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种田湔山下》 序章 我们都是皇帝的子孙 /292646而今种田湔山下最新章节! “……黄帝娶西陵氏之子,为之嫘祖氏,产青阳及昌意。青阳降居泜水,昌意降居若水。昌意娶于蜀山氏,蜀山氏之子谓之昌蒲氏,产颛顼……” 秦二世皇帝三十五年春天,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故事遍洒蜀地。 一时间,莫说杜宇和开明,便是连早先蜀之蚕丛柏濩鱼凫这三代王都成了黄帝的后代。 蜀郡境内的秦人自不必说,都是当这作故事来听的。大不了在听完后方回过神来:原来这蜀人先祖也是黄帝后代,这么说来,咱们也可算是有相同的祖先了。 可话虽如此,难道下次见了便不暗呼其为真人了? 于是想罢,该干嘛还是干嘛。 无他,这膏腴之地的蜀人要么与外迁来的秦人通婚,教后代俱充作了夏子成为秦国的编户齐民。要么早已迁入山林河谷,整个儿作避世状——这是让人想要与之唠嗑几句都是找不着对象呢。 只好转眼便丢开了去。 秦人如此,生于山川河谷的不成支系的蜀人则更是满脸恍然大悟状。 这些蜀人族中没有大巫,莫说蜀人的历史,便就是自己的来历都弄不甚清楚,早前头几千年上被人莫名其妙地给添了个祖宗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正经是在祭祀的时候多了位先祖,说不得在遇事时庇佑自己的人又多了几个,如此说来,也算是好事一桩。 生活在汶山的羌人和戈基人刚在草原上打了一场大仗,双方部落各有伤亡。 乍闻对面的戈基人有了新祖宗,羌人稍稍一回想自家头上那“……少典娶有蟜氏,生黄帝、炎帝。黄帝以姬水成,炎帝以姜水成,成而异德。故黄帝为姬,炎帝为姜……”立时哈哈大笑道:“打来打去,我们竟还是一家人!不若就此作罢,消弭这场祸事?” 戈基人也是初闻传说,正急着回族中观看巫师占卜作法,哪里还顾得上眼前这些羌人,当即便道:“作罢也不是不能作罢,只是需尔等往西退却两百里,把这青青草场还与我冉氏……” 羌人立刻双眼一瞪,沉声道:“那亲兄弟也是要明算帐的。” 于是,稍稍停歇的战事又打了起来。 这在汶山是常有的事情,连孩童都不会有多少奇怪的感觉。 倒是今天这中途还停了停却是怪事一桩。 而后又有冉氏的巫师杀龟占卜。 一种要出事情了的感觉萦绕众人心头。 汶山西面是这样的反应,汶山的东面,被人称作是湔山丙穴的余氏、杜氏和宇氏三族则难得聚在了一起。 本来嘛,余氏的祖先号称是鱼凫,杜氏和宇氏却是杜宇后人。当初若不是杜宇在蜀与周作战时扯了后腿,鱼凫何至于败退?更遑论还失了王权。 转头来又认了周作宗主国,把一个好生生的独立方国变成了诸侯国。 放着好好的蜀王不当,蜀侯蜀侯……真是笑掉人的大牙了! 双方见面,例行一顿互相指责。 而后,一方阴阳怪气地说:“……若这王权还在我鱼凫手中,而今必不会教人随意扣了这顶帽子。” 另一方自然反唇相讥:“莫说你们祖先不济事,便就是王权还在我杜宇手中,也断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宇氏族长不耐烦敲了敲桌子:“现在说这些都没什么意思。正经是,我刚得到消息,寿阳山彭氏要把自家嫡女嫁予一秦人黔首士伍为妻……” “彭氏嫡女?” 那两人几乎同时开口,都是满口讶异:“哪位嫡女?” “还能是哪位嫡女?自然是被誉为彭氏希望,那名舟的女子!” “什么?” 那两人几乎同时站了起来,对视一眼又立刻别开,接连告辞,竟是连事情也不要商议了,匆匆离了开去。 也是。 这多位祖宗不过就是教蜀之后人承认中原的正统罢了。 这蜀都亡了一百多年了,若非他们这样的大族,因为族中史的存在,稍稍还记些事儿,旁的人家,恐因为通婚,早已忘记自己祖上蜀人的血统。更遑论蜀之历史、蜀之文化了。 事实上,当初因为开明败得彻底,活泛的早投了秦国,如他们这般能保存下来的,本就是因为偏居一隅…… 如今四五代人下来,除了口口相传的一些东西,连蜀文都不认识了,恐怕这蜀再传下去也就是剩个名字了。 只是,这要传下去也还是要子孙去传啊,这一旦连子孙也没有了,还传什么传! 所以,还是替家中小子求娶彭氏之女要紧。 是以急急忙忙离去,不过是因为此乃子孙传承之大事罢了。 是的,这是关乎传承的大事! 而非是为一己之私的小事。 寿阳山和牛心山夹湔江而立,两山对阙成门,谓之“天彭门”。 传说此门乃通往魂归之地——先祖神国的必经之途,有“亡者悉过其中,鬼神精灵数见”之说,是以能够为蜀王镇守天彭门,历来是彭氏所骄傲的事情。 当然,这只是对外的说法。 在彭氏嫡系中流传着的则是与此几乎没有多少干系的另一种传说。 彭氏乃柏濩遗族,而整个湔山河谷原本就是他们的祖地。 这守在自己家门口,当然算不得什么辛苦的事情。 不过蚕丛和鱼凫历来是不怎么对柏濩看得上眼的。毕竟是战败之族嘛。王族都没有了,余下的,要么做了化民随“先王仙去”,要么就彻底留了下来,与两支融合。 是以对于自家又有了新祖宗这件事,彭氏族长只是稍稍与族中祭祀卜商量了一下便匆匆做出了决定。 一个在任何人看来都绝对可算得是草率且冲动的决定。 “秦人履?那是谁?你是不是听错了?” 舟的傅姆平再三相问急匆匆赶来传话的臣,得到的都是士伍黔首樵夫力士的答复,不禁身子晃了晃。 怎么会这样…… 玉姝不是彭氏的希望吗? 她的婚事历来为族长所看重。 自玉姝及笄以来,也不知有多少名门望族前来提亲,都被族长给推却了回去。 明显的待价而沽……怎么如今却…… 舟倒可算得是镇定。毕竟自小的教导在那里摆着。只是她也不明白父亲这样做的意图。 都说婚姻在于有利可图,她不晓得嫁给一个秦人士伍与彭氏或者是自己能有什么利益可图的。 毕竟是族长之女,旁人口中的希望,她把这话直接拿去问了自己的父亲。 彭氏族长闻言看了她两息,带她去了寿阳山顶的望乡台。 “知道这里为什么叫望乡台吗?” 他说了第一句话。 那实在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地方。与其说是台,不如说是一块视野稍稍清晰的平地,可以让人往来路上去看一看。其实真是什么也看不到的——实在是太远了,能看清什么呢?不过是些模糊的山、模糊的树、模糊的江河罢了。 “因为离了此处将只有平原再无山地。” 也只有在这不高的山上再回头看故土最后一眼。 这是柏濩遗族在离开家乡祖地时的一点念想。 “舟觉得一个氏族要传承下去,什么最重要?” 舟本来以为父亲带了自己来望乡台,又问了那么一个问题,当是要为自己讲解一番祖先的事迹,好叫自己心服口服嫁人。哪想到却是问了一个不太相干的问题。好在这个问题她历来便有思考,当即不加思索答道:“自然有两样:一样是可传承的东西,一样是可传承的人。” 这样的答案稍稍有些出乎彭氏族长的意料,不过一想,又有一种“果然不愧是我彭氏希望”的感觉。于是笑道:“如此,阿父放你去传承你所能传承的东西何如?” 舟本有些意外答案竟是如此简单。 若真要放她去建立一个家族,那嫁给一个秦人士伍黔首倒并不是一件多么糟糕的事情了。 只是父亲他为何会突然产生了如此想法? 是因为那多出来的祖先?还是教蜀人养蚕的成了黄帝元妃嫘祖氏,而非广汉的蚕女马头娘? 最近在周围闹得沸沸扬扬的,无非也就是这么两个故事了。 舟初听是觉得有些荒诞的。 事实就是事实,难道谎言说得多了,还就真成了事实? 可现实就是,大家都在以讹传讹,听说现在连东面的白马氐都在半信半疑起自己的祖先是否真是黄帝了。 连自己的祖先都要弄错……简直不可理喻。 “一千多年前,我们的祖先相继败给了蚕丛和鱼凫,柏濩王没有了,柏濩这个部落也没有了。我们的图腾仙鹤神鸟甚至被人从旗帜上撤了下来。” “可是柏濩人从来没有被灭绝!” “我们摇身一变成了鱼凫的部族。