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根骨不凡》 1. 楔子 /294438师尊根骨不凡最新章节! 素白的袖子下一粒小石子轻轻滚动。 大热的天儿,课自然是听不进,身后西北方传来一道草叶似的风响,商沉眼皮也不用抬,两指放在身后一并,将飞来的小石子牢牢夹住。 “……戒焦躁,不得与狂徒较量,不得与无知争强。修身养性,虚怀若谷,方是得道之根本……” 这是每天必上的修身课,自小到大也不知道听了多少遍,这堂课散之后便无事,自然每个人都伸着脖子等。授课的连师叔也与其他的师叔不同,早已经站在门口,只等把这段一本正经地背完了,便赶紧走人休息去。 商沉看着手心里小石子。飞过来两粒了,看来是闲得太难受。 商沉的袖子轻晃,一粒小石子顺势而出,身后西北方顿时发出一声闷闷的声响。连师叔的眼皮半抬起来,像是看见又像是没看见,一声没出,面无表情地继续背书。 “……色本虚无,皆由心生……” “师叔,我有不懂的想问。”最前方的桌上高高举起一只手。 四周顿时发出一阵压低了的轻叹。都快要下课了,还要问,一天不问十次就不是他柳景。连师叔装作没听见,不料那小手在空中乱晃:“师叔,师叔,我有不懂的想问。” 连茴这回实在不能再装,对着那小手说道:“有什么不懂?” 身后有弟子小声嘀咕:“不拖上半个时辰,真是对不起他柳十问的名声。” 最前方的桌前站起一个半大不小的身影,把捧着的书打开来。 按理说,柳景跟他们年纪差不多一般大,都是十五六,商沉琢磨着,大概是柳景小时候看书太多,打架太少,不像他们一样把头打得开了窍,因此如今还像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周围的事什么都不知道。 “昨夜读书,书里提及媚骨一物,最会惑人,使人防不胜防。书里说得模棱两可,我看不懂。不知媚骨为何物?” 四周不知不觉安静了些,你看我我看你,多少有了点想听下文的意思。只听这名字,也知道肯定不简单,柳十问今天竟问得竟有些意思。 商沉也忍不住半支起耳朵。 有人小声说:“柳十问也思春么?” 门规对这些管得极严,十八岁才会有师叔传授图册,他们今年十五六,只听山下来的弟子暗地里说起过男女之事,听得云里雾里,究竟也没听明白。山下三教九流,山上明如霁月,他们这种门派里出生的仙家子,从小便没听过这种事,自然一知半解。 连茴敛眉道:“媚骨不是物,是少见的根骨。” “何种根骨?” “根骨与生俱来,罕见如夙风骨、芥阳骨,都是修炼的根骨,万余人中方能有一个。媚骨更是少见,有此根骨者,小时候不见得什么,成年之时却不时散出媚气,惑乱人心,使人身不由己。夕有*屏蔽的关键字*之姬,君颜、绮央,便是生了媚骨之人。好在她们生在凡间,不能修炼,否则必成大患。”说着,连茴轻轻掐算手指,“算来绮央已经*屏蔽的关键字*四五百年,生有媚骨之人,想必已经不远了。” 连茴的性情向来好说话,弟子们私下里同他有交情的也不少,有弟子问道:“连师叔,她们怎么惑乱人心啊?” 四周响起轻微的笑声。有人小声说:“成亲去啊,成了亲就知道了。” 连茴看了他们一眼,言道:“今日到此为止,散了吧。” 那柳景的手又高高地举起来:“师叔、师叔。” 连茴的眉毛轻轻地颤,忍不住在心里敲打他几下,不得已又道:“又有何事?” “我看那书里说,媚骨有形,清晰可辨,说得不明不白,不知道是如何的辨法?” “辨法……”连茴斟酌片刻,似乎在掂量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生有媚骨之人,身体之上有一道红痕,状如滴水,长有两寸。年少时浅浅淡淡,几乎无痕,长大之后变深,有异香散出,因此极是容易辨认。” 商沉的睫毛轻轻一抖。 “红痕长在哪里?” 连茴紧闭着嘴:“不知。” “连师叔,我还有——” 连茴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课散了,都回去吧,有事明日再说。” “是……” 柳景坐下来合起书本,有人长长嘘一口气,说笑声四起,终于传出拖开桌椅之声。 商沉兀自在桌前呆呆而坐。 “商师兄,你的脸色怎么如此难看?都白了。”一个弟子站在商沉的桌前,似乎被他半青半白的脸色吓到,“吃错了东西?” 商沉笑着站直身:“哪有?天气太热,有点发晕,洗个澡就好了。” “下午一起去后山打坐?”那弟子又道。 “今天不了,我要去趟藏书阁,明天散课后再去。”商沉掩饰着低头合上书本,“你先走吧,我收拾一下东西。” “也好。” 入暮时分,厚重的书架挡着西斜的阳光,将藏书阁西北的角落里笼得晦暗幽谧。商沉掂起脚在书架上翻着,气息有些急促,口中轻声自语:“*屏蔽的关键字*之姬,君颜、君颜……有了。” 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半旧的书来,极快地翻动。 【……身有异香,妖娆非常,二八入宫,深得君王喜爱。左肩一点红,状如滴水,君颜引以为傲,时常轻纱半斜,裸露在外……】 下页上有画,一个女子身着红衣,乌云散乱,左肩微翘,上面的一点红痕清晰可见。 商沉垂着头不语,将书本上的那页画看了又看,心头渐沉。 也许是他想多了吧,生来的胎记有些相似罢了,怎么就成了天生媚骨?近来那痕迹越来越红,隐隐散出香气,他只当是房间里的那盆花开得好,把他熏得满身香气……不会,定然不会这么凑巧…… 夜深人静,商沉沐浴更衣,关了门,在镜前仔细地扒着。 胎记长哪里不好,偏长这地方,害他想看时都要用这么怪异的姿势,连好生看看也难…… “商师兄,师叔来查房了,快睡觉!” “…………”商沉倏然抬起头,一脸惨白。 “商师兄!” 商沉回神:“……知道了!” 手里拿着一面小镜子,映着那近来变得嫣红的痕迹,长短大小,不多不少正是两寸,状如水滴,悄然散出一缕幽香。 2. 见鹤(一) /294438师尊根骨不凡最新章节! 甄师叔在高台上不紧不慢地念着。这声音在凉夜里催人入眠,可遇上这样没有山风的热天,已经是能到致人昏厥的地步了。 商沉心如止水,自然不觉有异,站在人群里的几个修为低的弟子受不住,脚底虚浮,眼看便是东倒西歪。 只不过他们却不敢。 就算中了毒口鼻眼都在流血都不能晕,十年一次的弟子试炼,就是今日。 御虚道的试炼是大事,因试炼之地在见鹤山,又名“见鹤”。试炼得成,从此便可平步青云,拜师、封道号、入瑶山、赐法器,与众师叔师伯平起平坐,列入御虚道内室弟子名录,从此真正踏上修炼之路。试炼不成,你便是个无人放在眼里的小人物,出了门派也不会有人多看你一眼,只是个为人打杂清扫的无名之辈。 这些人,如今便站在台下,没有辈份排名、没有道号,师兄师弟炖杂烩随便乱叫,在弟子中占了十中之九,是御虚道的外门弟子。 眼下正是平和盛世,凡间求仙求道的也多,南朝皇帝自立道号之后,一时间开山立派蔚然成风,不管是哪里的小土丘,都有道长开观布道,坐收弟子。御虚道历史悠久,名声鼎盛,自然少不得人前来相投,就算闭门自扫门前雪,也挡不住跋山涉水而来的求道者,于是发了告示,近年不再收弟子。 即便如此,几年之中仍旧挤进来七八十人。 这些外门弟子来历不一,有些是弟子们下山因缘救上来的,有些是靠门路求着来的,有些是在山门跪上七日七夜,滴水不进奄奄一息,师叔们实在看不下去,开门放进来的。 可仙根何等难寻,进来了又能如何?这十年一次的试炼,历年也不过只有寥寥几人能过而已。 而这几人中,山下来的弟子最多只有三两个。 山下来的弟子占了七八成,平时除了修炼,便是管着宫里的打扫庭除、内外干净。其余的,是商沉这样的仙家子。 生于仙门,长于仙门,自小耳濡目染,三岁便已启蒙。依照祖师爷的训话,那便是:“有成就了不是你们的功劳,没成就了却一定被人耻笑。” 凡间的弟子上山晚,启蒙也迟,比他们落了下风。出身和境遇不同,互相看着便觉不顺眼,你觉得我养尊处优,我觉得你争强好胜,外面看起来虽和谐,其实私底下明争暗斗,由来已久。 “商沉。”甄师叔在高台上唤他的名字。 