你休息!”傅老二道,好像是着急走,碰倒了好几张椅子。 我腰间的解风铃忽然响了起来。 成懿追着傅老二去解禁咒了。我正好催动阴阳眼,和傅小六说会儿话。 可是开了阴阳眼,却四处寻不到傅小六。 奇怪了,刚刚解风铃还响了,他就在这里,去哪儿了呢? 可我也没有力气寻他了,躺在床上养神,晚饭时分才醒。 宋兹布完防回来,非要赖在傅家吃饭,娑衣只好给他添了一副碗筷。其实宋兹这个人,倒是不错的,起码对娑衣真是没的说。自从娑衣住进傅家,是吃的穿的没少送,还送来了几个洒扫的官女,不过被娑衣赶回去了。可我就不懂娑衣了,怎么就那么实心眼子,非得瞧上了个傅老二。除了会耍两下杨柳剑,布个阵,傅老二一个臭道士到底有什么能比得过人家四皇子的。 成懿的禁言已经破了,他凑到我身边,笑着道:“那这么说,如果换你,你选宋兹啰?” 我耸耸肩,“我要是有娑衣那么好的命就好了哦——你没听人说吗,做观花婆的,是上辈子造了孽的,这辈子嫁不出去的哦——” “这些话你也听?”傅老二进来了。 接着宋兹、娑衣和郎希也进来了,为了将就我这个瞎子,饭在我房里摆。秦艽和成懿不用吃,俩人干看着。玄都其实也不用吃,可她随了成懿,嘴馋,跟着吃一些。精怪还是比鬼强,起码有个实体,一切阳间物什,它们都还享用得到。 娑衣依旧很照顾我,给我盛了一碗鸡汤,“这是我熬了一下午的母鸡汤,你伤得重,得好好儿补补。你闻闻,香不香?” 我倒是想捧场的,可我是真闻不到这鸡汤是什么味儿。 这顿饭依旧吃得味同嚼蜡,极败胃口。我吃了几口,再也吃不下了,便歇了筷子。我这是不是造什么报应了,我小观花也有吃不下饭的时候? 娑衣不必照应我了,便开始照应傅老二,一个劲地给他夹菜,宋兹一个劲地说酸话。 吃完饭约莫掌灯十分,大家都撤了。秦艽和成懿却赖着不走。我还想和傅小六说会儿话呢,急着打发他俩走。 成懿凑到我跟前,道:“小观花,我给你房间里点了宁神的香,你闻闻,好闻吗?” 我用力嗅了嗅,哪有什么味道?可为了打发他走,只好说“挺好挺好”。 成懿忽然就生气了,嚷道:“你撒谎!你根本什么都没闻到!” 这……我确实没有闻到。可是你也不必生这么大的气吧?一准是刚才吃饭自己吃不着,又发邪火呢。我懒得搭理他,打发他俩出去。 秦艽走上前来,温声细语道:“小观花,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食不知味,闻不知香的?” 纸人令(一)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秦艽怎么知道我食不知味,闻不知香? 成懿道:“你也甭给她绕圈子了,她那个驴脑子,转不过那个弯儿来!” 秦艽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你到底有什么瞒着我们?你和城隍结契的时候,究竟答应了什么?” “……”什么意思?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和城隍结契,说的是我渡化傅小六的事情吗?我看向成懿,他几乎要狂躁了。 “你还不照实说,我们怎么帮你!”他绕着桌子转圈,每次气恼的时候都会这样。 “我是真不明白你们在说什么……”怎么好像我犯了什么大错一样。 秦艽一把扯住成懿的衣服后摆,让他停下来,“你别转了。转得老娘眼晕。”又看向我,她眼睛真好看,就像夜里的星星,“我和成懿怀疑,你眼识、鼻识、舌识皆失,是因你渡化傅小六的时候,和城隍结了什么契。如果我们的推断没有错,接下来,你的九识会一个一个渐渐地失去,你明白吗?九识若全失,你就是个废人了。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感受不到,毫无意识,活得连个牲畜都不如。” 这——这是什么话?!我、我哪里和城隍结什么契呢?我死命想,可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九识全失……这就是渡化小六的报应吗……?我忽然有些慌了。干了观花这行,虽然知道自己寿命不会长久,可是正经知道自己会死,还是这种死法,心里面还是有些发颤。 成懿坐下,深深地叹一口气,“想必她自己都不记得了。你是没瞧见,为了渡化那个傅小六,她有多拼命。简直就是不要命!浑浑噩噩、糊里糊涂的,也就不知道答应了什么。这个狗日的金陵城隍也是太狠了,居然下这种套子让一个小丫头钻!老子非得拆了他的城隍庙不可!”说着起身就往外走。 又被秦艽给拽回来了。 “你那几两本事,就别丢人现眼了。而且那城隍又没有犯天条,是这丫头非要逆天而行,城隍按法理办事,有什么错?你凭什么拆人家的庙,毁人家的功德?”秦艽翻了个白眼,“当务之急,得想想法子怎么破了城隍的理法。” 成懿老暴躁了,“怎么破?!那是城隍理法,他是地仙,咱们算什么?!鬼和人,能跟仙斗吗?!” 秦艽沉默一阵,“那好歹先想法子治治她吧!哪怕只是短暂的恢复,也是可以的吧!不然……”她没往下说,可是我从她脸上看到了一些悲伤。 为了安慰秦艽,我小声道:“你们别吵了,也别担心了,其实也没什么,我虽然瞎了,可是我阴阳眼更好用了呀,不然现在也不能这样轻易地就看见傅小六,看见你们,至于说味觉和嗅觉……有没有的,也没关系吧……就是吃饭,难吃一点儿,闻不到香臭而已……” 秦艽又叹了一口气,“小观花,你太天真了……” 成懿恼道:“九识,九识,什么是九识你知道吗?除了肉身六识,最重要的是末那识、藏识和清净识。若你六识皆失,已经是非人的痛苦,但若再失末那识,就会无辨喜恶欢悲,没了人的感情,再失藏识,便会不辨善恶,如走狗彘豚,若连清净识都一并失去……”他有些说不下去,停了停,道:“人依托九识而生,因而区别于牲畜、禽鸟、植草,若九识全失,那你还是个人吗……?” 我好像是听明白了。换句话说,九识全失,倒还不如死了干净吧? 秦艽心疼地看着我,让成懿闭嘴。 静了一会儿,秦艽道:“你放心吧,我们会想法子帮你,在你九识尽失之前……你现在先不要想太多,退了阴阳眼,好好休息吧。” 说罢拖着成懿出去了。 我躺在床上,脑子忽然很乱。不过还好,方才傅小六不在,他们说的这些话,他都没有听见。这笔买卖现在看来好像是有些亏,可是我还是不后悔。只要傅小六是开心的,自在的,那大不了就是一命换一命呗。 只要傅小六是开心的,就好。 我忽然很想念傅小六,起咒唤他,可他不知道跑去了哪里,是离得太远吗,怎么都召不回来。一连三天都不见人影。 第三天上,沈子爵带的阴兵果真来攻城了。看来叛军也不过将他当个棋子,先损耗他的兵马。 秦艽和郎希在城前固阵,宋兹指挥官兵抵御,傅老二带着我越到阵后找沈子爵和凌瑞津。我们得抓紧时间,按成懿说的,阴兵已经力有不逮,再被沈子爵这样催动,他们将耗尽精气而亡。 我们在中军帐中,发现了沈子爵。一副小人模样,在叛军将军面前献媚。我倒是不知道那沈之星是个什么模样的人,可照他后人的水准来看,那人应该也不怎么样。只能说,秦艽当年是瞎了眼,竟爱上这种人,白白受那么多苦,丢了性命。 可是我们并未见到凌瑞津。他好像没有跟沈子爵在一起。 傅老二猜测,关隘还是凌瑞津,他懂得如何操控阴兵,天门盏开启也是他,当务之急是要找到他。 傅老二对成懿道:“成懿,你非实体,行动方便,速去军营中过一遍,找找凌瑞津在哪里。” 成懿叽叽歪歪,不听傅老二的调配,我只好给了他一捶,他才乖乖听话。走时交代傅老二照看好我。 不出片刻,成懿在空明中唤我——找到凌瑞津了。 他躲在阵后一深林处,正在施法催动阴兵。可天门盏并未被再次开启,看来他没那个本事。 凌瑞津见我们寻来,很是一惊,立刻便起阵将我们几个困住。 他做阵是个好手,恐怕除了郎希,没几个人能很快地破掉他的阵法。傅老二很聪明,布阵书看了不知道有几百本,市面上的阵法纹路都难不倒他,可是他修炼时间尚短,功法不如郎希,前几日又受了伤,破阵很需费力气,而且,凌瑞津的阵,都是经过他自己改动的,破之不易。 我和成懿除了协助他,却也帮不上太多忙。 凌瑞津在阵外笑道:“小观花,咱们又见面了!你要是不送上门,我还得去找你呢!” 这妖冶的笑声真是让人受不了。 傅老二急道:“凝神!观心!他在扰乱你!他的声音和这阵相和,能乱人心神!” 好个凌瑞津! 成懿吼道:“好小子!本事不错啊!操纵着这么多纸人令,还能下这么厉害的阵法!你是个人物!”说着,成懿唤起莫宁,“小观花,借莫宁一用!” 莫宁对成懿没什么好感,但关键时候还是很懂事,听话地为他所用。莫宁乃极阴之剑,成懿按照傅老二所说的,找到此阵极阳之眼,将莫宁插将进去,那阵立刻不稳,我听见凌瑞坤闷哼一声,似是受损。 傅老二趁此时机,念动破阵法门,以杨柳剑带动真气,只听耳旁呼呼风声啸过,应该是他在起阵与凌瑞津的阵直接相抗。 “破——”傅老二破阵之声震天,我和成懿被阵气打到,后退几步。 “破了。”成懿扶住我,道。 傅老二冲上前,和凌瑞津对法起来。 我催动阴阳眼,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惊—— 成千上万的纸人令漂浮于空中,每一片纸人令上,都附着着一颗灵魂,呜呜地发出哭声。 纸人令(二)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他们的哭声与哀鸣,好像在求救。可那种求救之声,又万分的绝望。他们知道自己逃不掉,被压在纸人令旗之下,无可动弹,可又本能地想要逃,想要找到自己的灵之归处。 这是什么人间地狱!连地府之凄凉都难以与之比拟! 沈子爵,你造下的孽下八层地狱都偿还不了! 而这些人,最终,便成了帝位下的亡魂! 他若赢了,谁会知道这几万阴魂的可怜。他们被人拿去魂魄,附着在纸人之上,本体变成了没有思想没有灵魂的杀人机器,就像被凌瑞津锁在棋盘中的那些人一样,整日杀伐,魂灵被鲜血所染,永无天日。 “凌瑞津!你造的孽太多了!”我怒不可遏,明知自己不是他的对手,还是持着观花杖将他一击。 傅老二将引绳一拉,把我拉到身后,让我别乱来。 凌瑞津笑道:“小观花,你这眼睛是怎么了?我在这儿呢,你怎么往那儿打?哈哈哈哈……” 话音未落,吃了傅老二一剑,傅老二解开引绳,二人打做一团。 我望着这成千上万的纸人令,不知如何是好。他们身上都被凌瑞津下了禁令,无法用归魂谣等普通术法让他们魂灵归位,我一连试了好几次,都不行。反而好像将他们激怒,那呜呜的哭声变得操切,纸人们呼呼地飞舞着,绕着我和成懿。 我们被陷在了纸人漩涡之中。纸片扫在我的皮肉之上,轻轻一碰就是一道血口。 就在我和成懿不知如何是好时,傅老二闯了进来,想将我们带出去。 凌瑞津忽然狂笑一声,不知起了什么咒,那些纸人飞舞得更快,风声呼啸,如鬼哭狼嚎,渐渐地,那千万纸人竟合成为一,成了一片巨大的纸人! 那纸人有手有脚,行动似风,带着一股强大的力量,直逼我们而来。 傅老二挡在我们前面,画出防御阵,以杨柳剑顶阵,但仍是螳臂当车。我和成懿从后输送内力给他,可我们仍旧被这个纸人逼得节节败退。 它的力量实在是太强了!凌瑞津真是太狠了!它将所有阴兵的力量,都合为一处了!我们根本不是对手! 傅老二对迎了几次,似乎不太行了,气息逐渐混乱。 不能这么硬打!它一定有它的命心,只要找到它的命心,就能破了凌瑞津的术! 我静下心来,用阴阳眼观这个巨型纸人。我的阴阳眼,经过天门盏之匙灵泉滋养,已经不同往日,那些附着在纸上的魂灵,于我而言一清二楚。 它们中间……有一个领袖! 我往后退几步,迅速地起观花阵,念动谒摩咒,将清明注入,使它暂时摆脱凌瑞津的禁令,与它共神识。 它是一个约莫四十岁上下的男子。名唤姚之善。 我问它为何沦落至阴兵。 它道:“我本四大家族姚姓本家,因上言奏事,被皇爷所嫉恨,判了流放。在昔阳山服刑时,被沈子爵所害。魂灵无归,几近三年。我们这些人,都是沈子爵从各个流放营里抓来的犯人。既已流放,家人无着,根本无人知晓我们如今境遇…… 沈子爵日日练阴兵,可他的那些道官,术法不行,我们一时被派去杀人,一时魂灵又归体,日日受那魂肉分离之苦,一时如堕梦中,一时又归当下,无分现实与虚幻……人人惶惑不堪,痛苦不堪,这样非人的日子,就这么过了三年……姑娘——你救救我们,你想想法子救救我们——这日子,真是比上刀山下油锅还令人难熬啊——” 姚之善的话,重重地冲击着我。 我稳住心门,以防因心门起伏而走火入魔,问它道:“若要破除此禁令术法,你可知有何弱点?” “弱点……?”它似乎也不知凌瑞津的漏洞,可停了一会儿,它沉声道,“我——我知道了——这些人,生前都以我为首,待会儿,你只管将命剑刺向我,我想,便能破此纸人令!” 我还想继续问,可是凌瑞津已经修补禁令,那姚之善又陷入一片混沌,什么都问不出来了。好在我已将灵线虫卵释出,那虫卵此刻应攀附在了它身上。 我收阵起身,指引傅老二:“快!放出灵线虫,顺着灵线虫的导引,刺其命心!” 我伤还未好全,方才行观花也不知是触动内力还是怎么,忽感一阵难受,成懿扶着我退到一旁。我将阴阳眼退出,就地疗伤,他为我护法。 傅老二想必是找到了纸人巨令的命心,只听见一声怪喝,又随着一声奇怪的呜咽,一阵冷风袭过,似有什么飘落在了我身上。 我疗伤毕,伸手去碰,抓到一片薄纸片——方才飞落的,想必是纸人了?它们又恢复成个体了…… 可奇怪的是,凌瑞津并没有拦阻。他忽然哈哈笑道:“臭小子,好本事啊!本仙堂的禁令都被你给破了!” 傅老二依旧冷静,道:“天门盏呢?” “天门盏?”凌瑞津道,“这么好的东西怎么会在我身上?自然是在沈子爵身上了。” “哼。”成懿冷笑,“你当我们是傻子呢!沈子爵虽有盛天门盏的沈家肉身,可他毕竟不懂术法,拿着天门盏有何用?他必定是将天门盏交给了你,指望你能再次打开天门盏,给阴兵灌入阴力,帮他拿下这一仗!可惜啊——你根本打不开这重新封印了的天门盏!” “哈哈哈哈……”凌瑞津笑道,“很聪明嘛。不管怎么说,这阴兵你们已经如愿以偿地放了,这天门盏已经被封印,你们拿着也没什么用了,不如给我凌仙堂保管,岂不是好?这天底下,除了我凌仙堂,还有几人有资格拿着这天门盏呢?你说是不是?” “少废话——”说着,傅老二上前又跟凌瑞津打上了。 凌瑞津边打边说:“小子,你师叔都未必是我的对手,你还敢动手?!” “凌瑞津!你还想见任纷纷吗?!”纷纷对不起,为了扰乱凌瑞津,我只能搬你出来了。 那凌瑞津果然分心,似乎吃了傅老二一剑。 他冲我骂道:“小瞎子!看来九识全失还不够你受的!” 话音刚落,我便听见成懿一声闷哼,像是遭了算计。我伸手去帮他,但被人一个反剪,瞬间锁喉。 这香味……是凌瑞津! 好快的步法! 他附在我耳边,喘着粗气,看来傅老二的确是伤到他了,“给你个机会,帮我逃走。否则,我就告诉傅家那傻小子你究竟都做了哪些好事!” 我心中一沉。 他又道:“你留在傅家小六坟里边的那块城隍不死岐玉,也没人知道吧……?” “……” 凌瑞津……! 他……他究竟知道多少! “我们俩的目的是一样的,你想复活傅小六,我想复活任纷纷,既然殊途同归,为何不合作呢?你跟着这个道士瞎掺和什么?你本来也不是什么正道中人啊,小观花!”凌瑞津把着我,一步一步往后退,“我告诉你,如果天门盏交出去,给了这个臭道士,咱俩谁都别想如意!你知道他师从何派吗?别怪我没提醒你,你要往后还跟他混在一处,迟早他那杨柳剑,杀的就是你——” 说完,他将我用力一推,我没有被扔到地上,是傅老二接住了我。 凌瑞津的话,令我神思失常。傅老二问我什么,我都没听进去。 傅老二起身去追凌瑞津,我一个激灵,连忙拽住了他。 他和成懿以为我受了伤,留下来照应我。 我们在屋里待了一会儿,忽然有人闯了进来。 是秦艽、郎希,似乎还有宋兹。 郎希一冲进来就喊道:“你们做了什么?!那几万阴兵,全死了!” 沈小公子(一)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死了?! 怎么会死了?! 不是破了凌瑞津的禁令,将这些魂灵都释放了,他们应该魂归本体才是啊!什么叫作都死了?! 傅老二也是十分震惊与不解,急急询问他师叔。 秦艽幽幽地叹一口气:“你们怕是着了凌瑞津的道了。你们破的不是他的禁令,而是一剑刺穿了纸人命门,一剑致魂飞魄散……还归什么本体……” 怎么会这样…… 难怪……难怪凌瑞津并未多做阻拦……他真是豁出去了要拉我们下水!几万阴兵啊!尽数死在我与傅老二手下! 可那姚之善——他为什么——为什么要那样蛊惑我?难道他不想活了吗?! 对……对……他是不想活了……他和那几万人,早都不想活了……他们该是受了什么样的苦,才会那样的绝望……他们,只是想要解脱…… 可我该怎么办?!是我杀的他们!我师父教我,做事不必言必正道,迂腐道学,可必须得对得起天地良心,这样人活着才能堂堂正正,开开心心,吃嘛嘛香。 可我,我方才做了什么……? “小观花?”成懿忽然低声唤我。 我茫然地看向他。 “你眼泪落下来了。我帮你擦不到,你自己擦一擦。” 眼泪……?自小六死后,我的眼泪好像变多了。从前的我,很少哭的。师父走的时候,我也只是觉得空洞,就像身体的一块什么缺失了,可是我没有哭。 我在哭什么呢……? 忽然间,我耳内一阵轰鸣,像有什么狠狠刮过耳膜。再后来,就什么都听不见了。秦艽说什么,成懿说什么,郎希说什么,都听不见了…… 一连三日,宋兹的兵都在拣收尸体。听娑衣说,金陵城外,尸堆如山,血水横流,腐臭熏天,乌鸦秃鹰成群。傅老二一声不吭,一口饭都不吃地等了三天,终于在第三天上,等来了他两个弟弟的消息。 都没了。 还有他的同门,也都没了。 他刺向纸人命心的那一瞬间,就都没了……不仅是此世身亡,而且是魂飞魄散…… 听成懿说,傅老二的心前几天还知道痛,这几天已经麻木了。说他在屋顶上一坐就是一整天,也不管是不是下雪刮风,整个人呆呆的。有时候一天坐下来,覆了一身的雪,就像一座雕像。人人都去劝他,他一点反应都没有。不知道是不是傻了。 傅瞿年主持了小七、小八的葬礼,宋兹也过来帮忙,葬礼尚算风风光光。可他们不知道,没有意义了,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葬礼那几天,正好是农历新年。家家户户团圆的日子。听成懿说,金陵城打了胜仗,老百姓们正欢欣鼓舞,城里灯笼高挂,鞭炮声鸣,很是一片祥和气氛。宋兹还贴了布告,为了让老百姓过个好年,特地开军仓放米,老百姓个个感恩戴德,直呼千岁。 除了傅家。泡在一片哀寂里。这一片哀寂,不过一个月前,才刚刚发生过。 傅老二师父交代他的那句话又萦绕在我脑子里:傅家的事你别管,自有其因果。 什么因果呢……?傅家人并未造孽,却一个一个枉死,是何因果……?可我看到成懿的一瞬间,我忽然有些懂了。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傅家欠下的孽债,终归是还在这一辈人身上了。我又想到水书先生说的话,为求后世昌明,合族甘受奇苦……总要用一些人的牺牲去换取另一些人的腾达,这样究竟值得吗?我理解不了。我能理解的还是我师父的那句话,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过好自己的当下,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娑衣为了安慰我们,做了很大一桌子菜。 可我还是什么都吃不进,本来我就吃不出味道。傅老二在屋顶上坐了几天,我就在床上躺了几天。 躺到第十天,我起来时发现,我还是听不见。 成懿他们的推论对了,我的九识会一个一个弃我而去。现在,我连解风铃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但好在,我还剩阴阳眼,还能与成懿秦艽他们在空明中对话。 我不禁觉得老天爷很有意思。我一个活生生的人,不能和人交流了,却能和鬼们交流。 那天我正坐着发呆,傅老二进来了。成懿怕他看出什么,从空明给我传话。 傅老二说,他要带上我去西洞庭一趟,找他师父给我治眼睛。 其实我明白,他去西洞庭,不只是为了治我的眼睛。经历了这么多事,只有他师父才能知道因果,指明后路。 按理说,我应该躲着傅老二,以免他看出什么来,我将傅小六渡化为鬼仙的事,就包不住了。可我还是想跟着他去西洞庭。莫家女婴的事我仍没有放弃,我要抱回莫家女婴,才能再回到酉埝村,回到我师父养我的地方。可当务之急,我也想看看他这个了不起的师父,能不能指一条路,让我们找到凌瑞津,夺回天门盏。 我应道:“好。” 成懿在空明骂骂咧咧,骂得我脑子一抽一抽的。 秦艽抓到了沈子爵,用他的血起了寻魂阵,指的方向大略是往西,我们可以同一段路。郎希不再嚷嚷着要杀秦艽,但盯秦艽还是盯得很紧,所以也跟着她一路。 于是我们一同出发。 一路上,好在成懿手中还有水书先生托渠鸟送来的天门盏灵水,那水灌入我耳中,我便能暂时分辨人声音律,不至于在傅老二面前露馅。可那水的味道着实不太好,有时候流入口中,我虽尝不出味儿来,但急感一阵恶心。是以若非必要,我还是很少用那个灵水。所以一路上我是聋一阵,好一阵。经常和傅老二鸡同鸭讲。好在他一直都觉得我是个奇葩,也没多想。 走了十几日,我们本该在得望陇分手,却在得望陇遇到了个熟人——紫蓬镇沈小公子,沈子昂。 玄都高兴得蹦三丈高,沈子昂十分不解:“小妹妹,我认识你吗?” 玄都羞羞涩涩:“小哥哥,我叫玄都!” 成懿吐了。 我拉过沈子昂问他:“你怎么到这儿来了?跟谁来的?” 谁想到这个小公子忽然倒地一拜,道:“师父,徒弟可算找到你了——” 我傻眼了,谁是你师父? 沈小公子(二)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沈子昂带着哭腔絮絮叨叨:“师父怎么不认徒儿了,师父临走的时候,不是送了徒儿两本书吗?怎么说不认就不认了?呜呜——” 这…… 是,你天赋异禀,我的确是有收了你做徒弟的想法,可这话我还没跟你娘说呢,万一她不乐意怎么办。她要是不乐意,我这拜师礼上哪儿要去?总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给你收了吧。那我多亏呢。 我摸着他的脸,道:“小公子,这师父可是不能乱认的,你打听过没有,我小观花收徒弟,可是很贵的。而且,你好好一个小贵公子,何必跟着我学这旁门左道,你娘她能同意吗?” 他擦了一把眼泪鼻涕,“师父,你眼睛怎么了?” 他还想说什么,已经被傅老二提溜开了。 傅老二招呼大家住店,刚坐下吃饭,沈子昂又凑到我身边来:“师父,我娘亲是知道我出来找你的。我本来是往西洞庭找你,可是一路急马快鞭都没遇上你们,我想你们肯定不往西洞庭去了,所以往金陵来碰你们……没想到,可给我碰上了!嘿嘿!” 我不信:“胡说,你一个十岁的孩子,你娘能放你一个人出来?” 他急急道:“是真的!不过……我使了点手段……我骗我娘说,我肚子里的那个珠子又开始作怪了,她一连给我请了几个道士天师,都治不好,我便趁机告诉她,只有您能治好我。软磨硬泡了好几日,她才答应让我出来找您。您看——哦,您看不见——那个角落里啊,是我们家的家丁,他们跟着我出来的——” 我给自己倒了杯茶,沈子昂伶俐地端过去,呼呼给我吹凉些,又塞到我手里。 这小子。挺会啊。 我道:“那你找我干什么?” 他塞了两本书到我手里,“师父,您给我的这两本书,没几天我就看完了,也都学会了,我想跟着您再多学些本事,这样家里要是再出事,我就不怕了,能保护我娘,保护沈家了。” 嚯?小小年纪,吹牛可还行啊!这《百鬼录》和《寻魂谣》,我当年都学了小半年才学会,他居然说他这么短的时间就学会了? 我撇撇嘴,“真学会了?我考考你?” “嘿嘿……都……都背会了,可是还没有实践过……所以才来找师父嘛……”他塞过来一颗糖到我嘴里,讪讪地笑。 果然还是个孩子,想用糖收买我,哼。 可惜我又吃不出味儿来。 我正吮着糖,玄都凑了过来:“恩人,小公子这么诚心,您就收了他吧!” 沈子昂道:“玄都,你身旁是不是有个小哥哥,他好像不是很高兴……” 小哥哥……嗯……是未现身的成懿吧?八成是想动手打玄都吧。 沈子昂忽又道:“这个小姐姐,我好像在哪里见过的……” 哪个小姐姐? 哦,是秦艽。 我有些尴尬:你可不是见过吗……这就是你沈家的宿仇,给你大伯闹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秦艽。 这倒是提醒了我,不能把这个孩子带在身边。好说歹说他都姓沈,秦艽要是发起狂来,我可制不住。 我把沈子昂拉到身边来,对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劝他赶紧回家,不要跟着我们瞎掺和。 “你看师父这眼睛,说瞎就瞎了,我告诉你啊,江湖不是那么好混的,很危险的……小孩子家家的,不要不知轻重。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娘怎么办?” 沈子昂不高兴了,闷闷不乐地坐了一会儿,忽然塞给我一包东西——是金锭子! “师父,我知道你喜欢这个,我给你带了好多,你别赶我走了好不好?那《寻魂谣》我还有好几处咒法没弄明白呢……” 这沈家,家底还是可以啊。可是……这钱也不能要。 我吞了吞口水,摇摇头:不行。 沈子昂找玄都说情,玄都哪顶什么事。两个人缠着我一通闹。 最后都被傅老二提溜开了。 傅老二冷冷道:“吃饭。” 两个家伙才安安静静地吃了一顿饭。 吃完饭,我招呼过来沈子昂的那几个随从,让他们赶紧带着他回家,谁知沈子昂忽然倒地哭喊:“师父,你看啊,我没骗你,我这个珠子,最近真的很不舒服……你摸摸看……”说着过来牵我的手,只听“吧唧”一声,好像被谁打了。 傅老二:“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 我扯扯傅老二:“什么珠子?” 傅老二原本不信他,这会儿蹲下去看了看,当真发现了一颗珠子,在沈子昂体内转动发光。 “这是什么东西?”傅老二惊道。 沈子昂抱住我的腿,哭哭唧唧:“师父,这个珠子从我出生就在我体内了,小的时候给高人看过,说是一辈子都取不出来。偶尔它就会不老实,我就会很难受……这不前几天,就可难受了……它在我肚子里转啊转的……师父要是这个时候赶我走,那我可是要疼死了……呜呜……” 这孩子说话,也不知真假。可哭得是怪惹人疼的。 玄都也跟着凑热闹,抱着我的另一条腿哭。 客栈里头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拐卖孩子呢。 只好暂且将他留下。 晚上他赖在我房间里,请了大夫给他看病,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干脆赖在我房里睡,我倒是无所谓,自来只有别人嫌弃我的,可傅老二说,让我带着玄都睡,他带着沈子昂。想想也对,总不能让玄都跟着傅老二睡。 他老不大乐意的被傅老二提溜了出去。 夜里我睡得迷迷糊糊,忽听见沈子昂的尖叫声,然后又听见傅老二喊:秦艽,你干什么?! 玄都牵着我出去,只听见秦艽道:“我用沈子爵的血试了好几次,最终都指向这个小孩儿,他一定跟沈之星有关联!你闪开,让我再试!” 沈子昂已经躲到了我旁边,抓着我的裤子不撒手。 我把沈子昂护在身后,道:“你在紫蓬镇的时候又不是没见过他,那时怎么没发觉他跟沈之星有关系呢?” 秦艽怒气冲冲:“当时我不是找不到沈之星的直系后人么!如今有沈子爵在,才找了个大概!小观花,你我早已两讫,这回别怪我不给你面子!快闪开!” “那你要怎么试?那沈子爵经你几日一放血,已是虚弱不堪,沈子昂还这么小,经得起你放血?!” 傅老二当然不会让秦艽做此等有违天理之事。放沈子爵的血,他和他师叔已经是有所不容,若不是秦艽于阴兵之事上显露善性,为了趁此机会渡化她向善,解她百年冤仇,这俩师侄根本不会一再让步。 “不!”秦艽激动道,“不是放血起阵……不必放血起阵了……” 她走到我身边来:“你封印天门盏时,我的七羽已经归位,只要用七羽一试,我就能知道,他到底是不是沈之星转世!” 沈之星转世?沈子昂吗? “知道他是沈之星转世又如何?你要杀他?”傅老二不肯相让。 秦艽不语。 郎希这时也被吵醒了,我以为他又要开打,没想到他却道:“让她试吧。” “师叔?”傅老二很是不解。 郎希道:“放心,有我在,她掀不起什么大浪来。” 这郎希,当真令我刮目相看了。怎么这几日和秦艽,竟有了同僚情谊吗? 秦艽趁我们犹疑,念动咒语,我忽感一阵强光袭来,那光不是冲我,是冲沈子昂。 片刻后,光弱,一阵沉寂。 秦艽的声音冷冷戚戚:“你当真……是沈之星……?” 沈子昂依旧抱着我的腿,小孩儿吓得有些发抖。玄都在旁安慰他。 秦艽忽一掌呼来,我看不见,只能感风,拉着沈子昂往后退。 “秦艽!”我制止她。 可秦艽不死心,呼呼又是两掌,傅老二和郎希迟了一步,那掌风已近在眼前。可忽然之间,像是被什么屏障所阻,秦艽的两掌被弹回了。 秦艽一惊:“四方法器和琅琊匕?!” 沈小公子(三)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挡住秦艽那两掌的,是沈子昂体内的那颗珠子。傅老二说,那颗内珠对我们好像不起什么作用,但若秦艽心图不轨,那颗珠子就会还击。而且秦艽似乎受制于那颗珠子。 我想了想,可不受制于它么,若像秦艽所说,她从那颗珠子里感应到了四方法器和琅琊匕,那她确实奈何沈子昂不得了。她死于四方法器和琅琊匕之手,再见这几样东西,就只能躲着走。这就像蛇天性受制于龙,鼠天性畏惧于猫,这是她自身都无法控制的天地运行法理。 我不禁松了一口气。 难怪沈子昂说他这两天不舒服,看来不是撒谎,估计是内珠感应到了沈子爵。 秦艽自然不高兴。一整个晚上,坐在庭院里不言语。找到了沈之星,却奈他不何,是怒;找到了沈之星,若能杀他,鬼仙道行尽毁,生无目标可言,最终也只能散灭去,是空。总之于她而言,找到了沈之星,未必是一件好事。 第二天早上我吃完饭,秦艽忽然来了。玄都和沈子昂出门去买糖,只有成懿在我身边,正按着我给我耳朵滴灵水。 秦艽进来后没说话,我知道她并没有怪我的意思,但我能感受到她的那种悲伤与空洞。就像一团乌云,忽然罩过来了。 她坐下来,好一会儿,才道:“我这一生,毁就毁在这七羽之上……我这七羽,乃授之于天门盏之匙的烙印,从出生便随我肉身,我因它加持,悟道轻易,道法上乘,人人羡慕。可谁知道……七羽如何强大,都渡不了我过情关……”她说着说着,好像哭了。鬼没有泪,只有悲伤的气运弥漫着。连成懿都感到不自在,躲在了一边。不知是不是又想起了他的皇姐。 秦艽接着道:“如今,这七羽归位,对我而言也毫无用处了……可它毕竟生于天门盏,恐怕于你还是有些用。小观花,我将这七羽转赋于你,你既然能操控地佛果,这七羽于你,应该也是相和的。你可借助七羽之力,暂缓你的九识尽失,它应该能护你一阵子——” 说罢,不待我反应,她便起咒,那七羽从她身后腾起,光芒万丈,那羽毛状我有些眼熟,正是天门盏之匙的形状。七片飞羽渐次展开,又渐次向我拂来,终在秦艽的法力催持下,被我尽收体内。我感到后背一紧,继而浑身发热,想必是那印记,烙在了我身上。 秦艽行完咒,道:“你试着催动它,就像催动地佛果一样。” 我照着秦艽的指引,催动那七羽,它似是受到感应,由皮肉侵入我的五脏六腑,就像一团什么东西,在我体内游走。我身体并未排斥,反而接受得很快。一炷香后,我已将那七羽打磨完毕。我宁息,收功法,休神。 成懿在我身旁,起了一个护心轮,以防我有什么不适。我总感觉,自从知道我九识渐失后,成懿对我有了什么不同,若说是什么不同,大概是同情吧。他对我比往常更细心了一些,不过我做错事的时候他还是骂骂咧咧,嘴碎。 “小观花,你感觉如何?”秦艽轻声问道。 我缓缓地睁开眼,眼前由模糊渐渐变为清晰——这桌椅?这阳光? 我……我能看见了? 玄都这时牵着沈子昂高高兴兴地进来了。沈子昂穿着一身宝蓝色的公子服,个子虽然不高,但身段挺拔,倒是出众的气质。还有那眉眼,颇为深邃,我初见时怎么没觉得,这小孩儿怎么长得如此好看。 见我盯着他看,沈子昂走上前来,摆了摆手,小脑袋歪着,问道:“师父?你的眼睛?好像有什么不同了……你能看见我了吗?” 我抓住他的手,笑道:“能看见了!能看见了!哈哈!我小观花又能看见了!”我抱着他打起转来。 秦艽松了一口气,站在一旁和成懿一起看着我们笑。 傅老二来通知我们启程,被眼前的场景吓了一跳。 他并步过来,从我手上夺过沈子昂,放下来,刚要训我,眼神一变,“你的眼睛……?” 我凑到他面前,笑道:“我的眼睛……有什么不同了吗?” 他脖子一缩,往后退两步,不可思议道:“眼睛,能看见了?” 我笑着点点头。 郎希站在门外,阴阳怪气道:“傻小子,你看不见她身上笼罩着的各种莫名其妙的气海?那金色的,八成是秦艽七羽吧……?盲而复明,没点反常的器物加持,怎么可能。” 秦艽走到门边,给郎希撞了个趔趄:“走吧?有时间说废话,不如抓紧时间赶路吧!”说罢扭头就走。 郎希啐了一口,跟上去吵架。 傅老二招呼着我们上路,他看了一眼沈子昂,道:“这个小家伙,你真要带在身边吗?” 我还未开口,沈子昂就旧戏上演,抱着我的腿不撒手:“师父啊,师父,你不能赶我走啊……”玄都随了她的相好,也抱着我哭:“师父啊,师父,你别赶我相公走啊……” 沈子昂边哭边捂住她的嘴:“我不是你相公,你不要乱说话——” 我冲傅老二耸耸肩——这状况,不带着能行吗? 他摆摆头,懒得管了。 我们虽然人多,可正经人也就我、傅老二、郎希和沈子昂四个,一辆马车刚刚好能坐下。成懿和秦艽飘着就行,玄都可以坐在车顶上。 我们就这样浩浩汤汤地出发了。 秦艽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跟着我们,她一个风一样的女子,想上哪儿上哪儿,可她说,找到了沈之星后,反而不知道该干什么了,报仇也不能报,倒不如,跟着他。郎希呢,是誓死要跟秦艽磕的,所以即便他不想去西洞庭见他那个啰嗦的师哥,但还是跟着我们。 沈子爵被郎希安顿在了得望陇的一个小道观,设了一处结界,留他一条狗命。我虽然很想杀了他,为小六报仇,为姚之善报仇,为万千阴兵报仇,可傅老二和郎希压根不给我动手的机会。郎希甚至特地针对我下了一个禁令,如果我接近,那禁令被触发,就会招来方圆十里的虫蝎,所谓虫蛊令。那蛊里头滴了我的一滴血,专门制我。成懿与我结了血契,自然也制他。 我只好暂且放弃,先赶路。 西洞庭真的很远,我们走了得有一个多月,才进了西洞庭境内。 到西洞庭时,感觉春天已经快要来了。那里并不萧杀,也无冰雪,绿草茵茵,感觉冬天到这里就止了步。 而进了西洞庭境内,我才明白,傅老二与郎希所秉持的无道派,是一个多么大的教派。 这么说吧,整个西洞庭境内,除了老百姓,就是无道派的教人了。 我们每走几步,就有教众向傅老二和郎希行教礼,看上去,他二人在教内的地位颇高,不是什么等闲之辈。 可我就纳闷了,这俩人,一个一天到晚穿着一身破道士袍子,一个一天到晚穿着一双破了洞的草鞋,到底哪里像是德高望重的教人了?反观人家敛叶派,那就不同了,出手就是金瓜子、金叶子,大弟子还是当朝四皇子。只能说,这无道派实在是太穷酸了。 傅老二看我上下打量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赶车的郎希也不知是不是为了报复我,忽然喝停了马儿,我一个没坐稳,扑了出来,摔了个狗吃屎。 我揉着摔肿的下巴,爬起来,一抬眼,便见一个穿着道袍的小道姑站在路正中,冲郎希行了一礼,奶声奶气道:“师叔祖,您让我好等。” 西洞庭(一)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郎希收了马鞭,望着她笑:“念儿,你在这儿等了多久了?” 小道姑撅着嘴,走上前来:“等了一两个月了,我——”她把袖子拉起来给郎希看,“师叔祖你看看,念儿的手臂都生冻疮了——” “哈哈哈……”郎希慈爱地笑起来,给她呼了呼,又把袖子笼好,笑着道,“这刮风下雪的,哪儿都没去,就在这儿杵着,等我们呢?” 叫念儿的小道姑颇骄傲地点点头:“哪儿都没去!要是走了,没遇上师叔祖和师叔可该怎么办?” “念儿。”傅老二从马车里探出头来,看了我一眼,颇嫌弃,拿脚把我往里掼。又看向那个念儿,立刻便换了一副神情,“师祖叫你在这里等我们做什么?” 念儿又恭恭敬敬地给傅老二行了一礼,答道:“师祖有令传下:了凡和思流若归洞庭,不必回翎宫,带他们来湖底城见我。你旁事勿理,此事要紧,务必办妥。明白了吗?” “湖底城?”傅老二咂摸着,“寒冬腊月的,师父为什么在那样阴寒的地方待着……念儿,湖底城的镜面开启咒法,师父可交给你了?” 念儿点点头:“师祖都交代好了。” 傅老二和郎希对视一眼,道:“那你带路吧。” 那念儿再行一礼,忽由空中飞来一白鹤,她轻身一跃,就上了白鹤的身,那鹤并未高驰,似是为了迁就我们的马车。一路低矮缓速地在前面带路。所过之处,西洞庭百姓皆自动俯首,呼仙人顺途。待我们行过,便复又做自己的事去了。好似见怪不怪,已是常事。 这景象在我看来却甚是神奇,玄都和沈子昂探出小脑袋,不断地惊呼。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到了洞庭湖畔。 湖底城……原来是在整个西洞庭湖的湖底,建了一座城。 要进去,需得念启镜面咒,将世界颠倒,而后生人可入,不受洞庭法则压迫。 这湖底城,是无道派一等机密,除了掌派人物,无人知晓如何进入。连傅老二和郎希也都不知道。只有这个念儿知道。 那念儿启动镜面,镜面照应着洞庭湖,映出一个相同世界。洞庭湖忽开出一条大水道来,那镜子里也开出一条水道来。 我站在那水道口,问傅老二:“这地方,我们也能进?” 傅老二还未答,念儿便跃身过来,笑着道:“师祖交代了,姐姐可以进。姐姐的朋友们也可以进。” 真是个可爱的小姑娘,我伸手去摸她,被傅老二拦了。他板着一张脸,对念儿道:“叫阿姨。” “……” 我们并非由洞庭湖实体进,而由镜面入,如此这般进了湖底城。我大略有些懂了他们这无道派的镜面咒,虽入洞庭,又没有入洞庭,虽为幻象,却又不是幻象。 念儿一路带着我们,畅通无阻,一直进到一座宫殿。 这无道派,看来并不穷酸啊……我打量着这宫殿,雕楼碧宇,还有洞庭精灵守殿,这可太壮观了。 我偷偷问傅老二:“你们无道派,是做什么营生的啊?怎么这么有钱?你这个朋友,我没白交哇!你也太低调了!” 傅老二没工夫和我嬉皮笑脸,因为再一进宫室,我们便都不准进了,只有傅老二一人能进。由念儿领着。 我们便在外头等。 我坐着正百无聊赖,忽听秦艽一声惊呼。 我和成懿他们都围过去,秦艽叫来郎希,指着墙上的一幅画问道:“这,这人是谁?” 郎希道:“这墙上挂的,都是我无道派历来先祖,你不可无礼。”说着想施咒弹开秦艽,可走近了,他也是一惊,喃喃自语道:“师哥……?这……师哥的画像怎么会挂在这里……?先祖亡后才幻化成像,师哥的画像怎么……” 秦艽瞪大了眼睛,道:“这、这是你师哥?他叫什么?” 郎希不明白秦艽为何如此激动,挑眉答道:“了真啊。” “了真……” “怎么,你认识他啊?”成懿问。 “我……我……”秦艽有些失神,“我是认识他……可是我想不起来他叫什么名字了……百年之前,在琅琊渡我的就是他!把我关在空桑小山的也是他!” 啊?原来是他?是傅老二的师父渡化了秦艽?! 秦艽又望向那副画像——那人翩翩道身,飘逸超尘,右手执着拂尘,拂尘搭于左腕之上,左手微微抬起。眉眼深邃,目光却柔和如初升时的太阳,皓首,却无老颜,精神奕奕。周身萦绕着一股仙气,衣物垂迢,身姿颀长。 我是没见过神仙,可这人,大概就是神仙模样了。真是不染尘埃的样子。若此人是傅老二师父,那这傅老二真是一点没有得他师父真传,真是俗死了。 沈子昂也眨巴着眼睛打量这幅画,好像他看得懂似的。还跟一旁的玄都小声嘀咕:“这个人,我看着有些面熟呐……” 我翻了个白眼——你看谁都面熟。 秦艽忽然问郎希:“他除了了凡,还有别的名字吗?他……他入道之前俗家名字叫什么你知道吗?” 郎希苦苦思索,摇摇头:“我这师哥,虽说名份上是我师哥,可与我实则辈分上差了十万八千里,他的事,我是一概不清楚……若要知道他俗家名字的话,恐怕只能查我派的教谱了……可那东西,也在掌派之人,也就是我师哥手中,你也是拿不到的。” “我……我老觉得我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秦艽喃喃自语,呆呆地望着那副画像。 成懿似安慰又似说风凉话:“活了这百八十年,有些事情不记得很正常……我还不是连我皇姐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年纪大了,健忘很正常的。你别想了,别把脑子想坏了。” 秦艽压根不搭理他。 约莫又过了一盏茶时间,傅老二一个人出来了。脸色不大好。 我探了探他身后,“怎么就你一个人?那个小姑娘呢?念儿呢?” 傅老二低着头,看了郎希一眼,道:“念儿本就不是人,只是师父凝的一个念头,如今师父心愿落成,人也走了……念儿,自然也会消失……” 郎希一惊:“你师父他——” 傅老二颓着肩膀,点点头。 郎希痛哀一声,立刻跪地行五体投拜之礼,很是真诚。他总是吊儿郎当,从未见他如此。想必这了真在他心目中,确实地位很高。 我等愣在原处,不知该如何是好。 秦艽冲上前来,急急问道:“他死了?!” 傅老二点点头:“师父已然仙去。有话留给你,若悟了,便了了。若不悟,余生何所哀?” “……”秦艽一刻失神。呆若木鸡。 郎希站起身来,走到傅老二身旁,“你师父可还有别的话留下?” 傅老二缓缓地伸出右手,中指指根处一戒指熠熠生辉。 “掌门命环?!”郎希惊道。 一时惊诧后,他立刻跪地,无比恭敬地对傅老二执礼。 这意思是……傅老二接了无道派掌门之位了? 我正纳闷,傅老二忽然唤我:“你跟我进来。” “我?” 他点点头。他状态很不对,眼睛里一点光都没有。 我跟着他,进了那间宫殿。空荡荡的,除了几根雕栏玉柱,什么都没有。 走到底后,他忽然停下,抬手指着墙壁处,道:“你要找的莫家女婴,在那里。”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真有一婴孩,悬浮在半空之中,那女婴周身,好像被什么水一样的介质所包裹。它如今就像是睡在一个卵泡之中,双眼紧闭,四肢蜷缩,看着十分诡异。 西洞庭(二)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它怎么了?”我问。 傅老二沉默一阵,缓缓道:“师父用尽毕生修为,将它封印了。” “封印?!为什么要封印它?它不只是个婴儿吗?好好儿一个孩子,现在被搞成个活珠子一样挂在这里,这就是你们无道派秉持的道?”说着说着,我忽然气不打一处来。 傅老二不答我,好一阵,才抬头看我,那眼神……我说不上来,蕴含了太多的东西。 他道:“师父已经仙去一个多月了,我见到的只是师父留下的念魂,它没说太多。所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师父要这样做……” 不知道?我冷哼一声:“即便不知道,你也还是要遵从你师父遗命的是吗?”虽则他师父刚死,我该顾及着他的情绪些,可是不知道为何,我就是很反感他师父这样不明不白的行为。这女婴刚刚出世,究竟做错了什么,要将它封印,不许它成长,变成一个活珠子?不是太过残忍了吗? 我冲上前去,想要抢下那女婴,谁知,好强的法理!将我生生弹开!我撞在殿内的立柱上,吐了一口血。 傅老二冲上来:“小观花!你没事吧?!” 我推开他,也不知是赌气还是怎么,我唤出观花杖,再次冲上去,老子就是要救回这个莫家女婴!就是要将她送回莫家! 傅老二起身挡在我身前,我从未觉得他如此高大,就像一堵无论如何也穿不过的墙。 我喘着粗气望着他,他静静地看着我。他有什么地方不同了,哪里不同,说不上来。 “你让开!” “这是师父毕生修为所凝的法理,我要是让开,任你冲撞上去,你会有什么后果你知道吗?!” “哼!你总说你无道派秉持道法天理,绝不逆天行事!一天天的摆着个道貌岸然的样子教训我,那这是什么?!”我指着那女婴,“这不是逆天理?!傅老二,你师父逆的天理,比我可强多了!” “所以师父祭道了!”傅老二吼道,回声阵阵,激得我心惊。他眼眶红了,拳头捏得死紧,“师父寿终不该如此,可为了——”他停下,摇摇头,似是不想再说,末了,淡淡地说了一句:你不懂。 我是不懂,我不懂怎么会有人搭上自己的一条命,只为了封印一个毫无杀伤力的婴孩! 我趁他走神,飞抢上前去,可还未触碰到莫家女婴,傅老二一个挥手,一道法力,便将我制服在地。我又是一口血。 傅老二的功法,大涨了。与从前大大不同。不是我这样的观花婆所能企及的。 这回他没有过来扶我。他静静地站在原地,望着我。我趴在地上,昂头望着他。 我俩僵持了很久。 他终于道:“总之这孩子,无论如何你带不走。你放弃吧。师父骤然仙逝,教内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去办,我没有工夫再与你耽搁了。叫你进来,只是为了给你一个交代,好让你放弃,不是为了让你进来无理取闹的。你要是不闹,我尊你为我派上宾,你要是再闹,我只好一纸令符,将你弹出西洞庭……你听明白了吗?” 呵,这就摆上臭架子了。有什么了不起。 他也不搭理我,抬起手掌,不知使了什么妖法,竟从他掌心处长出一个小人儿来,他将那小人儿放在地上,小人儿便像树苗一样一点一点地往上窜,歪歪扭扭地挣扎一阵,终于长成了一个小姑娘的模样。穿一身小道袍,扎着一个道士髻,乖乖地向傅老二行礼。 傅老二对她道:“念儿,你速去翎宫,召集教众,说掌门有话训教。十大长老,须得到齐。有云游在外者,飞哨召回,托故不回者,罚紫山面壁一年。” 那小道姑领了命,吱吱呀呀地去了。 我望着那个小道姑,和之前带我们进湖底城的姑娘长相殊不相同,可,也叫念儿……? “这是我派掌门的密法。掌门令由念儿传出,才不致有假有误。”傅老二解释道。 我翻了个白眼。谁问你了。谁稀罕知道。 我们出了湖底城,傅老二和郎希回他那个什么翎宫办事了,我们被他安置在西洞庭一小镇的客店里。 玄都和沈子昂由成懿带着去捕鱼了,我和秦艽坐在客店里唉声叹气。 我问她叹什么气,她说我不懂。她问我叹什么气,我说她也不懂。最后就是,我俩对着继续叹气。 正叹着气,念儿来了。 新的念儿。 这个念儿和那个念儿可是太不相同了。一点也不懂礼貌,来了就问,小观花在吗? 我答我是。 她撇撇嘴,道:“师祖有令,西洞庭的鱼很鲜,虾很灵,让你多尝尝。你今日受了伤,就不要到处乱跑了,打坐调息为上。你的眼睛,刚刚好,还是要多保养。”说着从怀里掏出一盒药膏来,“这是我派的虚蓉膏,专治眼疾,睡前涂抹一点,第二天起来眼睛舒适些。” 说罢,把那盒膏子往桌上一扔,胡乱行了个礼,转身就走。边走边絮叨:“这么点破事也要劳烦我跑一趟,师祖真是无聊。” 我拾起那盒药膏,打开闻了闻,味道还不错,很清香。可用这就想收买我,没门儿。 秦艽凑上来,笑呵呵道:“从前没觉得,这傅老二,对你还真是上心呐。” 上心?我看是心虚吧。 玄都他们这时回来了,抓了不少鱼虾,我便交代客店厨房给做了,今晚就吃这个。 秦艽把七羽给我后,我的觉识就回来了,虽然不知道能撑多久,但总是及时行乐吧。譬如今日这个鱼虾宴,吃得我是太开心了。自从傅小六死后,我吃东西都没什么味道,今日终于是吃了一顿鲜,可太好吃了。 给成懿馋的,是口水横流。玄都还要逗他,他更是气得团团转。沈子昂如今胆子也大了,也跟着玄都逗成懿,仨人一顿饭是一点都不闲着,叽里呱啦个没停。 我只好按着玄都和沈子昂好好吃饭。玄都便算了,大小是个精怪,吃不吃的,喝风饮雨她也能活。可这沈子昂不同,好说歹说我做了他师父,要对他娘亲负责的,小孩儿跟着我不吃饭,不长个儿可不行。 我把鱼虾蔬菜都夹到他碗中,勒令他全吃掉。沈子昂爱吃糖,不爱吃饭,挑食,望着一堆饭菜撅着个小嘴,向玄都求救。玄都想要帮他,被我喝退了。他这才乖乖地吃饭。 我们吃到一半,秦艽忽然给我使眼色,我一看门口,原来是傅老二来了。 我翻了个白眼,懒得搭理。 秦艽招呼傅老二:“没吃饭吧,快过来一起吃!新鲜捕的鱼和虾呢!”说着招呼店家补一副碗筷。 我冲店家摆摆手:“不必了!这也吃得差不多了!把桌台收了吧!” 我拎起沈子昂,往后院走。他饭吃到一半,冷不丁被我提溜起来,洒了一身。 那店家过来收拾,一看见傅老二,一惊,接着便打了个礼,道:“哎哟,小的眼拙,仙人这一身,小的没看出来是无道派的仙人。您快请坐,小的这就给您添副碗筷,再添几个小菜。” 傅老二道:“不必忙了,我不饿。” 我冲店家喊道:“店家!别人不领情,你就别热脸贴冷屁股了!快给我备一桶水!这孩子洒了一身,我得给他洗澡!” 西洞庭(三)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我正准备给沈子昂洗澡,傅老二忽然进来了。板着一张脸。 呵,他还不高兴了。 他一把给我推开,“你出去,我来给他洗。” “用不着!”我给他推开。 我俩推来推去推了半天,谁也不让谁。 沈子昂缩在水桶里,小心翼翼地道:“师父,要不我自己洗吧……?水……水都凉了……” 傅老二给我拉出房间,道:“他大小也十岁了,你比他大着几岁?也不知道避嫌。” “避什么嫌?没你那么多规矩!哎——?” 傅老二不由分说,把我提溜出来,拽进了另一间房,将我按在椅子上。我挣扎着要站起来,他忽然有些不适,喘着粗气,气息越来越重,双手压着我的肩膀,道:“你,你别动,我……我现在很不舒服……” 这又是来哪出? 