曾经的胜利者蚕丛也败给了鱼凫,大家享受到了一样的待遇。” “我们的仙鹤神鸟摇身一变成了鱼凫建木上的金乌神鸟……大概鱼凫后人都不晓得他们的图腾明明是皋鸡,为何会弄几只神鸟在沟通先祖神灵的建木上吧……” 这是属于祖先的荣光! 彭氏嫡系从能听懂大人说话开始就要到族中史那里去学习先祖的史迹。 虽然舟是有隐隐觉得这其中恐怕有夸大其词的嫌疑,可是既然没有文字可供考究,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反正他们早不知多少年已然成了彭氏,从为杜宇打理园囿的小吏成了镇守天彭阙的彭伯。 虽然秦王拒不承认开明氏的封爵。可这湔氐道到底是自成一体的,周遭的部族承认他们的地位也就是了。 实权在握,好处不少。 虚名有没有,其实真不那么重要。 舟是带着轻快的步调下山的。 因为族长许她种子苗木僰僮臣妾陪嫁,一应工具书籍都不必操心。甚至还允许她从族中挑选一位巫带走作为她的卜史。 前面的自不必提,巫可是族中嫡系男子离家建族方才可享有的待遇。 看来父亲他心意已决。 临到山脚的时候远远看见了一位身量高大的年轻男子怀里抱着对大雁被人引着走来,舟既不认识,索性转身去了旁边的巫祠。 她要去卜那里挑选她的巫。 刘文是一位年轻的巫。 年轻到他其实刚入门没有几天。 实在是因缘际会的事情。 谁能想到他就是嘴馋,然后在这湔江出口处下网捕了个鱼,于是就被人一眼看中说他有做一位巫的潜质了呢。 “巫啊……是不是巫山云雨的那个巫?” 犹记得自己一时嘴欠,于是被罚背彭氏族史就成了他做巫的第一项功课。 多久没有背过书了? 刘文已经不大记得清楚了。只隐隐约约在脑海中还留有一个美丽小女子的影子。 接着,小女子的身影在眼前慢慢长大,直长到比他矮不了多少。 只听她俏生生地问他:“你这史还记得挺好?” 对于自己的记忆,刘文自然是骄傲的。 于是他骄傲地、甚至是高傲地点了点头。 没有人可以怀疑他刘文的能力。 然后眼前的女子便笑着指着他回头对那个可恶的老头儿说道:“那就是他好了!我要他来做我的巫!” 等刘文反应过来的时候,那女子已然离开了这里。 所有人都对他说恭喜。忍着笑那种。 刘文张了张嘴心想:“不就是做巫?我连史都会背了,我还不会做巫?糟糕!这巫到底要做些什么呢?我好像一不留神给忘了。” 第一章 他怎么也在车上 /292646而今种田湔山下最新章节! “演员已经就位,好戏就要开场。穿越者们,请坐稳扶好。” 生之列车上,甜美的女声滚动播放。 这年代,人要与时俱进不说,连鬼都要与时俱进。 陈瑶从最初的讶异到如今的淡然,感觉中其实也没经过多少时间。 不过周围的魂来来去去,看起来就像是经历了好久,以至于在旁魂眼中,她竟是成了有些资历的,以至于问出了不少的问题: “这位姐姐,听这意思,我们都是要穿越而不是传闻中的投胎吗?” “姐姐,我们还会保留自己的记忆吗? “姐姐姐姐,没听到到站的消息啊,他们怎么就下车了呢?” …… 一位可爱的少女,脱离了病体后取而代之的是饱满的脸颊,红润的皮肤。 如果这不是生之列车多好。 可惜,大家都是赶着去投胎的。 区别只在于早晚。 忽然耳闻:“秦三世蜀郡成都即将到站,请穿越者做好下车准备。” 陈瑶来不及思考这秦三世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轻飘飘的身体不由自主站了起来。 邻座的少女正百无聊奈地看着那些新上车的魂,眼见陈瑶起身,愣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她是到站了。 先是笑着恭喜了陈瑶,眼见她越离越远,突然问她道:“姐姐,你去的是什么地方?” 陈瑶也不知她能不能听到,不过好歹同座一场,回道:“秦三世蜀郡成都。” “秦三世蜀郡成都?” 那是个什么地方? 少女有些懵:秦难道不是亡于二世吗? 不过下一刻她又双眼一亮:这么说来,果然就是穿越之旅了哈! 刚想到这儿,她突然捂了捂额角:哎呀,姐姐是去了哪里来着?唔,不对,刚才这里坐的魂是谁?呃,先前这里坐魂了吗? 一连串疑问在心中出现,她重新坐好,专心听自己的去处。 此时陈瑶面前正出现了一扇门——和平日大家坐的地铁、高铁之类的列车门差不多的样子——一位美丽的女子端了碗看着像是茶水一样的液体朝她微微笑。 陈瑶晓得这大约就是所谓的孟婆汤了。 可惜传闻中的孟婆她不止是一位美丽的女子,她还疑似是一位哑女。 陈瑶心道:“总是要有这么一遭的,便就让这一世安安稳稳过去,重新开始新的人生吧。” 举碗就要倒进嘴里,突然被什么东西大力一撞,整个人不受控制掉出了列车——那门啊,它就是个摆设。 手里的碗,自然是掉了,孟婆汤什么的当然也没有喝进嘴里。 孟婆无奈地看着眼前一晃而过的白色身影,头有些疼了起来:“大人,这都是第几起了?您再这么胡闹,放一堆带着记忆的魂过去,小心世界乱套哦……” 一位身着玄衣的男子匆匆赶来,可惜事情已经不能挽回。甚至因为他那调皮的兔子已经跟着刚才那只魂掉进了通道,所以他也不得不跟上去。 “孟女辛苦!我这就去挽救这段错误。”说着,大义凛然地跟了进去。 孟女无奈摇了摇头,突然想起刚才那个地方好像还没到成都,是哪里来着?哦……湔氐道。 唔,那样偏僻的一个地方,想来也不影响大局。只是可惜了那只魂,明明她是要生而为郡守之女的。 不过以她的命格,想来这日子即使艰苦些也不会多差了。 想到这里,孟婆突然想到自己生生世世被困在这里,又觉得自己这些想法实在是没多少意思。 也是,还不知道是谁同情谁呢。 那位大人一跳进去,他那只兔子就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气哼哼地道:“刘文你大爷的!下次莫要再让我做这种幼稚的事情了!” 说着伸出了尖尖的爪子,可惜,它怎么可能是刘文的对手。 不出所料被一把抓住,随随便便地放进袖兜里,刘文嘀咕道:“不这样要怎么出去?难道你这只蠢还能想到更好的办法?” 兔子的耳朵一下子焉吧了下来。下一刻又来了精神:“这次我们去哪里玩?” 自被撞出那道门,陈瑶的心便一点点沉了下去。 倒不是因为不知前途如何,而是在那一瞬间她晃眼看见了自己的丈夫周鑫——一个本应该还好好活在那鲜活世界上的人。 他为何会出现在这生之列车上? 答案只有一个。 她却怎么也无法面对。 此时她心中只有一个疑问:那是她走后多少年的事情。 她走了,他也走了。可她的女儿是否已经可以自己照顾自己。 可惜,她再不能想更多的问题,因为她突然感觉到呼吸困难,就像是自己临死之前。 难道……她又要死掉了吗? 陈瑶走了,刘文也走了。 周鑫本来好好的飘在这列车上,正在受冥冥之中的牵引去自己的座位,晃眼看见一抹熟悉的影子,他不由自主往那边飘去。 本来这种事情就是冥冥之中谁也说不清的。眼见他往那边去,也没有什么鬼差来干涉,竟叫他一路飘到了孟婆跟前。 照例是一碗汤水被举到跟前。 周鑫眼见前面的魂喝了这汤整个儿就变得浑浑噩噩起来,哪里还不清楚这东西的成分。想到刚才跟魂打听到这时去的是秦三世咸阳,心里虽然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对,可他既然看到了她,便没有不寻去的道理。 只是这孟婆汤倒是个问题。 ………… 秦三世蜀郡湔氐道楠乡田沟里。 正是夜半。 这家人却灯火通明。 一位老妇,手里捧着卷竹简,闭着眼朝着四方的天空念念叨叨:“可千万不要出生啊……” “好孩儿,算大母求你……明日再出生如何?” 原来《日书》上说今日是“己丑”日,倘若孩子出生在这一天,将来会生活贫困、疾病缠身。 莫说他们家好容易脱离了贫困线再不愿意回去。便就是如今还穷着,谁也不愿意自家小孩日后受穷啊。 所以她求得无比虔诚,因为明日会是“庚寅”日。这一日出生的孩子,无论男女,都可以过富贵生活。 她身边的妇人,她的二子妇见此不禁想到了一些往事,一时间脸色煞白。 