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 第一章 古道劫囚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金红色的晚霞沉沉地压着大地,映照出山岳、树林阴郁的轮廓。不远处的长平古城在曳洒满空的霞光下泛出一种凝重的深金色,斜斜地倒映在城北被暮色染的绯红的溱江之中。风卷浮尘间,城水默然相觑,摧残出氤氲百年的沧桑浮沉。 古城的西面和南面,两条官道在层峦叠嶂的尧山和云皋山之间向外延伸开去,纵然依旧苍古壮丽,却早已失去了几月前的车粼马萧,旗帆招展,只余长风啸谷,空旷怆然。 此时,距离古城南门二十多里外的云尧官道上,一队士兵正手持刀枪,押着一辆囚车,不紧不慢地向北而行。队伍的最前列,行进着几个骑马的兵士,其中为首的将领乘着一匹青骓,银甲银盔,目光凌厉。 他看了看天色,微一思忖,回头高声道:“我们已经进入长平地界,所有人加快速度,争取赶在天黑之前进城!” 闻言,后面的士兵们纷纷加快了脚步。骑马走在前列的兵将们也微微夹紧马肚,马蹄过处,灰尘卷起地上的枯草,旋舞着升起复又落地。似乎是为了应和这愈发急促的马蹄声,先前若有若无的凉风陡然转急,吹得两旁的树林簌簌作响。 待得又一阵冷风掠过,坐在囚车中的少女略显散乱的长发被微微吹开,露出了一张清秀精致的脸庞。只见她神色凄然,身子微颤,戴着行枷的双手正握紧成拳。 “小秧,是觉得冷吗?”囚车中挨着少女而坐的妇人觉察到了她的变化,费力地朝她的方向挪了挪,接着道:“长平不比陈掖,这才九月,就已经这般凉了,更何遑将军常年驻守的义阳….” 妇人的话渐渐轻了下去,最终化作了几声微不可闻的呜咽。少女的眼眸暗了暗,没有出声,思绪却不禁回到了一个多月前。 彼时,邻国北周派出的皇家商队在进入长平城的第一天深夜便被当地暴民尽数所屠,死相极为惨烈。听闻此事,手握北周军政大权的戎陵侯褚桓即刻向大宁出兵,拉开了苍泽大陆两大军事强国之间又一场腥风血雨的序幕。而她的大哥裴若承和当朝六皇子——宸王姜昀作为大宁皇都中战功赫赫、风头正盛的王孙贵胄,奉大宁皇朝第四十二代君主天成帝姜尧之命,于太初历六五零年八月初三,率五万大军从国都陈掖开拔,前去长平抗击北周的进犯。 记得大军出征的那日,她到安远门前送行,大哥裴若承一边理着她被风吹乱的头发一边叮嘱:“小秧,我不在家的时候你一定要好好听你大娘的话,不许闯祸,也别成天跟着元祥、霍彦那两个不学无术的公子哥四处玩乐,老老实实呆在府里学点女孩子家应该做的事情,不然今后你要怎么嫁人。” 一旁的姜昀闻言,不由弯唇轻笑,揶揄道:“裴大都尉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了无生趣。小秧,你就先蛰居几日,等我从长平回来,便带你去曲邙山打猎赛马,潇洒快活。” 然而,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个看似不经意的承诺竟成为了她和姜昀之间的诀别。 太初历六五零年八月十七,宸王姜昀遇刺身亡的消息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从长平传到了京城。当祈元殿上那些成日夸夸其谈,歌功颂德的大臣们还未从这个噩耗中缓过神来,北部军事重镇随州失守的战报就接踵而至,重重地砸碎了大宁君臣们祈望战争胜利的最后一丝侥幸。他们这才意识到,长平城外来势汹汹的北周大军不过是用来吸引大宁精锐部队的幌子,北周想要的从来都不是长平,而是一旦攻破便可由此直入大宁腹地的随州。 太初历六五零年八月二十二,天成帝派出的使节昼夜兼程赶到随州,最终以五座城池和三百万两赎金的代价换回了这座北方边境上的军事要塞。也就在这一天的朝会上,右相韩昭率众臣上书,将随州失守,六皇子遇刺,督军不利等十几条罪名一并推到了裴若承的头上,同时奏请天成帝下令彻查裴家。 太初历六五零年八月二十六,大理寺卿洛衍奉皇命搜查镇西将军府,在找到了数封裴家父子与北周往来的书信后,轻而易举地坐实了裴家通敌叛国的罪名。天成帝震怒,下令招镇西将军裴冀与昭武都尉裴若承即刻回京。就当裴家父子前脚踏进京城,还没来得及为自己说上半句辩护之词,等候已久的禁卫军便一拥而上,将他们押入了天牢。 太初历六五零年九月初一,大宁的一代名将裴冀与其子裴若承被天成帝鸩杀于刑部天牢,而其妻霍芸和其女裴南秧凭着裴冀往日的功绩和为数不多朝臣们的竭力求情,得免株连九族之罪,改为发配兖宁。而长平,正是前去兖宁的必经之路。 思及此处,裴南秧微微抬起下巴,一行眼泪顺着她清秀的脸庞无声滑落。 长平一战,大宁失了五座城池,而她,失去了一切。长平,取平安长乐之意,当真是讽刺啊。 囚车依旧顺着山谷间蜿蜒起伏的官道快速向前行进着,整支押送队伍中除了传来士兵们略显急促的呼吸和将领们嘚嘚的马蹄,便再无其他声音。 约摸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一支劲箭突然挟裹着风声破空而来,电光火石间,就贯穿了一名士兵的喉咙。见状,领头的将领似乎早有防备,竟然不慌不忙地喊了一声:“全队戒备,看好犯人,小心…” 他的话尚未说完,又一只羽箭从树丛中激射而出,直冲他的面门飞来。将领顿时大惊失色,急向后仰,堪堪避过了这致命的一击。然而还没等他回过神,十几支箭矢就从不同的方向朝着押运队伍急射而来。 场面顿时乱作一团,兵士们纷纷拔出佩刀,手忙脚乱地挡开一轮轮力道十足的羽箭。就在众人狼狈应付纷至沓来的箭矢之时,一个挺拔的黑色身影从树丛后一跃而出,几个起落,就落在了囚车之上。 裴南秧脸色微变,迅速直起身子,将霍芸挡在了身后。随即,她抬起头,屏气凝神地注视着囚车顶上那个黑衣蒙面的男人。其实,在第一支羽箭射出之时,她不是没有希冀过这是前来相救的人马,但是理智却一再地告诉她,眼下父兄均已辞世,世上根本不会再有人冒着谋逆的罪名来关心她和大娘的死活。那么,如果这不是救,那便是杀了。 而此时,囚车顶上的黑衣男人却并未察觉到裴南秧的变化,他狭长的双眼微微一眯,手起剑落,砰地一声劈开了囚车。似乎是应了这声巨响,隐在树丛之后的十几位蒙面男子纷纷跃出,与押送的官兵们缠斗在了一起。 黑衣男子环顾了一下四周,见并无官兵能够脱身靠近,旋即回身举剑,向裴南秧直直刺来。裴南秧早有防备,她用肩膀一把撞开身后的霍芸,丹田提气,足尖用力,便要往左避开。可是,由于在囚车中坐了太久,她的双腿早已麻木,一时间恐怕连迅速站立都有些困难,又何徨点地起身。然而,待她意识到这一点时,对方的剑已刺到了她的眼前,再无可避。 伴随着霍芸的一声惊呼,剑光闪过,裴南秧手上的行枷从中断开,全身上下除了手背上因侧身躲避划出的一道剑痕之外,竟是毫发无损。 见状,黑衣男子双眉一蹙,目光飞快地扫过裴南秧的手背,眸色微沉。他抬手斩断了缚住霍芸的枷锁,压低声音道了句:“跟紧了。” 裴南秧闻声微微一怔,带着几分探究看向了他的眼睛。可对方却迅速移开了视线,挡在了她的身前。在挥剑击杀了一名脱困上前的兵士后,黑衣男子带着她们朝着有战马的官兵快速突进。 “别留活口!否则谁也别想活着回去!”眼见黑衣男子将一名士兵击下了战马,正被围攻的将领急红了眼,厉声高呼。剩下的兵士们顿时咬紧牙关,更加卖命地奋力拼杀。 “十一,快带人走!”黑衣男子一把将霍芸推向了身边的一名同伴,随后示意裴南秧跟上,转身便要去夺另一匹战马。 然而,就在这时,先前被斩落下马的兵士从地上微抬起身,拾起身边掉落的佩刀,不顾伤口的疼痛,用尽全力朝着裴南秧的后背掷去。 “小秧!” 霍芸见状,瞳孔倏地睁大,猛地推开了十一,奋力一扑,从背后死死抱住了少女。 待裴南秧回头,银白的刀刃已经穿透了霍芸的胸口,喷溅而出的鲜血几乎在一瞬间染红了她囚衣的前襟。 “不!” 裴南秧发出一声悲鸣,一把搂住了霍芸下落的身子。十一立刻上前,抬手探了探妇人的鼻息,随后沉下面容,轻轻摇了摇头。 裴南秧的眼眶在一瞬间变得血红,她一把夺过十一手中的长剑,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去。手起剑落间,便刺穿了那名士兵的喉管。鲜血霎时喷溅而出,其中几点落在了剑身的一处繁复花纹上,透着说不出的殷红妖艳。 剑芒划过,她抬手待要再砍,却被黑衣男子从后面拦腰抱住,带上了一匹战马。 “放开我!”裴南秧挣扎道,手肘用力向后击,努力想要摆脱黑衣男子的控制。 黑衣男子眉头一蹙,左手用力,将她紧紧箍在怀里,怒声道:“就这么想去送死,是嫌你裴家死的人还不够多吗?” 话音落下,他右手一扬,朝马股重重划了一剑。 战马顿时发出一声长鸣,双腿踢开几名冲上来的士兵,发了疯似的朝前奔去。 一开始的时候,裴南秧尚在试图掰开男人的手臂,却终究只是徒劳。须臾,她停止了挣扎,仰起毫无血色的脸庞。山道上的风迎面吹来,刺痛了她的双眼,眼泪毫无征兆夺眶而出,啪地一声落在了黑衣男子环住她的手背上。 男人陡然一震,语气僵硬地开口,不知是告知还是安慰:“有十一在,你大娘的事他会处理。” 裴南秧没有出声,她握紧了双拳,用力将余下的眼泪压回了眼眶。彼时彼地,她尚且不知,自己心口的不甘与愤恨早在不知不觉中席卷了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并将随着时间的流逝,终成星火燎原。 战马顺着官道极速奔跑着,待得转过几个坳口,地势渐渐平缓,长平城高耸的外墙也在蜿蜒的道路尽头豁然清晰。黑衣男子抬头看了眼近在咫尺的古城,突然一踩马蹬,猛地跃起,一个前翻,抱着裴南秧稳稳落在了地上。 出乎他的意料,裴南秧并没有闹着回去,也没有哭,她就那样静静地站着,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然而,少女眼角下那几道早已干涸的泪痕还是透露出了她曾经失控的情绪。 男人抬眼看了看少女的面色,嘴唇微动,却终究什么也没说。他低下头,从身上摸出一袋金叶子递了过去,开口道:“南门的守军我已经安排好了,待会你进了城,立刻想办法离开大宁,去成汉也好,去北周也好,再也不要回来。” 可裴南秧似乎什么也没有听见,她没有伸手,也没有吭声,依旧那般平淡无波地立着。男人沉吟片刻,又从怀中掏出了把极其精巧的匕首。他眸光微闪,将匕首和金叶子一齐塞进了少女手中,沉声道:“路上拿着它防身。”随即,他脱下外衣套在了少女的囚服外面,转身便要离开。 “韩砚清。” 裴南秧略带沙哑的声音突然从他背后响起。 黑衣男子脚步一滞,眼眸里滑过一丝光亮,似是惊异,又似希冀。 他刚想回头,就听少女语气冷厉地道:“别以为你救了我,我便会感激涕零。我裴家满门忠良,落到今天这般境地,你们韩家算得上居功甚伟。你现在不杀我,将来总有一天,我要把你们欠裴家的一点一点讨回来!” 闻言,韩砚清的嘴角泛出一个苦笑,他并没有应声,而是握紧了手中的长剑,向着来时的方向疾步而去。身后,冷风摇曳,徒留一地死寂。 第二章 苍鹰血玉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待裴南秧通过长平城南门的时候,夕阳正顺着斑驳的城墙缓缓下坠,无知无觉间便带走了古城上空的最后一抹霞光。周遭渐渐暗了下来,铺满天际的暮色就在风拂茅草的簌簌作响中被一望无际的黑色吞噬殆尽。 裴南秧顺着城南主街一路前行,她想着先前韩砚清说的话没有错,只要她还想活下去,只要她还想留着命为死去的家人洗刷冤屈、报仇雪恨,就必须赶在长平城守收到劫囚的消息之前离开大宁。而长平城坐落于溱江以南,津延河以西,与北周、成汉两国均是隔水相望,因此,水路便成了她现下离开大宁的唯一选择。 思及此处,她抬头看了看四周,想找个人问问去码头的路,可周遭空旷的近乎绝望,没有沿街叫卖各色商品的小贩,没有亭台楼阁间品茗对弈的文人墨客,亦没有轻摇团扇、三五成群的妙龄姑娘,有的,只是她在寥寥落落的灯光下现出的那道孤零零的影子。 曾几何时,她无数次听京城里的公子哥们说起,长平古城地处三国之交,是商贾们熙熙往来之地,在这里,只要你有银子,就可以将北周、成汉甚至是来自大陆东南面翟越国的紧俏货收入囊中。 记得当年姜昀第一次戍边回京,还专门绕道长平,给她带回了根彼时成汉贵族间极为流行的鎏金银簪钗。而如今,原本拥挤喧闹的街市一片萧条,几家尚在开门做生意的店铺也是门可罗雀。青石板铺成的街道空荡荡的,偶尔远远经过几个行人,均是形色匆匆,迅速地隐没在高高矮矮的青砖黛瓦之后,再也寻不见踪迹。 走了大约小半柱香的功夫,裴南秧依旧在古城无数条纵横交错的小路上徘徊。正当一筹莫展之际,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提着一盏白纸灯笼,佝偻着身子,从街角的另一端蹒跚走来。 裴南秧见状,连忙伸手理了理凌乱不堪的发髻,迎上前去,开口问道:“老人家,请问去码头要往哪边走?” 老人微微直起腰,睁大略带浑浊的双眼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问道:“姑娘是要去坐船?” 见裴南秧点头,老人无奈地叹了口气,沉声说道:“前些日子仗打成那样,码头哪还有什么船吶。姑娘要是想离开,怕是只能去东门外的津安渡口了。不过,今儿晚上的那班船,已经被开当铺的郭老爷包了。” 裴南秧闻言,眉心轻轻皱起,声音略显焦急道:“可我有急事,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那就只能去求郭老爷带你一程了,”老人转过头,伸手往东面一指,说道:“往前走两条巷子,再从水井那朝北走一里路,就能看见郭家的宅子。” 裴南秧福了福身,道了句谢,抬脚便要往东面走去。可那位老人却叫住了她,颤巍巍地将手中的灯笼递了过去。 “看姑娘也不是这儿的人,这灯笼就给了姑娘吧,我在这呆了大半辈子了,没灯也能找着路。” 裴南秧接过灯笼,低头看了眼手中白得刺目的灯身,一阵彻骨的悲痛立时翻上心头——这分明是服丧期间才用的灯笼。 那一刹,惨白的光透过灯笼上那层薄薄的细棉纸上洒在地上,灯内闪烁的光和注定灰飞烟灭的烛捻哀伤地纠缠,祭奠着忘川彼岸数不尽的亡魂。而那些亡魂中,有她的父兄,大娘,也有姜昀和她早已去世多年的母亲。 裴南秧的眼睛传来一阵酸涩的疼痛,她深吸一口气,将本要夺眶而出的液体硬生生地逼了回去。她攥紧了手中的灯笼,看向老人转身离去的背影,轻轻道了句:“老人家,请节哀。” 老人脚步一滞,回头看了眼灯笼,眼眶泛红,苍老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连这长平城都快要死了,我又当如何节哀啊。”说罢,他摇了摇头,蹒跚地向前走了几步,很快消失在了一栋民宅的后面。 裴南秧一愣,忍了许久的眼泪终究还是夺眶而出。可她并没有伸手擦拭,而是挺直了背脊,向着老人指的方向快步走去。 穿过两条巷子,裴南秧在老人说起的水井处刚向北转,一幢富丽堂皇的大宅就遥遥地映入了她的眼帘——朱楼绮户,雕梁画柱,一派灯火辉煌。 大宅的隔壁是一家当铺,放眼望去,除了门前牌匾上“郭家当铺”四个遒劲郁勃的鎏金大字之外,其余的装饰布局与京城几家知名的当铺大抵如出一撤。宅子前墨青色的石板地比古城里的其他街巷都要宽上不少,上面依次停着六七辆马车,从大宅门口一直排到裴南秧所在的巷尾。其中最大的一辆马车是由南方罕见的血柏木制成,上配镶金的车舆与逐花异色的织金锦车幔,透着道不尽的豪奢显贵。 大宅的朱红金钉大门此时向外洞开,数十名小厮丫鬟来来回回穿梭其间,一丝不乱地将各式华贵罕见的金珠宝器搬上马车。大门的两侧立着两根造型颇为独特的石狮靠门枕,其中一根旁正站着个约莫已逾耳顺之年的男子,只见他身着锦衣,蓄着一撮短而硬的八字胡,长方脸膛,吊梢的浓眉下闪动着一对精明、深沉的眸子。他抱着双臂,懒洋洋地靠着门,不断指挥着几名正在搬运一块巨大寿石的小厮。 裴南秧略一沉吟,径直朝着男子走了过去。到了近前,她双手揖礼,微微俯身道:“见过郭老爷。” 男子闻声,斜眼瞥了瞥裴南秧,随后竟似没看到一般转过头去,继续敦促小厮们搬运寿石。 见状,裴南秧并不着恼,她上前一步,恭敬有礼地道:“郭老爷,我有急事要去成汉,可听人说今夜渡口的船都被您包了,所以冒昧前来打扰,不知郭老爷可否带我……” “不可。”她话秧未落,男子便冷冷地开口,不留一丝余地。 裴南秧一愣,她没想到对方会拒绝得如此干脆,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出言应对。长风吹来,她破碎的衣角被轻轻卷起,似有似无地拂过她的脚踝。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筚路褴褛的衣摆,忽然心下了然,赶忙从韩砚清给的那袋金叶子中拿出几片递了过去,低声说道:“郭老爷,先前是我不懂事,这些船费您先收下,麻烦您顺路带我一程。” “麻烦?”男子回过头,眼神尖利地扫过裴南秧蓬乱的头发和脏乱的衣着,冷笑道:“姑娘,虽说我郭然平生最爱的东西确实是金子,可我最怕的东西就是麻烦。姑娘礼数周全、进退有度,一看便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可现在却缊袍敝衣,妆容狼狈,此其一;其二,姑娘只身一人,风尘仆仆,想是刚到长平,可却有着一刻不能耽误便要离开的理由。姑娘,你敢说自己不是麻烦?” 裴南秧闻言眉头紧锁,她心一横,将整整一袋金叶子递了过去,沉声说道:“这些全部给你,够十倍的船费了吧。” “姑娘,既然你这么爱拿金子说话,我便也不和你争这个死理,”郭然轻晒一声,下巴朝着寿石的方向抬了抬,言语间满是嘲讽:“我这块寿石大概值一百两黄金,我是生意人,姑娘只要拿的出比这更值钱的宝贝,我就带姑娘一程。” 绝望顿时像潮水一般汹涌而上,一百两黄金,这分明是搪塞她的借口,可她却找不到半点反驳的理由。她抬起手,缓缓挪到前襟的位置,不着痕迹地摸向韩砚清留下的匕首。其实,她不是不知道周围的小厮个个步伐沉稳,身形轻健,显是习武多年的好手,此时若要奋力一搏,挟持郭然必是下下之策。可是,如今穷途末路,她已经没有了选择。 趁着郭然看小厮放寿石的功夫,裴南秧飞快地将手伸入了前襟。然而,她的指尖首先触到的并不是计划中那把冰冷坚硬的铁器,而是一块带着体温的油润玉石。她微微一愣,犹豫了片刻,还是从衣襟里拿出了那枚玉佩。 这是一只由血玉雕琢而成的雀鸟,粗看之下似是展翅的苍鹰模样,骨劲气猛、栩栩如生,玉身泛出的红色光泽更是增添了雄鹰翰飞戾天的孤傲之姿,一眼望去便知绝非凡品。握着玉佩,裴南秧的视线忽然变得有些模糊,依稀间,一个熟悉的声音穿过了尘封的岁月,在她耳畔轻轻响起:“小秧,这块玉佩是娘亲唯一能留给你的东西了。你好好戴上,千万不要拿下来。” 思及此处,一股酸涩骤然从她的心底升起,原来,时间已经过了这么久,久到她已经忘了声音主人的温和面容,忘了她还有着这块七年间从未离开心口的血玉。她面色一黯,下意识地攥紧了这块血玉,不无自嘲地苦笑:这可是娘亲留给自己的最后一样东西,自己是有多不堪,才能起了用这块血玉换取乘船机会的龌龊心思。 “姑娘,你是从何处得来的这块沂山血玉?”郭然带着三分欣喜、七分惊异的声音骤然响起,打断了少女纷繁起伏的思绪。 裴南秧回过神,面色戚然,声音低沉地道:“这是娘亲留给我的。” “娘亲?”郭然的双眸灼灼地直视着裴南秧,声音竟微微有些颤抖:“敢问令堂高姓?“ 裴南秧眉头缓缓蹙起,隐约感到事情有些不同寻常,她迟疑片刻,还是如实说道:“我娘亲姓苏。” “可是单名一个婉字?” “不,我娘亲名唤念远。” “念远……”郭然喃喃念了一遍,眼底划过一道晕不开的悲嗟之色,急急开口道:“那……你的娘亲现在身在何处,可还安好?“ “娘亲在七年前便已经离世了,”裴南秧强压住脑海中汹涌而来的记忆,有些迟疑地问道:“郭老爷,您……和我娘是旧相识?“ “我与令堂算不得相识,”郭然满面哀戚,摇了摇头,低低地叹息道:“只不过,她是我一位老友的故人。” 还未等裴南秧回应,郭然目光微闪,正色说道:“实不相瞒,我今夜行船的目的地本是北周,只不过因为码头封了,才不得已借道成汉。若是姑娘愿意随我去北周见见这位老友,我便即刻带姑娘启程。“ 裴南秧的脑海里顿时一片混乱,世上的事往往就是如此,无论是尘封的过去还是求索多年的疑问总会在一个最出乎意料的当口,出现在离自己一步之遥的距离。就好比现下,她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一切,可时间却没有给她多问的机会。她深吸一口气,看向郭然,语气坚定地道:“好,我随你去。” 郭然闻言微微颔首,扭头朝马车旁一个面色白净的小厮喊道:“阿轸,马上带这位姑娘去换套和你一样的衣服。” 待得裴南秧被阿轸领入内堂后,郭然眸色一沉,朝正在搬运东西的小厮们高声吩咐道:“所有人听好了,半盏茶之内必须收拾完马车,随我启程去津安渡口!” 第三章 命殒津安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秋月弯弯,寂静无声地将淡黄色的柔光洒向长平城中的青石高墙与城头巷陌。四处一片静谧,除了越过林梢的风声,入耳的大概只有古城微微喘动的苍老气息。 突然,一阵车鸣马嘶由远及近,并不宽阔的青石板街一下子被鱼贯经过的马匹和车舆堵得严严实实,尽扫先前扑面而来的孤寂冷清。 裴南秧骑着匹枣红色的石韦马,一身小厮打扮,行进在车队中最大的马车右侧。随着马车的辚辚辘辘,血柏木车盖前吊着的两只灯笼摇摇晃晃、斑斑驳驳地将烛光洒向织金锦编织成的车幔。幔布上金线闪动,隐约勾勒出的轮廓仔细看去像极了一只朝西而立的猛虎。裴南秧的目光缓缓扫过车幔——德至鸟兽,虎主西方,这分明是北周人时常敬奉的圣兽白虎。 她眉心紧蹙,握住缰绳的双手一片冰冷。今日种种,无论是血柏木、白虎、血玉,还是老友、娘亲、故人,一桩桩,一件件,似乎都离不开两个字:北周。隐隐之间,她似乎触碰到了什么,可终究还是一无所获。她的心不由自主地往下沉——莫非,父亲真的和北周……不,不会的,父亲戎马一生,忠君爱国,绝对不会…… “停车!” 一声呼喝突然打断了她纷乱的思绪,她抬起头,只见东城门前十几名身着甲胄的士兵站成一排,拦住了车队的去路。 她顿时绷紧了身体,心底一寒:倘若没猜错的话,眼前这些兵士八成是因自己而来。 “怎么?”郭然略带薄怒的声音冷冷响起,他一把掀开车幔,沉声道,“现在连我的车驾也要拦了?” “哎哟,郭老爷,”一各穿着深绿色匹鸟官袍,拿着画像的中年男子连忙从士兵身后迎出,几个快步走到郭然的马车前,一脸谄笑道:“今日怕是要多有得罪了,刚刚接到消息,说是从陈掖押送来的逆犯家眷在云尧官道上被人劫了,上头命令下官严查今日出城的所有马车和人员,若是不小心放跑了逆犯,就要拿我是问,我一个小小的城守,如何担待的起啊。” “听孙大人的意思,是在怀疑我窝藏逆犯?”郭然眉梢一挑,怒声说道。 “郭老爷哪里的话,”孙大人立刻微微曲身,赔笑道:“我这不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还请郭老爷看在往日的交情上多多包容才是。” “孙大人是忘了渡口戌时便要宵禁的规矩了吗?”郭然冷笑一声,沉下脸说道:“若是大人耽误了我行船的时辰,您是打算让我带着这几车东西打道回府呢,还是在荒无人烟的渡口苦等一夜?” 孙大人面露难色,眼珠转了转,目光无意间停在了垂首的裴南秧身上。蓦地,他面露喜色,咧开嘴角道:“郭老爷,要不这样,您派两个信得过的小厮拿上几样货物,先行去渡口准备准备,其余的下人和东西我再速速查看如何?” “孙大人既然已经让步,再纠缠下去,倒显得是我不识抬举,”郭然心下稍松,可脸上却依旧摆出一副不悦的神情,高声道:“阿轸,你拿上几箱瓷器,和阿远先去渡口,把船上该收拾的、该打点的都给我准备好。一会等我到了,即刻起锚开船。” 听见郭然说到“阿远”二字时明显加重的语气,裴南秧不由心头一颤——原来他是在用娘亲的名字唤她。她克制住翻涌的情绪,随着阿轸答了声“是”,低垂着头,翻身下了马,在那位孙大人的注视下堂而皇之地登上了队列前方的马车。 待得马车有惊无险地抵达了津安渡口,裴南秧抬眼四望,只见一艘外观颇为华丽的连舫静静地停泊在星子寥落的夜空下,与河道中汩汩流淌的水流,岸上高耸林立的树木一起,催生出难以名状的凄清与荒凉。 几缕冷风拂过,她忽地一个激灵,心头不由自主地泛起些许慌乱——今夜的一切似乎都顺利地过于离谱,尤其是那位孙大人,看他的眼神分明是认出了自己,又怎会任由她大摇大摆地出了城?难道,当真只是自己多心了? “姑娘,能帮我打个灯笼吗?”正当她蹙眉沉思之时,一旁的阿轸从马车上抱下两个雕花瓷瓶,有些腼腆地开口问道。 裴南秧从兀自猜测中回过神,赶忙取下挂在车盖上的灯笼,默默走在了阿轸的身侧。 少年侧头瞟了眼略显不安的裴南秧,白净的面孔上露出一个青涩的笑容:“姑娘,你大可不必忧心。郭掌柜是个好人,至于北周,虽不知郢都这些年变成了什么模样,但想来除了天气冷了些,其它的,都要比这大宁好上不少。” 不知是被少年笃定的语气所蛊惑还是源自对母亲过去的好奇,裴南秧竟低下头,淡淡地道:“听你这么说,我还真想去北周看看。” 已经走到船舱门口的阿轸闻言嘴角一咧,刚想再说上点什么,突然舱内一道银光闪过,砰地一声击碎了他手中的花瓶。他面色微凛,当即点地闪身,拉过裴南秧飞速退到了甲板。正当两人屏气凝神地盯着那扇黑洞洞的舱门时,刚刚还空无一人的渡口一瞬间被点得亮若白昼,手持弓箭火把的士兵纷纷从林木中跃出,几十只羽箭就像雨点一般朝着两人直射而来。 一开始,裴南秧尚可凭着矫健的身手挪腾闪躲,可无奈箭网太密,手无寸铁的她不一会就被源源不断的流矢刮得伤痕累累。而阿轸的情况则更为惨烈,由于兵士们射出的羽箭绝大多数都是直奔着他的方位而去,不过片刻的功夫,他已身中数箭,鲜血淋漓。 裴南秧看了眼阿轸被染得绯红的短褐,回头朝岸上的士兵厉声喝道:“你们要抓的人是我,要杀要剐冲着我来,不要伤及无辜!” “都住手。” 似乎是应了她的话,一个略显森冷的声音缓缓响起,虽然并不大,但却令士兵们的攻击在一刹间戛然而止。伴随着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一个身穿天青色锦袍的男子在几个甲兵的簇拥下从船舱中走出,只见他薄薄的唇角牵起略带凉意的笑容,语调阴柔地开口道:“裴小姐,姜忱在此恭候多时了。” 裴南秧一愕,瞳孔骤然放大,不可置信地道:“九殿下,你怎么会在这里?” 姜忱故作悲戚之色,朝她揖了一礼,语气却透着掩不住的轻快:“我得到消息,说二哥和卫侯爷暗中勾结,要在长平取裴大夫人和裴小姐的性命。我向来敬重裴将军高义,此次见他蒙冤却无法施救,早已良心难安,是故听闻此事后,便即刻赶来长平护送小姐离开。” 裴南秧听罢双眼微眯,眉头紧蹙,她敢肯定——姜忱的话一定不是真的。卫侯爷乃是姜昀的舅舅,素来与她父亲裴冀情同金兰,而且平日里行事爱憎分明,就算是恨她大哥保护姜昀不周,也绝不会牵连到她们妇孺的头上。更何况,二皇子的母族公良氏多年来一直与卫家势不两立,又怎会突然暗中互通款曲?那么,为什么一直乖巧恭顺的九皇子会出现在这里?退一万步说,若是姜忱真因得到消息前来,怎么不去云尧官道上守着,反而率兵埋伏在津安渡口?难道,他早就知道二皇子不会得手?还是他早就知道自己会从东门出城?又或者,他早就知道韩砚清会来劫囚? 正当疑惑丛生之际,她的目光无意间落在了姜忱身边士兵们手持的长剑上。她清楚地看见,在剑身靠近剑柄的三分之一处刻着一个繁复的花纹,与自己先前从十一手上夺过的那把长剑别无二致。待她定睛再看,那花纹的中心竟是刻着一个篆文的“卫”字。 她瞳孔骤然一缩,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姜忱的双眼,恨声道:“九殿下不仅护送人的方式让南秧大开眼界,嫁祸人的手段也当真是高明。” “裴姑娘,这我可就不懂了,”姜忱一脸无辜,表情困惑地说道:“二哥和卫侯要杀你,我千里迢迢赶来救你,你不谢我便罢,反而出言讥讽,这算什么道理?” “救我?那九殿下为何不问我大娘如今身在何处?又为什么要派孙大人拦下其他人,只让我一个人出城?”裴南秧眉梢一挑,冷笑道:“只怕二殿下原是想杀了我嫁祸给卫侯,诬赖他与我爹一起暗通北周,怕事情败露便前来杀人灭口。而你,却事先让韩砚清装扮成卫侯的手下,换走了二皇子的人,演了一出劫囚的戏码,一是为了显示卫侯藐视君令,偏袒逆犯,二是为了揭露二皇子欺君罔上,陷害重臣,真是好一个一箭双雕啊。” 姜忱弯起唇角,声音带着一丝冷淡的笑意:“裴小姐虽然猜对了大半,但却着实错怪韩砚清了,我那准小舅子可是求了韩相好几天,眼巴巴赶来救你的。” 裴南秧并没有在意姜忱的话,她眉梢微挑,声音冰冷地问道:“我就不懂了,我大娘已死,二皇子的罪名便已坐实,我若离开大宁,更能证明卫侯私放罪人,你又何必要大费周章地先救了我,又来抓我?” “我自是来护送裴小姐的,”姜忱好整以暇地望着她,颇为愉快地道:“裴小姐只需随我同行便可。等到了黔昌,便会有你爹的旧部来接应你。” 渡口的风依旧轻轻地吹着,可裴南秧却觉得刺骨的冷。她咬住下唇,将冰冷的双手握紧成拳,颤声道:“原来这才你的目的。你是想让皇上看到西境的军队违抗圣命与镇守东境的卫侯同气连枝,此举与谋反无异,你这分明是要置卫侯于死地,置我爹的西府军于死地!” “西府军是父王的军队,何时成了你裴家的军队?”姜忱的面色陡然变得凌厉,徐徐说道:“裴小姐,看样子,你是不打算随我去黔昌了?” 裴南秧眼睛通红,狠狠地瞪着眼前的男人,反问道:“你说呢。” 姜忱嘴角冷冷勾起,目光阴沉地看向一旁身受重伤的阿轸。一个士兵见状立刻走上前去,抬手就朝阿轸的肩膀刺了一剑。 “住手!”裴南秧大声喝道,冲过去推开了那名士兵。随即,她转身面对姜忱,声音里满是仇恨与厌恶:“你马上放他走,我跟你去黔昌便是。” “郑骁,就按裴小姐说的做。” 先前那名士兵立时躬身领命,叫过两人,一起将阿轸抬上了来时的马车。 目送载着阿轸的马车消失在了通往长平的小径上,裴南秧收回视线,上下打量了姜忱一番,无不嘲讽地道:“好一个忠孝仁厚,不争不抢的惠王殿下。姜忱,我当真是小看了你。” 姜忱闻言并不着恼,他眼梢微弯,慢条斯理地拱手致谢:“过奖了。” 裴南秧狠狠剜了他一眼,沉声道:“我可以和你去黔昌,不过我有条件。” “裴小姐尽管提。” “可这些话,我只能和你一人说。” 姜忱微怔,略带探究地凝视着裴南秧的眼睛。须臾,他突然轻轻一笑,道了句:“好。”说罢,越过身前簇拥的士兵,抬步向她走来。 待得姜忱走到了自己的跟前,裴南秧左手做出附耳的样子,右手却极快地从怀中摸出了韩砚清先前送的匕首,朝着对方狠狠刺去。谁料姜忱心中早有防备,他往左一让,玩味地笑道:“看来我那准小舅子对你还真是用情颇深,连这匕首……” 然而,他的话音未落,裴南秧突然露出了一个极其妖冶的笑容,只见她朱唇微启,轻轻地道:“你休想得逞。” 姜忱一愣,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动作,裴南秧手腕一翻,竟将那把匕首狠狠地插进了自己的胸口,从船舷边翻身落入了幽暗的河水之中。 顿时,冷水呼啦啦地涌进她的喉咙,与从心口传来的剧痛一起,凌迟着她的每一寸肌肤。裴南秧绝望地一笑,她洗脱不了父兄的冤屈,报不了血海的深仇,她终究什么也做不了。随着水波的起起伏伏,她鼻腔中的血腥味越来越浓,然而意识却并没有就此淡去。透过河水,一张张只会在睡梦中出现的熟悉脸孔或模糊或清晰地从她眼前滑过,最后定格在了张清俊的面孔上。那张脸上有着好看的眉眼和她最为熟悉的融融笑意。 裴南秧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地滂沱而下,她伸出双臂,一把抱住了眼前的身影,开口轻唤“姜昀……” 陡然间,她感到被自己环住的身子微微一紧,伴随着一声轻笑,一个戏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小秧,你一醒来就这般热情地投怀送抱,还真是让本王受宠若惊呢。” 第四章 风起曲邙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此时正值季夏,大宁王都郊外的曲邙围场绿茵如毡、苍翠欲滴,数不清的草垛星星点点散布在围场之上,一排排一行行,与淡紫色的马兰、耀眼的金莲和白色的唐松草一起,渲染出千里草原的旖旎多姿。远处,白桦和云杉构成的林海顺着曲邙山起伏的轮廓向外绵延开去,用郁郁葱葱的柔情包裹着山峰的壮美,难得的兼具了南方的优雅秀丽与北方的阳刚雄浑。 其实,大宁地处溱河以南,自建国以来,虽然也出过不少名将,却远不似北周的尚武豪放。然而,大宁历代君王引以为豪的千年基业确是大陆上任何一个国家都难以比肩的,所以,哪怕赶上荒年抑或战争,所谓的排场、规矩、大国之风却是一样都少不得。这样一来,春搜、夏苗、秋猎、冬狩,自然都成为了大宁权贵每旬的必营项目,办得比北周、翟越和成汉三国加在一起都要勤快。而如今的天成帝自七年前大胜北周之后,更是将这田猎办得一次比一次铺张。 因此,今年的夏苗尚未正式开始,围场内早已人声鼎沸,骏马奔腾,烈烈旌旗似火,辉辉造盖遮天。 “看到没,这可是宁远郡守新送给我爹的战马,看看这马鬃,这色泽,你们哪一个的比得上?”一个得意洋洋的声音在围场东面的跑马场边响起,声音的主人牵着匹骏马,正眉飞色舞地朝着两个年轻公子炫耀。 “我说元祥,你这么兴师动众地把我们喊来就是为了看这匹马?”一名身穿绣纹锦袍的公子翻了个白眼,努努嘴道:“看你小厮来喊我的那个架势,我还以为你又和谁打了起来,连骑装都没来得及换,就巴巴地赶来救场。” “就凭你霍彦那几招不入流的功夫也想救我的场?”元祥见自己的骏马并没有得到夸赞,心中一阵郁闷,大嚷道:“你倒是说说,这围场之内有人是我的对手吗?” “没对手?也不知道是谁不久前被武定侯爷打了个半死,一个月都没下床。”霍彦低低一笑,揶揄道。 元祥气焰瞬间短了半截,他恨恨瞪了一眼霍彦,嘟囔道:“我是看在他是我爹的份上,才让着他几分。” “哟,看来最近雪鸡胆确实没白补,都有本事和姑丈叫板了。”一直兴致盎然看着两人斗嘴的少年笑眯眯地开口。只见他眉目舒朗,身着一件白色骑装,袖口缀着浅银色的缎边儿,满头的墨发用镂花金冠束起,一张英挺俊气的面庞上正漾着明媚的笑意,像极了莺飞草长间散落的骄阳。 “我说宸王殿下,”元祥一脸懊恼,扯着嗓子嚷道:“你怎么总帮着这小子说话,我才是你的亲表弟!” 大宁六皇子——宸王姜昀闻言,不禁和霍彦相视一笑,刚想再调侃上几句,就听见一个清脆的声音突然在不远处响起:“你们又在欺负元祥了吧?” 姜昀倏地抬头,就见一个穿着窄袖骑装,面容秀丽的女子正快步向自己走来。他眸色一暖,微微扬起嘴角,挑眉说道:“小秧怎么过来了?敢情刚正不阿的裴大都尉终于舍得放你出来与我们同流合污了?” “你少拿我大哥打趣,”裴南秧作势瞪了姜昀一眼,随即漫不经心地撇撇嘴道:“元祥让人来传话的时候,大哥正巧被陛下叫去议事了,我是趁机偷偷跑出来的。” 说罢,她转过头,目光无意间落在了元祥牵着的马匹之上。顿时,她眼睛一亮,颇为惊喜地问道:“这可是逾轮马?” 元祥见终于有人注意到他的马,先前的不悦立刻一扫而空,他哈哈一笑,兴致高昂地说道:“虽然不是逾轮,但也是一等一的宁远马,想不想上来试着骑骑?” 然而,还没等裴南秧回答,一旁的霍彦忽然冷不丁地问道:“小秧,你可知陛下叫你大哥过去,为的是何事?” 裴南秧话音一滞,沉默了须臾后,轻轻摇了摇头。 “还能为了何事?”姜昀唇角微勾,眼神中尽是冰冷的笑意:“定是去父皇帐中议定纩骑营都统的人选。” “不提这事倒好,”元祥一听,顿时怒上心头,咬牙切齿地道:“我那日都还没挨到陆尚书那草包儿子的衣角,他就自己绊倒在了楼梯上,摔了个头破血流。结果韩昭那老贼硬把这笔账赖在我头上,还和陆大人一起上书,害得我被打了个半死不算,还害得我爹不得不辞去了纩骑营都统的职位。呸,说到底,那韩家就没一个好东西,特别是那个韩砚清,天天不阴不阳,说不出几句人话,下次让我碰着了,非揍他一顿不可。” “还真是巧,”霍彦眉梢微挑,下巴朝着前方一扬,冷笑说道:“你要揍的人来了。” 第五章 生死归程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众人顺着霍彦目光所及的方向望去,就见两个面色白净的公子牵着河曲马朝他们走来。其中个头稍高的那位目光冷彻,正是元祥刚刚提起的右相之子韩砚清,而另一个面相阴柔、身形瘦削的少年确是九皇子——惠王姜忱。 待二人走到近前,韩砚清目不斜视,仿佛没看到有人一般,径直就往跑马场里走去。反倒是姜忱停下脚步,毕恭毕敬地朝着众人一一施礼,颇为谦和地说道:“六哥,元小侯爷,霍参领,裴姑娘。” 然而,除了裴南秧还了一礼外,姜昀和霍彦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而元祥则是瞪着眼睛,怒视着韩砚清,就差没把牙齿磨得滋滋响。 裴南秧见气氛有些尴尬,斜眼瞟了瞟姜昀,上前一步,走到韩砚清的正前,温声问道:“听说韩姐姐前几日生了病,不知现在可有痊愈?” “家姐的事就不劳裴姑娘费心了,”韩砚清不咸不淡地应了声,目光淡淡扫过裴南秧大红色的骑装,只觉得妍丽得有几分耀眼,不由眸色一沉,冷冷说道:“成天和一群男人混在一起,真是不知分寸。” “韩砚清,你个不知好歹的东西,我今天非要收拾你一顿不可!”元祥闻言立刻横眉倒竖,一边吼着一边捋起袖子就往前冲。 霍彦赶忙一把拉住元祥,作出副出言劝慰的模样,眼睛却看向了九皇子姜忱的方向:“元祥,有什么好生气的。与韩巡检混在一起的再不济也是拉着母妃裙带往上爬的皇子皇孙,比我们这群男人确实高明了不少。” “霍彦!”姜昀皱起眉头刚要呵斥,韩砚清就眼神森寒,拔出了身上的佩剑。元祥见状,立刻来了劲,抽出腰间的长刀,挥舞着就要冲过去。 一旁的姜忱看到这阵仗,连忙上前劝道:“大家有话好好说,不必为这点小事伤了和气……” 然而,两人并没有理会姜忱的话,依旧挥着兵器朝对方刺去。就在快要短兵相接之时,裴南秧和姜昀几乎同时跃起,一个拉住了韩砚清的手腕,一个拽住了元祥的胳膊。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伴随着一声呼喝,一黄一黑的两匹骏马从不远处朝着众人直奔而来。眨眼的功夫,便行到了他们跟前。黄马上此时正坐着个尚在总角之年的孩童,只见他头带一顶镶金边的皮貉帽,身上宝蓝色的骑装衬得圆圆的脸蛋愈发光洁如玉。一边黑马上的男子大概二十八九岁的年纪,腰束革带,面容端秀,他拽着马缰,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沉声说道:“元祥,上次陆尚书的事过去才多久,你就又开始惹事了?你天天和六弟待在一起,怎么就学不到他的处事之道呢?” “元祥不过是一时技痒,想和韩巡检比武切磋罢了,”姜昀松开了元祥的胳臂,捋了捋衣袖,颇为恭敬地行了个揖手礼,扬眉问道:“二哥不是在御前伴驾吗?怎么得闲和小十七跑来这里?” 还没等二皇子接话,黄马上的孩童就嘭地一声跃下马,快步跑到裴南秧跟前,仰着小脸,神情认真地说道:“裴姐姐,我找了你好久了。” 裴南秧瞧着孩子鼓着腮帮、煞有介事的模样,心中暗暗好笑,但面上还是一本正经地问:“不知十七殿下有何要事?” 十七殿下姜言立时背起手,学着大人的样子踱了几步,颇不服气地道:“今儿父皇赐了二哥一匹乌骊,我求二哥把马给我,他非说我骑术太差,别说男儿,就连你一个女孩子家都比不过。我自是不服,二哥便和我打了个赌,说只要我赛马赢了你,他的这匹乌骊就归我。” 裴南秧听罢不由莞尔,她嘴角微提,正欲答话,姜昀突然轻笑一声,截口说道:“小十七,六哥的府里有不少好马,和你二哥的那匹乌骊可以说是不相上下,到时候你看中哪匹,六哥必定双手奉上,你看可好?” 听到姜昀的话,姜言的小脸顿时一垮,连语调都染上了几分委屈:“六哥也觉得我的马术定是比不上裴姐姐吗?” “六弟,”二皇子姜卓见状笑道:“不如我们就遂了小十七的心愿,让他和裴姑娘在马场里跑上几圈,有我们这么多人在,想是也出不了什么岔子,就权当是为田猎助助兴。” 姜昀闻言双眼微微一眯,目光在姜卓的脸上逡巡片刻后,终是垂下眼睑,恭敬地说道:“二哥说的是。小秧,那你就用元祥的马陪小十七跑上三圈吧。” 裴南秧点点头,从元祥手中接过缰绳,轻轻摸了摸马脑袋,随即脚尖点地,一个飞身,稳稳地坐上了马鞍。 早已迫不及待等在跑马场入口处的十七皇子姜言看见裴南秧娴熟的上马动作,小嘴一抿,面色立时染上几分凝重。他紧紧盯着裴南秧,见她策马缓步来到自己身侧,故意未等她站定,就眼睛一挑,骤然喝了声:“开始!”紧接着扬手将马鞭在半空中一甩,猛地窜了出去。 看见姜言求胜心切的小孩模样,裴南秧不禁哑然失笑。她不紧不慢地纵马跟上,小心翼翼地控制马速,始终与他保持着大半个身位的距离。 刚开始的时候,姜言看裴南秧并未追上来,面上颇有几分得意之色,可跑了一圈下来,见她还是落后自己半个身位,不由心下一阵着急。他眉头一蹙,拿起马鞭狠狠抽在了黄马身上,可是,马儿并没有像他预料的那样加快速度,而是发出了声痛苦地嘶鸣,一双前蹄陡然腾空,后蹄蹬地,整个身子竟直立起来。 跟在他身后的裴南秧顿时大惊,她急忙一夹马腹,追上十七殿下,伸手就去拽黄马的缰绳。然而,那匹马就像疯了一般,猛地挣脱了她的控制,蹄铁一下便踏破了跑马场的护栏,朝着东面的树林狂奔而去。裴南秧面色一沉,顾不得手上被缰绳拉出的血痕,狠命挥动马鞭,往树林的方向疾驰。 跑马场周围的人也纷纷大惊失色,就在二皇子高声呼号着护卫救人的时候,姜昀一把拿过他手中套着乌骊的缰绳,和韩砚清几乎同时飞身上马,朝着两人的方向追了过去。 此时,围场东面的白桦林中,裴南秧一路策马飞奔,前头不远处姜言扯着嗓子的哭喊伴着呼呼作响的风声持续传入她的耳中。她的眉心不由越蹙越紧,她寻思着先前的每次田猎都会有士兵事先进入树林清除猛兽,以此来保证皇室和贵胄们的安全。可这次的清除尚未开始,如若马儿再往林子深处跑,只怕姜言会更多一份凶险。 思及此处,她又狠甩了几鞭身下的宁远马,迅速拉近了自己和姜言的距离。待得追到了还差三尺左右的地方,她一扬手中的马鞭,套住了黄马的后腿,用劲猛地一拉,使身子借力跃起,随即,她朝着姜言的位置奋力一扑,将他扑下了马。落马后,她立刻用双手紧紧抱住姜言,想要多分担一些下落的冲势。然而,两人在地上还没滚出几圈,裴南秧的额头便狠狠撞上了一块尖利的岩石。 鲜血顿时喷涌而出,一瞬间便染红了她的大半张脸颊。她的视线渐渐变得模糊,只有耳畔还能断断续续地听见小十七的哭声和渐近的马蹄。很快,她依稀感到自己的身子被人小心翼翼扶起,轻轻地靠进了一个温热的胸膛。她下意识地想要去唤胸膛主人的名字,可是还没开口,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姜昀将裴南秧揽在怀里,伸手探了探她似有似无的鼻息,对着一旁怔怔看着的韩砚清厉声喝道:“还不快去叫御医?” 韩砚清回过神,脸上早已没了平日里的倨傲,他匆忙掩住眼中的慌乱,将姜言提上马,朝着围场的方向疾驰而去。 在韩砚清与姜言离开后,姜昀一手揽着裴南秧,另一只手飞快地撕下衣襟,轻轻按住少女头上的伤口。 “小秧,”他试着开口唤她,声音里带着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你还不快点醒过来,不然你家裴大都尉可要毫无形象地哭天抢地了,这场面我可应付不来……” 似乎是应了他的话,怀中的人竟然猛地睁开了眼睛。 姜昀心下一松,刚想露出一个笑容,却见裴南秧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滂沱而下,眼神中更是交织着近乎绝望的哀恸和难以言喻的欣喜。他微微一愣,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怀中的人突然坐起身,一把抱住了他的腰,眼泪混着鲜血在他胸前晕开,瞬间染红了他的整片前襟。 姜昀的心头莫名一紧,他定了定神,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故作轻松地调侃:“小秧,你一醒来就这般热情地投怀送报,还真是让本王受宠若惊呢。” 闻言,怀中的人猛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盯着他,双手颤抖却又小心翼翼地摸上了他的脸颊。 “小秧,你是被撞傻了吗?” “怎么会,你还活着,我也活着?”裴南秧没有理他,她抬手摸摸自己的脸,又摸上姜昀的脸,一个人又哭又笑地喃喃自语。 姜昀无奈地一笑,刚想帮她擦去脸上的血迹和泪水,可眼前的少女竟又紧紧地抱住了他。她的下巴搁在他的肩上,口中一遍又一遍地唤着他的名字,就像干涸已久的灵魂遇见了失而复得的甘霖。 姜昀呼吸一滞,迟疑了片刻,终是抬手环住了怀中的少女。 也就是在那个刹那,他忽然意识到,或许,曾经成日跟在自己身后的小丫头,早在某个尚未察觉的瞬间,褪去了孩童的青涩,长成了少女的模样。 第六章 前尘今朝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赫赫温风扇,炎炎夏日徂。 正午时分,盛夏的暑气一阵阵地熏蒸着大地,就连武定侯府屋脊上精心雕刻的鳌鱼似乎都被炙烤得昏昏沉沉。 屋内,素有“京城第一混世魔王”之称的元小侯爷正背对着房门,斜卧在紫檀雕花的大床上。只见他左手支着脑袋,右手握着卷书,读得颇为专注。他的床头还放了张和庆斋的油纸,上面零零星星摆着几块金面银帮的水晶饼。 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元小侯爷似乎是在书上读到了什么有趣之处,竟然一咧嘴,哈哈笑出声来。 “元祥。”几乎在同时,一个清越的声音突然从他身后响起。 元小侯爷的笑声顿时戛然而止,他一个激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过床边的薄毯,将手中的书和床头的点心一把塞了进去,随即自己也钻进了毯子,两腿一伸,闭上眼睛装起睡来。 “少爷,快别装了,”床边,一个小厮打扮的少年与身畔穿着男式青衫的裴南秧对视一眼,无奈地道:“裴小姐来了。” “小秧来了?”元祥闻言,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抬手就要掀毯子下床。可是忽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一向厚如城墙的脸皮上竟然出现了几分尴尬之色。他呵呵一笑,双手攥着毯子角,颇有些羞涩地开口道:“小秧,我刚刚休息起来,需得换身衣服,你先回避一下可好?” 谁知裴南秧非但没有出去,反而一撩青衫的衣摆,在房间里的圆桌边坐了下来。元祥心里一阵着急,他赶忙朝着自己的小厮使了几个眼色。可那小厮连眼角的余光都没给他一个,反而跑上前,颇为殷勤地给裴南秧倒了杯茶。 元祥气得咬牙切齿,正思忖着要怎么将这小厮好好教训一顿之时,裴南秧忽然呷了一口茶,波澜不惊地问道:“元祥,《鸳鸯秘谱》好看吗?” 顿时,元祥的脸涨得通红,他冲下床来,挥舞着拳头朝着那名小厮奔去,高声骂道:“大祥,你这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天天到处告你家少爷的恶状,看我不打死你。” 那小厮反应奇快,一股脑缩到了裴南秧的身后,满脸哀怨地道:“少爷啊,这回我真没告状,是裴小姐进来的时候自己看见的。再说了,京城里谁不知道,要是元小侯爷能读书,猪都能上树了,就说您给我和大元取的这名字,也就是读读春宫图的水平啊。” “噗嗤,”裴南秧忍俊不禁,轻笑道:“你的小厮一个叫大元,一个叫大祥,也亏得你喊的出口。” 元祥黑着脸,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大祥,嘟嘟囔囔地道:“我怎么觉着这两名字取得挺有境界。” 裴南秧摇了摇头,没有像往日那般与他调侃争辩,而是正色道:“元祥,今天我过来这里,是有事想求你帮忙。” 看着她认真的神色,元祥挥了挥手让大祥出去,自己转身走在桌边坐下,语气带着几分骄矜地问道:“说吧,什么事是我能帮你的?” “我想请你带我去一趟纩骑营。” 元祥微微一愣,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她青碧色的抹额,突然问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小秧,你头上的伤好了?” “都在床上躺了快半个月了,怎么可能不好,”裴南秧神色平淡,不以为意地道:“只是疤痕还没消,才带着这条抹额。” “哈哈,疤痕都还没消,你家裴大都尉又怎么会放你出门,”元祥很是突兀地大笑起来,前仰后合地说道:“小秧,论偷偷跑出家门的次数,放眼整个陈掖,你要是敢称第二,连我都不敢自称第一。” 然而,裴南秧并没有笑。她静静盯着男人的眼睛,沉声说道:“元祥,你我从小一起长大,言语间不必如此弯弯绕绕。我知道去纩骑营的事确是有些为难,但还请你看在多年朋友的情分上,帮我这一回。” 闻言,元祥缓缓收回了脸上夸张的笑意,低声问道:“小秧,你为何非要去纩骑营不可?” “如果没猜错的话,陛下明天早朝就该宣布由我大哥接管纩骑营了吧,”看着元祥惊诧的模样,裴南秧肃着脸道:“我只是想去找我大哥,求他千万不要接下纩骑营都统的位子。” “你怎么知道明日……” 裴南秧目光微闪,立时截口说道:“自从我受伤后,大哥曾回府看过我一两次,可每回还没说上几句话,便会有纩骑营的人来寻他议事,就连晚上都宿在营中。是以,纩骑营的都统定是由他来接任,只不过陛下尚未颁布明旨罢了。” “我就不明白了,你大哥接任都统又有什么不好?这可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 “元祥,如果你现在带我去纩骑营,我自会当着大哥的面把其中道理说给你听,”裴南秧打断了他的话,语气中半是急切半是恳求:“你只需回答我,到底能不能帮这个忙?” 元祥被她问得一滞,目光微闪,沉吟片刻,竟是一言不发地低下头去。 裴南秧眉头紧蹙,她知道,自己着实是为难元祥了。大宁自建朝以来,一直都有着女子不得进入兵营的规矩,倘若自己稍有不慎,被人发现了身份,元祥的罪责必然不小,再加上他和陆尚书公子的事情还未过去多久,只怕到时候,他要承受的就不仅仅是武定侯爷的雷霆之怒了。 可是,她已经没有了办法。 记得十几天前,当她睁开眼睛重新回到这个世上的那刻,她便发誓不会再让任何一个至亲之人离开自己,她也绝不能像上一世那样,眼睁睁地看着父兄、姜昀、大娘一个接一个地成为各方势力斗争的牺牲品,看着自己无知无觉地落入右相韩昭与惠王姜忱布置的陷阱。 然而,当她发现自己重生的日子和大哥出征的时间竟然只相隔一个多月的时候,她几乎陷入了绝望。她也曾崩溃无助地失声痛哭,怨恨着自己的无能为力。但哭过之后,她清楚地意识到,时间已经不允许她悲戚难过抑或是自怨自艾。 既然上天给了这次重新来过的机会,哪怕摆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死局,她也得从中杀出一条血路来。 而眼下,她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在北周大军压境的消息传来之前,让大哥裴若承回到与长平相距甚远的义阳,回到父亲的身边,避开这一场莫须有的飞来横祸。只有这样,大哥才不会被派往长平,才不会背上督军不利、保护皇子不周的罪名,那些居心叵测的朝臣也就失去了栽赃陷害裴家的契机。因此,这纩骑营都统的位置裴若承是万万做不得的,于他,只有尽快离开陈掖回到西北驻地,才有可能获得一线生机。 但是,打从自己受伤后,裴若承似乎每天都有无穷无尽的事务要处理,夜夜宿在纩骑营中不说,就连回府探望她的时候,都会有兵士前来禀报军务,没有一次可以停留超过半柱香的时间。她若是想找机会说服大哥,便只能去纩骑营找他。而武定侯爷作为纩骑营的前都统,给自己的儿子在营中谋了个郎将的官职,所以,由元祥带自己进去,显是目前最可行的办法。 可就现在的情况来看,元祥这条路似乎已经走不通了。 裴南秧强压下心中的无望和悲楚,站起身来,苦笑道:“想来我的要求也确实有些不讲情理,你就当我刚刚是在胡闹,不用放在心上。” “小秧,”就在她正要转身离开之时,元祥忽然抬起头来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其实,之前我只是在想,这一回要是被发现了,我爹大概会给我多少下板子,好让自己有个准备。” 裴南秧有些发愣地看着元祥,轻声道:“你这是同意了?你就不怕……” “怕什么,”元祥耸耸肩,满不在乎地道:“我想了想,有生之年如果不多做一些离经叛道的事,我‘京城第一混世魔王’的称号岂不是要被别人抢了去?” “元祥,”裴南秧嘴唇动了动,似乎有满腹的感谢要说,却终究只化作一句:“真的……谢谢你。” “哎呀,别学着霍彦那小子净说些叽叽歪歪、虚头巴脑的话,”元祥状似毫不在意地摆手说道,但脸上却写满了高兴得意之色,他扯开嗓门,对着外面一声大吼:“大祥,快去给我备一辆马车!” “你什么时候坐起马车来了?” 元祥哈哈一笑,大咧咧地道:“上次田猎的时候,我趁着宁远郡守和我爹叙旧的功夫,偷了他的千里马出去,结果你一骑就出了事,我爹说了,三个月内不准骑马出门,否则非打断我的腿不可。” 闻言,裴南秧瞠目结舌地扶额说道:“原来,那匹马是你偷的!” 第七章 以心相交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出了武定侯府,大祥一路卖力地吆喝着,赶着马车在皇城中快速地行进。车内,元祥歪歪斜斜地靠着车壁,啃着先前没吃完的水晶饼,时不时还露出几个意味不明的傻笑。裴南秧无奈地摇摇头,不用想都知道,这家伙必是在拼命回味着那本春宫大作——《鸳鸯秘谱》。 大约过了两柱香的功夫,马车刚一拐入陈掖的主道——昌德大街,一阵异常嘈杂的喧闹之声就传入了裴南秧的耳中。正当她想掀开车帘看看究竟的当口,马车竟然猛地停了下来。 她被惯性带得往前一冲,双手紧紧撑住车壁,才堪堪稳住了身子。一旁的元祥可就没这么幸运,他嘭地一声从座位上摔了下来,一口水晶饼正巧卡在了嗓子眼,只得自个抱着脖子啊啊呜呜地挣扎着。等到好不容易将东西咽了下去,他立刻气急败坏地爬起身,掀开车帘,对着大祥的脑袋就是一巴掌,怒声道:“你会不会驾车?你是存心要噎死你家少爷吧?” “少爷,”大祥捂着脑袋,眼泪汪汪地道:“我怎么知道您老又在吃啊。再说,这真不是我的错啊,您看,前面登科楼有人闹事,这么多人围着,我总不能闭着眼睛撞过去吧。” “登科楼不是举子们住的地方吗?这群酸腐文人不好好准备明日的殿试,在这瞎闹些什么呢?”元祥一脸不屑,他踢了一脚大祥,接着道:“还不快去让他们马上散了,别挡着本少爷的路。” 大祥委屈地撇撇嘴,正准备下车去替他家少爷开道,突然,元祥略带诧异的声音从他头顶响起:“咦,那不是冯越吗?” “冯越?你是说冯阁老的孙子?”裴南秧闻言,立时探出半个身子,顺着元祥的目光向前看去。 只见,登科楼的牌匾的右侧站着一群锦衣缎服的公子,均是一副笑嘻嘻、看好戏的神情。而楼前的空地上,身材颀长的冯小少爷披着件显是被撕破的藏青袍衫来回奔走,还不停地对着牌匾另一边身穿粗布衣袍的举子们大声呼号着什么。 站在那群寒门举子最前列的是一个样貌普通的年轻人,他穿着再寻常不过的深色布衫,正皱着眉,一脸沉郁地看着冯小少爷。 裴南秧顺势望向他,却不由得目光一滞——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个年轻人的名字应该叫做陈绍。 在上一世,这位陈举子接连拿下了广文馆试的监元、国学解试的解元和礼部省试的会元,一时间可谓是冠盖满京华,就连眼高于顶的霍彦都对他的文章赞不绝口,时不时就要背上几句。可是,当所有人都在等着这位随州才子金榜夺魁的时候,他却在最终的殿试上仅以第十三名的成绩位列二甲,被天成帝授予了国子监主簿的七品官职。尽管名次不尽人意,但他在殿试时所作的诗赋和策论还是不胫而走,成为了天下读书人竞相传颂和模仿的对象,风头远远盖过了当时的新科状元。而那位可怜的新科状元不是别人,正是眼前这位闹得正欢的冯小公子——冯越。 虽然裴南秧也从霍彦那听说了不少这位陈举子的锦绣文章,可一直都无缘得见。后来,裴家的叛国之案事发,满朝文武除了安平侯爷出言求情之外,其余的不是忙着站到韩昭那一边,就是明哲保身地噤若寒蝉。只有这位新上任的国子监主簿挺身而出,上书痛斥韩昭弄权误国,谋害忠良,吁请天成帝重新查办裴家一案。然而,他的谏言终究也只是飞蛾扑火,赫赫扬扬的镇西将军府还是在各方权利的倾轧中被碾压得灰飞烟灭。 永定二十一年九月初三,当裴南秧和大娘坐着囚车被押送出京的时候,她第一次看见了这位名满京城的随州才子。那日的他一身缟素,带着一群国子监的贡生们跪在城门口,满面沉痛地目送着她们的囚车远去,就像目送着一个帝国步步走向倾颓的深渊。 忆及往事,裴南秧的眼眶微微有些发红,她迅速整理了一下心绪,开口道:“大祥,帮我去打听一下,冯小少爷到底在闹些什么?” “好勒。”大祥一面高声应和,一面迅速跳下马车,一溜烟地钻进了人群里。 不一会,他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迫不及待地汇报道:“裴姑娘,打听清楚了。听说是冯小少爷不服那个前不久连中三元的陈举子,所以硬是扯坏了人家参加殿试要穿的新衣裳,披在了自己身上不算,还一直在那喊‘我穿状元袍子啦’来取笑陈举子呢。” 裴南秧闻言眉峰一蹙,侧头看向元祥,问道:“元祥,你不是认识冯越吗?有没有办法帮那个姓陈的举子解解围?” “裴小姐,”还没等元祥搭腔,大祥一拍胸脯,得意洋洋地道:“这种小事哪用得着我家少爷出马?你们二位就在车里坐着,看我怎么把这事摆平喽。” 说罢,大祥落下帘子,驾着马车走到人群边上,大喝一声:“哪个不长眼的敢挡着我家小侯爷的车驾,还不快给我散了?“ “小侯爷?”“哪个小侯爷?”“哎哟喂,这架势还有哪个小侯爷?”“不会是那个……混世魔王?”“可不是他吗……”“快,快,我们快走。” 一阵窃窃私语后,人群竟然“唰”地一声让开,纷纷作鸟兽散。 大祥颇为满意地点点头,转身对着冯越高声道:“冯小少爷,我家小侯爷说了,今儿个他心情不好,你快带着你那群人散了,别在这里碍他的眼。” 冯越闻言脸色一沉,怒声道:“我爷爷与武定侯同为当朝一品,元祥他又有什么资格对我指手画脚?更何况,我与他一向井水不犯河水,要是真有哪里碍着他的事了,让他自己出来跟我理论。” “我家小侯爷累了,正在车上睡着呢,哪还有力气跟您理论啊。他刚刚嘱咐我说,您要是执意在这里闹腾,就让我直接把马车驾到冯阁老府上告状去。” 大祥话音刚落,冯越的面色便瞬时一僵,他咬了咬牙,将身上披着的那件破袍衫狠狠摔在地上,转头带着身后的那群公子哥儿们拂袖而去。 看着冯越渐渐走远,大祥不禁嘿嘿一笑,回头隔着车帘问道:“少爷,我这事办得如何?” “狐假虎威,”车内的元祥感叹一声,随后居然眉开眼笑地道:“不过还挺给本少爷长脸。” 裴南秧摇摇头,没有理会这对洋洋得意的主仆。她伸手从怀中摸出了一锭银子,将车帘掀开一点递了出去,吩咐道:“大祥,帮我把这个给那位姓陈的举子,让他再买件殿试时穿的新衣。” 大祥点点头接过银子,爬下了车,朝着陈绍快步走去。 没过多久,一个清朗的声音骤然从车帘边响起:“在下随州举子陈绍,见过元小侯爷。” 等了须臾,见车上没人吭声,陈绍双手揖礼,不卑不亢地道:“刚刚承蒙元小侯爷解围,陈绍感激不尽,但正所谓君子求诸己,无功不受禄,还请元小侯爷将这锭银子收回。” “噗”,元祥听罢,轻声嗤笑,翻了个白眼,用嘴型对着裴南秧说了句:“迂腐至极。” 裴南秧瞪了元祥一眼,清了清嗓子,缓缓念道:“治既行矣,民既赖矣,守之以至静,化之以无为,上有淡泊清净之风,下无薄恶叛离之俗。故言为教诏,非诰誓而自听;言为号令,不鞭扑而自随。” 车外的陈绍闻言顿时一愣,这段话乃是出自他在解试时所作的策论,虽然京中也有不少学子传颂,但能被这位不学无术的元小侯爷一字不落地背下来,怎么能不让人咋舌。 正当他暗自惊异之际,“元小侯爷”的声音又从车中响起:“陈会元,我欣赏你的文才已久,一直有心相交。虽然我也懂以财相交,财尽则绝的道理,但是我更不愿以势相交,落得势倾则败的下场。正所谓‘君子周急而不继富’,我有今日之举,不过是想用这一锭银子换取陈会元的以心相交,望能成其久远。” “以财相交,财尽则绝;以势相交,势倾则败;以心相交,成其久远……”陈绍低着头,反反复复念着这几句话,忽然间,他犹如醍醐灌顶般地一揖到地,正色道:“小侯爷,陈绍受教了。” “陈会元,这么说,从现在起,我们便是是朋友了。” 陈绍恭敬应声,可脑海中却蓦地萌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他竟然想揭开眼前那面由彩锦织成的车帘,亲眼见一见这位京城中大名鼎鼎的混世魔王——元小侯爷。 他微一沉吟,有些踟蹰地问道:“小侯爷,不知可否……” 他的话音未落,马车侧面的布帘被轻轻掀开,一张清秀的脸庞就毫无预兆地撞进了他的视线,只见面庞的主人眉目灼灼,对着他展颜一笑道:“我可不是什么元小侯爷,我姓裴,名唤南秧。陈会元,我们后会有期。” 听到裴南秧的话,大祥瞟了眼被轻轻放下的车帘,抬手挥动马鞭,重重落在了车前的两匹骏马身上。马儿吃痛,立刻撒开前蹄,朝着纩骑营的方向疾驰而去。 车内,元祥一脸惊恐地看着裴南秧,吞吞吐吐地问道:“小秧,你不会是看上刚刚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穷书生了吧?” 裴南秧嘴角一抽,闭上眼睛,侧过身子不再理会元祥。 我们可怜的元小侯爷却当她是默认,脸上的表情愈加精彩纷呈起来。 而此时,繁华一片的昌德大街上,人群车马熙来攘往,穿梭于街头巷陌的绿瓦红墙。一阵热风拂过,骄阳透过漫空的残云普洒下来,落在街中年轻举子身上,无意间在他的周围铺陈出一片绚烂。 或许没有人知道,正是从这一刻起,历史的车轮开始朝着与原先完全不同的轨迹缓缓转动,大宁乃至整片苍泽大陆上每一个人的宿命都将自此摆脱出既定的结局。 而街心正在发愣地陈绍也绝不会想到,在后世无数次王朝更迭、江山易主之后,在数不清的名字和造物湮没于尘土和风烟之后,这条见证着大宁上千年盛衰浮沉的昌德大街却因他的存在得以永载史册。 第八章 裴家男儿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吁!”伴随着一声吆喝,大祥勒住了疾驰的骏马,将车稳稳地停在了纩骑营的大门口。驻守在营门两侧的士兵们顿时一扫被烈日炙烤已久的倦怠,纷纷侧目朝着马车看来。 只见,金丝彩锦的车帘被一把掀开,多日未见的元小侯爷“嘭”地跳下马车,大摇大摆地走向纩骑营的大门。在他的身后,紧跟着一个穿着青衫的少年。少年的身形略显清瘦,额间系着条浅碧色刺绣抹额,衬着他雪白灵秀的面庞,透出一种独属于世家公子的俊逸风流。 看着二人走近,营门口身着轻甲的将领迎上几步,朝着元祥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哟,我们小侯爷看着气色不错啊,前几日弟兄们听说您又被侯爷揍了,还在下注赌您这回要在床上躺几天呢,没想到您这么快就能来营里了!” “是呀,小侯爷您这不是害人吗……”“小侯爷果然英明神武,你们几个快拿银子来!”“哎哟,我这个月的俸禄又没了……”一片哀嚎声夹杂着几个零星的欢呼声顿时从两边的队伍中响起。 “几天不见你们是皮痒了吧?”元祥瞪起眼睛,对着那个将领佯怒道:“张晋,你胆子不小啊,竟敢拿我设赌局,你快过来跟我比试比试,要是赢不了我,看我怎么收拾你。” “不敢不敢,”张晋忙摆出一副诚惶诚恐地样子拱手行礼,脸上却笑嘻嘻地道:“小侯爷神功盖世,下官哪是您的对手啊。不如这样,那几个弟兄打赌赢来的钱分您一半如何?” “还是你懂事,”元祥满意地拍了拍张晋的肩膀,转过头,像是刚想起还有裴南秧这号人物的存在,神情不屑地撇了撇嘴道:“几天前早朝的时候,裴大都尉拜托我爹从文职官员中给他推荐个军祭酒的人选,这不,我今日就帮他把这个文人带来了。” 张晋上下打量了一下裴南秧,并不意外地道:“看来,不仅是营中的校尉和军司马,就连军祭酒也要换人了。” “什么?校尉和军司马都换人了?” “可不,自从裴都尉接掌纩骑营以来,除了原来的宋校尉,营中其他的校尉和军司马不是从西府军里新调过来的就是按军功从寒门出身的兵士里选出的,照这个势头,不定哪一天,我的官职就能在你元小侯爷之上呢。” 闻言,元祥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可是只一刹那的功夫,他便又换上了往日轩轩甚得的表情,哈哈一笑道:“就你那身手,除非哪天我当大将军了,赏你当我的参将,你才会有上战场拿军功的机会。” 说完,他无视了张晋满脸的哀怨,径直往营内走去。走出没几步,他回头瞟了裴南秧一眼,不耐烦地道:“还不快跟上。” 裴南秧赶忙朝着张晋点点头,跨过高耸的营门,紧跟在了元祥的身后,一步步走进了这支护卫京师的铁骑。 铁甲森森,刀锋锐利。她穿过一排排或训练,或巡逻的兵将,又转过一个弯,就来到了纩骑营的中军大帐跟前。 营帐前站着的两排士兵看到元祥,均是面色一垮,想必也是参与了张晋先前说的赌局。可他们很快便正了神色,高声通报道:“禀报裴都尉,元郎将求见。” “让他进来。” 听到裴若承低沉的声音,元祥的脸上难得浮起了一丝不安,他朝着裴南秧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猛地掀开帐帘,颇有些就义意味地走了进去。 帐中,裴若承正立在一面屏风前的案几旁,和三四个将领商量着如何重新安排京城的布防。见元祥进来,他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在看到紧跟着走进大帐的青衣“公子”后惊愕地怔在了当地。 元祥颇为局促地干笑一声,有些心虚地道:“裴都尉,这是我爹为纩骑营推荐的军祭酒人选,不知道您……” “你们都先下去,”裴若承打断了元祥的话,寒着脸朝着在场的几个将领吩咐道。 待得众人领命退下后,裴若承目光森寒,扫过讪笑的元祥和正欲上前的裴南秧,怒火在瞬间蔓延了整个胸腔。他猛地一拍身前的案几,压低声音喝道:“这是什么地方?你们现在都敢胡闹到这里来了?” “大哥,”裴南赶忙向前迈了一步,挡在了元祥的前面:“是我求他带我来的。” “元祥,就算她不懂纩骑营的规矩,难道你也不懂吗?!”裴若承眼中怒意更甚,他面色冷若寒冰,转头看向裴南秧,沉声说道:“小秧,你年纪也不小了,应该知道什么地方不该来,什么事情不该做。” “大哥,正是因为我知道什么事该做,我才来的这里,”裴南秧迎上裴若承盛满怒意的眼眸,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想求你不要接下纩骑营都统的位子。” 裴若承顿时面色一怔,颇有些意外地看着她。沉默了片刻,他皱眉问道:“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让大哥和裴家成为各方势力角逐的牺牲品,”裴南秧长长吸了口气,缓缓说道:“眼下的陈掖,抛开驻守在城外的宣宁军不谈,城内的纩骑营、宿卫军和禁军可以说是各分职责,共同守备京师。其中,禁军直属于陛下;宿卫军分为勋、翎、策三卫,多世家子弟,宿卫内庭,列于内仗、保护漕运、修治城隍;而纩骑营则是担着防卫京城、维护秩序的重责。再看统兵之人,禁军的统领萧胤是陛下最信任的肱骨心腹;宿卫军以策卫居首,由兵部尚书霍廷代行上护军之责;而纩骑营将会由大哥你来统率。至于边境,爹的西府军镇西北,卫侯的东平军镇东南,东北和西南的军队则是由惠安王爷和公良将军分别率领。” 说到这,裴南秧停住了话头,看了眼正紧蹙眉峰、低头思索的裴若承,接着说道:“想必大哥已经听出来了,在京中风头最盛的三个皇子中,九殿下姜忱除了有韩昭那一派朝臣的支持和备受圣宠的母妃之外,表面看起来没有任何兵权的庇护;二皇子姜卓的母族公良氏虽然掌握着朝中的大半势力,可手上能染指的军队也不过是京畿各地的世族府兵和镇守西南的抚远军。而姜昀,虽不受陛下恩宠,却有军功傍身,与他休戚相关的有卫家、裴家,甚至是霍家。纵看京城边境的军队防卫,一共七个位子,姜昀一个人就占了四席,你说,陛下心里会怎么想?又会如何做?” “我猜,”还没等裴若承回答,裴南秧的嘴角就浮起一个冷漠的笑意,声音低得轻若蚊呐:“陛下一定会顺着其他朝臣的意思,拿独占两席的裴家开刀。” 话音落下,中军大帐内一时间安静得阒无人声。裴若承看着自己的妹妹,目光复杂地变幻,似乎有惊异,有审视,也有了然。许久之后,他紧盯着她的眼睛,沉声问道:“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是谁教你说的?” “没有人教过我,”裴南秧摇了摇头,淡淡说道:“这些道理,并不难懂。只是大家都被眼前的利益蒙住了双眼,没人愿意去想、也没人愿意去说罢了。” 闻言,裴若承静静凝视着少女的面庞,低低开口道:“小秧,每年生辰的时候,我都会问你要什么礼物,可你总说什么也不要,只想我和爹能一直留在京城、留在你的身边。可眼见有了这样的机会,你却……” “我的愿望从未改变过分毫,”裴南秧一瞬不瞬地看着裴若承,截口说道:“只不过,如今的陈掖,各方势力相互倾轧,一旦卷入其中,就再也没有置身事外的机会。我之前只是担心,害怕有一天你和爹会陷落于伏羌人的乱军和屠刀,但我更不愿看到你们成为朝堂上明争暗斗的陪葬品。因为,在我的心里,战死沙场,血染河山,才是配得上我裴家男儿的归宿与信仰。” 裴若承微微一震,心口骤然涌上了一股久违的热流。他的目光在一刹那间变得辽远,仿佛透过营帐的布幔看到了义阳城头瑰丽的落日,看到了弟兄们和父亲温热的面孔,看到了战场上西府军飘扬的旗番。 他垂下眼睛,望向案几上那张新制的京城布防图,双手蓦地握紧成拳。待他再次抬起头的时候,他的眼眸里染上了一层极浅的光亮,声音里也没有了先前的踟蹰和犹疑:“小秧,你的话,我记住了。” 在元祥领着裴南秧出了营帐之后,裴若承迅速在案几边的椅子上坐下。他从布防图旁的书卷堆里翻出本崭新的奏折,拿起手畔的一根羊毫笔在上面细细地书写起来。 很快,极轻的脚步声从他身后响起,一个修长的人影从屏风后缓步走了出来。只见,他穿着纩骑营兵士的轻甲,俊秀的面孔上正扬着一抹闲适的笑意。他斜倚在屏风上,似乎有些漫不经心地问道:“若承,看样子你是打算听小秧的话,回西北驻地去了?” “姜昀,小秧说的没错,依陈掖现下的局势,我们是应该避避锋芒了,”裴若承的嘴角泛出一个自嘲的苦笑:“更何况,抛开陛下的圣心不谈,我也希望,就算有一天我深陷泥潭,满手罪恶,在爹娘和小秧的面前,我还可以是当初那个刚正不阿、一心报国的热血男儿。” 听了裴若承的话,姜昀的面上敛去了平日里的玩世不恭,他低头看向腰间的一块螭型玉带钩,目光渐渐变得清亮柔和。良久,他有些无奈地轻笑道:“小秧这丫头,如今是真的长大了。不如我也遂了她的愿,回舅舅的东平军驻地去吧。” 第九章 似水韶华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小姐,少爷回来了!”随着小丫头秋菱的一声高呼,大宁镇西将军府前院的琉璃亭中,一道徘徊已久的鹅黄色身影顿时顺着甬道相衔、雕甍绣槛的回廊奔了出去。只见她飞快地穿过府内的池馆水榭,径直来到了尚未绕过照壁的男子面前。 看着那道风风火火的身影,裴若承眉头轻蹙,面色一沉,低声喝道:“小秧,你能不能有个姑娘家的样子?” 可裴南秧全然没把自家大哥的呵斥放在心上,她一把扯住裴若承的衣袖,急声问道:“大哥,你可有和陛下请奏……?” 对上自家小妹期待的眼神,裴若承骤然没了脾气,他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语气平和地道:“早朝之上,陛下应我之请,恢复了武定侯爷纩骑营都统的职位,并准我在三日后复归西府军驻地。” “三日……”裴南秧低下头细细思忖,如果自己没记错的话,上一世北周出兵长平的消息是在七月二十九那天传入的陈掖,距离现在足足有十天的时间。如今,天成帝谕旨已下,裴若承不会再有被派往长平的契机,也便不会再陷入韩昭和姜忱精心设下的危局。这样看来,她父兄和大娘的命算是保住了。突然间,她的心头忽然涌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欢欣,一个多月来潜藏于心底的酸楚和悲痛似乎终于得到了释放的契机,眼泪在一瞬间毫无征兆地滑落而下。 裴若承愣了片刻,随即抬手抹去了少女面颊上的泪水,轻声道:“当初劝我走的是你,现在跑来哭鼻子舍不得我走的人也是你,小秧,你怎么就长不大呢。” 对上大哥清净温和的目光,裴南秧绽开笑容,耸耸鼻子说道:“谁长不大了,我只是为大哥开心……” 然而她的话音未落,不远处便骤然传来一声清咳。她抬头望去,只见姜昀正穿着一身浅灰色的云鹤纹锦袍,嘴角噙着笑,吊儿郎当地斜靠在府门之上。 “姜昀,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都站在这里许久了”,姜昀直起身走到他们面前,一把搭住裴若承的肩,颇为哀怨地道:“可是我们裴大都尉只顾着和小秧兄妹情深,都不拿正眼瞧我,害得我都快变成望夫石了。” 裴若承闻言,一脸嫌恶地甩开了姜昀搭在自己肩头的手,冷声冷气地道:“宸王殿下,你下了朝就一路跟着我回府,究竟有何贵干?” “你这个人真没趣,”姜昀撇了撇嘴,转过头看向裴南秧,语调轻快地道:“小秧,归云楼新上了一出名唤梨花冢的戏,是由如音姑娘亲自唱的旦角。据说看过的公子小姐们都是唏嘘万千、夜不能寐,归云楼眼下因为这出戏都快要被踏破门槛了,不如我们也一起去看看?” 裴南秧静静看着姜昀,并没有应声。其实在上一世,她曾经看过这部戏,尽管如音姑娘唱得确实婉转动听,戏中讲述的爱情故事也着实催人泪下,但她一向不喜欢这种凄凄切切的音调。如今,在历经了太多的生离死别之后,她就更不愿去触发任何可能的哀恸和痛楚,生怕自己的回忆被轻而易举地勾起,生怕眼前失而复得的一切突然就变成了戏文里遥不可及的镜花水月。 “小秧,”见少女的眼眸中浮上了些许迟疑,姜昀面色一垮,可怜兮兮地说道:“我过几日就要去东平军驻地了,你就当是陪我看戏可好?” 裴南秧一怔,不可置信地问道:“你……要去东平驻地?” “是啊,裴大都尉把你劝他的话都告诉我了,”姜昀眨眨眼睛,讨好卖乖地说道:“我一直都是最听小秧话的,所以便立刻奏请父皇回东平军驻地了。” 闻言,裴南秧低下头,眼前渐渐被充盈的泪水晕染成模糊的光影。回东平驻地,这短短五个字之于她简直犹如三伏天里的甘霖,因为,这意味着姜昀不用再去长平,不会再白白丢了性命,也意味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不会再成为午夜梦回间那个最思慕的故人。 “小秧,你不会又要哭鼻子了吧?”姜昀的声音在她耳畔小心翼翼地响起。 “我又不是霍彦那个爱哭包,”裴南秧仰起头,轻扬唇角道:“看在你苦苦哀求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地陪你去听一回如音姑娘的戏吧。” 听到少女的话,姜昀的眼中顿时染上了一层明澈的笑意,他轻轻拉着裴南秧的衣袖,转身就往府外走去。 “慢着,”裴若承沉着脸,低低唤住姜昀:“你要看戏怎么不去找元祥和霍彦?为何非要死皮赖脸地拖我妹妹陪你去?” “元祥那小子一下朝还没来得及溜,就被武定侯爷抓去纩骑营做事了;霍彦就更别提了,成天都忙着给我父皇在内庭站岗呢。不过听裴大都尉这意思,是想陪我一同前去?”行至府门处的姜昀闻言,赶忙受宠若惊地回头问道,还顺便对着裴若承抛了个媚眼。 裴若承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个“川”字,他强压下把男人痛揍一顿的想法,迈步走到朱漆铜钉的大门外,目送着自家妹妹坐上了姜昀那辆极其花哨的马车,缓缓驶出了街巷。 转过几条街道,马车刚在归云楼前停稳,姜昀就掀开车帘,当先跃了下去。待他回过头,看见裴南秧大喇喇地撩着裙摆,准备跳下马车的模样,眸子里顿时染上了几分笑意。他转身走到车舆边,向裴南秧伸出手,笑呵呵地说道:“既然穿了女孩家的衣服,就应该有点世家小姐的样子。本王今日便屈尊做一回你裴大小姐的马车夫,伺候大小姐下车。” 听了他的话,裴南秧微微有些怔愣。她迟疑了片刻,似乎想通了什么,不由极浅地勾唇一笑,将手放入了对方的掌心之中。 这一刻,陈掖的阳光似乎变得有些清凉,街巷两旁槐树上零星落下的雪白花瓣在空中飘摇,旋舞间透着花心中一点可辨的淡黄。年轻的姜昀站在树下,眉眼弯弯,轻轻握着她的手,仿佛越过了前世今生的全部光阴才抓住了彼此间散落的匆匆韶华。很多年后,每逢槐树落花的时节,裴南秧总会想起永定二十一年的七月十九,想起那日槐花树下那个凝眸浅笑的少年,想起那时他们灿然于枝头,却尚未凋零于尘土的往昔岁月。 尽管裴南秧握着姜昀的手,可她仍旧没有像世家小姐那般颇有气度地被扶下马车,而是双足一点车辕,从马车上轻轻跃下。 姜昀无奈地摇摇头,松开她的手,从她发间轻轻摘下几片槐花瓣,置于掌心,笑吟吟地调侃道:“人家都说娇花配美人,但从小到大,无论什么花落到你的身上,都没有半点娇艳之感,可见,小秧绝对不是个美人。” 闻言,裴南秧狠狠瞪了眼姜昀,刚想回敬他几句,就听得一个清脆婉转的声音柔柔唤道:“宸王殿下。” 裴南秧顺着声音望去,不期然看见了一个身着淡粉色纱裙的妙龄女子。那女子乌发如墨、面凝鹅脂、颜若朝华,粉霞锦的缎裙衬着她绝丽的容色,使她看上去恰如枝头迎风摇曳的桃花,顾盼之间,流露出的是裴南秧一辈子也学不会的柔媚娇弱。她此刻朝着姜昀盈盈一拜,微微咬着嘴唇,眸子里带着七分欣喜三分哀伤,让人脑海中情不自禁地蹦出“其艳若何,霞映澄塘”的诗句。 然而姜昀的笑容却在瞬间消弭于无形,他的眼底沉浮过各种复杂的情绪,最后收敛了目光,颇为疏离地对着那个女子微微施礼,平淡无波地道:“弟妹有礼了。” 女子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煞白,眼眶也很快红了起来。她深深吸了口气,对与自己同行的一位男子说道:“砚清,你先上去听戏,我有些话要对宸王殿下说。” 听了自家姐姐的吩咐,韩砚清点点头,眼睛却朝着裴南秧望去,似乎是在等她和自己一齐进归云楼去,好给姜昀和韩家大小姐——韩书璃腾出单独说话的机会。 裴南秧的目光缓缓扫过这对韩家姐弟,蓦地,她微微冷笑,上前几步,对韩书璃不咸不淡地唤了句:“韩姑娘。” 尽管对裴南秧没像往日那般唤自己“韩姐姐”有些讶异,可韩书璃还是很快浮出了一个温婉的笑容,柔声道:“小秧妹妹。” “别叫我小秧,”裴南秧眉头一蹙,冷然道:“你也不是我的姐姐。” 韩书璃面色一僵,骤然间有些不知所措。一旁的姜昀和韩砚清也都满脸愕然,有些怔怔地看向裴南秧。 可裴南秧好似没看到众人讶异的神情,她抬头对姜昀淡淡说道:“我先去找个雅间,你与韩姑娘叙完旧再上来寻我。” 说罢,她也不等姜昀回答,转头便迈进了归云楼的厅堂之中。 第十章 彼时少年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待得归云楼中的小厮领着自己在二楼隔间坐下,裴南秧不由轻轻叹了口气。她知道,自己今日的举动落在旁人眼里,必是极不寻常。因为,一直以来,无论姜昀、元祥、霍彦跟韩砚清之间有多么地不待见,她都念在多年前与韩砚清相交匪浅的少年情谊上,对韩家姐弟一片谦和友好、笑脸相迎。但是如今,只要她忆及前世的一幕幕,她就没有办法不去想韩昭和九皇子对裴家处心积虑的算计与陷害,没有办法不去想她父兄、大娘惨死的情状,更没有办法再对着任何一个韩家人和颜悦色,哪怕是在上一世救过自己性命的韩砚清。 很快,随着交错的锣鼓声,如音姑娘从戏台后方聘聘婷婷地走了出来,甫一亮相,就博得了台下的一片喝彩。可裴南秧却似充耳不闻,她只是静静地坐着,目光淡淡落在窗外熙熙攘攘的街道之上。就在这时,隔间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她赶忙回过头,想着必是姜昀与韩书璃叙完话找了过来。然而,出乎意料地,映入她眼帘的居然是韩砚清那张孤傲寡淡的面孔。裴南秧的瞳孔骤然一缩,她强压下就要翻涌而出的记忆,沉声问道:“韩公子不好好看戏,跑来这里做什么?” 韩砚清眉头一蹙,面色骤然又冷了几分。但是,他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拂袖离去,反而在桌边的圈椅上坐下,凉薄的嘴唇一张一合,声音里满是冷峭:“我劝你,早日死了对姜昀的那颗痴心。” 裴南秧一怔,心底埋藏多年的秘密还是第一次被人放到台面上不留情面地揭开。她一刹间有些手足无措,但不过须臾,她便克制住了恍惚的神思,怒声说道:“韩砚清,你在这里胡说八道什么?还不快给我出去!” 韩砚清没有动,他看着少女的眼睛,勾唇冷笑道:“且不说他的心上人究竟是不是我姐姐,就算哪天他真的对你情深几许,你们也绝对走不到一起。因为,他想要的是一只家雀,可你,却一心想做只鸿鹄。” 见裴南秧的神色变得黯淡,韩砚清话头一顿,冷峻的面孔上染上了几分嘲讽:“前几日,津延河下游决口,东平军驻地周围的雎县、裕州等地灾情严重,陛下下令改迁河道,引水入泗。姜昀此时请命前去,差事倘若完成得好,不仅算是政绩一件,更可以收买当地百姓的民心。所以,你千万别以为他是听了你的话或是为了裴家考虑才回的东平军驻地。” 裴南秧心头顿时咯噔一下,她面色惨白,咬着牙,一字一字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昨天在纩骑营里见过哪些人,做过哪些事难道还要我来提醒你?”韩砚清冷眼觑着她,缓缓说道:“奉劝你一句,裴家若是不想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就别去趟姜昀的那滩浑水。” 裴南秧双手冰冷,她绞尽脑汁地思索着目前可能发生的情况,可结果好像没有什么不同——韩砚清这番话显是知道了自己去过纩骑营的事,那韩昭必然也会知晓,以他平日里的行事作风,又怎会放过这个参奏裴家的绝好机会?万一,天成帝下旨以示惩戒,虽然罪责不会太大,但如若因此耽误了大哥复归西北驻地的时间,之前的一切努力岂不是都白费了? 思及此处,无助、苦痛、绝望一阵阵朝她袭来,她猛地站起身,想去做点什么,却是前所未有的茫然失措。她的眼前似乎又出现了倒在血泊之中的大娘,胸口曾被匕首贯穿的地方也传来隐隐的钝痛。她木然转身,想往门外走去,可此刻她眼中除了前世的过往,什么也看不见。她朝前迈出一步,却不小心被身畔的桌脚绊住,身子不听使唤地就朝一边倒去。 韩砚清几乎是在瞬间站起身来,长臂一伸,将她一把揽住,双眼紧紧盯着她苍白的面色,沉声问道:“你怎么了?是头上的伤还没好吗?” 然而,裴南秧并没有出声,她静静地靠在他的臂弯里,目光滞滞,似乎连说话的力气也尽皆失去。 看着眼前的少女,韩砚清的心头忽然划过一丝尖锐的疼痛——从小到大,他见过不守规矩、顽劣调皮的她;见过与姜昀嬉戏斗趣、巧笑倩兮的她;见过马背上英姿飒爽、不输男儿的她;见过被岩石磕得头破血流,依然不哭不闹的她;却唯独没见过眼前这个脆弱到不堪一击的她。是他忘了,一直以来住在自己眼底心间,面对自己冷言冷语却永远一脸明媚的她,也不过是一个尚在碧玉年华的普通少女。他的眼里掠过怜惜和懊悔,声音里蕴着少有的温和:“你去纩骑营的消息我已经截了下来,我爹那边绝对不会知晓。我刚刚说得那番话,不过是想给你提个醒。” 言至此处,韩砚清突然停了下来,他低头凝视着裴南秧晶莹的面庞,唇角勾出一个极其苦涩的笑容,缓缓说道:“我只想让你分证清楚,谁才是真正对你好的人。” 听到韩砚清的话,裴南秧渐渐回过神,面色也不复之前的惨白颓败,她直起身子,狠狠推开了面前的男人,抬脚就往门外走去。 可还没走出几步,韩砚清就从身后一把拉住了她的衣袖,眸中划过几缕担忧之色:“大姐和姜昀需得处理一些要事,已经去别处叙话了,他们让我听完戏送你回府。你头上有伤,我……” 裴南秧闻言一滞,她用力扯回自己的衣袖,冷冷地截口说道:“韩公子,不劳您大驾,我自己可以回去。” 待得她走出归云楼,徐徐吹来的热风卷起路旁飘摇的花瓣,散落在她微微拂起的衣衫之上。裴南秧脑的海中情不自禁地浮现出韩书璃艳若桃李的容色与姜昀调笑自己与“娇花配美人”无缘的话来,心中不免升起一阵懊恼。她伸手拍去了衣襟上的落花,用脚尖将它们重重碾入了尘土。可是蓦地,她停下了动作,对着地上破碎的花瓣露出了一个颇为自嘲的笑容。 也就在这时,大抵是如音姑娘唱到了什么极为精妙之处,一阵喝彩声突然从归云楼里传了出来。裴南秧下意识地回头望去,却看见韩砚清正站在自己身后三丈开外的地方。对上自己突如其来的目光,他的面容上划过一丝局促,可他并没有避开,反而固执地向前迈了一步。 裴南秧眉心一蹙,扭过头,熟视无睹地往前走去,就像之后的很多年里一样,刻意忽视了自己身后那个倔强孤傲却不离不弃的少年。 第十一章 风云突变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大约走了一炷香的功夫,裴南秧刚转进镇西将军府邸前的街巷,就看见裴若承和霍芸正站在府门之外,满面凝重地与一个身穿暗紫色官袍、上绣孔雀方形补子的男人说着什么。在他们身后,两列黑衣皮弁、脚蹬白色厚底高靴的大理寺官兵威然而立,无声地诉说着大宁的律法尊严。 见到眼前的情状,寒彻骨髓的凉意立时充斥了裴南秧的每一个细胞——因为,在上一世,大理寺卿洛衍正是穿着这身晏紫色的官服,带着手下的兵卒们叩开了裴家的大门。在他们搜出裴冀和裴若承暗通北周的书信后,镇西将军府就被彻底打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思及此处,少女将颤抖的双手握紧成拳,强压下心中翻涌的不安,往前跑了几步,开口唤道:“大哥,大娘!” 听见她的声音,众人纷纷扭头望来。穿官袍的男人眼中精芒闪动,从袖笼里掏出一块金色雕花令牌,朝着少女一扬,不疾不徐地道:“近日下官奉圣上之命调查十七皇子坠马一案,经过多次查证,发现有人曾将乌头碱毒放置于马厩的饲料之中。在下官先后提审司马监的相关人等后,众人口供一致,均言坠马当天只有裴小姐在事前进过围场的马厩。所以,下官斗胆请裴小姐随我去大理寺问话,配合查案。” 他的话音刚落,霍芸眼梢一挑,怒声说道:“我家孩子之前为救十七殿下差点赔上了性命,现在洛大人却颠倒黑白,说我家孩子是谋害十七殿下的罪人,到底安得是什么心?!” “裴夫人,”男人面色如常、目光淡淡,声音里却尽是不容辩驳之意:“自洛衍接任大理寺卿以来,查案办事向来秉公自守,不为私利、不徇人情。若经查实裴小姐确与此事无关,我定会即刻送她回府。” “这其中必是有什么误会,”一直跟在裴南秧身后的韩砚清此时走上前来,他用眼角的余光飞快掠过少女愕然的神色,朝着洛衍蹙眉说道:“那日裴小姐在我之前就到了跑马场,当十七殿下来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约摸一盏茶的功夫。而马厩和跑马场之间的距离极短,她当时一直与我待在一处,根本没有机会事先得知十七殿下选的马匹,更别说去饲料中下毒。” “韩巡检怎知裴小姐不是早些时候下的毒?当日,那匹出事的马可是马厩里最好的三河马,除了诸位皇子,根本无人有资格挑选。所以,就算不知各位殿下的选择为何,只要对这匹骏马下毒,总能谋害到选马的皇子们。” “简直荒谬!”裴若承的眼神顿时一厉,他剑眉倒竖,高声喝道:“谋害众位皇子对我小妹有什么好处?洛衍,你一个区区三品官员,单凭几个不辨真假、莫须有的口供,就敢跑到我一品帅府来提人,还在这里大放厥词,究竟是谁借你的胆子?” “裴都尉是在拿官品阻扰下官办案吗?”洛衍面色微沉,理了理官袍的腰束,不卑不亢地说道:“今日就算是闹到圣上那,我也要提审裴小姐,将这桩案子查个清楚明白。” 裴若承满面怒色,正待切齿再辩,却被始终未发一言的裴南秧拉住了袍袖。她朝裴若承摇了摇头,随即扬着苍白淡漠的面庞,一字一句地说道:“洛大人,我愿意随你去大理寺接受审问。” “小秧!”霍芸大惊失色,急声阻止道:“好好的姑娘家怎么能被带去大理寺提审?这要是传将出去……” “大娘,不用担心,”裴南秧牵起一抹温和的微笑,她轻轻握住霍芸的手,安慰道:“清者自清,我相信洛大人必会给我一个公道。” 说罢,她走到寒意逼人的裴若承身侧,附在他耳畔轻声说道:“大哥,你千万不要去陛下面前为我辩解。你只要按旨在三日后离开陈掖,回到西府军驻地,陛下自会看在你和爹爹守疆卫土的份上,还我清白的。” 她的话音甫一落下,洛衍顿时不易察觉地轻挑眉梢,目光状似无意地在裴南秧脸上逡巡了须臾。随即,他轻甩袍袖,躬身退步道:“裴小姐,请。” 后夜时分,裴南秧抱膝坐在大理寺牢房的板床之上,静静数着不远处更漏传来的水滴声响。片刻,她抬头透过浅浅的曙色望向发白的天际,一双秀眉不由越蹙越紧——因为,这已经是她在牢中度过的第三个寅时了。 其实在被带来大理寺的路上,她曾盘算过一切可能发生的结果,可目前的情况却完全脱离了她所有的推测。因为,自从跨进大理寺的那一刻起,洛衍就将她恭恭敬敬地请进了这座牢房,之后整整两天多时间,她便再也没见过洛衍,更别说接受任何的审讯和刁难。 她静静回想着洛衍的一言一行,可是全然理不出半分头绪。她记得在上一世的时候,洛衍同样奉皇命调查十七皇子的坠马原由,然而在多方口供比对之后,洛衍查出是二皇子姜卓买通了司马监的小太监在饲料里下毒,之后又怂恿天成帝最宠爱的十七殿下与自己赛马,希望陛下因十七殿下的重伤迁怒裴家,好趁此绝了裴若承出任纩骑营都统的可能。为此,天成帝大怒,一度将二皇子手上所有的政务交都由九皇子姜忱接管,还关了二皇子足足数月的禁闭。然而奇怪的是,为什么到了这一世,查案却查到了她的头上? 她一介女流,根本没有什么价值,而裴若承也已辞去了纩骑营都统的位子,洛衍到底可以借此得到什么?他又为何要把自己关进大理寺却不前来审问?思虑之间,她隐隐意识到有些事情已经脱离了自己的掌控和前世的轨迹,朝着未知的方向延伸开去。 不过眼前,她已经顾不上这么多——只要裴若承今日能顺利地离开陈掖,是生是死、真相如何,便也不再重要了。 可偏偏,事与愿违。 她的念头刚一萌生,嘈杂的脚步声伴着钥匙的碰撞声就从走廊尽头由远及近地不断传来。随着一声脆响,裴南秧所在的牢房大门被狱卒从外面打开,一队大理寺官兵簇拥着洛衍,浩浩荡荡地走了进来。 裴南秧抬头看向面前的男人,目色遽沉,唇角浮起一个略带嘲讽的笑意:“洛大人终于想起我了?” “裴小姐这话当真是折煞下官了,”洛衍面上盛满了歉疚之色,连连躬身赔着不是:“这几日我已经派人查清了案情的始末——十七皇子坠马一案系由二皇子策划,跟裴小姐全无半点关联。之前的种种皆是我大理寺办案不利,让裴小姐平白受了这么长时间委屈。眼下我已将真相禀明圣上和镇西将军府,裴夫人和裴都尉在得知原委后便等在了大理寺外,说是要立刻接小姐回府。所以,下官特意来此护送裴小姐出去。” 裴南秧闻言一怔,凝眉不解地望向洛衍,却终究什么也没有问。片刻之后,她双手一撑床板,从上面轻轻跃下,跟着洛衍走出了牢房。 到了大理寺门口,霍芸远远就迎了上来,抓住裴南秧的手便是一阵哽咽:“小秧,你看你都瘦了……好好的姑娘家硬是被带来大理寺受苦,还闹得满城皆知,你以后要怎么嫁人……我又如何对得起你过世的娘亲……” “没事的大娘,”裴南秧对着霍芸极浅地一笑,斜睨着洛衍说道:“洛大人今日不是还我清白了吗。” 洛衍闻言,赶忙上前几步,对着裴若承揖礼到地,沉声说道:“裴都尉,这次是下官办案不利、查案不严,白白冤枉了裴小姐。待处理完此事后,我定会亲自去镇西将军府上负荆请罪。” “洛大人,你我同朝为官,负荆请罪就不必了,我只望你能在陛下面前据实以告,将本案中有罪的、无罪的、失察的人都一一说清楚了。”裴若承冷笑如霜,目光里带着的尽是寒若冰雪的锋芒。 “下官定会据实以报,绝不推卸半分罪责,”洛衍微微颔首,正色说道:“裴都尉还要去各营点兵,我便先行告退,不耽误裴都尉的正事了。” 见洛衍带着官兵们返回大理寺后,裴若承收回冰冷凌厉的目光,对着霍芸说道:“娘,我还要去各营点兵,您先带小秧回府休息。” “大哥,”还没等霍芸答话,裴南秧上前一步,截口说道:“你今日何时出发回西北驻地?我去城门口送你。” 听了裴南秧的话,裴若承缓缓回过头,只见他平静的眼神中夹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声音低沉地说道:“小秧,我不回西北了。” “为……为什么?!” “昨日早朝之上,长平那边传来急报,说北周欲借皇商遇害一事对大宁出兵,眼下他们的戎陵侯褚桓已亲率大军在长平北门外的溱河对岸扎营,不日便会渡河攻城。因此,陛下命我和姜昀迅速集结京师周围的军队,明日一早便领兵出征,驰援长平。” 听完裴若承的话,少女的面色在一瞬间变得苍白如死。怎么会这样?北周出兵的消息明明是在七月二十九日那天传入的陈掖,怎会整整提早了七天?又为何时间变了,可领兵之人还是她的大哥和姜昀?这样一来,她之前做的一切努力岂不是全部白费?难道她的大哥和姜昀还是逃不出惨死的宿命? 惊怒之下,她狠狠抓住裴若承的手臂,歇斯底里地说道:“大哥,你不能去长平!我们大宁这么多将领,为什么偏偏要你去?!大哥,你快去找陛下,让他收回成命……” “小秧!”裴若承一把甩开裴南秧的手,蹙紧眉头,怒声喝道:“你在这里胡闹些什么?!陛下的命令岂是你说改就能改的?再说,不是你对我说,血染沙场、保卫河山,才应该是裴家男儿的归宿与信仰吗?那么此时大宁有难,我又如何能置身事外?!” “大哥!”裴南秧几近崩溃,口不择言地高声说道:“北周的领兵之人可是戎陵侯褚桓啊,你为什么要巴巴地跑去送死?!” 一语落下,周遭的空气在瞬间陡然变得安静。裴若承抿着唇,目光淡淡扫过与裴南秧和同样焦虑不安的霍芸,自嘲地牵起嘴角道:“原来,根本没有什么裴家男儿的信仰和大义,你们害怕的,只不过是我技不如人、枉死疆场罢了。” 他沉着脸,从小厮手中拿过缰绳,翻身跃上了一匹骏马,眼神冷锐坚定地看向自己的母亲和妹妹,一字一顿地说道:“这次出征长平,我不仅要把来犯的敌军挡于城外,还要将北周戎陵侯的虎贲军彻底击溃。哪怕,这是父亲当年都没做到的事。” “大哥!你听我说……” 裴南秧声嘶力竭地想要再劝,但裴若承却挥动马鞭,迅速消失在了街巷的尽头。看着男人远去的身影,裴南秧六神无主地颓然坐倒,泪水顺着面颊无声地滑落在地。周围小厮和大娘的声音在她耳边不断响起,可她却只听见了时间刻度极速转动和希望在眼前燃烧殆尽,化为灰烬的声音。 第十二章 莲叶深深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秋菱,你现在真是胆子肥了,居然连我的路都敢拦了?”裴府西院的雕花门楼下,元祥板着脸,正“凶神恶煞”地看向挡在自己面前的小丫鬟。 被叫做秋菱的小姑娘虽然个子不高,但面对在京城百姓中风评极差的元小侯爷却一点也不露怯。只见她仰着一张颇为俏丽的脸庞,瞪着大眼睛,直梗梗地说道:“我家小姐从大理寺回来后觉得身子极为不适,眼前已经睡下了,你不可以打扰。” “睡下了?”元祥翻了个白眼,伸手在秋菱的脑门上重重一敲,恶声恶气地道:“也就你这种猪脑子能信,还不快给本少爷让开!” 秋菱吃痛,抬手摸着额头,气鼓鼓地看向元祥,却仍是不肯挪开一步。 元祥看着小脸涨得通红的秋菱,一时间竟没了脾气。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挤出一个颇为讨好的笑容,与她商量道:“不如这样,你去小秧门口传个话,就说我元祥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今日便是特意前来助她一臂之力的。倘若她听完后没有应声,我就即刻走人如何?” “你真的即刻便走?” “那当然,我元小侯爷从来都是说到做到,所以才能在京城百姓中获得极高的声望。” 听了他的话,秋菱一脸厌恶地撇了撇嘴,转身穿过白石板铺成的拱桥,朝着裴南秧居住的西厢房快步走去。 元祥望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颇为感慨地长叹一声:“这世上若我般聪慧的人果真是少得可怜。” 说罢,他闲闲往门楼上一靠,目光无意间就落在了白石拱桥两侧的荷花池中。池内,大片大片的荷花开得正盛,一阵暖风拂过,潋滟盈香的阡陌烟波毫无征兆地将他的思绪带回了十几年前的夏天。当时,他的年纪还很小,最爱的便是跟着姜昀、霍彦来到这片荷花池,比赛用轻功摘莲蓬。而彼时年少无知的裴大都尉和裴南秧大小姐就在一旁静静地吃着莲蓬,偶尔也会把因不幸落水而大哭不止的霍彦从荷花池里捞出来。 那时候,霍彦还是一个动辄就抹眼泪的爱哭包;姜昀还是个不谙朝堂、四处玩乐的年轻皇子;裴若承也还没变成如今这般少言寡语的冷脸都尉,而小秧,则是成日跟在大家身后,傻乐胡闹的疯丫头。可如今,这些零零落落的往事似乎都变成了莲叶浮萍间的脉脉水波,即使不经意间撩拨起记忆的纠葛,也会很快地消弭于无形。 “元祥!” 一声熟悉的呼喊骤然间打断了少年飘散的思绪,他回过头去,就见裴南秧穿了一件藏青色的短褐,束着京中男子常梳的盘髻,正急急地穿过拱桥向着自己而来。她的眼睛略有些红肿,显是哭过不久留下的痕迹。 元祥的眸光里顿时划过一丝了然,他笑嘻嘻地迎上前,拱手说道:“哟,失敬失敬!裴大小姐现在可是连大理寺都进过的人,看来我这京城第一混世魔王的名头要拱手相让了!” 然而,裴南秧却完全没有理会他的调侃。她死死盯着元祥,声音干哑地说道:“你究竟要如何帮我?” “我元小侯爷出马你还担心什么?”元祥难掩满脸的骄矜之色,从怀中掏出张薄纸,朝着裴南秧递了过去,得意地笑道:“看看,这是什么?” 裴南秧蹙着眉头,有些疑惑地展开那张纸,就见上面花草纹的边框内从右至左密密麻麻刻着一段小篆:“互通有无,负骗陌命。坑灭生理,虎喙孤商。资本为利,抛家宿店,飡风披星,离乡别井。地临艰辛,异乡栓客,举目无亲,任凭发卖。可怜生作他乡客,死作异地游魂。告众提司:以押解长平苏南带土布、茶、丝绸货。乞众革恩加羁,依像放行。”末了,在她身着男装的小像和一连串地名下面赫然扣着户部的“准”字朱批和关防之印。 “这是……?” “从陈掖到长平所有关卡的通关文牒,”元祥立刻接过话头,仰着脑袋,神采飞扬地说道:“我可是跟户部那个老匹夫斗智斗勇了好几个时辰,好不容易帮你弄来的。” 裴南秧微微一愣,红着眼眶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想去长平?” “我还能不了解你?三年前,你不过是听说西北战事吃紧,就一溜烟跑到义阳去找你父兄。如今你大哥是真的凶多吉少,你还能老实地呆在这府里?”元祥走到拱桥边,一屁股坐在扶栏之上,撇撇嘴道:“与其等你混在出征的军队里被灰溜溜地发现,还不如我事先助你一臂之力,省得你折损了我们混世魔王的名头。” “原来连你也觉得我大哥此去凶多吉少,”裴南秧将那张通关文牒小心翼翼地放入了前襟之中,苦涩地笑道:“可他为何就偏偏铁了心要去?” “还不是你那句‘战死沙场才是配得上裴家男儿的归宿’给闹的,”元祥长叹一声,摇摇头道:“那日在纩骑营,你说的一番话显是想让裴大都尉赶紧回义阳去,别当啥劳什子的都统了,保住命比什么都重要。可你家裴大都尉压根没有听懂,昨儿早朝的时候,韩昭那老贼前脚向陛下暗示应该由你大哥领兵抗击北周,裴大都尉后脚就顺着他的意思跪拜请命了。更无奈的是,姜昀不但不劝阻,还要和你家裴大都尉一起出兵长平。唉,我算是看不明白了,韩昭此举显然是觉得我们这一战从北周那讨不到好处,才想让裴大都尉去当冤大头的。这用心连我都能察觉到,他们两个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裴南秧接过话头,冷笑如霜道:“虽然长平易守难攻,但北周此次显是有备而来,又由他们那位大名鼎鼎的戎陵侯亲自领兵坐阵,到时候万一前线出了什么岔子,韩昭必定将全部罪责都算在我大哥的头上。” “我看不仅于此,”元祥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道:“你想想,就在你大哥要回西北驻地的当口,先是你莫名其妙地被抓进大理寺,然后北周又莫名其妙地出兵长平,不仅如此,纩骑营最近还莫名其妙地死了一个弟兄,说是得知远在老家的父母妻儿被暴匪所杀,想不开服了毒。可巧的是,在我带你去纩骑营的那天,正好是由他在负责你大哥的帐前防卫。” 话及此处,元祥抬起头,难得正色道:“这几件事虽然看似不相干,但都与你大哥有所牵扯。凭我敏锐过人的直觉判断,只怕是有人从中作梗,不想让你大哥回到西北驻地,又或者,是有人处心积虑地想让你大哥来做这次长平之役的主帅。” “无论是谁,不过都是想在我大哥失利后,以故意败北为由给我们裴家扣上个通敌叛国的罪名罢了,”裴南秧冷哼一声,无视了身旁满面惊异的元祥,沉声说道:“洛衍将我收押大理寺监牢却不问审的确匪夷所思,但纩骑营士兵自尽的那件事,我倒是不意外。” 元祥闻言,脸色蓦地染上了几分疑惑,不禁挑眉说道:“不意外?” 裴南秧状似不经意地挪开视线,轻描淡写地说道:“前几日,我去归云楼看戏的时候碰到了韩砚清,他那时便已知晓我们去过纩骑营的事。如果没猜错的话,应该是你死去的那个弟兄告诉他的吧。” “不对呀,”元祥不解地看着裴南秧,眉头已然拧成了一个结:“那士兵若是韩昭的人,发现我们去过纩骑营应该算是大功一件,又为什么要服毒自尽?再说,有这么好的一个把柄,韩昭那老贼居然没有去陛下面前告我们的状?” “因为……韩砚清说他会把消息截下来,不让韩昭知道。而截下消息的最好办法,显然是让纩骑营的那个兵士永远开不了口。” “哦——”元祥拖长声音,恍然大悟地感叹道:“这小子为了你竟然不惜拔掉他爹设在纩骑营的暗桩,看来他对你是情……” “瞎说什么?!”裴南秧几乎是立刻打断了元祥的话,低喝出声。 “我什么都还没说,你那么急着打断我干什么?”元祥嘿嘿一笑,弯着眼睛看她,满面促狭地道:“难怪前几日早朝的时候,韩砚清会第一个跳出来,在陛下面前为你辩解求情。现在想想,这小子除了不阴不阳了一点,也没那么讨厌。” 说到此处,元祥顿住了话头,从拱桥的扶栏上跃下,凑到裴南秧耳边低声道:“反正你的心上人已经订亲了,不如你趁机用美色将韩砚清一举拿下,最好能让他们父子反目成仇,然后我们就可以……” “订亲?!”裴南秧倏地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截口问道:“这怎么可能?!” 元祥叹了口气,摆出一副“我就知道你接受不了”的表情,语重心长地道:“小秧,他前日就与礼部尚书姚迁的女儿订亲了。你也别想不开,就他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迂腐样儿,除了会写几篇酸溜溜的文章,其他哪一点配得上你。” 手无缚鸡之力?迂腐?酸溜溜的文章?裴南秧一头雾水,不明所以地问道:“你说的是谁?” “还能有谁?不就是上次我们去纩骑营路上碰到的,那个和你眉来眼去的随州举子陈绍吗?”元祥满脸不屑地哼了一声,冷嘲热讽地说道:“他在京城名头那么响,最后殿试却连个一甲都没排上,切,这种徒有虚名的人根本不值得你放在心上,要我说……” 裴南秧向着还在骂骂咧咧地元祥翻了个白眼,刚想给他一巴掌让他闭嘴,却被突然划过脑海的一个念头扼住了动作——随州,不正是北周此次真正要攻破的要塞吗? 虽然她不能阻止裴若承和姜昀出征,也不能跑到天成帝面前拿一个毫无根据的理由让军队从长平改道随州,但劝说一个对自己颇为推崇的随州举子回家乡任职,抢在北周进攻之前巩固城池、加强防卫却并非难事。倘若随州能多抵抗几日北周军队的进攻,熬到援军前来相助的时候;倘若她再找到法子让姜昀免于被刺杀的命运,那么,她的父兄不就能摆脱无妄的灭顶之灾了吗? 一瞬间,裴南秧的眼前似乎燃起了一团微弱的光亮,虽然那道光依旧遥不可及,但至少能在绝望的尽头点亮通往希望的道路。她抬起头,乌黑的眸瞳里染上了一层从未有过的坚定,双手蓦地攥紧复又放开,转身便往辕门外跑去。 待得骂在兴头上的元祥回过神,裴南秧的身影早已落在了数米之外的回廊之上。见状,元祥急忙扯开嗓子,高声嚷道:“小秧,你要干什么去?” “去找陈绍。” 听到少女的话,元祥先是一愣,紧接着满脸惊恐地喊道:“喂,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去给他做小妾啊!快回来!!” 然而裴南秧连一个回头都没施舍给他,眨眼的功夫就消失在了视线之外。 元祥满脸沮丧,嘟囔道:“完了完了,小秧要是不顾身份跑去当那个穷书生的小妾,我爹和裴大都尉还不得把我给揍死?不行不行,我要去把她找回来!!” 说罢,元祥用尽他毕生所学的轻功一路狂追了出去。 等他追到了镇西将军府的大门之外,小厮大祥顿时哭丧着脸迎了上来,一把抱住他的手臂干嚎道:“少爷,裴小姐太欺负人了,她抢了你的马车也就算了,居然还把我从上面上扔了下来。你看,我新做的衣服都摔脏了。少爷,你要为我做主啊!!” “我养你有什么用?!”元祥闻言恨恨地踹了大祥一脚,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你一个大男人居然被一个女人抢了马车,还被扔了下来,真是丢尽了你家少爷的脸!!别在这瞎嚎了,还不快去给你家少爷弄匹马来!” 大祥一脸委屈地答了声“是”,刚盘算着要去哪买马,就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他定睛一看,马上的人赫然是少爷的另一名贴身小厮大元。 “少爷,大元来了,这下有马了!”大祥一脸兴奋地喊道,还不忘朝大元挥了挥手。 然而,大元压根没理他,他直接越过了大祥,在元祥面前勒住马缰,跳下马说道:“少爷,老爷让我找到你后,一定要给你原封不动地带一句话。” 元祥一阵头皮发麻,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我爹说啥了?” “老爷说:‘元祥,你现在长本事了,都敢跑到户部去闹腾了,还不快给我滚回来和吴尚书道歉,不然我一定打断你这小兔崽子的狗腿’。” “这个吴尚书真是小气,不就捆了他一下,抓住他的手盖了个户部的朱批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居然还跑来告状,”元祥蔫蔫地耸着肩膀,嘟囔道:“还有我爹,骂人怎么这么没水平,兔崽子哪里会长狗腿。” “少爷,你快别抱怨了,还是赶紧回去道歉吧。先前要不是夫人拦着,老爷都要带着家法亲自冲过来了!”大元一边拉元祥上马,一边急声催促道。 元祥犹豫了片刻,还是耷拉着脸上了马。他叹了口气,在心里默念了三遍:“小秧,为了我的身家性命,可千万别去做那穷书生的小妾啊。” 随后,他一夹马肚,满脸不情愿地朝着武定侯府的方向疾驰而去。 第十三章 旧日情轻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就在元祥垂头丧气往回赶的时候,裴南秧驾着从大祥手中夺来的马车,一路风驰电掣地穿过繁华街市,直至望见登科楼的红松木匾额方才勒紧了缰绳。 待得将马车交给引路的小厮之后,裴南秧理了理衣襟和发鬓,自觉没有失礼之处,便一个跨步,迈进了登科楼的大门。 由于没中第的举子大多已经启程返乡,而中第的贡士、进士们又纷纷忙着在京城各处拜访名流、打通关节,所以此时的登科楼与几日前相比略显冷清,除了厅堂内陈列历代名人法帖的石案旁围站着几名举子之外,楼里的其他地方都只零星散落着屈指可数的区区之众。 裴南秧四下环顾了一番,就见通往后院厢房的雕花木门前立着两个身穿劲装的护院。在他们身侧,一个小二打扮的人正满脸无奈地与一名紫衣公子交谈。那个紫衣公子年纪不大,面相颇为秀气,一身织锦缎的长袍衬着他白皙的脸孔,竟意外地显出几分属于女子的清丽。 裴南秧微一沉吟,抬脚走到几人面前,刚想开口向小二询问陈绍的住处,就听见那个紫衣公子高声说道:“登科楼虽然曾经住过不少显贵名人,但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开门做生意的酒楼,你凭什么不让我进去?” “冯公子,现在登科楼里住的这些个举子可都是日后能平步青云的官老爷,不是谁随随便便就能见的,”小二忙满脸赔笑,语气中却带着几分不容置喙的意味:“再说了,我先前已经帮您通报过,可陈进士那有贵客来访,实在不方便来见您。” “有贵客来访?”姓冯的小公子轻晒一声,瞪大眼睛怒声道;“从前日起,我每次来找他的时候,他要么不在,要么就是有贵客来访,敢情他比今年的新科状元还忙?” “冯公子,我不过就是一个打杂的,新科状元和陈进士谁比较忙我着实不知。但登科楼的规矩从古至今都是以举子为大,让不让你进去自是得听各位贡士、进士们的吩咐,您为难我又有什么用?” “那好,”姓冯的小公子扬起眉峰,拉过一张凳子坐下,怫然道:“既是如此,我就在这里等着,有本事他永远都别出来。” 小二看着油盐不浸的冯小公子,叹了口气,摆摆手道:“那您请便吧。” 一旁的裴南秧见状,不由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冯小公子看来是根本不懂登科楼的规矩。从古至今,这内院除了举子之外,从来不容外人随意进出,哪怕就是达官显贵前来拉拢新科进士也得由楼内小厮通报获准后方可入内。所以,光靠耍小脾气又如何能得偿所愿? 她眼波一转,上前向小二揖了个礼,客客气气地说道:“不知陈绍陈进士住在哪一间房,可否麻烦您帮我通报一声?” 小二眼角一抽,上下打量了裴南秧一番,开口道:“今日还真是巧了,我刚和旁边那位冯公子说过,陈进士厢房之中有贵客来访,不方便再见外人。您看,您是跟冯公子一起在这等着还是改日再来?” 裴南秧愕然抬眉,这才知道那位冯小公子吵着闹着要见的陈进士竟然就是陈绍。她偏头思忖须臾,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递给小二,言辞恳切地说道:“我是真的有急事要见陈进士,烦请你把这锭银子交给他,就说有故友来访,盼他前来一叙。” 小二定定看着裴南秧的眸子,迟疑了片刻后,他接过银子,叹了口气道:“那你在此处稍候片刻,我去给陈举子通传一声。” 裴南秧连忙拱手致谢,目送小二走进了后院。待她收回目光,甫一偏头,就见冯小公子坐在木椅上,睁着双好看的大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裴南秧被她看得有些发怵,只得弯了弯身子,朝冯小公子微微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 冯小公子匆忙回了一礼,但目光仍旧灼灼地望着她。裴南秧心中一阵古怪,不由也细细打量起面前的这位冯小公子来。可没承想,这一望,她竟觉得冯小公子当真有几分眼熟。 