我望着他,他眼眶发红,面色也发红,怎么有点儿像……有点儿像在紫蓬镇时三尸虫上脑的样子?……不会吧?这时候想要快乐快乐? 他一只手覆过来,遮住我的脸,“你,你别这样看着我……” 我只好把头扭向一边。傅老二好像确实不太舒服,放开我后,倒向了另一张椅子,兀自喘着粗气,神志不清的样子。 秦艽和成懿这时在门口鬼鬼祟祟,成懿问秦艽:“你那法子行不行啊?” 秦艽颇骄傲道:“当然行了!老娘好歹是嫁过人的,不比你这个小毛头懂?” 我打开门,二人吓得往后急退三步。 “干嘛呢?”我不解。 秦艽和成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颇有点儿不好意思。我又回头看了看傅老二的样子,好像有点明白了,我问秦艽:“你是不是又使了你那个什么三尸虫的妖法?” 虽然傅老二这个人不讨人喜欢,可这种玩笑还是不能开的。郎希不是说了,这搞不好会毁了他的道行。再加上他如今是无道派的掌门宗主,咱们又在人家的地盘上,还是不惹事为妙。 秦艽噗嗤一声笑道:“不是三尸虫,是比三尸虫更好的东西……”她探个脑袋进去看了看,问我:“怎么样,起效了吗?” “起什么效?快别玩儿了,给他解了吧。”我道。 秦艽笑得更欢:“这个药我可解不了,得你来解。” “我?” 成懿也在一旁笑,给我笑得一头雾水。 我懒得搭理他们,回房间一看,傅老二已经原地打坐,一头都是汗。成懿和秦艽进来,叽叽咕咕地笑个不停。 秦艽道:“看他这个样子,今晚恐怕回不去了,你就吃罪吃罪,照顾照顾他吧!” 说罢,和成懿俩退了现身咒,跑了。 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把炭火挪开些,让傅老二能散散热。瞧这一头的汗……脑袋顶上都冒青烟了…… 他约莫打坐了一个时辰,才缓过来,但好像耗了不少力气,就地躺下睡了。这可不行,天儿还凉,受了风寒怎么办?哎,终归是我吃亏,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拖傅老二了。 我费了老大的劲,才将他拖上床。给他盖好被子后,我也没力气了,就势靠着他一躺。过了一会儿,他的手忽然搭过来,环抱着我。 这样抱着睡倒是很暖和,可是,不舒坦啊。 我推开他,想要换个姿势,忽然脑袋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傅老二这胸口,塞着什么呢……?我扒开他的衣服,好像……是一本书……? 槐……婴……册……? 《槐婴册》?! 他怎么会有《槐婴册》? 槐婴之事难道不只是水族秘密……?水书先生所说关于槐婴的话一股脑涌入我的脑子——到底什么是槐婴?为什么傅老二会有《槐婴册》?为什么从未听他提起过?血月映天……地门洞开……槐婴…… 师父……? 我的脑子忽然乱起来,我总觉得,这槐婴好像跟我有着莫大的关系。 我伸手去拿那本《槐婴册》,谁知,那书被下了禁制,我根本奈何它不得,一碰就被弹开。 我想叫醒傅老二问清楚,可直觉告诉我不可以—— 洞庭湖底城被封印了的莫家女婴忽然闯入我的脑海! 槐婴……莫非…… 她就是槐婴?! 是了…… 莫家女婴一定有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傅老二的师父才会耗尽毕生修为,拼了一条命都要封印它……那如此说来,槐婴……不是什么好东西了……? 我着实想不明白,一个婴孩,究竟有什么可忌惮的? 那么,我呢……?我的出生时辰为何与水书先生所说的槐婴出生时辰、天象一模一样?为什么水族等了百年无人搭救,我却阴差阳错将它们救了……? 我又是个什么……? 我想了一晚上,千丝万缕的,还是没有想明白。 我一夜未睡,傅老二醒来时,我正坐在窗口看日出。 他走到我身边,估计是昨晚在我这儿睡了,有些不好意思,好像想说什么,话未出口,忽有无道派教人找上门来,说是十大长老已到齐,正在翎宫等令,其中有几个长老要求看掌门遗令。 傅老二思忖一阵,道:“你在此处等我,待我处理好翎宫之事,我还有别的事情要问你。” 说罢跟着那个人走了。 我仔细想了想,关于槐婴的事情,或许只有我师父才最清楚来龙去脉。 ——我要回酉埝村一趟。 我召来成懿,说我要回酉埝村。顺便以骨哨鸣,约水书先生于酉埝村见面。 我对秦艽道:“我此去匆忙,不方便带着玄都和子昂两个孩子,他们俩就交托给你了。你们在西洞庭住着也罢,带他回紫蓬镇也好,总之交给你了。” “我?”秦艽瞪大了眼,看了看沈子昂,道,“你还真能放心。” 我耸耸肩,笑道:“也不是很放心。但是沈子昂好歹有一颗内珠护体,你要动手,也是挺难的吧?” 秦艽翻了个白眼。 玄都和沈子昂哭唧唧的,非要跟着我,秦艽甩手给了两个禁言令,才安静了。 我和成懿立刻启程,往酉埝村赶。 成懿道:“真不等傅老二回来,打声招呼再走?” 我摇摇头:“不等了。” 若傅老二的教命是灭槐婴,那我从今往后跟他,就再也不同路了。 宁淼(一)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我们赶到酉埝村时,水书先生已经到了,正坐在村口一个凉棚里喝茶。好快的脚程。 我用薄纱覆面,以防村民将我认出来,莫家人知道了,又要将我逐出村去。这酉埝村别的没什么,民风还是彪悍的,且宗法规矩大,像我这种偷孩子的人,被抓住了是要沉塘的。 等到天届日昃,我们才偷偷溜进村。 可一到我和我师父住的那间茅草屋,我就惊呆了—— 他们居然烧了我师父的茅草屋!这群无知的暴民! “这群不知好歹的混账!!明明是我救了莫家,他们竟然因着一个莫须有的罪名,烧了我师父的房子!”我气到眼泪暴涌而出,我师父留给我的一切,就这样化为灰烬了。 没了,什么都没了。 夜里的凉风吹过,掀起一阵灰烬,飘飘洒洒地扬在空中。月光照在那灰烬之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寂寥感。 我心上像被插了一千万根针,那是一种无可奈何的疼痛。我师父去世时,我只是感到空空如也,可总有念想留下来,如今,他们毁了这仅剩的念想—— 成懿在我身旁叹气,“烧都烧了,哭也没有用了。看来你想找的东西,也找不到了……” 我跪在地上,茫然地看着这一切落泪。 水书先生忽道:“未必吧。” 我和成懿望向他,他不知从哪里扒拉出来一个铁盒子,扬给我们看,“刚刚有条狗,挖出来的”。 我扑上去,擦干眼泪,把那个盒子打开,是!是我师父留下的东西!里头还放着我师父的小像呢!我将师父的小像置于地上,郑重地拜了三拜。 成懿走过来,捏起那副小像,惊道:“这是你师父?!” 我点点头,“怎么,没想到我师父长得如此美貌动人吧?” 成懿狮毛狗似的摇了摇头,又问了一遍:“这真是你师父?!” 我被他问得莫名其妙,“这当然是我师父,我自己师父我还不认得了吗?” 他看了看小像,又看了看我,喃喃道:“难怪……难怪总觉得你有些熟悉……这么不讲究的女的,除了她能教出来,也确实是没人了……”他又问道:“你师父可是叫宁淼?”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师父叫什么。”我从他手中夺回师父的小像,依旧收好,“你怎么会认识我师父的?” 成懿一愣,嘴角渐渐上扬,“说出来你可能都不信,当年就是她渡化的我。她说她是火焰山宁淼,这世界上最厉害的道姑。我若受她渡化,便可免受轮回之苦,保留着这一世的记忆。我就是这样被她骗了,行了鬼仙道。” “火焰山……?” “……想必是她胡诌的吧……”成懿失笑,摇了摇头。似是想起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她后来行道助人的时候,还说过自己是缥缈峰、敛叶派、桃花岛的弟子。总之就是胡说八道。” 水书先生这时凑过来,看了看我师父的小像,道:“宁淼这个名字……我倒是好像听过的……听说她曾师从无道派,后来又转投了阴阳棋一派,很是风光过一阵。敛叶派所撰的《万世书》里头,她的神秘不亚于秦艽,甚至写她的章节,比秦艽还要多。秦艽破了道嫁了人,她却是从头到尾神龙见首不见尾,一个人来去自由。再后来……好像就消失在江湖上了……没想到,寿终在了这里。”他又回头看了看那一片灰烬,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好像不仅是在悲怀我师父这样一个风流人物的逝去,而是在悲怀终归会过去的时光。 我师父竟是这么厉害的人吗……?真是……看不出来……我仔细回想了一下,她贪吃贪睡脾气大,当真是一点大家的风范都没有。本事倒是很厉害的,但对比一下,气质上来说,傅老二的师父还是更胜许多筹。 可我有些纳闷了,我师父既然渡化了成懿,那她到如今应该一百多岁了,可她走的时候,青黛朱唇,黑发如瀑,哪里像是一百多岁人的样子? 我问成懿,是不是搞错了? 成懿从那盒子里又拿出来一个铃铛:“你看这是什么?” “这……解风铃?!” 成懿点点头:“不会错了。就是她。你师父就是宁淼。解风铃原本是一对儿,在我还未修成现身咒的时候她给我的,只要我靠近,两个解风铃就会同时响。我跟她度过了几十年岁月,我不会认错的……” 成懿望着那个解风铃发呆,他仍旧是一个十二岁小孩儿的身躯,可我感觉他的眼神里,多了一些什么东西。月光洒在他的眸子里,很温柔,很温柔,眸光像水波一样荡漾。从未见他如此过。 “她……她竟死了……我找了她几十年……”他喃喃,像是坠进了睡梦中一样的恍惚。 我又从铁盒子里头翻出了一些小玩意儿,每一样,成懿都能说出它的来历。 “这个,也是她亲手做的。她很聪明,经常随手就能做出一些小法器来。这个叫咕咚,她用风间草和铁线虫的壳做的。这个东西,遇上寻常的鬼,只要丢出去,就会粘在鬼身上,散发出一种恶臭。我现身咒练的还不好的时候,她经常把这东西贴在我身上,我要躲都没处躲,她能循着臭味儿找到我……然后就让我给她洗衣服做饭……” 成懿回忆着,笑起来,笑完又失神,“……可是做完这个,她忽然就走了……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走了。我找了她很久,要不是为了找她,我就会在王都呆着,受王都城隍庇佑,也不会去金陵,要不是去金陵,傅家人就不会因为忌惮老子而请人做法,我就不会着了傅家的道儿,不会破了修为,到头来还要附在傅家那个老太婆身上……” “也就不会认识我了。”我笑着道,“我想,冥冥之中还是有些因缘的吧。” 成懿勉强地笑了笑,望着“咕咚”发呆,“我到现在都不明白,她为什么说走就走了……为什么要走呢……?” 他又抬头环望了一下四周,怅然地叹出一口长气:“没想到,她竟寿终于此……于这样一个乡野地方……默默无闻的……”说罢低下头,眼睛里闪着泪花。 我把我师父留下的东西都翻了一遍,并没有翻到任何与我身世相关的东西或手札,除了那些稀奇古怪的小法器,就是一张印在羊皮纸上的酉埝村地图。我上下左右地翻看了,也并未看出来有什么不妥。 水书先生接过去看,看了半晌,咂摸道:“这个村子的地图有些古怪……这个村子……本身就是一个大阵啊……?” 宁淼(二)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大阵?什么大阵? 我凑上去,水书先生指给我看:“你看这村子外围走势,呈棺形,内围还有一层,这是典型的双椁阵。双椁阵单独并不能成阵,你再看这纵向,这条山脉如利剑一般直捅下来,这在风水上是大忌,可对镇压阵来说却是好事。你看……这双椁阵与这利剑下坠的势,合起来……这不就是上古岐阵吗?!这村子是天然的一个上古大阵,此阵主凶杀镇压,可困恶兽,镇恶鬼,克阴灵。你看——”水书先生的手一路往下走,到一处停住,“这最低洼之处,便是阵眼。如果我没猜错,你师父利用了这村子的天然地形,设了这个上古岐阵,这村子四周,应该有她布下的固阵之法器。” 我仔细看那张图,那低洼之处……不就是……献祭冢?!献祭冢是师父这个阵的阵眼?!所以说……献祭冢这个事,我师父确实是知晓的……?不仅知晓,还利用它设了阵……可是,师父为什么要设这个阵呢……这样大动干戈的设阵,是为了对付谁呢……?如果此阵真如水书先生所说,能困恶兽,镇恶鬼,克阴灵,又为什么会生出莫宁这样的恶灵呢……? 真是想不明白。 我们行到献祭冢,那冢外被施加了一层安魂灵法,我看那阵势,很熟悉,应该是傅老二所为。看来傅老二当时抱走莫家女婴后,为了给这冢中阴灵安魂,后来还回来过。难怪傅小六一封连一封的书信催他回傅家,都没有找到他的人,想必他是来这儿了。 水书先生围着献祭冢走了一圈,喃喃道:“这阵眼……破了啊?” 我不解。 水书先生解释道:“是有人进去过?” 我点点头,“我和傅老二进去过”。 “那就对了。”水书先生道,“你们进去扰乱了这献祭冢的气运,且断绝了阴魂的供给,这阵眼便不济事了。还有这外围起的这层安魂灵法,起阳咒,和这阵眼原本的阴向也殊为不合,是以克着这阵眼了……” “那这么说来,此阵压着的那个东西,已是压不住了?”成懿问道。 水书先生摸了一把胡子,点了点头。 可是到底是什么呢……?我师父费尽心思,起这样的上古大阵,究竟是要镇压什么邪物呢?她本事那么大,有什么邪物,是值得她花费这样大的气力与心思呢?而我和傅老二误打误撞破了这个阵眼之后,也从未见过有什么不得了的东西释放出来了啊?而且看酉埝村的村民,生活如常,似乎并没有受什么影响啊。 成懿自言自语道:“她离开王都,忽然消失,莫非就是来干这事的……?到底要做什么……?要困压什么东西……?” 我们的脑子里都充满了疑惑,无人能解答。 我们又回到了茅草屋废墟,我和成懿坐在地上望着一片茫茫发呆。我想我和他都想着同一个人,那就是我的师父。 ——宁淼。 一个谜一样的女人。 水书先生唤来渠鸟,那鸟甚是乖巧,竟然开始搭窝,不一会儿就给我们搭好了一个小草棚,倒是能挡风,忙活完了又不知去哪里给我们衔来了许多果子,然后才挨着水书先生,圈成一坨睡了。 我和水书先生啃着果子,成懿在一旁看着我们啃。 “你师父从前为了给我解馋,会用灵力做一些糕点给我吃。”成懿冷不丁道,撇了撇嘴。他要吃食的时候,真的跟十岁的沈子昂没什么两样。 我翻了个白眼,“我可没那个本事。你要是饿,我就给你点香蜡,你爱吃不吃”。 水书先生呵呵笑,随手挽了一个手花,掌心忽冒出一个团子模样的东西来,微微泛着光,递给成懿:“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你尝尝?” “嚯!老家伙,看不出来,你挺有本事啊!”成懿一个囫囵就将那团子吞了下去,直嚷嚷着好吃,水书先生于是又顺手团了几个。 成懿这回吃了个囫囵饱,缩成一团睡着了。他只有缩着的时候,那腰斩之处才看不见。我看夜里风凉,想给他盖件衣服,记起来他并非实体,忽生出一阵凉悲。听他说来,他与我师父之间,应该是情谊非浅,若非信服我师父,也不会受她渡化,承鬼仙道。我师父忽然弃他而去,他心里头的疑问和纳闷,应该十倍之于我吧。 师父,你到底想干什么呢? 水书先生有一搭没一搭的跟我聊天:“这回叫老夫来,是想知道槐婴的事?” 我点点头:“以为会在我师父留给我的东西里找出点蛛丝马迹来,谁知道……” “终于相信自己是槐婴了?” “是怀疑。”我叹了一口气,“虽然我是不信自己是什么鬼槐婴,但是我的出生时辰八字、天象,都和槐婴相符,地门洞开,血月映天……真就那么巧合吗……?我师父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给我说过这些……到底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呢……?傅老二又为什么会有《槐婴册》呢?为什么要抱走莫家女婴将其封印呢……?我师父出现在酉埝村,行此大阵,又是为何呢……?” 我现在脑子真是要炸了。想不通的地方太多。 水书先生缓缓道:“咱们不妨就以槐婴为线索来捋,我想,槐婴是一切问题的中心。我手上这本,虽是用水族文字记载,但确也叫《槐婴册》,想必与傅思流无道派那本《槐婴册》同出一宗。可我这本,是个残卷,关于槐婴的许多记载都丢失了…… 我读过的部分,所记载的大略在说,无人知晓槐婴将降生于何年,只知若逢荒年大乱,便是槐婴出世之时。一旦槐婴降世落地,则人道难行。无道派讲求顺应因果、从无道论,于槐婴一事上却不尊无为,千百年来以扼守槐婴而生,是谓天下大道……” 难怪傅老二那么固执,原来这无道派教宗即是如此。 水书先生接着道:“若如你所说,无道派宗主以性命封祭莫家女婴,那那孩子是槐婴的可能性很大,否则,堂堂无道派宗主何至于此……?” 我仍有不解,“照先生所言,莫家女婴是槐婴,我亦是槐婴,这天底下究竟有多少槐婴……?” 水书先生摇摇头:“只是推论如此,我亦不知道这世上槐婴究竟有几人。对于无道派,我知之也甚少,只知道百年前它就是天下第一大派宗,教徒遍布天下,但其掌门宗主,身份成疑,极少露面,传闻道法飘然,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这无道派在中原也传了将近一千年了,它的教法宗义,自是经过千锤百炼的,所以槐婴之事,必有他的道理……” “所以先生也觉得,为着尚未发生的事情,将一无辜婴孩封印,是所谓大道……?”我道,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平和。 水书先生道:“非也非也。天下无完美之道,但若牺牲一人能换苍生太平,换作是我,我亦会做与无道派宗主相同的选择……” “那敢问先生,沈子爵私使阴力,最终使得金陵平定,他是善是恶?沈之星为助宋家夺天下,剜秦艽七羽,后王宋称帝国安数年,他是善是恶?杀一无辜而得天下,仁者不为。了真可以杀一人救苍生,偏他们不行?不过都是借口罢了。沈家人是为私欲,了真是为了口中大义,但杀人就是杀人,有何不同?先杀后定,即为功德,此道我认同不了。几万阴兵尽丧我手,错了就是错了,我不会因杀阴兵克定金陵城来为自己找借口。” 水书先生沉默不语。 我继续道:“你们都有道。偏生我就没有道。我师父从未教过我道,只教我如何挣钱,如何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如何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可在我看来,傅老二的道,他自己未必想清楚了。我的路,我却看得很清楚。” 渠鸟似乎被我的声音吵到,打了个哈欠,扑棱了一下翅膀,给水书先生的白胡须和白头发都呼到了一块儿。 水书先生似乎习以为常,不急不忙地给自己把打结的头发一点一点解开,解开后,长舒了一口气。 他看向我,和蔼地笑着道:“怪道是《万世书》里将宁淼捧得天高,她确实是有她的过人之处。大道至简,小观花,你的想法确是令老夫耳目一新。一百年了,如醍醐灌顶。老夫真是没白交你这个朋友。” 朋友?我哪来这么多朋友……任纷纷是我朋友,这老家伙也成我朋友了。 不过我听得出来,他并非认同我,只是不屑与我辩罢了。就像傅老二,经常跟我辩着辩着便叹气,最多再加三个字:你不懂。 不过他倒提醒了我一件事——《万世书》。虽然《万世书》杜撰成分居多,但《万世书》里如果记载了有关我师父的事,那说不定能顺着线索找到一些东西,解开我和成懿的谜团。 看来得回金陵一趟了。 《万世书》在宋兹手上。 宁淼(三)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第二天拜祭完我师父后,我们便启程回金陵。 金陵城已经恢复了三成生机,看来宋兹这个地方官做得还不错,不是个废物皇子。进入金陵城后,百姓们凡议论到宋兹,都是交口称颂。 我啧啧称赞,没想到宋兹还是个隐藏的宝藏。成懿嗤之以鼻,水书先生笑而不语。 我们还听到一个小道消息:住在四皇子官府上的尹家姑娘,恐怕不日就要扶正了。 我原本是不信的,毕竟娑衣前一阵还对傅老二恋恋不舍,怎么会转眼就从了宋兹呢。可进了府衙,看到娑衣满脸绯色地给宋兹更衣,我有点信了。 娑衣见我们来,怪不好意思的,趁着水书先生和宋兹他们寒暄的劲儿,我问她可是跟了宋兹。 她羞涩地点点头,说我们走了之后,叛军又来偷袭过几次,甚至潜进了金陵城内,有一次她出去采买,差点被一箭射死,多亏了宋兹替她挡那一箭。宋兹三日三夜高烧不退,差点丢了性命,那时她便认定了,宋兹才是真命天子。 见我们嘀嘀咕咕,宋兹走上前来,亲昵地揽过娑衣,笑着道:“小观花,你有什么事,不妨直接问我,何必难为她?” 我撇撇嘴,牙都要酸掉了。 宋兹道:“你们来的正好,我正在和黄师挑日子,待选定吉日,我便上禀皇爷,就在这金陵城,纳娑衣为正妃。你们要是不嫌弃,留下来喝一杯我们的喜酒吧。” 娑衣似是第一次听到这话,很是一惊:“我——我这样的乡野女子,怎么能做皇妃……你,你不要折煞我了……” 宋兹一本正色:“我宋兹发过誓,此生非你不娶。你要是不愿意嫁,那我只能出家做和尚了。” 娑衣羞涩地低下了头。 成懿又吐了。 我尴尬地笑笑,这波恩爱秀得我是一阵哆嗦。 我抖掉一身鸡皮疙瘩,言归正传,对宋兹道:“四皇子,我们这次来,是想借你手上的《万世书》一览,有些事情有不明之处,想看看能否借《万世书》找到些线索。” “这有何难?”宋兹低头看了娇羞的娑衣一眼,“你们是娑衣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稍待片刻,我这就去取。” 宋兹去取书的间隙,娑衣给我们烹了一壶春茶,我抬头看庭外,才发觉春天是真的来了。人真的是健忘的,这样看着眼前的满目春色,便渐渐地忘却了冬日的枯寒飞雪。 我脑子里不知为何忽然蹦出傅老二的样子,西洞庭的春天应该来得更早吧,草长莺飞,鱼欢水跃,不知道他是不是还穿着他那一身破破烂烂的道士袍。 我摆摆头,把他从脑子里赶走。西洞庭春不春天,他穿不穿破道士袍,与我有什么相干。 我贪那一掠春光,仰靠在回廊上喝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调戏娑衣,水书先生品着茶,直呼好茶、好茶。成懿躲在阴处,一脸不快地望着我。 宋兹这时取了书来,我接过,迅速地翻看有没有关于我师父的篇章。 果真如水书先生所说,《万世书》里记载了不少关于宁淼的片段,从她师从无道派,到转投阴阳棋一派,都有记载。小字部分还有些关于她的轶事,譬如和三十个男人的纠葛啊,一天要吃九九八十一道珍馐之类的。难怪说《万世书》杜撰得多,有些记载真是编得没谱了。 宋兹在一旁讪讪地笑:“那咱们敛叶派也不是什么大派,教众要吃饭,出版了总得挣钱吧。这些小调料是必须的……这样不但修道门派爱看,普通老百姓也爱看……” 我扶额叹气。风气就是被你们这些不负责任的写书人给带坏的。 成懿在一旁幽幽地问:“照你这么说,这《万世书》应该卖出了很多本,怎么到如今,就剩了这样一本孤本呢?” 对哦,这倒是个问题。 宋兹想了想,道:“这个我也不清楚,只是偶然听师尊说过一回,似乎是叫魂那几年,朝廷对这类书籍严打,烧过不少,那时人人自危,或许自毁的也不少,再后来,这书市面上就极为少见了。我手上这一本,是敛叶派派内传下来的一个底本,你瞧瞧,中间还有许多错字尚未勘正呢。” 原来如此。 成懿踱到我身旁,道:“这书我看也不靠谱,未必知道什么实情,八成都是道听途说的。看着好像什么都记了,但是你仔细想,宁淼为什么忽然从天下第一大派脱出,投入了一个几乎是跟无道派对立的阴阳棋一派,这中间的因果,这书根本都没提。反倒是一些花边野史,大书特书,什么破烂玩意儿!” 成懿这话明显是冲着宋兹说的,八成是《万世书》里头记载的一些不尽不翔的话败坏了我师父的名声,他看着来气。 宋兹虽然脾气还不错,但好歹是个皇子,再者说了,怎么说他也是敛叶派的人,之前傅老二说《万世书》尽是杜撰,他还气恼过一回,如今成懿这么说话,宋兹立时便被激得脸通红了。 他站出来,道:“你懂什么?!我敛叶派不是拿不到料,而是许多事情并不是拿到手了就能往外说的!你可知道我敛叶派最大的财富是什么?不是那堆积如山的金锭子、金叶子、金瓜子!而是我敛叶派的残卷室!那里头记载的仙门道家的秘密,随随便便说出一个来,都能给你吓死!” “残卷室?”成懿重复道。 宋兹意识到自己说多了,抿嘴不语,眼神飘向别处。 我急忙问:“那残卷室你可能带我们去?” 宋兹含糊几句,竟然作势要跑。此刻我可管不了你是不是皇子了,我稍一抬手,就将他拎了回来。 “这么一点小忙你都不帮,你还想娶娑衣?”我道,冲娑衣使眼色。 娑衣有些尴尬地上来帮我打边鼓,到底是娑衣面子大,宋兹这才松了口。 “我是大弟子,进是能进去的,可是要带外人进去,还是有违教规……若被师尊知道,我是要受鞭刑的……”他委屈地看向娑衣。 我郑重地点点头:“意思是要是带我们进去不被发现,就没事了,对吗?” “……”宋兹无语凝噎。 成懿冲我竖起大拇指。 巧的是,敛叶派的本部就在金陵,那残卷室,就在金陵城外浮桐山。 宋兹就这样半推半就半被挟制的,带着我们上了浮桐山。 敛叶派虽然也算是仙门道家的一大门派,可立派以来从来没出过什么道法高深的人物,也不知是为了在江湖上立足才去搞出版,还是搞了出版之后松懈了修行,总之一句话,敛叶派的人不大行。多的是像宋兹这样,连看到傅老二手心点火都满目惊讶的半吊子修行者。 但是架不住人家就是真金实银的有钱啊,是以这浮桐山上,雇来了将近三百名外派高手把守。听宋兹说,这些人每月领一万银钱,还包吃包住。即便金陵城打得个稀巴烂,这浮桐山被道法团团护着,连个战火星子都没被砸到。 我们一面避开守卫走小路上山,宋兹一面委委屈屈地唠叨,说连这残卷室所在之处,都是敛叶派的至高机密,如今他不仅泄露了机密,还要带人进去,真是要做好皮开肉绽的准备了。 他这话我信三分不信七分,说到底他是当朝的四皇子,这身份摆在这儿,我就不信敛叶派的掌门会真拿他怎么样。 爬了快两个时辰,我们到了山顶。山上真正放残卷的宫室,比山下的结界更强,宋兹带着我们绕到后方——那里有一处尚未来得及修补的漏洞。 “这结界是几十年前请高人布下的,最近几年薄弱了。原本我今年视察之后是要上报师尊的,可又逢战乱,这事就耽搁下了。”宋兹道,引着我们往那破洞走,“此事你们切记不可传扬出去,否则,我皮开肉绽都是小事,我师尊可是会出追杀令的!” 成懿颇不耐烦:“少废话,赶紧走吧。你这么唠唠叨叨的,待会儿把人都引来了!” 穿过了结界,我们便到了浮桐山山顶巨室。出手阔绰的敛叶派,用异石修建了一座宫室,上书“残卷”二字。 水书先生说,异石产自云南,因体型巨大、不受潮寒而闻名,是贮藏书籍最好的所在,书简置放其中,能百年不腐,字迹不退。好东西总是昂贵的,将一块异石从云南山林中运出,就要花费十万金,路途中累死的工人就不知有多少。 我望着这座金子和鲜血砌成的巨大宫室,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它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山脚下的平民百姓却在战火灰烬中摸爬滚打。敛叶派花这么大力气与这么多金钱,守着天底下的秘密,很难说是什么正大光明的门派。光是修建宫室就如此靡费,再往前推,搜集这些秘辛,又要花费多少人力金钱?谁知道他们握着这些秘密打算做什么。 “你们敛叶派有这样大的财力,怎么不去干点正经事?朝廷和叛军年年打来打去,也没见你们的人行走江湖,救助百姓啊?”我道。 宋兹未答,取出一块玉牌,将那牌子嵌入石门的门环之中,那玉牌似乎就是开门的钥匙。石门的第二重结界被打开,“轰隆隆”地朝两旁开启。 甫一开启,便有一股强大的冲击波袭来,我闪避不及,被重重一击,胸骨似乎断裂,顺势吐了一口血。 成懿立刻将我带到一旁,水书先生小小的身躯拖着宋兹避到一旁,他似乎也受了冲击,陷入昏迷。 “是守门阵!”水书先生将宋兹置于地上,“成懿,你看护好他们,我去破阵!” 成懿应是,急忙委身问我如何。 我胸口的伤尚好,外伤之痛,我习惯了,可我耳内忽然一阵急鸣,那种尖刻之痛直抵耳鼓,牵引着我头痛欲裂,生不如死。 宁淼(四)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成懿替我运气护心轮,但我体内真气四窜,难以压制,那耳痛也愈发尖刻,刮得人只想掏空脑子来,才能舒坦一点。以我自身之力,根本无法得救。 我释出地佛果,以其阴力替我疗伤。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缓过来。 宋兹也醒了过来,水书先生也已经破了守门阵。 水书先生给我和宋兹各吃了一枚护心丸,以镇内伤,“这守门阵乃七十三家道人施法所布,阵力高强,你和宋兹正面受到冲击,所以重伤。十二个时辰内,不要使用内力,否则还会有筋脉断殂的危险。” 我点点头,成懿颇担忧地望着我,我安慰他,并无大碍。 他皱着眉头,摇摇头:“我不是担心你的伤。我是担心地佛果。你似乎越来越依赖它了。这地佛果虽然是好东西,但毕竟是阴间之物,不属于生人,你如此依赖它的力量,破了守恒法则,只怕会有后患。” 水书先生摸着他的白胡子,点了点头,似乎很是同意成懿的说法。 可现在也不是纠结地佛果的时候。我们得赶在被发现前,赶紧找到和我师父相关的密卷。 我们进入残卷室,那里面书海浩瀚,文牍成山,根本无从找起。 我丧气地看着这巨室,宋兹这时咳嗽两声,站出来,道:“找书没什么难的。”他拍了拍手,掌心散出一些五颜六色的粉末来。 “这是什么?”我问。 “这是我敛叶派的法宝,不可外传。”他神秘兮兮的。过了一会儿,巨室四周暗处忽发出像老鼠一般窸窸窣窣的声音,听得人心里发毛。 “啊!这什么啊?!”成懿忽然尖叫一声。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暗处窸窸窣窣地爬出来许多昆虫一样的东西,它们朝着宋兹聚集,似乎是贪食他方才拍出来的那些五颜六色的粉末。 宋兹道:“这是敛叶派养着的书虫,找书很有一手。小观花,你师父留下的东西可在?” 我想了想,将师父留下的那个铁盒子递给他。他将铁盒置于地上,那些虫子吃饱之后,围着铁盒子转悠,转悠了一会儿,便出发去找书了。 宋兹又从怀里掏出一颗夜明珠来,用术法将那颗夜明珠置于室顶,那珠子受术法激发,光芒四散,那光洒在方才吃过粉末的虫子身上,那些虫子竟也发出五颜六色的光来。 “跟着它们走吧!”宋兹道,擎着夜明珠往前走。我们跟在后面。 走了一段路后,那些虫子停了下来,绕着一个书架打转。 宋兹收了夜明珠,道:“就是这儿了!”又给那些书虫喂了点食,虫子们饱食一顿后,撤走了。 我们便开始在那个书架里找。说来容易,但那书架也是高耸如云一般,仅一座书架恐怕就藏书数万。这样的书架,整个残卷室又有近一千架,敛叶派的实力可见一斑。 也不知找了多久,累得我是腰酸背痛,胸口还痛。水书先生帮不上太大忙,毕竟他个子小,胡子长,太不方便了。最方便的还是成懿,他没有实体,飘着就能上去。 我和宋兹正在集中精力找下面的书籍,忽听头顶成懿呼喊:“找到了!” 他用术法托着那本书匣子飘下来,我接过,打开匣子,里面只有一封信。 我摊开来看,那歪歪扭扭的字迹,我太熟悉了,是我师父亲笔。 上书: “漠北槐婴,我已寻到。以上古岐阵将其镇压,掌门师兄可放心。此槐婴身上,有我以本派禁法、耗半生修为所种槐花藏,可封印其阴力。若此槐婴终破阵而出,祸乱世间,师兄可启本派禁***转槐花藏,将其永远封禁。封禁之法,为防泄密,我已托念儿带回,此法阴鸷,万望师兄三思三重。不可轻启。” 落款是:宁淼亲笔。 上面还覆上了我师父的印章。 看完此信,我心中一沉。 莫家女婴出生之时,我师父已经仙逝,那大阵,必不可能是为了镇压它。我师父身旁,由来就只有一个我。所以……我师父煞费苦心,起天地大阵,要镇压的东西,莫非是我?我果真是那槐婴? 成懿将信件接过去看,看完不可置信地望向我:“你当真是槐婴?”他又反复将那信件看了几遍,忽恍然大悟道:“我就说什么血月映天、什么寅时我十分熟悉,我终于记起来了,这是宁淼醉酒后常念念叨叨的话!所以她忽然消失,忽然由无道派转入阴阳棋派,都与你相关?” 水书先生接过那封信,仔仔细细地看完,道:“老夫虽无法解释,为何你与莫家女婴同为槐婴,但小观花,你的确不是一般人。没有什么一般!人能够毫发无伤地闯入水族禁地,没有一般人能操纵地佛果、收伏天门盏之匙……依你师父这封信来看,她当年应该是领了教命,寻觅槐婴,镇守槐婴……所以她忽然消失于江湖,原来你是她最后的宿命……” 是吗……?我是她最后的宿命?她是为了封祭我,才将我收在身旁? 可我不懂,傅老二师父不惜祭道来封印莫家女婴,我师父为何与他行的是不同的道?我好模好样地长大,从小未受一丁点委屈,也未察觉到一丁点异样……她教我本事,养我成人,我感知得到,她从未将我当作异类。而且,我若是槐婴,师父应该誓死保守这个秘密,可她却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反反复复地告诉过我我的出生时辰与天象。 她到底想干什么? 可她却又布下上古岐阵……种下槐花藏……下如此凶狠的两重禁制,只为了防我。 我想不明白。 “小观花?”成懿轻声唤我。 我望向他:“成懿,你与我师父度过了几十年岁月,你应当很了解她。不如你来告诉我,她到底是想干什么?是想杀了我?还是想保我?” “……”成懿不语,望着信笺出神。 “我从小就跟着师父,她说什么便是什么。对错黑白,她从未去细分,她教我做人从心。我听她的话,无论她生前死后,我唯一的方向就是听她的话……可是——可是——这突然间,我竟然变成了她用尽心血要防的怪物……?我之前与傅老二辩,槐婴何辜,为何尚未出生就要将它封印,我底气十足!因为这就是我师父教给我的道!可是——这一夜之间,一切都变了,我方才晓得,原来我师父与傅老二秉持的是同一个道!那我该如何——?!如果我没有和傅老二误入献祭冢,那上古大阵没被破,傅老二便随时可以秉持他派道义,将我镇杀在酉埝村!还有那槐花藏——什么是槐花藏?!我师父竟然在我身上种下这样恶毒的咒法!我这条命,说到底完完全全掌握在她无道派手中!凭什么?!”我说着说着,忽然嘶吼起来,眼泪像瀑布一般涌出,打湿了衣襟。 我受伤的胸口被牵动,猛烈地疼痛起来。我吃痛地跪下来,一口接一口地大喘气。疼,太疼了。我分不清是胸口疼,还是心疼。我从小到大从未有过这种感受,背叛、冤枉、负气、委屈……为什么我什么都没有做过,从出生起就被人钉死了命运? 我眼前浮现出莫家女婴悬浮如活珠子的模样,竟然有些后怕。若当年我师父与她师兄行的是同一种道法,在我出生时就地将我封祭,那我……那我这个人……就将不存于世……从未存在过……! 我打了个寒噤。心寒。 我眼前忽然出现一个画面——傅老二站在洞庭湖底城,冷冷地看着我,看着趴在地上的我。就像掌握生杀大权的神,看着地上苟且偷生的蝼蚁。 对……对了!《槐婴册》……《槐婴册》!他手中握有完整的《槐婴册》! 难道……他什么都知道?! 漠北槐婴(一)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我反复地回想,我有没有将自己的身世泄露过给傅老二,但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我们回到了宋兹的官衙,娑衣做好了饭菜等我们。 我吃不下。成懿陪我在院子里坐。他也一声不吭,我们的气氛很凝重。夜里其实还凉,可我在树下坐着,一丝一毫都感觉不到。整个人都是木的。 娑衣这时跑进来,说要给我洗澡。我推说不用,但她已经叫人把洗澡水都备好了。 “你瞧你这一身脏兮兮的,又是土又是血,这一天一夜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还不洗呢!快来!”说着把我拽进屋里,脱光按进了桶里。 水漫上来的那一刻,我才知道,方才我在院子里,已经冻僵了。如今一阵温热漫上来,我似乎活过来了一些。 娑衣给我搓着背,忽然一声惊叫:“小观花!你这背上,怎么多了——翅膀?!” 翅膀……?哦……是秦艽的七羽。 我给她大略解释了一下,可她好像还是很疑惑,一边摸着一边喃喃:“可是你这个翅膀……看着很邪门的感觉……是黑色的……你说它能治你的伤……?我怎么感觉它不是什么好东西呢……?” 黑色……?我分明记得,秦艽七羽的法光,是金色啊? 趁娑衣出门去换水,我立刻召来成懿,成懿一见我在洗澡,咋咋呼呼的:“你洗澡呢你叫我来干什么?!你有没有一点男女之防啊?!” 我顾不了那么多,对成懿道:“你快看看我后背的七羽,有何不妥?” 成懿扭扭捏捏,可一看到我后背,似是受了惊吓一般:“你这——七羽怎么泛着黑气?!” 果真…… 成懿道:“莫非是——” “应该是在残卷室被守门阵所伤,破了七羽的保护。原本七羽就只能暂缓我的九识之失,如今……它也是尽力了……”我道。 成懿不语。 等我换好了衣服,他从屏风后走出来,望着我想要说什么,又没说。 我和成懿是生过血契的,虽则不能像他和傅老二一般共情,但他心里头大概是个什么感觉,我也能有些感知。他的那种无力感就像藤蔓一样爬上来,几乎爬满了我的心头。 我忽然感觉好累。白天爬了一天的山,又找了一夜的书简,又受了伤。我真的觉得好累。 从去年我师父去世,我从酉埝村出来游历,一切就好像在往一条难以回头的路上走。而我如今,当真觉得累了。 我失笑,望着成懿道:“你还记得我俩生血契的时候吗?” 成懿眼神暗了暗,点点头。 “那时候傅老二就说我不是什么好东西,绝非正道,我还和他争呢……”我笑着道,“后来我又逆天理放了秦艽,郎希也说我不是个好东西。再后来……我又强渡了傅小六……你那时也是说过的,我逆天而行,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看起来……我确实一直在做一些有违天道的事情……难怪啊,无道派以扼守槐婴而生……我这样的怪物,生出来确实不干什么好事,对吧?不过……九识尽失……搞不好还是件好事呢,我可不想像莫家那孩子一样,被永远的封印,就像个活珠子一样……” “小观花……”成懿叹了口气,坐到我身旁。他经常这样坐到我身旁,我师父走后,跟我最亲近的就是成懿了。我现在已经很习惯身旁有他了。 他道:“你自己之前也说过,那莫家女婴什么都没做,只是出生在这个世上,难道就是错吗?此刻你怎么如此沮丧呢?难道就因为宁淼那封没前没后的信?她若要杀你,为何大费周章起两重禁制?为何不杀了你,一了百了?我总觉得,事情不像你想的那样。宁淼做事,绝非无道派之流。她有她自己的坚持…… 至于槐婴究竟是什么,会做出什么祸乱世间的事,我们也都不知道。我只知道,自从我认识你,你就没害过人。你是不是怪物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这一身道行是你救的,秦艽是你救的,莫宁也是你渡的。我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可你还是选择救了我们而不是杀伐。我不相信什么道,是非要置人于死地的。” 没想到,成懿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我心里很暖。就像方才泡澡时,温水漫上来那种暖。 “……谢谢你,成懿。” “……” 是信任吗?这种牢靠的感觉?成懿鼓着他的大眼睛望着前方,我忘着他的侧脸,忽然感到一阵踏实。 我俩极少这样正经地谈心。话说完了,我俩忽感一阵尴尬。 成懿忽然蹦起来,尴尬地踱来踱去,最后丢下一句“你早点睡”,跑了。 我躺在床上,想着成懿说的那些话。 是啊,我如果就这样颓废了,像无道派为槐婴定性一样,给自己判了罪,那接下来我该如何自处呢?听天由命任由九识尽失?或者干脆一点,让傅老二动手封禁了我? 这都不是老子的风格啊。 何况那傅老二,面目可憎,凭什么他就是正道大派,安排我的生死?哼。 老子偏不服。 这样一想,心里头还是痛快多了。心一松,觉就来了。 我正睡得迷迷瞪瞪,忽然,我腰间的解风铃响了。 我一惊,难道是小六回来了?!他多日不现身,上次我们匆忙去了西洞庭,后来又发生了许多事,我几乎将他都置于脑后了,可此刻这一声铃响,我忽然就泪水充盈眼眶,忽感一阵委屈涌上心头。 是了,不管这世间其他人怎么看我,要杀我还是要封祭我,傅小六是永远不会背叛我的。 我立刻坐起身来,刚准备催动阴阳眼观他,傅小六竟现身了。他穿着他那一身大袍子,站在惨白的月光底下,静静地望着我。 “小六,你怎么……你学会现身咒了?!”我惊道。 傅小六走过来,微微笑道:“现身咒会了,金陵城隍的压制我也能破了,小观花,往后不管你去哪里,我都能像成懿一样跟着你了!不会再看着你一身伤的回来,却什么都帮不了……小观花……”他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一片凄凉氤氲过来。 小六这是“哭了”? 我上前去,想要好好地看看傅小六,他身后忽然闪出一个人影,一身黑衣,吓我一跳!我就着月光仔细一辨,那人竟是—— 凌瑞津?! “你怎么会在这儿?!”我下意识地挡在傅小六身前。上次一战,沈子爵被擒,他受了伤,我以为他会安分一点,没想到,竟然又出现了! 凌瑞津哈哈笑道:“小观花,好久不见了啊!怎么,看你这紧张的样子,是怕我散了你这小情郎的道行?哈哈哈哈……“他笑着踱步过来,“蠢丫头,你要不问问他,他那现身咒是跟谁学的,他那一身的功法是谁教的?嗯——?哈哈哈哈……” 什么意思……? 我回头看傅小六,他正低头望着我,神色有些躲闪,他缓缓道:“小观花,我……我入了阴阳棋一派了……他……他是我师叔祖……?” “你说什么?!”我不敢相信我的耳朵,“你说你入了什么?!你——你拜在这个人渣门下了?!你脑子呢?!” “……”傅小六低着头,一声不吭。他委屈的模样,就像当时在山上打阴兵,他帮倒忙时,我和傅老二指责他时的样子。 感觉像过去一百年了。 如今的傅小六,鬼身,面色苍白,七孔流血,何有往日风光? 我心中一痛。 看着他委屈的样子,我很不忍,可是——那可是凌瑞津啊!他摄生人魂魄、逆天炼魂,他设套骗我和傅老二亲手杀了几万阴兵,背上这样重的罪孽,他这种阴损之人,傅小六怎么可以拜入他的门下! 我气得胸口疼!“噗——”地吐出一口鲜血,跪倒在地。 傅小六急得语无伦次,想要扶我,却又碰不到我。 凌瑞津施施然走上前来,“小观花,你也不要急,我这次来,不是来和你作对的。而是找你合作的。你忘了我上次跟你说过的话吗?你想要复活傅家小六,我想要复活任纷纷,我们目标是一致的——而且——漠北槐婴,你难道不想摆脱无道派的禁制,嗯——?” 漠北槐婴(二)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你怎么知道漠北槐婴之事?”我喘着粗气,问道。 凌瑞津妖媚地笑,笑声刮得我一阵难受。傅小六蹲下来,眼神畏缩地望着我,道:“小观花,是……是我告诉他的……你们回金陵后,我……我一直跟着你们……” “是你?!”怎么可能……我道,“为什么解风铃没有响?!” “因为我压住了心旌,解风铃是不会感应到我的……” ……这个破铃铛……! “还有你九识渐失之事……我也知道……”傅小六说着,低下了头。 他听到了……傅小六默默地听到了多少事情?!我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小观花——”他忽然急切地看着我,“凌瑞津——不——师叔祖,他有办法可以破你的九识尽失城隍道法,你不如听听看他怎么说好吗?还有槐婴之事,师叔祖也是可以帮你的!” “所以你拜入他的门下?”我反问道。 傅小六闷头不做声,就像做错了事一样。 可他越是如此,我心中越是难受。傅小六啊傅小六,我不需要你再为我做什么了!你这个傻子!往后余生,都是我欠你的、我该还你的!你这样不计后果地帮我,我要还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 凌瑞津走上前来,不由分说,替我运功疗伤,他功法了得,不一会儿,我已经恢复大半。 凌瑞津道:“小观花,我对你从未有敌意,你又何必如此固执呢?说起来,我与傅思流,只怕他于你才是更大的威胁。我只有一个目的——复活任纷纷,除此之外,别无他求。而这件事,除了你,没有人能帮我。” 因他提到傅老二,我极快地闪了傅小六一眼,还好,他没太听明白。我不想让傅小六知道,他最亲的二哥,教命是要杀我。我不想他夹在我们之间为难。他这一生,托我的福,已经够难了。 我冷笑道:“笑话,你这么大的本事,还需要我帮?你都办不到,我能帮你什么?你要是还想利用我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做你的梦去吧!” “那如果不做伤天害理的事,就能复活纷纷,你愿意帮忙吗?”凌瑞津道,语气忽软了下来,“如果循此道能复活纷纷,自然也能复活小六。你想想,这个买卖,一点儿不亏。而且,你若帮我这个忙,无道派于你所下禁制之事,我也能帮你破了。” 我不言语,凌瑞津的话,很打动我,没错,我是想要复活傅小六,可是这个魔头的话,我怎知能信多少。 凌瑞津见我狐疑,正色道:“我不妨实话告诉你吧,从前逆天炼魂,是为了炼出子午鼎。这子午鼎有囊天阔地之效,可收冥界凶兽谛听的兄弟原炙。这原炙肚中吞纳了千万因逆天条而亡的魂灵,要在它肚中修满百年功德才可放出,进入轮藏。原炙肚中日日夜夜燃烧锻魂三火,纷纷……纷纷的魂灵就在他肚中……我无法看着他,受如此大难而冷眼旁观……我原本的打算是,以生人伏矢魄祭炼子午鼎,而后抓一个观花婆,用地佛果凝成阴阳桥,助她下阴曹,让她驯服原炙,带出纷纷的主魂,让他主魂归体,再召回其他魂魄。所以当我知道你是观花婆的时候,我是觉得老天在助我——可是,你和傅老二生生打破了我的计划——你知道我有多恨你们吗?!我寻死体复活之法,寻了六年,上山下海寻子午鼎,花了六年,找到炼魂之法,花了四年,十六年了,复活纷纷是我唯一的念头……在尹家溪,一切准备就绪,眼看我马上就要大功告成,马上就要再见到活生生的纷纷了——可你们——” 他说着激动起来,眼神如冒火一般望着我。他自知失态,暂停下来,闭眼镇定了一下心神,继续道:“原本杀了你们也不足平我胸中怒气。可你却误打误撞收伏了天门盏之匙,我那时就觉得你不一般……没想到,你竟也是——槐婴——那我的把握就更大了。上次被你和傅老二伤了之后,我回了一趟阴阳棋派总堂无旭峰疗伤,趁我师父闭关,拿到了《上古器书》,那里头记载了许多仙器兵刀的用法禁忌,被我找到了不用伏矢魄就能炼成子午鼎的办法——子午鼎和天门盏,是天生相克,我派禁法有载,若将相克两器以制蛊之法置于同一炼化阵中,两器相杀,可得出一新器,此新器吸两者精华,功法将大在原器之上。这法子百年前我派仙人曾经用过,也成功过,所以我想,我亦可不经生魂炼化催动子午鼎,而以子午鼎和天门盏炼出新器,而后你持此新器下阴曹,凭借槐婴之力,收伏原炙,带回纷纷——” 凌瑞津的话,在我听来几近疯狂。什么原炙肚中锻烤魂灵,任纷纷就在其中……什么抓个观花婆用地佛果下阴曹……还有什么炼化子午鼎和天门盏……?这个人到底说的是什么疯话? “你不信?!”凌瑞津看出我的不信,忽然提高声调。他在屋内走来走去,十分急躁,忽又凑到我面前来,喊道:“你不信?!” 傅小六赶忙拦在我跟前,凌瑞津瞥了他一眼,很是不屑:“你拦什么拦?我要杀他你拦得住?!” 我把傅小六拉开,“你冲小六发什么火?你这些疯话随便拉个人来问问,看谁能信?” “好好好——”凌瑞津撩开袍子,单脚踩在椅子上,又痞又媚,“你说得对,跟傻子打交道就该用傻子的办法——” 我看向傅小六:他说谁傻子?傅小六尴尬地耸耸肩。 凌瑞津道:“这样吧,做生意讲诚意,我不妨告诉你,若想知道你的身世,你得往漠北部落去寻线索。若能知道你的出身,方才有可能破掉宁淼给你种的槐花藏,摆脱无道派的禁制。” 我无语地看着他——这话说了不跟没说一样吗? 凌瑞津又恼了,换了个站姿:“你还不信?!我跟你师父宁淼也是认识的!虽则我是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收了你这么个槐婴徒弟,但以你的年龄推算,她抱走你那年,漠北休屠王部落惨遭灭族,镇族之宝祭天金人不翼而飞,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我敢肯定,你的身世定与此相关,休屠王部落灭族之时,你师父定然在漠北——你也知道无道派天天念念叨叨的都是什么因果报应、果报循环,我认识宁淼的时候,她还没有这种槐花藏的本事,怎么抱回你之后,此法就成了呢?她一定是悟到了什么——” 如此听来,凌瑞津并不像是在胡说。 漠北槐婴……我师父信上的确清楚写明了我出自漠北,可有一点我仍是不明——既然我师父有了种槐花藏与起上古大阵两重禁制的方法来镇槐婴,傅老二的师父为何不用?为何要耗尽修为封印莫家女婴,自身也祭道,搞这种两败俱伤之法? 看来答案只能我自己去找了。 我要赶在我九识尽失与傅老二发现之前,破掉槐花藏。 漠北槐婴(三)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成懿和水书先生并不知道我与凌瑞津之间的约定。那晚凌瑞津下了结界,无人知晓他来过。 他们只是感叹傅小六功力的突飞猛进。成懿酸话说了一箩筐,大概就是不服气傅小六比他强,说傅小六一定是修了邪法。