她既不忍这位弟妇遭受到与她当初一般无二的待遇,心里又隐隐有些期盼。 察觉到自己的不对劲,她借口家中小子尚需人照料,急急躲了出去。 第二章 在这个节骨眼上 /292646而今种田湔山下最新章节! 隶臣簸箕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回来。 却没有带回这家的男主人——花园亭亭长关履。 远远看见一位身着彩衣之人在家门口踏着“禹步”念“咒颂”。 那是族中的巫在祭祀天地鬼神,为家中正在生产的主母祈求平安。 他立刻绕到旁门小路,并不敢上前去打扰其施法。只在门内才接过同为隶臣的伙伴递来的水瓢,胡乱喝了两口,待口中粗气稍稍喘匀后,急匆匆上了二楼。 他十分小心地让自己尽量不要发出声响,为此只肯把个前脚掌少少放在楼梯的踏步上。 果然。 二楼主母产房外的廊檐上站了好一群人,草草一瞄,其中便有主母的傅姆,平。 他低着头小步快走过去,尚未及开口,便听得傅姆问他:“亭长呢?” 老妇听了声响也睁开了眼睛,转过身来同问簸箕:“我三子怎么没回来?” 簸箕抬头看了看傅姆,低声道:“涌泉里出了事,亭长正处理走不开。” 老妇闻言连忙道:“什么事比不得家中妻儿重要?” 语气却也不甚严厉。 也是,在她心中,自然还是儿子的前程重要些。 可在彭氏人面前,她认为还是需做足表面上的姿态。毕竟三子如今的一切都得自彭氏,要是惹了这新妇不满,只怕前途不妙。 傅姆也是面色不善地盯着簸箕。 簸箕心中就有一种“果然是会这样”的感觉。 好在他在遇见这事的时候便想好了说辞,于是连忙说了,不出所料得了傅姆厌弃地一声“晦气”。 老妇于此也没有什么好脸色,啐了一口后,继续抱着《日书》喃喃祈求苍天和鬼神去了。 簸箕见此缓缓退了下去。 刚行了两步,又听傅姆吩咐道:“方才那番话就烂在肚子里吧。” 簸箕不敢不称“是”。 老妇倒是没什么表示,只是心里已经开始有了不妙的预感。 撞什么不好……怎么偏偏撞死人! 这大正月天的。 她心里不停地“呸呸呸”,然后更加虔诚地祈求苍天鬼神能够睁睁眼,赐给关氏一个健康且尊贵的孩儿。 不提无知老妇,便是履,陡然撞上这么件事,内心里也是下意识要“咯噔”一下的。 特别是听说那人不知何时自己给自己在榻下挖了个坑,如今将死又自己躺了进去,他一面怕去得慢了自己担了不必要的责任——毕竟是曾随着武成侯王翦打到北向户的人。 既然他无儿无女又不愿去官府兴办的慈老院,那乡里便有要为他养老送终的责任。 一面又觉得人活一世,临到头了,却落得个如此地步——若说他往年是个大奸大恶之人也就罢了,可偏偏平日里又常常与人为善——实在是可悲可叹。 不知不觉间,想了很多,竟觉得人生有些索然无味起来。 若非还骑在马上,只怕要一个趔趄,踉跄两步。 好在这时簸箕跑来告诉了他妻子即将生产的消息。那一瞬间,他只觉得自己肩上、怀中不自觉多了些什么东西,人一下子就活了过来。 心里对这尚未出生的孩儿更加喜悦。 至于涌泉里那边,到底是已然受征召担任这花园亭亭长两年有余的人,对于这样的事情,自然是有条不紊地处理起来。 只是在楠乡来的医为那人诊断后宣布其为自然老死时心中不住祈祷:但愿他的孩儿此刻不要出来。 唯恐受了这孤魂野鬼冲撞,日后身子不利索。 履和舟的孩子什么时候出来,履不知道,舟也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的肚子痛得狠了,心中不自觉就想到:可不可以不要生了。 无助地想哭,可是这件事又的确没有人可以帮得上忙。 她们可以言语鼓励,也可以端上一碗据说喝了特别补气的参汤给自己喝,然而孩子想要脱离母体,还是得要靠她自己。 此时她已经疼得不能再坐着了。 躺着吧,却又似乎更加难受——仿佛在经历腰斩的酷刑,然而那是一刀一刀又一刀。 好在接生的妇人说还不到时候,要她在屋子里多走走。走着走着,倒也舒服些。 只是时间拖得越久,她的忍耐力便越弱。 想想这家中还需要不少孩子……那一瞬间,她坚持不纳妾的想法竟有些动摇:真不想再次遭这罪啊。 可想想这是自己的家族,她又不是田常,喜欢替别人养儿子。 平端着参汤走了进来。 舟轻轻喊了她一声“傅姆”,旁人听来却实在是没什么力气了。 平赶紧把参汤喂给她。 甘甜的滋味儿才在舌尖打转,舌根下便猛然生发出一股津水,脑子瞬间清明。 舟低声问平:“傅姆……我父亲和母亲来了吗?” 这是她刚发作时便急急安排了人骑着马去通报的。在这屋里,浑身上下又只有疼这一件事,心里下意识便觉得这时间只怕是过去不少。 平回道:“使人尚不曾归来。” 舟喘了口气,抓着傅姆的臂膀历经一次阵痛。 “那……啊……!君子他回来了吗?” 平道:“涌泉里出了桩事儿。亭长他职责所在,暂且离不开。” 对于这位父亲选中的夫婿,舟一贯是心绪复杂的。此时听闻他不在家也不甚在意。只是又问平:“此时外间都有何人?” 能有些谁呢? 不外乎是那一家子。 平道:“亭长的母亲和丘嫂此刻都在外间为玉姝你祈福呢。” 舟问:“那文巫呢?” 平道:“在大门外祈福。” 舟此时又厉了次腹痛,喘了口气,吩咐道:“让他别跳了……进来守着我。” “玉姝……这……” “我恐怕就要生了……一旦有事……这满院子也就他还懂些医和药了。” 至于祈求什么的。祈求要是有用,还要人做什么。 平乍闻舟就要生产,立刻让接生的妇人接手了舟去。同时吩咐屋子里的隶妾,要她赶紧去大门外把文巫请过来。 至于她自己,则亲自坐镇在这里。 实在是曾听闻履的母亲在其二子妇生产时因《日书》上说那日并不宜生产,于是她亲自上手把好生生一个已然冒头的孩儿硬生生给按回了腹中。 到后来,也不知是应了《日书》上的说法还是那一按真给按出了什么毛病。 总之,履仲兄家的长子一直都有些不大利索。 平可不愿自己一手养大的舟的孩子也遭遇这样恶劣的事情。 当然,更糟糕的佐证还是出在履的仲嫂身上。 据说因为当初生产时间过久,以至于如今身体都还不是很好,迟迟不能生养二孩。 能不能继续生什么的,平倒是不在意。 但要是因此坏了舟的身子,她绝不会饶恕这家里的任何一个人。 履的母亲见平亲自坐在内室,便知晓在这节骨眼上自己怕是没有多少话语权了。 心里暗呼其为“仆婢”,又禁不住继续祈祷苍天与鬼神: 一定要明日再让孩子出生啊! 瞧那滴滴答答的漏壶,若无差,则黄昏将过,人定将来。 孩子啊,你再坚持坚持,一定要出生在“庚寅”日啊。 大母这也是为了你好。 第三章 所谓心血来潮 /292646而今种田湔山下最新章节! 寿阳山彭氏族长的书房这晚也是灯火通明。 起由是傍晚十分,祭祀卜心血来潮卜了一卦。 朝阳夕阴。 占卜这种事情按理来说是该要焚香沐浴,静坐一晚,然后在朝阳冉冉上升中进行的。 可祭祀卜最近有些迷信心血来潮。 也是这人越活越久,年纪大了,他认为自己的魔力也就比较深了,可以信一信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了。 既然信了,那动作就该快些。索性一应仪式简省,没想到竟卜出个“东面有大事”的卦象来。 寿阳山的东面啊……那地界就太广了。 近的有广汉,远的有巴郡。再远,还有荆楚和江南豫章之地。 再远……东海之外,也不知是何等光景。 按照一贯解法,这种心血来潮卜来的卦只与己身相关。 祭祀卜孑然一身,所有托付唯在彭氏身上。 他赶紧去见了彭氏族长。 彭氏族长也是懂巫卜的的大巫,闻言苦笑道:“卜啊卜,你这是坏了规矩啊。” 朝卜夕不卜。卜近来也是太过自信了,苦笑不已。 奈何卦象已出,两人不得不商议起对策来。 若要说与彭氏有关…… 无非人、事、钱、粮、运。 奈何现在一点消息也没有,彭氏族长只好天马行空随意猜测: 难道故山东六国地域有人要举兵反秦?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当初始皇帝崩逝后不也乱了一阵?