商沉在心里暗道一声又是我,徐徐而起,谦逊落在高台之上:“师叔有何事?” “帮我分出去。”甄师叔将手中的木质盒子递给他,向弟子们又朗声说,“盒中有竹签,竹签被灵符的水洗过,受伤时一点着便可出境。” “是。” 刚端着竹签盒子要走,甄师叔的声音略略压低:“晚上来我院里,你连师叔、赵师叔和我要下四国棋,你来凑个数。” “…………” “顺便带点你种的葡萄来。” “……是。” 商沉垂目,在众目睽睽之中回到台下。 只听高台上甄师叔又说:“午时山门大开,竹签上有你们要去的试炼之地,切记不可逞强,及时收手,免得一不小心毁了十年来的根基。记得了么?” “弟子知道。”台下齐声道。 他使个眼色,高台上几位长辈飞出来,先一步朝着试炼山而去。历代试炼都会出事端,不管哪一次,总有几个弟子要逞强,眼看就要毙命了也不甘心放弃,死不求救。长辈们怕出事,不得不四处巡山,在一旁监管着弟子,免得闹出人命来。 道长们一走,弟子们顿时松动许多,各自擦着汗,鱼贯站在商沉的身前等发竹签。商沉在弟子中的修为中排名第二,弟子们就算不服也不敢造次,一言不发地从他手里接过竹签。 今日试炼,成败在此一举。你出身贫寒也罢,没有人缘也罢,受尽欺辱也罢,但只要你能见鹤,御虚道里从此便没人敢看低你一眼。反之,你可以蕙质兰心,可以出身高贵,可以众星捧月,但只要试炼不成,也不过是个笑柄罢了。 面前站过来一个身穿青蓝长衣的年轻男子:“商沉。” 这男子个子颇高,眉宇间略有些傲气,玄纹窄袖,衣着不凡。他从商沉手里抽出一根竹签,不在意地道:“你父亲找你。” 商沉一听便觉得头痛:“知道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不过是提亲而已,又不是要你的命。”那男子将竹签插在腰上,“你早些牺牲了好些,免得又推到我身上。” “…………“ 说话间,后面的弟子已经有些等不及,有意无意地低声抱怨几声,好似就要让他听见。那男子闻言也不出声,转过脸看着他们,商沉看不见他的脸色如何,却见后面的弟子不由自主地噤了声,又不甘心被人的目光压着不敢动,双眉越蹙越紧。 “扶铮,快到正午了。”商沉道。 那男子慢慢转过脸来,看他一眼,终于扬起头道:“走了,望你早日喜结良缘。” “…………” 他不想成亲,自己就想了么? 他的体质,是一辈子不能成亲的命。 洞房花烛之夜,他要怎么同人家行周公之礼而不让人看出端倪?这种事,十六岁前他尚且好奇,十六岁后他退避三舍。 男子得此根骨者,自古不是没有,前朝便有一位。这男子少年时期便被一位君王囚禁,当作后宫娈童,日夜折磨。之后那少年逃出宫去,卧薪尝胆,十年后引兵前来,将那君主刀刀捅死,血溅旌旗。 男子有此根骨,比女子更惨,轻者着人耻笑,有辱家门,重者动辄便是无处安身的命。 商沉自十六岁起如同换了个人似的,酒不多喝、话不多讲,平日里韬光养晦,修行修身,从不过问其他弟子的是非。长辈们看在眼里,反倒越发觉得他的品性如芝兰般美好。也不知是从哪位道长开始的,说他不骄不躁、恬淡怡然,有清雅君子之风,先祖兰蕙之姿。 天晓得他哪有半点恬淡怡然,他所想要的,简直让人落泪。 近年来越发难以压制,时不时有些迹象露出来,害得他时常闭门苦苦修炼,拼命压着。可迹象没能完全压住,修为倒是突飞猛进。长辈们见他他刻苦,对他自是青眼有加,殊不知他把自己逼成这般,实在是有难言之痛。 废话无多,见鹤要紧。见鹤不成,只是父亲那关便过不去。 见鹤山地处偏远,是御虚道东南角落的一座高山。山上地势险峻,平时无人能入,有先祖设下的道道机关阵法,一入阵法便入幻境,变化多端,能蚀人心智,迷惑其身,借以考验真心。 弟子们依照竹签上的方位在山脚站定,真气一起,已入幻境。 这第一道试炼,便是冰火。 修行时一不小心便会生出心魔,魔生心火,可使人如在炙盆之中,稍有真气不足,便要焚烧致死。而真气动荡之时,全身忽冷忽热,片刻在冰天雪地的极寒之地,片刻又如回到炙盆之内。心火、冰火都是修炼时常见之境,倘若连这都应付不来,有哪位师尊敢传授真经? 因此这冰火之境,是必须要过的。 商沉进入幻境,四周熊熊烈火,身体遍处燃烧,让人的肌肤嗤嗤作响。只是这于他来说真算不得什么,运起真气周游全身,不多时,燃烧之感尽褪,火焰碰触时犹如点点水花,不再痛楚了。他等了片刻,不知不觉有些百无聊赖,盘膝坐下,从袖中掏出一本书来。 也不知有多久,突得,火焰尽褪。 四周传来痛苦低哑叫喊之声,商沉抬头而望,手中的书还在,人却已离开幻境。 再看,前面扶铮也早已经站起,低着头,手里一把小刀子正在刻石头。周围有二十余人,七八个面色寻常、泰然自若,其余的却汗水淋漓,仿佛从鬼门关中出来,满脸尽是惧怕。 冰火境前后一个时辰,有几人经受不住,早早退出来了,其余能坚持至最后不求饶的,即便过得危险,也算可行。商沉转头,西南角有个弟子紧闭着眼,浑身上下烧得通红,狂躁不已地嘶叫着。监管的两位道长看了他半天,只见他嘴唇咬得出血,满脸都是泪痕,分明痛苦万分,却仍旧死也不肯出。一位道长皱眉上前,在他的眉心一点,又一拉。那弟子一个惊叫,仿佛见鬼似的往后一个趔趄,急声道:“我过了么?过了么?” 道长摇头,把他扶着架出去,那弟子筋疲力尽,饮泣而出。 “甄师叔告诫你们不要逞能,你等要谨记在心。”留在这里的道长蹙眉说,“前面尚有几处幻境,撑不住时容易丧失心智,亦会毁掉根基,让你从此修炼不得。留得青山在,何怕没柴烧?你等万不可逞强好胜。” 这都是过来人说的话,为的是要留下他们的小命,可年纪轻轻那会顾及这些?弟子们嘴上不敢说什么,心里却各有各的心事,大多凡家子弟别无出路,只能拼命,而有些仙家子弟生来便承着家族期待,若是不成,那是无颜面对父母的。 沿着竹签所示往山上走,一道几丈的光秃石壁前几块山石,状成阵法,已至第二关。 看管阵法的正是平时教授他们修身的连师叔,不少弟子同他相识,笑着挤眉弄眼。连师叔清咳一声,只装作没看见这几只猴子,正色道:“开始。” 真气流入竹签,幻境及至。 商沉环顾四周,山间绿树成荫,流水潺潺,正是身在深山密林间。四周虫声鸣动,花香扑鼻,不知怎的还有股让人心驰神往的幽香,似是从密林深处的山泉中而来。 商沉沿着那小路,拨开挡在眼前的宽大绿叶,互听有轻笑之声,清泉中躺了一个衣服半遮的动人女子,姿态妖娆,巧笑倩兮。 商沉面无表情地朝她看了片刻,心下这才明了,为何弟子试炼之时,必得要十八岁之上。 其实凡间十五六岁成婚的大有其人,只是御虚道的门规严些,十八之上才可成婚,为了便是不想让弟子分心。 女色惑人,御修道明里不说,却不得不考验此事。修炼之路上坎坷无数,这女色便是三大心魔之一,倘是贪恋美色、经受不住诱惑之人,在修炼关卡上遇此心魔,迟早要魂飞魄散。因此这道关卡,正是为了摘除心志不坚之人。 那女子咬着帕子朝他游来,轻轻巧巧上了岸,扶着商沉的袖子。展颜一笑,山谷失色,衣衫摆动,倾国倾城。山间幽静,却不知怎的到处都是使人心智失常的暗香,这模样、这地方,若是换作别的弟子,少不得要挣扎痛楚,甚至沦陷不能自拔。 商沉默然望着身边的女子,心中却只是黯然。 这先祖幻境中的柔媚,竟也不过如此。 他将女子轻轻拉开,垂头后退几步,心灰道:“姑娘,我发作起来时,比你还要媚上几分。” 3. 见鹤(二) /294438师尊根骨不凡最新章节! 那女子微怔,柔若无骨地向他一倒,商沉后退几步,垂头道:“得罪。” 说着眼前一晃,回到见鹤山中。 连茴刚坐下来喝茶,喝了没有半刻,商沉就已经睁了眼,他一时微怔,走到商沉面前捡起他的竹签翻过来看着,迟疑问道:“过了?” 要过这关,必得心如止水。商沉转头看着其他弟子,各自满头是汗,竭力运气,痛苦不堪。他自己这么快就脱身让人生疑,却又不能露出端倪,垂目道:“弟子脱身得早,不及那女子近身便走了。” 连师叔点头,将竹签递还给他:“这一关难过,历代试炼中你怕是抽身最早的人。” 自然是要抽身,留下那里做什么,同她讨教魅惑之术么。 “先歇着吧,等其余的人醒。” “是。” 这时候其他的弟子在试炼当中,去到别的地方也无用处,只能等。商沉盘膝看了一刻的书,只听见不远处有衣服窸窣声,却见前面柳景睁开眼,也已经脱身而出。 