小六被他扰得不胜其烦,只好拉我出来做挡箭牌。那我只好随手甩了个禁言,成懿被封了口,气得满脸通红,赌气走了。 水书先生在廊下,喝茶,笑得“咯咯咯”。 “水书先生。”我唤他。 “嗯?”水书先生笑眯眯地倒了杯茶,递给我。 我接了,喝了一口,仍旧是娑衣那日备的春茶,道:“那日看《万世书》不小心看到——据说,水书先生,能观未来?” 水书先生抿了一口茶,微微笑道:“据说,观花姑娘,能看过去?” 我二人都笑了。 水书先生将小火炉的炭火拨了拨,火旺了些,水咕嘟咕嘟地冒泡。 “没有看得准的未来,没有看得透的过去。”水书先生意味深长地道,“只有现在。” 我这才发现,水书先生的眼睛,是那种很深邃的,好像包含了很多道理。 他道:“小观花,无论你是不是槐婴,都不改变你是小观花的事实。只要记住这一点,你便知道往后的路该怎么走了。与其幻想虚无缥缈的以后,不如看着脚下的路。” 我抬头看了看天,长舒一口气:“可是先生,小观花并不一定就是我。我连个名字都没有,我不知道我从哪儿来,我父母是谁,我为什么天生有阴阳眼。我现在唯一确定的事居然是——我是槐婴,天下第一大教派无道派谈之色变的槐婴。是,如今是什么都没有变,可无道派代代教宗难道都是蠢材,会惧怕一个什么力量都没有的槐婴吗?如果有些事情是命里注定,我想逃是逃不掉的吧?先生,这世上最简单的事情,就是自欺欺人吧?” “你想找自己的身世?”水书先生果然很机敏。 我点点头:“我想去一趟漠北,我要知道自己是谁。”我回头看了一眼,成懿还没回来,“但不能带成懿去。正好娑衣要和宋兹成婚,留他在这里吃喜酒。先生如果愿意的话,能否陪我走一趟漠北?” 傅小六这时凑上来,道:“我也去。” 三个字,说得斩钉截铁,不是在请问我,而是肯定。 我点点头,傅小六笑开了花。小六要是跟在我身边,我倒是放心一些,离凌瑞津越远越好。水书先生,懂得多,于我而言就是一个最牢靠的长者,有他在身旁,我会感到很踏实。 至于成懿……他不能跟着我去。我说不上来为什么,可是我偶尔做事,与成懿也有不合,尤其是在渡化傅小六之事上,我们有着很大的分歧。他偶尔会和傅老二统一立场。 若此去被他发现我的目的是要破掉我师父种下的槐花藏,恐怕他誓死都会拦着。毕竟,那是我师父最后的遗命。 三日后,我留成懿在金陵吃娑衣和宋兹的喜酒,我和水书先生、傅小六赶往漠北。我交代他,因他脚程快,所以留他下来,等他吃完喜酒,再来追我们。实际上,我趁成懿不备,以血契宿主的法令,对他下了金陵禁制,使他不能出金陵。不知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会有多生气,恐怕要大骂我三天。但我也算是很好心了,我拜托水书先生给他做了好多灵力点心,够他过嘴瘾的了。 我们行至敦煌时,天儿已经热起来了,再加上敦煌多风沙,天气就更燥热。而傅小六,依旧穿着他死的时候穿的那身毛领大袍子,我看着都热。刚渡化傅小六时,我天天都想见他,见到他就觉得很安心,很高兴,可如今,我每见到他,心中都万分难过,堵得慌。 水书先生挑了两个甜瓜,招呼我吃,我啃了几口,尝不出味儿来。 我心中一惊,我不知道自己是因为心情不好尝不出味儿,还是我的九识,又开始凋敝。 夜静无人时,我起身打坐,想要通过地佛果来对抗城隍法令。如果七羽有此功效,那么地佛果与天门盏同宗同理,没有道理不可以。 我回想任纷纷教我的法子,开始催动地佛果。我与它已经十分契合,它渐渐地从我额头出析出,莲花瓣合为一颗单珠,我催涌内力,地佛果将其吸收,复又反哺,我在它的滋养下,深感一阵清明。那感觉,就像是在极热如火般的沙漠走了一百年,忽然沉入一眼甘泉一样。我贪婪地吸收着它给我的能量,我甚至能感觉到我后背的七羽在渐渐苏醒,它与地佛果相互照应,甚为契合。 我正深度运功,忽屋外走过一人,那人喃喃自语:“怪哉怪哉,活了几十岁,头一次看见这月亮是血色的……” 我因此话分身,心神不稳,只好赶紧撤回功力,收回地佛果,以防走火入魔。可我仍旧受了反噬,内力受损。 傅小六这时忽然现身,急急地问我怎么了。 我猜想,这傻小子一定是一夜未睡守着我,这才如此及时地出现。可我胸口堵了一块石头一样,答不上他的话,只能靠在床沿大喘气。 傅小六还不算傻,赶忙找来了水书先生。水书先生睡得迷迷糊糊,一见我很是一惊,急忙打坐运功,给我疗伤。可我气血翻涌得厉害,水书先生似乎根本压制不住。 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让开吧老头子,以你那点儿本事,哪能压得住她啊?” ——是凌瑞津!他竟跟着我们来了! 凌瑞津的功力果然更强,不出一盏茶时间,我内息已经调匀,舒服多了。 凌瑞津收功法,道:“知道你为何会气息紊乱吗?你以槐婴之力召唤血月映天,哺喂地佛果,确实可以令本体功力大增,可你别忘了,你身上被宁淼种了槐花藏,那东西就是要克你槐婴之力的,槐花藏未破,强行引发功力大涨,你总有一天会像一个——一个什么呢——”他假装思考,一脸贱兮兮地,“哦,像一个吃撑了的蛤蟆一样,嘣——就炸了!” 虽然很想扇他两巴掌,但凌瑞津的确解了我长久以来的一个疑惑。原来血月映天,不是我每次都能凑巧碰上,无论是渡化傅小六,还是进入水族禁地,都是我将它召唤出来的。这便是不为人知的槐婴之力。也难怪我出生之时,就带着血月映天的天象。 “你跟过来干什么?”我反问他道。回头看了一眼傅小六,“是你沿途给他放的信号?” 凌瑞津嗤的一声,似笑非笑:“我凌仙堂要找什么人,还用得上他?” 他绕着我走了一圈:“你放心,总之,我不会害你。等你破了你的槐花藏,咱们再说别的事。”说罢悠悠然走了。 水书先生一脸凝重地望着我:“你要破掉你师父下的禁制?” 休屠亡魂(一)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难怪你不让成懿跟过来。”水书先生喃喃自语。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也罢。这是你的选择。也未必结果就一定是坏的。” 我苦笑道:“先生曾经说过,若牺牲一人能救苍生,您也会跟了真一样,选择封祭槐婴。此时为何又变了?” 水书先生摇头微笑,无可奈何的样子:“你就是吃定了我不会拦你,会帮你,所以才让我跟你去漠北不是吗?” 我也笑了。这老头跟我之间,还真是有一种神奇的默契。 第二日,我们继续上路。 从敦煌到漠北,少说也要走俩月,但凌瑞津本事大,缩地法用得滚瓜烂熟,缩短了一半的路程,我们于六月初到了漠北淮寒城。 漠北的天气变幻莫测,早晚极寒,这淮寒城的名字得来也不是没有道理,六月的天,晚上冷得好像要落下雪来。 凌瑞津说,淮寒城是漠北最大的城郭,曾是休屠王族属地所在,如今虽被朝廷接管,但南边打得热闹,朝廷根本无暇顾及,其实仍是一片无主之地。侠士、道人、游民等江湖人士往来于此,在此收风,或许能得到不少关于十六年前休屠一族灭族之事。 我们便找了一家客栈投宿,希望能打探到消息。 这天晚上,我正在房间打坐调息,忽听见屋外有人窸窸窣窣地在说话,好像在说什么,休屠亡魂缠留淮寒城,十六年来日夜呼喝不停,是以这淮寒城天气诡异,六月极寒,几欲飞雪。 我收了功法,悄手悄脚地推门出来,给了两张定符给那俩人,想向他们请教一下关于休屠亡魂之事。 那俩人一胖一瘦,看着似乎像是过路的行脚商人,见我有两下子,直呼仙人饶命。 我道:“我要你们的命干什么?只是问一问你们关于休屠亡魂之事罢了。知道多少说多少,不然,姑奶奶整人的玩意儿还是很多的。” 胖子灵泛一些,立刻便谄媚地笑着道:“我们也不是本地人,这事我们也是听旁人说起的。这话您甭管问谁,大家都是一样的听了个风,毕竟……”他那双贼眼眨巴了眨巴,“这休屠一族十六年前已经死光了……这传出来的话,有谁知道是真是假呢……” “你只管说,真假不辨。”我道。 瘦子接过话茬,道:“道姑或许是头一次来这淮寒城,常年往来于此地的人,大略都知道这些话。来淮寒城做生意的人,进城头一件事,就是要去城东那间无名庙,拜祭休屠亡魂,以求平安。据说,从前有一队商人,偏是不信邪,开口辱骂休屠一族,后来你猜怎么着——”他一脸神秘,“那十几个人,活生生冻死啦——倒也不怕告诉您,那几个人,当时就是住在这家客店——啧啧啧……那叫一个惨哟——一家客店住了几十个人,偏偏就他们,活生生冻死了……自那之后,谁也不敢胡说八道了……” 我冷笑:“你俩还不是在这儿嚼舌根?” 胖子一惊:“哟,姑娘,这话你可不能乱说——咱们,咱们这不是喝了点儿酒,酒后闲话嘛……可没有折辱休屠一族的意思——可不能胡说——”说着他那双眼珠子又滴溜溜转起来,往上望着,似乎害怕休屠亡魂忽然出现,要了他的小命。 我解了他二人的禁,俩人连滚带爬地跑了。 休屠亡魂……会跟我的身世相关吗? “姑娘为何打听休屠亡魂?” 正发愣,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回头一看,却是这家客店的老板。 老板须发皆白,有一些年纪了,间或咳嗽两声,看来身体不大好。 我道:“夜冷天寒,老先生怎么不睡觉,趴这儿听人墙角呢?” 老者呵呵一笑:“姑娘不也是听人墙角?” 我耸耸肩:“好奇么。” “为何好奇?”老者紧逼而问。 我其实很想回四个字:多管闲事。但忽然想到方才那瘦子说的,那队商旅就死在这客栈里头,或许这老头儿能知道些什么。 我道:“老先生在这儿开客栈多久了?” 老者咳嗽两声,道:“不多不少,十六年了。” 十六年……又是十六年。 “那方才那人所说,一队商旅死在这里的事,老先生是亲眼所见了?” 他点点头,示意我坐下,给我倒了杯茶。这天气,茶其实已经凉透了,可经他手之后,竟变得温热。这人,不是个简单的客栈佬,一身内力惊人。 我不敢喝那茶,他也看出来我不愿喝茶,摇头微笑,似乎一切都了如指掌。 他道:“敢问姑娘是作何营生的?为何来到这偏远的淮寒城?” “不敢,在下乃是一名观花婆。不介意的话,老先生可以叫我小观花。” “哦……?原来是一名观花婆?”老先生眼神忽然一亮,“观花婆能观魂灵,能下阴府,那这休屠亡魂的传说,姑娘便可验个真假了。” “听这意思,老先生不信休屠亡魂之事?” “呵呵。”老者笑道。他的笑很干涩,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姑娘若对此事万分好奇,明晚可往城东无名庙去探上一探。据说,休屠王是遭斩首而亡,死了之后,蒙此大冤,亡魂逗留不去,要找回它的头颅。于是有人给它修了一座庙,供奉香火,祈求它别出来作乱。但到底它非神非仙,庙宇也不好起名字,冲撞了神灵,所以一路以来都是座无名庙。去给它添香火的人,也不是为了求它庇佑,或崇敬于它,而是希望它老老实实地待在这座无名庙里头,永远不要出来……” 老者说完,长叹一口气。我从未见过有人,叹气像是叹出了一辈子的惆怅。 真是个奇怪的老人。 我一夜未眠,翻来覆去地想那个老家伙说的话。白日我依旧和水书先生他们四处打探消息,好容易挨到了晚上,我决定去无名庙探一探。 我穿上了在淮寒城买的皮草,身上这才暖和些。夜里城内的风呼呼地刮过,像是扇耳光似的甩在人的脸上。怪道有人说休屠亡魂夜夜呼喝,这风声可不就是像极了百鬼夜哭。 好在我小观花见得世面多了,这些压根不算啥。 淮寒城不大,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我就到了无名庙。那庙宇不大,甚至有些破烂,门头没有牌匾,看着真的是很寒酸。可这庙,隐隐地透露着一股邪气。以我多年的驱鬼经验,必定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我小心翼翼地走进庙宇,真是座奇怪的庙。连立像都没有,只是一个石桌上,摆着瓜果香炉,难怪那老者说,这些人并不是诚心供奉休屠王,只是希望它不要出来作乱罢了。 世间的人啊。还是师父说的那句,人心难测。 我催动阴阳眼,初时并未觉察到有何不妥,忽然一阵阴风刮过,风啸声格外令人心惊,接下来,我便看到一股黑色气团,那团黑气飘飘荡荡,逐渐显现成一个人形。 那人一身金色盔甲,威武非常,可是,没有头。 休屠亡魂(二)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我正想将那团气体观清楚,身后忽然一阵掌风袭来。 我转身,避之不及,但偷袭那人忽向后弹开,没有占到便宜。 傅小六现了身。是他替我挡下了那一掌。 “你没事吧?”傅小六走过来挡在我前面,警惕地望着那个人。 那人……看上去身形十分熟悉……可我在这儿能有什么熟人呢……? “老先生……?”我试探着道。 那黑衣人“呵呵”笑两声,那笑声就像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果真是他。 他揭下蒙面黑巾,道:“没想到是个有本事的观花婆。身旁还有这样非人非鬼的高手。”说着,他狠狠地咳嗽,像是要把肺咳出来一般。估计是方才傅小六伤到他了。 我走上前去,问他:“你为什么要杀我?就因为我问了关于休屠亡魂的事?” “呵呵。”他冷笑道,“沽名钓誉之徒,多了去了,主上啊,真是怎么杀都杀不尽啊——” 沽名钓誉?什么意思。我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 他忽然朝着那石头做的案几一拜,行了一个奇怪的礼数,并非中原的执手礼。 我好像有些懂了,“你是休屠王的部下?”那这意思,我方才进庙所看到的那个无头魂,八成就休屠王了。 那老者回头看我,边咳边道:“即便我不是你的对手,今日你也走不出这座庙。没有人能从这休屠百鬼阵中走出去!” 话未落音,庙里忽然冷风四溢,老者口中低喝,喃喃地念着什么咒语。那风越来越冷,像是凝成的兵刀,这样下去,我会被冻死在这儿。 我示意傅小六,我二人急冲向外,想要逃走,可是被很强的一股阵力弹了回来,小六道心不稳,一下便退了现身咒。我被那股力量打到趴在地上,也受伤不轻。 这个阵,果真很厉害。 那老家伙笑道:“我说了,没人能逃得出去。就连你身旁的这只东西,也将在这阵中被炼成齑粉,你就认命吧!” 说着,他好像以内力启阵,那阵以阴、水为阵力,极快地将我和傅小六包裹,我眉毛头发上都结出了冰晶。想必,那队商旅就是这么死的。我虽然不懂阵法,但能感受得到这股强大的力量,不是普通人能抗衡的。他说得没错,普通人没有人能从这阵力中逃脱。 但是巧了,老子不是普通人。 我飞快地暗念咒语,调动内力,释出地佛果。 玩阴的?地佛果是你祖宗! 我催动地佛果,它释出单光,将我和傅小六罩住。百鬼阵的寒气进不来了。 可惜破阵确实不是我的强项,我找不出这阵的阵心和弱点。无奈之下,我只好引气血之穴之血气,缠绕观花杖,借助地佛果之力,直攻那个老家伙。 那老家伙受我一击,阵还未全启,就已熄灭。他挨了我一观花杖,被地佛果阴力所噬,重重倒地。 这老东西……没有我想象中的强啊。 我查探了一下傅小六,他还行,虽然被百鬼阵所伤,但伤得不是很重。但他毕竟修道不久,道基不稳,不可大意。我嘱咐他就地打坐,行宁心咒,诸事勿理。我给他起了一个结界屏障,好让他专心。 我走到那老家伙面前,微微一笑:“老先生,这百鬼阵是困不住我了,还有别的招式吗?” 老东西被气得狠狠地咳嗽,本来年纪就大,还有病,逞什么能呢。我本来也不想伤你,奈何你无缘无故地要杀我。 我给了他一枚治内伤的药丸,他还死犟着不吃,我只好点了他的穴道,强行灌入。吞了药丸后,老东西似乎缓过一口气来了,咳得没那么吓人了。 我蹲下来,坐到他身旁,用掌心火起了个火堆。 “你——不要起火!”老东西忽然嚷道。 我奇了,“这么冷的天儿,这庙就跟个透风堂似的,你还受了伤,我也有伤在身,不起火,咱俩都冻死在这儿?” 他扑过来要灭火,被我一脚给拦下了。 他竟哭着道:“不能——不能起火——主上,主上怕火——” 哦……原来为的是休屠王。 我将他扶起来,宽慰他道:“你放心吧,以它现在的道行,这点儿火光奈何它不得。” 他颇为狐疑地望向我。 我耸耸肩:“我不是告诉过你,我是个观花婆?我方才进来的时候,观到休屠亡魂了——如果那是休屠亡魂的话。它已经成形,有了道基,和普通魂灵不同,所以些微火光伤不到它。只怕青天白日而已。” “你说你看到主上的亡灵了?”他惊讶道。 “看到了啊。”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观花婆不就是干这个的吗?“穿金色盔甲,约八尺高,魁梧非常,但是没有头。可中?”咦?什么时候惹上了郎希的口音。呸呸。 “金色盔甲……是……是……可是你怎么会看得到……”老家伙喃喃自语,忽然抓住我的手,“我请过道行极深的观花婆来做过法,她们都只能感应到亡灵气息,从来无人能够真真切切地看到休屠亡魂——为什么你可以?!你是什么人?!” “喂!”看不出,老家伙年纪虽然大,力气倒是不小,给我手掌都掐紫了,“你先放手!” 他这才觉察到自己用力过猛,放开了我。 我揉了揉手掌,离他远一些,“不如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杀我?就因为我问了休屠亡魂的事,你就要拿我的命?” 他看我一眼,眼中充满了不屑:“你们这些修道之人,用心不纯,个个都想捕猎休屠亡魂,扬名立万,死不足惜!” “哦?你以为我要捕猎休屠亡魂?那我顺便问问,这休屠亡魂究竟有何用处啊,这么多人要猎获它?” “哼!”他正气十足地冷哼一声,“你别装模作样!世间多的是你这样的蠢材,才会信那些似有似无的话!若非如此,休屠一族也不至于……唉!”他重重地叹气,本来就老,看上去更苍老了。 “哦——我明白了——”我故意吊长音调,凑到老家伙面前,“十六年前死在你客栈里的那十几个人,根本不是什么过路商人,是几个装扮成过路商人、想要捕猎休屠亡魂的道人吧?那十几个人,都是你杀的?用休屠百鬼阵?” “哼。”他神气十足地提了提肩膀,可惜那老而佝偻的身躯已经提振不起来了,“杀他们,用得上休屠百鬼阵?老夫火寒掌足矣!” 火寒掌?没听过。但大概就是他能将冰水片刻温热的本事,内力的确不错。 不过…… “老先生,你功夫的确不错,可我看得出,这道法并不是你的强项,休屠百鬼阵确实厉害,可是以你的道行,根本驾驭不了。这阵是谁教你布的?这起阵之法,又是何人教予你的?是休屠王?” 老家伙睨我一眼,忽然不说话了。好像提防我问出些什么。 我只好又蹲到他身旁,换了一种温和的语气循循善诱:“老先生,实话跟你说,我小观花来此地,并非是为了什么休屠亡魂,我也确不知道这休屠亡魂究竟有何妙用,惹得修道之人趋之若鹜。我来漠北,是因为想找寻自己的身世。而我,除了知道自己生在漠北,生的那年正逢休屠一族灭族,其他的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才打听关于休屠亡魂的事。这样说,你可听明白了?” 他似乎仍是不信,咳嗽着挪到火堆的另一边,好像我身上有刺一样。 哎,看来这回又要做亏本生意了。 我道:“这样吧,为表诚意,我行一回观花,问问你那主上可有话交代。拿这换你关于休屠灭族之事的真相,可否?” 老家伙仍旧不说话。但眼神松了松,很明显动心了。 我只好催动阴阳眼,先见了这休屠王再说。 休屠亡魂飘飘绕绕,逐渐成形,一身金甲,虽则是一抹魂灵,倒也能探出它生前的杀伐气魄,想必是个能征善战、策马挥军的大武将。 可奇怪的是,我念了半天谒摩咒,想和它共神识,却什么都探不到。 这种情况在收伏莫宁的时候也曾遇到过,那是因为莫宁非鬼非魂,是低等邪祟,所以无法与我通神识,可这休屠亡灵,可不是个简单的鬼,为何竟会清明尽毁,我连一丝一毫都探不出来呢? 休屠亡魂(三)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无奈,我只好收了功法。 情况有点尴尬。 那老家伙满脸期待地望着我,眼含泪光,急急问道:“主上、主上他说什么了?” 这要换以前,我是一定会瞎胡诌的,如此才能挣到钱不是。我师父也是这么教的。这可不算做坏事,毕竟了人一桩心愿不是。师父总说,活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死了的人说什么不重要,只要说的话是能让生人好好活着,就行。 可是也不知道是不是跟傅老二那个假道学在一起久了,如今我做这些坑蒙拐骗的事,心里竟然隐隐地有些不痛快。确实没有以前那样心安理得了。 我吞吞吐吐了半天,居然说了实话:“抱歉啊,老先生,这休屠亡魂似乎清明尽毁,一片混沌,并不能与我共神识,所以……我探不到它的悲喜心愿——” 老家伙眼里的光很快就暗了,恢复成他之前那个样子。就像一个活了千百年的老龟一样,佝偻着,眼神里早已没有了对世间的关爱与热情。 他坐在那里不说话。也没怪我也没骂我,就静静地坐在那里。越静,这庙里就越清寒。 我起的那点火,渐渐地就要熄了,我提醒他,要不先回客栈再说。不然这无名庙里的寒气,当真会把我俩冻死。 傅小六此时也已调息完毕,可是因为他没有实体,还是只能我背着受伤的老家伙回客栈。 第二天,我和水书先生预备出门去收风,老家伙忽然找上门了,还带了酒菜。 凌瑞津相当不要脸地坐在我房里吃吃喝喝,也不给钱。我跟他吵,但他那张嘴,我根本吵不过,再加上妖里妖气的,跟他说多了伤身,我只好让步。 倒是傅小六松了一口气。这蠢小子是当真把凌瑞津这种货当师叔祖了,夹在中间为难。 我原本就觉得凌瑞津占他便宜,他凌瑞津是行的什么辈分,让傅小六叫他师叔祖?可是看傻小子的样子,竟像是一点不在乎的。 我不禁想起当初我和他二哥起冲突时,他夹在中间为难的样子。傅小六真是,丝毫没有改变。当时没有将我当成怪人,此刻也似乎并不认为凌瑞津是什么大恶人。 哎,傻小子。 老家伙给我倒了杯酒水,推到我面前来。我对他这样态度大转弯有些怀疑,不想喝他这杯酒。 他轻轻一笑,这一笑不打紧,又牵着他咳嗽起来。水书先生不知何时摸上了他的脉,摸完一惊:“老先生,您这身子——” 老家伙摆摆手,让水书先生打住:“不劳老先生费心。这副东西,早也就该就尘就土了。只是……” “只是你死了,若再有人来捕猎休屠亡魂,可该怎么办?”我接话道。 老家伙看我一眼,无奈地点了点头。 他道:“这便是今日老夫来的目的。”他看向我,目光微微一亮:“我昨晚想了一夜。观花姑娘,你不像是个坏人。你和那些沽名钓誉之辈不同……而且,你是唯一一个能观出主上形态的人,我想,你或许也是那个能寻回他的头颅,渡他这一世的人……” 嚯,这高帽戴的。 我尴尬地笑笑:“老先生,你是忘了我昨晚压根不能跟他共神识吗?我能力有限,这事我可办不了。更何况,我此次来漠北,别有事情,也是耽搁不起。这事,你还是找别人帮忙吧。” 他沉默一阵,不声不响地从怀里掏出一袋子东西来,摊开,竟是一块砚台见方、剔透非常的美玉,透着奇异的紫色暗光。 乖乖,这么好的东西,我可是从来未见过。这玉恐怕是无价之宝啊。 他将那玉推至我面前:“姑娘若愿意帮忙,这块紫宸玉,便归姑娘所有。紫宸玉,姑娘想必听说过,以此一玉,可换一城。当年休屠王在之时,这块玉便被供在神殿之上,休屠族巫娘,日夜焚经唱诵,浸染此玉,此玉之灵性,世间凡物无可比拟。姑娘即便不贪图富贵,有此玉傍身,于姑娘修道也是极有裨益。” “嚯?紫宸玉?”凌瑞津不知何时凑了上来,“小观花,这买卖做得啊。” 我翻了个白眼,扒拉开凌瑞津,将玉退回去:“老先生昨日还要杀我,今日又如此信我,还要把这么宝贵的东西给我,转变可真是够大的。” 老家伙眼神一晃:“姑娘觉得我想害你?” 我撇撇嘴,不置可否。这要搁以前,东西我是一定会收的。可是如今这个环境,还是事有轻重缓急,若误了事,我可没命享这个福。 “老先生。”水书先生这时出来打圆场,可能俩人都差不多老,所以说话挺相惜,“小观花也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我们来这漠北,是为了查探她的身世,别的事情,实在是不愿意横生枝节。至于这休……”水书先生望向我。他是今早才听我略提了一嘴,对休屠王的事还不是很熟悉。 “休屠亡魂。”我提醒道。 “哦,休屠亡魂。”水书先生摸了摸胡子,笑眯眯道,“以她的本事也未必渡得了,您不如省着这块玉,另觅高明?” 老家伙忽急起来,抓住水书先生的手,诚意款款:“老先生,你家孙女的本事,我是见过的,我等了这么多年,找了那么多观花婆,若说她不能渡化,这世上恐怕也就没有人了——而且,你家孙女与那些人不同,昨日我要杀她,她却救我,还将我这老头子一步一脚地背回了客栈——我信她的为人——” 慢着,谁是谁孙女——? 我无语地望向水书先生,水书先生倒是挺乐意占这个便宜,两个老家伙“老先生”来“老先生”去的,颇为熟络的样子。 我重重地叹了口气。傅小六一脸白痴相地望着我笑。 这小子到底知不知道我们来漠北是来干什么的。 凌瑞津这时走上前来,道:“喂,老东西,我看你也不必白费口水了。我们来,就是为了找出十六年前休屠一族灭族真相,你若知道些什么呢,趁早说,或者能带我们找到消失的休屠祭天金人,那咱们就还有的聊。” 这凌瑞津,说话还真是直接。 甚合我意。 老家伙被这几句话噎到,很是迟疑。他既然是休屠王的老部下,那一定是知道什么,但又不愿意对外人说。 老家伙似是下了决心,双目有神地望住我,道:“我原本答应过主上,往事绝不再提,放休屠一族平安往生,不再受世间烦扰,可——主上亡魂缠留不去,我心实在难忍,若我死前,无法渡还主上,我死也死不安乐——观花姑娘,我知道的,我都告诉你,你能答应我,尽你所能渡化主上魂灵吗?” 实话说,我也没有把握。它无法与我共神识,这单买卖就不应该接。可是,倒不是我想诓他说出十六年前的事,而是他眼中的那种希冀,太过炙热。他原本的眼神,已经对世间毫无期待,如今燃起的这一点火光,好像耗尽了他的生命。如果我不答应,他好像立刻就会因失去希望而灰飞烟灭一般。 从未见过如此执着忠心的人。 不由得我不应。 我点点头。 “尽力而为。” 休屠亡魂(四)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老家伙眼神放空,似乎开始回忆过去:“我本名张恨,本是当朝上林三官之一的辨铜官,执掌铸钱事宜,后因卷入朝廷纷争,全家被贬漠北。漠北苦寒,我一家人在犯人营中,实在熬不下去,我便带着家人出逃。一路上老老小小,病的病死的死,最后逃出来的,只剩我和我妻子。眼看就要逃出去,却被官兵追上了,他们——” 他的声音忽然颤抖,眼中的灰暗变成一束强烈的光,光中带着仇恨,好像要将谁拆骨扒皮吃了一样。 他定了定神,接着道:“他们不是人——糟蹋了我的妻子,打断了我的腰身,逼我吃马粪折辱于我——我和我妻子,被他们在烈烈寒风中折磨了几个时辰,我终于,昏厥不醒……醒来才知道,我被游猎经过的主上救了。可我妻子……”老者捧着脸,呜呜地哭泣起来。 我望着佝偻的他,没想到他竟有这样惨绝凄凉的境遇。我惯不会安慰人,更何况,面对这样凄惨的人生,大概也没有什么话足以安慰。 他抹干眼泪,接着道:“我妻子……不堪受辱,跳崖而亡……我一条残命,本也不该留下来,可是主上待人和善,同情我的遭遇,日日与我交心而谈,我渐渐才有了生的念头。我没什么本事,只会辨铜,想要报恩,却连刀剑都拿不起。休屠族虽臣服宋氏王朝,但朝廷根本管不了这么远,漠北一带,部落纷争不断,靠的还是刀剑夺领土。我一心要报恩,终于,被我等来了报恩的机会。我在漠北大冶山发现了大片的铜草花,铜草花生处,底下必蕴藏极为丰富的铜矿,有了铜,就能制钱,有了钱,就能招兵买马,壮大实力。我上禀主上,主上听了很高兴,任命我负责开采铜矿……谁知……矿藏还未开采完,灾祸就来了…… 那一日,我在大冶山开矿,忽然,主上的亲兵侍卫卧血赶来,说有兵马联合周边部落掩杀主上,主上遭遇伏击,已是魂归西土。王庭大乱,主上命他们带着王后躲到大冶山避祸,大冶山荒僻,或能躲过一劫。主上嘱托我照顾王后,王后当时已身怀有孕,是主上唯一的血脉。我带着王后躲进大冶山矿洞,安置好后,随亲兵回返王庭,替主上收尸。谁知那些人丧心病狂!竟斩下了主上头颅——!我遍寻不着——遍寻不着啊——主上——” 他哭嚎起来,声音比淮寒城夜晚的风声还凉戚。掏光了心肝一般。 “将主上草草殓葬后,我回到大冶山,那矿洞竟塌陷了!是天要亡这休屠一族啊——连一丝血脉也不给主上留下!——那日竟逢山体地震,王后,王后和主上血脉就这样被活埋了——呜呜呜——那日,那日连天都泣血,月色暗红,如血一般铺满整座大冶山——” 月色暗红?! 我心中一惊,扑过去揪住他的衣领:“你说那天晚上,月色暗红?!” 张恨含泪点点头,万分悔恨地低下头。 我回头望向水书先生,脚底一软,瘫坐在了椅子上。 水书先生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头:“先听张先生说完。” 张恨继续道:“后来我逃出了大冶山……在城里四处打听才知道,原来那日的兵马,是王宋派去的,朝廷不满休屠私开矿藏,害怕休屠坐大,独霸北方,想要夺取大冶山铜矿——没想到啊,我是万万没想到啊,主上救我一命,却因我而惨死,全族陪葬……若主上没有救我这条贱命,若我没有发现大冶山铜矿,该多好啊——苍天啊——孽啊——我这条命——就是孽命啊——” 他哭着哭着,猛烈地咳嗽起来,最后竟咳出血来。可是他一点也不在意,继续道:“王宋之师,行此不义之事,又畏惧主上生前威猛,唯恐他死后作乱,竟砍掉他的头颅,不知放到了何处——我这些年来,遍寻不获——后来听说主上魂灵缠留淮寒城,我便来此寻他。我找了道术高深的观花婆,他们告诉我,主上就在那无名庙中,我便留在淮寒城,相伴主上。谁知后来又传出风声,谓休屠亡魂乃极凶鬼灵,若能收伏,无异于收下一位战力强盛的鬼将军,即便不能收为己用,若能炼化,也能得功力大涨。此种流言,不知因何而起,传遍了整个漠北。隔三差五就有道人、术士来到淮寒城,想要收伏主上魂灵,这些人,死不足惜!来一个我杀一个!” 他红了眼,恨得咬牙切齿。 静了静,他看向我:“事情就是这样了。” 故事说完了,张恨说得很诚恳,也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可我总觉得他有什么似说非说的。 凌瑞津挑了挑桌上的一颗果子塞到嘴里,边吃边含混地问道:“那你这火寒掌,和这休屠百鬼阵,谁教你的?还有休屠镇族之宝,祭天金人,哪儿去了?还有,你说你答应休屠王,往事绝不再提,放休屠一族平安往生,可休屠王死的时候你压根不在跟前,他怎么跟你交代后事?老家伙,你该说的好像都说了,关键的又都一个字不提,挺聪明啊。” 张恨脸色一暗,端起桌上的一杯水来,静静地喝了。 凌瑞津说的这些,正是我的疑惑。可若非要逼他说出这些,似乎也没有什么立场。我如今最挂心的,还是他所说休屠灭族那晚的血月映天,槐婴食阴而生,难道是我的出生,牵累了休屠一族?槐婴当真是这么邪门的玩意儿?那我,究竟是个什么怪物,又到底是谁生的呢? “不愿意说?”凌瑞津吐了核,翘着二郎腿看着张恨,“那咱这买卖可不好做了。” 水书先生这时来打圆场:“先生不说,自有先生的难言之隐。凌仙堂也不好咄咄逼人。” 张恨冲水书先生行了一礼,以表敬意。 张恨之后就什么都不愿再说了,我和水书先生送他回房后,我躲回自己房里想事情。 癫狗凌瑞津跑进来,在我跟前晃来晃去,不知道想要干什么。傅小六挡在我跟前,以防他师叔祖发什么疯。 把我房里的果子都吃完了,凌瑞津才像终于下定决心一般,长舒一口气,道:“你那净气瓶,带在身上吗?把,把纷纷放出来,我想见见他。”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就说他这几日怎么别别扭扭,原来是想见纷纷,又不好意思说。可惜,他见不到纷纷了。 我道:“我去水族禁地取天门盏之匙时,被禁地法理弹避,净气瓶碎了,纷纷……纷纷的守尸魂无处依托,被桃花精给吃了,如今盛在桃花精的身体里。” “你说什么?!”凌瑞津忽然暴怒,柳眉紧扣,要冲上来杀我的样子。傅小六死死地挡着,他才没能得逞。 我冷哼一声:“要不是你助纣为虐,开启天门盏,我会用得着上水族禁地?我不上水族禁地,净气瓶也就不会打了。什么叫因果报应,你知道吗?凌仙堂凌大人?” “你!”他眼眶泛红,不知是被气的,还是想哭。他在我房里疯狂地走来走去,实话说,我现在真是没心情搭理他,可是我又打不过他,只好放任他如此。 凌瑞津气了半天,终于停了下来,好像说服自己了。他冷静下来,道:“好,好,我不跟你计较。只要能复活纷纷,这些我都不跟你计较。但是我告诉你臭丫头——”他忽然凑上来,揪住我的衣领,眼神像刀一样尖厉,看得我心中一凛,“你要是最后没那个本事从原炙肚中带回纷纷主魂,你给我等着,我保管你死得比九识尽失还惨!” 他猛的一撒手,我没坐稳,一个趔趄。 傅小六赶上来扶我,可是扶不着。 他很失落地挨着我坐下,又忽然抬头冲我笑:“你晚上都没吃饭,要不要吃点什么?” 我明白小六的难过。他想保护我,可是力不从心。 我说我想吃煎的米豆腐,让他去厨房找找,打发他出去。现在这种时候,无谓再让傅小六为我担多余的心了。 休屠亡魂(五)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给我端来米豆腐的,不是傅小六,却是张恨。 他说小六没有实体,术法也不精,弄了半天,豆腐不是糊了就是生的,于是他亲自下厨给我煎了米豆腐。傅小六不肯放弃,还在厨房练手。 我根本不想吃什么米豆腐,但是为了给张恨面子,还是吃了。看不出来,老家伙手艺还不错。 “张先生。这么晚找我,有事?白天想说的话,没说完?”我抹了抹嘴,回味着米豆腐的香气。 张恨泡好了茶,推给我。我捧着喝了,很温热。 张恨皱巴巴的脸上有了笑容,自己也端了一杯水喝下。 他道:“姑娘难道没有别的话要问我?” 我耸耸肩:“你要是不想说,我问你你也不会说。不过你放心,你履行了你的承诺,我答应你的事,我还是会办的。” “老夫说的话,对姑娘寻找自己身世可有帮助?” 算……有吧。我勉强地点点头。 张恨微微一笑,笑着笑着又咳嗽起来。我给他倒了一杯清水。 张恨喝完水,缓了一些,道:“姑娘为人,果然是坦荡荡的。老夫也无谓藏着掖着。白天那位凌仙堂质疑的话,老夫能给姑娘一个答案。但这话,也只能对姑娘一人说。 主上西逝之前,除了托近卫送来王后,还送来了一封信,信中嘱托,好好照顾王后与其腹中胎儿,休屠族有此一劫,已是四大巫娘百年前就卜出来的,无需愤恨报仇,放休屠一族安然往生,这样他的罪孽才能轻一些。信中,还提到了外界觊觎的休屠祭天金人……主上将祭天金人交予王后,本想将此王族信物代代传下去,谁料……” 他声音沉下来,佝偻的身体,像是压着千斤重担。 “所以,你们要找的祭天金人,如今就深埋大冶山底下。恐怕,也无人能取出来了……”他长叹一声,抬头望向窗外。夜晚风鸣,刮得天很净,月光很明亮。月光照在他的一张老脸上,褶皱分明。 我不知该说什么,我想,每想起这段往事,对他而言都是一种极度的伤害,他的自责、自哀、自贱,足够将他这个人缠绕至死,就像被一条过去所化成的蟒蛇紧绕不放一样。何况是,还要当着我这样一个陌生人,装作若无其事地说出来。 张恨从恍惚中挣脱出来,继续道:“至于休屠百鬼阵和火寒掌……姑娘猜得对,我一个凡人,确实没有修过什么道法。这两大本事,是我到淮寒城之后,一位道姑教给我的。” “道姑?!”我一惊,难道是,师父?! 张恨点点头:“我当时终日待在无名庙中相伴主上,有一日,忽然来了个道姑,她问我平日里有什么本事,我说我只会辨铜。她说,既然我以炼化铜矿为生,终日与炉火相伴,便教我一招火寒掌。若遇心术不正之人,可以火寒掌对付。后来,她又无端端留下休屠百鬼阵图,细心教我如何布阵,如何启阵,告诉我,只有这样,我才能守护休屠亡魂。可我到底天分不够,百鬼阵太复杂,我能力低微,只能布下小型阵术,无名庙的那个大型百鬼阵,是她亲手布下的,我只需启阵即可……” 难怪那个阵那么厉害,原来是师父亲手布的! 可我还是不明白——“你从未修过道法,即便那道姑教你,没个十几年要开启这样的阵法,也是殊为不易——” “呵呵。”他艰涩地笑,“你说得对。那道姑教我时便说了,世间因法,皆有循环。我若下定决心要守护休屠亡魂,就要付出代价。休屠百鬼阵,每启一次,我都会遭受反噬,为休屠王每杀一人,我也都会遭受反噬。我今年其实只有四十有一,可你看我,像是四十岁的人吗……?呵呵……”他笑起来,脸上的褶子挤成一团。 折损阳寿。果然是师父的手法。 “可我怕什么呢?我这条命,本来就早该还给老天了。若还能做些什么帮到主上,哪怕让我上刀山下油锅,我也没什么可怕的。呵呵……”张恨面露坦诚,有着一瞬间的释然。 师父曾说过,死从来都不是一件难事,难的是活着的人。对张恨来说,就是如此吧。这十六年来,他背负肉身与灵魂的双重折磨,残喘至今,仍然对休屠王忠心耿耿,即便休屠灭族与他相关,我想这孽也该还完了。 可是师父,她为何会卷入休屠一族的事情当中来?她不是个多管闲事的人,千里迢迢来到漠北,除了找我,难道还为了休屠一族?或者,我与休屠一族有什么关系? 我问张恨:“那个教你道法的道姑,你见到她时,可有见到她带着一个婴儿……?” “婴儿?”张恨不解。 我道:“我也不瞒你了。那个教你阵法与火寒掌的,行事作风我很熟悉,八成就是我的师父宁淼。十六年前,我师父将我从漠北带回中原,如今要查我的身世,也只有这一条线索。所以有此一问。” 张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来如此。可我并未见那道姑带着婴儿在身旁。她向来独来独往,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来,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走。她也没留下她的名号……若说有什么特点……她挺能吃的……每日都要从城中酒楼带许多吃食来到无名庙。后来她走之后,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可猜想她回来之后必定要找好吃的酒楼,这才开了这家客栈……没想到,等了十几年没等到她,倒是等到了她的徒弟……呵呵……” 张恨笑起来,笑着笑着忽然面色一凝,望住我:“小姑娘,难怪你能观清主上亡魂,原来你是她的徒弟!当年她既然能留下百鬼阵守护主上,那今日你自然能渡化主上,对不对?!” 他眼神忽然火热起来,咳嗽声也愈发急。 我尴尬地笑笑:“先生,首先,我的确无法与休屠王共神识,以我的观花本事,若要渡化,必须要了解它的心愿悲喜,否则何谈渡化?我答应你的,是尽力而为,不留遗憾。其次,我师父本事那么大,我问你,当年为何她不渡化休屠王,还要留下什么百鬼阵来?你想过没有?” “……”张恨眼中的光又灭了。 “或许就是因为休屠王根本无法渡化,我师父才留下百鬼阵图……” 屋子忽然静了。只有希望生起又灭了的声音。 张恨摇了摇头:“或许是吧……” 他起身,佝偻着身体,也不打一声招呼,出了房间。 他走了很远还在咳,夜晚的客栈里,布满了他苍老的咳嗽声。那咳嗽声像藤蔓一样爬上我的心头,然后一点一点箍紧我,让我感到难以呼吸。 休屠亡魂(六)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我想了一夜,休屠亡魂之事还是不可就此罢休。不单是为了张恨,也是为了我师父,为了我自己。 我找到张恨,说想去一趟大冶山,烦他带路。 张恨眼神复杂地看着我:“你想找祭天金人?” 我点点头:“你可别想歪了。没错,找到祭天金人或许能解开我身世之谜,可同样是渡化休屠亡魂唯一的机会。那祭天金人是休屠王族之宝,与休屠亡魂之间一定有着某种感应,若能找到祭天金人,或许能唤醒休屠王也不一定。” 张恨这才面色松了松。他缓缓地点了点头:“好。我带你去。但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只能带你一个人去。当年王宋之军,挥师北来就是为了找铜矿,至今无人知晓铜矿就在大冶山。我不想大冶山之事传扬出去,白白给姓宋的送去铜矿。还有这祭天金人,事关休屠秘藏,我不可冒险。” 我耸耸肩:“好。” 我和张恨出发去大冶山,水书先生他们留在客栈等我。 大冶山在淮寒城外往北二十里处,风沙肆掠,几无人烟。 我和张恨拍马赶了一天才到。 他带我到当年开矿的矿洞口,望着那个塌陷的洞口发呆。大冶山上紫红色的铜草花在月光下熠熠生辉,并不知道它的下方,掩埋着休屠王后和休屠王最后的血脉。 “这便是大冶山了。”张恨下马,将斗篷裹紧,站在矿洞前,佝偻着身躯,身影单薄。 我也下马。这矿洞被掩埋得严严实实,人是进不去了,老鼠打洞倒是可以。我叹了一口气。 张恨觉察到我叹气,回头看我。我与他对视,很无奈。 “还有别的入口吗?”我问。 张恨摇摇头。 “你之前说,祭天金人事关休屠秘藏,这休屠秘藏是什么?” 张恨有些犹豫,末了,道:“休屠秘藏是休屠一族的圣地,王脉所在,至于在哪里,里面有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用祭天金人,可以开启休屠秘藏。这些年,除了铜矿之事传得风风雨雨,还有这祭天金人也是被外人所觊觎,那些人说休屠秘藏里藏了休屠族几百年来积攒的财富,得之可富甲天下……” 原来如此。 我望着静默的大冶山。可如今,谁都别想打这主意了。这祭天金人长埋于此,或许也是一件好事。只是休屠王……恐怕就难以渡化了。 月影西移,我和张恨准备返程。他想祭拜一下休屠王后,大家相识一场,我便替他设一小坛,行安魂法嗟。 我打坐凝心,方开始念动法嗟,忽感一阵哀凉。那种悲哀之感似是有实体,压向我的心头。法嗟根本行不下去。 看来是休屠王后受了大冤,怨灵未散,抵抗法嗟。 我知会张恨,想行一个观花,看能否观到休屠王后。张恨跪地禀天,以休屠祭礼祷告,万望王后见谅我的唐突。 我以观花杖启观花阵,追索一炷香时间,并没有探到一丝一毫怨灵的气息。倒是探到了一股很奇怪的气运,那股气运盈盈绕绕,追至我的清明,似乎有话要说,却又说不出来。这种情形,我很早之前似乎听师父提起过—— 有些怨灵,不愿转世,却又没有修行的因缘道法,便以执念将魂魄锁在阳间,遗留一心愿,若心愿达成,便会甘心逝去。休屠王无疑是大冤大德之主,亡魂得以缠留,可这休屠王后,大约是没有这样的因缘际遇,却又心愿未了,便献祭自身亡魂,放弃转世投胎的机会,只为心愿达成。 我问它:你有何愿? 它的声音很轻,如泣如诉:女儿。 女儿……?不是说,休屠王后所怀的,是休屠王唯一血脉吗?那孩子尚未出世便跟着母亲同被压在这大冶山下,它这意思是……希望我为它的女儿念法超度? 我尚未明晰它的意思,它又开始咦咦哦哦地唱起来:山北有云霞,落于地南池,羊儿不吃草,鸟儿不造窝。牧哥儿牧哥儿你往哪里去啊,哪里便是我的家乡…… 好像是休屠族的什么歌。可这环境下听来,十分瘆人。 我再发问,对方就没有回应了。 难道是,已经散去了……?可它的心愿,并未达成啊? 我只好退了功法。一头雾水。 张恨站在一旁替我挡风,见我恢复神智,问我如何。 我摇摇头,一脑子不解,问道:“你听没听过这首歌——山北有云霞,落于地南池,羊儿不吃草,鸟儿不造窝。牧哥儿牧哥儿你往哪里去啊,哪里便是我的家乡……” 张恨呢喃着重复,他忽然像想到什么一样眼睛一亮:“这是王后留下的话?” 我点点头。 张恨道:“我曾听说,王后是由云霞部落远嫁而来,休屠族百年来与云霞部落联姻,从未反过脸,十六年前王宋联合其他部落对付休屠一族,云霞部落也未参与进来,只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你这意思,要找祭天金人,咱们还得跑一趟云霞部落?” “不……不……”张恨喃喃,眉头深锁,好像在想什么,“王后不可能有时间将祭天金人送往云霞,而且,祭天金人乃是休屠一族的圣物,王后不会将它送往他族,即便灭族,祭天金人也得跟着休屠一族一起埋葬……云霞……南池……羊儿不吃草,鸟儿不造窝……观花姑娘!我们等!”张恨激动起来。 “等什么?”我越来越糊涂了。 张恨一甩手:“明天你就知道了!今日我们在此住一晚!” 住这儿?! “喂,大哥,这地方能住人?我俩不是被黄沙盖了,就是会被冻死的——”这老头儿怎么脑子一会儿坏一会儿好的。 我翻身上马,准备走。 张恨一边咳嗽一边绕到我的马前,噗通一声就跪下了:“姑娘!你不是要找祭天金人吗?明日!明日就有答案了!” 这么大的礼,我怎么当得起。我只好下马,将他扶起来,我们找了个稍微背风的地方起火,他将所带的衣物、皮毛毯都拿出来,盖在我的身上。 这我怎么好意思呢,一个老头儿,还有病,我好歹身强体壮的吧,我又把毛毯盖回他身上。 张恨就着火光,笑着笑着哭了起来。不知想起了什么。 我是最怕人哭了,不知该说什么。尤其一个老头儿这么哭,我是当真不知该怎么办。我便就里睡了,当作没看见。 睡得正迷糊,忽然听见褡裢里窸窸窣窣的有响动,我撑坐起来看,好像有个什么东西正在里头钻来钻去的。这荒山野岭的,这月光惨白的,搞得真是怪吓人的。 我远远地拿观花杖丢过去,那东西好像被砸中,“吧唧”了一声,不动弹了。我松了一口气,把褡裢拖过来,打开,一看,原来是——傅老二给我的那个灵线虫卵,孵化了!早不孵化晚不孵化,半夜三更的孵化! 那虫子吃了我一记观花杖,被我打晕了。我戳了戳它,它仍然是软嘟嘟的,像一坨鼻涕。 我想起来那时傅老二交代我的,要将灵线虫卵贴身放,这样才能方便他找到我。发生了这么多事,这颗卵我其实早该丢了,免得傅老二找上门,可是事情一多,就给忘了。如今倒好,这玩意儿孵化成了一条虫,丢一条虫和丢一颗卵的心情又不大同了。况且这荒山野岭,黄沙苦寒的,我要是把它丢在这儿,它不得变成一条干尸虫吗。 哎。 算了。 还是等出了漠北再说吧。找一条大河,给它放了,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怕它冻死,我将那虫子放在胸口,靠着火堆睡着了。 休屠亡魂(七)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第二天一早,张恨就不见人了。他将干饼和水放在我身边,我拿起来吃了。嚼着嚼着,忽听见他在不远处叫我,很是兴奋的声音。 我顺着他的声音寻去,这大冶山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声音能顺风而来,走过去却是颇费时间。我走了超过一炷香时间,才看到他。他正趴在一小坡上,时而趴地听声,时而喃喃自语。 “咋了,找着了?”我道,打了个哈欠。 张恨兴奋地蹦起来,其实也不是蹦,以他的身子,实在“蹦”不起来。他一步一挪地走到我身边,指给我看:“你看——” 看什么?我仍旧是一头雾水。再打了个哈欠。 张恨颇鄙视地叹了一口气:“你跟你师父比,确实笨多了。”他把我拉上前,道:“羊儿不吃草,鸟儿不造窝——王后那两句话的意思,我终于明白了——祭天金人是用纯金混合一种特别的金属制成,几百年来休屠一族巫娘用之与天对话,我始终没弄明白那种金属是什么,但如今看来,它应该是有毒的——你看——由此而始,往那山下去,寸草不生,鸟不落脚——这就是王后那句歌里的意思……” 我抬眼看了看,还真是,那荒芜处甚至显现出一条轨迹,旁的地方依旧草长花香,未受影响,紫红色的铜草花随风摇曳。 “可是知道了又如何?照你这意思,咱俩得顺着这条线往下挖?那挖到什么时候是个头?”我道。 “你先莫急。”张恨领着我顺着那轨迹往下走,“咱们下去看看。” 我们跟着祭天金人的那条线,往大冶山的背面走,也不知走了多久,走到了山腰处。因山腰处往里凹陷,淤出来一个不大不小的池子,已经过了晌午,日头没那么烈,天上的云照在水面上,还怪好看的。 张恨望着那个池子激动得手抖,想要跟我说什么,嘴抖得厉害,就是说不出,变得更急切。 我望了望那池子,又看了看激动的他,终于恍然大悟——山北有云霞,落于地南池——“难道祭天金人在这池子里?怎么会呢,你不是说王后带着它深埋矿洞了吗……” 张恨好容易压抑住自己的兴奋,道:“山底!山底一定有暗流!暗流推着祭天金人,将它推至此山池!” 原来如此。 可问题依然是——难道要下去摸出祭天金人吗?这池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怎么摸啊。 张恨沉思片刻,激动地咳嗽起来,边咳嗽便道:“有办法、有办法——以祭天金人的质地,被暗流推出后,一定会沉在水底,我们只要——我们只要找到入水口就能找到祭天金人——” 说罢,他开始沿着池子找入水口。见他如此执着,我也不好泼他冷水,便顺着另一个方向找。 一直找到太阳落山,终于被我们找到了。张恨用充满期待地眼神望着我,我往后退三步:“你不会是想我下去捞吧?这太阳都要落山了,出来不得冻死我啊?” 张恨有些过意不去:“若是我身子骨还可以,绝不敢劳烦姑娘……可是如今……”他充满歉意地笑笑:“敢问姑娘可识水性?” 我能说我不识吗。 张恨从兜里掏啊掏,掏出一块东西来,原来是紫宸玉:“姑娘要是愿意帮忙,这玉就赠予姑娘了。” 说得我好像为了钱什么都肯做一样。但是做了能收到钱,当然也是一件好事。 我热了热身,令真气游走周身,护住心脉,一个猛子扎进了池子之中。说是金人就在入水口,可要摸到还是很难的。我摸了几十遭,都毫无所获,眼看着天就要黑了。 我想赶紧地完事,有些心急,摸着摸着,忽然脚底抽筋,一口气没上来,往下沉了去。