还是二世皇帝扶苏强势镇压,而后又信守承诺,与民休养生息,这天下方才安定下来。 如今二世皇帝也崩逝了,眼看三世元年开始。 虽说这新皇登基时日尚短,可正因如此,谁知他是昏是明呢。 到底是年轻人,若…… 联想到当初秦东出六国,蜀郡出人出钱出粮,彭氏家大业大也禁不住要伤筋动骨。 是以还是愿天下太平吧。 如今不是已经开始流行“天下人是一家人”的说法嘛,这一家人还打什么打,好好过日子才是正理。 彭氏族长盘算了一下利弊,赶紧把这个可能性丢开,继续天马行空。 六国故地排开,难道是巴郡那边? 当初秦楚灭巴,秦王又放还了巴王,让他去做“蛮夷君长“,统帅各族。这些年因为这特殊的制度,巴人向来相安无事,不出大的问题。想来如今也不会有甚要干系彭氏的大事。 至于广汉那边……那是白马氐的势力范围…… 彭氏族长不禁陷入沉思。 祭祀卜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 蜀人爱反叛。 当然,这是秦人的看法。 而蜀人却只会觉得自己是被压榨得狠了。这日子都要过不下去了,不轰轰烈烈趟开一条路来,难道躺着等死吗? 当然,这蜀人指的既不是什么日子好过的蜀人,也不是已然和秦人混作一处的蜀人,而是那些穷乡僻壤处的蛮夷。 自来就是蜀国的附庸,如今换了秦国来依附,处于蜀郡的他们自然也是蜀人。一群唯利是图的家伙。 白马氐却不属于此类。 他们堂堂正正,是鱼凫王臣民的后代。 一如彭氏,子孙们早已不知混了多少氏族的血脉。 想到这里,彭氏族长与祭祀卜对视一眼,召了一直守在门外的臣臼进来,对他吩咐一番。 臣臼神色一凛,答应着退了下去。 虽然做了安排也派了人过去打探消息,两人心中依旧不肯放松半点。 毕竟是心血来潮的事情。 若没有占卜也就算了。这既然卜了,还卜出结果来了,那自然要重视起来。 “真想也起一卦啊。” 彭氏族长长叹。 可是他不敢。 既是怕卜出不吉来,也是真怕这时辰卜不得。 毕竟他又没有心血来潮。此时占卜,那就是明知而故犯。 非明智之事啊。 族长夫人听闻彭氏族长和祭祀卜在书房中从春日待到黄昏,心下虽觉得正常,可到底不安。思量着煮了热汤端去。 正好听见那句感叹,心中便晓得果然是出事了。 能让两人商量至今尚且犹豫不决的事情…… 想来她也没多少资格晓得。 略一思量,道:“妾近日织出一匹步来,为君裁衣太长,为妾做裳又太短……”族长夫人举着热汤递给彭氏族长,苦恼道,“良人可说说,妾该怎么办?” 彭氏族长笑道:“这还不简单!你且在族中寻两个童子,把它裁作两件孩童衣,不也是做了衣裳?” 族长夫人抿嘴,欣然应诺。 彭氏族长这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在委婉劝他换条思路来看待问题。 眼见两人情浓意浓,祭祀卜趁机起了身告辞。 也是他太着急了。 如今这情形,不同于二世皇帝三十五年的春天。 那时的应对需迅速,且让外界人看得清。 此刻却只需让一切暗中进行,静待消息即可。 所谓静不如动,动不如静。 一静一动,动静结合,方为道理。 卜离开了。族长夫人也好与彭氏族长说些私房话。 两人手牵着手往寝房走。 族长夫人道:“……我已备齐了小衣、小鞋、小帽、小褥子。良人说我是现在就着人给舟送去,还是她生产时我直接带过去?” 今日族长夫人是让人帮着拿主意起了瘾。 凡事都要问彭氏族长。 似乎烦劳他的小事多了,那些大事也就可以放一放了。 如此方才能睡上个好觉。 她的用心良苦彭氏族长如何不知? 于是也是尽量配合。直至说到舟的事情。 彭氏族长问:“孩子到日子了?” 族长夫人笑道:“算算时日,可不是快了?总不是这旬就是下旬吧。” 彭氏族长欣慰:“被人唤作‘大父’那么长时间,如今可算是要做真正的大父了!” 族长夫人纠正:“是外大父。” 彭氏族长也正色道:“那是夏人的叫法。咱们氐人这里都是一样的。” 族长夫人又怎会在这样的事情上去反驳他?凑趣着应和着过了。 两人正要安寝,有隶妾进来禀告:“玉姝那里遣了人来,说是玉姝发作了。” 这可真是一件大事。 两人刚才还在说舟和她的孩子呢。 是以彭氏族长十分清楚如今这时间不对劲。 族长夫人是女子,下意识也觉得这件事恐怕有内情。 只是如今女儿事大,还应尽早赶过去才是。 夫妻俩急急携了东西人马就要出门,彭氏族长却突然想到祭祀卜所言“东方有大事”。 这东方……舟所在的田沟里不也是在寿阳山彭氏的东面? 彭氏族长立刻掉转马头去往巫祠。 第四章 母女 /292646而今种田湔山下最新章节! 北风萧瑟。 错过了时辰便再看不见月亮的黑夜。 涌泉里挖坑企图自己葬了自己的那人被暂时安置进了涌泉里的庙祠里。 后事也尽都托付给了涌泉里里典与田典来办。 此间事了。 履匆匆上了马,与花园亭求盗、亭卒招呼一声,也不再回花园亭,而是直接往田沟里去。 他实在是有些担心。 从得了消息至今,少说也有两个时辰。何至于竟一丁点后续消息也没有传来。 这孩子到底是出来了还是没有? 犹记得丘嫂生月,不过是大家伙儿一顿饭的时间。 越想越是着急,越着急,便越要扬鞭打马。 马儿吃痛,自然跑得飞起。把个履颠得只觉得自己如坠云端。 若非是这条路他实在熟悉,连哪里有坑哪里有凸石都清楚,何至于敢如此冒险。 好在一路有惊无险,平安来到山谷之外。 也是当初傅姆会选址。 放着有大片空宅地的田沟里里巷不选,非选了这里闾之外的谷地。如今倒是不需再想办法唤里门监前来开门。 一路飞奔至屋舍前。 远远便看见院中二楼上灯火通明。 好在走近后便发现门前尚且还挂着红灯笼。想来目前一切安好。 下得马来,有簸箕上前相迎。至于马匹,自然有人照料好它。 “怎么回事?良人她怎么会突然就要生产?” 履见家中隶臣僰僮往来有序,心下稍安。 想到这事自己大约也帮不上什么忙,转而想起另一个一直萦绕心头的疑惑,于是问了出来。 料想内中若真有什么隐情,或许此刻人人忙乱便是获取信息的最好时机。 这并不是什么大道理,只是平日里缉捕盗贼的一些经验。也是出于一种职业习惯。任何与常理不符的事情,都喜欢臆测推理一番。 勤于思考的好习惯呢。 这会让他不自觉认为是自己优秀于旁人的地方。 早得了嘱咐的簸箕自然回道:“与平日无异。春日时分吃了点心后在田中阡陌上转了转,而后便发作了。” 然后他又提醒履:“族长、夫人还有卜已经到了。” 听说妇翁与外姑已到,履不敢再缓缓步行,而是加快了速度趋走起来。 簸箕自然用他那独特的、拿脚尖沾地的步法跟上。 二楼的台地上,履印象中庄重无比的卜正踩着“禹步”瘸跳疾行,一眼就能看出其是在做着什么高深莫测的法事。 这边廊檐下,妇翁笔直地如高山般站着看向不知名的远方,而母亲与丘嫂则手足无措地像只兔子般缩手缩脚立在一旁。 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冒出这样的念头。 可两方人马站在一起,这对比还真就是这样明显。 履有些心疼自己的母亲。 可这到底是出身造成的悲哀,与旁人无关。 妇翁面前,他唯一能做的也不过是先对母亲行礼罢了。 但这一行为显然取悦了彭氏族长。 这会让他认为履是一个有孝心的好孩子。 是以他从进门起便略显严肃的脸色稍稍有了些缓和。 “舟的傅姆,你外姑都在里面照应着。这胎虽有些艰难,可有卜在,她们母女必定安然无恙。” 对于妇翁的话,履自然是不相疑的。心下也稍安。 只是母女……难道…… 履抬头看向彭氏族长。 彭氏族长含笑点头:“这是卜看出来的。他于此道颇有些心得。” 履早盼着能有个像舟般美丽的女儿,如今就要得偿所愿,心下欣喜,不禁作揖谢过妇翁。 履的母亲见此倒是没了多余的想法。 眼见黄昏已过,连人定都要过半,妥妥的“庚寅”的孩子。 她这心已然完完整整地落回了肚子里。 甭管这孩子是男子还是女子,只要啊是今日出生,那就都是个好命的孩子。 她就喜欢好命的孩子。 只有好命的孩子才能改变后辈子孙的命运,让大家都不至于继续在这里挣扎。 