正当她拼命回忆着自己与这位公子哥儿的交集之时,冯小公子突然眼睛一眯,轻呼道:“我想起来了,你是……” 然而,他的话音未落,裴南秧就听得院门后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清正略带欣喜的声音便从她身后响起:“裴公子,你怎么来了?!” 裴南秧回过头,就见陈绍穿着一身墨灰色长袍,头顶梳着整齐的发髻立在近前。也不知道是不是深色衣饰衬托的缘故,整个人看上去竟比初见时消瘦了不少。 她抬手对陈绍行了个男子间的相见礼,朗声笑道:“都说人生四大喜事莫过于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和金榜题名时。眼看着陈兄就要独占其中的两样,小弟又怎能不前来贺喜。” 陈绍闻言,嘴角微提,竟露出了个颇为苦涩的笑容:“裴兄弟莫要取笑我了,殿试之上我不过是位列二甲,至于与姚姑娘的订亲……” “订亲?!”陈绍话音未落,一直未曾出声的冯小公子突然猛地站起,不可思议地高声诘问道:“原来这才是你对我避而不见的原因?!” 闻声,陈绍猛地转头看向一旁的冯小公子。然而,就在眼神交汇的一刹那,他的瞳孔蓦地一缩,急急移开目光,朝裴南秧说道:“裴兄弟,此间人多眼杂,不是谈话之所,我们去厢房叙话如何?” 裴南秧眉梢淡掠,目光划过冯小公子清秀的面庞和陈绍急切的神色,忽然心下一片了然。她没有多言,只轻轻颔首,随着陈绍往后院走去。 “陈绍,你给我站住!”冯小公子厉声喝道,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你忘了曾经对我说过的那些话了吗?” 闻言,陈绍倏地顿住了脚步。他深吸一口气,转身对上冯小公子泪水盈盈的双眼,抿着嘴角,一字一顿地说道:“冯姑娘,陈绍不过是一届穷苦书生,攀不上你们冯家的高门大户,之前的种种都是陈绍的不是,从此之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再也不要相见。” 说罢,他不再理会“冯小公子”的悲泣,异常决绝地跨过了通往后院的大门。 一进登科楼的后院,陈绍紧绷的身子一瞬间放松了下来。他看向裴南秧,满面颓败地开口道:“让裴姑娘见笑了。” 裴南秧知道陈绍必是打听过自己的身份,因此听到“裴姑娘”的称呼之时未显露半分讶异之色。她抬头注视着面前的男人,正色道:“刚刚那个女扮男装的姑娘,若是我没看错的话,应是冯阁老的孙女冯梓瑶吧。” 陈绍的手微微一颤,他点点头,垂下眼睑道:“没错,确是冯姑娘。” “你与她……?”裴南秧眼波流转,略带试探地开口问道。 陈绍低低叹息,言语中蕴满了难言的怅惘:“我和冯姑娘相识于今年的三月初二。那时,我刚中了国学解试的解元,而冯姑娘的二哥冯越却是原本解元的热门人选。冯姑娘想是为自己的哥哥打抱不平,便女扮男装前来登科楼与我比赛诗文。虽然她最终输给了我,但是她辞趣翩翩、才藻艳逸,一来二往,便与我引为知己。等到我发现她是姑娘家的时候,心中更是喜不自胜,于是向她许诺,只要我通过了礼部的省试,就即刻上门向她提亲。” “难怪我与你初见之时,冯越要那般刁难于你。依我猜测,这冯梓瑶是冯阁老唯一的孙女,又是陈掖有名的才女,纵使冯家不拒绝你的提亲,也定然不会将她轻易许配与你。” “裴姑娘说的半分没错,”陈绍自嘲一笑,语调低沉地说道:“冯家虽没有当场拒绝我,但却要我在殿试中拔得头筹,才愿将冯姑娘许配给我。彼时我自诩尚有踔绝之能,一时意气,便答应了冯家的要求。可到头来我却连一甲都没排上,又何谈状元及第。” “不以成败论英雄,陈兄虽然位列二甲,但就凭那句‘使天下相率而归于君子长者之道’的立论,别说今年的新科状元冯越,就算和历代大家相比,也绝不落下风。” 闻言,陈绍的脸上闪过几分淡淡的神采却又很快消逝于无形。他垂着头,目光微黯,低低叹道:“可新科状元终究不是我……” “其实,”裴南秧纤眉一扬,截口说道:“今日早已不同往日。就凭陈兄如今在帝都的才名,就算你不是新科状元,冯家也未必不会对你和冯姑娘的亲事松口。” “不可!”陈绍低声喝道,不知是要说服别人还是要说服自己:“陈绍能有今日,全凭恩师姚大人的提携,如今姚大人欲将自己的女儿许配与我,我又岂能驳了他的好意去求冯府的施舍!” 看着男人满脸坚决的模样,裴南秧不由想起元祥那日取笑起陈绍迂腐的话来。她望向对方的眼睛,转开话题说道:“陈兄,我们先不说那些扰人心烦的旧事。今日我来找你,其实是有件要事想与你相商。不过听说您那有贵客来访,不知道是否打扰了……?” 她的话音还未落下,陈绍就连忙摆手说道:“虽有贵客不假,但我们不过是闲来无事,在阁间清谈阔论罢了,又何谈打扰二字。更何况,那位贵客亦是陈绍的知己,诗才文章,均是一流,我很早便想引见他与裴姑娘相识。今日赶巧,若是裴姑娘不嫌弃,不如移步去见一见陈某的这位知己如何?” “荣幸之至,”裴南秧展颜一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那便请陈兄代为引荐了。” 陈绍拱手回了一礼,带着裴南秧顺着后院的长廊往前行去。待到了东面底楼的第二间厢房门口,陈绍转过身,朝着裴南秧沉声说道:“这便是我的住处了,裴姑娘请。” 第十四章 一介书生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当厢房的雕花木门被应声推开,坐在内堂官帽椅上的一位年轻公子立刻放下了手中的龙泉窑青瓷茶盏,抬头朝门外望来。 然而,待他看清陈绍身后的裴南秧时,不由倏地瞪大眼睛,脱口唤道:“小秧?!” “霍彦?!”裴南秧亦是惊异万分,扬眉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陈绍立在门栏前,来回看了看两人的神色,斟酌着开口:“少哲和裴姑娘认识?” “仲承来京中的时间不长,有些事情恐怕还不知晓,”不过须臾的功夫,霍彦便恢复了平日里的严肃清傲,淡淡说道:“小秧是我的表妹。” 闻言,陈绍面露惊异之色,言语中颇有些感慨之意:“少哲,之前我向你提起的那位‘以心相交’的朋友正是裴姑娘,若是早知道她和你是表亲,我也不会因为怕耽误了裴姑娘的闺誉而不告诉你她的名字。” “哦?”霍彦直视着裴南秧,微微挑眉说道:“我之前便一直在猜,究竟是何方神圣,才能坐着元祥这个混世魔王的马车招摇过市。不过若是你的话,倒也不稀奇了。只是那句‘以财相交,财尽则绝;以势相交,势倾则败;以心相交,成其久远’的论断居然出自小秧之口,确是让我颇为意外。” 裴南秧听罢,笑眯眯地走上前,在霍彦对面的一把椅子上落座,无比真诚地说道:“霍彦,噢不,表哥,你才兼文雅、学比山成,我平日从你那耳濡目染的多了,才能偶尔说出这样的佳句。” “就你嘴贫,”霍彦无奈地一笑,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皱起眉头对着裴南秧正色道:“你先前虽是被无故牵连才进的大理寺,但此事说到底终究是有伤闺誉。在这个节骨眼上,你不躲在府里避避风声,竟然还敢跑到登科楼来找少哲?你今日要是不小心被别人认出来,你之后在京城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裴南秧不以为意地撇撇嘴,小声嘟囔道:“你们两人都熟悉到可以以字相称了,我怎么就不能来恭贺一下陈兄的高升之喜……” “何来高升之说?”陈绍满面苦笑,一屁股坐在了霍彦下首的木椅之上,敛袍说道:“此次殿试我仅位列二甲,若不是恩师在御前进言,圣上是决计不会将国子监主簿这个七品官职许诺于我的。更何况,圣上明日早朝的时候才会对今年的新科进士们正式下旨定品,现如今,我不过是两手空空的一介书生罢了。” “仲承,”霍彦眼睑眯起,轻哼一声:“才华文章,孰高孰低,天下士子心中自有公论,哪怕你榜上无名,也足以算得上是白衣卿相。” “白衣卿相?”陈绍有些好笑地勾起唇角,沉声说道:“我陈绍在意的并不是功名和官位,我只不过是想有个机会能以身报国、扫荡摧清,为大宁开创一个真正的清明盛世。” 裴南秧望着眼前意气风发的陈绍,颇不赞同地摇了摇头:“看来陈兄是铁了心要做那兼济天下之人。可在我看来,兼济天下,看似光明,实则险象环生,倒不如做个百无一用的书生,看似晦暗,实则可以明哲保身、逍遥自在。” “男儿在世,当有长风之向,又岂能独善其身,曳尾於涂?!” “好!!”裴南秧几乎是立刻拍手和道:“陈兄果然是大丈夫,我大宁男儿就当如是!!” 闻言,霍彦和陈绍均是一愣——这前一秒还在说兼济天下不如明哲保身的人怎会转变得如此之快? 对上两个男人疑惑不解的神色,裴南秧坐直身子,与他们定定而视:“其实,我今日来此是有要事与陈兄相商,先前怕陈兄不答应,才妄自出言试探罢了。” “要事?” 裴南秧点了点头,将自己前世的一段过往编造了些许,凝着脸杜撰道:“今日我从大理寺出来后,元祥曾约我去归云楼听曲饮酒,说是要庆祝一下我的劫后余生。我们进了归云楼后,无意间听见了两个成汉商人的对话。他们说,最近几个月的粮草生意特别好做,眼下是大宁开战需要粮草,而半个月前北周也从他们那收了大量的粮草,走水路送去了嘉阳关外。” “嘉阳关?!”霍彦瞳孔骤缩,不可思议地高声问道:“北周的粮草运往了嘉阳关?!你确信没有听错?” “没错,就是嘉阳关,”裴南秧面沉如水,声音冷肃:“我当时便猜想,或许,北周此次出兵的目标并不是长平,而是……” “随州。” 一直没出声的陈绍此刻蓦地抬头,只见他眉峰紧蹙,眼神锐利却难掩慌乱:“我们随州虽背靠着嘉阳关这个地势之险,可一旦北周军队趁我们不备攻破了关隘,随州城就会犹如一马平川,任由北周铁骑长驱直入。到那时,还不等西北和东北的驻军前来驰援,北周军队就会通过京阳古道直逼陈掖而来。” “之前我还在想,北周那位戎陵侯当真是艺高人胆大,竟然敢兵指长平,拿北周最弱的水战与我们大宁相博,”霍彦此时已经收起了先前的惊慌,他呷了口茶,寒目如霜:“到头来,这不过是他声东击西、调虎离山的计策罢了。看来,北周这次是早有预谋,想要一报七年前的久泾原之仇了。” “若不是七年前陛下听信韩昭谗言,趁着北周力战伏羌之际,假意出兵相助,实则借道九泾原直取北周都城而去,以此不信、不仁、不义之举撕毁了大宁与北周多年的盟约,大宁又岂会有今日的危难?” “仲承慎言!”霍彦声音微扬,打断了陈绍的大逆不道之语,转头对裴南秧说道:“那你来找仲承又能做些什么?” “我想请陈兄在陛下明日定品之时放弃国子监主簿的官职,自请前去随州任职,”裴南秧眉目不动,一眨不眨地看着陈绍:“只有提早备战、巩固城防,随州城才有可能拖到援军到来的那一天。” “不妥!”霍彦几乎是立刻出声反驳:“仲承就算去了随州又如何,他一届新上任的文官,可以调动的不过是州府内一星半点的兵卒,又有什么能耐让随州城外的驻军听他的号令行事?退一万步说,就算那些驻军提前防范备战,也不过是拖延几日的功夫。到那时,没有陛下的命令,你要去哪里找援军?还是你认为陛下会凭着你在酒楼里听来的三言两语和毫无凭据的猜测就出兵随州?” “陛下自是不会听,所以我才来找陈兄帮忙。只要陈兄能在嘉阳关拖住北周的军队,并发出求援的文书和信号,我就有把握能找到援军…”裴南秧看着霍彦和陈绍投来的质疑目光,犹豫了片刻,终究是如实说道:“元祥已经帮我拿到了去往长平的通关文牒,我会想办法混进军营,从大哥和姜昀那拿到兵符,调动惠安王爷的驻军驰援随州。” “什么?!你简直是无法无天!”霍彦大惊,竖起眉梢,压低声音怒喝道:“为了一个没有实据的推测,你叫仲承陪着你胡闹也就算了,现在你居然还想偷拿文牒、盗取兵符,这要是被发现了,哪一条不是欺君的大罪?!” “表哥!我也是没有办法!”裴南秧沉声说道,目光执拗而坚决:“一旦北周真的攻破了嘉阳关,大宁帝都便岌岌可危,到那个时候,我们的陛下会怎么做?他不会去想这些年来的宴乐游乐、大兴土木早已拖垮了大宁的国力,也不会承认是自己没有早些发现对方的奇谋良计,他只会想着如何将自己与战败的责任彻底撇清。依我看,他多半会以七年前我们大胜北周的九泾原之战作比,将今日的失利尽数算在我大哥、姜昀以及随州守军的头上。而韩昭只需趁机诬陷是我们裴家暗通北周才导致了战争的失利,再编造出几个莫须有的证据,等待我们的就会是一场无妄的灭顶之灾!” “可是……”霍彦的眉头蹙得死紧,缓缓说道:“这一切毕竟都只是你的推测。倘若北周没有去攻打随州,你又当如何?” “表哥,虽然这些只是我的道听途说和推测,但确是眼下最合理的解释。不然,为什么北周要拿他们最不擅长的水战与我们在长平对攻?为了几个皇商打一场并没有胜算的仗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所以,这所有的一切无非是一个局。” 见两人似有动容,裴南秧停了须臾,继续说道:“北周之所以选择长平开战,是因为长平乃是大宁东北面最后一座重镇,离随州的距离较远,那边的军队短时间内是无法赶到随州驰援的。然而,碍于长平城外有溱河这条天堑,北周要进攻长平就必须与我们展开水战,可偏偏水战是他们的弱项,根本无法引起我们的重视。于是,他们派出了那位大名鼎鼎的戎陵侯,利用他的名声和我们对他的畏惧之心,轻而易举地吸引了大宁的主力军队。这样的话,随州一旦被袭,我们就会陷入无援军可调的孤立无援之地。” 听完裴南秧的话,两个男人的脸色变得愈发苍白凝重。在一阵漫长的沉默之后,陈绍攥着茶盏的手缓缓松了开来,他抬头看向裴南秧,面容沉肃地说道:“裴姑娘的推测有理有据,只不过仲承乃是一介书生,只知舞文弄墨,不知被甲执兵。但眼下国势如此,仲承必尽己所能,哪怕是赔上区区三尺微命,也要守得随州安宁。” 霍彦眉峰一紧,刚要出言劝阻:“仲承,你……” “少哲,”陈绍截口说道,眼神中微光漾动:“哪怕裴姑娘的推测只有万一的可能,我也得回到随州去。因为,随州不仅是我的家乡,更是大宁的屏障,我不能让北周的铁骑有任何机会在我的乡土与国土上肆意践踏。” “陈兄高义,不慕荣利,修身正己以怀天下,当为读书人之楷模!”裴南秧倒了杯茶,起身朝陈绍举杯道:“南秧便以茶代酒先敬陈兄一杯,待得随州事毕,再与陈兄浮一大白!” “好!”陈绍也站起身,豪情毕现地举起桌上的杯盏,向裴南秧敬道:“仲承定不负所托。” 随即,两人相视一笑,将杯中的清茶一饮而尽。 霍彦面色微沉,他动了动嘴唇,想说些什么,可最终还是选择了默然不言,静静听着身旁的两人商量着之后的计划。 待得交谈结束,已经是酉时将尽。裴南秧、霍彦与陈绍道了别,并肩站在登科楼的大门外,等着小厮们去后院牵来马车。伴随着一阵阵晚风,登科楼前吊着的几只灯笼微微晃动,里面的光透过笼上覆着的轻纱映照在裴南秧的脸上,明明灭灭、看不真切。 霍彦转过头,眯起眼睛望向身旁的少女,忽然觉得自己从未真正看清过她。记得从前,每当他和姜昀谈论朝局之时,她总是一脸无趣地和元祥打打闹闹。那时侯,他只当她年纪小,又是个姑娘家,看不懂朝堂上来来回回的明枪暗斗。可如今想来,她不是不懂,只是不愿懂罢了。 霍彦蹙了蹙眉,沉吟了片刻,还是忍不住开口道:“小秧,朝堂之事,不是你一个女孩子家可以左右的。” “表哥,”裴南秧抬起头注视着霍彦,神情是他从未见过的执着坚定:“肇有人伦,是称家国。我无意于你们的权谋斗争,也不懂你们的盘根错节。我今日所做之事,不过是想保住家人的性命罢了。” “可你要知道,无论初衷为何,只要你扎进了这乱局之中,便再也走不出去了。” 裴南秧苦涩一笑,思绪不受控制地回到了前世那一个个被鲜血染红的夜晚,清冷的声音不由带上了几分凄凉之意:“我既是裴家的人,就注定无法独善其身。我不求有朝一日能走出这乱局,我只求能倾我所有,让我的家人、我的朋友、我在乎的每一个人在这乱象丛生的京城里安然无恙地活着。” 霍彦没有答话,他看着面前这个企图用一己之力扭转乱局、守护一切的少女,不知道是该感佩于她的勇气还是该呵斥于她的天真。然而,此时的他绝对不会想到,就是这样一句看似稚嫩的坚持会在不久的未来掀起惊涛骇浪,直至颠覆朗朗乾坤。 第十五章 西厢夜话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长风袭袭,夜凉如水。 无边的黑暗早在月升日落间吞没了整个帝都,抹去了红砖绿瓦和楼阁飞檐之上遗落的最后一丝暮色,与陈掖亭台阁宇间的推杯换盏、醉生梦死与歌舞靡靡相映成趣。 “吁——”伴随着一声马嘶长鸣,裴南秧将马车稳稳停在了自家府邸的后门口。待她从车上轻轻跃下,值守的两个小厮立刻迎上前,鬼鬼祟祟地说道:“刚刚夫人去了西院,不过在听秋菱说小姐身子不适后,她也就没有进房,所以没发现您不在府里。” 裴南秧点点头,像往常一样掏出两颗碎银递了过去。两个小厮顿时眉开眼笑,连声道谢,拉着马车就要往府里走去。 “等一下,”裴南秧扬声叫住他们,淡淡吩咐道:“这是我找元小侯爷借的马车,你们赶在宵禁前帮我送到他的府上。顺便,再帮我给他带句话——就说明日五更开禁后,他有位好兄弟苏南约他在城门处一见。” 两个小厮对望一眼,心下觉得只要是和元小侯爷有关的事,发生什么也不足为奇,便也没再多想,齐齐点头应允。随后,其中一个小厮立刻爬上了车辕,驾着马车往武定侯府的方向驶去。裴南秧看着车辙远去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走进了身后的府邸。 在穿过花木繁茂的东院之后,便是一条通往西厢房的十里长廊。此时此刻,明亮柔和的月光似水倾泻,划过少女的指间,却又很快消散于无形。就好像是那时间深处流落的前尘往事,哪怕再执着、再刻骨铭心,还是会幻化成一程随风而逝的流沙,徒留碾过一地的寂然与回忆。 从长廊尽头迈入西院,裴南秧刚想往自己的厢房走去,脑袋上就被什么东西轻轻砸了一下。她定睛一看,脚边滚落的竟是一个圆圆的栗子。 她几乎是立刻抬头望去,就见一个穿着白色常服的年轻男子正坐在厢房对面的花厅屋顶上,长眉弯弯,墨玉般的眼眸里漾着满满的笑意,轻袍流袖、衣袂飞扬,映着半空中的寥寥皓月,仿若落尽了尘世间的辗转风流。 裴南秧瞳孔微缩,眉头顿时蹙得死紧。她目光一落,直接无视了眼前的男子,抬脚就要往前走去。 “小秧!”男人喊了一声,见少女还是没有回头,只好叹了口气,拿起身侧的一个酒壶,带着三分委屈、七分遗憾的语气说道:“唉,看来小秧是真不理我了,那这一壶上好的桑落酒我也只能一个人自饮自酌了。” 闻言,裴南秧脚步一顿,转身狠狠瞪了男人一眼,旋而双足点地,纵身跃上了花厅的屋顶。随即,她一把夺过男人手中的酒壶,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一口饮毕,裴南秧放下酒壶,看着面前笑眯眯的男人,没好气地问道:“姜昀,你不是明日就要出征了吗?你现在不去各营点兵,跑到我这来做什么?” “点兵这种事交给裴大都尉就好了,我堂堂皇子,自然是要做大事的。比如,鼓舞鼓舞士气,再比如抢来裴大都尉的军功在父皇那里请个赏。” 听了姜昀的话,裴南秧一脸嫌恶瞪了他一眼,懒得理他的胡说八道,拿起酒壶又喝了一口。 看着裴南秧抱着酒壶的样子,姜昀轻笑一声,伸出手揉了揉少女的脑袋,唇角轻轻勾起:“蒲城桑叶落,溱岸玉簪秋。愿持河朔饮,分劝戎陵侯。小秧,你这喜好倒是和北周那位大名鼎鼎的戎陵侯不谋而合呢。” 然而话音落下,裴南秧没有半分理睬他的意思,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有施舍给他。 姜昀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可怜巴巴地道:“小秧可是还在生我的气?那日在归云楼,韩姑娘与我是真的有要事相商,等我再去寻你的时候,你已经被关进了大理寺。我去求父皇无果,便只好跑去曲邙山猎场再三查问,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二哥陷害你和十七弟的证据。你也知道,以我和皇后娘娘的关系,本不该揭穿二哥。可这次为了救你出来,我专门派人把证据暗中送到了刑部和大理寺,也算是将功折过了吧?” 裴南秧听罢心头微颤,可面上依旧是一副平淡无波的模样。就当姜昀以为她不会再开口的时候,少女忽然转过脸,启唇问道:“你为什么要去长平?” 姜昀眼睫一弯,刚想打趣几句,却在对上裴南秧认真的眉眼后,泯灭了开玩笑的心思。他收敛了笑容,淡淡说道:“小秧,你一定不会忘记七年前的那场宁周之战吧。那一场仗,大宁虽然大获全胜,但天下人似乎早已忘记了那些逝去的生命,也不再口诛笔伐我们撕毁盟约、发动战争的背信弃义。今时今日,唯一还能让他们津津乐道的,就是十六岁的戎陵侯褚桓在那场战争中击败了我们战无不胜的裴冀将军,守住了通向北周都城的最后一条防线,挽救了一个国家顷刻覆灭的命运。” 听到此处,裴南秧不解地皱起眉头,定定看向姜昀,等着他接下去的话。 “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去长平的原因,”姜昀侧过脸,目光沉沉地看向远处的天际:“因为对于每一个领兵的将领来说,除了守疆卫土之外,都渴望有一天能在战场上与·你父亲裴冀将军或是戎陵侯褚桓那样的当世名将一较高下。因为,打败了他们,就算不能名垂千古,也可以不负史官的千秋史笔。所以这一次,我必须去,并且必须赢。” 裴南秧闻言,几乎是立刻嗤笑出声:“什么名垂千古、什么千秋史笔的荣耀,都是过于奢侈的东西。这世上,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了。” 姜昀轻轻一叹,面容之上又恢复了往日的佻达模样。他咧嘴一笑,意气风发地说道:“小秧,有些事情,你们女孩子家不会明白。再说了,我和你大哥是什么人,区区戎陵侯算什么?你就等我们把他的虎贲军杀个片甲不留吧。” “吹牛。”裴南秧冷哼一声,不留情面地撇嘴说道。 “唉”,姜昀满面无奈,摇头叹息道:“我们小秧真的是又刻薄、又无情、又……” 就当他还在摇头晃脑地不停数落之时,裴南秧忽然握住了他的手,眼神恳切而又明亮地说道:“姜昀,算我求你,可不可以不去长平?” 姜昀蓦地一怔,目光先是落在了两人相握的手上,随后又望向了对面的少女。只见在月光下的映照下,少女的面庞白皙剔透、眼眸灵动、睫毛纤长,虽然说不上清绝脱俗,但也是难得的仪容韶秀。他轻轻弯起唇角,眼中浸出的是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神色:“小秧,我真的……非去不可。” 闻言,少女的眸子陡然一黯,她一把甩开姜昀的手,恶狠狠地道:“那你就赶紧滚去长平吧。” “你这丫头怎么这么没良心,”姜昀哭丧着脸,痛心疾首地道:“明日我就要去长平了,战场上刀枪无眼,说不定我就回不来了。你不给我念经祈福也就罢了,还在这里骂我,枉我特地跑来给你送桑落酒。” 裴南秧啐了一口,翻了个白眼道:“好人不长命、祸害留千年,谁死了也轮不到你。” “说得倒也有理,”姜昀哈哈一笑,拍了拍裴南秧的脑袋,站起身道:“天色不早了,估摸着你家裴大都尉也快回府了。本王得赶紧先走一步,要是被裴大都尉发现我在他宝贝妹妹的院子里,那我可就真的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说着,他抢过裴南秧手中的酒壶,仰头喝了一口,旋即转身跃下屋顶,笑容灿烂地朝着裴南秧遥遥挥手:“小秧,等我从长平回来了,就带你去曲邙山打猎骑马,再请你喝十坛桑落酒!哦不,一百坛!然后让裴大都尉为我们付账!” 说罢,他未等裴南秧答话,就从西院侧门闪身而出,消失在夜色之中。裴南秧望着男人远去的背影,不禁想起了上一世为大哥和姜昀送行时的场景。而如今,相似的话语和摆脱不了的历史轨迹似乎又在向她昭示着那不堪回首的结局与终难变更的宿命。 裴南秧深吸了口气,硬生生将就要夺眶而出的眼泪逼了回去。她攥紧双拳,抬头对着漆黑的夜空轻轻说道:“你看着,这一次,我就算豁出性命,也要让大哥和姜昀完好无损地回来。” 话音落下,没有回答,甚至连风声也停了下来。偌大的庭院寂灭无声,只余一轮皓月、一个残影,一缕孤魂。 第十六章 陈掖一别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咚——”当五更的更鼓发出最后的声响,当帝都的层层楼阁仍旧静谧在暗沉的天光之下,当属于白日的风尘烟火还未被晨钟暮鼓幽幽唤醒,陈掖的北门已经如同往常一般准时开启,等待着来往帝都的商贾与行人。 半柱香的功夫后,裴南秧骑着一匹白色的骏马穿过通济街,在城北迎来布庄的门口勒马翻身,稳稳落在了地上。 须臾,又一阵马蹄声从街口传来,裴南秧回过头,不期然看见了一幅极度匪夷所思的画面。只见,元祥正矫首昂视地坐在马上,神色动作间颇有几分“英姿飒爽”的味道。而他身下的骏马却完全是另一番光景,先不说马背上系着的那些五颜六色的包袱,就连马脖子上也套着两个装满东西的小布袋,一个个随着马儿的奔腾此起彼伏地扬起,简直算得上“蔚为壮观”。 待元祥下了马,裴南秧嘴角微抽,指着那些大大小小的包袱问道:“这些都是什么?” 元祥得意地摸了摸马鬃,努努嘴道:“这些可都是我从家里偷来的土布、清茶和丝绸。你的通关文牒上不是写你是个生意人吗,不带些货品怎么行?做戏就要做全套,懂不?” “那……”裴南秧指着马屁股上挂着的一个巨大方形包袱,挑眉问道:“这又是什么货物?” “这是我的被子啊。” “被……被子?” “没错,”元祥抬起头,看着裴南秧一本正经地说道:“因为我要和你一起去长平。” 少女的表情瞬间有些龟裂,她强压下把元祥胖揍一顿的念头,咬牙切齿地道:“你要是跑了,不说纩骑营会不会找你,光是你爹就会把陈掖翻个底儿掉,到时候查到我头上该怎么办?” “你放心,我爹是绝对不会找你麻烦的!!”元祥一脸凄苦,拉住裴南秧的袖子干嚎道:“你就带我一起走吧,我得逃婚啊!!!” “什么?!逃婚?!” “可不,”元祥长叹了一口气,哭丧着脸道:“都是为了帮你弄那个通关文牒,我绑了吴尚书,硬逼着他在文牒上盖了章。这老匹夫当时再三发誓,说他绝不会向别人透露这件事,可我当日前脚离开,他后脚就去我爹那告恶状,还说要闹到圣上那去。我爹娘自是一顿求情,没想到这老匹夫居然说如果我娶了他的女儿,这件事就到此为止。我的亲爹和我亲娘听罢没有丝毫的推脱,转眼就欢天喜地把聘礼送到吴尚书府上去了。” 裴南秧被这峰回路转、一波三折的故事惊得目瞪口呆,不可思议地问道:“吴尚书要把女儿嫁给你?!就是那个位列陈掖三大美人之一的吴锦汐?” 元祥摆摆手,一副“可不是吗,但我不稀罕”的样子,但眉宇间又莫名有点嘚瑟:“虽然我对这种娇滴滴的大小姐没什么兴趣,但不得不承认,吴尚书这老匹夫别的本事没有,论到慧眼独具,他绝对是全陈掖第一。” 裴南秧嗤之以鼻,满脸嫌弃地上下打量了一番元祥,摇摇头道:“真搞不懂,吴尚书究竟是看上了你哪点?” “大概……”元祥很认真地侧头思考了片刻,神色颇为诚恳地说道:“是因为我的样貌、才学和人品?” 少女闻言不禁噗嗤一笑,心头的忧思似乎也淡了几分,她忍俊不禁地说道:“那就祝你早日抱得美人归,成为吴大尚书的乘龙快婿。” 说罢,她翻身跃上元祥的坐骑,用配剑割断了马屁股上拴着被子的麻绳,沉声说道:“被子还给你,其他东西我就先带走了。还有,拜托你一件事,如果长平这一仗我们败了,圣上要招我父兄回京的话,求你一定要想办法拦住他们,决不能让他们回到陈掖。” 闻言,元祥微一怔愣,随即凝了面色,缓缓点了点头。 裴南秧低垂眉眼,微微曲身,朝着元祥抱拳揖礼,郑重说道:“多谢元小侯爷!” “等等!”眼看着裴南秧就要纵马离开,元祥上前一步拉住缰绳,神秘兮兮地道:“昨儿我被叫回府的时候,你猜我在你家门口看见了谁?” “谁?” “就是那个不阴不阳的小子,对你心怀鬼胎的那个。” “心怀鬼胎?不阴不阳?”裴南秧偏头想了想,挑眉问道:“你说韩砚清?” “可不就是他吗。我那时急着回府,匆匆扫了几眼,就见他在你家门外徘徊来徘徊去的。你说,他会不会是想去找你一诉相思之苦?” “瞎说什么,”裴南秧轻叱一声,从元祥手中扯过马缰道:“元祥,话不多说,后会有期了。” “小秧,”元祥难得敛起笑容,端正了面色:“我其实是想跟你说,如果有一天,你真的遇到了麻烦,而我和其他人因为种种原因无法出手相助的时候,或许只有韩砚清可以不计得失地去为你赴汤蹈火。” 裴南秧眉心一蹙,眼前忽然浮现出了上一世韩砚清劈开囚车,带她逃跑的情景,她沉默了须臾,终究还是浮出了一个冷笑。随即,她扭头朝元祥道了声“保重”,夹紧马腹,朝着城门的方向疾驰而去。 到了城门口,裴南秧跳下马,将元祥用“不情不愿”婚约换来的通关文牒递给了守门的士兵。 北门的守卫接过文牒,正正反反地看了好几遍,又仔细打量了裴南秧一番,开口问道:“你……叫苏南?” “是的军爷,”裴南秧急忙赔上笑脸,恭敬地说道:“小人乃长平人士,一直都在陈掖做些小生意养家糊口。这不是听说长平快打仗了,小人便想着赶紧回去,把一家老小都给接出来。” 听完了少女声情并茂的说辞,那个守卫又仔细比对了通关文牒上的画像和裴南秧的面容,沉吟了片刻后,他将通关文牒还了回去,撇撇头道:“过吧。” 裴南秧见状,赶忙点头哈腰地连声道谢,策马往城外奔去。 看着少女远去的背影,守卫挥手招来身旁的士兵,急声说道:“你马上去禀告巡检大人,就说他画上的那个人刚刚出城了,请他立刻过来一趟,要快!” 士兵闻言,当即点头应诺,朝着不远处的巡检衙门跑去。 第十七章 知君此行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晨起日暖,风轻云细。 待韩砚清匆匆赶至陈掖北门之时,城门守卫邹明立时疾步上前,躬身揖礼道:“见过巡检大人。” 韩砚清冷着面色,沉声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看着男人眼底眉间流露出的焦急之色,邹明凑到他耳边,用极轻的声音说道:“大人,五更刚过不久,有个小公子带着一些货物从这里出了城。卑职见他与你书房画像上的姑娘长得极为相似,便派了人前去向您禀告。” “你可还记得他叫什么名字?” “下官没记错的话,应是名唤苏南,”邹明眼眸稍抬,细细禀道:“那个小公子拿着一张去往长平的通关文牒,我反复查验过,上面的户部大印确实是真的,所以只能先放她出了城。” “长平?!”韩砚清声音略提,脸色骤然又苍白了几分,片刻之后他蹙紧双眉,低低说道:“邹明,你牵匹马过来,我要立刻出城。” “是,大人!” 出了陈掖,韩砚清顺着官道快马加鞭地向北而行,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终于在京郊的宁武关前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此时,裴南秧正牵着马立在等候进关的队伍中。在她的前方,十几辆刻着曼陀罗花纹的辎重车正从关口依次向后排开,逐一接受着卫兵们的检查。而她的身后,则是停着一辆绫罗飘扬的四骑马车,马车的侧面也同样雕刻着如出一辙的曼陀罗花纹。 韩砚清面色阴沉地翻身下马,径直向着裴南秧的方向走去。到了近前,他一把抓住少女的手臂,将她从队伍中拉了出去。 裴南秧骤然一惊,本能地翻转手腕,迅速挣脱了男人的钳制。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是来带你回去的,”韩砚清面色冰冷,轻甩袍袖,压低声音说道:“你刚从大理寺出来没多久,就假造户部文牒,是嫌惹得麻烦还不够多吗?!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什么时候连宁武关都归巡检大人管辖了?”裴南秧嗤笑一声,极为淡漠地回道:“我手中文牒的真伪自有关口的守卫判断,至于我的名声,就更不劳韩公子费心了。” 韩砚清听罢眉头蹙得死紧,他再一次拽住了裴南秧的手臂,眸色紧绷地说道:“你不能去长平,你会死在那里的!” 闻言,裴南秧没有甩开韩砚清的手,她抬起头,紧紧盯着男人的眼睛:“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韩砚清微微一愣,下意识地避开了裴南秧探究的眼神,缓缓说道:“我只知道你现在做的每一件事,都足以招来杀身之祸。” “杀身之祸?”裴南秧满是嘲讽地勾起唇角,眸心却是一片清寂深凉:“我如今就算什么都不做,你爹也迟早会对我们裴家动手。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死个明白。” “不会的,只要你愿意,我……” “除非我死在这里,”裴南秧打断了他的话,一字一句地说道:“否则我今日非去长平不可。” “那便对不住了。”韩砚清眼中厉色一闪,还没等裴南秧做出反应,他举剑抬手,直接切断了裴南秧坐骑的喉管。马儿还没来得及发出一点声音,就砰地倒在了地上,鲜血瞬间留了一地。 “你如今若仍是执意要去长平,我就立刻回陈掖将此事禀告圣上,”韩砚清羽睫一扬,定定看向少女,沉声说道:“这广武县方圆二十里都没有驿站,如今你没了马,估计还没等你走出广武县,就会被官兵乖乖地带回去。” “韩砚清!”裴南秧的怒气腾地涌上心头,她唰地拔出了腰间的长剑,直直地向男人刺去。 韩砚清避也不避,他只是执拗地盯着裴南秧的眼睛,一字字道:“你不能去长平。” 言语之间,银色的剑尖已破空刺来,可最终还是在距离男人胸口不到一寸的地方猛地停住。 裴南秧握剑的手微微颤抖,她强忍住心头怒火,咬了咬牙,刚要开口说话,就听得身后传来一个慵懒的声音:“你们两个大男人在这里拉拉扯扯许久也就算了,现在又是见血又是动刀的,还让不让我们商队过去了?” 裴南秧寻声望去,就见身后的那辆四骑车辇之上,一个男子正掀着马车前面的布帘,居高临下地斜晲着他们。他的面容极为俊秀,一头青丝未束,直直披散在脸颊两侧,身上绛红的袍子松松垮垮地穿着,前襟处微微敞开,隐约可以看到一小片白皙的皮肤。他的肩头此时正靠着一名极其美艳的女子,一袭杏色薄衫已经滑落到接近胸口的位置,香肩半露,透出一种说不出的香艳颓靡。 裴南秧眼珠一转,收了长剑,朝着马车里的男子抱拳道:“这位公子,在下乃长平人氏,之前在京城做生意的时无意间结识了这位官爷未过门的妻子,虽然我与她两情相悦,但却从未有半分逾越之举。后来,她嫁给了这位官爷,我们便再无往来。可这位官爷却不肯放过我,总是对我百般刁难。如今长平大战在即,这位官爷竟然杀了我的马,想阻拦我回乡接母亲。公子,我见你与夫人这般恩爱,可否体恤一下天下有情人的拳拳之心,带我一程,我只要到了下一个驿站就会立刻离开。” “一派胡言!”韩砚清忍不住抬高声音,怒声呵斥道:“你立刻跟我回去!” “公子,”裴南秧全然不理韩砚清的叫嚣,她长袖轻扬,一把拽住红衣男子的衣角,低声下气地道:“求您了。” “爷,”马车上那名美艳的女子见状,娇娇柔柔地开口道:“这小兄弟长得挺标致的,不如我们就帮他一把如何?” 红衣男子眼眸微眯,伸出手将女子下巴轻轻一勾,无不宠溺地道“都听你的。” 说罢,他转头对着裴南秧露出了一个极为炫目的笑容,仪态万方地说道:“上来吧。” 裴南秧连忙揖礼道谢,刚想跃上马车,就被韩砚清再一次狠狠拉住。她深吸了口气,无喜无怒地看向男人的双眼:“韩砚清,我不知道你们韩家这一次究竟打得是什么算盘,我只知道,若是我大哥和姜昀死在了长平,我也绝对不会独活。” 韩砚清微微一愕,抓住她的手竟缓缓松了开来。 见状,裴南秧迅速爬上了马车,坐在了红衣男子的对面。随着车辙缓缓向前行进,她掀开车帘往后望去——只见,在熹微的晨光下,韩砚清的身影愈行愈远,最终化作了一个固执的小点,消失于马蹄扬起的漫漫尘埃。 第十八章 兵者之道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辰时初至,天光尚早,大宁都城北面的安远门下却尽扫往日的安静沉谧。成群结队的百姓们早早围站在了通济街的两侧,纷纷伸长脖子眺望着列阵如龙的军队。 站在队列最前头的将领穿着一身玄甲,目光在不远处的人群中逡巡了片刻,不禁将眉头蹙得死紧。 “大军出征在即,裴大都尉却这般愁眉苦脸的,让百姓们看见了,还以为你是怕了北周那个戎陵侯呢。”一旁与裴若承并辔而立的俊秀少年摇了摇头,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道。 “姜昀,我总觉得有些不踏实,”裴若承低垂着眉眼,神色间略显惴惴:“小秧今日竟然没有来给我们送行,我担心她会不会像几年前那样偷偷跑去长平……” “小秧不过是在生我们的气罢了,”姜昀弯眉轻笑,成功引起了围观少女们的一阵躁动:“那日她跑到纩骑营苦苦求你回西北驻地,可你却终究食了言。再说昨天晚上我去找她的时候……” “等等,”裴若承骤然打断了姜昀的话,扬眉问道:“你昨天晚上来府里见小秧了?” 姜昀急忙一阵干笑,嘻嘻哈哈地道:“裴大都尉不要这么小气嘛,我是知道小秧不想让我们去长平,所以才给她带了点桑落酒赔罪来着。” “姜昀,”裴若承冷着脸,沉声说道:“小秧现在也到了嫁人的年纪,再也不是从前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了。之前她被关入大理寺已经声名有损,今后她须得谨言慎行才能在名门闺秀中求得一席之地。所以,你若是对她无意,还是和她保持距离较为妥当。” 闻言,姜昀的笑容慢慢淡了下来,他沉吟片刻,艰难地撇了撇嘴,颇为委屈地道:“我与小秧一起长大,情分自是远超旁人。不过既然裴大都尉这么说了,我以后注意点便是。” 裴若承看着姜昀故作轻松的表情,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沉默须臾后,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蹙眉问道:“这都什么时辰了,陛下怎么还没到?” “父皇今日要给新科举子们定品,估计是耽搁了吧。” “兵者,国之大事,上关国家存亡、下系黎民生死,陛下怎能因为定品而延误大军开拔的时机?”裴若承面色一沉,低声诘问道。 闻言,姜昀勾起唇角,笑容里尽是冰凉之意:“七年前的那场九泾原大捷让父皇高枕无忧了太久,要不是北周那位大名鼎鼎的戎陵侯亲自挂帅,父皇估计都不会把这场战事放在眼里。” 裴若承眉峰微拧,刚要说话,就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通济街另一侧遥遥传来。不过须臾的功夫,一队身穿红色袍服的宦官策马穿过密密麻麻的人群,行至大军之前,拉长音调高声道:“传圣上口谕……” 裴若承和姜昀对望一眼,立刻翻身下马,以军礼跪地,静静等待着天成帝的谕旨。 “今北周犯我大宁边境,朕除敌之心至坚,特封宸王姜昀为征北主将,昭武都尉裴若承为次将,代朕剿敌。即日领兵五万出征长平,保大宁北疆无虞!钦此!” “儿臣领旨!”“臣领旨!” 领头的太监宣完旨,赶忙下了马,点头哈腰地说道:“让宸王殿下和裴都尉久等了。您们有所不知,今年的新科举子们与往时大相径庭,其中有几个竟然不同意定品的安排,在殿上陈情了许久,从而耽搁了陛下前来送行。眼下既已过了辰时,六殿下和裴都尉便赶紧开拔吧。” 听罢,裴若承和姜昀几乎同时微不可觉地皱了皱眉,但终究未发一言。他们朝着领头的太监颔首致意,随后翻身上马,调转坐骑看向身后的大军。 在看见裴若承“请”的手势后,姜昀点点头,一直吊儿郎当的面容陡然变得肃穆起来,他拔出长剑,一字一字地高声说道:“三军听令,如今北周不请自来,以皇商为由,欲侵我国土、扰我北疆、破我社稷、流毒于百姓万民。我宸王姜昀受命于天子,行征北之令,必当身先士卒,将敌军痛歼力尽,受赐于祖奠之前。众将士,可愿随我出征,克卫长平,威拭北周?!” “我等愿意!我等愿意!” 一时间,兵将们呼声震天,回荡在陈掖的上空,点燃了这个属于大宁的清晨。而后,帝国的兵士们在百姓的欢呼声中,浩浩荡荡地越过陈掖的北门,向着长平城奔袭而去。 多年之后,大宁宣武帝十一年撰写的编年体史书《宣平通鉴》第两百零七卷中留下了这样一段记载:“永定二十一年秋,天成帝以宸王姜昀为主将,昭武都尉裴若承为次将,率五万骑出长平,合短兵、诛全甲,拒北周大军于津沿河故道,当为后世治军之楷模。” 而在这段话的后一页,还有着另一段文字记录:“时太宰陈绍年二十四,师从礼部尚书姚迁,赐进士出身。祈元定品之时,天成帝以国子监主薄授之,太宰拒之,上述为官之道应求达在先而求闻在后,是以请任随州州判。天成帝感其诚,遂允之。” 似乎是觉得永定二十一年在大宁的历史上举足轻重,《宣平通鉴》的第二百零七卷中洋洋洒洒地加入了大段的局势分析和史官的个人评价,并将宸王姜昀、昭武都尉裴若承以及宣武年间的太宰陈绍同时离京的这天定为了宣平之治的源头。但那位执笔的史官永远不会知道,在永定二十一年这个注定被历史铭记的日子,一位后世史书上赫赫有名的女子同样离开了陈掖,并以一己之力改变了长平之战原本的结局,撼动了苍泽大陆的政治格局与历史风云。 而此时,这个被后世称作锦安侯的女子正郁闷地坐在一辆极其奢华的马车里,眼观鼻、鼻观心,竭尽全力地屏蔽着身旁那对男女的淫词浪语。然而,女人甜腻且极赋穿透力的笑声不绝于耳,扎地她耳膜生疼,不禁使她微微蹙了下眉头。 “我看小兄弟又是皱眉头又是坐立难安的,莫不是看不惯我二人的做派?” 闻声,裴南秧抬眼望去,就见对面的红衣男人一手搂着那个软弱无骨的女人,一手在她胸前雪白的肌肤上画着圈。虽说软玉在怀,可男人那一双细长带着几分邪气的眼睛却紧紧盯着自己,似乎已经观察了她许久。 裴南秧被眼前香艳的场景刺地瞳孔一缩,连忙若无其事地答道:“二位率性而为,情之所至,我又怎会看不惯?” “呵呵”,男子轻笑出声,抿唇说道:“你这小兄弟,倒是有几分意思。” 说罢,他眼波一转,满面好奇地问道:“小兄弟,你当真是抢了那个官爷的未婚妻?我怎么瞧着,那个官爷看你的眼神有点龙阳之好的意味呢。” 裴南秧额角一跳,干巴巴地笑道:“龙……龙阳之好?看来公子是真的见多识广……” 男人见裴南秧吞吞吐吐的模样,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转头跟自己怀中的女人调起情来。 裴南秧嘴角微抽,只能两眼放空地僵坐着,对一旁甜腻的让人头皮发麻的两人视而不见。 马车顺着官道缓缓行进,就在裴南秧的忍耐到了极限的时候,驾车的小厮终于长吁一声,将车停了下来。片刻的功夫,一个侍卫打扮的人很快掀起侧面的车帘,恭声说道:“公子,驿站到了。” 车内的男人“嗯”了一声,媚眼如丝地看向裴南秧,闲闲问道:“小兄弟,你接下来的路还要和我们一起走吗?” 裴南秧忙不迭地作揖致谢,无比诚恳地道:“公子的相护之恩,在下没齿难忘,我去驿站买匹马便好,不敢再劳烦公子了。” 说罢,她以最快的速度下了车,往驿站的方向行去。还没走出几步,一个妖妖娆娆的男声突然从她身后响起:“先别走,过来扶我一下。” 裴南秧回过头,就看见那个红衣男人风情万种地靠在车门旁,正伸着手定定看向自己。她强压下将他暴打一顿的冲动,假笑着走到马车旁,扶住了男人的手臂。 男人满意地看了她一眼,仪态万方地下了车,转身将车里的女子也抱了下来。随后,男人带着自己的随从们浩浩荡荡地往驿站中走去。待到了酒馆门口,男人竟然扭头朝裴南秧抛了一个媚眼,轻笑道:“小兄弟,后会有期。” 裴南秧赶忙挤出一个矜秀的笑容,目送男人步入了酒馆的厅堂。而后,她长舒一口气,苦笑着摇了摇头,转身向马厩的方向走去。 第十九章 驿站暗杀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虽说这间驿站不大,但马厩里拴着的骏马倒是意外的多,其中还有夹杂着几匹来自成汉的民贵品种。裴南秧虽是爱马之人,但身上带的银子着实有限,她只能伸手摸了摸一匹宛天马的马鬃,随后叹了一口气,牵出了一匹宁远产的乌骓。 “店家,这匹马多少钱?” “来嘞!”一个身穿褐色短衫的男子立时快步上前,抬眼瞟了瞟那匹乌骓,满面堆笑道:“客官,这匹十两银子。” “十两?!”裴南秧闻言倏地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高声问道。 “这匹马成色这么好,客官还嫌贵不成?”男人瞟了瞟少女的脸色,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道:“算了,今儿个就当和客官投缘,我便五两银子卖给你。” 裴南秧没有接话,她眯起眼睛打量了一番面前的男人,末地展颜笑开,从怀中掏出银子递了过去:“那便谢谢店家了。” 男人心满意足地接过钱,曲身道了句:“客官慢走”,随后兴冲冲地转身往酒馆内堂走去。 裴南秧遥遥看向男人的背影,一双凤眸渐渐变得冰冷锋锐。她凝神沉思了片刻后,抬手将骏马系在了驿站门口的柱子上,随即快步朝着酒馆的方向走去。 待她吱呀一声推开厅堂的大门,就见店中所有的食客都抬起头向自己望来。先前卖马的店家此时正在忙不迭地给各桌上菜,见她去而复返,惊愕之色顿时铺了满脸。 裴南秧立在门口,目光淡淡一扫,就与酒馆正中坐姿风骚无比的绯衣男子对了个正着。她径直抬步走了过去,在男人身侧的木椅上坐了下来。 “哟,小兄弟怎么回来了?”红衣男人搂着身侧的美人,长眉微挑,笑眯眯地问道。 裴南秧不动声色地环视了一下四周,抬头定定看着男人的眼睛,低声说道:“我去成汉的路太远,有几分饿了,公子可否赏一口饭吃?” 听到“成汉”两个字,红衣男人瞳孔蓦地一缩,面色突然变得冷寂寒凉。然而不过一瞬间的功夫,他便恢复了之前的慵懒肆意,似笑非笑地唤道:“店家,还不快些把好酒好菜给本公子端上来!” “来嘞!”店家连忙应声,招呼着伙计们端来了酒坛和饭菜,热情地帮红衣男人和裴南秧倒满了酒杯。 “爷,”男人身边的美人见小二斟满了酒,立刻举起酒杯捏着嗓子撒娇道:“卿卿伺候爷喝酒。” 红衣男人眼眸深处波纹涌动,他狭长的眼睛微微一弯,轻轻捏了捏美人的鼻尖道:“卿卿别急。” 说罢,他将酒杯向正在桌前布菜的男人递了过去,扬眉说道:“店家辛苦了,这杯酒本公子就赏给你了。” 男人闻言面色一僵,忙笑着拒绝道:“公子说笑了,小的不敢喝。” “是啊公子,”那个叫卿卿的姑娘满脸嫌恶之色,娇声说道:“他这般低贱卑微的人,怎配喝公子给的酒。还是让我来喂公子……” “怎么?卿卿想替他喝这杯酒?” “公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平日里只要一喝酒,就会全身起疹子,到时候还怎么服侍公子……” “卿卿说得倒是有几分道理,”红衣男人颇为魅惑地笑开,随即眉梢一挑,抬脚拦住了正要离开的店家,眼神中尽是狠厉之色:“怎么?你是不敢饮下这杯酒吗?” 闻言,店家的眼神陡然一变,他右手轻翻,一支短箭蹙然从他的袖口射出,直奔红衣男子面门而来。 红衣男子勾唇冷笑,身子往后一仰,双脚用力蹬向桌子,连着椅子往后滑去。就在那一刹,数十名杀手从酒馆的各个方位冲了出来,与红衣男子的随从们拼杀在一起。 裴南秧闪身躲开一名飞扑而上的杀手,双手在桌上借力一翻,从背后踢向另一名杀手的腰部,随即她一套干净利落的下劈掌、扫腿、格膝,夺过了对方手中的长剑。 拿到武器后,她没有半分迟疑,步履不停、剑意不止、低头旋身,将剑锋插进了对方的胸膛。 血光四溅,落在地上,蜿蜒着往酒馆外流淌而去。裴南秧拔剑而出,回头向红衣男子望去,就见六七名杀手正与他往来对攻,其中一名趁他不备,一个纵身绕到男人的身后,挥剑就朝他的胸口刺去。裴南秧眉峰一蹙,直直将手中的长剑掷了出去。剑身呼啸而去,正中那名杀手的眉心。 红衣男子蓦然一凛,朝裴南秧投来了一个激赏的眼神。然而少女并没有看他,她就地一滚,撞向了一名杀手,弓步突前、右手狠狠击向了对方的手腕。长剑顿时脱手而出,少女瞅准时机,足尖点地、飞身而起,一把握住剑柄,往前一拉,轻而易举地割断了杀手的喉管。随后,她持剑往前,向着红衣男子的方向快速突进,剑锋过处,带出一片雪亮的扇幅。 红衣男子此时刚刚斩杀了一名杀手,看见裴南秧过来,顿时放弃了防守的招式,剑招变得大开大合,狠厉逼人。待少女冲到近前,两人对望一眼,心照不宣地挥剑迎敌,虽然所用剑招并不华丽,但却狠戾致命,显是沙场上搏击常用的杀招。 门外是最繁华的官道,门内是最惨烈的死斗。剑起刀落间,红衣男子侍从们的身影迅如鬼魅、怒如长河,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就将杀手们绞杀殆尽。随着男人的长剑刺入最后一名杀手的胸口,这场暗杀终于走到了尾声。 红衣男子松开剑,嫌恶地擦了擦手,踹开地上的一具具尸体,缓步走到用膳的木桌旁坐下,将瑟瑟发抖的卿卿美人从桌底拉了出来。 他将卿卿一把搂在怀中,轻拍着以示安慰,一双锐利眼睛却细细打量着裴南秧:“小兄弟,你曾经上过战场?” 裴南秧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垂下眼睑,颇为冷淡地说道:“我已经报答了公子在宁武关口的相助之恩,日后山高水长、再见无期。” 说罢,她抬步转身,就要向门外走去。 “慢着,”红衣男子叫住了她,声音中带着细微的探究之意:“你是怎么知道他们要刺杀我的?” 裴南秧自是听出了男子话中的防备猜忌,她冷笑一声,缓缓说道:“刚刚我向店家买马的时候,挑中了一匹宁远产的乌骓。这匹马在大宁并不常见,就算拿到京都卖,少说也要二十两白银,可这店家居然愿以五两银子把马卖给我,是以这其中必是有问题无疑。此外,这偏僻驿站的马厩里竟然拴着好几匹成汉产的骏马,而你缁重车上的曼陀罗花又是成汉的国花,于是我便猜测,这店家十有八九是冲你而来。” “射石饮羽、剔透玲珑,小兄弟倒是个妙人,”男人一笑,眯着狭长的眼睛朝着裴南秧说道“你救了我的命,有什么想要的尽管提。” “举手之劳罢了,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红衣男子闻言挑唇一笑,从怀中掏出了块令牌,朝一名穿着黑色锦衣的随从挥了挥手。那名随从立刻领命上前,躬身将令牌递给了裴南秧。 “小兄弟,要是你以后遇到了什么难处,记得来成汉找我”。 裴南秧低头看向手中的令牌,只见上面花纹繁复、雕工精美,中间正刻着一个繁文的“白”字。而在令牌的背面,赫然写着“成汉御制”四个笔走龙蛇的大字。 裴南秧脑中骤然灵光一闪,她转头向红衣男子问道:“白公子此行是不是要去嘉阳关送粮?” “看来小兄弟知道的不少,”“白”公子双眼微眯,勾起唇角说道:“没错,我正是要去嘉阳关。” “那在下眼前有一事相求,”裴南秧转身朝着男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一字一句地说道:“求公子把这些粮草送到随州城,助随州百姓一臂之力。” “白”公子闻言一愣,仔细审视着裴南秧的面容,沉默了良久之后,他突然粲然一笑道:“好,我答应你。” “公子大恩大德,在下与随州百姓必定铭记在心。我还要赶路去长平,就先行一步了,白公子,我们后会有期。”说完裴南秧一揖到地,推门走出了酒馆。待到了驿站大门前,她解开了拴着乌骓的绳子,一个漂亮的飞身上马,朝着远方疾驰而去。 驿站酒馆内,“白”公子目送着裴南秧渐行渐远的背影,半晌才收回目光。他转头看向自己怀中的美人,轻轻挑起女子的下巴,目光中满是宠溺:“都是我的不好,让我的卿卿受惊了。” 被叫作卿卿的姑娘一脸惊魂未定的模样,她软软倒在白公子怀中,娇滴滴地道:“刚刚真的吓死我了,还好公子没事,不然卿卿我……” 突然,她的声音猛地停住,笑容猛地僵在了嘴角。她低头看去,就见一把匕首已经从她的腹部狠狠穿过。而“白”公子正手握匕首的短柄,一脸戏谑地看着她。 “公子,你……” 她的话还没说完,“白”公子便冷笑一声,抬手又是一刀,狠狠插进了她的心脏。 一旁的侍卫见状,赶紧上前,将女子的尸体拖了出去,似乎早已见惯了这样的场面。 “若不是这个卿卿美人把我们的位置透露给我那位好兄长,恐怕我是看不到今日这出好戏了,”“白”公子颇有些留恋地长叹一声,满脸遗憾地说道:“我那个好兄长为了杀我,当真是不择手段啊,只是可惜了这些个美人了。” “主子,”先前递给裴南秧令牌的黑衣侍卫上前一步,满脸疑惑地问道:“我们当真要把这些粮草送到随州城吗?” “那是自然,”“白”公子眼神锐利,挑眉轻笑:“那位小兄弟与我还算是投缘,我今日权当是还他一个人情。” “可是,我们之前不是答应过……” “白”公子抬手打断了他的话,不容置喙地吩咐道:“你们把这里都打扫干净,我们即刻启程去随州。” 黑衣侍卫无声地张了张嘴,却终究什么也没有说。他沉默了片刻后,躬身领命,带领着其他侍从将满地的尸体掩埋殆尽。 “白”公子眸底不见声色,他缓步穿过一片忙碌的人群,踱到了酒馆的窗前。只见他负手而立,眼瞳里早已没了之前的乖张和妖气。过了半晌,他突然抬头看向北面的天空,轻笑道:“褚桓,你的计策似乎被人识破了呢,这一次,我倒想看看,你究竟要怎么赢。” 第二十章 小试锋芒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经过两日不眠不休的日夜兼程,裴南秧终于在七月二十五的巳时来到了长平城外。她拉着马缰,仰头看向城门上苍劲斑驳的“长平”两字,前世的一幕幕仿若城墙上剥落风化的痕迹,如梦似幻、飘零成殇。裴南秧眼眶渐渐泛红,她抬手揉了揉酸涩的双眼,在城门守卫检查完通关文牒后,牵着马踏进了这座令她魂断复生的古城。 此时,北周大军虽然已在溱河对岸扎营,可长平百姓的生活却没有因此生出较大的改变。除了零星的几户人家正忙着出城避难外,城内其他地方与前世战败后的长平却是大相径庭。只见古城主路两侧店肆林立、人头簇簇、叫卖声不绝于耳,花楼上哼着小曲的女子们一身轻薄衣衫,正摇着团扇向楼下过往的公子哥们频频招手。酒楼里,说书人唾沫星子横飞,绘声绘色地讲述着七年前那场惊心动魄的宁周之战,时不时就能赢得满堂喝彩。 裴南秧站在街心,静静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却又陌生的长平城,一阵隐隐的钝痛似在心头蔓延开来。她甩甩头,竭力摆脱了心口的不适,义无反顾地走入了长平的风尘烟火。 待她穿过古城的阡陌巷道,来到城北征兵处时,临时搭设的考校场前早已排起了长队。许多年轻人都伸长了脖子、跃跃欲试地朝前方看去,似乎只要被选中,就能让自己成为大宁史书上那个最光辉的注脚。 “兄弟,你是来报哪个营的?”裴南秧刚在征兵队伍的末端站定,排在她前面的年轻人就回过头,极为热情地攀谈道。 “我们还能自己选?”裴南秧扬起眉毛,满面不解地问道。 “你刚刚没有听别人说吗?”年轻人立刻来了劲,满脸向往地说道:“这次招兵有个先锋营,据说将会由裴都尉和六殿下亲自坐镇指挥,如果我们能混进去,光宗耀祖就指日可待了。” 裴南秧微一沉吟——既然先锋营由大哥和姜昀直接统领,想必多了不少接近他们的机会,拿到兵符的把握便更多了一分。思及此处,她眼梢一挑,对着前面的年轻人说道:“那我便加入先锋营。” 年轻人听罢不禁噗嗤一笑,平凡的脸孔顿时变得生动起来:“兄弟,这里没有人不想进先锋营。可从清早到现在,只有十六个人拿到了先锋营的令牌。你看到前面那个武官没有,据说要在他的手下走过十招才能被选中呢。” 闻言,少女立刻伸长脖子,顺着年轻人指的方向看了过去。只见,此时队伍的最前列站着一个身形魁梧的大汉,他穿着软甲,蓄了脸极为显眼的络腮胡子,正抬手将一个前去挑战的少年扔了出去。 只听得“嘭”地一声,那个少年脸朝地砸在了土里,灰尘立时朝四周散了开去。那个少年龇牙咧嘴地从地上爬起来,揉了揉自己的脸,灰溜溜地去领了一块普通大营的令牌。 排在招兵队列中的人们一阵唏嘘,但却依旧乐此不疲地去尝试,直到大汉一连扔出了二十七个人后,终于轮到了裴南秧前面的年轻人。 年轻人见状,慌忙深吸了口气,刚要摩拳擦掌地走上前,就听得大汉粗声粗气地问道:“名字?” “我叫杨熙,家住长平清风巷第二棵柳……” “少废话,”大汉显是听得不耐烦了,抬手就向杨熙抓去,似乎是想把他像之前那般扔将出去。可没想到,这个杨熙竟然身子一闪,堪堪躲过了这一招。 这一躲显是出乎大汉的意料之外,他欺身而上,对着杨熙就是一记重拳。杨熙身子一仰,脚底一滑,竟然又避了过去。裴南秧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发现杨熙这个小子的功夫并不高,但动作十分灵活、反应又快,虽然没有一招是与大汉正面相抗的,但想在大汉手下走过十招却并不困难。 果然,十招过后,杨熙这小子仍在上蹿下跳地躲避着对方的攻击。大汉见他如此,不由眉头一皱,收了手,不太情愿地向身旁记录名字的士兵说道:“杨熙就先分到先锋营吧。” “谢谢大人,谢谢大人!!”杨熙欢天喜地接过先锋营的令牌,春风得意地向排队的人群挥了挥,博得了一片艳羡之声。随后,他喜滋滋地站到一旁,对着裴南秧做了个“努力”的手势。 裴南秧额角一跳,并没有理会杨熙的过度热情。她径直走上前,对着那名身穿软甲的大汉抱拳道:“在下名叫苏南,请大人赐教。” 大汉抬眼瞥了瞥裴南秧,见她的身形颇为清瘦,长得又是一副小白脸的模样,举手投足之间还带着一丝读书人的斯文吊耳,不禁没来由的一阵不喜,竖起浓眉沉声说道:“开始吧。” 裴南秧点点头,脚步向后滑了一个半圆,双拳抬起,放到胸前,做好了防卫的姿势。 大汉冷哼一声,运劲挥拳向裴南秧击来。裴南秧看准了他挥拳的方向,伸手虚挡一招,身子却是往斜里一拉,避开了大汉正面的一击。随后她手腕翻转,左掌从侧面拍出,右掌疾跟而至,朝大汉胸口打去。大汉眉眼间顿时盛满了意外之色,他闪身躲开了这一掌,肃了脸容,无比认真地与裴南秧拆起招来。 力聚而凝、掌掌生风。在大汉暴风骤雨的攻势之下,裴南秧瞅准机会,一把抓住大汉的手腕,随即借力跃起,在空中翻了个身,稳稳落在了男人的身后。紧接着,她就落地时的缓冲蹲下,一记扫堂腿就向大汉踢去。大汉急忙跃起,同时侧身出掌向下重击。裴南秧不慌不忙,仰头朝前一滑,与大汉的掌风擦肩而过,同时足尖点地、欺身向前,伸手朝大汉的咽喉抓去。 这几招极其精彩的比试就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围观的人群看得目不暇接,不由发出一阵阵喝彩,其中要数杨熙的欢呼声最为响亮。 大汉一惊,匆匆伸手去挡,却没想到裴南秧的招数里竟藏着极其凌厉的劲力,攻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他慌忙运气硬拼,只听砰地一声,两股力道相互激荡,逼得两人齐齐退了开来。 裴南秧甩了甩有些发麻的双手,抱拳行礼道:“大人,承让了。” 大汉双眼炯炯有神地看着她,言语间较先前多了几分尊重之意:“你刚刚的拳法可是西府军内常练的那套长拳?” 裴南秧微微颔首,语气平静地说道:“回大人的话,小人刚刚用的招数尽皆来自于西府军的基础功法。” “你加入过西府军?” “三年前伏羌人叩关的时候,我曾去了义阳的西府军驻地投军,所以习得过一些基础功法。” “大宁的兵士有谁不想进西府军的?”大汉瞪大了眼睛,颇为意外地道:“你既然能进他们那里,为何又要来此处投军?” 裴南秧眼珠一转,满脸正气地胡诌道:“我乃家中独子,家中长辈并不同意我从军。但正所谓‘国之不存,家之焉附’,所以当年我偷偷跑到义阳投军,待大战胜利后,我便退了军籍,返回家中。这次来此投军,自然也是瞒着家中长辈的。” 大汉闻言,颇为赞许地点点头,亲自到登记名字的木桌上取了块令牌,递给了裴南秧,拍拍她肩膀道:“明儿一早记得来先锋营报道。” “多谢大人。”裴南秧面无波澜地接过令牌,朝大汉拱了拱手,转身就往人群外走去。 可还没等她走出几步,一声刺耳的呼喊便从身后传来:“苏大哥,等等我啊!!!” 第二十一章 新友故旧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在一阵长呼小叫中,裴南秧略带疑惑地回过头,就见杨熙正挥着手向她奔来。到了近前,他双手抱拳,一揖到地,极其狗腿地说道:“苏大哥在上,受小弟一拜!!” “你这是要做什么?” 杨熙笑嘻嘻地抬起来,眨巴着一双大眼睛,热情无比地说道:“苏大哥,我们现在都是先锋营的弟兄了,日后可是要上场杀敌、生死与共的。要是你不嫌弃,不如上我家坐坐,我叫我爹给你做一碗不翻汤,再来一个烫面饺,怎么样?” “多谢好意,但我还有别的事,就不去府上打扰了。”裴南秧按了按剧烈跳动的额角,微微躬身算是打过招呼,转身便往前走去。 “苏大哥别走啊,”杨熙连忙趋步跟上,不依不饶地在裴南秧身边唠叨:“大哥,我刚刚看你和那个大人过得几招简直是行云流水、精彩绝伦,你能不能教一教小弟我?小弟家里有个面摊,远近闻名,大哥只要肯教我功夫,我家摊子上的东西你随时来吃,绝对不收大哥一个子儿。对了,以后在先锋营里,大哥的日常起居小弟我都可以帮忙……” 听着杨熙颇为聒噪的声音,裴南秧眉头蹙得死紧,也不答话,只自顾自地往前走去。可杨熙全然没被对方的沉默打败,他像个狗皮膏药似地跟在少女身后,喋喋不休地说了一路。当杨熙终于感到些许口干舌燥之时,裴南秧突然顿住脚步,目光有些怔愣地落在不远处的一栋宅院之上。 只见这座宅院占地极广,朱红金钉的大门顶端悬着块黑色的金丝楠木匾额,上面龙飞凤舞地题着“郭家当铺”几个大字。与前世的夜晚不同,此时的院落虽然少了几分当日的灯火辉煌,但屋顶上大面积的金黄琉璃瓦正在阳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竟蓦然生出了几分宫廷的气派。 裴南秧看着眼前的大门,前世的一幕幕在她脑海中飞速划过,突然间,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骤然而生。她清楚地记得,在上一世,神通广大的当铺掌柜郭然本不愿带自己离开大宁,可当他看见母亲留下的玉佩后,几乎是立刻改变了主意。那若是她现在假意当掉玉佩引起郭然的注意,最后长平之战哪怕败了,她多半也可以借助郭然的力量,让裴若成提前离开大宁。 思及此处,裴南秧抬脚就要往当铺中走去,却不期然对上了杨熙近在咫尺的脸庞。 只见男人正眨巴着自己的大眼睛,一脸期待地问:“大哥,你同意教我功夫不?” 裴南秧额角青筋直跳,她一把揪住杨熙的前襟,狠狠地道:“你要是再跟着我,我就把你扔……” 然而,她的话音未落,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就从不远处骤然传来:“杨熙你这个狗崽子还不快给我滚过来!” 裴南秧愕然抬头看去,就见一个老汉拿着根酷似擀面杖的木棍,正气势汹汹地冲向自己的方向。一旁的杨熙见状不由惨呼出声:“妈呀,我老爹一定是来揍我的!”随后他脑袋一缩,躲在了裴南秧身后,攥住她的衣角,可怜兮兮地道:“大哥救我啊!” 裴南秧白眼一翻,正要把衣服从杨熙手中拽出,却在看清老汉的面容时愣在了原地。 因为,这张面孔她并不陌生。上一世,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夜晚,就是这个老汉将手中的白纸灯笼递给了她,温暖了她人生的最后一程道路。此时,隔着残酷的光阴,记忆中的画面和眼前老汉试图痛打杨熙的画面交替上演,最终双双消弭于古城的俗世风霜。 待裴南秧回过神,老汉已绕过了她,提着木棍气喘吁吁地追着杨熙吼道:“谁准你去参军的?你娘死的时候,你是怎么答应她的?看今天老子不打断你的腿!” “要是娘亲在的话,她才不会让你这么打我!娘亲,我好想你啊!”杨熙一边躲避,一边扯开嗓子干嚎着,脸上全然是一副痛哭流涕的表情,却硬是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你!”老汉气得长眉倒竖,抡起棍子就要往自家儿子身上打去,可终究在听到杨熙哭喊娘亲时停住了手。他叹了一口气,声音中满是疲惫:“杨熙,你大哥当年也是一门心思要保家卫国,可最后却死在了战场之上。现在你娘亲也走了,家里只剩我们父子两相依为命,你若是在战场上回不来了,我一个人要怎么活下去?” 裴南秧闻言不由微微一愣,因为上一世见到老汉时,他递给自己的分明是只服丧期间才会使用的灯笼。如果眼下老汉家中只剩他和杨熙的话,那个灯笼便只能是为杨熙准备的。裴南秧心中蓦地升起一阵酸涩——果然,上一世的长平之战对于大多数的人们来说,都是一场不可预料的灭顶之灾。 她轻叹一口气,走到了正在鬼哭狼嚎的杨熙身前,朝老汉抱拳行礼道:“见过杨老伯。” “你是?” “在下苏南,是和杨熙一起被选进先锋营的,”裴南秧看着杨老伯的眼睛,十分诚恳地说道:“我早些年被选入过西府军,战场上的事对于我来说不算陌生,今日我和杨兄弟一见如故,日后若是能一起上阵杀敌,我定会竭尽全力护他周全。” “对对,”杨熙几乎是立刻停止了假哭,从裴南秧身后探出脑袋,眉飞色舞地说道:“我苏大哥刚才砰砰几下就把征兵处的军爷给打趴下了,以后有苏大哥罩着我,爹还担心什么?” 听了杨熙的话,老汉目光微凝,仔仔细细打量起眼前这个年轻人来。只见,她的身子有些单薄,面色和平日里巡逻的兵士们比起来白皙了不少,着实不像上过战场的样子。但她的眉间却是少见的坚韧笃定,似乎有一种让人不得不信服的力量。 两人相顾沉默,隔了好久,老汉轻轻叹了口气,朝着裴南秧一鞠到地,沉声道:“我家杨熙生性顽劣、不知轻重,战场上刀枪无眼,还麻烦小兄弟你多多照应。” 裴南秧急忙上前扶起了老汉,温和地说道:“杨老伯客气了,我和杨熙既然分到了一个营中,互相照应本就是应该的。” “爹,你同意了?!”杨熙见状眼睛一亮,从裴南秧身后窜出,兴奋地一把搂住了杨老伯。 “一边去!”杨老伯瞪着自己的儿子,作势要打,却终究没有下手。 杨熙顿时眉开眼笑,有些飘飘然地拉住裴南秧的衣袖说道:“大哥,既然都是兄弟了,你就上我家坐坐呗。要不我上你家也行。” 裴南秧无奈地撇撇嘴,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回应杨熙的热情,于是抽回袖子,冷淡地说道:“我虽是长平人,但早已举家迁到了陈掖,这次我是因为长平的战事,才特意回来的。” “也就是说大哥你在长平已经没有宅院可住了?”杨熙不知为何,突然兴奋了起来,一双眼睛闪闪发亮:“那大哥晚上来我家住呀,我家空着好几间房子呢,来呀来呀。” 裴南秧嘴角微微一抽,刚想拒绝杨熙,一旁的杨老伯突然开口道:“小兄弟,我们家老大走了后,房子就一直空置着。要是你不嫌弃,不如来我家休息一晚,明天正好和杨熙这小子一起去先锋营报道。” 裴南秧闻言,拒绝的话瞬间咽了回去。她曲身拱手,恭敬地揖礼道谢:“既然杨老伯盛情相邀,那在下便不再推辞了。” “太好了!!”杨熙就差没蹦起来欢呼,他伸手去拉裴南秧,神色无比欢愉地道:“走走,我给大哥带路!” 裴南秧急忙后退一步,避开了杨熙热情的“爪子”,朝着一边的杨老伯道:“老伯,我还有点事要处理,晚点再去您府上叨扰。” “好,我家就在清风街的柳巷面馆,小兄弟事情办完了就过来吧。”杨老伯说罢,也学着裴南秧的样子,别别扭扭地行了个礼,随即将身旁的杨熙连拉带扯地往前拖去。 被杨老伯钳制住的杨熙一路走一路回头,频频挥手呼喊道:“苏大哥,我家就在清风街的第二棵柳树旁,你一定要来啊!!” 裴南秧没有答话,她看着两人消失在巷口的身影,无奈地揉了揉眉心,转身走进了身后雕梁画栋的郭家当铺。 第二十二章 长平初逢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虽说前世的时候,裴南秧曾经来过郭家当铺,但那时她也只在门口与郭然交谈了几句,并未亲眼得见过当铺内的情状,因此心下觉得这铺子多半与京城中几家有名的当铺如出一辙。 可此时此刻,当她踏进郭家当铺后,才真正体会到了占尽豪奢的穷工极丽。 只见眼前的厅堂面积极大,入口处紫檀木雕花案几上立着一座三尺来高青绿饕餮纹铜鼎,一看就是价值连城的前朝礼器。绕过案几往内堂走,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条木制长桌,几个收当的伙计正居高临下地坐在桌边。他们的身后,一排排陈列着典当物的镶金木柜整齐地排列着,三十来个伙计在其间往来穿梭,清点着各色物品。 仰头望去,当铺大厅的屋顶很高,上面悬挂着几百盏千明烛灯,火影错落、明明灭灭,仔细看去,像极了西方白虎星宿的形状。 大厅两面的墙壁上覆满了镀金钿木拼出的玉簪花,与房间四角汉白玉立柱上镶嵌的黄金玉簪花相映成趣,衬的整个厅堂无比奢华明亮。 裴南秧四下环顾了一圈,收起了心中的惊叹之意,朝着收当的长桌走了过去。待她走近,伙计掀起眼皮瞅了瞅,爱搭不理地问道:“公子要当什么?” “一块家传的玉石。” “一般的玉石最近卖不出价钱,所以我家掌柜对玉石成色的要求比之前高了不少,”伙计摆弄着手中的算盘,漫不经心地说道:“你先把东西拿出来让我看看,我给你估个价。” 裴南秧“嗯”了一声,伸手将脖子上带了七年的血玉缓缓拿下,颇有些不情不愿地递了过去。 伙计瞟了眼裴南秧期期艾艾的模样,没好气地拿过玉石,随口就说了句:“一看就知道你这块玉不值……” 然而话音未落,他突然顿住了话头,猛地把玉佩拿到眼前反复打量,之后颤抖着声音问道:“你这块玉石是从何处得来的?” 虽然伙计的反应尽在自己的意料之中,可裴南秧还是装出一副慌张的模样,有些迟疑地说道:“这……是家母的遗物,是……不值钱吗?但我真的急需银两……” “您在这稍候片刻。”那个伙计几乎是立刻打断了裴南秧的话,拿起玉佩慌慌张张地穿过木柜,跑上了大厅后面的雕花木质楼梯。 看着伙计惊慌失措的背影,裴南秧不易察觉地勾起唇角,静静等在了原地。 没过多久,那个伙计风风火火地跑了回来,看向裴南秧的眼神骤然多了几分热切,他微微躬身,极为恭敬地说道:“我们东家请公子上楼一叙。” 裴南秧点点头,“诚惶诚恐”地跟着伙计来到了郭家当铺的二楼。 当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后,裴南秧不由一愣,面上顿时浮起了几分诧异之色。因为,此处的风格着实与一楼内堂大相径庭。只见西面的墙上挂着幅前朝书画大家刘襄的真迹《疏雨图》,与东面紫檀架上的一排玲珑白玉目磬相辉相映。 在二楼正中,放着一张血柏木制成的大案,案上一只淡色汝窑香炉内正点着极为罕见的沉光香。这种香乃是成汉的御用之物,香味怡人,在燃烧时还会发出淡淡的微光。几年前成汉使者出访大宁,特意送了两盒沉光香给天成帝,天成帝用后觉得香味极佳、醒脑安神,便转送了一盒给惠王姜忱的生母淑妃,引得了后宫嫔妃们的一众艳羡。而如今沉光香竟然出现在这家当铺里,实在是令人称奇。 大案的后方此时正挂着四面绣着泉石烟霞的纱帘,沉光香的轻烟和微光从纱帘前缓缓升起,与透过雕花窗桕的斑驳阳光相得益彰,使得整个房间流露出一股潇洒风雅的书卷气。 领着裴南秧上楼的伙计躬身朝纱帘后揖了一礼,转头看向裴南秧道:“我们东家就在里面,公子请。” 裴南秧微微欠身,随即上前几步,掀开了面前的纱帘。 只见,帘子后面放着一张摆满了卷轴、砚台和笔洗的书桌,蓄着八字胡的郭然正恭恭敬敬地立在一位坐于桌边的年轻公子身后。 这位公子绾着冠发,身穿一袭素净的月白色长袍,袖口处用丝线绣了几根墨竹,玉面淡拂、清冷入画。他眉头淡淡,看上去似乎没有什么精神,使得他原本俊秀精致的脸庞也失了几分神采。 见到裴南秧进来,他抬起略显淡漠的眸子,端详了须臾后,指了指书桌前的一把官帽椅,谦和有礼地开口道:“小兄弟,请坐。” 裴南秧点点头,低眉顺眼地落了座,有些紧张地看了看郭然,又看了看对面的公子,略带迟疑地开口问道:“两位东家,不知我那块玉佩能当多少两银子?” 她的话音刚落,郭然就按捺不住地拿出玉石,心急火燎地问道:“你是从哪里得来的这块沂山血玉?” 看到郭然的神色,裴南秧心中暗喜,可面上却是一副戚然的模样,她垂下头,声音低沉地说道:“这是我娘亲的遗物。” 听到“遗物”两字,郭然与年轻公子对望了一眼,随即小心翼翼地问道:“敢问令堂高姓?“ 裴南秧缓缓蹙起眉头,作出一脸不解的样子,顿了顿说道:“我娘姓苏。” “可是单名一个婉字?” “不,我娘名唤念远。” “念远……”郭然喃喃念了一遍,目色遽沉,发出了一声极低的叹息。 裴南秧满脸愣怔,有些不确定地开口道:“郭老爷,您……和我娘是旧相识?“ 郭然刚要接话,一旁的年轻公子突然截口说道:“小兄弟,你为什么要当了这块血玉?” 裴南秧眼波微转,急忙换上了一脸愤恨的神情:“我之前一直生活在陈掖,靠帮长平这边的商户进货谋生。可这一次我在宁武关的时候,身上带着的货物居然被一群无耻的马匪给抢了。眼下已经过了交货的日子,按照约定必须照价赔偿,所以我也是走投无路,才想来当了娘亲的遗物。” 说罢,裴南秧从怀中摸出了自己的通关文牒,朝年轻公子递了过去,一脸诚恳地说道:“等我凑好银两,一定很快就来赎回玉佩,你们千万不要将它卖与别人…” 可年轻公子似乎并没有在意她的说辞,而是仔仔细细看了遍她的通关文牒,随后不经意地问道:“你叫苏南?跟你母亲姓?” 裴南秧的心微微一沉,面上却摆出几分悲伤的神色:“我从出生起就没见过父亲,一直都是跟着娘亲生活。” 紧接着她立刻转开话题,有些试探地问道:“东家,不知我的玉佩能当多少银子……?” “郭然,把东西给她。” 听了年轻公子的吩咐,郭然点点头,从袖管里掏出了一大叠银票递了过去,随后竟把那块沂山血玉也还给了她。 “这是何意?”裴南秧一脸愕然地看向郭然。 “不瞒苏公子,你的娘亲是我一位老友的故人,”郭然眼神沉沉,正色说道:“我们今日也不要你的玉佩在这里押当,只希望苏公子在解决完自己的事情后,能随我去见见这位老友。” “不知郭掌柜的这位老友和我娘亲有什么关系?”裴南秧一听,立刻急切地问道。 “等苏兄弟随我们见了人,自然就会知晓。不过都是些往日旧事罢了,想弄清楚的话也不急在这一时。”没等郭然答话,年轻公子便开了口,声音虽然温润有礼,却透着一丝不可辩驳的意味。 见他们不想多说,裴南秧便也不再纠缠。她站起身,收起银票,把玉佩重新挂回了脖颈之中。随后,她朝着年轻公子和郭然抱拳揖礼,沉声说道:“二位的恩情,苏南没齿难忘。等我自己的事情了结,定会前来兑现承诺。” 年轻公子微微颔首,算是受了裴南秧的感谢,而一旁的郭然则是敛袖躬身,回了一个颇为标准的揖礼。裴南秧见状拱手再拜,之后转身掀起纱帘,往楼下走去。 待她离开当铺,年轻公子立刻从书桌上的青玉笔搁中取出一支狼毫,在面前的玉板宣纸上细细勾勒起来,不一会裴南秧的模样就跃然纸上。他将宣纸递给郭然,神色平淡地说道:“吩咐下去,查一查这个苏南的底。” 郭然接过宣纸,低头看了看,有些迟疑地问道:“公子,您觉得他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年轻公子眉梢微微一挑,好整以暇地往椅背上一靠,反问道:“你觉得呢?” 郭然偏过头,细细回忆了一下裴南秧刚刚的表现,摇摇头道:“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破绽。” 年轻公子眉目弯弯,似笑非笑地道:“郭然,你觉得他和你像吗?” 郭然一愣,有些不明所以,可还是如实答道:“这苏南和我可能没有半分相似之处。” “这就是最奇怪的地方,”年轻公子双眼一眯,周身的气息陡然变得凌厉:“你开这个当铺也不过三年,就沾染了一身商贾的习气。而苏南行商多年,却不见半分市侩之气。不仅如此,他说他从小靠母亲一个人拉扯长大,身世算得上颇为悲苦,可观他的一言一行,礼仪气度,倒像是个名门望族出身的公子。若不是他的通关文牒和朱雀血玉确实是真的,我都要怀疑他是不是故意冲着我们来的。” 郭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沉声说道:“那我即刻着手去查,若是他真的是苏婉的孩子,那公子您便有了突破那位大人的利器。” “不仅如此,”年轻公子唇角微勾,修长的食指下意识地敲击着书桌:“我有一种预感,这个苏南能带给我们的远不止这一点惊喜。” 第二十三章 柳巷面馆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当裴南秧走出郭家当铺的时候,已是未时将尽。虽然天空中的日头依旧很烈,却早已没了午时的暑气。长平城的深街长巷之内,人头簇簇、车水马龙,一排排亭台楼阁之间,一扇扇木门花窗之下,流淌地尽是风烟阑珊处的世俗浮华。 裴南秧漫无目的地行进在长平城的青砖灰瓦之间,细细思索着刚刚发生的一切。虽然她一早便知郭家当铺中暗藏了太多的秘密,并且与北周有着莫大的干系,但那个年轻公子的出现却完全在她的意料之外。不仅如此,他的话虽然不多,但只要一开口,就能准确戳到她的命门,让她有种无处遁形的压迫感。除此之外,母亲留给自己的这块玉佩究竟藏着什么秘密,母亲和北周又有着什么关系,都让她摸不着一丝半缕的头绪。 她蹙着眉,反复思考着前世今生的种种际遇,直到被一个过路的行人撞到,才猛地回过神来。 她抬起头,看了看不知不觉中暗下来的天色,匆忙沿途寻了几个路人,打听起杨熙家面馆的方位来。让她颇为意外的是,杨熙这小子竟然没有骗她,清风街的柳巷面馆在长平当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很快,她便在当地人的指引下,来到了长平城南的清风街。这条街巷靠着望今湖而建,街道的一面是长长的湖堤,堤岸上种满了成排的柳树,此时,大片葱葱茏茏的树荫与倒映着灯火的湖面相交辉映,不经意间便诉说出流水的静谧与廊桥的深情。 杨熙家的柳巷面馆就开在堤岸上第二棵柳树的下面。虽然名字叫“面馆”,其实就是个售卖面点的摊位。然而,纵然装饰简陋,用餐的食客却络绎不绝,甚至还有人端着碗不翻汤,蹲在地上喝得不亦乐乎。 此时,杨熙正站在摊位的后面,一边帮杨老伯煮面,一边伸长了脖子四处张望。当他远远看见裴南秧的时候,一双圆圆的眼睛立刻变得晶亮,还疯狂地挥起手来,砰地一声打翻了碗刚盛好的羊肉汤面。杨老伯一时气不过,拿了擀面皮的木杖,对着杨熙的后脑勺就是一棒槌,疼得他立时嗷嗷惨叫起来。 裴南秧看着眼前充满着烟火气的画面,不由嘴角轻勾,抬脚朝父子二人走去。 “苏大哥!”杨熙揉着后脑勺,一路小跑迎了上来,无比殷勤地道:“快来尝尝我爹的手艺!绝对是长平一绝!” 说罢,杨熙连哄带骗地请走了两个快要吃完的熟客,强行让裴南秧落了座,随后不管不顾地奔到杨老伯身边,抄起一碗刚做好的牛肉泡馍和烫面饺,一溜烟就送到了裴南秧的面前。 裴南秧眼角直抽,她朝着杨老伯充满歉意地一笑,随后拿起勺子,在杨熙无比期待的目光中喝了一口牛肉泡馍的汤汁。 甫一入口,裴南秧顿时眼睛一亮——这碗牛肉泡馍不仅肉味鲜嫩肥美,煮汤的辅料更是调配的极为得当,油炸过的辣椒和大蒜碎末恰到好处地混在牛肉汤中,使得这碗牛肉泡馍鲜香不腻、分外入味。一旁的烫面饺则是皮薄如纸、色泽如玉,令人唇齿留香。 杨熙见裴南秧吃得满意,不由得喜上眉梢,乐滋滋地道:“当年我大哥最喜欢吃我爹做的牛肉泡馍和烫面饺,每次从军营里回来都得吃上好几碗,只可惜如今他再也吃不到了……” 男人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面容微沉,难得露出了几分落寞之色。 “你大哥之前是在长平做守军?”裴南秧啜了一口牛肉汤,扬眉问道。 “我大哥一开始确是在长平做守军,不过他武艺贼高强,所以很快便被选到了惠安王爷的帐下,”杨熙的脸上闪过一丝向往之色,随即敛眉低目说道:“然而在七年前,我大哥被派往了北周作战,最后不幸死在了那场九泾原大战中。” 裴南秧闻言心头微滞,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出言安慰。可转瞬的功夫,杨熙突然一扫颓靡和伤感,挺起胸脯气宇轩昂地说道:“所以我一定要从军,我要在这次的战役中把北周大军杀个片甲不留,让大哥的在天之灵为我骄傲!” 裴南秧被杨熙不同于常人的脑回路惊得瞠目结舌,只好颇为无奈地应和道:“嗯……你这个志向……很好。” 杨熙听到少女的“夸奖”,突然间兴致大增,开始滔滔不绝地描绘起自己未来的伟大宏图。裴南秧默然无语,觉得自己已经没有能力应付杨熙的热情,只好转过头,欣赏起湖边的风景来。 只见夜色浸染的湖面之上,倒映着依水而居的人家和亭台楼阁,诉说着其间氤氲不去的怅惘回忆。透过水面的细细波纹,裴南秧仿佛看见了前世那个满身鲜血的自己,以至于属于曾经的钝痛也在这个夜晚变得愈发可感清晰。 也不知过了多久,摊子上的人陆陆续续走了个干净。杨老伯收拾好了所有的器具,蹙着眉头走向了仍在唾沫横飞的杨熙,手起锅落,砰地一声就扣在了他的脑袋上。 “哎哟喂,”杨熙捂住脑袋,高声哀嚎道:“你为啥又揍我!” “你也不看看什么时辰了!”杨老伯吹胡子瞪眼道:“你在这叨叨叨,都吵了苏小兄弟一个晚上了,还不赶紧带人家回去休息!” “哦……”杨熙不情不愿地答道,起身拉过杨老伯煮面用的推车,朝裴南秧招了招手,走入了面摊旁边的一进院落。 第二十四章 往日家书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杨熙家的院落并不大,在东面、西面、北面各设有一间小屋子。众人甫一进门,杨熙就将手中的锅碗瓢盆放在了院中的竹制长桌上,随后急吼吼地转头对裴南秧说道:“苏大哥,你今天在半空中的那一招扫堂腿是怎么做到的,教教我呗!” 裴南秧看着杨熙,沉默了须臾,干巴巴地开口说道:“首先,你得会点腾挪的功夫,能做到借力跃到空中,然后你瞅准机会踢一个扫堂腿就可以了。” “那我要怎样才能会点腾挪的功夫?” “嗯……”裴南秧对上杨熙无比热切的目光,有些迟疑地说道:“就你的年龄和筋骨来看,估计不大可能。” 此话一出,院子里顿时陷入了一阵迷之尴尬的安静。杨熙的脑袋瞬间耷拉了下来,整个人也变得垂头丧气、无精打采。 看见杨熙落寞的模样,裴南秧眼波微转,出言安慰道:“虽然腾挪的功夫较为难学,但你身手灵活,只需习得一些攻击敌人的方法和巧劲,便能在战场上以一当十。等哪日得空的时候,我教你一套擒拿的功法,你好好练着,必定会有极大裨益。” 闻言,杨熙的眼睛倏地变得雪亮,他一把抓住裴南秧的手,欢呼雀跃地连声道谢起来。 裴南秧面色一黑,几乎是立刻甩开了男人的手,后退几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看见杨熙疯疯癫癫的傻样,杨老伯再也忍耐不住,抬脚踹在了他的屁股上,凶巴巴地吼道:“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你和苏小兄弟明天一早得去先锋营报道,还不早些去休息!” 杨熙悻悻地“哦”了一声,随后眨巴着眼睛,满脸期待地对裴南秧说道:“苏大哥和我一起住吧,这样我们晚上便可秉烛夜谈、抵足而眠,成就一段高水流水的人间佳话!” 听到这段令人发指的虎狼之词,裴南秧不由眼皮一阵狂跳,她直接无视了杨熙,转头对杨老伯抱拳说道:“若是方便的话,还要烦劳您为晚辈安排一间住处。” 杨老伯微微颔首,指了指西面的屋子,苍老的面容之上不禁浮现出几分哀恸之色:“这厢房原本是我家老大住的,虽然他已离世多年,但我每日都会去房中打扫,苏小兄弟要是不嫌弃的话……” “杨老伯客气了,我本就是叨扰,又何谈嫌弃二字。” 闻言,杨老伯露出了一个极淡的笑容,他将裴南秧带至西面厢房后,连拉带扯地把念念不舍的杨熙拖出了她的视线。 二人离开后,裴南秧不由长舒了一口气。她收拾好行装,正“”准备休息时,却突然被床边木桌上的一只铁盒吸引了目光。只见,盒中整整齐齐地摆着一摞信,信纸的边角早已卷曲陈旧,明显已被翻看了多遍。 她凑近看了看,只见最上面的那封信上是一色笔力刚劲的小楷,上面墨迹淋淋地写着: “父亲, 今日我军已攻至九泾原,明日便将与北周展开决战。然,孩儿此时内心煎熬,千愁万绪不吐不快。父亲不知,前日我军攻下北周夔陵之时,夔陵城守立于城头,痛斥大宁背信弃义,后持剑自绝于城墙之上。其妻女于府中自缢,其子不知所踪。入夜之时,我军于城内肆意屠杀,手段之残忍,较伏羌之国犹有胜之。不至夜半,夔陵城百姓几近被屠,哭喊遍地,尸横遍野,血光闭月。 大宁乃北周盟友,却趁北周力战伏羌之际,以此不仁不义之举撕毁盟约、掠其腹地,屠尽北周手无寸铁之百姓,实乃吾辈军士之耻,大宁之耻。待他日孩儿归家,必终日吃斋礼佛,为我军近日所屠亡灵超度,以赎罪孽。 另,不知小熙最近可有玩耍调皮,可有认真温书习字,等我自北周归来,必要好好考较他的功课不可。 望珍重。 儿杨恒书于九泾原 永定十四年十月初八” 看完信,裴南秧不免轻轻叹了口气。七年前的那场宁周之战,她虽没有亲历,却时常听京城里的说书人们绘声绘色地提起。据说当年,大宁趁北周力战伏羌之际,假意出兵相助,实则一路北上,直攻北周都城。北周各城毫无防备,前线的军队亦来不及回撤,以至于大宁军队势如破竹,一口气就打到了离北周都城栾郢不远的九泾原。 然而在九泾原,惠安王爷率领的大宁军队却遭到了最顽强的抵抗。在听到宁国举兵进犯的消息后,北周都城以及附近州县所有驻守的军队、士族府兵,全部聚集到了九泾原。各家百姓、各户士族贵胄的适龄男丁,也都自发地来到九泾原投入战斗。在老戎陵侯褚钰的指挥下,北周的男儿们凭着一腔孤勇,坚持了三天三夜,挡住了大宁军队一轮又一轮的进攻,直到第四天清晨大宁的军队才攻下了九泾原,而老戎陵侯褚钰和侯府大公子褚浔也在战斗中壮烈殉国。那一天,大宁军队清扫战场之时,只见方圆百里全是咕咕的鲜血,到处都是破碎的内脏,尸骨堆积成山,连一寸下脚的空地也没有。 就在大宁军队准备一鼓作气拿下北周都城之时,年仅十六岁的戎陵侯府二公子褚桓带着从北疆急调的三万大军日夜兼程地赶到了都城栾郢,列阵于城郊斡野。而大宁军队经九泾原一战后亦是伤亡惨重,不敢贸然进攻,便在斡野以南扎营。 可似乎上天并没有给北周太多喘息的机会。因为,早在九泾原大战时,天成帝就下了谕旨,命镇西将军裴冀率领五万西府军北上,协助惠安王爷拿下北周都城。于是,在大宁军队扎营不久后,裴冀就带着西府军赶到了斡野。随后,裴冀以伤兵太多为由,勒令惠安王爷的军队在原地修整,自己则带领着西府军前去与褚桓交战。 太初历六四三年十月十二,大宁的镇西将军裴冀带领着五万西府军与褚桓展开会战,打响了震惊后世的“斡野之战”。在所有人都以为北周难逃灭国之罹难时,十六岁的褚桓居然在这场战役中以少胜多,击败了战无不胜的裴冀将军和苍泽大陆战力最强的西府军,守住了通往北周都城的最后一条防线,挽救了一个国家顷刻覆灭的命运。从那日之后,褚桓一战成名,成为了苍泽大陆又一位永载史册的传奇。在褚桓得胜不久后,北周皇帝病逝,临终前他下旨命刚刚承袭了戎陵侯爵位的褚桓总揽北周军政事务,并将自己才满五岁的太子托付于他,使得褚桓成为了手握北周实权的头号人物。 不知道是因为这场战役的失利,还是因为裴南秧的生母苏念远在斡野之战前不幸失足落水而亡的缘故,裴冀对这场战事从来都是讳莫如深,不允许家中的任何人提起。 直到现在,裴南秧看了杨熙大哥的这封信,才恍然明白,父亲或许并不是因为自己的失败才不允许大家说起这场战事,而是一直信奉忠义当先的他将这场战争视为了大宁的耻辱与自己的污点。 裴南秧叹了口气,将信放回了木盒之中,向后躺在了床上。她双目出神地盯着头顶上的房梁,不无感慨地想,如果七年前的天成帝没有发动那场战争,是不是就不会有今日的北周叩关,那她的父兄和姜昀是不是就不会陷入到眼前这个生死不知的困局。 而如今,往事已矣,长平之战就在眼前,是重蹈覆辙还是逆天改命,她依旧没有半分把握。当真是越接近,就越恐惧。 于是,这种不安的情绪在裴南秧的心中不断翻滚,以至于直到四更天,她才渐渐睡去。 第二十五章 又见公子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第二日清晨,裴南秧起床梳洗后,刚一拉开房门,就见杨熙穿着件新做的短皮袄,背着一个细软,正神采奕奕地在她门前徘徊。 “你怎么这般早就起来了?” “我可是五更天就起来了,”杨熙兴致极高,自鸣得意地说道:“昨儿个忘了和苏大哥说,我的几个朋友也被选进先锋营了。平日里他们总嘲笑我功夫不佳,这次我好不容易为自己正了名,所以想早点儿去营中,在他们面前多显摆显摆。” 裴南秧嘴角微微抽搐,干笑了两声道:“那我们现在便去营中报道吧。” “好勒!”杨熙兴奋地直搓手,转头大声喊道:“爹,我和苏大哥要去先锋营啦,您自己多保重!” “你们等等,”杨老伯闻声,急急忙忙地从北面屋子里走了出来,将手中的一个大油纸包递给裴南秧道:“这是我早上刚做的肉包子,你们带着路上吃。” “爹,我们到军营那么近,哪里吃得了这么多包子。”杨熙撇着嘴,一脸不以为然地摇头说道。 杨老伯狠狠剜了一眼杨熙,也不理他,转身对着裴南秧一鞠到地,恳切地说道:“我家熙儿不懂事,功夫差还爱出风头,以后在战场上,还要劳烦你多多照应。” 裴南秧赶紧上前一步,扶起杨老伯,沉声说道:“放心,我必会竭尽全力护杨熙周全。” 杨老伯闻言,感激地道了谢,佝偻着身子,将裴南秧和杨熙送出了院门。走出几步后,少女回头看去,就见杨老伯正倚在门框上目送着他们远去。或许是想到了大儿子从军时的情状,杨老伯的眼眶竟有些微微泛红。裴南秧唇角一弯,温和地笑了笑,示意他不用担心,随即回过头与杨熙一同走出了晨雾蔼蔼的柳巷。 在绕过了无数亭台楼阁、街口巷陌之后,裴南秧和杨熙终于来到了城北的军营门口。他们向守营兵士出示了昨日分发的令牌,又各自领了一套先锋营的铠甲和弓弩,并肩走入了铁甲森森的长平军营。 两人一路前行,在绕过了一排排正在训练的兵将后,终于找到了先锋营的所在。杨熙面色一喜,当先掀开帐帘,迫不及待地走了进去。 裴南秧跟着他步入了营帐,就见里面整整齐齐摆放着两排床铺,每个铺子下面都刻着兵士的名字。两排床铺的中间是条走道,走道尽头摆着一处木架,应是给兵士们存放随身物品之用。 此时,营帐中已经到了十来个士兵,他们见到杨熙,顿时纷纷迎了上来。其中,一个身材高大、黝黑面堂的大汉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呵呵地说道:“哟,怎么连你这小子都混进来了。” “怎么样,”杨熙比划了个擒拿的动作,昂着脑袋,脸不红心不跳地道:“我昨天在那个军爷手下轻轻松松就过了十招,还差点把他打倒,你们以后可不许再说我功夫差了。” “得勒,快别吹了,”一个方面长脸,浓眉大眼的年轻人立时接口说道:“你说的那个军爷是我表叔,他都和我说了,你是唯一一个靠逃跑的本领混进来的。” 听罢,众人顿时哄地一声笑开。杨熙饶是脸皮再厚,也有些招架不住。他尴尬地笑了笑,圆圆的眼珠一转,突然回过头,将身后的裴南秧一把拖了过来。 “就算我功夫不行,但我大哥厉害啊,”杨熙提高声音,兴奋地朝那个长脸的年轻人炫耀道:“王珅,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新认的大哥,他昨天可是轻轻松松就把你的表叔打败了。” 听了杨熙的话,大家纷纷扭头朝裴南秧看去。然而,当他们见到少女一副面容白皙、鼻梁挺秀、眉目清丽的模样,不像个武艺高强的,倒像是个圈养在家的读书人。于是王珅呵呵一笑,摇头揶揄道:“杨熙你就别吹了,算你功夫最厉害行不。” “我可没有吹,不信你可以去问你家表叔,”杨熙涨红了脸,急声说道:“对了,我大哥苏南之前还在西府军任过职呢!” “苏南!”王珅听到这个名字蓦地一愣,看向裴南秧的眼神陡然变得肃然起敬:“你可是第二个床位诶!” 众人一听均是满脸崇拜,眼神中的热切之意顿时溢于言表。 裴南秧被兵士们瞅得全身发毛,她不明所以地开口问道:“第二个床位……是有什么讲究吗?” “苏兄弟有所不知,”王珅笑容满面,两眼闪闪发亮地盯着裴南秧说道:“这个床位是按昨日入营选拔的名次排序的,你可是排在第二名!” “那我的名次呢?”杨熙突然间来了兴致,急吼吼地便要去找自己的床位。 “快别看了,你是最后一个。”王珅叫住杨熙,一脸同情地说道。 杨熙一听,瞬间垮了下来,活像只泄了气的皮球。不过很快他似乎想起了什么,雄赳赳气昂昂地冲到第一个床位前,一脸不服气地说道:“这个叫秦子尧的是谁?居然排在我大哥前面?” “这个秦子尧我见过!”一个个头不高,长着吊眼梢的士兵神神秘秘地说道:“我昨日去征兵处的时候,这个叫秦子尧的就排在我前面。他长得一副公子哥的模样,和和气气的,可打起人来简直了,根本不给王珅他表叔还手的机会,才五招就把王珅他表叔面朝下给打土里了。” 围观的士兵们一阵哗然,艳羡钦佩之色不期然铺了满脸。裴南秧听罢则是眉梢微扬,心下颇有些诧异——王珅他表叔的功夫她是领教过的,如果兵士们没有吹牛的话,这个秦子尧的功夫恐怕要与她的大哥裴若承不相上下了。 就在大家津津有味地议论之时,那个吊眼梢的士兵突然看向营帐入口的地方,小声说道:“来了来了,就是他!” 裴南秧随着众人回头看去,不由得瞳孔猛然一缩。只见来人穿着一件淡青色的长袍,俊逸的面容温和寡淡,清扬的眉目间透着淡淡的疏离,分明就是昨日郭家当铺里的那位年轻公子。 只见他在自己床铺上放下细软,随后顶着众人的注目礼,径直走到了裴南秧面前,波澜不惊地开口道:“苏兄弟,好巧,竟然能在这里遇到你。” “大哥,你们认识?”杨熙有些疑惑地问道,一双大眼睛在裴南秧和秦子尧之间来回扫视。 裴南秧并没有理会杨熙,她抬头看向秦子尧平静如水的面庞,不可置信地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苏兄弟这话问的倒是有趣,”秦子尧嘴角一弯,笑容却不达眼底:“我自然是来投军的。” 裴南秧眉头一蹙,定定看着秦子尧,飞快地回忆着昨日与他相见的场景。突然,她的脑海中出现了一个极其可怕的念头——面前的这个男人功夫极高,就郭家当铺的情况来看,他八成是个北周人,如今混入大宁军营必然另有所图。而在前世,姜昀正是在长平军营中被人刺杀,那刺客会不会就是眼前这个来路不明的北周人? 思及此处,她的背脊一阵发凉,看向秦子尧的目光又多了几分警惕。秦子尧却不以为意,依旧是一副似笑非笑、清淡悠远的模样。 一旁围观已久的众人纷纷摒住呼吸,目光在裴南秧和秦子尧的身上来回逡巡。在他们眼中,这两个武功高强的清秀公子,在长平大营中不期而遇,一见面就目光灼灼地看着对方,似有千言万语要倾诉,让人不自觉地浮想联翩。于是账内的士兵们各个伸长脖子看着两人,一句话也不敢说,生怕破坏了两人之间的氛围。 因此,当王珅的表叔——王述校尉掀开帐帘走进来的时候,不期然就对上了一幅无比诡异的画面。只见画面中心是两个正在“深情凝望”的俊俏公子,一堆小崽子和糙老爷们围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发呆,所有人一动不动,仿佛时间静止了一般。 “都他妈在干什么呢!” 随着王述的一声大吼,众人纷纷回过神来,急忙排成一排,站得笔直。 “看你们一个个魂不守舍的样子!”王述两道浓眉皱在一起,满脸凶相地指着营帐里的众人,唾沫横飞地骂道:“北周人都在对岸扎营了,指不定啥时候就要开战,你们一个个的不想着好好练兵,杀敌报国,反而在这里嘻嘻哈哈、不知所谓。你们立刻把铠甲给我换上,半盏茶之后要是没到练兵场,有你们好看的!” 说罢,王述一脚揣在了王珅的屁股上,恶狠狠地道:“愣着干嘛?!还不给我快点换衣服!!” 王珅满脸苦相地点头称是,和其他人一起手忙脚乱地穿好了铠甲,急匆匆地往练兵场奔去。 第二十六章 校场相搏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当裴南秧一行人急急忙忙赶到练兵场时,偌大的空地上早已列队站立了上千名兵士,里面有入伍多年的老兵,也有昨日刚招的新兵,其中属于先锋营编制的约莫有一百余人。 裴南秧刚在队伍前列站定,王述就穿着软甲,带着一队将士走了过来。在率领大家苦练完登船技巧和近距离拼杀后,王述的人马一直在队列中往来巡逻,不允许有任何人偷懒懈怠。对于先锋营的士兵,王述更是亲自监督,一旦姿势有一点点不到位,就会被重重踹上几脚,疼得大家龇牙咧嘴、苦不堪言。可王述却精神十足,带着众人不间断地练了两个时辰,直到累晕了好几个新兵,才允许大家在原地休整片刻。 裴南秧擦了擦额上的汗,刚在沙地上坐下,就听得已经瘫倒在地的杨熙要死不活地说道:“王坤,你表叔对我们先锋营为什么这么狠,莫不是昨天被我苏大哥和秦子尧打败了心情不好,变着法子找我们出气吧。” 王珅苦笑了一声,刚要说话,就听得王述粗声粗气地喝道:“秦子尧,苏南,出列。” 裴南秧一愣,抬头应了声“是”,起身走到了校场的最前面。秦子尧闻声亦是走出队列,站定在了少女的身侧。一旁累瘫在地的士兵们见到此情此景,纷纷一骨碌坐起身来,伸长脖子看向两人的方向。 王述看着两人,眼中精光闪过,脸上胡渣一抖一抖地说道:“北周大军已在溱河对岸扎营,随时都有可能渡河攻城。若我方舰船与敌方舰船在河道相遇,免不了登船近身搏杀。你们两个算是新兵里数一数二的高手,就由你们为大家演示一下拼杀的技巧吧。” 裴南秧听罢脸色一垮,什么演示技巧,这个王述分明是因为昨日输给了他们,所以想看看她和秦子尧的功夫究竟孰高孰低。 她不由无奈地转头朝秦子尧看去,就见男人抱拳道了声“是”,随即面色淡淡地向她做了个“请”的姿势。 裴南秧回了一礼,后退几步,摆出了起势的动作。秦子尧也不客气,上前几步,一记直拳就朝着少女的面门直奔而来。裴南秧身子一转,脚步微动,避开了这一击,同时右手出拳,斜击向秦子尧的胸口。男人眉梢一挑,侧身后滑、足尖点地、凌空跃起,几记重拳接连而至,不给对方一点喘息的机会。裴南秧避无可避,只好从正面与他一一对招。 电光火石间,两人你来我往,匆匆对了几十招,每一式都是纯粹利落的进攻,博得了营内弟兄们的一阵阵喝彩。 然而,正在对战的裴南秧却清楚地知道,秦子尧的功夫应该远在自己之上,甚至还在裴若承之上。因为,她曾经在家中与裴若承演练过这套西府军的长拳,由于力量不足,她当时利用贴身战法,死死跟在裴若承身后,一边闪避、一边寻找一击即中的机会,最后也算借着小聪明和裴若承勉强拼了个平手。可眼下,秦子尧的一招一式速度极快,对她拳法的路数似乎也十分清楚,每一次出手都像战场上真正的搏杀,不给她一点贴近的机会。是以,裴南秧只能以攻对攻,强行接下对方的所有攻击。然而,男女力量上的悬殊使得她的手臂被一次次震得生疼,她左右无法,只好强咬着牙,与秦子尧继续缠斗。 过了几十招之后,裴南秧气息渐乱,手腕手肘处的疼痛感愈发清晰。她看了眼依旧气定神闲的秦子尧,眉头一蹙,轻叱一声,迎上他的一记直拳,闪身到了秦子尧的身前。秦子尧见状身子微侧,化拳成掌,朝着裴南秧斜劈过去。然而,裴南秧竟然放弃了格挡,直接朝着男人的那一掌扑了过去。秦子尧眼眉一挑,显是没想到她会采取这样的应对,想要撤招已经来不及,一掌重击就这样打在了裴南秧的右肩之上,将她击飞出去。 周围的士兵们一阵惊呼,以为这场比武终于分出了胜负。然而,被击中的裴南秧竟然在空中借力翻身,绕到了秦子尧的身后,蓄力出拳,朝男人的背后打去。秦子尧面色微愕,还来不及转身,就被裴南秧猛地击中,向外趔趄了几步。而少女则是从空中落下,砰地一声摔倒在地。 围观的人群立刻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无不为这场极尽精彩的搏杀拍掌喝彩。杨熙和几个营内的弟兄见状,赶忙一起上前,将裴南秧扶了起来。 “大哥,你没事吧?”杨熙满面忧色地扶起裴南秧,急吼吼地出言问道。 裴南秧揉了揉被秦子尧击中的右肩,摇摇头道:“我没事。” “苏兄弟,多有得罪。”秦子尧缓步走到少女面前,欠身为礼,轻轻浅浅地说道。 裴南秧冷着面孔、抱拳回礼,不咸不淡地说道:“秦兄武功卓绝,苏南甘拜下风。” 王述见状,目光炯炯地上了前,赞许地拍了拍秦子尧的肩,刚要说话,就听得校场入口处传来通报之声:“裴都尉到!” 裴南秧闻言大吃一惊,慌忙低头跪伏在地,一旁的士兵们也纷纷躬身下拜,瞬间跪了一地。 很快,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不过眨眼的功夫,一双灰色的战靴就出现在了裴南秧眼前。战靴的主人的声音低沉,好似有些咬牙切齿地道:“这位新兵的功夫不错啊,叫什么名字?” 裴南秧在心中哀叹了一声,低着头不肯说话。一旁的王述只当她是怯场,赶忙起身答道:“回裴都尉的话,他叫苏南,是先锋营的新兵。” “苏南?”裴若承冷哼一声,脸色阴沉地说道:“你跟我来。” 裴南秧满心无奈,却只能恭恭敬敬地答道:“是,裴都尉。” 第二十七章 云起风动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裴南秧低眉顺目地跟在裴若承身后,随着他穿过一排排营帐,最终来到了军中的主帐之前。 待他们掀开帐帘进去,就见姜昀穿着一身明光铠,正站在沙盘前演练兵阵。听见脚步声,他挪动着沙盘上的各色旗子,低头问道:“先锋营的士兵们功夫如何?今日我去城头看过,北周那边列阵的均是极大的舰船,若是与他们硬碰硬,只会两败俱伤。不如我们采用楼船混以走舸的兵阵,让走舸上的士兵抢登舰船,寻找突破之法。只不过,这种战法就得依靠我军将士的搏杀能力了。” 裴若承“嗯”了一声,随即转头对着裴南秧厉声喝道:“还不给我跪下!” 姜昀被裴若承突如其来的怒喝吓了一跳,他抬起头,就见裴南秧穿着营中兵士的衣服,正沉着脸往地上跪去,不由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问道:“小秧,你怎么在这里?!” “她为何在这里还用问吗?”裴若承气得额上青筋直跳,低声吼道:“简直无法无天!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弃自己的闺誉于不顾也就算了,现在还敢混到先锋营里,是连命都不想要了吗?!” “大哥!”裴南秧仰着头,背脊挺得笔直:“我是有至关重要的事情要说,才会来这里的!” “能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事?!”裴若承厉眸一冷,怒声说道:“你不过是觉得我们会败给北周那个戎陵侯罢了!可是就算如此,你一个姑娘家跑来这里能做什么?你还能改变战局不成?!” “你怎么知道我不能?”裴南秧梗着脖子,毫不示弱地说道。 “你!”裴若承被气得火冒三丈,忍不住上前一步,却被姜昀一把拽住了手臂。他抬手拍了拍裴若承肩膀,笑呵呵地道:“若承,小秧也是担心我们才出此下策,你又何须跟她置气。不如我们就听听她到底想要说些什么。” 言罢,他眉目微动,向裴南秧使了个眼色。少女立时会意,朝他点点头,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在来的路上遇见了一支成汉商队,他们押送着北周订购的大量粮草,说是要送往嘉阳关。” “嘉阳关?!”裴若承和姜昀脸色骤然一变,两两对望后,几乎是同时脱口说道:“他们要攻随州?!” 对上男人们愕然的神色,裴南秧缓缓点头,抿着唇没有应声。 姜昀沉吟了须臾,疾步行至营帐中的案几后面,火急火燎地抽出了一份地图,细细研读起来。裴若承也迅速凑了过去,一双好看的眉头不禁越蹙越紧。 “原来长平城外的大军只是吸引我们兵力的幌子,”过了片刻,姜昀将地图抛在桌上,冷笑说道:“难怪北周在溱河对岸扎营了好几天,却迟迟没有进攻。依我推测,他们定是想等嘉阳关的消息传来后同时起兵,让我们来不及抽调军队驰援随州。这样看来,北周那位戎陵侯确是谋谟帷幄、用兵如神了。” “既然长平城外的北周军队是个幌子,我们大可以即刻分兵前往随州,”裴南秧站起身,走到案几前,对着两个男人沉声说道:“我军擅长水战,就算分兵,应该也可以……” “不可!”姜昀摇摇头,截口说道:“如今我们手上没有实据,也不知随州城外究竟有多少北周军队。若此时分兵去往随州,即便打赢了,父皇也会怀疑我们是不是暗通了成汉或是北周的哪方势力,才事先知道了此次的作战计划。若是随州最后还是失守了,父皇一怒之下必然要把战败的罪责扣在我们头上,而擅自分兵就会成为最大的把柄。所以,陈掖来的这五万大军,绝对动不得。” “那惠安王爷的军队呢?”裴南秧长眉一挑,有些急切地说道:“长平是惠安王爷的属地,若我们拿着兵符调动惠安王爷的镇北军驰援随州,不就多了几分胜算?” “来不及了,”裴若承寒眸一沉,思索片刻后,低低说道:“早上营里的参将说,对岸的北周营地原本舰船调动频繁、练兵之声喧天,可从两日前起,突然就没了动静。根据目前的情况看,他们多半是暗中将军队派往了随州。但眼下我们就算立刻出发,不眠不休地赶往随州也需要三日时间。以随州驻军的战力和粮草供给,根本无法在北周的强攻下撑过两天。所以,我们就算去了,也不过是一场徒劳罢了。” “不会的!”裴南秧苍白着面色,急声说道:“我在来长平的路上,无意间救了成汉商人的性命,他已经答应我将原本给北周的粮草送与随州守军。不仅如此,今年的新科举子陈绍曾与我约定——他会在定品之时向圣上请奏去随州任州判一职,从而提前布置好随州城的防御攻势。若是不出意外的话,他今日就可到达随州了。” 裴若承和姜昀听完俱是一愣,不可思议地看着少女,仿佛从未认识过她一般。 “陈绍是不是那个连中三元的随州举子?”姜昀沉默了片刻,突然开口问道。 “正是。虽然他是文人,但若身为州判,让随州驻军提早防备绝非难事。再加上随州易守难攻的地形和充足的粮草,未必不能撑过两天。” “行了,”裴若承蓦然出声,沉着脸对裴南秧说道:“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出去吧。” “大哥!事到如今,你们为什么就不肯一试?!”裴南秧两眼通红,额前青筋隐现,又急又怒地说道:“只要随州失守,我们裴家就不可能独善其身!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以为,睿王、惠王和韩昭他们会放过这个扳倒你们的机会吗?!” “我让你出去!”裴若承剑眉倒竖,低吼道:“不然我马上把你送回陈掖去!” 两人怒目而视,狠狠瞪向对方倔强坚持的双眸。半晌过后,少女终是在裴若承刚硬如铁的面色前败下阵来。她低头凄然一笑,转身走出了主帐。 当裴南秧一路失魂落魄地回到营地时,已经过了午时。先锋营的兵士们都结束了上午的训练,纷纷坐在帐内休息。而营内武力排名第一的秦子尧却没有与众人兴致昂扬地谈天说地,他此时正闲闲靠在营帐边的一颗古树上,远远望去,竟让这军营生出了几分恬淡澄净之意。 “先前裴都尉为何要将你叫走?”见裴南秧走近,男人直起身子,缓步行至少女面前,面容淡淡地开口问道。 “我以前投过西府军,裴都尉见我是熟人,便叫去叙叙旧罢了。”裴南秧寒着脸,不想与秦子尧多说,抬脚绕过男人,就要往帐内走去。 “说到西府军,”秦子尧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从少女身后响起:“你那套自伤七分、再伤人三分的祈阳拳法,我今日算是领教了。” 裴南秧闻言大骇,她回过身,一把抓住了秦子尧的衣领,将他抵在了营帐之上,眼神冷厉,压低声音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之前在郭家当铺也算对苏兄弟有相助之谊,可你如今却对我这般恶语相向、拳脚相加,”秦子尧嘴角轻提,似笑非笑地说道:“苏兄弟莫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 “误会?”裴南秧目光冰凉,满面嘲讽地说道:“你可是北周人,为什么要混进大宁的军营?又怎会知道西府军内练习的拳法名字?” 秦子尧眉目微动,刚要说话,就听得“噹”的一声从旁边传来。 两人一齐转头看去,只见王珅正目瞪口呆、惊恐万状地看着他们。在王珅的眼里,两人相互依偎、挨得极近,正情意绵绵地凝望着对方。裴南秧似乎还有些情不自禁,不停伸手拉扯着秦子尧的衣领,真是要多缠绵有多缠绵,吓得他连佩刀都掉在了地上。 此时,见两人望来,王珅猛地回过神,手忙脚乱地拾起掉落在地上的佩刀,呵呵讪笑道:“你们继续,你们继续,我什么也没看到。”说罢,他转过身,飞也似地跑进了营帐。 裴南秧回过头,直视着男人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秦子尧,我不知道你想要做什么。但你若是要对裴都尉和宸王殿下有半分不利,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说完,她转过身,当先走进了营帐。秦子尧看着晃动的帐帘,墨色的眼眸在阳光下流转着深深浅浅的光晕,若云起风动、韶华尽散。 第二十八章 峰回路转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此时正值午休,营帐内的士兵三五成群地围坐在一起,东扯西拉、天南地北地吹着牛皮。见裴南秧进来,他们立刻围上前,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其中,杨熙第一个按捺不住性子,开口问道:“大哥,裴都尉叫你过去都说些什么了?” “我和裴都尉从前在西府军中打过照面,他不过是认出了我,向我询问营中情况罢了。” 众人闻言,均是满脸艳羡的模样,一个圆圆脸的年轻士兵更是忍不住说道:“我也好想和裴都尉说上话啊……” “我说小林,你还是好好跟着我混吧,”王珅拍了拍年轻士兵的肩膀,揶揄道:“要是没有杨熙,你可就是倒数第一个床位,哪能和裴大都尉说上话。” “王珅,你几个意思,”杨熙一听立刻撅起嘴,嚷嚷道:“你排在第三位有啥了不起的?你爹娘都是开武馆的,难道不应该功夫好吗?” “话不能这么说,”王珅眼珠一转,笑嘻嘻地说道:“你家不是开面馆的吗,可你煮的面每次不是坨成一个饼,就是咸出个鸟来,搞得你爹天天哀叹后继无人,你又怎么说?” 营帐里的士兵几乎全是长平本地人,多多少少都曾领教过杨熙的手艺,听到王珅的话后,不由纷纷大笑出声。 杨熙顿时涨红了脸,瞪着眼睛争辩道:“我虽然面煮地不好,但我会做烫面饺啊。想当年,我大伯从暨城来长平,风尘仆仆地走了一整天,开口说得第一句话就是想吃我做的烫面饺呢。” 看着众人一脸不信的样子,杨熙刚要继续慷慨陈词,就被裴南秧猛地抓住了手臂。他一脸愕然地抬起头,就见少女正死死盯着自己,无比急切地问道:“你刚刚说从暨城到长平只要一天时间?” 杨熙被裴南秧略显狰狞的表情吓了一跳,他咽了咽口水,有些结巴地说道:“对……对呀。” “为什么?长平去暨城不是要两天吗?” 杨熙一脸愣愕,看着裴南秧傻乎乎地答道:“从云尧官道走确实需要两日方可到达。但是尧山之上有条小路,虽然难走,却能省下将近一天的时间。” 听完男人的话,原本濒临消逝的希望顿时奔涌着冲上她的心头——暨城是长平前去随州的必经之路,若是能省下一日的路程,解除随州之围便又多了几分胜算。 思及此处,她霍然抬眸,向杨熙逼问道:“你可知道那条小路怎么走?” “自……自然知道。” “那你随我来。”裴南秧一把拽住杨熙,将他连拉带扯地拖出了营帐,徒留下一群面面相觑、不明所以的先锋营士兵们。坐在一旁的秦子尧看着两人的背影,好看的眉头不由微微一蹙,眸光微沉、寒意顿生。但很快,他的表情便又恢复如常,换成了往日里漠然寡淡的模样。 帐外,裴南秧拉着杨熙一路飞奔,直到被中军大帐前守卫的士兵拦住,才堪堪停住了脚步。 她深吸一口气,抱拳朝值守的兵士说道:“麻烦兄弟向宸王和裴都尉通报一声,就说先锋营苏南有要事求见。” 卫兵闻言,上下打量了裴南秧几眼,见她是早上裴若承亲自带进过大帐的熟面孔,也没多说什么,转身便去了帐内禀告。 不过须臾的功夫,前去通报的士兵走了出来,向裴南秧抱了一拳,客客气气地道:“宸王殿下、裴都尉有请。” 裴南秧几乎是立刻躬身见礼,拉着杨熙冲进了帅帐。看见到少女风风火火的模样,裴若承目光遽沉,刚要开口呵斥,却在看见她身后的杨熙时把话吞了回去,转而黑着一张脸瞪视着自家妹妹。 