地佛果这时护主,从我身体里释出来,将我包裹住。 我缓缓地睁开眼,地佛果的光照亮了水底,远处隐隐绰绰的,好似折射处一抹金光来,是祭天金人!我奋力游过去,可不就是它!一个巴掌大小的小金人!但是还挺趁手。估计就算不是休屠至宝,拿去卖也挺值钱的。 见我从水底浮出,张恨像前几十次一样兴奋地凑过来,他好像不懂失望一样,问我:“如何如何?!” 我把手中的金人举给他看,吐了一口水出来。这一天的,除了早上吃了几个饼,就是喝个水饱了。 张恨又开心地“蹦”起来,老家伙忽然可爱得像个孩子。他念念叨叨地过来将我拖上去,他早已烧好了火,把我拉到火边,将衣物都盖在我身上,然后接过金人,置于地上,狠狠地磕了三个响头。 我把紫宸玉摸过来,仔细地辨认了辨认,的确是个好东西,今儿这单生意虽然是耗体力一点,但也不算亏。这样想着,我高兴了许多。 我和张恨凑在火堆旁,他开始念念叨叨地说一些他和休屠王的事。无非就是休屠王如何英勇,如何慈善,他如何如何受不起这恩德。 “……休屠王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子嗣。可他独爱王后,断不肯纳妃,你说,像这样的好男人还哪里有……那一年,王后终于有孕,主上开心得不得了,大宴七十二日,大赦死囚,我真是从未见过他那么高兴……可是偏有那不懂事的天地官,非要来触霉头,说王后孕珠得成后,天象不善,五星逆行,荧惑频现,此婴孩恐怕不是休屠福挚,却是休屠不祥之兆,要主上打下此胎,再做打算。主上当然不肯,气得杀了那个妖言惑众的天地官……可你说,这天底下的事,怎么会如此呢……休屠一族最终真的被灭族,而那个孩子……哎……冤孽啊……都是冤孽啊……主上若不救我,何来这么多的灾事……” 他眼中闪着泪花,拨动着柴火。 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倒是那个孩子,我心有同病相怜之感。 它尚未出世便被视为灾星,后来又坐实了它灾星的身份,即便它尚未出世,自身命运也凄惨,但它就是这样成了休屠的罪人。而我呢,我自问从小到大也没做什么格外出格的坏事,偏偏是个什么鬼槐婴,我师父下两重禁制防着我,傅老二那边还要杀我。 哎。这都是什么事啊。 我对张恨道:“你也不要再自责了。休屠灭族,或许你是导火索,但世间的事要发生,绝不可能因一人而起。就说那孩子,它还未出世,难道真就是什么祸害休屠的灾星吗?” 张恨听完,对我勉强地一笑:“观花姑娘,你说话很像你师父。总是坦荡荡,理直气壮的,就像脑子缺根弦。像你们这样活着,真好……” ……脑子缺根弦是夸人的话吗? 我把火拨旺一些,“你也可以这样活着,所有人都可以这样活着,只是看你愿不愿意罢了”。 张恨摇摇头,又露出像老龟一样的眼神。他将祭天金人交予我,道:“它是你找回来的,你拿着。如果能用它召回主上神识,渡化主上往生,我张恨死后哪怕长垫地狱,为万鬼所使,我也甘愿。” 说罢,他就着茅草堆睡了。我看见他肩膊微微颤抖,想必又是在哭。 哎。人活着,真难。背着他人生死活着,就更难了。 烘干了衣服后,我也睡了,将祭天金人贴身放置,以防丢。 可第二天一早起来,祭天金人,不见了?!我找遍了衣服里外、褡裢,都没有!我明明记得我是贴身放的,东西呢?! 这里只有我和张恨两个人,东西能去哪儿?!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 我与张恨相视一惊——有第三者! 休屠亡魂(八)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你奶奶的,老子摸了一下午摸出来的金人,哪个不知死活的小贼来给偷了?! 张恨急得团团转:“不对——不对——不是普通的贼——没有人知道我们来大冶山,连水书先生他们都不知道我们来了大冶山——贼怎么会知道——大冶山如此荒僻,不会有人来——有人跟着我们,一直都有人跟着我们——对!一定是有人跟着我们!” 张恨的推论没错,一定是有人跟着我们来了大冶山,见祭天金人得手,便下手了!这帮狗儿子! 可是,我们该上哪儿找他们呢? 对了—— “休屠秘藏!这些人一定是带着祭天金人去了休屠秘藏!” 张恨的眼神亮了,然后又灭了:“可是我不知道休屠秘藏在哪里……” “……” 就这么,白白地让人家捡了便宜……? 我胸口这时有什么东西在钻来钻去……我掏出来,一看,原来是灵线虫。 灵线虫……我脑子一亮——祭天金人是和灵线虫放在一起的,这个臭虫子一定知道上哪儿找它! 我把灵线虫放在地上,那家伙回头瞪了我一眼,还打了个哈欠,这是在记仇我前天晚上揍了它吗? 我蹲下来,对它道:“你要是不帮忙,我就把你丢在这黄沙地里,看你怎么办!” 虫子扭了扭它的屁股,十分不乐意地开始往前骨碌碌地跑去。 我和张恨跟上去。张恨像见了稀奇玩意儿一样,不断地称赞灵线虫,“这真是个好东西,哪里得来的?” 我耸耸肩:“一个朋友送的。”说完又后悔,傅老二不是我朋友啊。 我们顺着灵线虫的导引走了很久,中途累得臭虫子狂喝水,喝了又继续跑,日暮十分,终于到了一处看着像地宫的地方。 这黄沙地里头,竟还有这样的所在。若不是灵线虫导引,谁能找得到。 我将灵线虫收回来,小虫子累得不行,立刻就趴下睡了。我把它贴身放回衣袋里。傅老二没告诉过我这虫子要吃什么,不会等不到我回中原,这家伙就饿死了吧。 地宫大门已经洞开,看来那小偷已经进去了。这小偷对这休屠秘藏所在之地似乎十分熟悉,我不禁奇怪了,张恨与休屠王关系那么好,都不知道这秘藏所在,到底是什么人,竟能知道呢? 张恨走到地宫门前,对着两尊守门的休屠石头灵兽拜了拜,其中一头灵兽的口里,就嵌着作为钥匙的祭天金人。我去拔了拔那祭天金人,可是拔不出来。 难道它就这样永远嵌死在里面了? 张恨道:“我们进去看看,看看有无办法取出金人。” 他在前,我在后,我们一起进了地宫。 甫一进去,便闻到一股恶腥之味。再往里走,便有了答案。死尸,全是死尸。死相可怖。大概有五十几人。应该就是那群偷了金人的小贼了。 张恨喝住我,让我别乱动,“你看这些人死的方位……他们应该是中了秘藏所设阵的暗算。箭、毒、刀、蛊……诅咒,这就是秘藏的诅咒……你看地上的脚印,有进无出,这些人,都死在这儿了……” 这些人的尸体围绕着几座石头做的棺椁,排列,有的人的手还搭在棺椁上,但是已经被毒气腐蚀得见了白骨。但这座传说中的休屠秘藏内,除了这几座巨大的棺椁,再也别无他物了。 张恨环顾四周,他似乎不太受得住这地宫内的瘴气,咳得越发厉害,“这几座棺椁,应该是历任休屠王的墓葬……石头上的这些刻文我记得,龙虎、饕餮、惊鸟、见月花……休屠史书上记载过这些休屠王的图腾,一个都没错……原本主上也是该归葬于此的……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小观花——”张恨忽然激动起来,他的咳嗽声在空旷的地宫里格外惊心,“外面说的休屠宝藏,就是这几位休屠王的陪葬品……!这些人觊觎这些钱财,呵呵……却没想到……呵呵……活该啊……活该啊……” 我正观察着地上的阵法,忽然有一个人——动了! 他蠕动着他的身体,向我求救:“救我……救我……有鬼……有鬼啊……”他的半边脸已经被毒气腐蚀掉,皮肉鲜红,眼珠子掉了下来,他的声音像从地底发出,伸出的手就像要把我拽向地狱。 我心中惊吓,往后退了一步,那一步不知踩在什么软绵绵的东西上,像是触发了什么机关,我还没反应过来,就有一团浊气渐渐升腾而上,我立刻闭气,用我那蹩脚的轻功躲开,往外腾挪。 好在,命大,躲开了。落地后也没有再触发另一层机关,我松了一口气。张恨也松了一口气。 “不如咱们出去吧……我可不想一条小命交代在这里啊……”我有些怂了,望着这地宫,就像望着一个张大口要吃人的妖怪。 张恨有些犹豫,但也不想拿我的命冒险。我们往外撤。 忽然,我眼角瞟到方才那个人——他已经死了——手中好像握着一本书匣子?我探身下去,张恨制止我,他将真气聚拢在掌心,以火寒掌之力护住,拿起来那本书匣子。 打开书匣子,原来里面装着的是休屠王族的族谱和休屠纪事。 我们走出了地宫,天已经黑了,就着月光看,几本族谱上记载了休屠王族的主支脉,一直记到张恨的主上。有意思的是那几本休屠纪事,详细记载了每一任休屠王和官员、王族的对话。 我就近翻了最近这个休屠王的一些纪事,其中一段记载道: “馍休三十六年,天地官与四大巫娘共启尊主:云霞王后所托乃转世灾星,此婴若出,天地泣血,百鬼横行,将陷休屠一族于大不利,恐有灭族之祸。然且,云霞王后出自他族,非我族类,恐有异心,携带灾祸。 尊主闻言,大怒。诏令:诛杀天地官。囚闭四大巫娘。” 这说的就是张恨所言那段休屠往事了。 “馍休三十六年冬,中原道姑启见尊主,名唤另渺。尊主屏退左右,与道姑恳谈足一个时辰。后,道姑去,尊主大病十日。病中胡言:大灾已至,大灾已至。” 中原道姑……另渺?道姑……宁淼……这不是说我师父吗?!应是史官听个音,记错了我师父的名字。师父竟然见过休屠王?! 她见休屠王干什么?为何休屠王见完她后,大病十日?大灾已至……什么大灾……? 我正疑惑,张恨忽然倒地,他拿书匣子的那只手,开始快速地腐烂,冒出阵阵黑气。 “张恨!”我扑上去。 张恨疯狂地往后躲避,“你、你别过来!毒、毒气——” “张恨!”我哭了起来。他的血肉正在片片剥落,不只是手,脸、身体、脚都在剥落!他像风化一样,肉体一点点地在消失!那是何等的痛苦啊! “张恨——”我疯狂地叫着,可是除了叫,我不知所措。 张恨倒在地上抽搐着,微笑着,他尚未腐烂的那只右眼里,落下一颗泪,顺着他皮肉模糊的脸滑落下来。他望着地上的一本什么图册——也是纳于休屠书匣中的——他说话已经很困难了,牙肉腐烂,牙齿一颗颗掉落,他的声音很含混:“图上……有取出……祭天金人的……法子……祭阵……祭阵……” 我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但还是疯狂地点头,眼泪流了满脸:“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别说话了!” 张恨忽然很诡异地笑:“……郡主……主上……等你……很久……了……” 艰难地说完这几个字,张恨死了。 他的脸已经腐烂到,我看不出他最后是什么样的表情。 他像一滩腐肉一样,瘫在地上不动了。夜晚的黄沙呼呼地被风刮过,很快就将他的残躯盖上了。可他一动不动。 “我是,见过世面的,观花婆。”我这样告诉自己。可是这一刻,我害怕得发抖。 我抬头望天,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天黑沉沉的,像是要吃了我,我低头看着地,张恨的腐尸被黄沙埋了个大半,只露出他的那只眼睛。这休屠地宫门前,就像一片恐怖的沼泽,可是我恐惧得无法动弹。 静。太安静了。只有风卷着黄沙,呼啸而过的声音。 张恨…… 张恨你醒醒啊…… “小观花。” 忽然有人叫我。 是,傅老二的声音。 休屠亡魂(九)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那天晚上扑到傅老二怀里哭。 但是更丢脸的是,扑到傅老二怀里的那种心安。 傅老二很聪明,他很快就看懂了张恨留下来的那幅图——休屠的祭阵。 他将张恨残余的尸体拖到地宫之中,按图的位置摆放,张恨与其余那五十几具尸体立刻联动,催动阵心,地宫门口的两头石头灵兽忽然动了,含着祭天金人的那头灵兽张了张口,将祭天金人吐了出来。吐出的一瞬间,休屠秘藏的地宫大门开始缓缓地关闭。 傅老二迅速地在地上点燃三支香,聊祭张恨,然后轻功几点,从地宫里撤出,趁那几人高的巨石门彻底关死之前,退了出来。 傅老二望着缓缓关闭的石门,道:“五十六活人阵。要是时间再久一点,里面的人血气走光,这阵就启动不了了。” 我趁他不注意,捡起地上的祭天金人。 傅老二道:“你怎么跑到这种地方来了?方才那个人是谁?” 我不知该从何说起。我脑子里还全是张恨死去时的样子。如今,他长埋休屠秘藏,也算是了了他一桩心事。只要祭天金人在我手里,这休屠秘藏的大门,就不会再为不相干的人打开了。 我收拾东西,把张恨的马牵上,“咱们能回了淮寒城再说吗?” 傅老二见我不愿多说,便不再多问,我们连夜拍马回淮寒城。 天亮才到。 我也不知道是累还是怎么,一到客栈,就从马上栽了下来,晕了。 醒来时,又是成懿一张大脸凑在我跟前,鼓着他那双大眼睛,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说好的我来赶你们呢?你沿途给我留的记号呢?我俩可是结了血契的,你可别忘了!别想跑!”他见我醒了,气鼓鼓道。 “我想吃烧鸡。” “什么——?” “我饿了,想吃烧鸡。” “……” 成懿恨铁不成钢地叹了一口气,“等着!”说罢出门去了。 我躺在床上,眼前又浮现张恨死时的样子,耳旁响起他最后说的那句话—— “……郡主……主上……等你……很久……了……” 我脑子里充满着问号,这些问号的答案好像就近在眼前,可是我抓不住。 傅老二这时进来了,端着一盘烧鸡,“起来吃,还是我喂你?” 依旧那么贱嗖嗖的。我爬起来,抓过烧鸡啃起来。 傅老二给我倒了一杯水:“慢点吃。” 他静静地等我吃完烧鸡,道:“我见到小六了。” “咳、咳、”最后的一口烧鸡差点没给我噎死。我心虚地把头转向一边。 “来这间客栈,正好撞上了他,和凌瑞津。”傅老二的语气变得严肃。 我偷偷看他一眼,他脸色很僵硬,好像谁欠了他几万两银子似的。 成懿这时咋咋呼呼地跑进来,端着一碗酒酿:“哎!看我给你找到了什么!虽然是比不上金陵城的冰玉露,可这个——你怎么了?” 我给成懿使眼色,他丝毫没有接收到。一脸白痴样地看看我,又看看傅老二。 他端着那碗酒酿自己喝了,一拍脑门,道:“哦!忘了告诉你了,傅小六的事儿瞒不住了!哎,对了,凌瑞津那货为什么也在这儿,你搞什么呢?” “……”我深深地翻了个白眼。 我悄没声地爬向床,希望傅老二放我一把,可不出所料,我被他拽住了后衣领子。他冷峻的声音在我脑后响起:“你睡了一天了,还能睡得着吗?不如咱们聊聊。” 我被他又扥回椅子上。行吧,该来的总要来。 我深吸一口气,道:“没错,小六是我渡了他成鬼仙,那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没有经你同意,也是因为怕你反对。对,你一定是会反对的——再说了,这件事,我觉得只要小六自己愿意,就没人能剥夺他的愿望。”我越说越起劲,“而且现在小六不是很快乐吗?我们一起游历江湖,一起抓鬼,多好啊!成懿也是鬼仙啊,成懿也活得很自在的,哦?成懿?”我冲成懿使了使眼色,成懿一脸看白痴的表情,只管喝他的酒酿,不打算支援。 傅老二定定地望住我,眼神很复杂,看不透他是不是马上就要动手打我。可我还是小心翼翼地往后挪了挪凳子,挪出他的势力范围。要知道,现在的傅老二可不是当初的傅老二了,他的功力有了他师父的掌门命环加持,一掌劈下来,可是会死人的。 傅老二收回眼神,握紧了拳头。他低着头,问我:“那凌瑞津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会和他混在一起?” “凌瑞津……”我搜肠刮肚想理由,可我突然发现,为什么面对傅老二,我要这么怂啊!他是谁啊!我又不是无道派的人,凭什么被他这么审问!傅小六的事情是我理亏,毕竟小六姓傅,是他的亲弟弟,可其他的事情,我凭什么要向他交代。 我抢过成懿的酒酿,一口喝了,解了烧鸡的油腻,真是清爽。我道:“没什么,就大家路上碰到了,他没来过漠北,想来玩玩,大家就一起上路了,怎么,不行?” “小观花——”傅老二声音变沉,好似在压制怒气,“你忘了是谁逆天炼魂,是谁开启了天门盏,是谁误导我二人杀了那万千阴兵吗?!” “……” 我俩一时之间陷入沉默。 成懿上来打圆场,笑哈哈道:“哎呀吵什么呢!傅老二你也真是的,没见的时候担心得不得了,拉着我就往漠北跑,一路上马不停蹄,还行了缩地咒!见到了又吵架!”他走到我身边来,冲我弄眉挤眼:“到了淮海城,你又跟那个什么客栈老板跑了,茫茫大漠,上哪儿找去啊——这小子是急的不行,四处找你,就怕你死在大漠里头了——还好那个什么灵线虫忽然感应到了,这才找到了你!” 我冷冷道:“哼,他急匆匆地往漠北跑,是怕我这个槐婴找到了自己的身世,破掉了槐花藏,对无道派有什么不利吧。” “小观花……?”傅老二似乎很是吃惊,望着我,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他那烧过的右半边眉毛当真没再长起来,配着一张过分严肃的脸,甚是滑稽。 “怎么?我说的不对?”我道,“你是无道派掌门,你师父留下的东西你应该早就看过。哦——不对——你师父临终遗言一定告诉了你谁是槐婴,如何牵制槐婴——对吧?我在西洞庭的时候,你早就知道我是槐婴了,对吗?你师父是不是还教了你该怎样把我像莫家女婴一样变成个活珠子,挂在你们的湖底城?” 傅老二不说话。 我们又陷入了诡异的沉默。淮寒城的风呼呼的,月光格外清亮。 我有点后悔太早把话说这么白,可是说都已经说了,我也不怕他。真要拼个鱼死网破的,我就豁出去跟他打。再怎么着我这头还有成懿、凌瑞津、水书先生可以帮忙,傅小六算不上什么战斗力,但可以扰乱敌心,也成,就不信斗不过他。 傅老二“嚯”地站起来,一言不发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停住。他背对着我,道:“你说得没错。既然你都说开了,我也不藏着掖着了。我照实告诉你,我这次来,就是要将你带回西洞庭。明日,我们就启程。”说罢,头也不回,走了。 休屠亡魂(十)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带我回西洞庭?!他以为他是谁啊! 虽然说,我是不怕和他打,但是想了想,要真打起来,还是不划算。我连夜收拾包袱,打不起我还躲不起吗。 收到一半水书先生进来了,说傅老二好像跟他弟弟吵起来了,让我过去看看。我拍拍水书先生的肩:“先生,你看上去人畜无害,你就留在这儿接应小六,小六毕竟是他弟弟,他再没人性也不会对小六怎么样的,等他和傅老二吵完了,你带着他回金陵就成。我呢,”我“抓”过成懿,“我和成懿脚程快,我们先走。免得和傅老二正面冲突。” 水书先生小小矮矮地站在那里看我收拾,皱眉道:“你当真要跑?从金陵跑来这儿,又要从这儿跑去哪儿呢?老夫看傅思流并没有恶意,你不如先跟他回西洞庭……” “哎——免了!”我打断水书先生,“先生,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你都已经帮我到这儿了,不妨再帮我一帮!嗯……如果傅老二问起我跑去哪儿了,你就说……你就说我回安徽了!让他可劲儿找去吧!” “那你究竟要去哪儿呢?小六要是问起来,我也总得有句实话吧?难道让他也满大街找你去吗?”水书先生暗暗叹气。 “嗯……”我想了想,“等我找到落脚的地方,我会告诉你们的。你忘了你给我的骨哨吗?等着我的信儿就行!” 说着,东西也收拾得差不多了。哦对,还有一样东西。我从怀里掏出那个臭虫子,塞到水书先生手里,“这个,你替我还给傅老二。你告诉他,这虫子两天没吃东西了,记得喂,不然就要饿成干虫了。好了,我们走啦!” 我拉上成懿,说走就走,趁夜走,趁傅老二和小六吵得正热闹的时候走。 快走到城门时,我回头望那间客栈,记起来一件事。张恨死前心心念念的那件事。祭天金人……无论能不能起到渡化休屠亡魂的作用,总该要试一试。 我调转方向,往城东无名庙去。 那无名庙依旧冷冷戚戚,穿堂风过,一片凄凉之音。我点了三炷香,上给休屠王,那火光星星点点,像是谁的眼睛,我猛抬头看见,吓得我一惊。我内心里嘲笑自己,我怎么变得这么弱了。我可是观花婆啊。 成懿靠在那张所谓的供台上,问我:“来这破庙干什么?”他弹了弹那三支香:“连个像都没有,你这是祭哪路神仙呢?” 懒得同他解释,我打坐准备以祭天金人起观花,烦他护法。 成懿撇撇嘴,跃身起来,走到门口,准备起个结界,低头看见地上之前我师父宁淼下的阵,啧啧称奇:“这庙,有来头啊,破是破点,竟然有这么厉害的大阵守着。” “少啰嗦。做事。” “哼。” 成懿起了结界,守在门口。我点开观花阵,催动阴阳眼,祭天金人在阵中,休屠王果然又现了真身,没有头,静静地悬在那里。初始安安静静,待我催动真心,激发祭天金人,还为行到共神识的法嗟,观花阵忽然就不稳,好像是被祭天金人的一股什么力量冲到,我加固阵脚,岂知根本稳不住。 那祭天金人力量越来越强,越来越强,最后终于脱出了我的束缚,它周身金光四射,但好像并不伤人,只是有一种特别奇怪的吸引力。 我心房处,开始与之相呼应般,疯狂地跳动,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我体内喷薄而出。我根本按压不住那种感觉,不是痛感,是一种很古怪的力量。 我还听得见成懿在叫我,说明我神智尚清,并不是被这祭天金人搞得走火入魔了,那这是怎么了——成懿好像想要唤回我,但被金人的力量反弹出了庙门。 我身体的反应越来越强,就好像这祭天金人才召唤我体内的什么东西……而我体内的那个东西,又被它疯狂地吸引着! 我与它僵持良久,最后,那东西终于被金人从我体内逼出,我一下子好像囚徒被释放了双手双脚一般的自在。那团东西飘飘然然,我以阴阳眼观之,竟是一团魂气,是谁的魂气……为何竟会暗藏在我的体内……? 我正疑惑,忽听一声低鸣,那人竟唤:女儿。 是粗壮的,男人的声音。 是谁……? 我抬头望去,休屠王的真身不知何时更靠近了我,依旧没有头,看不到任何表情,但我知道,是它的声音。 “你能与我共神识了?”我问它。 它道:“女儿,真是你来了吗……?” 女儿……?它在……叫谁……? 为什么,休屠王后的怨灵也留下两个字:女儿……? 张恨死之前,为什么说……郡主……主上等你好久了……? 这些话……难道,都是,对我说的……? 师父为什么会认识休屠王,休屠王见过她后为何大病十日……?会不会,大冶山下压着的,只是休屠王后,而那个孩子,那个被视为灾星的孩子,逃过了一劫,被一个追到漠北的道姑收养……道姑原本奉了杀令,但不知为何没有下杀手,带着那个孩子,逃到了酉埝村,下两重禁制,防着这个孩子,守着这个孩子,从江湖消失,过着无人知晓的生活……? 所以——那个孩子,是我——?休屠王之女,是我——?槐婴,也是我——? “孩子,你都……知道了……?”休屠王的声音,跟王后的声音一样,悲戚,哀凉,一声呼喊中,就能体会到他们究竟受了多少苦痛。那痛大概会深入发肤,直达五脏吧。 我抬头看向休屠王的真身,他穿着那身盔甲,依旧勇武,可是头颅不知去向何方——我眼前好像浮现了他生前被宋王朝的人无情斩杀的画面,那一刀下去,我的心口剌得生疼—— 身世……我终于找到了我的身世,知道了我的父母,可是为什么我的心!我的心像被千人踩万人踏一般的难受! “别哭。”他的声音,真厚实,真沉稳,就像一堵结实的墙。我想象,他应该是一个既威严,又慈爱的父亲吧。他会牵着他女儿的手,教她学走路,教她骑马射箭,教她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等到她年长后,还会用那双操练过兵器的手,为她盖上红盖头,扶着她出闺阁,送她出嫁…… 可是这一切,我都不可能见到了…… “女儿……”原来,她的那一声,是在哀切地唤我。可我,什么都不知道……她死得那么惨……她用尽全力生下了她的女儿,求着道姑给了女儿一条活路,自己却被掩埋在大冶山底下……十六年……十六年啊……一块碑都没有,也没有人为她点灯守夜……谁知道她躺在那冰凉凉的地底啊!她用怨念缠留世间,就是为了等她的女儿,女儿去到了她的面前,却懵懂不知、浑浑噩噩!她就那样,化为一团云烟,去了…… 我怎么,我怎么蠢成这样啊—— 张恨……还有张恨……张恨在说他们的往事时,我还心不在焉,毫不在意——老天啊,你是在耍我吗?!现在连张恨也死了,还有谁,这世上我还能向谁去问关于他们的点点滴滴?! 我忽然感到浑身无力,趴在地上,泪水啪嗒啪嗒地掉在地上。成懿见我如此,收了结界,过来问我何事。我答不出来,一句话都答不出来。我只会哭。我以前,真的很不喜欢哭,也不太会哭,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成一个娘们唧唧的哭包了?我真是恨我自己。 “别哭。”我好像感受到,他在抚摸我的头顶。但怎么可能呢,他只是一抹魂灵。 我抬头看向他,试着唤出一声:“爹。” 休屠亡魂(十一)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成懿听我叫出那声“爹”,愣在了原地。 休屠王,不,父亲的亡魂听到我叫出那声“爹”,发出呜咽一般的声音。 他低沉的声音,回响在这个破庙之中:“十六年多了,为父终于等到你了……这间庙,这些人,困住我,我哪里都去不了……哪里都去不了……我想去找你……我该到哪儿去找你……可是……你来了……我又不希望你来……” “为什么?为什么不希望我来?阿爹,你不想见我吗?”我哭着道。 “孩子……我的孩子……”他依旧呜咽着。 我伸出手去,想要触碰他,忽听见有人唤我,回头一看,竟是傅老二和水书先生赶来了,傅老二见了休屠亡魂,以为它要不利于我,不由分说就甩出一个捕鬼阵,杨柳剑直直而来,我脑子一片空白,抬手就去挡那把剑,傅老二来不及收,那剑虽没有剑锋不伤人,但傅老二附着了他的八分功力而来,我未必接得住,可令人震惊的是,我那一甩手,竟然将傅老二的攻势掀翻了,他毫无防备,被震飞在地,吐了好几口血。 我望着自己的双手失神——怎么会这样?哪里来的力量……?是地佛果……?不应该啊…… “小观花,你……”傅老二趴在地上,想要说什么,未说出口,又吐了一口血。水书先生立刻封掉他的几大穴,为他疗伤。 成懿悄悄地凑到我身边,低声道:“几天不见,你这是从哪里学的本事……?” 父亲这时呜呜咽咽,那团魂气漂浮在我身旁,道:“孩子……你身上的槐花藏,破了……” 槐花藏,破了?! “你出生之前,你师父曾经找过我……说了与天地官和四大巫娘相似的话……我和你阿娘,好不容易才有了你,她的话,我仍是不愿意相信……可是,之后发生的事,不由得我不信……休屠一族无辜受祸,惨遭灭族……可即便如此,我还是想为你求一条生路……所以我将你阿娘趁夜送走……老天是要惩罚我吧,惩罚因我一人私愿,害了合族……你阿娘最终也死于非命……但老天却又待我不薄……当你师父带着你,找到我漂泊不定的魂灵时,我当真觉得,哪怕我就此魂飞魄散,老天爷仍是待我不薄……只要,只要你能够健康长大……余愿足矣……” 我抬头望着我的阿爹,他没有了头颅,可我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那股油然而生的幸福感。他应该是很爱我阿娘的吧,他们会不会一起在草原上骑马驰骋,他们会不会一起围绕着篝火唱歌跳舞,他们会不会一起坐在草原上看日出日落……所以,才在我身上寄托了这样大的期望。 “你师父原本是奉命来杀你的,可是她见我如此,颇不忍心,而你又生得乖巧可爱,她的杀心渐失……她想起一道古法,古法云:以血亲魂灵设禁制,可压制邪气。她便大胆一试,在你身上种下她派的槐花藏禁制,然后将我的魂灵神识注入槐花藏,用以压制你。你就算再邪,也不会冲破血亲的血束……谁知……” 难怪……难怪我之前能观清父亲,却无法与他共神识。他的神识,一早就被我师父种进我的槐花藏内了。 “不过……如今……一切都不重要了……阿爹还能见你一面,还能见长大成人的你一面……已经心满意足……你成长得很好,又漂亮,又可爱,还有本事……阿爹,真的很高兴……”他飘荡过来,绕着我一圈又一圈。他的金色铠甲闪着光,像金钟罩一样保护着我。 可是绕着绕着,我忽然发现,父亲的魂气越来越弱,我渐渐地感应不到了。我心中一惊,急急地问他——“阿爹!冲破血亲的血束会怎样?!” 无人回应。 “阿爹……?”我试探着再唤他。我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因为我很害怕,很害怕。 还是无人回应……金色的魂气,越来越淡…… “阿爹——?!”我嘶喊道。 仍旧无人回应。连阿爹金色的魂气,都完全消失了…… 我知道,阿爹,像阿娘一样,走了…… 没了,什么都没了。一眨眼间,破庙仍还破庙,凉风仍还凉风。 而我,仍还孤儿。 “阿爹——”我用尽全身力气,呼喊着,声音回荡在庙里。可是,再也没有人回应。 我终于明白了——原来冲破血亲的血束,血亲魂灵,会灰飞烟灭…… 我阿爹,和我阿娘,都乘着风,散去了。 留下我这个蠢东西。 我退了阴阳眼,像块烂泥一样,瘫在地上。 我方才上的三炷香,已经燃尽,那烟灰飘飘扬扬,落在地上,形成三个字:优昙华。 这是……我的名字吗……?是我阿爹,给我取的名字吗? 《法华经》中有载:“佛前有花,名优昙华,一千年出芽,一千年生苞,一千年开花,弹指即谢,刹那芳华。” 阿爹,是你给我取的名字吗……?我有名字了……? “小观花……”傅老二似乎治好了伤,轻轻地唤我。 他跪到我身边来,语气和软:“跟我回西洞庭吧……?” 我听到他这句话,不知为何,浑身发冷起来。我抬头看他,我感到失望透顶——在我如此难过如此需要温暖的时候,他竟然,还在想着要把我带回西洞庭,把我封祭! 朋友?呵,朋友。真是交了个好朋友! 我站起身来,冷冷地望着他。 他僵硬地,不知所措地望着我。 我举起观花杖,冷冷道:“那不如就来看看,你现在还有没有这个本事。” 我脑子一片空白,我只想赶走这个讨人厌的家伙。我俩很快打成一团。 我下手毫无轻重,分明是起了杀心,这是后来我才知道的。 据说那晚,我像疯了一样追杀傅老二,谁都劝不住,整座庙都快被我拆了,成懿、傅小六来劝架,都被我伤了。傅老二更惨,他不是真的想跟我打,被我逼得节节败退,又不敢出招,伤得也不轻。 最后水书先生没办法,只好唤来了渠鸟,架着渠鸟把我叼回了天门山水族瑶居地。 一到山门,我就晕过去了,应该是功力太过激进,伤了本,一睡就是十几天。 第十五天上我醒来时,水书先生累得趴在桌上睡着了,我睁眼看到的,竟然是秦艽和沈子昂、玄都那两个小兔崽子。 秦艽伸了个懒腰:“我滴个乖乖,终于是醒了。再睡下去,就变睡神了!” 我坐起身来,倒没有觉得身子有什么不妥,反而觉得精气神挺足的。我笑道:“秦艽,几天不见,你这口音怎么被郎希带跑了。”我望了望四周,并没有看到成懿和小六,便问她:“你们怎么来了?成懿和小六呢?” 玄都和沈子昂抢着给我倒水,秦艽一手把他们弹开了,“水凉了,病人怎么能喝凉水呢,快去厨房烧热水来!” “哦!”两个小兔崽子好像变得特别听秦艽的话,一溜烟就跑出去了。 我笑:“秦艽,你挺有当娘的潜质的。” 秦艽翻了个白眼:“要不是你给我弄这么俩累赘,老娘不知道多逍遥,你还敢说!这不水书先生一给我发飞哨,我就带着你的这俩兔崽子来看你了!俩东西还挺有良心的,以为你要死了,趴在你床前可劲儿哭呢!” 她给我把被子拉上来些,语气一转:“就个把月不见,你本事见涨啊!水书先生说你给傅老二打的,跟赶鸡崽儿似的!还有成懿和那个什么傅小六,被你功法所伤,你睡了多久他俩就运气疗息了多久,到现在功力还没恢复呢!成懿还好说,皮实,耐打,打不过也会跑,可那个叫六的小子,太老实了,一门心思要制止你和他哥打架,生挨了你好几掌,道基那么弱,眼看着就要被拍散了!” 听到小六,我就开始紧张。我实在记不起来自己做了什么。但按以往的经验,他的确是有可能站定定夹在我跟他二哥之间的。我开始穿衣服,穿一件,秦艽板着张脸给我脱一件。 我实在恼了:“你干嘛?!我想去看看小六!” “哟。”秦艽阴阳怪气,“这时候想起看人家啦?打人的时候你怎么那么能呢?!他没事了!跟着成懿在水族的什么灵洞里头闭关呢,那洞里头冷,你就别去添乱了!” “我说。”她用手肘杵杵我,“你这醒了,抽时间给凌瑞津去封道谢信,这傅小六,要不是凌瑞津当时不知道哪根筋抽了保着,早就——” 凌瑞津……?他有这么好心?真把自己当小六的师叔祖了? 太平日子(一)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水书先生这时醒了,伸了个懒腰,过来给我号了号脉,笑着道:“果然恢复能力像狗一样,已经无大碍了。”又道:“不管凌瑞津有多坏,那天倒还真是他替小六受了你几掌,不然小六真是要没命了。” 水书先生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枚丸药,塞给我吃了。太苦了。玄都和沈子昂这时端来了水,七手八脚地喂我喝。太烫了! 晚上,秦艽和我睡一个屋,找我聊天。 “你九识的事怎么样了……?” “嗯……七羽保了一阵,保不住了,我用地佛果又保过一回,目前看来,好像还好,我这不是能吃能看能听吗?” “哦……” 她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吞吞吐吐的,不像她。 “怎么了?你有话就直说。” 秦艽翻了个身,背对着我,道:“我也就是怀疑。水书先生说,你当时杀红了眼,谁都不认得……我在想……会不会……地佛果的确是保住了你的六识,但末那识却保不住……再加上,我听水书先生说,用来压制你的那个什么槐花藏,也被破了,傅老二那么怕槐婴之力,总是有个理由的吧……明明和你这么熟,也知道你不会做出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为什么非要把你带回西洞庭……?会不会……你自己根本控制不住那股力量……它最终会吞噬你的末那识啊……?这便是城隍法理最终起作用的地方……你逆天渡化了傅小六,总要付出代价的……我在想,城隍法理是不是在这儿等着你呢……” “……”这一层,我倒从未想过。 我陷入了沉思。秦艽的话,并不是毫无道理。成懿其实也说过类似的话,当时是害怕我过于依赖地佛果的力量。秦艽说的,会是真的么……?我确实一点都记不起来我当时做过什么——这是最令人恐慌的。 我终于明白了自己的身世,终于破掉了槐花藏,可为什么,一切都不是我想象的样子呢?我原本不知道自己的爹娘,有师父把我带大,我也不觉得做孤儿有什么不好,可忽然之间,我失去了阿爹和阿娘,再回到孤儿的状态,个中滋味,真是难明。我破掉了槐花藏,我以为只是破掉师父给我下的禁制,可以摆脱无道派的操控,不用见了傅老二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我真是太害怕像莫家女婴一样,被他当个活珠子似的挂在那冰凉的湖底城了……可谁知道,槐婴之力却又来蚕食我的意识…… 今后会如何……?我不知道。 我不经意地叹了一口气。 秦艽转过头来看我,眼睛晶晶亮的:“行了,我也就是猜测。你也别想太多。咱们总能想到法子解决问题的。好了,睡觉吧。沈子昂早上起来还要练功,我也得跟着他早起。睡吧睡吧。” 接下来的日子,倒是太平了一段时间。 成懿和傅小六都恢复了,秦艽带着两个小孩儿日日练功,小六也跟着练。别说,跟过凌瑞津就是不一样,傅小六领悟力强多了,学东西快多了。水书先生常带着渠鸟看他们练功,偶尔指点一两句,水书先生常于布阵法,推算掐命,这些也都一并教给了沈子昂,沈子昂脑子活,进步飞快。连水族百年流传下来的水书,他也都学会了,偶尔还能跟族里的人对话。 出门这么久,这孩子从未想过家,也很少提起他娘,顶多是偶尔去封信回紫蓬,也是奇了。或许有些人生来就是有些道根的吧,尘世情缘比较浅。 我就不同了。我除了天生有阴阳眼,通阴还成,其他的,用我师父的话来说:天分太差。我常常便陷入伤感之中,总是会回想起我阿爹阿娘,我连他们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可是就是脑子里不停地想他们。想着想着,就哭了。 傅小六练好了厨艺,常常会做一些好吃的哄我,看着他,我心情又能好一些,就好像回到了我刚到金陵的日子。那时候的我,什么都不懂,只想挣钱,能吃一顿好的,就会很开心。可人总是会成长,总是会改变,现在,再吃多好的东西,我的嘴里仍旧是苦的。 水书先生仍旧笑眯眯的,对我说:“还记得我给你说过的话吗?没有过去,没有将来,只有现在。”渠鸟扑棱着它的大翅膀,又把水书先生的头发胡子搅在了一起。 是啊,只有现在。 我望着在小瀑布下练功玩耍的玄都和沈子昂,不自觉地笑了。再看看蹲在一旁啃西瓜的成懿,拿着棍子训娃的秦艽——谁不是满腹过去呢?可谁又活不下去了呢? 一个水族青年从我身旁走过,给我端来了一盘什么东西,我抬头一看,这不是之前那个骂我的水族人吗?他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话,放下盘子就走了。 水书先生笑着摸了摸胡子,解释道:“他是吉官,这是他送给你吃的。跟你说对不起。” 我拿起一块来吃了,味道还挺不错的:“这是炸什么啊?从来没有见过。还挺好吃的。” “油炸蚱蜢。”水书先生冷静地回答。 我一阵哆嗦。水族人的口味真是不一般。 为了答谢吉官,礼尚往来,我挑了一日下山去给他买礼物。毕竟做饭我也不太行,针线活我也不太行,想了想还是买现成的比较合适。 一大早我就穿好了衣服准备下山,其余的人都去练功了。可当我走到山脚,我感到了不对劲——我走不出去。 有结界。 谁设的结界……?水书先生……? 我只好又回到山顶,找到水书先生:“先生在山脚设了结界?” 水书先生吞吞吐吐:“啊,啊,是的。你下山了……?你下山怎么不跟我们说一声?你下山做什么?” 这几句话问得真是奇怪。 我道:“我又不是囚犯,我去哪里,还要向众人交代吗?” 水书先生背过身去:“不是交代,不是交代。是大家都担心你的安危,没事你还是不要一个人到处跑的好。” 这话我就更不明白了。我不过是暂住水族天门山,什么叫作不要我到处跑?我若要回酉埝村呢?我若要回漠北呢? “水书先生。”我绕到他面前,“你有事瞒着我。” 水书先生借故翻书,直摇手:“哪有什么事瞒着你。” 好,不说,我自己去查。 我疯了一样跑遍天门山,发现,不仅是山脚族门,天门山上上下下被结界捆得严严实实,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罩子一样。谁都跑不出去。 我明白了。 原来从我来到天门山,水书先生就在防我。把我像个囚徒一样关在这里,我却还懵懂不知。 我冲回房间,找水书先生对质。秦艽他们这时也都回来了。 我说了结界的事情,秦艽他们脸上竟然没有丝毫的惊讶。 原来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蒙在鼓里。 “原来你们都信了傅老二的话!原来你们都站在傅老二一边!你们想把我困死在这儿?!”我吼道。背叛感充斥着胸襟,像一股即将喷薄的炎流。 “不是信傅老二——” “那是什么?!”我打断成懿的狡辩,“你们以为凭这个结界就拦得住我吗?!” 秦艽叹了一口气,道:“不单单是为了拦你……” “呵,那是为了什么?!我那么相信你们,你们呢?!” 水书先生走上前来,“小观花……设这个结界,的确是为了将你困在天门山……我想着,你体内的槐婴之力如此不定,若你出去,犯了什么大错,你悔之晚矣!水族常居天门山,这里山清水秀、鸟语花香,要你住在这里,也不算太委屈你……” “你也别怪水书先生。”秦艽道,“他这么做,我们都是同意的。你没看见你那日回来的样子,满身血气,一点也不像以前的你。我反正是心有余悸。设这结界,也不光是为了困你,你伤了傅老二,那可是无道派掌门,再加上你是槐婴,无道派已经下了追杀令,你只要走下天门山,就不会有好下场——水书先生也是为了保护你!只要没有人知道你在这儿——你就会没事的——我们才不管你是不是什么槐婴,你是小观花,你就是小观花——!” 我原本鼓起来的气愤,一下子全消了。 秦艽走过来望住我:“你是小观花,对吗?” 我眼中含泪,点了点头。 太平日子(二)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如果没有那天的事,我保不准会和秦艽成懿他们待在天门山一辈子。 虽然我还是很不服气被关在天门山,但是秦艽和水书先生说得有道理,天门山也没什么不好啊,吉官还给我炸蚂蚱吃呢。水族的族民对我也很和善,不管走到哪家,他们都管我的饭。 玄都和沈子昂虽然吵吵闹闹的,但是两个小孩儿都很孝顺。我小小年纪,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用“孝顺”这个词,但这俩小孩真的是把我当长辈在孝敬。玄都一口一个“相公”地唤沈子昂,我甚至都想做主给他俩把娃娃亲结了,但我的这个提议只换来了成懿的一顿暴揍,他正义凛然地说人妖殊途,让我别再逆天行事,不然九识都不够我失的。沈子昂好像也不大乐意,那孩子一门心思修道,不近女色的样子挺像一个人,不过这个人,我现在连提他的名字都不想提。 下追杀令杀我,哼,真像他能干出来的事。 傅小六原本还插空替他二哥说情,可见我每次听到他二哥的名字就面色变黑,后来渐渐地也不再提了。凌瑞津修书来找过傅小六几回,无非就是叮嘱他,要他告诉我,别忘了我答应过的事。可如今也由不得我啊,水书先生把我罩在这天门山上,我哪儿都去不了,我怎么帮你救任纷纷。 说来也奇怪,水书先生的功力很明显不如凌瑞津,凌瑞津还是个造结界的高手,按道理说,凌瑞津应该能轻松地破阵跑进来,可凌瑞津冲撞好几次,水书先生的结界似乎都不受影响,搞得凌瑞津无功而返,只折了几个纸鹤进来,骂我言而无信。 那天我正在和吉官在山上打野味,忽然山中瘴气丛生,野物飞走,鸟虫嘶鸣,极像是要地震的样子。可我和吉官躲了一阵,却又没有地震。 忽然,吉官指着天空惊叫。我抬头看,天门山顶上好像飘着什么——有人在御剑飞行?!我抱着一篮子野味看了许久才看明白——他们这是在冲撞水族的结界! 我和吉官赶忙飞奔回去,水书先生他们已经严阵以待了。 秦艽气得摔了杯盏:“这傅老二真不是个东西!非要赶尽杀绝吗?!” 原来,来的是傅老二的人。无道派终于还是找到了我。 成懿满脸愁色,问水书先生:“老头儿,结界能顶得住吗?” 水书先生好像很紧张,结结巴巴回道:“此天罡结界乃我水族一族心血,成不成,也在此一遭了……”说完忽然目光飘向远方,不知道在想什么。 玄都和沈子昂这时不知从哪里跑回来,跑得气喘吁吁,进来就嚷道:“我、我们打听到了——来的是、是无道派四十二座宾和九大长老,他们、他们要围攻、围攻天门山——” “四十二座宾和九大长老……”秦艽念念有词,“连四十二座宾都请来了……这是玩真格的啊——” 我问道:“四十二座宾很厉害?” 傅小六很紧张地看向秦艽。就像一只走错了路的兔子。 秦艽道:“四十二座宾是四十二家与无道派有弟兄爷孙关系的道派,一脉相连,教众数十万,教宗本事都不小。原本无道派十大长老就已经够厉害了,如今来了九个,只留了一个镇守西洞庭,足以见得无道派对你是势在必得……再加上这四十二座宾……咱们真的,打不过。” 我头一次看到秦艽如此垂头丧气。那看来,这架,确实打不过了。 大家都像霜打了的茄子,坐着不说话。连玄都和沈子昂都不说话了。 夜里,我趁他们都睡了,去找水书先生。 抬头一看,那无道派的人还在加紧破结界。照这么下去,我想,水书先生的结界再厉害,恐怕也顶不过三天了。 水书先生也没睡,点了油灯在看书,见我进来,很是一惊。 我讪讪地笑笑,在水书先生旁边坐了。原本要说的话,都想好了的,可是忽然不知该从何说起。自从与水书先生相识,先生帮过我不少,我当初不过是误打误撞救了水族人,他却一直是在认认真真地报恩。渠鸟待我也很好,现在我只要用骨哨一唤,它就会应我,带着我到处飞,飞过高山,飞过云霞。在我心情不好的时候,没有比这更痛快的事了。 我知道为什么面对水书先生,我说不出口那打过无数次腹稿的话了。 因为我舍不得了。 我知道,去西洞庭会是什么后果。我要和水族告别,和水书先生告别,和傅小六、成懿、秦艽、玄都、沈子昂告别,和渠鸟告别。 我舍不得。 师父离开我后,我以为茫茫天地只剩下了我,可没想到,我生命里还是出现了这么多人。平时不觉得,此刻想到以后永远都见不到,我的心就剌得疼。 傅老二,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不管你有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可该说的话还是得说。 我挤出一丝笑容,对水书先生道:“先生这个阵,能顶几天?” 水书先生不说话。烛火的光照着他雪白的胡子,显得很圣洁。 我低下头,隐去马上要掉下来的泪,道:“我有个主意。您看怎么样。不如撤了结界,让无道派的人进来吧,我跟他们去西洞庭就是。不然打起来,咱们也打不过不是,水族人又不习武,万一伤着了,事情可就大发了。还有成懿、秦艽、傅小六、玄都,他们可都不是人,无道派那么假道学的宗派,万一要破掉他们的道行,让他们从头修起,那可就更完了……” 水书先生还是不说话,可我听到他叹气的声音。 过了好一阵子,我感觉到有人在摸我的头。我抬头一看,是水书先生。 水书先生很矮,他垫着脚,满脸愁容地摸着我的头。他原本长得很年轻的,可这一刻,像老了许多,额上的“川”字像谁拿刀刻上去的一样。 我一下就绷不住了,眼泪像决堤一样喷薄而出。我想忍来着,可是越忍越丢人,连鼻涕都喷出来了。 水书先生掏出手帕,给我擦干净。 等我冷静下来,水书先生拍着我的背,道:“小观花,要不,你跑吧?” 跑?我不解。瞪大眼睛望着水书先生。 水书先生叹了一口气,道:“是我错了。我以为,将你困在天门山,傅思流会放你一马,也放他自己一马,可看如今的形势,他是势必要将你带回西洞庭了。我从前以为,他不会伤害你,可现在看来……未必……他抗不过无道派的教旨,如今你破了槐花藏,他定必是留你不得了……” 我低下头,道:“水书先生,你有没有怪过我一意孤行,破了槐花藏……?” 水书先生笑了笑,摇了摇头:“傻丫头,这些都是命定的事,即便你不去,事情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的……” “可你叫我逃……你不担心我出去后,压制不住槐婴之力,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吗……?” 水书先生陷入了沉思。他背过身去,走到门口,望着月亮,道:“若真是如此,那便是我不同于傅思流师父,选择的另一种道了。后事我预料不到,我只知道现在摆在我面前的这道难题,我选择,放了你……” “……” 水书先生的身影被拉得很长,一直延伸进屋子里。 封印(一)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水书先生从天门山西南角开了一道小口子,把渠鸟借给我,让我趁着黎明赶紧跑。等我跑远了,他就撤了结界,放无道派的人进来,到时候他们找不到我,自然也不会为难水族。水书先生还交代我,我要去哪里,最好谁都不要告诉,一个人静静地走。 我犹豫了一下,道:“先生,我能带着成懿吗,我和他结过血契,不能分开太久,会互有损耗的。” 水书先生想了想,点了点头。 我召来了成懿,他睡得迷迷糊糊,一听说我要跑,两只眼睛瞪得像铜铃。 水书先生简单做了交代,便号令渠鸟,驮着我们飞走。我爬上渠鸟松软的后背,回头望了一下秦艽、小六他们住的房间,水书先生一言不发地冲我摇了摇头。 “再见也不能说吗?”我心里面涌起来难过。 “等你到了地方,托渠鸟带回来口讯就好。”水书先生不松口。 我们只好启程。我把包袱挂在胸口,褡裢挎在肩上。这都是我的宝贝。 我从渠鸟的羽毛间隙向下望,水书先生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山里的风吹着他白色的须发,飘飘扬扬。 我们飞了一会儿后,就飞离了天门山。我们没有撞上无道派的人,估计他们是回去休息了。等到天大光时,渠鸟已经带着我们飞了很远,往后望,已经望不到天门山了,只望得到一轮初生的太阳。 我让渠鸟歇一歇,我们找了一处小山停下来休息。成懿没睡好,窝在渠鸟的大翅膀底下睡觉。渠鸟脾气好,像护崽子一样把他护在翅膀下。 我站在山顶,山上的风很凉,但刮过来很舒服。我朝向天门山的方向站着,脑海中挥之不去是水书先生站在原地望着我离开的样子。 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妥。可是又说不上来。 水书先生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可是又没有说……? 我把成懿摇起来,他老不耐烦,我气恼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能睡得着?!” 成懿醒了神,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他揉了揉头,打着哈欠道:“水书先生怎么安排你就怎么做不就完了,还想那么多干什么?当初要不是你自作主张非要去漠北,现在能惹出这么多事来吗?” 我无言以对。 成懿觉察到自己语气重了,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啊……我的意思是,既然都走到这一步了,就不要想太多了,我不觉得水书先生这么安排有什么问题啊。