想到此,她不自觉看了自己的长子妇一眼,见她只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心中稍稍满意。 这本是与她无关的事情。 若是如二子妇那般无见识的,自然寻了理由早早离开。 可也不想想,这等大事,彭氏那边怎么可能没有人过来。 而一旦来人,都不需她们这边做什么事,只消稍有些姿态摆出来,还怕落不入人心? 在这湔氐道,她们这些秦人,有人照应和无人照应可是两回事。 瞧她的三子,大字都不识的一个人,只因被彭氏看中,如今不也安稳任了这花园亭亭长? 在履母亲的野望中,她显然不安于只做一位亭长的母亲。 她可是有三个儿子的人呐。 蜜其实是早站得有些打瞌睡了的。 不过先是慑于彭氏族长的气势,后又感受到姑的视线,整个人下意识就清醒了过来。 她有时候也会觉得自己实在是有些软弱,凡事都听舅姑的,一点不像是秦人泼辣的妇人。 可这家中。 季叔家如今是彻底红火起来了,舅姑二人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 所谓人往高处走,弟妇舟那里人家又不稀罕她。不把姑伺候好了,日后这家中还有她什么事情吗? 她又不是粮那个傻子。 生了个傻儿子也就算了,还把自己也给活傻了去。 也不看看自己的母家是什么出身。如她们这般的外嫁女,退,无处可退,进也无处可进。再不自己替自己打算打算,只怕这日子就要过不下去了。 她不知道什么是该做的,也不知道什么是不该做的。但凡是姑要她做的,只要不触犯了律法,不违背道德,那她大可去做得。 说不得,就有什么好处等着她呢。 当初季叔要不是被姑给打发了去山上伐樵,可能有如今的好事临身? 蜜想得实在是太过清楚。 是以她稍稍挺了挺腰,继续坚持下去。 左右不过是站一站。 有什么关系呢。 在里面拼命的人可不是她呢。 虽然这些人都说舟这胎无甚大碍。可她作为过来人却觉得着实凶险。 只是这里又哪里有她一个妇人说话的地方? 彭氏的祭祀卜可正在外面作法呢。 就连神女祠那位文巫也是守在里面。 与鬼神最近的人都站在她的身边,她的确是不会有事的。 相反…… 她用眼角余光稍稍瞟了瞟季叔履。怎么看都觉得…… 啧啧…… 第五章 北首西向 /292646而今种田湔山下最新章节! 不同于走廊上的无所事事。 内室中的所有人此刻都有一种丢了半条命的感觉。 起因是族长夫人认为舟所躺的榻朝向不佳,这必然导致婴儿出生时的头向不佳。 《日书》有云:“生东乡(向)者贵,南乡(向)者富,西乡(向)者寿,北乡(向)者贱,西北乡(向)者被刑”。 履的母亲自然是希望这孩子未来既富且贵的。然二者不可兼得。故在布置这屋子的时候就让隶臣们把榻在屋子的东面摆了个东西走向的榻,不论到时候舟如何躺,这孩子寿与贵至少能落下一样来。 族长夫人却认为这《日书》上的说法到底是一家之言——主要是关中秦巫的一家之言,而非蜀巫之言。 而时移世异,所以这榻该怎么摆,还是要巫现场卜了才行。 祭祀卜自看出舟所孕乃女子后便去了外间布置作法,此刻屋里现成唯有被人称作“文巫”的刘文。 于是一直站在外间角落里努力充当隐形人的刘文立时被拉进了灯光底下走马上任卜。 那一瞬间,他真的是有些没搞明白:“如吾这般的聪明人,为何会搅合进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来……” 这又不是他的种。 帮着跳一场神经兮兮的瘸腿舞就够显仁义了,这后面的事又关他什么事? 是因为舟那理所当然的语气吗? 还是那只突然出现的蠢兔子? 刘文觉得这其中一定是有什么事情被自己给遗忘了,以至于发了晕来到这屋里。 因此也不作过多纠结,“认命”地做着“该”做的事情。 只是事情紧急,是以也不做什么杀龟取甲的事情了。 他直接从兜里取了三枚半两钱,连掷六次,得了六个爻。 在心中记下“主卦”和“变卦”后,稍一推算,立刻指挥起屋子里的隶妾们抬榻摆榻。 于是就见四个力壮的妾一左一右抬起榻开始在屋子里转圈、走八卦方位。 先是把榻在西面摆了个东西向,又把榻抬到北面摆了个南北向…… 总之,一番折腾下来,莫说是抬榻的妾了,便是躺在榻上的舟都快要受不了。 “我快没力气了……” 她这话说得实在是有些有气无力。 族长夫人和平连忙看向刘文。 刘文立刻指挥了最后一个位置。 待妾摆好,把手中的半两钱随手往榻底一丢,一拍手道:“妥了。” 族长夫人便挥了挥手让他去外间候着。 刘文长嘘一口气,连忙走了出去。 只有那几个抬榻的妾注意到,现在榻的方位其实与先前并无多少区别。 唯一所差的,不过是往窗的位置挪动了几步罢了。 所以,这说明《日书》还是是可信的? 瞧文巫现场卜出来的,不也是相差不多嘛! 至于说这点子差距……那当初不是履的母亲随意让人摆的嘛。 大约是这榻终于摆好了。 也大约是确实到时辰了。 总之,在舟痛苦地度过了一两盏热汤的时间后,一声响亮的啼哭出现在了这寂静的黑夜里。 祭祀卜终于结束了法事。 除了彭氏族长,没有人知晓他到底做了些什么事情。 刘文也不知道,他毕竟还是一位年轻的巫。 漆黑的夜色中,祭祀卜仿佛看见一条透明的线,把某些东西连在了一起。 他不自觉笑了起来。 走廊上,彭氏族长与履的母亲互相说着恭喜。 履的丘嫂蜜,继续充当道具人站在一旁,只是此刻已然多了两句饱含情感的台词:“恭喜族长、恭喜姑。” 履傻乎乎笑着自言自语:“我作阿翁了……”听见蜜的声音才反应过来,连忙朝彭氏族长与母亲作揖道,“恭喜妇翁。恭喜母亲。” 这里的每个人都很高兴。 履的母亲已经从漏壶上发现此刻当还是人定。 真是个好时辰! 只可惜……庚寅日的人定啊……若为男子,他日至少也是个上吏呢。 履的母亲心中略略遗憾地想到。 这时屋子里突然发出了一阵惊呼。 不待外面走廊上的人询问,平亲自开了门出来。向彭氏族长行礼后立刻看向祭祀卜道:“还请卜为小女子相面、相声。” 卜进了屋。 平不自觉看了履又看,对彭氏族长缓缓道:“小女子她……北首西向而生。” 她的声音略显激动。 现在就甭管这《日书》是谁编的了! 刚才小女子以那奇特的姿势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就已然有特别信《日书》的接生妇人为大家宣普了。 据说这“北首西向”啊,男子必为上卿,女子则为邦君妻。 如今这秦国虽早没了封君,可想来还是个好命才对。是以族长夫人第一时间命她出来请卜去为小女子相面相声。 履的母亲在听闻“北首西向”时脑子里便不自觉嗡嗡叫了起来。 她也是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女子为邦君妻”几个字。 此时她也不管“北首西向”这么高难度的朝向一个小婴儿要怎么在出生的摆出来。也不管是不是有人弄错了。 她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关氏要发达了。 比履娶了彭氏嫡女还要好命的事情就要落在关氏身上了。 虽然,如今这小女子还是一个小婴儿。 蜜也有些后悔自己没有在屋里待着。 这样传奇般的事情,自己要是在场,明日说出去不是要让所有听到没听到的人都羡慕了? 可惜啊……可惜! 正叹着,已听闻彭氏族长那威严的声音道:“什么北首西向?常人都做不到的事情,一个小婴儿如何能做到?必是人看错了。这样的话就不要传出去了。” 平这时也反应了过来。此间还有两个外人在,连忙应了声“是”。 蜜闻言也有些迟疑起来。 到底是谁也没见过的事情,别是真弄错了,到时说出去叫人笑话。 想到这里,她撇了眼履的母亲一眼。 心中打定主意还是看这位姑要怎么做。 她若是说出去了,那她说两句,想是也没人能责怪她。 彭氏族长嘱咐在场四人时,族长夫人也在嘱咐屋内众人。 舟生产时,她的注意力其实一直是放在舟身上的。 到底是自己的女儿。 当初自己受过的苦如今她也要经受一遍。 