对上自家大哥严厉冰冷的模样,裴南秧早已见怪不怪,可杨熙却着实被吓得半死。他砰地一声跪倒在地,匍匐着身子拜道:“小的先锋营杨熙,见过宸王殿下,见过裴都尉。” 裴南秧见状,双膝一弯,跪地抱拳道:“苏南见过宸王殿下,见过裴都尉。” 姜昀瞟了瞟裴若承黑如锅底的脸色,咳嗽了一声,沉声说道:“你们有何要事禀报?” “回宸王殿下的话,还是早上那件事,”裴南秧下颌扬起,顶着裴若承冷冽如冰的目光,指了指杨熙道:“刚刚我们营中的这位杨兄弟说,长平到暨城有一条小路,只需一日便可到达。” “苏南说的可是真的?!” “回宸王殿下的话,”杨熙急忙直起身子,拱手行礼,战战兢兢地说道:“确是真的。我有个大伯就住在暨城,每次我去他家,都是从尧山上的一条小路绕过去的。如若途中不休息的话,只要一天时间就能赶到。” 姜昀听罢目色一凝,修长的食指轻轻划过案几上的地图,随后转头与裴若承低低耳语起来。 裴南秧等了半晌,也不见两人答复,不由眉峰紧蹙,一鞠到地:“宸王殿下、裴都尉,我记得小时候,家中大哥常说——大丈夫应当公而忘私、国而忘家,常思奋不顾身,而殉国家之急。故,苏南觉得,国难当头、战机稍纵即逝,为军者,不当瞻前顾后,以个人得失为先。” “放肆!”裴若承额角青筋隐现,咬牙喝道:“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苏南不敢。”裴南秧保持着跪拜的姿势,头也不抬地说道。 裴若承深吸一口气,与姜昀商量了几句后,行至裴南秧的面前,冷冷说道:“你随我过来。” “是,裴都尉。”裴南秧站起身子,不卑不亢地跟着裴若承走了出去,只留下一个瑟瑟发抖的杨熙兀自跪在姜昀面前。 出了主帐后,裴若承带着裴南秧走进了营地东面的一处军帐。甫一进到帐内,裴若承便卸下了身上的明光铠,将穿在里衣外面的淡青色软甲脱了下来,转头递给裴南秧道:“你马上把这件鱼鳞甲换上。” 裴南秧微微一滞,向后退了几步,摇头说道:“我不要,这鱼鳞甲刀枪不入,是战场上保命用的,你不能给我。” “你为什么就不能乖乖听话?!”裴若承剑眉一挑,硬声硬气地说道:“你若是不穿上这鱼鳞甲,我怎么能安心地去随州作战?” 裴南秧闻言眼睛倏地瞪大,不可置信地问道:“大哥,你刚刚说什么?!” “我和姜昀商量过了,由他坐镇长平,而我会去找惠安王爷借兵驰援随州,”裴若承眉心紧锁,垂眸敛目,低低叹道:“希望,随州能够撑到我去的那一天。” 听罢,微弱的光芒瞬间在少女的眼中亮起,她静静凝视着裴若承,一字一句地道:“大哥不必担心,此次的随州之围一定能够安然化解,因为,我相信陈绍、相信随州守军、更相信大哥。” “你刚刚不还说我瞻前顾后,只记个人得失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裴南秧接过鱼鳞甲,无比真诚地看着裴若承,眨巴着眼睛讨好道:“我只知道,我大哥勃然英姿、琼枝一树,电击雷震、饮马边疆,是我大宁数一数二的大英雄。” 裴若承听后哭笑不得,又生气又无奈地说道:“少给我贫嘴,等长平这边打起来了,你必须给我老老实实待在营地里,哪里都不许去。” “你就放心吧,我自有分寸,”裴南秧接过话头,沉声说道:“大哥,刚刚我带到主帐的那个先锋营士兵名唤杨熙,他的父亲先前对我多有照拂之恩。此次他带路前往随州,还请大哥务必保证他的安全。” “好,只要我不死,必定会保他性命无虞。” “大哥不会有事的,”裴南秧看向裴若承,目光澄透,声音里是从未有过的坚定:“这一次,你、我、裴家、姜昀、还有大宁都不会有事,就算敌人再厉害,我们也一定能化险为夷。” 看着少女清亮执着的眸色,裴若承轻轻点了点头,冷峻的神情终是化作一片温和:“嗯,我们都会平平安安的。” 第二十九章 溱江夜袭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在裴若承的营帐中换上鱼鳞甲后,裴南秧回到了校场之上,与兵士们一起操练起夺船、搏杀、抢登的技巧来。到了用晚膳的时间,她顺手抄起两个馒头,边走边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回到了先锋营的营帐之中。 在狼吞虎咽地吃完馒头后,她匆匆擦了把脸,就躺在自己的床位上和衣假寐,以至于众人发现杨熙连人带行李都不见了的时候,也无法向她开口询问。满肚子好奇的士兵们只好纷纷作罢,早早回了各自床铺休息。 由于在入营选拔中排在第二名,裴南秧的床位便夹在了第一名的秦子尧和第三名的王珅之间。王珅爬上床铺后,看了看正在“熟睡”的裴南秧,不由咧开嘴,对刚要躺下的秦子尧露出了一个极其暧昧的、令人发毛的微笑。在收到秦子尧淡然清寂的目光之后,王珅立刻摆出了一脸“我懂得,你别害羞”的神情,转过身子,背对着两人睡了下来。 秦子尧知道王珅必是误会了白日里两人的动作,却也无法解释,只好无奈地勾了勾唇角,仰身躺下,轻轻盍上眼睛。 一旁装睡的裴南秧虽然几年前也曾混入过西府军的军营,但她毕竟是女子,与男人们宿在一处多少有些不习惯,本就难以入眠。雪上加霜的是,王珅这厮入睡极快,呼噜一声高过一声,吵得人一阵阵头疼脑胀。她眉头紧蹙,下意识地往秦子尧的方向挪了挪,尽全力离王珅远了几分。 由于床铺之间本就没有距离,裴南秧这一挪,就离秦子尧靠得极近,隐隐约约还能闻到男人身上传来的金磾香香味。裴南秧在心里冷笑一声,秦子尧打个仗竟然还佩戴金磾香这种极为名贵的香种,真的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是个财大气粗的“奸细”。尽管她一直在心中暗暗腹诽,但金磾香的味道却有安神之效,反倒帮助她渐渐入了眠。 然而,就在她入睡后没多久,营外突然一阵鼓声大作。少女几乎是立刻惊醒,噌地一声从床上坐起身来。营内的兵士也纷纷一骨碌爬起,手忙脚乱地穿起身侧的铠甲。 由于裴南秧本就是和衣而睡,一身行头早已披挂整齐。她第一个跳下了床,拿起佩刀就要往外走去。 就在这时,王述突然掀开帐帘冲了进来,他一脸急色,粗声粗气地朝众人喊道:“北周那边已经开始渡河了,你们立刻穿好铠甲到江边集合,准备开战!” 一语落下,他突然压低声音,向立在营帐门口处的裴南秧说道:“你跟我来。” 裴南秧点点头,随着王述出了帐篷,一抬眼就看见了今日在帅帐外值守的士兵。他见到裴南秧,连忙抱拳说道:“苏兄弟,宸王殿下命我来传话,说给你两个选择,要么留在中军大帐里等战争结束,要么就随他一起去主舰作战。” 裴南秧面色一落,摇了摇头道:“我哪都不去,我是先锋营的士兵,自然是要和营里的弟兄们同生共死的。” “来这里之前,宸王殿下还让我提醒一下苏兄弟,在做任何事情之前都要想想自己的家人,”那个士兵苦着脸,有些为难地说道:“殿下说了,无论如何都要将你带离先锋营,苏兄弟莫要让我难做。” “烦请兄弟转告宸王殿下,国之未知,焉论生死,家中的父亲和兄长本就是行军作战之人,必定会理解我的选择。”说罢,裴南秧抱了一拳,转身冲进了营内将士们行进的队伍。一旁的王述听完少女的慷慨陈词后,满脸均是激赏之色,他朝传话的士兵抱拳行礼,向着溱江的堤岸边奔去。 待得裴南秧和先锋营的兵士们赶到之时,江面上早已是火光一片。两边的战鼓声咚咚地敲着,振得江水也掀起了阵阵波澜。 裴南秧放眼望去,只见北周的中央军阵均是由巨大的艅艎和楼船组成,各船只首尾联结,展开数十里,远望过去像极了绵延的山峰。在大船的周围,行进着上百艘裹着鳞状铁叶、侧翼装着铁锥和尖刀的龟甲船,远远望去,黑压压的一片,还未行船便已气势夺人。 而大宁这边,楼船和艅艎的数量仅有北周的一半,中央船队则是由密密麻麻的艘艨艟组成,在艨艟的后面还排着几百来艘放置着绳钩、小型震天雷和火油弓箭的走舸。 随着王述的一声令下,先锋营的士兵们迅速按照部署登上了走舸。不知道是不是出于保护自己侄儿的私心,王述将王珅和秦子尧、裴南秧、以及两个床位靠前的先锋营士兵排在了同一条走舸之上,自己则登上了一艘艨艟,巍然立于舰船甲板之上。 随着进攻的鼓声愈发激烈,两边战船的距离也愈发靠近。当船队行进至靠近江心的位置时,北周的士兵们率先点燃了放置于楼船和艅艎甲板上的火炮,朝大宁阵中发射而去。同时,北周的龟甲船齐齐突进,从艨艟船队的两翼插了进去。 大宁将士一向擅长水战,深知龟甲船不惧弓箭火器,但却有个最大的弱点——就是船身笨重,行船全靠上百名桨手在船舷之下划桨驱动,且转向极为不易。因此,在接到姜昀所在主舰发出的旗语之后,各艨艟上的将领迅速指挥兵士调整船只方向,躲开北周龟甲船的正面撞击和两侧射出的箭矢,专门找准位置朝对方船舷之下的船桨撞去。 只听得砰砰砰地撞击声不断响起,龟甲船的船桨被艨艟不停地击碎,而艨艟本身也变得破损不堪,暴露在北周成片的火力之下,很快便给大宁船队造成了不少伤亡。但大宁这边却毫不慌乱,依旧采用了大船从两侧给予火力支持,中间艨艟不断撞击龟甲船的战略,浑然一副不畏伤亡的模样。 一开始,战势几乎完全倒向北周一边。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北周龟甲船的船桨大多被大宁的艨艟撞断,以致于龟甲船失去了大量的动力,在江中无法快速前进。 姜昀立在主舰的甲板之上,见此情状,他目色微凝,朝一旁的副将点了点头。副将躬身领命,立刻向先锋营乘坐的船只发出了冲锋的旗语。走舸上的桨手们看到信号,纷纷发力,划着小船往交战的中心位置冲了过去。 第三十章 在你身后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此时,江面上的龟甲船由于失去船桨,大多行动缓慢,而上百艘走舸则靠着快速灵活的特点,绕过两方楼船的炮火对攻,冲到了龟甲船的周围。 其中,裴南秧乘坐的走舸冲进船阵后,迅速将目标对准了一艘船桨尽断的龟甲船。在王珅和其他两名先锋营兵士的箭矢掩护下,少女抓起几个极小的震天雷放入怀中,随后跟着秦子尧一齐扔出绳钩,挂向了龟甲船的顶部。在成功勾住船板后,两人靠着矫健的身手,一面避开攻击,一面顺着绳索攀爬而上,稳稳地落在了龟甲船的甲板之上。 见敌军上来,甲板上的北周士兵顿时一拥而上,将二人团团围住,一招一式之间,尽是豁出性命的生死相搏。虽然秦子尧和裴南秧的功夫很高,但北周士兵本就尚武,加之底层船舱源源不断有士兵赶来加入战局,使得两人变得有些捉襟见肘起来。 不过很快,大宁这边又有走舸靠了过来,频频向龟甲船上射去火油弓箭。王珅见有弓矢掩护,立刻带着走舸上的两名士兵扔出绳索,登上龟甲船,同裴南秧、秦子尧一起,与北周士兵展开了激烈的厮杀。 纵然大宁这边陆陆续续有士兵登船,但龟甲船船身巨大,舱内藏着几近百名桨手,他们不停地从船舱中爬上甲板,以至于大宁这边根本没有匹敌的战力相抗衡。 裴南秧挥舞着手中的长刀,不断地砍杀着周围的北周士兵,鲜血早已溅了满脸。可敌人却好似永远也杀不完,砍倒一个又冒出一个,而她却已手臂挥到麻木,身上的力气也到了濒临殆尽的边缘。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少女回过头,看了眼从船舱里爬上甲板的北周士兵,咬紧牙关,轻叱一声,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前冲锋。一路刀锋过处,尽是喷溅的鲜血。 待她冲到了下层船舱的舱门处,她将手中的刀往地上一扔,一边避过砍来的刀剑,一边从怀中掏出了一颗震天雷,借着附近射落的火油箭点燃了引线,朝着舱门内扔了进去。 只听得轰隆一声,闷雷似的爆炸声伴随着哀嚎从舱底骤然响起,火光和血雾瞬间升腾了上来。裴南秧一击成功,急忙又点燃了两只震天雷,朝着船舱里扔了过去。随后她就地一滚,用尽全身的力气按住了船底通往甲板的舱门。 甲板上的北周士兵听到爆炸声后,俱是大惊失色,个个杀红了眼眶,朝着裴南秧的方向冲了过来。 少女跪在甲板之上,不用回头就已感受到了身后的刀风。然而,她却不能松手。 她清楚地知道,震天雷炮起火发,碎片能穿透铠甲,但却无法让船舱内的北周士兵全数毙命。不过底层船舱闷热封闭,若是堵住舱门,里面的士兵就算不被炸死炸伤,也会很快被燃起的大火烧死。若他们从两舷的开缝处跳江求生,外面走舸上的大宁兵士就会有足够的时间将他们射杀。 所以,就算生死当前,她也不能有丝毫的畏惧退缩。 身后,带着血腥味的刀风越来越近。裴南秧下意识地闭上眼睛,侥幸地希望裴若承送的鱼鳞甲能帮自己挡过致命的攻击。然而,预期中的重击却并没有落在她的身上。 只听得一声闷哼,裴南秧按着舱门回头看去,就见秦子尧不知何时挡在了她的身后,而北周兵士的那把长刀正落在他的背上。 裴南秧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她呆呆看着这个北周“奸细”近在咫尺的脸庞,无声地张了张口,却是连一句致谢的话也无法说出。 秦子尧苍白着面孔,眉峰微蹙,向后一仰,举刀架住了北周士兵的第二次砍杀,随即凌空侧翻、旋身站立,刀锋一转便割断了这名士兵的喉咙。 可是很快,北周的士兵们再一次蜂拥而至。秦子尧顾不得背上的伤口,挥刀击退了一名又一名敌人,身上不知被对方的剑戟刺中了几次,却硬是没有让一个人冲到裴南秧的身侧。 不知过了多久,当再也没有人撞击底层的舱门,裴南秧便松了手,回身捡起地上的一把长刀,跃至秦子尧的身侧,与他共同拼杀起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推移,天色一点一点地变亮,可战争却依旧在溱江之上肆虐。整整一个夜晚,溱江两岸炮声震天,血流成河,染红了平静已久的万里烟波。多年未遭战乱的长平百姓们在这一夜无人入眠,数不清的母亲和妻子早已跪在佛像前哭红了眼,不停祈祷着战场上的男人们能平安回家。而在城南清风街第二棵柳树下的小院子里,杨老伯默然地坐在石桌旁,听着城北遥遥传来的炮火和喊杀声,眼泪不经意间就落在了手中一叠早已泛黄的信纸之上。 而此刻的城北,四个多时辰的连续战斗已让双方士兵的体力都接近了极限,各战船甲板上的士兵们早已杀红了眼,到处都是断裂的肢体和蜿蜒的鲜血。 裴南秧、秦子尧和王珅等人此时已经夺下了第三只龟甲船,正在与甲板上的北周士兵往来厮杀。他们的脸孔被鲜血层层糊住,身上也早已伤痕累累,却依旧在机械地砍杀着。 就在战势僵持不下之际,北周的主舰上突然传来了一阵鼓声,众人回头望去,就见一面绣着白虎的旗帜正在空中迅速地挥动。北周的战船见到旗语,纷纷调转船头,一些正在厮杀的北周士兵也迅速跳入江水之中,往北面的岸上游去。 大宁的士兵见状,正在犹豫是否要追击之时,姜昀的主舰上也骤然传来了一阵鼓声,并给出了“撤退”的旗语。 裴南秧心下一松,不由长舒了口气——其实,坚持到现在,她的身体早已脱力,全靠着一股意念在苦苦支撑。眼下见到退兵的信号,她顿时身子一软,向后倒了下去。 秦子尧目色一闪,疾步上前,将少女搂在臂弯之中,蹙眉问道:“你伤到哪了?” “不过是有些脱力罢了,”裴南秧目光扫过秦子尧惨白的嘴唇和满身的血迹,有些歉疚地低声问道:“你背上的伤怎么样了?” “不碍事,”男人扶起少女,温和冲淡的面容之上漾着难得一见的声色沉沉:“我扶你回营。” 第三十一章 谁可疗伤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待得裴南秧和秦子尧回到先锋营中,就见王珅正坐在自己的床铺上,一边呜咽一边替自己包扎着伤口。 少女只当他是疼痛难忍,不由秀眉微蹙,沉声问道:“王珅,你是不是伤的很重?要不我陪你去军医那边看看?” 王珅红着眼睛摇摇头,低声说道:“小林他……战死了。我来先锋营之前答应过他娘亲,要完完整整带他回家的。可是,我食言了……” 男人断断续续地啜泣着,到了最后,一个堂堂七尺大汉竟然把头埋进了臂弯,像个孩子一般嚎啕大哭起来。帐内其他的兵士全部是土生土长的长平人氏,是以听见王珅的话后,想到自己或死或伤的朋友兄弟,纷纷触景生情,默默落下泪来。 在一片哀恸声中,裴南秧下意识地看向倒数第二个床铺,回想起小林那张圆圆的脸蛋和说起裴若承时一脸崇拜的表情,不禁鼻头一酸,微微红了眼眶。 她伸手拍了拍王珅的肩膀,想要出言安慰,却觉得无论此刻说什么都显得苍白多余。她低低喟叹一声,打来凉水擦了把脸,又从帐中的案几上取了伤药和纱布,准备替自己包扎一下伤口。 当她走到自己床铺前的时候,已经卸了铠甲的秦子尧正抬着右手,别扭地朝自己后背撒着药粉。他身上穿着的里衣早已被染得鲜红一片,像是被鲜血浸泡过一般。 裴南秧目光沉沉地看向男人温和的眉眼,心下不免细细盘算起来——这个秦子尧明明是北周人,可在战场上却尽心尽力地与先锋营将士们一同奋勇杀敌,甚至还不顾生死,为自己挡下了致命的一击。若他当真不是为了探查敌情、搅乱战局而来,那他投军的目的便只剩下一种可能了。 那就是——刺杀姜昀。 虽说上一世姜昀的死没有任何定论,谁也不知道暗杀他的刺客究竟为何人。但以姜昀的身手,这偌大的军营中能成功刺杀他的人屈指可数,而秦子尧,偏巧是属于那屈指可数、寥寥数人中的一员。 但无论真相如何,眼下刺杀还没有发生,秦子尧也确实是为了救自己才受的伤,她又怎能坐视不管。 少女沉吟片刻,冷着脸走上前,一把拿过秦子尧手中的药瓶,盘腿坐在了他的身后。 秦子尧微微一愕,刚说了声“不用麻烦……”,就听得“刺啦”一声,自己的衣服便被少女从背后撕了开来。 只见,男人的背上鲜红一片,左边的肩胛骨旁是一道极深的创口,正在不停地渗出血水。附近的其他伤口由于长时间战斗,不停被撕开,亦是一片狰狞万分的模样。 裴南秧拿起纱布,为他擦干了身上的血迹,又将药粉细细撒在了伤口之上,随后闷声不响地包扎起伤口来。由于秦子尧后背的伤口一直延伸到肩部,所以包扎的纱布每绕一圈,裴南秧几乎都要从后面将秦子尧抱住,身子更是贴的极近。几次之后,秦子尧波澜不惊的面庞上竟然微微有些泛红。在少女包扎完伤口后,男人似乎暗暗松了口气,眸底微光一动,低低道了句:“多谢。” 裴南秧没有接话,她抬手抓过男人床头的一套新军服,就要帮他穿上。然而就在这时,一个士兵突然掀开帐帘走了进来,张口便问:“你们谁是苏南?” 裴南秧立刻跳下床铺,走到传话的士兵面前,抱拳说道:“在下先锋营苏南。” 那个士兵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努努嘴道:“宸王殿下有事宣你,跟我过来吧。” 裴南秧恭恭敬敬答了句“是”,跟着他一路行至了中军大帐之外。 “宸王殿下,卑职已将苏南带到。” “让他进来。” 闻言,裴南秧朝带路的士兵抱拳行礼,迈步走进了帅帐之中。 见到少女进来,姜昀立刻板起面孔,刚想狠狠数落她一番,却在望见她一身是血的战袍时乱了神色。他几乎是立刻冲到裴南秧面前,声音微颤地问道:“你受伤了?伤在哪儿?” “没事,”裴南秧满不在乎地摆摆手道:“就手臂上被划了几刀,都是小伤,不碍事的。” 姜昀眼底一寒,他将少女拉到案几边坐下,轻轻撕开了她染血的衣袖。少女下意识地将手向后一缩,却被男人一把攥住。他蹙眉看着裴南秧手臂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忍不住出言斥责道:“叫你在营中待着,你偏不听,非要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才算心满意足了。” 说罢,姜昀沉着脸,从案几下面拿出了一瓶玉蓉膏,抿着嘴角,默默替她上起药来。 裴南秧乖巧地伸着手,抬眼瞅了瞅男人染火的眸子,沉默了须臾,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姜昀,这瓶玉蓉膏能不能送给我?” “现在倒是知道要涂药了,”姜昀没好气地瞪了少女一眼,冷哼道:“当初你怎么就不怕留疤呢。” “我不是怕留疤,”裴南秧眉梢淡挑,摇头说道:“今日我与北周士兵搏杀之时,营中有个弟兄为了救我生生挨了一刀,我不过是想将这去腐生肌的玉蓉膏拿给他,感谢一下他的相助之恩。” 姜昀听后神情一滞,眉心紧皱,徐徐说道:“若是以你的身手都难以在打斗中自我保全,那北周的单兵作战能力恐怕远超过我们的预测。刚刚我和营中的几个校尉讨论过战局,他们皆认为若是再以小船仰攻,只会大量损耗我军战力。但是北周那边船舰高大,若改以楼船的炮火对攻为主,我们就算控船再娴熟,恐怕也占不到多少好处。” 裴南秧思忖了片刻,侧首问道:“如果我们用火攻呢?北周那边的艅艎和楼船首尾连接,不利进退,自是畏火。就算他们改以小船为主攻,我们也可在船只靠近之前以火油桶攻之,到时候风急火烈,以他们的操船能力,定会乱了阵脚。” 姜昀“嗯”了一声,认同地说道:“不错,火攻确实是眼下最可行的法子,但我还是得想个万全之策……” “不过有件事,我觉得很是奇怪,”裴南秧眼中划过淡淡的疑惑,截口说道:“之前在家中,我常听爹和大哥在一起研究北周的用兵之道。他们都说,北周的那位戎陵侯褚桓最善择人任势、玩弄虚实奇正。可纵观今日这场战斗,北周从头至尾就没变过阵,而是一刀一枪地与我们硬拼,着实不像褚桓往日的手笔。我在想,褚桓会不会根本就不在北周阵中,而是去了随州?” 闻言,姜昀的面色陡然一沉。他藏住眸中划过的锋锐光芒,轻扬唇角,伸手摸了摸裴南秧的脑袋:“你一个女孩子家天天什么研究战术战法?不如这样,我们趁着裴大都尉不在,来合计合计回陈掖之后要去哪里潇洒快活。” 裴南秧一脸嫌弃地打落了姜昀的手,刚要说话,就见一名士兵快步走了进来。他半跪在地,双手托着一枚暗纹金线香囊,垂首说道:“宸王殿下,营外有人闹着让我把这只香囊转交给您,说是您见了之后,必定会召他前来相见。” 姜昀唇边的笑意瞬间凝滞,他起身走到士兵的面前,拿起了那枚香囊,蹙着眉头吩咐道:“你让他进来吧。” 士兵连忙点头称是,匆匆退了出去。 裴南秧瞧着姜昀不同寻常的面色,心想必定是有贵客来访。于是,她伸手将桌上的玉蓉膏揣进怀里,起身说道:“既然你这边有客人,我便先回先锋营去了。” “不用,你就留在这里。”姜昀脱口说道,眉宇间竟隐隐染着几分烦躁之意。 裴南秧心下一阵奇怪,她用审视的目光看了看来回踱步的姜昀,没有吭声,复又坐回了案几旁。 第三十二章 两重心字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帅帐的帘子被猛地掀开,一个穿着深灰色常服的男子急急走了进来。只见“他”肤若凝脂、明眸流眄、唇似樊素,举手投足间聘聘楚楚、入艳三分,分明是女扮男装的韩家大小姐,韩砚清的胞姐、惠王姜忱的未婚妻——韩书璃。 “你来这里做什么?”待韩书璃走近,姜昀目色深凉如水,沉着脸问道。 韩书璃抬头看向姜昀,一行眼泪顺着她艳若桃李的面颊缓缓滑下,清波流盼间尽显我见犹怜:“姜昀,自从你离开陈掖后,我每日都寝食难安,生怕你在战场上有个三场两短。所以我不惜忤逆父亲,偷偷跑来这里,只是为了能和你福祸相依、同生共死。” “同生共死?”姜昀的唇角浮起一抹极淡的冷笑,眸中闪过繁复之色,但最终还是化作了最初的沉冷:“战场凶险,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我马上让人送你回去。” “我不回去!”韩书璃上前一步,一把握住了姜昀的手,泪眼汪汪,如芙蕖含愁:“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连生死都可以置之度外,又何惧凶险?” 对上美人梨花带雨的面容,姜昀心中没来由地一阵烦乱。他猛地将手从韩书璃的柔夷中抽了出来,下意识地看向一旁的裴南秧。 韩书璃也顺着男人的目光望去,在与少女四目相接后,她面色不变地转过头,楚楚可怜地继续说道:“姜昀,算我求你,就让我留下来陪你好吗?” 裴南秧一愣,心头萦绕的失落在瞬间被满腔的疑惑所取代——韩书璃看见她为何一点反应都没有?她此时虽作男装打扮,但面孔上未做遮掩,更何况她平日里时常以男装示人,韩书璃没有理由认不出她,莫非…… 见到韩书璃的反应,姜昀的眉峰骤然蹙紧,他细细端详着女子艳若芙蓉的面容,良久之后,他的眉色缓缓轻柔了下来,目光里更是浸满了灼灼的情意:“书璃,我再问你最后一次,若是你还是不愿离开,日后是生是死,我便都不会放手了。” 韩书璃闻言,眼底眉间顿时染上了满满的欢喜。她咬着轻薄如翼的嘴唇,重重点了点头,哽咽着就往男人的怀中靠去。然而,就在快要靠近姜昀的那一刻,她的神色蓦然变得狠戾万分,长袖一抖、手腕微动,抓住从袖笼中滑落的一把匕首,就往姜昀心口重重插去。 姜昀双眼微眯,似是早有防备。他身子一侧,刚准备回击之时,一个身影突然冲了过来,义无反顾地挡在了他的身前。 电光火石间,匕首已没胸而入。 “小秧!”姜昀目眦欲裂,他左手一把接住裴南秧下落的身子,右手飞快地拔出配剑,几乎是不带一丝犹豫地捅入了韩书璃的胸口。 鲜血顿时从韩书璃的身体里喷涌而出,溅在裴南秧略显苍白的脸孔和前襟之上,到处都是一片触目惊心的血红。 姜昀拔出剑,又狠狠向韩书璃的身体刺了进去,随即抬起脚,将女子踢出了一丈多远的距离。 外面守卫的士兵听见响动,纷纷冲进大帐,均是满脸的大惊失色,抬刀就要向地上的韩书璃砍去。 “慢着!”姜昀制止了那些士兵,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冰冷残酷:“把她拖出去,俱五刑,别让她死的太快了。” 士兵们闻言不由面面相觑,俱五刑乃是极残酷的刑罚,要将砍头、刖、割手、挖眼、割耳依次施行个遍,通常只会在人死后进行,而姜昀此时却要让他们将一个活人大卸八块,不免让人有些胆战心惊。 “你们都愣着干什么?!”姜昀红着眼睛看向帐内的士兵,怒喝道:“没看见有人受伤了吗,还不快点给我把医官叫来?!” 众人赶忙低头领命,将地上的女子迅速拖出了营帐,生怕惹怒了姜昀。 待众人出了大帐,姜昀低头看向怀中的少女,只见她蹙着眉,按着自己的胸口,衣服上蜿蜒着大片大片的血迹,刺得他心口一阵阵嗜血削骨般的疼痛。男人的双手无法控制地不住颤抖,平日里玩世不恭的表情也早已荡然无存。他张了张嘴想询问伤情,却发现自己竟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语。 他的眼前蓦然浮现出了曲邙山围猎时少女满脸是血的样子,彼时彼地,他尚未弄清自己心头涌上的究竟是何种不知名的情绪,而此时此刻,当这种感觉再一次袭上心头,他才终于明白,他是在害怕——害怕失去这个不知在何时住进自己眼底心间的少女。 一瞬间,很多早已淡忘的画面跨过时光里的山南水北向他飞速席卷而来,他才恍然发觉——他的每段记忆中几乎都会出现她的身影,频繁到早已无知无觉地融入了他的生命,以至于让他忽略了她对自己的珍贵。 他低低唤着少女的名字,有些徒劳地伸出手,想要擦拭掉她脸上的血迹。然而,就在这时,裴南秧蹙着眉,从他怀中缓缓坐了起来。姜昀蓦地瞪大了眼睛,无措惶然地开口问道:“小秧,你……” “没事,我穿了大哥的鱼鳞甲,寻常刀剑伤不了我,”裴南秧揉了揉胸口,对着姜昀弯唇笑道:“只不过这个假的韩书璃下手着实有些重,一刀捅过来还是有点疼的,害的我半天没缓过来。” 看着少女灵动的眉眼,姜昀眼眶微热,长臂一伸,将她紧紧搂在了怀里。他的手死死环着少女单薄的肩膀,低沉沙哑地说道:“小秧,幸好你没有事。” 裴南秧鼻头一酸,刚想抬手回抱住姜昀,就听见头上传来男人略带戏谑的声音:“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家裴大都尉还不得一剑把我给劈了,那我可就真的要英年早逝了。” 闻言,一丝淡淡的苦涩在裴南秧心中漾开,她放下手,轻轻推开姜昀,抬起头,微眯着眼,挤出了一个促狭的笑容:“看来在宸王殿下心中,我大哥的分量还是比韩大美人要重一些。” 姜昀抿起一刃薄笑,眼中冰寒三尺:“九弟也算是有心了,居然找了个容貌、步态、语气都与韩姑娘一模一样的人来刺杀我,甚至连我送她的香囊也拿来当诱饵。若不是见她认不出你,只怕我今日就真的被她给骗过去了。” 裴南秧微微苦笑,原来上一世姜昀的死,根本不是什么武功高强的敌国细作所为,而是拜这位假的韩家大小姐所赐。看来,就算韩书璃已经被赐婚给了九皇子姜忱,她在姜昀心中的分量也未曾减少半分。 少女垂下头,胸口被刺中的地方似乎又有些隐隐作痛,她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没心没肺地朝着姜昀笑道:“姜昀,不管怎么说,我今天算是救了你一命,等回了陈掖,你可得好好想想要如何报答我。” 说完,她也不给姜昀开口的机会,转过身,逃也似地跑出了营帐。 看着少女匆匆离去的背影,姜昀的眸中涌上了一抹极淡的失落之色,他黯然起身,摆出了往日的风流神采,向着先锋营的方向走去。 第三十三章 承君一诺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午后的阳光淡淡洒落,将刀光血影中的长平军营镀上了一层极浅的金色。 先锋营帐外,秦子尧正蹙着眉,遥遥看向中军大帐的方向。远远望去,只见大帐附近人头攒动,不时有士兵和随军的医官匆忙进出。更为奇怪的是,顺着风声,似乎还断断续续传来了女人凄厉地叫喊。 毫无疑问,中军大营那边一定出事了。那苏南他会不会…… 秦子尧念头刚起,就见裴南秧拖着步子,从远处缓缓走了过来。她的前襟和袖口此时染满了鲜血,就连脸颊上也是通红一片。 男人面色微沉,上前几步,低声问道:“你怎么受伤了?中军大帐那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裴南秧闻言一愣,抬头对上了秦子尧的目光。也不知是不是被日头晃花了眼,她竟然从男人波澜不惊的眸子中看到了一丝慌乱。不过片刻之后,她便心下了然——营里伤兵众多,她虽然满身是血,一路走来倒也无人觉得异样。而秦子尧先前同她一起清理过伤口,自是知道她脸上尽是新添的血迹。 “没事,”裴南秧摇了摇头,声音平静地说道:“刚刚有人想要行刺宸王殿下,现在已经被正法了,我身上沾染的全是刺客的血。” 说罢,裴南秧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瓷瓶,朝秦子尧递了过去,语气有些僵硬地说道:“这是玉蓉膏,去腐生肌的,对你的伤口有好处。” 秦子尧眉梢轻挑,似是有些吃惊。但很快他便恢复了往日的漠然神色,接过药膏,淡淡说道:“谢了。” 裴南秧没有应声。就在秦子尧以为她不会再搭理自己的时候,少女突然眉梢一掠,定定抬眸,压低声音问道:“秦子尧,你明明是个北周人,为什么要来投军?” 秦子尧长眉微扬,有些诧异地望进少女的眼眸深处。因为,这虽不是她第一次问这个问题,但却是第一次这般认真地注视他,心平气和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秦子尧静静注视着裴南秧清丽的面容,片刻后,他仰头看向远方的天际,眸光变得辽远悠长,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我生于北周的都城栾郢,在家中排行第二。我的父亲和哥哥都在军中任职,因此年幼时,父亲总逼我习武、教我兵法,希望有朝一日我也能做个像他那样保家卫国的武将。可是,我却偏偏钟爱商贾之道,总是忤逆父亲的意愿,久而久之,他实在拿我没有办法,也就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话及此处,他凉薄的唇角微微上扬,似是想起了童年的趣事。不过很快,他的面色便黯了下来,声音也变得冷冽阴郁:“然而七年前,我的父兄双双战死在了宁周的九泾原之役中,家中只留下我和一个年幼的弟弟。那时候,北周遭遇劫难,国衰势微,我便应了父亲生前的愿望,弃商从戎,去了军中任职。虽然九泾原之仇绝不敢忘,但宁国的兵法战力之强确是不争的事实,所以几年前我曾混入西府军当过兵卒,想借机了解他们的治军之道。这便是我知道你那套祈阳拳法的原因,也是我眼下投军的缘由,不过都是为了研习你们大宁的军法战术罢了。” 听完秦子尧的话,裴南秧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杨熙哥哥七年前写于九泾原的那封家书——夔陵屠城、喋血九泾原,终究是大宁背信弃义、伤人在先。她在心中轻叹一声,想起自己先前对秦子尧的百般猜忌和对方的不计前嫌、舍身相救,一时间几分愧疚不禁袭上心头。她神情微动,遮过眼底翻起的波澜道:“你这般坦然相告,就不怕我去告发你吗?” “苏兄弟当真会这般做吗?”秦子尧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眉目间依旧是温文一片。 裴南秧眼波流转,微微扬唇道:“你们北周蒲城产的桑落酒,在大宁这边极为少见,平日里更是千金难求。若是战事结束后,你送我十坛蒲城产的桑落酒,我就看在你救过我的份上,不去告发你了。” “千金难求?”秦子尧摇头失笑,有些无奈地说道:“其实这酒原本在北周极为常见,只是因为我们那位戎陵侯偏爱桑落,蒲城的商人们才编了歌谣四处传唱,引得各国百姓争相购买,闹的一时间蒲城酒贵。不过,你今日既然问我要了,战事结束后,我定会送你十坛。” 裴南秧暗暗咋舌,对秦子尧的腰缠万贯又有了更深的体会。她扬眉一笑,朝秦子尧伸出手道:“一言为定。” 秦子尧怔了片刻,与裴南秧手掌相击,眉目静远、神色温和地说道:“承君一诺,来日必践。” 言罢,男人似是又想到了什么,他沉吟须臾,扬眸问道:“苏兄弟,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战事结束后,你可愿随我去一趟北周?到时候,你想知道的那些前尘往事,都会得到对应的答案。” 裴南秧直直望向秦子尧,眼底浮沉过各种复杂的情绪。半晌过后,她终是什么也没问,只轻轻颔首道:“好,我答应你。” 秦子尧轻轻点头,目光扫过少女染血的衣袍:“说了这么久,都忘了你这身血迹还没处理。” 随后他顿了顿,淡淡垂眸说道:“若是你身上有什么不方便的伤口,我来帮你包扎。” 裴南秧心中蓦然升起几分暖意,她抬手拉住正要往营内走去的男人,压低声音问道:“你既是北周人,今日却在战场上手刃了那么多骨肉同胞,可曾有过锥心刺骨之感?” “自是痛不欲生,”秦子尧停住脚步,神情中蕴着化不开的悲楚:“只不过,我是生意人,理应懂得‘欲先取之,必先予之’的道理。” 看着男人沉寂寥落的神色,裴南秧迟疑片刻,神色认真地说道:“明日若是再与北周开战,你就跟在我身后做做样子,由我在前面上阵拼杀、护你周全,这样你的负罪感好歹能减轻一些。” 秦子尧闻言一滞,随即俊眸轻抬,展颜笑开。他抬手放到少女的头顶,似乎是想摸摸她的脑袋,可最终还是落在了少女的肩膀之上:“谢了,苏兄弟。” 裴南秧抬头看向秦子尧,不由微微有些怔愣。只见,申时的阳光下,男人唇角轻扬,浅笑入画,俊逸寡淡的面孔仿若云破天光,生动而明亮。 他眉眼弯弯、目色融融,在灼灼日影中晕染成昳丽缱绻的温和清雅,散落在天地山河之间,占尽人世风华。 “你们在干什么?” 正当裴南秧看着秦子尧默默出神的时候,一声轻喝突然从她背后响起。 少女回头望去,就见姜昀带着王述站在不远处,面色微沉,目光正在她和秦子尧之间往来逡巡。 “见过宸王殿下。”裴南秧规规矩矩地朝着姜昀躬身行礼,随后立身站定,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 听到“宸王”二字,秦子尧眸光闪动,跟着少女抱拳施礼道:“见过宸王殿下。” “免礼。”姜昀言语淡淡,抬眼细细打量起面前的男人来。王述见他的目光一直落在秦子尧身上,赶忙上前一步说道:“殿下,这位秦子尧在先锋营的选拔中排在头名,功夫一流,远在属下之上。” “头名?”姜昀的唇角无声一挑,双眼微眯,脱口说道:“皎如玉树、爽朗清举,在营中做一个兵卒,当真是屈才了。” 秦子尧闻言神色无波,他抱拳再拜,朝着姜昀不卑不亢地说道:“宸王殿下谬赞了。” 姜昀轻抬眉梢,目光掠过男人清俊的面孔,侧头向裴南秧吩咐道:“看北周的阵势,大抵会在今夜再次渡江进攻。到时候你和秦子尧就跟着王校尉去副舰作战,从旁策应主舰。” 裴南秧和秦子尧点头应诺,朝姜昀和王述拱手行礼,躬身退后几步,转身向营帐的方向走去。 姜昀遥遥看向两人,就见走在前面的秦子尧掀起帐帘,示意少女先进,举手投足间萧萧肃肃、温朗如玉。裴南秧仰头对秦子尧报以一笑,眉宇清扬、钟毓灵秀,远看倒似一对璧人。姜昀见状,不由面色一沉,将眉峰蹙得死紧。 一旁的王述通过这几日的观察,早已断定裴南秧必是京城哪位达官贵人家的公子,才得了姜昀的一再照顾。于是,他瞟了瞟男人阴沉的脸色,自作聪明地说道:“殿下不必担心,下官的侄儿王珅也在先锋营中,他对我说苏南和秦子尧似乎进营前就认识,而且两人……嗯……就是那种……亲密无间、关系匪浅。所以,有秦子尧在,定会保苏南性命无虞的。” 话音一落,姜昀目光骤寒,劈头盖脸地朝王述怒喝道:“眼下战事迫在眉睫,你不想着怎么带兵上阵杀敌,每日尽琢磨这些有的没的,我看你是不想做这个校尉了!” 见姜昀发这么大的火,王述吓了一跳,急忙俯身跪地,低头连声说道:“属下知错,望宸王殿下恕罪!” 姜昀满脸愠怒,对着王述声色俱厉地说道:“今日的这些话,以后若是再让我听见,便是军法处置。你马上去岸边检查一下船只和火器,不得有任何纰漏,否则拿你是问!” 说罢,男人怫然转身,面色冷冽地拂袖而去。 见姜昀走远,跪在地上的王述长舒了一口气,抬手摸了摸头上沁出的冷汗,忙不迭地往江岸边跑去。 第三十二章 生死兼程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日沉月起,星宿掩兮。 三更的更鼓还未敲过,溱江两岸便燃起了无数的火把,烧红了绵延万里的浩渺烟波。江水对岸,北周的车船、楼船在后方压阵,几千只渔船代替了上场战役中的龟甲船,整整齐齐排列在战阵前方,遮天蔽月、赫赫煌煌。 “他奶奶的,”王述立在副舰的船头,眺目看向对面的船阵,骂骂咧咧地道:“北周那个戎陵侯是不是夜夜笙歌惯了,尽他妈喜欢在三更天开战。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搞来的这么多小破渔船,怎么着,以为船多就能赢吗?” “经过昨日一役,北周应是察觉了我们单兵作战能力不如他们,因此想靠近战取胜。”一旁的裴南秧眉梢淡掠,下意识瞥了瞥秦子尧的脸色。 “急功近利,”秦子尧凝视着北周的军阵,眉心微沉,声音冷静地可怕:“倒是和你之前使得那套祁阳拳法有些异曲同工。” 裴南秧闻言一愣,急功近利?异曲同工?她再次朝北周的军阵中看去,只觉得那几千艘渔船是针对大宁战法的一次变阵,实在没看出什么急功近利、自伤七分再伤人三分的奥妙来。 她刚想回头去问秦子尧,就听得北周的主舰上响起了一连串咚咚的鼓点声。听到主舰的信号,北周船阵中的渔船纷纷开锚,向着大宁的舰船冲了过来。一时间,江面上千帆竞渡,蔚为壮观。 大宁这边的船阵也与先前大不相同,除了少量的艨艟之外,其他都是各类舰船,以小型和中型为主。在看到北周的渔船气势汹汹而来后,姜昀乘坐的主舰也敲响了进攻的战鼓。大宁的各艘战舰顿时挂满船帆,向江心驶去。 大宁的舰船占着船身较大的优势,一路乘风破浪冲进了北周的渔船阵中。舰船上的士兵们一刻不停地向北周的渔船射出火油箭、投掷震天雷,试图将他们迅速剿灭。然而,此时江面上刮起了东南风,大宁的船只顺风顺水,船速极快,北周的小船又十分灵活,擅于躲避,所以大宁的士兵在快速行进的船只上极难瞄准北周的渔船,射出的箭矢和火器大多落在了水里。 反观北周这边,几千艘渔船毫无阵势可言,在江中横冲直撞,一看到大宁的舰船开进他们的包围,几十艘渔船立刻争先恐后地冲将过去撞击舰船。舰船一旦被撞停,附近的北周兵士就从自己的船只上跳过来,直接和大宁的士兵们一刀一枪的近距离拼杀。而四周的渔船还会源源不断地靠拢过来,北周兵士们就顺着一艘艘船只跳上大宁的舰船,利用自己的近战优势展开接舷战,大有将大宁士兵砍杀殆尽的气势。 不过,利用渔船撞停舰船对北周兵力的损耗也是极大,一时间江面上尽是渔船的碎片,士兵们不停地掉入水中,刀光剑影,血肉横飞,都快将江水染成了红色。 看着己方战舰上不断倒下的兵士和迅速向前方大宁舰船靠拢的千艘渔船,姜昀眉头紧锁,让身旁的副将向压阵的大型舰船发出了进攻的旗语。 王述看见信号,立刻指挥桨手全速前进,跟着姜昀的主舰往江心冲过去。待冲到了渔船阵中,王述一声令下,楼船俩舷的排炮和甲板上的弓箭手同时开火,朝着渔船疯狂进攻。 虽然北周的渔船轻快灵活,但数量众多,拥在江心,被大宁的火力一顿猛攻,一时间难以四散,被炸得血肉横飞。江中渔船也是一艘接一艘的起火,兵士们哀嚎着掉入水中,一团团血肉模糊。 裴南秧看着眼前的人间炼狱,终于明白了秦子尧方才所言,这当真是自伤七分再伤人三分的打法。 她叹了口气,压低声音对着秦子尧说道:“这战法还真被你说中了。不过你们那位戎陵侯似乎和传说中的不太一样,都说他用兵虚实奇正,择人任势,避实击虚,士卒有所恃,敌人闻而畏。而眼下这种硬碰硬,不要命的打法当真不像他的手笔。” 秦子尧面色平静,眼底却划过一丝刀锋般的锐利,他看着江面,冷冷地说道:“若是没有后招的话,对面的主帅就真的是好为虚势,不知兵要了。” 似乎是应了他的话,北周的主舰上突然传来一阵鼓点之声,江面上的渔船闻声纷纷往回撤去。姜昀看了看自己离北周大型舰船的位置,犹豫了须臾,发出了追击的信号。 大宁的舰船纷纷追着渔船而去,不停地发射着箭矢和炮弹,渔船一艘又一艘的被击碎,烈焰席卷了整个江面,焦黑的船只碎片和士兵尸体几乎抬眼可见。 姜昀看了看眼前的形势,又看了看与自己越来越近的北周主舰,刚想下令放弃追击,全部返航,谁知猛然间船身一震,他的座船竟停在了江面。 “怎么回事?!”姜昀一脸震惊之色,朝着副将厉声喝道:“船怎么停了?” 副将也是一脸不知所措,慌忙冲下船舱查看。不一会副将大惊失色地跑回了甲板,重重跪倒在地,面色发白地说道:“殿下,不好了,北周在河水中放了大量的水草和树枝,天色太黑,我们的桨手看不见江面,车船两边的轮轴被水草缠住,动不了了。” 听到副将的话,姜昀反而镇静了下来,他眼神一凛,抬头说道:“把计划提前,我们马上撤到艨艟上。”说罢,他拿过一旁的令旗,朝着天空挥舞起来。 北周那边的大型舰船见状,几乎在一瞬间全部出动,向着姜昀的主舰直冲过去。一旁副舰上的王述见势不好,慌忙回头看向主舰,只见主舰上果不其然打出了回撤的旗语。他即刻大声吩咐舵手转向,却被一个的冷冽的女声叫停:“慢着!” 王述回头看去,只见裴南秧皱着眉头指着主舰的方向,不可置信地问道:“主舰为什么停在那了?” “应该是被水中的草木缠住了车轮,动不了了。”秦子尧眯着眼睛看向姜昀座船侧面轮骨上的水草,黑眸沉沉,语气淡淡。 王述和裴南秧均是一惊,急忙跑到船舷边查看,见秦子尧所言非虚,纷纷慌了神。而对面的北周舰船已经冲了过来,顷刻间就要行驶到炮火的射程之内。 王述顿时有些不知所措起来,到底是要撤退还是留下来协助主舰?可是留下来很可能就是白白送死,连这艘副舰也留不住。正在他六神无主之时,他的手臂突然一把被人抓住。 他有些错愕地抬起头,就对上了裴南秧决绝狠厉的眸子:“撞上去,现在就撞上去!” 王述愣住了,不明所以地看向裴南秧。 “我叫你立刻下令去撞主舰!这样主舰才能脱离水草的束缚!” “不可,”秦子尧拉住了正对着王述厉喝的裴南秧,修眉蹙拧,沉声说道:“撞过去之后,这艘副舰必会成为对面的目标,到时候舰船被毁,众人落入湖中,四周的渔船再一拥而上,你我便生死难料了。” “我不在乎生死,”裴南秧急得眼眶通红,朝秦子尧吼道:“我只知道,主将不能死,他不能死。” 一旁的王述看了看争执的两人,又看了一眼北周无限靠近的舰船,深吸一口气,大声喊道:“舵手和桨手即刻转向,撞击主舰!其余兵士立刻弃船!” 第三十三章 以命相酬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夜色沉沉,东南风急。 姜昀静静立在主舰船头,对副将吩咐道:“两舷做好开火准备,弓箭手就位,一旦北周战船靠近,立刻开火,能撑得一刻是一刻。” 副将低头应诺,有些急切地说道:“一切都按计划安排妥当,请殿下迅速移步至艨艟。” 姜昀点点头,瞥了一眼近在咫尺的北周舰船,迅速往船后的绳索走去。然而,没走出几步,只听得“砰”地一声,船身被剧烈的撞击,姜昀眼疾手快一把扶住栏杆,才勉强没有摔倒。而甲板上的弓箭手可就没这么好运,东倒西歪地摔成了一片。 待座船划出几米后,姜昀立刻站直身子定睛看去,不由得面色惨败。原来竟是王述指挥的副舰将他们撞出了水草缠绕的区域,可是这样,副舰就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了北周舰船的炮火之下,避无可避。 “不要!”姜昀绝望地厉喝,朝着主舰的侧舷狂奔了过去,那一刻,他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小秧还在那艘船上,她一定不能有事。 然而,他刚跑出几步,就听得一阵隆隆的炮声传来,副舰的甲板顷刻间被北周的炮火覆盖,船的桅杆被炸断,船身也被炸的裂开,向水中沉去。 姜昀当场僵在原地,片刻之后他才回过神,眼中早是血红一片,他朝着主舰上的兵士怒声吼道:“让所有的舰船都回来,给我狠狠地打!” 说完,他冲到船头,夺过鼓手的鼓棒,敲响了进攻的号角。 听到主舰的鼓声,大宁的舰船纷纷向主舰靠拢,和北周展开了正面对攻。而主舰后的一排艨艟立刻出发,每艘艨艟上除了几个举着火把的士兵外,满满都是火药和柴薪。 这些艨艟趁着两方舰船火力对攻之际,快速往北周舰船身后绕去,一旦被大量的渔船困住,船上的士兵立刻点燃柴薪和火药,与附近的渔船同归于尽。其余的艨艟便趁机继续往北周舰船后方靠近。 由于北周战舰首尾连接,不利进退,又与大宁的舰船在正面对攻,因此看到艨艟冲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反应。 而艨艟上的士兵一旦接近北周舰船,就立刻点火,尽管烈焰飞腾,灼烧着士兵们的每一寸肌肤,可他们却各个眼神坚定,悍不畏死,坚持将船上的所有易燃物点燃才跳入水中。 一时间,浓烟四起,北周战舰被烈火点燃,在猛烈的东南风下,一艘接一艘的燃起了大火,北周的战舰纷纷斩断连接舰船的木板,向溱江北岸撤去。尚未损毁的渔船见主舰已撤,也都跟着往北岸驶去。可饶是如此,北周的舰船也已被焚毁了大半。 尽管北周舰船已撤,大宁这场战役算是险胜,可此时溱江之上的战斗却并没有结束。先前掉落水中的大量北周兵士见战船已退,求生无望,反而更加搏命地与大宁士兵厮杀起来。 裴南秧此时泡在江水之中,已与北周士兵厮杀良久,肩上被对方的破阵刀已刮了好几下,她强忍着疼痛,机械的挥舞着手中的长刀,赤红色的液体不断从她眼前飞溅而过。而秦子尧和王述就在她身后的不远处,不停地砍杀着扑上来的士兵。 拼杀间,裴南秧的手臂也被突然发力的北周士兵砍中,她已经再也握不动手中的刀了。那名北周士兵见状,立刻扬起剑锋,朝裴南秧刺来。裴南秧下意识地想往后退,可却被浮在身后的一具尸体挡住,再也避无可避。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秦子尧不知何时游到了她的前面,一把将她抱在了怀里,而北周士兵的那把剑就深深地刺入了秦子尧的身体。 裴南秧瞪大了眼睛,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提起刀从秦子尧的手臂下面穿过,狠狠插入了那名北周士兵的心脏。王述回头瞟了一眼,顿时大惊失色,迅速往裴南秧的身侧靠近,帮她挡住一旁北周士兵的攻击。 “秦子尧!你怎么样?”裴南秧看着秦子尧胸口不断流出的鲜血,眼眶不受控制地红了起来。 秦子尧面色苍白,他没有回答裴南秧的话,而是手指颤抖地从怀中摸出了一块刻着繁复花纹的翡翠平安扣,塞在了裴南秧的手里,轻咳着说道:“活下去,不要忘了答应我的事……” 说完他松开手,身子向后一仰,毫无留恋地便要往水下沉去。 “不行!”裴南秧固执地摇了摇头,一把抱住秦子尧的身子,死死不肯撒手,嘶声说道:“我答应要挡在你前面的,我不能食言。” 秦子尧嘴角轻轻牵动,露出了一个裴南秧从未见过的狡黠笑容,他忍着从胸口处蔓延开来的疼痛,艰难地凑近裴南秧的耳畔,轻轻地说道:“我堂堂七尺男儿,怎么能让一个女孩子家挡在前面。” 闻言,裴南秧猛地一震,秦子尧趁机一把推开了她,朝水下沉了下去。 “秦子尧!”裴南秧嘶哑着嗓子吼道,一头扎进水中,拼命地朝着秦子尧的方向游去。 湖水尽赤,旗鼓器仗,浮蔽湖面。数十里的江面之上,全部都是船只的碎片和士兵的尸体。江的尽头,晨霭缓缓破云而出,投射在江水之上,映照得天地间尽是一片血红。 此时,大宁的主舰之上,姜昀正趴在船舷之上向水中看去,半个身子都快伸出船外。一旁的副将一边拉住姜昀,一边焦急地谏言道:“殿下,不如我们直接用炮击吧,虽然会死不少弟兄,但好过他们在水中这般厮杀受罪。” “你给我闭嘴!”姜昀转过头,有些失控地朝着副将吼道:“不许开火,叫弓箭手也都给我撤下来!” 副将被姜昀充满戾气的模样吓了一跳,急忙传令各舰撤下弓箭手,生怕再次激怒了姜昀。 姜昀铁青着脸,继续朝着江水中看去,突然间,王述那一脸极为显眼的络腮胡子不期然映入了他的眼帘。他急忙在王述附近搜寻,果不其然看见了正抱着秦子尧的裴南秧。 他一颗悬着的心在一瞬间落了地,他指着裴南秧,回头朝副将吩咐道:“你即刻带人去把她救上来!” 副将朝水中看了一眼,刚要点头领命,就看见裴南秧一头扎入了水中。 姜昀顿时大惊失色,面色狰狞地朝着甲板上的士兵高声喝道:“把她给我拉上来!否则你们就不要回来了!” 副将面色一僵,急忙一挥手臂,带着甲板上的兵士们跳入水中。 士兵入水后,姜昀兀自立在船头,双手紧紧抓着船边的围栏,眼睛盯着起伏的江面一眨不眨,明明只是片刻,他却觉得像过了一生那般长久。 当终于看见士兵们带着裴南秧破水而出的时候,他几乎是立刻冲到了船头的绳梯旁,一看见士兵背着裴南秧上来,便急忙伸出手将她一把接了过去。 他将她放在甲板上,半靠在自己的怀中,目光扫过她发青的面色和紧闭的双眼,左手颤抖地抚上她脖间的动脉,在感受那微弱却清晰的脉动之后,他终于长舒一口气,紧紧抱住了怀中的少女。 而福大命大的王述刚跟着其他士兵爬上船,就看到了眼前这一幕让人唏嘘的画面。他几乎是立刻想起了昨日姜昀听到他说起秦子尧和苏南关系匪浅时怒不可遏的情景。这一刻,他突然醍醐灌顶,脑海中闪过秦子尧为裴南秧挡刀的一幕,刚想暗叹一声蓝颜祸水,造化弄人,就见姜昀抬起头,声音冰冷地说道:“传令下去,所有舰船立刻返航,让炮手和弓箭手做好准备,若有人想趁机登船,立刻开火,不分敌我,格杀勿论。” 第三十四章 尘埃落定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裴南秧一直昏昏沉沉地睡着,前世和今生的画面像走马灯一样反复地在她眼前交错,从被刀刃穿胸而过的大娘,被箭矢刮伤的当铺小伙计阿轸,再到为她挡剑、沉入江底的秦子尧。到最后,她的眼前涌上了铺天盖地的鲜血,呛得她喘不过气,不由得剧烈得咳嗽起来。 “你醒了?!”一个略带欣喜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她努力地睁开眼睛,却被许久未见的阳光刺地瞳孔一缩,适应了半晌,才看清了王珅那张欢欣鼓舞的脸庞。 “这是哪里?我在这躺了几天了?”裴南秧哑着嗓子,艰难地开口说道,一边侧头向周围看去。 王珅听到裴南秧的问话,立刻就像打开了话匣子,絮絮叨叨地说道:“这是营里副将的偏帐,宸王殿下让他们腾出来给你用了,你是不知道,宸王殿下当真是爱兵如子,你昏迷的这三日,他一直在不眠不休地照顾你,要不是刚刚外面有人送信来,他恐怕此刻还守在你的帐中呢。” 裴南秧的心口微微一暖,可转瞬间,她的目光就落在了枕边的一块翡翠平安扣上,她几乎是立刻伸出手,抓住了王珅的胳膊,急切却又忐忑地问道:“秦子尧呢?你们可有找到他?他怎么样了?” 闻言,王珅一愣,眼眶瞬间红了起来,他定定看着裴南秧的眼睛,声音喑哑地说道:“苏南,先锋营里的弟兄,除了你和我,其余的全部战死了。” 裴南秧的心头一震,抓住王珅的手臂猛地落了下来。她脸色苍白,摇着头颤声说道:“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我不相信。” 说罢她挣扎着坐起身来,就要往床下爬去。 王珅刚要拦住她,偏帐的帐帘就被人一把掀起。姜昀站在帐篷的入口处,看见裴南秧已经醒了过来,眼底立时划过一丝喜色,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床前,扶住她的身子,扬眉笑着说道:“你之前失血脱力,又在江下泡了许久,还是躺着多休息休息,何必要这般迫不及待地去见我呢?” 裴南秧没有理会姜昀的玩笑,她盯着姜昀,急急问道:“王珅说,先锋营除了他和我,其他的全部战死了,这是真的吗?” 姜昀听罢,顿时面色一沉,蓦地转头去看王珅,目光冷厉如电。王珅吓得脖子一缩,急忙低下头,连大气都不敢出。 “不关王珅的事,是我硬要问他的,”裴南秧看见姜昀的神色,心里已经确定王珅所言非虚,她双手冰凉,却仍旧不死心地问道:“先锋营的兵士本就是甄选出来的,各个身手矫捷,怎会全部死在战场之上?” 姜昀眼神微微一动,眉目沉郁,对着王珅寒声说道:“你先下去,午时过后把那些家书送到阵亡将士的家中。” 王珅一听顿时如获大赦,连忙拱手领命,以最快的速度退出了营帐。 见王珅出了帐篷,姜昀叹了口气,眉间染上了几分疲惫,他坐到裴南秧的身边,声音幽凉浓重:“其实,先锋营的那些兵士,从他们踏进这座军营的第一刻起,战死沙场就是他们的宿命。” “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我都知道,北周舰船船身高大,北周士兵单兵能力极强,无论是对攻还是接舷战我们大宁都占不到便宜,唯一可以利用的便是他们在操船上的弱势。所以,我和你大哥就制定了用满载燃烧物的小船绕其后路,焚烧舰船的战略。然而,要想烧毁北周的舰船也并不简单,首先这些小船上的兵士得有一定的控船能力,还要有出色的身手能够击退中途冲上来的北周士兵,最重要的是,他们要不畏死,直至点燃整艘船的火药和柴薪。” 话及此处,姜昀顿了顿,面色凝重地说道:“所以,我们根据这个条件,招募了先锋营的士兵,他们除了身手灵活、武艺高强外,还必须是长平人士。因为,在他们的身后就是长平城,而城里有他们不惜一切也要守护的亲人,所以哪怕向死而行,他们也不会退缩畏惧。只是,我们没有想到,你会混进这个先锋营。” “所以,那日我决心实施这个计划后,立刻安排你去往最为安全的副舰,并让王述贴身保护你。为了让他尽心尽力,我还将他的侄儿王珅调到了主舰之上,因此,先锋营最终只有你们两人活了下来。至于那个秦子尧,不过是我一时起了惜才之心,不忍让他去送死罢了。” 姜昀微微苦笑,低声喟叹道:“可是,我万万没想到你们的副舰会撞过来救我,以至于他还是没能逃过一死的宿命。” 听完姜昀的话,裴南秧只觉得眼睛一阵灼痛,她清楚地知道,姜昀的计策虽然残忍,却没有错,牺牲一小部分人来换取战争的胜利本身无可厚非。只是,一群朝夕相处、并肩作战的兄弟转眼间全部离开了人世,着着实另人难以接受。还有秦子尧,本来他明明可以逃过一劫,可却因为她的弱小和一意孤行,永远地沉入了冰凉的江底。思及此处,酸楚和愧疚齐齐涌上她的心头,眼泪无法抑制地溢出了眼眶。 姜昀心中一痛,伸手将裴南秧搂进了自己的怀里,刚想出言安慰,就听见怀中的少女喃喃地说道:“是我害死了他。” 他不由得眉心一蹙,眼前划过秦子尧那张清淡俊逸的脸庞,一缕嫉妒的情绪突然间袭上心头。他自嘲的一笑,收紧双臂,将怀中的女孩搂得更紧了几分,语调故作轻松地道:“小秧,快别哭鼻子了。我给你带来了一个好消息,是随州那边来的,你想不想听?” 裴南秧闻言,身子一震,急忙从姜昀怀中坐起,一边抽噎着一边睁大眼睛看着他,神色中尽是焦急之色。 姜昀深深一叹,伸出手拭去她颊边的眼泪。随后从怀中摸出了一封信,朝裴南秧递了过去。 裴南秧一把夺过信,迫不及待地抽出信纸。只见信纸上寥寥数行,字迹工整,力透纸背,分明是裴若承的字迹: 七月二十九日吾率镇北军初至随州之时,北周已叩关两日有余,幸而随州州判陈绍率全城将士固守嘉阳关,又得成汉粮草军需相助,方免遭破城之灾。故吾率军从后路包抄之时,随州守军就势杀出,里应外合,终拒北周大军于嘉阳关外。然经此一战,随州军民死伤惨重,战况之惨烈,难以言表。吾已着人将战果递往京城,至于私调镇北军一事如何禀明圣上,由你定夺。吾将于两日后率军回京,望于京城郊外清风亭一叙。另,转告小秧,杨熙一切安好,兄已不负所托。 若承书于随州大营 永定二十一年七月三十 姜昀等裴南秧读完信后,摇摇头,啧啧几声哀叹道:“看看你家裴大都尉,这么精彩的随州大战,他短短几行字就给说完了。枉我天天这么担心他,他就这般敷衍我,唉,人心不古啊。” 裴南秧看着信,心中一时间百感交集。她终究是做到了,长平之战、随州之围、姜昀的那场刺杀、裴家的灭顶之灾都被一一化解,前尘往事似乎都在这一刻飘散如烟,随着翻飞的尘埃落定于三界。她明明应该是万分喜悦的,可不知为何,她的胸口却一片冰凉。她微微盍上眼睛复又睁开,转头将信递还给姜昀,对着他静静说道:“刚刚听你对王珅说,让他下午去阵亡的将士家送信,我想和他一起去。” 姜昀微微皱眉,玩世不恭的表情顿时消散开去:“你的伤还没好透,就不要……” “我想去。”裴南秧打断了姜昀的话,一字一句地截口说道。 姜昀与她对视了半晌,终是被她眼中的坚持打败,他有些无奈地揉了揉她的头发,眼神中带着连自己也未察觉的宠溺,笑着说道:“行行行,下午你就和王珅一起去,不过记得要早些回来休息。明日一早我们就回陈掖去,可别让你家裴大都尉等急了。” 第三十七章 浮生若梦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午时过后,天空中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雨滴落在白墙和高耸的飞檐倒角之上,流露出一种另人怅惘难言的荒凉凄美。裴南秧和王珅撑着伞,并肩走在潮湿清凉的青石板路面上。 两人一直没有说话,直至王珅停在了城南的一间院落前,裴南秧才突然开口问道:“先锋营的事,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王珅面色一黯,苦涩地说道:“我也是在那场战役结束后才知道的,说实在的,营里的这些兄弟很多都是从小跟在我屁股后面的玩伴。进营的时候,我答应过要罩着他们的,可是现在他们都走了,只留下我一个人苟活在这世上,我真的不知道还有什么颜面去见他们的家人。” 说到最后,王珅的声音已经有些嘶哑哽咽,他抬手狠狠抹了一把眼睛,深吸一口气,敲响了面前的院门。 很快,院门被吱呀一声打开,开门的是一个清瘦的老妇人,她看见王珅,一双眼睛陡然亮了起来,她急急招呼王珅进门,回头就对着屋内兴奋地喊道:“阿远、孩子他爹,你们快出来,阿珅来啦!” 听到老妇人的呼唤,屋内传来一阵响动,一个老伯推着一把木质的轮椅急急走了出来,轮椅上正坐着个约处于而立之年的男子,他见到王珅,笑意融融地说道:“听说你们把北周那个大名鼎鼎的戎陵侯打了个落花流水,想来这下圣上势必要重重嘉奖我长平守军,你家王校尉眼见就要飞黄腾达了呀。” 男子说完后,见王珅并不接话,而是一直低着头莫不做声,隐隐意识到似乎有什么不对,他有些迟疑地开口问道:“我小弟呢,他没有跟你一起回来吗?” 闻言,王珅立刻红了眼眶,他膝盖一弯,砰地一声跪在了地上。老妇人和老伯吓了一跳,赶忙上前要扶王珅起来。 王珅避开了老夫妇的搀扶,一拜到地,声音喑哑地说道:“对不起,小林他……” 话未说完,已是哽咽难言,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小林的哥哥已经猜到了王珅要说的话,他默然往椅背上一靠,眼神空空荡荡地看向前方,眼泪唰地顺着脸颊就流了下来。老妇人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她一把抓住王珅的胳臂,拼命地摇晃着,焦急地问道:“你说啊,他怎么了?你说啊!” 王珅一言不发,只是不停地朝着老夫妇叩首。裴南秧看着眼前的一切,心下一阵酸楚,她拉住了兀自口叩首的王珅,从他的怀中拿出了一个信封,朝着轮椅上的男子递了过去,沉声说道:“小林他,战死了。” 老妇人闻言,瘫坐在地,仿佛崩溃般地大声痛哭,嘶声叫着儿子的名字,一旁的老伯也转过头去,无法控制地泣不成声。 裴南秧叹了口气,朝小林的家人深深鞠躬,随后强行拉起了跪在地上的王珅,拖着他走出了小院。 待两人转过弯,行到了院内看不见的青石板小路上,裴南秧堪堪停住了脚步。她回过来,看着王珅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样子,有些不忍地说道:“王珅,要不剩下的这些家书让我来送吧。” 王珅用力摇了摇头,声音嘶哑干涩:“我答应过他们的,要送他们回家。” 闻言,裴南秧微微动容,她迎上王珅的目光,尽量平静地说道:“好,那你把秦子尧的家书交与我,等给他的家人送去后,我们直接在军中大营相见。” 王珅点点头,从怀中的一叠信中找到了属于秦子尧的那一封,递给了裴南秧,随即转过身,走了几步,扣响了另一座院落的大门。 裴南秧将那封信揣到了胸口,转头顺着幽静无人的巷子往前走去。四周安静而清透,回荡着雨水滴落的声音。然而,还没等她走出小巷,一阵恸哭之声就从身后传来,她顿住了脚步,强压下心头涌上的酸涩,深吸了一口气,穿过巷口,顺着长长的街衢,往郭家当铺的方向走去。 由于战事刚刚结束,又碰上了下雨天,郭家当铺此时门可罗雀,硕大的厅堂显得格外空荡荡的。裴南秧进了门,径直走到了收当的长桌前,对着一个正低着头、噼里啪啦敲着算盘的伙计说道:“请问……郭掌柜在吗?” 伙计闻声抬头,露出了一张白净清秀的少年面庞。 裴南秧猛地一怔,这个伙计她面熟的紧,分明上一世和她一起去津安渡口的小厮阿轸。 阿轸朝裴南秧笑了笑,客客气气地说道:“郭掌柜去了外地办事,明日酉时方才回来。公子若是要找他,可以明日再来。” “明日我就要回京了,”裴南秧从前世的回忆中缓过神,将秦子尧亲留下的的那封家书递给了阿轸,垂下眼眸,声音低沉地说道:“我是先锋营的士兵,今日来此不过是为了给阵亡将士的亲人送信。既然郭掌柜不在,就麻烦你把这封家书交给郭掌柜。” “秦子尧……”阿轸接过信,喃喃念出了信封上的前三个字,随后抬头看向裴南秧,一脸疑惑地问道:“是谁?” 裴南秧大吃一惊,脱口问道:“他不是你们大当家吗?” 阿轸听罢一脸迷茫,有些摸不着头脑地说道:“我们的大当家就是郭掌柜啊。” 裴南秧张口欲问,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觉得眼前的事情格外荒唐。阿轸她上一世就见过,必是当铺的小厮无疑,而且那时候郭然让阿轸带她先行去津安渡口,显是对阿轸极为信任,可他却说自己不认识秦子尧。可若说秦子尧一直隐于幕后的话,几天前店里的伙计又怎么会亲自领她去见秦子尧呢?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裴南秧的思绪一片混乱,有关秦子尧的回忆不停地在她的脑海中闪过,虽然她早就知道秦子尧家财万贯、武艺高强、精通战法,甚至还查到了她的女子身份,绝非寻常商人所能做到,可她没想到的是,他会为自己而死,而自己却可悲地找不到他的半分痕迹。 见到裴南秧的眉头越蹙越紧,阿轸斟酌片刻,颇为诚恳地朝着裴南秧说道:“公子,可能我们之间有什么误会,不过你放心,明日我一定会将这封信交到郭掌柜手上。” 裴南秧压下心头纷繁的疑惑,沉吟半晌,抱拳对阿轸说道:“那就多谢小兄弟了。” 待裴南秧走出郭家当铺,她停住脚步,心中的眼中哀伤、愧疚、疑惑错杂重叠,纷涌不绝。 她努力想理清自己的思绪,却终究只是徒劳。隔了很久,她叹了口气,迈步走入了长空之下的长平古城。身后,青石板的街道曲曲折折地向远处延伸,仿佛就是她那跌宕而未知的命运,从前世直至今生。 流水浮生,恍惚一刹,如生如死,亦幻亦真。其实,从她再次来到这座古城之时,命运的分歧已将她引向了避无可避的相遇,红尘如梦,终将轮回循环,不容抗拒。 第三十八章 班师回朝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永定二十一年八月初四,得胜而归的大宁六皇子——宸王姜昀和昭武都尉裴若承在帝都郊外的清风亭汇合,共同率领大军从陈掖北门入城,途经通济街、安远门、昌德大道后,一路行至了宫城外的宣武门。 宣武门前的广场上,天成帝在禁卫军和文武百官的簇拥下,亲自上前扶起了翻身下马的两位年轻将领,褒奖之意溢于言表。随后,禁军统领萧胤率金甲仪仗上前宣读圣旨,封昭武都尉裴若承为云麾将军,统领驻扎在都城外的宣宁军。宸王姜昀赐黄金万两,宅院三座,即日起负责主理兵部相关事宜。其余参与长平之战和随州之战的所有将领官升一品,随军士兵各赏赐粮钱一千石。 此外,圣旨中还特别提到了前不久上任的随州州判陈绍,说他以文官之身,守一城于危难,特擢令其官升三品,立刻回京任国子监司业。 在宣读完一长串的封赏之后,几万大军齐齐跪地谢恩,鼓乐号角齐鸣,响彻了陈掖的上空。 帝都的百姓们纷纷被眼前的盛景所震撼,折服于大宁威震六合的悍然军威。而击败了苍泽大陆第二名将——褚桓的姜昀和裴若承也从这一天起成为了大宁百姓心中的英雄。不仅如此,在大军进城之时,宸王姜昀笑容晏晏,频频对道路两旁的百姓点头致意,眉宇间放荡不羁的神色更是迷倒了一片待字闺中的帝京少女。而一旁的裴若承顶着一张万年不变的冰块脸,虽然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但他面庞上那份棱角分明的冷峻也俘获了不少陈掖少女的心。 以至于在之后的几个月中,陈掖说书人的生意异常火爆,长平之战、随州大战的段子百姓们是百听不腻。后来,一家小茶馆的说书人突然有了灵感,开始讲起姜昀和裴若承的故事,添油加醋地杜撰了无数兄弟情深,宿命纠葛的情节,引得陈掖百姓纷纷前来,差点踏破了这家茶馆的门槛,使得这家茶馆在短短几周之内一跃成为了京城最有名的消遣之地。其他的说书人见状,更是纷纷效仿,一时间两人的故事可谓是甚嚣尘上。 而自古以来,英雄的故事中又怎么可以少了美人的存在,可苦于裴若承一身正气,又一脸冷若冰霜的样子,实在难以编出什么才子佳人的段子。于是乎,裴若承的妹妹,在京城也算是颇有知名度的、进过大理寺又与混世魔王元小侯爷走得极近的裴家大小姐——裴南秧就成为了故事中的女主角,一会忙着和裴若承上演兄妹情深的戏码,一会忙着和姜昀、元小侯爷来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恨纠葛,久而久之,竟在无意中成为了全京城最有名的世家小姐。 而此时的裴南秧却对自己的意外走红全然不知,她回到陈掖后不知道是因为心中的大石落了地,还是没从那场战役中缓过劲来,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天天待在自己的院落里,懒洋洋地看看书,晒晒太阳,倒也颇为惬意。 只不过,京城第一混世魔王元小侯爷却不肯让她安静地呆着。也不知道元祥是中了什么邪,从裴南秧回到陈掖的那一天起,他便天天不知疲倦地登门拜访,硬要拖着她去郊外的灵泉寺求签。 终于,在元小侯爷上门的第五天,裴南秧忍不住扔下了手中的书本,一脸无奈地说道:“元祥,我认识你这么久了,也没见过你信过哪个佛祖神明,你这一天天吵着闹着要去求签,是被谁下了蛊吗?再说了,城里那么多寺庙,你为何偏偏要跑到郊外,去找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寺庙求签?” 元祥见裴南秧终于有了反应,眼睛一亮,急忙一屁股坐到了裴南秧面前的石桌上,眨巴着眼睛说道:“你离开陈掖有些时日,回来又不愿意出门,自然是不知道。这个灵泉寺最近香火可旺了,据说去求签的人回来之后,签上的话都一一应验了,别提有多神了。” “是吗,”裴南秧眉峰一挑,看了看元祥满脸期待的神色,故作为难地说道:“可是我大哥要我老老实实待在府里,做好参加皇后娘娘生日宴的准备,不让我出门瞎逛。” “笑话,你什么时候怕过裴大都尉?奥不对,现在是裴大将军了,”元祥看了看天色,朝裴南秧挤挤眼睛道:“再说了,离裴大将军回府的时辰还早着呢,到那时候我们早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回来了。” “今时不同往日,”裴南秧斜晲了他一眼,煞有介事地拿起书,嘴角微勾,貌似漫不经心地说道:“你不是快和吴尚书家的那个大小姐吴锦汐定亲了吗,让她陪你去不是更好,又为何偏偏要硬拖着我陪你去。” 元祥一听到吴家大小姐的名字,就像被踩到尾巴的猫,差点从桌上跳起来,他涨红了脸,大声嚷嚷道:“那是她老爹死乞白赖地要把女儿嫁给我,我要不是怕我爹揍我,又怎么会答应这门婚事。再说了,这都不是为了帮你偷通关文牒惹出来的事吗,你现在竟然连陪我去求个签都不愿意,你恩将仇报!你过河拆桥!你卸磨杀驴!” 听到“卸磨杀驴”这个成语,裴南秧差点轻笑出声,她看着元祥这个厚脸皮难得害羞的模样,心中的郁结不由也消散了几分,她连忙拱手赔礼道:“行行行,是我不好,我不该杀你这只驴。我现在就去换身男装,陪你去还不成吗。” 元祥“哼”了一声,颇为高冷地说了句:“那你快点,我在门口等你。”说罢,他气势汹汹地走出了裴南秧的院落。裴南秧噗嗤一笑,摇了摇头,回屋内换了件男装,又驾轻就熟地从马厩里牵了匹马,沿着府中的小路七转八绕,很快就从镇西将军府的后门偷偷溜了出去。 第三十九章 白衣公子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鸟飞聚散,鱼跃沉浮,秀峰环绕,泉水东流,深谷建立,岩崖造修,恍若云梦,不逊瀛洲。当裴南秧看到灵泉寺的那一刻,情不自禁地为眼前的美景所折服。只见寺庙建于悬崖峭壁之中,四周山峰连绵起伏,蜿若游龙,而寺庙下面百尺是流淌的泉水,水声潺潺,秧传数里,真可谓是精巧奇绝。 裴南秧和元祥顺着山上的栈道缓缓骑马上行,走了一炷香的功夫,终于到了灵泉寺的大门之前。两人将马系在了寺庙门口的马厩之内,一齐转身走上石阶,穿过了飞檐朱壁的大门。 灵泉寺的前院不算很大,但院中古木参天,松柏森森,秀竹郁郁,芳草青青,尽是一片苍翠秀丽。主殿面阔三间,进深两间,单翘斗拱,抹角斜梁,虽算不上气宇恢弘,但却盖得古色古香,庄严肃穆。 而此时,一条极长的队伍正从主殿中延伸出来,队伍中均是年轻的男男女女,其中尚在二八年华的少女更是占了绝大一部分。 元祥上前几步,向排在队尾的一位姑娘问了几句,随后兴高采烈地跑到裴南秧面前说道:“你看,这么多人都在等着求签呢,可见这里特别灵验,我们也赶紧去求签吧!” 裴南秧瞟了一眼“蜿蜒数里”的队伍,急忙摇了摇头道:“比起求签,我还是对这里的景色更感兴趣,我去周围转转,一会再来寻你。” “行,那你一会来找我。”元祥点点头,迈着雀跃的步伐站到了队伍的末尾,还朝她挥了挥手。 裴南秧满脸无奈地看了眼这个不知稳重为何物的男人,叹了口气,转过身沿着主殿旁边的台阶拾级而上。 在主殿后面,伽蓝殿、地藏殿、观秧堂、经阁楼依山而建,各殿阁均是抬梁式建筑,殿内还绘有大量的壁画,描绘的是十地药叉神将和十二圆觉的故事,色彩斑斓,惟妙惟萧。出了经阁楼再往上走,便是一条高踞于险峰之上的栈道。 裴南秧缓步穿过栈道,来到了灵泉寺后山的山巅。只见山顶树木繁茂,菩提成阴,山下蓊郁荫翳、江流澎湃。而不远处更是奇山兀立,群山连亘,苍翠峭拔,云遮雾绕,真可谓是人间胜境。 裴南秧看着眼前的关山茫茫,云水苍苍,心中突然生出了一种寥落之感,三千世界,两世为人,她感觉自己的时间就像是从别处偷来的,无论是在山顶嵯峨黛绿的美景中、还在禅院曲径通幽的宁静里,似乎都无法找到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 她微微苦笑,刚想下山,却发现山顶的那片菩提树林中似有衣角晃动。她上前几步,就看见大理寺卿洛衍正站在成荫的菩提树下,面色凝重地与一名男子交谈。这名男子此时背对着她,穿着一身绣着墨竹的白纱褙子,褙子的衣角随着山顶的轻风微微摆动,和衣服上淡雅的水墨相映成趣,衬得眼前的这个男人格外地俊逸出尘。 裴南秧眯起眼睛看去,不知为何,虽然并见到男子的脸孔,但她却觉得这个男人的身形有种异常熟悉之感。 她不由得又往前走了几步,而这一举动几乎是立刻惊动了洛衍。洛衍眼眸一寒,像利刃一般向她看来。然而,当他看清裴南秧的脸孔时,不由得长眉一挑,显是颇为吃惊。随后,他立刻敛了眉,抱拳朝白衣男子说了几句什么。白衣男子听罢点点头,径直往菩提树林的深处走去,一眨眼便消失在了一片苍翠欲滴之中。 见白衣男子走远,洛衍便朝裴南秧走了过来,朝她抱拳鞠躬说道:“裴小姐。” 裴南秧没有回应,她看着白衣男子消失的地方,很长时间后才转眸问道:“恕我冒昧,不知刚刚和洛大人交谈的那位公子是谁?” 洛衍眼眸一晃,不动声色地说了句:“一个朋友,谈点公事罢了。” 听到洛衍的回答,裴南秧便知道他是在用公事搪塞自己,也不欲多问,刚想告辞下山,就见洛衍朝着她一拜到地,低头恭敬地说道:“之前十七皇子坠马一案是洛衍失察,让裴小姐在大理寺中蒙受了不白之冤,洛衍实在是万死难辞其咎,还望裴小姐海涵。” 裴南秧在心中冷笑一声,脸上却是一片春风和煦:“洛大人哪里的话,在大理寺中洛大人对我照顾有加,最后又秉公审案,还我清白,我应该多谢您才是。” 说罢,还朝着洛衍行了一个揖礼。洛衍见状,急忙还了一礼,有些好奇地问道:“裴姑娘是来此地求签的?” 裴南秧摇了摇头,淡淡说道:“我是陪元祥来的,他现在正在主殿那边求签。” “元小侯爷竟然会来求姻缘签?”洛衍眉峰一挑,不可置信地问道。 “姻缘签?!”裴南秧大吃一惊,不由得回想起自己提到吴锦汐时,元祥那一脸掩耳盗铃的样子,瞬间心下一片了然。她有些好笑地摇摇头,看来,元祥这厮是彻底被这位吴大小姐给降住了。 而裴南秧这副笑容晏晏的神情落在洛衍的眼中,却完全变了味。因为元祥和吴锦汐还没有定亲,洛衍自是不知道两人间的渊源。但他身为大理寺卿,常在酒楼书馆中微服查案,早已听说书人讲了无数遍裴大小姐、六皇子姜昀和元小侯爷之间的风流韵事。先前,他只当是无稽之谈,可眼下,元祥拉着裴南秧来求姻缘签,而裴南秧知道元祥的所作所为后又是一脸喜上眉梢的样子,着实让人浮想联翩。 洛衍摇摇头,往菩提林深处看了一眼,随后颇为遗憾地感叹了句:“看来坊间的传言也并非空穴来风。” 裴南秧不知洛衍此言何意,刚想追问,就听见一个清冷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洛大人。” 洛衍和裴南秧一齐回头看去,只见韩书璃和韩砚清姐弟两人正站在他们的身后。 看见裴南秧,两人俱是一惊,韩砚清几乎是立刻阴沉了脸色,目光如刀,不易察觉地朝洛衍狠狠剜了一眼。 洛衍眸光微挑,上前两步,含笑说道:“我因公务来此,没想到先是遇了裴姑娘,现在又碰到了韩巡检和韩姑娘,倒也真是凑巧。” 韩书璃闻言福了福身,丹唇含笑,风姿纤弱,聘聘婷婷地开口说道:“是我听说这悬泉寺的签十分灵验,硬拖着二弟陪我来的。只不过主殿前的求签之人着实太多,我们便寻思着先欣赏一下寺中的美景,晚些再去求签,没承想会遇到洛大人和小秧妹妹。” “韩小姐若是想求签,我倒是可以献上绵薄之力,”洛衍笑了笑,有些讨好地说道:“我和这寺中的方丈是故交,可以请他亲自为韩小姐解签。” 韩书璃眸光一亮,急忙盈盈施礼:“那就劳烦洛大人了。” “韩小姐客气了。”洛衍抱拳还礼,随后向裴南秧说道:“裴小姐不如与我们一起……?” 未等洛衍说完,裴南秧便摇摇头,截口说道:“多谢洛大人,我只是陪元祥来的,并没有求签的打算。” “小秧妹妹,”韩书璃盈盈而立,温婉娇柔地朝她说道:“我刚刚看那主殿前门庭若市,想来元小侯爷一时半会也抽不上签,小秧妹妹不如和我们一起去拜谒一下寺中的方丈,权当打发时间也好。” 裴南秧冷冷看着韩书璃那张娇弱妍丽的面容,不由得一阵心烦,刚想拒绝,就听得洛衍说道:“方丈的住处就在这片菩提树林后面,裴姑娘既然都来了这山顶,何不随缘去见上一见。” 裴南秧一愣,她转头看向了那片郁郁葱葱的菩提树林,脑海中不知为何就浮现出了先前那位白衣公子的身影。她只觉得,那道身影是那样的熟悉,熟悉到她说不上从哪里见过,但就是无法不去在意。裴南秧暗暗思忖,或许穿过这片树林,她就能再次见到那位白衣公子。于是,她微垂羽睫,朝洛衍揖礼说道:“那就劳烦洛大人带路了。” 洛衍点点头,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带着三人向菩提树林中走去。 第四十章 缘起则生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古木苍天,葱茏茂密。 裴南秧跟着洛衍行进在蓊蓊郁郁的菩提树林中,有意地落后几步,避开了与韩家姐弟的交谈。她的目光向四处不断逡巡,可入眼的的除了层层叠叠的绿色和散入林间的阳光,只余下一片无穷无尽的寂静,根本寻不着那白衣公子的半分踪迹。 裴南秧默默叹了口气,收回了探寻的目光。甫一转头,就见韩砚清不知何时放慢了脚步,走在了自己的身边。 韩砚清见裴南秧朝自己看来,目光淡掠,嘴唇微动,用极低的声音说道:“你之前在长平是不是受了伤?我见你回来后就一直没有出过门。” 裴南秧抬眼瞟了瞟韩砚清,微微冷笑,低声说道:“韩公子当真是神通广大,眼线都已经安插到我的家中来了。” “没有什么眼线,”韩砚清苍白的脸上泛起了淡淡血色,他迟疑了片刻,开口辩解道:“长平战事之惨烈我早有耳闻,我想,以你的性格定然不肯受你大哥和姜昀的保护,所以一直担心你会在战场上受伤。大军班师回朝后,我想去见你,但又怕徒惹你心烦,因此我只好每日下朝后去你府宅对面的那家茶楼喝茶,想亲眼看看你是否安好。可我一连好几天都只瞧见元祥一个人从你家离开,所以我就愈发担心……” “我好的很,不劳韩公子费心,”裴南秧打断了韩砚清的话,不无嘲讽地道:“韩公子要是有这个时间,不如多想想怎么帮衬你那位准姐夫吧。” 韩砚清一时语塞,闭口不再出声。两人沉默着往前走了一段路,最终韩砚清还是忍不住开口说道:“你去皇后寿宴之时可要小心些,听说皇后有让你做二皇子的正妃的打算。” “什么?!”裴南秧大吃一惊,不由提高了声音诘问道。走在前面的韩书璃和洛衍闻声纷纷回头看来,裴南秧对两人报以一笑,示意没事,随后冷着脸,声音阴沉地问道:“皇后不是一向喜欢你姐姐那般温良贤淑的女子吗?又为何要选我做二皇子妃?再说,二皇子不是因十七皇子的事被禁足了吗?皇后这时候居然还有心思帮他张罗娶妻的事?” 韩砚清狭长的眼睛微微一眯,冷笑着说道:“此一时彼一时,你们裴家现在可是一门两将,何等的殊荣啊,皇后又岂能不费尽心思去拉拢你们?至于二皇子,圣上几天前刚解了他的禁足,派他去裕州治理水患了。这裕州可是姜昀舅舅的驻地,以我们战功赫赫的宸王殿下和皇后的关系,定会助二皇子一臂之力,到时候,只怕二皇子立功归来,便会求圣上为他赐婚。” 裴南秧闻言眼神一冷,她知道姜昀自从自己的母妃和兄长去世后就一直与皇后走的极近,处处营造出一副支持二皇子的模样。这次他若是助二皇子姜卓完成了差事,到时候二皇子和皇后到跑到皇帝面前请求赐婚的话,只怕她连拒绝的余地都没有。 思及此处,裴南秧不由蹙紧了眉头,她刚想向韩砚清询问是从何处的得来的消息,就听见洛衍的声音从前面响起:“就是这里了,我先进去向井弘方丈通告一声,请三位在此稍侯片刻。” 裴南秧猛地回过神,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经穿过了那片菩提树林,来到了一间小院之前。 这间院子围着浅浅的篱笆,院子中的花圃里种满了精巧娇嫩的地涌金莲和文殊兰,黄黄白白,交错相间,甚是好看。院子的入口处悬挂着一块木质的牌匾,上面龙飞凤舞地题写着“明心见性”四个大字。 看到这几个字,裴南秧不禁微微一怔。这几个字笔法浑厚,遒劲郁勃,一画之间,变起伏于锋杪;一点之内,殊衄挫于毫芒,绝对是极少见的上乘书法。可她却觉得这几个字的笔锋走势异常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这种奇怪的感觉就像刚刚那位白衣公子一样,未见其人,却已相逢如旧。 她微微侧头,刚要在记忆中搜寻有关白衣公子和这题字的蛛丝马迹,洛衍就从小院中走了出来,一脸肃穆虔诚地对他们说道:“井弘方丈请你们入内一叙。” 三人点点头,跟着洛衍走进了小院中的一间瓦房。 裴南秧跨过门槛,打量了一下四周,只见房间里的摆设极为简单古朴,除了供奉的几尊佛像和摆满了佛经的书架之外,只剩下一张木床和几个桌椅。 而此时,一名僧人正穿着淡色僧袍,端坐在佛像前的蒲团上,听见他们进来,僧人缓缓站起身,转头向他们合十行礼。只见,这位僧人的面容清癯睿智,眉目之间尽是拈花一笑的通达透彻,颇有些超然物外的意味。 他朝着众人淡淡一笑,沉静如水地说道:“我与洛施主是多年的好友,他的朋友自是贫僧的朋友,几位施主若是想求签,便请上前来。”说罢,他往左一让,露出了身后放着签筒的四角木桌。 韩书璃闻言,立刻双手合十,向井弘大师行了一礼,走上前跪在了蒲团之上。随后,她用双手将四角木桌上的签筒轻轻抱起,晃出了一支签,将签捡了起来,递给了井弘方丈。 井弘方丈接过签,看了一眼木签上的数字,面色平静地缓缓说道:“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女施主,万物虽皆为我所用,但均非我所属,有些事情,强求不得,莫要为了不属于你的东西而妄造业障。” 韩书璃听罢,面色微微发白,她愣了须臾,躬身朝方丈合十行礼,有些魂不守舍地退到了一旁。 韩砚清见状,扭头看了看裴南秧,见她没有半分求签的意思,便上前一步,摇了根签,恭恭敬敬地交到了井弘方丈手中。 “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炽苦。唯有断欲无求,方能不动不伤,将一切灾殃,皆归于万般尘土。” 听完方丈的话,韩砚清下意识地朝裴南秧看了一眼,见她一脸不在意的样子,不由得心中一窒。他朝着井弘合十谢礼,默默地站至一旁,不再出声。 井弘等了片刻,见裴南秧依旧站在原处,不由低垂着眼睑淡淡说道:“阿弥陀佛,万法缘生,既来之,则安之,女施主又为何不肯上前一试?” 裴南秧一愣,她两世为人,一切的因缘业果均已跳出了这世事伦常。她能走到今天,早已不信什么前尘宿命,又何必通过求签去问凶问吉。可此时井弘方丈既然开了口,她又怎么能驳了前辈高僧的一番好意。 她双手合十,朝井弘微微颔首,上前跪在了蒲团之上。她从桌上拿起签筒,轻轻晃了晃,直到一根签比其他的露出好大一截,“噹”地一声掉落在地上。她拾起那支签,双手奉签,递向了井弘方丈。 井弘拿过那根木签,面色无波地向木签顶部看去。然而,下一瞬,他的眼睛突然睁大,猛地抬起头,凝视着裴南秧的眼睛说道:“女施主,这二十一号签,至今只有两个人抽到过。一个是你,而另一个则是我的一位至交好友。” 他顿了顿,不知为何朝房间西面的白墙望了一眼,复又转头,有些喟叹般地对裴南秧说道:“一切皆有法,缘起则生,缘落则灭,不外如是。有生必有灭,又何必执着于生灭轮回。女施主,宿命难逆,苍生难渡,是缘是劫,全在你的一念之间。” 宿命难逆?苍生难渡?听到这两句话,裴南秧的心往下一沉,目光也在一瞬间变得黯淡,但很快她便眼神坚定地抬起头,深吸一口气道:“多谢大师解签。但在我看来,命由己造、相由心生,种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所致。” 井弘方丈闻言微微苦笑,将那支二十一号签轻轻放回签筒,签上古木雕刻的线条旋转交织,勾勒出神秘又繁复的花纹。 随后,他走到房间里的佛像前盘腿而坐,拿起木槌一下一下地敲击起身前的一只木鱼。 洛衍见状,朝三人暗暗使了个眼色。三人立刻心领神会,纷纷合十行礼,往门外退去。 然而,还未等他们退出房门,井弘方丈突然用平静如水的秧调缓缓念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说罢,他便再也未发一言。身后,徒留一室的檀香袅袅,氤氲弥漫。 第四十一章 山花多美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从井弘方丈住处出来后,几人各怀心事,一路均是低头敛眉,默默无言。直到他们行至主殿前,被元祥的一声大喊惊到,才纷纷回过神来。 元祥此时离抽完签已有一段时间,但由于他和裴南秧事先约好了在此地见面,所以没有四处走动,而是伸长了脖子,百无聊赖地张望着裴南秧的身影。 因此,当他看到裴南秧和韩家姐弟、大理寺卿洛衍一起出现的时候,不由瞪大了双眼,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前去,不敢置信地大声嚷嚷道:“你们为什么会在一起?!” 裴南秧被元祥突如其来的大声质问吓了一跳,她赏了元祥一记白眼,漫不经心地问道:“你签抽好了?” “自然是抽好了,”元祥在一瞬间被转移了注意力,他眉飞色舞,有些炫耀似地说道:“我抽到的可是一支上上签!” “恭喜恭喜,”裴南秧拱拱手,挤眉弄眼地揶揄道:“看来你和……咳咳……会有一段上佳的姻缘了。” 元祥一呆,隔了片刻才明白裴南秧必是知道自己求的是姻缘签,才会有如此说辞,一张厚如城墙的脸立刻变得血红。 他刚想辩解,却发现众人都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于是他话锋一转,有些心虚地岔开话题:“你们为啥会在一起?” “回元小侯爷的话,”洛衍上前行了一礼,恭敬地说道:“我今日因公务来此,却不想在悬泉寺的山顶巧遇了裴姑娘、韩巡检和韩姑娘。我听说大家都是为求签而来,而我与寺中方丈是旧相识,便带着他们去求方丈解签,所以才会一起下山。” “方丈亲自解签?!”元祥一听,眼睛立刻瞪得圆溜溜的:“有这种好事,为什么不叫上我?!” “你都抽到上上签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裴南秧一脸嫌弃地看了眼元祥,又抬头看看天色,蹙眉说道:“我们得赶紧回去,要是让我大哥先回了府,发现我又偷偷跑出来的话,我们就麻烦了。” 元祥瓮声瓮气地“哦”了一声,颇为随意地对洛衍和韩家姐弟拱了拱手。 裴南秧则朝着三人揖礼拜别,随即转头和元祥一路向前,走出了悬泉寺的大门。 山风轻拂,清泉扣响,芳草青青,光影生辉。这本是一幅极美的山路盛景,可裴南秧此时却没有半分欣赏的意思。 她黑着一张脸,骑着马,缓缓进行在一辆雕花马车的身后,时不时向一旁的元祥狠狠瞪上几眼。 元祥一路满脸尬笑,频频抬头望天,竭尽全力屏蔽着来自裴南秧的怒气。 因为,就在半柱香前,两人到马厩牵马下山之时,元小侯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抽到了上上签,过于兴奋,解开马匹的缰绳后,居然兴高采烈地在马屁股上拍了一下,随后,马儿长啸一声,扬蹄……跑掉了。 裴南秧目瞪口呆地看着元祥,无声地张了张嘴,实在不知道要跟眼前这混球说些什么。元祥亦是一副呆若木鸡的模样,隔了片刻大喊一声:“不好了!要命了!我的马儿跑掉了!这可是我爹的爱马啊!!” 说罢,他一把夺过裴南秧手上的缰绳,跳上了裴南秧的马,朝着自己马儿跑掉的方向疾驰而去。整整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他才牵着两匹马,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 裴南秧一脸无奈,都懒得开口骂他,默默翻身上马,往山下疾驰而去。然而,没走多远,她竟然看见洛衍骑着马缓缓走在自己的正前方。 听见马蹄声,洛衍回头朝他们看来,不禁一脸惊诧地说道:“元小侯爷、裴姑娘,你们怎么在这?你们不是早就下山了吗?” 裴南秧冷哼一声正要开口,就见洛衍前方一驾马车的车帘被猛地掀开,韩砚清那张阴柔的面孔陡然撞进了她的眼眸,只见他眉心皱得死紧,眸光冷锐如刀地朝他们射来。 洛衍匆匆转头,似是故意避开了韩砚清的视线,朝裴南秧说道:“裴小姐,这悬泉寺本就依山而建,山路极窄,只容得一辆马车通行。而这山势又险峻如斯,以马车之重不能快行,可能要烦劳你跟在韩巡检和韩小姐的车后按辔缓行了。” 裴南秧沉着脸,望了望渐暗的天色,忍不住愤愤瞪了一眼与她幷骑而来的元祥。 元祥干笑两声,十分做作地指着路边的一棵歪脖子树说道:“看这树,多么挺拔;看路边这花,多么美丽,既然有这个时间,我们不是正好可以欣赏一下这山间美景……” 然而,在裴南秧凶神恶煞的注视中,元祥的声音越来越弱,最后他哭丧着脸,破罐子破摔地说道:“裴大都尉……奥不,裴大将军要是发现了你跑出来的事,都由我来承担还不行吗。” 听到这话,裴南秧才转过头,冷着一张脸往山下骑行而去。 第四十二章 崖道刺杀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马车麟麟辘辘行驶在山道之上,眼看着就要转过山路的最后一个拗口。这一路都没说上话的元祥,瞟了一眼正在交谈的裴南秧和洛衍,突然没话找话地开口说道:“快看,我们马上就要下山了!还真有点舍不得啊!!” 似乎是应了他的话,一阵轰隆隆地巨响突然从他们头顶传来。三人抬头看去,就见十几块巨石正从山顶落下,飞快地向他们和马车的方向砸来。 “韩巡检,快弃车!有埋伏!”洛衍一脸惊慌,朝着马车大声吼道,随即和裴南秧、元祥同时从马背上跃起,避开了巨石的攻击。 听到洛衍的喊声后,韩砚清一把拉住花容失色的韩书璃,以最快地速度跃出了马车。就在他们逃出马车的那一瞬,巨石就落在了马车之上,将马车砸了个粉碎。 紧随其后,几条漆黑的长索从山崖上方猛地落下,三十来个蒙面男子抓着绳索从天而降,手持锋刃,朝他们直刺而来。 裴南秧往后急退,身体一仰,避过了迎面劈来的剑芒。随后,她足尖点地,身子一转,右手以极快的速度掐住了刺客的脖颈,只听得一声清脆的咔嚓声,刺客的喉骨应声而碎,脖子软绵绵地歪在一边,身体就势往地上倒去。 裴南秧面不改色,直起身子,从死去的刺客手中拿过长剑,目光一扫,飞快地朝元祥的地方冲去。元祥此时正在和一名黑衣人厮杀,他没有兵器,只能以掌代刃,与刺客纠缠在一起。裴南秧飞身而起,持剑向前,没有一丝拖泥带水,从刺客背后狠狠刺入,剑入血骨,穿心而过。 鲜血飞溅,裴南秧熟视无睹地拔出长剑,又将刺客手中的兵刃扔给了元祥。元祥面色一凛,似被裴南秧杀人时的狠厉惊到,但他很快回过神,与周围的杀手们搏杀起来。 剑影生风,杀气凛冽。在击杀了几名刺客后,裴南秧扭头看去,只见大多杀手都聚集在韩砚清的周围,而韩砚清带着一个不会武功的韩书璃,根本无法应付涌上前的刀锋,身上已经被划破了几个口子。 裴南秧虽然十分厌恶韩家之人,但毕竟在前世韩砚清曾救过她的命,此时他已陷于生死之危境,她又如何能做到见死不救?于是,她举剑挡开一个刺客的攻击,右脚踢向他的膝盖,借力而起,一个鹞子翻身,脚尖在刺客的剑尖上一点,飞身向前,落在了韩砚清的身边。 “快走开!”韩砚清见状目光阴沉,急忙对着裴南秧冷喝道。 裴南秧并不理他,她手臂轻转,长发撂起,偏身、弹起、横劈,剑影所过之处,血肉撕裂的声音不绝于耳。 韩砚清见裴南秧冲在了前面,心下一片焦急,他一手护着韩书璃,一手举着先前夺来的长剑,向周围的刺客斩去。 刺客的领头之人见状,立即横剑飞身,向裴南秧刺来。裴南秧侧身一让,剑尖贴着她的耳朵划过,差点就刮破了她的脸颊。 她心下微微一惊,脚跟一转,刚想闪到刺客头领的背侧,那头领就闪电般地腾地而起,剑尖在空中画了一个半圆,向她猛地刺来。她急忙后退,可剑光已经劈面而来,眼见就要刺中她的胸口。 裴南秧眼见避无可避,慌忙抬手去挡,准备承受这致命的一击。然而,剑尖离她不到一寸的时候,刺客头领猛地收势,剑身往上一挑,避开了她的要害。裴南秧一愣,不明所以地看向对方,可对方却没有给她喘息的机会,挥剑上前,向她刺来。 在纠缠了片刻之后,裴南秧发现这个刺客首领的武功可以说是远在自己之上,要是对方真想杀自己,只怕此时她已经死上两三回了。可对方每次都是点到为止,既不伤她性命,却也不让她有半分机会去帮助正在被围攻的韩砚清。 裴南秧在刺客首领的牵制下完全脱不开身,一筹莫展之际,只听得“砰”地一声巨响,原是洛衍在击杀了一名刺客后,朝天空中发出了求救的信号弹。 刺客们见此情状,拼杀地更为激烈。韩砚清很快又添几道新伤,韩书璃的尖叫更是接连不断地传来。 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韩砚清一个疏忽,一名刺客竟然猛地突进到了韩书璃面前,挥剑向韩书璃袭来。韩书璃面色惨白,还没来得及尖叫,刺客的利剑已经刺到了她的前胸,只差豪厘。 电光火石之间,一柄长刀突然从远处破空而至,噹地一声,弹开了刺客手中的长剑。下一刻,一个身影闪至了韩书璃的前面,接刀滑腕,将利刃狠狠捅入了刺客的腹部。 在他的身后,一队穿着轻甲的士兵匆匆而来,迅速加入了战局。而他的目光向四周一扫,在看到裴南秧的那一刻面色狠狠一沉,足尖点地,旋身向前,几个起落就到了裴南秧的身侧,刀柄一震,挡开了刺客首领的一记强攻。 裴南秧眼睛倏地一下瞪大,脱口唤道:“大哥!” 裴若承眸底生寒,他长刀斜刺,势如白虹,与刺客首领缠斗在一起。两人功力相当,出手极快,一时间刀剑嗡鸣,刃影生风。 裴南秧见自家大哥尚且能应付刺客首领,便旋身跃至元祥和洛衍的身侧,与士兵们一起对刺客展开了绞杀。 血光飞溅,血腥遍地。 当接到信号的大理寺官兵赶来现场之时,刺客们几乎已被全数屠尽。洛衍看到自己的人马,高呼一声:“留下活口,给我带回大理寺审问!” 闻言,大理寺的官兵顿时一拥而上,在先前那队士兵的帮助下,生擒了最后两名衣裳染血的刺客。 正在和裴若承对攻的刺客首领见大势已去,目光一凛,袖管一甩,一道银光就朝着裴若承的面门直射而去。 裴若承侧身躲避,刺客首领趁此机会疾步回身,抓住从山顶垂下的绳索,迅速利用轻功往上爬去,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裴若承没有追击,他长眉蹙拧,眼眸沉沉,转过身环视了一圈,最终向洛衍冷冷问道:“洛寺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洛衍急忙上前,对着裴若承抱拳说道:“裴将军,下官今日去这山上的悬泉寺办点公务,没想到在寺中巧遇了元小侯爷、韩巡检、裴姑娘和韩姑娘。后来我们一起下山之时,这些刺客突然从天而降,人数众多,功夫极高,下官实在难以应付,才发出了求救的信号。幸得裴将军前来相救,否则我们当真是凶多吉少。裴将军的相助之恩,洛衍感激不尽。” “洛大人客气了,我正巧率兵回城路过附近,看到你的信号就赶了过来,”裴若承淡淡回道,随后突然面色骤冷,目光看向正极力掩藏自己存在感的裴南秧和元祥,厉声喝道:“那你们两个又是怎么回事?!” 裴南秧和元祥对望一眼,在接到裴南秧的一记瞪眼后,元祥瑟瑟缩缩地哼哼道:“我们就是来求个签的,没想到怎么就碰上了这事……” “来求签?!”裴若承冷笑一声,劈头盖脸就朝着他们骂道:“你们现在花样是越来越多了!!天天不务正业,该做的事情一件不做,只要哪里出事,哪里就有你们,真是翻了天了!我今天非要去找武定侯好好说说你们不可。” 元祥一听,立刻大惊失色,满脸哀怨地朝着裴南秧看去,一双眼睛里盛满了无助和惊恐。 裴南秧暗暗叹了一口气,此情此景,她只能使出杀手锏——苦肉计了。她瞪大眼睛,怒视着元祥道:“都怪你叫我出来求签,害得我在这里挨骂,看我不揍扁你!”说着抬起手,作势朝元祥的肩上狠狠打去。 然而,她的手刚挨到元祥的肩膀,她便一声倒吸一口冷气,一脸痛苦地皱起眉头,握住了自己的手腕。 “你怎么了?”裴若承冷若寒冰的神色在一瞬间龟裂开来,他急忙上前,拉开裴南秧的袖子,就看见裴南秧的右手手腕上被剑割破了一个口子,正在往外渗着血。 裴若承眸底一寒,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一眼裴南秧,但却没有再开口责骂。他撕下衣襟,帮她草草包扎了一下,随后对在一旁瘪着嘴,可怜巴巴地元祥皱眉说道:“我先带小秧回去,你帮着洛大人把韩砚清和韩姑娘送回去,听见没有?!” “一定办到!”元祥一听这话,知道裴若承今日不会去向自己的老爹告状,顿时神气活现地一口答应,还偷偷朝裴南秧比了个大拇指。 裴若承并没有看见元祥的小动作,他面色微沉,朝洛衍说道:“这里的事就麻烦洛大人处理了,我手下的这些兵士洛大人请随意差遣,我就带着小秧先行一步了。” “这本就是下官的分内之事,”洛衍上前揖礼,肃声道:“裴将军尽管放心。” 裴若承微微颔首,拉着裴南秧往前走,在经过韩家姐弟身侧的时候,裴若承看了看正在包扎伤口的韩砚清和在一旁低声啜泣地韩书璃,正色道:“韩巡检和韩姑娘受惊了,一会我让元祥还有这些部下护送你们回府。” 韩书璃盈盈拜谢,朝裴若承感激地一笑。韩砚清向裴若承微微点头致谢后,目光一转,扬眉看向裴南秧,无比认真地问道:“你手上的伤可要紧?” “区区小伤而已,”感受到裴若承投来的探究目光和众人的注视,裴南秧觉得有必要全了礼数,于是她面色不变,彬彬有礼地回道:“我看韩公子伤得不轻,回去得小心养伤才是。” 韩砚清一愣,只当裴南秧是在关心自己,心下不由一阵欢喜,就连一向清冷的目光都柔和了几分。 裴南秧没再说话,她朝韩家姐弟抱拳行礼后,跟着裴若承上了一匹白蹄乌。随着马鞭挥下,马儿一声长鸣向前跑去。身后,只余一片眼眸沉沉、山色阴阴。 第四十三章 待字闺中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当裴若承带着裴南秧回到镇西将军府时,霍芸正带着一群丫头,站在府宅门口焦急地张望,看见他们回来,她长舒了一口气,赶忙迎了上去。 “大娘,你怎么站在这里?”裴南秧翻身下马,上前几步,一把扶住霍芸的手臂,笑嘻嘻地说道:“不会是想我们家裴二将军了吧。” “还不是因为你,”霍芸摇摇头,伸手点了一下裴南秧的额头,有些无奈地说道:“我今日本想让你试试去皇后寿宴穿的衣服,没想到去了你的房间后,发现你竟然又偷偷溜出去了。我看你这么晚都没回来,担心你在外面出了什么事情,所以才在这里等着。” “哎呀大娘,我都老大不小的了,而且我的功夫师传我们家裴大将军和裴二将军,京城中能打得过我的人可以说是屈指可数,我能有什么危险?” 霍芸闻言,哭笑不得地说道:“你还有理了,你一个女孩子家天天喊打喊杀的,怎么就不想想如何嫁个好人家。我看……” “娘,”眼看着霍芸就要展开一番语重心长的劝说,裴若承急忙截口说道:“小秧在外面受了点伤,我先帮小秧上好药,您再说不迟。” “什么?!”霍芸大吃一惊,赶忙上上下下打量起裴南秧,满脸焦急地问道:“伤在哪儿?严不严重?快让我看看!” “哎呀,没关系的。”说着裴南秧拉起衣袖,伸到霍芸面前,满不在乎地说:“一点小伤而已。” 霍芸看着裴南秧手上被衣襟包住的地方已经隐隐渗出殷红色的血,不由提声呼道:“这哪里是小伤,秋菱,还不快去拿药给你家小姐!” 秋菱答了声“是”,飞快地跑入了门内。霍芸扶过裴南秧的胳臂,带着门口的一大批丫头,急急往内院走去。 暗云闭月,夜色苍茫。 大宁镇西将军府西院的屋舍中,霍芸为裴南秧上完药,颇为细致地包扎好伤口后,挥手叫丫鬟们都退了下去。 她看着裴南秧,叹了一口气道:“刚刚听了承儿所说,想来今日当真是凶险异常,也不知道这些杀手究竟是冲谁而来。” “无论冲谁而来,”坐在一旁的裴若承面色冷冷地说道:“你和元祥偷偷跑出去惹是生非就该重罚。” 裴南秧差点仰头长叹,她无奈地对着裴若承哀嚎道:“大哥,我们真的只是去求个签,你总不能不让我出门吧。” “我没有不让你出门,你要去寺庙求签可以,你带着秋菱去,别跟着元祥这个不长进的四处厮混,到时候你们要是又惹出什么麻烦,你的闺誉还要不要了?你要怎么嫁个好人家?!” “唉……”霍芸听了裴若承的话,不禁叹息一声,有些感慨地说道:“小秧从小和你们几个一起长大。其中,六皇子虽然性情温和,潇洒风流,但总是让人捉摸不透;霍彦这孩子就不提了,年纪不大,侧室就纳了好几个;反倒是元祥,虽然顽劣了些,可本性纯良,心思单纯,也不失为一个佳偶,可眼见他就要娶吴尚书家的小姐了。对了,还有萧统领家的那个公子,性子最好,人又俊朗聪慧,可偏偏在三年前不见了踪影……” “大娘,”裴南秧连忙打断霍芸的话,暗暗瞟了一眼裴若承陡然阴沉的脸色,笑嘻嘻地说道:“您在瞎说什么呢,我还不急着嫁人,我要一直陪在爹、大娘和大哥的身边。” “呵呵,你还是赶紧嫁出去,别给我们惹事的好,”裴若承在一旁冷哼一声,瞥了眼裴南秧道:“两日后就是皇后娘娘的四十整寿,听说宴会邀请了不少京中的名门望族参加,到时候你装也得装得温静娴雅一些,好赢得那些世家公子的青眼相待。” 裴南秧嘴角一抽,无比哀怨地看着这个一心想要把自己打包嫁出去的哥哥。不过,既然提到嫁人,她不禁想起了韩砚清在悬泉寺中对自己说的话,她眉心一蹙,有些迟疑地开口问道:“大哥,我听说皇后似乎有意将我许配给二殿下?” “什么?!”霍芸闻言大吃一惊,不由惊呼出声。 “你知道的倒不少,”裴若承神色一沉,盯着裴南秧的眼眸说道:“我看元祥也不知道这事,想来是韩砚清告诉你的吧。今日我看他在山中跟你说话的样子,似乎对你……” “大哥!”裴南秧急声抢过话头,决然说道:“韩砚清不过是和我在悬泉寺巧遇,偶然说起这件事罢了,绝不是你想的那样。” 裴若承静静看了她片刻,也不再多问,只淡淡说道:“二皇子这件事你无需在意,我会来想办法。你只要好好参加寿宴便好。” 两日的时光一晃而过,眨眼便到了八月十三的卯时。随着阳光淡淡透过窗格射入房中,大宁镇西将军府的小丫鬟秋菱就强行摇醒了睡得正香的裴南秧,连拖带扯地将一脸睡意朦胧的裴家大小姐摁在了梳妆台前。 随后,一群丫鬟鱼贯进入屋内,梳妆的梳妆,穿衣的穿衣,忙得不亦乐乎。裴南秧全程昏昏沉沉地任由她们摆弄,直至秋菱兴奋地大嚷一声:“小姐这样真好看!”她才清醒过来,定睛向镜子看去。 只见,镜子中的少女薄施粉黛,青丝淡挽,唇若丹朱,清秀而扬长的柳叶眉下是一双流盼生光的眸子。她的身上是一件淡白色的对襟振袖收腰宫装,袖口和下摆用银丝线勾出了几朵琼花,裙幅宽大逶迤,与她头上的翠色芍药白羽步摇相映成趣,可谓是淡雅雍容,殊璃清丽。 裴南秧瞠目结舌地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不由对丫鬟们的巧手佩服得五体投地,她“呵呵”两声,不可置信地开口说道:“这……还是我吗?” “小姐本就生得好看,只是平日里不爱打扮罢了。”“是呀是呀,我们小姐打扮起来,绝对不比京城那三大美人差!”“小姐今天这么美,一定会把宴会上的其他人都比下去!”…… 丫鬟们突然打开了话闸,你一言我一语地吹捧起裴南秧的美貌,裴南秧眼角一阵抽搐,正想要打断她们的时候,霍芸大丫头如霜的声音突然从门口响起:“小姐,到时辰了,夫人已经在府外等着了。” 裴南秧闻言,急忙提起裙角,撇下身后那群叽叽喳喳的小丫头,风风火火地往门外走去。 第四十四章 芳心暗许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屠苏酒、金玉觞、铜足樽、白玉盘,食如画、酒若醴,轻扇落飞花,长袖满扶阑。当裴南秧踏入大宁皇后居住的重华殿西院时,入眼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致。 由于皇后有心想趁自己的寿宴凑成几段金玉良缘,便特意让宫人在景色怡人的重华殿西院布置了坐席,让前来参加寿宴的小辈们在此处休息赏玩,而有诰命在身的夫人们则被安排去后殿陪着皇后和妃子们闲聊家常。 此时,离寿宴开席尚有一段时辰,西院中已经到了不少名门贵胄家的小姐和公子,他们正围坐在一起,传着飞花雅令,远远看去,郎才女貌,顾盼传情,美不胜收。而裴南秧平日里净和元祥在外面瞎玩,除了不得不出席的宴会外,几乎从未参加过京中贵女们极为风雅的小聚,因此认识的名门闺秀可谓是屈指可数。而飞花令这种尽显才情的游戏,更非她所爱,于是她远离人群,悄悄走到席末的一张案几前坐下,专心致志地吃起桌上的瓜果来。 片刻之后,正当裴南秧不亦乐乎地吃着盘中的荔枝时,一个影子突然遮在了她的茶果之上。她抬起头,只见一个穿着淡青色留仙裙的女子正站在她的案几前,只见这少女面如凝脂,淡扫娥眉,星眼如波,直如雨打碧荷,雾薄孤山,透着说不出的灵动飘逸,着实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 见裴南秧看向自己,少女粲然一笑,指了指裴南秧旁边的坐席,开口问道:“姐姐,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裴南秧慌忙将口中的荔枝咽了下去,右手一挥,刚想说句“随便坐”,但突然想起裴若承一再叮嘱自己要谨言慎行的话来,急忙收回手,温温和和地朝着青衣美人含笑说道:“自然可以,妹妹尽管坐。” 青衣少女看着裴南秧的举动,不知为何噗嗤一笑,待她在裴南秧身边落座后,她转过头,眨巴着眼睛,颇为狡黠地对着裴南秧低声说道:“苏公子,你还记得我吗?” 裴南秧闻言一愣,转过头,无比认真地打量起眼前的少女来。 少女见她一脸疑惑的样子,轻轻一笑,说道:“三个月前的望江阁中,多亏了苏公子和元小侯爷出手相救,不然我可就要倒大霉了。” 裴南秧闻言眉梢一挑,她突然想起来三个月前,她和元祥曾去望江楼用膳,正巧碰上几个宿卫军的将士醉了酒,在楼中调戏姑娘取乐。由于宿卫军中多世家子弟,周围没人敢上前喝止,只有一位小公子挺身而出,对着他们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斥。宿卫军的人气不过,冲上前就要给这个小公子一顿教训。 然而这时候,英勇神武的元小侯爷突然飞身而起,将这几名宿卫军胖揍了一顿,其中有一名就是兵部尚书孙原的儿子。说来也是可笑,那位孙公子见元祥向他们冲来,便急急往楼下跑去,一个不小心在楼梯上摔了一跤,磕了个头破血流,不省人事。虽然宿卫军有错在先,可这孙公子是家中独子,宝贝得紧,孙尚书气得跳脚,跑到天成帝面前,声泪俱下地弹劾元祥,加上右相韩昭在一旁煽风点火,天成帝被烦得不行,只好把武定侯爷元朔叫了去,呵斥了一番,让他自行处理此事。武定侯爷一听勃然大怒,回府就把元祥痛打了五十大板,并请求天成帝免掉他纩骑营统领职位,这才有了后来几个皇子间的一番明争暗斗。严格来说,那位小公子正是这件事的始作俑者。 裴南秧依稀记得那个小公子来向元祥和她道谢时,曾说过自己的名字。她侧头想了想,看着眼前的少女,不可思议地问道:“你是……吴铭兄弟?” 少女含笑点头,笑嘻嘻地说道:“不过,我的真名嘛,叫做吴锦汐。” 裴南秧顿时呆愣在原地,陈掖三大美人之一的吴锦汐?马上要和元祥定亲的吴大小姐?不是吧…… “你不会是……”裴南秧感觉自己有些凌乱,她咽了咽口水,艰难地说道:“从那次之后就看上了元祥,所以你爹才会提出要元祥娶你那般匪夷所思的条件吧。” 吴锦汐闻言俏脸微红,不过她很快便面色如常,落落大方地说道:“那次之后,我一有空就会去望江楼,希望能与你们再次相遇,可是却一直无缘得见。后来孙尚书公子的事闹得满城风雨,我这才知道那日救我的人便是元小侯爷。于是我求父亲去圣上那为元小侯爷说话,可父亲不愿意应允。我没有办法,只好说我对元小侯爷一见倾心,若是他有事,我便终身不嫁。父亲虽然还是没有按我的意思去求情,但这次元小侯爷自己找上门来,父亲便想了这么个昏招,跑到侯府定下了亲事。” 裴南秧听完了这个另人叹为观止的故事,竭力控制住自己一言难尽的表情,小声问道:“所以,你是真的愿意嫁给元祥吗?” 吴锦汐面颊又是一红,她目光一闪,斟酌了片刻,抬眸对裴南秧说道:“元小侯爷家门显赫,为人仗义,这门亲事是我高攀了。” 裴南秧闻言差点都要给吴锦汐鼓掌了,这句话说的,真的是滴水不漏,既回答了她的问题,又没有让自己有半分难堪,吴大小姐真的是个妙人啊,怎么就想不开看上了元祥这个混世魔王呢。不过话说回来,元祥这五十大板真没白挨,竟然换来了这么一个聪慧美丽的娘子,真的是一点都不亏。 裴南秧在这席间本就无聊,现下看这吴大小姐万分顺眼,便与她天南地北地聊起天来。这吴小姐虽然养在深闺,但一直都爱看些行侠仗义的话本,尤其在望江楼见过元祥和裴南秧后,对他们更是无比推崇。眼下她见有了机会,便缠着裴南秧讲她和元祥这些年“横”行京城的故事,听得是如痴如醉,不免对放荡不羁地元小侯爷又心仪了几分。 两人一见如故,聊得是如火如荼,不知疲倦。直至不远处一阵骚动传来,两人才从自己的世界中回过神来,一齐转头看去。 只见先前玩着飞花令的一众小姐和公子已纷纷起身,对着正在走过来的三个男子颔首行礼。只见走在最前面的男子穿着一身靛蓝色交领曲裾深衣,腰间束着一条素色的金边祥云锦带,墨发用镶碧的银色发冠束起,面如冠玉,目如朗星,唇边还漾着另人目眩的笑意,正是近日赢得了长平之战、风头正盛的大宁六皇子姜昀。 在他的左边,穿着灰色交领大袖长袍的是霍家大公子霍彦,只见他轮廓深邃,眼神凛然锐利,看着极不容易接近,但其实和他熟悉了便会知道,霍彦其实是一个非常细腻、体贴入微的人,和外表呈现出的刚硬冷傲完全不同。裴南秧不无感叹地想,这大概就是霍彦为什么能娶到那么多妻妾的原因吧。 当裴南秧把目光落在姜昀右边那个穿着一袭绿色滚边刺绣圆领长袍的男人身上,差点没把刚喝下去的琼浆给喷出来。这厮居然是元祥!只见平日里无比随便的元小侯爷,今日用银色的发冠将头发高高束起,两鬓一看就是精心留出了几缕乌发,似乎是想彰显出一种潇洒飘逸。发冠的两边还垂下了浅金色的垂珠冠带,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与他身上那件无比骚包的绿色锦袍相应成趣,活像只开着屏的大孔雀。 姜昀见众人朝他行礼,便微笑着一一颔首回礼,贵女们见状,流波般的目光更是频频娇羞地看向姜昀,都希望能被这位六皇子另眼相看。毕竟,除了风流俊逸之外,姜昀地位尊崇,战功赫赫,怎么说都算得上是极佳的夫婿人选。 姜昀长眸含笑,淡淡扫过园中的坐席,最后落在了正满脸惊悚看着元祥的裴南秧身上。他不禁嘴角一弯,径直朝着裴南秧的方向走了过去。霍彦顺着姜昀的目光看了看,也跟了上去。而元祥在看见裴南秧身旁的那位吴小姐时,立刻老脸微红,匆忙理了理自己的垂珠冠带,束手束脚地朝着她们走去。 园中的公子小姐们本来都忙着吟诗作对,飞花传令,无人注意末席的情况,此时见姜昀等人纷纷走了过去,立刻好奇地往裴南秧这边看来。 裴南秧和吴锦汐见到姜昀他们走了过来,连忙站起身,朝着他们福身行礼。吴锦汐盈盈一拜,恬淡沉静地开口说道:“见过六殿下、霍参领,元小侯爷。” 姜昀和霍彦均点头回礼,唯有元祥用鼻腔“嗯”了一声,一双眼睛四处乱瞟,就是不落在吴锦汐身上。 裴南秧看着元祥那一脸局促、害羞却强装镇定的样子,差点没有笑出声,她清了清嗓子,憋住笑,朝着姜昀和霍彦说道:“给二位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陈掖有名的美人,吴尚书的女儿——吴锦汐,恐怕你们还不知道,上个月的时候,武定侯爷和吴尚书已经帮元祥和吴小姐定下了亲事,估计很快便要永结秦晋之好了。” 姜昀和霍彦听罢皆是一惊,几乎同时朝着元祥看去。