他能有什么事情瞒着你……?” 有。他就是有事瞒着我。我有一种很不好的直觉。 我翻身上渠鸟,喝起它:“回天门山!” “哎——?!”成懿还没来得及上鸟,急得连滚带爬地抓住了渠鸟的脚脖子。爬了好一会儿才爬上来。骂骂咧咧了一路。 等到我们回到天门山,他就闭嘴了。 因为眼前的景象不由他不闭嘴。 天门山的结界没了。全没了。 渠鸟带着我们飞下去,山顶上,水族人的尸体了散了一地。他们就像是睡着了,没有血渍,没有面目狰狞,每一个人都很祥和,但身体已然冰凉。 我脑子一下子就木了。我麻木地从他们身旁走过,突然,我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是吉官。 我忍住眼泪,强迫自己继续往前走。脚下似有千斤。 走到山顶宫室时,我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 是秦艽。 她歇斯底里地喊着:“都说了这里没有这个人!你们都滚!滚!” 我冲进去,秦艽不可置信地望着我,她的脚边,躺着水书先生,安详平和,和他的族民一样,如睡着了一般。傅小六看见我,先是一喜,复又哀愁。 渠鸟看到水书先生,忽然哀鸣一声,飞扑过去,此鸟极通人性,想必什么都懂了。它在水书先生尸身旁磨蹭了磨蹭,忽然高嗥着卷翅飞起,然后狠狠地冲着宫室的立柱撞去。 宫室为之一震。渠鸟的血,流了一地。 “渠鸟!”我无力地呼喊着。鸟儿已经黑目皆无,随它的主人去了。 我走过去,为渠鸟覆上双目。成懿默立一旁,一言不发。 我站起来,缓缓地走向秦艽,秦艽的表情变得狰狞,想说什么,但死死地忍着。我知道,她大概是想骂我吧。 我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秦艽压抑住胸中气怨,道:“那结界,是水书先生以水族全族灵火所设,若阵破,则族灭。他谁都没有说,他死之前我们才知道。就为了给你时间让你跑——可你——”她警惕地望了一眼无道派的人,收了声。 沈子昂走过来,拉了拉我的衣袖,哭着道:“师父,先生有遗言,若你回头,必有大难,请你快走吧师父!先生还说,他从未怪过你,水族由你而生,由你而死,这是命数,要顺命而行啊——” ……命? 我冷冷地看向无道派的那些人。 有九个老家伙站在无道派教众前面,想必就是所谓的九大长老了。其中一个穿黑色葛袍的,忽然甩手扔出来一个什么东西,我未及反应,那东西绕着我周身一圈,复又回了他的掌上。 那黑葛老头儿面目慈净,很有一派风骨,袍袖一收,摸着胡子道:“原来你就是槐婴。” 我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他。怎么会有人在杀了这么多人之后,仍旧是如此平静,还慈眉善目的。我想不通。 黑葛老头儿又道:“请吧。本教宗主请您回西洞庭一趟。” 那语气,听不出丝毫对水族族民的怜悯,就好像这件事没发生过一样,而对我的命令,又是那么轻蔑,理所当然。 我原本是想息事宁人的。可如今,怎么息事宁人? 成懿站出来,对那老头儿喊道:“真是傅老二让你们来的?他自己怎么不来?!郎希呢?郎希为什么也不来?!” 黑葛老头狂笑一声,“你一个破了道的鬼仙,凭什么在此与老夫对话?”说着甩出一个掌气,成懿一下就被掀翻了,他的现身咒晃了晃,退了身形。 黑葛老头旁站着一个略胖些的道士,摸了摸胡子站出来,道:“我们掌门……呵呵……”他笑起来,露出一口的烂牙,令人恶心,可更令人恶心的是他那轻率的态度,他的小眼睛在我身上睃来睃去,“掌门被这丫头所伤,郎希在西洞庭为他治伤,因此不至……老小子我确实没弄明白,这么一个小不点大的丫头,是怎么把堂堂无道派掌门伤了的……呵呵……” 他说着笑起来,眼睛又在另外那几大长老中间睃来睃去,那些人听了他的话,窸窸窣窣地笑起来。 太难听了。他们的笑声太难听了!没有什么办法能让这些人闭嘴吗?!这是水族的地方,凭什么他们在这里猖狂地笑! 黑葛老头倒是没笑,他一本正经地从怀里掏出一个什么东西来,那个东西落地就长,长成了一个扎着道髻的小姑娘。 是念儿? 念儿醒后,冲黑葛老头等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黑葛老头道:“念儿,掌门令说了什么,你照念。”他看向我,老眼周围皱纹密布,但目光如炬:“无道派做事,向来光明磊落,你若不服,掌门令,亦可公示天下。” 念儿看了我一眼,幼嫩的嗓音道:“掌门有令,漠北槐婴,槐花藏已破,极为危险,恐为害生灵,着尔等即刻寻获,将其锁拿回西洞庭,交予湖底城。生死不计。” 好一句生死不计。 我走上前去,那念儿见了我,忽然闪躲,似是害怕得紧。 黑葛道人收了念儿,对我道:“请吧,槐婴姑娘,无谓再添死伤。” 我紧紧地逼视着他:“你以为你出了掌门令,我就会听你的?你们无道派是有多不要脸,以为自己能号令天下吗?” 黑葛道人的脸抽动了一下,但仍旧保留着他的慈眉善目。他拢起手来,站定在那里,丝毫不惧。 我继续问他:“我可以跟你回西洞庭。可走之前——水族死了这么多人,你们难道不该先给个交代?” 封印(二)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胖道士这时走上前来,道:“那水书先生不是无知之辈,明知无道派做事,还要以合族之力阻拦,死不足惜!再者说了,我们哪里知道那是他以水族灵火起的结界,我们不过破了一日便破掉了,这也怪我们——?” 原来这便是无道派。傅老二口中的无道派。此种教派,凭什么将苍生担负在身上? 荒谬。 我看着那胖道士,手底暗暗地聚起内力,成懿在后喝我一声,但是晚了,我已经冲那狗道士甩出一掌,他肥厚的身子结结实实挨了我一掌,躺翻在地,像一头猪一样嗷嗷叫唤。 这一刻,我心中才略略舒爽了一些。但远远不够。 下一掌,是那个道貌岸然的黑葛老头。那老头有了前车之鉴,躲得倒是挺快。我再连下三掌,他躲避不及,挨了两掌。看着他口吐鲜血,我心中痛快极了。 剩余的无道派人士叫嚣起来,吵得一塌糊涂。 我只想让他们安静!不要吵到已经熟睡的水书先生和吉官他们! 我唤出地佛果,它的光亮是那么明亮,那么动人,我好像和它合二为一般的契合。 我将地佛果的能量与自身内力相合,推出一掌,那些人被掌风所袭,渐次躺倒,呻吟不断。 他们再也不说什么名门正派了,几百人冲上前来找我打架。 看到他们冲上来,我心中像点了一团火,烧得我心肺滚热,眼眶发红,好像要将我烧成一堆灰烬!我知道,只有他们的血!只有他们的血才能浇灭我的这团火! 我冲上前去,发了疯一样和他们打成一团。 我眼风扫到成懿、秦艽和傅小六,成懿和秦艽一边是想帮忙,一边又想拦我,又要护着傅小六,三心两意的,反而被无道派的人占了上风,无道派的人功夫不一定最好,但道法都是个顶个,二人各吃了亏,连个现身咒都稳不住。秦艽护着成懿和傅小六,边打边退,眼看就要退无可退。 我打退了我这边围着的十几个废物,跑过去帮忙。近了我才发现,成懿很不好,他的不好渐渐地传导至我,因我与他结了血契,我能清晰地感受到,成懿的道基被这群狗娘养的打碎了!竟下如此重的手! “秦艽!你带着成懿和沈子昂他们赶紧走!成懿不行了!”我吼道。 秦艽犹豫再三,回头看了沈子昂和玄都一眼,“好!我带他们走!傅小六留下!”她又对傅小六道:“若小观花走火入魔,你一定要唤醒她!不可让她胡来!若你哥哥来了,你是他亲弟弟,他会听你的!你一定要向他求情!一定要保住小观花!听明白了吗?!我安置好他们,马上就回来!记住我的话!” 秦艽像一只老母鸡,她想张开翅膀护着我们每一只小鸡。可是她知道自己力有不逮。她嘶吼着,吼声中充满了无力感。 秦艽带着成懿他们走了。 我再没有了后顾之忧。 涌上来的人越来越多,地佛果的力量已经被激到极致。如今不是子夜寅时,我召唤不出血月映天,地佛果吸收不到任何新的力量。 可是我体内,有一股力量在蠢蠢欲动,它被地佛果所吸引,像要破壳一样冲出我的体内。 我知道那是什么。 那是我师父想尽千方百计要压制的槐婴之力! 槐花藏被破后,我总是能够隐隐地感应到它,它像一股暗流一般,我知道它总有一天要喷薄而出。 我任由那股力量在我体内游走,我听见傅小六在唤我,可是我沉迷于那股力量,渐渐的,小六的声音消失不见了,我看见我的阿爹和阿娘,他们魂灵无依,在空中飘荡着,飘荡着,轻轻地唤着:女儿……女儿…… 天地何公?我们一家做错了什么,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 我看见水书先生死之前勉力挣扎的样子。他依旧那么和善,弯着他的笑眼,没有说一句怪我的话。他的声音很微弱,他告诉我:小观花,小观花,没有观得清的过去,没有算得准的未来,只有现在…… 水族何辜啊……他们又做错了什么,何至于此——? 难道不该有人付出代价吗……? 眼前的这些蠢钝如猪、狡诈如狼的人才应该下地狱不是吗?! 那股力量终于破开了我身体的屏障!它冲出去,与地佛果相合!我的阴阳眼洞开,地佛果忽然如莲花瓣裂开,自动凝成了阴阳桥,我站在桥上,风烈烈的,那是从另一个世界吹来的风!那股阴风就像养分一样滋养着我,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 我拿出观花杖,画出大阵,搅动那股风,那股风顺着阵力导引,渐渐地成为一股冰冷的漩涡,那些蠢钝的东西被风穴吸引着,他们的生命和魂灵都将被风穴吸干! 蠢东西,知道是什么滋养着阴阳桥么?阴灵!成千上万的魂灵!你们这些人唯一的命运,就是垫在阴阳桥底!永世不得超生! 我听见人声哀嚎,他们是在嚎叫他们生命正在逝去。 就像躺在一块冰砖上,皮肉都被冰块吸去了热度,他们却无可奈何,只能看着自己的生命,一点一点地流走。先是四肢,麻木了,无法动弹,接着是脑子,停顿了,然后是血液,一点一点地凝固,爆裂,嘭! 他们的生命,像无法暂停的沙漏一般。流逝! 去死吧! 我要让你们,死个干净! “小观花——!” 是谁。是谁的声音?!是谁的声音,竟能透过槐婴之力,直达我的空明?! 是谁在扰乱我?! 阴阳桥上的风息了。桥身渐渐地萎缩,眼看着就要恢复成地佛果单珠真身! 不可以!我还没有将这些人杀尽!不可以! 我催动槐婴之力,引动气血之穴,催发功力,强行将阴阳桥重新打开。 我又重新听到了哀嚎。他们的哀鸣真是动听。我从未听过如此动人的声音。 大声一点……再大声一点! 可忽然之间,我感到右耳耳垂狠狠一痛,像是被什么击穿了,有人暗算我!接着,我功力立刻不稳,气血逆走,气血冲上颅顶,像要冲破头颅而出一般。 有人破了我的气血之穴! 为了自保,我立刻收回功力,阴阳桥恢复成地佛果。我旋即坐地打坐,傅小六煞有介事地为我起了护法。好在那群人死伤严重,不然凭傅小六,能护得住个什么。 一炷香过后,我终于调顺了气血,我抬头一看,便见傅老二堂而皇之地站在那里,身旁站着郎希。 我就说呢,还有谁知道我的气血之穴在哪里。 卑鄙小人。 我站起身来,傅小六很是欣喜,以为我没事了。真是个大傻子。起大功的时候被人攻破了气血之穴,怎么可能没事。我装的而已。 你亲哥哥就聪明多了,他明知道这样会害我周身受损,再练个十几年底子都未必能修回来,他还是这么做了。因为他知道,杀人嘛,就得拿人死穴。 我冷笑着,冷眼看着这个虚伪小人。 傅老二亦看着我。 大家老熟人了。 我冷冷道:“巧了。傅大教主,我刚好也知道你的死穴所在。” 趁他不注意,我一跃而上,顺道捡了一把刀,卯着全力扑上去,老子一定要把傅老二的右手中指剁下来下酒! 傅老二原本是躲不过的,但郎希这头护主狗,拉着傅老二一个劲地往后退,再加上傅小六捣乱,我是一丁点便宜都没占到。 我们打了几个回合,眼看着郎希也快招架不住了,忽然从宫室外一涌而入好多人,就装扮分辨,是无道派的人。 他们的援兵到了。 我喘着粗气,站在原地,地上全是无道派的死伤之兵。可他们的人,却像蚂蚁一样杀都杀不尽!我脚边一个无道派的虾兵,被阴阳桥所伤,精气已是去了大半,此刻正在垂死挣扎,哼哼唧唧,哼哼唧唧,哼得我心潮烦躁!我甩手将刀一扔,那刀准确无误地插进他的心脏。他终于闭嘴了。 傅小六跟上来,对我道:“小观花,你不要再跟二哥打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咱们快走吧!秦艽和成懿还不知道怎么样了,你别忘了他们不是人!是鬼仙!无道派的人专治他们!我们——我们快走吧——你不要再固执了!” 这傻小六。现在跑了,有什么用。 无道派最大的头头就在这儿,当然是,擒贼先擒王。 我望着远处的傅老二,他已经被教众簇拥着了。真是威风呵。 我倒要看看,你能威风到几时。 我再次念动咒语,召唤地佛果。 气血之穴被破,我已是重伤,比被毁了道基的成懿好不到哪儿去。可是,哪怕拼了这条命,这一次,我也要将你们杀个一干二净。 我什么都不求。这条命我也不要了。我就要一个公道。 傅老二,你就好好睁眼看着,你的人,是怎么一个一个死在我的脚下的。 封印(三)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地佛果受到感召,再次凝成阴阳桥。 我看见傅老二和郎希,拼了命的要救无道派的人,用阵力将他们困住,阻止阴阳桥吸干他们的精气。 可你们拦得住么……?看见他们挣扎的样子,我内心一片狂喜,狂喜过后是一片宁静。水族人经受过的,你们也尝尝,这才叫天道轮回不是么? 傅老二吐出一口鲜血,对我喊道:“小观花!不要再杀人了!再杀人,你就真的回不了头了!” 风中全是血腥味。可我怕什么?我要回什么头? 我继续催动地佛果,我从不信你无道派的道,更无所谓回不回头! “小观花——!”傅老二怒吼之声冲破槐婴之力而来,附着内力,打得我功力不稳,往后急退三步。 趁我力弱,他迅速地加固阵脚,将郎希等人护在阵中,然后脱离保护阵,冲我而来。 我还未恢复过来,便听见他朗声厉喝:玄彧! 我胸前藏着的莫宁剑,开始蠢蠢欲动,糟了!莫宁曾是傅老二命剑,它不会——! 果不其然,莫宁夺路而出,弃我而去,傅老二收回莫宁,掌心聚集内力,附着在莫宁之上,他不知念动何种咒语,莫宁回还,像被射出的箭一般毫不迟疑。莫宁的速度很快,快得只有一瞬。 我以残力拖着身躯,急速地向后退去,但是莫宁的冲击力远远强过我,眼看着莫宁将要插入我的胸膛,忽然一个身影扑上来,挡在我的面前,莫宁生生地穿透了他,但力道丝毫未减,直直地插入了我的心脏。 莫宁。你背叛了我。 我眼前一黑。那感觉就像是,魂肉有一刻彻底分离。无法形容的痛与空洞。 再睁眼时,我看到小六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模糊,终化为一缕烟,去了。 那是我在人世间看到的最后一个景象。 傅小六的眼睛,那么清亮,那么执着,他望着我,浑身已经散了架,可他仍旧定定地望着我。 傅小六的一生,真是太惨了。 他的悲惨,就是从遇到我开始的…… 金陵后山上,还藏着城隍的不死岐玉,护着你的尸身,可你怎么,走了…… 我搞出了这么多事。 究竟是为什么。 我好累啊。 阿爹阿娘要是没生过我,就好了…… 了真。你赢了。 傅老二。你赢了。 你们说得对。槐婴从出生而始,就不配活着。 你们,赢了。 莲藕精(一)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我不知道我睡了多久,只知道醒来的时候,全身像快散架了一样。 我对这个世界充满了陌生感,我身边没有一个人,我脑子里是一团浆糊,有些影子飘来飘去,可我抓不牢。 我在西洞庭停留了一段时间,交了几个朋友,有打渔的,卖肉的,卖花的,他们都很和善,可那里似乎也不是属于我的地方,没有人能说出来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有没有亲戚朋友。这种一片空白的感觉可太难受了。 譬如就有几个坏东西,冒充是我亲戚,想骗我的钱,好在我没有钱,除了右手中指处戴的一个破铁环子,身无长物。那几个坏东西看没有什么捞头,也便放弃了。但这件事提醒了我,我得找回我的记忆,不然,总会像白痴一样被人骗的。 那是我在西洞庭待的最后一个晚上,那个晚上,我忽然想起来了一点什么。 是一句话。 那句话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清晰,最后好像刻在了我的脑子里。 “有没有见过一个眉清目秀、身高八尺、穿着一身藏蓝道袍的小道士?” 这个小道士是谁?长什么样?是哪里人?和我有什么瓜葛?我仍旧没有记起来,但是既然他频繁地出现在我的脑子里,我又那么急切地想要找到他,那想必他与我是关联甚深的。 于是第二天一早,我就打好包袱,穿了一身小子服,准备出发了。其实也没有什么可收拾的,就是邻里送我的几件衣服罢了。听说我要走,我那几个卖肉卖花的朋友挺难过,可是也拦不住我,便送了我一些肉和花儿和鱼,鱼肉让我路上吃,花儿可以插在头上,显得喜庆,不容易挨打。 卖肉的朋友说:“你又没什么本事,一天天的只会混饭吃,出了西洞庭,还没找到那个人就先饿死了该怎么办?” 卖花的朋友使劲地点了点头,表示认同。 打渔的朋友面色更凝重,他看着我,道:“吃这件事我倒不担心,以她的造诣,坑蒙拐骗总能弄到吃的。我担心的是她这张嘴,出去了,外面的人都凶恶得很,她一张口说话,恐怕就会被人放狗咬啊。” 另外两个哈哈笑起来,表示同意。 我撇了撇嘴。 哪有那么夸张。 我有那么招人厌么。 其实我明白,他们无非就是不舍得我走。可我终归是要走的。哪能一辈子活得糊里糊涂呢。万一我是什么达官贵人的女儿,流落在了西洞庭这个穷酸的地方,我要是不找回去,少了我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我爹不得哭死吗。 他们一步又一步地送我,眼看就要送出城了。 要不是遇上新教宗出行的队伍,他们恐怕真的是要把我送出城外屋里才作罢。 新教宗是无道派的新教宗,这无道派据说内乱了好多年,今年才选出一个新教宗来,是个胖子。新教宗出行的队伍很是壮观,两头仙鹤开路,四头麒麟侍奉在侧。据说是要上京。 西洞庭以无道派为尊,新教宗出行,自然是万人涌动,送行的人山人海。我的朋友们被挤得不胜其烦,最后只好放弃。他们交代我最后几句话,便不再啰嗦了。我顺着出行的队伍,跟着送行的人群一起出了城。 出来第一天,我还有点不太适应,一下子身边没有了朋友,自己又什么都不记得,些微有点恐慌。但是出来得久了之后,我就把这种恐慌抛诸脑后了。因为外面的世界真是太精彩了! 在西洞庭每日吃鱼虾,都快给我吃吐了,这金陵城的小吃可太多了!这鸭血粉丝汤、猪油饺饵、鸭子肉包烧卖、鹅油酥、翡翠包、桂花糖山芋、软香糕!每一样都太好吃了! 尤其是这软香糕,甜甜糯糯的,可太好吃了!可不知为什么,我吃着吃着就有些难过,东西还是好吃,可是吃着吃着就好像有什么很悲伤的东西进入了我的脑子。搞得我一头雾水。 结账的时候我终于明白了。是什么悲伤的东西。 ——钱不够! 谁能知道,金陵的物价这么贵呢?! 于是我只好,三十六计,走为上。我留下几个铜板,趁老板和小二不注意,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可是才跑了几步,就一下被巡防的官兵抓住,摔了个狗吃屎。 店老板跑过来,指着我骂:“你以为这还是早几年内乱的时候呢!新皇登基都十六年了,如今天下大治,哪里还有你种小贼猖狂的份儿!”又对着巡逻的官兵极尽谄媚:“爷几个累了吧,上小店喝碗茶去?” 打头的那个将我一丢,去喝茶了。他的两个手下提溜着我,把我押回衙门。 我悻悻地求情:“官爷,我是乡里来的,当真不知道这金陵城物价这么贵,我不是想吃霸王餐的,你去看嘛,桌子上还有我留的铜板呢——官爷,您就行行好,一顿饭的事儿,何必还把我关大牢呢?关了大牢,您还得管我的饭,那不是更麻烦吗,您说是不是?” 那两个官兵充耳不闻,我一再哀求,有一个才搭茬儿道:“小子,如今的世道,不同以往了,顶上这个——”他拿手指往上指了指,“定了新法,官员兵吏要是渎职,斩手、斩脚、斩头的都有。你说,为了你吃霸王餐这么小一档子事,搭上爷们儿几个斩手斩脚,值当吗?我看你还是闭嘴吧,到了牢里,赶紧的给你家写信来赎人,否则,牢底坐穿吧你!” 大城市不愧是大城市啊,咱们西洞庭可就没这么严苛。我跟卖肉的几个少说偷蒙拐骗的事也干了不少,也没见得是要人牢底坐穿的。 可我这孤身一人,给谁写信,让谁来赎我呢?总不能写给卖肉的那几个吧。远水救不了近火不说,刚出来就闹这么一档子事,还没跑脱,我这面子往哪儿搁。 两个官兵提溜着我回了衙门,衙门二院里正坐了几个歇中午的小吏,见了他们扬手打招呼:“这又是犯了什么事儿了?” 一个答:“吃东西不给钱,寸的,兜头就给头儿撞上了。” 另一个问:“李头儿,最近有什么好活儿想着点儿兄弟们。抄妓院、赌坊的,带着点儿兄弟们。抓这么些小贼,啥时候是个头啊——” 那李头儿年纪大些,正就着花生米喝酒,鼻头红红的。他打了个酒嗝儿,道:“想往上爬?行啊小子。爷们儿最近有单事儿,棘手得不得了,你要是能办了,甭说我,就县爷城守都得对你竖这个!”他竖起大拇指,又打了个嗝儿。 揪着我的官兵来了兴致,提着我凑到李头儿身旁,问道:“什么活儿,您倒是说呀。” 李头儿吃了几颗花生米,喝了几口酒,故弄玄虚了半天,才道:“金陵城里的莲藕精——你听没听过?” 那官兵一怔,“听过听过、不是说,请了许多道士去抓的,怎么,还没抓着?” “抓着个娘!要抓着了,你爷爷我还能发这愁?!道说也是怪了,不过就是个莲藕精,满金陵城这么多道士仙姑的,怎么就拿它没辙。那东西肆无忌惮的,药山寺、玄武湖、覆舟山它是去了个遍,有一回还有人看见它在大街上吃酥油麻果呢!吓坏了不少小孩儿!咱们金陵城是什么,那可是南都!是皇爷做皇子的时候坐镇过的地方,是潜地!如今出这种邪门事儿,传得是风风雨雨,这保不齐就会传到京都去,若是上头知道了,怪罪下来——啧啧啧,以咱们皇爷的脾性,县爷城守顶纱难保哦!” “这么严重……”那官兵喃喃道。 他俩人合计:“虽说办成了是个肥差,但咱俩又不懂抓鬼捉妖的,这事还是不能揽上身……走吧走吧……” 说着,提溜着我往牢房走。 我心生一计。 扯了扯那官兵,道:“官爷,我家传就是抓妖镇鬼的,我要是能抓着这莲藕精,能不能将功折罪啊?” 莲藕精(二)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那官兵将信将疑,看我瘦瘦弱弱的,不知道做不得做得数。 我只好再加点码。 我呢,抓鬼的本事呢,着实没有,但骗人的本事还是凑合的。 我道:“官爷,我在西洞庭的时候,就是做捉鬼生意的。我爹呢,号称西洞庭捉鬼第一人,不瞒您说,什么莲藕精,西洞庭是大把,我爹经常没事就抓一个来给我养着玩儿,我从小玩儿着长大的,要说收伏它,就更是不成问题了。” 那两个官兵眼睛一亮:“此话当真?” 我信心十足:“要是抓不着,再把我下大狱也不迟啊。” 俩人一对视,这事成了。 到了夜里,官兵收到风,说是那莲藕精在覆舟山泡温泉,我们便急急赶去。 我一路上都在找机会偷溜,可是官府好像确实是很重视抓这莲藕精的事,去了不少人,我一路上都没找到偷跑的机会。 到了覆舟山,那群大老爷们儿忽然怂了,把我推上前:“去、快去!抓了莲藕精,就将功抵过、放、放了你!” 月黑风高的,这覆舟山晚上看着还真是有点瘆人。可瘆人归瘆人,我瞅着这群大老爷们儿也是好笑,那莲藕精它再厉害,不也是节儿莲藕吗,到底在怕什么啊?抓住了就拿它煲汤,抓不住它还能咬你一口是咋的? 我翻了个白眼,大步向温泉走去。 远远地望着,泉水氤氲中,果真是坐着一根白白嫩嫩的莲藕,这藕吧,平时肥料应该吃得挺多,长得是白白胖胖的。可从后面看,和普通藕节也没啥区别,除了个头大了点儿,也没甚出奇的。可我就着月光再仔细瞧,这藕确实又跟普通藕有不同之处—— 它的后背上,印着一个红色的印子,那印子的模样……十分像一朵梅花。这年头,连藕都有文身了。 我拿着官兵给我的渔网,瞧瞧地走进那只藕,想要趁它不注意,给它网住。这样甭管是抓得住抓不住,我也算是尽心了,他们也该免了我蹲大狱才是。 我扑上去,那藕似乎泡的正舒服,在打瞌睡,一下子就给它框住了。那莲藕精吓了一跳,骂骂咧咧开始挣扎。说是不怕,可是我长这么大,这还是头一回看到莲藕成精,还哇哇叫唤,心里还是有些打鼓。我急急地往山下退,却发现,那藕精根本挣扎不出来。 我又仔细辨了辨,那网上好像被撒了什么东西,在月光下晶晶亮的,莲藕精一碰到那东西,就尖叫,好像很疼的样子。 可就我这么一个迟疑,事情就坏了。那莲藕精挣脱掉了网子,转身就来抓我。骂人的话是不绝于耳,我也是搞不懂,这莲藕成精之前是种在哪儿的,怎么会这么多骂人的话。 它的藕胳膊一下就提溜住了我的衣领子,劲儿还挺大,“老子就搞不懂了,老子就是在这儿泡泡水,你们怎么就这么看不得老子好啊?还网我!还在网上撒活尸粉!瞧给老子这皮烫的!老子今天要不扒了你们的皮,老子就不叫成——” “蠢东西!还不撒开!” 就在我以为我英年最终会葬送在一节藕的手里时,忽然传来一声女声,声音很是霸气,就像训儿子一般。可是我四处望了望,没看见人。 但藕却很听话,真的就撒手了。 然后我就看见那藕被提溜起来,被拖走了。那女声还在继续骂:“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让你老老实实在小桔山待着!好好补你的道基!你非要跑出来!你是有九条命啊?!还敢伤人!你是不求修道了啊!那俩兔崽子不省事!你一百多岁了你也不省事!你们是想气死老娘啊!走!跟我回去!” 我抱头蹲在原地,直到他们走远,我才松了一口气。后来我发现,不是我不想跑,而是我腿软得根本动不了。 当然,这事不能让那几个蠢官兵知道。他们还以为是我抓了莲藕精,直问我莲藕精哪里去了。我拍了拍胸口告诉他们:“莲藕精道行不够,已经被我打得灰飞烟灭了。” 他们居然信了。 敲锣打鼓地回去通报衙门,县爷连夜嘉奖了我,封了我一个“打藕英雄”。英雄不英雄的我倒不在意,县爷请吃饭我倒是很高兴。抓我的两个官兵说,明日会请县衙的官厨给整一桌宴来款待我。 我在衙门公房里睡了一夜,做梦都惦记着金陵厨子的大宴。 可我万万没想到,居然给我整的是全藕宴!我只好一个劲地吃藕,一个劲地应酬县爷。 吃完饭,此地不宜久留,万一抓藕的事穿帮了,我就是吃不了兜着走。 趁人不注意,我溜出衙门,心想着出城避避风头。可刚出衙门口还没走几步,就被俩人给堵了。 一男一女,年纪嘛,约和我相仿。 二人跟山大王一样忽然蹦出来,问我是不是“打藕英雄”,我还没回答,男孩儿一看见我,忽然就哭了,扑过来抱着我的裤脚,那是一个嚎啕大哭,像见了亲娘一般:“师父?师父啊?你是师父吗?哇——” 女孩儿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也扑过来抱着我的另一裤脚嚎啕大哭:“恩人——恩人你不是被钉死在天门山了吗?你怎么在这里啊?哇——” 男孩儿听了女孩儿的话后,忽然停住,往后一撤,冲着我一顿打量,然后将女孩儿拖到一边,俩人一顿合计,然后问我:“你,你是谁?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耸耸肩,这俩怪东西,我是谁,我在哪里关你们什么事。 “不好意思借借,赶时间。”我推开他们,继续赶路。 男孩儿好像会功夫,一跃便至我面前,大字排开,拦住我的去路:“我们在问你话呢!你怎么跑了!” 哎。真是难缠。可是你问我的问题,我实在是自己也没有答案啊。 我只好说:“我没有名字,我也不知道我叫什么,我只知道我现在要找一个眉清目秀、身高八尺、穿着一身藏蓝道袍的小道士,你见过吗?” 男孩儿眼睛很深,直勾勾地望着我,竟像是呆了。我也不太懂啊,我这种长相是不是在金陵格外吃得开啊? “没见过就麻烦你让让,我赶时间。”我推开一头呆鹅。 这次是两个人一起拦在我面前,女孩儿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哭道:“恩人,我是玄都啊恩人,我长大了变漂亮了,你就不认得我了吗?” 我停下来,抬头看他们。听这话里的意思,他们好像认识我? “你们认识我……?”我疑惑道。 男孩儿走过来,抱着我的胳膊,哭着道:“师父,你不认得我们了吗?我是沈子昂啊!你最爱的徒弟!” 我缓缓地摇摇头,慢慢地在心里出一个巨大的问号。我上哪儿收了这么大一个徒弟。 “我从……西洞庭来的,以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我不动声色的把胳膊从沈姓小哥的手中抽出来,打了个寒噤。 谁知他又迅速地抱住,动作十分熟练,“你不认得我们了,那连成懿你也不认得了吗?那个藕——你不是见过的?你没有认出他来吗?你们可是结过血契的!” 藕……?我越发听不明白了。可我渐渐地搞明白了,这俩人,脑子不正常。 我一面应付住他们,一面悄悄地往后退。然后趁他们不注意,“嗖——”一下往后跑。 可是跑了两步,忽然跑不动了。脚底下好像被什么困住了。怎么用力跑都是原地不动。 沈子昂站到我面前,一脸无辜相:“师父,你跑什么啊?” 我绝望地叹了一口气,看了看脚底,横七竖八地画着一些线条,好像是一个什么阵。 行啊,有本事啊。 我被这小子不费吹灰之力地困住了。 莲藕精(三)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我被他们扛回了小桔山。 小桔山上有一座小茅屋,还未进屋,我就听见有女人在狂怒地骂人:“别动!老娘叫你别动!知道疼你还跑出去浪!这还只是活尸粉,哪天给你撒点溶尸粉你试试!给你说了一百遍,你现在有实体、有实体,不能乱来,你就当耳旁风!我太累了!我真是太累了!小观花丢给我的这是一个什么烂摊子啊!——站着!” 那女人好像后脑勺长了眼睛,沈子昂和玄都偷偷摸摸地进去,一点儿声都没有,她竟然听见了。 俩小孩儿把我扔在一旁,恭恭敬敬地低头站在那里,揣着双手。偶尔交换一下眼神。 “哪儿去了?”那女人好像在给一个看着像藕一样的东西上药?我一下子明白过来,这不就是昨天晚上那个女人吗!那、那就是那个藕精!这俩小孩儿,跟藕精是一伙儿的?!难怪刚开始找“打藕英雄”呢!原来是要报复我!可惜我现在被那沈子昂点了大穴,一动都不能动! 那女人一边上药,一边道:“一天到晚的不见人影!家里有刺啊?!你们一个个的非得往外跑?!找了这个丢了那个,刚抓回来这个,你们俩又跑了!有完没完!你俩要再跑,赶明儿我把你俩的腿给剁下来泡酒!看你还怎么跑!” 我后背渗出一滴大汗——真是个凶狠的女人。落在她手上的我会怎么样……会被拆骨扒皮,炒了吃吗? 那女人给藕上完了药,强行给藕穿上衣服,藕似乎不大高兴,不想穿,“我一节儿藕,你非得给我穿什么衣服啊!” 女人不分青红皂白地给了藕一捶:“给老娘穿上!一想到天天对着的是你的裸体,老娘就想吐!” 藕做了一个大大的鬼脸。 女人转过身来,顺手抄了一根棍子就朝沈子昂和玄都走来,刚要发作,忽然看见了站在后面呆若木鸡的我。为了自己能死得好看一点儿,我摆出了一个可爱的表情。 那女人跟傻了似的看着我,沈子昂连忙献殷勤一般凑到女人身边,指着我欢快道:“快看我捡回来一个什么好东西!” 沈子昂还是挨了一棍子,委屈地站到旁。 那女人端详着我,藕精这时也凑了过来,他歪着脑袋,上下打量我,一脸的不可思议。他俩疑惑地对视,又看向我,异口同声道:“小观花——?” 我这是头一次看到藕的正脸,真是挺奇怪的,就是……一张人脸,嵌进了一节藕里。可为了不唐突,伤了它的自尊心,我尽力压制住自己的嫌弃。 沈子昂这时跳出来,对他们道:“师父什么都不记得了,连我和玄都都不记得了,只知道自己是从西洞庭来的,要找一个什么小道士……” “西洞庭……?小道士……?”女人一脸的不理解,她看向藕,“她不是被钉在了天门山山顶吗?傅老二设结界封了那个山顶,怎么会从西洞庭跑来呢?”藕摇摇头。 她站过来,敲了敲我的脑袋:“这失忆又是怎么回事?当时没伤着她脑袋吧?” 藕耸了耸肩:“我哪知道。我当时都快死了。” 女人独自嘀嘀咕咕:“当时我赶到天门山的时候,结界已经起了,无道派还派了人守在山脚……我当时打听到的消息,的确是无道派损失惨重,多亏了教主力挽狂澜,将妖物钉死封印在了天门山山顶……”她又看向我,“可是怎么……跑这儿来了……?十六年了……怎么忽然冒出来了……” 沈子昂道:“你和成懿昨天晚上没遇见她吗?她就是那个’打藕英雄’来的。” 我真是谢谢你八辈祖宗。没事你提这茬干什么。我尴尬地笑笑。 那藕忽然就怒了,跳到我面前来,白白的脸蛋甚至气红了:“小观花!你这就不地道了!不管你还记不记得我,咱俩是结过血契的!你怎么能向我下手呢!你看我这皮烫的!”它很是委屈,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是为了谁才搞成这样的啊!你太没心肝了!呜——” “血契……对啊!你们结过血契,你昨天晚上没有感应到她?!”女人问。 藕皱眉想了想,摇了摇头。 女人越发糊涂了,她给我解了穴,绕着我打了几转,我松了松筋骨。女人道:“应该是小观花没错了……神态……动作……世界上就算有像的,也没这么像的……可是——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我?不记得了?他?也不记得了?”她指了指自己和那根藕。 我摇了摇头。 他们俩我没什么印象,可是那个玄都我好像依稀记得一些…… “……桃花又叫玄都花,不如你就叫玄都好了……” “你说什么、?”女人忽然激动。 我又重复了一遍:“……桃花又叫玄都花,不如你就叫玄都好了……” 叫玄都的小姑娘蹦过来,欢喜道:“恩人、恩人你记得我啊?!” 藕把玄都扒拉开,一脸的委屈:“你连她都记得,你不记得我?!” 说着俩人吵了起来,沈子昂在一旁劝架。 那女人揉着太阳穴,找了一张凳子坐了,对我道:“你看看你给我留的一个什么烂摊子……天天的吵,吵个没完,天天的闯祸,没有一个省心的……我真是心力交瘁了……” 看起来,我好像以前真的跟他们很熟。我挨着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了。 她忽然笑起来,我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她道:“你虽然什么都不记得,但行事作风还是很小观花,太没头没脑了。这环境下,你不该先问问我们到底是谁吗?” 我放下水杯,这很难理解吗?“我渴了,当然是先喝水了。”我道,“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们是谁了。” 女人道:“我是秦艽,这节藕是成懿,这俩你认识了……我们……” 秦艽一直说到天黑,才给我说清了原委。 大略我是懂了,她和成懿都是鬼仙,成懿在天门山一战为了救我,损了道基,为了救成懿,她没有办法,又不能让他附生人,只好暂且令成懿附在藕上,想着哪吒既然能活,成懿搞不好也可以。成懿是我收的鬼仙,已经损过一次修为,按理说第二次道基被毁,是救不回的,但他命大,还是被救回来了。但后遗症是,他暂时脱不了藕身,修了十六年还是一节儿藕,自由之期遥遥无望。 玄都是桃花精,是我从棋盘煞域中带出来的,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留着以后再说。至于沈子昂,是我收的徒弟,也是秦艽老情人沈之星的转世,这一屋子里面唯一的人。 他们也问了我的遭遇。 “可惜我记得的不多,只知道自己醒来的时候是在西洞庭,后来就在西洞庭生活。有一天忽然想起来,以前的自己一直在找一个“眉清目秀、身高八尺、穿着一身藏蓝道袍的小道士”,想必这个小道士能知道关于我的过去,于是就离开了西洞庭,误打误撞来了金陵,然后就遇上了你们。” 秦艽听完,很是不解,喃喃道:“你怎么会在西洞庭醒来呢……难道是傅老二偷偷将你带回了西洞庭……?” 我问她:“你们既然跟我这么熟,那应该知道我要找的那个小道士是谁吧?他现在在哪里啊……?” 秦艽和成懿面面相对,迅速地交换了一下眼神。 秦艽道:“你在西洞庭待过一段时间,难道,没见过无道派的教宗……?” 故人(一)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无道派的教宗……? 我道:“见是见过,远远的看到过,是一个胖子,怎么?” “胖子?”秦艽低头喃喃,“难道这些年发福了?” 藕精,不,成懿走过来,摆了摆手:“算了算了,这档子事不记得就算了。你也别找什么小道士了,咱们就在这小桔山住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不是挺好?就像当初在天门山一样……” 玄都和沈子昂凑过来,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好像很希望我留下来。 秦艽道:“成懿的话也有道理。你最好是不要露面,否则无道派又……这小桔山虽然偏是偏一点,条件艰苦一点,但好在没人知道。你啊,成懿啊,都可以在这里好好休养。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成懿撇撇嘴:“只怕是再过一百年,还是一条好藕。” 秦艽在茅草屋外挖了一莲池,成懿毕竟是藕精,偶尔还是要泡泡水,她还种了土豆、西红柿、青椒这些,打理得很像那么回事。晚上她下厨,给我们做了炒土豆片和炒西红柿,手艺还不错。 夜了,她点着灯督促沈子昂看书,玄都在一旁磨墨,成懿在莲池泡着,我站在院子口,看月亮。 他们真的很像一家人。虽然这家人奇奇怪怪的。而我,此时此刻特别像一个外人。对我而言,他们还不如我卖花卖肉的朋友熟悉,十六年了,他们想必对我也很陌生了。我仍很想找到那个小道士,因为我的记忆里只有他,他就像一个錨点,只有找到了他,我才能在这片记忆的海里找到自己的位置,而不必再漂泊。 我想了一夜,还是决定离开。我留了一封信,一大早就下了小桔山。 不知不觉,我依旧走回了金陵城,不知道为何,总觉得那里很熟悉。我找了家面档,坐下来吃面。脑子里忽然浮现出许多我和一个道士一起吃面的情景。那道士好像很喜欢吃面。可总是模模糊糊的,抓不住。 正吃着,街上忽然来了许多官兵,敲锣打鼓地要抓什么观花婆。我随手抓了个看热闹的人,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那人唆了口面,答道:“你不知道吗?朝廷以观花为邪派,过一段时间就要清理观花婆。都说这观花婆不是什么好东西,专干一些伤阴鸷的勾当,所以为朝廷所不容。” 我细想了想,秦艽他们管我叫“小观花”,难不成我以前也是干这行的?可我打量了一下自身,并未发现什么异能,也从未有过抓鬼的本事啊。难道失忆了,就连吃饭的玩意儿都忘了? 可如今看来,还是低调点好。 我给了面钱,又在小巷里顺手牵羊了一件斗篷穿上,这样就不会有人注意到我了。 可正当我游街串巷时,忽然听见有人叫我:小观花。 我打了个激灵。不会这么寸吧。 我回头一看,是个顶好看的小妇人,穿着一身华衣锦服,满含香泪地望着我,身后跟了四个侍奉的丫头,四周还有暗卫在保护。看上去,是个顶有钱的人。我心思一动:难不成,我真是哪家达官贵人府上的小姐? 见我回头,小妇人激动地扑将上来,抱住我,“小观花?真是你?!十几年前,我听说你……”她放开我,双手捧住我的脸,“让我看看你,是你——是你——你没有死——好模好样的,没有死、没有死——” 她越哭越厉害,丝毫不顾身旁这么多的下人。 我看她的年纪,是比我大个十几岁,可是这么年轻,总不会是我娘吧?但是,俗话说得好,天上掉馅饼你要是不吃,以后会倒霉的。我得抓住机会。 我从她手下脱出来,乖巧地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娘?” 那妇人面色很明显地一僵,摸了摸自己的脸:“呵呵……我,我老得这么厉害吗?你,你倒是一点都没有变……小观花,你快别开玩笑了——” 不是娘……那是,姨?我望着她,疯狂地猜测着她是我什么人。 她看我一脸懵懂的样子,叹了口气,道:“我是娑衣呀,尹娑衣,你竟然把我给忘了吗?” 尹娑衣……?我脑海里忽然出现了一个红色的影子。 “你穿我的衣裳还挺合适的,小观花,你穿红色真好看——” “小观花?你怎么了?” 我醒过神来。好熟悉的感觉,看来我以前确实是认得眼前这个人的。 一旁的婢女上前来道:“娘娘,时辰不早了,您若逗留太长时间,官里头奴婢不好交代。” 那妇人抬头看了看天,用帕子按了按额上的汗:“是了。该回衙里了,不然他会担心的。小观花,你先跟我回去,好吗?我有许多话要跟你说。” 反正我也没地方去,不如跟着这个有钱的姐姐。 尹娑衣带着我进了一处好似官衙的地方,她对我道:“当年,我就是在这衙里嫁给当今圣上的……谁知你喜酒都不吃,就跑了……后来杳无音讯,再后来,就听说你在天门山……”她又拿出帕子,拭了拭眼角的泪,“后来我跟着圣上回了京,圣上由皇子坐上皇帝的位子,期间多少明争暗斗……哎,总之这些年来,也是风风雨雨……想找个人说,都没地儿说去……外头都传,我是乡野出身,不配做这个皇后,这些话听多了,有时候我真想一走了之,去找你,去找傅……可是,想想也就忍下来了。有了孩子之后,人就更不同了,如今我只想孩子好好儿的,圣上好好儿的,我便什么都不求了……没想到,老天爷待我还是不薄,你竟然没事,那往后,我便有个知心人能说说话儿了……” 这个人……脑子是不是有点毛病……?圣上……?皇后……?她到底在说什么。 她一进屋,满屋的下人便跪下请安,从里头迎出一个男人来,一面扶过她一面嗔怪道:“你去哪儿了,不是说去傅家老宅看看,随处走走,怎么这会儿才回来。再不回来,朕就要发人满金陵地找你了。” 说着,那男人瞥了我一眼,或许是满屋子人都跪着,就我笔挺挺地站着,实在是太过鹤立鸡群。就在我琢磨着要不要随大流好歹行个礼时,那男人望我的眼神忽然一变,身子僵直地站在那里。 尹娑衣拉过我,笑着道:“若不是我出去逛,哪能遇到老朋友呢。圣上难道不记得她是谁了?” 这就是……圣上?这家人到底是在过家家还是认真的? 我四处打量了一下,这屋子里跪着的下人少说也是十几个,外头一路走来伺候的得有二十几个,房顶上,院子里,到处都是守卫,依我判断,这家人,非富即贵,难道当真……不会吧……我从前到底是个什么水平,怎么还能结识当今皇上皇后……?我在西洞庭,最熟的也就是卖肉卖花儿的啊…… 男人僵硬地笑了笑,道:“认识,自然是认识的。她一点都没有变。你在哪里遇上她的?” 不知为何,我感觉这个男人似乎不如尹娑衣一般友好。他见到我的那一瞬间,除了惊讶,还有些惊惶。可他不是圣上么,见我一个乡巴佬,惊慌什么? 娑衣笑着拉过我:“这就是缘分了。今晚我要和小观花好好聊聊,不醉不归。圣上今日就只好,孤枕而眠了。” 娑衣撒娇的样子,真是娇媚。难怪这圣上,对她如此怜爱。 外头忽然进来一人,打礼传话:“主子,无道派教宗到了,门外求见。” 圣上极快地看了我一眼,道:“偏殿领茶,朕一会儿就到。” 观察了这么久,我终于是相信,这俩人,的确就是当今主上主母。我不禁感激曾经的自己,本事不小,这藤攀得够高。 可方才那人说什么……?无道派教宗来了?我想起秦艽说的话,不禁对这个教宗有点好奇。 趁娑衣摆饭,我避开守卫,到偏殿去偷看那个教宗到底是何方神圣。 “下座一路往京城觐见主上,中途却听闻主上微服到金陵了,这才急急赶来……”这应该是那教宗。 “她不是被钉死在天门山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毫不客气地打断——是圣上的声音。 教宗道:“主上说谁……?” “还能有谁?!十六前钉死在天门山上的那个槐婴!如今活生生地站在朕的面前!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主上勿怒,或许是人有相似。” “相似?!你上哪儿找这么相似的人来?!”圣上似乎很生气,“你即刻派人去天门山,确定她是不是还封印在那里!” 教宗的声音有些犹豫:“主上,天门山的结界,乃本教上一任教宗倾尽心血所建,没有掌门命环,谁都进不去……可本教掌门命环,失踪已久……若非如此,掌门之位也不会悬了这么久,内斗这么久才……” “哼。”圣上冷哼一声,“但愿你还记得,是谁扶你坐上这个位子。别怪朕没警告你,她可是槐婴,你们无道派当年围剿她的仇,你估摸着她能忘吗?朕劝你早点想法子解决她,否则,后患无穷。” “是……是……下座明白……” “此事要快。但决不可惊动皇后。你知道怎么做了?” “是……是……下座一定手脚干净,主上放心。” 我嗅到了阴谋的气息。我还想继续听下去,但听到娑衣的下人在满院子地找我,不可久留,只好先撤。 故人(二)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娑衣拉着我聊了一夜,都做了皇后了,还一点架子都没有,看来我们之前关系真的很好。可看上去那狗皇帝不是什么好鸟,方才他跟教宗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天门山,秦艽和成懿说过,我就是被无道派钉死在天门山的。他们说的那个人,就是我。看来要小心一点,否则小命不保。我从前到底经历过什么事,为什么被天下第一大道派围剿,为什么那么惨地被钉死在天门山,为什么连当今的皇上都想让我死,为什么我又忽然复活了?想不明白。 娑衣睡得很熟,睫毛很长,睡颜很美,她睡着的样子,就像从来没经受过什么苦难、阴谋,睡得那么安然,那么像个小孩儿。我想,那个狗皇帝就算再坏,对她应该是很好的吧。 娑衣生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一个十岁一个六岁,长得十分像她,可爱得就像山上的野兔子,蹦蹦哒哒的没个停。我被他们拉着玩了一天,累得要死,比帮打渔的打鱼还累。 娑衣好容易才将他们支开了,拉着我喝口茶。 她有些怅然地道:“那时候咱们就是坐在这廊下喝茶,一眨眼,十六年都过去了……” 我想到,她既然跟我这么熟悉,那应该知道,我要找的那个小道士是谁吧。我问她:“你知道一个长得眉清目秀、身高八尺、总穿着一身藏蓝道袍的小道士吗?” 娑衣一愣,“你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 见我不说话,她道:“你说的应该是傅公子吧,你竟连他都忘了……你到底经历了什么……不过,忘了也好……我听说,就是他带着无道派围剿你的……不知道为什么你们会走到这个地步,可我总觉得,那不像他能做出来的事。更何况……”她低下头,不知在想什么,停了一会儿,道,“更何况他那么喜欢你……虽然他从来没说过,可我看得出来的……他经常会不自觉地望着你,关心你,你受伤的时候,他比谁都紧张。你眼睛看不见的时候,他经常就那样默默地望着你……可惜你不知道罢了……” “是吗?”可惜,我确实不记得他了。可我死死地记住那句话,是不是意味着,他对我而言的确很特殊?“那我喜欢他吗?” “……”娑衣给我添了杯茶,“我不知道……我不敢问你……因为那时候……算了,过去的事,不说了。” 她笑起来,笑容里有着一丝无奈和悲伤。 “一个真的喜欢我的人,会带着人围剿我,将我钉死在天门山吗?”我问道。我实在是很疑惑,一个不惜亲手杀我的人,又怎么会是一个真正在意我的人?不过这更坚定了我要找到他的信念。我想不管我过去发生了什么事,只要找到了他,一切就都有了答案。 狗皇帝这时过来了,看我的眼神依旧带着一种畏缩和惶恐。我何德何能啊,让一个皇帝这样忌惮我?他到底做了什么亏心事,怕我怕成这样?防着娑衣知道防成这样? 他还是装得很好,对我于礼有何,待娑衣温柔备至。可我感到一阵恶心,前天吃的饭都要吐出来了。怎么会有这种伪君子,背地里对我下杀招,表面上却可以装得若无其事。厉害。但他也给我指明了一个方向,我只要跟在娑衣身旁,迟早能知道他到底做了什么亏心事。 第二天,娑衣非要拉着我去给我做衣裳,我感觉我穿得还可以啊,可能她过惯了荣华富贵的生活,我这衣服入不了她的眼了。不过本着有便宜不占遭天谴的原则,我当然是乐意的。 可裁缝才给我量尺寸量到一半,忽然就有人跑来,气喘吁吁地通禀,说小皇子爬树摔伤了腿,在衙上哭,要找娘。 娑衣一下就慌了神,我让她赶紧回去,不用管我,她便慌慌张张地乘车走了。我量完衣服,倍感无聊,便上街上溜达。 这一溜达不打紧,就着了人的道了。 他们布了一个阵等着我,这手笔,据我估摸,就是无道派下的手啰。没想到,如此卑鄙。从前的我或许还有点本事,此刻我当真是瓮里的鳖,动弹不得。要是打架,我还能动动手脚,他们直接上道法,我就没辙了。 那几个狗儿子起了咒,我就像被装在一个金钟罩里。为首的一个亮了刀,冲上来就是杀招。 我在西洞庭待过一段时间,村民对无道派从来是交口称赞,奉为神人,路上遇了无道派的教人,都要打礼道安,民意盎然。可谁能知道,这天下第一大派内里竟是这样龌龊,居然出杀手来杀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谁又能知道,他们高高在上的教宗早就投靠了朝廷,为狗皇帝做此伤天害理之事。 我一时傻了,下意识地想去挡那一刀。本以为死定了,手一定会被砍下来,谁知,我手安然无事,那小子却被弹开几丈远,摔在地上口吐鲜血。 