孩子自有人疼,女儿却只有她爱。 想着这些,她不由得把精力都放在了舟的身上,不停地鼓励她。以至于待接生妇人惊呼着喊出“北首西向”的时候她都没有反应过来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直至那妇人绘声绘色为大家解释何为“北首西向”时,她才打发了平出来请祭祀卜为孩子相面相声。 第六章 曾经没经历的都要享受一回 /292646而今种田湔山下最新章节! 陈瑶是啼哭着来到这世界的。 那真的是一种不由自主的生理反应。 从与这具身体相合开始,她本以为自己将死,哪想到莫名其妙又感受到了生路。 历经过死亡的人,即使想得再清楚,表现得再淡然,能够继续活下去,她其实还是是愿意的。 只是那时候她实在是无法了。 治病和救命。 一条和三条。 谁也没有想到平日里看上去家境还不错的人竟然也会面临这样的抉择。 只是必然和可能之间,她到底自私了一回,选择把可能留给亲人,把必然留给自己。 桩桩件件后事安排妥当,看似无憾,实则是带着无尽遗憾地离开了。 而这一切的背后,其实不过是一场病而已。 所以说,生活很残酷。 而现实,它只会比生活更残酷。 新的人生,意味着过去的一切都已与她作别。可在那列车上看见的身影背后所代表的含义却让她不寒而栗。 她不知道她走后在他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事实上,从死亡那刻起,她与那个男人就再也没有了关系。即使在她的墓碑上永远都要刻着“爱妻”、“丈夫周鑫”等字眼。可那是活人的事情,与死人无关。 曾经的怨偶也好,相敬如宾的楷模也罢。她所担心的不过是她的女儿。 到底她有没有长大到可以自己照顾自己…… 是以这声啼哭着实真心实意。 祭祀卜在接过手中的小女子时已然得知她生而“北首西向”的事情。 他神色凝重地看着面前红皱巴巴的那张小脸,企图通过陈瑶那皱作一团的五官辨别出她日后的命运来。 屋中所有人都凝神屏息。 就连刘文也伸长了耳朵想要听出点不同来。 说来也是神奇。 在他初入这屋子的时候,分明感觉到一股死气萦绕,摆明了是个死婴的下场,是以他竭力把自己做个透明人,脑子里尽想着事后要如何脱身。 当然,救母这种事情他还是是愿意的。毕竟是那样貌美的一位女子,就这样死掉多可惜——怎么也要生下七、八、九、十个漂亮的小女子、小男子来造福世人才好。 可没想到在应族长夫人的要求占卜摆榻后,他竟于死路中寻出了一条微弱的生路。 能不能行什么的……那时候只能是死马当作活马医。 本就是有无限可能的变卦,他不敢行差踏错一步,按着卦象指引,步步安排。人是被折腾得不轻,可瞧瞧,这孩子不是安然出生了吗? 祭祀卜此刻也是有些懊恼。 他在观出舟腹中所孕乃女子后立刻便按照祖先所留下的方法沟通鬼神。 得到肯定回应后,自然不敢有片刻耽搁,立时出去做法事把二者的命运相连——这是一场必须随着孩子出生一同结束的法事。 几百年都不出现一个的女子啊,三生有幸,他此生竟然能连遇两个。 那激动的心情简直无以言表。 似乎已然看见一个强大的氏族在自己手中诞生。 怀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心绪做完那件事情,他本以为会看见一个白白嫩嫩的美丽小女子,哪想到…… 是自己耽搁太久了吗? 可一切都是按照典籍记载来做的。前次舟也是这样过来的啊。 祭祀卜只能把这归结于每个人的命运不同。 再看她的骨骼眉眼,样样桩桩与典籍和典故对照,唯恐自己一个疏忽大意,批错了命。 虽然他们这边不时兴什么“北首西向”“女子为邦君妻”之类的,可这孩子命贵命富却是不争的事实。 “命贵,有灵气。” 这就是祭祀卜凝视陈瑶良久后为她批的命相。 不出意外,这几个字会相伴她终身。 可惜陈瑶听不懂这里人说的话。只觉得自出生来就被一双双手换来换去,直到最后那双略大的手托着她,然后把她浸进了水里。 一种勉勉强强可算是常温的温度。 “果然是传闻中靠天活命的古人吗?新生儿要洗温水!冷水是什么鬼!话说……这肚脐眼给保护好没有?” 想到这里既不会有肚脐贴,也不会有碘伏。 陈瑶温热的心一寸寸冷了下去。 她不得不开始担心自己有一天会就这样让人给一不小心弄夭折了。 说不定就是今天…… 好不容易才活过来的喂。 生命大事面前。 莫说什么上辈子的丈夫周鑫了,就是她的女儿,陈瑶也快要想不起来了。 心心念念的,也不过是老天爷能睁睁眼,让她可以撑过这一关。 生命脆弱至斯,可她却连最基本的自理能力也没有。 除了使出浑身力气挣扎,她也只能大声啼哭了。 可这点动静在大人们看来不过是一场乐趣。 没有把她整个儿放入水中,大约是那人最大的仁慈。 此时的屋子里,接生妇人已经被平带下去了。 她会收到数额足够客观的酬劳。可同样的,某些不该说的话自也不可由她口中说出。 平不怕她不保守秘密。 她们可是族中有巫的人家。 连《日书》这种生搬硬套没有出处的东西都要相信的人,怎么敢得罪一位活生生的巫呢。 是以稍加告诫,那妇人便满口答应。 只是如今时辰不对,莫说要走那么远的夜路,且里门已闭,不到日出开不得。平自然安排了她的住宿。 至此,除了白日里要种地的僰僮,这座宅子里的其余人也仍旧不得安歇。 一个于陈瑶言特别重要的仪式正要举行。 这是彭氏嫡系方才有的待遇。 女儿被看作彭氏人,履并没有任何不满。 甚至,他还为此感到欣喜和荣幸。因为这意味着他的妻、子都得彭氏看重。而一个女子得了看重又能如何呢?是以这份看重到底是要落在他的身上。 这样的美事,他只恨太少,而绝不嫌多。 只是当一位隶臣捧着一盆上面还飘着冰碴子的水走来的时候,履愣住了。 这……似乎超出了他的想象。 履的母亲也有些目瞪口呆:不是刚才还好生生的吗?现在这是要做什么?溺婴吗? 除了舟和照顾她的隶妾。 这院子里余下还醒着的人都集中在宅子二楼的平台上。 冰水被摆在案几上。 所有人则天然被分作两派:一派欣喜着、期待着;一派则害怕着、恐惧着。 “真是一群野蛮人!” 履的母亲在心里不停咒骂。 因为她突然想到,这只是女子尚且要历此一遭,那男子呢? 什么叫“优胜劣汰”! 这会不会导致她的三子绝后啊。 第七章 对话 /292646而今种田湔山下最新章节! 秦国里闾里门,日出而开,牛羊入而关。 除了刘文可以回宅后山上的神女祠,其余人都被平安排在早已收拾妥当的屋子里。 履的母亲也是这时才反应过来今晚自己是回不去了。 想想三子与彭氏女成婚二载,她竟从未在此间住过……今晚有幸留宿,也不过是托了自家小孙孙的福……一时间,心里竟有些不是滋味。 蜜倒是一听说给她也安排了屋子心里高兴得不行。 原来这舟的宅子是按照蜀人的传统建造的,与关中秦人大不一样。 筑房不用泥砖,而是用木料。 房子也不是平地起,而被粗大的木材架空抬高,形成一个悬空后,下面养鸡鸭鹅猪等家畜,上面才是住人的地方。 舟家中因陪嫁的僰僮臣妾不少,是以一楼都住了这些下人。二楼才是主人和客人居住的地方。 想到自己今晚将要作人上人,蜜心里竟有些遗憾没有把自己的女儿月带上。 多稀罕的机会啊。 往日可是连姑也没有混上这样的待遇呢。 这样想着,她突然想起这舟生的可是一个小女子,而自家月与她可只差不了一岁…… 履见母亲与丘嫂都由平安排得妥妥当当,立刻与妇翁、外姑告罪一声,就急急忙忙赶去看舟。 方才舟生产后直接就被隶妾抬走了,晃眼间,他只看见一片被角。 本欲举步跟上,奈何祭祀卜拉住了他,要他一道参与为孩子洗浴的活动。 一面是妻,一面是子…… 履放轻了脚步走在木板铺就的走廊上。 他不知道她是否已经睡去。 只是下意识就觉得自己应该如此。 他甚至幻想着其实舟此刻已然睡着了,那么他便仅仅只需要面对她的睡颜。 屋子是在这宅子刚建好而舟又还没有嫁过来的时候他便细细逛了个遍的。 是以自然晓得这屋子四面的角落里各摆有一盏灯架。 那是筑宅的人应他的要求所摆设。 