元祥被突如其来的凝视弄得手足无措,他梗着脖子,强作镇定地说道:“没错,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们,怎么了,有问题吗?” “你能有什么问题?”霍彦咧嘴一笑,颇为同情地朝着吴锦汐拱手说道:“我这位兄弟以后怕是要麻烦吴小姐多费心了。” 吴锦汐矜秀的面容涨得通红,她微微福身,没有开口说话。 元祥看吴锦汐尴尬无措的模样,怜惜之心顿起,他眉梢一挑,粗声粗气地说道:“是我瞒着你们的,你们要是有什么刁难的话,冲我来便是。” “哟,元祥居然知道心疼人了,”姜昀促狭一笑,转头朝裴南秧眨眨眼,笑眯眯地说道:“小秧,这西院后面有一方荷塘,风景绝不输于你们镇西将军府,想不想去看看?” 裴南秧立刻明白了姜昀的用意,她忙不迭地点头说道:“当然想看,可是吴妹妹这得有人陪不是……” 吴锦汐刚要开口说话,姜昀就抢过话头,笑呵呵地对元祥说道:“元祥,那你就陪吴小姐在这坐一会,我们去去就回。” “哦对,”霍彦眼梢一挑,一副刚想起什么的模样:“我之前和冯越约了要讨教诗文,我也先走一步,一会宴席上见。” 说罢,他拍了拍元祥的肩,转身往人多的地方走去。姜昀也拍了拍元祥的肩膀,随后对裴南秧微笑着说道:“走吧,小秧。”裴南秧点点头,偷偷朝吴锦汐挤了挤眼睛,随后跟着姜昀往西院深处走去。 第四十五章 西院之约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田田初出水,菡萏念娇蕊。 重华殿西院的湖心水亭之中,裴南秧看着满池的芙蕖,不知想起了什么,呆呆地有些出神。一旁的姜昀斜倚着雕花木栏,静静看向身边的少女,只觉得她青丝如墨,唇若点樱,神如秋水,顾盼间完全不似平日的男儿做派,倒是颇有些淡雅出尘的意味。她的容貌虽然谈不上天香国色,但放到京城的贵女之中,也绝对可以脱颖而出。 而此时此刻,水光潋滟,芙蕖竞绽,衬着少女的臻首娥眉,朱唇皓齿,竟让姜昀恍惚觉得眼前的少女比那陈掖第一美人韩书璃还要妍丽上几分,不由看得有些痴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他急忙轻咳两声,掩饰住自己的失态,一脸不解地打听道:“元祥和那吴小姐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就突然订了亲?” “他之前为了帮我去长平,绑了吴尚书,逼着吴尚书给我弄了一张通关文牒,没想到吴尚书竟以此事相逼,非要元祥娶了吴大小姐才肯作罢。” 姜昀听了这个匪夷所思的故事,嘴角一抽,摇头叹道:“吴尚书这老狐狸我是越发的看不透了,我二哥协办户部事务这么多年,他面上溜须拍马,恭恭敬敬,转头总有各种花招把不好做的事情给搅黄。平日里,他更是持身周正,不愿意站边任何一位皇子。可如今,他却硬缠上了武定侯府,也不知道打得什么算盘。” “元祥这件事,应该并不是吴尚书的主意。”裴南秧迎上姜昀疑惑的目光,掩嘴一笑,将吴锦汐与他们发生在望江楼的事情和盘向姜昀托出。 “五十大板换一个吴大美人,元祥这板子挨得挺值,”姜昀听完这段跌宕起伏的往事,不由一阵唏嘘:“不过我看元祥那样子,似乎对这吴大美人很是在意。” “可不,前几日他还硬拉着我去玄泉寺求姻缘签呢。” “说到这事,我正好要问你,”姜昀眉头一皱,眼神中带上几分探究:“我之前听元祥说,你们那日碰到的刺客似乎是冲着韩砚清和韩姑娘去的,而大理寺卿洛衍当时也与他们在一起?” 裴南秧点点头,正色说道:“其实那日是我先在山顶碰到洛衍的,不久后韩砚清和韩书璃也出现在了山顶,他们说大殿里的求签之人甚众,才想来山顶赏景。之后,我和元祥先出了寺庙,可元祥那厮却不小心把马给弄跑了,耽误了足足半柱香的功夫。等我们再下山的时候,就碰到了洛衍和韩家姐弟的车驾。” “那些刺客的功夫如何?” “其他刺客虽然功夫不弱,但尚可应付,至于那个刺客首领,恐怕只有我大哥可以和他一较高下了。不过奇怪的是,我与他交手的时候,明明有好几次机会他都可以致我于死地,可他却屡屡放过了我。” 姜昀听罢目光微冷,手指无意识地在雕花栏杆上轻轻敲击,过了很长时间,他突然伸手揉了揉裴南秧的脑袋,一脸责备地道:“你一个女孩子,碰到这种事就应该掉头就跑,不要总是冲上去打打杀杀的。” 裴南秧急忙打掉姜昀的手,整理了一下头上的发髻,朝姜昀瞪了一眼道:“你可别把我的发髻弄乱了,我大哥还指望着我能在今日的宴席上找到一个如意郎君呢。” “我们裴大将军身在城外来不了寿宴,却还不忘张罗你的终身大事,”姜昀目光闪动,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语气暧昧地问道:“所以小秧可有看上这席间的哪位少年郎?” “我进西院的时候看到几个公子在那玩飞花令,都是玉树临风、一表人才的模样,”裴南秧侧头想了想,与姜昀打趣道:“哦对,那个冯越就很不错,眉如春山,文才斐然,又是今年的新科状元,听说他还是冯阁老的孙子,家世也是相当的显赫呢。” “冯越?我竟不知小秧原来喜欢这般文弱的书生模样。”姜昀挑眉轻笑,眼神里却毫无笑意。 “其实呢,”裴南秧假模假样地长叹一声:“比起冯越,我更欣赏陈绍的文才与孤勇,只可惜,他已经与姚大人的女儿定亲了。” 姜昀眉头轻蹙,沉默了须臾,抬手敲了敲裴南秧的额头道:“你这小脑袋里每天都乱七八糟想些什么呢?对了,后日是中秋,东城那边办灯会,想来必是热闹非凡。你要不要去看看?” “你这是要和我一起去?”裴南秧倏地瞪大眼睛,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 “这几天淑妃病了,父皇晚上都要去瑶光殿守着她,所以就取消了今年的家宴,”姜昀先是冷笑一声,随即开心地眨巴着眼睛说道:“所以我就可以和你一起去看灯了。” “我是说,你怎么不跟那什么韩姑娘、李姑娘、王姑娘的去看灯?” “什么这个姑娘、那个姑娘的,”姜昀一脸哀怨,可怜巴巴地说道:“在我心里,一直都只有小秧你一个人。” 裴南秧闻言一愣,抬头看向姜昀。只见姜昀摆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可一双黑眸却无比专注地看着她,眼波微漾,流溢着些许温柔,明明灭灭,真真假假,看不真切。 她自嘲地一笑,收回目光,状似无意地撇撇嘴道:“那我就勉为其难地答应你吧。” 姜昀顿的薄唇顿时弯出一个浅浅的弧度,明朗清澈的双眸瞬间染上了的满满的笑意,他看着少女粲然秀丽的面容,忍不住又伸手摸了摸少女的脑袋,笑着说道:“那我们说好了,后日酉时,镇西将军府后门见。” 裴南秧一脸嫌恶地打开了姜昀的手,对着荷塘中的水面,匆匆理好了自己被揉乱的头发。随后她怒瞪了一眼姜昀,威胁似地朝他扬了扬拳头。姜昀忍俊不禁,露出一口白牙,哈哈笑出声来。 裴南秧刚想好好教训一下眼前这个拿自己取乐的大宁六皇子,就听得一阵鼓乐之声从正殿的方向传来。姜昀几乎是立刻收敛了脸孔上张扬的笑意,摆出了一副温和恭顺的面孔,淡淡说道:“宴会开始了,我们走吧。” 第四十六章 帝都绯闻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裴南秧和姜昀顺着西院的小径一路前行,直至行至正殿大厅前,两人才停住了脚步。正殿门口的宫女看见他们,急忙躬身行礼,在问过裴南秧的名字后,两名宫女将他们引进了正殿的大厅。 此时,殿中绝大多数座位已经宾客临席,见到姜昀进殿,众人无不侧目看来。姜昀笑容晏晏,一路将裴南秧送到了座位上,才回身跟着引路宫女来到殿前的高台上落座。 姜昀的这一举动几乎是立刻让裴南秧成为了殿中的焦点,众人纷纷好奇地看向这位面生的姑娘,暗暗猜测着她的身份。当看见裴南秧在左侧高台下第二个席位上落座,被武定侯府和冯阁老两家的坐席夹在中间时,不少世家小姐和公子哥们几乎是立刻猜到了裴南秧的身份。 他们的眼睛立刻一亮,目光暧昧地扫过姜昀、裴南秧以及坐在裴南秧左边的元小侯爷,纷纷换上了一副看戏的表情。其中,那些闺阁小姐们更是无比来劲,因为她们平日里本就无事,听听说书,办办诗会,唠唠家常便是她们日常的全部消遣。而在长平之战后,街头巷尾的说书人最爱讲的就是六皇子姜昀、元小侯爷和裴大小姐的爱恨纠葛,以至于闺阁里的小姐们纷纷被说书先生捏造出来的爱情故事骗得五迷三道,甚至还经常为裴大小姐该选择哪位良人讨论得不亦乐乎。因此,她们此时都瞪大双眼盯着元小侯爷和裴家小姐的每一次互动以及六殿下看向裴小姐的每一个眼神,无比积极地分析着裴家大小姐的归宿问题。 而此时的裴南秧却对四面八方射来的目光毫无察觉,因为她刚一坐下,隔壁席位上的元祥就斜过身子,咬牙切齿地说道:“你怎么把我和吴家小姐的事情告诉了霍彦和姜昀?你看看霍彦那个小人得志的样子。” 裴南秧顺着元祥的目光朝对面高台下的第一个席位看去,只见霍彦正拿着酒杯,遥遥向他们一举,眼神里满是暧昧不明的笑意。 裴南秧低低一笑,揶揄道:“你定亲的事他们早晚要知晓,又有什么好害羞的?再说了,吴大小姐那么美,又聪明通透,你就不怕她被霍彦这样的风流浪子给抢去?所以我告诉他们这事,是在帮你和吴大小姐落下名分,你得感激我才是。” 元祥闻言,老脸一阵通红。他刚想开口辩驳几句,却在看见裴南秧对面坐席上的韩家姐弟时转了话头,贼眉鼠眼地笑道:“诶,你看韩砚清那小子的目光都离不开你,你不如忘了那个叫什么陈绍的,投入韩砚清的怀抱,把韩家一举拿下,岂不快哉?” 听完元祥的话,裴南秧下意识地向对面看去,只见韩砚清细长的黑眸正深深地望着自己。她顿时眉心一蹙,转头想与元祥再说道几句,就听得殿外传来宫人的高声唱喏:“皇后娘娘驾到!” 殿上的众人立刻起身拜迎,高呼皇后千岁。而这位大宁最尊贵的女人穿着一身鲜红的金银丝鸾鸟宫服,头戴纯金飞凤簪和五凤挂珠步摇,被一群宫娥簇拥着走向高台,安坐于镶金雕花的凤椅之上。随着她的一声“免礼”,众人纷纷起身,跟在她身后入殿的嫔妃和诰命夫人们也按品级被引到了各自的坐席落座。 紧接着,穿着婀娜长裙的宫女们鱼贯而入,手捧玉盘,为各桌奉上珍馐佳肴。大殿中秧,琴师们指尖的韶乐并起,舞女们玉袖生风,清雅多姿,真可谓是瑶池琼宴,富贵风流。 席间,殿上众人互相执杯敬酒,攀亲带故,其中上前巴结武定侯府、裴家、霍家、韩家的人更是数不胜数,以至于裴南秧、霍芸的坐席和旁边元祥及他母亲景阳长公主的坐席前车水马龙,络绎不绝。 裴南秧在回敬了无数前来寒暄的世族后,越发觉着有些不对劲。她微微侧身,颇为疑惑地向隔壁桌的元祥问道:“诶,你有没有发现那些过来敬酒的小姐们看我们的眼神都格外……热烈?” 元祥这时刚把一颗龙眼丢进嘴里,听到裴南秧的话,差点没把果核卡在喉咙里。他急忙拍了几下脖子,吐出了果核,有些惊恐地说道:“看我热烈也就算了,看你热烈算怎么回事?!你不会是被那个陈举子,奥不,陈司业给刺激到了,开始喜欢女人了?” 裴南秧白眼一翻,强烈抑制住要给元祥一记扫堂腿的冲动,扭头不再理他。 元祥见状立刻赔上笑脸,刚想说句话缓和一下气氛,就看见冯阁老的孙子、今年的新科状元——冯越和他的母亲孙氏端着酒杯走了过来。 冯阁老其人,名叫冯长龄,担任了两朝宰相,三代太子帝师。在朝期间,他以边境通商之策充盈国库,广开书院以纳天下寒门学子,辅佐大宁皇帝宣威各国,政绩斐然,文武百官无不拜服。然而,十一年前,先太子姜平不幸罹难后,冯长龄便以年事已高为由辞去了宰相之位,回家颐养天年。如今,冯长龄虽已不问朝政多年,但其子孙旁支大多在朝为官,曾经教过的门生更是各个位高权重,其威望可以说是不减当年。 因此,景阳长公主和霍芸看见冯越和孙氏走过来,急忙起身举杯,在互相敬完酒后,两人拉着孙氏,你来我往地一阵寒暄。 一旁的冯越则放下酒杯,看向元祥说道;“之前在登科楼前,我与元小侯爷曾有过一些冲突,还望元小侯爷不念旧恶,犯而不较。” 元祥一向不喜欢冯越这种文绉绉的读书人,是以听过之后,他只微微颔首,颇为冷淡地“嗯”了一声。 冯越见到元祥的态度,也不着恼,他目光一转,看向裴南秧,眼神灼灼地说道:“裴小姐,我之前听霍彦说起过你那段‘以心相交’的立论,当真是摛藻绘句,斐然成章。日后若有机会,必执经叩问,向裴小姐讨教一二。” “冯公子过奖了,我不过是一时口出几句狂言,又怎能与新科状元的龙章凤函相提并论?” “新科状元又如何,”冯越自嘲地一笑,有几分落寞地说道:“今年的这场科举,虽然是我拔得头筹,但在成千上万篇诗赋骈文中,人们记住的却是陈绍的那篇“刑赏之论”。虽然我之前与陈绍多有不和,但不得不说,殿试时他的那句‘使天下相率而归于君子长者之道’的立论脱尽浮靡艰涩之风,意境深邃,颇有纵横之气,立意气度均在我的文章之上。” 裴南秧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出言劝慰。不过说到陈绍,她突然就想起了一个人来,于是她眉梢一动,开口问道:“对了,今日怎么没看到冯小姐前来?” 冯越一愣,目光有些闪避,略带迟疑地说道:“舍妹近日生了病,在家休养,所以没有办法前来。” 生病?裴南秧看着冯越闪烁其词的模样,突然想到了一种极大的可能。她明眸微动,细细盯着冯越说道:“之前我和冯小姐在登科楼曾有见过一面,也算是颇为投缘,故而有此一问。我之前听说冯小姐是京城有名的才女,不知等冯小姐的病好了后,我可否能登门拜访,与二位讨教诗词?” 冯越在听见“登科楼”几个字的时候瞳孔骤然一缩,但在听完裴南秧的话后,他的面色立刻放松了下来,淡笑着拱手说道:“冯越必洒扫以待,恭候裴小姐的大驾。” 看到冯越的反应,裴南秧的面孔上顿时划过一丝了然,这冯家姑娘,若她没有猜错的话,十有八九是偷偷跑去随州了,倒也是个敢爱敢恨的女子,不过以陈绍的性格,他们两人最终的结局未必会尽如人意。裴南秧在心中轻轻喟叹,但面上却是一副言笑淡淡的样子,朝着冯越曲身回礼。 冯越朝裴南秧和元祥微笑颔首,拿起自己的酒杯,和孙氏一起回到了自己的坐席。 冯越前脚刚走,元祥立刻一脸惊恐地凑上前,垮着一张脸说道:“不是吧,你不会又看上冯越了吧?你怎么尽喜欢这种酸腐文人!居然还要去人家府上看人家妹妹,简直有辱斯文啊!有辱斯文啊!” 裴南秧对元祥的想象力无限叹服,她不再理他,回身落座,只留给元祥一个无情的侧脸。 于是,可怜的元小侯爷侧过身子,苦口婆心地劝说道:“虽然冯越家世不错,但我看他那个酸溜溜、肩不能扛的样子,还不如韩砚清呢,不妥啊,实在不妥。” 见裴南秧完全不搭理他,元小侯爷天真地以为她心意已定,不由摇摇头,哀叹起来。直到景阳长公主被他不间断的长吁短叹弄得无比心烦,呵斥了一句,元小侯爷才堪堪停住了自己的悲嗟。 第四十七章 重华宫宴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酒过三巡,殿上的舞女齐齐退了下去,高台上的皇子鱼贯而出,按照长幼之序依次向皇后献上自己的贺礼。 公良皇后眼眸含笑,一一收下了各位皇子的心意。在轮到姜昀时,公良皇后特意叮嘱宫人将姜昀送的那块刻着百鸟朝凤图的石砚放置于自己案头,并说等自己的亲子姜卓从裕州回来后,定要宣姜昀进宫,闲话家常。姜昀敛眉颔首,一口答应,随后行礼谢恩,退回了自己的座位。 宴会一直波澜不惊地进行着,直到十二皇子姜霖献礼之时,这种其乐融融的和睦才被骤然打破。 只见十二皇子在送上自己的贺礼后,又拿出了个极其精致的盒子,神情自得地说道:“母后,这是九哥为您准备的贺礼,今儿淑妃娘娘病了,父皇在淑妃娘娘那守着,九哥一时脱不开身,便托我将寿礼送来,以祝母后福寿绵长。” 姜霖的话音一落,大殿之中顿时一片寂静。其实,在场众人早已猜到天成帝是因淑妃身体抱恙才没有亲临皇后的生辰,但此时被姜霖这般摊到台面上说开,不给皇后留半点面子,实在有些公开宣战的意味。众人噤若寒蝉,纷纷抬眼往高台上看去,屏气凝神地等待着皇后的反应。 凤座之上的公良皇后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姜霖,眼眸划过一抹厉色。她端起桌上的酒杯,轻轻抿了几口,似乎并不着急着开口。 过了片刻,当十二皇子拿着盒子的手已经开始微微颤抖,公良皇后才将酒杯重重放下,酒器和木器的碰撞声就此打破了殿上的静默。她红唇轻勾,慢悠悠地开口道:“圣上以仁德为怀,一向体恤后宫。此次淑妃病重,圣上自是多费了些心思,还常携本宫前去探望。昨儿本宫随圣上去临华殿之时,见九皇子正在淑妃的床前侍疾,神思倦怠,颇为劳苦。本宫于心不忍,便让他好生照顾淑妃,无需前来参加今日的宴席。” 公良皇后抬起带着珐琅指套的右手,朝身后的宫人轻轻一招,让她将十二皇子手中的锦盒拿到面前,目光沉沉地缓声说道:“没想到老九竟这般上心,还为本宫精心准备了这般贺礼,倒是深谙为子之道,为臣之道,老十二,这点上,你还得多向你九哥学学。” 公良皇后话音一落,高台之上一名穿着白色牡丹烟罗软纱宫裙的女子立刻从坐席上站起,疾步而出,跪倒在皇后面前,伏身说道:“霖儿年纪尚小,还不懂事,望皇后娘娘大人不计小人过,千万别与他一般见识。” 公良皇后柳眉一挑,漫不经心地看向跪伏在自己脚下的女子,懒懒说道:“熹嫔这是做什么,本宫不过是和小十二闲聊两句罢了,怎么还怨起我斤斤计较了?” “都是儿臣言行无状,不关我母妃的事。”姜霖一拜到地,礼行的极低,几乎要折断他的身子。 公良皇后眼眸极寒,可面容上却含笑自若,颇为轻快地说道:“熹嫔和小十二怎么说着说着就跪下了?今天是我的寿辰,大家相聚一堂,不过就是为图个高兴,不需要在意什么长幼尊卑,来人,还不快点扶熹嫔娘娘和十二皇子起来。” 几个宫人应诺上前,将熹嫔和十二皇子送回了坐席。很快,殿上便又恢复了一片祥和之色,只是较之先前,平添了几分小心翼翼起来。 在皇子献礼结束后,贵妃霍氏按照往年宫妃寿宴的流程,向皇后提议让在座的世家小姐们一展才华,纯当为寿宴添个彩头。公良皇后本就有撮合年轻男女之意,便一口应允,让人取了笔墨乐器,饶有兴趣地看起各家小姐的表演来。在座的一部分诰命夫人们也瞬间来了兴致,各个盼着自家女儿能借此一鸣惊人,赢得哪位皇子或是在座青年才俊的青睐。 而在高台左侧,裴南秧看着一个个才貌俱佳的小姐们含羞露怯地走到大殿中秧,作画的作画,抚琴的抚琴,起舞的起舞,不由得眉头皱得死紧。 一旁的元祥偷偷瞄了她几眼,凑上前,用极为欠揍的语气说道:“诶,一会要是轮到你怎么办,你又不会跳舞,琴弹得一般,画也画得一般。虽说舞枪弄棒是你的强项,但这是寿宴,刀光剑影的忒不吉利,你打算怎么混过去?” 裴南秧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低声说道:“少废话,到一边看你家吴大小姐的表演去。” 元祥被裴南秧噎得说不出话,默默退到一旁,一脸怨念地看起各家小姐的表演来。直至吴锦汐出场作画,元祥的脸色才瞬间由阴转晴,最后为了给吴大小姐鼓掌,他还差点打翻了面前的一只酒杯,以至于在寿宴结束后被一直静观全局的霍彦嘲笑了很久。 第四十八章 箫叶合鸣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裴南秧完全无视了场上的表演,她反复寻思着自己该如何做才能既不失裴家的颜面,又不太过出格。 正当她纠结万分的时候,韩书璃走到了大殿中秧,坐到了一把古琴之前,她素手一划,一串轻柔悦耳的旋律便从她的指尖流出,琴秧袅袅,配上她的秀靥月貌,不免让人如痴如醉,沉溺于眼前的美景美人之中,流连忘返而不自知。 一曲终了,席间掌声四起,溢美之词不绝于耳。韩书璃笑意盈盈,朝皇后曲身行礼,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弹得不错,”公良皇后淡淡点头,颇为敷衍地赞许了一句后,转头看向裴南秧的坐席,满面含笑,极为温和地说道:“许久不见,裴家的姑娘出落的是愈发姿容动人了,不知你今日要表演什么为本宫贺寿呢?” 裴南秧在心中哀叹一声,走到殿前,敛衽下拜,老老实实地说道:“回皇后娘娘的话,南秧自小跟着家中父兄习武,是以对舞乐作画,皆不太擅长。不过南秧在家中曾听哥哥说起,边关将士若逢思乡之时,常常会以吹叶聊寄情思,便跟着哥哥学了一点,若皇后娘娘不嫌弃,南秧愿意在此献丑。” “吹叶?倒是颇为新鲜,本宫愿洗耳恭听。”公良皇后微笑说道,回头便叫宫人去院中摘了几片榕树叶子,递给了裴南秧。 裴南秧接过叶子,用袖子轻轻擦拭了几下,随后将叶片正面横贴于嘴唇。很快,一阵悠扬的乐声便从她的唇间溢出。与韩书璃琴曲的轻柔婉转不同,裴南秧的曲子空旷悠远,如高山,如流水,潺潺铮铮;又似烟波浩渺,山河崩裂,让人顿生辽阔之感。 虽然这首曲子旋律颇为动听,但叶片的声音毕竟单调,自是比不上琴声的丰富婉转。不过裴南秧也不在意,只想着以此奇招博个不落下乘便好。 然而,刚吹了没几句,一阵空灵清雅的箫声陡然响起,若远若近,缥缈如风中云霞,婉转如夜寒初起。裴南秧一愣,抬眼望去,只见高台之上的姜昀正手执玉箫轻声相和,他的神色宁静祥和,修长的手指随秧而动,冠玉般的面孔上眼睑微垂,透着说不出的尊贵雅致。 裴南秧唇角微勾,闭上眼睛,用心吹奏起唇边的叶片。只听得初时乐声缥缈辽远,犹如露华零落,凭栏独倚。然而骤然之间,萧秧斗转而上,啸叶之声随之辗转相和,竟如万马嘶鸣,战鼓擂擂,天河崩裂,万物将倾。 当激越之声渐渐走淡,玉箫秧调一转,自高亢慷慨转至低回婉转,似如直冲凌云之后,看淡万里河山。 一曲终了,大殿上竟是雅雀无声,直至公良皇后出言相问,众人才从乐曲的余韵中回过神来。 “清箫悠悠,啸叶扬扬,当真是好曲,”公良皇后温柔可亲地看向两人,含笑说道:“只不过,这曲子的秧律在京城极为罕见,昀儿又是怎么学会的?” 姜昀将玉箫放置怀中,敛襟答道:“回母后的话,这首曲子名叫《望帝京》,儿臣前几年去边关历练之时,常听军中的将士以啸叶之技演奏此曲。适以刚刚听到裴家小姐吹奏之时,不免触景生情,忍不住以箫相和,还望母后莫要怪罪儿臣多事才好。” “怎么会怪罪,这么好听的曲子必须重赏才是,”公良皇后满眼慈爱地看向裴南秧,笑眯眯地说道:“来人,把母亲送我的那对鎏金琉璃翠镯子赏给裴小姐。” 裴南秧吓了一跳,突然就想起韩砚清曾经说过公良皇后有心让她嫁给二皇子的事来。于是,她急忙敛衽俯身,朝着皇后叩拜行礼,恭敬地说道:“皇后娘娘,南秧耍得不过是一些粗陋的小把戏,怎么当得起这么重的赏赐?” “我说当得便当得。”公良皇后依旧满面笑意,可语气中却含着不容置喙的味道,她一挥手,宫人就将装着那一对镯子的锦盒递到了裴南秧的面前。 裴南秧见推辞不得,只能接过盒子,俯身叩谢皇后恩典后退回了自己的坐席。 公良皇后满意地点点头,让宫娥唤来乐师舞姬继续表演,自己则扭头朝坐在一旁的霍贵妃说道:“我瞧这裴家小姐,落落大方,清秀淡雅,有几分将门的豪气却又不失女儿家的内敛矜持,不知道哪家儿郎能有幸娶到这裴家小姐。” 霍贵妃闻言眸光一闪,笑呵呵地说道:“姐姐谬赞了,我这个侄女从小就和男孩子一样,成天闯祸胡闹的,没个正形。今日大概是因为姐姐寿辰的缘故,所以收敛了不少,姐姐可别千万别被她今儿的样子给唬住了。” “妹妹哪里的话,你这个侄女该玩闹的时候肆意洒脱,该收敛的时候进退有度,是难得玲珑剔透的女子。我看呐,至少要嫁个皇子做正妃,才不算委屈了她,你说是也不是?” 霍贵妃明眸微动,颔首说道:“姐姐说得极是,不过这些事情我这个做姨母的也插不上话,主要还得看孩子自己的意愿。” “自古以来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孩子们年纪尚小,懂什么意愿不意愿的?”公良皇后柳眉一挑,淡淡说道:“我看这裴家小姐与我颇为投缘,等过一阵子我家卓儿从裕州回来,我便去圣上那里,为这两个孩子求一门好亲。” 皇后话音一落,高台上的人顿时神色各异,默默不敢应声。姜昀的面色几乎在一瞬间沉了下来,眼眸中更是飞快地掠过了狠厉与决绝的神色。但是,当公良皇后的目光看向他的时候,他又换上了一副面无波澜的温和模样,饶有兴致地欣赏起大殿上的舞蹈来,似乎对裴家小姐的事毫不在意。 风来酒满,歌舞声声。虽然重华殿的高台之上风云变幻,暗流汹涌,可大殿之中的世家子弟们却完全没被这种气氛所影响。他们交杯换盏,津津乐道地谈论着刚刚那首萧叶合奏,对曲中一扫陈掖靡靡之秧的辽阔意境推崇不已,有几个好秧律的公子哥事后还专门为曲子谱上了词,在世家公子的聚会上演奏吟唱。可他们没想到的是,后来这首《忆帝京》居然不胫而走,被京城各处的乐坊争相演奏,而啸叶这种演奏方式更是水涨船高,红极一时。 不过,比《忆帝京》传播得更快的便是六皇子姜昀和裴家大小姐的风流韵事。因为,在寿宴之后,有好事之徒将宴席上的事情添油加醋地说与了望江楼中的说书先生,于是乎,“六皇子裴小姐箫叶合鸣,元小侯爷黯然神伤”的段子在第二天便传遍了整个京城。 第四十九章 万死不辞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楼阁宜佳客,江山入好诗。清风水苹叶,白露木兰枝。 永定二十一年八月十四午时,一辆装饰极其浮夸的马车大喇喇地停在了城东最大的酒楼——望江楼前。只见驾车的小厮掀开车帘,一个身穿金纹暗紫长袍,束着白玉腰带的男子就施施然走下了马车。 远远看去,男子的面容丰神俊秀,唇间漾着浅浅的笑意,手中还摇着把凤眼竹制成的折扇,透着说不出的富贵风流。 楼内的伙计看到他,立刻点头哈腰地跑上前来,颇为熟稔地招呼着男子进去。男子将一锭银子塞到了伙计手里,笑呵呵地说道:“听说最近你们又来了不少上等的好酒,一会都给我拿上来。” 伙计将银子塞进怀中,眉开眼笑地说道:“好勒,没问题,好酒我们这多得是,公子要多少有多少。” 紫衣公子闻言满意地点点头,跟着伙计走进了望江楼,一路上到了三楼尽头的雅间。 伙计躬身将紫衣公子请了进去,摆好了桌上的碗筷,压低声音说道:“宸王殿下请在此稍侯,我家主子马上就来。” 姜昀闻言不着痕迹地点点头,一挥手中的折扇,朗声说道:“还不快点把好酒好菜拿上来!” “好勒,”伙计走到雅间门口,对着外面喊道:“归雁厅来客人了,好吃的、好喝的全都给我端过来!” 待得各色菜式上齐,姜昀拿起桌上的一壶罗浮春,缓缓倒入了自己酒杯之中。酒香入喉,?醇馥幽郁,的确是难得的好酒。 姜昀很快便饮尽了杯中之酒,他刚想为自己再斟上一盅,就听得身后传来一阵机关移动之声。姜昀唇角轻勾,也不回头,只淡淡笑道:“三山咫尺不归去,一杯付与罗浮春,纪大老板今日倒是难得大方。” “宸王殿下得胜归来,一战成名天下知,我又岂能不为您庆祝一番?”一名身穿素色长衫,腰间系着羊脂白玉的男人从雅间墙后的暗室中走了出来,他径直坐到了桌旁,执起酒壶,缘杯倒酒,随口问道:“听说昨日你在皇后的寿宴上跟裴家小姐共奏了一曲《忆帝京》?” “纪大老板的消息果然灵通,这才不到一日的功夫,就已经知道得这般清楚了。” “昨天晚上几个公子哥儿结伴来我这喝酒,大谈特谈他们在皇后寿宴上的所见所闻,其中你和裴家小姐的事被他们津津乐道了许久,”纪老板饮了一口酒,轻笑说道:“我们楼中的说书先生在一旁听见了,立刻连夜写了段子,准备在明日说与楼中的酒客。我也是在无意间瞄到了他的底稿,只见上面赫然写着‘六皇子裴小姐箫叶合鸣,元小侯爷黯然神伤’一行大字。我说宸王殿下,明夜过后,别说我了,只怕整个陈掖都要知道你和裴家小姐的风流韵事了。” 姜昀嗤笑一声,摇摇头道:“世人总是热衷于杜撰这种毫无根据的男女之事。” “毫无根据?”纪老板眼梢一挑,似笑非笑地看向姜昀,悠悠说道:“若放在以前,你说这话也就罢了。可你昨日寿宴上演这么一出,难道不是想把这毫无根据变成真凭实据吗?” 姜昀闻言,不由深深地看向纪老板,浅笑说道:“果然,知我者,莫若文轩也。” “宸王殿下既然说我是知己,我便再来猜猜你的用意,”纪文轩缓缓将酒斟入两人的杯中,不疾不徐地说道:“长平一战后,裴家荣宠无限,手握京畿、边境两处重兵,而那位待字闺中的裴家大小姐受尽父兄宠爱,谁要是娶了她,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获得裴家支持,这样的好事公良皇后那个妖妇又怎能不为自己的儿子争取一番。” “而你这时候跳出来与裴大小姐眉来眼去、情意绵绵的,公良皇后势必会怀疑你有夺嫡之心,是在故意拉拢裴家。如此一来,她多半会通知远在你舅舅驻地赈灾的二皇子,让他弃用你之前推荐的那些商人和官员。可是,想要把这赈灾办得漂漂亮亮的,光朝廷拨的那点钱肯定不够,二皇子若是不用你推荐的人,必然要想别的法子多弄些银子,这时候只要有个金主愿意贴上去送银子,二皇子一定会毫无防备地扒住这根救命稻草。而这个人,才是你这盘棋的关键所在。” 姜昀听罢微微一笑,对纪文轩举杯说道:“你猜得分毫不差。不过这还得感谢户部那个捉摸不透的老狐狸吴尚书,要不是他把女儿许配给了元祥,我还不敢毫无顾忌地用这一招来对付皇后和我那二哥呢。毕竟我二哥协管户部的时间也不算短了,谁知道吴勇是不是装出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实则与我那二哥暗通款曲,私下给他筹集银粮来着。” “什么?!吴勇要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元祥?他这是什么路数?跟武定侯府示好吗?” “你还记得三个月前孙尚书的儿子孙原在你这儿摔下楼的事吗?”姜昀笑意微微,有些卖关子似的看向纪文轩。 “自然记得,”纪文轩眉心一收,面带歉意地说道:“说起来这事全怪我。那日,元祥为了一个小兄弟,与孙原的几个狐盆狗友大打出手。而那几个狐朋狗友里面,有个公子哥是禁军副统领萧胤的侄儿。我见他拔刀与元祥相斗,便心生一计,想让孙原被他失手杀死,好让孙尚书支持的九皇子一派与禁军交恶。于是我在暗处向孙原的膝盖掷出一粒石子,算准了他在中子跪地之时的方位恰好可以被萧胤侄儿的长剑刺中。可没想到,孙原这个胆小鬼一看见刀刃,转头就拼命往楼下跑,以至于我的石子只是将他击下了楼,还害得元小侯爷为此事背了锅,白白挨了五十大板。” “没想到这件事竟然是你的手笔,”姜昀意味深长地看着纪文轩,挑眉说道:“不过元祥这五十大板可没有白挨,因为,那个惹得元祥出手的小公子,就是吴尚书的女儿——吴锦汐。” 纪文轩一愣,随即恍然大悟地说道:“难怪那个小公子之后常来楼里打听元小侯爷的事,我只当他是要感谢当日的相救之恩,没想到,竟是看上了元小侯爷。” “可不,元祥这家伙真的是不鸣则已,一鸣便帮了我们一个大忙。” 纪文轩点点头道:“吴尚书若私下与二皇子勾结,必然不敢与武定侯府结亲,因为皇后绝不会允许一个掌握他们秘密的人和与你交好的武定侯府走得这么近。所以,元小侯爷和吴小姐的事算是为我们验出了户部的立场。” “没错,”姜昀眼睛微眯,语气陡然变得凌厉:“现在只需要那个给二哥送银子的人到位,我就机会将他和公良皇后一击致命。” “一击致命?”纪文轩听着姜昀笃定的语气,有些疑惑地问道:“你究竟安排了谁去送这个银子?” “一个做中药、丝茶生意的商人,名字叫做陶致,”姜昀缓缓说道,眸色不见深浅:“但其实,他的本名叫做许慎,他的父亲便是十一年前因太子案被抓,最终死于狱中的那个盐商——许墉。” 听见太子案三个字,纪文轩细长温和的双眼瞬间变得晦暗不明,他的手不自觉地按住了自己的胸口,久久不发一言。 “怎么?你是觉得时机还不够成熟吗?”姜昀见纪文轩缄默不言,不由眉心微蹙:“可是我昨日便已传信给裕州那边,眼下一切已经开始着手安排,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不,我只是等得太久了,才会一时感慨难言,”纪文轩闭上眼复又睁开,咬着牙,艰难无比地说道:“整整十一年,只要一闭上眼睛,我胸口的这道伤疤仍然会隐隐作痛。每到夜深难眠之时,亲人的鲜血就会大片大片地涌上眼前,我竭尽全力想忘,却怎么也忘不掉。” 姜昀面色一黯,他伸手拍了拍纪文轩的肩膀,眸光中划过一丝狠厉,声音暗哑地说道:“十一年了,我虚与委蛇,仰仇人鼻息,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为大哥沉冤昭雪。所以这一次,哪怕凶险万分,我也要放手一搏。文轩,你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从你十一年前把我从死人堆里捞出来的那一刻开始,我活着就只剩一个目的,那就是手刃仇人,为死去的家人报仇,”纪文轩面色苍白,直直盯着姜昀,一字一句地道:“我已经死过一次,这世上再没有什么能令我有所畏惧。你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尽管开口,我必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姜昀闻言,提起酒壶便要为纪文轩斟酒,纪文轩立刻双手端起酒杯相接。酒液倾注而下,很快便将小小的金杯填满。随后,姜昀回手拿起自己的酒杯,面色凝重地朝纪文轩敬去,纪文轩举杯回敬,仰头将杯中的酒液一饮而尽。 第五十章 风雨欲来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一杯琼浆入腹,姜昀神情一敛,朝着纪文轩沉声说道:“文轩,那位在随州立下大功的新任国子监司业陈绍后日一早便要回京,午时过后,霍彦会在登科楼摆下诗台为他接风洗尘。我那热衷于结交寒门才俊的九弟得到消息后,立刻向父皇禀报了此事,说此乃我朝学子的盛事,希望自己能担任诗会的评判,与天下读书人共襄盛举,父皇听后,也便应允了他的请求。而我希望你能借此机会,取得我九弟的赏识,成为他府上的门客。” 纪文轩细细思索了片刻,抬眸问道:“你是想要借刀杀人?” 姜昀修眉淡蹙,不置可否地说道:“你只需按我说的去做,下一步的计划我自会提前告知于你。” 说罢,姜昀突然面色一变,笑嘻嘻地说道:“对了,明儿晚上记得给我留个好位置的雅间,我要带小秧过来品尝一下你们楼里新上的菜式,顺便再听听你们精心准备的说书。今天我还有事要做,就不在此叨扰纪大老板了。” “还有,这壶酒我就带走了,不然白白浪费了此等琼浆玉液,着实怪可惜的。”姜昀朝着纪文轩抛了一个媚眼,抄起桌上的那瓶罗浮春,起身就往雅间外走去。 然而,还未等他推开雅间的雕花木门,纪文轩的略带迟疑的声音便从他的身后响起:“宸王殿下,文轩冒昧地问一句,你对这位裴家小姐,究竟是利用,还是真心?” 姜昀顿住了脚步,沉吟片刻,回头对纪文轩说道:“文轩,你我早已是生死之交,我不妨实话告诉你,裴家,我志在必得,而小秧,我更是不会拱手让与他人。” “这位裴家小姐的事迹我也是颇有耳闻,总觉得她并非寻常的闺阁女子。我担心她若是知道了你的有意利用,只怕会弄巧成拙,反而让你失去了裴家这个助力。不过既然宸王殿下说对裴家小姐存有真心,我也便不再多言。” 姜昀静静地看向纪文轩,一双黑眸深不见底,隔了半晌,他唇边笑纹淡起:“文轩,你的话,我记住了。” 飞檐日落,画栋雕楼,绿槐轩窗,风满回廊。 此时的长乐宫重华殿中,公良皇后正闭着眼睛斜靠在屋内的一张沉香榻上。在沉香榻的四周,三名宫女正跪坐在地,卖力地为她按摩着身上的关节。 公良皇后一直懒洋洋地眯着眼睛假寐,直至殿前女官素琴急匆匆地走进大殿,她才睁开眼睛坐起身,挥退了身边所有的宫人。 “娘娘,宫外来消息了。”素琴待众人退下后,上前几步,压低声音说道。 “说来听听。”公良皇后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手上的纯银指套,徐徐抬眼看向面前的女官。 “六殿下府上的探子刚刚来报,说六殿下今天午时去了望江楼,在那边订了个最贵的雅间,说是明天晚上要带裴家小姐去望江楼听说书。探子还说,自从六殿下从长平得胜归来后,京城里的说书人最爱讲的段子便是六殿下、元小侯爷和裴家小姐的风流韵事,虽然都是杜撰,但却赢得了不少百姓的青睐。” 公良皇后冷笑一声,面容有些狰狞地说道:“姜昀如今打了胜仗,翅膀硬了,便不把我这个母后放在眼里了。” 她微微直起身子,沉下脸,眼神阴狠地说道:“前几日他来殿中请安,我想他素来和裴家交好,便向他询问了裴家姑娘的一些事情,并透露了想让卓儿娶裴家姑娘为正妃的意思。他当时一副乖巧恭顺的样子,说了好些中听的话,可在本宫的寿宴上,他先是和裴家姑娘结伴来迟,后来又跳出来,与裴姑娘箫叶合鸣,引得一片侧目。他这难道不是公然向我示威吗?”” “六殿下从小就与裴家小姐玩在一处,会不会只是一时兴起,想帮裴家小姐在表演中博个头彩?”素琴小心翼翼地瞟了瞟公良皇后的脸色,有些迟疑地说道。 “一时兴起?”公良皇后冷冷一晒,嘴角露出讥诮的笑容:“姜昀是什么人?自从他大哥死了之后,他在我面前是伏低做小,任我对他如何照顾有加,他也从未恃宠而骄,不管在什么场合,他都是一副谦卑恭敬的模样,没有一丝丝越礼不周之举。然而这次寿宴之上,他明知我想为卓儿争取裴家的支持,却在大庭广众之下对裴家姑娘这般示好,还搞什么中秋节听说书游灯会的把戏,为的不就是拿下裴家那位小姐的芳心吗?换句话说,他是在向我宣告,他已经有了和卓儿一拼的资本,裴家的兵权他想要,这个皇位他更想要。” 看着公良皇后扭曲的面孔,素琴一时间不敢多言,生怕惹了皇后不快。 “淑妃这个狐媚子和她那假仁假义的好儿子还有没除掉,现在倒又蹦出个姜昀来给我添堵,当真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啊,”公良皇后的指甲已陷入掌心的肉中,她咬着牙冷声说道:“不过,就他们这几个跳梁小丑,本宫还没有放在眼里。想想十一年前,那位被称作天命所集的宣怀太子,最后不也败在了我的手上,现在的这群乌合之众又能猖狂几时?本宫想要他们的命,不过是举手之力罢了。” “那娘娘,我们现在要做些什么?” 公良皇后眼眸一眯,沉着脸说道:“你立刻传令给宫外的暗线,让他们以最快的速度赶到裕州通知卓儿,就说姜昀已生异心,让卓儿立刻弃用姜昀推荐的官员和商人。至于赈灾需要的钱款,我会为他筹一部分,剩下的让他自己想办法,务必把这次的赈灾办得漂漂亮亮的。” 素琴闻言立刻伏倒在地,叩首领命,随后快步退了出去。 见素琴出了大殿,公良皇后从卧榻上起了身,走到书桌前,从一只汝窑的笔筒中取出一支羊毫,笔翰如流,很快便写了满满几页信纸。末了,她用火漆将信封缄,轻轻地放到了书桌的正中。 此时此刻,日头已经落了下去,映着刚刚点亮的烛光,信封上“叔父公良峥亲启”几个大字清晰可见。公良皇后看着桌上的信,隔了很久,喑哑缓慢地开口说道:“十一年前我没有输,这一次,我一样会笑到最后。” 第五十一章 我来娶你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八月十五中秋夜,清风展扬,明月流光。 陈掖东城之内,九街三市张灯结彩,笙歌袅袅,灯影繁繁。 而东城最大的酒楼——望月楼因地理位置极佳的缘故,往来宾客络绎不绝,人声鼎沸,座无虚席。 此时,在望月楼二楼最贵的雅间中,姜昀正笑嘻嘻地向裴南秧邀功道:“这个雅间是陈掖之中唯一能将东城之景尽收眼底的地方,平日里就价格不菲,今日中秋更是千金难求,若不是望月楼的东家对我的才华品格颇为推崇,你今日可就没这个福气来此一赏美景了。” 裴南秧“切”了一声,拿起桌上青花磁盘中的一块枣泥月饼,啃了一口,口齿不清地说道:“你是不是和元祥在一起待久了,说话怎么这般不知羞……” 她的话音未落,楼下突然传来了一阵醒木之声。裴南秧急忙推开雅间的窗户朝下看去,就见一个穿着淡灰色长袍的说书人站到了大厅中秧的圆台之上,清了清嗓子,摇着一把折扇,神采飞扬地说道:“各位客官,今日是中秋夜,小人特意为大家准备了新的故事……” 然而,还没等他说完,下面顿时有人起哄说道:“新故事有什么好听?我要听六皇子、元小侯爷和裴家小姐的故事,先来一段那个什么‘裴家小姐深陷大理寺,六皇子元小侯爷联手施救’的故事!” “对对!我也喜欢这段!还不快点讲来听听!”“我想再听一遍‘裴家小姐围场落马,元小侯爷心急如焚’那段!”“不行不行,我喜欢听有六皇子的片段,我要听‘六皇子出征长平,裴家小姐长街送别’的故事!” 一时间,大厅内的客人七嘴八舌地叫嚣起来,裴南秧听到他们的话,差点没被口中的月饼给噎死,她急忙喝了一口姜昀递过来的水,咽下了卡在喉咙中的碎屑,不可思议地问道:“他们说得裴家小姐不会就是我,而那个六皇子不会说得就是你吧?” 在看到姜昀一脸无奈地点点头后,裴南秧的嘴角不由一阵抽搐。她呵呵笑了两声,干巴巴地说道:“没想到我在京城居然这么有名……” 姜昀笑得狂狷,高深莫测地说道:“可能比你想象地更有名……” 似乎是应了他的话,说书先生猛敲了几下醒木,扯着嗓子压住众人的声音说道:“各位客官别急呀,我今天的故事就是关于裴家小姐、六殿下和元小侯爷的,而且是刚刚发生在皇后寿宴上的故事,故事的标题便叫做‘六皇子裴小姐箫叶合鸣,元小侯爷黯然神伤’……” 众人一听,纷纷来了兴趣,催促着说书人快些开讲。说书先生见大家兴致高涨,心下暗喜,立刻清清嗓子,口若悬河、添油加醋地讲起故事来。 一场顶多算是暗流汹涌的寿宴,在说书先生的嘴里,俨然变成了一个高潮迭起、爱痛交织的聚会,而坐在二楼雅间的裴南秧已经逐渐从开始的头疼无语发展成了对说书先生想象力的无限崇拜。 “裴家小姐轻轻吹着口中的榕树叶,眼睛不自觉得对上了六殿下温和缱绻的目光。那一刻,她才明白,十几年前那个在榕树下对她凝眸浅笑的少年,那个答应过要永远陪在她身边的少年,从未忘记过属于彼此的誓言……” 当说书先生以一段极其肉麻、唯美的语言结束了自己的故事时,裴南秧忍不住在满堂的唏嘘喝彩声中对姜昀问道:“他这般议论妄议皇子,你就没打算让巡检司来管管吗?” “这不是挺好吗?”姜昀靠在椅子上,悠闲地说道:“虽然胡说八道的成分不少,但讲得也不算太过离谱。更何况你看看楼下的百姓,均是一副被我的痴情所感动的样子。在这样下去,我离成为京城第一好男人也不远了,这种对我名声大大有利的事我为何要去管呢?” “可是对我的名声却是大大地不利,”裴南秧狠狠瞪了姜昀一眼,切齿说道:“天天这般造谣生事,我以后还要怎么嫁人?” “反正故事的男主角是我,”姜昀眨眨眼睛,唇角勾起浅笑:“大不了,我娶你便是。” 裴南秧闻言一愣,抬头对上了姜昀灼灼的目光,忽然间,她竟萌生了一种冲动,想脱口问问姜昀刚刚说得那句话究竟算不算数。然而,当她看见姜昀嘴角边戏谑不明的笑容时,她的心下一片黯然,生生将已到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 “你还是赶紧娶你的韩小姐去吧,”裴南秧没好气地说道:“趁她三年的孝期未满,你还是来得及和九殿下一较高低,夺得美人归的。” 姜昀闻言叹了口气,突然神色无比认真地说道:“小秧,我若说我从来没有喜欢过韩家小姐,你信还是不信?” “你喜没喜欢她过关我什么事?”裴南秧眉梢一挑,斜了姜昀一眼,不屑地催促道:“行了,别在这价值万贯的雅间里傻坐着了,还不赶紧陪我出去看灯!” 第五十二章 似是故人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碧树琼花,灯烧陆海,月映玉辇,流华满京都。 裴南秧和姜昀顺着东城的清苑街一路前行,沿途只要看见猜灯谜的摊头,两人都会停下脚步,比试一番谁猜的灯谜更多。由于两人都是各中高手,很快便赢得了好多盏各色花灯。 两人提着一大把花灯招摇过市,当走到清苑街和映波桥交界之处时,无意碰上了一群正在玩闹的孩子。孩子们看到他们手中的灯,都是一副好生羡慕的模样。其中,有个胆大的小女孩直接走上前,指着姜昀手中的一盏兔子灯问道:“大哥哥,你已经有这么多好看的花灯了,这一盏兔子灯能不能送给我?” 姜昀低头看去,只见小姑娘长得娇俏可爱,一双大眼睛正扑闪着看向他。他心下觉着小姑娘颇为讨喜,便起了逗弄她的心思,于是故意收了笑容,神色认真地说道:“这些灯都是哥哥我猜灯谜得来的,可不能白白送给你。除非你拿东西来换。” 小姑娘大眼睛滴溜溜一转,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油纸包着的小点心递给姜昀,试探地问道:“这是我娘亲给我买的雪花酥,我拿这个跟你换行不行?” “雪花酥?”一旁的裴南秧立刻凑了过来,不无怀念地说道:“我都好些年没吃到这个糕点了,记得小时候我每次去太皇……你太奶奶那,都会吃上满满一整盘。” 姜昀侧头看了看裴南秧,唇角微微一扬,接过了小姑娘手中的雪花酥,随后将兔子花灯递了过去。其他孩子见状,纷纷围上前,挥舞着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嚷嚷着要和姜昀换花灯。 裴南秧和姜昀看见孩子们眼巴巴的模样,不由莞尔,将赢得的花灯纷纷送了出去。待孩子们心满意足地散去,姜昀走到裴南秧的面前,掀开手中的油纸包,拿出一块雪花酥向裴南秧递了过去。 裴南秧有些怔愣地看向那块小小的雪花酥,记忆不由回到了九年前的曲邙山密林。那时候,她还是第一次参加皇家围猎,被元祥带着进到了林中。可元祥这厮为了跟韩砚清比个高低,一进密林就忙着四处寻找猎物,很快便不见了踪影。而她完全不认识路,在林中越转越深,最后居然一个不小心,连人带马一起摔进了宫中侍卫事先布好的陷阱里。她心下慌张,急忙高声呼救,可过了很久也没有人经过。就这样,到了太阳落山、夜幕初上的时分,依旧没有人发现她的存在。那时候,她毕竟只是个十岁的孩子,一个人在陷阱中呆了大半天,又饿又怕,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然而,就在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抽泣之时,一束火光突然出现在了陷阱之上,紧接着姜昀的声音便从上面传来:“小秧,是你吗?” 小裴南秧顿时欣喜万分,急忙高声回应。很快,陷阱的洞口处便伸下了一根麻绳,她顺着麻绳爬了出去,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姜昀也是第一次看见裴南秧哭,一时间慌了手脚,支支吾吾说了好些安慰的话,可小裴南秧却依旧哭闹得厉害。 姜昀束手无策了半天,忽然眼睛一亮,从胸口拿出了一包雪花酥,朝裴南秧递了过去,献宝似地哄道:“小秧,快别哭了,你尝尝这个,这可是我从太奶奶那要来的,别提有多好吃了。” 小裴南秧看着面前的点心,抽噎着拿起了一块雪花酥放在了嘴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饿了太久的缘故,她竟觉得这块雪花酥是无上的美味,不知不觉地停止了哭泣。姜昀见她一副吃得专注的模样,忍不住咧嘴笑了开来,伸手帮她轻轻擦去了嘴边的碎屑。 那一刻,在曲邙山漆黑的密林之中,姜昀脸孔上的温暖笑意就出乎意料地闯入了裴南秧的心。 而如今,八年的光阴呼啸而过,当年拿着雪花酥安慰自己的少年早已成长为叱咤风云、喜怒难度的大宁宸王,而她,也已两世为人,前路难知。他们间的距离,似乎随着流年烟火的起起灭灭,愈发的遥远了。 一股悲凉在一瞬间席卷上裴南秧的心头,为了掩饰住心头的酸涩,她急忙拿过姜昀手中的雪花酥,一把塞到了嘴里,鼓着腮板子,拼命地嚼着,含混不清地说道:“好吃。” 姜昀眼眸一弯,含笑说道:“吃慢点,我又不跟你抢。” 随后,他目光一转,看向不远处的河面,只见河面上飘满了各色的花灯,烛火点点,明光袅袅,犹如星河璀璨,美不胜收。 姜昀看着河岸边虔诚许愿的男女老少,忽然转过头,兴致颇高地说道:“小秧,想不想放河灯?” “你要许愿?” “是啊,”姜昀扬了扬眉,好整以暇地说道:“我要买一盏姻缘灯,希望日后你家裴大将军能对我多些宠爱,别总板着张脸,横眉冷对的,好像我把他心上人抢走了一样。” 裴南秧不禁噗嗤一笑,心头的怅惘也瞬间散去了不少:“那你还不赶紧去买?” 姜昀哈哈一笑,说了句“在这等我”,转身便往卖莲花灯的摊头走去。 裴南秧见姜昀走远,轻笑着转过头,放眼往向四周看去。只见河岸两边人头攒动,河面之上灯若萤火,河畔树梢月下枝头。然而,当她看向河中秧的映波桥时,不禁猛地愣在了原地。 这一瞬,仿佛万息停滞。 纵使隔着熙熙攘攘的人流,隔着繁花似锦、焰灯齐放的长街,她还是一眼看见了他。 只见石桥之下,他漠然而立,身影清瘦挺拔,如芝兰玉树、萧疏轩举;身上一袭青衫迎风飘袂,邈邈翩翩、清冷雅致,恍惚间,属于市井的繁华和热闹仿佛都在这一瞬成为了他身后微不足道的陪衬。 裴南秧不由瞪大了双眼,不敢置信地开口唤道:“……秦子尧。” 似乎是应了她的呼唤,秦子尧转过头来,朝她淡淡一笑,随后转身往桥上走去,倏地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第五十三章 一曲来生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裴南秧几乎是立刻朝着秦子尧的身影奔去。她跑得飞快,一路推开比肩接踵的人群,完全不顾路人投来的不悦眼神,不顾一切地追了过去。 然而,秦子尧的身影就像蒸发了一样,任她穿过了整座映波桥,也没寻到他的半分踪迹。 裴南秧失魂落魄地站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之中,茫然地四下张望,孤独地就像一片独自飘零的落叶,周遭的繁华之于她,似乎只是幻梦一场。 “你怎么在这里?我找你找了好久。” 一个清越的男声从她身后响起,裴南秧眼睛一亮,猛地回过头,就看见姜昀捧着两盏河灯站在她的身后,俊逸的面孔上还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焦急之色。 她的目光微微一黯,仰起脸,有些无助地看着姜昀说道:“你知道吗,我刚刚分明在桥上看见了秦子尧……可是,我却怎么都找不到他……” 姜昀的眸子瞬间一沉,不过很快,他便放柔了脸色,淡淡说道:“定是你看错了。人死不能复生,战场上本就生死有命,他并非因你而死,你无需太过挂怀。” 裴南秧摇摇头,刚要说话,就听到路边摊位上一个老头朝着往来的行人吆喝道:“中秋十五夜,月圆人团圆。买块平安扣,伴你岁岁与年年!” 听见“平安扣”三个字,裴南秧几乎是立刻想起了秦子尧临死前送给她的那块翡翠平安扣,双脚不受控制地便朝着摊位走了过去。 老头见她过来,立刻笑容满面,极其热情地说道:“姑娘来买平安扣吗?我这有和田青花籽料平安扣,羊脂玉鎏金祥云纹平安扣,虎眼石平安扣……” 裴南秧并没有仔细听他说话,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摊位上的一块祥云纹翡翠平安扣上。只见这块平安扣细腻通透、色泽绮丽,上面的祥云纹繁复华贵,与秦子尧留下的那块平安扣极为相似。 卖东西的老头兀自观察着裴南秧的神色,见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翡翠平安扣上,急忙卖力地夸赞起这款平安扣来。在将用料、工艺、雕工通通夸赞了一遍后,老头看向裴南秧身侧的姜昀,不遗余力地推销道:“这款平安扣,叫做祥云璧,还有着极好的寓意呢,公子买下送给这位姑娘再合适不过了。” “什么寓意?” 老头嘿嘿一笑,略带暧昧地说道:“用我一世,换你长生。” 闻言,裴南秧一愣,一滴泪就从她的眼眶里悄无声息地落下。 姜昀的眉心顿时皱得死紧,他一把抓过裴南秧的手,拉着她便要往河边走。摊位上的老头见状,急忙喊道:“诶,公子,不买一个吗?便宜卖了!诶,公子你别走啊!!!” 姜昀对老头的话充耳不闻,他拉着裴南秧来到河岸边,随后将手中的河灯递了一盏过去,笑吟吟地说道:“听卖灯的老伯说,这些河灯可以从这里一直漂进禄江,定能让我们得偿所愿。你不是正愁着嫁不出去吗,还不趁机赶紧许个愿?” 若在平时,裴南秧听到这话定要和姜昀闹上一阵不可。可此时此刻,她却完全没了说笑打趣的心情。她从姜昀手中默默接过河灯,俯身放到了河面,随后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嘴唇微动,静静地许起愿来。 姜昀目光沉沉地看向裴南秧的侧颜,隔了一会,他将手中的河灯推入河面,双眸微闭了片刻,便又睁开。 两盏河灯顺着水流往下游飘去,灯里的烛火映着黢黑无影的河水,点缀成水天之间的点点星河。可是很快,一片聚集的莲花灯挡住了两盏河灯的去路,硬生生地将两盏河灯分了开来,最终渐行渐远,汇入远方的天际,直至终不可见。 姜昀眉心微蹙,看向身侧的裴南秧,只觉得那一刻的她冷清如霜,与周遭的繁华盛景似乎隔了千山万水。他忽然觉得,现在的小秧,似乎和以前大不相同了。在他的记忆中,小秧总是一副笑容明澈,不知忧愁为何物的样子,而如今的她从容淡漠,冷静自持,让人看不通透,却让他无法不去在意、不去挂念。他的心里突然有些不安,他隐隐觉得,或许到了他指点古今、山河在手的那一天,他与她之间,会像那两只渐行渐远的河灯,终究走向相逢陌路的结局。 “小秧,你许了什么愿望?”片刻之后,姜昀见裴南秧睁开了双眼,立刻长眉一扬,笑容满面地问道。 裴南秧望着平静的河面,目光淡淡,半晌方才展颜一笑:“既然是许愿,说出来就不灵了。” 姜昀见她不愿多说,眼中划过一道晦涩不明的光亮,转头不言,看向流光潋滟的江面。 只见满湖星斗,流光冉冉。河灯与星辰交相辉映,映照着长空之下的浮世众生。河道中秧的画舫之上时不时传来歌姬婉转的吟唱,一词一句好似道尽了人世间的春秋悲喜与生离死别。 明月为幕,长河为景,前一曲昨日,后一曲来生。 第五十四章 往日诺言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裴南秧一夜浅眠,脑海中反复闪过她和秦子尧在长平时经历的每一个瞬间——当铺里的初次相遇、军营中的比武对招、甲板上的并肩作战、营帐前的冰释前嫌、溱江之中的舍命相护,直至最终的以命相酬,永沉江底。 但须臾之间,画面一转,她发现自己正站在热闹的长街之上,而秦子尧就站在她的不远处,远远看去,只觉得斯人俊雅清逸,如诗似画,满街的繁华似乎都比不上他的青衫淡泊。她飞速地向他跑去,就在她的手指将要挨到他的那一刻,秦子尧的胸口突然渗出了大片的鲜血,身子向后一仰,跌落进湖水之中,很快便沉了下去。 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跟着跳入了湖中,湖水冰冷刺骨,让她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前世的那个夜晚,刀尖刺入心脏的剧痛顿时毫无预兆地席卷而来,疼得她猛地睁开了眼睛。 此时,窗外的天光尚浅,可裴南秧早已没有了半分睡意。她叫来丫鬟为自己洗漱后,从房间里的雕花柜子里拿出了一只上锁的沉香木盒。 她将木盒轻轻放置在桌上,又从首饰盒底层的暗格中取出了一把钥匙,塞进了木盒的锁孔之中。只听得“咔哒”一声,盒子应声而开。 裴南秧怔愣了须臾,伸手从盒子中拿出了一块金丝种的翡翠平安扣。只见平安扣的颜色浓郁幽深,翡翠的纹路一丝丝向外扩张,形成了较宽的色带,显是极其名贵的品种。在平安扣表面,还雕满了繁复的花纹,层层叠叠,巧夺天工。 裴南秧看着眼前的这块平安扣,耳边不禁响起了昨夜映波桥下摆摊老伯所说的话——“这款平安扣的寓意呢,就是‘用我一世,换你长生’的意思。” 这八个字,就犹如一根针,深深地扎入了她的心中。虽然姜昀说过,先锋营的意义便是为死而生,可秦子尧本已逃离了既定的结局,却是因为她的一意孤行,白白丢了性命。 本来,她只想将属于长平的一切默默放在心底最深的地方,可昨夜桥头,秦子尧的身影是那样的真实,以至于长久堆积在心头的愧疚就如潮水一般喷涌而出,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小姐,”就在裴南秧盯着手中的平安扣出神之时,小丫鬟秋菱突然推门而入,将她从思绪中猛然唤醒:“户部吴尚书府上的小厮刚刚过来带话,说是今儿午时过后登科楼有诗会,他们家小姐想约您一起前去。” “登科楼诗会?” “听那小厮说,他们小姐还邀请了冯阁老府上的梓瑶小姐一起同行,说是冯小姐才貌一流,必能与小姐你一见如故。” 冯梓瑶?裴南秧不由秀眉一挑,前两日这冯家姑娘还病到不能参加皇后的寿宴,可一眨眼的功夫,倒是药到病除了。看来她猜的一点没错,冯小姐之前必定偷偷去了随州,是近两日才回的陈掖。至于登科楼的诗会,自古以来都是文人举子的盛会,必定有当世大儒在场。而眼下,全大宁的文人,论才华功绩,怕是无人可出陈绍之右了。想必,是有人举办诗会迎接陈绍回京任职,冯家姑娘得了消息想去,才拉了吴锦汐一起。 裴南秧默默为冯家小姐的痴心叹了口气,随后抬眸朝着秋菱说道:“你去跟那小厮回个话,就说烦请转告他家小姐,午时过后在登科楼前相见。” 秋菱点点头,答了声“是”,转身往院外走去。 待得秋菱出了院子,裴南秧的目光复又落到了手中的那枚平安扣上。过了良久,她将平安扣轻轻放在桌上,回身去柜子中拿出了一套男装。在换好衣服、梳好发髻后,她走到桌前,将那枚花纹繁复的平安扣小心翼翼系在了自己的腰间。 就在这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裴南秧居住的小院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嘈杂。很快,小厮的叫声便从院门处传来:“小姐!小姐在吗?!” 裴南秧微挑眉梢,走到院门口,便看见府中的两个小厮伸长着脖子看着她,眉目间全是惊喜猎奇之色。 “发生了什么事?” “小姐,你快去门口看看吧,”一个高个子的小厮立刻眉飞色舞地说道:“刚刚有一架马车停在了府门口,车上有好多鎏金的纹饰,好大,好气派,好……” “行了,说半天废话,”另一个年纪大点的阔脸小厮截过话头,满脸感叹地对裴南秧说道:“小姐,刚刚那辆车上下来几个人,抬了十坛酒放在门口,说是他家主子送给小姐的,全部都是蒲城产的桑落酒。小姐,我可听说这一坛酒就值千两黄金啊,而且市场上极难买到,他这一送居然送了十坛,这简直……” 小厮还在那感叹个不停,裴南秧却再也听不进任何言语。她呆呆地立在原地,有些发怔地看向系在自己腰间的那块平安扣。 她清楚地记得,长平军营里的那个午后,自己曾向秦子尧讨要过十坛蒲城产的桑落酒,本来她只是说笑,没想到秦子尧却一口答应,还与她击掌为誓。 因此眼下,能送她这些桑落酒的人,便只有他了。 那么,这是不是说明,昨夜她在映波桥上所见,并非幻影,而是真真正正的秦子尧? 思及此处,裴南秧回过神,猛地抓住小厮的前襟,瞪大了眼睛,急声问道:“送酒的人呢?他在哪儿?” 小厮被裴南秧急切的模样吓了一跳,有些结巴地说道:“就……就在门口,他们……” 他的话音未落,裴南秧就像一根离弦的箭,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 在她的身侧,亭台楼阁、素花香草飞速后退,一如往日匆匆消逝的光阴。 第五十五章 当赠良人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待得裴南秧狂奔至镇西将军府的大门前,门口早已没有了马车的踪影。秋菱正和一群小厮丫鬟们围作一团,对着门前的十坛美酒频频咋舌,议论纷纷。见到裴南秧前来,秋菱急忙迎了上去,满面惊喜地说道:“小姐,刚刚有人送来了你最喜欢的……” “送酒的人在哪里?”裴南秧打断了她的话,急急问道。 “他们放下酒就朝着西城的方向去了……”秋菱甫一回答,裴南秧就顺着街衢,发足向前跑去。 虽然裴南秧的脚力与马车相差悬殊,但好在那辆马车异常显眼,一路询问下来,所见者甚众,是以她顺着路人指的方向,最终在归云楼前找到了那辆极其奢华的马车。 “请问这驾马车的主人在哪个雅间?”裴南秧上前几步,不着痕迹地将一块银锭塞进了归云楼门口的伙计手中。 伙计顿时眉开眼笑,瞟了一眼四周,点头哈腰地说道:“公子里面请。” 裴南秧点点头,跟着伙计缓缓而上,来到了归云楼顶层的一扇雕花大门前。 “那位客人就在这间房内,公子请自便,”伙计朝裴南秧眨了眨眼,末了又补了句:“若是发生了什么事,公子可千万别说是我带你来的。” 裴南秧点点头向伙计抱拳致谢,伙计微笑颔首,转身往楼下走去。 半晌过后,雕花大门前,少女抬起的手复又放下,手心中不断渗出薄薄的汗。 她有些苦涩地想,万一,这扇门后没有秦子尧的身影,她又将去何处安放自己的失望与愧疚,可若是秦子尧就在这里,以他们各自的立场,只怕最终也会走向分道扬镳的结局。 一时间,凌乱的思绪纷繁而至,她甩甩头,摆脱了杂念的困扰,毅然扣响了房间的大门。 很快,大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一名身穿淡绛纱衫的美人不期然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只见这女子肌肤胜雪,神如秋蕙披霜,颊边梨涡浅现,端的是容色绝丽,秀美无双。裴南秧微微一愣,眼前的这女子不正是归云楼的头牌,以曲艺闻名京城的如音姑娘吗?她怎么会是马车的主人?是不是楼中的伙计搞错了什么? 正当裴南秧疑惑纵生之际,一个略显惊讶的声音突然从如音姑娘身后传来:“苏兄弟,你怎么来了这里?” 闻声,裴南秧急忙越过如音姑娘,往房内看去。只见,在布置精美的房间正中,蓄着一口八字胡的郭然正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 门口的如音姑娘瞧见两人的模样,知道他们必定是熟识,便朝裴南秧福身行礼,将她请进了房间。 裴南秧一进屋子,目光便疯狂地在房间各处扫荡,然而,整个房间里除了郭然和如音姑娘外,再没有其他人的半分踪迹。 “秦子尧呢?他在哪儿?”裴南秧上前几步,秀眉一扬,劈头盖脸地便朝郭然问道。 郭然一脸疑惑地看着裴南秧,声音低沉地说道:“苏兄弟为何这般问?公子的家书不是你亲手送到当铺中来的吗?” “那你为何要送十坛桑落酒到我府上?”裴南秧瞪大了眼睛,提高声音质问道:“我向秦子尧讨要桑落酒的事情没有第三人知晓,若不是他亲口告诉你,你又是从何处得知?” 说罢,裴南秧急急上前一步,拉住郭然的袍袖,满面希冀地问道:“秦子尧他没有死,对不对?” “并非如此,”郭然摇了摇头,长叹了口气,不无哀恸地道:“是公子在那封家书中说,若是他死在了战场上,便让我替他送十坛蒲城产的桑落酒给你,因为,这是他允诺过你的事,他不能食言。” “不会的……不会的,他武功那么高,怎么可能会死?”裴南秧松开了手,声音干涩且迟疑,不知道是在说服郭然还是在说服自己:“那日我去送信之时,当铺内的小厮说自己并不认识秦子尧,难道不是为了掩人耳目?更何况,我昨日还在东市的灯会上看见了他……” “苏兄弟!”郭然打断了裴南秧的话,眼眶微红,涩着嗓子说道:“子尧并不是公子的名字,而是他的表字,当铺里的小厮自然不会知晓。至于公子的死,我的悲痛岂会比你少!我又何尝不希望他还活在世上?!” 郭然的话音刚落,一声短促的惊呼顿时从二人身后传来。裴南秧回头看去,只见如音姑娘正瘫坐在案几后,愕然瞪大了眼睛,神情恍惚地开口问道:“你们是说……秦公子他……死了?” 郭然看着如音姑娘泫然若泣的眉眼,沉默了半晌,闭上眼睛,缓缓点了下头。 几乎是在一瞬间,大滴大滴的眼泪便从如音姑娘的眼角涌出,顺着她的脸颊不停地流了下来。 郭然轻声喟叹,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根白玉鎏银的定情簪,朝如音递了过去,沉声说道:“公子在离世前曾写过一封家书,信上说让我务必将这根发簪送还给姑娘,并让我转告姑娘——宝钗贵重,当赠良人。” 如音姑娘接过发簪,轻轻摩挲了片刻,突然含泪大笑出声:“赠与良人?!他难道不知,从他救下我的那一刻起,我的良人便再也不会有旁人了吗?这些年我在归云楼中,前来示好的王公贵胄不在少数,可我从未对他们假以半分辞色。因为,我一直在等,我以为总有一天公子能回应我的痴心。可如今,他却用一句当赠良人就想把我给打发了。” 如音姑娘眼睛通红,失控地哭喊道:“既然他已经不在了,这发簪要了又有何用?!” 说完,她抬起手,狠狠将发簪砸了出去。只听得“噹”地一声,白玉发簪重重落在了地上,顿时摔了个粉碎。 郭然心中酸痛,他抿了抿唇,刚想出言安慰,房间的门就被猛地撞开,一个穿着劲装的蒙面男子顿时一闪而入。 “什么人?!”郭然浓眉一蹙,低声喝问道。 那个男子没有出声,抬手便朝郭然击去。裴南秧见状急忙纵身上前,变掌成爪,向蒙面男子的手腕擒去。 蒙面男子侧身避开裴南秧的攻击,转身出掌,向如音姑娘的方向打去。 裴南秧和郭然均是大惊,飞身便要去挡,生怕如音被蒙面男子所伤。 谁知,那蒙面男子只是虚晃一招,他看见裴南秧和郭然向着如音的方向而来,几乎是立刻收势跃起,推开房间的窗户,纵身而出,轻点屋檐,往远处奔去。 裴南秧刚想去追,门外便喧哗四起,韩砚清和洛衍带着一队由巡检司和大理寺官兵组成的队伍就冲了进来。他们看见裴南秧,均是一脸惊愕地愣在原地。 “你怎么会在这里?”韩砚清满目疑诧之色,抬眉朝裴南秧问道。 “我是和朋友来这听如音姑娘弹琴的,”裴南秧朝郭然的方向扬了扬下巴,敛容问道:“倒是你和洛大人,怎么会一起来这里?” “刚刚九皇子在昌德大街遇刺,我们一路追踪刺客至此,却没想到刺客进了这归云楼后就没了踪影,”洛衍上前一步,拱手说道:“不知道裴小姐有没有看见什么可疑的人?” “刺杀九皇子?”裴南秧一愣,随即正色说道:“刚刚有个蒙面男子闯入了房内,我一时大意,让他从窗户跑了。” 闻言,韩砚清立刻挥了挥手,士兵们纷纷点头领命,依次从窗户跃出,追了出去。 裴南秧将目光从窗口收回,转头朝韩砚清和洛衍问道:“不知九皇子可有大碍?” “还好刺客发现的及时,九皇子并没有受伤,已经如约去登科楼参加诗会了。” 登科楼诗会?裴南秧几乎是立刻想起了吴锦汐的邀约,她急忙看了眼窗外的天色,抱拳朝众人说道:“我与朋友午后还有事要办,就不打扰洛大人和韩巡检办理公务了。” 说完她欠身施礼,退出了房间。郭然目光微闪,朝洛衍和韩砚清极为恭敬地拜了两拜,躬身走出了房间。 待二人出了房间,洛衍上前几步,对着如音姑娘沉声说道:“姑娘,皇子被刺非同小可,既然刺客是从你的房间逃走的,还要请姑娘随我回大理寺一趟,帮助查案。” 说罢,他也不等如音回话,偏头看向身侧的大理寺众人。大理寺的官兵立刻会意,迅速带着如音往门外走去。 “洛大人,”见众人出了房间,韩砚清面色陡然变得阴沉,他目光森寒地看向洛衍,语调冰冷地说道:“为什么每一次我都能碰到她?” “这都是巧合,”洛衍对上韩砚清充满厉色的眸子,有些无奈地辩解道:“我又如何知道裴姑娘恰好会在此处听曲?” “真的是巧合倒也罢了,若让我知道你们是有心将她牵扯进来,以后你们的事便不要再来找我。” 韩砚清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洛衍默默看着那个离去的背影,忽然间,一抹极淡的笑意从他的唇边掠起,凉薄且无情。 第五十六章 萧家公子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裴南秧带着郭然快步走出了归云楼,随后,她回头看了一眼楼前列队而立的士兵,压低声音对郭然说道:“快上马车!” 郭然点点头,迅速走到了那辆极其奢华的鎏金楠木马车之前。正在车辕上休息的小厮见到他,急忙跳下车,掀开车帘,躬身将他们迎了上去。 随着小厮的一声吆喝,马车将将往前行了几步,就听见归云楼的门口传出了一阵喧哗之声。郭然掀开车后的布帘看去,只见洛衍、韩砚清押着如音姑娘和归云楼中的一干人等走了出来。 “刚刚那位姓洛的大人,乃是大理寺的卿正,做事一贯心思缜密、滴水不漏”,裴南秧面色淡淡,波澜不惊地说道:“若我不快些带你离开,他必定会让你去大理寺配合审问。到时候,要是让他瞧出你是北周人,今天的这场刺杀,你无论怎么解释,也再难逃干系。” 郭然面色一凝,放下车帘,向裴南秧拱手说道:“多谢裴姑娘出手相助,你是要回府吗?我让小厮送你……” “我不回去,”裴南秧截口说道:“麻烦郭掌柜送我去一趟昌德大街上的登科楼。” 听到裴南秧的话,郭然猛地一愣,不过他很快便神色如常,吩咐小厮驾车往登科楼驶去。 “郭掌柜,”两人相对而坐,沉默了一会,裴南秧轻转眼眸,开口问道:“你们是什么时候知道我的身份的?” “不瞒裴小姐说,在你去当铺的那天晚上,我和公子便知晓了你的身份,”郭然微微垂眸,语调低沉:“那日,公子在见过你后,便觉得你不像寻常商人,所以特意让我们去查了一下小姐的身份。” “短短半天的时间,你们就能找到我的身份,当真是神通广大。” “公子在长平行商多年,官场之中多有人脉,想要找一个人并不难,”郭然说罢,目光无意间落在了裴南秧腰间系着的那块平安扣上。他几乎是立刻倾身查看,随后瞪大了眼睛,脱口问道:“这块平安扣是不是公子送给你的?” 看见郭然的神色,裴南秧凤目微挑,有些迟疑地说道:“确实是他送给我的……” “这块平安扣是老爷在世的时候送给公子的,这么多年公子从未离身,”郭然抢过话头,满面唏嘘地喟叹道:“没想到公子竟然会将它送给你。” 裴南秧闻言微微一怔,她的手指轻轻抚上那块平安扣,只觉得玉石冰凉入骨,就如溱江那夜的江水一般寒彻心扉。 “既然如此贵重,这平安扣我还是还给你们……”裴南秧面色微黯,低声说道。 郭然几乎是立刻摇头拒绝:“公子既然送给了你,那便是公子的心意,我又岂能违背?” 裴南秧听罢,心中一片涩然,她摩挲着腰间的玉石,往日的画面再一次袭上心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所幸就在此时,车厢外小厮的声音适时响起:“掌柜的,登科楼到了。” 裴南秧一听猛地回过神,对郭然抱拳说道:“多谢郭掌柜送我来此,你家公子对我的救命之恩、袍泽之义我定会永远铭记在心。若是您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我一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裴小姐言重了,我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只盼您得闲的时候,能来北周一叙。” 裴南秧点头答应,抬起双手至于心平,俯首向郭然行了一记大礼。随后,她未等郭然还礼,便掀开帘子跳下了马车,疾步往登科楼中走去,似乎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那些沉痛难忍的过去。 白石铺地,竹木为台。掎裳连袂,济济一堂。 裴南秧甫一踏进登科楼的大门,就被眼前的盛景惊得愣在原地。只见,登科楼大厅外的院子中此时站满了慕名而来的读书人,各个都伸长了脖子向厅堂内看去,满脸向往之色溢于言表。裴南秧叹了口气,随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甚至用上了一点躲闪腾挪的功夫,才堪堪挤进了登科楼的前厅。 此时,登科楼的大厅中人头攒动,盛况空前。几百名学子、文人墨客围站在一个新搭出的木台四周,目光热烈地望向台上的一干人等。 在木台之上,九皇子姜忱和十二皇子姜霖坐在正中间的主位,霍彦、陈绍、和冯越分坐在二人两侧。只见九皇子姜忱面色如常,似乎完全没有受到刺杀的影响。不仅如此,他还饶有兴致地听着台上文士们的诗词歌赋,时不时侧过头和身边的众人讨论上几句。 裴南柍此时站在大厅门口的人群之中,她踮起脚尖,伸长了脖子向四周看去,最终在右侧最靠近木台的地方看见了男装打扮的吴锦汐和冯家大小姐冯梓瑶。吴大小姐虽然站在人群的最前方,但她时不时便会回头朝门口望来,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人的踪影。而一边的冯梓瑶却是格外专注地看着木台之上,目光更是从始至终追逐着陈绍的身影,一刻也不存离开。 “你说,今天这场诗会谁会拔得头筹?” 正当裴南秧四处张望之时,站在她前面的两个公子哥突然兴致勃勃地议论起诗会的头名归属来。 “那个叫文十一的已经连赢了好几场了,陈司业对他的诗词似乎也格外的青睐,我看呐,今日的桂冠非他莫属了。”一名穿着白衫的公子满是艳羡地望向台上,有些感慨地说道。 “我看到未必,”另一个锦衣公子拖长了语调,摆出了一副意味深长的笑容:“文十一虽然文采斐然,但你知道他旁边的那个人是谁吗?那可是禁军统领萧胤的儿子!惠王殿下又岂能不照顾一二?” “萧统领的儿子?!怎没有去军中任职?反而跑到这里来舞文弄墨?” “听说啊,他以前和裴家那位小将军一起上过战场,善用兵道,也算是京城子弟中风头极盛的人物。可不知怎的,前些年他突然就没了消息,好似销声匿迹一般,直到上个月他回到陈掖,众人才知他这三年都在外游学,并未身处于京城之中。不过说来也怪,这萧公子明明是个将帅之才,却偏偏要来抢书生的饭碗,这志向果然不是我们能猜透的,我们还是好好看比试吧。” 听着二人的议论,裴南秧不由面色一愕,眉梢微抬,定睛朝木台之上看去。 第五十七章 登科诗会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此时木台的中央正立着五名年轻人,他们刚刚结束一轮诗赋的比试,纷纷屏息凝神地等待着九皇子等人的评判。 不一会,霍彦在与九皇子姜忱、十二皇子姜霖、陈绍等人低声交流后,从座位上站起,朗声说道:“这一轮,胜出者为文十一和萧哲。” 听到结果后,三名未点到名字的年轻人面露失望之色,但他们还是抱拳揖礼,颇有风度地走下了木台。 “那这最后一轮,”霍彦环顾了一圈四周,接着说道:“将由惠王殿下亲自出题,胜出者则为今日诗会的头名。” 姜忱闻言微微颔首,看向木台中央的文十一和萧哲,笑容淡淡地开口说道:“今日诗会一为以文会友,聚天下贤能之才俊,二为陈司业接风洗尘,迎天下文人之表率,所以这最后一轮的题目,我便请两位以随州之战为题赋诗一首,以一炷香时间为限。至于最后的胜负,自是由以文人之身,守一城于危难的陈司业来做评判。” 陈绍听罢,急忙起身,朝着九皇子一鞠到地,沉声说道:“惠王殿下言重了,陈绍只是恰好担任随州州判,碰上了这场战事罢了。我相信,大宁的朝堂之上,无论是文臣还是武将,均有着‘欲为圣明除弊事,只解沙场为国死’的情怀,所以陈绍只是做了一个臣子的分内之事,担不起殿下如此的谬赞。” “时危见臣节,时乱识忠良,”姜忱唇角微掀,一双眸子看不见深浅:“陈司业过谦了。” 陈绍听罢,也不再多言,再次长揖到地,坐回了自己的座位。姜忱面色不变,示意霍彦点燃香烛,随后一边与十二皇子侧耳交谈,一边等待着台上的两位年轻才子的诗作。 “我说,”趁着台上做诗的当口,站在裴南秧前面的那位白衫公子满眼热切,转头对身边的锦衣公子说道:“陈司业不愧是我大宁的第一才子,他刚刚那句‘欲为圣明除弊事,只解沙场为国死’当真是道出了我大宁男儿的一腔热血啊,估计这句诗明日就会被全京城的读书人奉为圣言佳句了。” 锦衣公子赞同地点点头,随即有些可惜地说道:“不过呢,惠王殿下把这最后一轮的题目定为了随州之战,只怕这萧公子和文公子难免会作出些个歌功颂德之作,少了点文人雅士的意趣。” “我看倒未必,”白衣公子撇撇嘴,评头论足地说道:“从前几轮的比试来看,这萧公子的诗作构思精巧、豪放阔达,而这文公子的诗作时常另辟蹊径,气象万千,保不准他们两人就写出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诗作呢。” 他的话音刚落,木台之上一名身着腾云祥纹对襟长衫的公子就上前一步,对着姜忱和陈绍等人揖礼说道:“萧哲已经想好了此轮的诗作。” “萧公子果然才思敏捷、立扫千言,”姜忱笑眯眯地说道,眼中满是褒奖之色:“萧公子请。” 萧哲微微颔首,随后用手中的一把檀香木折扇轻轻敲打着掌心,踱步念道—— “轮台一望客心惊,笳鼓喧喧随州营。 万里寒光生雪色,三山日落动危旌。 沙场烽火侵北月,江畔云浮祭归期。 少小虽非投笔吏,论功还欲请长缨。” 萧哲的一首诗念罢,十二皇子姜霖几乎是立刻出言夸赞:“萧公子此诗构思精巧,看似是通过陈司业的视角描写随州之战,最后一句却一语双关,落及己身,既有少年人的雄心豪情,又不乏开疆护国的豁达之气,当属万里挑一的佳作。” 萧哲闻言,眼角闪过一道意味不明的光芒,似是欢欣,又似是难以言说的悲伤。但终究他还是面色如常,波澜不惊地说道:“十二殿下过誉了。” 台下众人虽然也觉得萧哲的诗确是文辞隽永,布局精巧,但姜霖这番赤裸裸的夸赞显然有讨好萧哲之嫌,难免引起在场众多寒门学子的不豫。是以无形之中,萧哲那位身居禁军统领的父亲反倒是让儿子的诗作失色了几分。 一旁的姜忱此时倒是未说半分品评之词,他侧过头,看向萧哲身侧一名穿着深青色长袍,白巾束发的年轻人,语气清淡地说道:“文公子,一炷香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若在香火散后,你还未有诗作,今日的头名便要归萧公子了。” 文十一听罢,几乎是立刻抬眼朝香炉看去,只见此时香烛几乎燃烧殆尽,而最后一缕香火也渐渐随风飘散开去。 他沉吟了须臾,背手而立,沉声念道: “长平城头夜吹角,随州城北落旌旗。 戍楼西望烟尘黑,闻军犹在数万里。 溱河风急落日红,嘉阳石裂马蹄惊。 晓月拥军过残垒,平明伐鼓去不息。 白骨缠草野萧瑟,却论功名胜往昔。” 他的话音一落,大厅里瞬间变得雅雀无声,众人面面相觑,不由自主地去看陈绍的脸色。霍彦眉心一蹙,刚要起身说些什么,就被陈绍一把拉住。 裴南秧亦是惊愕扬眉,这个文十一,当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虽说他做的这首诗格局浩大,将战事的苍凉悲壮一展无余,最后更是切中时事,鞭辟入里,无论是从立意和气度上都更甚萧哲一筹,但是在这个场合说出,着实是让人为他捏了一把汗。 因为,在场的众人都知道,这一轮姜忱以随州之战为题,必是想要应和时局,歌功颂德之用。可这文十一却偏偏反其道而行之,一句“白骨缠草野萧瑟,却论功名胜往昔,”分明是在说随州和长平的两场战役,死伤无数,白骨遍野,可朝廷却只知道歌功颂德,妄论功名。不仅如此,陈绍凭借此次的随州之战,官升三品,举国推崇,这句话对于他又何尝不是深深地挖苦与讽刺。 于是乎,众人纷纷屏息凝神,看向台上的陈绍。几百人的大厅,一时间安静如死。 陈绍在众人的瞩目中站起身,慢慢走到文十一的面前,定定看着他的眼睛,半晌没有出声。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陈绍会戟指怒目或是出言相讥的时候,这位大宁才子竟然伸出手拍了拍文十一的肩,一字一句地缓缓说道:“忧国者不顾其身,爱民者不罔其上,我辈读书人当如是。” 说罢,他转头对着姜忱揖礼说道:“惠王殿下,今日诗会,陈绍愚以为,这位文公子的诗赋沉博绝丽、璧坐玑驰,立意深远,当以头名予之。” “陈司业,”未等姜忱开口,一旁的十二皇子姜霖便截口说道:“我看萧公子的诗腾蛟起凤、斐然成章,又贴合圣意、殚见洽闻。于情于理,今日诗会的头名都应该归属于萧公子。” 陈绍修眉蹙拧,沉吟须臾,拱手说道:“回十二殿下的话,今日诗会比的是诗赋才学,又何必谈及政局?更何况刚刚惠王殿下已经将评判之责交予我,自应由我选出今日的头名。” “咳咳咳,”霍彦听到陈绍顶撞十二皇子的这番话,急忙咳嗽几声,笑容满面地插话道:“这萧公子和文公子的诗作均是龙章凤函、情文相生,不如两人共享这头名如何?” 一边的冯越立刻点头附和道:“今日诗会本就是以文会友,又何必争个高低胜负。不如就依霍参领所言,二人均为头名,日后传扬出去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冯兄所言甚是,”霍彦朝着冯越抱拳拱手,随即唇角掠过一丝稍纵即逝的嘲讽:“只不过,圣上既然让惠王殿下来做这诗会的评判,最后的结果还需惠王殿下定夺。” 姜忱听罢面色不变,抬眸看向木台中心的两位年轻人,淡淡说道:“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二位,若是给你们选择的机会,你们会为官入仕还是在野为民?” “大丈夫俯仰于世间,自当建立功业,以身侍国,”萧哲的眉间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怅惘,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答道:“若有圣君治世,我必当投躯报明主,身死为国殇。” 站在他身旁的文十一却没有立刻应声,眸光却蓦然变得有些落寞悠远。隔了一会,他才缓缓说道:“在十一看来,君子或出或处,可以不见用,用必措天下于治安,不违道义,无愧己心,如此而已。” 此言一出,姜忱没有马上接话,而是默然注视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只见他负手而立,笑容淡淡,青衣白巾却难掩眉宇间的从容淡泊。他的身上虽没有萧哲的少年豪气,却有着难得的通透自持。 姜忱眸光一闪,缓缓开口说道:“心中有丘壑,眉目作山河。今日诗会的头名当属这位文十一公子。” 第五十八章 血光陡生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沉寂许久的大厅似乎在一瞬间被点燃,议论声、喝彩声不绝于耳。而木台之上的众人亦是笑容满面,朝着姜忱躬身行礼,齐声称赞起他的英明决断。唯独十二皇子一脸不解地看向姜忱,似有疑虑,但终究未发一言。 姜忱朝着台上众人颔首回礼,随后从面前的锦盒里拿出了一根纯金打造的桂枝,朝着文十一说道:“这蟾宫折桂的金枝便是今日的彩头,文公子请移步上前。” 文十一闻言朝着姜忱深深鞠躬,随后走上前,跪坐于地,双手举过头顶。 姜忱微微一笑,刚要将这根金桂枝放入文十一的手中,就看见一道白光从登科楼二楼的东面朝着自己急射而来。 姜忱几乎是立刻疾步往后退去,堪堪避开了这致命的一击。 然而就在同时,人群各处发出了一阵阵惨呼,一些扮作书生模样的杀手突然从袖中掏出长剑等利器,抬手就劈向站在自己身前的人群,一路朝着木台杀去。霎时间,血光四起,楼中的众人顿时发了疯似地向外逃窜开去。由于人数众多,前面的人很快被推搡倒地,然而后面的人却没有一丝要扶的意思,反而踏着他们的身体向外冲去。一时间,整个登科楼哀嚎遍野,死伤无数,读书人的风骨和气度在生死面前瞬间消失地一干二净。 不过,也并非所有人都忙着四处逃命,人群中一些常年习武的公子哥们此时倒是拿出了难得的勇气,用尽平生所学与杀手们缠斗在了一起,很快,厮杀声、呼嚎声便充满了整个厅堂。 而裴南秧则是从出事的那一刻起,就以最快的速度朝着吴锦汐和冯梓瑶的方位奔去。她一路疾速穿过惊慌失措的人群,堪堪看到两位大小姐的身影,就见一名冲到木台附近的杀手提刀朝两人砍去。 寒光骤现,惊叫声起。猝变之中,站在前面的冯梓瑶慌忙抬手去挡,却被一个身影一把抱住,冰冷的刀锋便在来人的肩膀上狠狠划了过去。 冯梓瑶抬头看去,只见陈绍正紧紧蹙着眉,额上浮起薄薄的冷汗,身子更是微微颤抖,显是在强忍着疼痛。冯梓瑶面上的血色顿时消失殆尽,她用力想推开陈绍,失声喊道:“你快走,不要管我!” 可陈绍却是一言不发,反而将她护得更紧了几分。眼见刺客的刀锋就要再次劈下,冯梓瑶急得眼眶通红,眼泪更是夺眶而出,可她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刺目的刀光刺向陈绍的身体。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一旁吴锦汐欣喜的喊声突然响起:“裴姐姐!” 陈绍猛地回头看去,就见裴南秧从背后抓住了刺客举刀的手臂,另一只手飞快地握住刺客的手腕往下折去,只听得咔擦一声,刺客厉声惨呼,手中的长刀应声而落。 裴南秧松开了刺客的手,接住了长刀,反手回刺,一刀入骨。 刺客双眼圆睁,重重向后倒了下去。陈绍见状,长舒一口气,沉声说道:“多谢裴姑娘出手相救。” “陈兄,你的伤……”裴南秧看向陈绍被鲜血染红的素衣,有些担忧地问道。 “我没事,区区小伤罢了,”陈绍凝目往木台之上看去,只见皇子们的侍卫、人群中的刺客以及登科楼二楼飞身而下的杀手们正厮杀在一处,急忙回头朝裴南秧说道:“裴姑娘,这边没什么危险了,你快去帮他们。” 裴南秧举目朝四周看去,只见除了个别杀手被那些个会功夫的公子哥拖住了脚步外,其他都已冲到了台上,于是她也不再迟疑,飞身跃起,旋身落在了木台中央。 木台之上此时刀光纵横,剑气激荡,九皇子姜忱和十二皇子姜霖被护在人群的最后方,一脸阴沉地看向拼杀的众人。杀手们则是各个身手不凡,不停地向九皇子的方向突进。 霍彦、冯越持着刀站在姜忱和姜忱的前面,双眼紧紧盯着场上的情况,只要有杀手冲破侍卫的阻挡,他们便挥刀刺去,阻止杀手们的进一步行动,也算勉强可以应付眼下的乱局。而另一边,萧哲和文十一的情况却不容乐观。 虽然他们两人出乎意料地都有身不俗的功夫,但是杀手头领的功力着实惊人,两人一边与这领头之人周旋,一边还要应付不停扑过来的杀手们,早已有些捉襟见肘、力不从心。 裴南秧目光一沉,凌空跃至萧哲身侧,手中的利刃急速向着杀手头领斜劈而去。正在与萧哲、文十一对招的杀手头领身子立刻向后一仰,飞纵避开了这一记强攻。 “小秧!”看见裴南秧,萧哲长眉一挑,满面惊异地问道:“你怎么在这?” “我来帮你们。”裴南秧也不多说,步履一错,揉身而上,手中的长刀呼啸着就朝杀手头领斩去。 杀手头领见到裴南秧攻来,未被面巾遮住的双眼似是一愣,随即他身体微偏,脚步滑开,长剑轻啸回转,与裴南秧手中的长刀狠狠击在一处。 第五十九章 多情无情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刀剑交鸣,刃光骤盛。 萧哲、文十一双双攻上,三人出招极快,与刺客首领展开了一轮疾拼。顿时,刀光剑影交织如梭,夺目惊心。 杀手们见自己的首领被围攻,纷纷向他们靠拢过来,三人立时腹背受敌,纵然有侍卫的从旁相助,情势却也是万分凶险。 刺客首领见到自己手下靠近,招式顿时变得大开大合起来,每一剑刺出,都夹杂着雷霆之力,击得三人措手不及。 只见刺客首领一个回身斜切,弹开了文十一的兵刃,随后他身子一侧,手腕一抖,剑芒以一个极为刁钻的角度直刺萧哲的咽喉。萧哲大惊,急忙举剑自守,往后退去。 刺客首领见状,脚步不停,点地跃起,手底剑芒疾闪,从上方不断刺向裴南秧。裴南秧勉力挥刀相抗,却还是被逼得节节后退。 就在这时,一个杀手见此良机,飞快地绕到了裴南秧身后,举剑就朝着裴南秧的身体刺去。 剑光势若白虹,只要裴南秧再退分毫,就会被利剑穿胸而过。然而前有强敌,她已是无法招架,似乎这个死局已经再所难免。 “裴姑娘!”“裴姐姐!”“小秧!”一时间,惊呼声四起,然而众人均已来不及上前施救,只能束手无策地看着她落入危局。 电光火石之际,刺客首领不知为何,蓦地凌空旋身,狠狠一脚斜踹在了裴南秧的胸腹之间,裴南秧的身子顿时斜飞出去,堪堪避开了身后致命的剑锋。 裴南秧死里逃生,亦是惊出了一身冷汗。她想在空中转身落地,可胸腹间的剧痛让她无法行动,只能由着自己的身子向外飞去。就在她以为自己要重重摔在地上的时候,突然身后有人飞速而至,转眼间她便跌入了一个温热的怀抱。 裴南秧抬头看去,就见韩砚清沉着脸,眸底全是冰冷的寒意。在他的身后,洛衍带着大理寺、巡检司的官兵一拥而入,一起来的还有一队身穿宿卫军兵服的士兵。 台上的刺客首领看见大量士兵涌入,即刻将未持剑的手放置唇边,吹了一记清亮的口哨。众刺客立时放弃刺杀,纷纷借力跃上二楼,从楼上的窗格中跳了出去。 洛衍急忙朝身后一挥手,带着一众官兵冲出登科楼去追击刺客的下落。而那队宿卫军的士兵却没有听从洛衍的指挥,他们上前向九皇子姜忱行礼后,便检查起大厅内的死伤情况来。 裴南秧见到已无危险,几乎是立刻想要从韩砚清的怀中离开。她匆忙直起身子,可胸腹的疼痛猛然袭来,她不由闷哼一声,微微一晃,险些站立不住。 韩砚清见状,一把扶住她的肩,黑眸深邃,沉然说道:“你受伤了?” “没事,”裴南秧推开韩砚清的手,转头径直问道:“你怎么会来这里?你不是和洛大人去抓刺客了吗?” 韩砚清目光微黯,刚要答话,就被围上前来的众人匆匆打断。 吴锦汐红着眼眶,拉过裴南秧的手,满面自责地问道:“裴姐姐,你是不是很疼?都怪我,是我害你来这里,才让你受了伤……我……” 裴南秧笑着摇摇头,拍了拍吴锦汐的手,安慰道:“这怎么能怪你?说起来我还要感谢你,要不是你,我又怎能听到萧公子和文公子的佳作?” “这时候你还要耍嘴皮子,”霍彦脸色沉郁,有些担忧地问道:“你伤的如何?” “没有大碍,休息一阵就好了,”裴南秧眸色微沉,向木台附近张望了一眼,蹙眉问道:“陈兄呢,他没有练过武,刚刚那一刀下去,应该伤的不轻。” “冯越和冯小姐已将陈司业扶到楼中厢房去休息了,”九皇子姜忱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朝着裴南秧说道:“十二弟请的医官很快就会到,裴姑娘不用太过挂怀。” 裴南秧低头应诺,和众人一起朝姜忱行礼。姜忱淡淡颔首,随后转头看向韩砚清,长眸微凛:“你和洛寺卿不是去追查先前那名刺客的下落了吗?为何会来这登科楼?” 韩砚清目光一敛,恭恭敬敬地抱拳答道:“回惠王殿下的话,我与洛大人一路追着那名刺客去了城西,可绕了一个大圈后,他竟然跑进了登科楼。我们立刻追了进来,却没有看见他的踪影,反而碰上了另一场刺杀。” “我不过是一介闲王,没想到竟能碍了这么多人的眼,”姜忱嘴角弯成一个嘲讽的弧度,冷笑着吩咐道:“砚清,你即刻去找洛寺卿,要是他抓到了刺客的余党,便劳烦你们巡检司和大理寺连夜审讯,查明这两场刺杀究竟是何人所为,以便明日早朝向父皇禀明情况。” 韩砚清点头领命,转身往门外走去,可没走几步,他又突然折返回来,从怀中拿出了一盒药膏,朝裴南秧递了过去,缓声说道:“你刚刚挨得那一下着实不轻,这药你拿回去外敷,多少能缓解一些不适。” 闻言,裴南秧面容一紧,对韩砚清的关心没来由地一阵烦躁,但碍于众人在侧,她只好接过药膏,低耸眉眼,心平气和地说道:“谢谢韩巡检。” 听到裴南秧颇为冷淡的道谢,韩砚清面色微黯,再没有半分留恋地转身走出了大厅。 一旁的姜忱看见两人的表现,不由目光微闪,眼眸中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精芒。 “小秧,我一会要去后院看看陈兄的伤势,”霍彦眉心紧皱,沉声说道:“我立刻派人送你和吴小姐回去。” 裴南秧刚要点头,就听得霍彦身旁一直没有开口的萧哲突然淡声说道:“如今这登科楼的残局还需要惠王殿下和霍参领来处理,不如就由我来送两位小姐回府吧。” 霍彦深深看向萧哲,张了张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可最终他还是敛了眉,拱手说道:“那就劳烦萧……公子了。” 萧哲朝着霍彦和姜忱躬身回礼,随即转身对着裴南秧和吴锦汐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裴南秧和吴锦汐对视一眼,双双屈身道谢,跟着萧哲走出了登科楼的大门。 第六十章 少年之殇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马车辘辘而行,一路上萧哲都与驾车的小厮并肩坐在车辕上,把车厢留给了两位小姐。在送吴锦汐回府后,小厮调转马头,不到半柱香的功夫,便来到了镇西将军府的大门口。 裴南秧掀开车帘,刚要跳下马车,就看见萧哲已经站在了车舆边,向她伸出了手。她下意识地把左手放入了萧哲的掌中,右手更是自然地搭上了萧哲的肩头。 萧哲见状,扬眉朝她一笑,握住她的手微微使力,另一只手揽住她的腰,将她带下了马车,动作熟稔到似乎已经重复了百次千回。 待得裴南秧站定,她才猛然想起了男女大防,急忙后退几步,朝着萧哲敛衽行礼道:“谢谢萧公子。” 萧哲眉色暗沉,他转头看向镇西将军府高悬的牌匾,目光清透悠远,似乎穿透了很多年的时光。半晌,他收回目光,自嘲地开口说道:“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们竟会生分至斯。” 裴南秧微微一顿,迟疑了须臾,开口问道:“这几年你究竟去了何处?我记以前你曾经说过,男子汉大丈夫只有策马沙场,方才不负此生,而舞文弄墨、吟诗作对不过是些毫无意义的奇技淫巧,虚度光阴而已。可你今日竟然来参加你以前最讨厌的诗会,这究竟是为什么?” 萧哲的嘴唇嗫嚅了几下,似要回答,可最终他只是低垂了眸子,温和说道:“今日你受了伤,还是赶紧回府去休息,以后若有机会,我们再详叙不迟。” 说罢他转过身,提步便要朝马车走去。 然而就在这时,一阵马蹄声骤然从街角处传来。 裴南秧回头看去,就见裴若承正策着一匹白蹄乌,朝着自己飞驰而来。 “大哥!” 听到裴南秧的喊声,萧哲的身子猛地一震,他恨不得立刻冲上自己的马车,可不知为何脚步偏生不听使唤,将他生生钉在了原地。 “小秧,听说你受伤了?”裴若承翻身下马,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前,眼中全是急切之色:“我今日午后休沐,回城的时候听说登科楼出了事,我不放心霍彦才过去看了一眼,结果他却跟我说你被刺客打伤了。你伤在哪里?严不严重?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一个女孩子家要学会保护自己,不要成天惹是生非,喊打喊杀……” “大哥,一点小伤而已,”裴南秧急忙打断了裴若承的话,随即朝着萧哲的方向扬扬头,小心翼翼地说道:“今日还要多亏了萧公子送我回来……” 裴若承闻言,顺着裴南秧的目光望去,却在看见萧哲的瞬间蓦地愣在了原地。 萧哲苦笑一声,有些僵硬地转过身子。只见,炽烈的日光下,裴若承正定定看着自己,冷峻的面孔一如往昔,可眉间却早已没了几年前的年少意气。萧哲讷讷闪烁了一下目光,许久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若承,三年未见,你已经是名满天下的云麾将军了,当真是可喜可贺。” 裴若承没有应声,依旧沉着脸,冷静淡漠地看向萧哲。 裴南秧瞥了瞥两人的神色,轻咳了几下,刚想出声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尴尬,就听得裴若承冷冷地说道:“小秧,你先回去休息,我有话要和这位萧公子说。” “大哥……”裴南秧本想再劝说几句,却在裴若承冰冷如刀的目光下将话收了回去,转身默默走进了镇西将军府的大门。 夜幕初垂,明月淡升。 裴南秧斜靠在床上,抬眼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不由得长叹了口气。 已经两个半时辰过去了,裴若承还没有回来。 其实,她一直知道,三年来,大哥虽然从未提起过萧哲的名字,但那一场不告而别却早已成为了他难解的心结。 记得小时候,裴若承被裴冀送到大宁最负盛名的东亭书院读书,一个月才回府一次,可每次回来他都沉着个脸,一头扎进书房里,一呆就是大半天。后来,还是萧哲告诉自己,刚到书院的裴若承品貌才学样样出众,是先生的宠儿,同窗眼中的天之骄子。可偏偏在第一次的学试中,他却输给了成天嘻嘻哈哈、胡作非为、顽劣成性的萧哲。 于是,裴大公子就把萧哲视作了自己的眼中钉,处处与萧哲较劲,可萧哲却完全不在意,还时不时逗逗裴大公子解闷,以至于裴若承听到萧哲两个字就一阵恶心反胃。两人恶劣的关系就这样持续了大半年的时间,直到书院开设兵法课的那天,裴大公子才突然发现,这位不着调的萧大公子谈到行军布阵,总是与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并且常常出其不意,兵行险着,但细想来均是精妙无比的变阵,可以说是一个天生的将帅之才。 而萧哲这边,亦是觉得棋逢对手,便常常跑去找裴若承谈论用兵之道,一来二去,两人聊得多了,竟然发现对方与自己志趣相投,不免生出了惺惺相惜之意,最后居然成为了无话不谈的挚友。 后来,但凡书院休沐,萧哲都会跑到镇西将军府找裴若承。不过裴大公子总是一脸冷冷的模样,以至于萧哲只能和裴南秧、元祥这群小萝卜头玩闹在一起,倒也快活恣意。有的时候,闹得狠了或是闯了祸,裴若承脸色一沉,就连元祥这个混世魔王都吓得噤若寒蝉,唯独萧哲一副嘻嘻哈哈模样,上蹿下跳、插科打诨,闹得裴大公子很快就没了脾气。所以那个时候,找萧哲哥哥帮忙求情,几乎成了小裴南秧犯错后的第一反应。 然而,暮去朝来,乌飞兔走,没有什么东西会一成不变,比如年少的光阴,又比如少年的友情。就像裴若承和萧哲,他们曾经一起瞒着家中长辈,报名入伍,在西境的战场上初露头角;也曾一齐随裴冀出征,凭借兵法韬略、一腔孤胆,率军冲锋陷阵,克敌万余,博得了君王的青眼相看。就当所有人都以为这两个惊才艳绝的少年郎必将成为大宁未来的贤臣名将之时,萧哲却突然在三年前的义阳之战时销声匿迹,从此杳无音信。 裴南秧清楚地记得,就在裴若承启程去义阳的头一天,萧哲还跑来府中,信誓旦旦地说要在战场上大杀四方,把裴若承的军功统统抢过来。可是,到了第二天军队开拔之时,萧哲却没有出现。 后来,义阳之战结束,裴若承回到陈掖后几乎是立刻赶到了萧哲的家中,然而萧哲的父亲——禁军统领萧胤却告诉他,萧哲去了别处游学,恐怕要个三年五载才能回来。 从那天以后,裴若承就再也没有提起过萧哲,就好像这个人从未出现过在他们的生活中一般。随着光阴的呼啸而过,裴南秧以为裴若承已经淡忘了往日的青葱岁月,直到今日下午,她看见自己大哥的神色,才知道萧哲的不告而别早已化为了裴若承积郁多年的耿耿于怀——之所以他从不谈及,不过是在害怕年少时的约定、兄弟间的誓言这些对于自己来说弥足珍贵的东西,在萧哲的眼中只是不值一提的过眼烟云,挥之即去罢了。 思及此处,裴南秧长叹一口气,刚想拿起床边的一册话本翻上几页,就听见房间的木门被吱呀一声推了开来。 第六十一章 爱若苍生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只见,小丫鬟秋菱快步走进了房间,将一个装满了瓶瓶罐罐的托盘放于桌上,神神秘秘地朝着裴南秧说道:“小姐,今日也真是巧了,刚刚我去后院,正好看见一个小孩子拿着这些伤药来找守门的阿斌,说是有个大哥哥托他转交给小姐你的。” “对了,还有这个,”秋菱从怀中掏出了一张花笺朝裴南秧递了过去,满脸好奇地说道:“这也是那个小孩子带来的,小姐你快看看上面写了什么。” 裴南秧微微扬眉,接过了秋菱手中的花笺。花笺甫一入手,裴南秧就知道这张笺纸必是极为名贵的的碧云春树笺,只见花笺的底色是汝瓷一般的浅青,上头画着无数飘落的白色花瓣。在花笺的正中,赫然提着一首七言绝句—— “朱门晓看烟霜白,初凉淡觉鸟雀愁。 灵泉竞日逐流水,相思不去难登楼。” 裴南秧看完不禁一愣,因为,从诗句来说,这分明是张情诗笺。可是,知道她今日受伤的人屈指可数,除了韩砚清外,她实在想不到有谁会送情诗笺给自己。而韩砚清整个下午都在忙着满城追捕刺客,又何来时间准备伤药和花笺?但如果不是他,这些又会是谁送的呢? “小姐,花笺上面写了什么?”秋菱伸长了脖子看向花笺,有些急切地问道:“我不认识字,小姐你快读给我听听呗。” 裴南秧回过神,斜眼睨了睨秋菱,笑嘻嘻地说道:“这上面说啊,你家有个叫秋菱的小丫头,长得很是俊俏,想要求娶你呢。” “小姐,你又取笑我!”秋菱小脸一红,急急端过桌上盛满药瓶的托盘放到裴南秧面前,粗声粗气地问道:“小姐,你快看看用哪个,我来帮你上药。” 裴南秧看着秋菱娇羞的模样,不禁噗嗤一笑,随后便也不再拿她打趣,而是细细看起托盘中的伤药来。只见托盘中此时放了七八种药膏,除了有玉蓉膏、碧凝露、龙须藤等等或名贵或少见的药品,竟然还有一瓶市面上几乎买不到的治伤圣品——鸣风砂。这手笔之大,简直让人咋舌,裴南秧不由自主地想,若是秦子尧还活着,一定能与这送药之人成为挚友。 思及此处,裴南秧的心头不免又是一阵酸涩,她定了定神,拿起了托盘中的碧凝露和鸣风砂,转头对秋菱说道:“上药我自己来就行,你去把这瓶鸣风砂包起来,我明日给陈司业送过去。” 秋菱点头应诺,拿着鸣风砂的药瓶走出了房间。裴南秧待她离开后,从床上起了身,把那张极为淡雅的碧云春树笺放进了雕花柜子中的沉香木盒里。之后,她躺回榻上,将碧凝露抹在了被刺客首领踢中的地方。随着伤药的起效,裴南秧的疼痛渐渐减少,很快就睡了过去。 吴樾坊,观前巷。 裴南秧拿着用桑皮纸包好的鸣风砂,一路向前走着。此时正值夏末,巷中的槐树开满了嫩黄的小花,淡淡的清香不断传来。举目望去,枝繁叶茂、花若繁星,营造出一种难得的悠远与清雅。 然而,当裴南秧走到巷中的一间四进宅院前,不免吃了一惊。只见,宅院的大门旁,正站着三十来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他们三三两两站在一起,或高谈阔论、或低头读诗,似乎浑然不惧酷烈的日头。 裴南秧不明所以地经过他们身边,径直走向府宅门口的守门小厮,抱拳说道:“烦请通报一下你家大人,就说有一位姓裴的故友来访。” 小厮上下打量了一番裴南秧,目光扫过她身上的冰丝锦袍,恭敬地施礼说道:“我家大人今日去了国子监任职,可能要晚些才来回来。” “去了国子监?”裴南秧长眉一挑,有些感叹地说道:“陈兄当真是不顾己身,为国鞠躬尽瘁的表率。” 她思虑了片刻,将手中的鸣风砂递向小厮,缓声说道:“那烦请你将这瓶伤药转交给你家大人,这是药中圣品鸣风砂,对他的伤必定大有裨益。” 出乎她的意料,守门的小厮只是看了一眼她手中的伤药,并没有伸手来接,反而抱拳躬身道:“多谢公子的好意,可是我家大人早有规矩在前,阖府上下决不能收取别人送的一针一线,否则必有重罚。” “这只是一瓶伤药而已,又不是什么珍品钱财……” “公子,你是不知道,”小厮满面为难之色,有些无奈地说道:“我们大人刚刚回京的时候,前来结交送礼的人都从这排到了巷尾,我家大人实在难以招架,便说除了诗文之外,决不许我们这些下人代为收取任何拜礼。所以,还请公子体谅我们的难处。” 闻言,裴南秧不禁扫视了一圈四周拿着诗文的年轻人,无奈地叹了口气,对陈绍的执着不化也算是有了更深的认识。她摇摇头,也不再与守门的小厮纠缠,微微拱手后,转身往巷子外走去。 然而,她刚走出没几步,就听到身后有人喊道:“裴……裴公子,请留步!” 她一愣,转身向后看去,只见冯梓瑶穿着一身素色男装,正快步向自己走来。待到了她的面前,冯梓瑶有些局促地说道:“裴姐姐,没想到你也会来这里,你的伤好点了吗?” “已经没有大碍了,”裴南秧朝她淡淡一笑,将手中的桑皮纸包递了过去,低声说道:“对了,这是药中圣品鸣风砂,有白骨生肌之效,昨日陈兄伤得不轻,你见到他时,可否替我代为转交?” 然而,冯梓瑶并未伸手去接,她目光一沉,神情黯然地说道:“仲承他……不,陈大人是不会见我的。” “昨日在登科楼他那般不顾性命的救你,又怎会不见你?” “他虽然救了我,可却不让我留下照顾他的伤势,一直催促我回去,最后竟然说自己已有婚约,让我自重自持。我当时气不过,便甩门而出,可终究我还是放心不下他,所以一早就等在了这里,想看一看他有没有好转,”冯梓瑶眼睫微垂,哑声说道:“裴姐姐,你知道吗,我真想时间就停在随州之战的时候,因为,哪怕凶险万分,哪怕生死一瞬,他的眼底心间除了苍生百姓,便只有我一人。” 裴南秧凝视着冯梓瑶的泫然若泣的面容,须臾长叹了一口气,一把拉住她的手道:“走,我们去国子监。” “什么?” “你不是想见他吗?我们去国子监门口等他,到时候人多眼杂,他定然不会呵斥你离开,你有什么想说的便可以全部说与他听了。” 冯梓瑶迟疑了片刻,用力点了点头,跟着裴南秧朝着巷子外面走去。 六十二章 纸落陈情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两人出了观前巷,一路向西而行,在经过归云楼、青石坊后,就看见不远处矗立着一大片极为宏伟的亭台宫殿,梁柱檐饰,朱漆雕金,透刻敷彩,极为气派。待走至近前,一座琉璃牌坊立时高耸眼前,上面用极为的雅致的篆书刻着“太学门”三个大字。 穿过太学门,走过集贤道,便是一块巨大的石碑,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国子监的学规,戒条之多让人咋舌。在戒碑之后,一段极高的台阶径直通向国子监的大门,门后古槐成行,绿树成荫,左庙右学,钟鼓相对,与门檐上那块“天子之学”的牌匾相映相辉。 裴南秧和冯梓瑶因为不是国子监的贡生,只能止步于太学门外。不过他们也绝非形单影只,因为此时的太学门边少说也有二十几个年轻人拿着纸稿来回徘徊,想必都是冲着陈绍来的。裴南秧见状不禁秀眉淡蹙,曲曲数月,陈绍在天下读书人心中的位置竟已如此之高了。若是这般下去,天长日久,威望见长,对他来说也不知道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快看!大门开了!”“那不是陈司业吗!”“诶,徐祭酒怎么也出来了?”“他们走过来了!” 随着人群的一阵骚动,裴南秧和冯梓瑶立刻伸长了脖子,向国子监大门处眺望。只见,国子监大门向外洞开,十几名身穿朱红山水纹官服,头戴进贤冠的国子监官员们正从中鱼贯而出,顺着台阶一路向下走来。 其中,陈绍和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走在队伍的最前列,他们带着众官员径直走到太学门前列队站定,目不转睛地看向前方。 就在围观众人不明所以的时候,一阵脚步声突然响起,集贤道的尽头,列队的士兵们正簇拥着一辆马车向国子监行进而来。 在离太学门还有一丈远的地方,马车缓缓停了下来。领头的士兵急忙上前一步,掀开了马车的车帘。 车帘后,穿着一袭石青色平金绣蟒袍的姜昀下了马车,只见他抬手理了理腰间的锦绶和头上的镶碧鎏金七梁冠,向着太平门的方向遥遥揖礼,随后缓步朝着国子监官员的方向走去。 裴南秧静静站在人群中,看着姜昀无懈可击的一举一动,简直与她平日里见到的那个玩世不恭、放荡不羁的姜昀判若两人。她哂然一笑,原来坊间所言非虚——宸王姜昀确是丰神俊朗,通透练达,秉节持重,文武兼济,倒是她先入为主、一叶障目了。 姜昀顺着集贤道一路前行,待到了国子监官员面前,竟不顾王爷身份,朝着领头的那位老者长揖到地,极为恭敬地说道:“姜昀见过徐大人。” 随后他直起身子,朝着陈绍和其余人等拱手揖礼,谦和有礼地说道:“各位大人有礼了。” 众人急忙躬身回礼,国子监的祭酒徐正青更是上前一步,长揖回礼道:“宸王殿下折煞老夫了。” 姜昀微提嘴角,极淡地一笑,缓声说道:“天子之学自然以天子之礼相待,徐大人担得起。” 徐正青眼里尽染激赏之意,他曲身拱手,沉声说道:“下官收到王爷的帖子后,特率国子监官员至此迎接,不知王爷有何圣谕要传?” 姜昀的面色陡然一肃,他上前几步,用极低的声音说道:“昨日登科楼诗会,我怕人多出乱子,便让兵部从宿卫军中抽调了一队人马在楼外巡逻,可没想到最后还是出了这样的惨案。今日早朝,父皇命我主审此案,我便寻思着陈司业当时就在楼中,所以特来相询。此外,国子监的贡生们也有不少人亲眼目睹此案,若是徐祭酒不介意,小王也想一一问询一番。” 听完姜昀的话,陈绍曲臂揖礼,轻声说道:“宸王殿下有礼,下官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此等小事宸王殿下派人传话便是,又何需亲自前来,”徐正青眼珠一转,捋了捋胡须,朗声说道:“今日外面风大,宸王殿下还请移步入内叙话。” 姜昀点点头,对徐正青处事之老道颇为赞许,他眉心一收,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然而,就在一行人刚要往国子监内走去之时,姜昀带来的士兵突然厉声高喝:“什么人?!” 众人大吃一惊,纷纷抬眼望去,就见一个人影立在国子监正门的琉璃顶之上,他的脚底正对着那块“天子之学”的牌匾,远远望去,就像把“天子之学”四个大字践踏在脚下一般。 “你是何人?!还不快给我下来!”徐祭酒气得胡子直抖,指着人影骂道:“国子监乃太学之所,读圣人言,行圣人事,岂容汝等竖子无知胡闹?!” 一语说罢,屋顶之人似乎充耳未闻,须臾过后,他抬起右手,不知从怀中抓出了什么东西,朝天穹中一扬。 顿时,雪花般的纸片在空中四散开来,顺着大风,吹落一地。众人纷纷低头去捡,裴南秧和冯梓瑶也俯身捡起了几张纸片,定睛一看后,两人不由齐齐变色。 只见一张张裁成四方的生宣上,全部写着一模一样的四句短诗—— “山河拱手,宣怀沉冤。 黄天不仁,忠奸难辨。” 裴南秧几乎是立刻去看姜昀的神色,只见他的一双修眉蹙得死紧,脸色阴沉晦暗,眸子里厉色尽染,手里的纸片也早已被捏成了一团。 一旁的徐祭酒被气得差点晕厥,全靠陈绍和其他国子监官员扶着,才勉强站直身体,手指颤抖着指向还在朝空中撒着纸片的人影,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徐大人得罪了,”姜昀的声音冰冷狠厉,朝身后的士兵挥手说道:“你们立刻把作乱之人给我拿下,若遇反抗,就地正法,绝不留情。” “是!”士兵得了令,立刻冲过了太学门,顺着集贤道,往国子监内奔去。 屋顶上的人见状,即刻收了手,纵身向后一跃,跳入了国子监的层层院阁之中。 “大逆不道啊!大逆不道!”徐正青痛心疾首地高声呼道:“简直斯文扫地!斯文扫地!” 姜昀深吸一口气,缓了缓自己僵硬的面色,朝着徐正青一字一句地说道:“徐大人,姜昀虽知‘着兵甲者不入国子监’的规矩,但今日之事,事涉叛逆,事关国本,姜昀不得已而为之,还望徐大人海涵。” 徐正青看了姜昀一眼,没有答话,还是兀自喃喃重复着“大逆不道”、“斯文扫地”两句话。 姜昀面色一沉,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朝着国子监的官员吩咐道:“今日徐大人受惊了,你们立刻扶他进去休息。” 说罢,姜昀转头对立在自己身旁的士兵首领冷冷说道:“在抓到叛逆之人前,国子监内的所有人等都不准离开此地半步,若有违者,按叛贼论处,格杀勿论。” 士兵首领低头领命,随后上前对着国子监的官员们说道:“各位大人,请吧。” 国子监的官员们都是文官出身,从未见过今日的阵仗,急忙架起徐正青,瑟瑟缩缩地往国子监内走去。 “陈司业,请留步。” 还没走出几步的陈绍听到姜昀的声音猛地一愣,随即松开扶着徐正青的手臂,回身来到姜昀面前,不卑不亢地说道:“宸王殿下有何吩咐?” 姜昀眸色幽深,一字一句地说道:“陈司业,昨日和今日之事,你皆亲眼目睹,故小王想请陈司业随我即刻面见父皇,禀明情况,已绝后患。” 闻言,陈绍沉默了片刻后,揖礼说道:“那便麻烦宸王殿下代为引路。” 姜昀点点头,领着陈绍就往自己的马车走去。 待马车绝尘而去,冯梓瑶收回目光,满脸的担忧地问道:“裴姐姐,你说陈……大人他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陈兄与此事断无牵连,不过是向圣上禀明情况而已,你无需担心。” 冯梓瑶心有余悸的点点头,隔了一会,她咬了咬嘴唇,有些迟疑地说道:“这纸上的诗句好像在说十一年前的宣怀太子一案有冤……” “冯姑娘慎言!”裴南秧几乎是立刻打断了冯梓瑶的话,她眉头紧锁,低声说道:“当年之事早已盖棺定论,其中是非曲直,由不得我们妄议。我们赶紧回府,权当今日没来过这里,以免再生枝节。” 冯梓瑶颔首应诺,随着裴南秧迅速往回程的路走去。在她们的身后,满地的宣纸随风旋起复又飘落,吸引了越来越多的行人驻足观看,而这四句大逆不道的诗词也以惊人的速度在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京城。 “永定二十一年八月十六,国子监司业陈绍自随州回京。惠王姜忱特为其接风洗尘,聚天下贤能之才俊,设诗台于登科楼。然,诗会未毕,乱贼突起,楼中死伤无数,血流漫地。经大理寺、巡检司、刑部会审,乱贼受命于人,特作乱于登科楼,以图刺杀惠王。 此事未平,次日申时,又有乱贼立于国子监正门之上,广发壁书,痛陈先太子一案冤情深重,以至街巷皆闻。天成帝为之盛怒,下令严查贼众,格杀勿论。 时睿王姜卓治水有功,自裕州返京,天成帝特命睿王主理此案。然睿王一脉借先太子一案排除异己,所涉官员甚广。不到月余,朝野上下,怨声沸腾,众臣各择其主,其中以宸王姜昀、惠王姜忱为首。此后一年间,大宁储君之争加剧,朝局动荡,官员更迭不断,世家贵胄厝火积薪,朝不及夕,史称“三王之乱”。 ——《苍泽志·宁书·一百零三卷》 第六十三章 祈元赐婚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紫柱金梁,飞阁流丹。永贵尊而无极兮,祈万古而民康。 此时,象征着大宁至高皇权的祈元殿上,文武百官持笏恭立,寂静如死。 大殿正中,大理寺卿洛衍、五城巡检韩砚清、刑部尚书李洵跪伏于地,纷纷低着头,不敢去看前方皇座上天成帝的脸色。 “登科楼惨案已经过去两天了,你们一个刺客都没抓到也就罢了,”天成帝姜尧面色阴沉,怒声说道:“昨日国子监出了这样的大逆不道之事,你们审了一夜居然一无所获,朕当真是白养了你们这群废物!” “回陛下,”洛衍长磕到地,言辞恳切地说道:“登科楼一案,微臣和韩巡检一路追踪刺客行迹,但不知为何,每次都在差点抓到叛贼时功亏一篑。不过经微臣探查,登科楼一案的刺客和之前在灵泉寺刺杀韩巡检的乱贼手法一致,幕后主使应为同一人。待微臣回到大理寺后,便严审灵泉寺一案抓到的叛贼,相信不日之间必有进展。” “那就给朕查清楚!哪怕把整个帝都翻过来,朕也要看看是谁在一而再、再而三的犯上作乱!” “是,陛下!”洛衍和韩砚清齐声应诺后,仍低着头不敢起身。 “怎么?还要朕亲自过去扶你们起来?!” 闻言,洛衍和韩砚清侧头对视一眼,急忙起身,退回了大臣的队列之中。 兀自跪在大殿正中的刑部尚书李洵见状,满面苦笑,不由又把头往地上埋深了几分,远远看去,都快要蜷成极小的一团。 “李洵,缩在那里做什么?!”天成帝一身厉喝,拍案怒道:“昨日宸王都已经帮你封锁了国子监,你居然到现在连一个逆贼都找不到,我看你这个刑部尚书是不想做了!” “微臣最该万死!”李洵面色大变,砰砰磕头,悲声哀求道:“陛下,微臣已经连夜审讯了国子监上上下下全部人等,可却无一人招供,微臣刚想用点刑部审讯的手段,就被徐祭酒拦住,说国子监讲的是天子之学,是不可亵渎之地,执兵披甲入内已是坏了规矩,更何遑动用私刑。徐祭酒还说,要是我们敢动他的学生半分毫毛,他就一头撞死在太学门上。微臣实在是没有办法啊,陛下!” “徐正青年事已高,不适合再当这国子监祭酒了,以后就让陈绍代了他的位子吧,”天成帝眸色沉凝,眉眼锋锐,他压住怒火,冷冷说道:“他的身体不大好,你也别把人关在国子监了,派些人早点送他回府休息。” 李洵点头应诺,随后犹豫了须臾,哆哆嗦嗦地说道:“陛下,可国子监的那些规矩……” “大宁律法中对犯上作乱者是怎么处置的?国子监的规矩和大宁的律法孰轻孰重,难道还要朕教你?!还不马上去办!” “微臣明白了,微臣这就去办。”李洵松了一口气,连滚带爬地退出了大殿,急急往宫外赶去。 待李洵走后,天成帝缓了缓面色,淡淡说道:“虽然近日京城之中乱贼横行,但有些事还是让朕颇感欣慰的。” 说罢,他侧头看向座下的侯列,开口唤道:“卓儿——” 刚刚从裕州治水归来的睿王姜卓听到天成帝叫自己的名字,嘴角微微一勾,立刻走到大殿中央,持笏行礼,朗声回道:“儿臣在。” “这次你去裕州治水,差事办得极好,改道分流,沟通上下,安抚民心,使数万百姓免受流离失所之苦,裕州的官员纷纷给朕上折子,字里行间对你均是溢美之词。朕向来赏罚分明,有功当赏有过当罚,卓儿说说看,有什么想要的赏赐?” “回父皇的话,儿臣此次治水,离不开裕州官员和商贾的支持,”姜卓敛容正色,深深一揖,拱手说道:“父皇要赏的话理应先赏他们才是。” “他们要赏,你也要赏,卓儿但说无妨。” “那儿臣确有一事相求,”姜卓掀起朝服,直直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朝天成帝行了一个大礼,语声低沉道:“恳请父皇为儿臣赐婚。” 天成帝姜尧听罢眉梢淡挑,双目微眯,不动声色地说道:“皇儿是看上了哪家的姑娘?快些说来与朕听听。” 姜卓闻言,抬眼窥视了一下天成帝的脸色,最终心下一横,苟着身子拜道:“儿臣心仪裴家小姐已久,还望父皇成全!” 他的话音一落,大厅里顿时陷入了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求娶裴家小姐,这不等于是在向圣上讨要西府军和宣宁军兵权吗?若是天成帝答应了这门婚事,睿王在一夕之间便可成为大宁最有实权的王爷,镇守西南的抚远军、镇守西北的西府军、镇守京畿的宣宁军统帅都会是他的亲眷,再加上京城世族的支持,睿王几乎是将半个储君之位收入了囊中。 而眼下风头正劲的宸王姜昀便会一下子失去裴家这个极大的助力,朝堂之上的平衡之势也会在瞬间被击得支离破碎。 朝列中的大臣们见状纷纷来了精神,各个拿着白笏、屏息凝视地望向御座上的天成帝。 然而,过了很久,上面的那位都不发一言,只是目光沉沉地俯视着御阶下的众人,面色没有一丝起伏,亦看不出半分喜怒。 跪在殿中的姜卓被长时间的静默压得几乎喘不过气,他头上虚汗直冒,就在他惴惴不安达到了极点的时候,天成帝突然沉声说道:“这门婚事,朕准了。” 第六十四章 人心权术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一石激起千层浪,大殿之中睿王一脉的朝臣均是喜不自胜,而大多数朝臣则是不约而同地看向了站在侯列的宸王姜昀。然而,另他们颇为失望的是,姜昀的脸上没有半分失势的不悦,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与众位大臣反应截然不同的是站在朝列最前面的右相韩昭,他几乎是在天成帝同意赐婚的那一刻便微微转头,看向了站在自己身后几排的小儿子韩砚清。只见,韩砚清面色惨白,满眼失魂落魄的模样,微转脚尖,似乎是要跨出队列说些什么。 韩昭眉头猛地一蹙,他急忙上前一步,拱手揖礼,高声说道:“陛下圣明,睿王文韬武略,裴家小姐才情过人,简直是天作之合啊!” 尚在观望的大臣们见状,纷纷拱手附和,一时间,恭贺之词充斥了整个朝堂。 殿中的睿王姜卓此时长舒一口气,欢喜之意尽上眉梢,他匆忙跪地叩头,大声说道:“儿臣叩谢父皇隆恩。”随即起了身,拱手向韩昭等朝臣回礼致谢。 天成帝略略颔首,复又对着姜卓缓缓说道:“卓儿,你刚刚也听到了,你在裕州的这段时间,京中出了不少大事,如今你既然回来了,就帮着三司一起审理此案吧。至于办案的人手,你可以去向兵部抽调。” 此言一出,姜卓大吃一惊,急忙跪地回禀道:“儿臣愿为父皇分忧,可兵部是由六弟协管,儿臣随意抽调人手,怕是……” “昨日老六带兵闯入国子监,虽然实属事急从权,但毕竟是破坏了国子监百年来的规矩,”天成帝的目光扫过满脸惊愕的朝臣,最后落在了侯列中低垂着眼帘,面色沉静的宸王姜昀身上:“所以,老六主动向朕交出了兵部的协管之权。” 此话一出,众臣一片哗然,宸王这是魔障了?竟然连兵部都交出去了?难道宸王真的是顾念皇后的养育之恩,愿意给睿王铺路搭桥? 就在众人面面相觑之时,天成帝又冷不丁地出言问道:“不知众位卿家是否听说,前几日夜间,翟越四皇子率军突袭大墉城,南疆边境告急一事?” 兵部尚书霍廷闻言立刻出列,低头行礼道:“昨日臣将公良将军的八百里加急文书上奏陛下后,立刻着手安排了军需粮草,如今只等陛下下令,便可即刻送往南疆。” 天成帝赞许地点点头:“霍爱卿行事稳妥缜密,果然不会让朕失望。只不过这翟越屡屡犯境,终究是大宁的心腹之患。” “父皇无需担忧,”姜卓瞟了一眼天成帝的脸色,见缝插针地说道:“叔公常年镇守西南,与翟越多次交手,深谙其行军布阵之道,必能守得我南疆安宁。” “公良老将军确是国之栋梁,这么多年镇守大宁边境,可谓是劳苦功高,”天成帝缓声应和,可突然间他眉梢一挑,话锋一转道:“不过翟越区区小国,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我大宁的天威,这次也应该给他们一个教训了。昀儿——” “儿臣在。” “朕命你率三万大军,明日午时启程前往大墉城,”天成帝双眼一眯,声音狠戾:“此次前去,除了助公良将军解南境之困,还要让翟越领教一下我大宁的浩浩军威。” “儿臣遵旨,”姜昀上前一步,在朝臣们惊疑不定的神色中揖礼叩拜,沉声说道:“儿臣此去南疆,必定饮马洛水河畔,不负父皇所托!” 日影憧憧,风住尘香。姜昀走出祈元殿,刚要往南面宫门而去,就听得身后传来惠王姜忱的声音:“六哥留步。” 姜昀眉峰一拧,转过身,皮笑肉不笑地朝姜忱道:“九弟有何见教?” 姜忱上前几步,走到离姜昀极近的地方,压低声音,有些玩味地说道:“六哥这一招以退为进、一箭三雕真的是精彩绝伦,小九受教了。” 姜昀嘴角微微牵起,眼波一转,斜睨着姜忱道:“九弟哪里的话,若不是你抛砖引玉在先,六哥又何至于落到今天这般境地。” “六哥真会说笑,今日大殿之上,六哥看似失了兵部又失了裴家,但通过国子监一案,宣怀太子的不白之冤已经传遍了整个京城,就算父皇再不想重审这桩旧案,也会为了堵住百姓的悠悠之口做做样子,而六哥正好可以借此机会为你那位一母同胞的太子哥哥翻案。” “再说国子监的那名叛贼,好巧不巧在六哥去的时候洒下纸书,这般刻意的行动,父皇必然觉得是有人要陷害于你,反而在无形中助你洗脱了刺杀我的嫌疑。至于上交兵部职权、去南疆平乱,只怕六哥想平的不是乱,而是那位驻守南疆多年的公良将军吧,”姜忱用手中的笏板敲了敲手心,笑嘻嘻地说道:“不过呢,这世界上的事,从来都是有舍才有得的,今日六哥舍了裴家小姐,也不知道来日会不会后悔。” 姜昀闻言,眉间像针刺般的一蹙,不过他很快便恢复成了一贯的模样,似笑非笑地说道:“老九,你也不遑多让,你以自己的性命作为诱饵,在陈掖翻云弄雨、搅动风云也就罢了,居然还把手伸到了军中。不瞒九弟说,你之前派去长平的那个姑娘,我可是让她活着体验了一回俱五刑的滋味,也算是没有辜负九弟你的一番心意。” 说罢,姜昀朝着姜忱淡笑颔首,转过身子,头也不回地朝着南面宫门走去。 一直站在不远处的右相韩昭见姜昀走远,匆匆告别了与自己谈论朝议的几名大臣,迈步走到姜忱身边,沉声说道:“以前只知宸王善于行军布阵,没想到玩弄起朝堂权术来,竟也毫不逊色。” 姜忱不置可否地勾了勾嘴角,冷笑着说道:“我这六哥都能与皇后情如母子这么多年,又岂会是只知行军作战的莽夫。” “不过,今日朝堂之上,宸王既然上交了兵部的职权,又怎会将裴家如此轻易地拱手与人,想来必定留有后手。”韩昭的双眼中精光闪过,一副老谋深算的模样。 姜忱微微眯起眼睛,不疾不徐地说道:“无论六哥用什么法子去与二哥和皇后一较高下,对我们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我们只需隔岸观火便好。” “那我们的计划?” “自是照旧,”姜忱冷笑一声,阴柔的面孔变得有些扭曲:“有些注定得不到的东西,只能将它彻底毁了。” 第六十五章 方寸黄绫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簟纹如水,莲池满地。 大宁镇西将军府前院的琉璃亭中,霍芸带着一群小丫头剥着新鲜采摘的莲蓬,叽叽喳喳地聊着府中近日发生的趣事。 而平日里最爱插科打诨的裴家大小姐裴南秧,此时却不发一言,兀自低着头,专心致志地剥着手中的莲子,若是仔细看去,还能瞧见她眉间浅浅的皱褶。 霍芸许久不见裴南秧说话,不免有些奇怪,开口轻唤道:“小秧……” “嗯”,听见霍芸的声音,裴南秧猛地回过神,脱口说道:“大娘,什么事?” “我看你一早上都闷闷不乐的,”霍芸有些担忧地问道:“可是有什么心事?” 裴南秧闻言,立刻展颜一笑,眨眨眼睛说道:“哪有闷闷不乐?我是寻思着,这么多年过去了,大哥好不容易才解开心结,请萧哲哥哥来家中做客,我一会要说些什么,才和萧哲哥哥不显生分。” “确实好久都没见着萧家的那孩子了,”霍芸有些感慨地说道:“记得以前,那孩子时常到府上来找若承,每每看到他都是一副笑容满面的模样,看上去十分讨喜。我那时候经常想,这孩子聪明伶俐、性子又好、家世也不错,倒是和我们家小秧颇为般配。只是如今几年不见,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娶亲……” “大娘,您说什么呢,”裴南秧一脸无奈,苦笑不得道:“我一直都把萧哲哥哥当做亲哥哥来看待,想必萧哲哥哥也同我一样……” 霍芸几乎是立刻皱起眉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她摇了摇头,刚要对着裴南秧说点什么,就听得前院入口处的回廊传来一阵嘈杂之声。 听到动静,琉璃亭中的众人纷纷看了过去,就见一袭玄衣的裴若承和穿着浅蓝云纹白色长裾的萧哲一前一后地走了过来。他们一个面容冷峻、不苟言笑,一个眉眼温和、笑意融融,却意外地珠联璧合、相得益彰。 待他们走近,霍芸立刻笑容满面地迎了上去。裴若承和萧哲见状,急忙躬身行礼。萧哲更是拱手长揖,规规矩矩地说道:“裴夫人,萧哲有礼了。” 霍芸急忙虚扶了一把,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个面色沉静、长身玉立的少年,有些感慨地说道:“几年未见,你与以前似乎大不相同了。” 萧哲闻言眼睫一弯,眉目间染上了一层清淡的笑意:“虚长了三岁,自是与以前不尽相同了。” “我看萧哲哥哥并没什么不同,”裴南秧眨巴眨巴眼睛,插话说道:“那日登科楼一见,萧哲哥哥的功夫还是那么好,诗作也好,比他的某位同窗可强多了。” “你还敢贫嘴!我还没问你那天怎么出现在登科楼呢!”裴若承狠狠瞪了她一眼,沉着脸说道:“只要哪里出事,哪里就有你,行为无状,惹是生非,我看你是真的欠收拾了!” 裴南秧一缩脖子,急忙躲到萧哲的身后,像小时候那般拉住萧哲的衣角,可怜巴巴地道:“萧哲哥哥,你看,我大哥又在骂我了……” 萧哲无奈地摇头笑笑,刚要开口说话,就听得一阵呼嚎声从远处传来,紧接着元祥的身影就出现在了水榭回廊之上。 只见元祥一路形象全无地飞奔而来,一路扯着嗓门叫道:“不好了!不好了!大事不好!” “成天咋咋呼呼的,没有半分小侯爷的样子!”裴若承眉头蹙得死紧,对着跑到跟前的元祥就是一顿呵斥:“什么事值得你大呼小叫的!” 元祥被裴若承一噎,一时语塞,却在看在萧哲的一刻眼睛一亮,惊喜地说道:“萧哲哥哥,你回来了?!” 萧哲挑眉一笑,拍了拍元祥的肩膀道:“好久不见,小元祥还是这般生龙活虎。不过你刚刚那样张牙舞爪地跑进来,究竟有什么要说的?” 元祥一拍脑袋,猛然凝了面色,用极低的声音说道:“你们知道吗,今儿早朝,六殿下的兵部协管之权被圣上收了。” “什么?!” 元祥一脸“我也惊呆了”的表情,继续说道:“据说六殿下是因为带兵冲进了国子监,坏了规矩才主动交出兵部职权的。不过后来,圣上又给了他三万大军,让他明日去大墉城帮助公良将军退敌。” 裴若承闻言眉心狠狠一蹙,与萧哲对视一眼,挑眉问道:“让姜昀去大墉城?这可是圣上第一次派人去协管南疆军务,圣上难道是要对公良家……” “才不是,”元祥连连摆手,截声说道:“圣上今天还大大嘉奖了睿王,最可怕的是……” 元祥的话尚未说完,一声呼喊就从不远处传来:“夫人,少爷,小姐——” 裴若承抬头看向跑近的小厮,面色一沉,冷冷问道:“什么事?” “回少爷的话,宫里的刘公公来传圣旨,现在已经到门口了!” 众人闻言,俱是一惊,疾步便往院外走去。元祥见状,不由发出一声悲嗟,也跟着大家走了出去。 待到了镇西将军府的大门处,一个身穿深蓝色太监服的男子正立于大门内的台阶之上,他的目光意味深长地划过裴南秧,随后展开了手中的黄龙锦帛。 众人见状,急忙敛衣跪地,极为恭敬地低头听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镇西将军之女裴氏,通慧贤淑、温良敦厚、品貌出众,朕躬闻已久。今睿王姜卓已至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故朕特赐裴氏之女为睿王正妃,一月后完婚,以成佳人之美,钦此——” 方寸黄绫,一锤定音,满屋沉寂。 裴南秧有些怔愣地跪在原地,双手不自觉地握得死紧。 两世为人,逆天改命,终究还是躲不过这一纸王权的束缚。可这又如何,只要她的家人还好好地活着,别说是区区婚约,就算是性命,她也是愿意拿来交换的。 传旨的公公见没人应声,不由轻咳了一声。裴南秧猛地回过神,高举双手,将头埋地极低,缓缓说道:“臣女裴南秧领旨谢恩。” 随后,她和众人一齐叩首起身,轻提嘴角,挤出了一个自认为得体的笑容,朝宣旨的公公说道:“辛苦李公公了。” “裴姑娘哪里的话,该是奴才给姑娘道喜来着。”李公公满面堆笑,又转身朝着裴若承和霍芸打了个千,满脸谄媚地说道:“恭喜裴少将军,裴夫人了。” 裴若承闻言面色冰冷,不发一言,甚至都没赏给李公公半个眼神。霍芸面色也有些发白,但她还是差丫鬟拿了个装满碎银子的荷包塞给李公公,颇为客气地说道:“有劳公公了。” 李公公得了银子,顿时喜笑颜开,他朝着众人行礼道贺,随后带着身后的一群小太监出了镇西将军府,乐呵乐呵地回宫复命去了。 然而,此时的镇西将军府中,却是截然相反的情状。 裴若承几乎是在李公公离开众人视线的那一刻,便面色铁青地朝元祥低声喝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刚刚就想说这事来着”,元祥苦着脸,悲声说道:“我爹跟我说,朝会之时,陛下说睿王治水有功,问他想要什么赏赐,睿王便说要陛下给他和小秧赐婚。陛下竟然就同意了,还让他负责查办京城近来发生的这几桩大案呢。” “之前我便听贵妃说,皇后娘娘有与我们家结亲的意思,”霍芸叹了口气,愁容满面地道:“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圣上是怎么想的?”裴若承剑眉拧得死紧,怒声说道:“睿王府里女人成群,还有他那个侧妃,出了名的善妒,小秧去了怎么会有好日子过!” “若承!”萧哲急急打断了他的话,按住他的肩膀,摇了摇头道:“你先别急,事情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是啊是啊,”元祥急忙附和道:“要不我们想个法子让睿王主动把婚退了?” “这圣旨都接了,还能如何转圜?再说睿王要是能退婚,他今天就不会求圣上赐婚了!” 身畔,男人们的争论声、忿忿声不绝于耳,裴南秧被吵得头疼欲裂,着实不想再听,转头便往自己的院落走去。 “小秧,你去干什么?”她尚未走出几步,霍芸担心的声音便从身后传来。 她深吸一口气,转过头,眉眼弯弯地笑着说道:“”大娘,我不过是有些乏,想先回去休息了。萧哲哥哥今天难得来一次,是我礼数不周,日后我再向萧哲哥哥赔罪。” 说罢,她朝着众人微一福身,转头便往西院的方向走去。 第六十六章 为君一笑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日暮西沉,淡淡的晚风吹拂着夜色而来,渲染了京城灯火间的几多浮华。 而裴南秧此时却合衣躺在房中的木榻上,双眼呆呆地看向头顶的房梁,不知在想些什么。 就在这时,窗户上突然传来“咚”地一声轻响,裴南秧猛地回神,扭头看去,就见两个圆圆的暗影又砸在了窗牗之上。她不禁蹙了蹙眉头,起身推开了房门。 只见汩汩月光之下,厢房对面的花厅屋檐之上,姜昀正拿着两壶酒,咧着嘴,笑嘻嘻地朝她招手。 今日的他高高束着冠发,穿着和一个月前极为相似的白色锦衣,眉长入鬓,眼角扬起,在月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的风姿端秀。 裴南秧怔愣了须臾,点地旋身,轻轻跃上了花厅的屋顶。 “小秧去了一趟战场,功夫果然又长进了不少,”姜昀将酒壶递了过去,笑眯眯地道:“这样下去,恐怕很快就要超过我们裴小将军了。” 裴南秧冷冷斜了他一眼,打开酒壶抿了一口,状似无意地问道:“听说你主动交出了兵部的协管之权?” “嗯。” “听说你明日就要去南疆了?” “嗯。” “那你这次去是因为迫不得已?” “不是。” “那又是为了名垂千古,不负史官的千秋史笔?” 姜昀自嘲地一笑,摇摇头道:“这一次去,只是为了我自己。” 裴南秧沉默了须臾,仰头喝了一口壶中甘醇的陈酿,淡淡说道:“那日你去国子监的时候,我正巧在太学门外。” 姜昀闻言眉梢一扬,转头定定看向裴南秧的眼睛,似乎在等着她的下一句说辞。 “姜昀,”裴南秧凤眸微抬,犹豫了片刻,开口问道:“那首诗是你让人在国子监散播的吗?” “是我做的如何?不是我做的又如何?”姜昀轻轻一笑,微微仰头,目光落在了极远的地方:“是非公道,自在人心,又岂是一首诗可以左右的。” 裴南秧眉头微皱,但很快她便恢复了清淡悠远的模样,垂眸坐在屋檐之上,不发一言。 不知过了多久,姜昀终于将壶中的酒一饮而尽,率先打破了眼前的静寂。 “小秧,我有句话想问你。” “好,你问。” “这次我若是得胜回来,”姜昀顿了顿,极为专注地凝望着裴南秧的双眼,声音中含着一丝微不可闻的慌乱:“我便向父皇请旨,求娶你好不好?” 裴南秧听罢蓦地一愣,心口蔓延上一种奇异的喜悦,然而很快理智回笼,她不由嗤笑一声,抬头望向姜昀好看的眉眼,“等你回来的时候,恐怕你要叫我一声二皇嫂了。” “如果那时候我二哥和你的婚约已然作罢,”姜昀的目光紧紧攫住她的双眼,不依不饶地问道:“我便向父皇请旨,求娶你好不好?” 裴南秧静静看向眼前的男人,想从他的眸子中找出平日里那抹嬉笑玩乐的痕迹,可最终竟是无功而返。一时间,千百种情绪不期然涌上心头,前世今生的爱恨愁思往来交错,到最后似乎只剩下了年少时的悄然心动。思及此处,她第一次没有去想韩家那位大小姐,第一次没有去想横亘在他们之间诸多的不可能,第一次放纵了自己的心,抬眸朝着姜昀粲然一笑,轻声答道:“好。” 闻言,笑意在一瞬间尽染了姜昀的眉眼,他的眸光也在月色的映照下显得无比澄澈明亮。他的神色清朗柔和,褪去了平日里喜怒难辨的圆滑,平添了几分少年郎的喜悦欢欣。随后,他微一迟疑,伸出手,轻轻覆上了少女的柔荑。 裴南秧的手无法抑制地轻轻一颤,却没有甩开手背上这突如其来的温热。姜昀唇角一扬,修长的手指慢慢合拢,将少女的手深深嵌入了自己的掌心。 这一刻,星子漫天,他的眼中满满都是她的影子。 这一刻,荷香渺渺,他的眉间全是为她绽放的笑意。 可这一刻,年轻的姜昀并不知道—— 世事无常,山河飘零, 这会是他此生最后一次,笑得这般毫无保留,明媚恣意。 第六十七章 生死一线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永定二十一年的八月,注定是一个多事之秋。 一夜之间,朝中原有的格局被彻底颠覆,风头正劲的宸王姜昀主动上交兵部职权,奔赴南疆平乱;而不久前还被禁足的睿王姜卓却因治水有功,得以被天成帝赐婚,赐婚的对象竟然是裴家那位赫赫有名的大小姐。不仅如此,天成帝还将京城几桩大案交由他办理,一时间,惠王姜卓的身后就有了裴家、公良氏的军权,再加上他协管的户部,简直是风头无量,甚至隐隐有储君之势。至于天成帝一向宠爱的惠王姜忱,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多次被人刺杀,出于安全考虑,所以没有给他安排任何政务。 不过,无论政局如何变化,对于陈掖的老百姓来说,远不及裴大小姐、睿王姜忱和元小侯爷、吴家大小姐的两桩婚事更能牵动他们敏感的神经。陈掖的说书生意又在一夜之间变得无比火爆,什么“二皇子横刀夺爱,宸王负气饮马边疆”、“元小侯爷心碎成灰,另取京城美人”的段子满天飞,一个个极其凄美悲恸的爱情故事将京城里的小姐们听得是泪如雨下,一面对裴家小姐的遭遇痛心疾首,另一面,又对宸王与元小侯爷的痴心艳羡不已。 而这些段子的女主角裴南秧却对这些市井传言一无所知。因为,自从收到赐婚的圣旨后,她就一直呆在家中读书发呆,偶尔和上门拜访的萧哲、元祥、吴锦汐、冯梓瑶说说笑,下下棋,倒也颇为惬意。不过另她头疼的是,二皇子那位以善妒闻名的侧妃每日都会派人送来过府的邀请,在她的一次次拒绝后,仍然送地乐此不疲。 不过,出乎意料地是,在她第八次拒绝了睿王侧妃的邀请后,公良皇后居然亲自派人给她送来了帖子,让她去长乐宫一叙。裴南秧左右无法,只好满心不情愿地应邀前去。 长乐宫,重华殿。 裴南秧刚一跨进殿门,就被笑容满面的公良皇后拉住了手,嘘寒问暖地带到殿内的沉香榻上坐下。紧接着,大宫女素琴端着一只锦盒走上前来,皇后立刻笑意深深地接过盒子,拿出了一对极为上品的玛瑙耳环,硬要给裴南秧当场带上。 裴南秧实在拗不过公良皇后,只得带上耳环,陪着皇后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时间似乎过得极慢极慢,就在裴南秧觉得快要在这重华殿聊到天荒地老时,外间的宫女突然进殿通传道:“娘娘,睿王殿下求见。” “卓儿来了?!”公良皇后一脸喜出望外的样子,急声说道:“快宣!” 宫女躬身领命,迅速退了出去。公良皇后亲热地转过头,明眸微转,笑眯眯地对着裴南秧道:“卓儿难得来一次我这里,就被你碰上了,看来你们两个孩子是真的很有缘分。” 裴南秧听到这般离谱的说辞,不由眉心一跳,但她很快便调整了自己的神色, 微微一笑,低下头去,看上去倒像有几分娇羞的模样。 公良皇后一直细细观察着裴南秧的表情,见此情状,颇为满意的勾了勾唇。 很快,伴随着一阵脚步声,睿王姜卓踏进了大殿,他径直走到公良皇后的近前,长跪拜道:“儿臣参见母后。” “卓儿不必多礼,”公良皇后满面慈爱之色,指了指沉香榻左侧放置的一把官帽椅道:“还不快些坐下,陪母后和小秧聊聊。” 姜卓应声落座,朝裴南秧看去,极其温和地说道:“裴姑娘,好久不见了。 之前我让绯儿多次邀请你来王府做客,可你家下人每每都说你生了病,不能出门走动,不知道你现在身子可有痊愈?需不需要我让宫中的御医帮你瞧瞧?” 裴南秧心里冷冷一笑,面上却是一副温婉有礼的模样:“劳烦睿王和徐侧妃挂心了,一点小病而已,躺了几天就没事了。” “小秧说话怎得如此生分,”一旁的公良皇后眉梢微挑,截声说道:“以后你和卓儿就是一家人了,他关心你本就是分内之事,你呀,心安理得地受着就好。若是他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你就来找母后,由母后帮你做主。” “母后哪里的话,小秧可是我向父皇好不容易才求娶的正妻,日后自会敬她爱她,护她一世周全。” 裴南秧看着姜卓一副含情脉脉的模样,听着他言不由衷却又极其肉麻的情话,惊起了一声鸡皮疙瘩。就当她想着该如何回答这令人头皮发麻的言语时,宫女的天籁之音突然殿门处传来:“皇后娘娘,睿王殿下,建章宫那边派了人过来,说是成汉使臣送来了新鲜的苍溪白梨,圣上特地让他们拿过来给皇后娘娘尝尝鲜。” 笑容几乎是在一瞬间浮上了公良皇后艳丽的脸孔,她的眉目间尽是愉悦之色,目光灼灼地吩咐道:“快传他进来。” 须臾,一个穿着太监服的小厮便躬身走了进来,他低着头,捧着一个颇为华丽的食盒,迈着小碎步,一路走到公良皇后面前。随后,他跪下身子,双手捧着食盒,用尖细的嗓音说道:“皇后娘娘,这是陛下让我给您送来的苍溪白梨,来之前,陛下特意叮嘱说,这梨虽然可口但却易腐,让娘娘尽快食用。” “那要多谢圣上隆恩了。”公良皇后笑得舒朗,素手一抬,打开了面前的食盒。 然而,在打开食盒的一瞬,公良皇后却蓦地愣在了当地。裴南秧见状,伸头 看去,只见,盒中几只梨子的上面赫然放张纸笺,上面竟然写着八句短诗—— “飞冤驾害,宣怀旧案,张机设阱,屠戮忠良。逞凶肆虐,残民害理。新仇旧恨,一笔清算。” “这是怎么回事?!”公良皇后厉声叫道,将手中的食盒像烫手山芋一样扔了出去,随后怒不可遏地看向送食盒的小太监。 小太监吓得瑟瑟发抖,缩成一团,连连磕头道:“奴才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 姜卓刚刚坐在沉香榻的侧面,并未看见纸条上的字,此时他迅速起了身,绕到了小太监的背后,弯腰就要去捡食盒中的纸条,想要看个究竟。 然而,就在这时,小太监袖口一抖,一把匕首瞬间落入他的手中,他手腕一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匕首刺向了公良皇后。 公良皇后发出了一声极为惊恐的尖叫,想闪避,却已无路可退。而正在看纸条的姜卓听到叫声回头之时,就已经错过了施救的最佳时机。 眼见小太监就要一击得手,可就在匕首将要刺入公良皇后身体的那一刻,裴南秧眼疾手快地变指成爪,牢牢地扼住了小太监的手腕。随后,她抬起脚,便要往小太监胸口踹去。 小太监旋身而起,手腕倒转,竟然靠巧劲挣脱出了裴南秧的控制。姜卓见状,飞速地将纸条塞入怀中,大吼了一声:“抓刺客!”同时,欺身而上,朝小太监挥掌击去。 小太监将头微微一侧,脚尖点地,身子微转,避开了姜卓的一击,随后身子后仰,一个鹞子翻身,足尖借力,飞速地往殿外掠去。 此时,殿外的侍卫已在源源不断地赶来,小太监的身法显是十分灵活,左晃右晃几下,就绕过了几名士兵,往北苑的方向奔去。 重华殿内,公良皇后已然瘫坐在沉香榻上,面色发白,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姜卓急忙上前,扶起公良皇后,满脸担忧地道:“母后,你没事吧?” 公良皇后重重喘了几口气,一把抓住了姜卓的手,眼睛里全是惊恐之色:“你快去!快把那个人给我抓回来!要活的!” 姜卓也是第一次看到自己母后如此惊慌失措的表情,他微怔了片刻,轻轻拍了拍公良皇后的手,沉声道:“孩儿这就去办。” 随后,他站起身,朝裴南秧躬身揖了一礼,面色凝重地说道:“多谢裴姑娘对母后的相救之恩,眼下宫中不太平,我即刻安排人手送裴姑娘回府。” 裴南秧起身回礼,淡淡说道:“那就劳烦睿王殿下了。” 第六十八章 岁月如流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夜色渐沉,明月东升。裴南秧坐在姜卓安排的马车之上,一双秀眉蹙得死紧。今夜的这场刺杀,又是纸条,又是短诗,又是跟宣怀旧案有关。但是,和国子监门口的那张纸条相比,内容却是详实了不少,尤其是纸条上“屠戮忠良、残民害理”两句,几乎是字字泣血,意有所指。再看公良皇后慌乱的神色和要抓活口的表现,这几句指控似乎并不完全是栽赃构陷。难道,十一年前宣怀太子的那件旧案竟和皇后有关? 还有今夜的那名小太监,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守备森严的皇宫内动手,若不是报了必死之心,就是计划已久。那么,安排今夜这场行动和国子监壁书陈情的会不会是同一个人?会不会就是……他? 然而,这个念头刚起,裴南秧就立刻摇了摇头。不会的,姜昀此时正在南疆平乱,又如何分身他顾?可是……万一真的是他事先安排的,这小太监被抓住后,难保不会招供,到时候又该怎么办? 纷乱的念头一时间在她的脑海中挤来挤去,眼前的局势就像一团乱麻,让她无法看清,却又无比揪心。 “你们是哪个营的?竟敢拦睿王殿下的车驾?”就在这时,马车外突然传来一声厉喝,打断了裴南秧的繁杂的思绪。 “禁军先前来讯,说今夜宫中出了刺客,并且已经逃出了宫城。因此,圣上特命我们巡检司在各街口检查往来人等,协助捉拿要犯,还请兄弟们配合一二。” 闻言,裴南秧不禁眉梢一挑,那个小太监竟然有本事逃出皇宫?她微微侧头,沉吟须臾,抬手掀开了车帘。 马车的对面此刻站着一大排巡检司的士兵,而韩砚清正策着马,面色沉沉地立在他们的身后。 见到裴南秧,韩砚清显是一惊,他轻轻甩动缰绳,策马绕到了裴南秧所乘马车的侧窗旁。 裴南秧立刻撩起窗户上的纱帘,看向韩砚清,有些不可思议地问道:“刺客竟然没有抓住?还让他逃出了宫?” 然而,韩砚清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眸色微沉,抬眉问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今日皇后召我进宫陪她聊聊家常,却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所以睿王殿下便派了些人护送我回府。” “你刚刚在皇后那?”韩砚清面色骤变,急急问道:“那你可有受伤?” “没有,”裴南秧摇摇头,难得心平气和地对韩砚清道:“这刺客一击不中,便很快逃出了殿外。不过,当时宫中的侍卫已然围了过来,他竟然还能全身而退,当真是稀奇。” 韩砚清听罢抿了抿唇,也不搭腔,转头朝巡检司的一众官兵道:“这车中只有裴家小姐,放行吧。” 士兵们纷纷点头应诺,向两边散开,让出一条路来。 马车缓缓向前而行,片刻之后,韩砚清的声音突然在纱帘外低低响起:“你是不是还有话想问?” 裴南秧一惊,掀起纱帘,就见韩砚清正按辔走在马车旁,与她并列而行。 “你怎么跟过来了?你不是要在街口盘查吗?” “盘查的事有巡检司的弟兄就够了,我是来送你回府的,”韩砚清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状似不经意地说道:“现在陈掖乱贼横行,多一个人保护就多一份安全。” 然而,裴南秧对韩砚清的关怀之意却不甚关心。她修眉淡蹙,侧头问道:“宫中戒备如此森严,那刺客究竟是怎么逃出去的?” 韩砚清眼眸沉沉,压低声音说道:“我虽未亲眼见到,但听来报讯的禁军说,这名刺客跑到皇宫北门附近就失了踪影,等再次被发现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了北门的城墙之上。睿王殿下带来的侍卫和禁军刚要上城墙抓人,这刺客就从城墙上跳了下去,往宫外逃去了。” “从北门的城墙上一跃而下?”裴南秧不能置信地看向韩砚清,片刻后摇摇头道:“这刺客的功夫我见过,虽说是轻功一流,但要从三丈多高的地方跳下来却毫发无伤,这绝对不可能做到。” “嗯,”韩砚清微微点头,眸底生出了淡淡的寒意:“此事疑点过多,必有蹊跷。” 裴南秧听罢,未再出言相询。她放下纱帘,靠在车壁之上,半阖着双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马车粼粼辘辘地向前而行,过了大约半柱香的功夫,缓缓停在了镇西将军府的大门外。驾车的小厮跳下车辕,掀起挡风的布帘,躬身说道:“裴小姐,镇西将军府到了。” 裴南秧点点头,避开了小厮的搀扶,轻轻跃下了马车。随后,她转过身,对着车边护送她的两队侍卫揖礼道:“劳烦各位一路相护,南秧有礼了。” 侍卫们纷纷抱拳还礼,簇拥着马车,往来时的路折返而去。待到众人散了个干净,韩砚清翻身下马,径直走到裴南秧的面前站定。 裴南秧抬头看向韩砚清,只见他长眉蹙拧,目光游移,似有什么难言之隐。 “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韩砚清闻言面色一滞,迟疑了片刻,突然蹦出了句:“你当真愿意嫁给睿王?” 裴南秧被他问得一愣,嘴角冷冷勾起:“天家赐婚,有什么愿意不愿意的。” 韩砚清眼眸微垂,双手握紧成拳复又松开。最后,他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猛地抬头看向裴南秧,缓缓说道:“五年前的花朝节上,我对你说的话,时至今日,未变分毫。若是你哪天改变了主意,前来寻我便是。” 说完,韩砚清像逃也似地疾步走向自己的马匹,翻身上马,飞快地消失在了街衢尽头。 夜风微拂,明月低垂。裴南秧站在镇西将军府前的青石板街上,细细想着韩砚清方才的那句话。五年前的花朝节?她依稀记得,那日明灯三千,花开满城,她刚剪了彩条为幡,系于花树之上,就看见不远处姜昀和韩书璃正并肩而行。只见两人说说笑笑,男的丰神俊朗,女的娇艳动人,画面妍丽得有些过分的刺眼。至于韩砚清,她倒是有些记不清了,似乎那日确实交谈过几句,但究竟讲了什么,她早已淡忘得只剩下一个极为模糊的影子。 思及此处,裴南秧也不再想,摇了摇头,转身往府中走去。 月圆乃一日,花开非一时。流年零落,岁月如流,或许你不会知道,有人一抬眸,便将你的一颦一笑一回首,尽皆印刻在了他的眼底心间。 第六十九章 怀璧其罪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枝歌千调曲,客杂五方音。 正午时分,裴南秧穿着一身素色男装,跨进了望江楼的大门。 楼内的伙计看见她,急忙迎了上来,满面笑容地问道:“哟,苏公子,你可是好久没来了!今儿怎没看到元公子和您一起过来?” “他最近忙着成亲呢,脱不开身。” “元公子要成亲了?”伙计不禁瞪大了眼睛,急忙抬手贺道:“那可要恭喜元公子了。” “好说好说,”裴南秧呵呵一笑道:“你帮我看看,有没有一位姓陈的公子在这订了雅间?” “好勒。”伙计一口答应,快步跑到经账之处,翻看起雅间的记录来。 就在这当口,裴南秧听见身后的桌上有人说道:“诶,兄弟,你听说了吗,昨儿张大人家被抄了,说是在他家中搜到了反诗,好像跟先太子一案有关……” “这已经是近几日第七个被抄家的了,”同桌的人叹了口气,神神秘秘地道:“听说啊,那个通政司参议刘大人,被抓进刑部后抵死不招供,最后硬是活生生地撞死在了刑堂之上!” 众人顿时一片唏嘘,纷纷感慨起时局之艰难来。裴南秧闻言,不由眉头蹙得死紧。今日离重华殿的那场刺杀才过去五天,就有这么多官员因先太子案被抓入了刑部,凭直觉来判断,这事应该和皇后与睿王脱不了干系。 “苏公子,”伙计的呼唤猛地打断了裴南秧的思绪,她甫一抬头,就见伙计朝她招手道:“这边请!” 她微微颔首,跟着伙计缓缓而上,一路进到了二楼最右面的雅间。 “苏公子,就是这里了。” 伴随着小厮的话语,雕花的雅间大门被吱呀一声推开,穿着一身藏青色对襟长袍的陈绍正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目光间尽是忧心之色。 听见开门声,他猛地抬头朝裴南秧看来,颇有些急切地迎了上去。 “陈兄,”裴南秧跨进房间,笑眯眯地拱手说道:“几日不见,都该改口叫您陈祭酒了。” 陈绍面色微凝,并没有接话与她打趣。他挥手让小厮退下后,迅速合上了雅间的大门。 裴南秧见状,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沉声问道:“陈兄今日约我前来,是不是有什么要事寻我?” 她的话音未落,陈绍突然一撩衣摆,双膝一弯,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陈兄,你这是要做什么?!”裴南秧吓了一跳,急忙上前,伸手便要拉陈绍起来。 然而,陈绍一把挣开了她的手,朝着裴南秧一拜到地:“裴姑娘,仲承有一事相求,如若你不答应,我今日便长跪不起。” “陈兄,以我们交情,又何需如此?”裴南秧再次伸手去拉陈绍,可他却避开了裴南秧的手,依旧纹丝不动地跪在原地。 裴南秧眉头紧蹙,急声说道:“无论何事,我答应你便是,你快些起来。” 陈绍听到裴南秧的话,揖礼起身,指着桌边的座位,对裴南秧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裴南秧依言落座,不明所以地问道:“陈兄,到底出了什么事?” 陈绍面色凝重,沉声开口道:“十天前,徐祭酒被罢免之后,刑部尚书李洵就带人将国子监中的官员和贡生们重新挨个审问,但凡有谁的话存在一星半点的不周之处,便是一顿严刑逼供。一时之间,已是弄得国子监哀声遍野,不复半点学府的雅正清贵。然而,五天前,睿王突然亲临国子监,将李洵审问的卷宗重新翻阅了一遍,从其中挑出了几个贡生,说是证词有漏洞,让人把这些学生押过来审问。” 话及此处,陈绍面色一冷,怒声说道:“谁知他们将人押来之后,并不审问,开口就要贡生们认罪。其中拒不认罪的,直接被拖出殿外,杖刑二百,打得只剩最后一口气才肯罢手。有些贡生扛不住杖刑,不得已认罪画押后,睿王就立刻派人去他们家中查证。也是巧了,这些个贡生竟然都是朝廷大员的儿子,而且只要睿王派人去搜的,就都能找出与前太子案勾连的证据,已至于短短几天内,就有七名五品以上官员被革职抄家。” “这件事我也有所耳闻,”裴南秧眉心蹙拧,沉声道:“五天前皇后遭人刺杀,刺客虽未得手,却在现场留下了和国子监一案极为相似的字条。睿王定是觉得这两桩案件有所关联,才会对国子监的贡生们下此重手。” “有所关联?裴姑娘,你可知道,这七位被抄家的大人都是平日里与睿王政见不合的朝臣,其中有几位更是与九皇子交好,”陈绍冷笑一声,面孔上的愤慨溢于言表:“睿王这不是查案,这是在大开杀戒、排除异己!不仅如此,睿王现下仍在国子监内对我的学生们滥用刑罚,没有半分收手的意思。我只想问一句,这些学子何其无辜?!为什么连他们都要利用?都不放过?!” 裴南秧略一沉默,眼眸微垂道:“可是陈兄,纵使如此,我又能为你做些什么?” “你与睿王有婚约在身,是未来的睿王妃,你的话他多少要听几分,”陈绍一把抓住裴南秧的衣袖,眼眶急得通红:“我想请你去求求睿王,放过国子监的这些学子,也放过那些无端被牵连的朝臣!” “陈兄,不是我不帮你,只是我与睿王之间,除了这一纸婚约,再无其它情分,”裴南秧摇头苦笑道:“更何况,这朝堂之事,又岂是我能左右的。” “裴姑娘,仲承知道这件事是为难你了,但眼下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陈绍面色阴沉,眉宇间隐着怒意:“前日我为了此事进宫去面见圣上,但圣上却完全不顾学子们的死活,只说既然国子监是天子之学,那么贡生们就是天子之臣,又岂能容得有犯上作乱之人混杂其中。三言两语之间,就将我的请求驳了回去。” “有圣意在,睿王只会更加肆无忌惮,”裴南秧眼梢一掠,正容道:“他又如何会听得进我的劝说。” “裴姑娘,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仲承只想代天下学子,求你一试。” “可若是我没有劝说成功,你又当如何?” “若睿王不肯收手,我便冒死进谏,以我血肉之躯,护我大宁正统千秋。” 裴南秧定定看着陈绍的眼睛,良久,她叹了口气,缓缓说道:“好,我答应你。” 陈绍眉心一展,他站起身,对着裴南秧长鞠到地,沉声说道:“我来之前曾让人打听过,说是徐侧妃把一位皇后娘娘赐给睿王的外室夫人给打伤了,睿王此刻正在府中处理此事。然而,国子监那边李洵还在用刑逼供,实在不能再等,可否请裴姑娘……” “陈兄,我明白你的意思,”裴南秧截口说道:“我现在便去睿王府上寻他。” 陈绍再次躬身拜谢,叫来伙计结了账,与裴南秧一前一后走下了楼梯。二人尚未行出几步,便在大堂门口碰上了两位正要跨出大门的年轻公子。只见,其中个头较高的年轻公子身着暗纹玄色长袍,面容温和清净,赫然是那日在登科楼诗会拔得头筹的文十一。而另一位公子身形瘦削,五官也生得极为普通,唯独他的一双眼睛,乌黑晶亮,顾盼之间,尽是精明通透的模样。 “陈祭酒,裴……公子,”文十一看到两人,几乎是立刻拱手揖礼,颇为恭敬地说道:“晚生文十一有礼。” 裴南秧抬手还礼,寒暄道:“今日倒是赶巧,竟能在此处碰到文公子。” “十一今日得闲,和朋友来此叙叙旧,”文十一淡淡一笑,看向身侧的年轻公子道:“介绍一下,这位是陶致公子,平日里常在大宁和成汉两国间做些中药、丝茶生意,若是陈祭酒和裴公子喜欢的话,我可以让他给二位送点今年新上的枫露茶过去。” 陶致闻言唇角一勾,丛善如流地抱拳揖礼:“见过陈祭酒、裴公子。” 陈绍目光扫过陶致那身极其名贵的雨丝锦云鹤纹袍服,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朝着文十一冷冷说道::“文公子如今做了惠王府上的门客,结交的人物也大不相同了,只愿文公子莫要忘了自己的初心才是。” 文十一笑了笑,目光微凝,一字一句地说道:“不违道义,无愧己心,十一从不敢忘。” 陈绍微微挑眸,目光扫过文十一沉静的眉眼,淡声说道:“那便好。” 随后,他侧头对裴南秧道了句:“我们走吧。” 裴南秧点点头,朝着文十一和陶致抱拳拱手,转身随着陈绍往望江楼外走去。 第七十章 莺莺燕燕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由于睿王府本就在东城,离望江楼不过数里之遥,是以两人走了小半柱香的功夫,便来到了朱漆铜钉的王府大门前。 “我在那边等你消息,”陈绍指了指王府侧面的街巷,两手合持,曲身拜道:“烦劳裴姑娘了。” 裴南秧抬手虚扶,摇摇头道:“陈兄不必客气,南秧必当竭尽全力。” 说罢,她转身拾级而上,径直走到了守门的小厮面前。 小厮看到裴南秧,斜着眼上下打量了一番她的衣着,随后鼻孔朝天地开口问道:“你是何人?” 裴南秧眉间的嫌恶之色一闪而过,她压下心头的不郁,客客气气说道:“麻烦通报一下你家王爷,就说裴家小姐有事相求,望他抽空一见。” “切,我们家王爷是想见就能见的,还什么裴家小姐……”小厮嗤笑一声,然而猛然间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仔仔细细端详了一下裴南秧清秀的面容,大惊失色地道:“裴……裴……镇西将军府的裴小姐吗?” 裴南秧不置可否,只淡淡说道:“能帮我通报一声吗?” “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小厮狠狠扇了自己一个耳光,点头哈腰地将这位未来的王妃请进了睿王府,一边引路一边说道:“裴小姐来哪里还需要通报,我们家王爷欢喜还来不及呢。” 裴南秧闻言,忍不住在心中冷笑一声,面上仍是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小厮则一路唠唠叨叨地介绍着府中的景致,一路将裴南秧往正厅带去。 裴南秧跟着小厮绕过王府内的亭台楼阁和奇花烂漫,刚行到一座青石起座,飞檐画角的厅堂之前,就听见一阵女人的哭叫声传来:“王爷,绯儿当真是亲眼所见,不然定不会对薛孺人下此重手,王爷你不能只听信她的一面之词,就要惩罚绯儿……” “王爷,我真的没有偷拿徐侧妃的东西,我不过是想过去与徐侧妃聊聊家常,没成想院门竟然虚掩着,我这才伸手推门进了去……” “你撒谎!你这个贱蹄子……” 顿时,叫骂声此起披伏,吵得裴南秧一阵阵头疼。 而一旁的小厮似乎对眼前的场景早已见怪不怪,他朝裴南秧谄媚一笑道:“裴姑娘稍候片刻,我这就去禀告王爷。” 说着,他一溜烟地便往厅中跑去。片刻之后,大厅内女人的哭喊声蓦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小秧,你怎么来了?”很快,姜卓的脸便出现在了裴南秧的面前,他此刻满脸都是惊喜之色,若是让不知情的人瞧见了,或许真的会以为睿王对这位未来的王妃用情至深。 “我今日来此,是有要事寻你……” “好,我们进去说,别总站在外面,”姜卓忙不迭地将裴南秧请进了屋,末了转头对小厮吩咐道:“还不快去给裴姑娘泡一杯新上的枫露茶。” 小厮一听,连连应诺,疾步向偏厅跑去,生怕怠慢了这位未来的女主人。 而裴南秧却没有因为睿王的一番示好产生半分触动,相反,她一进大厅,就被两道热辣辣的视线盯得心烦,面色也不由自主地沉下了几分。 姜卓一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裴南秧的脸色,此时见她面色微沉,自以为她是看见了自己的女人们,略生妒意所致。 他心下不由暗喜,面上却不动声色地对着厅中的两个女人说道:“还不来见过裴姑娘。” 听到姜卓的话,两个女人快步上前,其中一个妆容明艳的女人抢先一步,无比热情地拉住裴南秧的手道:“姐姐,我叫徐绯儿,是睿王殿下的侧妃,以后姐姐有什么事,尽管找绯儿便是。” 裴南秧闻到徐绯儿身上那股甜得发腻的月麟花香味,不由目光一冷,不着痕迹地抽回了自己的手,神色淡淡地说道:“有劳徐侧妃了。” 徐绯儿见裴南秧一脸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面色不禁拉下了几分。一旁的薛孺人见状,勾唇一笑,走上前来,缓缓拜倒,声音清冽好听:“薛晴见过裴姑娘。” 裴南秧抬眼看去,就见薛晴穿着一身素色衣裙,瘦瘦弱弱的样子,但一双眼眸却明净入水,甚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毅。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做那偷鸡摸狗之事,想来必是那位徐侧妃要陷害于她。不过,这都是睿王府的家务事,又与她有何相干? “薛孺人有礼,”思及此处,裴南秧朝着薛晴颔首施礼,复又转头对着姜卓说道:“睿王殿下,今日南秧是有极为重要的事想同你商量,可否请你屏退左右?” 姜卓点点头,对着厅内的众人说道:“没听到吗,还不都给我退下。” 众人闻言,纷纷应诺,躬身往厅外退去,唯独徐绯儿在走出大门时回头看了眼裴南秧,眸中的怨毒之色溢于言表,但终究只能咬牙低眉,忍气吞声地走出了大厅。 第七十一章 此诺难为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待得所有人走了个干净,裴南秧转头看向姜卓,俯身拱手道:“南秧有一事相求,不知睿王殿下可否答应?” 睿王长眉一展,和声和气地笑道:“小秧何须如此见外,你的事便是本王的事,尽管说与本王便是。” “我来此处,是想求王爷放过国子监的那些学子,放过那些无辜受累的朝臣。” 一语落下,整个大厅内顿时鸦默雀静,静默如死。半晌,姜卓竭力缓和了几分阴沉的面色,蹙眉问道:“小秧,是谁让你来和我说这番话的?” “没有人让我来,我不过是去酒楼的时候听见了百姓们的议论罢了,”裴南秧清丽的眼眸定定凝视着姜卓,面色沉静地说道:“他们说,殿下借着查案之名排除异己,滥杀无辜,还在国子监中滥用私刑,妄造杀孽。我和殿下的感情虽不算亲厚,但毕竟有婚约在身,难免替殿下忧心,所以才冒然前来相劝。” 姜卓一听,目光微闪,状似颇不在意地说道:“我只是奉父皇之命,秉公办案罢了,又何谈排除异己,滥杀无辜?那些民间信口胡诌的风言风语,又如何能信。” “可我听他们说,殿下在短短几天内便处置了七名五品以上的官员,还逼死了什么通政司的刘大人,他们还说殿下还在国子监中对贡生们严刑拷打,一旦屈打成招就立刻去抄家拿办,一桩桩一件件,传得有鼻子有眼,倒不似随意攀咬污蔑的模样。” 闻言,姜卓没有矢口否认,他微一沉吟,目光冷冽地说道:“小秧,古往今来,每一个成王拜相之人都是踩着尸骨和鲜血一步步走过来的。我今日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为日后铺路。为我自己、也是在为你们裴家铺路。” “睿王殿下,这些道理南秧都懂。但是,人心如水,堵不如疏。为了一时之快,大肆诛杀异己,并不能改变朝中党派分立的局面,但却会因此寒了天下学子的心,寒了那些为国尽忠的大臣们的心,这样做到底值不值当,还请王爷三思。” “我并非不懂权衡的莽夫,今日出此下策,确是局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姜平唇角微沉,神色淡淡:“小秧,朝堂争斗、权术谋略都是男人的事,你一介闺阁女子,不必卷入其中。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只需相信我、依赖我便是。” 裴南秧微微扬眉,沉声说道:“所以殿下是不打算放过国子监的那些学生了?” 姜卓看向裴南秧,眼眸深深,语意森然地说道:“这件事,我自有分寸。” 虽然早就猜到会是如此结果,裴南秧还是忍不住低头讥诮一笑,随后抬眸说道:“既然殿下心中已有决断,南秧多说无益,还望殿下早日万事遂心,大业得成。南秧叨扰殿下已久,这便先行告退了。” 说罢,裴南秧盈盈下拜,不等姜卓开口相送,便头也不回地跨出了厅阁的大门。 大厅外,小厮端着一杯微微泛凉的枫露茶,正和一个穿着雨丝锦云袍服的男子低声交谈,见到裴南秧出来,急忙满脸堆笑道:“刚刚听说睿王殿下屏退了众人,所以没敢进去打扰,这枫露茶有点凉了,要不要小的再帮姑娘泡一杯?” “不必了,”裴南秧漠然回答,转头对着小厮身边的男人道:“陶公子,刚刚酒楼一别,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男人眉梢一挑,眼眸一弯,笑嘻嘻地拱手说道:“裴小姐,好巧。” “刚刚是文公子,现在又是睿王……”裴南秧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冷笑:“看来陶公子所谋甚远。” “裴姑娘所言差矣,”陶致唇角微勾,似笑非笑地说道:“文公子仅仅只是鄙人的旧友而已。” 说罢,他抱拳拱手,也不待人通报,转身就往厅堂内走去。 “这位陶公子和你家王爷很是相熟?”裴南秧看着陶致的背影,皱眉向小厮问道。 “这位陶公子是我家王爷之前在裕州认识的,据说十分富有,在治水患的时候帮我家王爷出过不少力,听说最近他又在京城这边开了好几家店铺,”小厮的眼睛里尽是艳羡之色:“他现在可是我们王爷面前的红人,整个睿王府就没有他去不了的地方。” 裕州认识的?那可是姜昀舅舅——卫侯的驻地,若是这个陶致真像小厮说的这般富裕,那在当地也必然是极有头脸的人物,很可能与卫侯也是相熟的。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投身于姜昀的麾下,反而成了睿王的座上宾,同时又和身为惠王门客的文十一是旧友。 隐隐约约之间,裴南秧似乎感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联系,但真要去深究,却又毫无踪迹可寻。 她低下头,沉吟片刻,让小厮带路出了睿王府,最后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拒绝了小厮安排马车送她回去的请求。 她顺着主街笔直往前走,绕了好大一圈路,才来到了陈绍所在的街巷。 陈绍此时正站在一面瓦墙的暗处,见到裴南秧,不由眼睛一亮,朝她招了招手。 裴南秧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拖着脚步,慢慢走到了陈绍面前。 “裴姑娘,睿王殿下怎么说?”陈绍见她走近,几乎是立刻出声问道,目光里全是期盼之色。 “他说……”裴南秧停顿了片刻,深吸了一口气,抬眸说道:“别的事都可以答应我,唯独国子监这件事不行。” 闻言,陈绍眼中的光亮在一瞬间被熄灭殆尽,嘴角慢慢浮出了一个冰冷至极的笑意。他抬起双手,朝裴南秧揖礼,声音平静地听不出半分波澜:“多谢裴姑娘今日出手相助,仲承定会铭记在心。” 说罢,他转过身,抬腿便往街道的另一头走去。 裴南秧想开口叫住他,却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她目光沉沉地看向男人的背影,只觉得他腰杆挺得很直,就像是那风霜洗礼后,永远屹立不倒的家国柱石。 第七十二章 昌德上书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一夜雨声凉到梦,万荷叶上送秋来。 翌日清晨,骤雨初歇。裴南秧推开雕花的木窗,看着水中的残荷和池边青石板铺成的小路,不知怎地,就想起了那日她与王珅冒着细雨,给阵亡将士送家书的情景。 犹记得,那日的长平天色很暗,青石板路面更是格外的潮湿清凉。放眼四望,雨落飞檐,轻染白墙,尽是另人怅惘难言的凄美荒凉。而如今,光阴易过,一晃眼已经是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她不由低下头,看向自己腰间系着的那块平安扣,笑得有几分悲凉。 过了片刻,她抬脚走近屋内的雕花架格,从第三层的中间取出了一只青釉酒壶,上面刻着北周蒲城独有的桑叶图样。 她抬手拔开了封着壶口的酒塞,顿时酒香四溢,犹如兰熏麝越,自成馨逸。然而,裴南秧却没有半分自饮自酌的意思,她拿着酒壶,来到窗边,手腕一弯,便将这价值千金的酒缓缓地、均匀地洒在了窗外,像是祭奠着某位逝去的故人。末了,她朝着天空轻轻一笑,喃喃说道:“你答应我的桑落酒已经送来了,可我答应你的事却还没有办到,如若有机会,我定会去北周……” 她的话音未落,就听得院子里传来一阵喧哗之声。裴南秧微微抬眉,将空了的酒壶放在桌上,转身推开了房间的大门。 大门甫一打开,冯梓瑶就冲进了房间,一把抓住了裴南秧的手,双眼通红,满面泪痕,惊慌失措地说道:“裴姐姐,怎么办?!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裴南秧见冯梓瑶这般模样,当即向站在不远处的秋菱扬了扬头,示意她退下,随后沉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仲承……陈绍他带着国子监的贡生们去宣武门了!” “什么?!” “他们拿着登闻鼓,跪在宣武门前向陛下请愿,说睿王和刑部尚书李洵枉顾朝纲,滥用刑罚,诛杀异己,残害重臣,破坏了国子监百年的规矩,破坏了大宁千年的法度,要求陛下停止在国子监用刑,还说要陛下重审最近那七位大人的谋逆案,”冯梓瑶带着哭腔说道:“他这般做,不是摆明了会得罪陛下,得罪二皇子,他还要不要命了?!” 裴南秧眉心紧蹙,不禁想起了昨日陈绍在望江楼中说的那句“若睿王不肯收手,我便冒死进谏,以我血肉之躯,护我大宁正统千秋。” 原来陈绍并非随口而至的慷慨陈词,而是早就想好了这鱼死网破的最后一击,昨日的出言相求不过是濒死前的最后一搏罢了。 “我们去宣武门。”裴南秧正容说道,拉过冯梓瑶的手,飞快地往府外跑去。 待得两人赶到宫城外的宣武门附近时,入眼的全是黑压压的人群,连接宣武门前长定广场和东城城区的昌德大街更是被围得水泄不通,粗粗一看,便有数千之众。 裴南秧拉着冯梓瑶,在人群里一阵推挤腾挪,好不容易才寻得一个能看清四周的位子。 透过人群的空隙,裴南秧一眼便发现了跪在长定广场之上的陈绍。只见他穿着国子监祭酒的朱红色山水纹官服,戴着四品官员的进贤冠,双手捧着一卷状书,正在高声念着什么。在他的身后,是几百个穿着国子监贡生服饰的少年,他们各个都很年轻,面孔上尽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决绝。 而在他们的对面,禁军统领萧胤正穿着盔甲,带着一队禁军列阵于宫城之前。待得陈绍读完了手中的那卷请愿书,萧胤上前几步,走到陈绍身边低声说道:“陈祭酒,击登闻鼓、递请愿书,往往都是未能陈情,便先定罪,你今日这般,又是何苦?不如趁陛下还未下令,趁早带着这些学子们离开,以免遭受皮肉之苦。” 陈绍抬头看了萧胤一眼,掀起嘴角,露出了一个极其冷淡的笑意。他摊开手中的卷轴,再次朗声念道:“在廷之臣,应奋勇不顾,以身任天下之重者,所谓社稷之臣也;然庸缪不才,忌疾贤能,动为身谋,不恤国计者,所谓社稷之贼也。今有刑部尚书李洵坏纲纪于前,睿王成阴谋于后,虐下取功、扰乱国政;赏及非义、刑及无辜;诛降戮服、贬正排贤;入轻为重、见杀加怒;狠戾自用、暗侮君亲。盖闻明主图危以制变,忠臣虑难以立权。故求陛下启贤用能,重察此案,正典刑,匡社稷,以安国之危,还太学百年清正,守大宁万世升平。” 陈绍语音一落,学生们顿时山呼请愿,敲击登闻鼓鸣冤,一时间,人潮涌动,沸声震天。一边围观的百姓中本就有不少推崇陈绍的读书人,在听到他的那篇沉博绝丽的请愿书后,不禁热血沸腾,纷纷加入了学子们的行列。不至片刻,便有上千人跪地请愿,人群顺着昌德大街一路向外,逶迤出数百米的距离。 就在此时,一阵马蹄声混着脚步声从长定广场的侧面传来。只见武定侯爷正骑着马,按辔疾驰而来。在他身后,纩骑营的上百名士兵身披战甲,整齐划一地向人群集中的地方急速行进。 见到军队这般阵仗,学子们不禁有些慌乱,请愿之声顿时轻了些许。但是,当他们看到跪在队列最前方,依旧在慷慨陈词的陈绍之时,心头的怯意不知为何在一瞬间淡去了不少,变得愈发的视死如归起来。 人群中的冯梓瑶见状,慌乱之色溢于言表,她两眼通红,急声问道:“裴姐姐,圣上调兵过来是要镇压这些学生吗,那他……会不会有事?” 裴南秧面色平静,摇了摇头道:“武定侯爷绝不是那种随随便便就会大开杀戒之人,你不必担心。” 似乎是应了她的话,纩骑营的士兵将长定广场四周围起来后,便再也没有了下一步的动作,只是安安静静地站着,仿佛是一座座铁甲铸成的雕像。 第七十三章 轻生为国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的请愿并没有丝毫减弱的意思,反而因为天成帝的坐视不理而愈演愈烈,最后连登闻鼓的鼓面都被群情激奋的太学生们敲了个粉碎。 就在事态逐渐朝着脱离控制的方向发展之时,皇宫的大门突然缓缓打开,一名内侍模样的人迈着碎步急急走了出来,来到萧胤身侧,附耳说了几句什么。 萧胤闻言,点了点头,沉下脸孔,朝陈绍的方向挥了挥手。 立时,十几名禁军领命上前,拔出佩刀,将陈绍团团围住。萧胤眉头紧蹙,上前一步,厉声说道:“陈祭酒,你们围堵宫门、结众聚首,胁迫天子,此举已于犯上作乱无异,你若现在带着这些太学生们退下,陛下就不再追究今日之事。” 陈绍听罢,抬头看向萧胤,一字一句地道:“如果非要说这些学子的请愿是在胁迫天子,那也是在以忠义胁迫圣上,又有何错?” 萧胤不着痕迹地摇了摇头,沉下面孔,高声喝道:“禁军听令,国子监学子结众聚首、犯上作乱,给我统统拿下!” 话音一落,学子们俱是一惊,不免群情激愤,指着萧胤叫骂起来。萧胤不为所动,右手一挥,禁军顿时冲入人群,对着学子们就是一阵拖拽追捕,有些学子试图反抗的,也被很快制服,扭住手臂往广场外拖去。 “萧统领,”武定侯爷看着乱成一片的昌德大街,不由皱眉说道:“学子上书,不过是为了陈情鸣冤,只要不闹出乱子,我们做做样子便好,你又何须如此?” “武定侯爷,”萧胤扭头朝着先前那名内侍离开的方向扬扬头,用极低的声音说道“刚刚那位许公公,是圣上身边的心腹,他来传圣上口谕,让我就地镇压这些学子,我又岂敢不从?” “圣上的口谕?”武定侯爷元朔浓眉一抬,叹了口气道:“没想到,圣上竟然……” 他的话还没说完,人群中突然传来了一声苍老的厉喝:“都给我住手!” 萧胤和武定侯爷同时抬头望去,就见一位已近古稀之年的老人从人群中缓步而出。只见,这位老人须发皆白,但精神矍铄依旧,两只深陷的眼睛深邃明亮,透出一种睿智与旷达。 “爷爷?”冯梓瑶看见老人,不由大吃一惊,脱口朝裴南秧说道:“他怎么会来这里?” 冯长龄?裴南秧眼波一转,眉峰不由淡淡蹙起。这位担任了两朝宰相、三代太子帝师的传奇人物,自从十一年前先太子姜平不幸罹难后,便在家中颐养天年,显少露面。可今日,他竟然出现在了这乱成一团的长定广场,还掺和进了学子上书的事中,简直让人匪夷所思。隐隐中,裴南秧忽然觉得,或许,今天的事情远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 萧胤和元朔显然也是吃了一惊,他们对望了一眼,无比恭敬地揖礼道:“见过冯阁老。” “萧统领和武定侯爷客气了,”冯长龄冷冷看向两人,淡声说道:“老朽已辞官多时,当不起两位如此大礼。只不过,老朽今日有一事实在不明——国子监学子击登闻鼓,上陈情书,本就符合我大宁律法,一无祸国乱政,二无动摇国本,有何不可?” “冯阁老,在朝为官,我自当听从陛下的命令,”萧胤上前几步,低声苦笑道:“我亦是身不由己。” 冯长龄听罢眸光一闪,刚要出言相讥,就被不远处的呼喝声打断:“都给我让让,这可是睿王殿下的车驾,我看你们谁敢拦?” 众人纷纷回头看去,就见一队由辎重车和马车组成的车队正停在在昌德大街的另一端,被密密麻麻的人群挡着无法前进。 其中,离人群最近的是一辆颇为华丽的马车,马车的车辕上此时正坐着一个方脸的小厮,他昂着头,大声呵斥道:“你们这群不懂礼法的竖子,竟敢聚在这里闹事,还挡着我们睿王府的路,是不要命了吗?” 国子监的学子们一听到睿王的名字,顿时群情激愤,纷纷向马车的方向聚集过来,将这路车队围得水泄不通。 一名领头的学子更是上前一步,对着那名小厮大声说道:“我们在此进言上书,就是因为睿王和刑部尚书李洵在国子监滥用私刑,残害无辜,通过诛戮之举迫使学子们认罪,置国家礼法纲常于不顾。若是今日睿王带人撤出国子监,不再严刑逼供我们这些学子,我们便立刻离开此地!” “你们想干什么?我们睿王查案做事,可都是受命于天子,你们现在是想造反吗?你们再不给我让开,我就回去禀告我家王爷,到时候你们这些国子监的竖子们一个都别想好过!” 听到小厮这般说辞,裴南秧的眉头不由紧紧皱起。因为,在眼前这种局面下,这些话无疑会将睿王彻底推到学子们和天下读书人的对立面,这不是在帮睿王,而是在害他啊。果然,学子们顿时被气得双眼通红,纷纷逼近睿王的车队,与对方斥责推搡起来。片刻后,也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动了手,众学子当即一拥而上,与睿王府的下人们扭打起来。 萧胤和武定侯爷元朔见状,几乎是同时看向冯长龄的脸色,犹豫了须臾,两人竟然均没有出声制止学子们的行为。禁军和纩骑营的士兵见自己的统领缄口不言,便也站在原地,任由学子们闹得不可开交。 “这是什么?!”突然,一声震惊至极的高呼声在人群中响起。 众人闻言纷纷伸长了脖子看去,就见睿王府的马车和辎重车已经被学子们推翻在地,大片白色流沙状的颗粒正从马车和辎重车的缝隙里向外淌出。 “天啊!这是盐啊!”“睿王这是在运私盐吗?!”“十一年前的宣怀太子不就是因为私盐才会落得那般下场,难道……” 听到学子们惊愕万分的议论,陈绍、冯长龄、萧胤、元朔匆匆拨开人群,走到睿王的车队旁边。只见,所有的车都已被愤怒的学子们推倒在地,洁白的盐从车内像沙子般地淌到地上,映着阳光,泛出极浅的金色。 “生产贩卖私盐,按我大宁律法,均是重罪中的重罪,”陈绍面色冷然,眼底几乎要喷出火来:“睿王若是染指其中,那当真是败法乱纪、戮下欺上了。” “陈祭酒,此事事关重大,在没有查清之前,还不能妄下定论,”冯长龄截过陈绍的话头,眼底微波流转,看向萧胤道:“萧统领,私盐一事非同小可,不如老夫和你一齐进宫去向陛下禀报此事,如何?”” “那便劳烦冯阁老了,”萧胤抱拳拱手,转身看向武定侯元朔道:“这里的事情就请侯爷帮忙善后了。” 元朔点点头,沉声道:“萧统领尽管放心,这边的事有我纩骑营负责,应该不会再出什么乱子。” 萧胤朝元朔道了句谢,撤了禁军,对冯长龄恭恭敬敬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冯长龄微微颔首,却并没有立刻前行。他转身走到了陈绍的面前,注视着这位意气风发、宁折不弯的年轻人,脑海中陡然划过了自己年少时的模样。他的目光变得沉静,声音温和却又坚定:“陈祭酒,你若是信我,便将这请愿书交于我转呈陛下。老朽已年近古稀,不怕陛下责罚降罪,一会到了殿上,一定会帮你们陈情力争,不让国子监的这些孩子们蒙受不白之冤,不让那些无辜的朝臣遭受莫须有的罪责。” 陈绍听完,目光一凝,把身子弯得极低,双手将请愿书平举过顶,递向冯长龄道:“冯阁老大恩,陈绍绝不敢忘。” 冯长龄从陈绍手中接过请愿书,拍了拍陈绍的肩头,低声说道:“轻生本为国,重气不关私,你做得比我好。” 说罢,他跨步如风,与萧胤一起走入了宫城的大门,完全没有半分老迈之色。 第七十四章 社稷之耻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当宫门在两人身后重重合上,元朔收回目光,对陈绍说道:“陈祭酒,既然冯阁老愿为你转交请愿书,不如你就先带这些学子们回去。等到明日早朝,我也会在圣上面前谏言,还学子们一个清白。” 陈绍点点头,抬手揖礼,刚要说点什么,便被长街尽头的一阵呼喊声打断:“南疆急报!南疆急报!” 武定侯爷眺目看去,就见纩骑营的营门副尉张晋正带着一名穿着铠甲的士兵策马而来。到了黑压压的人群附近,两人翻身下马,拨开众人,一路狂奔至武定侯爷的面前。 “张晋,这是怎么回事?!” “回侯爷的话,这位是随着宸王殿下出征南疆的将士,他有紧急战报要面见圣上,所以属下便带他来了宫城……” “战报为何不转送兵部,而是直接送来宫城?!” “回侯爷的话,时间紧迫,卑职已经来不及报送兵部转呈了”,那名士兵跪地抱拳,满面急色,高声说道:“宸王殿下率军刚至南境,公良将军便派人借迎接之机,试图行刺殿下。后来经过探查,翟越四皇子那日攻下大墉城,乃是和公良将军里外勾结所致。如今,宸王殿下已率军夺回大墉,列阵于崇川城外,只因殿下不敢擅自进攻西南都护府,不忍与西南守军对战,所以才让卑职赶回陈掖,请圣上定夺。” “什么?!公良峥通敌?!”元朔满脸惊讶,刚要再询问几句,就被学子们愤怒的声音淹没。 “本来一直以为公良峥是镇守南疆、为国杀敌的英雄,没想到竟然这种卖国求荣、置国家存亡和百姓生死于不顾的叛贼!”“公良氏不是睿王的母族吗?!”“可不是,睿王先是滥杀无辜,排除异己,后又染指私盐,现在他的母族竟然还通敌叛国!当真是社稷之耻啊!” 元朔见好不容易平息的事态又有渐起之势,面色一沉,对着人群喝道:“你们的请愿书已递交圣上,若是再有人结众聚首,纩骑营绝不轻饶!” 说罢,他眉梢一扬,朝地上跪着的那名士兵道:“你随我来。” 士兵闻言,几乎是立刻低头应诺,起身跟着元朔往宫城内走去。两人走出几步后,元朔顿住脚步,朝张晋吩咐道:“你留在这,若有人闹事,一律按军法论处。” “是!”张晋大声回道,挺直身板,转过身,目光炯炯地看向周围的人群,大有一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陈绍见状,立刻上前几步,吩咐国子监的贡生们回去等待冯阁老的消息。于是乎,半柱香后,长定广场和昌德大街的人群渐渐散了开去,这场轰轰烈烈、一波三折的伏阙上书也终于走到了尾声。 冯梓瑶见陈绍无事,长舒了一口气,转头要与裴南秧说话,却见她眉心紧锁,眼神凌厉清冷,全不似往日的温和模样。 冯梓瑶转念一想,出了这样的大事,裴南秧必是在为自己的未婚夫婿担心,于是她沉吟了须臾,斟字酌句地出言安慰道:“裴姐姐,你先不必担忧。睿王殿下的事还没查明,兴许这其中有什么误会也说不定。” 听到冯梓瑶的话,裴南秧回过神,提起嘴角,轻轻笑道:“误会与否,自有圣上定夺,我们还是不要妄议为好。今日也不早了,我们快些回府,免得家里人担心。” 冯梓瑶点点头,迈开脚步,和裴南秧一齐顺着昌德大街,往西城的方向走去。 “陈绍,字仲承,随州人也。四岁而孤,淹通群籍,能文章。弱冠之年,就学于广文馆,后师从礼部尚书姚迁,赐进士出身。永定二十一年,陈绍因随州战役之功,历任国子监司业、国子监祭酒之职。 时睿王姜卓奉天子之命查案,然其赏及非义、刑及无辜在前,排除异己、诛降戮服、贬正排贤在后,所涉官员甚广,朝野上下,怨声沸腾。绍遂率国子监贡生伏宣德门下上书曰:“在廷之臣,应奋勇不顾,以身任天下之重者,所谓社稷之臣也;然庸缪不才,忌疾贤能,动为身谋,不恤国计者,所谓社稷之贼也。”官民闻之,从者数万,喧呼震地,史称‘昌德上书’。” ——《宁书·陈绍列传·三十六卷》 第七十五章 红妆良缘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鸾鸣翠柳新开画,风和月丽添红妆。 永定二十一年九月初八一早,大宁武定侯府前便被京城的百姓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似乎生怕自己到得晚了,便错过了京城第一混世魔王——元小侯爷迎亲的一帧一画。 武定侯府的小厮们见状,喜气洋洋地拿出了几箩筐喜糖往人群中撒去,顿时引起了百姓们的一阵欢呼争抢。 随着时间的推移,一辆辆装饰华贵的马车先后在武定侯府门前停下,无数高官显贵往来不绝,让围观的百姓们看得目不暇接。 上午巳时,当天成帝的车辇到达之时,帝都百姓们的情绪更是达到了最高点。他们几乎是立刻密密麻麻跪了一地,俯身叩拜,山呼万岁。在一片朝拜声中,天成帝和贵妃霍氏下了马车,在两列禁军的护卫下,缓步走进了武定侯府的大门。 小半个时辰后,武定侯府东侧的花厅内,贵妃霍婉妍掩唇轻笑,朝着眉峰微蹙,坐立不安的景阳长公主道:“景阳姐姐,祥儿今日是娶亲,又不是出阁,你又何须如此愁眉不展、万般不舍?” “哪里是什么不舍?你们看看,这都什么时辰了,”景阳长公主一脸焦急之色,皱眉说道:“这小子都在房中磨蹭一个早上了,怎么还没收拾好?再拖下去可就要错过接亲的吉时了。” “长公主,只要孩子们能喜结连理,举案齐眉,其他的小事又有什么打紧,”霍芸叹了口气,看向一旁的裴南秧道:“倒是我们家小秧……” 听到自己的名字,裴南秧不禁一阵头疼。她刚想着要如何打断霍芸的话,就看见元祥被喜婆和小厮们簇拥着走进了花厅。 与往日大不相同,今日的元祥身穿大红色直襟锦袍,玄文云袖,金丝繁丽,头上的碧玉鎏金冠将他的长发高高束起,衬着他颀长的身姿和洁净明朗的面庞,倒是平添了几分小侯爷的高贵气质。 “风流潇洒美少年,皎如玉树临风前,”霍婉妍上下打量了一番元祥,笑眯眯地道:“看来我们祥儿对那位新娘子很是上心啊。” 元祥的厚脸皮猛地一红,别别扭扭说了句:“多谢舅妈。” 随后居然有几分地羞赧立在原地,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景阳长公主看得眉心一跳,抬高声音道:“还杵在这干什么?这都什么时辰了?你还不赶紧去吴尚书府上接人?” 元祥闻言,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立刻急匆匆地往门外走去,举手投足间,像极了一个傻乎乎的愣头青。 霍贵妃和霍芸见此情景,不由轻笑出声,景阳长公主则是一副又好气又好笑的模样,无奈地看着自家那个傻小子。 元祥一路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就在他要跨出府门之时,他缩回了脚,径直走到裴南秧的面前,挑着眉,别别扭扭地昂头问道:“本少爷今日这身如何?” 裴南秧难得见到元祥这副局促不安的模样,她强忍住笑,神情认真地说道:“嗯,你今日倒是算得上丰神俊朗。” 元祥闻言,顿时面色一喜,眉宇间尽是志得意满的神色。他一甩喜服的下摆,抬脚跨出了武定侯府的大门。随后,在围观百姓的欢呼中,元祥以一种自觉极其潇洒的姿势跃上了头戴红花的高状骏马,带着浩浩荡荡的六十多台聘礼,被士兵和家仆们簇拥着往户部尚书府邸的方向行去。 待得元祥的身影消失在街衢尽头,霍芸不禁出言叹道:“一转眼,元祥这孩子就成家立业了,不像我们家那两个,没有一个让人省心……尤其是小秧的这门婚事……” “哎呀,姐姐,大喜的日子说这些做什么,”霍婉妍急忙岔开霍芸的话,眼波一转,挽住霍芸和景阳长公主的胳臂道:“我天天闷在宫中,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不知两位姐姐可愿陪我去偏厅说说体己话?” 说罢,她笑嘻嘻地拖着两人便往前走,末了不忘回头对裴南秧眨眨眼睛道:“小秧,我看不少与你年龄相仿的小姐公子都在前厅等着开席,你不妨去那边看看。” 裴南秧一听,简直如获大赦,她不由眉开眼笑地道:“谨遵贵妃娘娘谕令。” 说罢,逃也似地往前厅的方向走去。 霍芸看着裴南秧的背影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这孩子……当真是一点也不着急。” “小秧的这桩婚事,还有很大变数,”景阳长公主目光微凝,出言安慰道:“你也别太焦心,说不好这最后的结局会比先前的赐婚更合你意。” 第七十六章 谁主风云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枝蔓蔚然,嫣云碧海,锦绸交错,绿树红妆。 裴南秧在摆脱了霍芸不间断的哀叹后,顺着武定侯府中的石径往前厅的方向走去。一路上,她与不少在府中闲逛的小姐公子们擦肩而过,零零星星听见他们的只言片语,似乎都在谈论发生在二皇子姜卓身上的几桩大事,而她的名字也会时不时地被众人提起。 在她第七次听见迎面走来的两位官家小姐说到姜卓和她的婚事,并提起了发生在她、元祥以及姜昀之间,那些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的爱恨纠葛时,她不由扶额轻叹,放弃了去往前厅的想法,转而向侯府西侧的花园走去。 碧树琼花,草木成林。裴南秧轻车熟路地漫步在占地极大的侯府花园中,七拐八弯地绕过几座假山,就来到了一片梧桐翠竹之前。在桐林竹枝的掩映之后,有一座极为隐蔽的凉亭,乃是她幼时来武定侯府的玩耍宝地。 她上前几步,刚想一个人去亭中闲坐片刻,却发现萧哲正穿着一身深蓝色织金锦长袍,靠着亭中的廊柱,有些随意地站立着。 她眉梢一挑,刚想上前说话,就看见穿着一袭暗纹锦袍的文十一缓步走进了那座小亭,正笑吟吟地朝着萧哲屈身拱手。 萧哲嘴角一扬,站直了身子,亦是一甩袍袖,揖礼下拜。眉宇间神采飞扬,恍惚又成为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名满京城的少年。 两人一拜终了,并肩而立,侧头低语,不知在交谈些什么。 裴南秧远远看着,不禁又是一阵讶异浮上心头。那日登科诗会,萧哲和文十一显然是一副初次见面的模样,之后文十一投身于惠王姜忱门下,成为了姜忱面前的红人,自是没有机会再与萧哲走得如此之近。那为何眼下两人竟似多年的好友一般,在此处相约交谈?莫非,萧哲和文十一在登科楼诗会前就已熟识?那么诗会之时,他们作戏夺魁的目的又是什么? 大约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文十一微微曲身,朝着萧哲拱手揖礼。在得到萧哲的还礼后,他转身出了凉亭,急步穿过园子东侧的拱门,很快便没了踪影。 裴南秧略一沉吟,从树荫后缓步走出,对着亭中的男人唤道:“萧哲哥哥。” 萧哲闻声瞳孔一缩,猛地抬头看去。在见到裴南秧后,他迅速放松了面色,轻轻笑道:“小秧怎么不去前厅等着新嫁娘,反而跑来了这里?” “萧哲哥哥不是也来了此地?”裴南秧俏眉微抬,行至萧哲身侧站定,似笑非笑地看向面前的男人。 “早些年常和你们来武定侯府嬉闹,对这院中的一花一木也算是熟悉。如今故地重游,难免想回忆一下从前那些吃喝打闹、无忧无虑的日子。” “所以,萧哲哥哥便邀请了那位文十一公子一同追忆往昔?” 萧哲听罢,目光微微一闪,沉默片刻道:“小秧,你刚刚都看见了。” “萧哲哥哥和那位文十一公子只怕早就认识了吧,我之前还在想,为何一直看不上舞文弄墨、吟诗作对的萧哲哥哥会去登科楼诗会上崭露头角,”裴南秧眼眸一扬,一字一句地说道:“眼下想来,你不过是要为文十一铺路,将他送到惠王的身边罢了。” 萧哲没有出言否认,只暗自垂下眼睑,让人看不清表情。 “萧哲哥哥,我记得你在登科楼诗会上曾经说过,大丈夫俯仰于世间,自当建立功业,以身侍国,投躯报明主,身死为国殇,”裴南秧眼眸微眯,冷冷说道:“我斗胆一问,萧哲哥哥想投的究竟是哪位明主?” 萧哲一愣,墨色的眸子中暗流翻滚,似是挣扎了许久之后,他终究是长叹一声,极淡地笑了笑,声音里尽是挥之不去的怆然:“有些选择不得不做,有些事情不求不行。小秧,你只需知道,你是若承的妹妹,便也是我的妹妹,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不会伤你半分。” 裴南秧静静看向萧哲的双眼,半晌低声问道:“近日二皇子的那些事,可有萧哲哥哥一份力?” “也没出什么力,不过是到那位新上任的国子监祭酒陈绍面前,讲了个前朝学子伏阙上书的故事罢了,”萧哲轻勾嘴角,温文笑道:“小秧,如果一切顺利,你和睿王这门婚事的结局说不定就能如你所愿。” “那便先行谢过萧哲哥哥了,”裴南秧眸光一亮,迟疑了须臾后缓缓问道:“这些事,我大哥他……知道吗?” 萧哲面色一怔,微微仰起头,眼神落在了很远的地方。他的目光似悲似喜,哑声苦笑道:“很多年前,我和若承一起出征西境之时,就曾经约定过,这一辈子只为大宁战疆场,不学权臣弄风云。可我,终究是食言了。” 言罢,萧哲收回目光,浅浅抬眸,有些恳求般地说道:“所以,今日之事,小秧就当全不知情可好?” 裴南秧在心底淡淡一叹,微提嘴角,朝着萧哲轻轻点了点头。 萧哲眉间的晦涩似在瞬间一扫而空,他俊朗的面孔上浮出了一个极淡的笑容,刚要说些什么,就被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和喜乐声打断。 “看来是元祥回来了,我们得快些去前厅观礼。”说完,萧哲怕裴南秧听不真切,又笑着指了指前厅的方向。裴南秧淡淡颔首,跟在萧哲身后,一同往喜堂的方向走去。 第七十七章 喜堂惊变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琴乐悠扬,高朋满堂。 在满屋的红绸锦色中,元祥与吴锦汐牵着同心结的两端,缓步朝着大厅正前方走去。 只见元祥一身大红喜服,玄纹金绣,脸孔上漾着明朗的笑意,一旁的吴锦汐虽然被盖头遮住了秀丽的容颜,但身段婀娜,举手投足间娉婷淡雅,在凤冠与流璎珞霞帔的映衬下更显光彩耀目。 裴南秧看着两人并肩而行的身影,不知为何,突然就想起了姜昀去南疆前对自己说的那句“待我回来,便向父皇请旨,求娶你好不好?” 一句奢望,两方入戏。 此时此地,望着眼前的一对璧人,她才恍然发现——有一些奢求无法克制,有一些旧念终究难清。 “一拜天地君亲!” 随着礼官的一声高喝,裴南秧猛地回过神来,就看见元祥和吴锦汐双双跪倒在地,朝着坐在厅堂上首的天成帝缓缓叩拜。 在天成帝淡笑颔首后,礼官再次高声说道:“二拜高堂!” 两位新人闻言,从地上起了身,朝着坐在天成帝下首的两家父母屈身下拜。景阳长公主见状,面带微笑地看向元祥,眼眶似乎还有些许湿润。一旁的武定侯爷却与景阳长公主截然不同,他眸色深沉地看着厅中,唇角微抿,竟有几分心事重重的模样。而另一边的户部尚书吴勇亦是一副喜怒难辨、不苟言笑的模样,与拿着手绢偷偷抹泪的尚书夫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夫妻对拜!” 伴随着礼官的高声唱喏,一对新人交拜完毕。元祥持着同心结,笑嘻嘻地看向站在自己对面的吴锦汐,咧开的嘴角尽是情难自禁的喜悦。 “礼成!恭送新娘新郎入洞房!” 随着礼官中气十足的高呼,元祥朝天成帝抬手揖礼,随后乐呵呵地伸出手,将吴锦汐的柔夷握入掌中,大步流星地朝着新房的方向走去。 看着元祥傻乎乎的模样,霍婉妍噗嗤一笑,轻转明眸道:“看来这吴家小姐是彻彻底底把我们祥儿给降住了。” “吴家小姐温婉隽秀,与祥儿确是佳配。”天成帝眼露慈爱之色,缓缓点头说道。 众人一听,立刻出言附和,恭贺之声一时间此起彼伏,响彻整个大厅。 吴勇闻言,起身走到大厅中央,躬身行礼道:“小女何德何能,当得陛下如此称赞。” “吴家小姐知书达理,温文清雅,吴爱卿不必过谦。” “既如此,允微臣代小女叩谢陛下盛赞!”吴勇说罢,一撩长袍下摆,朝着天成帝跪了下去。 “吴爱卿无需多礼,”天成帝微微一笑,抬手道:“平身吧。” 然而,吴勇却没有动,而是保持着跪拜的姿势,一言不发地匍匐在主座之下。 “怎么?吴爱卿还有事?”天成帝目光微凝,淡声说道。 吴勇顿了顿,抬头拱手,一向精明的眸子里竟染上了几分决绝:“回禀陛下,今日小女大婚,出嫁从夫,便与我尚书府再无半分瓜葛。此刻微臣所奏,若言行有失,均为微臣一人之过,还请陛下开恩,放过微臣的亲友家眷。” 听到吴勇的话,大厅之内陡然变得寂静无声,众宾客面面相觑,无声地交换着不明所以的眼神,粉饰着风雨欲来前的最后一丝升平。 裴南秧秀眉微蹙,心里却有种强烈的预感——先前萧哲说她和睿王的婚事另有转机,会不会就和眼前的这一幕息息相关?她几乎是立刻望向与自己隔着一桌的萧哲,只见他面色如常,目光状似无意般落在了九皇子姜忱和文十一落座的案几周围。 “今日是武定侯府和尚书府联姻的大日子,吴尚书有什么话不能等到明日早朝,非要在此处说不可?”天成帝目光一沉,轻启唇角冷冷说道。 “回陛下的话,微臣今日要奏之言,事关十一年前的太子旧案。由于年月已久,许多涉及的大人们已不在朝为官,今日微臣斗胆将他们请到了席间,便是想让他们知道当年旧案的真相。” 顶着天成帝冰凉彻骨的目光,吴勇面孔上的犹疑之色反而缓缓退去。他深吸一口气,从宽大的袖袍中掏出了一本书册,高举过头顶,一字一句地道:“请陛下过目!” 在一段长到窒息的沉默之后,天成帝绷着铁青的面容,声音冷硬地说道:“呈上来。” 随行的侍从听到吩咐,急忙上前接过书册,呈到了天成帝的手中。 吴勇垂下已经举到僵硬的双手,恭恭敬敬地缓声说道:“太初历丁酉年,西南七城大旱,微臣奉命携朝廷粮饷前去赈灾。然而,七城旱情严重,死伤人数过万,百姓易子而食,朝廷所拨粮款着实难解燃眉之急。于是,微臣立刻将灾情报与了远在京城的户部尚书纪子铭。” “但由于京城路途遥远,若等朝廷拨款的文书和物资到达,灾情恐怕早就难以控制。就在微臣看着饿殍遍地却束手无策之时,一名来自青州府的盐商许墉找到了我,捐出了三万两白银的赈灾款。其中,一万两是许墉自己的家私,另两万两白银是青州商人共同筹集所得。微臣拿到这三万两白银后,迅速处理了灾民的安置事宜,阻止了灾情的蔓延,是以等到户部下拨的银两到达,西南七城的赈灾救助很快就进入了尾声。事后,微臣感佩于青州商人的高义,上书一封,希望朝廷对许墉和青州的商人们进行嘉奖,可微臣万万没有想到,这封文书却成了他们的催命符。” “许墉?”听及此处,礼部尚书姚迁忍不住出言问道:“就是那个因为生产私盐被抄家处决的富商?” “正是,”吴勇声音滞涩,深吸了口气道:“赈灾结束后,微臣返京向圣上禀明西南七城情况,圣上听后对微臣大加赞许,当场授予了微臣户部尚书一职,并让微臣清点户部银款数额后上报朝廷,日后清清正正为官,不要再犯纪子铭和宣怀太子的错误。” “直到这一刻,微臣方知,纪子铭在前几日曾上书一封,直言宣怀太子屡次挪用国库钱款用于收买朝臣、扶持朋党,此次更是私自将部分赈灾钱款下拨至军队,用于培植自己在军中的势力。纪子铭在奏书中说,他任户部尚书多年,为虎作伥日久,如今见西南百姓受苦,实在于心难安,才站出来揭露太子的罪行。” “在这份奏书的后半段,纪子铭又言宣怀太子勾结商贾,通过倒卖私盐来聚敛钱财。同时,为了遮掩挪用国库银钱的行为,宣怀太子让这些赚取暴利的盐商积极响应朝廷号召,每逢赈灾修葺之事便捐款捐粮,以此谋取朝廷的嘉奖,让他们的子女提为贡生、入朝为官。末了,纪子铭还附上了多年来户部银款去向的账本以及倒卖私盐的商贾名单。而他自己,在送出这份奏书后,更是上吊自尽,以死谢罪。” “纪子铭助纣为虐、罪孽深重,当年陛下念他自首有功,免去了他株连九族的大罪,只将他的亲眷流放荒地,已经算是宽宥处理了,”吏部尚书沈敬冷笑一声,扬声说道:“吴尚书今日在此处讲这些人人皆知的陈年旧事,又是何意?!” 第七十八章 昔年旧案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厅上沈敬的话音将将落下,一直没有出声的右相韩昭眉头一皱,拉长语调道:“沈尚书,圣上都没有说话,你又何必咄咄逼人?” 韩昭此言一出,尚在观望的众人立刻会意,九皇子一派的朝臣们更是瞬间将心放到了肚子里,纷纷屏息凝神,期待着事态的发展。裴南秧下意识地朝九皇子的方向瞥了一眼,却发现坐在姜忱身后的文十一正面色阴沉地看向沈敬,完全不复往日云淡风轻的模样。 “沈大人不必着急,有些你知道的事情,在座的其他大人不一定清楚,”吴勇的目光扫过沈敬,声音平静地几乎没有情绪:“纪子铭伏罪自尽后,家中亲眷被判流放南疆。由于纪子铭与微臣在户部共事多年,微臣实在不忍看他的亲眷受苦,便托人带了点金银细软送去。然而,几日后,所托之人回来告诉我,纪子铭的家眷在去南疆的路上遇到了贼寇,悉数被屠,无一活口。” “虽然纪子铭一家死的蹊跷,可微臣不敢妄自猜测,只得将这件事置于脑后,不去多想。又过了几日,刑部按纪子铭留下的名单抓捕了一大批贩卖私盐的商贾,还搜出了几处私盐厂,从而坐实了宣怀太子挪用国库银钱,通过私盐赚取暴利的罪名。宣怀太子难辨清白,被压入天牢候审,而名单中那些涉案金额巨大的盐商,均被抄家斩首以儆效尤,”话及此处,吴勇的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可巧的是,在户部事后依照名单清点盐商们的抄家财产时,我竟然在上面看见了许墉和青州商贾们的名字。虽然不能全然记清,但我可以肯定,我赈灾时上书请求圣上嘉奖的那些青州商人几乎全在这张作奸犯科的名单上。” “沈大人,我倒是想问问,当年我按制将写有嘉奖名单的奏书报至吏部的司勋司,为何之后却石沉大海、未达圣听?又为何我奏书上提及的商贾名字大多出现在了涉案盐商的名单上?” “吴大人这话是何意?”沈敬重重地拍了一下身前的案几,一脸愤恨地说道:“司勋司每年上报的嘉奖名单少说也有百来封,我为何会独独拿出你的奏书?至于那个什么许墉,我与他素不相识,为何要加害于他?吴大人,你莫要在此处血口喷人!” “沈大人独独拿出我的奏书,只因为我上奏的这些商贾均来自于大宁的盐仓——青州府,”吴勇眸色一沉,目光攫住沈敬有些慌乱的双眼,冷冷说道:“其中这个许墉虽然与沈大人素不相识,但却是当地数一数二的大盐商,并且常年向朝廷捐款捐粮。众所周知,官盐和私盐的作坊本就难以分辨,只要有心陷害,说他倒卖私盐,赚取暴利后捐献银钱为太子铺路,不过是易于反掌之事。” “简直荒谬!”沈敬拂袖而出,走到大厅中央,朝天成帝跪拜道:“陛下!微臣执掌吏部以来,一直忠心耿耿,为朝廷任贤选能,从未有过半分逾制之举。可吴大人今日却拿一桩十一年前的旧案来污蔑微臣,要陷臣于不忠不义之地,还请陛下为微臣做主啊!” 天成帝听罢神色沉郁,面容也变得愈发阴冷。他并没有理会沈敬,而是翻动着手中的书册,半晌才缓缓说道:“吴勇,你继续说下去。” “是,陛下。纵使这些事情在微臣心里埋藏多年,但毕竟只是些捕风捉影的推测,所以从未向外人提起。可是,一个多月前,睿王殿下奉命去裕洲治理水患,微臣本想查看一下户部历年来的卷宗来核定赈灾钱款数额,却没想到在一箱卷宗的最下面发现了一本账本。” “这本账本里详尽记录了永定五年至永定十年间户部被挪用的各项钱款,还有各地盐商生产私盐的斤两以及上缴的钱款,条条状状,触目惊心,”吴勇眸色烈烈,提高声音说道:“在这本账本的最后一页,更是赫然盖着十一年前的户部大印。微臣仔仔细细看完了每笔钱款的去向,只觉得胆战心惊、如坐针毡。微臣本想立刻将此事上报陛下,但又怕像当年一样,平白冤枉了牵扯其中的大人们。所以,微臣便托大理寺卿洛大人对账本上提到的人和事先行探查了一番。” “洛衍,”天成帝面色铁青,声音中已经染上了一层怒意:“你查出什么来了?” 洛衍似乎早已料到天成帝会叫自己,他从容不迫地起了身,走到吴勇身旁跪下,揖礼禀报道:“回陛下,依照账本上的记录,户部被挪用的钱款都转到了一个名叫朱祀的人那里,经过多方探访,微臣找到了这个人,他的身份虽然只是个普通的富商,但他的妻子却有个显赫的姓氏——公良。” 此言一出,大厅中顿时一片哗然,众人齐齐瞪大了眼睛,尽是不敢相信的模样。 洛衍面色不变,声音平静却无情地继续说道:“为了查到当年的真相,微臣派人封锁了朱祀的府宅,断绝了他们向外传递消息的机会。在小施刑罚后,朱祀向微臣招认,当年皇后娘娘命纪子铭多次将户部钱款转到他的名下,随后再由他转至南疆抚远军处充作军费。至于各地盐商生产私盐所得,大多是皇后娘娘用来疏通朝中大臣的,其中流入吏部沈大人处的银钱是最多的,因为这些盐商大多需要吏部上报嘉奖,为他们的孩子谋一个入朝为官的机会。” “这些事不都是当年宣怀太子的罪状吗?!原来竟全都公良氏的做的?!”“公良峥贪墨朝廷钱款养兵在前,通敌叛国在后,简直是大逆不道!”“当年宣怀太子何等光风霁月,没想到竟被此等佞臣陷害,最终落得个以死明志的下场,当真令人唏嘘……” 一时间,惊异声、唏嘘声、唾骂声四下响起,九皇子一派的朝臣纷纷慷慨陈词,痛斥公良氏霍乱朝纲,而二皇子一派的朝臣个个噤若寒蝉,额头上冷汗直冒,生怕祸事一不小心就牵连到了自己身上。 “陛下,微臣冤枉啊!”沈敬跪伏在地,在一众谴责声中高呼道:“朱祀不过是一介草民,怎能仅凭他的一面之词,就要定臣下的罪,还请陛下明察!” “陛下,朱祀确有随意攀咬的可能,”洛衍闻言不慌不忙,从袖子里拿出一张薄薄的宣纸,神色平静地说道:“可是微臣按朱祀提供的名单去查处贩卖私盐的商贾时,发现这些盐商的孩子几乎都是由沈大人破格提为贡生后入朝为官的。怎么,沈大人是要说这也是巧合吗?” 沈敬面色惨白如死,汗滴顺着他的背脊不停地往下流,而他只是兀自跪着,将额头贴在了大厅中铺着红毯的石砖之上。 “不仅如此,朱祀的这张名单上并没有出现当年那批青州盐商的名字,”洛衍将手中的名单递给了天成帝的侍从,徐徐说道;“臣还特意向朱祀询问了青州盐商许墉的事,但朱祀却说他根本不认识许墉。可奇怪的是,纪子铭死前留下的那封奏书中,许墉通过私盐赚取的钱款可是商人中数一数二的,朱祀又如何会不识得?还是说,纪子铭那份奏书的内容乃是根据司勋司的嘉奖名单胡乱编造,专门用来陷害宣怀太子的?” 话及此处,十一年前的旧案真相已经呼之欲出,大厅中的众人惊异万分,不约而同地看向天成帝的脸色。 天成帝坐在高高的主位上,目光冷硬,俯视着匍匐在下首的男人,缓缓问道:“沈敬,你还有什么话说?” “微臣冤枉啊,”沈敬急得满脸通红,悲声喊道:“就算微臣与盐商有所来往,但微臣与宣怀太子并无仇怨,断没有伪造名单、嫁祸太子的必要啊,还望陛下三思啊!” “沈大人此话差矣,”洛衍挺直了身子,直直迎上天成帝的目光,拱手说道:“宣怀太子当年心系西南七省灾情,亲自至户部督查赈灾款项等事宜,不想却发现户部的账目存在问题,于是太子便让大理寺暗中探访。微臣当时还是大理寺少卿,奉卿正之命暗中探访,发现户部钱款的去向与一个盐商有关,而这个盐商与沈大人多有往来,便去沈大人处问询了几句。可没想到,隔了不到两日,户部尚书纪子铭就自尽谢罪,还将户部钱款和私盐一事全数推到了太子头上……” “微臣不知啊!这都是巧合啊陛下!”沈敬闻言,将头在地上磕得砰砰直响,一遍又一遍唤道:“微臣冤枉,微臣冤枉……” 见到场面着实难以收拾,一直没有开口的冯长龄突然从案几后站起身,走到大厅正中,揖礼下拜道,“陛下,今日吴大人、洛大人所奏,事涉十一年前的宣怀太子旧案,个中纠葛绝非三言两语、口舌之争能够道清。此案时日已久、牵连甚广,王公贵戚亦涉足其中,若有错判,着实难平朝纲、难安民心。故臣斗胆恳请陛下,着三司会审此案,还当年真相、还逝者清白。” “冯阁老所言甚是,”韩昭一甩袍袖,缓步行至冯长龄身侧跪倒,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今日两位大人所奏若查明属实,沈尚书等人便是陷害皇子、霍乱朝纲的大罪,臣恳请陛下集三司之力,彻查此案。” 见此情状,大厅中的大臣们纷纷起身请旨,不过瞬间的功夫就跪倒了一片。 天成帝的目光冷冷扫过堂上的大臣,最后在惠王姜忱的地方停留了须臾,一字一句地说道:“着大理寺、刑部、都察院彻查宣怀太子旧案,一旦查有实据,无论高低贵贱,立刻将涉案之人押解候审。” 说罢,天成帝从座位上起了身,步履沉重地缓缓走下台阶,目光从姜忱、冯长龄、洛衍、吴勇、沈敬的脸上扫视而过,最终落在了门外遥远的天际。 第七十九章 沉冤昭雪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厅堂中的人纷纷低着头不敢出声,只有贵妃霍婉妍有些不知所措地行至天成帝身侧,小心翼翼地轻声唤道:“圣上……” 天成帝回过神,低头看了看跪在自己脚边的洛衍,声音染上了些许疲惫:“洛爱卿,此次三司会审,便交由你全权负责。至于皇后那边,若查出与此案有所关联,不必提审,直接将证据交于寡人便是。” “微臣领旨,”洛衍叩首领命,迟疑了须臾后开口说道:“臣还有一事容禀,前几日国子监学子至昌德大街上书之时,睿王殿下贩卖私盐一事败露,臣已将涉事的商贾关入天牢详加审问,但不知睿王这边微臣要如何……” “睿王如今已被寡人禁足在府,洛爱卿直接入府审问便是,也不必大费周章地将他押至天牢了。” “臣遵旨。” 天成帝极淡地“嗯”了一声,转身携过霍婉妍的手,对一旁的内侍吩咐道:“回宫。” 内侍急忙高声唱喏,簇拥着天成帝往前走去。众人则是立刻让开了一条道,跪伏在地反复高呼着“吾皇万岁”,直至天成帝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在一阵极其短暂的静默后,武定侯元朔第一个起了身,随即扶起了身侧的景阳长公主。厅中的其他人见状,纷纷站了起来,不自觉地看向兀自跪着的吏部尚书沈敬。 “吴尚书、沈尚书,”洛衍抢先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气氛,声音低沉平缓地说道:“下官奉陛下之命主理先太子案,兹事体大,还要麻烦二位大人随我去一趟大理寺,详述一下当年的案情。” “一切听凭洛寺卿安排。”吴勇抬手揖礼,随后朝着武定侯爷和景阳长公主的方向一鞠到地。而他的夫人早已哭花了眼,此刻迫不及待地想要上前,却被景阳长公主一把拉住,轻轻摇了摇头。 洛衍朝吴勇微微颔首,随后转头看向了兀自跪伏在地上的沈敬,挑眉说道:“沈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想必是姚大人跪的时间太久,一时难以起身,”一直不动声色的惠王姜忱突然撇过头,朝着身后的年轻男子缓缓说道:“十一,你去扶一下姚大人。” “是,殿下。”文十一低头应诺,行至沈敬身边,一把搀住他的胳臂,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可沈敬就像被人抽去了骨头一般,软软地就要往地上瘫去。 “砚清,你送沈大人去一趟大理寺,”韩昭见状微皱眉头,对着自己的儿子说道:“此案事关重大,千万别让沈大人磕着伤着。” “是,父亲,”韩砚清跨过案几,扶住沈敬另一边的胳臂,冷冷说道:“今日元小侯爷大婚,人多眼杂,我特意安排了一队巡检司的人马在府外巡逻,眼下用来护送沈大人去往大理寺,再合适不过。” “那就劳烦韩巡检了,”洛衍朝韩砚清点点头,随即上前几步,向着武定侯元朔和景阳长公主拱手下拜:“今日事出突然,下官在此处拿人,搅了元小侯爷的大婚,下次若有机会,一定上门负荆请罪。” “洛大人言重了,跟家国大事比起来,小儿的婚事又算得了什么,”元朔神情温和,沉声说道:“只望洛大人早日查清真相,还逝者清白,还大宁清明。” “下官必定不负所托。”洛衍后退一步,抬起双手,向着元朔长揖到地,随后转身敛眉道:“吴大人、沈大人,请吧。” 待得洛衍一行人走出礼堂,元朔抬起手,朝四周宾客抱拳说道:“今日犬子大婚,承蒙各位亲友看在我和景阳的薄面上不吝前来,却未曾想到竟逢此变故,白白扫了各位的兴致。然而事关重大,牵连甚广,在场的各位大人们若是要忙公务,竟可先行离去,他日另行把酒言欢。若是各位亲友故旧想留下来喝酒叙旧,我武定侯府也必解衣推食、倒屣以待。” 元朔的话音刚落,惠王姜忱便起了身,径直走到他和景阳长公主的面前,满脸惋惜自责地说道:“姑姑,姑丈,二哥近日被禁足在府,父皇便让我暂时代管户部、兵部事宜,可没想到眼下竟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小侄实在是难辞其咎,恐怕要先行一步去处理一二。为此怠慢了元祥表弟的婚礼,还请姑姑、姑丈不要怪罪。” “忱儿言重了,自是公务要紧,”景阳长公主极淡地一笑,温言道:“何况祥儿的大礼已成,此刻离开又怎么算得上怠慢。” “多谢姑姑、姑丈体恤,那小侄先行告退了。”姜忱感激地一笑,抬手行礼后退出了大厅。 见姜忱离开,厅内的众人轮番起身向元朔辞行,其中二皇子一派的朝臣早已坐立难安,纷纷起身告辞,片刻之间便走了个干净。 看着大厅内稀稀疏疏的宾客,景阳长公主和元朔面色不变,笑容满面地招呼着剩下的宾客们用膳。随后,景阳更是挽着吴勇夫人的手,走到每一桌宾客前祝酒,举手投足间尽显皇家公主的沉稳端庄。吴勇的夫人一开始还是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但似乎逐渐被长公主的处变不乱所感染,也挺直了背脊,愈发的从容不迫起来。 等到景阳长公主走到霍芸和裴南秧所在的案几之时,她绽开了一个颇为明丽的笑容,从一旁小厮的手上拿过酒壶,上前几步,借着给她们倒酒的契机压低声音说道:“刚刚厅上出事的时候,我见祥儿正好走到门口,如今却不见了踪影。小秧,你帮我去劝劝他,就说今日是他大婚,只要堂上还有宾客在,他就该过来招待客人,全了武定侯府的礼数。” 裴南秧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同霍芸一齐与长公主交杯换盏后,寻了个没人注意的当口,悄悄走出了厅堂。 第八十章 恩义难忘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裴南秧顺着侯府中的步道一路前行,步履不停地穿过一片片琼花碧树,来到了先前与萧哲交谈的凉亭。果不其然,一身大红喜服的元祥正坐在亭子前的台阶上,耷拉着头,右手不停地拔着地上的小草,拔起、掷出、又拔起、又掷出,就算隔着数里的距离,也能感受到他不郁的气息。 裴南秧走上前,低头看向元祥,斟酌着字句开口道:“元祥,你……” “为什么?”元祥抬起头,径直打断了裴南秧的话:“为何偏偏是今日?为何偏偏要在这婚宴之上?” “因为,对于吴尚书来说,这是最好的时机,”裴南秧神色沉静,徐徐说道:“这么多年陛下对宣怀太子的旧案讳莫如深,先前国子监的那场风波,陛下的态度是什么?不是去追查太子旧案,而是不惜一切代价要抓出那个散播诗句的逆贼,最后闹得众学子伏阙上书才勉强收场。是以,吴尚书所奏所禀,换作其他任何一个场合,陛下都不愿听、也不会听。而今日,厅堂之上有陛下敬重的长姐和恩师,又是你大婚的日子,无论如何陛下也不能把你的岳父当场拖出喜堂,所以吴尚书也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可他有想过锦汐的感受吗?”元祥瞪着眼睛,怒声说道:“还有我爹,显是早已知道吴尚书要在我大婚之时上奏,可他事先却半句都没跟我商量过,难道在他心中,我这个儿子还没有一桩十一年前的旧案重要吗?!” “我们小侯爷自然是最重要的,”一个清越的声音突然从两人身后响起,裴南秧转过头,就看见萧哲缓步走上前,撩起锦袍的下摆,颇为随意地坐在了元祥身旁的台阶上,温声说道:“只不过,那桩旧案对于武定侯爷和吴尚书来说,早已是横亘心口多年的一道伤疤。” “伤疤?”元祥长眉挑起,不明所以地看向萧哲。 萧哲轻叹了口气,垂眸说道:“你们不知道,吴尚书年幼时爹娘早逝,家道中落,常在街头靠贩卖诗文为生,是那个畏罪自杀的前户部尚书纪子铭无意间发现了他的才华,供他吃穿用度,一路扶持提携,才有了他的今天。而你的父亲武定侯爷,曾经是卫家的家臣,卫家的老侯爷见他聪明伶俐,便从小将他当亲儿子一样抚养,是以你的父亲与现在的卫侯、早逝的卫皇后更是情若兄妹,据说卫皇后临死前,还曾托武定侯爷多多照拂年幼的太子。” “然而十一年前的那场旧案,纪子铭伏罪自尽后,一家老小在流放途中尽数被屠;另一边三司会审尚未定罪,就传出了宣怀太子在天牢中自缢而亡的消息。那时候,你的父亲眼睁睁看着太子枉死狱中却束手无策,而吴尚书明知有冤,却没有半分开口辩驳的机会,甚至连恩人的家眷也没有保住。一个有负故人之托,一个有背恩人之义,元祥,你倒是说说,若换作是你,又当如何?” 元祥沉默了片刻,低下头,一脸垂眉丧气的样子:“我只是……答应过锦汐,要给她一个盛大的婚礼,可如今却闹成了这般模样,我……” “元祥,你若是真的心疼吴小姐,就应该好好办完今日的婚宴,然后告诉她礼堂上所发生的一切,陪她度过眼前这个难关,为她遮风挡雨,而不是在这里耍小侯爷的性子。”萧哲肃了面容,凝眸看向元祥,沉声说道。 元祥眼睫微微一颤,别扭地摆弄着自己的手指,翁声翁气地说道:“知道了,萧哲哥哥。” 闻言,萧哲轻勾嘴角,像小时候一样拍了拍元祥的肩,笑嘻嘻地说道:“刚刚我从喜堂出来的时候,长公主和武定侯爷正一桌桌地向宾客们敬酒,你这个俊朗非凡的新郎官打算什么时候去喜堂上露露脸?” 元祥几乎是立刻起了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竟有些不好意思地瞟了瞟裴南秧,状似无意地说道:“我这就去。” 说罢,他大步流星地走下台阶,一个劲儿往前走,生怕谁追上他一样。 看见脸皮厚若城墙的元小侯爷难得害羞的模样,裴南秧轻笑出声,对萧哲说道:“还是你有办法,全陈掖最难搞的两个刺头,一个刀枪不入的裴小将军,一个油盐不浸的元小侯爷,都被你制得服服帖帖。” 萧哲忍俊不禁,呵呵笑道:“你竟敢这般说你大哥,看来若承平日里对你还是太过宽厚了。” 裴南秧翻了个白眼,撇撇嘴道:“也只有你能忍我哥那个冷脸暴脾气,诶,不说他了,我们还是赶紧回喜堂那边去吧。” “嗯。”萧哲眉目含笑,点头应声,和裴南秧一齐往侯府花园外走去。 待得两人行至喜堂外时,突然一个清冽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小秧、阿哲!” 两人双双回头看去,就见裴若承穿着一身浅灰色银丝曲裾深衣,正顺着喜堂前的台阶疾步而来。 “大哥,你今日这般早便散值了?”裴南秧长眉一扬,瞪大眼睛问道。 “今日元祥大婚,我处理完营内的事务就立刻赶了过来,”裴若承眉心紧锁,出言问道:“可我刚刚经过通济街的时候,看见洛衍、韩砚清带着沈尚书和吴尚书往大理寺的方向去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有这堂上的宾客,怎会只有这寥寥数人?” “此事说来话长,”萧哲朝喜堂内望了一眼,敛眉说道:“若承,你先去敬酒拜贺,其他的事情我一会与你慢慢说来。” 裴若承眸色微肃,轻轻点了点头,举步往厅堂内走去。 “萧哲哥哥,你不进去了?”裴南秧见萧哲立在原地,没有半分要进喜堂的意思,忍不住抬头问道。 “里面说话不太方便,我在这边等若承出来,将方才的事情说与他听。” “那我陪你一起等吧,”裴南秧站在萧哲身侧,目光看向遥远未知的天际,片刻之后,终是有些惴惴地问道:“萧哲哥哥,你说,眼下我和睿王的这纸婚约会当如何?” “我看是成不了了,”萧哲俊眉一挑,随后眨巴眨巴眼睛,笑眯眯地问道:“不过小秧这样问,多半是有意中人了,不知是哪家的公子?” 裴南秧嘴角一抽,翻了个白眼,板着脸说道:“没有的事。” “啧啧啧,看你这个故作镇定的表情,”萧哲眼眸一亮,促狭的笑容顿时堆了满脸:“嗯,让我猜猜,是韩家那小子?我之前听若承说,你们在灵泉寺的时候,眉来眼去的……” “呸,我大哥说的话,也就你信。” “那就是冯越?我之前听元祥说你在皇后的寿宴上与他交杯换盏,颇有好感……” 裴南秧眼角直跳,冷笑道:“元祥这厮之前还说我对陈司业暗送秋波呢,你也信?” “为何不信?”萧哲装作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颇为惊异地道:“没想到小秧竟然喜欢奋藻翰墨的读书人,那你表哥霍彦也算一个,要不要考虑考虑?” 裴南秧面色一黑,忍不住伸手成拳,朝萧哲打去。 第八十一章 落子无悔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萧哲哈哈一笑,沉肩就要躲避,却听见身后突然传来一个不轻不重的咳嗽声。他扭头看去,只见冯长龄正笑意盈盈地站在他们身后。 “冯阁老。”萧哲急忙站直了身子,恭恭敬敬地朝着冯长龄拱手下拜。 裴南秧一愣,赶紧收回了自己的手,亦是曲身行礼道:“见过冯阁老。” “不必多礼,”冯长龄扬着一脸温和的笑意,上前几步,看了看萧哲又看了看裴南秧,颇为感叹地说道:“时间过得真快,记得当年我在给先太子当太傅的时候,宸王殿下经常带着你们几个小萝卜头来东宫要吃要喝,胡作非为。没想到一晃眼,已经是十多年的光阴,你们都已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而我也是个垂暮的老人了。” “冯阁老康健矍铄,风采一如当年,又何谈垂暮二字?”萧哲轻轻一笑,接口说道。 “几年不见,萧公子变了许多,”冯长龄眼中掠过淡淡的笑意,凝眸说道:“很多年前东亭书院学子比试,你和裴小将军论辩之时,年少意气,洒脱肆意,全然不似如今沉稳持重的模样。” “这么多年过去了,自是与年少之时不同,”忆起往事,萧哲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生动起来,他轻轻笑道:“不过说起那场比试,先前的几个科目我和若承一直不分伯仲,多亏了冯阁老在最后的论辩中把头名给了我,不然我也没机会在裴小将军面前嘚瑟个大半年。” “那萧公子可知,老夫为何将头名给予你吗?” “愿闻其详。” “不知萧公子记不记得,老夫当时问过你们一个问题,若是君王失德,枉顾纲纪伦常,你们会如何做?” “自然记得,”萧哲提起嘴角,轻声说道:“黑白生死,本是无常之变,择明主、尽人事,落子无悔,踏雪封疆。” 冯长龄点点头,拍了拍萧哲的肩膀,与他定定而视:“择明主、尽人事,若已落子,便不要后悔犹疑。老夫当年将头名给了你,如今亦是和你一般,落子无悔。” 萧哲一愣,眸光微微晃动,片刻后他后退一步,揖礼到地:“多谢冯阁老赐教。” “好说好说,”冯阁老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上前虚扶一把,呵呵笑道:“你那一手八体书,写得极是好看,以后来府上,别总是找冯越那个不成器的小崽子胡闹,有空的话多来陪老夫下下棋,解解闷。” 说罢,冯长龄转身往喜堂内走去,几步之后,他突然回过头,眼珠子朝裴南秧的方向转了转,笑言道:“对了,建功立业固然重要,儿女私情却也耽误不得。眼下睿王和裴小姐的婚约多半是不成了,年轻人,你得抓紧机会踏雪封疆啊。” 闻言,萧哲和裴南秧俱是一愣,冯长龄却露出了个貌似看破一切的笑容,迈着为老不尊的步伐,施施然进厅去了。 “冯阁老的话是什么意思?”待冯阁老离开视线,裴南秧抬起头,一瞬不瞬地看着萧哲问道。 “大概是觉着我们有私情吧。”萧哲咧开嘴角,乐呵呵地说道。 裴南秧面色一黑,揉了揉剧烈跳动的太阳穴,无力地说道:“我要是和你算是有私情,你和我大哥恐怕就是情深似海了。” 萧哲一听,顿时满脸讶异,摆出了一副“你怎么知道”的模样。 裴南秧无奈地摇摇头,正了神色问道:“冯阁老说的八体书和落子无悔是什么意思?” 