哎?我这是,过去的能力恢复了?这么厉害吗? 我再一挥手,那个阵轻易就被我破了。 我回头看,那几个狗儿子正一步一步往后退,怂得不行。 其实我也怂,我这能力是随机的,万一待会儿又不行了,岂不是尴尬。于是我们就各自一步一步往后退,直到退出了巷子,我便脚底抹油,飞跑而去。 我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跑到人多的地方去,跑到没人敢动手的地方去。于是我跑啊跑,跑到了衙门口。巧了,竟遇上了前几天抓我的那两个衙役。他们看我气喘吁吁,居然没搭理我,着急忙慌地往衙门里跑。 我跟进去,想找个庇荫,没成想,衙门里打得更热闹。 衙役们好像在围攻一个人,那人身形轻长,步伐飘逸,长相……似男似女,一边骂一边把衙役打得个落花流水:“老子说了,你们打不过打不过,非要打!有什么意思呢?!”说着一把折扇丢出去,一片衙役都倒了,看得我是目瞪口呆。这人,比无道派那几个混账厉害多了啊! “你们就乖乖地放了那些观花婆,老子给你们留一条生路!” 放观花婆?咦,这人,好像是个好人。 打着打着,一波衙役纷纷被扔到了我脚下,我小心翼翼地挪开,腾出战场。 忽然,打斗停止了。那人站在那儿,瞪大眼睛望着我。 他那眼神,带着抑制不住的渴望、欣喜、疯狂,是……一见钟情了吗?看来我这个长相,在金陵城确实很吃得开啊! 那人旁若无人地走过来,眼睛越瞪越大:“小观花?!你没死?!” 我尴尬地笑笑。这世界当真这么小,又遇上熟人了? 故人(三)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过去的我,交友真是广泛啊…… 那人两眼放光,一下就蹦过来抓住我,将我拖着带离了衙门。哎?说好要放观花婆的呢,这是在干什么?! 我被他不由分说地拖到了城外一个庄子里,庄里别无他人,好像只有他一个人住。 他对着我说了一通什么天门盏任纷纷,我是一句都听不懂。他觉察出我的茫然,凑过来,瞪大眼睛道:“怎么,你在天门山上,是被傅思流钉了脑子了?” 我翻了个白眼,“过去的事情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他惊叫。一惊一乍的。他绕着我转了几圈道:“不记得了也无妨。我告诉你。我叫凌瑞津,大名鼎鼎的凌仙堂,以前呢,我们是很要好的朋友,任纷纷呢,也是我们很要好的朋友,后来任纷纷出事了,死掉了,我俩想救他,本来已经找到方法救他了,可是就在最后关头,你被傅思流钉死在了天门山,功亏一篑!”他说到功亏一篑的时候,咬牙切齿,“我以为你死了,只好找别的观花婆帮忙,可是这天杀的宋兹,专门跟观花婆过不去,一通打杀,好不容易找到几个观花婆,本事又不如你,这下好了!你没死!这真是太好了!事不宜迟,咱们赶紧的。”说着他掏出一个形状怪异的器物来,泛着绿光,“这是我用天门盏和子午鼎炼出来的鬼冢,你带着它下阴府,就能收服原炙,带回纷纷的主魂!” “我们是朋友?”我疑惑。眼前这个男的,虽则长相美矣,但发丝花白,怎么看都不该是我的朋友啊,年龄差距这么大。 他高耸的肩膀一下子就放了下来,很是泄气的样子,咬牙切齿道:“老子说了半天,你就听了这一句?” 我往后退一步,他离我实在是太近了,身上氤氲着一股令人不适的香气。“你到底是不是我朋友,决定了我要不要帮你这个忙不是吗?更何况,你说的这些,我根本就听不懂。以前的我有多厉害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现在我什么本事都没有,别说下阴府了,我连无道派的小喽啰都打不过。” 他眼睛瞪得越发大了:“你可是大脉被打通的槐婴啊!你怎么能说自己什么都不会呢?!你还有地佛果加持,打开阴阳桥,下地府易如反掌啊!你在骗我——!” 我无奈地摇摇头:“我真没骗你。” 他好像很失望,眼中的光一下就灭了,跌坐在椅子上,喃喃自语:“不可能……不可能……你怎么能什么都不会了呢……那纷纷怎么办……谁能救他……上哪里再找观花婆……” 看他的样子,好像十分紧张那个叫任纷纷的。不知为何,我竟有些感动。可能是,自从醒过来,我就一直是一种局外人的身份,也没有一个人,是专门在等我的吧。比起来,任纷纷要幸运多了,至少有个疯子在为了复活他尽一切努力。 我走到他身旁,道:“其实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只要我能恢复记忆,那些本事应该就都能记起来吧。” 他抬头看我,“恢复记忆?” “嗯。我自从醒来,一直在找过去的回忆,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记得一个眉清目秀、身高八尺、穿着一身藏蓝道袍的小道士。后来我终于知道,他就是傅老二,应该也就是你口中的那个傅思流吧。他把我钉在了天门山,又跟我的过去纠缠得这么紧,我想只要找到他,我就能想起来一切。你不是过去跟我是好朋友吗,那你应该对他也很熟悉,你知道他在哪儿吗?能帮我找到他吗?如果你能帮我找到他,等我恢复了记忆,我就帮你救任纷纷,如何?” 他眼中再次起了光亮,“蹭”一下站起来,可是忽然又眉头深锁:“你被封祭在天门山之后,傅思流也没了踪迹。我听说,那时候无道派乱得不得了,就是因为他的突然消失。这都隔了十六年了,你忽然要找他……上哪儿去找……?” 听上去好像是有点难。可是他既然是个人,总会留下踪迹的吧。我问道:“如果找不到他,能找到什么与他相关的人吗?” “相关的人……”他思索着踱步,“啊!倒是有一个!郎希啊!郎希一直跟在他身边!我前几年听说郎希在南越五岭一带活动,不知如今怎样了。他也是个行动如风的人,不好找,不过,他这个人,最是好大喜功,喜欢捉妖,名声在外,打听打听,应该能找到他!” “那咱们去南越吧!”我双眼放光。 凌瑞津一脸不信任地望着我:“去,也行,可这长途跋涉的,老子付出这么多心力,不能到头来又白白付诸流水了。就像当年,老子山长水远地陪你去了漠北,结果呢?这样——咱们订个契,你若不履约,老子就把你碎尸万段,如何?” 我望着他,道:“我们当真是朋友?” 他嘴角抽搐了一下:“朋友分很多种,咱们这种交情,旁人不懂。你手拿出来——” 我伸出手,他用内力从拇指挤出一滴血来,那血好像能认路,冲着我的手掌而来,落在我手心里,一瞬间就浸了进去,掌心显出一块红色的印记。 凌瑞津道:“此乃阴阳棋一派的禁法,阴阳棋派你听说过吧?” 我摇摇头。 他翻一个白眼,“你要是敢诓我,这滴血最后就会搅动你的血脉,直至你血脉逆流而亡,听明白了吗?”他忽然凑上来,兴奋得眼珠子直抖,“这种死法可比傅思流砍你那一刀难受多了!懂了吗?” 我抬手,推开他的大脑袋,冷静地点了点头。 他挑眉:“嚯?这么镇定。看来你脑子虽然不好使了,性格还是跟以前一样,我喜欢。” 我擦了擦手心处的那块红色印记,根本擦不掉,丑死了。 “因为我压根就没想过诓你。”我四处望望,这家徒四壁的,“有吃的吗?” 他眼神里显出“拿我没办法”的神情:“你怎么每次到我的地方都要吃东西?!”说着唤出一个纸兽来,吩咐它出去找吃的。 他坐到椅子上,自言自语道:“要不是看在纷纷的面子上,饿死你!哎……那天要是没跟他闹别扭就好了,谁能知道那会是最后一面……”他架子又没了,软绵绵地瘫在那里,周身被绝望笼罩,忽然,他目怒凶光,冲我吼道:“都怪你!要不是你把那瓶子打破了,纷纷也不至于——” 他摇头晃脑,唉声叹气,怎么看这个人怎么精神不正常。 可不管怎么样,他是我如今最扎实的一条线索。忍忍好了。而且他虽然疯疯癫癫,但是对那个任纷纷用情如此之深,可见也坏不到哪里去。只要任纷纷一天不得救,我一天就是安全的。这样想来,倒比跟在娑衣身旁找线索要安全得多。等我找到傅老二,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就能知道,为什么那个狗皇帝忌惮我到要下杀手了。 纸兽不一会儿就驼回了很多吃的,我吃了个饱。凌瑞津什么都不吃,神神叨叨地一个人缩在角落里不知道捣鼓什么。 也不知道这个人疯了多久了。但我见了这么多故人,却只有在这个疯子旁,我感到自在。秦艽、娑衣他们的热情,我不知从何而起,过去的那个我和现在的这个我好像是割裂的,我总觉得,她是她,我是我,我不值得这些人对我的好意。反而是凌瑞津,他明码标价,等价交换,对我而言还舒坦得多。 晚上,凌瑞津把床让给了我。他好像不用吃饭不用睡觉,真是个神人。 我躺在床上,闭上眼,眼前就出现了那个小道士的身影。我们好像经常一起吃面,一起捉鬼,一起去过很多地方。他牵着我走在荒蛮无际的山路上,我只有紧紧地跟着他,才有安全感。 可是,他为什么要杀我呢?是我做错了什么,还是他变了呢? 如果我当真找到了他,他还会再次杀了我吗?如果他仍旧要杀了我,我该怎么办?再死一次吗? 我不知道。 脑子里像进了一团雾。 我只知道,我现在只想要找到他。找到他是我目前唯一的信念。 思流(一)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我和凌瑞津马不停蹄地往南越赶,无道派那个狗教宗,一路派人追杀我,好在凌瑞津本事大,来的人都被他不费吹灰之力打跑了。 我们找了南越五岭的四岭,花了得有两个半月时间,没有找到郎希的任何踪迹。我都快放弃了,我们终于在都庞岭打听到了关于郎希的消息。 那里的村民说,有个怪人,独自一人住在都庞岭顶峰上,偶尔下山,帮村民驱鬼捉妖,但是一分钱都不要,只要村民家里头中的郦腥草,那郦腥草又不值什么钱,可是那人喜欢得很,每次一拿就拿许多走。听那些村民描述,凌瑞津很肯定,这个怪人就是郎希。至于他要那些郦腥草做什么,凌瑞津一时没想明白。 我们按照村民说的,一路往山上去找,这都庞岭主峰险峻,一般人根本爬不上去,也就是郎希和凌瑞津这种,才能健步如飞。我跟在凌瑞津身后,手脚并用,还是跟不上他。他睥睨着我,就像看着一个傻子,但就是不帮忙,宁愿杵在那儿等。 我喘着粗气,冲他喊道:“你就不能帮帮我?” 他翻一个白眼,一副不耐烦的样子,顺手从旁边抄起一个棍子,伸给我。 我被他牵着,总算得劲多了。 可这个场景,总让我想起来那个小道士。我们也曾经这样过吧?所以这一幕如此之深地被记在我脑子里。 “发什么呆?到了!”凌瑞津把棍子一扔,抱着双臂看着我。 眼前有一座茅草屋,屋前还种了些菜果,看来郎希果然住在这里。 我走上前去,屋子里出来一个人,踩着一双破烂草鞋,一看到我,眼睛就瞪得如铜铃般大,渐渐地怒火烧上脸颊,冲我大吼道:“怎么是你?!你怎么这么冤魂不散!还找到这里来了!” 说着不由分说,冲上来就打。凌瑞津站得远,正四周望,来不及替我挡,郎希好像恨我入骨,我一掌就被他扇翻在地,接着又推来第二掌,再接一掌,我可能就直接见阎王了。我想起来之前对付无道派的人时的那股力量,我抬起右手,闭上眼,用力一挥,竟被我挡住了。 郎希连连往后翻了几个跟头,因被我的掌风扇到。 我抬起右手来,仔细看了看,这手也没什么特别,怎么这么厉害。 郎希站稳了,眼睛放光,“无道派掌门命环怎么会在你手上?!你不是被钉死在天门山了吗?!为什么又会出现在这里?!傅思流经不起你祸害了!你怎么就不能放过他?!” 我爬起来,看着我右手中指处戴着的那个铁环——这就是无道派掌门命环?是啊,为什么在我手上?为什么从我醒来,这个铁环就在我手上? 凌瑞津吊儿郎当地走过来,对郎希道:“你也别嚷嚷了,她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你嚷也是白嚷。她只记得傅家那小子,所以山长水远地跑来找他。” 郎希冷哼一声:“你又是什么东西,配和我说话?”他看向我,眼神凌厉:“你就算死而翻生,还是跟这么些邪魔外道搅在一起!傅思流真是个蠢东西,当时就该下决心杀了你!免得你又出来祸害苍生!” 祸害苍生?这么大的锅? 我看向凌瑞津,他摸着下巴,故作思索,贱嗖嗖道:“他这话说得倒是没错,你可是槐婴,我听说当年天门山一战,你借着地佛果和槐婴之力,杀了不少人啊……”说着说着,他忽然眼神一暗,好像想起了什么事情,又不做声了。 疯里疯气的。 我对郎希道:“我想见傅思流。” 郎希狂笑起来:“我没听错吧?你哪儿来的脸啊?”他踱到我身旁,我感觉他想将我撕碎吃了一般的恨我,“不愧是槐婴啊……傅思流花了那么大力气搭上自己将你封印,不过区区十六年,你就脱开了封印好模好样地站在这里……真是厉害啊……那个蠢东西说你当时末那识已失,做的事情身不由己,虽然有罪,罪不至死,封祭已是重刑。他若不是以自身及他师父传给他的所有修为护住你的心脉,又以玄彧剑保住你,你以为,你现在能好模好样地站在这里吗?!他若肯听我的,在漠北就将你纠回西洞庭正法,何来天门山上我无道派弟子血流成河?!在漠北他招招留情,你招招致命,回西洞庭我好不容易给他捡回一条命,你又在天门山惹下如此重祸,他还是不肯杀你!他要是动用无道派杀典,何至于今日——” 他说着说着,涕泪都出来了。与先前要杀我的决断样子,殊不相同。 从他口中听到的事实,和我从秦艽口中听到的事实,简直背道而驰。可不知为何,我竟更倾向于郎希的说法,哪怕他刚刚想要杀了我。因为我的脑子里残留的,全是朦朦胧胧和傅思流一起闯荡时的快乐。 我笃定地对郎希道:“我想见傅思流。” 郎希满脸鄙夷,把眼泪擦干,道:“你想见傅思流?可以啊。去阴曹地府见去,他死了。死了!” 我的心跳瞬间加快,有一种恐慌弥漫上来,我感觉我在发抖,我在害怕。可末了,我冷静了下来。 我对凌瑞津道:“你不是炼了个什么鬼冢,让我带下阴府吗?给我吧。既然傅思流不在阳间,那我就下阴曹找他。” 凌瑞津怔愣在原地,郎希的眼神里充满了不可置信,“你果然是个疯婆子——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吗?你下了阴曹又如何?你能救回他?” 我点了点头:“凌瑞津说了,鬼冢能收服原炙,自然能退避鬼兵,我便下去,将他的主魂带上来,问我想问的话。” 凌瑞津吞了一口口水:“可是你记忆未恢复,你懂得怎么下去吗?” 我伸出右手:“这个铁环,应该比我本身厉害多了吧。” 郎希见到铁环,很是一惊,想要过来夺,那铁环将他弹开几丈远。 郎希恨恨道:“掌门命环为什么会在你手上?!思流明明将它留在了西洞庭湖底城,怎么会在你手上?!傅思流这个蠢东西要不是将掌门命环留给了那个槐婴,妄图消除它的戾气,有一天能放它归生,在漠北的时候怎么会被你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你凭什么拿着这个掌门命环?!你从哪里得来的?!” 我看了看这个破铁环,“从我醒来,它就在我手上。我也不知道它为什么在我手上。我没有去抢你们无道派的东西,这点你要清楚。” “从你醒来就在你手上……?”郎希忽然魔怔了一般,自言自语。他忽又蹦到我面前,又问了一遍:“从你醒来就在你手上?!” 我点点头。 “不对……不对……”他埋头疾走,转着圈儿,嘴里絮絮叨叨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凌瑞津抱臂望着他,皱眉道:“这家伙不会是疯了吧。” 我看了他一眼:谁能比你更疯。 郎希忽然拉过我,“走!” “去哪儿?” 他拉着我绕过茅草屋,屋后有一岩洞,黑漆漆的,我跟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里走,走到最深处,点着一豆灯,微弱的光亮照着一个……一个人? 那人睡在草席上,年纪似乎很大了,皮肤皱褶很多,头发皆白,少说也得七八十岁了。 我不明白郎希拉我来见这个人做什么。 可我右手中指的铁环开始有反应。它微微晃动着,泛出一层淡光。我的头忽然很疼,脑子里滚过许多画面。 这一次,我终于看清了那个小道士的脸。 “他是谁?”我心中一痛,看向地上躺着的那个人。 郎希的表情很凝重:“你要找的傅思流。” 思流(二)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我想起来了,我都想起来了。 在水族禁地,我眼睛瞎了,他很担心;他牵着我,走在山路上;他替我做了引绳,每次打架,都把我护在身后;他想问我关于槐婴的事情,可是被九大长老拖住;他跑到漠北找我,我们打起来,他一边打一边退…… 这些画面,都清清楚楚。 可是,不对啊……我是瞎了的,为什么那段时间的画面,我竟像是历历在目? 而地上躺着的这个人,他这么苍老,老到好像就要化成灰,他怎么会是傅思流呢? 我蹲下来,想把他看清楚。他的右边眉毛,是缺的,傅思流右边的眉毛,也是缺的——他真的是傅思流,是我要找的那个,眉清目秀、身高八尺、穿着一身藏蓝道袍的小道士! 我脑子里像被点了一盏灯,那盏灯的光照着我与傅思流的点点滴滴,照着傅思流的好。那盏灯照得越清晰,我的心口就越痛,像有把锯子,拉过来拉过去,拉得血淋淋的。 “发生了什么事?”我问郎希,喉头发紧。 郎希竟然没有骂我,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若肯杀小观花,就不会有此际遇。非要搭上自己一身修为,将她封印。他散去了修为,变成了一个活死人,凡人每过一日,他就老一年,我也不知道,他这样不死不活的状态,能持续多久,他最终会萎缩成一个什么样子……会化成一把灰吗?我不知道。我只能找来郦腥草,此草含剧毒,却能续不能续命之人的命,都庞岭盛产此草,所以我带他来这里。” 凌瑞津袖手在一旁,道:“你也算是有情有义了,供了他这具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消散的尸体十六年之久。” “什么尸体?!闭上你的臭嘴!”郎希怒道。 凌瑞津冷笑:“自欺欺人可不像是你的作风啊,郎希。郦腥草如何续命?是靠郦腥草通阴的毒性缠留住他的守尸魂,生人为何不能碰郦腥草?因为此草乃食阴而生,阴阳自古不相合,生人自然受不住这阴气,而都庞岭之所以盛产此草,是因为几十年前都庞岭曾爆发瘟疫,后又遭战祸,死人无数,郦腥草食此地阴,所以得以生长。你用郦腥草,续的根本不是他的命,而是强留他的一缕魂,十六年了,他这缕魂魄早就薄如蝉翼,稍有不测便会飞灰湮灭,而他这极速萎缩的肉身,不是尸体是什么?” 郎希似是被凌瑞津说中,默不作声。而凌瑞津的每一句话,落在我心上都是一个坑,像被地火烧出的坑。 凌瑞津哈哈笑道:“咱们认识这么多年了,我倒是头一次欣赏你,原来你也会为了自己在乎的人违背无道派教规啊?终于不道学了,像个活人了。不过我倒要问你一句,既然你自己都做下了这档子事,你如今还有什么立场,指责小观花当年做下的事情呢?嗯?” 郎希一句话都不反驳,他一下像苍老了许多。他头发乱糟糟的,胡子拉碴,好像十六年都没有好好梳洗过。他脚上穿的那双鞋,破烂不堪,马上就入秋了,他仍是穿着一双草鞋。 他不搭理凌瑞津,转身来对我道:“你想救思流吗?” 救?能救吗?我当然想。 我点点头。 “好。”他眼神坚定,“那就跟我上天门山,马上就走。” 他真的像疯了一样,拉着我就走。没带盘缠没带干粮,说走就走。 南越离天门山不远,都地属南地,郎希路熟,我们没用多长时间就到了天门山脚下。但纵是如此,我和凌瑞津也因他疯狂赶路而有些体力不支,吃也没吃好,睡也没睡好,不知道天门山上有什么,值得他这么疯狂。 天门山被极强的结界笼罩着,凌瑞津伸手去碰,差点没被打出内伤。 我也听那教宗说过,天门山的结界是傅思流倾尽心血布下的,无人能进。 郎希却毫不在意,他痴痴地望着山顶,淡淡道:“用你的掌门命环。” 对啊,无道派的掌门命环在我手上。我凝心静气,用力一挥,那铁环的力量果然名不虚传,它像一把钥匙,很轻易地就打开了天门山的结界。 郎希脚步变得匆忙,疯狂地往山上跑。他的草鞋底已经破了,他的脚底磨出了许多水泡,但他丝毫不在意。我们连着赶了半个多月的路,日夜不停,但他就像不知疲倦一般,只知道往前走。我和凌瑞津都有些吃不消了。 待到我和凌瑞津登上天门山山顶,来到当年的水族宫室,郎希已经站在那里很久很久了。这座宫室空空荡荡,除了地上和柱子上留下的打斗痕迹,什么都没有。十六年了,什么都烟消云散了。 他像一座雕塑,矗立在那里,就像独自站了十六年一般的孤寂。 他昂头不知道在看着什么,眼睛里跳动着光。这是我见他以来所未曾看到过的。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水族宫室的一根立柱上,钉着一个穿着红色衣服的女孩儿,她一动不动,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死了。她的头发垂下来,挡住了脸。 有一股奇怪的力量推着我走上前去,我渐渐地走近了她,我终于看清了她——她约莫与我同样年纪,而她的长相……竟与我一模一样?! 这是怎么一回事?! “天门山山顶上,封印着当年的小观花。” 可我明明就站在这里,那她是谁?!如果她是小观花,那我又是谁?! 郎希忽然嗫喏而语,走来走去:“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 明白什么? “你明白什么了?!!” 思流(三)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你明白什么了?!”我像疯了一样,咆哮着问郎希。 凌瑞津也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小观花怎么还在这里……?那你是谁?”他满是疑惑地望着我,又望了望那个女孩儿,瞳孔扩张,感到不可思议。 “她不是小观花。”郎希定定道。 这句话如同重锤一般锤懵了我,我看向郎希:“你说什么?” 郎希道:“你不是小观花,所以你并没有她的记忆。你所拥有的记忆,是傅思流的。” 我的头忽然剧烈地疼起来,脑子一团浆糊:“你说什么?我听不懂!你说清楚!”好像有股湍流,要将我卷走,可我挺立在那里,我希望我挺立得久一点,事情的真相就能变得美好一点。 郎希叹了一口气,他走过来,拉起我的右手,那枚掌门命环微微发出光亮:“打一开始见你,我就感到奇怪,为什么掌门命环会在小观花手上。思流明明一早就将掌门命环留给了湖底城的槐婴,就算是小观花苏醒,就算小观花醒后能突破天门山的结界,她也没可能进入湖底城,取出掌门命环,这一切都不可能。所以,唯一的答案是——小观花根本没有醒。而你,根本就不是小观花。直到你说,掌门命环从你醒来就在你手上,我才想明白,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 我惊恐地望着郎希,我感觉他的下一句话会立刻将我湮没。我不自觉地往后退,我眼角瞥到那个被钉在墙上的红衣女孩儿,她的头发飘扬着,飘扬着,她睡得好天真,好平静。她死了,却又活着,那么多人惦记着她,那么好的傅思流也惦记着她! 那如果我不是她,我是谁?!为什么我不能是她?! 郎希道:“湖底城封印着另一个槐婴,我师兄了真,为了封祭它而献道,用自己的道命,换它的一条命。原本无道派之于槐婴的教命,是杀无赦,可是我师兄不想再行此教命,他在反思自己的道。于是他不惜一切代价选择了这一条路。他的徒弟傅思流,跟他一样蠢,该用杀伐时,偏要行渡化,明知道小观花是槐婴,还一再退让,明知道湖底城的槐婴被封祭,停止生长,他还心存一丝侥幸,想用掌门命环净化它的槐婴之戾气,希望有一天能放它归生。 他太高估他自己了。 结果如何呢?搭上了自己。 至于你——” 郎希看着我,眼神很复杂:“如果我猜得没错,你应该是在傅思流功法尽散后,突破了他掌门命环的压制,吸收了掌门命环的灵气与精法,你不断成长、不断成长,有了自己的意识,槐婴之力苏醒,最终连了真师兄的封印都破了。可你受傅思流掌门命环的滋养长大,掌门命环与他心气相通,你与他的法力、记忆、情感缠绕十六年,你照着他的想象和回忆,长成了小观花的样子。你就是,湖底城那个,被封印的另一个槐婴——” 我是,另一个,槐婴?我不是,小观花? 我听不懂。我听不懂!我到底是谁?!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你姓莫,不如就叫莫寻吧?” “我现在真希望,她能像你一样,安安静静地待在我身边,让我找到方法,找到一个不必伤害你们的方法……” “她说得对。你并没有错。不应该一辈子就像个活珠子一样被挂在这里。这个掌门命环,与我心气相通,有我师父师祖代代的法力加持,我将它留给你,但愿它能渡你净你。等我将她也带回湖底城,我再跟她一起想办法,我们一定能想出办法来的。” “她的槐花藏破了……长老们不会放过她……我该怎么办?” 谁?谁在跟我说话?! 我头痛欲裂,我脑子里充斥着傅思流和小观花在一起时的画面,它们无孔不入,霸占着我的脑子,怎么样都挥之不去!我拼命地想要赶走它们,可是它们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清晰!傅思流站在我面前,来来回回、反反复复,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和她相关! 可我也越来越清晰地感受到我不是她!我不是她!我不是她! 那我到底是谁?! “莫寻……” 谁在叫我?! 我知道我是谁了。 我想明白了。 为什么那么多人说他的不好,我却笃信他是好的,因为我拥有的只是他的记忆。在他的记忆里,他默默地喜欢着小观花,不发一言,就那样喜欢着。他把和小观花的记忆珍藏着,刻到骨子里。而那些最终成为了我的记忆,塑造了我的思想。 我也明白了,我不是小观花,我有名字,我叫莫寻。是傅思流给我取的名字。 我终于,都想明白了。 我不再是一片空白,我有了来历,有了名字,找到了我该知道的一切,可是为什么——我的心,这么痛?为什么我这么难过? 郎希走上前来,道:“你出现后,我才想明白,思流当时跟我说的,因果是个环,是何意思……无道派典籍上记载,阴狱底下的瓒枯木果实,能续我派弟子道基筋脉,要救他,需要瓒枯木果实。可那瓒枯木,长在阴司脚下,苦水河畔,游魂以它为食,可以果腹,但将永坠地狱。我取不到瓒枯木果实,只能以郦腥草代替,替他续命,可谁知能续多久?你也看到了,他摇摇欲坠,行将就亡……可有人能下到阴司,取回瓒枯木果实,那个人,就是小观花——只有她,才能开启阴阳桥,下到阴府,带回瓒枯木果实。即便是你,拥有掌门命环的力量,可是你不懂观花之术,没有地佛果相庇,就算你能强行下阴司,不走阴阳桥,你也不可能从下面带回来任何东西,或任何人。” 他说到此,我瞥见凌瑞津的眼光狠狠地晃动了一下。 “可是小观花,偏偏又被他封印在了这里,除了他,谁都解不了这个封印。这是一个死结。他们俩,互为死结。直到你出现……我终于想明白了……你有着思流的记忆和思想,他的掌门命环与你甚相契合,只有你,只有你才能救小观花,只有你救了小观花后,她才能救活思流——” “郎希,你在说什么?!” 是秦艽的声音。 我向外望去,她带着成懿几个,站在门口,满脸诧异。他们都看到了仍旧被钉在原处的小观花,也都看到了,站在小观花旁边那个惶然不知所措的我。 郎希看了秦艽一眼,“你听到了什么,我就说了什么”。 秦艽走上前来,反复地对看我与小观花。 “简直太像了……”成懿在一旁喃喃。 秦艽走到郎希身旁,道:“可你难道忘了,当年天门山一战是如何惨烈?若真如你所说,她——”秦艽看了我一眼,一改之前对我的熟络,“这位姑娘,能解开小观花的封印,你认为以小观花的脾气,会去救傅老二?你忘了水族是怎么灭族的,傅小六是怎么灰飞烟灭的,你指望小观花能忘掉这一切去救傅老二?我只怕你的如意算盘打不响。傅老二当年之所以封印小观花,是因为她九识尽失,已然是控制不住,如今你将她解封,能保证她意识清醒吗?她若是要报仇,再次开启地佛果,用阴阳桥吸纳生人魂魄,你有几个无道派给她打?若伤及无辜,再给她添罪孽,又将如何?” 面对秦艽的一番诘问,郎希眼神有些闪躲,但他还是迎上去,道:“当年的事,未必就解释不清。当时九大长老为何带人围攻天门山,锁拿小观花,掌门令为何被篡改,我虽然没有弄明白,但我一直跟在思流身旁,他当时因在漠北重伤,在湖底城养伤,一日里昏迷四五个时辰,怎么可能下此教令?他跟小观花之间有误会,误会如果解开——” 成懿插话道:“还是那个问题,你没回答。如若封印解开,小观花仍旧意识不清,她怎么可能会听你解释?到时候,谁能压制她?我们比你更希望小观花能活过来,可是,不是以这种方式。我想,她自己也不想。” 郎希忽然指向我:“所以她才是关键。如果今日复活的依旧那个九识尽失的小观花,我连想都不会想她会去下阴府替思流取回瓒枯木果实。可是她,”他看向我:“她有着思流的记忆、情感、思想,她很清楚思流是个什么样的人,只有她能解开思流和小观花的心结!只要解开了小观花的心结,她就会清醒的!你们看啊,她和小观花生得如此之像,无论是长相、性格还是行事作风都如此之像,难道你们不觉得,她就是——” “——她就是小观花丢失了的末那识。”秦艽接话道。 郎希眼中放光,重重地点了点头。 秦艽似乎已然想明白了什么,她向一脸迷糊的成懿、沈子昂和玄都解释道:“我曾听过一个佛家故事,有一个人九识尽失后,在尘世间沦落,他是永远找不回他的末那识的,人心既失,末那识不会再从内心长出,人只会越来越枯萎,直至变成一片荒漠。那个人就那样浑浑噩噩地过了几百年。忽然有一天,他遇到了一面镜湖,镜子中,照出了他自己,照出了他曾经的善,曾经的恶,他忽然就顿悟了。那时,他的末那识从镜中走出,他开始重新认识自己……我一直以为这只是个故事……没想到……城隍法理从来不可逆,小观花逆天行事,九识尽失是无可避免和挽回的,可是傅小六……他用灭道还清了小观花的债,或许上天真的能再给小观花一次重生的机会……” 说着,她看向我。那眼神和之前她将我当作小观花时的眼神,很不同。她在小观花面前,随意、大咧、轻松,可当她面对我,她的眼神变得沉重、陌生,里面藏满了恳切。 我知道她在期望些什么。 她期望我为小观花解开封印。 可是,这公平吗? 凌瑞津这时也跳出来,喊道:“那就赶紧的给小观花解开封印啊!” 他也有目的。他希望小观花醒来,替他救回任纷纷。 可有谁替我想过——?我被傅思流的思想、情感灌溉着长大,我长成了这副样子,我看着他爱小观花的点点滴滴,我以为那是对我!可是——那不是!我却因他对小观花的记忆,而对他生出了情根!可他永永远远不会爱上一个影子!多么讽刺啊! 如果她醒来,这世上就有了两个“我”!那我怎么办?! 人人都想让她醒来,她是所有人的小观花,那我算什么?! 不,不要。 我抬头望向那个沉睡的红衣女孩儿, “你就这样一直睡下去吧,做一个漫长的,永远不会醒的梦。” 思流(四)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秦艽很聪明,她一眼就看穿了我。 她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此刻只想逃,逃离天门山,逃离这群人,脱掉这身红色的衣裙,走得远远的,回到西洞庭,找到我那几个卖肉打渔的朋友。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们是真心对我的。 可是我逃不掉!凌瑞津在我身上种了血印,我若这样逃走,他一定会以此来牵制我。其他人也不会放过我。 他们现在都用同样的目光望着我——就好像,我如果不按照他们说的做,就有违天理一样。 秦艽走到我身边,温和地望着我,可这种带着目的的温和令我感到恶心。我后退几步,想要躲开她。 她笑了笑,道:“我知道你或许一时难以接受,可是小观花如果不醒过来,你也永远不可能做回你自己。你总不能,一辈子都躲在她的那个壳里生活吧?” 每一个字都很刺耳,但是都是最真实的话。 我不做应答,除了用沉默来对抗他们,我不知道我还有什么办法。 天黑了,秦艽招呼其他的人先去生火做饭,我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她跟过来。 她也不跟我说话,自己一个人在那儿絮絮叨叨:“小观花呢,确实是有恩于我,可我没把她当恩人,我把她当妹妹看待。她是个很倔的人,认定了的事情从来不回头。她很信服于她的师父,她师父不管说什么话,她都当真理一样。哪怕后来知道了她师父想要压制她,她还是很信她师父。她是个单纯的小姑娘,她信的东西也很单纯,所以当年傅老二抱走了身为槐婴的你,她一路死缠烂打,追到了湖底城。她觉得不管你是个什么,都有自己生存的权力,旁人没有任何道理剥夺你的这个权力。为了你,她跟傅老二起过冲突,打过架,从来没有退让过……” 她生起了火,火光照着她的脸。她靠到我身旁来,带来一股暖意:“你应该也会喜欢她的。会想跟她做朋友。跟她做朋友很轻松,没有那么多的枷锁绑架,你就做你自己就好。我杀过人,破过道,这在她看来,都不是大恶,她能体会每个人的故事……当然了,她也不是那么好的,又偏执,又蠢,但是我真的很庆幸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像小观花一样的人……” 我回头看她,她正望着我笑。 她继续道:“可是你成不了她。这世界上已经有了一个她,就不可能再有一个相同的她。”她的眼神变得坚毅,“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你越想要摆脱她,就越要面对她。” 说来说去,还不是想要我为小观花解开封印。 见我没有反应,秦艽继续道:“退一步说,你就算不想她苏醒,难道你不想救傅老二吗?” 傅思流……我连听到他的名字,心都会莫名地疼。我真是发了疯似的嫉妒小观花,我真心实意地希望她死掉,希望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一个人。可是——可是我不能不管傅思流啊。他那样孱弱地躺在那里,我一想起那个画面,心就揪的疼。这个男人为什么这么蠢,为什么要为了一个女人,把自己弄到这种地步? 值得吗? 我坐到离秦艽远一点的地方,我讨厌她故作亲热,“你不必说这么多。我会解开她的封印,明天一早,我就解开她的封印。这下你满意了?”我的语气很冰冷,可远远不及我心里的冷。这火根本烤不热我。 我知道秦艽在望着我。可是我不想抬头,不想看她。他们每一个人都让我感到厌恶。除了凌瑞津。至少他不是全心全意为了小观花,他是要救他的任纷纷。 我站在山顶看了一夜的月亮。凌瑞津蹲在我身旁,他怕我跑。秦艽倒是很放心,在宫室里呼呼大睡。 我问凌瑞津:“任纷纷是你什么人?你为什么花如此大的代价都要救他?” 凌瑞津伸了个懒腰,找了一块石头躺下:“等小观花把他从阴府带出来,你就知道我为什么要救他了。我告诉你啊,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命定的,你欠了别人,就是要还的。明白吗?粉身碎骨都要还。不然,你这辈子都像背着一块巨石,时时刻刻都像喘不过气来,更别提开始新的人生。” 欠了,就要还? 对。我欠过小观花,欠过傅思流,我就得还。 我会还得干干净净,绝不拖泥带水,而还完之后,我就是我自己。从今往后,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想爱傅思流,就爱傅思流。再也没拖没欠。 我忽然释然了。我好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方向。 第二天一早,他们醒来时,我已经站在了小观花面前,看着那张跟我一模一样的脸。 等她醒来,全世界都会迎接她,呵,多么幸运的人啊。 而到那时候,没有人眼里再会有我。 可是我也不在乎,我只在乎傅思流。他将掌门命环留给了我不是吗?至少我在他心目中还是有分量的。 我下定决心,抬起右手,掌门命环与小观花胸口的那柄短剑相呼相应,附在那把剑上的修为法力,开始被掌门命环收回,剑在松动,小观花的手指动了动! 她——她真的要醒了!我会后悔吗?我还要继续吗?这是我最后反悔的机会了!等她真的醒了,一切就都晚了!我要赌这一次吗? 赌,我要赌!我要救傅思流。无论那个代价是什么! 我双手握住那柄玄彧剑,想要将它拔出。剑身上除了附着傅思流的法力,好像还附着了别的什么东西,那股东西凄凄凉凉,围绕着我,令我感到很惶惑,却又令我感到很熟悉。它围着我飘飘绕绕了一阵,又围着小观花飘飘绕绕了一阵,最终烟消云散。 那柄剑,终于被我拔了下来。 小观花的身体,在我将剑拔出来的那一刻,顺着立柱往下滑。郎希立刻飞身过来接住她,将她稳稳地放在了地上。 秦艽、成懿他们都围上来,关爱而担忧地望着她。 她胸口空了一个大洞,那是玄彧留下来的伤口。但没有流血。 我望着那个空洞的伤口,忽然有一丝愉悦。她和傅思流之间隔着这样大的一个伤口,他们不可能再回到过去了。有谁能真的原谅,一个将自己活生生钉死的人呢? 我忽然感到高兴,他们之间隔着千山万海,是永永远远回不到过去的。傅思流他只是一厢情愿,而他的一厢情愿注定得不到丝毫回应。 对吗?小观花。 她的手指动了。她的眼睑动了。她的胸脯在缓缓地起伏。她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她看见了我,我也望着她。我们像照镜子一样,看着彼此。 可我忽然就不害怕了。 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你和傅思流之间的障碍。我还害怕什么呢? 我对她报以最真诚的微笑。就好像我和她的这些朋友们一样,等待她醒来的这一刻等了十六年。 小观花,以后,你的生命中将会出现另一个人。这个人和你长得一模一样,但又和你完全不同。 你难道不感到开心吗? 我叫莫寻。 傅思流的莫寻。 重生(一)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我醒来已经一个多月了,可是看着两个人仍然会感到有点不自在,一个是成懿,一下变藕人,我有点接受不了。而且他又长得过于白嫩,每次看到他我都会想,这节藕拿去炖汤应不错。另一个是莫寻。她跟我长得一模一样,比照镜子还像照镜子。无缘无故多出一个双胞胎姐妹,我真是无语问苍天。我这张脸又不是特别的好,为什么要批量生产。 成懿是能看出我的心思的,他垮着张脸告诉我:“我可是因为你,才被打碎道基,混成今天这个样子的,你还要嫌弃我,你有没有良心。” 我只好跟他解释:“我没有嫌弃你啊,只是觉得你过分可爱。你连做藕都做得这么成功,真是了不得。” 他翻一个大白眼。他蹲在我旁边啃甘蔗,他说南地的甘蔗特别甜,我问他:“你吃甘蔗,不会有一种吃同类的感觉吗?你们都是一节一节的。” 他气得转过身去,赌气把甘蔗渣吐得到处都是。 吃完甘蔗,他好像故意恶心我一样,跑来问我:“你看着那个莫寻啥感觉啊?莫寻跟你说的那些话你都听明白了没有?我早都跟你说了,傅老二对你有那种心思,你自己跟个棒槌似的,啥都不知道。就像个空心大萝卜。你以后要是道基被打碎了,我就让秦艽找个萝卜让你附上,挺合适的。头上还带点儿绿呢,哈哈哈……” 傅老二……现在听到他的名字我竟然会脸红心跳。我手上的莫宁剑已经不听我使唤了,莫寻说,她在拔剑的时候看到了一团气体烟消云散,所以我想,应该是莫宁走了吧。莫寻之所以会对那团气体感到熟悉,是因为他们都是莫家人,血脉相通。而傅老二最终用莫宁来对付我,不是想杀我,而是想护我。他知道莫宁会护住我。 莫宁没有背叛我。傅老二也没有。 可是我却把他害了。 我向来行的端坐得直,在这件事上自然也不能弯了脊梁骨。我若是欠了傅老二的,我一定要还。 成懿凑过来:“发什么呆?怎么不说话?” “有几件事情我还没弄明白。”我思忖道,“我想我得回一趟金陵城。” 成懿一惊:“你要找宋兹?!” 我点点头。 成懿道:“他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你这么找上门去,万一他动了杀心,你怎么办?” 我道:“按莫寻的说法,如果当年不是傅老二下的追杀令,那就是无道派的人,如今这个无道派教宗,跟宋兹走得那么近,我没有道理不怀疑他。而且,宋兹曾下令诛杀莫寻,将莫寻当作了我,他在怕什么?到底我有什么令他这么恐惧的?我一出现,他就急着要杀我?我隐隐的还有一种不好的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是我说不上来是什么,我还没有想通,但是都是关于宋兹的。他动杀心我倒不怕,你忘了娑衣了吗?我只要待在娑衣身旁,就是安全的。” “你这样跑去找他,他就能全招了?”秦艽陪着沈子昂练完功法进来,听见我们说话,插话道。 沈子昂也顺着她的音儿劝我:“师父,你好不容易才醒过来,咱们就像以前一样在这天门山上待着不好吗?不要乱跑了。”说着看向秦艽,脸微微地红了起来。 这俩人,怎么回事? 玄都站在一旁,撅着小嘴不高兴。 我摸了摸沈子昂的头。他现在已经比我高出许多了,长得很高大英威,五官深邃,是个不可多得的美男子。玄都和他很称,明眸淡雅,亭亭玉立,站在一起,就像一对玉人一般令人心旷神怡。可是依我看,沈子昂的心思并不在她身上。 我对沈子昂道:“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有些事不是说不做,就可以不去做的。” 水族平白无故灭族了,傅小六平白无故灰飞烟灭了,如果不是傅老二要担这个责任,那总要有人来为他们付出代价。不然我活着干什么?我醒过来干什么?为了过这无聊的岁月吗? 夜晚,等沈子昂和玄都都睡了,我找到郎希和莫寻,我希望他们先回都庞岭,好好照顾傅老二,等我完成这些事,我就会去救他,下阴曹,取瓒枯木果实。 郎希仍旧狐疑地望着我,凌瑞津这时插嘴道:“那纷纷呢?你答应过我要救他的,你别忘了!” 这个凌瑞津,总是如此不合时宜。你当着郎希的面说这个话,我怎么答应你?郎希可是出了名的道学啊。 可是郎希居然没说什么。他答应了我,先去都庞岭等我,若我三月不归,他就去金陵把我提回来。对我仍旧是很不客气。好像我欠他什么似的。 也是了,从我认识傅老二起,他就觉得我是个祸害。十六年前果真验证了我是个祸害,害了他最引以为傲的弟子,害了他无道派掌门,害了他无道派多年混乱不堪,他恨我如冰冻三尺,要不是还要靠我救人,可能压根不会让莫寻唤醒我。 莫寻在一旁,一直一言不发,可她光是站在那里,我就浑身不自在。她会用一种古怪地眼神看着我,那种眼神好像要把我看穿一样。说实话,我不敢直视她,她不在我身旁,我才能放松。她在的时候,我头上好像时刻都戴着一个紧箍咒,很怕在她面前做错什么。好像做错了,就辜负了她将我唤醒。 等交代了这些事情,我才回去睡觉。我跟秦艽睡。她装作睡得很沉,可是我知道她压根没睡着。她在担心我。 可我也在担心她。 我问她:“沈子昂跟沈之星长得很像吗?” 秦艽的身子很明显地一滞。安静了一会儿,她道:“不是像,是一模一样。” “……”她这样坦白,我忽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秦艽道:“还不都是你惹的麻烦。要不是你忽然出了事,我怎么会拖着这三个累赘。我要是早走了,又哪会亲手养大一个跟沈之星一模一样的沈子昂。我早已不想杀他了,可看着他我心里就难受。不过现在好了,你回来了,这摊子事就交给你了。你别想跑。成懿、沈子昂和玄都,这都是你的责任。你别想又出什么幺蛾子,撂挑子给我。哼。” 秦艽总是这样,明明是关心,说出来却像骂人。傲娇得很。 依我看,她对沈子昂确实没有别的心思,对沈之星也渐渐放下了,可沈子昂却未必。沈子昂一看到她就会脸红,看到玄都却不会。这沈子昂,也不知道是不是沈之星转世来还债的,竟然会喜欢上一个比自己大一百多岁的女人。哦,不对。女鬼。说起来我这个徒弟也是命途多舛,摆在面前的就两个选择:一个鬼仙,一个桃树妖,哪条都不是好走的路。 我不经意地叹了口气。 秦艽道:“你叹什么气?你自己的事情还没弄明白,就来操心别人,你是不是管得太多了?” 呵呵,也是。我自己的事情都没弄明白呢。我自问坦坦荡荡的一个人,可是这个事,却坦荡不起来。要去面对傅老二的感情,就好像要越过一座高耸入云的山。他为我做了那么多事,他早已到了山的那边,告诉我那边山明水秀,鸟语花香,只等我来,可是我却仍旧在山脚踟蹰。他出发得太早了,我连一丝信号都没有收到。我跟他根本不同步,又要怎么去领会他的感情呢? 我感觉我虽然是睡了十六年,容貌身体都和十六年前没什么差别,但心却老了。十六年前的我经历了太多,小六在我面前灰飞烟灭,渠鸟的血染红了水书先生雪白的须发,我阿爹阿娘背负冤屈而亡……这一切都注定我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小观花了。 我忽然明白了我师父从小养育我的真义。她就是希望我什么都不要懂,什么都不要问,能吃能睡能跑能跳就好。可惜。我还是活成了一个很累的样子。 算了。想不明白。 还是睡觉吧。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将宋兹大卸八块,娑衣哭着从城楼跳下,她边哭边对我说:“小观花,你太无情了……” 重生(二)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金陵城果然跟以前不一样了,百姓安居乐业,变得繁华了许多。 我们到金陵的那一天,正好赶上万寿节,也就是皇帝的生日,全国大庆十四天,各家都欢心喜乐,像过年一样高兴。 可我却没有多开心。我在金陵并没有什么好的回忆。傅小六在这里被阴兵所杀,又在这里被我渡为鬼仙,而那些阴兵又尽丧我与傅老二之手。桩桩件件,如今想来都不是什么好事。可是这座城却又承载了我们这些人太多的东西,我们在这里相识,在这里并肩作战,在这里各奔东西,在各自的路上走到了如今这个局面。 成懿第一时间就找了一家摊子吃酥油麻果。他最爱吃酥油麻果了,从前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他就总是叨叨,若从小清年的体内脱出,就再也吃不到了。如今他算是有了实体,却是一支藕,他穿着一身黑色的斗篷,怕被人认出来,畏畏缩缩地在那儿吃酥油麻果。 我看着他忽然就觉得很心酸。从我醒来,我就对成懿充满了歉意,与我结血契,他什么好处都没捞到不说,我闯了那么多祸,他都陪着、护着,到最后差点灰飞烟灭,如今这个样子,还不知道要修多少年,才能重回鬼仙道。我欠他的,算都算不清了。 凌瑞津也跟着成懿吃酥油麻果,成懿很是嫌弃他:“你跟着我们干什么?” 凌瑞津一脸的懒得搭理,看了我一眼,道:“我不看着她,她要是再跑了怎么办?跑了都还能找回来,要跟上次一样,技不如人被人家又钉在了哪里,谁帮我去救纷纷出来?” 成懿“嘁”了一声,很是鄙夷。 我和秦艽他们陪着成懿吃,可是我吃不下,秦艽不必吃,沈子昂和玄都各怀心事,也都不吃。我看着长大了的沈子昂和玄都,这俩孩子虽然不是我带大的,但看着他们竟然会生出一种岁月流逝可奈何之感。我年轻的时候从来没想过这么多关于活着和岁月的问题,毕竟观花婆行阴事,折阳寿,不知道哪天就会死,我从小就被师父训练不去想这些不由人定的事,可是再醒过来,我脑子里总是会偶尔蹦出一些关于命运和活着的想法。 成懿吃着吃着,摊老板忽然催道:“客官,您快点儿吃,今儿皇上皇后要莅巡金陵城,不多会儿衙门净街的就要来了,您赶紧地吃了,我好收摊儿。” 成懿叼着一个酥油麻果,含含混混地不满道:“宋兹现如今排场这么大吗?” 秦艽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提醒他小心言辞。 成懿撇撇嘴,三两口把酥油麻果吃了,灌了一口茶水。 过了一阵,果然来了净街的官兵,摊主们都忙着收档,行人都避让到道路两旁,我们也随着人流避到旁边。不一会儿,远远地就看见两架銮车缓缓而来,金色的华盖,一看就是皇家之物。后面跟着的另一家銮车却是黑色。 我问酥油麻果摊主:“这后面跟的是谁?” 摊主一边收拾家伙什一边答道:“客官该是新到金陵城的,许多事情不晓得。咱金陵啊,十几年前曾被叛军占过,后来当年还是四皇子的咱当今皇上,收回了金陵,立了大功,还坐镇过金陵一阵,所以这金陵啊,是龙行潜都,皇上跟皇后对这儿都特别有感情,所以多半时间不在上都待着,反而带着皇子皇女在金陵官邸住着。因着皇上在这儿,许多大臣的奏折也只能往金陵送,您问的那两黑篷车啊,是西洞庭无道派教宗的车驾,无道派教宗按礼数每三年要进京朝见一次皇上,一住就是三个月,侍奉皇帝皇后,占卜国事朝廷,私下里,咱们都叫着教宗为国师呢。这次恰好逢上皇上圣寿,所以这教宗留的时间就长了些。您瞧瞧这阵仗,可见这国师之名不是虚的,虽则如今天下修道修仙的门派众多,可明眼人都知道,皇上最器重的还是无道派。 您要是去过西洞庭就能知道,如今的无道派可不比当年,宫室辉煌,教众个个穿金戴银,只怕比那敛叶派都要富喽。原先这无道派只在西洞庭一带活动,南蛮地方,实在也上不得台面,如今可不是了,由南到北,处处都是他们的分舵教众,就金陵城就有不少无道派的人。” 他抬着下巴指了指那辆黑色车驾:“就这位,比土皇帝不能差。”说着赶紧收停了档,挑着担子走了。 无道派教宗?我心忖,该就是莫寻说的那个人了。