柳景同商沉年纪相差不大,平时的性格处事却是天差地别。照不知哪位长辈的话,那便是墙上淌下来的蜂蜜,只知道沿着一条线走。心地单纯,什么也要据理力争,门规背得滚瓜烂熟,看见哪位弟子犯门规了也要告状。人缘不好,他却也不在乎,只说:“门规既然在,就要守,你同我议论这么多做什么?” 他脱身也如此早,想必是性情使然,对女子尚未开窍。 再过片刻,扶铮也醒了回来。 炼气、修身,这本就是试炼中的要考的两样。他们自小也耳濡目染,深知其中的厉害。山下来的弟子小时候见的既多也杂,此关便尤其难过。只见几个弟子满脸通红,额上流汗,虽要挣脱却找不到出路,几番挣扎,终至不能自拔。这关考验的是真心,只要屈服于女色便要废了的,他们惶惶然睁眼,一时间尚不知出了何事,片刻之后这才清醒过来,立时羞愧地红了脸,低下头,只等长辈们将他们带出去。 阵法里的人稀稀落落,商沉抬眼,本来他们这些有四十余人,如今只剩下十个不到了。 商沉的修为比起扶铮略低,修身却比他强不少,遇上炼气关,扶铮早早地便能脱身而出,而到了修身关,商沉又强上许多。这些长辈们都心知肚明,历年历代,谁有天资、谁有品性早已经心中有数,只是弟子们不服,因此先祖开了见鹤山,设下重重机关考验弟子,以服人心。且知见鹤之后仍需拜师,扶铮该拜的是谁,商沉该拜的是谁,早已在思量当中。 及至深夜,已到了最后两关。试炼的两百余外门弟子中,只剩下三十几人。 眼前一道石阵,弟子们面壁而坐,商沉盘膝时只觉得身体微刺,环顾四周,却看不出什么端倪,只得闭眼凝神。 道长师叔道:“此关艰险,不可逞强,若危及性命,切记急退。” 一句话将众弟子说得神情肃然,各自取出竹签来,听候吩咐。 “去吧。” 商沉运起真气,周身忽在一条黝黑巷子里。 远远有敲打梆子的声音,身体刺寒,漆黑无月。巷子两旁都是城镇中寻常人家的屋子,几声孩童的啼哭传来又停止,夜间平静,却不叫人觉得亲切,反平添几丝森森冷意。商沉环顾四周,身体却不敢动,忽得抬头,只觉得上方有股不明之气窜动不已。 糟。 就在顷刻之间,头顶一道凄厉怪叫,伴着呜呜哭声,商沉的心头一沉,一团说不清是什么的黑影朝他狠扑而来。 运气抵御已然不及,肩上一痛,被那黑影中的利爪拉出一条长长伤痕。商沉急急后退,看清楚那黑影中惨白的脸后,倏然有些心黯。怪道说此关艰险,原来是放了恶鬼在此。而且这也不是普通的恶鬼,乃是生前*屏蔽的关键字*孩子的妇女,痛苦抑郁致死之后化作的鳩鶵。 商沉宁愿被几百只恶犬追,也不想见到一只这样的鸟。 厉鬼爱子心切,听见哪家有孩子的啼哭,便发出幽怨饮泣之声赶来,不顾一切上前夺取。孩子的父母拼死抵挡,她眼中却看不见别人,时常将阻路人撕个粉碎,带孩子回山谷,留在身边疼爱逗弄,这才发出嬉笑欢愉之声。可孩子不吃不喝能坚持几日,哭哑哭累之后一命呜呼,鳩鶵又重新经历丧子之痛,饮恨嘶鸣之声响彻云霄,直到四处游荡时再次听见婴儿哭泣之声,才又飞出夺人。如此周而复始,苦痛无边,不是凶残的品性,却干尽凶残的事。 鳩鶵几十年也难见一个,长辈们这也放得出,当真是要人的命。 那怪物一击之后便不再理他,朝着那婴儿啼声逼近,商沉心知这是要他去救人了,提起真气急忙赶上,心中却是纳闷:他如今的修为尚且不能以真气伤她,就算追赶过去能有什么用?追到了也岂不是送命? 婴孩啼声时歇时停,鳩鶵停在一座宅子之上,忽得发出悲喜交加的凄厉嘶鸣,飞冲下去。 屋顶冲破,恐慌尖叫之声顿起,引得婴孩惧怕,放声大哭。鳩鶵扑着翅膀在高空寻人,一翅飞下,身上却不知缠上了什么沉重之物,绞着她的羽毛往下跌。她一看是个人,一时狂怒,鸟喙朝着那重物只是猛啄。 那鸟喙的力道足有千钧,刺下来的时候几乎把商沉的肋骨折断,即便运气抵挡,也浑身疼痛,咬着牙关,心中只是着急。 这究竟算什么招数?再如此下去谁能撑得上一时三刻?即便是道长师叔们来了,无兵器、无灵符,也经不住这么残暴。 挣扎时那户人家抱着孩子往外跑,那鳩鶵见啄他不死,又生恐那孩子不见了,眼睛通红,痛苦嘶鸣着,怒气勃发向商沉猛啄,商沉只觉得胸前尽是鲜血,心中忽然道:师叔曾说,切记不可逞强,不可枉送性命。 罢了,保命要紧。 心念所至,手中已然握住竹签。 目光流转之间,他忽得望着墙角处站着的一个人影。 那人的头发杂乱,衣衫褴褛,被泥土灰尘抹花看不清面孔,年纪却在十六七岁,看不清表情,只是看着他。商沉不知怎的只觉得汗毛竖起,周身发冷,一瞬间只是同那少年对望。 不对,气息不对。 这感觉只能意会不能言传,幻境中的人和物自有自己的气息,而这少年同他一般,都不是这幻境中的人物。 鳩鶵将他扔开一翅飞冲,却四周找不到那孩子,狂怒不已,一把抓起那墙角站着的少年往山谷中飞。那少年挣扎不开,商沉暗自心道不好,擦着嘴角站起来,一时却束手无策。 幻境里的人不救没什么,活人岂能不管? 怎么办? 紧张间,全身经脉汩汩而动,真气如流入大海般汹涌。商沉忽想起境外的阵法和阵法不同寻常的刺骨之感,忽然间想起了什么,坐下来闭上眼,默念着读过的经书。 额心流汗,真气流散出经脉,手中柔光凝聚,白玉无瑕,不知不觉间已经握住了一柄白色玉箫。 兵器,乃引导真气之物。修为高者一叶一枝即可引导真气,可修为不足者,真气四散,难成规矩,势必要兵器放能发挥威力。说时迟那时快,玉箫间一道真气急促而出,不偏不倚射在鳩鶵身上,血花四溅。怪鸟厉声鸣叫,身子一歪,丢下爪中的少年,朝着山谷疾飞而走。 商沉飞身来到那跌落在地的少年跟前:“你是谁?” 那少年不言不语,扭身挣开,转头便要跑。商沉拉着他的肩膀,目光肃然,低声道:“你是何人,如何进来的?” 这见鹤山的幻境是何等防守严密之处,有谁能这么想进来就进来? 那少年不出声,低着头对着他的手便是狠狠一咬,掉头就跑。商沉吃痛松手,眼睁睁地看着他跑远,蹙眉看一眼自己的手,腰上别着的竹签已然微微发出光亮来。 时辰到了,要走了。 瞬间,幻境消失,眼前又是一片光秃秃的石壁。 身边传来几声叹声,似放松又似高兴:“回来了,回来了,这是第四个。” 商沉转身,只见执阵道长站在他面前,望着他手中的白玉箫:“恭喜。” 此番试炼的成果,便是兵器。自古兵器多是危急之时方能逼迫炼出,是人求生之本能,自我寻求引导真气之法而成。扶铮立在墙边,望着手中一柄幽蓝长剑,嘴角上扬,仿佛是看着世间最为真爱之物。再看其他人,几个正失声痛哭,有人发呆*屏蔽的关键字*,三十几人中只剩下七八个了。 “兵器便是你,你便是兵器,今后不离不弃,是为相伴。”道长又是一笑,“你这兵器挂在身上倒也好看。” “谢师叔教诲。” 商沉只等道长走远,叫道,“扶铮,过来。” “何事?” “你在阵法中看到了什么?”商沉低问。 “恶灵。” “鳩鶵?” 扶铮微一蹙眉:“不是。” 既然不是,那便是各人遇到的景象不同了。商沉想着那少年的模样,又低声问道:“你在幻境中有没有遇上一个十六七的少年?” “没有。”扶铮转过脸看着他,“什么样的少年?” “头发凌乱,衣衫褴褛,穿着像是乞丐。不知是不是我看错了,总觉得那少年不是幻像。” “没看见。”扶铮挑眉,“你想太多了,幻境本就不是一成不变,时时随人的心境变化。方才惊险万分,我也几乎丧命,你想必没看清。” 商沉不语。难道是他看错了么,那少年是自己为鞭策自己而生出来的假象? 手上一道浅浅齿痕,破了皮,留着当时留下的牙印。商沉不言不语,只是垂头望着伤痕,眉心聚拢。 “这箫倒是衬你。”扶铮不在意地道,“起什么名字?” “还不知。”商沉抬起头站起来,“走吧。” 什么兵器不好,偏偏是箫? 4. 见鹤(三) /294438师尊根骨不凡最新章节! 子夜,天色漆黑,四周到处都是虫鸣。 甄师叔的目光掠过站在面前的一排弟子:“两百三十六名弟子,只留下你们六人,今日辛苦。实话告诉你们,这最后一关算不上试炼,只是让你们看看自己的心魔。因此不论结果如何,明天开始便能入瑶山拜师了。” 弟子们闻言,脸上一动,不禁相视莞尔,呼出一口气来。之前那道关卡上他们每个都濒临生死,刚才嘴上不说,心中却很是惧怕这最后一道幻境里究竟有什么。现在听道长说不算做在内,只是让他们看看自己的心魔,忍不住心中欢喜,动静也不由得大起来。 “心魔是修炼路上的阻碍,即便除了一个,等你阅历增长,新的心魔又随之滋生。今天给你们半个时辰,让你们看看现在心底究竟最怕的是什么,不需你破除,只需你看看。你们看到了什么我不会知道,别人也不会知道,只有你自己能清楚。” 露天席地,八卦正中,六个人分别在角落坐下,面向群山。 “去吧。”广袖一动,阵法顿起。 商沉等了许久,却好似一切如常,什么动静也没有。他环顾四周,只见刚才所有的人全都不见了,只有自己在山顶坐着。再看身上,方才穿的厚重道袍也不知什么时候换了下来,穿的是一件家常绿衫,头发束在脑后,打扮得好似他平日里晚上出来吹风。 原来已在幻境之中。 四周静悄悄的,商沉心道他在这里傻等也不是办法,站起来沿着山路往下走。 不知不觉地走进一处院落,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亮了,他站在正中,身旁是东西两房,院里青石铺地,肃穆庄重,周遭不见一点无用的杂物。商沉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来到了父亲院中,只听房中隐隐传来古琴之声,曲调刚劲,质而不野,端庄持重。这琴声自小伴随他长大,商沉停了片刻,敛息垂目,整理仪容,端端正正地走进去。 一位道长坐在古琴之前,一须长髯,深灰道袍,广袖散地,面色庄重。商沉自不敢打搅他抚琴,恭敬立在旁边,那道长抬眸望他一眼,手指一收,琴声停止。 “你来了,坐吧。”道长扶着袖子拿起茶杯,微微品一口,“近来修行如何?” “尚可。”商沉在琴桌前的软垫上端庄而坐,腰背笔直,“父亲安好?” “好。”道长站起来踱着步子,从桌上捡起一道深蓝折册,“你来得正好,我为你择了一门亲事,这是着人写的礼书,你过目。” 商沉的眸子动了动,喉结轻动,却不出声不言语,也没有接那册子。道长见他低着头没有动静,拢起长眉:“怎么了?” “父亲在上,不孝子不想成婚。” 一片寂静。 商沉知道这不是不生气,而是一时间意外到说不出话。他从小没有违背过父亲的意思,这话一出口,他周身便觉泰山压顶,仿如凝住般叫人喘不过气。道长将册子放在桌上,淡淡问道:“为何?” 商沉不言语。 “商沉。”语气严厉了些。 “父亲在上,不孝子不想成亲。” “为什么?” “因为我……” 商沉一双渗出细汗的手攥着拳头,嘴唇抖了抖要说什么,一抬头,却见道长紧蹙双眉,脸色冷硬,眸中含着怒,仿佛已经知道了他要说什么。商沉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垂头站起来,也不想要去哪里,无意识地出了门,只是沿着山路往上走。 这就是他现在的心魔。是他最惧怕之事。 山路越走越窄,走得人气喘不止,商沉在一块巨岩边停下来,扶着山石。 他什么人也不怕,只是不敢去想父亲。 他靠在岩石旁,不言不语的,只是出神。 身上的衣料有点沉,低头一看,绿衫的衣摆滚了泥泞,右脚也成了赭色,依稀记得刚才不小心踏进了泥洼里,泥点子乱飞,连脖子上都溅了几滴。 他低头拧着衣摆,巨岩旁的草堆中似乎有什么动静,商沉抬眼看着,忽然间一只脏兮兮的脚从草堆中伸出来踏在地上,紧接着,蓬头垢面的一张脸猛地钻出,像是要挣脱什么,整个人急急地跌落出来。 商沉直起身子,就这么看着那乞丐似的少年在巨岩边站住,背对着他。 他望着那少年的背影哑了口。片刻之后,他问道:“你是谁?” 那少年像是这才发觉他的存在,一低头,朝着悬崖边拔腿就逃。商沉紧随其后,眼看着那少年飞身下了山崖,跳落在在树枝上,又沿着山间的溪水往别的山峰跑。这御虚道的山峰都是商沉自小到大走熟了的,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见他在一处无人住的山前踌躇片刻,又望一眼商沉,朝御虚主峰奔去。 商沉直弄不清楚这少年是人是鬼,是妖还是道。他若出去说起此事,道长师叔们怕要说他看错了,可这少年的气息分明不是幻境中人,哪里就假了? 前面是几十丈之高的峭壁,少年气喘不止,走投无路,在石壁前停住。 “你是谁?” 少年不言不语。 “你怎么进来的?” 仍旧不答。 这少年的周身似乎有些古怪,气流乱窜,山间的林木也似在晃动。商沉冷眼看着,越看越觉得不寻常。这是御虚道的幻境,外人能进来也就算了,怎的连幻境中的景象也能控制? “我不是要害你,也不想害你。”商沉慢慢走上前,“至少跟我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 什么?商沉皱起眉。 “我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少年见他靠近,周身发出一股猛烈的真气,像是受到威胁般张开利爪。商沉怕他情绪失控,在他一丈之前停下,温声问道:“这里是御虚道的幻境,非寻常人能进得来,你是怎么进来的?” 少年冷冷地看他一眼:“你们御虚道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 他们御虚道算不上替天行道,可平时无论如何也除恶扬善、济世救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这行字似乎言重了些。商沉垂眸不同他多做辩解,目光扫过他一身褴褛的衣装,腿上有疮,浑身泥泞,全身像是从没洗过澡。他斟酌片刻,低声道:“你如今似乎有难。” 少年低头不语,乱发之下的长眉紧锁,商沉缓缓向前又走几步,那少年的呼吸骤然急促,忽得往后一退,口中念着什么,目光紧紧盯着他。 商沉不知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只觉得一股极大的气流呼啸而来,飞土扬石,让人的眼睛也睁不开,连忙飞身跃出。那气流来得快去得也快,逐渐变弱,商沉再回来时,那少年已经不见了。 没了? 不但人不见了,连气息也荡然无存。 这是走了? 商沉蹙着眉,低头看着那地上的脚印。 少年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如入无人之地,让他都要怀疑这御虚道的阵法幻境是浪得虚名的了。 5. 见鹤(完) /294438师尊根骨不凡最新章节! 从幻境回来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 商沉用玉箫抵着下巴,只是皱眉沉思,不闻不问,对周遭的噪杂似乎毫无所觉。扶铮见他目光低垂,整个人出神似的,不言不语好像有多少心事,问道:“怎么了,见到你父亲给你订亲?” “…………” 说得好准。 知他者扶铮也。只可惜他今天却猜不到自己的心事。 “你知不知道生腐?”商沉问。 “生腐,黑黝黝的扁虫子?”扶铮扫他一眼,“问它做什么?” “不为什么,刚才看到有一只从人身上掉下来。” 这话有些前言不搭后语。生腐是食人血肉的虫子,惟有御虚道附近的山中才有,专门吸食尸骨而生,也就是死去之物身上才有的东西。方才那少年临走之时,身体便掉下来这么只虫子,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死人?”扶铮不在意地道。 死人岂能有他方才那股汹涌真气?不对,绝不是死人。那少年必定还活着。 “幻境之中的东西岂能当真?”扶铮望着他,“你见到什么,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是你心中所想,并非真实所见。多年前你做过什么错事,你以为你已经忘了,其实不然。你是不是曾经欺负过一个少年乞丐?” “…………” 他何曾欺负过什么乞丐了,简直岂有此理。 “连茴,你带人把西山头的几个院子整理出来。”甄师叔将他们的竹签收起,随口道,“明日一早,你们先随连茴入瑶山,见过各位道长,再去藏书阁,记入御虚道内室弟子名册,之后你们回房整理东西,把自己的锅碗瓢盆都搬过去。” 