只因这间屋子周围的景致甚好,料想舟不会错过。 而只要她肯来,那他自然要在一处早布置好的绝佳位置欣赏屋中的美人。 长久以来,这几乎成了他一个人的秘密。没想到如今竟还有登堂入室的一天。 只是此刻这屋里的灯只余下了南面的那一盏点亮,且还被隶妾给挪到了彻彻底底的角落里。 层层阻挡下来,屋里只留下个不黑的印象罢了。 别说是舟的模样了,能囫囵看见个轮廓,便不错了。 见此,履的脚步更轻了。 “是母亲来了吗?” 榻上的舟轻声发问。 原来她还并没有歇息。 履呼出一口气,说不清是个什么心情,只是咧着嘴笑道:“是我。” 舟问:“君子刚回来吗?” 她记得傅姆曾说他是去涌泉里处理事情了。 大晚上的都要紧赶着过去,想是个棘手的活计。 履道:“刚好赶在女儿出生前回来的。” 说话间,他走到榻边坐下:“良人你辛苦了。” 舟看着面前粗壮的身影,淡然道:“不辛苦。应该的。” 履在心里苦笑。 他就晓得舟会这样说。这个嘴硬的女子。 奈何他还无法安慰自己说对方只是口是心非。因为她大可能还真是这样想的。 不过他一点也不难过对方只当他是个借种人。 多少人想求这份荣幸还得不到机会呢。 远的比如杨原,近的比如刘文。 幸运如他也不过是因为得了彭氏族长的金口玉言。 若非是她秦国律法上认可的夫婿,恐怕他想要作她的隶臣都不够资格。 他与她之间隔着的又何止是一座高山。 那是一座一座又一座。 样样桩桩都是差距,他即使努力追赶,也缩不短的距离。 不过,便就是这样又如何呢? 她总是他名分上的妻,是他孩儿的母。他们不仅会有这位小女子,日后还会有更多的孩子。 一个一个又一个,长得既像她彭氏舟,也像他关氏履的的孩子。 这些孩子会把两人牢牢地绑在一起。 他们生当同一张榻,死当同一座椁。 想着这些,履的语气更和软了。 他道:“到底是一场劳累事,你该早些歇息的。”说着又道,“孩子有乳母照顾,家中有傅姆操持。我虽累于花园亭的事情不能时刻陪在你的身边,但良人你还是该放宽心好好歇息。” “就算是不为了我,也不为了孩子,但至少你该为了自己的身体。” 履这番话着实是在理的,连挑剔的人也找不着反驳的地方。 最多也只能在心里冷笑:你这是在怪我大半夜的不好好休息咯? 当然,舟不是这样的女子。 她只是对履没有什么兴致,又不是没有感情的人。 是以稍稍点头,轻声道:“君子说得在理。妾,此刻就睡。” 说做就做,立刻闭上了眼睛。 履的双眼此刻已然适应了这屋里的昏暗。见此哪里还不知道舟是不想再看见他了。 他也是有尊严的人,于是立刻起身,简单一句道别后离开了屋子。 舟歇下了,履也歇下了。 可这宅子里尚不曾歇下的人还有那么几个。 平刚亲自安顿好接生的妇人,得了对方某些话绝不该由她口中而出的承诺。 她也不怕她不遵守诺言保守秘密。 她们可是族中有巫的人家。 连《日书》这种生搬硬套没有出处的东西都要相信的人,怎么敢得罪一位活生生的巫呢。 又去舟隔壁的屋子里看了看吃下母乳后睡得香甜的小婴儿,嘱咐姜两句,而后才去了族长夫人那里。 此时彭氏族长已然歇息,而族长夫人则坐在外间席上等着她。 平知道族长夫人她想知道些什么。只等着发问便立刻回道:“燕食后去阡陌上散步是玉姝一直以来的习惯……我们按着平日的样子,四个人护着她……” 族长夫人不可思议:“那她怎么还敢和刘文……” 平顾不得尊卑,连忙打断:“夫人误会了!是兔子。” “兔子?” 平苦笑点头:“是兔子。一只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兔子,突然跳到玉姝怀里……孕期禁忌见兔,恐将来婴儿兔唇。加之又是猛然入怀,玉姝吓了一跳,当场就发作了。”平说到这里唏嘘不已,“也是幸好文巫在场,急忙把人送了回来。不然等隶妾们抬,只怕要不好。” 族长夫人这才晓得自己竟是误会了,白嘱咐了众人一回。 不过任谁见了舟是让刘文给抱回来的,只怕也要多想想两人的关系。 想到这里,她问平:“舟和刘文平日里处得如何?” 和文巫的关系啊…… 平会想了想,回道:“还是不错的。” 族长夫人心想也是。 这要是关系不好,何至于一道散步? 想想刘文那肤白高大的美样子,再想想履黝黑的脸庞,族长夫人突然觉得,她们家的孩子再漂亮一点也不是一件坏事。 第八章 我们同年同月同日生 /292646而今种田湔山下最新章节! 这晚舟的宅子灯亮到鸡鸣时分终于熄灭下来。 刘文躺在神女祠供奉的巨石上,一时有些缓不过神来。 他一直以为自己于此地不过是个过客——吃饱喝足就离开,如今看来竟似要做一段时间的长客了? 一只纯白的兔子,边嚼着米粒边道:“……不然你以为我为何要趴到她身上去?还不是闻到味儿了……” 见刘文不理它而只管神游天外,兔子哼了一声,也没有发作什么,只是失落道:“刘文你变了。” 刘文不吭声。兔子继续道:“是你把我遗在洞中……我寻遍了九州地界才找到你。可是你竟然一点也不开心。” 刘文的头终于偏了偏。 他伸出两根手指把兔子的耳朵捏了起来,迫使坐在供几上的兔子与他对视,似是终于想到般问起:“你为什么要下山?吾不是给你留了吃的?” 兔子红宝石般的眼珠子落了落,可怜巴巴:“被黄鼠狼给偷了。” 刘文就晓得它定是贪玩离开了住处,是以才导致了这场悲剧。 再联想到经常盘旋在附近的那只鹰,他突然觉得这蠢兔子说不定也没有自己想象中那样蠢。 瞧瞧,它不是闻出舟腹中那小女子将与他有益了吗? 可怜他日日夜观天象都没有瞧出来的东西,这蠢兔子竟然只抽了抽鼻子就闻出来了。 果然是……天赋异禀。 念至此,他也不难想到为何与他不过前后脚出门的它,竟能相差着三年时间才寻到他了。 实在是,他是一个随缘的人。 这既然下山了,行走在这凡尘俗世中,那自然就更要随缘。 既然是随缘,那走过的地方不就多了起来?而蠢兔子它行事又全靠那只灵敏的鼻子。 至此,他不得不感叹冥冥之中的一些东西。 果然是有因有果,以至于在三年前他就遇见了舟。 这时候的刘文自然不肯承认自己当时其实只是贪吃而已,不然何至于只一条鱼就要卖身抵债。 且更别说他还一贪就贪了三年,至今没有吃厌。 但所有的一切在此刻都变得大义凛然起来。 原来是有一段因果在这里等着他。 因果啊…… 啧,也不晓得麻烦不麻烦。 这后半夜,刘文想了良多,直到日出时分才稍稍眯了眯眼。 同一夜。 咸阳宫殿里,秦三世皇帝最宠爱的那位夫人为他诞下了第十一子。 尽管已经不是第一次作父亲。 但到底爱屋及乌,且又是先皇丧期后的第一件喜事。 秦三世皇帝举着这位肤白圆润的小子,哈哈大笑地为他取名为“喜”。 自此,他在这个世界就有了自己的姓名:嬴喜。 这是一个出生在罗马的孩子,比陈瑶那种出生在起跑线上的,强上太多。 秦之大,九州四十八郡。此外还有内使辖境,这一夜出生的婴儿也不知凡几。 只是,他们虽生而同年同月同日,但出身不同,起点不同,人生际遇种种……未来的事情,那么远又那么多,如何能说得清。 陈瑶也晓得既来之则安之的道理。更明白自己现在这种状况再担心女儿毫无意义。 一夜饱睡醒来,身体也没有要感冒的迹象。想到自己能吃能喝能睡,大概率是具健康的身体,心情倍儿好地扯着嗓子啼哭两声。 她饿了。 姜立时睁开了眼。先是摸了摸小婴儿的身下,发现没有尿湿,然后便晓得是饿了,笑呵呵地抱了她起来喂奶。 日月轮转。 转眼三天过去。 期间陈瑶经了分不清多少双的手。终于从中辨别出了自己的母亲。 那一刻,她紧紧攥着舟的衣袖不撒手——她也没有办法。 刚出生小婴儿的视力几乎为零,只能模糊感觉出白天和黑夜。这要万一一丢手,再找不着了怎么办? 屋里的人都笑着看着这一幕。 平笑道:“到底是母女,一下子就认出来了。” 族长夫人也是笑着道:“她喜欢你,你就多抱抱她。” 舟笑着点了点头,拿手指指指点点戳戳,逗弄起小婴儿来。 可惜除了听觉、味觉和触觉,她根本就看不见什么,白睁了一对葡萄般大小的眼珠子。 听觉也是个大问题。 和所有的新生儿一样,她根本就听不懂这里的语言,当然脑子里也不会有什么翻译对照表,只能硬凭着小孩子生来的天赋慢慢学习。 