傅老二师父在的时候,从未听说过无道派和朝廷有什么瓜葛牵扯,如今这个教宗,倒是不要脸得紧,跟条狗似的跟在宋兹后头,还觉得挺受用。 凌瑞津走到我身边来,擦了擦油嘴,道:“走吧?难道你想待会儿给宋兹下跪?” 不远处,净街的官兵已经在呼喝围观的百姓下跪行礼。 我和凌瑞津他们绕到后巷,跃上房顶,静静地看着这游街的队伍。 当队伍走到正大街上时,宋兹终于露面了,他端坐不倚,一身衮袍,满身王者气概,与我当初见到的那个宋兹,全然不同。当初的他,平易近人多了。他身旁坐着我多年不见的娑衣,她早已不是当年尹家溪那个小姑娘,她穿着雍容华贵,举止大方,笑容里带着甜蜜与幸福。看到她,我不禁想起许多我和傅老二在尹家溪时的事,那时候我们不熟,彼此都看不上眼。现在我稍稍能看上他一眼了,他却像活死人一样躺在都庞岭的山洞里,陪伴他的只是一点豆灯。 紧跟在宋兹和娑衣车驾后的一辆车上,坐着的是两个如碧玉般的小人儿,一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从眉眼我就能看出来,这是娑衣的孩子。两个孩子很活泼,坐在车子里一点都不老实,上蹿下跳,还跟外头的老百姓打招呼,一看就是从小宠大的,领着他们的嬷嬷又无奈又疼爱。 真是幸福完满的一家子。 再后面那辆黑篷车,就是无道派教宗的车了。我终于看清了这个人的长相,那不就是那天围攻我的无道派九大长老之一的、那个像猪一样的胖子吗?这样的人,做了无道派教宗?如今他人模狗样地坐在车里,接受着世人的顶礼膜拜,我真是连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宋兹很聪明,他挑了一个最能做傀儡的人,来操纵无道派,这样,他才能确保无道派为他所用。如今的无道派还哪有什么风骨,全然是朝廷的走狗。了真的棺材板都要压不住了。 我不禁觉得好笑,当年灭沈子爵时,宋兹是那样的道貌岸然,说什么不屑邪魔歪道。前头那个皇帝还知道压制沈家,以免邪法盛行,有损朝廷运势,如今宋兹却堂而皇之地将无道派奉为国教,将这猪教宗捧得比天还高,真是讽刺。有宋一朝,因叫魂之事灭过几次修道之人,宋兹如今反其道而行之,我倒真不知道该说他这个皇帝做得开明宽容好,还是阴险狡诈好。不过看着金陵城百姓如此虔诚地跪呼万岁,起码他这个皇帝,十分得民心。 “走吧?”成懿不耐烦了,“这斗篷穿着怪闷的。” 是哦,他是一支藕,也到时候该泡水了。 我点点头。可就在我转头的一瞬间,我似乎看见了一个很熟悉的东西。 皇帝銮驾前的十二名守卫,每人都佩戴了一块腰牌,那腰牌在初冬的阳光下闪着金光,是龙虎纹样。那纹样很特别,龙虎都生着双翅。 这牌子,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可是在哪里呢?我怎么会见过宋兹守卫的腰牌呢? 我想不起来了。 重生(三)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我想我应该先去会会那个猪一样的教宗。 秦艽有些担心,所以陪我一起去。成懿也要去,但是鉴于他是一节藕,实在是太过显眼,所以还是让他留在小桔山照顾俩孩子顺便看着凌瑞津比较好。 那教宗和宋兹都住在金陵官邸,因而守备森严。我们等到夜深人静换防时,偷偷潜了进去。 半夜三更,教宗的房间还点着灯,我们上房揭瓦,往下看,那头猪竟然在和几个妙龄女子寻欢作乐,满桌子大鱼大肉,酒水不断。他的大肥手在姑娘的腰身臀部游走,还舔着张猪脸让姑娘嘴对嘴喂酒给他喝。秦艽狠狠地啐了一声,骂了句不要脸。 这时进来了一个人,毕恭毕敬地对他行礼:“宗主,这毕竟是在皇帝边儿上,您还是收敛些好。万一给他知道了,恐怕吃不了兜着走……” 那头猪醉里醉气道:“他能奈我何?老子手上捏着他的把柄可多了去了,随便一桩拿出来,他这皇帝位子坐不坐得稳还另说!”他打了个饱嗝儿,把气吐在伺候的姑娘脸上,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一下就让我回到了天门山顶上那一日,他也是如此浪笑,不把水族人的生死放在眼里。 我捏紧了拳头,让自己忍住马上冲下去揍他的冲动。 他提着酒壶,歪歪倒到地走到那个人身旁,拍了拍他的脸,道:“老子现在还用怕他吗?你也不看看,这金陵是他的护卫多,还是老子的教众多——今时不同往日了,懂吧?哈哈哈哈……” 那仆人于是不再做声,恭敬地退了下去。退出去后,交代两院守卫,不许任何人靠近。 秦艽冲我使了使眼色,我点点头。她退了身形,冲下去三下五除二解决了两院守卫,我丢了一只飞镖下去,正中那教宗的右眼,那头猪“哇——”地一声叫出来,几个姑娘吓得四处乱窜,一跑出来,就被秦艽给点了大穴,晕了。 我跳下房顶,走进屋子,那教宗还跟猪似的一直在哼哼,满手的鲜血。见到我走进来,他的另一只眼珠子开始胡乱地游转,挪着他肥硕的身躯一点一点往后蹭。 我道:“怎么,不认得我了?” 他剩下的那只眼睛里,盛满了恐慌,想叫,可我手上的飞镖让他不敢叫。我冷冷地望着他,除了将他千刀万剐,我想不到其他让我泄愤的法子。 可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走上前去,秦艽也现了身,他更惊惧了,哭喊道:“你们、你们想干什么?” 秦艽满目鄙夷:“无道派教宗?就这水准?” 我蹲下来,盯着他:“我问你的话,你要是能老实交代,你这另一只眼睛就保住了。要不然,你知道的,我是槐婴,没什么人性,偏偏本事又很大,你如果不说实话,你这左眼,双臂,双腿,我就依次给你卸下来,然后打开你这肥肚子,看看里面究竟都装了些什么。听明白了么?” 猪教宗吓得浑身发抖,捂着受伤的右眼,频频点头。 我很满意他的这个怂包态度。我道:“你手上有宋兹什么把柄?十六年前你们围攻天门山,到底是谁下的教令?” 猪教宗瑟瑟缩缩道:“教令……教令是我和其他八大长老联合篡改的,了凡也是长老之一,可是他一直都护着傅思流,所以,所以我们九个人就跳过了他,篡改教令……” “那跟宋兹有什么关系?”秦艽道。 “皇上……皇上当时收买了九大长老中的一大半,以、以我为首,另、另外几个长老,怕槐婴为害苍生,所、所以和我们联手,我们才能成功篡改教令,调动四十二座宾……原本是想,杀了槐婴之后,再以治教不严之名,逼迫傅思流退位,推我上位,没想到傅思流为了保槐婴,散了自己的修为,皇上便趁机挑拨几大长老,最后我才上位的…… 皇上早有心思要收了无道派为他所用。当今皇上在做皇子的时候,皇爷十分不喜他拉帮结派,他有个书房师傅,叫什么……姚之善的,就是因他而被皇爷打成了结党罪名,后来被发配边远了……皇上后来就灭了风头,躲进敛叶派,这才免了皇爷的责罚……后来他又有了金陵军功,皇爷才稍微正眼看他……取得皇爷信任后,他暗地里将无道派收为己用,无道派在助他登上皇位上,使了不少劲……” 他小心翼翼地看我一眼,辩解道:“我、我自始至终只是一颗棋子啊……槐婴大人,您要明察……要明察啊……” 可我还是不明白,“宋兹为什么非要杀我不可?我碍着他什么了?” 猪教宗瞟了瞟我,道:“一则是,傅思流与朝廷向来走得远,这个人绝不会臣服于朝廷,所以皇上要想法子拉他下马,您……您和傅思流之间是不是有点什么……那个……”他觑了觑我,咽了口口水,继续道:“皇上知道傅思流不忍杀你,就让我激几个长老,逼着傅思流杀你,这样他如果不下手,就会遭到长老们背弃,位子自然不稳,我就可以趁乱取而代之……所以,杀你,是皇上必走的一步棋……二则是……您身上有一个东西,是皇上想要的……” “什么东西?”我身无长物,有什么东西是当年的四皇子渴望的。 教宗道:“休屠一族的……祭天金人……” 祭天金人?!“他要祭天金人做什么?!” “皇上曾让我派过两次人马去漠北,第一次是跟着您……第二次便是在您被钉死后,拿着祭天金人去漠北取什么东西……只是这两次,我的人都没有活着回来,所以具体是什么东西,我也不知道……” 拿着祭天金人去漠北取什么东西……? 休屠秘藏……他们拿着祭天金人进入了休屠秘藏!如果我没猜错,第一次跟着我和张恨的,也是他们,只是不料秘藏当中机关重重,所以没有得手;第二次拿着祭天金人再去秘藏,有了经验,只怕,秘藏里休屠一族百年来积累的金银财宝和各类财富,已经被搜刮一空。难怪,难怪他后来坐上皇位,休屠的财富给了他足够的实力去上下打点、收买官员道派……敛叶派恐怕也是为他所用……他是生生地给自己铺了一条帝王路啊! 对了! 腰牌!我就说在哪里见过那龙虎腰牌!是在休屠秘藏里!宋兹要杀人灭口,在这教宗派去的人里还派去了自己的守卫,所以我在秘藏里见到了他守卫的腰牌! 是了。 一切谜底都解开了。 可我忽然又想起一件令我浑身发冷的事情——我当时从西洞庭急急赶回金陵,找宋兹要《万世书》找寻我的身世,后来宋兹带着我们去敛叶派的残卷室,找到我师父遗留的那封书信——这一切,不是太顺利了吗?! 是宋兹!是他一直引导我去漠北,他希望我破开槐花藏,希望我与傅老二反目成仇,他便可以坐拥渔翁之利!就算我不主动去金陵找《万世书》,他也会通过娑衣,顺理成章地将这封信送到我的面前! 这个人,真是心机太深沉太恐怖了! 他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起这种心思的?! 敛叶派……他蛰伏在敛叶派……他是敛叶派大弟子,一定对敛叶派典籍秘辛十分熟悉!他是什么时候看到我师父留下的那封书信的?他对槐婴之事又知之多少?!他会不会比我和傅老二都更早知道世界上有槐婴这回事?! 他是什么时候出现在我们身边的……?娑衣……是娑衣将他带到了我们身边……如果没有《万世书》,我们不可能找到水族禁地,然后,他随着我们去了水族禁地,我收伏了天门盏之匙,最终收伏了沈子爵的天门盏,这会不会也是在他的计划之中?!金陵一战他威望大升,不仅是因为他退了叛军,还因为他打碎了沈家的邪魔外道,破了四大家族之首的沈家,了了那时皇帝的一桩心事。就像那猪教宗所说,如果没有金陵一役,当时的皇帝根本不会拿正眼看他! 而在我们出水族禁地时,我有没有失口对他或娑衣提起过槐婴之事……?我实在是想不起来了。因为娑衣,我和傅老二都不曾对他设防,他潜在我们身边,装作术法不精、只对娑衣上心的样子,谁都没有怀疑过他,而如今要追溯这些事,实在是头绪乱如麻……!不知该从何理起! 我心尖一凉——会不会从一开始,他接近娑衣,就是有目的的?! 我不敢深想,这个人太可怕了。 如果我推论的这些都是真的,那娑衣怎么办?她和他有了孩子,他们那么幸福,而这一切如果都是建立在一个巨大的谎言上—— 镜花水月。 我不敢想。 这十六年,不仅是我睡了十六年,娑衣也睡了十六年,做了一个冗长的梦。如今梦要醒了,她会愿意醒过来吗? 重生(四)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十月初九是万寿节的正日子,这一天,皇帝会和皇后携手登上金陵正城墙观灯,届时整座金陵城将陷入狂欢,灯火通明,彻夜不眠。 可在此之前,我要做一件事情。 我和秦艽等在皇帝车驾必经的一条甬道上,等着宋兹来。沈子昂已经早早地在地上布了阵,等到皇帝车驾走入阵内,守卫就会被困在阵中无法动弹。我交代成懿,尽量拖延娑衣的车驾,我不想我和宋兹对质的时候,被娑衣看见。 卯时中,皇帝的车驾扈从果然进了甬道,队伍蜿蜒着,进入沈子昂布的阵。待守卫都入阵,沈子昂便启阵,四方阵器收拢,将他们困于其中,犹如困兽。不得不说,我这个徒弟,比我布阵使阵的本事要强多了。 他兴高采烈地跑过来,“师父,这些人都被困住了!” 我点点头,让他去望风。 我和秦艽从屋顶上跳下来,落在宋兹的车驾上。宋兹这才知道出了事,探出半个身子来,看到我,像看到鬼的表情一样:“你没死?!” 我冷笑道:“你说的我没死,是指我被钉在天门山上没死,还是你派人追杀我,我命大居然没死?” 宋兹不愧是帝王之姿,很快便恢复了镇定。他知道守卫都已经被我控制,仍毫无惧色地望着我,道:“你想干什么?” 我道:“我不想干什么,只是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他的眼神一晃,心虚了。一个人的心虚是很难掩盖的,无论这个人多么的善于伪装。而他的心虚,印证了我所有的猜测。 “你知道我要问什么,对不对?” “小观花。”他抬头看我,“我如今是一国之君,你以为凭你这样要挟,我就会怕你吗?你太天真了。我所做的一切,我从不后悔,这皇位,是我千方百计拿来的,那又如何?你听见外头百姓的呼声了吗?有宋一朝,有哪个皇帝能够让百姓安居乐业若此?天下大乱已久,必要大治,而我就是那个大治之君。这十六年来,我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心于政事,我问心无愧。如果你有那个胆量要我的命,那你拿去便是。我宋兹从来不惧什么,我乃当朝皇帝,我有何可惧?” 从未见过有人能将害人的理由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可他说得没错,我仍旧记得酉埝村莫家老头生祭亲子求生存的事,百姓穷苦不是一朝一夕了,但他登上皇位后,天下的确是大治了,不管他用了什么手段。 他或许不是个好人,但一定是个好皇帝。这两件事情不冲突。我原先想过要他的命,为水族,为小六,也为了傅老二。可就最近我在金陵城所见,他的这条命,已经不是我说要就能要的了。如果杀了他,定必天下大乱。过了几天好日子的老百姓,又要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我今天来,只是想求一个答案。可如今看来,什么都不必问,答案都有了。 可我仍有一句话想问:“宋兹,我和你账,我不打算跟你算了,可我要问你一句,你对娑衣是真心的吗?” 宋兹忽然激动地站起来,“我警告你,你要是敢对娑衣说一个字——” “怎么?”我冷笑,“你能奈我何?” 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冰冷,表情狰狞:“休屠王之女,你难道不想知道,你父亲的头颅被葬在何处吗?” ……! “果然是你!”我的怒气一下被点燃,所有的考量在这一刻都化为泡影,我克制着、克制着,抬手就狠狠给了他一拳,若不是秦艽拦着,我定会把他揍成一个猪头。 他满口含血,竟然还在笑:“你应该感谢我才对啊……十六年前休屠王被皇爷灭族,为防他作乱,砍下他的头颅,以符篆镇压,若非我派人去漠北,查找当年屠戮地所在,你这辈子,都不可能找回你爹的头了!哈哈哈哈……”他似是疯了,竟开始狂笑。 我气得浑身颤抖,那是一种我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愤怒。我真希望这愤怒能化成火,将他烧成灰烬。 他擦干嘴角的血,站起来,理了理龙袍,端端地站着,睥睨着我:“你若肯答应,从今往后不再出现,就像死了一样安静,我便告诉你,休屠王的头被葬在了何处。这买卖,你不亏。你也大可放心,今日之后,你我井水不犯河水,我绝不会派兵追杀你。但如若你违背誓言,再次出现在娑衣面前,到时候,别怪我不客气。你,还有你身边的人,我都要他们死个干净!不信,你就试试。” “……” 他的理直气壮坦坦荡荡,竟让我有一刻恍惚,好像他并没有做过任何错事。他是如何做到如此问心无愧的?人命在他眼里,究竟意味着什么? 见我不言,他继续道:“你若此刻不走,等守卫们过来,你犯上作乱,想活着脱身,就不可能了。我不想当着娑衣的面杀你,已是仁至义尽,但你若相逼,我只能下杀手。或者你争气些,现在就杀了我,也是个办法。”他梗着脖子,没有惧色。 他很厉害。他会算计人心。他知道我绝不会杀他。 我沉静下来,问他:“我阿爹头颅被镇压在哪里?” 他笑起来,笑容中有着胜利的畅快,还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阴险,“你出了金陵城,滚得远远的,我自会派人告诉你。” 我捏紧了拳头,要紧牙关,告诉自己要忍:“你最好记得你说过的话。否则,就算粉身碎骨,你这条命,我也要定了。” 我和秦艽趁事情闹大前,撤回了小桔山。沈子昂殿后。 回到小桔山后,我一下子气就泄了,变得很沮丧。报仇?报什么仇?一切都归于空寂。我一下没有了目标。我呆呆地坐在院子里,望着成懿每天泡水的那一捧池,忽然落下泪来。成懿他变成了一节藕,傅老二变成了活死人,傅小六灰飞烟灭,水书先生和水族莫名死去……这一切的一切,我该向谁去讨?!如果不能杀了那个人,那我活着干什么?!还是这一切的错因根本就是在我,槐婴啊槐婴……生逢乱世,天煞孤星的命,靠近我的人都会被连累吗? 秦艽走过来,静静地坐在我身旁。她大约知道我在想什么,她一向善解人意的。但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陪我坐着。一直坐到月上梢头。 从小桔山山顶往下望,金陵城一片灯火辉煌,犹如白昼。还能听到鞭炮声与人声呼喝。 那是另外一个世界。一个宋兹主导的世界。我奈他不何。 良久,秦艽问我有何打算。 我摇摇头。打算?有何打算? 我道:“先寻回我阿爹的头颅,再回都庞岭救傅老二吧。” 这两件事,是我如今唯一的挂念了。 重生(五)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我去了一趟漠北,在宋兹所说的地方找到了阿爹的头颅。数十张镇鬼符篆压着他,可想而知当年做下屠戮之事的人心中是何等恐惧。姓宋的人或许没有一个好东西吧,老子灭人全族,儿子满腹阴谋,我当真想不通,这样的人当年是如何灭了成懿一族,夺下天下的。 帝王之业,这倒也不是我能想明白的。成懿或许是个好人,可他的家族也未必。只要是特权阶层,走到一定程度总会变质腐烂。或许成懿的命运不是他该承受的,他只是代家族受罪。而宋兹呢?姓宋的人呢?我相信他们做了这么多伤天害理之事,因果循环,总有报应。 我将阿爹的头颅、尸身与阿娘埋在一起,诵念安息咒法,希望他们能在大冶山永获安宁。 其实这一切也不过是自欺欺人,我阿爹和阿娘早就已经魂飞魄散,连一丝痕迹都不可能留在这世上,就像那可怜的傅小六一样,可我还是想尽一尽人事。还是师父那句话,死者已矣,许多事情都是做给生人看的。活着的人,活下去,更难。 休屠秘藏果然被宋兹搬运一空,秘藏大门洞开,我休屠一族历任族王,尸身被翻出,棺椁横地,一片狼藉。宋兹派了很多人,他几乎是用尸体铺出了一条路,那些尸身已经变成了一堆白骨,那些白骨蜿蜒着铺进去,宫室内飘出的瘴气,几乎令我窒息。可以见得,宋兹是不惜一切代价,要夺取休屠财富。而他终于得偿所愿,获得了他不该拥有的财富、地位,稳稳地坐上了那个位子。 我点了三支香,祭奠张恨。那一晚若不是他救我,我也活不到现在。虽然活到现在也未必是件好事,但我仍很感激他,对我阿爹和阿娘如此忠心耿耿,奉献了一生。 夜里的休屠秘藏静得吓人,如今是秋冬之交,荒漠上的风刮得更烈,如鬼哭狼嚎一般。又冷,又黑。 我还记得张恨死的那一晚,我极害怕这无边的黑暗与沉寂,是傅老二的突然出现,解救了我。那一刻,他就像一把火,他的光和热拯救了我。 可我却亲手灭了这把火。 我最后再看了一眼休屠秘藏——好像许多故事都该告一段落了。休屠族终于获得了永久的安宁。而我,也该回都庞岭,做我该做的事了。 ==== 秦艽接到我的飞书后,一早就和成懿在都庞岭入山口等着我。 看到我时,成懿的那张藕脸忽然一暗:“小观花,你怎么老了?” “是吗?”我摸了摸自己的脸,“可能漠北风沙太大吧。” 所有人都在山顶等着我,凌瑞津看到我上来,一下就蹦过来:“你要是再不来,我就要上漠北抓人了!” 郎希看了看我,没说话,低头走进了山洞。 莫寻走过来,对我道:“他去给傅思流抹身了。别看他自己不讲究,傅思流他倒是照顾得很好。十六年如一日,从不间断。” 我看了眼莫寻,尴尬地点了点头。我还是不能适应镜子中的自己突然说话。 莫寻似乎能觉察出我的尴尬,她站到一旁,不再说话。她站在那里,就像一团阴云,我就算不看,也知道她在木木地盯着我看。就像我对她的出现充满了意外,她应该也对我充满了好奇,她整个人的气氛都在告诉我,她想知道我是怎样的一个人。 为了避开她,我随着郎希进了山洞,他正在给傅老二擦拭手脚,很细心,很小心。傅老二就像一片纸人,在微弱的光下几近透明,好像轻轻一碰,就要碎了。 这是我十六年后第一次见到他,我对他的记忆还停留在天门山顶上,他唤醒玄彧要杀我的样子。当我看到小六在我面前灰飞烟灭时,我唯一的感受是,这个世界在一点一点地崩塌,我恨傅老二,我想让他也尝尝被玄彧刺穿心脏的滋味。 他在我的心口上留了一个洞,现在摸来,都还是空空荡荡的,可我并没有死。因为他和莫宁护住了我,因为小六替我挡去了一部分力量。 我的命,还真是得来不易。 郎希擦完了,泼了脏水,瞥我一眼:“看够了没?” 山洞里其实很暗,只有那一点豆灯,但我还是看到了郎希的表情,很微妙,他脸上没有恨意了,但也很难说是善意。 我道:“他跟以前长得不一样了。” 郎希冷笑:“你还记得以前他长什么样?” 记得吧。明明贱嗖嗖的,却又要扮作一身正气的样子。我们一起收伏过莫宁,抓过凌瑞津,打走过阴兵,我从酉埝村出来后的岁月,一多半都是和他纠缠在一起的。怎么会不记得呢。 郎希忽然变得深沉:“下去取瓒枯木果实,你有把握吗?” 我想了想,点点头:“应该有吧。” “应该有?!”郎希忽然暴怒,“你能不能不要一副无关紧要的样子!我这几日给他擦身,很明显的感觉到他已经快不行了,那血脉都脆得像失去了水分的树叶!他真的等不起了!你可不可以认真些,哪怕有他对你的一半认真,我都叫佛了!” 我没有不认真啊。我更没有觉得无关紧要啊。我只是天生就是这副样子。不然我来都庞岭干什么?我就是来不惜一切代价救回他的啊! 可是我觉得也没有跟郎希解释的必要,他对我的误会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我正色道:“由地佛果开阴阳桥,下阴府,这我是有把握的,可退鬼兵,取瓒枯木果实我没做过。所以我说’应该’。但凌瑞津不是有一个能收伏原炙的鬼冢么,那东西既然连看守地府的凶兽都能收伏,退鬼兵应该也不难吧。” 郎希听完,似是松了一口气。但马上就无视我,走出山洞。 我看了傅老二一眼,也跟着他走出了山洞。 光忽然变得很强、很刺眼,刺得我眼泪横流。 郎希背对着我道:“你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我看了看天,道:“你会算日子么?找一个极阴之天,寅时,我就能动手。” 他回头,“好!我马上占卜,定下日子。” 我点点头。 重生(六)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三日之后,是郎希占卜好的日子。那日天行阴,都庞岭的山顶上开始落小雪。我在山洞里陪了傅老二一整天,等着寅时的到来。天届暮时,雪停了,夜晚竟然有月。郎希的卜天时之术果然很准。 秦艽他们都很担心地围在我身旁,待我元神出窍后,她会和成懿无休止地护着我的命灯。 凌瑞津非常仔细地教我鬼冢的唤起之术,我细细地听着。他一边讲一边狐疑地看我,“你一个劲的点头,到底听懂了没有?” “应该懂了吧。”我道。 凌瑞津翻了个白眼。 郎希走过来,道:“下去后见机行事,如果不行,不要强来,立刻退出来,我们再从长计议。” 我点点头。这会儿他倒算有点人性。 他又道:“待你开启阴阳桥后,我会以道法助你维持阴阳桥,不然你无法两头兼顾。但你要切记,我最多撑不过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内,不管有没有拿到瓒枯木果实,你一定退出来,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好。” 寅时将至,我盘腿而坐,最后再看了傅老二一眼。他的那点豆灯旁边,还点了一盏灯,那是我的命灯。 我打开阴阳眼,唤出地佛果,它幻化出莲花状,单光将我笼罩,我释出槐婴之力,召唤血月映天,地佛果受到联映,力量一瞬增强。我按照任纷纷当年所教之法,破开地佛果,催生它凝成阴阳桥。 我的身子忽然变轻了。飘在空中,低眼看着下面的一切。秦艽成懿,在小心翼翼地护着我的命灯,郎希在为我传输功力,凌瑞津为他护法,沈子昂和玄都蹲在我的肉身旁边,眼睛一眨不眨地守着我。 我抓紧时间,踏上阴阳桥。那种感觉和当时进入水族禁地时略有不同,阴阳桥上弥漫着一股难以名状的气息,那气息似有重量,压在我的心头。我被它压迫着,脑子里回想起这一生许多悲伤的事情,几欲流下泪来。 我立刻镇定心神,默念静心咒,才不致被这气运所带走。 我继续往前走,雾霭蒙蒙,像踩在云端,行至尽头,出现一方天地,犹如幻境。 与我从前神识下阴曹不同,我耳聪目明,能听到鬼魂的哭喊之声,能看到鬼兵在来回游梭。趁鬼兵尚未发觉我闯入,我敛着身形继续往里走。 走到阴司镇,过了轮转墙,进入一道屏障,穿过屏障,到达第一殿阎王处。殿堂威严,虽则我不是亡魂,仍旧被压迫得如同背负千斤,就像罪人,抬不起头来。 我听见一声低吼,是凶兽的声音。凌瑞津曾经跟我说过,原炙就是镇守第一殿,把控着地府的高门。应该是它了。 我取出鬼冢,催动它,鬼冢立刻撇开地府的浊气,避开地府法力,辟出一片无主之地,继而阴气四溢,那股阴气我很熟悉,是天门盏的气运。过了一阵,原炙果然被这阴气所吸引,它从地底爬上来,摇头晃脑,带着一股烈烈黑风,刮得我站都站不稳。 原炙是四脚兽,长得很像深山里的老虎,只不过头上多了两只角,身形比老虎大个十倍。它站在我面前,开口嚎叫一声,我就被震得像要魂飞魄散。 也不知道这鬼冢,到底好不好使,这样的地狱之兽,当真能收伏吗? 我按照凌瑞津教我的法子,继续催动鬼冢,忽由冢内升起两个小人,我仔细辨认,竟是天门盏的双门将。他们回头看了我一眼,道:“槐婴,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加强功力,道:“我知道。还请二位仙神相助。” 男将看了女将一眼,又看回我,道:“你收伏了天门盏,我二人自当效力。只是逆天后果,你可能承受?” 我道:“愿尊天命!” 我彻底激发出槐婴之力,源源不断地催动鬼冢,另一面,我还要牵制住阴阳桥,很是吃力。 双门将领令,回了鬼冢,鬼冢忽然力量大增,发出大钟击鸣的声音,那声量犹如一圈圈波浪震开去,我听见阴司镇的鬼魂们哀嚎,鬼兵也在哀嚎,它们无法承受这样的声音。 原炙也无法承受。它痛苦地嚎叫着,长开了它的血盆大口。鬼冢不断地发出鸣钟之声,刺激着原炙。 原炙痛苦地躺倒在地,不断哀嚎,忽然,我看见有什么东西从它口中飘了出来,是魂灵! 那些魂灵呈青绿色,飘飘摇摇地从原炙肚中释出,通过原炙的血盆大口,我能看到原炙肚中燃烧着的烈烈之火。这就是凌瑞津所说的锻魂三火了。 纷纷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被煅炼了几十年吗? 我加强阴阳眼,想赶紧从这些魂灵中辨别出任纷纷。 飘出的魂灵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可我的力量却越来越不够。 忽然,我眼前一亮——有一魂灵飘飘摇摇从原炙肚中释出,它与其他魂灵给我的感觉很不同,它犹如一股清泉,扑面而来一阵清新之感,这种感觉很熟悉! “任纷纷!”我唤他。 那抹魂灵似是有了意识,它渐渐地幻化成人形,果然是任纷纷! 我欣喜若狂,收掉鬼冢,奔向任纷纷:“任纷纷!” 任纷纷飘荡着,落下来,站在我身旁,可他看我的眼神,很冷漠,他褐色的眼珠子冰冷地转动着,打量我。 可能一时反应不过来吧。 我已经收了鬼冢,地府法力重新覆盖,此地不宜久留,我拉起他就走。原路返回,阴司镇下,苦水河边,长着瓒枯木,只要取到瓒枯木,我和任纷纷就能全身而退! 我们一路躲过鬼兵,由阴司镇地梯一路往下走,越走越深,越走地府之气越重。任纷纷已经适应了这种地府之气,可对我而言,仍是十分窒息。可是一股信念支撑着我。 走到底,我看见一条墨沉沉的河流缓缓而过,在它的旁边,长着一棵红彤彤的树,树冠似被云霞缠绕,又似火云,腾腾燃起。 《百鬼录》,《百鬼录》里头画过瓒枯木,这就是瓒枯木! 我取出郎希为我备好的袋囊,伸手摘下一颗瓒枯木果实,那果实更如火团一般,但其实冰凉至极。 拿到瓒枯木果实后,我拉着任纷纷赶紧往阴阳桥那边走。郎希替我撑着阴阳桥,以他的能力,撑不了太久,而且他的修为属极阳,根本与阴阳桥不合,即便加上凌瑞津,阴阳桥也随时会弹回,恢复成单珠地佛果。 我们走到阴阳桥边,任纷纷的脚步忽然一滞,脱开了我的手,他转了转眼珠子,“阴阳桥……?地佛果?你从哪里得来的地佛果?” 现在你跟我说这个?! 眼看着阴阳桥的凝法要碎了,我只想拉着他赶紧退出去,可他不肯,我只好吼道:“地佛果是你师兄凌瑞津给我的,阴阳桥开启之法还是你教我的!你是不记得了吗?!赶紧走!” “凌瑞津?”任纷纷仍旧犟在原地,重复了一遍凌瑞津的名字,忽然狂笑起来,“原来是凌瑞津要你来的。怎么,他良心不安,要把我带出地府,彰显他的圣洁?” 这?任纷纷怎么会这样说话? 我上下打量,可他的确是任纷纷啊!这种熟悉感是不会变的。难道说,任纷纷的守尸魂与主魂的记忆不同步?他根本不认得我,也不记得棋盘里外他和他师兄的事? 我只好劝他:“你先随我上去,上去见到他再算你们的账好吗?!” 任纷纷还未答话,我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桥底?好像是桥底?!我心中一沉,急忙低头望去,桥底不知何时涌出来许多鬼魂,呜呜嘤嘤的,声音十分阴郁凄惨。 而这些鬼魂,好像在——挖断阴阳桥?! 我在地府是使不出驱鬼之力的,我慌不择法,想要再次催动鬼冢,可是我的法力已经不够了。 有一个声音,飘飘幽幽地道:“小仙人,你不记得我们了吗?” 这声音…… 我仔细地辨认,可实在想不起来。 这时,从桥底升上来一抹鬼魂,它呜嘤嘤道:“当初在漫水桥,还是你告诉我们,要修功德,才能入地府划名簿呢……我们照你说得做,果然入了地籍,只是投胎转世仍是无望……可地官说了,今日会有阳人闯入,我们只要挖断这逆天的阴阳桥,了下这最后一桩功德,就能点化入轮回了……这几世的苦,就算到头了……呵呵呵,呵呵呵……” 原来是漫水桥下的水鬼。泄露天机,此为果报。何谓因果循环,我至今算是了解了个通透。 它的笑声很阴森,很可怖,就像罩了一层黑布,令人心里生出腻子来。它的同伴们和它一起笑起来,那声音简直像水草攀延上来,摄人心魄。 我再次定心神,可我也定不了多久。 我强拉着任纷纷,我们要是再不走,就真的得永永远远待在这里了! 我们要与水鬼争时间! 我拉着任纷纷,拼命地往前走,阴阳桥已经在溃散,我的法力遭受反噬,我越来越弱,越来越弱。 任纷纷忽然用力将我一拽,甩到一旁,拦住去路。 他冷笑着看着我:“这阴阳桥,今天过不去两个人。” 我趴在地上,虚弱地望着他——这还是人间小可爱任纷纷吗?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任纷纷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我能感觉到我的元神在不停地晃动。根基已是十分不稳。我肯定是打不过他了。 任纷纷道:“说罢,你有什么愿望,我上去后替你实现。” 阴阳桥开始摇摇晃晃,附着在它身上的法力如云烟般散去。没有时间了。 没有时间了…… “好。” 我站起来,掏出装着瓒枯木果实袋囊扔给他:“这是瓒枯木果实,你上去后,将它喂给一个叫傅君年的少年。唤醒他。” 任纷纷接过袋囊,邪魅地笑道:“留下来,你只有两条路,永坠地狱,或投胎做人。无论哪条路,傅君年……你都永世见不着了,你不后悔?” 这次换我冷笑了,“那怎么着,你能让我过去?” 他好像听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一般笑起来:“可惜啊,我比你有更重要的事要上去做,不然,这人情我是可以卖给你的。” 他收起瓒枯木果实,一脚将我踹下阴阳桥:“安心去吧!答应你的事,我定会做到。这地府的滋味儿,你也尝尝吧!哈哈哈哈……” 我像一块石头一样,极速地往下坠落,这地府,好似没有底一般。眼前,阴阳桥渐渐地散去不见,任纷纷的脸也渐渐散去不见。 阴阳桥,唯一一条生人可以出入地府的路,可如今,这条路,没了。 任纷纷说得对,我只有两种命运可供选择了:永坠地狱,或投胎做人。 而无论哪条路,都不会再有傅老二。 重生(七)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我以为我会就这样无尽地往下坠落,直到坠入地狱深底,可是却好似有一双手将我托起来。 那双手的感觉好熟悉,好熟悉…… 我睁开眼,不知道睡在一个什么地方,四处打量,哦,原来是苦水河边,那棵瓒枯木的光晕微微发着光。 “醒了?” 谁?这个声音……好熟悉。 我坐起来,眼睛还有些花,我努力辨认前面的这个人,不对,应该是这个鬼。她的面貌逐渐清晰——淡漠的神情,讥诮的嘴角——师、师父?!我不会是出现幻觉了吧! 我晃了晃自己的脑袋。 师父凑过来:“蠢东西,连师父都不认得了?” 真的是师父!我“哇”的一下就哭了,这许多年的委屈,像决了堤一样,倾泻而出。只有在师父面前,我才是原来那个我。 师父皱眉挖了挖耳朵:“你声音小一点。只有这一处地方不受地府法理覆盖,你这么大声,待会儿喊来了鬼兵,你是要被论罪的。万一投入了畜生道,来年变成一头猪或者什么,你便高兴了。” 我只好止了哭,但仍旧抽抽搭搭,我师父满脸嫌弃地看着我。 我给我师父说了她死之后,这许多年来发生的事,我师父边听边点头,最后问我:“那个傅老二是不是喜欢你?” ……这个师傅,我说了这么多,她怎么就只问这一句。为老不尊。我翻了个白眼。她抬手就给了我一捶,虽然捶不到实处,我元神还是晃了晃。 师父立刻收了手,有些紧张地望着我:“你方才用了太多功力,需要静坐休养。别再闹腾了。” 可有一点我很好奇:“师父,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不是应该进入轮藏,已然投胎做人了么? 师父支吾一阵,道:“我跟那任纷纷一样,在原炙肚子里,这不是你闯进来把我放出来的吗?还问。” 原炙肚子里? “不对啊……凌瑞津说,原炙肚子里装的是犯了天条的人,要受锻魂三火的炙烤,赎清了罪,才能从原炙肚里出来,进入轮藏。师父为什么会在原炙肚中,师父做了什么逆反天条的事吗?”我问。 师父转向一旁,望着苦水河,一言不发。 我忽然好像明白了什么:“师父,是不是与我有关?” 师父叹了一口气,道:“告诉你也没什么,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既然槐婴的事情你也都知道了,这些事告诉你也没什么大不了。当年我抱着你到了酉埝村,是看中这个村子的地形可为天地大阵,还看中了这个村子多年来的旧习——祭奠亲子。那献祭冢,我一早就知道它的所在。可是我从未干预过这个村子里的人做此伤天害理的事,因为你是槐婴,你幼年时要活下去,需要地阴之力……所以我对此视而不见……出来混,是要还的。我会死,死后会受三火之刑,这我一早就知道。可我答应了你阿爹阿娘要护你一生,我就一定会做到。而且,我也想证明,不是槐婴就非得该死,我想向我师兄证明,扼守槐婴的道不是只有杀戮一条。以杀止杀,仁者不为。” 我又“哇”的哭了,我师父扑过来“捂”住我的嘴:“说了让你别这么大声!怎么老大不小了还是这么蠢乎乎的!” 我真想扑在师父怀里好好儿地哭一场。可是我俩现在只能如此对坐着。 师父又道:“可我终究还是没有护好你,方才任纷纷对你下手,我来不及助你……可说起这个任纷纷……我倒也是有桩事情亏欠了他,真要我下手对付他,我也是心里有点虚。” “师父跟任纷纷还有什么交情?” “交情说不上。”师父伸了个懒腰,找了颗石头靠着,“你知道任纷纷也是槐婴么?” “他也是槐婴?!”我一惊,槐婴果然满地走啊!加上莫寻,这就有仨了! 师父继续道:“当年任纷纷降世,师兄算了很久,都没算出来他究竟在哪儿。后来才知道,原来是被阴阳棋派给收了,敛去了踪迹,所以算不出来。任纷纷十二岁那年,师兄终于算出来他的所在,派我潜入阴阳棋派,诛杀槐婴。我潜了进去,凭着自己优异的本事——”她看了我一眼,确认我没有翻白眼,继续道:“很快就跻身四大弟子之一,跟凌瑞津齐名。可我始终不曾在阴阳棋派见过任纷纷。打听了许久才知道,原来这任纷纷被他们宗主收为了内室弟子,常年在苦寒洞待着,所以外人见不着。 我摸去了苦寒洞,想要下手杀任纷纷,却被凌瑞津给拦了。任纷纷自小是凌瑞津一手带大的,俩人感情好,凌狗护犊子护得忒紧。凌瑞津呢,我打是能打过的,可是得费一番力气。我俩打了半天不分胜负,惊动了宗主,宗主将我锁了,问我因缘。我便如实招了,正逢我师兄也到阴阳棋派论道,我们便向宗主说明了槐婴之事。整本《槐婴册》,满是血泪,宗主看了也不免心惊。他虽然不全信,可是也要防患于未然。于是将任纷纷关入阴阳棋派密室,永生永世不得出来。” “那任纷纷也太惨了……”我道,想起他那个小可怜的样子,那双鹿一般无辜的眼睛。 “是啊。”师父叹了一口气,“可我当时并不那么觉得,只觉得是在替天行道。可是人哪能替天行道呢?我回无道派后不久,任纷纷就从阴阳棋派密室逃脱了,还夺走了阴阳棋派的镇派之宝——地佛果。师兄和阴阳棋派宗主立刻下了联合追杀令,天下教众皆可锁拿任纷纷,若反抗,可就地诛杀。 你应该也知道了无道派和阴阳棋两派的力量是何等之大,任纷纷根本逃无可逃。看他毕竟是槐婴,本事大,我们损伤了不少教众,花了4年时间,才将他围困在西北一小城,他犹如困兽,几近癫狂。我和凌瑞津,各怀心思,一个想杀他,一个想救他,可在任纷纷眼里,我俩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凌瑞津其实花了很大功夫想要保他,可形势逼迫,那么多教众长老在,他根本阻拦不了。任纷纷终于被逼得发了狂,就像你在天门山上一样,他用地佛果开启了阴阳桥,以他的槐婴之力利用阴阳桥吸人魂魄。那一战,任纷纷杀人无数,凌瑞津再想保他,是无论如何都保不住了。” 师父抬起头,深深地又叹了一口气,似乎想起了当时的画面:“所以……我和凌瑞津联手,诛杀了任纷纷。任纷纷在最后关头,想对凌瑞津手下留情,可凌瑞津已经刹不住功力,最终他逆转地佛果阴力,击穿了任纷纷的命门……我还记得,那日下雪,很大的雪,任纷纷的血染红了一大片……凌瑞津跪在雪地里,跪了十天十夜……后来他和任纷纷是怎么不见的,我们谁都不知道……” 听完这些,我终于有些明白,方才那个任纷纷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那个才是真实的任纷纷,我养在净气瓶里的,只不过是凌瑞津改造过后的任纷纷,还未历经世事的任纷纷。他满怀怒气,仇恨这个世界,仇恨凌瑞津,日夜不能安宁,所以他要报仇。我经历过天门山之战,我明白那种绝望和背叛感是怎样的——明明什么错事都不曾做过,为何这世界就是容我不下。 “任纷纷死后,看着凌瑞津伤心欲绝的样子,我开始反思,究竟这样逼迫一个无辜少年,是不是对的……他是槐婴,就非死不可吗?这事我想了十六年,直到十六年后,你出生……我不可能再杀害一个无辜的孩子,于是我违抗教命,保下了你。就当是赎罪吧……”师父说着,看向我,她的眼神和秦艽的有点像,都是带着一种天生的慈爱,“观花,你会恨师父么……?” 我摇摇头。我怎么会恨你呢,傻师父。你是我的师父,除了我爹娘,我唯一的亲人啊。你为了我灭道,为了我受锻魂三火之苦,我恨你什么呢?若不是你保下我,我哪有命活到现在呢。 师父笑了笑,“傻丫头……” 忽然,师父的眼神一变:“观花!你的命灯灭了!” 重生(八)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师父神色紧张,急急道:“怎么会这样?!生人魂魄下地府,会罩着一层银淡色光晕,与普通鬼魂不同,可你身上的那层光,刚刚消失了!这代表着,你的命灯灭了!命灯灭了,你要怎么回阳间?!难道上面没有人替你护着命灯吗?” 我打量了一下自己,好像是有什么不同了,“秦艽和成懿该是护着我的命灯的……怎么会……”不过转念一想,反正阴阳桥也断了,就算命灯亮着,也上不去,秦艽和成懿总不能永生永世地守着我的命灯吧。我便安慰师父道:“许是天意吧,师父你不知道,我欠了傅老二许多,这条命,就当是我还他的。” “胡说八道!”师父恼了,这在以前,她若是生气,定必是要揍人的,如今只是急得团团转,“你是生魂,不能在此停留太久,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得想办法,一定得想办法!” 师父从前总是神色淡漠,遇事从不惊慌,好似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内,我还是第一次见她如此,不禁有些感动。我这个师父,什么漂亮话都不会说,什么漂亮事都不会做,可是我知道她把我看得有多重。 师父忽然眼前一亮,凑到我跟前来:“你、你拿什么收伏原炙的?” 我掏出鬼冢来:“用这个。凌瑞津用天门盏和子午鼎制成了这个鬼冢,就是用它才收伏原炙的。” “天门盏和子午鼎……”师父喃喃道,“你等等,让我想想,让我好好儿想想……一定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的……还没有我宁淼搞不定的事情!” “你现在可能唤醒鬼冢?”师父问道。 我摇摇头,“收伏原炙耗费了我太多功力,鬼冢已经不听我使唤了”。 师父想了想,道:“你坐好,我来替你输送功法。” “可是师父……” “闭嘴!” “哦……” 我是师父养大的,一身本事都是她教的,她输给我的内力,我很受用。地府没有日月轮转,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是过了一天一夜那么久,师父才替我疗完伤。师父收了功法,我亦收功调息,将师父的内力化为已用。等我调息完,一回头,师父竟倒下了,她的魂魄变得越来越透明,越来越恍惚。 “师父!”我扑将上去。 师父很虚弱地笑着:“没时间哭。我接下来说的每一句话,你都要记清楚。” 我狠狠地点点头,把眼泪生憋了回去。 师父道:“鬼冢由天门盏和子午鼎炼合而成,子午鼎虽为阳间之物,天门盏却属阴间。你等下,唤醒鬼冢,将它依旧分化成天门盏和子午鼎,天门盏是由你亲手收伏的,它会帮你脱离此境。分化之法,只需将凌瑞津教你的法门倒念,一次不行,就用你的槐婴之力再试,一定要将天门盏分化出来。水族曾以天门盏之匙造出过阴间幻象,你只需仿照此法,以你的槐婴身份命令天门盏之匙建造另一个空间,由它,便能重返阳间。回去后,赶快找到你的肉身,不容耽搁,若他们已将你下葬,你就只能做一抹游魂了…… 还有一点……也很重要……地府为管理游魂,在这苦水河畔种了瓒枯木,这瓒枯木果实,不是什么好东西,它会散发出一种异香,这种异香只会对游魂起作用,游魂若抵不住诱惑吃下这瓒枯木果实,将会永坠地狱……可游魂若不吃,这地府没有任何供给,又会感到噬心裂肺的饥饿……师父要告诉你的是……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可以吃……千万不可以……还有……你要……记得……你不可以离开这里……只有这里……是地府法理死角……出去……你会被鬼兵和看守的凶兽……抓住……” 我哭着点头:“我知道了师父,师父你别再说了,你省着点力气……” 师父笑了,抬手想摸我的脸,可是她已经快消失不见了:“傻丫头……师父……就要走了……还省着力气……做什么……这样……也好……观花啊,你不知道……原炙肚中的岁月……可真是……太难熬了……往后……我便……轻松了……” 说完,师父化作了一团云烟,飘荡而去,直至消失,不留痕迹。 我呆愣在原地,那日在休屠秘藏前的那种静谧和恐慌又一次袭来,比那次强了不止十倍。静,太安静了,只有偶尔的鬼魂哭喊,凶兽啼嚎,还有那棵氤氲着火一样光芒的瓒枯木,静静地散发着香气。 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我的师父是天下无敌的宁淼,我遇事不能慌慌张张惶恐害怕,我不能给师父丢脸,不能辜负师父一次又一次地救我。 我回想师父教给我的,取出鬼冢,调运真气,将凌瑞津唤起鬼冢的法门倒转,我试了一次又一次,鬼冢十分反抗,根本不听诏令,可我的力气,已经使光了。我躺在苦水河边,感到了绝望。不知不觉间,泪水就充盈了眼眶:“师父……我好累啊……我不想再坚持了……我一个人……我好害怕啊……” 我眼前开始浮现许多画面,从前与师父在一起的,与成懿在一起的,与傅小六在一起的,与傅老二在一起的…… 我从心底升上来一股空虚感,瓒枯木的香气填补着这种空虚,闻着这股香气,我就能不断地沉溺在回忆之中,不再醒来。可是渐渐的,光靠香气也不够了,那种空虚像张开血盆大口的野兽,要将我吞没,拆皮扒骨。那种心底的冷意,像千万条水蛇一样缠绕上来,我想摆脱,可是无能为力。 终于,我趁着最后一丝力气,爬向了瓒枯木。它的光芒是那么迷人,有种力量牵引着我向它靠近。 我摘下一颗瓒枯木果实,它红得好似一团火,却又冰冷如寒冰,吃下它,我就能不那么空虚恐惧了对么? 我吞下了那颗瓒枯木果实。 它在我肚子里翻江倒海,与我的血脉缠绕,直至我失去意识。 我再醒来时,地府依旧是那样暗沉的样子,压迫得人喘不过气,可我的空虚与恐惧感少了三分。我终于能冷静地思考,究竟应该怎样离开这里。 重生(九)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我再次打起精神,逼使槐婴之力,倒转法门,将鬼冢重新分化为天门盏和子午鼎,这一次,我当真是拼尽了全力,如果还不行,那就注定我要长埋地狱了。鬼冢为保自身,也释出了极大的力量与我对抗,我感觉我的元神在不断震动,几乎要被打散。 就在我以为我将败给鬼冢时,鬼冢忽然开始分裂,天门盏从鬼冢中渐渐分离出来,与我体内的槐婴之力相呼相应。 终于,我将天门盏从鬼冢中分离了出来。天门盏之匙的双门将现了身,我已然力竭,瘫坐在地上。他们挂于半空之中,睥睨着我。 女门将道:“你这个槐婴,真是作死,擅闯地府不说,还要惹那原炙,如今害了自己,可算是吃到苦果了!” 男的道:“行事之前,我们曾问过你,你自知后果,此刻又做什么挣扎?” 我吐了口血,抬头看他们,也不知为何,心中竟毫无惧色,许是师父的话,给了我勇气。我道:“我乃槐婴,有收伏天门盏之功,你二人不过天门盏之匙的双门将,何敢跟我如此说话?再者说,天门盏本已失仙力,被鬼冢所收,如若不是我,你二人何来自由?” 那双门将面面相觑,女的立刻便要发作,男的拦住她劝道:“她的槐婴之力已然苏醒,咱们不可和她硬着来。” 男的上前一步,道:“你召我们出来做什么?” 我撑着身子站起来,“此事不难。对你二人来说易如反掌。只需你二人造出水族幻境,送我出此间,别无他求。” “哼!”女门将一脸倨傲,“你让我们做什么我们便做什么?!真是想得美!犯了弥天大错,还想偷生,世间怎有你这样不知羞耻的人!”男的冲她使眼色,她全然不理会,“是槐婴又如何!未必我们就打不过你!” “好啊。”我冷冷道,“我既然可以收了天门盏,亦可以毁了它。若要玉石俱焚,我倒是无所谓,反正我留在这儿也是活不成。可若你们愿意合作,你们便可永归地府,回到属于你们的地方。做买卖,光凭一时意气是不顶事的,还是得好好算算账。“我看向那男门将,他脑子看上去比那女的清醒些。 男门将思忖一阵,道:“你说话算数?当真愿意放我们自由,回归地府?” “如若食言,永堕苦水,不得超生。” …… “好!一言为定!”男门将拿了主意,连骗带哄地安抚着女门将。 他们二人顷刻化为一缕烟,依旧回了天门盏之中。不多会儿,我空明中有人在对我说话,是那男门将:“打坐,凝心,静神,以无言咒,心念大言赋。” 我依他所言,打坐念咒,顷刻间,眼前的景象为之一变,依旧有着阴间的气氛,但不再是鬼气横生,这是——天门盏之匙所造的幻象。 我飘忽起身,随着这境地往外走,一时飞沙,一时冰雪,走到一处,忽然无法再往前走,地底轰隆隆升起来一座墙,是轮转墙! 墙上的命灯,或明或暗,忽然之间,我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傅君年!傅老二的命灯!我飞将上去,傅老二的命灯……亮着……强有力地闪动着! 他……他活过来了……对吗?任纷纷没有骗我,瓒枯木果实救了他!他活过来了!我喜极而泣,伸手摩挲着那盏命灯,眼泪不值钱地往下掉,湿了衣襟。我也不知道自己哭什么,只是觉得一切都太不容易了。 空明内,双门将的声音响起:“槐婴,我们只能送你到这里了,你好自为之。” 我一时恍惚,便失去了意识。 我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重复着一个场景:我和傅老二成婚当日,双双被杀。来来往往,往往复复,结局从未改变。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醒过来。醒来的地方,我太熟悉了,是水族的祭台。 我这是——回来了……? 