萧哲沉吟须臾,将声音压得极低道:“昌德上书之前,我借着去找冯越喝酒吟诗的机会,偷偷放了封信到冯阁老的房中,信上的字用得是平时不太写的八体书,没想到还是被他猜了出来。” “你的信上写了什么?” “我在信上说,如果想为宣怀太子翻案,便请他隔日去宣武门一观,助上书的学子们一臂之力,不日间必有惊喜相侯。” “你们怕是早已知道了公良峥通敌的事吧,所以派人在国子监散播壁书,给姜昀博得了去南疆的借口;随后利用陈绍伏阙上书,在天下人面前揭露了二皇子贩卖私盐和公良氏通敌的大罪;最后又让吴尚书在喜堂上翻案为先太子平反,桩桩件件,布局精巧、算无遗漏,”裴南秧目光湛然地看向萧哲,挑眉问道:“可我不明白的是,那日睿王府上运送私盐的马车怎就会如你们所愿般出现在昌德大街?” 萧哲轻轻一笑,凑近裴南秧的耳边,刚要说话,就听得裴若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们两个在做什么?” 两人一惊,回头看去,就见裴若承眉头蹙得死紧,目光探究地在两人身上逡巡。 萧哲眼眸一弯,温和的笑意尽染唇角:“若承是嫉妒我与小秧这般亲近还是妒忌小秧与我这般亲厚呢?” “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喜欢这般胡言乱语,没点长进,”裴若承硬声硬气地呵斥道,冷毅的神色却渐渐收敛,最终化作淡淡的扬眉:“你不是说要将殿上发生的事情说与我听吗?” “这些年我自是没有裴小将军有长进,”萧哲垂下眼睑,有些落寞地说道:“毕竟你如今名满天下,而我……” 看见萧哲的样子,裴若承面色微微有些慌乱,他急忙上前一步,拉住萧哲的衣袖,截口说道:“阿哲,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裴若承的话音未落,萧哲突然轻笑出声,他抬起头,脸上全无一点悲戚之色:“若承,你不会当真了吧,我逗你玩的。来来来,我们找个僻静的地方,讲讲刚刚发生的事。” 萧哲一面说着,一面吊儿郎当地将手臂搭在裴若承的肩上,笑嘻嘻地引着裴若承往后院走去。 裴若承被萧哲犹如翻书般的变脸击得措手不及,他愣了须臾,板起面孔对裴南秧说道:“我和阿哲有事要谈,你去厅上陪着母亲,若是武定侯爷和长公主那边碰到什么要帮衬的,你就……” “裴小将军,小秧这么懂事,哪里还需要你教,走了走了!”萧哲连声催促道,朝裴南秧眨了眨眼,拖着裴若承便要离开。 裴若承一脸无奈,但还是任由萧哲拉着自己往前走去。裴南秧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不由在心里给萧哲默默鼓起了掌。果然,不管过去了多久,不管是蹈机握杼还是皮里阳秋,能制住裴小将军的从来都只有萧哲一人。 她唇角微勾,回头看向喜堂,就见满屋的红绸锦色中,元祥正满脸堆着笑容,与屋内的宾客们推杯换盏,全不似平日里飞扬跋扈的模样,倒是难得有了几分小侯爷的谦和从容。 朝飞暮走、鸿飞霜降。有人从年少轻狂到持权合变,有人从懵懂无知到顺俗浮沉,有人从少不经事到掀天斡地,不知不觉中,曾经孩童的他们,早已长成了大人的模样。 第八十二章 登高跌重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日暖烟和、碧苔红叶。 伴随着一阵金属相交的声音,大宁镇西将军府后院中的两个身影一触即分,双双后退几步,堪堪站稳了脚步。 其中,站在西侧的少女颇为得意地一挑眉毛,在一个漂亮的收剑入鞘后,拱手朝着对面的男人笑道:“大哥,承让了。” 站在院子东侧的男人旋身收势,难得点点头,淡淡说道:“确是长进了不少。” “那可不,毕竟又去战场上历练了一回,当然……”少女话音未落,便接到男子的一记怒视,她急忙缩了缩脑袋,从一旁的石桌上拿起一个黄橙橙的橘子,讨好般地递了过去。 男人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在石桌边的凳子上坐下,一边剥着橘子一边说道:“前几天收到父亲的信,信上说再过七八天,他便要从义阳回来了。” “什么?”裴南秧眼睛一亮,急吼吼地问道:“爹要回来了?今年怎会这般早?” “这还不是多亏了你和睿王的那纸赐婚”,裴若承的唇角浮起一丝冷笑:“因为临近年关,所以陛下准了父亲三个月的假,让他回来观礼过节。虽说如今这桩婚事已然作罢,但三个月的休戚已是朱笔御批,不会再改了。” “那看来还要多谢陛下的赐婚了,”裴南秧神采飞扬,心情大好地说道:“爹爹已经两年没有回家过年了,今年我一定找他多要点祟钱,把之前几年缺的都赚回来。” “呵,”裴若承轻晒一声,拉着脸说道:“多大年纪了,还尽想着祟钱。你看看人家元祥,跟你一般大,都要当爹了。” “元祥当真是男中豪杰,”裴南秧有些感叹地摇摇头道:“这才不足一月的功夫,锦汐就已经怀上了孩子。不过说起这事,也不知道吴尚书现在怎么样了?” “宣怀太子的那桩旧案昨日已经结案了,吴尚书所奏句句属实,自是无甚大碍,不日便会官复原职,”裴若承眉心微蹙,沉声说道:“倒是皇后和睿王那边,如今怕是风声鹤唳、朝不保夕了。圣上眼下还只是将皇后和睿王禁足,说是要等公良峥被押解回京后一并定罪,不过算算日子,也就是这十来天的事了。” “皇后利用纪子铭之死诬陷太子,事后却杀其全家灭口;同时勾结沈敬买卖官职、培植朋党,还白白冤死了一心为国的青州商人,这么多人命再加上私盐案和公良氏叛国的大罪,只怕就是圣上想保,也已无力回天了。” 裴若承点点头,淡淡说道:“确实如此,如今史部尚书沈敬已被抄家斩首,涉及太子旧案的朝臣们也多被革职查问,其中公良氏的门人、旁支牵扯甚众,皆已悉数获罪。眼见一个月不到,公良氏便从大宁最显赫的门阀贵族跌落成泥,着实另人唏嘘。” “登高易跌重,这本就是世间的常理,”裴南秧目光微微一黯,语气平和地问道:“听说惠王接管户部了?” 裴若承点点头,声音低而沉:“惠王殿下如今协管户部,又有韩昭一派朝臣的支持,再加上巡检司和墙头草般的刑部,也算是有了一争储位的实力。” “那吏部呢?沈敬出了事后由谁接管?” “冯阁老的孙子,冯越。” “冯越?!”裴南秧一愣,随后唇角微勾道:“看来陛下是想把吏部握在自己掌中了,只是不知道结果是否能如他所愿。” “冯越是今年的新科状元,虽说他文才不如陈绍,金榜头名实属侥幸,但我听阿哲说,冯越为人做事尽管有几分孩子气,可心怀坦荡、敢做敢担,还是颇有冯阁老的遗风的。” “萧哲哥哥回京时间也不长,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与冯越走得这般近的。” “阿哲这个人,只要他想,就没有交不到的朋友,”裴若承的嘴角漾开了一丝极淡的微笑,目光变得悠远绵长:“记得以前在书院的时候,总会有不同的人来找他喝酒玩乐,他的坐席旁永远都是一副热闹非凡、络绎不绝的模样。” “萧哲哥哥言语风趣、处事风流,自是招人喜欢,不然像大哥这般冷傲的人又怎会跟他成为知己,”在接到裴若承的一记眼刀后,裴南秧嘿嘿一笑,摸摸鼻子问道:“不过大哥,三年前的义阳之战,萧哲哥哥不告而别,你怨了他那般久,怎么一见面便又重归于好了?” “我本以为当年义阳势危,他为了明哲保身、借故离京,”裴若承容色微冷,眸色深浓:“谁知他原是遭人暗算,重伤难行,倒是我这些年白白错怪了他…… “遭人暗算?!”裴南秧一惊,刚要再问,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就从长廊上传了过来。 “公子!小姐!” 伴随着一阵呼喊,秋菱满面急色地飞奔而来,有些慌乱地说道:“大理寺的洛大人带人进了府,现在正在前厅,说是要见小姐,夫人让我赶紧请你们过去。” “洛衍?他来做什么?”裴若承修眉深锁,抬眸问道。 裴南秧的心则是猛地往下一沉,前世洛衍搜查裴家的记忆再一次席卷而来,她有些发怵地看向裴若承,手脚亦是一片冰凉。 裴若承见她似有畏惧,难得放柔了语气,温声说道:“别怕,出了什么事有大哥担着。” 说罢,裴若承转过头对秋菱问道:“洛衍可说了些什么?” “洛大人只说他在奉旨查案,不得已才要来见小姐。” 裴若承冷笑一声,启唇说道:“那我们就去看看他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第八十三章 翡玉疑生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当裴若承和裴南秧穿过回廊、踏进前厅时,洛衍正负着手,立在几列身穿黑衣皮弁、脚蹬白色厚底高靴的大理寺官兵前面。见到他们,洛衍拱了拱手,欠身行礼道:“见过裴小将军、裴姑娘。” “哟,先太子的那桩案子昨日刚刚结案,”裴若承直直看向洛衍,不无嘲讽地说道:“洛大人今日便这般兴师动众、不请自来,是有什么见教吗?” “裴小将军说笑了,”洛衍面色谦卑,目光却紧紧落在了裴南秧腰间系着的那块祥云纹平安扣上:“下官今日前来,不过是想借裴小姐身上的这块平安扣一观。” 裴南秧闻言心中一紧,一种无来由地不详之感蓦地袭上心头。她下意识地将手覆上了那块玉石,徐徐说道:“这只是块普通的玉扣,洛大人要它做什么?” “不知裴小姐可还记得,先前在灵泉寺遇到的那场刺杀,”洛衍双眼微眯,声音平静地说道:“那日乱贼企图在山路上结果了韩巡检和韩家姑娘的性命,最后多亏了裴小将军出手相助,众人才逃过一劫,而下官也趁机抓捕了其中的两名刺客。” “后来惠王殿下被刺、登科楼事发,杀手们行凶的刀法、伤口与灵泉寺刺杀的乱贼手法如出一辙。经过下官反复的拷打审问,先前被捕的两名刺客终于承认他们系来自北周的暗探,而他们所佩戴的玉璧——”洛衍朝身后挥了挥手,随即从士兵们呈上来的檀木盒子取出了一块祥云纹的玉璧,举至裴若承和裴南秧的面前,不急不缓地说道:“与下官之前在裴姑娘身上看到的似乎如出一撤。” 听完洛衍的话,裴南秧面上虽然没哟丝毫的变化,可心中早已乱成一团。这块平安扣乃是秦子尧的遗物,他想来在北周也是个贵族子弟,因此这块玉璧也许真的是北周的什么信物也犹未可知。 然而秦子尧的事,她自然是半个字也不能透露的。毕竟大宁的军营里混入了北周的探子,又与领军将领的家眷有所往来,怎么看都是给了有心人大做文章的借口。 正当她尚在犹疑之时,裴若承眸色一沉,伸手将系在裴南秧腰间的平安扣一把拉了下来,放在手上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嗤笑一声说道:“天下相似的平安扣何其多矣,单凭一个像字,洛大人便要来府上兴师问罪吗?记得几个月前,洛大人曾因莫须有的罪名将我小妹关入大理寺,怎么?如今又想故技重施吗?还是洛大人想一而再、再而三地打我裴家的脸吗?” “裴小将军言重了,”洛衍急忙上前一步,一鞠到地:“先前是下官查案不明,白白冤枉了裴姑娘。可这一次,事关重大,陛下日日督办,半点马虎不得。而从眼下看,这块玉璧便是唯一的线索,因此下官不得已才冒昧前来,还望裴小将军见谅。” 一旁沉默良久的霍芸见此情状,上前几步,低声说道:“若承,小秧自是不会与北周的贼人有所牵连,不如你就把这玉璧交于洛大人一观,省得别人以为我镇西将军府做贼心虚。” “娘,只怕这其中另有圈套,”裴若承神色冰冷,看了眼强作镇定的裴南秧,一丝不安突然爬上心头,但他还是强行压下了那异样,沉声道:“大理寺今日敢上门,就绝不会是空手而来。” “是祸躲不过,”霍芸目光扫过面前的大理寺官兵,神色平静地说道:“若承,把玉给洛大人。” “多谢裴夫人体谅,”洛衍揖礼上前,接过平安扣,回头朝手下的人吩咐道:“把人给我带上来。” 很快,外院传来一阵响动,伴随着镣铐划过地面的声音,一名满身血污、蓬头垢面的囚犯被士兵们拖进了院子。只见他脸上身上全是大大小小的伤口,有的已经结了痂、有的还在向外渗着血,可以说除了一双眼睛外,全身上下再无一块完好的地方。 霍芸终究是一个深宅妇人,见到这般惨状,不由面色一白,吓得直直后退了一步。 “把他拉过来。”洛衍肃着脸,冷冷吩咐道。 士兵们得了令,一把拽住囚犯的头发,将他拖到了洛衍的面前,强迫他看向洛衍手中的平安扣。 这囚犯本来半盍着双目,全然一副生死不惧的模样,谁知他在瞟见平安扣的那一刻猛地瞪大了眼睛,拖着残躯往前扑去,用嘶哑的嗓音吼道:“你们把宿主怎么了?!” “宿主?”裴若承眉头一皱,忍不住出言问道。 “这块玉璧是我们宿主的令牌,除非身死,否则绝不会离身。你们究竟把他怎么样了?!” “一派胡言!我看你是受刑还没受够!”洛衍阴沉着脸,厉喝道:“你给我看清楚了,若是有半句虚言,我就将你的这对招子也给挖出来。” “我绝不会看错,这块平安扣上刻的花纹乃是二十八星宿中的鬼宿,而这金丝种翡翠只有宿主会用!你们究竟把宿主怎么样了?!” 那个囚犯被按在地上,绝望地挣扎着,一双血红的眸子怒瞪着面前的众人,恨不得把他们全部吃吞入腹才能一解仇恨。 洛衍的嘴角浮现出一个冷酷的笑意,他朝官兵们挥了挥手,那名囚犯就被强行往堂外拖去,血污瞬间便蜿蜒了一路。 待得囚犯几近疯狂的嘶吼声逐渐消失,洛衍转过身,掂了掂手中的玉,状似无意地缓缓说道:“北周向来崇尚星宿占卜,北方白虎在明,是以命名军队;南方朱雀为暗,是以命名暗卫。而刚刚那名北周杀手提到的鬼宿,便是这南方朱雀七宿之一,因此什么所谓的宿主,想必是北周的暗卫头目。那下官便要问了,这北周暗卫的随身令牌,怎么会出现在裴姑娘的身上?” 裴南秧手脚冰凉,大脑飞快地运转,思考着一切可以脱责的说辞,可终究难得万全之法。顶着洛衍探究的眼神,裴南秧心下一横,刚要开口,裴若承就一个箭步挡在了她的身前,眉眼静冷,沉沉说道:“这块平安扣,是我送给她的。” “大哥!你在胡说些什么?!”裴南秧闻言,惊恐地瞪大双眼,一把抓住裴若承的衣袖,疯狂地摇头道:“是我……” “小秧,你不必帮我遮掩,”裴若承截口说道,语气坚决且不容置喙:“八月十五那日,我从宣宁军大营回城。约摸在戌时六刻左右,我于东城偶遇一名老翁,硬要拉着我去买他摊头的玉饰。我见他上了年纪,不由生出了几分恻隐之心,便在他的一再劝说下,买下了这枚平安扣,送给小秧作为礼物。现下想来,这必然是有人要加害于我,才故意通过老翁之手将平安扣交给了我。” “裴小将军,”洛衍的眸中闪过一丝错杂的情绪,他一甩袍袖,拱手说道:“大理寺办案,不会徇私枉法,更不会偏信一人。更何况,今日之事有关叛国大罪,必须慎中又慎,所以怕是要请裴小将军随我一同去趟大理寺了。” “好,我随你去。” “不行!这事与我大哥没有半分关系!”裴南秧一把拦在了裴若承前面,高声说道:“这是我……” “小秧!”裴若承剑眉蹙拧,厉声喝道:“大理寺查案,怎由得你胡诌吵闹?!” “可是大哥……” “清者自清,我裴家守疆卫土,上对得起天地君亲,下对得起黎明百姓,我自问没有半分悖逆之举,又何惧大理寺的问讯。倒是你,一个姑娘家,在此处吵吵闹闹成何体统?”裴若承冷着脸呵斥了几句,随后转过身,定定看向裴南秧,眼中浸着难得的暖色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释然:“家里出了事,自然应该由男人担着。你就在府中好好陪着娘亲,我去去便回。” 说罢,他朝霍芸躬身行了一礼,侧头朝着洛衍说道:“洛大人,请吧。” “裴小将军,得罪了。”洛衍拱手下拜,朝身后的官兵们使了一个眼色,官兵们顿时将裴若承团团围住,一副生怕他临时脱逃的模样。 裴若承的唇角顿时扬起一抹嘲讽的笑意,他甩开袍袖,跨步便往前走去。大理寺的官兵们急忙跟上,纷纷往厅堂外退去。 “大哥!”“承儿!” 霍芸和裴南秧满面急色,刚要上前,就被洛衍挡住,只见他眸色幽深,沉声说道:“裴夫人、裴姑娘不用担心,下官一直对裴小将军的为人深信不疑,只不过此案事涉国体,该有的问话必不可少,还望二位体谅。” 说罢,洛衍揖礼转身,向屋外走去。然而,还没走出几步,他突然回过头,扬起手上的玉佩,对着裴南秧问道:“裴姑娘,这块玉扣当真是裴小将军送你的吗?” 裴南秧心中一凛,顿了顿,缓缓说道:“是。” 洛衍闻言,目光在裴南秧的面孔上停留了须臾,不置可否地揖礼拜别,薄唇微勾,意味深长。 第八十四章 前生再逢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待得大理寺的官兵尽数离开后,霍芸几乎是立刻抓住了裴南秧的手臂,慌乱失措地问道:“小秧,这块平安扣究竟是怎么回事?” 裴南秧面色一片晦暗,她抬眼看了看四周惊魂不定的家丁和侍女,咬着嘴唇,未发一言。 霍芸立刻会了意,她匆匆屏退了众人,急声说道:“小秧,你和我说实话,这块玉根本不是若承给你的对吗?” 裴南秧眸光微动,沉默须臾后,斟字酌句道:“之前长平之战的时候,我偷偷去了大哥的军中,这块玉便是营中的一名将士送与我的。” “是长平军营中得来的?那怎么可能是北周之物?这必是有人处心积虑地想置我们裴家于死地,”霍芸眸色灰淡,攥着手来回踱了几步,喃喃说道:“不行,我这就回霍家去找大哥,让他想办法保承儿出来。” “大娘,不能去,”裴南秧拉住霍芸的衣袖,摇摇头道:“若这次是有人蓄意构陷裴家,此时必然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我们的举动,如今您贸然跑出去求援,万一被人说成是裴家和霍家合谋私通北周,又该怎么办?” “那难道我们什么也不做,就这么等着吗?!” 裴南秧长眉微蹙,安抚般地握住了霍芸的手,缓声说道:“大娘,你就在家中等着,我从后门偷偷出府,想办法找人帮忙。” 秋阳高照,天清云淡。 陈掖东城一处府宅的后院中,一名年轻男子穿着袭深绿色的金丝花纹底锦服,用一根月白色的缎带将长发束起,鼻梁高挺,眼眉弯弯,丰神俊秀中流露出独属于少年郎的风姿意气。 此时此刻,他正伸着修长白皙、指节分明的手,引着身旁的几只灰色鸽子来吃他掌中的鸽食。 然而突然间,他手掌一收,眼睛微眯,声音淡淡地说道:“不知是何方朋友驾临此处,不过既然来了,又何必躲躲藏藏?” 他的话音刚落,院中的树丛后面很快闪出了一名面容清秀的少女,只见她穿着一身浅色劲装,梳着男子的发髻,轻声说道:“萧哲哥哥,是我。” “小秧?”萧哲眸光一亮,转身快步行至裴南秧的面前,却在看见她眉间的愁绪后肃了脸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我大哥……刚刚被大理寺带走了。” “什么?!”萧哲一怔,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不过很快他便努力平静了下来,沉声说道:“小秧,先别急,你快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与我听。” 裴南秧望着萧哲,缓缓点了点头,将她从去长平之始的故事一一道出。话语终了,萧哲的双眉早已皱成了一团,面色有些发白地紧绷着。 裴南秧神情凝重,有些喑哑地说道:“我现在最担忧的,就是这块玉扣若真是北周的暗卫令牌,我们该怎么办?” “玉扣是真是假已经不重要了,”萧哲眸色幽深,声音低沉却又清晰:“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保证若承说的每个字,必须是真的。” 说罢,萧哲立刻起了身,走到院中的石桌前,拿起一支狼毫,在宣纸上飞快地书写起来。裴南秧凑到他的身侧,定睛看去,就见萧哲洋洋洒洒写地尽是一些自己读不懂的句子,抬头和落款处分别署上的“江兄”和“天度”两个名字更是闻所未闻。 萧哲写完纸条后,吹了吹上面的墨迹,随后将宣纸叠成了极小的一块,绑在了院中一只灰色鸽子的腿上。 伴随着萧哲的口哨声,鸽子立时张开翅膀,扑棱着便向天际飞去。 “萧哲哥哥,你刚刚写了什么?” “我让朋友安排一位卖平安扣的老人,立刻去东市最显眼的地方叫卖。等大理寺派人来问话的时候,让他务必口供与若承一致。” “可是单凭一个卖东西的老人,只怕大理寺不会信服。”裴南秧微微皱眉,沉声说道。 “自是不会信服,”萧哲双眼微眯,缓缓说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洛衍会调那日值夜的北门守军问话,将若承进城的时间与老人遇到若承的时间作比,看看是否对得上。” “若是对不上呢?” “若是对不上,若承必会一口咬定是北城守军记错了时间,毕竟中秋之日,进出城人数众多,记错也是难免。” “可如此一来,是非对错无从判断,我大哥又该如何脱身?” “我们现在能帮若承的,也不过是个无从判断,”萧哲面色微凝,轻声叹道:“至于能不能脱身,就全看圣上的意思了。” “圣上的意思?”裴南秧一时尚未想明,忍不住出言问道。 “像这种私通北周的大罪,大理寺自是不敢胡乱定案,若是无从判断,洛衍必会报与陛下圣裁。到那时,圣上要是想保你裴家,就会顺着若承的话,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若是圣上心中有别的打算,则会让人搜查裴家,看看是否有其他通敌的证据。” 听了萧哲的话,裴南秧的双手不禁冰凉一片。她不由想起了前世洛衍带人搜查裴府的情景,往事种种,历历在目,如今光阴轮转,本以为已经摆脱的命运,如今可能又一次要在眼前上演。同样是搜查裴府、同样是被怀疑暗通北周,不一样的只是——这一次的始作俑者竟然变成了自己。 思及此处,裴南秧无措地抬起手,有些颤抖地扯住了萧哲的衣袖,哀声问道:“萧哲哥哥,有没有让圣上不会下令搜查裴家的办法?” 萧哲见到裴南秧的模样,心中亦是咯噔一下,有些迟疑地启唇问道:“你们与北周,莫非……” “我父兄忠君爱国,自是不会与北周有所牵扯。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心里不踏实,”裴南秧努力摒去脑海中不断浮上的前世画面,控制住自己不安的情绪道:“我这块玉扣是八月十五之后才配在身上的,那日过后,洛衍见我不过寥寥数面,他为何就敢凭着曲曲几眼,断定我的玉扣和北周的令牌如出一辙?只怕这本就是他的一个局,如果让他有机会来家中搜查,说不定正好是给了他栽赃陷害我们裴家的机会。” “这件事确是蹊跷,”萧哲沉吟片刻,若有所思地问道:“给你平安扣的那个北周人,会不会是和洛衍有所牵扯,所以联手布下了这个局?” “不会,”裴南秧几乎是立刻摇头说道:“除了元祥,京都中根本没有人提前知道我会去长平,而韩砚清,也是在我那日出城之后才得到的消息。因此,没有人来得及布下这么大的陷阱等我来跳。” “如此说来还有一种可能”,萧哲微微皱眉,冷声说道:“有人将你这块玉佩的样子细细报告给了洛衍,恰巧让洛衍发现玉扣与北周的令牌相同,又或是洛衍照着你玉佩的样子仿造了假的北周令牌,妄图坐实你们裴家通敌叛国的罪名。” “可就算在府中,细细见过我玉扣样子的,也没……”裴南秧说着话头猛地一顿,全身的力气似乎在一瞬间被抽干,她陡然惊觉,这些事或许有个人都可以做到。虽然想起来颇为不可思议,但排除了所有的不可能,剩下的这个荒谬的推断却是最为合理的。 看见裴南秧骤然苍白的脸色,萧哲心中没来由地一慌,他刚要开口询问,就听见一阵扑棱扑棱的声音由远及近。他急忙转过身,将手放在唇间,发出了“嘘——”的口哨声。 闻音,空中的信鸽一个盘旋俯冲,缓缓落在了他的肩上。萧哲伸手解下了系在信鸽脚上的纸片,迫不及待地展了开来。 “上面说了什么?” “宫中刚刚传出消息,”萧哲咬着牙,双手微微颤抖,艰难无比地说道:“若承羁押大理寺候审,宣宁军暂由副将李烨统帅。” “什么?!” “据说因为有公良峥的叛国之案在前,陛下今日一听若承可能与北周有所牵连,顿时龙颜大怒,让巡检司围住了镇西将军府,并下令说在案子水落石出前,不允许裴家与外界有任何联系。” 裴南秧的思绪顿时一片混乱,她张了张嘴,却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那……我……要怎么救……” “你赶紧回去,别被巡检司的人发现,”裴若承稳住心神,轻轻拍了拍裴南秧的肩,一字一句地说道:“若承的事,我来想办法。” 裴南秧凝视着萧哲坚定的面容,终是有些茫然地点了点头。她转过身,走到院落的围墙边,几个起跃,就翻了出去,消失在了府宅的青砖黛瓦之间。 看着裴南秧远去的背影,萧哲的面上缓缓浮现出了惨淡的笑意,他抬起头看向树上飘落的红叶,一片片随风四散,像极了自己零落的抱负与誓言。三年了,没想到命运兜兜转转,还是走到了眼下的局面。只是这一次,若承,我又该拿什么来救你。 第八十五章 我为刀俎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裴南秧从萧府出来后,一路飞快地往回赶,然而刚走到街口的位置,就看见巡检司的兵马已将镇西将军府的四周团团围住,俨然一副插翅难飞的情状。 裴南秧不禁双眉紧蹙,暗忖了片刻,转身走进了街口的一家茶馆。这家茶馆设有两层,二楼的雅间正对着镇西将军府的东侧,如果从里面望出去,便能把将军府前后两处大门以及东侧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 “一个二楼雅间。”裴南秧进了茶馆,掏出一锭银子,放在了店门口掌柜的桌子上。 掌柜看见银子眼睛一亮,随后点头哈腰地说道:“这位公子,今儿楼上的雅间全部被人包了,要不我帮你挑一个大厅里的好位置?” “全部被包了?”裴南秧一愕,面色微沉,又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递给掌柜,冷冷说道:“我付双倍的钱,你去叫楼上的人把雅间让出来。” 掌柜接过银子,上下打量了裴南秧一番,眸中精光一闪,满脸赔笑道:“公子这边请。” 二人穿过大堂,走上一段较窄的木制楼梯,便来到了二楼的几间雅间外。掌柜弯着身子,极为恭敬地让裴南秧在原地稍待,随后推开了正中雅间的大门。 只见临街的雅间里,一名年轻男子正跪坐在放置着茶水糕点的案几旁,听见推门声,他转过头,目光定定看向裴南秧,而他的身上赫然是一身巡检司的深青色雁纹官服。 裴南秧见到他,瞳孔骤然一缩,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但最终还是顿住了脚步,寒声说道“你怎么在这?” 韩砚清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挥手让掌柜退了下去,沉声说道:“我在等你。” “等我?”裴南秧走到韩砚清的对面坐下,双眼直直看向他,眸光锐利:“你怎么知道我会来这?” “巡检司受命包围镇西将军府,我带兵过来后,曾向裴夫人提出要见你一面,可她却说你身子不适、在后院休息,”韩砚清唇角轻勾,冷冷说道:“裴小将军出了这么大的事,以你的性子,又怎么可能在院中休息?不过裴夫人既然这般讲,只能说明你必是提前出了府,搬救兵去了。” “而此时的将军府已经被我围住,你自是不敢贸然进入,唯一的法子便是等到晚上换防之时混进去,而这雅间便是你观察将军府动静的最好选择。所以,我包下了这二楼的全部房间,等你过来找我。” “韩巡检对我还真是了解啊,”裴南秧哂笑一声,出言讥讽道:“怎么?你等在这是想知道我刚刚去见了谁,好栽赃诬陷、一网打尽吗?” 听到裴南秧的话,韩砚清的眼中划过一丝恼怒,但很快便消失于无形。他垂下眼睑,目光落在案几中央的一只青瓷茶杯上,低低说道:“你大哥这次已是在劫难逃,我是来劝你离开陈掖的。” “你这话什么意思?!”裴南秧的眼睛气得一阵发红,她直起身子,怒视着韩砚清道:“这是你爹、洛衍和惠王布的局对不对?!什么北周暗卫的令牌、什么灵泉寺的刺杀、什么登科楼的暴乱,都是你们一手造成的,为的就是将这一切嫁祸到我裴家的头上,让我们背上一个勾结北周、通敌叛国的罪名罢了!” “裴南秧!”韩砚清面色阴沉,厉声说道:“没有证据,你凭什么随意攀咬我父亲?!” “那你们又是凭什么攀咬我大哥?就凭一块真假难辨的玉扣吗?!” 韩砚清面色铁青地看向裴南秧,却在对上她泛红的眼眶时微微一怔,缓和了面色,沉声说道:“我只能告诉你,圣上相信这块玉扣是真的。” 裴南秧闻言一愣,犹如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她失魂落魄地坐在原地,面容惨淡无比,亦,晦暗无比。 “今日宫中,听完洛衍的奏报,陛下勃然大怒,立刻下令封锁镇西将军府,将此案一查到底。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陛下明日祭拜完蒙冤的先太子后,就会昭告众臣,下令搜查裴府,”韩砚清转过头,目光望向不远处琉璃金瓦的镇西将军府,轻声说道:“到那个时候,一切皆成定局,是真是假,已然不重要了。” “我爹和大哥守疆卫国,为大宁立下赫赫战功,没想到竟会因为你们这些奸佞小人的蓄意陷害,走到今天这般困局。”裴南秧狠狠瞪着韩砚清,一字一句地咬牙说道。 “这事你最应该怪的,不是什么所谓的奸佞小人,而是你的那位宸王殿下,”韩砚清闻言冷哼一声,眯起眼睛说道:“大宁四境,姜昀有了西府军和东平军的护持还嫌不够,硬是生生扳倒了公良将军,收复了南疆,你让陛下怎么做?任由着一门两将的裴家和风光无限的宸王殿下携手前行,入主祈元殿吗?” “你胡说八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裴南秧长眉倒竖,冷然喝道。 “欲加之罪?”韩砚清面色阴冷,唇边扬起一个极其刻薄的笑意:“既然我会这么想,难道陛下就不会吗?我奉劝你一句,趁早离开京城,否则留下来,只会白白赔上性命罢了。” “我若此时离开,那便是叛逃,那便是承认了我裴家勾结北周,我大哥还会有活路吗?!” “你以为,你留在这里,你大哥就会有活路吗?”韩砚清眼神阴郁,沉声说道:“从圣上下令一查到底的那刻起,你们裴家便已是俎上之鱼。若是等到大理寺坐实了你家的叛国之罪,恐怕你就再难逃过株连的命运了。” “如果圣上当真被小人蒙蔽,降罪于裴家,我就陪大哥一起死。”裴南秧斩钉截铁地说道,声音清晰而决绝。 “事关生死,又何必意气用事,”韩砚清定定看向裴南秧,目光中流露出无奈却了然的神色,缓缓低声说道:“明日巳时,陛下将从北门出城祭拜先太子,禁军以及各衙、各营都会抽调人手,随行护卫。届时陈掖南门守卫薄弱,我会安排人马护送你和裴夫人从南面出城。” 韩砚清见裴南秧垂着眼睑并不答话,沉吟了片刻后,从怀中掏出了把极其精巧的匕首。他眸光微闪,将匕首放到了案几上,轻声说道:“明日我会随陛下出行,无法在城中照应。你若想清楚了,巳时之后去到将军府的后门,将这把匕首拿给门边的士兵,他们自然会带你们出城。” 裴南秧怔怔看着桌上的匕首,只觉得脑海中有什么东西嗡地一声炸开,前世的画面骤然在她的眼前重重叠叠,扭曲晃动,最终幻化成了漫天的血红。 她伸出手,颤抖地抚上了案几上的匕首,刀身上熟悉的纹路和胸口袭来的钝痛无法遏制地淹没了她所有的感官。她清楚地记得,那时候的长平城外,韩砚清亦是将这把匕首留给了她,让她保住性命、离开大宁。可到头来,所有人都不过是姜忱棋局中的棋子,她的命、她父兄的命、她大娘和姜昀的命都化成了棋局中可悲可叹的陪葬品,勾勒成了棋盘上纵横的经线和纬线。 而如今,命运再一次走到了相似的分叉口,案几上那把熟悉不过的匕首冷冰冰地躺在那里,似乎在狰狞地嘲笑着,笑她的不自量力,抹杀着她重生后付出的一切努力。 一时间,悲恸与无助,酸楚与哀伤蜂拥着涌上心头,压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不由将手中的匕首握得死紧,仿佛要将它钉入掌心一般。 看见她惨白痛苦的脸色,韩砚清不禁伸出手去,想要握住裴南秧颤抖的双手。然而,就在即将触到她的那一刻,他骤然将手缩了回来,握紧成拳,缓缓放到了自己的身侧。 沉默了须臾,韩砚清的嘴角泛起了一个极其艰涩的苦笑,他站起身,淡淡说道:“我会让巡检司的官兵在戌时三刻换防,你可以趁那时回府。至于明日,只要你愿意离开,我定会保你和裴夫人的性命无虞。” 说罢,他转身推开了雅间的门,随后又回头看了眼兀自坐在桌边的少女,终是目光晦暗地走下楼去。 第八十六章 暗夜如墨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夜色如墨,星子西沉。 镇西将军府的前厅之中,霍芸拿着本诗集坐在桌旁,然而书页却很久也不见翻动。 “如霜,现在什么时辰了?”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霍芸忍不住向门外问道,眼眸中尽是焦虑之色。 “回夫人的话,已是戌时三刻了。”霍芸的大丫头如霜提着灯,站在厅堂门口,双眼攫着府门的方向,有些踟蹰地开口道:“门外被巡检司围成这样,小姐恐怕很难……” 她的话音未落,一个清脆的声音就从侧面的小径上传来:“夫人,小姐回来了!” 霍芸听见声音,嚯地从桌边站起,疾步走出了大厅,就看见秋菱满面喜色地朝自己的方向跑来,而裴南秧正穿着男装,跟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 霍芸松了一口气,立刻上前握住了裴南秧的手,拉着她往厅内走去,一脸担忧地说道:“小秧,你下午走后,韩家那孩子带着巡检司的人把宅子团团围住,说是奉旨行事,还提出要见你。我以你身子不适搪塞了一番,他也就没再纠缠,但却下令不准府中任何一人出去。他这般做,是不是……承儿那边真的出了什么事?” 裴南秧闻言并没有回答,沉默片刻后她微微仰头,用干涩的声音问道:“大娘,眼下京中形势不明,你可愿先行离开陈掖避避风头?” 听见裴南秧的话,霍芸的心猛地悬了起来,她的眸子微微一颤,急声问道:“承儿……究竟怎么样了?” “玉扣的事情虽没查出实证,可今日大理寺上奏后,陛下勃然大怒,立刻下令将大哥羁押候审,同时封锁镇西将军府,将此案一查到底,”裴南秧看着脸色惨白的霍芸,咬牙说道:“估计不日之间,陛下就会派兵来府上搜查。到时候大理寺就算是编造物证,我们也无从辩驳。” 听罢,霍芸的身体微微颤抖,她紧紧攥住裴南秧的手,怀着最后一丝希望,从喉咙中挤出几个字道:“若是我去求大哥帮忙……” “万万不可,”裴南秧几乎是立刻摇了摇头,低声说道:“陛下说在案子水落石出前,不允许裴家与外界有任何联系,若是被人发现我们与舅舅那边私下联络,不但于事无补,还会白白害了舅舅。” 霍芸的眼中顿时涌上了一片濒临绝望的灰色,她默默放开了抓住裴南秧的手,愣愣地站在原地。秋日的晚风徐徐吹着,本来的凉爽之意在此时此刻却幻化成了刺骨的寒冷,心口的哀恸控制不住地刺着她的每一根神经,眼泪不知怎地就顺着眼眶,滑落了下来。 “大娘……”看见霍芸的神色,裴南秧的心中不由一阵钝痛,她上前一步,刚想要握住霍芸的手,却见霍芸默然看着她,生生向后退了一步。 裴南秧一怔,有些不知所措地立在原地。霍芸抬起灰败的眸子,静静看着她,缓缓说道:“夜深了,你也累了一天,早些回去休息吧。” “大娘,大哥的事情恐怕不会善了,要不我先送您去到安全的地方,等风头过了再回京都。” “我的儿子还在这里,我为什么要走?”霍芸侧过脸,望向远处的万家灯火,只觉得光影璀璨,似梦似幻:“本想着过几日将军就从义阳回来了,一家人终于可以团团圆圆过个年了,到头来终究是奢望罢了……” “大娘……”裴南秧闻言眼眶一红,双膝一弯,噗通跪在了地上:“都是我不好,玉扣的事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大哥……” “小秧,你这是干什么?!”霍芸急忙上前,和丫鬟们一起将裴南秧从地上拉了起来,凝视着她的眼睛缓缓说道:“我本无意惹尘埃,奈何风吹尘埃来。这件事,是裴家躲不过的劫数,怪不得你。” “大娘……” “好了,别多想了,”霍芸抬起手,将裴南秧鬓边的乱发抿至耳后,随后转头对这一旁的小丫头说道:“秋菱,快些扶你家小姐回去休息。” “是,夫人。”秋菱重重点了点头,扶住裴南秧的胳臂,小声说道:“小姐,我们回房把。” 裴南秧“嗯”了一声,下意识地看向霍芸,就见她温和地朝着自己点点头,明透包容的眼波中含着她看不懂的情绪——似郁结,又似喟叹;似悲恸,又似解脱。 秋菱扶着裴南秧回了房间,到了门口,她先一步跨进屋内,点亮了房中的烛灯。温黄的灯光摇摇曳曳,一下子映满了整个厅堂。 “小姐,少爷会没事的,”看着裴南秧黯淡的面色,秋菱忍不住出言安慰道:“少爷这么多年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不都完好无损地回来了吗?所以说呀,少爷吉人自有天相,定能逢凶化吉、平安归来的!” 听着秋菱纯直天真的话语,裴南秧侧目垂眸,低声说道:“秋菱,前几年大哥戍边回来的时候,曾经送过我一根极为别致的鎏金银簪钗,这么多年我一直未曾戴过,今日不知为何,就想拿出来看看,你去帮我把这簪子取来。” 秋菱瞧着裴南秧的哀恸的神色,默默叹了口气,应道:“是,小姐。” 说完她转过身,径直向着房中的雕花柜子走去。就在她打开柜门,伸手去拿里面的沉香木盒时,一个冰冷的锐器骤然间便贴在了她的脖颈之上。 她没有回头,慢慢收回了手,用懵懂略带惊慌的声音说道:“小姐,是秋菱有什么地方做错了吗?” “这根鎏金银簪钗我一直藏着,从未当着别人的面拿出来过。你若是没有打开过这只木盒,怎会知道簪子就在里面?” “小姐,真的不是我,”秋菱一副委屈万分的样子,泪眼汪汪地争辩道:“我是想着这根簪子对小姐十分重要,想来是放在这里,所以……” “所以,”裴南秧的眸光冷厉如冰,手中握着的匕首又往前送了毫厘,语音森寒入骨:“你就将我那块平安扣上的图案花纹告诉了洛衍,合谋编造了一出北周暗卫的戏码,好帮着惠王除掉我们裴家是吗?!” 听到“惠王”两个字,秋菱的面色突然一松,无邪纯澈的眼神在一瞬间褪了个干净,她的嘴角微微勾起,语调上扬:“小姐,如果你现在杀了我,你可能再也找不到办法救出少爷了。” “果然是你,”裴南秧冷笑一声,厉声说道:“左右是救不出大哥,不如先杀了你这个叛徒以泄心头之恨!” “小姐,救少爷的法子您就真的不想听听吗?”秋菱微微扬眉,不慌不忙地说道:“小姐的功夫远在秋菱之上,我自是跑不出这间屋子,不如小姐听完秋菱的话再作决定?” 闻言,裴南秧的瞳孔微微晃动,沉吟了片刻,她收回了放在秋菱脖子上的匕首,咬牙说道:“怎样才能救大哥?” 秋菱并没有立刻回答裴南秧的话,她伸手摸了摸自己脖颈上被匕首划破的肌肤,颇不在意地轻笑一声,神态悠闲地走到桌边坐下,启唇说道:“小姐还记得我曾经给过你一张碧云春树笺吗?” 裴南秧双目沉沉地看着秋菱,转身从首饰盒底层的暗格里拿出了一把钥匙,将沉香木盒轻轻打开,取出了张浅青色的花笺。她清楚地记得,就是在登科楼诗会的那日,秋菱拿着这张笺纸和一堆极为名贵的伤药给了自己,说是一个年轻公子托孩子转交的。现在看来,这只怕又是精心设计的一个圈套罢了。 “小姐不妨仔细看看花笺上的诗,”秋菱扫过裴南秧清白交加的脸色,笑眯眯地说道:“今时不同往日,小姐此时再读,说不定会有新的发现。” 裴南秧眼若寒潭,缓缓朝那张花笺看去,就见笺纸正中,提着那首七言绝句—— “朱门晓看烟霜白,初凉淡觉鸟雀愁。 灵泉竞日逐流水,相思不去难登楼。” 再读一次,依旧是首情诗无疑,可总觉得哪里有些莫名的熟悉。裴南秧又默默地看了一遍,须臾之后,她猛地抬起头,瞪大眼睛看向坐在桌边的秋菱。 秋菱眼看见裴南秧满脸惊愕的表情,眼眉一弯,状似崇拜地说道:“我家小姐果然聪明。” 第八十七章 终有竟时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木清月浅,灯花如豆。 裴南秧怔怔看着手中的笺纸,久久说不出话来。 一旁的秋菱细细看着她的神色,终究是有些迟疑地说道:“小姐可要想好了,一旦这般做了,便是生死由命,再也没有回头的路了。” 裴南秧自嘲地一笑,未置可否,而是抬眸朝秋菱问道:“我不明白,你眼下告诉我这些,对惠王究竟有什么好处?” “惠王他们有自己的谋划,而我们也有自己的打算,不过是恰好凑在一处,各取所需罢了。” “他们?你们?” “事到如今,也不妨告诉小姐,”秋菱的脸上漾开了一层低低浅浅的笑意,缓缓说道:“我的真名叫林秋,是北周鬼宿的暗卫,而小姐之前得到的那块玉扣,确是我们宿主的令牌无疑。” “什么?!”裴南秧猛地愣住,不可思议地看向秋菱。 “小姐带着这块玉回来的时候,我亦是大吃一惊,”秋菱微微扬眉,淡声说道:“所以我趁小姐不在的时候,打开了这只木盒,仔细查看了那块玉扣,在确认是宿主的东西后,我向陈掖的暗主上报了这个消息。至于惠王、大理寺那边,自是暗主与他们的交易,我并不知情。” “原来洛衍早就知道了这块玉扣的来历,所以才敢带人前来指认,”裴南秧面色阴鸷,怒声说道:“他们勾结北周,却诬陷到我们裴家的头上。难怪当年洛衍能从府中搜出……” 说至此处,裴南秧猛地顿住了话头,眼眸幽冷地望向秋菱,一字一句地问道:“你们说的宿主,究竟是什么?” “北周暗卫,分为七组,分别以朱雀七宿为名,其中隶属鬼宿的暗卫负责收集各地情报。我们在每一城都会设有一个暗主,他会将各处暗卫的情报汇总交于宿主,同时也会将宿主的命令传达与我们。” 裴南秧听罢,脑海中再次浮上了秦子尧淡漠清隽的面容,鬼宿宿主?北周暗卫?难怪他能在见面的第二天,就探查到了她的身份。可是,如果秦子尧当真是鬼宿的宿主,又这般葬身于长平,怎会完全未曾影响北周在陈掖的布局?但若是秦子尧做局,拿自己的性命换今日惠王得利的局面,对于北周来说,这绝非是笔划算的买卖。 裴南秧侧头思忖片刻,冷冷问道:“你们的宿主,叫什么名字?” “宿主的名字,又岂是我能知道的,”秋菱摇摇头,语调平平地说道:“我只管服从命令,传递消息,宿主的事,我半个字也不会多问。” 裴南秧一瞬不瞬地看向秋菱,目光灼灼,沉声说道:“你将北周暗卫的布局这般告知于我,就不怕我捅出去吗?” “我既然敢告诉小姐,就自然有告诉小姐的理由,”秋菱轻轻一笑,意味深长地说道:“小姐眼下说出去只会让将军府更加遭人怀疑,至于以后,估计就算有人逼问,小姐也会守口如瓶的。” 闻言,裴南秧眉心一蹙,不明所以地看向秋菱。秋菱却不愿再说,只见她从桌边站起,朝裴南秧福了福身,换上了平日里无邪纯澈的语调:“今日天色已晚,秋菱就先告退,不打扰小姐休息了。” “你……”秋菱刚走到厢房门口,就听到裴南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明日过后……” “小姐放心,”秋菱转过身,看向裴南秧略带敌意的眼神,截口说道:“待巡检司的人马撤离后,我一定会立刻离开此地,不会再向外传递裴府的任何消息。” 见裴南秧没有说话,秋菱明朗一笑,双手交叠,揖礼躬身道:“小姐珍重,我们后会有期。” 待秋菱离开房间后,裴南秧垂下眼睫,看向了手中那张浅青色的碧云春树笺,半晌过后,她极为艰难地晒然一笑,将笺纸轻轻放在了桌上。随后,她伸手拉过桌上的沉香木盒,将里面的东西一样样地拿了出来。 不到一会的功夫,五花八门的小玩意顿时铺满了整张桌子——其中有大哥裴若承送的鎏金银簪钗、有儿时父亲裴冀做的小马鞭、有母亲苏念远留下的画像、亦有姜昀为她打造的暗器盒…… 她的指尖缓缓划过桌上的物什,不知怎地,两道水痕无知无觉中就顺着脸颊缓缓滑落,前世今生,似乎无论自己如何挣扎,命运赐予的枷锁终究是无法逆转。猜到的再多、知道的再多、改变的再多,又当如何,不过是一场徒劳无功的飞蛾扑火罢了。 可是,烛火跃动,终有尽时。前路再难,只要自己不放手,就还没有失去。思及此处,裴南秧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她轻轻擦去了脸上的泪痕,喃喃说道:“对不起,这一回,小秧要让你们失望了”。 第八十八章 长街之变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太初历六五零年十月初六,闹得京都满城风雨的宣怀太子案终于落下了帷幕。大理寺、刑部、都察院的三司主审官员在反复查证、厘清了当年真相后,于朝会之上联合奏报,详述了案情的始末经过。天成帝听罢痛心疾首,当即恢复了先太子姜平的封号,并追赠谥号“怀仁。”对于当年卷入太子案的青州盐商,天成帝更是全部予以平反,并准许盐商许墉尚存亲眷中的适龄男丁免除科举,直接入朝为官。 在主导此案的朝臣中,吏部尚书沈敬被株连九族,其余牵涉其中的臣子抄家的抄家、罢官的罢官,以至于公良一脉多年在朝堂中的势力几乎被连根拔起,零落成泥。而公良皇后和睿王却未见责罚,只说等公良峥被押解入京后一同定罪。 至此,离世十一年的宣怀太子终于沉冤昭雪,而天成帝姜尧为了追思爱子,于十月初七率文武百官赶赴昭陵,祭奠太子亡魂。 云笼远岫,雨打归舟。巳时未到,陈掖的北门早已被清出了一条开阔的大道,纩骑营的士兵们五步一卫、十步一岗,遍布沿途。京都的百姓更是纷纷起了个大早,涌至街头,翘首等待着这难得一见的盛景。 过了不多久,一阵低沉的金鼓之声由远及近,帝王招摇的銮驾随之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里。 只见銮驾之前,禁军列阵而行,凛然威严;銮驾之侧,百官随行,均是一副面容沉肃、悲恸不能的模样,无不显露出对先太子的哀思。 而随侍的百官之中,韩砚清却与别人不同,他频频看向日头的位置,显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随着队伍的缓缓前进,日影逐渐移动到了巳时的位置。韩砚清下意识地往城南的方向看了一眼,见并无异状,不由微微松了口气。 然而,就在这时,急促的马蹄声突然从西面的街衢中传来,不过眨眼的功夫,一匹疾驰的骏马就越过了围观的人群,落在了天成帝的銮驾之前。禁军和纩骑营的士兵俱是一惊,刚要上前射杀这大逆不道之人,就听武定侯元朔高声喊道:“都住手!” 禁军统领萧胤在看清来人之后亦是一惊,即刻抬手示意禁军们不要妄动。 “哪里来的庶民,胆敢惊扰圣驾,还不速速让开!”元朔大喝一声,瞟了眼銮驾的门帘,急急朝着马背上的来人使着眼色。 然而,对面的人却似完全没有领会他的意思一般,一扯缰绳,翻身下马,埋地叩首道:“臣女裴南秧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此言一出,围观的百姓一片哗然,文武百官则均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纷纷朝銮驾的方向看去。 “韩巡检,这是怎么回事?”隔了片刻,天成帝的声音从御辇里缓缓传出,冰冰冷冷、不辨喜怒。 韩砚清虽早有准备,但闻言仍是面容一滞。他顶着韩昭出离愤怒的眼神,从大臣的队列中走出,跪到了裴南秧的身侧。随后,他一甩官服,拱手下拜,没有一句多余的解释,只低头说道:“巡检司办事不利,请陛下责罚。” “韩爱卿,裴家姑娘虽是女子,但毕竟出身将门,巡检司的官兵拦不住也就罢了,怎么至今仍没有人追捕而来?”天成帝语调淡淡,漫不经心地问道。 “是臣女策马冲出府邸后,将巡检司的官兵引至了南门,”韩砚清还未答话,裴南秧立刻抬起头,抢在韩砚清前面说道:“后来臣女趁乱换了马匹,才躲过了巡检司的追捕,得以来到此处。” “你倒是承认的痛快,”天成帝启唇冷笑,一字一句地沉声说道:“冲撞官兵、无视禁令、抗旨不遵,是谁借你的胆子?!” “臣女罪该万死,”裴南秧闻言立时拜倒在地,朝着天成帝重重磕下一个头,急声说道:“然而臣女绝非故意抗旨,只是委实不忍家兄代臣女受过,才出此下策、惊扰圣驾,望圣上明鉴!” “陛下,”裴南秧的话音一落,銮驾中冯长龄略显苍老的声音立时缓缓响起:“今日圣上说老臣是天子之师,特恩准老臣同乘御辇,前往昭陵祭拜先太子。老臣获此荣宠,感慨万千,不由就想起了先皇在世时考校陛下功课的场景。记得当时陛下曾说‘治国之道,在于爱民。生之勿杀,与之勿夺,喜之勿怒,如此而已。’如今,裴家姑娘既是陛下的民,虽有悖逆之举,但毕竟是情有可原,故老臣恳请陛下爱民之义、怀仁应之。” 此言一出,长街之上鸦雀无声,百姓纷纷望向銮驾的车帘,等待着天成帝下一步的命令。 戍卫在旁的武定侯元朔悬着的心骤然一松,他唇角微动,目带崇敬地看向御辇,心中不由暗叹:冯阁老不愧是冯阁老啊。这番话听上去谦卑有礼,言语恳切,但却是狠狠将了天成帝一军。若天成帝执意要给裴家姑娘定罪,那便是不爱其民,若不听裴家姑娘的进言,那就是不怀仁德。是故,陈掖百姓面前,众目睽睽之下,陛下会如何选,已是显而易见了。 果不其然,在一段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天成帝压抑住了全部的情绪,用一种令人战栗的温和声音道:“朕记得,太子生前对你这个后辈一直疼爱有加,今日既是宣怀的祭日,朕便看在他的面上,饶你冲撞圣驾、违逆抗旨之罪。至于你大哥的事,朕眼下便给你一个开口申辩的机会。” 说罢,天成帝又向跪在裴南秧身侧的韩砚清说道:“韩爱卿也别跪在那里了,此次巡检司失职朕不会再行追究,但该领的责罚可不能少了。” “微臣遵旨,谢陛下隆恩。”韩砚清一叩到地,随后直起身子,有些担忧地瞥了裴南秧一眼,但最终他仍只能垂头躬身,默默退至一旁。 “裴家姑娘,有什么要说的,你便说吧。” “多谢陛下开恩!”裴南秧朝着车辇深深一拜,抬起头,缓缓说道:“两个多月前,我大哥奉命率军出征长平。由于此役凶险,臣女心下担忧非常,便日日去往京郊的灵泉寺中为大哥祈福。谁知,在灵泉寺中,臣女总能巧遇一位年轻公子,虽一直未曾说话,但却早已记住了他的模样。后来有一日恰逢大雨,臣女正巧在寺中后山,便急急跑进山间凉亭躲雨,没想到竟与那位公子不期而遇。” “那位公子看见臣女,便上前攀谈,言语之间,明经擢秀、书史尽通、谦和恭谨、温其如玉,与臣女算得上是一见如故。后来相见日久,不免……暗生情愫。” 她的话音未顿,韩砚清的面色早已变得青白扭曲,他几乎已经猜到了裴南秧接下来要说的话,可他阻止不了、也左右不了。他只能静静站在原地,束手无策地看着她一步步走上绝路。他的心中骤然腾起一股怒意,他开始恨自己,恨自己今日将她放出了府,造成了眼下的死局;恨自己在这乱局中推波助澜,无意将她卷入其中;也恨更早的时候,他没有鼓起勇气,将她护到自己的羽翼之下,为她遮风挡雨,共度朝朝暮暮。 而与韩砚清的沉重窒息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围观百姓兴奋高昂的情绪。原本世家大族的风月之事就是百姓茶余饭后最喜爱的谈资,而眼前所见却告诉他们,传说中把元小侯爷和宸王殿下迷得七晕八素的裴家小姐竟然另有所爱,这消息的惊人程度对于陈掖百姓来说简直不亚于宣怀太子的这桩冤案。于是乎,围观百姓各个伸长了脖子,竖起耳朵听着裴南秧的陈述,生怕错过了什么。 裴南秧对四周的反应充耳不闻,她恭恭敬敬地跪着,又一种平淡如水地语调继续说道:“后来,大哥在长平得胜的消息传入京都,我欣喜万分地说与那位公子听,可他却未见笑靥,只说自己生意上有些急事需要出京处理,不知多久才能回来。末了,他将腰间的一枚平安扣解下送给了我,并说这玉扣是他祖传之物,先交由我保管,等他再回陈掖的时候就来向我提亲。” “在他走后的十几天,突然有人往府上送了十坛北周蒲城产的桑落酒,一起送来的还有一张写着情诗的花笺。送信的人还跟我说,他家公子已经回京,约我当日午后去登科楼一叙,然而,在我去了登科楼之后,并没有碰到那位公子,而是遇上了登科楼惨案。” 在众人一片吃惊的倒吸声中,裴南秧双手握紧成拳,眉峰微蹙,平淡无波地眸子里终于染上了一抹被欺骗的怒意,她竭力保持住了平稳的声调,沉声说道:“从此以后,那位公子就仿佛消失了一般,再也找不到半点踪迹。直至昨日,洛寺卿带着被捕的北周暗卫来府上指证,我才知道那位公子先前送我的平安扣竟是北周暗卫头目的令牌。当时,我大哥也在场,他为了保护我,便硬说那块玉扣是他送与我的,还不让我开口解释,使得他被洛寺卿以叛国之嫌疑带回大理寺审问。可其实,这块玉扣的事情我大哥是半点也不知情,全部都是臣女一人之过,望陛下明鉴!” “裴小姐,你此时所说与我昨日提审裴小将军的证词可是大不相同啊,要知道,私通北周是大罪,御前欺君也是大罪啊。”听了裴南秧的话,洛衍忍不住自百官群中走出,出言说道。 “臣女所言句句属实,”裴南秧眸色阴沉地瞥了洛衍一眼,转头对着銮驾高声说道:“昨日大哥被带走后,我找出了先前那位公子送我的花笺,在仔细看过上面的诗句后,臣女才醍醐灌顶。原来从一开始,他对我便是有意接近,目的就是要至我们裴家于死地。他以玉扣做饵,让大理寺怀疑裴家叛国,等到大理寺进府搜查,那张花笺和十坛桑落酒就会是最好的证据。” “那张花笺上究竟写了什么?”天成帝坐于辇中,冷冷问道。 “臣女将那张花笺带了过来,还请陛下过目。”说罢,裴南秧从怀中掏出了一张薄薄的笺纸,双手呈纸,举过头顶。 第八十九章 碧云春树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随侍在銮驾旁的刘公公见状,急忙迈着小碎步走到裴南秧的面前,接了纸笺后,掀开御辇的车帘,递到了天成帝的手中。 看见天成帝翻开了花笺,裴南秧俯下头,言语悲痛恳切地道:“这张花笺上的四句诗,前两句‘朱门晓看烟霜白,初凉淡觉鸟雀愁’暗含朱雀二字,而昨日臣女听洛寺卿说,朱雀乃是北周暗卫组织的名字;后两句‘灵泉竞日逐流水,相思不去难登楼’暗扣了灵泉寺和登科楼两处,而这两个地方都是北周暗卫的行刺之所。还有那十坛蒲城产的桑落酒,因在陈掖也是流通之物,故臣女当时未觉得有何不妥,可昨日想想,北周蒲城产的桑落酒极为少见,更是千金一坛,他们这般送到府上,就是为了扩大我裴家勾结北周的嫌疑,想通过这种卑劣的手段,让大宁少一个领兵之将啊!” 天成帝听了裴南秧的话,神色未变,他沉吟片刻,将手中的笺纸递给刘公公,淡淡吩咐道:“将此物拿去给洛爱卿看看。” 刘公公立刻领旨,将笺纸送到了洛衍的手里。 洛衍躬身接过那张花笺,翻来覆去地看了许久,之后蹙着眉,拱手朝天成帝禀报道:“回陛下的话,这张笺纸是北周信云堂特制的碧云春树笺,极为名贵,一般只有北周的世家贵族才会用得这种笺纸。而这首诗从字面上来看,也确是情诗无疑。不过裴小姐虽然听起来所言非虚,但也不排除裴小将军是靠这种诗笺来传递消息、掩人耳目。” “洛大人此话简直荒谬!”裴南秧双目圆瞪,厉声说道:“我大哥要是真想掩人耳目,为什么不立刻销毁掉这些证据,难道是要等着洛大人上门来搜吗?更何况,我裴家要是真与北周有所勾结,我还会将那块北周暗卫的玉扣挂在身上,等着别有用心之人来污蔑我们通敌叛国吗?!” 说罢,裴南秧朝着天成帝深深一拜,忍着眼眶中的泪,一字一句地说道:“臣女的父兄多年来为大宁守疆护土、征战四方,硝烟里来,烈火中去,血刃敌虏、衣不离甲,从未有过半分不臣之心。记得父亲在家中常说,为将者生则顶天立地,堂堂正正;死则荡气回肠,不改傲骨。臣女虽然愚钝,被贼人蒙蔽,但却也懂得家国当前,知耻重义的道理。所以臣女特来向陛下请罪,愿一力承担全部责罚。还请陛下明鉴,放过我的大哥,不要错杀了大宁的忠臣良将!” 话语终了,裴南秧一磕到地,紧紧咬住自己的嘴唇,听着心口剧烈的跳动,等待着天成帝的宣判。 就在这时,国子监主簿陈绍突然走出了大臣的队列,弯膝跪地,朝着天成帝的御驾说道:“陛下,微臣以为,裴家小姐虽与北周暗卫有所往来,但确是遭人蒙蔽,并非本意,应当从轻处罚;至于裴小将军,虽在大理寺说了些不实的证词,但都是护妹心切所致,加上这些年来,裴小将军为大宁立下的赫赫战功,应当可以功过相抵,不再追究。” 闻言,武定侯元朔亦是翻身下马,跪地拱手道:“陛下,裴家姑娘虽然有错,但今日她在御前直言上奏,所陈所请,有理有据,绝不似私通北周的模样。是以臣斗胆恳请陛下,看在裴家这些年为大宁出生入死、征战沙场的份上,从轻处置。” “陛下,”霍廷躬身出列,沉声说道:“臣以为,眼下当务之急是根据目前的线索查出北周潜藏在京城的暗卫,至于追究罪责,大可从轻从缓。” 新上任的吏部尚书冯越见此情状,亦跪地求情道:“微臣以为,霍尚书所言极是,请陛下三思。” 在冯越之后,又有一些朝臣陆陆续续加入了求情的行列,可天成帝始终端坐于车驾之中,未发一言。 又过了片刻,就在裴南秧寒意满身,以为自己永远也不会得到天成帝的回应之时,一个清冷的声音突然在她身侧响起:“陛下,先前在灵泉寺时,微臣和家姐曾遭北周暗卫袭击,若非裴小将军和裴姑娘不顾安危、施以援手,我和家姐恐怕早已难逃一劫。这件事宣宁军和大理寺的官兵皆有目睹,是以微臣觉得裴姑娘只是无心之失,并未与北周有所勾结。恳请陛下明察案情,对裴家网开一面。” 裴南秧听罢一愣,她跪伏在地、微微偏过头,在看见韩砚清的身影后不由瞪大了眼睛。他竟然会为自己求情?!记得秋菱昨日说过,这件事本就是惠王与北周做的局,韩昭既是惠王的拥趸,免不了会参与其中。那韩砚清此时这番行事,岂非……一时间,她的心头五味成杂,衣襟内韩砚清送的那把匕首也骤然变得沉甸甸的,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九皇子一派的朝臣看见韩砚清如此,只当是韩昭与惠王授意,也纷纷就势求情,很快便跪倒了一大片。 韩昭早已被韩砚清气得面色铁青,他偏头看向御驾右侧的王列,只见除了惠王和十二皇子姜霖外,其余的皇子也是纷纷开口求情。他不由暗暗叹了口气,一掀朝服的衣摆,直直跪了下去。 就在韩昭跪地拱手的那一刻,沉默了很久的天成帝突然淡淡说道:“忱儿,这件事你怎么看?” 姜忱听到天成帝唤自己,双眉不易察觉地微微一挑,不过瞬间的功夫他便换上了一副谦顺恭敬的面孔,屈膝跪地,恭恭敬敬地说道:“儿臣以为,裴家姑娘被人蒙蔽,可怜可叹;裴小将军爱妹心切,无可厚非。但无论多么情有可原,他们终究是与北周有所牵连,情理国法之间,儿臣着实难以权衡,还望父皇圣断。” 天成帝不置可否,而是转头向十二皇子姜霖问道:“霖儿有什么高见?” “儿臣认为九哥说的极是,国法在前还是情理在前,着实难以简单定断,还请父皇圣裁。” 天成帝依旧没有回应,他目光沉沉,掠过跪了一地的大臣,嘴角浮起了一抹极淡的冷笑,片刻之后他缓缓说道:“朕心中已有决断,你们都起来吧。” 众人闻言,纷纷谢恩起身,屏息凝神地等待着天成帝的宣判。 “宣宁军统帅裴若承伪造证词、欺瞒大理寺,理应按重罪论处,但朕念在其往日战功的份上,免去刑罚,判他削去官职,回府思过,”天成帝顿了顿,看向跪在大街中央的裴南秧,肃声说道:“至于裴家姑娘,虽是遭人蒙蔽,但与北周贼子确有往来,国法在前,不容有失,就先将她押入大理寺审问,再行定罪吧。” 听完天成帝的话,韩砚清只觉得如坠冰窖,浑身弥漫着一片刺骨的寒意。他上前一步,刚想再做些什么,就见身旁的裴南秧重重叩首,高声说道:“臣女叩谢陛隆恩。” 车帘落下,一锤定音。 韩昭几乎是立刻松了口气,他抬起头,用可以吃人的眼神瞪向不远处失魂落魄的儿子。然而,韩砚清却完全没有接到他的信号,只是怔怔地看着跪在一旁的少女,眼中交杂着痛心、后悔等众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韩昭见状,恨铁不成钢地咬咬牙,只希望天成帝立时起驾,免得自己不成器的儿子又做出什么骇人之举。 天遂人愿,就在此时,天成帝的声音自御辇之中淡淡响起:“洛爱卿,这桩案子牵涉国本,断不可懈怠轻慢,你今日先留下处理公务,太子那边你便晚几日再去祭拜吧。” “臣遵旨,”洛衍躬身揖礼,长袖随风一掠,恭声道:“臣必不负圣上所托。” 天成帝“嗯”了一声,眉峰淡拢,扭头朝车帘说道:“时候不早了,刘公公——” 刘公公立刻会意,急忙扯长了嗓子吆喝道:“圣上启驾——” 马车缓缓前行,大宁的文臣武将随侍在御驾两侧,依次穿过陈掖的北门,往昭陵而去。当这只浩浩荡荡的队伍完全消失于百姓的视野之后,议论和感叹之声从人群中骤然响起,无数双眼睛不约而同地望向街中兀自跪伏的身影。 被下令留京查案的洛衍早已站起了身,他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踱至裴南秧的面前,摇摇头叹道:“裴小姐,你闹至这一步,又是何苦呢。不过圣上既已下令,下官只能奉旨而行,还请裴小姐移步,随我一同回大理寺受审。” 裴南秧依旧保持了跪拜的动作,她盯着洛衍近在咫尺的白色高靴鞋面,不知怎地,眼泪就顺着脸颊缓缓流下,滴落在宽阔的街面之上,无人在意,亦无人理会。周围,百姓的议论声不绝于耳,她几乎可以想见明日茶楼里热闹的光景;可以想见说书人们编撰着今日的见闻,唾沫横飞的样子;可以想见自己的故事又会被添上多少分香艳凄清的色彩。 而此时此刻,比起死生难测,比起满巷皆闻,有一个不愿承认的事实却在更狠厉地噬咬着她的心扉,那就是——从今往后,她就是裴家赫赫战功之上唯一的污点,所有的清誉、所有的尊严,终究是落在了今日的长街之上。 第九十章 思量落遍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裴南秧被几名官兵包围着,顺着狭窄昏暗的甬道一路往前走去。虽然这不是她头一回来到大理寺的监牢,但确是她第一次真正窥见此处的全貌。 记得几个月前,因为十七皇子坠马一事,她曾被洛衍关进过这里,但此时她才发现,那只是大理寺最外间的牢房,而眼前这个充斥着惨叫声、哭泣声和刑具声的人间炼狱,才是大理寺真正的模样。 裴南秧跟在洛衍身后两步之遥的地方,所经之处,铁链拖地的铛铛声,两边牢房中犯人的唾骂声、哀求声不绝传来,吵得耳膜阵阵生疼。而洛衍却是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闲庭信步地往前走去,都不屑于施舍给犯人们半分眼神。 随着不断地往深处前行,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就越发的浓重,让人渐渐难以呼吸与适从。裴南秧的心渐渐悬了起来,这牢房之中,显是越往深处刑罚越重,那裴若承……会不会也被动用了酷刑? 她的念头刚刚转过,洛衍就在走廊尽头的一扇铁门前停下了脚步。他挥了挥手,一名官兵立刻上前,掏出钥匙,转开了锁头,将这扇沉重的铁门推了开去。 “裴小姐,请吧。”洛衍回过头,对裴南秧扬眉说道。 裴南秧沉沉看了他一眼,没有应声,抬脚走了进去。 大门在她的身后砰地关上,几十级深不见底的台阶骤然出现在了她的眼前。洛衍当先而下,裴南秧和官兵们跟在他的身后,一级级往下走去。与外面的牢房相比,这里的光线较为昏暗,只有墙壁上的几盏油灯闪着微弱的光亮。 当行至台阶尽处,一个极为熟悉的声音突然在空旷的地牢中响起:“小秧!” 她猛地抬头,倏地越过洛衍,往声音的方向不顾一切地跑去。 待她跑到近前,果不其然看见了裴若承惊讶扭曲的面孔。 “哥,你怎么样了,他们有没有对你动刑?”借着微弱的光亮,裴南秧焦急地打量着裴若承的全身,在发现他的衣袍上并无血迹之时,不由骤然松了口气。 而裴若承完全没有理会她的话,他猛地扒住了牢房的铁栏,双眼赤红,怒不可遏地对着洛衍喝道:“我不是跟你说了,这件事与我妹妹无关,你为何还要将她牵扯进来!” “裴小将军,奥不,裴大公子,”洛衍上前几步,一脸无奈地说道:“你这可就冤枉下官了,若不是裴小姐跑到圣上和文武百官面前认下了罪行,我此时早就去昭陵祭拜先太子了,又怎会出现在这里。” “什么?!”裴若承一愣,转过头,面色铁青地看向裴南秧。 “大哥,这件事本就是我的错,你不必为我遮掩,”裴南秧直视着裴若承圆睁的眼睛,缓缓说道:“是我当街拦下了圣上的御辇,在文武百官和陈掖百姓的面前承认了自己的罪责,陛下已经下令,让大哥免去刑罚、回府思过。” “你?!”裴若承咬着牙,本就冷硬的面孔上尽是厉色,抓着铁栏的手越发用力,关节已经微微泛白:“我这就去找陛下,说你是顶下罪责,为我开脱……” “开脱?”裴南秧打断了裴若承的话,面容沉静地说道:“大哥,你知道这块北周暗卫的玉佩为何会在我的手上吗?你知道我除了这块玉佩,还有一封北周特制的花笺吗?你知道又是谁给我送来十坛蒲城产的桑落酒吗?” “你什么也不知道,陛下又如何会信你,”裴南秧看着裴若承急怒攻心、绝望失措的模样,不由微微一笑,将掌心轻轻覆在了裴若承紧抓着栏杆的手背上,轻声说道:“大哥,小秧已经长大了,不能总让你来为我遮风挡雨。今天这件事既然因我而起,就该由我来承担后果。我虽是遭人蒙蔽,但绝无叛国之举,不会有什么大碍的。” “可是……”裴若承欲言又止,目光如刀锋般看向了一旁的洛衍。 “裴大公子,裴小姐是圣上下旨关进来的,又不是我要抓的,你这般瞧着我做什么,”洛衍被裴若承的眼神瞪得后退了一步,叹了口气道:“下官如今也是听命行事、身不由己。不过你放心,我一定将裴小姐好吃好喝的供着,绝不对她用刑,裴大公子意下如何?” 见裴若承冷着脸没有说话,洛衍一挥手,让士兵打开了牢房的大门,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客客气气地说道:“裴公子,请随下官出去吧。” 裴若承眸底一片阴寒,他大步跨出牢房,没有理睬洛衍,而是径直走到裴南秧的面前,拉住她的手,凑到她耳边轻轻说道:“你不用担心,大哥很快就会想办法救你出去。” “大哥,你什么也不用做,我不会有事的,”闻言,裴南秧的眼圈蓦地一红,她摇摇头,目光粼粼地看向裴若承道:“赶紧回去吧,大娘还在府中等你……回家。” 听到裴南秧的话,裴若承心中一阵酸涩,他深吸了一口气,冷硬的面容难得柔和了下来。他伸手摸了摸裴南秧的头,无比认真地说道:“相信大哥,过不了多久,你就能回家了。” 裴南秧鼻头一酸,她抑制住流泪的冲动,挤出了一个极其灿烂的笑容,重重地点了点头。 裴若承朝着裴南秧极浅的一笑,随后在一瞬间收敛了全部的情绪,目光森然地看向一旁的洛衍。 洛衍也不着恼,他笑了笑,微微躬身引着裴若承往台阶上走去。 两人还未走出几步,裴南秧突然开口唤道:“大哥!” 裴若承立刻回头看去,就见自家妹妹站在不远处的灯影里,眼中早已蒙上了薄薄的水汽。可她依旧扬着一张故作明媚的笑脸,缓缓说道:“哥,好好照顾爹和大娘,让他们不要担心我。还有……,无论什么时候,你们一定要平平安安的。” 裴若承闻言微微一愣,随后提起嘴角,轻轻点了点头。 烛灯摇曳,万籁俱寂。裴若承走完大理寺地牢的几十级长阶后,不禁停下脚步,回头向身后望去。可映入眼的除了一片晦暗的黝黑,什么也看不见。 “裴公子,我们走吧,”一旁的洛衍看见裴若承迟疑的回顾,不由开口说道:“裴公子请放心,下官定然不会对裴姑娘施以刑罚的。” 听了洛衍的话,裴若承的耳边不禁响起了裴南秧最后道别时的话语——只是一句普普通通的叮嘱,不知为何,竟生出了几分诀别的意味。他清楚地记得,曾几何时,十八岁的萧哲也对自己说过极为相似的话语——“若承,你放心,这次我们去了战场,一定能平平安安地回来。” 然而,不过隔日,便是音讯全无、一别经年。光阴似箭,朦朦胧胧间,今日无法掌控的离别会不会又是一场物是人非,山长水阔,触处思量遍。 第九十一章 往事如斯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裴若承走后,大理寺的官兵们恭恭敬敬地将裴南秧请进了牢房,随后拴上了牢门,转身顺着台阶往外走去,很快便消失在了视线的尽头。 裴南秧微微苦笑,盘腿坐在了牢房中的木床之上。她闭上眼睛,今天发生的一幕幕飞快地在脑海中划过,纵然声名尽毁、纵然身陷囹圄、纵然生死未知,她终究还是得到了天成帝的金口玉言,保下了家人的性命,扭转了前世的死局。只是这一次,留给自己的污名却是再也洗不掉了。 她的心口不由涌上一阵茫然的疼痛,被秋菱欺骗的不忿、贸然领罪的不甘、摆脱宿命的无力感交错缠绕,噬咬着她的每一寸肌肤,直至她想起那块北周暗卫的平安扣,想起秦子尧在长平时说的那句“欲先取之,必先予之”时,才微微黯了双眸,长长叹息了一声,靠在了身后的墙壁之上。 就在这时,裴南秧对面的牢房里突然传出了一阵响动,她猛地睁开眼睛,直起身子,定睛看去。 只见,一个人影从黑暗中缓缓走到了牢房的栏杆边,借着地牢墙上微弱的光亮,裴南秧终于看清了他的脸,不由倏地瞪大了眼睛。 看见裴南秧惊诧万分的模样,那人眼眉一弯,笑眯眯地说道:“裴小姐,好巧,我们又见面了。” “陶致,你怎么在这里?!” “我自然是勾结二皇子和公良氏,贩卖私盐、罪大恶极,所以就被大理寺关进了这里,”陶致不以为意地随口说道:“不过能在此间见到熟人,倒也算意外之喜。” 裴南秧闻言眉梢一扬,细细打量起对面的男人,见他精明的脸孔上没有半分不甘与苦痛,不由疑惑陡生。 “陶公子,”裴南秧眼睑微抬,缓缓问道:“你本是富甲一方的商贾,却因替睿王筹钱卖命,落得这般下场,就没有半分怨恨之心?” 陶致呵呵一笑,盘腿坐下,将脸伸到两根铁栏杆之间,眨眨眼睛道:“富贵险中求,我与睿王相交之日,就想到可能会有今日的境况。眼下种种,不过是自己的选择,又为何要怨恨呢?” “是富贵险中求,还是欲先取之,必先予之?”裴南秧轻哂一声,冷笑道:“陶公子何等人物啊,卫侯领地的富商、睿王的座上宾、惠王门下红人的至交,游走于各方势力之间,却游刃有余,均不得罪。您这样的人,若是一心为睿王做事,又怎么会在光天化日之下,让载满私盐的马车经过人头攒动的昌德大道?又为何让自己的下人激怒那些上书陈情的学子?又为何好巧不巧让私盐之事在公良峥叛国的消息到达时东窗事发?” 陶致听罢没有立刻接话,他微眯双眼,目光如电,看向对面牢房中的女子。然而片刻之后,他释然地一笑,静静说道:“裴小姐果然不是寻常的闺阁女子,你猜得没错,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刻意为之。” “是为了惠王?还是为了……宸王?”裴南秧眉心淡蹙,有些迟疑地问道:“这些权谋斗争,竟值得你如此不惜性命?” “是为了我自己,”陶致苦涩地一笑,低低地说道:“有些事恐怕说出来裴小姐也不会明白。我的本名姓许,多年前因家中变故,不得已去成汉做了点小生意,没想到却发了横财。后来我回到大宁,便去裕州建了商号。如今日子久了,别人都以为我是裕州人士,其实我真正的家乡乃是地处大宁西南的青州府。” 话及此处,裴南秧不可置信地圆睁双眼,截口问道:“你可知道青州的盐商许墉?” 闻言,陶致亦是一僵,他的目光闪过一丝恐慌,呼吸陡然变得急促:“裴小姐怎么会认识……他?” “我看这大理寺的洛大人应属惠王一派,你帮了他们这么大的忙,又和惠王面前的大红人文公子是多年好友,他难道没有告诉你……?” “他只说吏部尚书沈敬因诬陷先太子被诛杀,睿王和皇后因私盐案和叛国案被禁足,要等到公良峥进京后再行定罪,”陶致急急打断了裴南秧的话,双手紧握着牢房的栅栏,拼命地将头向外伸,用颤抖地声音问道:“你究竟是怎么知道许墉的?!” 裴南秧看向眼前这个满面狂乱的男人,忽然间就明白了一切。她叹了口气,缓缓说道:“约摸一个月前,经户部尚书吴勇上奏,陛下同意重审宣怀太子旧案。后三司通过反复查证,发现当年的宣怀太子和那些涉案的青州盐商都是遭人陷害,于是陛下恢复了先太子的封号,并对当年卷入太子案的盐商全部予以平反。其中,许墉因多次为朝廷捐款捐物,于政有功,蒙冤至深,故陛下特别恩准许墉尚存亲眷中的适龄男丁免除科举,直接入朝为官。” 听完裴南秧的话,陶致身体一松,重重坐在了地上。在片刻的沉默之后,陶致突然仰起头,朝着地牢昏暗的上空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凄厉,到了最后居然变成了悲痛到无法自抑的哭嚎。 裴南秧坐在牢房栏杆边的茅草之上,静静看着陶致宣泄着十几年来的隐忍和绝望,心口涌上的尽是感同身受的悲苦和无助。因为,在前世那些个血淋淋的夜晚,父兄的惨死亦是折磨着她的切肤之痛。 不知过了多久,陶致的哭声渐渐平息了下来。他咬着唇,用喑哑的声音说道:“本以为只有不死不休才能快慰平生,没想到区区虚名竟也能牵动心绪,触动至此,倒是让裴小姐看笑话了。” “你只是忍得太久了,”裴南秧垂下眼睫,将指甲重重嵌进了肉里:“若换作我,恐怕撑不到你这般境地。因为,最后活下来的那个人,真的太痛了。” “何止是痛,那根本是无法呼吸的锥心之感,”陶致闭上眼睛,艰难无比地说道:“当年宣怀太子案事发之时,我和小妹正巧去了成汉的亲戚家中,侥幸逃过了一劫。后来我爹被定罪,判了个抄家处决,府上男丁全部斩首,女眷通通充作官妓。” 陶致顿了顿,双眼血红,咬着牙缓缓说道:“等太子案风头过去后,我偷偷回到青州,花重金打听到了阿姐的下落。然而,等我赶到阿姐身处的花楼之时,她已经奄奄一息,只留下最后一口气在。我清楚地记得,阿姐那时候静静躺在床上,双眼已经没了焦距,身上全是大大小小的淤青和伤口,尽是被鞭打和凌虐的痕迹。我当时怒不可遏,发了疯似地要去杀了花楼中的所有人,是阿姐用最后的力气拉住了我的衣袖,让我照顾好妹妹,才阻止了我的行动。阿姐还说,我们的母亲,早在父亲被押走那日便已悬梁自尽,尸首当场就被官兵们拖了出去,怕是再也找不到了。” 裴南秧闻言心中一阵酸涩,她微微动了动嘴唇,想要出言安慰,可终究还是叹息一声,缄口不言。 “裴小姐,你知道吗?”陶致身体微微颤抖,哽咽着说道:“当年我的阿姐是青州城里数一数二的美人,她及笄之时,前来求亲的公子哥们险些踏破了我家的门槛。可她偏偏不喜欢那些门当户对的富家公子,而是爱上了一个外乡来的穷书生。父亲见那书生满腹经纶、才华横溢,便也同意了这门婚事,说等那书生科考回来后,就给两人完婚。然而,过了大半年,阿姐也没等来那个穷书生。她担心他出了事,便托人去京城打听,可没想到那个穷书生已在京城成了亲,娶得还是吏部尚书家的小姐。从此以后,阿姐一病不起,直到五年后才慢慢缓了过来。然而,就在那时,我家被莫名卷入了宣怀太子的大案,以至家破人亡,而我的阿姐最终竟落得个万般屈辱的下场。” 裴南秧大骇,不可思议地问道:“娶了吏部尚书家的小姐?!你说的……是沈敬?” 听到“沈敬”的名字,陶致的脸孔一下子变得阴沉扭曲,他微微张口,恨声说道:“想不到吧,他背信弃义在前,我阿姐忍辱负重,从未说过他的半分不是,可他却处心积虑,要置我全家于死地。”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裴南秧冷笑一声,悻然说道:“这世上的事,本就如此。沈敬虽有才气,却是靠着老丈人才爬到了尚书的位子。他的夫人一向善妒,若让她知道你姐姐的事,必然不会善罢甘休。所以,当沈敬在司勋司的嘉奖名单上看见你父亲的名字后,首先想到的必然是斩草除根、以绝后患。就算没有碰上宣怀太子的案子,他也会用别的办法,将你们斩杀殆尽。” “所以,我无论如何也要让他们付出代价,哪怕搭上我的性命也在所不惜,”陶致面色青白,手握成拳,怒声说道:“死了一个沈敬还远远不够,他身后的公良氏也是将我家推进深渊的罪人,必须要以血还血、以命偿命。”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我们现在连活着都是一种奢侈,又何谈昔日的仇恨,”裴南秧神色黯然,偏头思索片刻后,蹙眉问道:“陶公子,我尚有一事不明,睿王平日里沉稳持重,并非冲动之人,为什么他这次会如此急不可待地在国子监中清剿惠王的人马?倘若他查案之时不像这般冒进,根本就不会有后来的昌德上书,你们就很难找到机会将这桩私盐案当众抖落出来。” “因为他害怕,”陶致长眉一挑,冷笑道:“裴小姐知道皇后在宫中遭到刺杀的事吗?” “刺杀当时,我就在皇后的重华殿中。那个刺杀的小太监功夫极高,一击不中后立刻逃了出去,只留下了一张纸条,上面直指公良皇后屠戮忠良、残民害理、陷害宣怀太子。当时我见皇后的神色惊恐万分,便知道这纸条上说的多半是真的。” “自是真的,所以公良皇后无论如何都要将人抓回来,”陶致的眼眸中划过一丝锋芒,唇角轻挑:“那晚睿王带着人一路追捕,却在国子监附近把那刺客给跟丢了。但相似的纸条、相似的内容、功夫极高的杀手无法不让人将重华殿刺杀和国子监壁书案联系到一起。因此,睿王第二日一大早就去往国子监,对学子们严刑逼供,妄图查出作案之人。至于睿王尽挑家中与惠王交好的学子下手,大抵是觉得宸王殿下在南疆应付公良峥的刺杀尚且自顾不暇,无法安排京中的这些事宜吧。” “可这件事有一非常怪异之处,”裴南秧皱着眉头,向对面牢房中的男人问道:“那名刺客被追击时,从三丈高的宫墙一跃而下,竟然毫发无伤,还能躲过禁军、宿卫军、巡检司的追捕,这是得有多高的功夫?就算是我爹和禁军统领萧胤,恐怕都难以望其项背。” “那天晚上,根本没有人从宫城跳下去过,”陶致对上裴南秧惊异万分的眸子,声音低沉而平静地道:“行刺皇后的杀手和睿王殿下全城追捕的刺客本就是两个不同的人。” 第九十二章 谁家谋断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听了陶致的话,裴南秧瞬间恍然大悟,原来——那名假扮小太监的杀手只是跑到了宫城之上,做了个跃下的动作,而早已等在宫城外的人则装作杀手,引着睿王去了国子监。 不对,还是不对。那名假扮小太监的杀手一路跑上宫墙,为何没有禁军前来阻拦?是这杀手正巧赶上了禁军换防的时间还是有人故意调离了当日在宫墙处值守的禁军? 她心下一沉,猛地抬眸,有些迟疑地问道:“陶公子可认识禁军统领萧胤的公子——萧哲?” “萧哲?”陶致一愣,不明所以地看向裴南秧,有些迟疑地说道:“略有耳闻,他早些年不是与你大哥一起出征,还在西境立下过不少战功。后来不知怎的,突然就消失了好些年,直到前不久的登科楼诗会才又出现在了大家面前。” 见陶致面带不解地看着自己,全然不似撒谎的模样,裴南秧不禁皱起眉头,心下暗忖:陶致若是不认识萧哲,那近日发生的大事——登科楼诗会、元祥婚宴、重华殿刺杀、昌德上书……一桩桩、一件件,只怕都是出自萧哲和文十一的手笔,而陶致不过是其中至关重要的一环罢了。但是,单凭惠王此次勾结北周、陷害裴家这一点,就可以断定萧哲绝不属于九皇子的麾下。可文十一既是九皇子的门客,平日里与萧哲谋划甚多,私交频繁,又如何取信于心思细腻的惠王? 文十一……十一……裴南秧在心中默默叨念了两遍他的名字,突然眸光一闪,启唇问道:“陶公子,我冒昧地问一句,文十一公子和十一年前的宣怀太子案有什么关系?” 陶致被问得一愣,神情略微闪烁,迟疑了片刻说道:“他本名姓纪,是前任户部尚书纪子铭的儿子。十一年前纪子铭自尽后,全部家眷在流放途中被人暗杀,他假装成死人躺在奴仆身下,才捡了一条命。他说,他当时只记得杀手们的剑上都刻着一个繁复的花纹,但却迟迟寻不到花纹的下落。直至有一年,公良峥率领抚远军回朝,他才发现抚远军战旗上的花纹竟与那剑上的花纹一模一样。” 裴南秧闻言不由瞪大了眼睛,满脸愕然之色,难怪……难怪元祥大婚那日,沈敬说起纪子铭时,他的脸色会那般难看;难怪他要处心积虑做下这些局,将公良氏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难怪他能获得惠王的另眼相看,想必是姜忱已经知道了他的往事,他的迫切与他的决绝。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们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姜昀的授意吧,”裴南秧定定看向陶致的眼睛,几乎是斩钉截铁地说道:“你和文公子所处之处天南地北,平日里更是隐姓埋名,就算有缘相逢,也绝不会透露彼此的身世,除非是有人专门找到你们,将你们聚到了一起。在我看来,这个世上既有能力做到这一点,且一心想查清十一年前宣怀旧案的人,宸王显是首当其冲。” “为何裴小姐觉得不是惠王的授意?”陶致的面容掠过一丝惊异,沉声问道:“惠王虽然外表温顺,但野心亦是不可小觑,想除掉公良氏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若是惠王,你今日还会把这些秘辛说与我听吗?”裴南秧直直看向陶致,挑了挑眉梢道:“若是惠王,洛衍又怎会不告诉你许家被平反之事?只怕惠王根本不知道你与许墉的关系,只当你是文十一买通的亡命之徒吧。” “裴姑娘,你与我家小妹真的很像,”陶致沉默了须臾,叹息着说道:“我常与她说,很多事情由我来做便好,不需要一个女孩子家思前想后、盘算决断,可她就是不听,总有自己的主意。”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若家人横遭变故,又岂能因为自己是女子而无动于衷?” “听裴姑娘这番言辞,定能与我家小妹相见如故,”陶致无奈地摇摇头,唇角微展,淡淡说道:“不过说来也巧,我那位妹妹,曾与裴小姐有过一面之缘。” 裴南秧闻言一愣:“我……见过?” “你与我初见那日,应该也和我家小妹打过照面。她当时被徐绯儿打伤,你去睿王府的时候,她正与徐绯儿在厅上对峙。” 裴南秧细细回忆了下当日的情景,不禁“啊”了一声,不可思议地问道:“你是说薛孺人?!你家小妹竟然会嫁给睿王?!” “一年前,我小妹留下一份书信后,就突然离开了裕州,”说起往事,陶致的眉间尽是倦怠与自责之色,他眸色微沉,缓缓说道:“等我再寻到她的消息时,她已经嫁给了睿王,做了他的孺人。不仅如此,她还和宸王搭上了联系,一直向他传递睿王的消息。” “我那日见到薛孺人,就觉得她清秀淡雅,姿容明澈,不像是肆意争宠之人,”裴南秧面色了然,垂首喟叹道:“只是没想到,她竟会做到如此地步。” “终究是我这个做哥哥的没有保护好她,”陶致极为苦涩地咬了咬唇,哀伤从他的眼底一点点浮出。他跪坐在地,低声下气地恳求道:“裴小姐,若是日后你能从这间地牢中出去,还麻烦对我家小妹照顾一二,护她性命无虞。” 裴南秧闻言微微冷笑,既然被关进了这里,想再出去又谈何容易?她刚想出言拒绝,却抬眼看见陶致的面容在昏暗的烛光下若隐若现,轮廓像极了裴若承的样子。鬼使神差地,她把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吞了回去,忍着胸口的悲苦与窒息,道了句:“好,我答应你。” 第九十三章 金蝉脱壳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烛火闪烁,光影昏暗。大理寺的地牢深处,在经过长时间的静谧之后,突然迎来了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正在闭目休息的裴南秧陡然睁开眼,迅速坐了起来。而她对面牢房中的陶致亦是瞬间直起身子,竖起耳朵听着此间的动静。 待得脚步声靠近,四名黑衣皮弁的大理寺官兵径直走向了裴南秧的牢房,咔嗒一声打开了牢门,客客气气地说道:“裴小姐,寺卿大人想请您去一趟审讯室,详述一下案情。” 闻言,裴南秧的眸中划过一道冷厉,但终究化作了一片漠然。她站起身,淡淡说道:“好,烦请前面带路。” “裴姑娘,你……”看见裴南秧随着官兵们走出牢房,一阵没来由的不安突然从陶致心口升起,他微微蹙眉,忍不住开口唤道。 听见陶致的声音,裴南秧回过头,极轻地一笑:“陶公子不必忧心,我相信洛大人定会秉公审案的。” 看着裴南秧和官兵们的身影消失在了地牢尽头,陶致长长叹息了一声,盘腿坐在了冷硬的床板之上。他抬头看向漆黑一片的牢顶,不知怎地就想起了十一年前的青州府,想起了一树繁花下,爹娘宠溺的笑容、阿姐清冷的琴音和小妹天真的笑靥,宛若隔夜昙花,散一地芳华。 浮生若梦,流光如梭。走到今日,前尘旧恨,早已了却大半,余下的恩恩怨怨和高不可攀的仇人,又岂是他能撼动? 思及此处,陶致自嘲地一笑,身子朝后微仰,便要合衣躺下。 然而,就在这时,地牢的入口处突然传来了“砰”地一声巨响,随即刀剑的撞击声,人们的嘶吼声和喊杀声不绝于耳。陶致一个激灵,迅速跑到牢房的栏杆旁,拼命将头向外伸,想看清台阶之上的情况。可是,入眼的除了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大约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十来个穿着黑衣劲装的蒙面人拾级而下,出现在了陶致的眼前。 领头的黑衣人环视了一圈地牢,在陶致惊异防备的目光中,缓缓揭开了自己脸上的黑巾。 借着地牢中微弱的烛光,陶致看清了来人的面庞,不由倏地瞪大了眼睛。 “裴小姐,就是这里了。”跟着大理寺的官兵走过一段七拐八弯的甬道,裴南秧在一扇黝黑的大门前停下了脚步。 官兵们伸手叩了叩门上的铁环,片刻之后,大门被“吱呀”一声打开,洛衍从门后缓步走了出来。一起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极为浓重的血腥味,刺得裴南秧猛地皱起了眉头。 “都下去吧,”洛衍朝几名官兵冷冷吩咐,随后面容一缓,躬身对裴南秧说道:“裴小姐,请。” 闻着扑面而来的血腥气,裴南秧波澜不惊的眸子划过一丝踟蹰,但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她便面色如常,跨进了面前的这扇大门。 进入审讯室后,裴南秧借着极其黯淡的烛光,看清了屋内的陈设。只见,房间的一头散落着触目的刑具,上面尽数凝着干涸的血迹,而房间的另一头,放置着一张木桌和一把官帽椅,显是洛衍审讯犯人时所坐。 而此时此刻,一个纤细的身影正立在木桌前,从背影看大抵是个女人。 “裴小姐,”洛衍径直走到房中的木椅前落座,言语轻快地说道:“这位姑娘你可相熟?” 裴南秧眉峰紧蹙,踩着地上黏腻的血迹,缓步走向了木桌前的人。一步,又一步,直到她的双眸不期然对上一张秀美无双的面庞,裴南秧不由瞪大了眼睛,脱口说道:“如音姑娘?!” “裴……裴姑娘……?”如音满面都是惊惧之色,她瞟了一眼洛衍,低下了头不再吭声。 “看来裴小姐和如音姑娘很是熟悉,”洛衍往椅背上一靠,兴味索然地道:“一个是豪门望族的小姐,一个是卖艺谋生的歌女,这般相交相识,倒也有趣。” “洛大人这话什么意思?”裴南秧凤眸微眯,冷冷说道:“如音姑娘以曲艺闻名京城,我认识她有什么奇怪的?” “裴小姐认识如音姑娘确实没什么奇怪,可那日我和韩巡检追踪刺杀九皇子的杀手时,那贼人恰巧跑进了如音姑娘的房间,而裴姑娘当时竟然也在房中;之后我提审抓到的北周刺客时,他们承认当街刺杀九皇子亦是他们所为。那我就要问了,裴小姐昨日在御前说,你那位情郎约见的地点是登科楼,那你为何会先去一趟与登科楼方向完全相反的归云楼呢?我记得,那张碧云春树笺上可没写归云楼啊?更为匪夷所思的是,为何只要有裴小姐出现的地方,总会遇上北周的暗卫呢?” “洛衍,你和惠王勾结北周,自编自演了京城的这些闹剧不算,还利用我的玉扣大做文章,诬陷裴家,”裴南秧怒不可遏,厉声喝道:“我如今已经认下了罪名,你竟然还要在此处肆意攀咬,真当我不会去陛下面前告发你们吗?!” “裴小姐要是有证据的话,早就去禀告陛下了,又岂会等到今日?不过下官奉劝一句,没有证据的话不要乱说,你诬告我也就罢了,你诬告皇子可就是大罪了,”洛衍理了理官服的衣袖,好整以暇地说道:“不过裴小姐为何对我的问题避而不答?是不敢回答吗?” “我与你这种贬正排贤、叛国通敌之人无话可说。” 洛衍轻嗤一声,起身行至裴南秧的面前,笑眯眯地开口说道:“既然裴小姐不愿意说,我只能让如音姑娘开口了。” 说罢,他一把扯过如音,将她重重地朝房中另一头的老虎凳边甩去。 如音纤弱的身子被狠狠摔了出去,撞在老虎凳的一角,发出了“嘭”的响声,人顿时委顿在地,半天爬不起身。 “洛衍,你!”裴南秧横眉倒竖,怒声喝道。 “怎么?裴小姐这就看不下去了?我大理寺的刑罚一样还没开始用呢,”洛衍唇角含笑,玩味地说道:“还是裴小姐打算现在招了?” 裴南秧目光一沉,刚要开口,就听得审讯室门外的铁环被敲得叮当作响,显是遇到了什么急事的模样。 洛衍的眸色遽然阴霾,他行了几步,拉开了大门,厉声问道:“什么事在这里吵吵闹闹?!” “大人,不好了!”领头的士兵满面焦急之色,见洛衍出来,急忙上前几步,附在他的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 闻言,洛衍的瞳孔猛地一缩,他回过头,目光如刀般看向裴南秧,缓缓说道:“还要麻烦裴小姐在此处稍待,等下官处理完公务,再来与裴小姐详谈。” 说罢,洛衍一挥手,几名官兵立刻将审讯室的大门从外间锁上,不留半丝缝隙。 待官兵和洛衍离开后,审讯室中再次恢复了死一般的沉寂。裴南秧借着幽暗的光亮行到如音的面前,蹲下身子,试探地开口问道:“如音姑娘,你没事吧?” 如音将身子缓缓靠在老虎凳上,按着向右侧的腹部,弱声说道:“好像伤到了这里。” 裴南秧眉峰微蹙,想看一看如音的伤势,可室内光线太暗,她别无他法,只能伸手探去。 然而,就在她挨到如音衣服的那一刻,如音右手一翻,狠狠抓住了裴南秧的手腕。 裴南秧一惊,几乎是立刻将手往回抽,可如音的力气却大得惊人。她趁裴南秧迟疑的瞬间,用左手在暗中一拂,裴南秧和她所在的地面立刻向下裂开,两人直直朝下坠去。 “裴小姐,没事吧?”两人摔落在地后,如音立刻起了身,抬手便要扶裴南秧起来。 裴南秧一把推开了她的手,从地上缓缓站起。她抬头看向已经闭合的暗口,又环顾了一圈自己所处的甬道,目光冷厉如冰地看向如音,沉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大理寺暗藏的地道,我们可以从这里出去,”如音弯下腰,将自己染血的裙摆一把撕下,不慌不忙地说道:“现在应该是戌时三刻,我们此时出去,还能赶在宵禁前出城。” 裴南秧眼底寒霜一片,冷冷问道:“洛衍又在玩什么把戏?我为什么要跟你离开?” 如音闻言一顿,她双手揖礼,躬身说道:“北周鬼宿暗卫如音,见过小姐。” 随即,她顶着裴南秧惊愕的目光,波澜不惊地说道:“如音奉暗主之命,于今夜带小姐前往北周。” “去北周?”裴南秧哂笑一声,不屑地轻哼道:“我若是离开了这里,岂不是正好给了洛衍击垮我裴家的机会?抗旨潜逃也好,暗通敌国也罢,哪条不是诛灭满门的大罪?” “裴小姐大可不必担心,大理寺中我们已经安排好了,到时候自会有人替了裴小姐的身份,绝不会连累到小姐的家人。” “洛衍知道这件事?” “今夜之事,洛大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暗主告诉他的计划并非全貌,”如音看了看裴南秧的神色,又补了句:“暗主的安排不会有失,裴小姐放心便是。” “我凭什么相信你?我又为何要去北周?”裴南秧抱着双臂,目光阴沉:“我若是执意不走呢?” “小姐身上是不是有块朱雀血玉?”似乎是早已猜到了裴南秧的反应,如音面沉如水,不疾不徐地说道:“那块玉佩是统领我北周暗卫七宿的印信,而小姐的生母乃是我北周镇国公的女儿苏婉。” “什么?!” “据我所知,苏婉与裴冀应该在战场上交过手,绝非素未谋面、相逢不识。那为何裴大将军会不顾法纪,娶一个敌国女子进门?这件事若是捅了出去,是不是比什么碧云春树笺更能证明裴大将军暗通敌国呢?”如音挑了挑眉毛,笑意不达眼底:“小姐若是今夜不随我走,明日我们便会将你母亲身世的证据交到洛衍和惠王手上,到时候等着小姐一家的恐怕就是灭顶之灾了吧。” 裴南秧双拳紧握,嘴唇微微颤抖,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却找不出半点合适的理由。北周镇国公的女儿?朱雀血玉?暗卫印信?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尽管不愿意相信眼前的这一切,可是理智却告诉她,如音说得都是真的。因为,她清楚地记得,前世今生,她两次去往长平之时,郭然都曾问过她同样的问题——“令堂是不是姓苏?可是单名一个婉字?” 还有母亲留下的那块玉佩,自己两次拿出来的时候,郭家当铺中的人均是一副惊恐万状、毕恭毕敬的模样。以前不知道缘由,只当是一块苍鹰血玉,可若玉上刻的根本不是什么苍鹰,而是北周信奉的神鸟朱雀,是北周的暗卫印信,所有的奇异之处便都合情合理了。 思及此处,她的手心蓦地一片冰凉。如果母亲真的是北周镇国公的女儿,那七年前,母亲那场落水而亡,当真是不幸失足所致吗?还是因为听到了九泾原失守,父亲要带兵攻打北周国都的消息后,无法接受才投湖自尽的? 沉默了许久后,裴南秧竭力安耐住所有的情绪,艰难无比地说道:“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你们这般大费周章地把我弄去北周,又有什么好处?” “暗主做事自有他的道理,如音只管执行,不问缘由。” 裴南秧看向如音不带感情的双眸,缓缓松开了被捏得泛白发青的指节,一字一句地说道:“好,我跟你走。” 如音的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怜惜,她抱拳行礼后,拿起墙上的一根红烛,当先往甬道深处走去。裴南秧犹疑了一瞬,迈开步子,跟了上去。在他们的身后,墙上的烛火摇摇曳曳,晦暗不明,烛油顺着烛身缓缓淌下,像极了离人的眼泪。 第九十四章 动若参商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月华皎皎,星幔点点。 裴南秧策着马,与如音疾驰在陈掖郊外的林间小路上。 “我们要去哪里?” “东面有个废弃的码头,穿过这片树林,我们就到了。”如音高声答道,驱马奋蹄,一路往前狂奔。 林间树木的影子飞一般地从眼前划过,大约又过了半柱香的功夫,一片开阔的空地出现在了两人面前。如音长“吁”一声,勒住马缰,扭头朝裴南秧说道:“我们到了。” 两人干净利落地翻身下马,将缰绳系在了林间的树木上,随后并肩往空地前端那座废弃的码头走去。只见,江畔渡口横七竖八的堆着些杂木和物品,也没有一星半盏渔灯,尽是荒凉与陈旧的味道。然而,与其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停泊在侧的一艘画舫。那条画舫不算很大,但远远望去,金刻栏柱、釉彩漆窗、宫灯点缀,可谓是巍峨绮丽,奢华非常。 “北周与宁国的战事刚刚结束,我们怕引人注目,所以才会从此处出发,借道成汉境内,前往都城栾郢。”如音见裴南秧蹙眉看着不远处的画舫,不由出言解释一句。 裴南秧“嗯”了一声,走了几步后突然问道:“你们在大理寺和归云楼之间修了地道,洛衍难道毫不知情?” “我们哪有这个本事,”如音轻提唇角,摇摇头道:“归云楼是惠王的产业,这条地道自是出自惠王和洛衍的手笔,我不过是无意中发现了这条通道而已。” “洛衍既然知道这条通道,那等他回到审讯室后,不就会猜到我们是通过地道逃出去了吗?” “他不会知道,”如音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们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裴小姐不必担心。” 见如音不愿再说的模样,裴南秧微微皱了皱眉,便也不再询问,一路随着如音登上了那座华美非常的画舫。 画舫之上,许多穿着侍女和小厮服装的人正忙忙碌碌地往来穿梭,有着擦拭着极其金贵的瓷器,有的端着极为罕见的尧山雾茶,还有的拿着成汉国御用的沉光香四处走动。看到此情此景,如音全然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面不改色地带着裴南秧穿过奢靡一片的船舱,往通往甲板的方向走去。 在登上一段极长的木制楼梯后,裴南秧不由一愣,只见郭然正带着几个小厮立在一扇雕花木门前。看到她和如音,郭然上前一步,推开了那扇木门,长臂一伸,恭声说道:“裴小姐,请。” 裴南秧有些疑惑地看了郭然一眼,跨过了门槛,走到了画舫的甲板之上。 夜风袭袭,朦胧的月色之下,一个年轻男子的身影正立在船舷的尽处,眺望着远处的山河景色。 不知为何,裴南秧的心口没来由得涌上一丝不安与慌乱,她深吸了口气,一步又一步向那个身影走去。 二十步、十步、五步,终于,还是到了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 似乎是听到了身后的脚步,那个年轻的公子缓缓转过身,一双好看的眸子微微弯起,澄澈如水,灿若星辰:“苏兄弟,奥不,裴姑娘,别来无恙。” 那一刻,裴南秧如遭雷劈般愣在了原地。因为,眼前的这张脸,她并不陌生,午夜梦回间,她不止一次见过记忆中这寡淡却温和的面容。 这,分明是秦子尧。 可此时的秦子尧却与她之前任何一次遇到的都全然不同。 只见他穿着一身浅青色的袍服,腰上束着祥云文的金丝缎带,鬓若刀裁,墨发飞扬,眼眸深邃,抛去了平日里刻意装点的恹恹神色,此时的他再掩不住眉宇间的绝世风仪与举手投足间的清华高贵。 裴南柍就这样怔怔看着他,脑子里乱成一团,曾经的一幕幕就像走马灯一样在她的眼前划过,郭家当铺的初遇、溱河之上的舍身相救、映波桥上的惊鸿一瞥、换你长生的平安扣,千金难买的桑落酒、暗藏玄机的碧云春树笺…… 一瞬间,她好像突然明白了很多事,灵泉寺后山中那个极其熟悉的背影、登科楼中放她一马的刺客首领、归云楼中突然闯入的杀手、灯会之上卖平安扣的老者……这些看似无迹可寻又息息相关的事件,似乎在这一刻,都得到了答案。原来,自己以为的相逢知己、以命相酬,不过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请君入瓮。 两世为人,浮沉冷暖,以为自己抓到了改变命运的钥匙,可到头来连这布局之人都未曾可知。 裴南秧自嘲一笑,她突然想起了很久之前,秦子尧在长平军营里对自己说过的那句话:“欲先取之,必先予之。”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忽然在她的心中呼之欲出。 她压住心中的所有的不忿和怨怼,抬起头,定定看向秦子尧,一字一句地问道:“你,究竟是谁?” 对面的男子闻言一笑,眼角轻轻上扬,皓月星辰仿佛都在一瞬间落入了他的眼底眉间。 他轻甩袍袖,朝着裴南秧揖礼说道:“北周戎陵侯,褚桓。” 前尘旧事,如梭流光,人生不见,动若参商。 世间多少的爱恨纠葛,多少的悲欢离合,终是回到了它的起点,回到了初见时的模样。 番外一 相思成疴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天光乍破,星子微熄。 距离陈掖几十公里开外的一片树林中,姜昀穿着铁甲银铠,抬头仰望着西边天空缓缓下落的半轮明月。 “殿下,您今日怎么起得这般早?”伴随着脚步声,一个粗犷的声音骤然从姜昀身后响起。 姜昀没有回头,他轻勾唇角,温言说道:“王校尉,你看这月色如何?” 月色?王绍闻言一呆,看向那轮快没入地平线的月亮,不明所以地挠了挠头。自从长平之战后,他被姜昀调入了麾下,这些天随着他征战南疆,见惯了他杀伐决断的模样,此时突然聊起了风花雪月,着实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于是,他哈哈干笑了几声,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末将看这明月西沉,红日将升,就想到了殿下为大宁扫荡催清的豪情壮举,内心久久难以平静。” “其实,我只是想说,”姜昀好笑地摇摇头,有些无奈地说道:“我离开陈掖的那个晚上,月亮也是这样的形状。” “哦,”王绍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拍拍脑袋道:“原来殿下是想家了,这里离京城也就两日的路程,我一会让弟兄们早点出发,这样明日傍晚就能进京了。” “想家?”姜昀一愣,随后低下头看了看握在掌心的一块螭型玉带钩,那是两年前他弱冠时裴南秧送他的礼物,当时他觉得寓意极好,便一直带在身上,如今想来,或许从来都是自己不舍摘下,只不过那时尚不自知罢了。 思及此处,姜昀的目光渐渐变得清亮柔和,他看向王绍,淡淡一笑道:“嗯,想家了。” “那天一亮,我就让弟兄们启程?”王绍看了看姜昀的脸色,试探着问道。 姜昀点点头,往营帐驻扎的地方瞟了一眼,状似无意地问:“公良峥怎么样了?” “好的很,”王绍看向营地中一处重兵把守的囚车,努努嘴道:“好吃好喝的供着,死不了。” 姜昀淡淡“嗯”了一声,还没说话,就听得远处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有人!”经过南疆无数次暗杀的洗礼,王绍本能地拔刀而出,跃到了姜昀的面前。 “不必慌张,”姜昀轻轻拍了拍王绍的肩膀,目光中飞快地划过一道期待之色:“只有一匹马的蹄声,应该是京城那边来消息了。” 王绍闻言往旁边让了让,却并没有收剑,直至来人翻身下马,跪倒在姜昀面前,他才松了口气,退到一旁。 只见来人是个穿着黑衣劲装的年轻男子,他朝着姜昀跪拜行礼后,站起身,附在姜昀耳边低声禀报着什么。王绍见状,很识趣地往后走了几米,停在了靠近士兵们扎营的地方。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黑衣男子似是禀告完毕,拱手曲身,向后退了一步。 姜昀听罢,唇边浮上了一层极淡的浅笑,他看向黑衣男子,低声问道:“我们的人没有留下痕迹吧。” “进大理寺牢房的人都是纪公子那边安排的,我们的人只负责外围接应,殿下尽管放心。” “文轩做事果然稳妥,这样一来,公良氏便再无死灰复燃的可能,他们的命,已经由不得自己掌控了。”姜昀眼若幽潭,唇角轻勾,沉声吩咐道:“你先回去让大家原地待命,等我明日回京再作下一步打算。” 黑衣男子低头应诺,却没有立刻转身离开,而是维持着抱拳拱手的动作,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姜昀见状,眉梢一扬,眼神微冷:“你还有何事?” 黑衣男子犹豫了片刻,瞟了眼姜昀的面色,迟疑地说道:“殿下……可听说了裴家小姐的事?” “小秧?”姜昀一愣,蓦地想起了姜忱在祈元殿外对自己说过的那句话——“这世界上的事,从来都是有舍才有得的,今日六哥舍了裴家小姐,也不知道来日会不会后悔。” 想到这,一阵慌乱顿时涌上了姜昀的心头,他强压住了所有的惴惴,用最平静无波的声音说道:“你说与我听听。” 黑衣男子急忙称“是”,将裴若承因平安扣被捕、裴南秧御前认罪被关入大理寺的事情细细告诉了姜昀。 姜昀听罢,眼前骤然划过了秦子尧清俊淡漠的面庞,他不由脸色阴寒,冷哼一声道:“有的人真是死了也不消停。不过以洛衍平日的行事风格,在父皇未有明确的旨意前,他不会对小秧动刑。是以眼下看来,只能先委屈小秧几日,等我回京后,再想办法将她弄出来。” 黑衣男子眉峰猛地一蹙,他默默叹了口气,横下心,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叩首说道:“禀殿下,昨日……我们的人和惠王的人闯入大理寺后,里面顿时乱成一团,死伤者甚众,而裴小姐和被捕的一名北周暗卫不知为何,双双死在了审讯室中,尸首……已经入殓,据说停灵一日,明早便会下葬。” “什么?!”姜昀如遭雷击,他一把抓住黑衣男子的衣襟,将他从地上拖了起来,狠狠攫着对方的双眼,厉声喝道:“不可能!这怎么可能?!他们没有理由杀她!不会的,她不会死的!” 营地里的将士们本就睡得极浅,此时听见姜昀的怒喝,以为又遇到了敌人的刺杀,纷纷提着武器冲了出来。王绍见状,急忙上前一步,伸开双臂,挡住众人探寻的视线,一脸正色地说道:“殿下在训话呢,没事没事,大家赶紧回去休息。” 好不容易将众人都劝了回去,王绍扭过头,就见姜昀跌坐在地,双手的指甲已经深深刺入了身旁的泥土里。他叹了口气,心中暗暗揣测:若不是与至亲至爱的生离死别,又何至于让人如此失态?可除了当今圣上,宸王在京城应该没有亲眷,又有什么事能让他这般痛不欲生? 就在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姜昀那边早已是满目荒芜,一片狼藉。 姜昀目光空洞地坐在地上,只觉得胸口疼得厉害,就像有人拿着利刃,一刀刀凌迟着他的五脏六腑,将那些早已融入血脉的回忆与过往活生生地从生命中割裂,零落成泥,摔得粉碎。 他全身都在不住的发抖,牙齿不停地打颤,半晌才断断续续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不可能,她功夫那么高,寻常人根本伤不了她,一定是弄错了人,一定是……” 黑衣男子看到姜昀失魂落魄的模样,硬着头皮,支支吾吾地说道:“裴小将军……昨日已去大理寺……认过尸首,确认是……裴小姐无疑。” 姜昀的呼吸一窒,嘴唇几次开合,却说不出半个字来。为什么会这样?先是母妃,再是大哥,他已经一个人撑过了十多年的光阴,而如今,他好不容易抓住了险些擦身而过的珍贵,可到头来,终究是一场岁月如流,大梦成殇。 姜昀的手微微颤抖,骨节因为用力,已经泛起了骇人的白色。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强行遏制住了眼中涌上的水雾,红着眼睛,用喑哑地说道:“你速回陈掖,让他和文轩将此事查清,那些害过小秧的人,一个也别想活。” 黑衣男子急急低头领命,随后翻身上马,朝着来时的方向疾驰而去。 姜昀深吸了一口气,死灰色的眼眸中划过一道的嗜血的厉芒,他转过身,大步走到了王绍的面前,语气森寒入骨:“让所有人立刻启程,务必在明日一早赶到陈掖。” 第一次看见姜昀阴鸷如斯的面色,王绍不禁心下发怵,慌忙去叫醒了各营的士兵,以最快的速度往陈掖进发。 天色阴沉,低低厚厚的浊云布满了整个天空。 辰时三刻,伴随着丧主的一声悲呼:“落葬——”,几个身强力壮的小厮立时抬起一口石棺,缓缓放入了墓园内早已挖好的坑穴之中。 镇西将军府的婢女们见状,纷纷呜咽着,将手中的纸钱往半空中洒去。一时间,漫天白纸飘舞,如飞雪一般,旋旋落落,迷人眼目。 此时,墓穴和灵柩周围,围站着一圈穿着白衣素服的人,面上均是一副满眼通红、悲恸万分的模样。其中,霍芸哭得泣不成声,全靠景阳长公主扶着,才没有瘫倒在地。而在她们身侧,裴若承听着元祥和吴锦汐时不时发出的抽泣声,不禁悲上心头,眼泪顺着脸颊滚落而下。萧哲见状,亦是红了眼眶,安慰般地拍了拍裴若承的肩头。 棺椁的另一端,冯阁老和霍廷父子站在一处,满面悲戚、默然不语,而陈绍、冯越和冯梓瑶亦是难得和谐地立在一旁,垂首哀悼。 随着镇棺石的下落,一块石碑被立在了掩埋的棺椁之上。众人正待上前祭拜,就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不远处传来。 只见,姜昀骑着一匹战马,正朝着墓碑的方向疾驰而来。他的身上还穿着征战时的甲胄,显是来不及换下的模样。 冯长龄和霍廷看见姜昀俱是一惊,不由对望一眼:不是说宸王今日傍晚才会到陈掖,怎会此时便出现在这里? 待到近前,姜昀一拉缰绳,翻身下马,对众人的参拜之声如若惘闻。他步履不停,径直走到了墓碑面前,嘭地一声跪在了地上。 此时,他的脸上早已没有了朝堂之上的处变不惊,只余下满面的哀恸和一双被泪水模糊的双眼。 他抬起手,用指腹反复摩挲着墓碑上刻着的“南秧”二字,直到指尖渗出鲜血也浑然未觉。 往日的声色光影从他的眼前飞速划过,他想起了年少之时,两人嬉戏玩闹的模样;想起了长平军营中,两人商讨对策的模样;想起了重华殿上,两人箫叶合奏的模样,最终万象归一,凝成了曲邙山围猎之时,她一遍遍呼唤着自己的名字的模样。可如今,他却再也听不见她的声音、再也看不见她的含笑回眸了。 他垂着头,极轻地念着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一声又一声。 见到姜昀的模样,众人心下立时一片了然。裴若承看着姜昀血肉模糊的手指,刚想上前一步,将他从地上扶起,却见萧哲微微侧身,冲自己轻轻摇了摇头。 裴若承动作一顿,收回了将要迈出的脚步。他双眼微盍,千愁万绪终化作一声叹息。 小秧,我们都在等你回家,可你,却再也找不到归家的路了。 番外二 少年心事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戚戚长草,漫漫西风。 离墓碑数里开外的一片荒木林中,姜忱眉梢淡挑,颇为疑惑地对着身旁一位素服男子说道:“我是越来越看不透我这位六哥了。若说他和裴家姑娘从小玩在一处,有几分喜爱也属正常,但眼下他这般风尘仆仆、撕心裂肺,俨然是一副情根深种的模样。可我分明记得,前些年的时候,他不还对书璃喜欢的紧吗?但他若是在做戏,又是做给谁看?难道是希望有人将他对裴姑娘的深情厚谊告诉尚未抵京的裴冀将军?可以卫侯和裴冀的交情,又何须六哥如此这般?” 见身边的男子并未出声,姜忱转过头,不期然对上了韩砚清布满血丝的双眼。姜忱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想拍一拍韩砚清的肩膀,却被韩砚清猛地侧身避开。 姜忱的目光一寸寸冷了下去,阴柔的面孔渐渐绷紧:“你这是在怨我?” “你答应过我绝不会将她牵扯进来,”韩砚清红了眼眶,狠狠攫着姜忱的双眸,咬牙说道:“可你为何要取了她的性命?” “我说过多少遍,这只是个意外!”姜忱怒上心头,压低声音喝道:“她死了,裴家暗通北周的事也就不了了之了,这对我有什么好处?!” 见韩砚清满面绝望溃乱的模样,姜忱的怒意慢慢褪了下去,他望向远处的墓碑,细长的眼眸中难得露出了一丝惋惜之色:“前些年,你拒绝韩相给你安排的亲事,扬言非裴家姑娘不娶的时候,我虽帮你跟韩相说情,可心中却实属疑惑——这裴家小姐样貌虽然不错,但绝非倾城倾国之姿,平时更是喜爱舞枪弄剑,没有半分女孩子家的娴静温柔,不知有何德何能让你执着如斯。然而,前日北门外,她拦住父皇的御辇,一力担下所有罪责之时,我才明白裴家姑娘的心性和魄力,别说闺阁女子,恐怕男儿尚不能及,之前倒是我看轻了她。” 听见姜忱的话,绵密的疼痛从韩砚清的心口迅速蔓延开来。而此时此刻,日头渐起,阳光倾泻而下,晃得韩砚清的眼睛亦是一阵生疼,只觉得面前的天色光影像极了十二年前朝仁宫里的那个早晨。 那日,是永定九年的三月十七,草木青葱,莺歌满园。天成帝正逢四十大寿,于朝仁宫摆下宴席,王都之内,贵胄重臣毕至,钟鼓迭奏,气象万千。 韩昭当时刚刚做上翰林院的掌院,携着家眷前来参加宴席。一进朝仁宫,他便似一只玲珑无比的八色鸟,游走于贵胄权臣之间。酒过三巡,韩昭一回头,看见自己的小儿子正缩在大厅角落一张极不起眼的坐席旁,不禁猛地蹙起了眉头。 他大步朝着韩砚清走去,待到近前,他蹲下身子,耐着性子问道:“砚清,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 “娘亲带着姐姐去后殿女眷那边了,所以我……” “看你这个没出息的样子,”韩昭冷下脸,压低声音呵斥着自己九岁的儿子:“爹带你到这来,可不是让你在这发呆的。刚刚我听说几位皇子带着一众小公子们往南面花苑去了,你还不赶紧过去结交一二?!” 韩砚清白着一张小脸,瞥了瞥父亲的神色,低下头道:“是,父亲。” 看见自家儿子不情不愿的模样,韩昭心里不由涌上一股怒意,冷冷说道:“你要是有你姐姐一半的本事,为父也不至于天天担心我韩家后继无人了。你还坐在这里干什么?难道要为父将你赶出去吗?!” 韩砚清被韩昭一顿呵斥,吓得立刻站起身,匆匆走出了大殿。韩砚清看着自己儿子离去的背影,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后立刻扬起一张笑脸,迅速融进了厅堂之上的天朝贵胄中。 九岁的韩砚清被父亲骂出大厅后,并没有往南面的花苑走去。恰恰相反,他径直往人迹稀少的北面走去,在花园的水潭边寻了棵颇为粗壮的梧桐,一屁股坐了下来,靠在树干上闭目养神。他本就不善言辞,更不爱结交什么皇子权贵,只要在这里安安静静挨到宴会开席,父亲便再也没有机会责骂自己了。 然而,天不遂人愿。