弟子们平时住的是长宽不过一丈的小房间,即便是仙家弟子,七岁之后也要随外门弟子一同睡在外面,是早年先长为打磨仙家子弟定下来的规矩。虽说平时热闹,可是非也多,且地方狭小,夜里隔壁时常有人打呼,叫人难以清净。如今各自有了院子,坐北朝南一间正房,东西各有两间偏房,心中舒畅,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商沉于是一整天都在搬家。 他本来话就不多,今日却尤其安静,别的弟子心情好时大都说说笑笑,他却只是垂头收拾东西,别无动静。扶铮看在眼里,却不说什么,连师叔问他商沉为何心情不好,他道:“想是被父亲逼婚逼得要命了。” 背着行李路过一座山头之时,商沉望着山脚下的一块岩石,不知不觉地停下来。 “怎么了?”身旁帮他搬东西的两个外门弟子也停下,“商师兄?” 如今他是货真价实的师兄,不久便要封道号,同他们这些试炼不成的人,已经是云泥之别了。商沉把手上的东西往他们的怀里一送:“你们帮我搬过去,我有事,去去就来。” 两个弟子面面相觑,心道这又是出了什么事,这座不起眼的山平时也没人来,怎么突然起了兴致,把东西放下往上跑? “师兄,这……放在门口还是放房间里面?” 商沉像是听不见他们的话,飞起跃上山岩,几下便跳入山中不见踪影,两个弟子看了片刻,别无他法,背起行李道:“走吧。” 这山头,便是那天那少年踌躇了片刻的地方。 商沉也不知道自己在这荒废的山里究竟在找什么,在膝高的野草丛里漫无目的地游荡一阵,登高远望,忽见后山阴的半山腰上似乎露出个破旧屋顶的尖角,心中一动,沿着那悬崖峭壁飞下去,停在一个院落之前。 院落怕已经有十几年无人整理,年久失修,青石路被地底的草根挤断,高低不平,缝隙间长满了青草,落叶遍地。院子的大门没有关,里面隐隐传来两个男人的声音,商沉缓步走入,只见两个年过中年的男人,一身外门弟子的打扮,坐在院中的石桌前,摆了几个小菜闲聊说笑。 商沉今日没穿道袍,一身家常衣服打扮,那两个中年男人见他走进来,见他年轻面生,又看他的衣着,以为他游山玩水走错了路,也不起身,随口道:“这里没什么好景致,你走错了。” 商沉站着不动,环顾四周,只见东西两间偏房尚宽敞明亮,通风顺气,后面那间正房却黑黝黝的,却什么也看不清楚。他往前走近了几步,鼻间有淡淡恶臭之气散过来,他心中觉得古怪,蹙眉继续前行,那两个外门弟子脸色却变了变,起身把他拦住:“里面什么都没有。” 那沾了油腻的手过来便要推他的肩膀,又险些握住他的手臂,商沉后退一步:“让开。” 许多外门弟子试炼不成便下山与家人团聚,在山上修炼了十几年,即便不能修道也可养生,下山之后大都能百岁而终。却也有弟子不愿下山的,又根基不足难以修行,便不知求了哪位道长,寻些差事让他们留在山上几十年,也算养老。 这两人便是如此,修炼无门,于是在山中做些闲散差事。他们这里多少年了都无人打搅,每日清茶小菜,今天突然来了这么个多管闲事的,脸色便有些不好看:“说了这里什么都没有,你要游山玩水去别的地方玩去,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 说着他们又要推,商沉侧身避开,袖中的玉箫落在手中,一个翻转,挡住他们抓来的双手。他抬步而行,那两个弟子见拦他不住,不知为什么急了些,一前一后地追上去又要拉他。商沉这时已经动了怒,微一提气,玉箫中两道真气同时发出,只听见“啊”“啊”两声痛呼,真气重重地打在那两个弟子的肩上。 那两人方才本不把这玉箫放在眼里,以为这弟子好看不中用,现在有真气发出,顿时心惊胆寒,捂着肩膀躺在地上,只是叫:“道长饶命!师叔饶命!” 商沉走进那正屋之中,越往里面走,恶臭之气便越发叫人觉得晕眩。这地方到处都黑黝黝的,细看之下,地面蜿蜒爬着几只生腐,直通卧房。商沉捂住鼻子走进去,只见卧房的床上躺着一个不知是死是活的少年,盖着一床破烂被子,也不知躺了多少年,了无生息。 商沉一看那少年杂乱的头发和脸,正是幻境里面见到的,急步上前将被子掀开。那少年的身体已经开始腐烂,眸子紧闭,腿上的疮触目惊心。 他立刻将那少年一把从床上推起来,双手推着真气在他发黑流脓的背上一阵猛烧,本来沾在伤口上的虫尸一同掉落,立刻被烧成灰烬。 真火烧了生腐,也烧了他的肌肤,少年的眉微蹙,像是被突如其来的火烧弄痛,商沉也顾不得其他,更顾不上恶心脏乱,真气在他的身体上流过,烧着不知何时生出的脓疮。少年的嘴角动了动,睫毛微微湿润,手指抵着他的手背,似乎像是在推开他,竭力抵抗。 挣扎什么呢,嫌他来得太晚? 商沉心中叹口气,抹一把他的眼角,将他背起来:“哭什么,走了。” 6. 收徒(一) /294438师尊根骨不凡最新章节! 少年的脸埋在他的肩上,呼吸虚弱,身上的血水透过商沉单薄的衫子,把他的肌肤染湿,凝成血珠,从商沉的脊背流淌至腰。能动的似乎仅是那几根手指,搭在商沉的颈项边,如溺水时抓着一块浮木,手指嵌进他的肌理中。 商沉自门口出现时,身上的绿衫已染了大片的血。 方才那两个弟子不知所措地迎上来:“道长!道长师叔!我们只不过是一时疏忽,没能好生照顾——” 他们的脸色慌张惨白,手在空中乱舞,说得语无伦次。商沉见了他们就觉得气不打一出来,不动声色,只是沉着声音问:“他是谁?” “不清楚!是白师叔入关之前让我们照顾的,从小就没醒过。”那两人又急忙跪下来求情,“道长能否网开一面,我等不是故意要害他,只是长年累月,一时疏于照顾他……道长!” 商沉背着少年径直前行,低声道:“你们两个在这里等候发落,不许离开一步。” 他将少年背着翻过几座山,少年被冷风一吹,暴露的伤口刀削般疼痛,抚在商沉颈上的手指更是痉挛用力。商沉也不当回事,一径来到草药房,捣药的弟子们见他背着个乞丐,身上一片血红,以为是他从山外救了什么人回来,纷纷跟上来帮着,将那少年小心安置在床上。掌药的师叔看见少年身上的伤,脸色一惊,挽起袖子向弟子要了几味止血镇痛的草药,捣碎调好,边往伤口上抹药边问道:“什么人?怎么腐烂成这样?” 商沉闭口不答,朝着身边的弟子吩咐一声:“去把甄师叔请过来。” 甄敛如今掌管道中大小琐事,也就是所谓的监院,与掌门人的身份不同,什么都要事事亲为。不多时甄敛到了,皱眉细看那少年的模样,问商沉道:“是谁?从哪里来的?” 商沉将那院中的所见所闻同甄敛说了,甄敛思沉片刻,一时间竟然想不起,言道:“叫人去丹房取造骨丹和洗髓丹给他吃了,我去那边院里看看。” 御虚道比不得外面的世家门派,克己自修,少理外事,因此道中没有水牢,也不关囚犯。这少年不过束发年纪,也不知有过什么过错,全身长疮流脓在床上等死,虫子咬啮,恶臭熏天,不必说囚犯,过得比猪狗也还不如,实在是闻所未闻。 商沉便靠在草药房墙边上,看药房的师叔给那少年疗伤。 “长年累月躺在床上,不翻不动,不晒太阳,也不清洗,以至于身上长了脓疮。”那道长将弟子送来的汤药放至少年的嘴巴,灌着喝了,“脓疮经久不好,引来生腐,长年累月,因此才成了这种模样。要根除,需得割去腐烂肌理,再以丹药造骨生肌,方能痊愈。丹药太多容易要他性命,只能用这汤药缓解他疼痛,希望能助他度过。” 商沉暗自撇开头。刀割腐肌,必定是痛彻心骨,他有些不敢看。 只听见一声急闷的痛喊,沙哑虚弱,却又似乎是难以控制,商沉回头,只见那少年的双目半睁,分明不清醒,手臂却开始痉挛扭动。那道长手持刀子难以下手,蹙眉冷声道:“过来帮我用真气护住他的血脉。” 身旁一个弟子急忙上前,坐下来要揽住他的头,那少年却恼恨般挣扎不让。那道长急了,对着墙角的商沉道:“商沉,刚入瑶山是不是?你来。” 商沉的衣服上早已经满是少年的血,自然不怕脏,坐到床沿用袖子挡住少年的头。那少年不知他是谁,还要恼恨挣扎,商沉的真气在他的伤口上护住,一手指紧捂他的眼:“别动。” 一刀割下,少年的身体紧紧绷住。 他咬得嘴唇出血,脸色惨白,手指深深嵌入商沉手腕的肌肤中,却没再出一点声。 许久,道长将刀子扔掉站起来:“丹药。” 商沉忍不住松了一口气,通体是汗,将少年轻轻放开。少年已经意识不清,仍旧抓着商沉的手腕不放,那道长言道:“商沉让开点。” 商沉掰开少年的手指,捡起一根捣药杵让他抓着,走到方才的墙角靠住。 