可我看了看自己,依旧轻飘飘的,我并没有回到自己的肉身。都庞岭……他们一定还在都庞岭! 没了实体,倒是方便我赶路了,我急急地往都庞岭去。只是不知道这地府一日,抵人间多久,若我去的时间太长,肉身终究腐烂了,秦艽和成懿可能当真会把我葬了。想至此,我加快了脚程。 我终于回到了都庞岭,那崖洞内,躺着我的肉身和……傅老二?他为什么没有醒过来?!他的命灯不是恢复如初了吗?!不过他的样貌倒是已经恢复了,不再老态龙钟,脆弱得像一片风干的树叶。 秦艽和成懿守在我的肉身旁,沈子昂也守在旁边。其他的人却都没有看见,凌瑞津、任纷纷、郎希和莫寻,都不在。 我试着附回自己的肉身,许是离开得太久了,肉身有些排斥,花费了我好大一番力气,才附回去。 我睁开眼,动了动手指,动了动脚趾,又动了动眼珠子。 沈子昂忽然一声尖叫:“师父、师父醒了!” 秦艽和成懿正在走神,听到这一声,急忙扑过来看我,见我醒了,俩人欣喜道:“醒了!醒了!真是醒了!” 成懿的藕脸上布满了泪:“我就说,小观花命大!一定会回来的!还好我去金陵小六墓那儿拿回了城隍的不死岐玉,保住了她的尸身,要不然、等她回来,当真只能像我一样,找根藕或者萝卜重生了……呜呜呜……” 认识成懿这么久,他这一次最像小孩儿,连隔壁的沈子昂都没有哭,他倒哭得来劲,哭得我鼻头都酸了。 我四周打量一番,适应了一下阳间的环境,问秦艽道:“我睡了多久?” 秦艽也在哭,抹了把泪,道:“三个月……你看外头,鸟儿都唱歌了,春天都快来了……小观花,你要是再不回来,我们真的就要绝望了……” 我微微笑道:“快别哭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秦艽红着眼,道:“那日……没有护好你的命灯,我和成懿死的心都有,我俩怎么那么蠢,怎么能护不住你的命灯呢!你这是回来了,你要是回不来——”秦艽说着哽咽了。 我明白成懿为什么哭成那样了,他是觉得愧疚。愧疚没有保护好我。他嫌哭得丢人,转过身去,我看到他后背上那个梅花一般的烙印,想起来当初我与他结契时的样子,鼻子更酸了。那时我们,互相瞧不上,互相利用,谁能晓得,竟成生死之交。 我回头看了看傅老二,我和他之间,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此刻,他睡得很平和,呼吸很稳,想必身体没有大碍了,可是为什么没有醒过来呢? 秦艽见我盯着他看,解释道:“郎希说,傅老二的静脉道基已经续上了,但恢复元气尚需时日,你别担心,他迟早会醒过来的。” 我点点头:“那就好。” 可我又想起来一件事,“当日到底怎么了?以你和成懿的本事,不会那么快就护不住我的命灯,是发生什么事了吗?是任纷纷?” 秦艽摇摇头:“不是任纷纷。他拿瓒枯木果实救了傅老二后,就走了,凌瑞津追着他走了。” “那是发生了什么?” “是莫寻。”成懿接话道,“她见瓒枯木果实得手,傅老二得救,翻脸就不认人,出手要灭你的命灯,她我们自然打得过,可她毕竟也是槐婴,还拿着傅老二的掌门命环,郎希拦了半天没拦住,秦艽和我也没拦住……” 原来是她。她真这么想我死? “郎希要收她,她也跑了。郎希怕她拿着无道派的掌门命环在外面做出什么祸事,交代我们照料傅老二后,也追着她去了。”秦艽道。 我点点头。当日的情形我大略能明白了。 可还是有些不对……总觉得少了什么…… 我四周观量,终于想起来少了什么,“玄都呢?” 站在角落的沈子昂忽然脚底一软,摔了一跤。 重生(十)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怎么了?”我还不及细问,沈子昂竟落下泪来,边哭便倔强地把眼泪擦掉,脸都擦红了。我看向成懿和秦艽,他们也面露悲色,成懿看了沈子昂一眼,道:“你难道忘了玄都当时是如何修成人形的?它吞没了小郎君和任纷纷的魂魄,吸收了他们的情感,才得以成人,如今任纷纷归来……三魂七魄归一,那守尸魂被任纷纷从玄都体内抽出……玄都就……打回原形了……如今在官鸠山修行……仍是一抹桃韵精灵……我一早就说过,这种人妖殊途的事,不会有好结果的。” 沈子昂默不作声,只是抹泪。末了,低头出了崖洞。 我很少看到这孩子如此,从我认识他以来,总是乐观开朗的,他和玄都……不是没那种感情吗?秦艽担心地望着沈子昂的背影,叹了一口气:“人总是这样,失去了才能明白自己……” 我心中一惊。这话到底是在说沈子昂,还是在说我?我的头疼起来,那个循环往复的场景又出现在我眼前,我和傅老二穿着大红的喜服,躺在血泊里。 我回头看傅老二,还好,他还好好的睡着。 夜里,我睡不着,出来透气,一搭眼,便看着沈子昂坐在一棵秃头树下,时而望天,时而叹气。 见我过去,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怏怏地叫了声师父。 “想玄都呢?”我坐到他身边,问。 沈子昂把头扭向一边。 “怎么,不想跟师父说话?” “不是。”他声音竟有些哽咽,“师父回来我很高兴。” “那你是在怪师父放出了任纷纷,将玄都打回原形了?” “我没有!”他着急辩解,脸涨得通红,“我没有怪师父,没有怪任何人,我是在怪我自己!为什么玄都在的时候,我没有——” “没有什么?” “……没什么。”他捡起一颗石子,扔了老远,像在发泄怒气。 我道:“子昂,你要是到现在还搞不清楚自己,师父都要瞧不起你了。喜欢一个人就喜欢,有什么不敢承认的呢?依我看,你还不如玄都一半的勇敢,她等了你上百年,化成人形后又等你长大,守在你身旁,你都对她视而不见,如今她道行散了,回了原形,竟还得不到你的一句准话。你若是喜欢她,千山万水地奔着她去便完了,又有什么可在这儿唉声叹气的,唉声叹气她便能回来了?你若不喜欢她,那更好了,她离开对你对她都是一件好事。离了你,她还能安心修行,过个几百年的成了仙也不一定。” 我站起来,踢了他一脚:“别磨磨唧唧的,我收你的时候可不是冲着你这窝囊劲儿!” 沈子昂抱头蹲下,也不知是在哭还是在发脾气。 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还放不下秦艽是吗?” 沈子昂一惊,蹭一下就站起来,瞪着他的大眼睛望着我。 我踮起脚,摸了摸他的头:“你的心事师父都知道。玄都守了你多久,你就等了秦艽多久,对么?可是子昂,你有没有想过,你是沈之星转世,沈之星百年前欠了秦艽一桩大情,你有可能是来替他还债的。可是还恩和爱情,那是两回事。若是被对秦艽的情感扰乱,你是定必想不清楚自己的。而且我告诉你,秦艽早已放下过往,无论你是沈之星还是沈子昂,对她而言都犹如路人,你明白吗?” 沈子昂懵懵地望着我,眼睛红红的。我俩又再坐了一会儿,他便去睡了。 我仍是睡意全无,成懿这时出现,靠着那棵树,道:“说别人你倒是一套一套的,怎么到自己身上就想不明白呢?” 哎,旁观者清,当局者迷,这不是自古以来的道理吗。 看到成懿,我忽然又想起另外一件事,需要给他一个交代。 我道:“成懿,我在下面,见着我师父了。” 成懿的眼波狠狠一晃,身子一下便绷直了,盯着我:“宁淼?” 我点点头,“师父和任纷纷一样,都被关在原炙肚中,并未转世投胎。后来任纷纷断了阴阳桥,师父为了救我,将功力全都给了我,我才能由天门盏回到阳间。可是师父……” “别说了。”成懿的声音变得低沉。他背过身去。 我俩好一阵沉默。夜鸟高啼,啼得人心惊。 “她说了什么没有?”过了许久,成懿终于开口说话。 我知道他问这句话的意思,他是想知道,师父提起过他没有。可惜,师父并没有提到他。我很难把握,成懿在我师父的一生中,究竟有多重的分量。可显而易见的是,我师父之于他,重若千斤。我不忍成懿失望,编着瞎话道:“说了,说了当时她是如何渡化你的,还有你们在京都的岁月,她都说了。” “是吗……?”成懿眼神变得很柔,他走到崖边,任晚风吹着自己,哗哗作响。他应该是陷入过去的回忆了吧。成懿的一生甚为短暂,做人时,于他最重要的是他的皇姐,成鬼后,于他最重要的,应该就是师父了吧。他找了师父那么久,最后却只见了一抔黄土,如今师父灰飞烟灭而去,他更是连最后的念想都没了。往后岁月绵绵,他该如何自处?我不敢深想。 这便又是我欠成懿的了。若非我执意下地府,师父也不会……若师父还有投胎做人的机会,成懿未必等不到她。 这些事情,桩桩件件,缠缠绕绕,我已分不清谁因谁果,只感到胸中一片块垒,堵得难受。 第二天一早,沈子昂便在收拾包袱,说要去官鸠山。这孩子,终于是想通了。 谁知秦艽也凑热闹,说要去一趟西洞庭。 我不解:“你去西洞庭做什么?” 秦艽一刻失神:“有件事情我想去弄明白。” 于是我和成懿送走了秦艽和沈子昂,这山上忽然就清净了。只剩了我、他还有沉睡着的傅老二。倒让我想起来当年和他们闯荡的日子。 我每日做的事情就是和傅老二聊天,成懿每天负责给他擦身,一边擦一边骂人。他和傅老二,反正从一开始就不对付,到现在还是不对付。 那日我和成懿正在烧水做饭,郎希忽然回来了,带着一身的伤。我一惊,谁能把郎希伤成这样?! 郎希跌跌撞撞,吐了好几口血,气若游丝,我急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谁伤的你?!” 重生(十一)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郎希攒着一口气,道:“任纷纷……和莫寻……” “什么意思?他俩联手了!?”成懿急问。 郎希已然不省人事,我和成懿只好轮番替他疗伤。救了一天一夜,才算是救回了半条命。 第三天上,郎希才算是缓过来了,能进些稀粥米饭,成懿边给傅老二抹身边骂:“我这是欠了你们无道派了?!你们给我道基打散了,我这仇不报就算了,如今这伺候着一个昏睡不醒的不说,还得给你这个老不死的天天煮粥吃!我这功德可真是大了去了!” 郎希含了一口粥,被这句话激得脸通红,我忙给成懿使眼色,这老家伙最好面子,可经不起这么数落,万一一个不得劲儿又厥过去了,不还得我俩救吗。 成懿撇撇嘴,泼了脏水,出去打水了。 郎希偷偷地瞥了我一眼,他以为我没看见,其实我看见了,但是为免他尴尬,所以装作不知道。他好像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可醒来这么久了,一直憋着不说,一定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我倒也不着急,等他想通了自然会告诉我。 伺候完郎希吃饭,我和成懿也该吃饭了,三个小菜,一碗米饭,简单得很,菜还是摘的之前郎希自己种的土豆什么的。 郎希看着我们吃饭,等我们吃得差不多,他终于开口了,嗓子里像卡着一口痰,声音很是艰涩:“外头出大事了。” 他一开口,就是这么没头没尾的一句,可我看他的神情,十分认真,不像是开玩笑。 成懿收碗,我找了根小木棍剔牙,“你昏倒前说,任纷纷和莫寻怎么了?没说完你就晕了。外头出的大事,跟他们相关?” 郎希深深地叹一口气,点点头:“他们投靠了朝廷,不知道和皇帝达成了什么协议,屠杀我无道派教众,那不中用的教宗已经被杀了,八大长老被横吊在西洞庭城墙上。阴阳棋一派也未能幸免……我逃回来时,凌瑞津带着人在抵抗,不知现今如何了……” 我听得怔了,“他们俩想干什么?不……应该是,他们仨想干什么?” 郎希摇摇头:“许是疯了。那任纷纷,本就不正常……可他和莫寻,二人皆为槐婴,一个手握地佛果,一个拿着我派掌门信物,力量不可小觑,再加上朝廷源源不断的兵力加持,谁人能是对手?”他撑着坐起来,走到傅老二身旁,“我逃回来,不是怕死,是想撑着最后一口气来给思流报信,谁知……他仍是没有醒过来……” 是啊。傅老二睡得太安稳了,安稳到好像永远不打算醒过来一样。若他能醒过来,我与他联手,这仗或许还有个打头。如今只剩我一人,身上又没什么趁手的法器,对付那两个疯子,我可是一点把握都没有。 我看向成懿,成懿手中的碗“啪嗒”落地:“你看我干嘛?我都成一节儿藕了你还不放过我?我告诉你,你别想蹚浑水,这事儿跟咱们就没关系,懂吗?”他横了郎希一眼:“当初杀人的时候可不见你们无道派的人手软,如今轮到你们吃因果了,怎么,你们的命是命,旁人的命便不是命了吗?” 郎希脸涨得通红,很少见他被什么人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 成懿的话我不是不同意,我向来也不是什么不自量力将苍生背负在身上的人。可我仍介意一点——任纷纷是我从地府放出来的,莫寻是因我才长成如今这偏颇模样的,他二人若真疯了,我要负上很大的责任。他们要杀教派我不管,我只怕他们伤及无辜,怕他们被宋兹利用,成了人家的垫脚石。 说到底,宋兹这笔账,还在我这儿记着号儿。他的野心之大,远超出了我的想象。他从前是想控制无道派,如今看来,是想借任纷纷之手消灭天下两大教派,统归一宗,那一宗,便是他,当今圣上。 夜里,郎希一直叹气,气息重得我压根睡不着。我最近总是失眠,已经很久没有睡过囫囵觉了。我只好坐起来,戳戳睡在一旁的他,“老先生,您要是睡不着,就去外面走走,你这叹气声太大,我也睡不着呀。” 郎希不驳嘴,当真起来披了件衣服,走出了山洞。我瞅着他逆来顺受颤颤巍巍的样子,心里略微有些不忍,身子刚好,要又惹了风寒怎么办? 翻来覆去,良心不安,我只好出来找他。郎希蹲在他的菜园子边上,不知道在看什么。 “看什么?”我问。 郎希像是知道我来,没抬头,道:“看月影。” “月影有什么好看的。” “从东移到西,天就快亮了。” 月影从东移到西,天就快亮了。一个人得有多寂寞多无奈,才会这样等时间流过。 我看着郎希的头顶,他竟已经有些秃了,连簪子都簪不住了,剩下的头发,也都花白——他老了。其实我也该老了,如果不是被封印了十六年的话。我们都老了。 第二天一早,我打算下山看看。我给成懿留了一张纸条,让他好生照看无道派这两位冤家。不管他乐不乐意,这活儿他是干定了。 我打算先去西洞庭。听郎希所说,任纷纷已经对西洞庭下了手,秦艽不是在那儿吗?我有些担心。找到了她,我俩再往金陵去,有秦艽帮手,我也有点底气,去看看那两个疯子到底干了什么好事。 我找了匹快马,一路疾驰,到西洞庭时,果见城楼上挂着八具尸体,垂垂荡荡,蝇虫绕袭,像风干的腊肉。春日的阳光下,似乎散发着一股子难闻的味道。那阵味道氤氲着,氤氲着,像布满了整座城。 西洞庭的百姓往城楼底下过,但没有一个人抬头看。或者说是,他们都不敢抬头看。西洞庭的城墙角贴着布告:皇帝肃清无道派这第一大反派,这几个人罪大恶极,若谁敢拜祭,同罪论处。当日对无道派教众顶礼膜拜的西洞庭百姓们,就这样对他们口中的仙人们视若无睹,在他们的鲜血浸润下过着日常生活。 这人世间呐,呵。 可是秦艽会在哪儿呢?她说她要来西洞庭办的事是什么呢?我一点头绪都没有。 忽然,我听见一声嗥叫,那声音从高空中传来,我逆光望去,只见一只通体羽毛呈黑金色的大鹏由天上袭来,双翼几可覆日,那尾翼翻转着,在空中打旋儿。但它不敢落地。那鸟儿好像受了伤,左翅的挥动微微受滞。 哪里来的这样一只神鸟……? 我喝马继续往前,那鸟竟一直跟着我,双翅的阴影覆盖着我。 我再抬头看它——忽然心中一颤! 我知道它是谁了!它不是秦艽的坐骑,鹯鸟晨风吗?!秦艽果然在此处!可是——秦艽曾经说过,晨风有灵,是修仙的好材料,如若无事,晨风都在琅琊山修行,她不会召唤晨风,上一次召唤晨风,是她被困,命在旦夕,那这一次—— 难道说,秦艽有难?! 重生(十二)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我跟着晨风,它带着我一路往前。我依稀记得,这是往西洞庭湖底城的路。 到了西洞庭湖边,晨风扇着它的巨翅落下来,对着我鸣叫。叫声哀婉,令我心惊。 我下马,开阴阳眼,沿着湖边走了一会儿,便在一棵树下,看到了躺着的秦艽。 我飞奔过去! 秦艽的气息已经很弱,我探了探她的道基,已经……不行了。 “秦艽!”我唤着她,想将她唤醒。可是秦艽已经完全听不到我的声音了。她怀里抱着一幅画,我将那画卷展开来,竟是傅老二师父了真的画像。她抱着这幅画做什么?如果我没记错,这幅画原先是挂在西洞庭湖底城的,怎么会在秦艽手上?按理说,她应该进不去湖底城啊?能进湖底城的只有…… 只有无道派掌门。 我心中一紧——无道派掌门命环在莫寻手上,难道……秦艽是遇上了莫寻? 晨风这时凑了过来,巨大的身躯,笼罩着我和秦艽,却像个小孩儿一样嘤嘤地叫着。它一定知道了秦艽不久于世。我忽然就想起来十六年前因水书先生而殉亡的渠鸟,晨风这样,令我十分害怕。 我不可以让秦艽就这样死掉,我要救她,我一定要救她!我将秦艽扶起来,策动槐婴之力,将内力源源不断地输送给秦艽。可秦艽就像是一个破漏了的罐子,不管倒多少水进去,最终都流失掉了。 直到日头西垂,凉夜来临,我终于明白,我救不了秦艽了…… 她的鬼身一遇夜,便开始涣散,散落如满天星云,说去便去了。晨风没有寻死,它像个孩子一样在我身后蹭着,落泪。泪珠啪嗒啪嗒地掉在地上。我记起来当年为救秦艽,她曾教我召唤晨风之法,不知是不是她走之前,交代晨风认我为主,所以晨风在此等着我来。 秦艽,那个多少夜晚陪我谈心入睡的好姐姐,就这么去了。 我跪在地上,头上结了一层的霜露,露水沿着脸颊滑落下来,混合着我的泪水。 往后再有心事,我该向谁去说呢? 秦艽。 秦艽! 我想将胸中的块垒呐喊出来,可是我出不了声,我被这悲伤压迫得一声都发不出来。 晨风这时用它的大翅膀拨了拨我,我顺着它的指示看去,那棵树上刻着几行字: “杀沈之祸,终究要报。我此生已无悔,惜泪。” 秦艽是真的知道我会来。这是她留给我的话。 我拾起来地上那幅画——所以,这是秦艽在世上最后牵挂的那件事么?了真……她和了真之间发生过什么? 没有答案了。我永远都不可能知道答案了。 可另一件事,我很想知道答案——为什么要杀秦艽? 莫寻,你为什么要杀秦艽?! 我一刻都不能等,是夜,我便骑着晨风奔向金陵城。不管莫寻和任纷纷在不在金陵,只要宋兹在金陵,就行! 晨风一夜疾行,我们于第二日一早到了金陵。晨风体型过大,过于惹人注目,我将它安置在小桔山。而我化装成一个老婆婆,混进了金陵城。 刚进去,就被一个穿着黑斗篷的人给拦了,我抬头一看,竟是成懿。 成懿垮着张藕脸吼我:“我在这儿等你三天了!谁让你不辞而别的!你又想闯什么祸?!” 一看见成懿,我眼眶就湿了,像见了亲人一般,“成懿,秦艽没了。” …… “你说什么?”成懿瞪大双眼,不可置信。 我眼泪啪嗒啪嗒地掉,成懿不由分说拖着我就走,“此地不宜久留,咱们不是他们的对手!” “可是——”我话还没说完,忽然一支箭射来,成懿将我一把推开,我俩堪堪躲过。 我抬头,金陵城上站着一个飒飒英姿的女子,她和我有着一样的面孔,正冷笑着望着我,手中握着弓箭。 “莫寻。”成懿低低地喝道。 莫寻再次提弓搭箭,“嗖——”的一声,那箭直冲成懿而来。 不好! 她的箭上附着了驱鬼法令,成懿若受这一箭,后果不堪设想! 我脑子一片空白,飞扑上去,用观花杖挡掉了那一箭,紧接着,箭如雨下,根本格挡不及。我和成懿边打边退,直到退出金陵城,退到城外树林。 好汉不吃眼前亏,我和成懿准备先跑了再说,可谁知,后路早就被堵死了。看来,莫寻是等着我来等了很久,她要瓮中捉鳖。 莫寻的手下中,混杂着官兵和修道之人,我和成懿难以招架。我如今本事虽然比从前强了些,但还是打不过。 成懿的藕身上插了好几支箭,再打下去,藕就要变刺猬了。 正在此时,一个白色身影呼啸而来,替我们挡下了许多攻击,我定睛一瞧,不是别人,竟是凌瑞津。 “你怎么来了?!” “纷纷灭了阴阳棋派,我一路跟着他来此,想阻止他再错下去,谁知遇上你们——”凌瑞津边打边道。 任纷纷竟连阴阳棋派都灭了……他和莫寻,一个灭了阴阳棋,一个灭了无道派……两大百年道派,尽丧槐婴之手……我不禁愕然。《槐婴册》……若说它全对,必不是全对,可若说它全错,如今的情景又是什么?我、任纷纷、莫寻……槐婴……我们都被言中……当真是祸害天下…… “这时候你还发呆?!”凌瑞津拉了我一把,替我躲过莫寻的一箭。 成懿靠过来,对凌瑞津道:“这么打下去不是办法!你带小观花先走!” “不行!” 成懿坚持:“他会地遁,但只能带一个人,我留这儿无所谓,大不了舍了这个藕身,你不行,你要是落在莫寻手里,我看她能生吃了你!” “不行!” “凌瑞津!” “遁地行咒,如律雷行!撤!” “啊——” 重生(十三)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凌瑞津拖着我跑了很久,到了一小村庄,才解开了我的大穴。 我绝望地望着金陵城的方向,那条小路蜿蜒,月光洒在路上,我心底油然而生难以抑制的恐惧。我无法想象,如果成懿再出事,我会怎么样。 “没头没脑地回去,你也救不了他。”凌瑞津冷静道。他生了火,坐在火边。我回头看他,才发现他那张妖冶的脸,不知何时已变得疲倦。 “你有办法?” 凌瑞津摇摇头,“《槐婴册》《万世书》这些书从未记载过,若双槐婴现世,将会有何种后果。纷纷也是阴阳棋派出身,我种在莫寻体内的血咒,纷纷已经替她解了。如今,纷纷和那莫寻双璧合一,谁都不是对手。不然你以为,两大百年教派是这么容易灭的吗?” 不。一定会有办法的。我望着那跳动的火光——我一定要想出办法来。 “如果双璧合一我们斗不过,那将他们分化不就可以了吗?”我道。 凌瑞津回头看我。 我坚定地望着他。 “你有主意了?”他问,低下头。 “你应该知道我的主意是什么。”我道,“任纷纷对这世间的恨,主要是因为你,只有你能消解他的恨意,如果能够转渡他回头,莫寻一人便难成事了。” “你都知道了?”凌瑞津颓然地靠着树,嘴里叼起一根草,不安地咀嚼着。 “在下面听我师父说了些。你一直都不曾直面过他对你的恨,你的悔恨、愧疚,他通通不知道。他受了那么大的冤屈,难道还值不得你的一句对不起吗?” “我说过了。”凌瑞津沮丧地挠了挠头,“再卑微的话我都说过了。他不信。他以为我是为了救阴阳棋派。傻子,事到如今,阴阳棋派于我而言算得上什么呢?我只要他好好地活着,把我剥夺的他的余生,拿回去,再活一次,而不要陷在仇恨里出不来……” 我一时语塞。凌瑞津在我眼里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是如今,我却也难下判断。他和任纷纷之间,更是剪不断理还乱,丝丝绕绕,谁欠谁都说不清。 这天晚上没有月亮,夜就像前路一样黑暗。 我们是被马蹄声吵醒的,为首的是官位,拿着一副画像比对着看我,“是她了。”他扔下一卷公文来,“姑娘,莫大人请您走一趟。她说,若您反抗,可想想您那位人脸藕身的朋友。他已经被挂在城楼上一天一夜了,再不救,就该萎缩成藕干了。” 我站起身来,打打身上的尘土,凌瑞津竟挡在我面前,低声问我:“你当真要去?” 我扒拉开他,低声道:“按我昨天说的做。”我抬头看向那官卫:“带路吧。” 金陵城。 成懿……成懿就像西洞庭那八具尸体一样被挂在城楼上……果然是莫寻的手笔……他身上捆缚了好几道道法,令他无法动弹。我判别不出来成懿是否还活着,风一吹,他便随风飘荡着,每一次晃动,我的心就揪紧一次。成懿,再等等我……我一定会救你……你一定会安然无事的…… 我随着那队官卫进了城,趁他们不注意,我将郎希给我的一张隐身符用了,贴在身上,神隐而入官衙,一路上我曾听他们说,娑衣还住在这里。 我进了衙内,果然看到侍女们进进出出,必有女眷。我紧随其后,入了内室,便听见娑衣一双子女吵闹的声音,娑衣温婉地提醒他们小声一些。这是我醒来后第二次见娑衣,仍旧感觉相隔千里。 待侍女都下去了,我现了身,娑衣吓得揽着孩子急急往后退,看清是我后,才松了一口气:“小观花?” 我想冲她笑,可是我笑不出来,“很抱歉这样唐突,没有吓到你和孩子吧?” 娑衣慢慢地靠近来,“真是你?上一回你一声不吭地就走了,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我没有工夫和她寒暄,成懿还命在旦夕。我急急道:“我是来找你帮忙的。” 娑衣皱眉:“什么忙?值得你这样着紧?你说便是。” “得罪了。”我起剑,将剑锋横向她的喉头。娑衣很是一惊,两个孩子立刻大哭起来。 娑衣一面安抚两个孩子,一面劝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小观花,你不要冲动,把剑放下慢慢说好吗?不要吓到孩子。” 我挟持着她,带着她往城楼走。刚出院门,便被一圈官卫给围了。我道:“告诉你们主子,我在城楼等着他,他要是不来,等着给他的皇后收尸吧!” 我感到娑衣的肩膀一缩,似受了惊吓,可我顾不了那么多了。 我挟持着娑衣上城楼,莫寻本在城楼上等我,见我挟持着皇后,很是一惊。守城楼的将军立刻便要放了成懿做交换,莫寻不肯。我们僵持着。 凌瑞津这时到了,他跃上城垛,风吹得他的衣袍烈烈作响:“莫寻,我已布了噬魂大阵,你要是识相的,放了成懿赶紧滚,否则,你们就都给他陪葬!” 莫寻眼神一凛,不为所动:“若真有本事杀我,你们会那么好心放我走?别开玩笑了,凌瑞津。你在阴阳棋派被任纷纷伤了基元,我不相信你此刻便恢复了,还能设大阵?哈哈哈……你当我傻?” 很聪明,压根不上当。 我和凌瑞津飞速地对看了一眼。 凌瑞津的确没有设什么大阵,他设的阵,是用来对付宋兹的。我们想支开莫寻,趁任纷纷不在,困死宋兹。 “小观花……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能告诉我吗?”娑衣颤抖着声音问我。她很害怕。 对不起,娑衣。你做了十几年的梦,该醒了。 “放开她!” 宋兹来了! 很好。 我道:“放人,可以。我们谈谈条件。” 宋兹一身黄袍,睥睨众生的气势,冷冷道:“小观花,你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 哼,你这种人,也配跟我谈承诺? “放了成懿。”我道。 宋兹还想犟,我缓缓道:“娑衣,你知道你这个好丈夫,为了皇位,都做过哪些好事吗?我这条命、傅老二这条命,可都是从他手底下捡回来的……” “小观花!”宋兹急了。 我冷冷地望着他,直到这一刻,我才有了一丝报复的快感。可我不得不压抑住这种快感,因为娑衣是无辜的。 “放人!”宋兹吼道,双目通红。 莫寻只好命人解开了成懿的符咒,凌瑞津扶过成懿,暂且将他收进乾坤袋中。 我冲凌瑞津使眼色,让他带着成懿先走,然后按计划,启动大阵,这阵脚埋下了宋兹的头发,专攻他而来。只要收拾了宋兹,再分别制了莫寻和任纷纷,事情就了了。 可我万万没想到,任纷纷忽然出现了。他破了凌瑞津的大阵,毁了阵心,凌瑞津遭反噬,基元再伤。我们挟持着娑衣,退到一角。 宋兹担心娑衣安危,任纷纷笑着道:“皇上放心吧,小观花不会伤害皇后的。他们这样自投罗网,正好一网打尽。皇上的心腹之患,就全消了。等除了这几个人,皇上答应我和莫寻的,建一个干干净净的道派,可要信守承诺。”说完,仰天大笑起来。 任纷纷,一个陌生到不能再陌生的任纷纷。 可是我也知道,这个复活的任纷纷,已经吸回了他的守尸魂,他拥有着和凌瑞津在棋盘的记忆,拥有着和我、和成懿在一起的记忆,我们只要唤醒他!就能唤醒这个任纷纷的良知! 凌瑞津依旧深情地望着任纷纷,他对任纷纷充满了愧疚,所以无论任纷纷做出什么事,他都会逆来顺受,当作赎罪。 “小观花。”凌瑞津忽然唤我。语气凄凉。 我不解地看向他。 “你是不是曾经说过,你有种药,吃了之后脸部尽毁,无论轮转多少世,都不会恢复容貌,连最亲的人地府相见,都认不出来……” 他说的是无盐丹?好端端的,问这个干什么? 凌瑞津忽然伸手来抢我的褡裢,我把着娑衣,不及反应,待我知道他要做什么时,他已经迅速地将无盐丹从药瓶中磕出,吞了进去。 我撒过无数谎,治相思的符咒,能诅咒的暗符,可偏偏这无盐丹,不是谎言。它真是我师父照着西藏巫医的方子制成的巫药,下了咒,永生永世,没有容颜,而且,这药,没有解药。 凌瑞津的脸,开始溃烂,一张美艳的脸很快烂到流脓,白骨森森,可他的表情,却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嗫喏着,用任纷纷刚好能听到的声音说:“纷纷,你说过,若我能想出能令我二人死生不复相见的法子,你便回头。这无盐丹,毁人容貌,就算轮转百世,脸也不会复原……这样,算不算遂了你心意……?我知道你受了太多苦,心受过太多伤,无论如何,我都还不了……可我只希望,你能回头……不要再与自己为难,放下仇恨,好好地过完这一生……好吗?” 我没想到,我说分化任纷纷与莫寻,凌瑞津想的竟是这样一个无回头之路可走的法子。 任纷纷呆愣愣地望着凌瑞津,好像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决绝的凌瑞津,多情的凌瑞津,绝情的凌瑞津……此刻都映照在任纷纷的眼眸里。 他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不忍与仓皇。 我想,曾经那个任纷纷,他仍旧还活着。 重生(十四)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凌瑞津将成懿交给我,便飘然而去了。 他的背影上写着两个字:决绝。不知道是对自己失望,对这个世界失望,还是对任纷纷失望。 任纷纷站在城墙上,一动不动地望着他远去的身影。纷纷身材很削薄,长得温软,可从地府出来的那个他几乎掩盖掉了这一切柔弱的特征,但此刻,这些柔弱尽数被释放了。他建立起的铠甲,已经不堪一击。 “纷纷。”我唤他。 他失神地望向我,像极了受了委屈的小兽,睁着水汪汪的眼睛,可眼睛里没有一丝色彩。我与纷纷交情说深不深,说浅不浅,可我永远记得那时在棋盘煞域时,他作揖自称任纷纷时可爱的样子,记得他不惜代价将我和成懿从煞域中救出来的样子,也记得凌瑞津挟持我时,他正经八百地说,“小观花是我的朋友。” 我忽然很心疼他,很痛惜他和凌瑞津走到了如今这样不可回头的地步。人总是失去了才懂得珍惜,秦艽说的,一点没错。人总是这样。 我道:“我并不了解凌瑞津,但我能感受得到他的悔恨与愧疚,这些悔恨和愧疚折磨了他几十年。你在原炙肚中受了多少苦,他受的苦不比你少。这几十年来,他逆天炼魂、坏事做尽,只是为了要复活你,要偿还你,还给你被他夺去的岁月……我不知道过去你吃了多少苦,可我和凌瑞津一样,不希望你以后再为仇恨所束缚,继续再受苦了……我的话你可以不信,凌瑞津的话你也可以不理,可是你听听你自己心里的声音……不要再疯下去了……纷纷……” 任纷纷有一丝动容。 他忽然仰天大笑,一身白衣随风翻飞,像一只巨大的白蝴蝶。任纷纷还是那么好看,凌瑞津却老了,却没有容貌了。 他真像一只蝴蝶一样,飘下了城墙,随着凌瑞津的方向去了。凌瑞津找了他几十年,追逐了他几十年,如今,换他去追他了。 “嗖——” 趁我失神,莫寻趁机对我放了一箭。我被娑衣拉了一把,才免遭这一箭。我横在娑衣脖子上的剑一滑,娑衣有充分的机会可以逃掉。可是她没有,她横在我面前,张开双臂,像母鸡护小鸡一样护住我:“皇上!你若要伤小观花,你的箭得先穿过我!” 宋兹眼神狠狠一暗,瞪了莫寻一眼。他眼神里的意思是:杀小观花可以,但不可伤到娑衣。 宋兹其人,尚存的一丝良知恐怕就是娑衣了。可这一丝良知,可能对其他人而言就是灭顶之灾。 娑衣继续喊道:“皇上!放小观花走吧!”她转过身,恳切地望着我:“小观花,成懿你已经救到了,快走吧!你看这楼上楼下,全是官兵和道法卓越的修道之人,不要硬碰硬了,你斗不过的!” 实话说,我确实也无路可逃了,凌瑞津忽然跑了,连帮忙的人都没有,斗确实斗不过。而且成懿需要疗伤,不能再耽误了。可我有一丝不甘心,这次失败,往后想再接近宋兹,恐无机会。而我看莫寻的神情,这条活路她一定不会给我。 就在我进退两难之时,我身上忽感一阵刺痛,抬头一看,竟是那些道派走狗,偷偷地设了阵,将我实实在在地装了进去!我的剑应声落地,宋兹一个抢步上来,救走了娑衣。莫寻趁机射出一箭,那箭正中我胸口、曾经被傅老二玄彧剑戳出个洞的地方。若不是这个洞,这箭可能得要我半条命。 我唤醒槐婴之力,奋力破法网,刚挣脱出来,莫寻便杀过来,她启动无道派的掌门命环,将槐婴之力灌入,我根本不是对手。我边打边退,耳旁风声呼呼,我听见娑衣在嚎叫:“宋兹!放了小观花!不要再打了!” 我失脚一跌,落下城墙,来不及起护身法,眼看要摔成肉酱,忽听一声鸟鸣,是晨风来了。它巨大的双翅腾起,毛茸茸的身体接住我,我如摔进了一张柔软的床。 我爬起来,攥住晨风的羽毛,“谢谢你晨风。” 谢谢你,秦艽。 晨风高鸣一声,似为回应。 可忽然之间,晨风身子一歪,它哀鸣一声,我往下探去,竟是有人在向晨风射箭。那箭如雨下,每根都长一丈,粗壮非常,巨如晨风也招架不住,我想起来晨风之前受的伤,原来是这样伤的! 我对晨风道:“晨风,放下我!”晨风不肯,它知我有难,想要带我飞得越远越好。可是这样下去,晨风会血尽而亡。 我起咒,强迫晨风将我放下。晨风竟抗咒不遵,执意带我走。秦艽的鸟,和秦艽真是一个倔脾气! 箭雨不曾减少,晨风被射中两箭,越飞越慢,血染湿了它的羽毛。我回头看,莫寻似乎在带着人布阵对付我和晨风。晨风一个急回、盘旋,试图躲避莫寻所设阵法,可它已力竭,力不从心,这一急回,身子一歪,急往地上栽去。 我被晨风甩出几丈远,落入莫寻的大阵。晨风趴在尘土里,望着我哀鸣。 莫寻走上前来,诡异地笑道:“死到临头了,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我被那阵捆缚得死死的,每动弹一下都会遭受反噬,槐婴之力无处可施。 我明白了。 “这是你特意给我准备的阵?”对付槐婴,最厉害的莫过于槐婴了。 莫寻笑道:“是啊,你享用得可好?” “我不懂。”我抬头望着她,“你搞这么多事情出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就为了杀了我,就为了傅老二?” 她凑近来,那张与我一模一样的脸,越凑越近,“你怎么可能会懂。不过你懂不懂这都不重要了。” “既然是为了傅老二,你为什么杀秦艽?秦艽碍着你什么了?!” “秦艽……?”她挑挑眉,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我要烧湖底城,她碍事,就杀啰。而且……”她的眼神变得很冷,“而且我不喜欢她将你我区别对待的样子……那样子!就好像我天生就不如你一样!凭什么?!”她狂怒起来,“可我比她好心!她求我留下那幅画给她,我不是留了么?她求我放过那只蠢鸟,我不是也没杀么?” 她好像是收紧了阵力。我身上的缚阵越来越紧,浑身开始渗血。 她直起身子来,低眼看着我,就像看着一只蚂蚁:“说罢,你还有什么遗愿。这阵会不断收紧,你会血尽而亡,直至灰飞烟灭,你时间不多了。” 我手脚越来越冷,意识开始模糊。 “佛前有花,名优昙华,一千年出芽,一千年生苞,一千年开花,弹指即谢,刹那芳华。” 我脑子里忽然想起《法华经》里的这段佛语。 弹指即谢,刹那芳华。 我想这大概是所有人共同的命运。人活得再长,凋谢时也不过是一瞬。我早已不贪恋我这条命,只是有些事情仍旧放不下。 我死了,成懿怎么办……谁能救他…… 还有傅老二……要是能看到傅老二醒过来就好了。看着他完完整整地站在我面前就好了……那样,我就可以再记住他一次,或许下一次我们再见面时,我就不会再跟他错过了…… 大结局 /292551观花婆最新章节! 是错觉吗? 我见到了傅老二。 身高八尺、眉清目秀、穿着一身藏蓝道袍的傅老二。 他揽过我,我身上的压制立刻便松掉了。好像死不了了。 我放心地靠在他的胸膛,他的胸膛一起一伏,十分有力。他是真的活过来了吗? “傅老二……”我轻轻地唤他,怕声音重了,碎了这个缥缈的梦。 “我在。”他竟答我了。他低下脸,右边的眉毛缺了一截,真好笑。这梦里的人,也太真实了。 他紧了紧我,我听见他声如洪钟:“莫寻,没成想我的一丝执念,竟令你铸成如斯大错。掌门命环你侵占太久,该是时候还回来了。” 只听见一声尖叫,是莫寻的声音,痛苦非常,接着莫寻呐喊道:“傅思流!时到今日,你还要护着她!她不死,你的魔怔永远破不了!” 迷迷糊糊中,我觉知到傅老二和莫寻在打斗。我奋力睁开双眼——莫寻带着臣服于她的道派精英,正在围攻傅老二!她槐婴之力全开,傅老二一对多,极难招架。更何况,他还要拖着我这个累赘。 我打起精神来,可仍旧感到浑身酸软无力。傅老二紧了紧他箍住我的胳膊,“别乱动。” 他被莫寻逼得节节败退,带着我一跃而上城楼,宋兹和娑衣还在那里。我明白傅老二要做什么了——擒贼先擒王。 他将我置于一旁,剑锋直指宋兹,宋兹身边的几个守卫,一下就被他解决掉了,就在他将擒下宋兹之时,娑衣忽然闪出来,挡在宋兹面前,握住傅老二的剑锋,双手被割得鲜血淋淋,哭喊道:“傅公子!不要!不要杀他!” 傅老二有一刻的停滞。 左右为难的娑衣,左右为难的傅老二。 傅老二收回剑——他怕伤了娑衣——对娑衣道:“娑衣,你知道他做过多少错事吗?” 娑衣哭得梨花带雨,她瘫软下身子来,哭成了个泪人,好像要将心肝脾肺肾都哭出来:“我……我知道……他做的一切,我都知道——” 都知道……?原来做梦的人是知道自己在做梦的。只是不愿意醒而已。 娑衣抬头看向傅老二,柔弱的眼神里多出一丝坚毅:“可是——可是我能怎么办呢……他……他是我的丈夫啊……你们要杀他,难道我要视若不见吗……?” 傅老二叹了一口气,将剑背在身后,站得笔直:“娑衣,他骗你,没想到你自己也骗自己。建立在谎言上的亲情、爱情,你觉得会长久吗?” 娑衣绝望地摇头。她回头,看向宋兹。我看不到娑衣是什么表情,但我看到宋兹眼中的惶恐、愧疚、不安,可这些情绪的底色都是冷漠。宋兹这个人,我看不懂。由头至尾,他爱娑衣吗?或者说,爱过娑衣吗?如果爱过,怎么忍心这样利用她?如果不曾爱过,这样的关心、紧张又不像是能装出来的。 城楼下,莫寻的道派精英和宋兹的护卫调来的护龙大军已经聚拢,傅老二回头看了一眼城楼之下,缓缓地退到我身边来。我知道他很不安,他知道我与他难逃一死了。他挡在我面前,这一次大概又准备死在我的前面。就像前几次一样。 娑衣双手攀上宋兹的脸,缓慢地抚摸过他的眼鼻口,充满了依恋。城楼里头忽然冲出来两个小身影,是娑衣和宋兹的一双儿女。跟过来的嬷嬷喊:“两位小殿下要见父王母后,实在劝不住了。” 娑衣慈爱地揽过两个孩子,两个孩子栽进她的怀里放声大哭,宋兹揽着他们三人,忽然,娑衣抢过两个孩子,快速地后退,拉着两个孩子退到城垛边,边哭边对着宋兹大喊:“宋兹!你我这一生,就如梦一场!做这场梦,我不后悔!也希望你不曾后悔!” 说完,她一手抱着一个孩子站上了城墙,宋兹想抢上去,但吓得双腿发软,刚站起来便摔倒了,他害怕,他怕失去娑衣、怕失去两个孩子。傅老二见此也想抢下娑衣和孩子,可娑衣态度坚定,压根不许傅老二靠近。 宋兹趴在地上,声泪俱下地求娑衣,君王威风全无:“娑衣!你下来,你下来再说!我什么都答应你!我求你!你不要这样对我好不好!你不要这样残忍!” 娑衣忽然笑了,风吹着她的锦衣华服,那就像一个精致的囚笼。她的眼睛开始失神,她好像听不到孩子的哭声,也听不到宋兹的叫声,她笑着道:“宋兹。我不恨你。你答应我,放过傅公子和小观花。好吗?” 宋兹狠狠捶地:“好!我答应你!你下来!” 娑衣笑着看向我和傅老二:“他做错了很多……但从今往后,他不会再错了,你们也放过他,好吗……?” 傅老二定定地望着娑衣,没有回答。 娑衣似乎也不打算听到傅老二的回答。她轻轻地笑着,笑着,忽然,往后一仰,像一片树叶一样,飘下了城墙,两个孩子随着她一起,坠落。 宋兹和傅老二双双扑过去,但救了个空。 宋兹趴在墙头,撕心裂肺地狂哭狂叫,他的声音响彻整座金陵城。 后来王宋一朝的史册记载了这惨烈的一段:王后携幼子坠城,王伤心欲绝,神智受损,终其一朝不再立后,无子嗣,其后二十七年终其位,传位于幼侄。 宋兹做到了他的承诺,放了我与傅老二一条生路,终其一生不再追杀我二人。 那天,傅老二扶着重伤的我,一步一步地退离了金陵城。 我们开始于金陵,最后也结束于金陵。 莫寻没了皇力的支持,孤木难成林,她打不过傅老二,也不想再打了。她黯然神伤,不知去向了何方。可她身负槐婴之力,我问傅老二:“你就不怕她再闯出什么祸?” 傅老二微微一笑:“祸大概不起自槐婴,而因庸人自扰。”他从怀中掏出那本《槐婴册》来,略使内力,将其付诸一炬:“我师父、师祖,千百年来以扼守槐婴而生,为此尝试过许多道,都不曾成功。我不如也试一试另一种道,或许就成功了呢?” 傅老二变了。哪里变了,说不上来。可能是睡了十六年醒来,皮肤紧致,变得更俊俏了吧。 我们带着成懿和晨风,回了都庞岭,郎希在那里种菜疗伤修道。见到我,郎希还是不大高兴,但已经能接受我与他同住一屋檐下,还每日为我炖汤熬药,闲了下山,我的衣服也是他替我归置的,虽然很丑,但毕竟是老头儿的一番心意。 郎希又重新建了一座茅草屋,让我住在里边。整日里叨叨的话就是:男女授受不亲。 我和傅老二在郎希的“男女授受不亲”之下,实在也是尴尬,是以没什么进展。他仍旧每日打坐练功,我每日修身、照看成懿,井水不犯河水。有时候照了面,他比我还羞涩。 寒来暑往,一年之后,成懿终于苏醒了。不枉我这一年来,一日一碗谪仙草汁,那可是我好不容易才替他寻来的,每日杵成汁水,我这手都杵脱皮了。 可成懿这个没良心的,醒过来就冲我喊:“小观花!老子这可是第二次为你损道基了!你要怎么补偿我!” 我翻了个白眼:“咱俩结契的时候说过,你不能自称‘老子’,只有老子我能说。” 成懿的藕脸硬生生给我气红了,撅着嘴背对着我。最后还是傅老二给他哄好的。他俩人关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么亲近了。 那日我正在和晨风玩球,晨风玩累了,趴在地上耍赖,我拉了它半天都拉不起来,只好也靠着它休息。成懿给自己种了一小畦甘蔗,每日跟宝贝似的护着,我翘着二郎腿,看着他打理甘蔗,看着看着,却有些不对劲——成懿周身,为什么散发着一股子黑气?成懿自从醒来,身体恢复得挺好,这瘴气是哪里来的? 我定睛细瞧,终于找到了他身上瘴气的来源——是那块梅花印记。那块印记,源于我,是我与他结契后印在他身上的。 我的心一紧。 我想起了些什么。 在地府时,为了脱身,我吞食过瓒枯木果。这果子的威力,终究是来了吗?我与成懿结过血契,这果子的毒性,难道会延续至成懿? 我的心越沉越深,如掉入深渊。我算了算,我与成懿,当年结的契约是二十年,如今时间未满……我恐怕是会连累他的。 那天晚上,趁傅老二和郎希不在,我做了几盘小菜、一盘点心,拉成懿过来吃,顺便套问他,我们结契的时间也快满了,解约要怎么弄。 成懿歪着一张嘴,一边吃一边嫌弃,漫不经心地说:“你忙什么,解约有什么难的。此前我与你结契时,不是用你的法器之魂、子阳之血画过一符咒吗——” 我点点头。 “那符咒……”成懿忽然看我,眼神奇怪起来。他一蹦而起,“你无缘无故问这个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我按下他,“你别激动——吃、吃点儿这个、”我塞给他一块点心。 他一边嚼着点心一边狐疑地望着我。 我只好道:“我就是想先学习一下,还有那结契的法子,也得托你教给我,这样,往后我再收什么鬼仙,不就轻车熟路了?” 成懿用一种遭到背叛的眼神望着我,“你还想收别的鬼仙?!你是对我不满意了???” “不、不是不满意……”我慌张地摆了摆手,“只是……只是多学一门本事,总是没错的吧……” 成懿凑过来:“你不对劲!”点心喷了我一脸。 我扒拉干净脸,翻了个白眼,“能有什么不对劲?你不愿意教就拉倒!小气鬼!” 我站起身要走,成懿服软了,拉过我,道:“哎呀,教就教嘛,发什么脾气。”他嘟囔道:“以伏羲阵,化招引符,将你注入到我体内的法器之魂、子阳之血依旧抽出来,就行了。从此之后,我俩就两无挂碍了。” 我默记于心。 当晚,趁成懿熟睡,我起伏羲阵,在成懿身前化掉备好的招引符,催动成懿体内的落印血烟,不一会儿,豆灯闪烁,那股血烟顺着成懿的脑门心释出,飘飘扬扬最终归于我的天门。成懿似有觉察,翻了个身,我生怕他醒了,吓了一跳,好在他睡得跟猪一样。我搭眼一瞧,他背后那块梅花印记,已然没有了。想必,这约是解掉了。 我站起身,走出门去,没走两步,便感天门处一阵破裂般的疼痛,一身修为似在散去。我想起来当年与成懿结契时的箴言:“与尔落伽印,结血契。以共阴阳途,以享鬼仙道。此约二十年。破约为祭。” 破约为祭。 我大约又做了一件逆天的事。 第二日,我睡了一整天,昏昏沉沉,也无胃口。成懿以为我女人病犯了,给我煮了一大碗姜茶。那碗姜茶我霸蛮喝了进去,等他一走,便又全吐了出来。我的掌心开始散发出一股黑紫瘴气,我果然没有猜错,之前那瓒枯木果的威力是施加在了成懿身上,成懿替我挡了煞。还好发现的早,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一连睡了三日,我脑子稍微清明了一些。那日正好是傅老二和郎希从无道派回来的日子,他们选定了掌门人,重理了无道派,终于卸下一身重担。 郎希见了我依旧一脸木然,傅老二见了我依旧木头木脑。我也不懂我们这几个人为什么要凑在一起生活,可是从金陵回来之后,这好像变成了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那天吃完晚饭,趁大家都在,我宣布了一件重要的事。这件事能合理化如今我们的四人同居行为。 我对傅老二道:“傅君年,咱们成亲吧。” 这样,郎希就能当我的公公,成懿呢,就当是我带的拖油瓶,咱们这一家子才像个话不是。村民问起来,咱们也好解释。 可郎希像是听到了一件什么恐怖的事情,连带着成懿都瞪大双眼望着我。傅老二刚喝了一口水,呛得泪水直流。 我想了想,是我忽略什么环节了吗?我看向郎希:“怎么?无道派的道士不能成婚?那傅老二是不是得先还个俗啊?” 郎希翻了个白眼。 成懿恢复了正常,边夹菜边对傅老二道:“傅老二,你有点出息,这都多少年了,怎么心跳还是这么快!” 傅老二红着脸,抬手就给了成懿一拳。郎希端着饭盆子走开,但不时地偷偷回头看。 我望着傅老二,等着他的答案。 傅老二假咳两声,左顾右盼,最后道:“那我明日,得下山去置办新郎新娘的礼服了。” 我笑着点点头。 成亲礼很简单。 成懿吹唢喇,郎希唱礼兼做高堂,晨风扯了几根自己的羽毛插在我头上当珠钗,吉服是村里猪婶儿帮着置的,红彤彤的。我不大适合穿红色,可穿上红色傅老二好像很欢喜的样子。 我给自己盖上红盖头,傅老二将会满面通红地将它掀开。 我曾在酉埝村见过许多新娘子,那是她们一生当中最快乐的日子。当时我无法理解,一整天端坐着不能吃不能喝,有什么可乐的。没想到,我自己也做了新娘子,我终于有点明白她们为什么而快乐。 那天晚上成懿和郎希灌了傅老二很多酒,他酒量极差,喝两口都会歪七倒八神志不清,那一晚好像三个人干完了一坛老窖,傅老二醉得连门都找不着了。 幸好他酒量极差,掀完盖头倒头就睡了,看不到我吐出的血。 我替他盖上被子,就着烛光看着他通红的脸。听着他粗重的呼吸声,我想起来曾经听过的一个故事。 那是村里一个很老的女人说的,那老女人总穿得破破烂烂,总一个人蹲在村口,不知道在等谁。不管谁靠近,她都在絮絮叨叨说同样的话:“你们知道吗?有的男人和女人之间,被下过‘无穷咒’。这种咒,永远都解不开……男女之间就像隔了一堵时间墙,一个在时间的这头,一个在时间的那头……哈哈哈哈……两个人越靠近,其实离得越远……一辈子谁都追不上谁……” 有一次,我和师父干完了活儿,在村口的酒档吃饭,师父喝了酒趴着呼呼大睡。那老女人蹲在我们身旁,又在絮絮叨叨地说这一段,说着说着她忽然就抬头看我,小小的眼睛亮得像老鼠眼:“小姑娘,你被下咒了,你知道吗?“说完诡异地一笑,扬长而去,掀起一片尘土,淹没了她的身影。 当时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只当她是疯了。 如今似乎有些懂了。 大约就是“有缘无分”四个字吧。 我收拾好包袱,给成懿留了一封信,下了山。 《博物志》里载:“瓒枯木果者,游魂食之将永坠地狱。倘入今世人之腹,将落地生根,满溢瘴气,直至以彼身为己身,食尽魂魄。” 瓒枯木果极为霸道,它将像落入我腹中的一颗种子一般,生根发芽,夺取我的肉身,吸食我的魂魄精法,在尘世落地成树。我的身体已经越来越弱,不知哪一天,瓒枯木果就会从我的四肢百骸、我的头颅眼眶中破出,我将变为一棵瓒枯木。 瓒枯木乃属阴间,因缘际会才被我带入阳世,此木食阴而生,于生人有害,它所落之处,片草不生,虫鸟不活。所以我要赶在我完全被它占领之前,去到一个荒僻之地,远离人间。 我去了漠北,那里虽然人烟荒芜,但是我阿爹阿娘长埋的地方,有我族人的千魂万魄,我不会寂寞。 当成懿找到我时,我大概已经长成了一棵瓒枯木,希望他那时已经找到了办法,将我这棵瓒枯木除去,以免为害人间。 以前,每回村里死了人,师父在行完法事之后都会唱诵《薤露歌》以慰藉亡魂: “薤上露,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我走在去往漠北的路上。 脑子里回响着这首挽歌。 薤上露, 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复落, 人死一去何时归。 人死一去何时归?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