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将随着她一天天长大而变化。 不多时,小婴儿就困了。 姜欲把她抱回去隔壁屋子的榻上去睡,舟很自然地便把孩子放在了自己的身边。姜只好收回自己刚刚伸出去的手。 族长夫人见了就问姜:“……听说你的孩子也才将将两个月,这几日你奶了小女子,你家孩儿呢?” 姜恭敬答道:“自当选了乳母,平母就让羊倌给备了羊乳,如今进出都由他阿翁照料着。” 这样的安排历来便是彭氏的传统,族长夫人见此也没有什么要让人改善的道理,当即点了点头,予了她半天假:“我们这里人多……你尽可放心回去瞧瞧。” 姜喜不自禁,族长夫人便又让人予了她一匹细布,说是给孩子做衣裳穿。 姜自然又是千恩万谢。 舟旁观着这些,再低头看看身边的小婴儿,突然就萌生出了想要自己照顾她的念头。 对此,族长夫人倒是没有立刻反对,只是提醒她:“照顾小孩子是很累人的。” 舟心想:“这样可爱的小人儿,便是累些,想也是愿意的。” 正巧有些涨奶,索性都喂了小孩。 正在睡梦中的陈瑶一脸懵懂:什么东西在袭击我……唔……是香甜的**啊…… 咂巴咂巴,睡过去了。 彭氏族长和祭祀卜到底留不住要回去了。 履亲自送了两人一程。 一路上,彭氏族长表达了希望小两口能和睦相处、幸福生活的单方面意愿。 履哪里有不愿意的想法,满口承诺保证着。 彭氏族长也不过是例行嘱咐,毕竟是一时看不出结果的事情。反倒是白马氐那边:“你掌着花园亭方圆十里,广汉那边的动静你稍稍注意些。” 履小心问:“是哪些方面呢?” 彭氏族长道:“哪个方面都注意些。” 第九章 有福人家 /292646而今种田湔山下最新章节! 得益于平遣人送的红鸡蛋,田沟里里闾中大部分人都来看了小婴儿。 好在族长夫人早料到可能会有这么一遭,直派了人在门口守着,一个个用话搭待了,只是不叫人进屋。 连理由都是现成的:孩子好不容易才给哄睡下,下回吧,下回。 于是陈瑶在睡梦中就让全田沟里的人都晓得了她爱哭爱闹不好好睡觉。 明明很冤枉的陈瑶:…… 如此忙了两天,田沟里的人是少来了,舟的表姐表嫂们出动了。 浩浩荡荡一大群人,似是约好了般,都坐了马车前来。 舟宅子外面的小广场一下子就被塞满了。 一个指着门口的匾额叹道:“有福人家……七妹她还是这么别致有新意。” 另一个笑道:“你们也不是不晓得她的性子。瞧瞧这周围的一桩桩物事,哪一样不是她喜爱的?” 就有人接话:“若是能让我随了心意,便是嫁个黔首之人,我也愿意呀。” 周围立刻就是一阵哄笑:“得了吧!都是郡守之子的妇人了。姊妹中嫁得最好的人……你说这话不是让七妹难过?” 此话一出,周围的人立刻把话头指向了她。 只好连连告饶。 笑笑闹闹进了宅子,自然又是一番点评。 上得二楼,一行人先是去屋里看了舟。见她精神头儿良好,各自传授些经验。总结下来不外乎一点:千万要坐好月子。 “这女子啊,亏谁也不能亏了自己。” “须知身体是自己的,伤着了、难受了,旁人安慰两句能当什么用?痛苦的还不是自己。” 每位女子哪怕只说一句,这十几二十个人下来就是十几二十句。 舟听得头昏脑胀,幸而陈瑶醒来,赶紧让姜抱了来应急。 于是大家都要伸手来求抱一抱、要逗一逗。 被迫辗转人手陈瑶:…… 好容易回到母亲怀里,她不得不紧紧攥着舟的衣袖不撒手。 也是没有办法。 刚出生的小婴儿视力几乎为零,只能模糊感觉出白天和黑夜。这要万一一丢手,旁人又来抱她怎么办? 她可实在是不想再被人捏来玩去了。不晓得小婴儿要多睡觉才能长身体吗。 陈瑶发觉自己喜欢上了吐槽。 这种爱好,在今天更是发展到了极致。 她知道这样很容易让自己脾气暴躁,对身心都不好。可是呢,对周遭一切都无能为力的人,除了吐槽,又还能做什么呢。哭什么的,伤了喉咙怎么办。 她现在只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弱者。比谁都盼着自己能快快长大,健康那种。 呃,其实都不需要多大。三个月,能平安度过最危险的新生儿期,能安稳看清人证明眼睛没毛病,能让她做些表情,稍微影响一下这群大人,就够了。 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刚养孩子的那些日子。 一天天盼着孩子健康成长。 总想着,再大些就好了。 再大些身子就更结实了,孩子也就更懂事了。 念至此,她心道:“母亲啊母亲,我会很省心、也很疼你的。” 努力做了一个笑的表情,也不晓得像不像。 可是,她已经很努力了,以她目前的状况,她根本就不能对自己的身体进行一个很好的控制,连简单的都不行。 屋里的人都惊喜地看着这一幕。 “笑了!笑了!笑了!” 似乎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舟也是惊讶:“我也是第一次抱她。她怎么知道我是母亲?” 平笑感叹:“到底血脉相连的母女,她能认出你,可见灵气。” 族长夫人也是笑着道:“她喜欢你,你就多抱抱她。” 舟笑着点了点头,拿手指指指点点戳戳,逗弄起小婴儿来。 可惜除了听觉、味觉和触觉,陈瑶根本就看不见什么,白睁了一对葡萄般大小的眼珠子。 听觉也是个大问题。 和所有的新生儿一样,她根本就听不懂这里的语言,当然脑子里也不会有什么翻译对照表,只能硬凭着小孩子生来的天赋慢慢学习。 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将随着她一天天长大而变化。 她一点也不担心这一点。毕竟是个小孩就能做到的事情,没理由她做不到。 想着想着,不多时,小婴儿就困了。 姜欲把她抱回去隔壁屋子的榻上去睡,舟很自然地便把孩子放在了自己的身边。姜只好收回自己刚刚伸出去的手。 族长夫人见了就问姜:“……听说你的孩子也才将将两个月,昨夜你奶了小女子,你家孩儿呢?” 姜恭敬答道:“自当选了乳母,平母就让羊倌给备了羊乳,如今进出都由他阿翁照料着。” 这样的安排历来便是彭氏的传统,族长夫人见此也没有什么要让人改善的道理,当即点了点头,予了她半天假:“我们这里人多……你尽可放心回去瞧瞧。” 姜喜不自禁,族长夫人便又让人予了她一匹细布,说是给孩子做衣裳穿。 姜自然又是千恩万谢。 舟旁观着这些,再低头看看身边的小婴儿,突然就萌生出了想要自己照顾她的念头。 虽然每个人都告诉她亲自带孩子很辛苦,可是这么可爱的小人儿,想是辛苦些,人也是愿意的吧。 反正如今她吃喝都在榻上,事情尽有人做不说,母亲也愿意留下来陪她过月子。家里的事情又历来是傅姆一手在打理,她竟是成了个只管躺着吃喝拉撒睡的无聊人。 正巧,这小婴儿也是无聊的,何不把两处无聊凑做一处?说不定还能稍微有些乐趣。 是以燕食后,在姊妹们都蹬车归去时,她与族长夫人稍稍提了提。 对此,族长夫人倒是没有反对,只是提醒她:“夜里可千万莫要自己上手。” 舟也晓得月子对女子的重要性,点了点头。 刘文今日观赏了一天的美人,看着看着,就觉得无聊了起来。 索性还是关门躺神女祠的巨石上来得舒坦。 兔子就见不得他这懒洋洋的样子,询问道:“这都要一天了,你都不去看看那小女子吗?” 刘文干脆道:“不去。” “可是她与你的道心有益。” 有益不有益的,那么小,能做什么?去帮忙带孩子吗?他刘文脑子又没发矇。 “还是不去。” 兔子着急:“可是你去了有利于培养感情。” “弥补道心要什么感情?你是唯恐我牵扯的因果不够多吗?蠢!” 话虽如此,可春日时分,他还是颠颠地跑了过去。 倒不是不小心节操掉了地,而是彭氏族长遣人来召了他过去的。 抱歉 /292646而今种田湔山下最新章节! 抱歉,越写越觉得没有把这故事的卖点写出来。我再修修,到时候看是接着用这名还是换个名字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