弟子慌忙将两个盒子送上,打开来药香四溢,一红一白,饱满圆润。道长取出丹药来,将少年的身体托起,丹药送入少年的口中,真气自穴位而入流遍他的全身,将那丹药化解。弟子早已经端过水盆来,道长将那少年轻轻放下,挽起袖子洗着手:“大起大落,身体经不住折腾,不知他能否受得住,今晚看看状况,再做计较。” “好。”商沉转眼看那少年,少年的眸子紧闭,汗水遍身,一手还在握着那根捣药杵,却逐渐呼吸均匀,无知无觉地睡过去了。 “去洗洗吧,身上到处都是血。”道长道,“今晚你再过来。” “是。” 他方才搬家不过搬到一半,衣物书籍尚未整理,全都在院中的筐子里摆着。山间天气变幻无常,不知道什么时候便要下雨,他不能让这些锅碗瓢盆在院子里不管,于是将东西搬进房间里略做整理。忙活半天,等洗过澡再出来时,天已经入夜了。 此时这事已经闹得沸沸扬扬,只听说掌门被惊动,好几个弟子被牵连进来,眼下正被人叫去问话。商沉来到草药房中,只见甄敛神色肃然,一见他出现,招手将他唤到跟前,在几个道长面前问道:“你如何发现他的?” 商沉掂量着那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甄敛见他如此模样,将身边的人支开了,说道:“不妨事,你知道这孩子是谁?” “不知。” 甄敛的神色略有一丝愧疚:“那是早年道中一位道长的孩子。” 商沉无语。既然是位道长的孩子,那便是仙家子,虽说御虚道向来推崇里外平等,但仙家子都是各位道长看着长大的,小时候玩过抱过,心里对他们总比山下来的弟子亲近些,怎么会无人照顾看管,以至变成这样? “刚才那两个弟子说得前言不搭后语,我找人问了许久,才问清楚。”甄敛说道,“这位道长姓素,比我还要大些,常年云游在外。十三年前,素道长突然返家,带回来一个三四岁大的孩子,丢给一位隋道长后便又即刻走了。这隋道长看他走得急,实在无法,将孩子交给一个弟子看着。可是这孩子也不知怎么回事,长年累月地不醒,只是躺在床上。” 甄敛说得仔细,商沉静默无言地听着。 开始时隋道长偶尔来看他,那弟子职责所在不敢怠慢,用小米粥每日喂他,照顾得倒也妥帖。之后这弟子试炼不成之后要下山,那时隋道长已经闭关,便将这孩子交给当时管事的白道长照顾。一来二去,人情都淡了,白道长不认识这位素道长,也并没太将这孩子往心里去,于是找了现在这两个弟子照顾他。这两人照顾一两年也还好,可六七年过去,白道长似乎将他忘了,一个来看他问他的人也没有,谁也不将他当回事,他们便对这少年生了怠倦之心。 甄敛有些地方说得含糊,可商沉也能猜出,这两人对这少年的疏忽究竟到了什么地步。 一开始只是懒惰替他换床铺,并无其他,可正如那草药房的道长说的,长年累月地躺在床上,被子不换,不晒太阳,迟早生霉发臭。那少年的背下常年贴着潮湿的被子,他们发现得迟了,生了疮,招来了生腐,他们觉得恶心,又不敢让人知道,生怕让人责罚,于是藏着掖着。反正这少年从来没醒过,早晚是要死的命,他们见即便这样也无人来查,越发放宽了心,多少也想着这孩子*屏蔽的关键字*也算了,来世投个好人家,大家干净了事。 可这少年也不知怎的,无论怎么疏于照顾也好,就是含着一口气。天天喂,他也不会好些,隔几天喂,他也不会断气。一来二去,这两人几天不去看他,去看也不过喂几口粥,捂着鼻子赶紧走人,以至于连这孩子最近手指能动了都不知道。 商沉走到方才帮那少年疗伤的道长身边,问道:“如何?” “暂时不知,要看今夜。他年纪轻,两枚丹药重了些,却不得不如此。”那道长又说,“这孩子能活下来还好,若活不下来,依照门规,怕要那两个弟子偿命了。” 忽然间,那少年休息的房门打开,一个弟子从里面飞奔出来:“醒了!醒了!” 甄敛听了即刻往房间里面走,不多时,又找了几个道长进去看他,房间里的说话声不明,商沉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在议论什么,不多时,只见甄敛急匆匆地走出来:“商沉!” 他不耐地朝商沉招手,着急得要命,商沉连忙快步走上去,目光扫过,只见那少年面颊通红,大汗淋漓,似乎已经在走火入魔之态,在床上挣扎翻滚。 “去我房中找化气散,快。”甄敛十万火急地吩咐,“就在我平时放棋子的那匣子附近!” 7. 收徒(二) /294438师尊根骨不凡最新章节! 商沉一刻不停地将化气散送到甄敛的手中。 御虚道的丹药纯正,用后体内真气动荡,游走至四经八脉,稍有不慎,就会经脉爆裂而死。草药房里的化气散不够用,甄敛又添上自己的,不久,那少年脸上的红色逐渐消失,意识不清地入睡。迷糊间手指在空中抓了半晌,身旁的弟子见状,连忙又把他刚才抓着入睡的捣药杵塞进他的手中,他总算安稳下来。 商沉便靠在墙角,看这草药房折腾了大半夜。过后草药房的道长给那少年把脉,大家屏息等着,道长垂目片刻,脸上的神色舒缓:“没事了,肌肤已在生长,休息十天半月就能恢复。” 甄敛听完,紧绷的脸色一垮,着实松了一口气,擦着汗挥手道:“都回去休息吧。” 商沉听了也终于放下心来。 他自从在幻境中见过那少年之后心里便一直有事,几天来都心不在焉,自己的事也无心管。如今那少年安然无恙,又有甄敛等人接手照顾,他觉得这事同他再没什么牵连,终于有闲心享享道长的清福。 现在院落宽敞,左右都有闲房,商沉趁父亲不在,将自己留在家里的几十册书偷出来,将西间做成了一间书房,东间留着没动,只当打坐清修之处。 院子里有沐浴之处,构造精巧,原来是将山中的溪水引来,延伸入屋,自头顶两尺之上的竹筒流出,下面是个长宽一丈的巨大木桶,蓄满了清水,木桶之下却又开了个小洞,也以竹筒连着,再将流过的溪水引出去。如此,用水时不需现打,又时时清凉干净,商沉心中喜欢,脱衣跳入池中泡澡。 只是刚刚踏入澡盆不久,还未脱衣,沐浴房的厚重木门便让人重重地敲起来。 “商道长!”是个年轻弟子的声音。 商沉哑然。他没关大门么,外面的弟子就这么直闯进院子里来? “道长莫怪!”那弟子的声音有些恐慌,“甄师叔说有十万火急之事,请道长到草药房去!” 商沉闻言,连忙捡起搭在木栏的衣服往身上套。甄敛让人来叫他,又是去草药房,莫不是前几天那少年出了什么事吧? “你先去,我随后就到。” 他擦干头发,换上一身家常素布长衫,跟在那弟子身后飞到草药房中。 一进房中,草药房中尚有好几位道长,都在四周安静坐着,甄敛坐在桌前,正低头同一个年轻弟子说着话。 商沉几乎认不出这少年是谁来。 身体看起来仍旧虚弱,却不似之前消瘦,身上换了件干净的素衣,肌肤上的脓疮和伤痕没了,干干净净,长眉秀目,长得竟也比许多世家公子夺眼许多。商沉入内之时他抬眸看他一眼,又即刻将目光收起,长眉拢着,又听甄敛在他身边说话。 “……我听弟子说你今早想要下山?”甄敛见他不言,又道,“此事是御虚道之过,你如今信不过我们,也怪不得你。只是你父亲不在,我们随便将你送走了,你父亲回来岂不见怪?” 那少年只是低着头不言语。 “你根骨极好,若加以指点,几年之内必能有成就。我御虚道中道长众多,不如让哪位收你为徒,从此照顾你护着你,你也不再受人欺负,如何?” 那少年的睫毛微动,眼角的余光扫过商沉。 甄敛见他的神情似有所动,指着身边的连茴道:“此是连道长,修为高深,在弟子之中又最有人缘,弟子们无有不喜欢他的。如今让他收你为徒,如何?” 少年皱着眉只是不言语。 “你是不喜,还是——”甄敛此时已有些心急火燎,沿着那少年的目光转身而望,忽得又回身问道,“你想拜商沉为师?” 少年抬眸望一眼商沉,蹙着眉。 商沉只觉得有些发僵。他才入瑶山几天,道号未封,自己的正式拜师之礼尚且未过,如何能让别人的师尊? 甄敛也觉得此事不妥,皱眉道:“商道长年纪尚轻,且在修炼之中,收徒也太早了些。若是换作别人,于你的修行更有进益——” 那少年不声不响地站起来:“如此别过,谢道长救命之恩。” 甄敛连忙拉着他的手臂:“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你先坐着休息片刻,我同商道长商议一下。” 