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一个极为刺耳的声音猛地传了过来:“我说霍彦,你们成天吟诗作对有什么意思,着实无趣的紧。我难得提议比个投壶,怎么大家都是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 “摆明了会输的事,”霍彦略显稚嫩的声音骤然响起,语气却带着一丝不合年龄的成熟:“他们又为何要赶着让你出这个风头。” 听见这两人的声音,韩砚清猛地睁开双眼,刚想迅速找个地方躲避,就听得元祥公鸭般的嗓音异常欠揍地在他身后响起:“哟,这不是我们才德兼备的韩大公子吗?” 韩砚清心知再无躲避的可能,他捏紧了拳头,缓缓转过身,对上了元祥挑衅的眸子。 元祥和霍彦对望一眼,均从对方的眼中读出了满满的兴味,随即两人径直走到了韩砚清的面前。 元祥抱着手臂,占着自己的身高,居高临下地看着韩砚清,用自己变声期的公鸭嗓说道:“前几日,韩公子跑到夫子面前告我状的时候,不是挺横的吗?怎么今日一见到我就想跑啊?” “那日是你无缘无故欺负我在先,我才去找夫子评理的。”韩砚清涨红了脸,梗着脖子说道。 “啧啧啧,看你这个样子,长得跟个姑娘似的也就算了,”元祥一脸不屑地扫视着韩砚清瘦弱的小身板:“被人欺负了,也只会哭哭啼啼去找大人,算什么男人。” “元祥,你这话就不对了,”霍彦眼珠一转,笑嘻嘻地说道:“谁说韩公子只会找大人的,他还会找自家姐姐呢。” 元祥听罢,不由哈哈大笑起来。韩砚清被气得双眼通红,再也忍不住伸手握拳,朝元祥和霍彦打去。 一见有架打,元祥瞬间来了精神。他身子微晃,避开韩砚清的花拳绣腿,一个旋身,绕到韩砚清的身后,朝他的背脊狠狠来了一拳。 韩砚清被打得往前窜出好几步,他好不容易定住脚步,咬牙回头,毫无章法地就朝元祥冲去。 元祥被韩砚清拼命的模样吓了一跳,他滑步仰头,避过了韩砚清的攻击,右手成爪,一把抓住了韩砚清的手臂,将他狠狠朝前甩去。 只见韩砚清小小的身子向后飞出,“噗通”一声,栽入了水潭之中。 水潭中的水极浅,但池底铺着很多鹅卵石,韩砚清一屁股磕在上面,疼得半天站不起身来。 看着他狼狈的模样,元祥仰头就要大笑出声,然而就在这时,一个清脆好听的童音突然从不远处传来:“元祥!你怎么又在欺负人?!” 元祥的笑容瞬间戛然而止,他刚来得及朝霍彦露出一个“我惨了”的表情,一个穿着鹅黄色衣裙的小姑娘就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她先是朝元祥的小腿狠狠踹了一脚,随后走到潭边,蹲下身子,朝被淋成落汤鸡的韩砚清伸手说道:“你没事吧?” 番外三 昔年风月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韩砚清一愣,抬头看向面前的女孩。只见,阳光的映照下,小姑娘正眨着一双大眼睛,有些担忧的看着自己。虽然她的样貌算不上极美,但双眉弯弯,面若白玉,瞳眸如星,端地是一副清秀灵动的模样。平日里,因为自家姐姐交友甚广,韩砚清也见过不少京城中的贵女,给他留下的感觉却大多千篇一律——不是像韩书璃那般八面玲珑、聪慧可人,就是一副知书达理、温婉羞怯的模样。而此时此刻,眼前的这个小姑娘与他见过的任何女子都不相同,尽管举手投足间没有半分女孩子家的娇柔贤淑,但她的眸子却格外的清澈干净,笑起来暖暖的,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 见韩砚清不吭声也不伸手,只是坐在水中呆头呆脑地看着自己,小姑娘只当他摔得重了,不由眉心微蹙,又把手往前递了几分道:“我拉你上来。” 韩砚清猛地回过神,他低头看了眼自己湿透的衣衫和头发,心头骤然涌上了一股羞愤和懊恼,只觉得此时的自己在小姑娘的注视下显得格外的狼狈与懦弱无能。为了挽回最后的尊严,他从水中站起身,无视了小姑娘伸出的手,忍着疼痛,顺着池壁自己爬上了岸。 小姑娘也不生气,见他上了岸,上前急急问道:“你没受伤吧?” 韩砚清的脸涨得通红,根本不敢直视小姑娘的眼睛,只能竭力摆出一副云淡风清的模样,冷冷道:“没,不劳费心。” 小姑娘瞧着韩砚清红着脸,以为是疼得不轻,随手又给了元祥一拳,恶狠狠地道:“你怎么三天两头就欺负人,我这就告诉元伯伯去。” 元祥的顿时面如土色,先前的飞扬跋扈全部化作了泡影,他一把扯住小姑娘的衣袖,干嚎道:“小秧,你不能这般绝情啊。上个月你弄碎了裴大将军最宝贝的笔洗,是谁挺身而出为你承担罪责的?!你不能过河拆桥啊!” 裴南秧一听,小脸一沉,冷笑一声道:“要不是你突然拿着学堂里的武试成绩冲进我家献宝,吓了大家一跳,我又怎会失手打碎我爹的笔洗?” 看着元祥一脸吃瘪的怂像,霍彦觉得异常丢人现眼,他不由斜眼看向与裴南秧一同过来的一位锦衣小公子,假模假样的干咳了两声。 那位小公子立刻会意,他展颜一笑,上前拉开了与裴南秧纠缠求饶的元祥,随后缓步走到韩砚清的面前,抬手揖礼,客客气气地说道:“今日是元祥无状了,我这个做表哥的替他赔个不是,还请韩公子莫要放在心上。” 韩砚清眉头微不可查地一蹙,强忍下心中的愤懑,揖礼躬身,平声静气地说道:“六殿下言重了。” 姜昀闻言唇角轻勾,俊朗的面孔上扬起一抹淡淡的笑意,状似温和地开口说道:“眼下看来,韩公子这一身衣服怕是无法再穿了。不如这样,我让霍彦带你去趟东宫,让我大哥的宫人为你找件合身的衣服。今日父皇寿宴,我们小辈自是不能失了礼数和体面,更遑论让父皇为我们的事情烦心了。韩公子,你说呢?” 听着姜昀看似谦和实则不容置喙的话语,韩砚清抑制住了奔涌而上的反感,垂眸说道:“六殿下所言极是。” 姜昀点点头,侧身朝霍彦扬了扬眉。霍彦立刻上前,皮笑肉不笑地说道:“韩公子,刚刚多有得罪,我这就陪您去东宫取套干净的衣饰。” 韩砚清“嗯”了一声,转身跟着霍彦往东宫的方向走去。还未走出几步,就听到元祥的大嗓门在身后响起:“小秧,你不是想学我爹使得那套剑法吗,我帮你把剑谱偷出来,你就别告我状了行不……” 韩砚清的脚步微微一顿,喜欢剑谱?是了,她是裴大将军的女儿,自是喜欢这些舞刀弄枪的玩意。 “偷剑谱?你就吹吧,”裴南秧嗤之以鼻,呵呵冷笑道:“上次说好的刀法都过去大半年了,也没见你给我拿来。” “这次我绝对说到做到!”元祥举起右手,一边指天发誓,一边可怜巴巴地朝姜昀拼命眨眼。 “小秧,不如这样,”姜昀剑眉一抬,轻轻一笑道:“最近萧大统领传授了我一套特别厉害的功法,我教给你,就当抵了元祥的剑谱如何?” “萧大统领的功法?”裴南秧一听,顿时眼睛一亮,满心雀跃地急急说道:“那你明天就过来教我!” 姜昀看着裴南秧兴高采烈的样子,不知不觉也弯了眼眸,他伸出手,摸了摸少女的小脑袋,柔声说道:“好。” 尚未走远的韩砚清听见他们的对话,不由在心中冷哼一声,对这位六殿下的好感瞬间又减了几分——不过就是会点功夫而已,有什么值得炫耀的。 虽说韩小公子在宫宴过后,依然是副冰冰冷冷,不擅交际的样子,但有所不同的是,自从那日之后,一向只爱读书习字、纤细瘦弱的韩小公子不知为何,就发了疯似地迷上了练武。只要一从学堂回家,他就会没日没夜地苦练刀枪剑戟,反差之大,着实吓坏了韩家的上上下下。一开始,韩昭还担心是不是自己在寿宴上说的话对儿子刺激太大,但天长日久,他见韩砚清除了练武之外,并没有别的奇异之举,便也见怪不怪了。 于是乎,韩砚清的功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增长,简直可以和韩昭升官的速度平分秋色。三年的光阴一晃而过,当新一轮的学堂武试开始时,众人忍不住纷纷咋舌,谁也不会想到一向柔弱怕事的韩小公子对上年年榜首的元小侯爷竟然毫不逊色。然而,当韩砚清最终和元祥以一场平手结束比试的时候,他的心中并没有想象里的喜悦。看着气急败坏的元祥,他竟然不无遗憾地想,如果当年那个小丫头能看见自己现在的样子,该有多好。 不过很快,他便在曲邙山的皇家猎场见到了她。一别经年,她的个子长高了很多,眉如弯月、清丽俊秀、泓瞳似星,见到他时,她刚赢了元祥一场赛马,眉梢眼角尽是旗开得胜的笑意,远远望去,显得分外的灵动惹眼。元祥本来正垮着脸,一看见韩砚清站在围场边,突然来了精神。他大步上前,嚷嚷着自己学院比武的时候状态不好,才让韩砚清白白钻了空子,并叫嚣着要在下午的围猎中与韩砚清一较高低。本来,韩砚清压根不打算理睬元祥,但这时候裴南秧突然走了过来,笑眯眯地跟他挥了挥手,道了句:“韩公子好。”韩砚清微微一愣,随后看了裴南秧一眼,颇为高冷地“嗯”了一声,鬼使神差地答应了元祥的比试。 接下来的一个下午,韩砚清可谓是用尽了毕生所学,猎到了大大小小的猎物,在最终清点的时候险胜了元小侯爷一筹。他心中满是欢喜,迈着胜利者的步子,行至蔫头巴脑的元祥面前,状似不经意地嘲讽道:“你不是和裴家那个姑娘一起进的林子吗,怎么两个人猎的还没有我一个人多?” 一听韩砚清的话,元祥蓦地一惊,他猛地抬起头,向周围看了一圈,瞪大眼睛道:“小秧不会还没出来吧?” “什么?!你们没有在一起?!” “我一进去就忙着找猎物去了,没有顾得上看她,”元祥急得满头大汗,无比懊恼地说道:“完了完了,小秧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可就死无丧身之地了,不行,我得赶紧去找她。” 说罢,他跃上马,飞快地往密林中冲去。韩砚清面色一沉,几乎不带犹豫地翻身上马,跟着元祥进了密林。 两人在密林中兜兜转转寻了很久,就在元祥都快被急哭了的时候,韩砚清突然看见不远处的树林中,年轻的姜昀背着裴南秧缓缓走了出来。只见,姜昀眼眸弯弯,正眉飞色舞地说着些什么,惹得裴南秧顺手便给了他一记拳头。姜昀立刻面色夸张地停下了脚步,装作一副吃痛的样子。裴南秧全然不以为意,顶着一张脏兮兮的小脸,从胸口拿出了一块小小的糕点,一下子塞进了姜昀的嘴里。姜昀匆忙咽下了那块点心,可怜兮兮地说了什么,但俊逸的面孔上却尽是温暖的笑意。裴南秧趴在他的身后,亦是咧开嘴角,偷偷笑弯了眼睛。 韩砚清的脸瞬间黯淡了下来,他目光沉沉地看着姜昀和裴南秧,心头酸酸涩涩的,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之后的很多年,韩砚清不止一次地想,如果那日是他先找到了裴南秧,他们之间会不会有所不同。或许烟月如旧,他们依然不会相逢执手、琼枝烟萝,但至少,不会像如今这般,横眉冷对、一片荒芜。 光阴如水,岁月如河,浮浮沉沉间,隐匿了每一场躲不开的际遇和无力挽回的物是人非。韩砚清不会想到,短短几年间,大宁朝局几度风雨,主事的臣子换了一批又一批,而父亲却一路高歌猛进,爬到了第一权臣的位子;他也没有想到,自己那位名满京城的姐姐会在外出之时遭遇盗匪,被路过的姜昀所救,从此一见倾心;至于裴南秧,他们在宫宴见得次数倒是比以前多了不少,但却愈发地有礼疏离了。 就当韩砚清的少年心事快要被淡忘于呼啸而过的恹恹风月之时,西面的伏羌毫无征兆的大举进犯,连夜屠尽了大宁西南边陲的几座小城。那时正值年关,裴冀刚回京不久,便临危受命,重返西境前线,同行的副将正是在此前战役中大放异彩的裴若承和萧哲。异族叩关、屠杀百姓,家国危难,有什么能比这些更加激起少年的热血?于是,韩砚清做出了一个与当年的裴若承、萧哲几乎相同的决定,瞒着自己的父亲,投了军,去往了西境前线。 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正是这个举动,让他掩埋心底的陈年旧绪,不可救药地破土而出,最终淬成了穷尽一生的劫数。 番外四 一目惊鸿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永定十六年的十二月二十七,在连续几天的奋战之后,裴冀带着西府军由北往南一路收复城池,裴若承和萧哲则带着陈掖来的三万大军自南往北攻,抢先一步到达了约定的会师地点碎雪关。 碎雪关是伏羌和大宁交界处的一处山谷,山谷的东西两面分布着高低起伏的丘陵和成片的雪杉,对于进攻双方来说,都是极其适合伏击的地形。不过既然选择伏击,按奈不住、抢先进攻的一方便会处于劣势的位置。然而,在裴冀的大军尚未到达并且完全不知道对面兵力的情况下,两位年轻的副将却做出了一个截然相反的决定。 二十七日的深夜,大宁第六营和第七营的一千多名将士奉命自东面的山丘而下,潜入了山脚下的雪杉林中。韩砚清隶属第七营,在前面几场战斗中也立了不少战功,被营里的校尉青眼相看,直接带在了自己身边。因此,当第七营和第六营汇合之时,韩砚清一眼便在第六营校尉身旁看见了裴南秧熟悉的面孔。他的瞳孔骤然一缩,不敢置信地低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 “你们认识?”第六营的校尉一愣,目光疑惑地看向身侧一个长相清秀的少年。 裴南秧尴尬一笑,急忙轻声说道:“这位公子是小人的表兄,因为我是瞒着家中来投军的,所以表兄他并不知情。” 韩砚清长眉一蹙,脸色一沉,刚要说话,就被裴南秧一把拉住了手,讨好似地摇了摇,哀求道:“表兄,我错了,打完这场仗后,你怎么罚我、告我状都行。” 韩砚清一愣,手上温热的触感让他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想要说的话,就蓦地卡在了喉咙里。 “男子汗大丈夫,自当为国效力,没什么好责怪的,”六营的校尉呵呵一笑,拍了拍韩砚清的肩膀道:“你表弟苏南功夫好、又懂兵法,不来带兵打仗,简直埋没了人才。” 说罢,他看看天色,朝七营的校尉道:“丑时一到,我们立刻行动,从北面进攻敌军大营。” “如果正好碰上伏击的敌军该当如何?” “无妨,”六营的校尉摆摆手,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小裴都尉说了,他会和萧统领兵分两路,一路从从南面攻入敌军大营,一路在后面的山上伏击,如果遇上敌人,我们只需拖住他们,把他们往树林中引就行了。” 闻言,裴南秧不禁眉头一皱,大哥这个计划,是想让敌人分兵,形成两翼夹击之势。但敌军的人数若是远多于己方,他们这两个先锋营的作用就显得着实鸡肋了。而且,对面的敌军又不傻,如何会轻易地进入被他们引入伏击圈?罢了,既然是大哥的安排,便自有他的道理,照做就是了。 夜色如墨,风雪渐起。 丑时一过,六营和七营的校尉抬手朝后一挥,上千人马立时匍匐在地,借着荒草的掩护,从树林中悄无声息地向外行进。大约过了半柱香的功夫,不远的前方突然出现了一片灯火和营帐的影子,众人心里均是一喜,刚要继续前行,就见前方齐腰高的荒草之中骤然站起了成千上万的伏羌士兵,密密麻麻地列成了队,手持长刀剑戟,居高临下地看着草丛中的大宁士兵。 大宁这边顿时一片骇然,第六营的校尉骂了句“格老子的伏羌兵!”,随后猛地站起身,大声喊道:“兄弟们,给我上!” 刀光闪烁,血肉横飞。大宁的军阵中,每一个人都在疯狂地挥动着手中的兵刃,收割着敌人的性命。一时间,鲜血四散,染红了漫天的飘雪。 一千人对几万人,哪怕是再骁勇的将士,也注定是一场无法势均力敌的屠杀。六营的校尉手起刀落,一路拼杀,冲至七营校尉身旁道:“你们七营快撤!把伏羌人往后引,我们六营再挡一会!” 七营的校尉点点头,砍杀了一名靠近的伏羌人后,朝营内的士兵发出了撤退的号令。韩砚清看见信号,刚要回撤,却见六营没有半分要后退的意思,反而往前又推进了几分。他急忙看向不远处的裴南秧,就见她正挥舞着钢刀与几名伏羌士兵搏斗,身上的铠甲早已沾满了血污。 他目光一冷,纵身上前,刀锋划转,电光火石间便隔断了几名士兵的咽喉。 “你怎么不退?”裴南秧动作不停,扭头朝着韩艳清问道。 “要退一起退。”韩艳清一脚踹在一名敌人的小腹,随之剑柄倒转,猛地刺了进去。 “好!”裴南秧心头一暖,高声应道,随后与韩砚清背靠背站在一处,展开了新的一轮拼杀。 不知过了多久,六营的校尉终于打出了撤退的信号,已经不足一百人的兵阵迅速杀出重围,往雪杉林中撤去。对面的伏羌人显是觉得林中必有埋伏,并没有乘胜追击,而是竖起了军旗,列阵在几里开外的荒野之上。 六营的人此时大多受了伤,见敌军也没有动作,便在原地修整,等着援军的到来。然而片刻之后,身后的树丛中传来一阵响动,七营校尉惨白着脸,六神无主地跌坐在众人面前。在他的身后,几百来号的七营士兵亦是满脸的悲戚之色,默然无语地立在林中。 “怎么回事?援军呢?”看见七营校尉失魂落魄的样子,六营校尉一把拉住他战袍的前襟,瞪大眼睛问道。 “没有……”七营校尉仿佛被抽去了灵魂一般,喘息着说道:“没有援军……后面的山上一个人也没有。” “什么?!” 一瞬间,硕大的树林中安静如死,所有士兵的信念仿佛在一瞬间被击溃,不安和茫然闪动在他们的眼睛中,让他们纷纷失去了战意。 “原来我们只是弃子……”过了片刻,一个年纪很小的士兵抽噎着说道:“大宁不要我们了……” “不,我们不是弃子,”在一片低迷悲戚的氛围里,一个柔弱却坚定的声音骤然响起:“裴都尉说,他和萧统领会分兵两路,从南面和后方伏击敌军。他让我们把敌人引进雪杉林,却没有留下援军,这说明什么?” 看着众人投来的或迷茫或不知所措的目光,裴南秧深吸一口气,肃着脸说道:“这说明裴小将军早就猜到,伏羌人根本不会进雪杉林。他和萧统领此时必定已经率大军从南面进攻敌营,而我们则是用来拖住伏羌主力的先锋军。之所以选择我们,是因为他相信我们是最精锐、最勇猛的兵士,不论在怎样恶劣的情况下,我们都能完成使命,护我大宁军威。” 韩砚清静静看着裴南秧,只见晦暗一片的树林中,她背脊挺直地坐在地上,安慰着所有人的情绪,虽然她的脸上沾着大片的血污,可不知为何,他竟然觉得,此时此刻的她一如永定九年水潭边的那个小女孩,灵秀动人、明若朝阳。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七营的校尉已经完全将裴南秧当成了自己的指挥史,迫不及待地出声问道。 “我们如果一直躲在这里会让对面生疑,”裴南秧微微蹙眉,沉吟片刻,定定看向七营的校尉,一字一句地道:“我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冲出去,与他们厮杀到底,做出不惜一切也要引他们进林的样子,为小裴都尉那边赢得更多的时间。” 话音一落,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寂静。 韩砚清面色一沉,冷冷地开口说道:“我们既然是大宁的兵士,就应该做好了以身殉国的准备,不过一死而已,又有何惧?!” 一阵冷风吹过,却成功地点燃了战士们的血性。六营的校尉啐了一口,抹了一把脸,站起身来,大声喊道:“奶奶的,跟伏羌的狗杂碎们拼了!兄弟们给我上!别给我们大宁丢脸!” 一时间,杀声震天。几百将士从树林中奔涌而出,冲着伏羌人的屠刀毫不畏惧地冲去。他们不断地倒下,不断地爬起,刀枪不停地挥落,收割着敌人的性命,直到耗尽最后一口气。 韩砚清和裴南秧战在一处,他们的功夫很高,很快就将围上来的十几名士兵砍杀在地。不仅如此,他们还有意识地把战线往后拉,将伏羌人往树林的方向引。 不远处,观战很久的伏羌三皇子贺连正冷冷一笑,向左右吩咐了几句,一夹马肚,朝着韩砚清和裴南秧的方向急速而来。 待到近前,他长刀一扫,朝韩砚清的胸口劈去。韩砚清一惊,急忙侧身闪避,但盔甲还是被击中,裂开了小小的口子。贺连正一击不中,提刀再砍,韩砚清慌忙提剑格挡,勉强架住了从上而至的刀锋。 裴南秧见状,向后一仰,跪滑向前,手腕一抖,长剑狠狠削向贺连正的马腿。 贺连正刚要提刀再与韩砚清交锋,却听得马匹一声长嘶,整个人险些从马背上被甩将出去。他急忙飞身跃起,侧身落地。伏羌的士兵一看自己的将领有难,纷纷围将过来,朝着裴南秧和韩砚清一顿猛攻。 鲜血喷涌,染红了旷野的土地。几百人的队伍终究还是在强悍的敌军面前,走到了末路。韩砚清此时已身中数刀,却还在挥舞着手中的兵刃,奋力坚持,一旁的裴南秧也好不到哪去,强忍着伤口的疼痛,用最后的力气与敌军拼杀。 就在此时,一阵火光突然自不远处的敌军驻地冲天而起,伏羌的士兵各个大惊失色地向后望去,一时间竟忘记了要挥刀砍向自己的敌人。 大地的震颤声、战马的嘶鸣声从他们身后冲天而起,朝着伏羌的后方直扑而来。 “糟糕,中计了!”贺连正怒不可遏,他大声指挥着乱成一团的伏羌士兵迎战,随后转过头,想抢夺一匹战马,就看见裴南秧正搀着韩砚清往树林里退去。他眼眸一沉,抓过身边一个士兵的长剑,朝他们的后背狠狠掷了过去。 听见兵刃破空的声音,两人迅速往前卧倒,但韩砚清的右肩还是被飞剑划破了一道口子,再也握不住手中的武器了。 一旁的伏羌士兵立刻扑上来,举刀就向韩砚清劈去,韩砚清已闪躲不急,只能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等待着刀锋的降临。然而,只听“噹”地一声,韩砚清猛地睁开眼睛,就见裴南秧挡在了自己身前,举剑架住了对方的刀锋,而她手臂上的伤口正汩汩地往外留着鲜血,一滴滴地落在他的铠甲之上。 “你别管我!还不快走!”韩砚清睚眦欲裂,冲着裴南秧喊道。 少女并没有回头,她兀自抵抗着敌军的袭击,咬牙说道:“要走一起走。” 韩砚清一愣,多年来秘而不宣、甚至不为己知的心事在这一刻终于抽丝剥茧,凝成了无法忽视的渴慕。原来,自己这些年做过的很多事,刀剑骑射也好、策马疆场也罢,只不过都是想变成她喜欢的模样。就像此时此刻,他宁愿不要性命,也想将她挡在身后,护她周全。 韩砚清目光一凝,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裴南秧拉倒在地,随即翻身而上,将她护在了自己的身下。敌人的刀锋狠狠地砍在他的后背上,鲜血四溅,可他却没有觉得疼痛。在意识消失前的那一刻,他看着少女尽在咫尺的眼睛,蓦然想起了九岁那年的初遇,不由勾起嘴角,轻轻地笑了。本以为,你我之间不过是“岁月忽有意,情来不自禁”,谁曾想,竟是一场—— 年少曾相遇,一目若惊鸿。 番外五 明媚如你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当韩砚清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就见裴南秧拿着一块手巾,正在给自己擦着额头。 “你醒了?”裴南秧眼睛一亮,满面均是雀跃之色:“怎么样?伤口还疼不疼?” 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韩砚清撑着身子坐了起来,轻轻靠在床头。他环视了一下四周,启唇问道:“这是哪?” “这是萧哲哥哥的营帐,让出来给你用了,”裴南秧将手巾放入床边的木盆中,擦擦手说道:“你的伤太重,又发了高烧,军医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你救回来的。” “你的伤怎么样?” “我都是皮肉伤,不妨事,”裴南秧不以为意地摆摆手道:“不过那日我大哥发现我的时候,差点把我剥皮抽筋,曝尸荒野,别提有多吓人了。” 看见她摇头叹气、表情夸张的模样,韩砚清勾了勾唇角,淡淡问道:“我们是怎么逃出来的?” “逃?我们怎么可能逃?”裴南秧瞪大眼睛,眉飞色舞地说道:“你是没看到,就在伏羌士兵冲过来的时候,我们的弓箭手咻咻咻就把他们射倒了一片,然后我大哥和萧哲哥哥策马而出,英姿勃发、气壮山河,直取那伏羌首领的项上人头。伏羌士兵顿时乱成一团,根本没空管我们,纷纷往雪杉林中逃跑。就在这时,我英明神武的父亲大人正好带着西府军赶到了,从山上一冲而下,把他们全部歼灭!” 裴南秧刚刚完成了一番慷慨激昂的叙述,军帐的入口处就传来一声轻笑,随即两个穿着软甲的少年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只见,走在前面的少年俊朗温和,目光清澈,笑意融融,像极了春日暖阳映照下的陌陌烟波。走在后面的少年棱角分明,剑眉横飞,眸光锐利,全身都散发着一种不易接近的冷峻。 裴南秧干笑了两声,赶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极其狗腿地跑到面色冷厉的少年面前,无比谦恭地说道:“大哥,请上坐!” “小秧,你这就说不过去了,”萧哲眨眨眼,撇撇嘴道:“这可是我的营帐,你怎么不请我坐?” “萧哲哥哥这样的好人,自是不在乎这些虚礼的。” “你这意思,”萧哲咧嘴一笑,意味深长地说道:“是说若承……” “怎么会?!”裴南秧立刻打断了萧哲的话,无比真诚地吹捧道:“我大哥可是保疆卫土的大英雄,昨日战场上横刀立马、势若苍松,简直就是我大宁男儿的表率!” “聒噪,”裴若承冷冷吐出两个字,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肃着脸向韩砚清说道:“你身上的伤怎么样了?我们明日一早便要拔营回京,你若是行动不便的话……” “我的伤已经没事了,可以随大家一起上路,”韩砚清拱手揖礼,截口说道:“多谢裴都尉、萧统领相救之恩。” “不必言谢,”裴若承摇摇头,略带赞许地说道:“我先前已经听七营校尉说了你的战绩,韩公子小小年纪,便不惜性命,为国征战,可谓是尽显我大宁男儿的风骨。回京后,我一定会向圣上禀报你此行所为,让圣上重重嘉奖于你。” “那我呢?”听到裴若承的话,裴南秧立刻探出脑袋,一副求表扬的模样。 谁料裴若承面色一沉,怒视着裴南秧,声音冷厉地说道:“你还有脸问了?!你一个女孩子家,不在府中绣花读书,天天跟着元祥到处惹是生非、抛头露面也就罢了,如今还跑到军营里面,学着男人上场打仗,简直目无纲纪、无法无天!这次要不是爹护着你,我非要好好教训你一顿不可!” 营帐内顿时陷入一阵令人尴尬的沉寂。裴南秧缩着脑袋,可怜巴巴地看向萧哲,弱弱地眨了眨眼睛。 萧哲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眯眼一笑,朝着韩砚清说道:“小韩公子,我想请教一下,你们七营发现没有援军之后,是怎么进行下一步作战的?” 听到萧哲的话,裴若承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了过去,目光灼灼看向韩砚清,等待着他的说辞。 韩砚清下意识地看了裴南秧一眼,就见她在裴若承身后冲自己摆了摆手,一副千万不要提起她的模样,随后转身飞速朝军帐外遁去。看着她鬼鬼祟祟的模样,韩砚清忍不住莞尔,看过去的目光好久也没有收回。 直到萧哲唤了一声“小韩公子”,他才回过神,将那夜的战事细细道来。 番外六 不得她顾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永定十六年二月十二,春序正半,百花争望。 此时,距离大宁和伏羌的那场战役已经过去了足足两个月的时间,可两位少年将军以少胜多、怒斩贼首的故事仍旧是街头巷陌最热门的谈资。与他们相比,韩砚清的战功虽然逊色不少,但经过裴若承的上报和韩昭一派朝臣的日日吹捧,天成帝对这位年轻的韩家小公子也算是青眼有加,直接赏赐了一个巡检司中的六品官职。 得了天成帝的恩赐,韩昭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儿子应该是个可塑之才,于是乎,将自己这么多年积攒的人脉、官场门道一一告诉了自己的儿子,还将韩砚清引荐给了九皇子姜忱和他备受圣宠的母妃。不仅如此,天成帝的胞弟惠襄王爷还托人找到韩昭,说自己的女儿在城门口看大军班师回朝的时候,对韩小公子一见钟情、芳心暗许,希望韩昭能玉成此事。 韩昭一听,大喜过望,若能跟惠襄王爷搭上亲家,那他们韩家日后定是荣宠不衰、青云直上。然而,他万万没想到,这桩天大的好事竟被自己的儿子一口拒绝。韩昭原以为自己儿子担心姑娘家貌丑无盐,还专门托人弄了幅女方的画像,谁知韩砚清看都没看,就以有公务为由,头也不回地出了府。 对于自家儿子的态度,韩昭是气得不轻,却也百思不得其解。后来他没有办法,只好让女儿韩书璃去劝劝自家弟弟。谁料韩书璃一听,眼波一转,笑吟吟地说道:“砚清之所以一口拒绝,大抵是有了心上人的缘故。我听说,他从战场回来后,隔三差五就往镇西将军府跑,上元节的时候,他还专门买了盏花灯给裴家姑娘送了过去。” “什么?!” 顶着韩昭震惊万分的眼光,韩书璃杏眸盈盈,勾唇说道:“我觉得裴家姑娘性子单纯,人也伶俐,不如这次父亲就遂了砚清的心意吧。” “万万不可!”韩昭一拍木桌,怒声说道:“先不谈这个裴姑娘,天天和元小侯爷厮混在一起;就说这裴家,裴冀由卫侯一手提拔,战功赫赫也就算了,现在又多了一个裴若承,而且,这裴若承和禁军统领萧胤的儿子还是至交,你说,圣上还能容得下他们多久?!自古武将难善终,我们要是和裴家结了亲,绝对风光不过五年!” 说完这番话,韩昭一甩袍袖,气冲冲地走了出去。 当日傍晚,韩砚清一进家门,就被韩昭劈头盖脸地一顿质问。最终,在自家儿子承认了对裴家姑娘的心意后,韩昭先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后又大发雷霆、威逼痛骂,都未曾让韩砚清改口。 韩昭被气得差点晕厥,直接请了家法,并让韩砚清在祠堂跪了整整一夜,直到第二日姜忱来府中说情,才放韩砚清离开。 后来,韩昭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安抚了惠襄王爷那边。可韩砚清却完全不领情,依旧我行我素,甚至还去约了裴南秧在花朝节的时候一起祈福。韩昭虽然气极,但又不能将有了公职的儿子锁在家中,只能眼不见为净,由得他去了。 春到花朝碧染丛,枝梢剪彩袅东风。二月十二夜,明灯三千,花开满城,韩砚清和裴南秧在市集上逛了许久,待行至河畔的花树边时,裴南秧眼睛一亮,扭头对韩砚清说道:“走走走,我们快去许愿!” 韩砚清“嗯”了一声,与裴南秧一齐写了许愿的彩幡,刚要小心翼翼地系于花树之上,就见少女回过头,笑眯眯地问道:“韩砚清,你写了什么?” 看着裴南秧清丽的面孔和明媚的双眸,韩砚清沉默了须臾,握紧了手中的布幡,低下头,低沉却清晰地说道:“我许了个愿……希望以后的每一日,都能和你在一起度过,希望以后你许的每一个愿望,都能由我来帮你完成。只要你开口,无论何时,无论何事,我都会义无反顾,护你平平安安,无灾无难。” 韩砚清说完,已是满面通红,手中的布条早已被攥成了一团,他没敢抬头,只能咬着嘴唇,焦急地、惴惴地等待着对面的宣判。 然而,过了很久,裴南秧都未发一言。 韩砚清有些怔愣地抬起头,就看见裴南秧正定定望着不远处映波桥的方向,目光里尽是黯淡和落寞之意,而自己说的话似乎完全没有落入她的耳中。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就见姜昀和韩书璃正说说笑笑地并肩而行,男的丰神俊朗,女的娇艳动人,似是一对璧人。 韩砚清顿时白了脸,心底绵密的疼痛一点点传来,原来,山水一程,韶华倾负,她的眼中,从来都未曾留下过自己的半分影子。韩砚清苦涩一笑,手掌无力地松开,布幡轻轻滑落,被风卷起,吹去了再也看不见的地方。 而那布幡上的字,也成为了韩砚清再也没说出口的愿望——“只缘感君一回顾,我定守尽红尘,此生不负。” 然他,不得她顾。 从那天以后,韩砚清再也没有去找过裴南秧,哪怕偶然在宴席上碰见,亦是一副素不相识,甚至相看两厌的模样。一开始,裴南秧还会主动与他打招呼,走上前去攀谈几句。可日子久了,见韩砚清总是爱理不睬、冷言冷语,也便愈发的疏远了起来。 流年易逝,转眼间,韩砚清已经怨了裴南秧五年,也恨了自己五年,怨她的不解相思,恨自己的执迷不悟。 然而,永定二十一年的曲邙山围猎,当他看见裴南秧满脸是血、奄奄一息躺在姜昀怀中的时侯,他忽然觉得所有的怨怼、所有的不郁都在这一刻灰飞烟灭,四散尘土。往后余生,只要她好好地活着,他便无欲无求,倾尽所有,许她一世繁华。 可是如今,连这个卑微的愿望也化作了指尖流沙,飘散无痕,落尽天涯。 从零散的回忆中醒来,韩砚清只觉得心如刀绞,连呼吸都觉得疼痛。他看向远处的墓碑,终究是任泪水簌簌而落,模糊了双眼。 相思因君起,相思因君灭,从来无尘缘,何必夙念生。 第九十五章 千里烟波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万里山色,流水如云。 此时已值初冬时节,虽然日光和煦,镌镀在粼粼的水面之上,但江风拂过的时候,还是会夹杂着凛冽的寒意。 裴南秧穿着离开陈掖时的衣衫,坐在船舱中的软塌上,目光怔怔地看向透窗而入的阳光。 “裴小姐,”如音“吱呀”一声推开舱门,端着一个雕工极为精美的木盒走了进来,轻轻放在了房中的梨花木圆桌上,随后转过身,对裴南秧说道:“听说你已经一天多没吃东西了,我寻思着许是饭菜不合口味,便拿了些点心过来。” 见裴南秧没有应声,全然一副熟视无睹的样子。如音暗暗叹了口气,朝立在门栏处的一位年轻公子缓缓摇了摇头。 年轻公子眸色微闪,面容淡漠地朝门外睇了一眼。如音见状,曲身揖礼,默默退出了房间。 雕花木门被轻轻地从外间盍上,徒留室中一片寂静。那位公子并没有与裴南秧说话,而是径直走到梨花木圆桌旁坐下,从木盒中取出一块淡金色的乳饼,眉梢微扬,淡声说道:“陈掖和庆斋的手艺果然是当世一绝,这金乳酥和甜雪烙真是怎么吃都不会腻,裴小姐就不想一起尝尝?” 见裴南秧无动于衷的样子,他唇角轻勾,有些可惜地低声说道:“本来我见午后天光尚好,还想着和裴小姐一起吃吃茶点,聊聊陈掖那边最新传来的消息,眼下看来,怕是没这个机会了。” “也罢。”年轻公子轻叹一声,将金乳酥放到口中,起身便要往外走去。 就在这时,一直没有出声的裴南秧猛地从软塌上跳了下来,她上前几步,一把拽住男人的袖子,目光凌厉,寒声说道:“陈掖那边有什么消息?我大哥和我家中现在怎么样了?” 年轻公子看了看被攥住的衣袖,漆黑的眸子中划过一道极淡的了然。他抬眼看向裴南秧,长眉一展,轻笑道:“你先尝尝这和庆斋的糕点,我再与你慢慢说来。” “褚桓,你!” 对上裴南秧充满怒意的双眼,褚桓面色不变,侧身从木盒中拿出了一块色泽颇为诱人的点心,递到她的唇边,动作温和却不容拒绝。 裴南秧狠狠瞪着他,浑然一副要用目光将他凌迟了的模样。可褚桓却不以为意,依旧伸着手,笑容清浅地看着眼前的少女。 僵持了片刻,裴南秧终是败下阵来。她一把拿过褚桓手上的糕点,匆匆吞咽了下去,冷冷说道:“你现在可以说了吧。” 褚桓轻轻颔首,看向桌边的一把紫檀木圆凳,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裴南秧强忍着心头的愤懑,在桌边坐了下来,沉着脸等着褚桓开口。 谁料褚桓眉峰淡掠,从木盒中拿出了一小盘甜雪烙,放到裴南秧的面前,浅笑说道:“吃完这些我就告诉你。” 一时间,裴南秧被气得七窍生烟,但却拿褚桓没有一点办法。她沉着脸,飞快地将盘中的点心全部吃了下去。 至此,褚桓终于满意的点了点头。他拿过桌上天青釉的茶杯,轻轻地呷了一口茶,淡淡说道:“人死身灭,你们家暗通敌国的事情已经了结了,你不必担心。” “什么意思?”裴南秧一愣,眼中慌乱一片,声音也有些颤抖:“谁……死了?” 褚桓定定看着她的眼眸,薄唇轻启道:“你。” “我?!” “如音把你从地道带出后,我们的人在审讯室中放了两具与你们身形相仿的尸体,”褚桓面色沉静,波澜不惊地说道:“刚刚陈掖那边传来消息,说你的‘尸身’已于今早下葬。同时,你们的皇帝还颁布了诏书,说念在你被敌人欺骗,如今又惨死狱中的份上,先前裴家的过失便不再追究了。” “只是身形相仿,又如何能骗过所有人?” “我们暗卫七宿中的柳宿,向来擅长易容之道,少说也能将人的面目做到八分相像。同时,为了让常人看不出端倪,我们还特意将那两具尸首划伤了部分面容。除此之外,我让人在你‘尸体’的右肩处留下了一个看似年月已久的刀痕,这样一来,恐怕就是你的亲人,也不会有所怀疑。” “你怎会知道我右肩有伤疤?”裴南秧面色一沉,眼睛寒冷地眯起。 “在长平军营里,我帮你包扎伤口的时候看见的。”褚桓笑得一片温文儒雅,云淡风轻地说道。 “原来你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件事都是在处心积虑地算计我、利用我,”裴南秧的唇角划过一丝讥笑,不无自嘲地说道:“而我却一直觉得连累你丢了性命,对你心怀愧疚,现在想想当真是可笑至极。” “我记得裴小姐曾经说过,你印象中的戎陵侯用兵虚实奇正,择人任势,避实击虚,士卒有所恃,敌人闻而畏。既是如此,我又怎能让你失望,”褚桓唇畔的笑意越绽越大,目光灼灼地看向裴南秧:“不过裴姑娘猜得也不算全对,虽然我的确算计过你,但在长平军营中,我对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裴南秧嗤笑一声,没有理睬褚桓,而是侧头思索了片刻,蹙眉说道:“不对,大理寺这般守卫森严的地方,寻常人根本进不去,又何谈杀人?而且杀的还是我这样无足轻重的人?这样拙劣的把戏,洛衍又如何会信?” “他就算怀疑,也不会继续探查,”褚桓微微抬眸,有些好笑地说道:“因为那日夜里,确实有一群暴徒闯入大理寺,杀死了不少官兵和犯人。你们的陛下对外宣称,是我北周暗卫怕暴露了在陈掖的关系网,所以冲进大理寺杀人灭口。这样一来,你和如音作为与我北周暗卫有过来往之人,死的岂非顺理成章。” “为了不暴露我和如音认识的那么一两个北周人,让这么多暗卫硬闯大理寺,冒着生命风险去杀我们,这难道不荒唐吗?” “确实荒唐,但他们已经想不出更好的理由了,”褚桓抿了口茶,漫不经心地说道:“因为,闯入你们大理寺的人先是劫走了地牢中的那个盐商,随后还在打斗中遗落了腰牌,我听说,那块腰牌好像归属于你们宿卫军中一位姓宋的统领。内廷之兵夜袭大理寺,屠杀同僚、私放钦犯,这若传出去,君威扫地不算,还会让有心人觉得宫内守备不严,有机可乘。所以,让我们北周来背这个黑锅显是一个不错的办法。” 第九十六章 执棋布局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姓宋的统领?没记错的话,此人主管勋卫,曾是二皇子一派的僚属。裴南秧眉心微皱,心下一片奇怪:公良氏如今都落到了这番田地,自顾尚且不暇,竟还会安排人夜袭大理寺?就算公良氏死而不僵,他们也没有必要救出陶致,当场诛杀了岂不是更好?还有褚桓制定的这个计划,如果不是提前知道了有人会闯入大理寺,那他后面所有的安排都会成为一场漏洞百出的笑话。 然而,要救出陶致,还与褚桓有所勾连的人又怎可能是公良皇后和睿王?所以,那腰牌不过是用来嫁祸公良氏的一个手段,目的就是要抹去天成帝心中最后的一丝犹疑,让他对公良氏痛下杀手罢了。若放在从前,她可能还猜不到其中的缘由,但鉴于在地牢中听过陶致的讲述,她如今几乎可以确定这场夜袭的策划者就是那位惊才艳绝的文十一公子,也就是因太子案惨死的户部尚书纪子铭之子——纪文轩。只有他,最迫切地想要置公良氏于死地;只有他,会想着将陶致从大牢中救出去;也只有他,可以让姜忱和洛衍配合这个计划,从而使得与姜忱有所勾结的褚桓事先得知了当夜的走向。 思及此处,裴南秧冷笑一声,面色阴沉地说道:“没想到,惠王与侯爷的私交已经到了如此地步,竟然连这般绝密的计划都可以告知于你。” “我与惠王有些交情确实不假,”褚桓神色平静,颇为坦然地说道:“但到目前为止,他只找我说过一件事,那就是希望借我之手,除掉你们裴家。” “所以,你便答应他了。”裴南秧双眼通红,满是恨意地瞪着褚桓,咬牙切齿地说道。 “你不必这般看我,我若真想帮他,只怕你们裴家如今就算没有满门抄斩,也至少会落个抄家流放的下场,”褚桓神情一敛,沉声说道:“我之所以答应他,是因为,我正巧也有自己的谋算。” 看着裴南秧冰冷的眼神,褚桓眸底光华流转,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想要你心甘情愿地跟我去北周。” 裴南秧面色凛冽,唇角微掀,不无嘲讽地说道:“我何德何能,竟让戎陵侯这般另眼相待。” “裴小姐过谦了。这么多年来,我好不容易在长平战场上碰到了一位能够并肩作战、默契无间的朋友,自是不想轻易错过,”褚桓目光清朗,无比真挚地说道:“所以才费尽心力,将裴小姐请了过来,希望日后还能互相扶持,共同进退。” “我天生愚钝,一不小心就会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配不上侯爷的赏识。” “若是这么说,”褚桓不疾不徐、云淡风轻地说道:“那不如以后就由我来为裴小姐辨明敌友,铺路前行。” “虽不知你有什么谋划,”裴南秧冷哼一声,寒了眼眸:“但讲来讲去,不过就是要我听命于你,做你的棋子罢了。” “我曾经是个生意人,没有与人对弈的癖好,”褚桓浅浅啜了一口茶,闲闲说道:“我只知道,一单买卖从来都是两方获利方能促成。所以到了北周之后,裴小姐就按我说的行事,而我则帮你弄清自己的身世如何?” “如音已将我母亲的身份告知于我,又何需劳烦侯爷大驾。” “如音所说的不过是冰山一角,难道你就不想知道堂堂镇国公家的小姐、北周的准太子妃为什么会突然杳无音信,嫁与了敌国的将领吗?” 裴南秧闻言一愣,沉默了须臾,缓缓说道:“我娘已离世七年有余,这些陈年旧事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裴小姐这意思,”褚桓眉梢微微一挑,淡淡说道:“是不愿意与我合作了?” “是又如何?” “自是无妨,选择权在你,”褚桓目光沉沉地看向她,似笑非笑地说道:“只不过,我会在明日一早,让人把你母亲身份的秘密,送到姜忱的手上。” “你要挟我?!”裴南秧勃然起身,怒不可遏地喝道。 “何谈要挟?”褚桓神采如玉,从容不迫地说道:“合不合作的选择权在你,我左右不了你;同样,送不送消息的选择权在我,你左右不了我,这很公平。” “你!”裴南秧的脸庞之上尽染恼怒之色,但她除了狠狠瞪着褚桓,什么也做不了。 半晌过后,裴南秧缓缓坐回了圆凳之上,她深吸一口气,冷冷说道:“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 褚桓见少女服了软,不由展颜一笑,眼如弯月,若鸿羽飘落:“我现在尚未完全想好,就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对上裴南秧写满了“不可理喻”的眼神,褚桓的唇角微微勾起,漾出好看的弧度:“你日后只需按我的要求行事,我自会让留在陈掖的暗卫护你家人周全。” 裴南秧眉峰蹙得死紧,她定定看了褚桓良久,一字一句地说道:“希望侯爷说到做到。” “那是自然。”褚桓微微一笑,刚要说些什么,房间的门就被人轻轻扣响,一道清柔好听的声音随之响起:“公子,如音有要事禀告。” 褚桓听罢,笑容缓缓一收,面容骤然回到了与裴南秧初见时那副漠然疏离的模样,神色平淡地说道:“进来。” 如音推开门,快步走到褚桓身侧,默默瞟了裴南秧一眼,弯下腰,便要附耳说些什么。 “你直接说便是,”褚桓目光清冷,淡淡说道:“这里没有外人。” 如音一愣,眉心微不可查地一蹙,垂首说道:“公子,沈少爷来了,说是非要见你一面不可。” 褚桓听后,冷冷弯起唇角:“他来得比我预想的还是晚了一些。” 说罢,褚桓站起身,理了理锦袍的衣袖,对裴南秧温言说道:“裴小姐,随我一起去看看吧。” 裴南秧抬眸看了看面前的两人,没有说话,默默从圆凳上起了身,跟着他们一路往甲板走去。 第九十七章 故人当归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江水迢迢,丝竹袅袅。 裴南秧刚一踏上甲板,一阵曲意绵绵的笙箫鼓乐之声便扑面而来,其中还夹杂着女子柔媚婉转的歌声,平白给这楚天辽阔的江面添上了几分靡靡之色。 郭然此时正带着几名小厮立在船头,见褚桓走过来,急忙上前一步,将手中的一件淡灰色流云纹大氅递了过去,恭声说道:“公子,江上风大,小心着凉。” “有心了。”褚桓接过大氅,轻轻抖了开来,随后竟转过身,将衣服披在了裴南秧的肩头。 裴南秧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长眉微挑,不明所以地看向褚桓。 “此处已经靠近北周水域,气候与你们陈掖相差甚远,”褚桓面色温和,上前将大氅的前襟又收拢了几分,扬唇轻笑道:“多穿一点,别着凉了。” 这一下,不仅裴南秧愣了,褚桓身侧的郭然和小厮们也是一副惊讶万分的模样,目光不由自主地在两人之间逡巡。而停在画舫对面的一艘开角雕梭船,也在这一刻猛地停止了咿咿呀呀的舞乐。 很快,一个慵懒中带着兴味的声音从对面缓缓传来:“哟,难得见到子尧兄带着美人出游,今日小弟可当真是没有白来。不过能入子尧兄法眼的,想必是天仙般的女子。不知小弟今日可有幸一睹这位姑娘的芳容?” 褚桓闻言,缓缓转过身,看向对面船上被四五名美姬簇拥着的男子,唇角轻勾:“墨白兄说笑了,论府中美人,子尧尚不及你的万一。” “看子尧兄这话说的,”男子眼眸一弯,伸手摸了摸身边美人的面颊,眼波一转道:“你若是喜欢,墨白立刻便将这些个美人给你送过去。” 墨白?听见男人的名字,裴南秧倏地一惊。她清楚地记得,如音先前禀报时,称呼这位公子为“沈少爷”。所以,对面船上的男人竟是成汉的三皇子沈墨白?!要知道,这位仁兄的出名程度和褚桓比起来,也是不差好几。只不过,褚桓凭的是战功,他凭的却是猎艳的本事。以前听人说过,长信王沈墨白面容极美、潇洒风流,不管怎样孤高清冷的女子到了他的面前,都会变成绕指温柔。据说他的府中,美人成群、妻妾遍地,但还是有无数女子趋之若鹜,争着抢着要去。不仅如此,这位长信王极擅丹青,尤其会画美人图,据说随便一张拿到市面上都是价值百金。虽然听上去是个十足的纨绔子弟,但长信王意外地拥有一身好武艺,处理政务也颇为利落,几乎是全面掩盖了成汉太子的风采。 思及此处,裴南秧心念一动,从褚桓身后探出头,想亲眼看一看长信王的风采。 只见对面精致华美的雕梭船上,一位穿着浅紫色锦袍的男人正斜靠在船头的一张雕花木榻上,眉飞入鬓,唇色绯然,一双狭长的桃花眼尽显妩媚之色。在他的身旁,几名穿着暴露、妆容艳丽的女子正软弱无骨地贴在他的身上,莺莺燕燕、软语娇啼,端的是一副香艳无比的画面。 然而,在看清沈墨白的那一刻,裴南秧猛地怔在了原地。这男人分明是她在宁武关驿站中救过的那位粮草商!难怪那日他身边带着的都是一等一的高手,给自己的令牌上还刻着“成汉御制”四字。这样看来,倒是她有眼无珠,只把沈墨白当成了普通的成汉皇商。 沈墨白本就对褚桓身后的女子十分好奇,一直留心着她的动静。此时见少女探出头,他急忙伸长了脖子,定睛向对面看去。而那女子在对上他的眼神后,显是一愣,几乎是立刻将头缩了回去,藏在了褚桓的身后。 沈墨白眉梢微微一挑,只觉得这姑娘有些面熟,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眼角微微上挑,似笑非笑地道:“没想到子尧兄喜欢的竟是这种楚楚可怜的清秀佳人。” 听见“楚楚可怜”四个字,褚桓忍不住轻笑出声,模棱两可地说了句:“我与墨白兄的喜好自是不同。” 此言一出,沈墨白只当他是默认,不由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郭然等人则是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主子,满脸都是惊异之色。 褚桓面色不变,静静看向沈墨白,话锋一转道:“就像我与人做生意,总喜欢以‘信’字为先,而墨白兄却偏偏喜欢做些言行不一、言而无信之举。” 听到褚桓的说辞,沈墨白叹了口气,挥了挥手让身边的美人全部退了下去。随后,他站起身,理了理明丽的衣袍,行至船头,做出一副西子捧心的苦相,可怜巴巴地说道:“子尧兄,你这可就大大地错怪小弟了。那日,我辛辛苦苦地拉着粮草从成汉运到大宁,可偏偏到了宁武关的时候,遭到了我那位好兄长的暗杀。当时,多亏了一位去往长平的小兄弟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才侥幸逃过一劫。事后,那位小兄弟求我将粮草送到随州城,助随州百姓一臂之力,我内心天人交战了许久,最后还是觉得救命之恩大于天,才不得已违背了自己的行商之道,违背了我和子尧兄之间的约定,还请子尧兄体谅一下小弟的苦衷,多多包涵一二。” “去长平的小兄弟?”褚桓的眼眸微微一眯,声音添上了几分冷意:“你可记得他叫什么名字?” “我并没问过他的名字,”沈墨白侧头思索了片刻,突然眸光一闪,笑眯眯地指向褚桓的身后:“不过,那位小兄弟的模样很是俊秀,仔细想来,和子尧兄的这位红颜知己倒是有几分神似。” 裴南秧闻言一僵,只不过是匆匆一瞥,沈墨白难道就认出自己来了?要是褚桓知道粮草的事情与自己有关,会不会把北周在随州的失利怪到自己头上,从而撕毁同自己的交易,将母亲的秘密送到姜忱手上?思及此处,她的心中蓦地一慌,下意识地抬头看去,正好与褚桓探究的视线不期而遇。 裴南秧几乎是立刻摆出了一副不知所谓、事不关己的模样,不动声色地挪开了目光。褚桓见她如此,眸子中划过一丝了然。他转过身,敛起了面上全部的笑意,一字一句地沉声说道:“就算墨白兄有难言之隐,也不能凭着一句‘多多包涵’就草草了事。” 沈墨白冷笑一声,目光如刀地看向褚桓淡漠的眉眼:“草草了事?子尧兄不是已经将我的一处产业透露给我的太子哥哥了吗?一夜之间,上百人死于非命,子尧兄还嫌不够解气吗?” “上百人?”褚桓的面色陡然变得阴沉,眸中戾气暗藏,语调冷得不带一丝感情:“那我北周成千上万将士的命,又有谁来还?!” 一语落下,两人神色冷冽,狠狠地看向对方。江风猎猎,卷起两人的墨发,久久不曾落下。 僵持半晌之后,沈墨白目光中的凌厉之色渐渐退去,他长吸一口气,挑眉轻笑道:“那小弟要怎么做,才能让子尧兄满意?” “不如这样,”褚桓缓了面色,淡淡抬眸道:“墨白兄就尽你所长,供我北周西境将士半年粮草如何?” 沈墨白笑容一滞,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子尧兄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 “怎么?墨白兄不愿意?”褚桓长眉一挑,悠悠说道:“那我换一个……” “我觉得子尧兄的提议甚合我意,”沈墨白急急打断了褚桓的话,挤出了一个妖冶的笑容,咬牙切齿地说道:“还请子尧兄日后多多顾念我们的兄弟情谊,随处帮衬小弟一二。” “那是自然,墨白兄不用如此见外,”褚桓勾唇浅笑,一派风姿俊雅、温润如玉地开口说道:“现在时辰也不早了,子尧就先行一步了。下次墨白兄若是亲自来送粮草,又途径郢都的话,我必张灯结彩,洒扫以待。” 说罢,褚桓一甩袍袖,朝沈墨白轻轻揖了一礼。随后,他转身对郭然吩咐了几句,便带着众人往船舱中走去。 待得褚桓的画舫从沈墨白的雕梭船边擦身而过,一名身穿黑衣的侍卫上前几步,蹙眉说道:“戎陵侯心思深沉,多谋善断,手段心力非常人能及。王爷与他相交,无异与虎谋皮。” 沈墨白听罢,不禁莞尔一笑:“裕贤呐,你说别人在背后议论你家王爷的时候,会怎么说?阴险狡诈还是不择手段?” 那个叫裕贤的侍卫显是一愣,沉默须臾后说道:“王爷和戎陵侯自是不同的……” 沈墨白轻笑着摇摇头,突然问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让你搜罗的话本怎么样了?” “找了好几本,都是大宁那边最新的段子,”裕贤看了眼自家主子的脸色,嘿嘿一笑道:“夫人一定会喜欢的。” 闻言,沈墨白的唇边漾出了另人目眩的笑容,他轻轻“嗯”了一声,转身看向远方的画舫。只见,长岸千里、江水浩荡,烟斜云阔、故人将归。 第九十九章 戎陵侯府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纱窗日落、风起灯红。 经过了四日的行船和一日的车马劳顿,裴南秧终于在太初历六五零年十月十二日傍晚到达了北周的都城栾郢。 一下马车,裴南秧就被眼前的府邸怔在了原地。只见,这座宅院占地极广,光是门外的牌楼就足足高达十几米,牌面上雕着几条四爪金龙,环绕着“皇恩钦赐”四个纯金的大字。 在牌楼的后方,戎陵侯府高墙矗立,门口两只极大的石雕栩栩如生,和郭家当铺门口靠门枕的样子如出一撤。裴南秧抬眸仔细看去,方才恍然大悟,原来郭家当铺门口造型独特的靠门枕根本刻的不是什么石狮子,而是北周崇拜的圣兽白虎。 见到褚桓从马车中出来,府宅门口值守的士兵急忙推开了朱红色的金钉大门,躬身等着他进府。 褚桓的面色一片平和冲淡,他走到裴南秧身侧,轻声说道:“你就先住在我府上,往后的事情我自会安排。” 说罢,他转过身,在众人的簇拥之下,走入了这座金碧辉煌的府邸。 裴南秧跟在褚桓身后,甫一进门,就看见一群小厮和侍女早已候在门口。见褚桓进来,他们几乎是立刻迎了上来,纷纷躬身行礼道:“见过侯爷。” 褚桓含笑点了点头,温声说道:“这几年我忙于政务,府上的事情关心甚少,多亏你们上下协力,才将府中打理的井井有条。不过今日郭管家既然回来了,以后府上大小事务,你们听他吩咐便是。” 众人听罢,纷纷点头应诺,低头垂首,恭敬地立在一旁。 褚桓微微颔首,突然当着众人的面,转身朝裴南秧说道:“苏姑娘,寒舍简陋,还要委屈你在此小住了。” 听到“苏姑娘”几个字,裴南秧并未觉得意外,想是褚桓为了掩盖她的身份故意这般称呼的。但是“寒舍简陋”四个字,却着实让她的嘴角一抽,只能僵着脸,干巴巴地说了句:“侯爷客气了。” 褚桓看着她极不自然的神色,不由弯了唇角。随之,他回过头,轻描淡写地说道:“郭然,你叫人把临风园收拾出来,让苏姑娘住进去,再叫几个侍女去伺候着。” 闻言,所有人俱是一惊,不约而同地抬起眼眸,偷偷打量着面前的这位“苏姑娘”。郭然也是猛地瞪大眼睛看向褚桓,再三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后,收起了自己过于丰富的表情,低头说道:“是,侯爷,老奴这就着人去办。” 跟在褚桓身侧的如音一直没有出声,此时此刻,她终于蹙着眉头,忍不住出言说道:“公子……” “如音,我府中的事你不必过问,”褚桓眉目淡淡,言语清冷:“你在宁国呆了这些时日,难道不用回掬月阁去看看?” 如音闻言,目光骤然一黯,她垂下头,恭声说道:“如音这就便回去,若是侯爷哪日得了闲,还望多来掬月阁坐坐。” 褚桓随口“嗯”了一声,再无其他言语。如音面色微微发白,她朝褚桓躬身行了一礼,转身往府外走去。 “郭然,你将苏姑娘安顿好后,来我书房一趟,”褚桓吩咐了一句,随后转身对裴南秧说道:“这几日舟车劳顿,你先休息一下,晚些时候我再来看你。” 他的话音一落,人群中又是一片暗流汹涌,偷偷看向裴南秧的眼神瞬间又炽热了几分。褚桓却似恍若未见一般,叫了两名小厮,径直往书房的方向去了。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雕甍绣槛的长廊尽头,丫鬟和小厮们顿时围上前来,热络无比地和郭然叙起了旧,明里暗里打听着裴南秧的来路。有些胆大的,则是直接走到了裴南秧的面前,试图与她攀谈。 郭然叹了口气,匆匆打发了众人,叫上了府中最得力的几个丫鬟,带着裴南秧往临风园走去。 霜花渐簇,夜风初起。 郭然提着一盏灯玉勾连云纹灯,扣响了北周戎陵侯府书房的门扉。 “进来。” 听见褚桓的声音,郭然推开了金雕楠木的大门,穿过了两道素纱门帘,走到了褚桓的桌前。 “都安排妥当了?”褚桓垂眸看着手中的一本奏折,淡淡问道。 “都安排妥当了。我让人把临风园里的屋舍都打扫了一遍,又派了素云等人过去服侍,”话及此处,郭然的眸中掠过一丝迟疑,停顿了片刻,他还是忍不住问道:“侯爷,老奴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褚桓似乎已经猜到郭然要说的话,他轻轻放下手中的奏折,抬眸道:“但说无妨。” “老奴之前在宁国的时候,就觉得侯爷在这位裴姑娘身上花了太多的心思,但我想着裴姑娘身份特殊,侯爷定是自有谋算,所以也未觉得有何奇异之处。可这次回北周的路上,侯爷对裴姑娘的态度就让老奴有些琢磨不透,而如今侯爷让裴小姐搬进夫人以前住的院子,着实……唉,老奴实在是愚钝,斗胆问一句,侯爷对裴小姐究竟是何心思?” 褚桓闻言,不露心绪,淡笑问道:“你觉得如何?” 郭然被褚桓问得一滞,什么叫“你觉得如何”,是问他觉得自家侯爷对裴姑娘究竟有没有心思,还是说自家侯爷已经看上了裴家小姐,在问他的意见? 如果是前者还好,要是后者,自己倘若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岂非白白惹得自家侯爷不高兴?于是,郭然苦着脸,思前想后,支支吾吾道:“老奴觉得,侯爷这个年纪也不算小了,确是到了该娶妻生子的时候;裴家小姐呢,老奴之前也打过交道,聪慧爽利、重情重义,也算得上是良配。只不过呢,这裴小姐的身世着实有些复杂,虽说她是镇国公的孙女,但她的父亲毕竟是裴冀,这要是让宫里的那位贵人知道了,侯爷怕是要惹麻烦上身。所以,老奴寻思着,在侯爷想到安置裴小姐的万全之策前,还是莫要落人口舌,让风声传到有心人耳中。” “听你的意思,”褚桓眼底划过一丝探寻的意味,不疾不徐地问道:“是府中的下人们都在议论此事?” 郭然一噎,语重心长地劝道:“侯爷,你让裴小姐住到临风园,下人们难免会议论纷纷,倒也怪不得他们。更何况府中人多嘴杂,老奴担心不日宫里就会收到消息,若加以利用,恐对侯爷不利啊!还有三公子那边,您也知道他的脾气……” “所以,阿旻回来了?”褚桓打断了他的话,用几乎肯定的语气问道。 “回来了,”郭然深知什么也瞒不过他的这位主子,只能长叹一口气道:“刚刚老奴来这的路上,看见三公子已经怒气冲冲地往临风园的方向去了。” 本来以为褚桓定要心生不快,谁料他舒眉一笑,好整以暇地站起身,理了理素色常服的袍袖,颇有兴致地对郭然说道:“走,我们去看看。” 第一百章 褚氏三少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就在褚桓和郭然去往临风园的时候,裴南秧早已站在轩窗掩映、玉栏朱榍的庭院之间,与一位穿着深蓝色鸟兽纹劲装、系着披风的年轻男子相对而视。 那个男人与裴南秧的年纪相仿,五官之间与褚桓有六分相似,但脸上的线条却比褚桓硬朗了不少,显得整个人刚棱冷厉、盛气逼人。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裴南秧许久,尖刻的言语从他削薄的唇间冷冷溢出:“我当是什么倾国倾城的美人,原来不过尔尔,也不知道是用什么法子迷惑了我家二哥。” 闻言,裴南秧并不着恼,她静静看着眼前的男人道:“公子与我素不相识,一上来就这般出言无状,也不知道是哪处人家教出的礼数。” “你?!”年轻男子被裴南秧气得青筋直跳,他扭过头,对站在不远处的一名侍女喝道:“素云,你还不告诉她?!” 缩在一旁的素云正在竭尽全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猛然间听见男子唤她,内心一阵悲戚,只得上前几步,对裴南秧说道:“这是府上的三公子,褚旻公子。” 裴南秧其实早就猜到了男人的身份,她此刻听罢,故作恍然大悟状,微微曲身道:“三公子有礼了。” 褚旻冷笑一声,劈头盖脸地问:“你和我二哥究竟什么关系?” 裴南秧秀眉一蹙,什么关系?真实的情况她自是不能说,朋友二字她着实不愿说,若骗褚旻说是下属或是路上萍水相逢,他又不会相信。于是,她思忖须臾,淡淡说道:“算得上相识一场。” 褚旻被裴南秧敷衍了事的态度激得火冒三丈,他怒不可遏地逼近裴南秧,高声吼道:“相识一场?!那他凭什么将你安置在娘亲生前住过的院落中?!” 裴南秧闻言一愣,娘亲生前住过的院落中?这间院子竟是褚桓母亲曾经住过的地方?难怪今日褚桓安排她住处的时侯,下人们均是一副吃惊万分的模样,想是自兄弟二人的母亲去世后,这园子就再也没人居住过了。那既是这样,褚桓为何要如此行事?这般做又能达到什么目的? 见裴南秧不吭声,褚旻怒上心头,伸手就要去抓她的肩头。 就在这时,褚桓的声音突然从不远处响起:“阿旻,你在这里做什么?!” 闻声,褚旻和裴南秧双双侧头看去。只见褚桓正披着一件白色大麾,站在院门的地方。此时此刻,他目光清朗、眉眼温和,满头的墨发用一根银色的丝带随意绑着,在晚风中四散飘逸,端的是霞姿月韵、清冷无双。 “二哥!”褚旻放下了伸向裴南秧的手,急急跑到褚桓的面前,拉着他的胳臂前前后后看了几遍,问道:“我听郭管家说你在宁国受了重伤?现在怎么样了?可痊愈了?” 听到褚旻的话,褚桓眉梢一挑,漫不经心地扫了眼身侧的郭然。感受到了主子突如其来的眼刀,郭然尴尬一笑,往后退了几步。 褚桓收回目光,将胳臂从褚旻的手中抽了出来,随后他眼眸一弯,揉了揉自家弟弟的头顶,笑着说道:“都是皮外伤,没什么打紧。倒是你,这次出征随州,可有受什么损伤?” “我倒是没什么事,但我方兵士死伤不在少数,”褚旻脸色阴沉,怒声说道:“只是我万万想不明白,这次的计划本是绝密,宁国怎么会事先有所防备。若不是他们最后形成两军夹击之势,随州城被攻下不过是早晚的事。还有成汉的粮草,为何迟迟没有送到军中?莫非,就是二哥这位送粮草的朋友向宁国透露了消息?” “不是他,”褚桓摇摇头,低声说道:“他去随州的路上出了点意外,所以才未能及时将粮草送到。” “那这件事便匪夷所思了。我刚到随州之时,城内虽只有当地的守军,但城防攻事,一看便是有所防备,否则他们根本拖不到援军来的时候。这样说来,难道是我们内部有了奸细?”褚旻眉头蹙得死紧,恨声道:“二哥,你是没看见,这些日子大司空苏翊每日上朝都会参奏你,开口闭口就是要求陛下对此次战役的失利进行问责。我已经与他争论过多次,可他这个不懂行军打仗的文人,根本半个字也听不进去,气得我真想……” “他对我的成见又不是一日两日,”褚桓全然一副不在意的模样,截口说道:“这些事情你不用再管,你只要将南衙卫府那边安置妥当,别让人钻了空子即可,其他的事情我自有办法处理。” 说罢,他侧过身,目光一暖,看向了裴南秧的方向。 褚旻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在瞧见裴南秧事不关己的样子后,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他等着眼睛,冲着褚桓嚷嚷道:“二哥,这个女人究竟是什么来头,你为什么要让她住在娘亲的园子里?!” 褚桓并没有搭腔,他轻轻拍了一下褚旻的肩膀道:“阿旻,你跟我来一下。” 褚旻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褚桓走到了裴南秧的面前,黑着张脸,恶狠狠地盯着对面的少女。 看见褚旻的模样,褚桓有些好笑的勾了勾唇角,温和地说道:“阿旻,在长平之战的时候,我受伤落水、险些丧命,是这位苏南姑娘正巧经过,救下了我。后来,我听说苏姑娘亲人早逝,一个人行走江湖,靠卖艺为生,便雇她做了我的护卫,将她一齐带回了北周。” 护卫?!这又是哪出?裴南秧一惊,刚刚挑眉看向褚桓,就听得褚旻极度不忿的声音在一旁响起:“护卫?!二哥,你的功夫哪里需要她护卫?好,就算她真的是护卫,那就去护卫该去的地方住,凭什么住在母亲生前的院子里?!” “苏姑娘是我的救命恩人,为什么不能住在这里?”褚桓沉下了面色,朝裴南秧赔礼道:“我们阿旻平日里说话无状惯了,并没有什么恶意,你无需放在心上。” “侯爷客气了,”裴南秧冷着脸,语气疏离地道:“三公子说得句句在理,还请侯爷为我换一间屋舍。” “阿旻年纪小不懂事,他说得话不必理会,”褚桓语意温柔,甚至还夹杂着一些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你若是在这有什么吃不惯、住不惯的,尽管让人知会我便是。平日里若是有事无事要寻我,也可以让素云带你过来。” “多谢侯爷,”裴南秧依旧是一副淡漠的模样,不咸不淡地说道:“这些小事就不劳侯爷费心了。” 褚旻本来看到自家叱咤风云的二哥一副“低声下气”的样子,刚想开口骂裴南秧使了什么狐媚手段,可转眼间,他就瞧见裴南秧对自己二哥爱答不理的,不由又一阵邪火涌上心头——想想自己二哥在北周,甚至是在整个苍泽大陆,是多少女子的深闺梦中人,你一个卖艺的、没见过世面的女人,凭什么在我二哥面前耀武扬威、横眉冷对?! 想到此处,褚旻长眉倒竖,怒道:“别以为你救过我二哥的命,就可以蹬鼻子上脸了!你不过就是个……” “阿旻!”褚桓低喝一声,刚想说什么,就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 “二哥,你怎么了?!”褚旻急忙停住了话头,一把扶住褚桓,满脸都是焦急之色:“是身上的伤还没好吗?” “没事,”褚桓轻轻推开了褚旻的手,站直身子说道:“你少说两句,我这伤就好了。” 褚旻被褚桓一说,也不好再闹脾气,只能闷闷地站在一旁,无声地用目光凌迟着裴南秧。 “苏姑娘,明日午后我要去掬月阁听曲,你既是我的护卫,便随我一同前去吧。”褚桓按着胸口蹙眉说道,看上去颇有几分病弱的意味。 裴南秧看着眼前唱作俱佳的戎陵侯,心中冷笑了几声,面色不变道:“好。” 听到裴南秧答应,褚桓就像吃了糖的孩子,骤然绽开了一个笑容,淡漠的眸子一瞬间顿时如星子般灼灼光亮。褚旻看到自家哥哥的表情,眼角一阵狂跳,他下意识地瞟了眼裴南秧无动于衷的面庞,不由狠狠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抑制住了把裴南秧暴揍一顿的冲动。 “阿旻,”褚桓眼角含笑,转过头对褚旻吩咐道:“我这次从宁国回来,给肃王叔和舞阳郡主带了点礼物,你一会去郭然处拿了,明日一早帮我给肃王府送去,就说过几日我再亲自上门拜会。” “知道了。”褚旻点点头,闷闷地应道。 褚桓“嗯”了一声,抬头看了看天色道:“今日时候也不早了,大家早些就寝休息吧。” 说罢,他看了眼还在怒瞪着裴南秧的褚旻,淡淡说道:“阿旻,你还不走吗?” “这就走。”褚旻极不情愿地说道,转身跟着自家哥哥往院外走去,时不时地还回头飞给裴南秧几个眼刀。 然而,裴南秧对褚旻警告的眼神恍若无睹,她目不斜视,转头就往院中的屋舍内走去。至于这番视若无物的表现,气得还没走出院门的褚小公子又是一阵咬牙切齿,她便全然不知了。 第一百零一章 念之断肠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庭中花香筑,台前佳人赋。 翌日午后,裴南秧穿着一身黑色的紧身皮袄,带着暗金色云纹的束腰和护腕,套着深色小靴,佩着一把长剑,随着褚桓来到了掬月阁一层的大厅之中。她的长发用一个银色的发冠高高束在头顶,发尾青丝直落,自有一种柔中带刚的韵味。一旁的褚桓则是截然相反,他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直裰长衣,衣服的袖口和下摆处都用银线勾勒出了玉簪花的形状,墨发半束,眉长入鬓,眼眸温和,风姿俊雅、高贵清华。 两人并肩走入之时,一黑一白,男的清隽风雅,女的英姿飒爽,这种富家贵公子和清丽女护卫的组合倒是引起了阁中不少客人的注目。 裴南秧本来以为,按照褚桓一贯的作风,必会挑选掬月阁中最豪奢的雅间,点上最昂贵的茶水点心,悠然自得地听上一下午小曲。谁知,褚桓今日却一反常态,不但没订什么雅间,反而在人头攒动的大厅中央寻了一个位置落座。 凡事反常必有妖,绝不会只是单纯的听曲这么简单。 裴南秧在褚桓身侧的木椅上坐了下来,目光环视了一下四周,压低声音问道:“褚桓,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掬月阁是我郢都最大的乐馆,你初来乍到,自是应该来感受一番,”褚桓侧过身子,靠近她的耳边,轻声说道:“在外面的时候,你唤我子尧便好。” 看着裴南秧瞬间冷却的表情,褚桓叹了口气道:“我表字子尧,母姓为秦,所以先前在长平的时候,也算不上骗你。” 裴南秧眉峰一蹙,沉默了片刻问道:“我问你,你为什么要让我住在你母亲的院子里?为什么要我扮成你的护卫?又为何要在众人面前作出那般情态?还有,你不是说要我按你的要求行事吗?那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让你扮成护卫,自是因为你武艺高强,容易让人信服。至于做什么……”褚桓勾起一丝微笑,目光灼灼地看向台上抚琴的歌女:“当然是听曲了。” 裴南秧见褚桓不愿说,也没法子发作,只能沉下脸,看向台上光波流转、莺莺燕燕的少女们。虽说裴南秧并不是喜爱音律之人,但听了几首曲子下来,她发现栾郢的乐声与陈掖的大不相同。陈掖的伶人主要以琴筝为主,曲子大多柔缓繁复、委婉清丽;而北周的曲子虽也用琴,但多配以埙、笙、觱篥等乐器,听上去苍凉豪迈,让人顿生辽阔之感。 裴南秧听着耳畔的曲乐之声,一不小心就入了神。她的思绪恍然回到了多年前的西境战场,回到了和父兄并肩作战的日子,回到了她再也无法企及的往昔岁月。 “喝杯茶吧。”褚桓的声音突然从身侧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 裴南秧回过头,就看见杯中早已被斟满了热茶,而褚桓正眉眼温和,轻轻浅浅地看着自己,像极了长平军营里的模样。鬼使神差地,她端起了面前的茶盏,轻轻呷了一扣道:“谢了。” 褚桓听到她的话愣了一瞬,随后俊雅的面容上浮上了一层明澈的笑意,仿佛是那三月的暖阳。 不过,在接下来半柱香的时间里,裴南秧无数次为自己的那句多余的感谢而后悔不迭。因为,自那杯茶后,褚桓不知道又触动了哪根神经,忙不迭地嘘寒问暖,一会添茶倒水、一会剥了桌上的水果递到她的手边……花样百出,无穷无尽。她最后实在受不了,低声问了褚桓好几次想要干什么,可褚桓却是一副恍若未闻的模样,依旧乐此不疲地我行我素。 待得台上的一首曲子奏完,堂中众人顿时爆发出一阵喝彩之声。而如音,便在众人的翘首以待下,拿着一只陶埙,聘聘婷婷地走到了戏台中央。 “如音怎会在这?”裴南秧眼中划过一道诧异之色,扬眉问道。 “如音是掬月阁的老板,也是阁中乐艺最高的伶人,今日来此的客人几乎都是冲着她来的。” 褚桓的话音未落,就听如音清丽动听的声音自台上响起:“今日承蒙各位贵人捧场,掬月阁自是不会让大家败兴而归。如音前不久去了一趟宁国,无意中听到了一首名为《忆帝京》的曲子,只觉得曲意辽阔,如山河崩裂、万物将倾;又如烟波浩渺,夜寒初起,令如音心醉不已。是故,如音特意将其编成了埙箫合奏之曲,供各位品鉴。” 说罢,如音朝身边一位执箫的姑娘点了点头,两人乐器相和,悠扬的曲声顿时响遍了整个厅堂。这首《忆帝京》因为用陶埙演奏,与裴南秧和姜昀合奏的曲子相比,少了几分山河壮阔、凌云直上的豪迈,平添了许多碧血红缨、田园寥落、骨肉流离、血流川原的悲怆凄婉,让人不忍卒听。 到了曲子的后半段,本该是低回婉转、缥缈辽远的曲意,却给如音吹出了“满衣血泪与尘埃,乱后归家觅故人”的哀恸凄凉。 裴南秧坐在厅堂中央,隐约听见四周传来了呜呜咽咽的哭声,蓦然之间,她就想起了杨熙大哥家书中提到的九泾原大战;想起了那句“肆意屠杀、尸横遍野,血光闭月”;想起了那场令北周几近亡国的灭顶之灾……她不禁扭头看向褚桓,只见他怔怔地望着台上,目光似乎已经穿过了光阴的间隙,落在了很远的地方。 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第一百零二章 掬月风波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一曲终了,大厅内一片悲戚。半晌过后,台下才响起了热烈的掌声,经久不息。 褚桓在掌声中回过神,垂眸笑叹道:“没想到你和姜昀竟能奏出这样的曲子。” “这本是边关将士平日里吹奏的曲子,我们不过是照搬罢了。” 褚桓不置可否的勾了勾唇角,突然像变戏法似地从衣袖里拿出了一根雪亮柔润的白玉簪子,簪子通体雕着细细密密的纹路,簪头则用金丝勾勒出了花朵的轮廓,可谓是华丽中不失雅致,算得上是难得一见的佳品了。 “你拿着它做什么?”裴南秧仔细打量了褚桓手中的发簪,有些不解地问道。 褚桓没有搭腔,他粲然一笑,伸出修长的手,将发簪插在了裴南秧如墨的发髻上。 对上少女惊愕的眸子,褚桓将脸凑到她的颊边,轻声说道:“这个发簪配你正合适,裴小姐可千万不要把它拿下来。” “你又在玩什么把戏?”裴南秧急忙向后挪了几寸,瞪着眼睛,小声喝道。 褚桓眼眸流转,薄唇扬起,声音温柔如水:“你戴上它,真好看。” 说罢,他伸出手,就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一般,有些窘迫地将自己的手覆在了裴南秧的手背之上。 裴南秧面色一黑,怒声说道:“你干什么,给我放开!” 谁知,褚桓不但没有松手,反而一把将她的手紧紧握在了掌心之中。裴南秧怒从心起,将手用力往外抽了几下,却收效甚微。她一蹙眉头,狠狠将手一甩,褚桓的手背就撞在了桌角上,泛起了淡淡的红色。 褚桓完全没有在意自己的手,他一脸落寞地看着裴南秧,目光黯淡,活像一个被抛弃的孩子。 裴南秧对褚桓这一系列的举动十分疑惑,刚冷着脸想要问话,就听得一声清脆的怒斥声从身后传来:“你这个女人怎么这般不识好歹!” 裴南秧和褚桓一齐回头看去,就见一个穿着碧色衣衫的少女正瞪着一双黑漆漆的眸子,怒气冲冲地看着裴南秧。 她长着一张圆圆的鹅蛋脸,皮肤雪白,秀美可爱,此时气正红着脸,站在二人的身后。 褚桓看到她,眉头不由一皱,站起身低声呵斥道:“秦若菡,你怎么在这里?还不快点回去?!” “我不回去!”被叫做秦若菡的少女抬着头,指着裴南秧嚷嚷道:“她这样对你,你就不生气吗?!” “我为何要生气?”褚桓见厅中众人的目光已经慢慢聚集了过来,沉下脸说道:“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你别在这胡闹,赶紧回家去。” “心甘情愿?!”秦若菡似乎被褚桓的话刺激到了,一下子红了眼眶,孩子气地大声说道:“我刚刚在后面看着,她从头到尾就没对你说过一句好话,你却低声下气、小心翼翼地哄着她。我对你那般好,你却总把我当成不懂事的孩子!阿旻说得果然没错,你就是被她迷惑住了,才不顾自己身份……” “住口!”褚桓打断了少女的话,冷冷说道:“苏姑娘是我的救命恩人,如今又是我的贴身护卫,容不得你在此胡言乱语。我看阿旻最近是太闲了,看来要多压些事务给他才能消停。” “贴身护卫?!”少女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厉声说道:“子尧哥哥,你真的不是在自欺欺人吗?以你的功夫,需要她来护卫?” “好!”见褚桓薄怒的面色,秦若菡从腰间抽出一条软鞭,指着裴南秧道:“你不是贴身护卫吗?那你就和我比一比,若是你输给我了,你就给我从子尧哥哥身边消失!” 经过秦若菡这么一番胡闹,厅中的众人早已被他们吸引了目光,纷纷伸长了脖子,关注着他们的动向。台上的如音也停止了自己的演奏,疾步走到褚桓的身边,有些担心地说道:“公子……” 褚桓淡淡瞥了她一眼,疏离有礼地说道:“如音姑娘,打扰了你的演奏,子尧在这里赔罪了。” “不妨事,”如音好看的眉头轻轻一皱,用极低的声音说道:“郡主功夫不低,裴姑娘这边……” 闻言,褚桓眼中飞快地划过了一道好笑的神色,他肃了脸,对着秦若菡喝道:“赶紧回去,别在这耍小孩脾气!” 一听“小孩脾气”几个字,秦若菡眼眶又是一红,她手中的长鞭一甩,直直冲着裴南秧的面门奔去。 裴南秧微微侧身,躲过了这一鞭,她寻思着自己身份特殊,还是莫要招惹是非为妙。于是,她朝褚桓看了一眼,希望他能阻止一下这场突如其来的打斗。谁料,先前还在不断呵斥秦若菡的褚桓,此时不仅没有任何反应,还冲她微微眨了下眼睛。 裴南秧一愣,还没来得及细想,秦若菡的第二鞭就破空而来。她立刻旋身而起,软鞭擦着她的脸颊而过,“嘭”地一声击碎了不远处的一把木椅。 裴南秧翻身落地,看向不动声色甚至兴致勃勃看着两人打斗的褚桓,突然就明白了一切。 她在心中暗暗冷笑了一声,身形一晃,在秦若菡越使越快的鞭影中腾挪躲闪。秦若菡见屡屡无法得手,眉峰一皱,长鞭朝着裴南秧的左肩直冲而去,裴南秧刚要往右闪避,秦若菡手腕一抖,鞭子的方向瞬间圈转,直直击向裴南秧的胸前。如音见状,脚步一动,便要上前制止,却被褚桓悄无声息地拦了下来。 只见裴南秧唇角一勾,往后一仰,脚尖点地,身子倒转,步履不停,以极快的速度贴着长鞭往秦若菡身前袭来。秦若菡一慌,急急将手中的鞭子向下一击,但软鞭太长,鞭梢落地之时,裴南秧已经到了她身前不到几寸的地方。秦若菡疾步往后纵跃,长鞭兜转,试图将裴南秧卷住。 裴南秧似乎早就猜到秦若菡会如此出招,她凌空一翻,竟然任凭鞭子卷住自己的腰部,将她迅速拉至秦若菡的面前。待到还剩不到几寸的距离,她右手探出,陡然发力,一记擒拿就握住了秦若菡的手腕,向左侧狠狠撇去。一阵剧痛陡然袭来,秦若菡急忙借力旋身,松开了握着长鞭的手。 武器脱手,意味着就是一场硬对硬的打斗。 裴南秧此时不再躲避,她速度极快地闪身而上,追风掣电一般朝对方出掌。秦若菡接了几掌后,就发现自己的力量绝不是裴南秧的对手,急忙虚晃几招,试图寻找一击即中的机会。可裴南秧却不给她半点喘息的时间,她闪身躲开了秦若菡花里胡哨的招术,脚尖点地,凌空跃起,勾掌成拳,急速朝着对方的面门攻去。 秦若菡避无可避,硬接了几拳后,手臂着实疼得厉害,只好狼狈地四处躲闪起来。裴南秧实在不想再与她缠斗下去,故意放慢了速度,侧身之间,露出了一个极小的破绽。秦若菡顿时眼睛一亮,急忙欺身而上,朝裴南秧的肩头抓去。然而,就在她靠近的那一刻,裴南秧肩膀一沉,旋身一闪,趁着对方招式大开之际,狠狠一掌打在了她的胸口,让她直直往后摔了出去。 待秦若菡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就看见裴南秧已经从地上拾起了长鞭,远远朝她掷了过来。她刚伸手接住,就听裴南秧冷冷地说道:“承让了。” 她的脸涨得通红,下意识地扭头看向褚桓,却见对方完全没有施舍自己半分眼神,只是笑意融融地看向裴南秧的方向。一时间,委屈、失落、羞愤纷纷涌上心头,眼泪也从眼眶中溢了出。她狠狠一跺脚,转头就向掬月楼外跑去。 第一百零三章 烟火凡尘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裴南秧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眉头微微一蹙,走到褚桓身旁问道:“她不会出什么事吧。” “若菡孩子心性,过一会便好了,不必在意。”褚桓轻轻摇头,垂着眉眼说道。 “没想到裴姑娘竟有这般利落的功夫,已经可以和公子一较高下了,”如音低声说道,不知为何言语中竟含了几分喟叹和苦涩:“之前我虽听陈掖的说书人讲了不少你的故事,但总觉得都是以讹传讹、肆意杜撰,如今看来裴姑娘确是与一般闺阁女子大不相同。” 裴南秧看着如音有些落寞的样子,刚想说些什么,就被一个洪亮的声音打断:“这位姑娘,在下刚刚看了你的招式,只觉得行云流水、精妙非常,不知姑娘可否赏脸,与在下切磋一二?” 裴南秧回头看去,就见一个体格健壮的中年男子正跃跃欲试地看着自己,满脸都是期待之色。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又有七八个或高挑、或精壮的男子走上前来,有的自报家门、有的诚诚恳恳,但无一例外都是要求与她下场比试的。 光天化日之下,一群男人赶着找女人比武,这……是什么情况? 她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看向身侧,无声地向如音和褚桓询问着。 如音有些好笑地捂着嘴,凑在裴南秧耳边说道:“我们北周向来尚武,男女之别更是不比你们宁国,自古以来上战场的女将就不在少数。所以,他们见你功夫这般高,自是忍不住想与你比划一下的。” 裴南秧一脸无奈,刚想着要怎么拒绝这些兴致勃勃的人们,就看见褚桓上前一步,态度谦和,彬彬有礼地拱手说道:“这位姑娘是在下的贴身护卫,我们今日还有要事在身,实在不便再行比武切磋,还请各位兄台见谅。” 说罢,他轻轻拨开人群,转头对裴南秧说道:“还不赶紧跟上。” 裴南秧急忙点点头,跟着褚桓便要往外走,却被众人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说道:“姑娘住在何处?我愿登门拜访切磋!”“姑娘何时何地有空?我愿随时恭候姑娘比武……”“我家是城东开武馆的,姑娘可愿来指教一二?”“姑娘……” 裴南秧的嘴角一阵抽搐,刚想将这堆叽叽喳喳的人一掌击开,就突然感到自己的手腕被人隔着衣袖紧紧握住。 她一愣,刚想挣脱,就看见落在自己手腕之上的是一只绣着玉簪花的月白色衣袖。她动作微微一顿,抬眸看去,就见褚桓薄唇轻勾,一把将她扯出了人群的包围,拉着她往掬月阁外迅速跑去。 两人顺着宽阔的街道一路狂奔,直至把身后热情无比的人群甩地老远才停下了脚步。 褚桓轻轻放开了抓着裴南秧的手,有些感慨地说道:“我在陈掖的时候,只要碰见茶楼中讲起裴家小姐、元小侯爷和宁国六殿下的故事,每每都是人满为患,听者甚众;可没想到裴小姐来了北周后,依然有这般让人随踵而至的本事。” 裴南秧听罢冷笑一声,直直看向褚桓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刚刚那个姑娘究竟是谁?你为何要激她与我动手?”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褚桓目光澄澈,满脸都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 “这里没有别人,你又何必跟我演戏,”裴南秧面色沉凉,冷冷说道:“你今日在掬月阁中应该早就发现了那位姑娘,所以才故意对我做出种种亲近的举动,目的就是让她一气之下与我动手。你这般做究竟想要达到什么目的?是想让她注意到我,还是想通过她把我的存在告诉别人?” 闻言,褚桓的眸子陡然变得幽深起来,片刻之后,他笑意微微,坦然道:“你说的没错,今日确实是我故意激她动手的。至于她的身份,乃是皇叔肃王爷的女儿——舞阳郡主。” 舞阳郡主?肃王爷?为何听起来有些耳熟?裴南秧低头思索了片刻,突然想起了昨日夜里,褚桓曾让褚旻去肃王府送礼物的事来。 “侯爷真的是好算计啊,”裴南秧眼神沉凝,不无嘲讽地说道:“难怪你昨日会让我住进你母亲的院子,又在褚旻面前演得对我情深义重的样子,还故意说要带我去掬月阁听曲,为的就是让褚旻去送礼物的时候将你的这些表现告诉舞阳郡主,引她今日前来。” “虽然我不知道你到底想要得到什么,但侯爷玩弄人心的本事当真令我大开眼界。居然连自己的亲弟弟和舞阳郡主对你的一片痴心都可以拿来利用,这样看来,我之前在长平被侯爷耍得团团转,也便没什么奇怪了。” “虽有利用不假,”褚桓的眼睛宛若清潭,缓缓说道:“但阿旻和舞阳并没有因此受到伤害。更何况,舞阳年纪小,分不清自己的感情,早日让她断了不切实际的念头,是对她好。” 裴南秧不置可否地冷笑一声,伸手握住了褚桓先前为她戴上的白玉发簪:“那这只簪子又是什么?” “我说过,这根发簪配你正合适,千万不要将它拿下来,”褚桓上前一步,按住她的手,眼睛宛若清潭、深不可测:“如果有人问起,你就告诉他们——这是你从小就带在身边的。” 裴南秧满是疑惑地看向褚桓,刚想再问,就见褚桓转过身,顺着街衢往前走去。几步过后,他转头看向身后的女子,展眉说道:“不走吗?” 裴南秧凝眸看了他须臾,终究没有出言相询。她上前几步,与褚桓并肩往前走去。人群之中,二人白衣飘飘、黑衣窈窈,相得益彰,像极了一对璧人。然而,前缘旧绪,似水无痕,人间处处,多得是他们参不透的烟火凡尘。 第一百零四章 霜雪满头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寒梅点琼枝,映雪拟寒开。 裴南秧和素云提着大大小小的物品,站在成衣铺的的屋檐之下,抬头看向空中漫天飞扬的白雪。 “我已经好久没见过这么大的雪了……”裴南秧怔怔地望着天际,任凭翩然飘落的雪花落在她的眼睫上,雾朦朦模糊了视线。恍惚中,她不禁想起了陈掖的上一场落雪。那是在五年前,她的父兄和萧哲刚从西境打了胜仗回京,没隔几天的功夫,就碰上了百年难得一遇的大雪。人们都说,瑞雪兆丰年乃是天降吉兆,是上天护佑,为大宁送来了两位少年将军。 尽管街头巷陌流言纷纷,可萧哲和裴若承两人却全然没有在意。记得下雪的第二天早晨,萧哲拎着坛酒,抱着袋热乎的糖炒栗子,熟门熟路地走进了镇西将军府。甫一进门,萧哲便吵闹着要一起喝酒划拳,还嚷嚷着说过两日便是新年,裴大都尉比他年长一岁,需得给他祟钱才行。尽管裴若承一脸嫌弃,却终究没有把他扫地出门,还颇不情愿地沉着脸,找了个暖炉给他抱着取暖,乐得萧哲笑出了一口白牙。晌午过后,姜昀、霍彦和元祥也结伴而来,急不可待地撺掇着众人打雪仗玩儿。裴若承刚刚一口拒绝,萧哲就拍手称好,领着几个孩子在雪地里嬉闹了起来。 那时候,元祥特别崇拜洒脱不羁的萧哲哥哥,便帮着他和其他人打成一团。在元祥连续两次用雪球将裴南秧砸了满脸之后,姜昀一把将元祥扑倒在雪地里,还顺手往他的脖颈里塞了一大块冰球,冷得元祥满地打滚,嗷嗷叫了半天。然而,姜昀却不以为意,他跑到裴南秧的身边,轻轻帮她拍去身上的碎雪,笑眯眯地说:“你看,我已经帮你‘手刃’仇敌了。” 那一刻,少年姜昀的笑意澄澈明亮,就像他袒露心声时那般喜悦欢欣;那一刻,霜雪落满了两人的墨发,就像他临行前求娶她的话语一般,不知前路,却仿佛只要走下去,便能相守白头。 思及此处,裴南秧有些凄凉地一笑,此时姜昀应该已经回到了陈掖吧。也不知他听了自己的“死讯”,会不会痛心难过。毕竟,那夜的求娶之言如梦如幻,是悉心安慰、是一时兴起抑或是日久生情,她的心中全然没有半分把握。罢了,事到如今,前尘往事早已翻飞落定,是真是假,又有什么重要。 他们之间,似乎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一旁的素云看见裴南秧落寞的神色,还以为她是心有不快,急忙上前说道:“苏姑娘,都怪我不好。刚刚出来的时候,我没让府里备车,又忘了拿伞,如今风雪这么大,只能白白让姑娘在这里挨冻。要不,姑娘去铺里稍候,我先回去一趟,让府上备好马车来接您。” “不必麻烦,”裴南秧回过神,摇摇头道:“出来的时候是我让你不要备车的,如今又为何要怪你。这雪估摸着一时半刻也不会停,我们直接走回去便是。” 说罢,她也不等素云再说些什么,就当先走进了风雪之中。 素云匆匆跟了上去,一边走一边在裴南秧身边碎碎念:“苏姑娘,你刚刚就应该把店里最贵的衣服全部买下来。你是不知道,昨儿个郭管家跟我叮嘱了半天,说今日一定要把侯爷给的钱全部花掉。眼下倒好,剩了这许多,回去我又要被他数落了。” 裴南秧听罢,暗暗翻了一个白眼,蹙眉问道:“你们侯爷辅政多年,为何平日里行事总是一副纨绔子弟的做派?” “姑娘有所不知,”素云一下子来了兴致,眉飞色舞地说道:“我听府中的老人们说,侯爷以前不闻政事,就喜欢钻研商贾之道,在外面赚了不少钱,所以平日里放浪形骸、张扬跋扈、纨绔胡闹的紧,用得东西也都是最名贵的。后来宁周大战,老侯爷和大公子死在了战场上,侯爷一战成名,承袭了爵位,才慢慢变成了如今的样子,但以前的那些个做派还是难以改掉。” “放浪形骸、张扬跋扈?”裴南秧扬了扬眉,转头看向素云,不可思议地问道。 “可不,我听说侯爷这些年变了许多,以前啊……”素云兴致勃勃地正要说下去,可突然间她猛地一愣,急急打住了话头,躬身说道:“见过司空大人。” 裴南秧转过头,就见一位穿着墨色锦衣,系着深色披风的男子正带着一名侍从站在自己的面前。他的年纪大约在二十七、八岁左右,鼻梁挺秀、肤色白皙,细长的双眼平静深邃,与褚桓平日里刻意伪装的淡漠疏离相比,多了几分孤傲正直的味道。 他此时正撑着一把山水纹的油纸伞,伞柄微倾,斜斜地打在她的头上。 看见她疑惑的神色,男人没有立刻开口解释,而是转头对身边的侍从说道:“常青,去把苏南姑娘手中的东西拿着。” 侍从点头应诺,快步上前,伸手便要拿过裴南秧提着的采办物品。 裴南秧往后退了一步,直直看向男人的眼眸,冷冷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前日我在掬月阁听曲,无意中碰上了你和舞阳郡主的比武,”男人面色温和地看着她,淡淡说道:“所以你和褚桓离开后,我便去如音姑娘处问了你的名字。” 裴南秧秀眉一紧,语气有些咄咄逼人:“你认识褚桓和舞阳郡主?” “苏姑娘,”站在她身后的素云见状,赶忙凑到她身边,用极低的声音说道:“这位是镇国公家的四公子,司空苏翊大人,他的官职很高,不在我们侯爷之下。听府里人说,这位大人总喜欢在朝堂上参奏我家侯爷,姑娘跟他说话可千万要小心则个。” 镇国公家的四公子?裴南秧微微一愣,她记得褚桓曾和她说过,她的母亲是北周镇国公的女儿,那么眼前的这位司空大人不就是她的亲舅舅? 裴南秧抬起眼眸,只觉得对面男人孤傲的面孔都变得亲近了几分,她拎着东西,微微曲身道:“见过司空大人。” 苏翊“嗯”了一声,朝自己的侍从常青使了一个眼色,常青立刻会意,赶忙从裴南秧的手中拿过了所有的东西,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 “你是要回褚桓的府上?”苏翊眸色微沉,望了望远处戎陵侯府极高的牌楼,蹙眉说道:“前日我看他对你的模样,还以为……可眼下看来,倒是我想错了。今日风雪这般大,他居然让你走这么远的路……” “侯爷本来让人备了马车,是我初来此地,想看一看沿街的风景,才坚持步行过来。”裴南秧温雅一笑,截口说道。 苏翊听罢没有言语,他的目光划过裴南秧发髻上的一根白玉簪,和颜悦色地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便送姑娘一程吧。” 第一百零五章 思君不见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长街慢慢,风雪皑皑。 裴南秧和苏翊并肩走在伞下,均是满腹的话想问,却偏不知从何问起。 过了好一会儿,裴南秧率先打破了沉默,轻笑着说道:“我原以为司空大人过来与我说话,是想来找我比武的。” “我本是一介文官,武艺差得很,全然不是姑娘的对手,”苏翊摇摇头,状似无意地问道:“不知道姑娘这一身功夫,是从何处习来的?” 裴南秧微一思忖,按照褚桓那日编的瞎话说道:“我幼时跟着家里人学过一些拳脚,后来凭着这点功夫去街头卖艺,没想到竟偶遇高人指点,武艺自此便精进了不少。” “你一个姑娘家,为何要去街头卖艺?你的父母呢?难道他们不管你吗?”苏翊眉心一拧,有些急切地问道。 裴南秧目光一黯,摆出一副悲戚的神色:“我的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便过世了,我的母亲在七年前不幸落水而亡,如今……也已离开许久了。” “什么?!”苏翊猛地停下脚步,黑瞳中满是慌乱,气息不稳地问道:“怎么会这样?!那你的母亲叫什么名字?你头上的那根发簪又是从何处得来?” 话及此处,裴南秧看着苏翊失魂落魄的眉眼,心下顿时一片了然。她几乎可以断定,褚桓前日在掬月阁里,之所以布局引舞阳郡主与她比武,就是为了让苏翊注意到她头上的发簪,从而对她的身世产生怀疑。如此想来,这发簪定是她母亲的遗物,只不过为何会在褚桓手里,就不得而知了。 看着苏翊脸孔上显而易见的恐惧与慌乱,裴南秧装作一副不解的样子,缓缓说道:“我的母亲名叫苏念远,至于这根发簪,是我从小就带在身边的。” “苏念远……念远……”苏翊喃喃地重复了一遍,整个人仿佛在一瞬间被击垮,眸光里尽是寸草不生的悲凉。隔了很久,他猛然抬起头,眉间染上了一层沉沉的厉色:“我听如音姑娘说,你在宁国的时候因为救了褚桓的性命,才被他带到了这里。那在你们认识之后,他有提起过你母亲的事吗?” “侯爷曾经问起过,我娘亲的名字是不是叫做苏婉。但是,在我告诉他娘亲的真名后,他便再也没提起过这件事了,”裴南秧缓缓蹙起眉头,作出一脸不解的样子,迟疑地问道:“司空大人,你……认识我娘?” “嗯,认识,”苏翊深深看了裴南秧一眼,目光中划过一丝悲凉。但他却完全没有想要对裴南秧解释的意思,只淡淡道了句:“今日雪大,我先送你回去吧。” 裴南秧睫毛微微一眨,扮作一副乖巧懂事的样子,轻轻点了点头。 两人顺着街衢刚走出没几步,一声吆喝伴随着孩子们的吵闹声不期然传入了耳中。裴南秧扭头看去,就见身旁的街巷里,一群孩子正围在挑担的小贩面前,挥舞着手中的铜板、铜罐、破布末、麻绳、鹅毛等物,争先恐后地要换糖片吃。 苏翊见裴南秧的视线一直停在人群聚集处,不禁眼底极浅的一波,徐徐说道:“苏姑娘在宁国长大,应该没见过这兑糖儿客。在我们北周这边,只要碰上下雪天,他们就会出来走街串巷,用糖片和孩子们换一些废旧的杂物。所以,他们的摊边无时无刻都是一副热闹的景象。” “大宁的下雪天很少,小时候偶尔碰上几回,娘亲都会带着我上街买糖。记得她总对我说,下雪的时候就是孩子们吃糖的时候,”裴南秧的眸光平和悠长,仿佛在倏忽间穿过了岁月的远山近水:“以前不知道娘亲从哪里听来的这般歪理,如今看到这兑糖儿客,才知道她所言非虚。” 听到裴南秧的话,苏翊平静孤高的神情在一瞬间被击得粉碎。他的眼眶蓦地变得通红,孤寂与悲伤在他的眼中蜿蜒而上,层层叠叠,仿佛下一秒,他便会丢盔弃甲,落下泪来。 “司空大人,你……”裴南秧觑着苏翊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道。 “无妨,我不过是想起了小时候,阿姐和哥哥们带着我上街去兑糖片的光景,”苏翊打断了裴南秧的话,声音沉沉,宛若叹息:“只是没想到,一晃二十年过去,这茫茫天地之间,竟只余下了我一人。” 闻言,裴南秧的心口亦是如针刺一般,这种一无所有、近乎窒息的无力感,对于前世的自己来说,又何尝不是几近凌迟的切肤之痛。 一别经年,清泪尽,纸灰起,只见寒梅不见卿。 裴南秧压下了心头的悲恸与酸楚,艰涩地扬起笑容,故作无意地打破了渐凉的空气:“司空大人,我可以过去看一看吗?” 苏翊怔了怔,面色回到了疏淡平和的模样,淡淡点了点头。 两人一路走到兑糖儿客的摊前,就见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正坐在地上,拿着个小铁锤,敲着一块成色极好的糖儿团。在他的面前,放着一个摆着方形盘子的箩筐,盘里撒着白米粉作底,一堆浅黄色的糖儿团一字摆开,均匀地平摊在米粉之上。他的身后还有一个箩筐,里面几乎放满了孩子们用来兑糖的破烂杂物,五花八门、应有尽有,裴南秧甚至还在筐里看见了猪头骨的影子。 看见孩子们火急火燎、争先恐后的模样,裴南秧情不自禁地弯了眉眼,她朝身后的素云招了招手,想从今日采办的货品里挑一个给兑糖儿客,却被苏翊一把拦住。 “今日就由我来换吧。”苏翊温言说道,从腰间解下了一个镶着金边的挂坠,伸手便要递出去。 裴南秧一惊,赶忙扯住了苏翊的衣袖:“司空大人,怎么能让您……” 苏翊瞳眸温和,浅淡平静地说道:“姑娘跟我无需客气,这点小东西就当是给姑娘的见面礼了。” 说罢,他轻轻扯回了自己的衣袖,径直走到兑糖儿客的面前,将一看就是价值不菲地挂坠递了过去。兑糖客一呆,不知所措地抬头看向苏翊,也不知道当接不当接。孩子们虽然年纪小,但也知道东西的好坏,纷纷仰起小脑袋,一脸艳羡地看向面前的男人。 见兑糖儿客半天不接,苏翊眉头微微一皱,淡声问道:“我能拿它来换糖吗?” 听到此话,兑糖儿客如梦初醒,急忙站起身,诚惶诚恐地接过苏翊手中的挂坠,恭声说道:“公子,您这东西足够换我摊上全部的糖了。” 孩子们一听,顿时像霜打的白菜,纷纷瘪着嘴,露出满脸的委屈失落来。 “不必了,”苏翊面色清冷,平静无波地说道:“你给我切几块大点的糖片,其余的就分给孩子们吧。” 苏翊的话音一落,孩子们立刻欢呼雀跃起来,他们将苏翊团团围住,一边用稚嫩的话语感谢着苏翊,一边急不可待地要把自己的鹅毛、破铜罐等废品送给苏翊。 苏翊有些无可奈何地朝自己的侍从常青看了一眼,常青匆匆拎着东西挤上前来,好言好语,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这群小萝卜头从苏翊身边哄开。 趁着苏翊和孩子们纠缠的功夫,兑糖儿客已经握着小锤反复敲击着插进糖团的刀片,十来块厚度均匀的糖片很快蹦落下来,躺在了盘中的米粉之上。紧接着,他从铁盘下的箩筐里拿出一张干净的油纸,迅速将糖片包了起来,恭恭敬敬地递给了苏翊。 苏翊接过糖,水墨般的眸子中难得染上了一抹暖色,他朝裴南秧伸出手,唇角微扬道:“尝尝看。” 裴南秧道了声谢,拿出一块糖片轻轻咬了口,顿时,香甜的味觉弥漫了整个口腔,似乎在一瞬间驱散了冬日的严寒。她的眼眸不由微微一亮,很快吃完了手中的那块糖片,又给素云和常青分别送了一块。 最后,她回到苏翊面前,莹莹笑开,眼眸亮晶晶地问道:“司空大人,要不要来一块尝尝?” 苏翊愕然一怔,恍惚间,他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栾郢街头,看见阿姐穿过风雪,笑靥如花地向自己走来,拿着糖片哄他开心的模样。 “司空大人?”伴随着裴南秧的一声轻唤,苏翊猛地回过神,对上了少女清丽的面容。眉若远山、瞳若秋水,颜间秀色,是那般熟悉,却又那般陌生。 霎那错觉,花开遍地,到头来,却终究是一场岁月已暮、思君不见。 苏翊眼中的光亮黯淡了下去,他摇了摇头,眉展半分:“我不喜甜食,你自己吃便是。” 说罢,他抖了抖伞面上的落雪,浅淡从容地说道:“苏姑娘,风雪渐紧,我早些送你回去吧。” 第一百零六章 围炉煮酒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大雪无声,纷纷扬扬地飘落在戎陵侯府的楼阁飞檐之上。 银装素裹之下,往日气派辉煌的侯府好似换了副模样,金瓦白雪,红墙银衣,未落点墨,便已自成诗行。 苏翊和裴南秧顺着侯府门前的阶梯一路上行,刚踏上宽阔的平地,就见褚桓披着一件纯白的狐裘立在“皇恩钦赐”的牌楼之下,银冠束发、风姿俊雅,清冷入画、淡上铅华。 看见裴南秧和苏翊结伴而来,他并没有半分惊讶之色,反而眉眼一弯,向身旁撑着淡青色油纸伞的郭然看了一眼,径直朝着他们迎了上去。 “今日雪下得这般大,你怎么也不叫府中的马车送你过去,”褚桓走到两人面前,伸出竹节一般修长的右手,轻轻掸去裴南秧肩头的碎雪,青山般好看的剑眉微微皱起:“北周不比宁国,若是着凉了,怕是要生一场大病。” 裴南秧见褚桓又开始表演起温柔痴情的戏码,不由深吸口气,竭力忍住了推开他的冲动,徐徐说道:“我本想四处逛逛,见识一下北周的风土物貌,却没想竟碰上了这场大雪。不过好在途中偶遇了司空大人,不辞辛苦,一路将我送了回来。” 褚桓闻言,凤目轻扬,似笑非笑地看向苏翊:“司空大人居然愿意与我府上的人有所来往,倒是颇让人意外。” 苏翊瞧着褚桓的模样,神情比落雪都冷了几分,他冷哼一声,刚想唤常青将提着的东西放下,就听得褚桓好整以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苏大人就没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二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苏大人难道就半分也不想知道吗?” 苏翊动作一滞,漠然转身,眸色遽沉地说道:“褚桓,你有话就快说,别给我玩你那一套弯弯绕绕。” 看见苏翊横眉冷对的模样,褚桓眉梢带笑,唇角微微弯起:“今日天冷,苏大人远行而来,何不到我府中小憩片刻。褚桓这就让人准备两坛清酒,我们围炉把盏、促膝详谈如何?” 苏翊面色一冷,脱口便要拒绝。然而就在这时,裴南秧突然上前一步,眼眸清亮地看向苏翊,无比诚恳地说道:“司空大人,现在风雪这么大,你就去侯爷府中避避寒吧。如果您不嫌弃的话,我一会亲自给您温酒,就当是谢谢大人一路相送之恩。” 看着裴南秧那双与故人极其相似的眸子,苏翊的脸孔一片阴沉,却再也说不出半个拒绝的字眼。 褚桓见状,笑得一片惬意,他微微侧身,朝苏翊说道:“苏大人,请。” 酒色流香,火影跳动。 裴南秧温好了一壶清酒,缓缓倒进了檀木案几上的三个酒杯之中。 褚桓拿起青灰色的酒盏,凑到唇边抿了一口,眉目一舒,朝着苏翊笑道:“这是今年桑叶凋落之时,我让府中小厮取井水、依古法而酿的桑落酒。虽比不上蒲城桑落酒的绵醇,但也算香如甘露,回味悠远,还请苏大人品鉴一二。” 苏翊沉着脸,端起桌上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随后砰地一声将杯子放回了案几之上,狠狠说道:“你不是要告诉我二十年前的真相吗?现在酒喝完了,你可以说了。” 褚桓抬眸看向苏翊,眉目间爬上了几分平日里难得一见的邪气,他眨眨眼睛,无辜地说道:“苏大人比我年长六岁,二十年前的事如果连你都不知道,我又能从何处得知?” 苏翊一听,顿时勃然大怒,他猛地一拍案几,厉声喝道:“褚桓,你!” “我话还没说完,苏大人又何必动怒,”褚桓玉面淡拂,眼波一转,不疾不徐地说道:“虽然二十年前我还是个三岁的孩童,但毕竟掌管了暗卫这么多年,七七八八的消息听得多了,总能猜到个三四分。不过,要是想还原出当年全部的真相,还需要苏大人多多相助才是。” 闻言,苏翊的面色一片森然,他敛住了汹涌的怒气,冷冷问道:“当年的事情你若是早有猜测,为何此时才来寻我帮忙?” 褚桓唇角轻勾,状似无意地看了裴南秧一眼,气定神闲地说道:“本来只有三四分的猜测,自是不敢妄动。不过如今我却有了七八分的把握,所以才贸然约苏大人前来商谈。” “不敢妄动?这北周还有你褚桓不敢妄动之事?”苏翊先是习惯性地嘲讽了一句,随后他略一思忖,面色骤然变得惨白,有些迟疑地问道:“难道……是宫里的那位?” 褚桓没有回答,他高深莫测地笑了笑,目光幽幽、宛若深潭。 看见褚桓的模样,苏翊心中顿时一片寒凉。他的手有些颤抖地拿起了桌上的酒盏,甘醇的酒液从杯中晃出,滴落在了他的指尖。而他却全然没有在意,拢袖举盏,闭目仰首,将杯中的酒一口饮尽。 第一百零七章 功名万里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不知过了多久,苏翊缓缓抬眸,双目中消敛了平素的偏见与倨傲。他凝视着对面的男人,一字一句地问道:“褚桓,我当真能信你吗?” “功名万里外,心事一杯中,”褚桓举起面前的酒盏,深黑色的眸底一片淡静沉着:“苏大人,无论你信或不信,我今日都要把话说清,虽然辅政多年,但我从未想过那皇权高位、乾坤独断。红尘紫陌、浮世三千,只有北周山河锦绣、黎民安泰才是我朝思夜慕的心之所向。” 一语终了,室静无声。苏翊目光不殆,定定凝视着褚桓,想从他的脸上找出说谎的痕迹,却终究徒劳而返。半晌过后,他垂下眼帘,从桌上拿起酒盏,淡挑眉梢道:“褚桓,我再信你最后一回。” 褚桓剑眉斜飞,凤眸湛然,清扬唇角道:“今日之言,子尧此生不负。” 瓷杯相碰,盟约暗成。 苏翊放下酒盏,理了理衣袖,起身淡淡说道:“今日叨扰侯爷这许久,也该是时候回府了。” 褚桓微微颔首,径直走到厢房门口,一把推开雕花的木门,朝站在远处的郭然和常青招了招手。 二人见状,一路小跑过来,急急躬身,等候着褚桓的吩咐。 “郭然,你去叫府上的小厮在我的马车上放几个暖炉,将苏大人送回府。” 郭然立刻应诺,一阵风似地就没了人影。 “侯爷其实不必麻烦,”苏翊走到门边,言语清冷:“镇国公府离此处不远,我走回去用不了多少时间。” “苏大人不必客气,”褚桓眼眸一转,笑眯眯地说道:“我平日里铺张惯了,用的马车也是华丽非常,颇为引人注目,送苏大人回去再合适不过。” 听出了褚桓的话中之意,苏翊不动声色地扫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说道:“那便谢过侯爷了。” 一旁的常青听见自家主子居然对着平日里最为厌恶的戎陵侯道谢,不由惊得目瞪口呆,张大嘴巴傻傻地看向苏翊,脸上写满了迷惑二字。 苏翊皱着眉,看了常青一眼,提醒他不要过于失态。随后转身行至裴南秧的面前,神情微缓,清癯柔和地说道:“苏姑娘平日里若是有空,不妨来镇国公府坐坐。以姑娘这样的性格,定然很讨我父亲欢喜。” “现在还不是时候,”裴南秧还没来得及接话,就被褚桓出言打断,他目光灼灼地看向苏翊,唇角轻勾:“等到合适的时候,我定会亲自带着苏姑娘去拜见镇国公。” 言者有意,听者无脑。常青早就觉得自家公子上赶着送姑娘回家就已经非常奇怪了,眼下竟然还要带着姑娘去见老爷,这不是明晃晃地对人家姑娘暗送秋波吗?再看这戎陵侯,先是在风雪中等着这位姑娘回府,刚刚又一口打断自己主子的话,这不是明晃晃地宣誓主权吗? 常青面色一苦,在心中无声地哀叹哭泣。主子诶,戎陵侯是什么人,你平日里与他作对也就罢了,现在竟然明目张胆地跑到人家地盘上挖墙脚,你就不怕戎陵侯一怒之下将您暗杀了吗?再说这姑娘也不是倾城国色啊,怎么就让清心寡欲二十九载的您突然开了窍呢,这究竟是什么孽缘啊!呜呼!哀哉! 就在常青面色变幻不停的时候,郭然领着一名小厮跑了回来,气喘吁吁地说道:“侯爷,马车备好了。” 褚桓点点头,转身朝苏翊说道:“苏大人请,子尧今日就不远送了。” “侯爷留步。”苏翊眉目淡淡,朝褚桓颔首说道。 “司空大人,我送你去门口吧……”裴南秧上前一步,明眸流盼,语音清冽。 “不必了,天气严寒,苏姑娘照顾好自己,千万别着凉了,”苏翊对她亲和一笑,随即凑近褚桓,低声说了句:“照顾好她,若是……” “苏大人尽管放心便是。”褚桓眼眸含笑,缓缓说道。 苏翊“嗯”了一声,又回头看了眼裴南秧和她发鬓上的玉簪,转身抬步,跟着侯府的小厮走入了漫天的风雪之中。 第一百零八章 片片鹅毛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待到苏翊的背影彻底从视线中消失,褚桓眉梢轻扬,看向裴南秧,笑得一片恣意:“今日若不是你,苏翊绝不会这般轻易地答应与我合作,看来我得敬你一杯,聊表感谢才是。” 看着褚桓志得意满的样子,裴南秧却是半分也笑不出来,她冷冷看向面前的男人,一字一句地问道:“你刚刚说大宁政局动荡、内耗不断是什么意思?” 褚桓闻言,笑容淡敛,他没有立刻回答裴南秧的问题,而是径直走到厢房内的案几边坐下,为自己斟满了酒杯。 见裴南秧蹙着眉坐到了自己的对面,褚桓轻轻晃动着手中的酒杯,似笑非笑地说道:“我那句话不过就是字面意思,倒是裴小姐,你眼下如此心急,究竟是想知道你父亲和兄长的近况,还是想知道姜昀的近况?” 裴南秧被褚桓问得一滞,她面色幽冷,沉声问道:“你到底说还是不说?” “你的兄长尽管被撤去了官职,但性命无忧、乐得清闲;你的父亲前几日也已回到陈掖,除了因你的‘离世’悲痛万分外,其余并无大碍,”褚桓仰首饮尽了杯中的琼浆,斜眼瞧着裴南秧不安的模样,言语里尽是嘲讽的意味:“至于姜昀,先是赢了长平之战、后是解了南疆之危,现在又彻底击垮了害死自己哥哥的仇敌,正是风头大盛的时候,又怎会过得不好?” “那你为何要说大宁政局动荡、内耗不断?”裴南秧冷眼看着褚桓,扬声问道:“你是在诓骗苏翊?” “我为何要诓骗他?宁国的政局你应该比我清楚,”褚桓笑了笑,慢条斯理地说道:“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最后赢得无论是姜昀还是姜忱,都免不了损耗国力、波动政局,这本就是显而易见的道理。” 裴南秧盯着对面神定气闲的男人,终是败下阵来,无奈地说道:“褚桓,我对你当真是叹为观止。” “过奖了,”褚桓执着酒杯,笑吟吟地说道:“虚实奇正,择人任势,避实击虚,士卒有所恃,敌人闻而畏,裴小姐当年夸奖我的话,我可是牢牢记在心中,片刻也不敢忘。” 裴南秧冷笑一声,懒得与他扯皮,皱眉问道:“你前日在掬月阁中引舞阳郡主与我动手,就是为了让苏翊看见我头上的发簪吧?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根发簪应当是我娘亲留下的遗物,你用它来引苏翊探查我的身份,从而趁机提出与他合作。只是为何,我娘亲的发簪会出现在你的手里?” “裴姑娘猜得半分不错,”褚桓眸中浮光一亮,浅笑说道:“我掌管暗卫这么多年,拿到一根你母亲旧时的发簪,也不足为奇吧。” “可是,就算安排好了一切,你又如何能让苏翊在当日去往掬月阁呢?以你们之间的关系,他应当不会听你半句言语。” “裴小姐有所不知,你这位小舅舅,酷爱书画音律,闲来无事便会去找如音探讨曲艺歌赋。所以,若是如音写信相邀,说掬月阁中将有旷世之曲,他又怎会不来?” “你这拿人心做战场的本事,可谓是炉火纯青、举世无双。”裴南秧喝了一口瓷杯中的酒液,不无嘲讽地说道。 褚桓不置可否,眼波流动,突然问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今日素云带你去买成衣,可挑到几件中意的?” “嗯,挑了不少。” “我给的银子可都用完了?” 听褚桓这般问,裴南秧不由想起了素云路上说的话,她眼眸一抬,刚想开口,就见褚桓朝挪开视线,朝门外唤道:“郭然!” “侯爷有何事吩咐?”郭然几乎是立刻出现在了厢房门口,翘首期待着褚桓的命令。 “我昨日不是跟你说过,让素云务必将我给的银子全部用完吗?”褚桓面色清冷,淡淡说道:“你现在立刻带着素云,去成衣店里把所有款式的衣服都给我买回来,再去挑些首饰,能买到多少就买多少。” “我昨天特意叮嘱了她好几遍,这丫头真是……”郭然无奈地摇摇头,叹了口气道:“侯爷放心,我这就去办。” “为何要这般铺张?”裴南秧见郭然匆匆离开后,眼角一挑,皱眉说道:“你既说我是你的侍卫,若我成日费心打扮,岂非引人怀疑?” 褚桓意味深长地一笑,眼神闪动:“我猜过不了几日,就会有人来宣你进宫,到时候自是要为你寻一件最为合适的衣服,不能让他们对我们戎陵侯府失望不是。” 裴南秧看着褚桓眉间的清贵洒然,蓦地想起素云先前对她说过褚桓年少时最喜张扬跋扈、纨绔胡闹的话来,也便不再说些什么,垂下眼睫,默默地喝起案几上的桑落酒来。 门内,温煦如春,围炉煮酒,两相无言; 门外,碧玉琼瑶,点点扬花,片片鹅毛。 第一百零九章 妖女如斯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自从那日与褚桓达成约定之后,苏翊隔三差五便会来戎陵侯府拜访。有的时候,他会与褚桓手谈几局、议论一下近日发生的政务;有的时候他会与褚桓、裴南秧一起,品品清酒,聊聊宁周两国的趣事轶闻;有的时候,他会在戎陵侯府金碧辉煌的藏书室里与褚桓一同品鉴各色书画真迹,品读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古迹孤本。 一来二去之后,苏翊发现,褚桓其人与他想象中的大不相同,虽然处理起政务来雷厉风行、手段繁多,但确有自己独特的见解,心力非常人所能及;平日里做派虽然奢靡铺张,但说起字画典籍来也是如数家珍,并非只知炫耀权财的粗野武夫;至于行事做人,虽然在朝堂之上总是一脸淡漠、皮笑肉不笑的上位者模样,但是对自己的这个侄女确是一派眉目含笑、温和雅致,吃穿用度也是一应俱全,让初为人舅的自己感觉无比熨帖。 于是乎,苏翊对褚桓的厌恶之情与日俱减,最后在褚桓将前朝书画大家刘襄的真迹《疏雨图》慷慨相赠时,苏翊对他的厌恶几乎降到了零点。他一回府,就将这副画挂在了厅堂之中最显眼的位置,每日都要爱不释手地看上好几遍,吓得镇国公苏戎差点以为自己的儿子得了失心疯。 其实,被吓到的远不止镇国公一人。朝堂上的大臣们私下里也是议论纷纷,都说戎陵侯不知道给司空大人下了什么蛊,以前司空大人天天抨击戎陵侯的政见,后来开始缄口不言,现在倒好,时不时还要站出来,为戎陵侯说上几句,让人着实摸不着头脑。 而褚旻这个最接近真相中心的人,亦是满头雾水,前前后后跑去问了好多次,都被自家哥哥三言两语打发了出去。直至有一天,他提早从南衙卫府下值回家,无意间经过裴南秧住的院子,远远看见苏翊正满面笑容地与她攀谈,还顺手给她拍去了身上的浮雪。那一刻,他恍然大悟,难怪苏翊天天往自己家跑,原来竟是为了这个妖女?! 他急忙闪身躲到墙角,仔细看向裴南秧的表情,只见她亦是一副言笑晏晏的模样,与在自己二哥面前的冷言冷语截然不同。褚小公子不由一阵怒火中烧,费了好大劲才忍住了将这对“狗男女”痛打一顿的冲动,气冲冲地找到郭然,向他询问二哥是否知道此事。结果郭然吞吞吐吐,兜了一圈,说了句“不是三少爷你想的那样,这事侯爷自然是知晓的,昨日他们还在一起饮酒闲聊来着。” 褚旻一听,差点没背过气去。虽然他极其不喜欢这个霸占了自己母亲院子的女人,巴不得她早日离开褚桓身边;但他更不能接受自己最崇敬的二哥竟然会输给苏翊那个书呆子,而且还委曲求全、放低身段,与他越走越近。 于是乎,他看裴南秧的眼神已经从憎恶上升到了出离愤怒,心中对裴南秧的评价也从“讨人厌的狐狸精”变成了“瞎了眼的死妖女”,只要与她一见面,就是扬眉瞪眼、龇牙咧嘴,把拳头上的骨节捏得啪啪直响。 这一天,褚小少爷从卫府练兵回来,一到家门口,就看见了苏翊那辆无比眼熟的马车。他顿时眉头一皱,跨进府门,对着几个丫鬟小厮没好气地嚷嚷道:“苏翊又来了?!” 一个小厮低着头,上前几步,小心翼翼地禀道:“今日侯爷下了朝,是和司空大人一起回来的。” “那他们现在在哪?” “他们都在苏姑娘的院子里,”小厮抬头瞟了眼褚旻风雨欲来的脸色,苦着脸小声说道:“我听说,侯爷前几日将郢都成衣店里所有款式的衣裙都买了回来,眼下正在和司空大人看苏姑娘打扮,好像是要帮她挑一件最好看的衣服出来。” “什么?!”褚旻勃然大怒,这妖女简直无法无天了!居然将两个男人玩弄于鼓掌之间,还不知羞耻、洋洋自得!他今日非要替天行道,让这妖女好好做人不可! 思及此处,他握紧了腰间还未卸下的长剑,怒气冲冲地往临风园狂奔而去。 就在他一口气跑进临风园的小院时,一阵欢声笑语突然从不远处的厢房中传来。他抬眼看去,就见一群小丫头正扒在厢房的门口,伸长着脖子,往屋内打量,时不时还指指点点、议论几句。褚小少爷看到眼前的情状,心中的怒气突然间就弱了下去,他不禁想起母亲还在世的时候,这园中似乎也曾有过这般热闹,只不过很多年来他都无缘再见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走到厢房的大门前,极度矛盾、瓮声瓮气地唤了声:“二哥。” 闻声,屋内的人纷纷转头向他看来。门口的丫鬟们则是个个屈膝行礼,笑嘻嘻地道了句“三少爷好。” 褚桓此时正与苏翊分坐在案几两侧,看见褚旻站在门口,一脸古怪扭曲的模样,他的目光中划过一丝了然,温和地说道:“阿旻,过来坐。” 褚旻极不自然地“嗯”了一声,板着脸坐到了褚桓身侧,朝着苏翊极为高冷地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苏翊也没有在意,微微颔首后,扭头看向了屋内一扇雕花木门的方向。 第一百二十章 谋局在心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很快,素云带着几个小丫鬟当先推开了木门,而后裴南秧穿着一身粉白色纱裙走了出来,只见裙幅褶褶,如月光轻泻于地,颈前交叠的两层白色纱领,繁复精致,与腰间雪白的织锦腰带相映成趣。她的青丝用一根白玉簪挽成了松松的云髻,雅致清秀的玉颜上画着极淡的梅花妆,眉如翠羽、眼颦秋水,较之平日,多了几分女儿家的妩媚,恍若倾城、入画三分。 在小丫鬟们的一片赞美和艳羡声中,褚旻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心道要遭,急急转头去看自己二哥的神色。果不其然,褚桓斜斜靠在案几上,明亮而柔和的眼神正不偏不倚地落在裴南秧的身上,如星子一般灼灼点点,光华无限。 褚旻在心中暗骂了一声“妖女”,又急急去看苏翊的神情,却见他蹙着眉,上上下下打量了裴南秧半天后,摇摇头道:“这件不行。” 在一旁丫鬟的哗然和不服声中,褚桓朝素云摇了摇头。素云叹了口气,和裴南秧双双耷拉着脸,又进到了房间里,关上了那扇雕花木门。 褚旻一愣,满脸疑惑地看向苏翊,这件衣服不好看吗?连自己都觉得这妖女清新俏丽了一回,难得有了几分迷惑人的资本,可他居然觉得不行? 接下来,裴南秧又换了七八套衣服,其中有一两件亦是让人眼前一亮,可都被苏翊无情地否定了。褚旻越看越迷惑,在内心深处对苏翊的品味表示了极大的不解。 最后,在裴南秧穿着一件浅蓝色的银纹绣云烟裙,薄施粉黛,梳着朝云近香髻走出来的时候,苏翊终于没有摇头,反倒像愣住了一般,怔怔看着她的眉眼,目光哀伤却又欢欣,像是透过眼前的少女看向一个思念已久的故人。 褚旻见苏翊没有出声,不由细细打量起眼前的少女来。只见少女在衣服的衬托下,宛如淡梅初绽,温婉雅致,顾盼间华彩流溢,虽然也算得上清丽灵秀,却绝没有粉白色的那套衣裙来得惊艳。 “苏大人觉得这件最好?”褚桓看了看苏翊的神色,眉梢淡挑,轻笑说道。 苏翊猛地回过神,目光黯淡一片,无声地点了点头。 裴南秧见状,走到案几边坐下,长舒一口气道:“终于不用再换衣服了,这折腾起来简直比上阵打仗还累。” 说罢,她自觉失言,慌忙看向褚桓,希望他赶紧帮自己把话圆回来。 褚桓看见她求助的眼神,有些好笑地勾了勾嘴角,提起茶壶倒了满杯,递到了她的手边。 “你自己是没有手吗?竟然让我二哥帮你倒茶?”褚旻再也忍耐不住,出言嘲讽道:“还有,你上过战场吗?也好意思说什么比打仗还累,真是大言不惭。” 裴南秧一愣,这褚旻的解围来得之巧,真的不服不行。她侧头看向褚桓,就见他极快地朝自己眨了下眼睛,随后沉下脸来,呵斥道:“阿旻,怎么说话呢。” 褚旻见自己哥哥一脸不郁的模样,再看一旁的苏翊也目光冰冷地看着自己,只好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嘟囔了句“死妖女”,随后狠狠剜了眼裴南秧,闭上嘴巴、缄口不言。 褚桓的面色一片清冷寡淡,他挥挥手让素云带着丫鬟们退了下去,随后定定看向苏翊问道:“苏大人,明日雍华宫外,你能将谢司徒拖住多久?” “最多一炷香的时间。”苏翊略一沉吟,抬眸说道。 褚桓俊眸一眯,手指轻轻在案几上无意识地敲打了起来,一下一下,仿佛击在每一个人心头。 片刻之后,褚桓唇角轻勾,直直看向褚旻,笑得亲切祥和:“阿旻,有件事我想让你去做。” 褚旻看着自家二哥的神态,心中没来由的一慌,硬着头皮问道:“二哥有何事要让我帮忙?” “你明日午后带上南衙的卫兵,寻个由头,去北衙那边,给我闹点事出来。” “去北衙闹事?”褚旻先是一呆,随后瞬间来了精神,兴冲冲地问道:“闹多大的事?闹到什么程度?可以动手吗?” 褚桓眸光一转,浅笑说道:“当然是越大越好,可以动手,不过可千万别弄出人命。” “好勒!”褚旻一口答应,摩拳擦掌,兴致勃勃地比划了两下,就听得裴南秧开口问道:“那我可要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褚桓长眉斜飞,眼中浮光荡漾:“你什么也不用做,只需别上发簪、穿上这身衣服,跟紧我便足够了。” “不,等等,”褚旻打断了褚桓的话,有些迷惑地开口问道:“二哥,我没听错的话,你刚刚让苏大人拖住的人是宋抒怀吧?那你让我去北衙寻衅为的是让他去宫中找太后告状吗?不过这跟妖……苏姑娘有什么关系?” 褚旻的目光从裴南秧精致的妆容上划过,思忖了须臾,突然瞪大眼睛,像是发现了什么天大的秘密,声音有些颤抖地说道:“难……难道……你们是想对宋抒怀用……美人计?!” “阿旻呐,”褚桓难得露出了无奈的表情,扶额苦笑,喟叹道:“你平日里除了练武,还是要多读点书;遇事呢,也要多些筹谋,别总让二哥来告诉你该做些什么。” 褚旻闻言,缩着脖子,弱弱地“哦”了一声,刚想再仔细听听他们接下来的计划,却见褚桓已经岔开了话题,与苏翊、裴南秧闲聊起宁周两国诗词的差别来。 他垂着脑袋,思前想后也没弄明白褚桓的谋划,总觉得裴南秧这妖女最擅长的便是美人计,不由不屑地撇撇嘴,暗暗抬起眼角,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少女——青螺眉黛,墨发三千、灵秀淡雅、眉眼如画,怎么看都没有做一个祸国妖女的潜质。 褚旻偷偷琢磨着,比之如音,她自是差了几分倾城妩媚;比之舞阳郡主,虽然各有千秋,但要论娇俏可人,她似乎也差了几分火候。但不管怎么说,有一点他不得不承认——这妖女和自己二哥坐在一起的时候,竟是该死的和谐。 就像眼前,他们挨得很近,一个清贵俊逸、一个秀丽灵动,看上去均是温文雅致、淡漠随和的模样,宛若青山烟雨、流云绵长。 元旦快乐!!!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庚子年尽,万物更新。 在这风雨如晦、兵荒马乱的一年里,有人见尘埃,有人见星辰,而我却通过这个故事,见到了素未谋面的你们。 虽然说从很早以前开始,写小说就是我最大的乐趣与梦想,但由于平时很忙,是故不得已停笔良久。直到去年年初疫情在家的时候,为了打发时间,我才重新拿起笔,写下了这个故事。 本来创作网文也只是一时消遣,可当我看见每隔几天就为我投推荐票的小伙伴,看见你们的留言打赏时,我仿佛重新拾回了年少时候擦肩而过的热爱与梦想。 所以,新的一年里,不管有多难,我都会坚持将这个故事写完。因为,我相信,期待和热爱可抵岁月漫长。 最后,在二零二一年的伊始, 祝大家平安喜乐,得偿所愿,即使岁岁不见,也要岁岁长安,因为前路浩浩荡荡,万物皆可期待。总有一天,我们想要的、我们期待的,都会穿过时光里的山南水北,在前行的路上与我们不期而遇。 PS:元旦快乐!!!假期小说会停更三天,祝大家玩得开心,万事顺遂,无灾无难,有良人相伴~~~ 第一百二十一章 雪落宫墙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寒风习习,落雪依依。 翌日申时,裴南秧与褚桓坐着马车,一路行至了北周的皇城之外。 早已候在宫门处的小太监见到褚桓的车驾,急急迎了上来,恭敬万分地曲身行礼,领着褚桓和裴南秧往宫内走去。 裴南秧跟在褚桓的身后,顺着青砖铺成的宽阔大道一路前行,入眼的尽是巍峨高耸的宫殿和嶙峋的松柏,与大宁皇宫百花齐放、莺歌燕舞的情景大相径庭。宫阙楼台,红墙姜瓦,在皑皑白雪的覆盖之下,染尽了北周几百年的冬夏春秋和帝王威严。 “侯爷,”在绕过一座雕梁飞甍的角楼之后,领路的小太监抬眼瞅了瞅四周,压低声音说道:“今日午后,舞阳郡主便到太后娘娘的宫里去了。” 褚桓面色清冷,语气疏淡地问道:“她和太后都说了些什么?” 小太监下意识地瞟了裴南秧一眼,迟疑了片刻,小心翼翼地道:“舞阳郡主说侯爷对新来的女护卫……有求必应、百般讨好,还说司空大人也被迷得神魂颠倒……实是红颜祸水此类……” 有求必应?百般讨好?神魂颠倒?裴南秧面色一黑,这谣言简直比当年陈掖说书人编的故事还要离谱,明明是褚桓拿母亲的秘密和父兄的安全来要挟她,让她不得不成为任他摆布的棋子,怎么到了别人那里,反而变成褚桓对她有求必应了?还说她是红颜祸水?! 思及此处,一阵无名火猛地从她心中升起,她狠狠瞪向褚桓,却正巧碰上了对方回头看她的眼神。 褚桓见她柳眉倒竖,满脸凶狠却有苦难言的模样,竟觉得有些好笑,不由微微弯了唇角。 一直关注着褚桓的小太监见到褚桓清浅的笑容,心中不免震惊一片——戎陵侯从来都是一副高不可攀、淡漠疏离的模样,何时对旁人露出过这样的表情?这样想来,舞阳郡主说的必是真话,那日后戎陵侯万一坐上了至尊之位,这位姑娘再不济也是个宠妃,逮住机会的话定要好好巴结一二。 就在他暗戳戳打着自己小算盘的时候,褚桓突然不经意地问道:“陛下这些天身子如何?” 听褚桓这般问,小太监急忙凑近了几步,鬼鬼祟祟地说道:“陛下这几天夜里咳地厉害,太后已经叫人暗暗宣了好几回太医了。侯爷你是不知道,白日里陛下上朝,都是喝了猛药,强行将病症压下去的。” 闻言,褚桓眉头蹙得死紧,眸色黯沉,幽深一片。 小太监见褚桓不说话,以为自己透露的消息暗合了他的心意,不由沾沾自喜起来,连带路的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大约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小太监带着他们走进了一处占地极广的宫殿。青石铺地、白玉为栏、斗栱错落、梁枋上刻着的圣兽浮雕与飞檐上展翅欲飞的凤凰遥遥相对,在漫天白雪的映盖下,呈现出“光摇朱户金铺地,雪照琼窗玉作宫”的绝美画面。 褚桓一行人顺着殿前的石阶一路向上,最终在刻着“雍华宫”几个大字的鎏金牌匾下停住了脚步。 宫门口的几名宫女看见褚桓过来,纷纷屈膝行礼,齐声问安。其中一名较为年长的女侍上前几步,躬身说道:“侯爷,不久前司徒大人过来了,眼下正与太后娘娘在殿内议事。麻烦侯爷在此地稍待,我这就去通禀太后娘娘。” 褚桓听罢,眸中划过一道精光,他朝女侍点点头,漠然有礼地说道:“那就劳烦姑姑了。” “侯爷不必客气。”女侍恭声回答,随后朝褚桓曲身下拜、推开殿门走了进去。 在她进殿之后,褚桓几乎是立刻转身打量了裴南秧一番,目光从她白色披风下的浅蓝色云烟裙划至她鬓角的玉簪,最后眉梢轻扬,若无其事地看向殿门的方向。 隔了不一会,厚重的雕花宫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先前那名女侍带着一位身穿红色麒麟纹官服,披着黑色大氅的男人从殿中走了出来。那个男人大约四十岁左右的年纪,肤色白皙,五官分明,鼻梁极高,一双黑眸锐利深邃,凌厉万分。他此时满脸寒意,抿着唇向褚桓走来,怒声说道:“侯爷如今身担辅政之责,兵权在握,便不把我们北衙禁军放在眼里了吗?” “司徒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褚桓一脸茫然之色,满是不解地出言问道。 男人目光阴沉,盯着褚桓看了片刻,见他似乎全然不知所谓的模样,不由眉眼一落,冷冷说道:“今日南衙卫府的褚统领,带着左右骁卫的人,跑到我北衙叫嚣,说我北衙羽林卫中的一名郎将前几日在酒楼将南衙的人打了,他们要找他出来评理。我北衙守卫好生相劝,结果褚统领二话不说,带着人就冲了进去,谁拦就一拥而上、群起而攻,最后竟打伤了我们北衙几十名兵士!我就问侯爷一句,褚统领究竟是仗了谁的势,敢这般目无王法、胡作非为?!” “阿旻竟会做出这样的事?”褚桓紧紧一皱眉头,眸色微沉道:“都是我平日对他疏于管教,才让他行事不计后果,随着性子乱来。今日之事我代他向宋大人赔个不是,明日早朝过后,我便带他一起去向您和受伤的北衙禁卫们谢罪。眼下太后急着招我议事,我便不与宋大人多言了。” “议事?”男人嗤笑一声,不无嘲讽地说道:“我都听舞阳郡主说了,太后招你入宫,不过就是为了看看你那个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妖……” 他的话音未落,褚桓突然往侧面让了一步,露出了立在他身后的裴南秧。男人看见裴南秧的那一刻,眼睛倏地睁大,未出口的话硬生生地卡在了他的喉咙之间。 褚桓恍若没看见男人的表情一般,他转过头,对着裴南秧说道:“苏南,还不快些见过司徒宋抒怀大人。” 裴南秧一听,下意识地抱拳说道:“苏南见过司徒大人。” 行礼终了,她突然想起自己今日全然是女子打扮,赶忙又福了福身,朝宋抒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宋抒怀没有说话,他呆呆地愣在原地,脸色苍白,犹如漫天的飞雪。 他清楚地记得,二十三年前的那个冬日,十五岁的苏婉就是别着这根白玉发簪,站在银白一片的雪地里,笑眯眯地对他道了声“见过小宋大人”。那一刻,他透过少女星辰般的眸子,看见了自己的身影。他不由自主地想要向她靠近,可终究只化作了一场情难入梦、纠缠不休的渴求。 而此时此刻,眼前的少女似乎与记忆中的影子重叠在一处,玉簪轻挽、绿鬓染烟、清丽灵动,宛如雨意缥缈、淡梅初绽。恍惚之间,光阴倒转,仿佛一切都回到了他们初见的那一天,所有未清的旧念、所有痛彻心扉的过往都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 “宋大人?”褚桓眉梢轻挑,有些奇怪地看向惶然不知所措的宋抒怀,开口问道:“你认识我新招的护卫?” 宋抒怀骤然回过神,似乎有千言万语想问,却终是摇摇头,强作镇定地说道:“侯爷的护卫我又如何会识得?我看现下时候也不早了,侯爷还是快些去谒见太后娘娘,免得让她久等。” 说罢,宋抒怀状似不经意地瞟了裴南秧一眼,随即转过身,逃也似地往宫外的方向走去。 褚桓看着宋抒怀离去的背影,偏冷的薄唇有些玩味地扬起。他转过身,朝立在宫门处的女侍淡淡说道:“刚刚与宋大人聊了几句,耽误了些许时辰,还请姑姑见谅。” “无妨,侯爷请随我来。”女侍面无波澜,朝褚桓微微曲身,当先迈入了大殿。 第一百二十二章 初现端倪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檀木作梁、白玉为地、范金为柱、翠珠为幕。 裴南秧跟着褚桓和领路的女侍,顺着嵌着金珠的地面一路前行,在大殿最前端的几级台阶前停住了脚步。褚桓眸色幽深,玉颜俊容之上寡淡一片,周身的风华清贵在一瞬间收敛的干干净净。他脱去身上的大氅递给宫女,随后一甩天青色锦袍的衣袖,曲身拱手,恭谦无比地说道:“臣褚桓恭请太后圣安。” 裴南秧看了一眼褚桓,急忙学着他的模样,低头拜倒。 “免礼,”一个缓慢沉静地声音自前方响起:“抬起头来让哀家看看。” 裴南秧自是明白宋太后此言是对她所说,便谢恩起身,抬眸看向了坐在上首的女人。只见,她穿着一身玄色霏缎宫袍,肤白胜雪、云鬓珠花、艳若丹寇、雍容华贵。坐在她身侧的舞阳郡主秦若菡身穿绯红色的衣裙,瞪着一双大眼睛,狠狠盯着裴南秧,就差把牙咬得咯咯直响。 “皇伯母,就是她在掬月阁与我动手,让我丢尽了脸面,你可一定要为我做主……”秦若菡噘着嘴,拉住宋太后的衣角,有些得意地朝着裴南秧扬眉说道。 谁知半天过去,宋太后都未发一言。秦若菡有些不解地转头看去,就见宋太后的脸上似乎褪去了全部血色,像是被什么魇住了一般,不敢置信地看向裴南秧。她呆呆地坐着,嗫嚅了半天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全然没有了平日里的倨傲与威仪。 秦若菡不明所以地看看裴南秧,又望向宋太后,有些迟疑地唤道:“皇伯母……?” 宋太后回过神,缓了很久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裴南秧将宋太后慌乱的模样尽收眼底,面色平静地答道:“回太后娘娘,民女名唤苏南。” “苏……苏南?”宋太后面色惨白,悚然问道:“你的母亲……叫什么名字?” 果然……又是这个问题。 裴南秧看着宋皇后仪态尽失的模样,突然想起褚桓曾经说过,自己的娘亲当年是北周的准太子妃。那不就意味着,若是娘亲没有离开北周,今时今日坐在这凤座之上的,就不会是眼前的这位太后娘娘?再说,观她现在的样子,二十年前母亲无故离开北周,十有八九与她有关。 不过褚桓今日的谋划为何她并不清楚,是故宋太后的问题她不敢随意作答,只好垂下眼眸,闭口不言。 不过须臾的时间,褚桓上前一步,眸光轻敛,从容不迫地说道:“回太后的话,苏姑娘很小的时候父母就过世了,名字怕是早已记不清楚。后来她跟着师傅在街头卖艺为生,练就了一身好武艺。这次,她女扮男装去投军,而我正巧混入宁国军队,与她无意相识。后来我在长平之役中受了重伤,多亏她悉心照顾,我才保住了性命,将她带来了北周。” “你身为女子,既然会去投军,必是心有家国大义,又为何会跟着戎陵侯来到敌国?”宋太后眼眸微眯,声音喑哑地问道。 “我去投军不是为了什么家国大义,而是为了军饷,”裴南秧眼眸黯淡,低低说道:“太后娘娘可能不会知道,饱一顿饿一顿、朝不保夕是什么滋味,在那种情况下,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了。所以,侯爷让我跟他来北周,说会提供我吃食住所的时候,我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毕竟,我的亲人早已离世,大宁那边也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了。” 宋太后眼中一片冰寒,凝视了裴南秧许久,缓缓问道:“你头上的发簪是从何处得来?” 裴南秧下意识地看了舞阳郡主秦若菡一眼,面不改色、语气平淡地说道:“这发簪是我娘亲的遗物,很小的时候便带在身边了。” 听了她的话,秦若菡愕然一愣,几乎是立刻看向了褚桓的神色。然而,出乎她的意料,褚桓没有出言反驳、也没有半分不悦,甚至连眉头都没动一下,似乎全然不在意裴南秧胡乱编排自己送的礼物。秦若菡见状不由怒意暗生,对裴南秧这个“满口谎言”的女人又讨厌了几分。 宋太后则是微微一震,深吸了口气,对褚桓说道:“之前哀家听若菡说,你在宁国带回了一个女护卫,难免心生好奇,才特意招你们进宫一叙。如今既然已经见到了人,若无其他要事,你们便先回去吧。” “皇伯母?”秦若菡不可思议地扬起眉毛,急急唤道。 周太后淡淡看了她一眼,有些疲惫地说道:“今日我有些乏了,便到这里吧。” 褚桓沉静如初,没有多言,也没有留给秦若菡一星半点的目光。他揖礼下拜,恭恭敬敬地说道:“太后保重凤体,微臣先行告退。” 裴南秧见状,眼帘微垂,行了一个颇为标准的拜礼,躬身跟着褚桓退了出去。 出了雍华宫的大门,一阵冷风裹着飞雪瞬间扑面而来。宫女急急将褚桓脱下的大氅替他披上,垂首退到了一旁。先前领路的小太监一直侯在宫门外,见褚桓出来,立刻殷勤无比地迎上前,领着他们往雍华宫的院子外走去。 第一百二十三章 少年帝王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三人刚行出没多远,就见不远处,一只浩浩荡荡的仪仗队簇拥着一抬极为豪华的步辇,正朝着他们走来。只见步辇的顶端是一个鎏金的楠木圆头,四周垂着厚重的帘布,上面用金线勾勒出了金龙和白虎的轮廓。步辇的周围,分列着两队侍从和宫女,纷纷垂着头,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 褚桓见状,躬身退到路边,曲身敛衽,谦恭万分。领路的小太监则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将额头贴在雪地里,行起了面见天子的叩拜大礼。裴南秧看见他们的样子,立刻猜到了前方来人的身份,于是往褚桓身后一避,兀自低头行礼。 步辇越行越近,大概在离他们还有两米距离的时候,堪堪停了下来。厚重的帘幕被侍从向两边拉开,一个穿着玄色龙袍,腰间系着翡翠玉扣、头戴帝王冠冕的少年匆匆跳了下来,快步走到褚桓面前,一把扶起他下拜的身子,满是欢喜地说道:“戎陵侯不必多礼。” “谢陛下,”褚桓直起身子,面如止水,抬头回道:“这个时辰,圣上不是应该在崇政殿学习课业吗?为何会来这里?” “我听说母后今日下午会招你入宫,便央着苏大人早些结束了课业,赶了过来,”少年帝王眨着一双大眼睛,伸着脑袋看向褚桓身后的裴南秧,饶有兴味地问道:“你就是戎陵侯从宁国带回来的护卫?把舞阳姐姐打败的那个?” 裴南秧闻言,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低头施礼道:“民女惶恐。” “不必多礼,都起来吧。”北周的小皇帝急忙挥挥手,让裴南秧和小太监起了身,随后绕过褚桓,急急说道:“别总低着头,快让朕看看你长什么模样。” 裴南秧曲身应诺,随后抬起了头。只见,她的面前正站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眉眼与周皇后有七分相似,算得上颇为标致。他的身形极为瘦削,个头比裴南秧稍矮一些,面色是一片病态的惨白,整张脸上唯有那双活灵活现的大眼睛,洋溢着一星半点的生气。 他此时抬着小脸,上上下下打量了裴南秧一番,随后咧嘴一笑,对褚桓扬眉说道:“原来褚桓哥哥喜欢这样的,难怪这么多年舞阳姐姐都没能得到你的……” “陛下,”褚桓微抿唇角,截口说道:“您如今贵为天下之主,君臣之礼在前,旧时的称呼便不要再提了。” 听到褚桓的话,小皇帝的面色顿时耷拉了下来,他看了看雍华宫的方向,有些迟疑地问道:“是不是……母后刚刚又对你说了什么?” 褚桓摇摇头刚要说话,就被小皇帝一把拉住了衣袖,无比认真地说道:“褚桓哥哥,这几日朕的病又犯了,母后定是一时着急才说了些不中听的话,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若她有什么过分的地方,朕代她向你赔不是。” “秦皓,”褚桓面色一沉,将衣袖从小皇帝的手中拉出,低沉的声音中隐隐有些薄怒:“我奉先皇之命辅政,就是为了让你坐稳这君主之位,护我北周江山无虞。你是君,我是臣,你又如何能说出向我赔不是这样的话来?还有你刚刚的样子,就像个没长大的孩子,这番举动落在别人的眼里,你的帝王威仪何在?!” “可朕只想做个孩子!”秦皓的眼眶一红,用极低的声音说道:“朕只想像以前那般,跟着褚桓哥哥在京都四处玩耍,而不是闷在这深宫之中,连个愿意跟朕说笑的人都没有……” 他的情绪有些激动,小脸涨得通红,背脊微微一弯,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褚桓一惊,赶忙一把扶住秦皓。随行的老太监见状,立刻疾步上前,一边给秦皓顺气,一边递上了块素色锦帕。秦皓接过手帕,捂着嘴一阵呛咳,甜腥的鲜血冲喉而出,落在帕子中央,凝成一处刺目的艳红。 隔了片刻,秦皓终于止住了咳嗽,他习惯性地将手帕扔给了身侧的宦官,冷着脸,沉声吩咐道:“今日这里发生的事,谁也不许告诉母后,否则定有重罚。朕现下有些话要与戎陵侯说,你们都先下去。” 众人闻声,齐齐应诺,低头敛目,退出了一丈远的距离。 待宫人们走远,褚桓面若寒霜,眸中阴霾一片。他定定看向小皇帝的眼睛,声音冷厉地说道:“秦皓,你何时病得这般重了?这宫里的太医难道都是死的吗?!” 秦皓苦笑一声,迎上褚桓的目光,一字一句说道:“褚桓哥哥,前几日太医说,朕这病怕是好不了了,最坏的话,可能只剩下一年时间了。等到那个时候,朕便会下旨,把这北周江山名正言顺地交到你的手中。”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宫里的太医不行,我们便去外面寻最好的名医来给你治病,”褚桓额前青筋隐现,目光凌厉,压低声音喝道:“你的东西你自己守好,我绝不会染指半分!” 秦皓摇摇头,伸出骨瘦如柴的双手,将褚桓的大掌紧紧握住,面色哀重地说道:“其实,朕今日是特意过来寻你的。朕知道,平日里是母后的猜忌让你寒了心,所以哪怕是上奏紧急公务,你也会与其他大人一起前来,从不与朕单独相处。所以,有些话朕迟迟无法告诉于你,只好借着今日的机会来与你说明。” 言至此处,秦皓顿了顿,深吸一口气,艰难地说道:“这些天来,朕见褚桓哥哥和苏大人走得极近,虽听舞阳姐姐说了一些缘由,却总觉得并非如此。朕虽不知褚桓哥哥和苏大人有何打算,但若是母后那边做了什么对不起你们的事,求求你们看在朕的份上,放她一条生路。” 褚桓一愣,看向秦皓稚气未脱的面庞,一时之间,竟有些分辨不出少年真实的心意。 秦皓见褚桓神情冷肃、不言不语的样子,只当他是不愿答应自己的请求,圆圆的眼睛里顿时涌上了几分雾气,他颤抖着嘴唇,苦苦哀求道:“朕知道,这江山是褚桓哥哥和将士们用命守住的,这么多年来都是朕年幼无知,是朕德不配位,是朕越俎代庖。褚桓哥哥,只要……只要再等一年,朕就把这江山社稷全部还给你,只求你饶过母后,饶过宗室之中那些口不择言的宗亲们。” “秦皓,我不知道你今日所说,是真心相求还是以退为进的帝王心术,”褚桓静静看着少年的眼睛,声音漠然疏离、隐现锋锐:“但不管你的目的为何,我还是那句话,你的东西你自己守好。因为这个世上,无论是谁,都不可能永远活在别人的羽翼之下,要想护住你在乎的人,只能让你自己变得更加强大。至于微臣和苏大人,绝无半分叛逆之意,陛下大可不必费心试探。” 说罢,褚桓将手从秦皓掌中抽出,向后退了一步,俯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拜礼。随即,他转身行至与宫人站在一处的裴南秧面前,眉目淡淡地说道:“我们走吧。” 裴南秧点点头,向远处立在雪中的小皇帝看了一眼,只觉得他瘦弱的身躯在漫天风雪之中,显得格外的孤独寂寞。她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收回目光,跟着褚桓朝着宫外的方向走去。 看到褚桓走远,先前递手帕的那名老太监急忙上前劝道:“陛下,戎陵侯已经走远了,您身子不好,快别在这寒风中站着了。” 秦皓看着褚桓越行越远的背影,掩住嘴,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到最后竟生生咳出了眼泪。 隔了好一会,他站直了身子,推开了老太监的手,眸中尽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声音轻不可闻地道:“褚桓哥哥,怕是彻底对朕失望了。” 老太监闻言身子微微一震,看向皑皑白雪中的少年帝王。只见,晦涩的风从他的眉间吹过,氤氲在冰冷的飞雪之中,湮灭了宫殿楼阁间残存的最后一丝温情。 第一百二十四章 往事若何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雪花纷飞,一地烟凉。 裴南秧抱着暖炉,坐在马车内细软的羊皮垫子上,暗暗观察着褚桓的脸色。 只见他眉峰淡蹙,平日里俊朗清隽、不辨喜怒的脸孔上难得涌上了一丝疲惫。他盍着眼睛,靠在车壁之上,半晌未发一言。 裴南秧知他此时的表现,必是与北周那位小皇帝有关。虽不知两人避开众人说了些什么,但在宫中走了这一遭后,多少也能猜出点端倪。宫人们的巴结、太后的忌惮、帝王的猜疑,哪一样不是臣子的大忌,哪一样不是悬在头顶的尖刀。想想她自己的父兄,不过是握着西境和京畿的兵权,就已经成为了大宁各方势力的眼中钉,那作为总揽北周军政大权的褚桓,又该是多少人的肉中之刺。 若他贪恋皇权高位,废天子以代之便罢;若他真像与苏翊所说,只求黎民安泰、绝无篡位之心,那等到北周小皇帝羽翼渐丰之时,他但凡行将踏错一步,等着他的便是毫无转圜的灭顶之灾。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个道理她懂,褚桓又岂能不明?如何选择,才是最避害趋利的方法,几乎已是一目了然。可是,以目前的形势来看,褚桓若是想反,怕也不算什么难事。那他日日费尽心思的谋划,是为了什么?难道只为了图一个名正言顺? 思及此处,马车正巧磕到了地上的石块,重重地颠簸了一下。褚桓顺势睁开眼睛,不期然对上了裴南秧探究的目光。 他轻扬眉梢,倦意尽褪,笑得一片温和:“裴小姐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裴南秧目光一闪,淡淡说道:“我只是不明白,那日你帮我戴发簪的时候,舞阳郡主明明看得一清二楚,可你方才却让我当着她的面撒谎,你就不怕她告诉太后实情吗?” “她若不说出实情,太后将信将疑,定会想办法弄清你的身份,”褚桓眼波轻转,有些玩味地说道:“她若说出实情,太后会以为我已经知道了当年的真相,是在故意卖破绽给她。因此,不管是哪种结果,我都乐见其成。” “可是如果太后觉得这是陷阱,从而按兵不动,你又待如何?” “所以,我会给她一个必须出手的理由,”褚桓眼眸微垂,唇角绽开了一个冰冷的笑容:“用她最害怕的事情,引她入局,逼她说出当年的真相。” “她最害怕的无非就是你夺宫篡位,废天子而代之。所以,你这次是想借机故布迷局还是趁乱顺水推舟?”裴南秧抬头看向褚桓,直言不讳地问道。 褚桓好看的眼睛微微眯起,但脸上依旧挂着波澜不惊的神色:“你觉得我会如何?” “我若看得透你,之前在长平也就不会被你骗得团团转了,”裴南秧极冷一笑,沉声问道:“不过话说回来,二十年前的事情连苏翊和镇国公都毫不知情,你又是从何处获取的眉目?” 褚桓听罢,眸中划过一道锋锐之色,似笑非笑地说道:“那我也想请问一下裴小姐,我以进攻长平为幌,实则兵指随州的战略乃是军中绝密,你又是从何处知晓?” 闻言,裴南秧心中咯噔一下——褚桓果然还是怀疑到自己头上了。想起先前他报复沈墨白的手段,若是让他确定了北周的战败与自己有关,他绝不会轻易揭过此事,最大的可能便是对她的父兄下手。 于是,她暗自吸了口气,静静回视着褚桓,平淡无波地说道:“你这话什么意思?就因为沈墨白说我长得像阻止他送粮草的人吗?” “沈墨白说的话只是其一,我记得那时候在长平军营,有名兵士说起去暨城只要一天时间后,就立刻被你带出了营帐,之后我在军中便再也没有见到他与你大哥的身影,”褚桓眸中深不见底,唇角轻勾,徐徐说道:“其实,在你与他确认路程的那一刻,我就猜到,你多半是知道了我的计划——因为,暨城乃是长平去往随州的必经之路。所以,我才让等在溱河对岸的军队提前行动,想拖住你们驰援随州的脚步。只不过,等我的消息传到时,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看着裴南秧瞬间沉下的面色,褚桓眉眼清朗,悠悠说道:“其实你大可不必担心,我在知晓实情后会对你父兄做些什么。不瞒你说,就算如今你我毫无瓜葛,我也决计不会亲自动手去害他们的性命。” “虽不亲自动手,但可借刀杀人对吗?”裴南秧冷冷一笑,梗着脖子硬撑道:“别说我不知道随州之事,就算一切如你所说,看不到证据,我也绝不会承认。” 褚桓摇首轻笑,不愿与她争辩,转开话题说道:“今日碰见的那位宋抒怀大人,你以为如何?” “你说宋司徒?”裴南秧眉峰微蹙,侧头思索片刻道:“他第一眼见我的时候惊讶万分,想必与我娘亲是旧识,却也无甚奇怪。但到后来,他看我的眼神太过复杂,似乎比苏翊确认我身份时还要百感交集,这就有些令人费解了。” “本来我也只是怀疑,但他今日的表现让我断定,他必然与二十年前的旧事脱不开干系,”褚桓眸色幽沉,低低说道:“当年,你母亲苏婉是镇国公苏戎唯一的女儿,与先帝自小便是青梅竹马,亲密无间。有一年,伏羌叩关的时候,她和先帝一起上了战场,最终与你父亲领兵的宁国军队联手,大胜而归,被世祖钦点为太子妃的人选。然而二十年前,你母亲突然在出嫁前夕毫无征兆地离开了栾郢,先帝震怒非常,几乎让人把京都翻了个遍,最终在京郊的断崖边找到了你母亲的鞋履。于是,所有人都以为你母亲是不愿嫁与先帝,方才跳崖自尽。先帝悲痛难当,大病一场,从此便时常缠绵病榻、郁郁寡欢,就算后来娶了宋太后,也是多年没有子嗣,直到十二年前才生下了秦皓。 “我父亲在世时一向与镇国公交好,因此在你母亲出事后,他常去国公府开导劝慰。很多年之后,父亲无意中提起此事,不禁感慨了许久,说你母亲年少时与先皇感情甚笃,最后演变成这种结局真是让人匪夷所思。不仅如此,他还说当时去镇国公府上的时候,苏翊一直大哭大闹,说两个月前你娘还拉着他挑选婚礼用的首饰,绝对不会为此自尽,定是有人害了他阿姐的性命。因是旧事,我那时不过随耳一听,并没有放在心上。然而,当你拿着那块沂山血玉出现在当铺之中,告诉我你的母亲名叫苏念远的时候,我才将这两件事联系到了一起。因为,先王的名讳叫做昌远,你的母亲既是念念不忘,又为何要故布迷局、远走宁国、嫁与他人?” “原来如此,”裴南秧微闭双眼复又睁开,喟叹般地说道:“当年我娘去世之后,我爹曾在她的书桌上找到过一张纸笺,上面用簪花小楷写着两行诗句——‘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我爹看完后几乎是立刻痛哭出声,独独从遗物中拿走了那张纸笺,而后将我娘亲住的宅院封了起来。现在想来,我爹必是知道娘亲心里装的,从来都是那个远在北周的故人,所以才封了宅院,怕徒惹伤心罢了。” “如果裴将军真的这么想,怕是曲解了你娘亲的意思,”褚桓墨色的眼眸中划过一道微不可见的悲凉,淡淡说道:“因为这首词的下阕还缺了一句——‘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不如……怜取眼前人,”裴南秧喃喃复述了一遍,唇角漾开了一抹极其苦涩的笑意:“人死灯灭,往事如斯,是痴是怨,早已不重要了。只不过,我还是没有明白,娘亲的这件事和那位宋抒怀大人究竟有什么关系?” “那日你离开当铺之后,我立刻让暗卫彻查了你的身份,并调出了你娘出事那年所有的卷宗。随之,我发现了一个极为怪异之处,”褚桓顿了顿,凝视着裴南秧的双眼,眸色沉凝一片:“你出生的那日是太初历六三一年的二月初八,而你母亲离开北周的日子确是在太初历六三零年的八月二十三,中间相差的时间尚且不满六个月。” 闻言,裴南秧的眼睛倏地睁大,脸色一片惨白,嘴唇微微颤抖地说道:“不满六个月……这怎么可能……不会的……” “确实没有可能,”褚桓掀起冰冷的薄唇,近乎无情地说道:“所以只有一个解释,你根本不是裴冀的女儿。” 第一百二十五章 红尘星火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一语落下,车厢内顿时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裴南秧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她抑制不住地全身发抖,死死盯着褚桓,嘴唇几次开合,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不可能……不可能……你骗我的,你一定又在骗我对不对?” 褚桓看着裴南秧通红的眼眶和惶然不知所措的模样,眼底不禁闪过若有若无的怜惜,可他的面色依旧沉静如初,语意寒凉:“这个推论虽然难以置信,但却解释了当年全部的疑点。你娘亲之所以会在大婚前突然离开栾郢,必是发现了自己已经怀有身孕,既无法面对先皇,又怕给镇国公府蒙羞,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至于断崖边的鞋履,究竟是你娘亲故布迷阵还是跳崖自尽时为人所救便不得而知了。” 裴南秧听罢全身冰冷,牙齿紧咬着下唇,隐隐渗出血珠点点。再世为人,她不惜名声、不惜性命、不惜代价,几乎用尽一切去守护父兄的性命,去挽回曾经失去的温暖,可到头来,却发现自己拥有的、珍视的不过是场春秋大梦,梦醒了,她仍旧是茕茕孑立、无所依凭。 浮生颠沛、尘缘散尽,生有何尝生,死又何尝死。 对上少女绝望溃乱的眸子,褚桓面色微黯,沉默了须臾,仍是不悲不喜地说道:“你今日见到的那位宋抒怀大人,出身于宋氏的旁系,与太后算得上是表兄妹。他在十八岁的时候先后参加了当年的文武恩科,均取得了极佳的名次。世祖爱才,又念他出身名门,便让他做了先帝的伴读。而你娘亲平日里经常出入东宫,自是与他相识。按理来说,你母亲之于他,不过是一位离世多年的故人,可三年前,我去东郊墓园拜祭父亲时,竟然撞见他跪在你母亲的衣冠冢前泣不成声。当时我便觉得十分蹊跷,后来我在查阅你母亲卷宗时发现,她曾在出事的一个多月前去过郎中令宋捷的府上,为宋茗溪也就是如今的宋太后庆贺生日。这样一来,几件事情便串在了一起,虽然不可思议,却是最为可能的真相。 “首先,苏翊说事发两个月前你娘还拉着他挑选婚礼用的首饰,而宋太后的生日恰巧在这之后;其次,从记载来看,你娘功夫高、性子烈,若是刻意加害,她绝不会逆来顺受、忍气吞声,因此多半是熟人施以计策,让她无法为自己辩解,只能选择缄口不言;而宋抒怀是宋太后的表哥,生日那天多半在场,再加上他今日和先前在陵园中的表现,几乎可以让我断言,你……应是他的骨肉。” 一语定音,泪落成殇。 裴南秧的心口像是被匕首的利刃狠狠划过一般,原来,自己的出生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阴谋,父亲不是父亲,哥哥不是哥哥,就连她生活了十九年的地方竟也不是故国。何其可笑、又何其可悲。 她呆呆看着前方车壁上的一点,通红的眼睛仿佛失去了焦距,眼泪无法抑制地顺着脸颊滚落而下。 褚桓眉峰紧皱,右手微微抬起,似是想为她擦去脸上的泪水,却终究缩回了手,握紧成拳,轻轻放在了自己的身侧。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缓缓停下了行进的脚步。隔着厚厚的织锦车帘,郭然的声音从外间隐隐传来:“侯爷,苏大人正在府门前等你。” “知道了,”褚桓淡漠地应声,回头看向裴南秧死灰一般的面色,低低说道:“我们下去吧。” 言罢,他掀开车帘,走出了车厢。然而,裴南秧却没有一丝动静,兀自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褚桓蹙眉淡淡,回身拉住裴南秧的手臂,轻轻用力,将她带出了马车。 不远处,苏翊早已在风雪中徘徊了很久,此时看见褚桓和裴南秧,他快步上前,急声问道:“怎么样?见到他了吗?情况如何?” “与我们猜测的,丝毫不差。”褚桓的神色平静从容,声音清清淡淡,却暗藏着极深的凉意。 虽然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听到褚桓的话,苏翊还是忍不住扭曲了面容,恨之入骨的怒意在眼中不断翻腾,像是要把这二十年来的不解与悲恸焚烧殆尽。 “我就知道,阿姐她……”苏翊满脸阴沉,咬着牙刚要说话,就见褚桓往裴南秧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后冲自己无声地摇了摇头。 苏翊微微一愣,转头望去,不期然对上了裴南秧通红的泪眼。他的眉间顿时像针刺般猛地一跳,疾步行至她的面前,眼底深寒一片:“出了什么事?是先前太后为难你了?” “司空大人多虑了,”裴南秧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挤出了一个颇为惨淡的笑容,声音喑哑地说道:“不过是风雪太大,迷了眼睛。” 苏翊自是不相信她的话,神色阴郁,刚要再问,就听褚桓泠若清泉的声音缓缓响起:“苏大人,不知镇国公明日可在府上?” “父亲如今不问政事,大多时间都赋闲在家,”苏翊脱口说道,随即瞪大眼睛,有些迟疑地问道:“你是打算将所有的事情……?” 褚桓微微颔首,极淡地“嗯”了一声:“明日早朝后,我与阿旻要去北府负荆请罪。等到将那边的兵士们安抚好后,我便会带着苏姑娘去镇国公府登门拜访。” 闻言,裴南秧一怔,有些无措地看向褚桓。一旁的苏翊则是长眉淡蹙,低声问道:“那我要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提前说与父亲吗?” “自是要告知镇国公的。” “好,那……”苏翊不着痕迹地朝裴南秧瞟了一眼,意有所指地扬了扬眉毛。 “苏大人放心,我晚些时候便与她说明,”褚桓墨色的眼眸幽深沉郁,平静无澜地说道:“明日,我会将马车停在镇国公府的后门,到时候还要麻烦苏大人前来带我们进府。” “后门?”苏翊有些不解地看向褚桓,声音中略带诧异:“不是说要愈发引人瞩目才好?” “从前怕她不知,自是要铺张高调;如今她既已知晓,我们再这般招摇过市,未免太过刻意,”褚桓的眼中划过一道精锐的光芒,嘴角轻勾,压低声音说道:“若没猜错,此时她怕是已经派人盯着我戎陵侯府的一举一动了,所以我们表现得越小心、越谨慎,才能引她入瓮、达成所愿。” 苏翊不声不响地看了褚桓片刻,突然一甩袍袖,揖礼说道:“前几日侯爷忍痛割爱,将刘襄的《疏雨图》赠与在下,今日得空,特来上门感谢。” “苏大人客气了,”褚桓凤眸一弯,笑吟吟地说道:“若是喜欢,日后尽管来府上挑选便是。” 苏翊看着褚桓切换自如的神色,心中一阵叹服,放柔了面色道:“那便多谢侯爷了。” 说罢,他拱手转身,欲言又止地看了裴南秧一眼。随后他沉吟片刻,垂了眼眸,坐进了自己的马车。 轮毂不停,粼粼辘辘地往远处驶去,在雪白一片的大地上压出浅浅的车辙。然而,风雪漫天,很快便将这车辙的痕迹重重掩盖,像极了那些被时光埋葬的匆匆往事,不为人知、消散如烟。然而,命运无常、兜兜转转,待到冰雪消融、春花开遍,岁月埋下的所有伏笔都将伴着未曾遗忘的红尘星火,重现人间。 第一百二十六章 我的家人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雪飞云起,玉树满城。 未时将尽,北周镇国公府的后门口,常青带着两个小厮,抖抖嗖嗖地在石阶之上徘徊。 “我说常大哥,午时过后我们便在这里转悠了,”一个小厮苦着脸,缩着手道:“所以我们到底在等什么呢?” “两个时辰还没过,你便这么沉不住气?!”常青恨铁不成钢地白了小厮一眼,心道,你懂什么,一会来的说不准就是我镇国公府未来的当家主母,千金难买“少夫人”高兴,区区两个时辰又算得了什么。 正这般想着,一阵马蹄声突然由远及近传入了他的耳中。常青凝目看去,就见一辆颇不起眼的马车正朝着大门的方向直奔而来。他的眼睛倏地一亮,吩咐门口的小厮好生待客,自己则飞快地转身朝府中跑去,迫不及待地去向自家少爷通传。 伴随着“吁”的一声吆喝,骏马扬蹄长嘶,停住了前行的步伐。随即,浅灰色的车帘被轻轻掀开,一个长身玉立、淡漠清冷的男子当先而出,缓步走下了马车。在他的身后,跟着一个披着白裘的少女,青丝绾正、柳眉笼雾,未施粉黛,愈显清丽出尘。 得了常青吩咐的小厮们匆匆迎了上去,点头哈腰地将二人请到屋檐下暂避风雪,并连连赔笑说自家少爷马上就会亲自来迎。 男人淡淡颔首,与身侧的少女并肩而立,目色幽幽沉沉,望向檐外缱绻的飞雪。 不一会的功夫,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两人身后的大门被“吱呀”一声拉开,苏翊带着常青顿时气喘吁吁地出现在两人面前。甫一见面,苏翊便将两人拉进府,火急火燎地在前面带路,一边走一边道:“昨儿我告诉父亲此事后,他几乎一夜未眠。今日一见我下朝回府,便盯着我不时去后门看看,但凡我动作慢了一点,他便会劈头盖脸一顿指责,我左右无法,只好派常青在府外等着。你们是没看见,刚刚常青来报信的时候,父亲差点没把我一脚踹出大厅,我们现下要不动作快点,怕是一会又要被他说道。” 褚桓看着苏翊无奈焦虑的模样,不由好笑地弯了弯嘴角,要知道司空大人苏翊平日在朝堂之上,可是天不怕地不怕,只要不合心意的,无论对方身份为何,从来都是一顿不留情面的抨击,而眼下这般慌张无措,当真是前所未见。 “前面就到了。”苏翊指着回廊尽头雕梁画栋的楼阁,对两人说道了一句后,便头也不回地往前赶去。 褚桓摇了摇头,刚要举步跟上,就被裴南秧一把拉住了袍袖。他修眉淡挑,转头看向身侧的少女,就见她面色发白,眉间惴惴地问道:“一会见了镇国公,我该说些什么?” “自是想说什么便说什么,”褚桓清明迥彻的眸子中暖色尽染,语气沉稳温和:“他们都是你的家人,没有什么需要顾虑的。” 闻言,裴南秧静静凝视着褚桓的面庞,片刻之后她五指一松,放开了手中攥着的衣袖。褚桓眸色微澜,手腕翻动,一把将少女尚未放下的柔荑轻轻握在了掌中。裴南秧一愕,抬眸看向褚桓寡淡平和的笑意,不知为何,“近乡情怯”的惧意似在瞬间被安抚殆尽。她垂下眼眸,任由褚桓牵着自己,一步步走向素未谋面的家人,走向月缺星移间凋敝零落的往事。 几人沿着长廊一路前行,还没走到厅堂门口,就听见一个老迈苍劲的声音自厅内响起:“翊儿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还没回来?叫他动作快点,偏偏要磨磨蹭蹭、拖拖拉拉的。这孩子从小时候起就这个蔫蔫唧唧的样子,也不知道是随了谁,看了惹人心烦。” “这里离后门有些距离,四弟过去之后可能还要与他们寒暄几句,”一个温柔如水的女声接过话头,缓缓说道:“爹,您别急,估计说话的功夫他们便会到了。” “就是你们老是向着他,才把他搞成了现在这副样子。性子倔、脾气臭、不知变通,天天在朝堂里上蹿下跳,也没见他搞出个啥名堂。” 听见来自自家父亲的怒怼,苏翊满脸尴尬,朝褚桓和裴南秧挤出了一个欲哭无泪的假笑。一旁的常青则是无语问苍天,目光一直停在褚桓握着裴南秧的手上,内心在无声地咆哮:少爷,你是没看见戎陵侯在向你宣誓主权吗?你居然只顾着自己的面子?少夫人还要不要了?! 然而,苏翊完全没有接受到常青思路清奇的信号,他长长叹了口气,硬着头皮冲进大厅,干巴巴地说道:“爹,三嫂,戎陵侯和苏姑娘到了。” 听到苏翊的话,本来气呼呼坐在大厅正中官帽椅上的老人顿时一跃而起,伸长脖子就要往门口冲去。 褚桓见状,唇边笑意略深。他轻轻松开裴南秧的手,跨进厅内,曲身长揖、毕恭毕敬地说道:“晚辈褚桓,见过镇国公。” 镇国公苏弘看见褚桓的模样,点了点头,客客气气地说道:“侯爷有礼了。” 随即,他满脸期待地望向藏在褚桓身后的一抹白色身影,见人迟迟不肯露脸后,不由朝褚桓挑了挑眉毛。 褚桓立刻会意,他转过身,朝着裴南秧温和一笑道:“苏姑娘,这位就是我与你提到过的镇国公——苏弘大人。” 裴南秧身子微微一僵,她低眉敛目,从褚桓身后缓缓走出,涩声说道:“民女见过镇国公。” 苏弘几乎是立刻定睛朝眼前的少女看去,只见她面若白玉,眉若轻烟,五官虽然算不上相似,但在她抬眼的那一瞬,剪水双瞳,顾盼流光,眸色神态像极了苏婉当年的模样——灵动韶秀、清丽无双。 裴南秧凝目望去,默默打量着眼前的老人。只见他满头白发,约摸已过耳顺之年,脸上蓄着短短的花白胡子,一对深陷的眼睛特别明亮,显得神采奕奕、矍铄非常。他穿着一身黑底暗纹的锦袍,身子精瘦,腰板笔直,虽已多年未上战场,但领军之风犹在,显得整个人器宇轩昂、威风堂堂。 他上下打量了裴南秧一番,最后目光直直看向裴南秧的眼眸,许久之后,渐渐红了眼眶。 他压抑下即将喷涌而出的情绪,目光慈和地走到裴南秧的面前,温声说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看着老人年迈慈祥的面容,裴南秧张了张嘴,想将平时说过无数次的谎话照搬一遍,却发现“苏南”这两个字就像卡在了喉咙口,怎么也说不出来。她偏头看向褚桓,就见他眸光微漾,冲自己轻轻点了点头。 裴南秧回过头,眼中泛起泪意,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叫裴南秧。” “什么?!你不是叫苏南吗?!”苏翊猛地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说道:“你们难道一直都在骗我?!” “是,我们骗了你,”褚桓面色沉静,毫无波澜地说道:“但我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你!”苏翊顿时火冒三丈,冲上去就要与褚桓算账,却被身后清秀娴静的女子一把拉住,低声劝道:“四弟,你别冲动,先听侯爷和苏……裴姑娘把话说完。” 苏翊回头看了她一眼,随后目光沉沉地落在了女子抓着自己衣袖的手上。沉吟须臾后,他收敛了自己的怒气,阴沉着脸,狠狠瞪着褚桓和裴南秧。 “我的母亲确是叫苏念远,应该就是你们口中说的苏婉,”裴南秧看向苏翊,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只不过,我的父亲……是宁国的镇西将军裴冀,所以先前才编了许多谎话,怕被别人发现了身世。” “裴冀?!” 一言既出,满堂皆惊。 饶是苏弘听后,都不免睁大了眼睛,求证似地看向褚桓。在得到褚桓肯定的答复后,他长叹一声,拉过裴南秧的手,行至厅中的案几旁坐下,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缓缓说道:“孩子,你能把这些年发生的事情都说与我听听吗?” 裴南秧仰头看向老人的眼睛,伸手抹去了夺眶而出的眼泪,重重点了点头。 第一百二十七章 落泪成灾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风雪缱绻,落泪成灾。 当裴南秧说完自己这十九年来的悲欢离合,厅堂中早已是悲恸一片。 苏翊双眼通红,哽咽着说道:“阿姐她功夫那么高,怎么可能会失足落水?定是……定是……” 语意未尽,他却再也说不下去。 “七年前的九泾原之战,夺去了我北周多少大好男儿的性命,”苏弘看向褚桓,眉间晦涩一片:“这么多年过去了,每每想起,总是夜不能寐,只恨自己当时不在京都,不能怒斩宁贼,与我家三郎和你的父兄同生共死。可事到如今,对于裴冀,我竟不知该恨他还是该谢他……” “岁月的一粒尘埃,落在每个人身上,都是一座难以跨越的高山,于我们、于裴冀,皆是如此,”褚桓眼中浮光幽暗,神色间尽是落寞之色:“裴冀虽参加了七年前的宁周之战,但九泾原一役并非由他领兵。当年的错,不在他。” 听到褚桓的话,裴南秧有些错愕地抬起头,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声音沙哑地说道:“我爹从小便教我立世做人、行军作战,自当有所为有所不为,朝施暮戮、义刑义杀的封狼居胥绝非是他所愿。” 苏弘看着少女澄澈明亮的眼眸,片刻之后,他喟叹道:“看来这些年,裴冀将我孙女教得很好。” 闻言,裴南秧百感交集,很久以来,与命运顽抗的无力、与家人分离的悲苦,难于言说的委屈在一瞬间翻涌决堤,滚烫的泪水不受控制地顺着她的脸颊簌簌滑落,她喉咙喑哑,挤出破碎不堪的字眼:“父亲待我……更甚亲生……可你们却说……他不是我的家人……” 苏弘长叹一口气,将少女轻轻揽入怀中,抬手拍着她的后背,就像很多年前哄女儿开心时那样,软言软语地说道:“别哭了……以后外公做你的家人……还有你三舅妈和这个不成器的小舅舅……” 老人慈祥随和的话语在刹那间击破了裴南秧的全部心防,她像个迷路很久的孩子一般,肆无忌惮地痛哭之声,就像小时候无数次扑在父亲与母亲的怀中那样,索取着来自家人的关爱与温暖。 酉时将近,烛光渐起。 镇国公苏弘留褚桓与裴南秧在府中吃了晚饭,席间不断将最新鲜的菜色夹到裴南秧的碗里。他自己根本没吃几口,就乐呵乐呵地看着自家孙女吃饭,顺便招呼褚桓和三郎苏泽的未亡人谢舒湄多吃些好菜。至于自己的小儿子苏翊,苏弘则是一脸不闻不问,活似对待酒楼里一个拼桌的客人。 晚膳过后,苏弘看了眼窗外的天色,见离宵禁尚有半个时辰,眉色略沉,突然对苏翊说道:“翊儿,你和舒湄带着小秧去一趟祠堂,给你的母亲、还有哥哥姐姐们上一炷香。” 苏翊和谢舒湄对望了一眼,垂头应诺,带着裴南秧往祠堂的方向走去。 待三人离开,苏弘扭头看向褚桓,眼中划过一道精芒,淡笑说道:“等三个孩子回来可能还需要一时半刻,不知侯爷可愿和老朽饮杯热茶?” “荣幸之至。”褚桓勾唇轻笑,像苏弘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水汽萦萦,茶香四溢。 褚桓端起面前的茶杯,啜了一口,不禁出声赞道:“确是好茶。” 苏弘眉梢微动,颇为感慨地说道:“上一次与你父亲坐在此处喝茶,已是七八年前的旧事了。如今时过境迁,坐在我面前的虽然还是戎陵侯,可当年的故人却早已不在,着实令人唏嘘万分。” 褚桓温雅一笑,目光直直看向苏弘的眼睛:“如若镇国公不嫌弃,晚辈愿意与父亲一样,与您围炉煮茶,品茗交心。” “侯爷是我北周的中流砥柱,如今又卖给了镇国公府一个天大的人情,老朽又怎敢嫌弃,”苏弘眸色深沉,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只不过,侯爷的心,未免太急了些。” “哦?”褚桓将手中的茶杯轻轻放下,眼角向上一掠,不明所以地说道:“镇国公此话,晚辈有些听不明白,还请伯父不吝赐教。” “你既然叫我一声伯父,我今日便把话摊开,”苏弘陡然肃了神色,压低声音说道:“当今圣上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放眼宗室之中,再无才能出众者能与你争锋。到那时候,你兵权在握,若是真想坐上那至尊之位,诏书上如何写,不就是你一句话的事。可你为何偏偏要急在一时,去做那名不正言不顺的乱臣贼子?!” 闻言,褚桓有些好笑地弯起唇角,低头看向案几,眸底却暗暗划过一丝无人理解的黯然。 苏弘见他垂头不言,眉峰微蹙,语重心长地劝道:“我当年与你父亲交好,一路看着你从肆意洒脱、放纵不羁的少年郎变成如今喜怒莫辨、权倾朝野的戎陵侯,期间你为北周付出了多少、承担了多少,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我与翊儿不同,没有那般迂腐固执,只要是为了北周好,尊位上究竟是谁,我并不在意。但是,你若要我帮你谋权篡位,做那的弑君犯上的乱臣贼子,却是万万不能的。” “苏伯父,”褚桓抬头看向苏弘,俊眸沉沉,不见深浅:“晚辈曾与司空大人说过,皇权高位、乾坤独断从非褚桓所愿,我只求北周山河锦绣、黎民安泰,唯此而已。” 苏弘听到此言,愣了片刻,深深打量起褚桓的面色,见他一副云淡风清的模样,不由扬眉问道:“若真如你所说,你为何要费这么大力气去寻找婉儿当年的真相?难道你不是想通过此事将宋太后一脉彻底击垮,扫除你前进之路上最大的障碍吗?” “说来说去,伯父还是不肯相信我,”褚桓自嘲的一笑,平静无绪的眸子对上苏弘锐利的双眼,缓缓说道:“我做的这一切,确是想让太后和宋抒怀低头认罪,但绝不是为了自己夺权扫除障碍。若是镇国公不信,晚辈愿将一往事说与您听。” 苏弘长眉一挑,静静凝视着褚桓的面容,沉声说道:“愿闻其详。” 清水入杯,茶香四溢。片刻过后,褚桓语音落下,气定神闲地端起桌上的茶杯,不疾不徐地轻啜了一口。 而在他的对面,苏弘似乎被怔住了一般,一动不动,呆呆看着眼前的年轻人。隔了很久,他张了张嘴,震惊无比地说道:“怎么……会是这样?你……为什么要将这件事告诉我?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褚桓的神情雍容自在,截口说道:“我既然把这件事告诉伯父,就没打算给自己留有后路。这样一来,伯父总该相信晚辈的话了吧。” “可我不明白,”苏弘的浓眉已经皱成了一个“川”字,他面带疑惑,沉沉开口道:“那你计划这一切,到底想得到什么?” 褚桓的眸中划过一丝极为浅淡的波动,声音低沉而又平缓:“我做这些,一是为了保我北周政局安定无虞,二是为了向您求个恩典,还望伯父万万成全。” 第一百二十八章 星河长明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就在褚桓与苏弘促膝长谈之时,镇国公府东院的祠堂中,苏翊当先上香下拜,随后起身肃躬,走到供台最下层的第一尊牌位前站定,沉声说道:“这是我的大哥苏严,十五年前,伏羌大军叩关,边境多城失守,他奉命镇守的云州府在粮草匮乏、孤立无援的境地之中,苦苦支撑了七日。待得援军到来之时,他率官兵自城中冲出,斩杀敌寇千余,最终力战而亡,死在了伏羌左贤王的屠刀之下。那一年,他才刚刚二十四岁。” “这……是我的阿姐,也是你的母亲,”苏翊走到第二块灵位前,声音微微有些哽咽:“当年,她是郢都中最耀眼的姑娘,诗书骑射无一不通,十几岁的时候便与先帝一齐上阵杀敌,是当之无愧的巾帼女将。可没想到世事弄人,竟让她遭到贼人算计,客死他乡。” 闻言,裴南秧面色惨白,心头尘封多年的哀戚与不舍铺天盖地地向她涌来,压得她几欲窒息。 然而苏翊脚步不停,径直走到了第三块灵牌之前。他微微一顿,转身看向兀自垂泪的谢舒湄,眼中蓦地涌起了大片的怜惜之色,语调悲凉地说道:“这是我的三哥苏泽,七年前,他成婚尚不满两日,就随着十六卫的兵士们一起去了九泾原。临走前,他将我迷晕在家中,只留下一封书信,说是此去定无归期,若天佑北周、家国未亡,还要烦请我代他照顾父亲和刚过门的妻子。后来,斡野之战结束,宁国退兵,我们去九泾原的尸山火海中找了很久,最终从死人堆里扒出了三哥的尸体。我清楚地记得,他的身上遍布着几十处刀伤,腿骨碎裂,右臂斩断,血尽而亡。” 话及此处,立在一旁的谢舒湄再也忍不住,伸手掩住脸孔,痛哭出声。 苏翊的面色一片凄凉,有那么一瞬间,裴南秧觉得他似乎立时就要向谢舒湄走去,将女子弱不禁风的身子揽入怀中。然而,他终究是什么都没有做,微微咬牙,看向贡台的上一层,声音嘶哑地说道:“这是我的阿娘,二十年前你娘亲出事之后,她生了场大病,自此身子便不太硬朗。后来大哥战死,她悲伤难抑、一病不起,很快便撒手人寰了。” 祠堂森森,烛泪滚烫。苏翊说完,从香案上拿起三柱檀香,向裴南秧递了过去。裴南秧垂眸接过,点燃细香,高举至额前,沉痛谦恭地拜了三拜,上前将香轻轻插在了灵牌前的铜炉之中。 随后,她整肃衣冠,双膝跪地,拜手下俯,以额扣地,行稽颡大礼。 许久,未曾起身。 待得三人祭拜完毕,行至后院之时,就见苏弘和褚桓正站在院内的回廊之中,有说有笑地谈论着什么。见他们走来,苏弘转过头,朝着自家儿子沉声问道:“你带小秧见过他们了?” 苏翊面色晦暗一片,颇为艰涩地应了声“是”。 苏弘心中默默叹息一声,慈爱温和地向裴南秧说道:“孩子,马上就要到宵禁时分了,你先随侯爷回去,等过一段时日,外公便会将你列入族谱,接你到府中居住。平日你没事的时候,也多来府中陪外公聊聊天,解解闷,切磋切磋功夫,可好?” 裴南秧抬起头,看向苏弘关切期待的眼神,久违的温暖冲得她鼻尖骤然一酸。她抑住险些夺眶而出的泪水,微笑着冲苏弘重重点了点头。 苏弘笑意顿时浸了满脸,他伸手摸了摸裴南秧的头,转身对褚桓说道:“那这段时间,就劳烦侯爷照顾我家小秧了。” 褚桓曲身揖礼,语意深长地说道:“镇国公放心,褚桓定不负所托。” 言谈终了,褚桓与裴南秧拜别了众人,从镇国公府的后门行出,往等候已久的马车走去。 雪落无声,铺了满地。裴南秧跟在褚桓身后,踩着地上的积雪,缓步向前行进。然而,在离马车不足两米的地方,裴南秧突然顿住了脚步,开口唤住了面前的男人。 褚桓转过身,幽深似墨的眸子沉沉看向裴南秧,静静等待着她接下来的话语。 裴南秧仰头看向褚桓,明眸澄澈、宛若秋水,认真无比地说道:“褚桓,谢谢你。” 男人闻言一愣,往日平静无波的神色中难得浮现出了一丝惊异之色。半晌过后,他极淡地一笑,唇角轻挑:“我没想到,有朝一日,竟会从你的口中听到这句话。”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我父兄兵权在握,早已是各方势力的眼中钉、肉中刺,若不是你为了引我到北周,从中斡旋安排,可能他们今日的结局会更为凄凉惨烈,”裴南秧半阖双眼,竭力将前世父兄惨死的画面从脑海中摒去,随后深吸了口气,低低说道:“之前我恨你,是因为你骗我、利用我,让我变得一无所有——没有亲人,亦没有朋友。可如今,你还给了我一个家,又答应保护我父兄的安全,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该对你说声谢谢。” “裴小姐言重了,”褚桓轻扬眉角,笑吟吟地说道:“倒是我应该谢谢裴小姐才是。若没有你,镇国公和苏大人与我估计还是势同水火、横眉冷对的模样,我想做的好些事情恐怕也不会有所眉目。” 裴南秧闻言,忍不住轻嗤一声,翻了个白眼说道:“这个世上哪还有你做不成的事。” 听到少女揶揄的话语,褚桓也不着恼,反而舒展了眼眉,得意地笑道:“那在下便多谢裴小姐夸赞了。” 说罢,他当先上了马车,回身将手向裴南秧伸了过去。见少女有些发愣,他眉峰微挑,唇角笑纹浅浅,颇为潇洒地朝身后偏了偏头。 裴南秧抬眼望去,只见马车前悬着的灯笼中,温暖昏黄的烛光正柔柔洒在褚桓清俊的脸孔之上。他轻笑翩然,眸似辰星,墨发飘扬,周身的清冷仿佛在一瞬间褪去,宛若冰雪消融、昙花初绽。 裴南秧看着褚桓难得一见的公子哥做派,有些好笑地勾起唇角,一把握住了褚桓指节分明的右手,轻轻一跃,纵身上了马车。 车马粼粼,寒风卷起。漫天的雪花洋洋洒洒落下,覆满了车顶,覆满了街道两旁的一柱一椽、一砖一瓦,也覆满了长夜之下,北周都城内的万家灯火与星河长明。 第一百二十九章 唇枪舌战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岁暮大雪天,压枝玉皑皑。 年关将至,郢都之内,家家户户的百姓都为即将到来的新年做起了准备。行在街衢之上,放眼望去,一排排屋舍的门前已经挂起了红彤彤的灯笼,贴上了崭新的桃符。还有些富贵人家的宅院更是装点的格外喜庆,除了挂满各型各款的五色彩灯外,就连院中枯黄的树木都用缤纷的绢纸装点一新。然而,就在这辞旧迎新之际,北周的朝局却呈现出了一派剑拔弩张之势。 这种出离紧张的氛围源自戎陵侯褚桓几日前在朝会上递交的一份奏书。奏书中先是详细分析了各国的形势,随后指出伏羌的新汗王贺连绪如今降服了浑庾、屈射等族,凭着军刀和铁血统一了草原各部,雄踞重峪关以西,对北周已经构成了极大的威胁。根据暗卫发回的密报,近日伏羌边境调兵频繁,不似往年抢掠边城的部署,倒像是有挥师东进的打算。因此,北周西境形势紧急,需要从京都抽调将领备战。而这将领的名单之上,只有两位是来自褚旻统领的南衙十六卫,其余的七八名人选都是来自宋抒怀辖管的北衙禁军。 此举一出,无疑是要将宋抒怀在北衙禁军中的心腹大量拔除,其中深意,几乎不言而喻。 宋抒怀自是不会同意,当堂便与褚桓争执起来。可褚桓偏偏寸步不让,侃侃分析了一番北衙与南衙的布防后,坚持要将北衙的将领抽调至边疆。帝都的戍卫兵力,本就十分敏感,牵一发而动全身,其中北衙六军分为左右羽林﹑左右龙武﹑左右神武,均是直接拱卫皇帝的禁卫,若是换由褚桓的亲信把持,那御座之上的帝王又该如何安枕? 面对褚桓看似昭然若揭的反叛之心,绝大多数的朝臣们都选择了屏气噤声,缄口不言。毕竟,良禽择木而栖,一面是手握大权的戎陵侯、一面是体弱多病的年幼帝王,这场角力的胜者似乎已是板上钉钉。不过,宗室老臣之中,亦有不少属于太后一派,自是不能任由褚桓为所欲为,纷纷跳将出来,跟着宋抒怀一起,指责褚桓狼子野心、妄图谋逆,跪求御座之上的小皇帝严惩佞臣,以正朝纲。 然而,秦皓却始终不置可否,一直重复着“从长计议”之类的话语,全无半分帝王威仪。太后一派的老臣们见状,更是哭天抢地,还有人高呼“先皇”,甚至扬言要一头撞死在大殿之上。褚桓懒得与他们辩驳,一脸神色寡淡,面无表情地立在原地。而褚旻却按捺不住,走出朝列,与他们争论起来。一些支持褚桓的朝臣立时跟上,与太后一派的臣子吵作一团。一时之间,鸡飞狗跳,难看万状,就连向来钟爱在朝会时闭门养神的肃王爷也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就在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苏翊突然持笏而出,直接喝问那些老臣可曾带兵,随后向卫尉何桢询问了褚桓的提议是否合理。在得到肯定的答案后,苏翊转过身,奏请秦皓采纳褚桓的谏言。然而,秦皓尚未开口,宋抒怀便说何桢系褚桓从暗卫中提拔的,说出的话不足以采信。苏翊闻言顿时沉下脸,不留情面地道:“按宋大人所说,你提拔的那些北衙将领岂不都是你的亲信?那你此时不愿放人去边境备战,是因为想要结党营私,把陛下的禁军变为你的私属吗?” 听到苏翊火药味十足的责难,宋抒怀怒不可遏,立刻反唇相讥,却被苏翊巧舌如簧地怼了回去。其他朝臣见了,也不由暗暗心惊,要知道——三公之中,司空大人和司徒大人从来都是一齐与大司马戎陵侯作对的,而此刻司空大人居然为了戎陵侯,与司徒大人掐得火热,可见这朝局之争的天平已经严重偏向了褚桓的一方。 经过两人的一番唇枪舌战,苏翊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强压了宋抒怀一头。旁边的一名宗室老臣着实看不下去,突然跳将出来,悲声高呼道:“司空大人如今竟这般自甘沉沦、助纣为虐,不就是欺圣上年幼,不把圣上放在眼里。若是如今先皇尚在人世,又岂会容得你们这些乱臣贼子如此放肆?!” 苏翊听罢面色一沉,刚要出言应答,就见朝列中一名两鬓斑白、眼窝深陷的老者踱步而出,朝着那名宗室老臣说道:“吕大人,先皇早已仙逝多年,可你如今却当着圣上的面,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及先皇理朝之时远胜今日。试问,究竟是谁不把圣上放在眼里?” 见他开口,那位吕大人显是一愣,想说的话瞬间卡在了喉咙里。苏翊双眼圆睁,亦是满面惊讶——廷尉林轩竟然会帮褚桓说话?他清楚地记得,当年林轩的小儿子林晟系为夔陵城守,宁国大军破城之后,夔陵百姓尽数被屠,林晟全家殉城而亡,成为了林轩心头不可磨灭之痛。后来褚桓靠着斡野之战的功劳一路扶摇而上,把持朝政,常被林轩所不齿,说他是站在万千人尸身上谋得的权位,因此对他蔑视至极。而林轩掌管司法廷狱多年,为官行事,刚正不阿,为北周清流之首,再加上林家满门英烈,因此在朝堂和民间的声望极高,如今他这一开口,太后一派竟无人再敢叫嚣。 满堂寂静之中,褚桓上前揖礼,容颜淡漠,声音轻若流水:“陛下,微臣今日所奏,只为北周朝局,绝无半分私心,还望陛下恩准。” “没有半分私心?”宋抒怀冷笑一声,不无嘲讽地说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侯爷如今权倾朝野,说什么便是什么了。”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苏翊像被什么戳中了一般,眸色冷厉,怒声渐起:“这句话,宋大人不妨先说与自己听听。” 第一百三十章 霜华尽染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宋抒怀闻言一怔,不知为何就想起了几日前在雍华宫外见到的那个少女,想起了那双极为相似的眼眸和那根如出一辙的发簪。其实,那日之后,他也曾派人去探查过少女的身份,可他埋在褚桓府中的眼线却说,侯爷新带回的姑娘出生在太初历六三二年,从时间上看应与那件往事并无关联。即便如此,他眼下听到苏翊的话,还是禁不住心中一慌,白着脸说不出话来。 苏翊看到宋抒怀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由拳头紧握,双眼仿佛能喷出火来。他刚要发难,就听得御座之上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陛下!”随侍在秦皓身侧的老太监顿时大惊失色地扑上前,刚来得及递上一块锦帕,秦皓就猛地咳出一口鲜血。 “还不快去传太医令过来!”在群臣一片慌乱之时,褚桓冷着脸,高声喝道。 内侍们一听,急忙连滚带爬地跑出殿外,匆匆奔向太医署的方向。 一声声难以抑制的呛咳回荡在金殿之上,群臣面面相觑,均是满脸的惊愕之色。虽然知道小皇帝体弱多病,却没想到竟已到了这般孱弱的程度。 见此情状,从来只参政不议政的肃王突然从王列中走出,径直来到褚桓面前,揖礼说道:“侯爷,陛下龙体欠安,急需静养救治,今日所议之事也不急在一时,不如改日再议可好?” 褚桓躬身回礼,低垂眼帘,神色淡淡道:“肃王爷所言甚是,不知陛下……” 秦皓听褚桓出言询问,又咳了几声,断断续续地说道:“那……便依……戎陵侯……的意思,改日再……议此事,今日……便先……退……退朝。” 说罢,他在太监们的搀扶下,勉强站立起身,缓步走出了庄严一片的崇政殿。 散朝之后,重臣们三三两两地走出殿门,心有余悸地议论着刚才朝议。褚旻则是一路疾行,凑到褚桓和苏翊的身侧,惊疑不定地问道:“二哥,你先前可知道陛下的病已经……” “前几日进宫的时候便知道了,”褚桓眸光一闪,截口说道:“太医说没什么大碍,等天气转暖的时候便会好转了。” 褚旻一向十分相信自家二哥,闻言不疑有他,转头看向苏翊,扬眉说道:“没想到苏大人口才竟这般好,能将那宋抒怀说得哑口无言,着实令褚旻佩服。” 突然被褚旻一顿夸奖,虽然算不上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但苏翊还是难免得意了一瞬,客客气气地道:“褚统领过奖了。” 褚旻这个人向来是嫉恶如仇的性子,如今看苏翊爽了,突然就来了劲,直说下午南衙休沐,要请苏翊和褚桓一齐下馆子喝酒。 苏翊被褚旻的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手足无措,下意识就要拒绝,却听褚桓眼梢轻挑,淡笑说道:“林大人下午约了我下棋,我就不和你们一起了。阿旻,掬月阁最近上了新的唱段,听说是场武戏,如音还亲自为这戏谱了一首入阵曲。你今日既然有空,不妨请苏大人前去一观。” “武戏?”褚旻眼睛一亮,拍拍苏翊的肩膀说道:“苏大人,走走走,我请你去掬月阁最好的雅间看戏,再点一壶梨花白如何?” 虽然并不想和褚旻一起,但如音的新曲着实令他心痒,犹豫片刻之后,他微微颔首道:“那便多谢褚统领,苏翊却之不恭了。” “好说好说。”褚旻大气地挥挥手,笑嘻嘻地说道。 苏翊朝褚旻客气地一笑,转身看向褚桓,有些好奇地问道:“侯爷刚刚说要下棋的可是廷尉林轩大人?” “正是。” “廷尉大人先前不是一直与侯爷不对付,为何如今……?” “此一时彼一时,”褚桓唇角微扬,笑得高深莫测:“或许,林大人是突然发现了我的卓尔不群与赤忱之心吧。” 苏翊闻言嘴角一抽,脑海中突然浮现了褚桓小时候胡闹恣意、放纵不羁的模样来。果然,不管平日里再怎么处变不惊、杀伐果决,终究还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他尬笑一声,也不再问,双眼瞟了一圈四周,压低声音道:“明日小秧啥时候过来?我爹昨日又在家念叨了,说他最近看了本兵书,急着要和小秧探讨,还说有人从宁国给他带了好多糕点,就等着小秧一起来吃。今儿早上他一直叮嘱我来问你,说是能不能让小秧多过来几趟。” “现在还不能,”褚桓眼波流转,悠悠说道:“在那位采取行动之前,每隔三日,未时三刻,决不能变。” 苏翊自是明白褚桓的用意,点点头,拱手说道:“既是如此,那下官便与褚统领先行一步了。” 褚桓唇边掠过笑纹,俯身回了一礼。 褚旻见两人终于寒暄完毕,急吼拉吼地上前说道:“苏大人,我们快些走吧。掬月阁午时过后便要开演,再晚怕是要赶不上开场了。” 说罢,他朝褚桓挥挥手,与苏翊一齐,疾步往宫门处走去。 褚桓站在崇政殿外的石阶之上,遥遥看向他们的背影,任凭飞雪浅浅落满了深红色的麒麟纹官服,宛若霜华尽染,折射出淡淡的清冷。 第一百三十一章 杀机暗伏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翌日午后,未时初至。 裴南秧乘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准时从戎陵侯府的后门出发,往镇国公府的方向驶去。 马车粼粼,和往常一样穿过人流熙攘的街衢,大约过了半柱香不到的功夫,稳稳地停了下来。 裴南秧刚刚睁开尚在闭目养神的双眼,就听得外间响起小厮熟悉的声音:“苏姑娘,我们到了。” 裴南秧眉头猛地蹙紧,右手一把抓紧了身侧的长剑,心中瞬间涌起了强烈的不安。今日路上的时间明显比之前几次要短,而且眼下车外静的可怕,除了风声,什么也听不见。这只能说明,此时此刻,她一定不在镇国公府。既是如此,想必眼前凶多吉少,与其在马车中坐以待毙,不如出去一搏。 她沉着脸,侧过身子,用手中的长剑挑开厚厚的车帘,见并无暗器射出,翻身一滚,迅速跃出了马车。 眼前所见,是一间废弃已久的空旷庭院。院门紧闭,驾车的小厮早已不知去向,偌大的院子中只剩下她和身后那辆孤零零的马车。 裴南秧目光阴冷,伸手将鞘中的长剑拔出,静静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杀机。 很快,寒光乍现,利刃遽起,伴着呼啸的风声,从背后急刺而来。 裴南秧迅速旋身,挥剑格挡,足间点地,急速往后退去。 待她站稳,庭院四面废弃的厢房中瞬间闪出了七八个蒙着脸孔的黑衣人,他们拿着长刀,目光狠厉,将裴南秧团团围住。 刀锋轻啸,破空劈来。裴南秧纵身跃起,躲过一片银白的刀芒,手腕一抖,向下斜刺一剑,借力跃出了黑衣人的包围圈。 不过两招,裴南秧已经看出了杀手们的路数,步履沉稳、刀法刚劲、招式流畅、配合无间,显是训练有素的军人。若想单凭自己的力量击败他们,怕是难上加难。因此,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拖延时间,等到褚桓和苏弘前来相救的时候。 想法既定,裴南秧举剑迎上,出招极快,嘶嘶破风,时而腾转挪移,时而点剑而起,时而骤如闪电,剑锋过处,激起地上的白雪,四散飞舞,竟蓦然生出了几分美感。 刀影如织,剑气如虹。黑衣人们与裴南秧厮斗了片刻后,发现少女的剑法虽然极快,角度也颇为刁钻,但剑上的劲力不足,很多都是虚招,显是在以巧取胜,拖延时间。他们默默交换了一个眼神,其中几人步履交错,挡住了少女四周的去路,剩下的人揉身而上,举刀朝着裴南秧的头顶和小腹砍去。 裴南秧见无处可避,双膝一弯,仰身前滑,躲开头顶的长刀。随后,她剑尖一挑,挡住刺向小腹的一剑,转身斜刺,将剑狠狠插入了前方杀手的胸口。那名杀手显是没想到裴南秧的变招,毫无招架地倒了下去。其余黑衣人又惊又怒,纷纷挥刀劈来。 裴南秧眼疾手快,在密不透风的刀网里闪身腾挪,找准每一个出剑的机会重伤敌人。然而,任凭她如何奋力拼杀,人数上的劣势还是让她渐渐落于下风。 刀剑交错,银光如练。杀手们在裴南秧一记强击之后,捡了一个她身后的破绽,几人欺身上前,利刃扬起,直直朝她的后背砍去。裴南秧闪躲不及,顿时旋身,用不拿武器的左肩生生挨了这一刀,随即忍住剧痛,剑锋斜扫,割断了一名黑衣人的咽喉。 鲜血喷洒一地,落在白雪之上,开出一朵朵刺目的红梅。裴南秧浅色的衣衫也被鲜血染透,她苍白着脸,咬牙坚持,用尽全身解数对付着杀手们的攻击。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她的身上又被刀锋划出了几个伤口,已是到了捉襟见肘、强弩之末的境地。黑衣人亦是伤亡惨重,只剩下了最后三人,但就目前的形势来看,想要结果裴南秧的性命,也不过就是十几招之内的事。 就在杀手们以为自己即将得手之时,宅院的大门突然发出一声剧烈的撞击声。裴南秧顿时眼睛一亮,不知从哪来的力气,剑势如虹,与他们再行缠斗在一起。 伴随着急促的撞击声,院门终于被猛地撞开。一大批人瞬间涌了进来,褚旻带着南衙的官兵径直冲着剩下的杀手冲去,不过一会的功夫就把他们制服在地。 而褚桓、苏弘和苏翊则是第一时间朝着裴南秧奔去。其中,褚桓当先一步,一把扶住裴南秧下落的身子,目光划过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和被鲜血染透的衣衫,面色森冷,一双俊眸微微眯起,犹如千尺之寒。 苏翊则是大惊之色,满面慌乱地急声问道:“小秧,你怎么样?我马上去找大夫……” 说罢,像个无头苍蝇一般就要往宅院外面跑去。 “司空大人,”褚桓扬声喊住了苏翊,声音冷冽地说道:“不必麻烦,有如音在这里,苏姑娘不会有事。” 裴南秧一愣,侧头往大门的方向看去,就见如音正与一名头发花白的老人站在一处。听见褚桓的话,她朝苏翊微微点头,随即走上前来,扶住裴南秧,向褚桓和苏弘恭声说道:“镇国公和侯爷尽管放心,苏姑娘的伤交给我处理,不会有事。” 褚桓闻言,默默收回了扶住裴南秧的双手。苏弘则是满眼心疼之色,怒不可遏地说道:“他们当年已经害了我女儿,如今又要取我孙女的性命,当真以为我镇国公府是这般任人宰割吗?我今日非要与他们论个是非曲直不可!” 听到苏弘的话,一直站在门口的老人惊讶非常,他忍不住走上前来,扬眉问道:“镇国公,这姑娘怎么会是你的孙女?还有你说他们害了你的女儿,又是什么意思?” “林大人,这其中的曲折,我一会去雍华宫的路上再说与你听,”褚桓眸光内敛,沉声说道:“阿旻,你让人将院中的这些尸体送往刑狱,确认身份。剩下的这三个人你路上派人看紧了,一同带去雍华宫,千万别让他们寻了机会自尽。” 褚旻低头应诺,即刻带着南衙的兵士行动起来。 褚桓回过头,眉头微皱,平淡无波地对如音吩咐道:“你和苏姑娘坐一辆马车,路上把她的伤都包扎好,别让日后留了疤。” 如音眉目低垂,顺从地答道:“是,侯爷。” 第一百三十二章 必先予之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血腥扑鼻,药香袅袅。 如音将药膏小心翼翼地抹在裴南秧皮肉翻起的伤口之上,随后拿起干净的纱布,细细替她包扎起来。整个治伤的过程中,裴南秧未吭一声,甚至还在她收拾停当后,轻描淡写、笑意淡淡地朝她说了句“多谢”。 虽然知道裴南秧与宁国寻常的闺阁小姐大不相同,但今日这般的伤口怕是连男子都无法忍受,而她却一脸镇定自若,谈笑晏晏的模样,着实令自己大为意外。 “裴姑娘,你身上别的伤口只要按时换药就不会留疤,但你左臂上的这道伤砍得极深,怕是要修养一段时日,”如音叮嘱了几句,迟疑片刻后还是忍不住问道:“刚刚我给你上药的时候,可曾觉得疼痛?” 裴南秧不禁扑哧一笑,理所当然地说道:“怎么会不疼?要不是你包扎手法精巧,我估计已经昏死在这了。” 如音觉得自己的问题确实颇为愚蠢,有些尴尬地勾了勾唇角,匆忙解释道:“你这伤口虽不致命,但已隐隐见骨,换作男子怕是都无法忍受,可我看你却似没事一般……” 闻言,裴南秧眉间划过一丝极淡的晦涩,缓缓说道:“因为小的时候,父亲总对大哥说,裴家的孩子可以战死,可以倒下,但不能喊痛,更不能认输。估计是不想让他们失望的缘故,之后我偷偷去打仗受了伤,总是咬牙忍住,久而久之便成了习惯。” 听了裴南秧的话,如音忽然觉得,直到此时此刻,自己才真正看懂了眼前的女子。她的一言一行,没有高门千金的骄矜任性,没有秦若菡那般的尚武自傲,而是真正的将门风骨——清江映柳、宁折不弯。若是这样的人站在褚桓的身边,自己又可以拿什么去和她相比? “对了,你今日怎么会和褚桓他们一起出现在这里?”正当如音胡思乱想之际,裴南秧突然语调平平地出言问道。 如音回过神,犹疑了一瞬,还是如实说道:“因为,是我发现他们将你带到这间宅院的。” 见裴南秧扬眉看着自己,她略作沉吟,缓缓说道:“十多天前,侯爷让我每隔三日,未时初始,多派些人手盯着你乘坐的马车,若有异常便立刻向他、镇国公府和南衙卫府报信。今日未时两刻,我派出的线人回报说,在南台街的路口,突然出现了三辆外观一模一样的马车,分别往三个方向驶去。他觉得事情不妙,先行回来报信,让其他人继续分头追踪。我一听他的话,立刻派人去了镇国公府和南衙卫府找人帮忙,自己则去往廷尉府向侯爷禀报。” “廷尉府?” “是,侯爷当时正在和廷尉大人下棋,听了我的话,他立刻放下棋子,走到院中默默踱步。当你所在的府院上空出现了我们的信号后,他便邀了廷尉大人一起,快马加鞭地赶了过来。” 裴南秧眉峰微蹙,抬眸问道:“廷尉在你们北周算什么样的官职?” “修律例、定法制、掌刑狱,大致便是宁国的大理寺卿与刑部尚书合在一起的作用,”如音以为裴南秧仅是好奇,不由多说了几句:“刚刚站在我身侧的那位老者便是我们的廷尉大人林轩。他为官多年,是朝堂中的清流之首,深受百姓崇敬。之前他一直不屑与侯爷来往,也不知道最近为何一改从前,每日下午都会找侯爷过府下棋谈心。” 裴南秧闻言垂下眼眸,静静思索了片刻,勾唇说道:“你们侯爷果然是算无遗策啊。每隔三日、未时初始,是为了让想杀我的人有规律可循,在他需要的时辰对我动手。而这个时辰,就是他与这位廷尉大人在一起的光景。陈年旧事、宫廷丑闻,若无朝中清流在场定罪,太后必会反咬一口,说褚桓是以逼宫相要挟,让她认下莫须有的罪名。这样看来,你们侯爷的这一场博弈,又要大获全胜了,当真是可喜可贺。” 听到裴南秧言语之间淡淡的嘲讽之意,如音愣了一下,急忙解释道:“侯爷虽有自己的打算,但他之前一再叮嘱我要保护好你的安全,决不能让你有事。今日是我失职,才害裴小姐受了这么重的伤,与侯爷没有半点干系。” “无妨,我并没有怨他利用我的意思,”裴南秧面色平静,眼中一片清透明锐:“欲先取之、必先予之,只不过我正好是他予之的东西罢了。” 如音下意识地想要为褚桓辩驳,可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就在这时,马车“吁”地一声停下,驾车的小厮回身掀开车帘,恭声说道:“如音姑娘,我们到宫城了。” 如音“嗯”了一声,扶裴南秧出了车厢,就见褚桓一行人早已站在了车辕旁。看到他们出来,苏翊急忙伸手去接,却见褚桓已经上前一步,右手抓住了裴南秧的手腕,左手轻轻揽住了她的腰,将她半抱在怀中,下了马车。 苏翊平时在戎陵侯府中看多了褚桓表演的深情戏码,此时也是见怪不怪,非常自然地收回手,上前问了裴南秧几句伤口的事。尚在车辕之上的如音看见这一幕,不由面色一白,满眼的落寞之色再难掩住。 “如音,你先回掬月阁去,今日辛苦你了。”褚桓将裴南秧放在地上站稳,回头看向如音,声音清淡缓和。 “侯爷客气,这都是如音的分内之事。”如音慌忙掩住自己的失望之色,毕恭毕敬地低头回道。 褚桓锐利的目光划过她明艳的脸颊,终是什么也没有说,转过身,对众人说道:“我们走吧。” 寒风冽冽,卷起行人的衣角。如音站在马车之上,远远望着人群中挺拔的背影,直至彻底消失不见。末了,她微微苦笑,转头对赶车的小厮说道:“我们回掬月阁。” 小厮点头应诺,策马扬鞭,顺着街衢往前驶去。所过之处,霜雪溅起,徒留一地冷寂。 第一百三十三章 昨日是非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宫城巍峨,霜花红墙。 褚桓一行人与南衙的一众府兵刚走到宫门之处,卫尉何桢便当先迎了上来,朝着众人抱拳下拜,无比谦恭地说道:“见过侯爷、镇国公、司空大人、廷尉大人、褚统领。” 随后,他直起身,朝褚旻说道:“南衙十六卫未经召见,不得入宫,还请褚统领依例行事。” 褚桓顿时眉头一皱,嚷嚷道:“我们十六卫押送逆犯入宫,要是半路犯人死了,何人负责?” 何桢眼波静冷,徐徐说道:“宫城之内,自有禁军押送逆犯,绝无闪失,褚统领尽管放心。” “阿旻,就依何大人所言,把那三名逆犯交由禁军。”褚桓语调清冷,沉声说道。 褚旻满心不愿,但还是乖乖听从了褚桓的指示,让十六卫的官兵将三名杀手交给了禁军。 褚桓定定看了押着杀手的禁军一会,目光中掠过一道高深莫辨的光芒,淡舒眉梢,对何桢说道:“何大人这是刚换过防?” “未时一到,下官便按例将宫中各处值守换了一批。”何桢面无表情,波澜不惊地说道。 褚桓目光落在他的脸上,极淡一笑:“我们正要去雍华宫面见太后,你既然押送犯人,不如随我一同前去吧。” 何桢闻言,垂眸应道:“谨遵侯爷吩咐。” 此时的雍华宫内,秦皓正靠在暖榻上,与宋太后说着最近几日学到的课业。然而,宋太后却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频频看向殿外的天色。 过了片刻,秦皓察觉到了宋太后的反常,不由直起身子,颇为不解地问道:“母后,您为何一直朝殿外看?难道还召了别人前来?” 宋茗汐听到儿子的问话,漆黑的瞳孔猛地一收,沉声说道:“皓儿,母后今日还有些事要处理,你先回崇政殿去,课业的事我们晚些再说。” 秦皓没有动,他的目光扫过宋茗汐不安的面色和微微颤抖的双手,心中突然掠过一阵极度的惶恐。他略一迟疑,小心翼翼地问道:“母后,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你……莫非是对褚桓哥哥……”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宋茗汐突然拔高声音,怒声喝道:“你拿褚桓当哥哥,他可没拿你当弟弟!你要再是这副没出息的模样,他迟早会把你从这御座上拉下来,到时候,我们母子俩,谁也活不了!你立刻给我回你的崇政殿去,别在这里碍眼,听到没有!” “我不走,”秦皓看着母亲发怒的模样,急红了眼眶,不依不饶地问道:“母后,你究竟做了什么?” 宋茗汐脸色阴沉,正待勃然大怒,就听得殿外传来宫女略带慌乱的禀报之声:“太后娘娘,戎陵侯、镇国公、司空大人、廷尉大人、卫尉大人、褚统领求见。” 闻言,宋茗汐的怒火像在一瞬间被浇灭。她面色犹如死灰,两眼茫然地看向前方,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秦皓见宋太后如此,心中的恐惧又重了几分,刚想再问,就听得宫殿的大门被“吱呀”一声推开,镇国公当先跨进了殿内,后面跟着褚桓、褚旻、苏翊、林轩和裴南秧,而何桢则带着两列禁军,押着三名满身血污的黑衣人,走在人群的后面。 “镇国公、戎陵侯,你们有何要事……”秦皓强压下心头的慌乱,上前一步,颤声说道。 他的话音未落,宋太后猛地从案几旁站起,玉手遥遥指向众人,高声斥道:“哀家尚未容禀,你们就敢私自闯进雍华宫,究竟是谁借你们的胆子?!” 苏弘袍袖一拂,冷笑说道:“宋茗汐,我也想问问你,当年是谁借你的胆子去谋害当朝的太子妃?!” 此言一出,秦皓指尖一片冰凉,他转过头去,不可思议地问道:“母后,镇国公说的……是什么意思?” 宋太后没有搭理秦皓的话,她眸带寒霜,阴沉着脸说道:“镇国公此话何意?哀家着实听不明白。” “听不明白?!”苏翊闻言,双眸气得通红:“你和宋抒怀联起手来害我阿姐,如今倒是不敢认了?!” “简直笑话,”宋太后冷嗤一声,满脸嘲讽地说道:“当年你姐姐不愿嫁与先皇,在京郊跳崖自尽,整个北周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如今二十年过去,苏大人竟然把这件旧事算到哀家头上,跑来这里兴师问罪,摆明了就是受奸人挑拨,来寻我母子的麻烦!” “胡说八道!”苏翊怒不可遏,一个箭步便要上前:“我阿姐与先帝情深意笃,怎么可能跳崖自尽?!” “苏大人!”褚桓一把拉住苏翊,轻轻摇了摇头,随后他从人群中走出,不慌不忙地说道:“二十年前的旧事我们暂且不谈,但微臣尚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太后。” 褚桓唇角轻勾,定定看向宋茗汐的眼睛,指了指裴南秧道:“我的护卫究竟有何德何能,值得太后动用北衙禁军前去暗杀?” “什么北衙禁军?”宋太后一脸不屑,嘴角低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褚桓,你若是想要逼宫,直接冲我来便是,又何必找这些拙劣的借口。” 褚桓闻言也不着恼,反而启唇轻笑,向何桢招了招手。何桢立刻会意,让禁军将三名杀手押到人前,重重冲他们的膝弯一踢,逼着他们跪倒在地。 第一百三十四章 算无遗策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褚桓缓步走到他们身侧,从怀中掏出一个极小的瓷瓶,拔开瓶盖,放到了三人身侧。顿时,一股奇异浓烈的香味顿时扑鼻而来,熏得众人几欲作呕。 褚桓微微一笑,盖上了瓶盖,将瓷瓶放入怀中,不经意地问道:“何大人系暗卫出身,对这个应该不陌生吧。” 何桢点点头,面无表情地说道:“迦南香遇到月霖香便会产生这样的气味,用于暗卫确认追踪对象之用。” “没错,”褚桓眉梢微扬,淡淡说道:“不久前,阿旻带人打伤了北衙左右龙武营和左右神武营的兵将,我为了赔礼道歉,特意给四营的每位兵士送了好几套过冬的军服。而每件军服的里衣之上,我都让人涂满了厚厚的月霖香。月霖香味道极淡,若不加以焚烧,根本无法闻出,可是一旦遇上迦南香,便会发出极其刺鼻的味道。据微臣所知,最近几日的未时过后,宫中值守的全是左右羽林的官兵,所以身上带有月霖香的只有这三位刺客。而他们,必是北衙禁军无疑。” 听到自家二哥的话,褚旻再一次为之叹服。那时候,他打人一时爽,后来被自家二哥提溜着去赔礼道歉时还暗暗在心中腹诽过,却没成想,褚桓的谋划竟是长远至斯,他除了望洋兴叹外,便只能五体投地了。 见着实在无法抵赖,一名杀手抬起头,怒视着褚桓说道:“是,我们就是北衙的禁军。我们几个兄弟不过是看不惯戎陵侯玩弄权术、一手遮天,还妄图控制禁军,扶植自己的心腹,才决心要杀了戎陵侯,为我北周除害!” “既然是要杀我,那为何你们最终暗杀的确是我的护卫?” “我们如何知道你狡猾至斯,竟让护卫代你坐在马车之中,”那名杀手恨恨说道:“害得我们白白牺牲了几位兄弟的性命。” “你们几位当真是忠心耿耿啊,”褚桓眸光沉静,悠然说道:“我的马车向来奢靡张扬,你们既然要杀我,却跟着一辆从我侯府后门驶出的破旧马车,是什么道理?不仅如此,你们四营的官兵这十几天来在宫中值守的时辰都是到午时过尽方才结束,你们又是如何知道我府上的马车会在未时之初从后门出府?甚至还能清楚地知道马车去往的方向,并在途中埋伏妥当?你若说没人指使,在场的诸位大人怕是无一能够信服吧。” 领头的杀手被褚桓问得哑口无言,但他还是咬紧牙关,抵死说道:“这一切都是我们自己谋划的,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褚桓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目光一片幽深,看向不远处面色铁青的宋太后,沉声说道:“太后娘娘,您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我有什么好说的?”宋茗汐面色僵硬,丹蔻般的红唇微微抿起:“戎陵侯的意思是说,这件事也是我指使的?” 褚桓不置可否地扬了扬眉,拖长声音道:“能指挥北衙禁军的,若着实不是太后娘娘,那便是宋抒怀大人了?” “褚桓,你莫要血口喷人!”宋太后厉声喝道,刚想再说些什么,却突然像被人捏住喉咙一般,瞪大眼睛看向殿门的方向。 众人纷纷回头看去,就见宋抒怀正穿着软甲、提着剑,一脸震惊地站在殿门之外。 褚桓见到他,不由眉眼一落,淡笑说道:“宋大人,我们已恭候你多时了。” 宋抒怀满面不解,目光缓缓划过众人的脸孔,最终在看见裴南秧的那一刹那,瞳孔骤然一缩,匆忙移开视线,走入了大殿。 当他走到人群之前,看到跪在地上的三名杀手后,倏地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问道:“你们怎么会在这?” “看来宋大人是不知此事了,”褚桓眼梢一挑,轻轻将裴南秧拉至身侧,出其不意地说道:“你们北衙禁军今日埋伏在一间宅院之中,试图刺杀我的护卫,也就是镇国公的外孙女,究竟是何原因?” “你说什么?!”宋抒怀蓦地惊住,死死盯着褚桓,脱口问道:“怎么可能?!她不是太初历六三二年出生的吗?” 此言一出,裴南秧的嘴角不禁泛起一个极为凄凉的苦笑。果然,褚桓那日猜得半分不错,她的生父根本不是养了她十九年的裴冀,而是眼前这个崩溃无措的宋抒怀。她的心头顿时涌上了一阵延绵已久的哀伤,眼睛缓缓盍上复又睁开,强行将差点夺眶而出的泪水压了回去。 “看来宋大人已经派人查过我护卫的身份了,”褚桓微微眯起眼睛,似笑非笑地说道:“我一早就猜到宋大人在我府上留有眼线,为了让你放松戒备,我故意告诉府中众人,她是出生在太初历的六三二年。但事实上,她出生在太初历六三一年的二月初八,而她的母亲便是镇国公之女、我北周的前太子妃——苏婉。” 听完褚桓的话,宋抒怀如遭雷击,砰地一声跌坐在地,浑身颤抖地自言自语道:“六三一年的二月初八……怎么会……怎么会……,那她岂不是……岂不是……” “岂不是什么?”褚桓笑得一片冰冷,语意无情地说道:“宋大人是想说,苏姑娘岂不是你的女儿吗?” 第一百三十五章 朱雀凤令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一语落下,满堂寂静。褚旻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张得老大,半天也合不拢。他转头看向苏翊和苏弘,见他们均沉着脸、怒视着坐在地上的宋抒怀,显是早已知道了这个秘密。此时此刻,他才恍然大悟——难怪苏翊会在朝堂之上帮他二哥说话、还一直来府中做客,原来竟是如此!亏他还以为苏翊是脑子不好使,看上了这个妖女,眼巴巴地跑来撬墙角。结果到头来,脑子不好使的从头到尾只有他一个人。 正在他无比郁闷地时候,宋太后突然厉声高喝,目眦尽裂地说道:“宋抒怀,他们不过是找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在诓骗你!还有,哀家让你出城去接人,可你为何违抗命令,跑来此间来胡言乱语?!” “太后娘娘,你就别怪宋大人了,”褚桓的俊颜之上一片沉静,轻描淡写地说道:“是我让刘公公在城门口截下了宋大人,说雍华宫里出了事,您急召他入宫的。” “戎陵侯好大的本事啊,连我雍华宫里的人都能收为己用,”宋太后怒极反笑,目光如刀地看向垂首立在门口的小太监,恨不能立时将他凌迟处死。随后,她面容扭曲地看向褚桓,双手紧紧捏着身上的华服,满眼煞气地说道:“何卫尉,褚桓假传太后懿旨,罪涉欺君;如今又挑拨是非,妄图逼宫谋逆,桩桩件件,罄竹难书,罪大恶极。哀家奉先帝之命执掌凤令,有调动禁军之权,哀家现在便命你,立刻将褚桓这叛贼拿下!” 然而,何桢听完宋太后所言,却是纹丝不动、甚至连脸上的表情都没有变过半分。 “你?!”宋太后被气得直直后退两步,抬起手,颤抖地指向何桢:“你们禁军这是要反吗?!” “太后说得不错,按我北周律例,皇后凭借凤令可以调动禁军,”褚桓摇头轻笑,有些悲悯地看向她:“可是太后,先皇真的有把凤令交给过你吗?” 在宋茗汐惊怒交加的眼神下,褚桓缓缓从怀中掏出了一块泛着红色光泽的沂山血玉,好整以暇地说道:“不知道太后娘娘可认得这块朱雀血玉?” 看到这块玉石,宋茗汐脸上的血色在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高傲艳丽的面庞第一次露出了惊慌恐惧的神情。 褚桓玩味地挑起长眉,唇角漾起一抹极淡的笑容:“这枚凤令是苏姑娘母亲留给她的。十几天前,我向苏姑娘借了过来,拿着它找到了何大人,从而调整了宫中禁军值守的布防。至于它的真伪,还请林大人帮忙看看,免得太后娘娘又说我假造凤令,妄图谋反篡位了。” 林轩听到褚桓叫他,缓步上前,双手接过凤令,翻来覆去地看了许久,末了轻叹口气,沉声说道:“这枚玉石确是凤令无疑。” 一锤定音,再无辩驳的余地。宋太后听罢,像是失去了所有的生气,颓然地后退了几步。 可褚桓却没想给她半分喘息的余地,他目光锐利,面不改色地杜撰道:“苏姑娘的母亲既是我北周的前太子妃,持有凤令倒也不足为奇。可苏姑娘却告诉我,她的母亲是因为受到奸人陷害,不得以委身于人。后来在成婚之前,她母亲发现自己怀有身孕,自觉对不起未婚夫婿,才想要跳崖自尽,没成想却为人所救,最终生下了她。 “我得知此事后,立刻命暗卫查了一下当年的卷宗,发现苏婉曾在出事的一个多月前去过郎中令的府上,为太后您庆贺生日,而那天宋大人恰巧也在。于是,我又派人继续往下查,发现竟是……” “不要再说了!”宋抒怀突然低喝出身,跪伏在地,涕泪纵横地说道:“都是我的错!是我……是我害了她……是我……对不起她……” 听到他的话,褚桓微微松了口气,不易察觉得勾起了唇角。其实,他真真假假玩弄了那么多心机手段,就是为了让宋抒怀和宋太后主动认下当年的事。如若不然,他手中全无实据,根本无法将他们定罪。不过,眼下既然宋抒怀开了口,一切便迎刃而解了。 褚桓冷笑一声,定定看向宋茗汐,用胜券在握地语气说道:“太后娘娘,宋大人的这件事,您在其中可是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怎么,事到如今,您倒是敢做不敢认了吗?” 宋茗汐面色一片铁青,她双眼通红,冲着众人歇斯底里地吼道:“是我下的药又怎样?!我和苏婉从小相识,凭什么她永远是人群中最耀眼的那一个?!而我,爱了先帝那么多年,只要是他想要的东西,我和宋家都会想方设法帮他完成,可凭什么他的眼中只有苏婉?!当年,我已经放下了全部的尊严去求他,甘愿做他的侧妃,可他却说苏婉的眼里容不下沙子,一口拒绝了我。我也是到那时候才知道,原来我做得一切,在先帝眼中不过是个跳梁小丑,就连苏婉面前的一颗沙砾也比不上。所以,我倒要看看,当他知道自己最心爱的女人背叛了他,会是个什么模样。” 宋茗汐鬓钗散乱,眼中淬满了怨毒之色:“于是,我在生日宴那天约了苏婉,给她下了烈性的媚药,然后引了宋抒怀前去。我早就知道,宋抒怀喜欢苏婉多时,定然无法拒绝。果不其然,事情进行地异常顺利,尤其在苏婉跳崖后,先帝那副成日痛心疾首的模样,真是让我异常舒心。因为,我也要让他尝尝这求而不得的滋味。” “你这般阴险毒辣,根本配不上这皇后之位!”若不是被苏弘拦住,苏翊怕是已经冲了上去,他双眼圆睁,怒声喝道:“你父亲当年系边官入京,在郢都毫无根基。若不是我阿姐念着你们在边境之时的旧日情谊,带着你四处结交,你在京中何来人脉?又何以迅速站稳脚跟?而你,就是这般报答她的吗?!” “什么四处结交?”宋太后咬牙冷笑,不无嘲讽地说道:“不过就是让我站在她苏婉身边,做她万丈光芒之下一个微不足道的陪衬罢了。” “宋茗汐,这些年你明里暗里做了多少腌臢事,我都未曾插手半分,”苏弘的脸上一片森然迫人,强忍着心头喷涌的怒意说道:“前几年你为了夺取北衙兵权,在背后使尽了手段。虽然我一早就知道了你全部的动作,但终是看在圣上年幼、你护子心切的份上,未与你计较,将兵权拱手让出。可我万万没想到,我家婉儿待你情若姐妹,你竟可为了一个太子妃之位,陷她于万劫不复之地。而如今,为了遮掩当年的罪行,你在未查清我孙女身份的情况下,便要调动禁军,痛下杀手、草菅人命。你的眼中还有天理国法吗?!” “既然镇国公说到国法,”褚桓双眸微挑,神色疏淡地朝着林轩问道:“我倒是想请教一下林大人,您掌管刑狱多年,不知按我北周律法,谋害太子妃、欺君罔上、私自调动禁军,该当何罪?” 林轩的脸上一片冰冷,他默默瞥了宋太后一眼,沉声说道:“其罪……当诛。” 第一百三十六章 朝生暮死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林轩话音落下,整个雍华宫中顿时一片死寂。宋太后浑身抑制不住的颤抖,双足一软,重重跌坐在地。一旁沉默许久的小皇帝秦皓顿时六神无主地跑上前来,一把抓住褚桓与苏弘的袍袖,大滴大滴的眼泪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滚滚滑落:“母后和宋大人当年一时糊涂,才犯下此等大错,还请侯爷和镇国公看在朕的面子上,饶过母后和宋大人的性命。朕求求你们……” “陛下,”苏弘眸中寒霜凛凛,截口说道:“不是所有的过错都能够被原谅,他们中间必须有人为当年的事情付出代价。” “这个代价朕来付,”秦皓涕泪满面,喑哑哽咽地说道:“你们想要什么朕都可以给,只求你们饶过母后的性命……” “秦皓!”宋茗汐双眼血红,嘶声叫道:“这些事与你没有半点关系,他们要杀要剐,母后受着便是,你身为天子,怎能向他们讨告求饶?!” 可秦皓仿佛没听到她的话一般,兀自朝着众人苦苦哀求。片刻之后,他见众人并无松口的模样,心下一横,膝盖一弯,便要跪将下来。 褚桓见状,眼疾手快地扶住秦皓的身子,沉着脸喝道:“秦皓,你这是要干什么?!” 秦皓抬起头,看向褚桓薄怒的脸庞,“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小脸皱成一团,哀声说道:“褚桓哥哥,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母后……” 褚桓漆黑的眸中幽幽沉沉,片刻之后,他轻叹一声,用极低的声音说道:“秦皓,哭泣是孩子才用的武器,身为帝王,若要与人博弈,当有自己的心力和手段。” 说罢,褚桓扶正了小皇帝的身子,转身朝着苏弘揖礼说道:“镇国公,褚桓以为,宋太后虽然罪恶昭彰,但念在她养育陛下多年的份上,可免死罪,但需永远禁足于雍华宫,不经允许,不得有人探望;至于宋抒怀大人,固然可怨可恨,但他多年来有功于江山社稷,又非当年之事的主谋,不如让他将北衙兵权交由卫尉何桢管理,回府禁足三个月后,重任司徒一职,负责北周的土地与赋税事务。不知镇国公意下如何?” 苏弘闻言,眼中划过一道疑惑之色,褚桓竟然就这般放过了彻底扳倒宋太后和宋抒怀的机会?他定定看向身侧的年轻人,见他依旧是一脸云淡风清,平静如玉的模样,不由沉吟须臾,冷声说道:“那便依侯爷所言。只不过老臣还要向陛下讨个恩旨,将我孙女纳入苏氏的族谱。” 听到苏弘的话,秦皓急忙一口答应,随后连声向褚桓和苏弘道谢。褚桓垂下眼帘,目光静静落在少年帝王的身上,浮浮沉沉,最终化为了往日的一汪深潭,漠然无波、晦暗莫测。 “陛下,”褚桓眉峰淡掠,打断了秦皓喋喋不休的道歉与感谢之词,拱手说道:“您身子不好,还需要多多静养。今日既然此间事了,微臣就先行告退,不打扰陛下清休了。” 秦皓闻言,急忙用龙袍的衣袖抹了抹脸上的眼泪,鼻音极重地准了褚桓的奏请。众人见状,纷纷曲身揖礼,在得到秦皓的允准后,一齐往雍华宫外退去。 然而,就在裴南秧随着众人往殿外走去的时候,宋抒怀一把拽住了她的裙角,布满泪渍的面庞上混合着希冀与哀求的神色,艰难又卑微地问道:“你的母亲……如今身在何处……可还安好……” 裴南秧垂下眼睫,看向这位相逢不识的父亲,面色清冷冰凉,声音清晰而决绝地说道:“我的母亲,早在七年前便落水而亡了。” 宋抒怀眼中的光亮在一瞬间被熄灭殆尽,他的心似乎被利刃一道道地凌迟着,痛得连口中都涌上了挥之不去的血腥味。他缓缓松开了裴南秧的衣角,无力地跪伏在地,将身子蜷成一团,卑微的、绝望的如同一粒沙尘。 裴南秧的眼底划过一丝极淡的怜悯,但她终究是沉了面色,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雍华宫的大门。 人生如蜉蝣,繁华似春梦。世间多少的爱恨纠葛与聚散离合,不过是一场早已注定的陌路咫尺、前缘散尽。大梦浮生,寒凉如斯,当岁月的尘土风烟随着袅袅笙歌翻飞落定,其中氤氲不去的,是我们朝生暮死的爱情。 第一百三十七章 咫尺之遥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乾坤空落落,岁月去堂堂。 第二日清晨,多时未曾上朝的镇国公苏弘穿着一身绯色的狮纹官服,和苏翊一起站到了百官的最前列。群臣见到苏弘,俱是一惊,顿时窃窃私语地议论起来。有些消息灵通的朝臣隐隐约约听说昨日宫中发生了大事,刚寻思着要给镇国公见个礼,顺便打探些许端倪,就见褚桓缓步走进了大殿,径直来到苏弘和苏翊的身侧,低声与他们交谈起来。 见到褚桓和镇国公一派熟稔的样子,再加上向来勤勉的宋抒怀迟迟未出现在殿上,太后一脉的朝臣们瞬间涌上了一阵不详的预感,纷纷惴惴不安地交换着惊慌的眼神。 然而,当秦皓登临帝座,命殿前内侍展开一卷黄绫圣旨之时,他们的惶然终于变成了现实。 这份御旨并不长,大致可分为三点,其一言,太后因德行有失,永世禁足于雍华宫,未经允许,不得有人前去探望;其二说,北衙禁军交由卫尉何桢统辖,各营将领调至边疆,重新进行拣择,而宋抒怀则需回府思过三月后,再行上朝参政;其三通告满朝,民女苏氏南秧系镇国公血脉,为彰显圣上对镇国公府的倚重和恩宠,特许将其纳入苏氏族谱,并敕封为锦安郡主。 寥寥数语,含糊其辞,却如一道惊雷,撼动了整个北周朝局。 太后被禁足、宋抒怀被削去兵权、北衙禁军将领换血,对小皇帝来说就意味着失去了手中所有可与褚桓抗争的砝码。从此以后,戎陵侯离那个至尊之位,恐怕都不足半步之遥的距离。 圣旨颁布之始,朝堂之上一派哗然,众臣面面相觑,惊异万分地消化着眼前的情况。有些个老臣满脸愤慨,觉着必是戎陵侯以军权相逼,才让圣上对自己的亲人下此狠手,正准备志气昂昂地以死明志、匡扶北周正统,却在听到最后的敕封之时偃旗息鼓,了悟般的凉了脊背。 镇国公苏弘,膝下三子一女,长子苏严尚未婚配就战死沙场;三子苏泽成亲不过两日,便捐躯九泾原;至于四子苏翊大人,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屡屡拒绝赐婚说媒,二十九岁了还是孤身一人。那么,镇国公的这个血脉,只可能是那位前太子妃苏婉的孩子。可太子妃不是在成亲前就跳崖自尽,又为何会有孩子留在世上?退一万步说,太子妃当年要是怀着先帝的骨肉跳崖,后为人所救,今日大可直接将这孩子封为公主,又为何只封了个郡主?因此,这孩子定然不是先帝的骨血,那么圣旨中提到太后和宋抒怀所犯罪责若是与这孩子有关,似乎只剩下一种可能…… 难怪,敕令中语焉不详,不过是为了维护皇家脸面罢了。 想清了其中关节,殿上的臣子们均是愕然失色,垂头看着地面,半句话也不敢多说。 而太后一派的朝臣们更是惊出了一身冷汗,纷纷白了脸色,无人出声质疑圣令、亦无人开口求情,只暗暗祈求着这笔旧账的余波千万不要牵扯到自己头上。 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苏弘第一个叩跪谢恩,高呼“圣上英明”,苏翊和褚旻紧随其后,拂袍下拜。殿中褚桓一派的大臣们心头早已雀跃万分,只觉得自己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个个难掩眉间喜色,急急俯身跪倒,高呼万岁圣明。太后一派的臣子们虽知局势难逆,但仍心有不甘,希望朝中的清流老臣会挺身而出,维护皇室正统。然而,片刻之后,廷尉林轩竟然二话不说,带头接旨谢恩,剩下的朝臣们至此也不再观望,纷纷折腰叩拜。 褚桓一派寡淡地立在朝列的最前方,见此情状,他正襟跪倒,脸上波澜不兴,没有半分大权在握的喜悦。 然而,崇政殿内、御阶之下,俯跪一地的朝臣们却绝没有如他般平静的心绪。他们微微抬眼,偷偷看向人群前方最为耀眼的那身麒麟纹官服,心中不免感慨万千。七年了,这个少年终究还是一步步走到了离御座咫尺之遥的地方。太后宗族失势、君王兵权旁落,从此之后,再无一人可以阻挡他手掌生死、坐拥山河,笑谈宏图霸业,静观风起沉浮。 修改说明~~ /292651重生之千面侯爷难招架最新章节! 在写这本小说的初始,我就想构造出一段太初历六五零年至六七零年间的史诗。在这里,应该有金戈铁马、以身许国的男儿之志;有狼烟万里、渡尽苍生的将相风流;有轻舟过尽、青梅煮酒的笑靥如花;也有宿命更迭,如若参商的爱恨情仇。 所以我将大量的背景和伏笔填充进了前两卷的内容,试图构造出一个更为宏大的家国观和宿命感,但却忘了真情实感才是一个故事真正的动人之处。 因此,我会对之前的章节做一次较大的修改,重塑女主和男二的感情线,并将宁周两国的往事与恹恹风月做一个更为详细的交代,让那些埋在烽烟之下的故国旧历重现于笔末纸间。 所以,小说会停更一段时间,希望下次再见的时候,你们能看到更有血肉的角色和充满温情的面孔。 农历新年,我们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