商沉被他拉着来到隔壁房间,甄敛满脸苦楚,将门关上:“商沉,你能不能收他为徒?” 商沉心里哭笑不得:“甄师叔,我自己尚且应接不暇,收徒之事不妥。” 不是他不可怜这少年,只不过徒弟势必要住进自己院子,他这体质,有个人长年累月地住在身边,还让不让他清闲了?前几年当外门弟子时已经小心万分,战战兢兢,不敢有一点差错,现在单门独院的本以为能清净些,怎能又住进个徒弟来? “他被人欺凌好几年,全因我们疏忽不察,他对我们信不过也无可厚非。他这样子放入外门弟子中断断不行,放去山下又着实理亏,让人说我御虚亏待弟子。商沉,我也难办得很。” “…………” “他虽然根骨罕见,眼下修为比起你还差不少,且自小被人折磨□□,心性里有不少戾气。你以情动之,让他消除戾气,修为倒也在其次了,当以修身为要,如何?” “…………” “也罢,你实在不愿意,也强求不得。”甄敛叹口气,“我同他说一声,他真想下山便下山吧。” 商沉听到这话又有些后悔,这少年才多少岁,前些年被人生生折磨成这样,现在又要下山自生自灭。如果是那些受不得苦的,下山几日怕又会回来求救,可依着这少年的心性会怎么着?宁愿在山下饿死冻死,也未必想回来。 他随着甄敛回到刚才那房间,只见那少年垂头不动,手里只是抓着那根捣药棒。身边弟子小声道:“昏迷不醒的时候便一直抓着那支捣药杵,就是不放开,也不知是谁给他的。” 商沉望着那捣药杵,微微掀开袖子,低头看着自己手腕。 手腕上几条淡淡的抓伤,正是这少年被人割肉时,痛不欲生留在自己身上的。他当时已然觉得被他抓得生疼,这少年又会如何?后来他不得不抽身,少年却抓着他不放,只得将根捣药杵塞在他的手里,权当替换。 这……一直抓着没放么? “我同商道长商量过了……”甄敛清清嗓子,不知该如何对那少年开口,“他现在年轻——” 商沉突然间接过话来:“我虽年轻,收他为徒还不在话下,他跟着我必能受益,甄师叔不必担心。” 说出口了。 甄敛一时哑口,同身边的连茴对望两眼,即刻顺着他的话头道:“不错不错,商沉是我御虚道年轻一辈之中的修为最高的,二十一岁即入瑶山,在我御虚道弟子自古以来的排名中位列前五,前途不可限量。” 前五有点巴结,前十是有的。但甄师叔鼓足了劲要吹嘘他,商沉总不能让他下不来台,只得摆出一副大家风采来,不因诋损而怒,不以赞誉而喜,泰然受之。 那少年没有出声,手里仍然握着捣药杵,微微点了点头。 甄敛心里千幸万幸终于将此事解决,忙不迭地站起来:“既然如此,我去将此事安排好,连茴,我们先走了。商沉,你留下来陪他说说话。” 他这一起身,房间里其他的道长也跟着起身出门,商沉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一动不动地站着。不多时其余的道长走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他们两人在房中,一个垂首,一个静默,气氛尴尬不已,连掉根针也听得见。 商沉清清嗓子,道:“你先在这里好好休息,我回去将你的房间整理出来,过两天再接你过去。” 那少年微微点头,又低声道:“你若不喜欢收我为徒,知会我一声,我不会赖着不走。” “哪有此事?”商沉连忙否认。 这少年的心性实在是心高气傲到了极点,商沉默然走上前,不语半晌,低声问道:“为什么要拜我为师?” 少年不说话,却抓着那捣药杵的柄不放,商沉不禁有些失笑,站起来说道:“睡觉吧,我把你的房间整理出来,明后天再接你进来。你收拾一下你的——” 说到这里又不得不生生打住,这少年这些年来受人摆布,哪有什么行李衣服?他随即转了口道:“甄师叔明天必会送来换洗的衣物,你打点清楚,一起带过去。” “嗯。” 那少年抬起头,目光落在他的颈项之上。商沉摸一下自己的脖子,只觉几条淡淡的痂,笑了笑:“这是你抓伤的,记不记得?” “……记得。” 记得就好。 不只是颈项,手腕、手背,到处都是这徒弟留下来的痕迹。 见面不过几次,次次都让他遍体鳞伤,这徒弟是送来折腾他的么? 8. 收徒(三) /294438师尊根骨不凡最新章节! 还是一身朴素的衣服,背着只装了几件换洗衣服的布包,一声不响地站在门口。商沉的目光落在他脸上的时候,他的脸撇向一边,想进,却又像是生怕别人让他走,眉蹙着,想听商沉说让他进来,又怕他的脸上生出嫌弃之色。 商沉知道他敏感,自然什么表情也不敢有,一身白衣,站在院中指指西边的房间:“你住那里。” “谢师尊。” 这句话说得极是生涩,脸色也冷硬,似乎刚学会这三个字怎么念。商沉能捞着什么就是什么,也不强求,点头道:“收拾好东西之后来我房间,为师有话要对你说。” “是。” 他走到西屋,这里下面便是悬崖绝壁,对面远远的是山,眼前空旷,山风自空谷而来,吹得屋里的布帘子簌簌而动。临窗一张木床,只能让一个人舒展而眠,看起来极是狭窄。御虚道生活朴素,被料质地粗糙,且已经有些年份,却颜色素雅,洗得干干净净。他将布包放下,在床沿坐下来,随手捞起那被子的边缘细看。 角落里用黑线刺了个“商”字。他看着,默然不语。 东西不多,自然没什么可以收拾,他将那几件衣服放进木橱,捣药杵收进柜子里,垂首来到坐北朝南的正房里。房间比西屋自然宽敞许多,正中四四方方一张木桌,上摆着一套茶具,用以平时待客。正厅东西又有两个小间,东边的帘子落下,幽深静谧,隐约可见是商沉的卧房,西边的帘子卷起来,一个厚重书橱倚墙而立,前面一张琴桌。商沉在琴桌前盘膝而坐,白衣散地,广袖垂身,也不拨弄琴弦,只是垂目沉思。 他在商沉面前的粗布软垫上坐下:“师尊。” 商沉看着他。 身边凭空多了个不熟识的人,该如何相处?这人不比扶铮,平时你做你的、我做我的互不相干,有事才找来,或者商议事情,或者比试练剑。这是他的徒弟,自己的言行举止无一不要对他负责,他将来要是不长歪,自己总算对他有所交代,若是长歪了,那真是对他不起。 为人师表,思虑得果然比平时更长远了些。 “你父亲走时没有留下你的名讳,今后该如何叫你?”商沉问。 话未说完,那少年的眉头明显得拢了一下,又立刻隐藏起来,只是摇头:“不知。” 父亲走了也不给他留下名字,说去就去,简直同抛弃无异。这事大家谁都不提,可也都想到了,素道长丢下孩子这么多年不归,怕的不是因为无情,而是已经有了什么变故。 “你自小遭受磨难,所经历之事非常人所想,但为师望你能将那些怨恨暂时抛在一旁,专心修道,知道么?” 他抬眸看商沉一眼,微微点头。 “昨夜我为你想了个名字,你且听听看。” “嗯。” “放下前事,心容天下,方能有自己一方天地。你姓素,今后单名一个容字,如何?” 但凡起名就要有来历,昨夜他苦思许久,无非都是“谅”“涵”等字,意思是有,连上姓却不顺,听着却总觉差了些什么。起名这事,即便他起得不好,徒弟也不敢说什么,可这都半大不小的年纪了,总得想想他喜不喜欢。 哪家的李二狗听起来是个美男子了?谁人的打手唤作叶书恒?翠花不是丫鬟,难道是前朝长公主? 想到三更半夜,最后勉强定下容字,说起来顺口,听着尚且雅致。人如其名,想必这徒弟不会有太多不愿意。 少年不言不语片刻:“谢师尊赐名。” 商沉的心里放下一块石头来,心中一高兴,脱口问道:“你被人折磨时早已恢复神智,那时已经多久了?” “不晓得。”素容默然片刻,“只记得寒冷了五次。” 寒冷五次,那便是五年。 商沉一时垂下了头。五年时间,竟然就在床上躺着一动不动,听得见周遭来来去去的动静,却睁不开眼,动不了身,只是听着别人对他冷言冷语,难怪戾气满身,对御虚道恨之入骨。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比别人迟些,却也难说未来之事。”商沉拉着衣摆站起来,“随我来,我带你看看这间院子。” 素容随着他来到院子中间,这院子进来时他便看了几眼,地上铺了青石路,可商沉初来乍到没时间打理,里外都是光秃秃的。商沉没话找话,指着西北角:“为师想在那边搭个葡萄架,再种上一墙藤蔓。” “师尊说了算。” 他又引着素容来到沐浴池,手舀一把池中的清水:“这里是你洗澡的地方,早晚各要一次,净身之后才可随我打坐,知道么?” “是。” 商沉平时话少,在素容面前也是如此,可素容用剑指着也未必能说几个字,他的话便显多。他看着素容住的西间:“你那房间如何,床会不会太小?” “不会。”素容顿了顿,垂了眸,又低声多说了几个字,“师尊给我收拾的房间很好。” “我早晚也要沐浴,偶尔夜里外出,你自己入睡便可,不必管我。”商沉看着他的脸色,终于转过脸,将最后一件要紧的事不经意地带出来,“我夜里独自打坐时不喜人打搅,因此不管出什么动静,你都不可去我的房间,记得了么?” 素容微一迟疑,点头:“知道了。” “如此甚好。”商沉心中紧巴巴地直冒汗,镇定将目光移开,“快中午了,你去打个盹儿,下午出来帮我搭葡萄架子。” “是。” 于是他回到房间里休息。 初来乍到,一时间却也睡不着,素容在床上翻滚了几次,只听见院子里有些动静,爬起来推开门,只见商沉让弟子们不知从哪里搬来了粗树枝,换了一身粗布旧衣,正在西北角松土。 素容出了门,在他的身边站住。 “你也来。”商沉扔给他一把铲子,“这样,从里到外把土翻一遍。” 素容接过铲子半跪下来挖土。商沉看他忙活得脸上沾了泥巴,不由得失笑,说道:“力道不需这么大——” 话音未落,素容的手一掀,一堆土落在商沉的袖子上。 商沉:“…………” “师尊……”素容连忙拍着袖子替他打理。 他低着头,嘴角却微有些上扬,商沉目光沉沉:“你笑什么?” 素容听了嘴角更弯:“没有。” “没有?”商沉垂眸而望,掐住他的后颈,“终于也知道笑了,把我弄脏了你高兴是不是?” “不是。” 商沉将他放开,捡了一串葡萄用清水洗了,放在碗里。素容只觉得身边出现一串不知是什么的东西,有的深紫,有的泛绿,有的紫中带绿,心想这便是听过几次的葡萄了,一言不发,又转头继续挖土。 商沉将个深紫的葡萄捡出来:“吃吃看。” 素容用满是泥土的手去拿,商沉摇头挡开了,扒了葡萄皮往他嘴边一送:“吃吧。” 素容安静半晌,将他手里的葡萄含了,一咬,顿时甜汁满口。 “甜么?” 素容不答。 “甜么?”说着又作势要掐他的后颈。 素容被他弄得抵挡不得,忍不住笑着说:“甜。” “吃完了给我洗碗。” “是。” 仙道便是人道,人道又以孝道为先。孝为何物?乃对生身父母之切身情愫。可素容从来不曾被人照顾过,情愫又从何来?无情,则不通人道,一不小心便会堕入邪道之中。 如今玩闹也好,说笑也好,是让素容体会到人间至亲情愫,从而入道。有他这么好的师尊,素容将来必有成就吧。 9. 收徒(四) /294438师尊根骨不凡最新章节! 打坐、修身,这是御虚道的入门课。黎明即起,打扫庭除,而后就是清晨的练气。商沉一身修炼的白衣,端坐在东屋里,向素容指着右下手的蒲团:“坐。” 素容垂首坐下,敛目等候。 “素容,这两天我想过,你小时候学过练气。”商沉望着他,“仙家子大约三岁启蒙,你父亲送你来御虚道时,你已经有三四岁,应该经脉已通,学了口诀。” “是。” “这些年你在床上不能动,练气却不见得受阻。”商沉默然片刻,“自己是不是一直在修炼?” “五年前清醒之后,察觉身体不能动,只能听能感,却不能睁开眼。我脑中有几行口诀,反正也没有别的事可以做,便一直在依照那几句口诀修炼。” 这就是了,怪不得躺了十几年,真气却不比寻常弟子差。当年他十六岁的时候,修为便同素容差不多。虽仅仅只有那几句口诀,可入道本就不需太多杂七杂八的一堆经书,五年下来不间断的反复运气,只照着那几句话,心无杂念,比寻常弟子却是要好多了。 只是还有一事不解,素容是怎么进入御虚道幻境之中的? “我御虚道的阵法幻境,对你来说当真是如入无人之境。”商沉微微蹙眉,“御虚幻境,若没有符水竹签为引,连甄师叔等人都进入不得。” 素容闻言也静了半晌,轻轻摇头:“不知。我只知那几天为了早些逃脱桎梏,如往常一样运气,可临近却有些异动,我那时只想动,紧接着我的意识便脱了身,进入到幻境之中。” 商沉不语。心念所至么? 见鹤山就在关着素容的那座山头旁边,地方偏僻,都是平时没人去的地方。试炼十年一次,上次试炼时素容还没醒,可这次试炼却刚巧是他修炼五年之后。他那时满心怨气,恨不得逃离苦海,因此误打误撞,不知怎的开了幻境之门? “那又为何只进入我的幻境之中?”商沉斜睨着他。 “不知。”素容淡淡看他一眼,“兴许是——” “兴许是什么?” 素容沉默半天,又不说话了:“没什么。” “…………” 素容低声道:“初次在幻境见师尊的那天,我有些过了。” 是,见面就凶巴巴地咬人,咬得他手上一排牙齿印。商沉望一眼自己的手心:“罢了,不过是牙印,我当日留着没能根除,近来看多了竟觉得还算耐眼。” 素容的嘴角动了动。 商沉自然不去注意他的脸色,看一眼窗外逐渐亮起的山谷,盘膝而坐,双目闭上,“别多想了,打坐了。” “是。” “今后还咬我么?” “…………”素容闭口不答。 这年头师尊不好当,时不时还得被徒弟抓着咬,可他商沉心胸宽大,当日佛陀且舍身喂鹰,自己吃这点苦算什么? 打坐时意识放空,需心无杂念,至无我之境界。商沉前几日心中事多,打坐难以入定,今日却不同,几刻便进入无知无觉的境界当中,双目不见物,周遭却愈发清晰。真气流转,四经八脉畅通无阻,窗外山谷之气荡荡,不多时神清气爽。 一睁眼,房间里没了人。商沉走到院子里,只见素容已经打坐完毕,正在角落里半跪着,悉心收拾那刚搭建起来的葡萄架子。 自己还没吩咐,素容已经为他做了。商沉喜欢这种默契之感。 素容转头见商沉在院子正中站着,招手道:“师尊。” 商沉闻言走到他的面前,蹲下来,轻轻拨弄那刚刚长出的嫩芽:“这时节长得快,再过半月便能爬上架子,不久就能在下面乘凉。” “要浇水么?” “从沐浴池里舀几瓢溪水出来。” 素容听了赶紧去沐浴房里,少顷提出半桶水来,以水瓢舀出:“怎么浇?” “匀着,别全浇在一处——”他见素容浇得急,伸手去挡,素容手里的瓢没拿稳,手一翻,瓢里的水尽皆洒在商沉的袖子上。 “师尊。”素容赶紧用袖子帮他擦水,极力忍着笑。 “你就喜欢折腾我是不是?” “不是。” “……还笑呢?” “没有。” 扶铮走进院子里的时候,便是素容半跪在地上笑着抵挡的模样。商沉本正在教训他,一见扶铮进来,不知怎的觉得自己有些不雅,即刻起了身,素容脸上的意犹未尽收不及,望扶铮一眼之后低头站起,不声不响地继续打理葡萄架子。 扶铮似笑非笑,等商沉走到他身边,低声问道:“我道他不喜欢说话?” “一开始不爱说话,这两天开朗了些。” 扶铮向来不管别人的闲事,也不多说什么,将一个布包递给他:“这是你明日要用的衣服,甄师叔着我送来。明天拜师大礼,天不亮便要入瑶山,你做些准备。” “嗯。” “叫什么名字?”扶铮又看着打理葡萄架子的少年。 “素容。” 扶铮笑了笑:“相处得可好?” “还行,他眼下不爱同别人说话,还要再开导开导。”商沉不言不语地看素容片刻,又转身道,“不说了,明早一起去。” “寅时在山门口见。” 扶铮做事干脆,来去不过片刻之间,商沉将他送到门口,又转回来看素容搭的葡萄架子,说道:“素容,明天我有拜师大礼,不会在家。你清晨打坐之后便去读书,回来为师考你。” “师尊要拜哪位道长为师?” 商沉看他一眼:“我爹。” 素容望着他不语,似是不知该如何接话,商沉不禁一笑:“不说这些了,晚上没事了你来我屋里,我教你抚琴。” “是。” 下午是素容同其他外门弟子一起的修身课,回来时已经入夜。商沉的房间无人,素容拿了换洗的衣服来到沐浴房,轻推之后才发觉门紧闭,于是背靠墙站着,听着里面的潺潺水声。 房里不知怎的传来几不可闻的吸气声,似是轻喘又似什么别的,不多时,门忽得打开,商沉一身湿漉漉地走出来,低头前行,险些撞上身边的素容。 “师尊。” “嗯?”商沉轻咽口水,“这么早回来了?” “是。” 素容只觉得今夜的商沉同白天相比有些不同,又说不出是什么,待要近身,商沉忽得后退两步,道:“今夜我有事,抚琴要等改天。” “师尊?” 他往前一走,商沉又后退几步:“有事明早再说。” “……是。”素容望着他不语。 商沉面无表情地往自己房中走,素容的目光落在他的背上。他眼下无暇去管,关上门打开衣橱,在折好的衣服中摸了摸,掏出一个黑色瓶子。 好不惊险,这几天杂念多,没能顾及其他,不想方才在浴池里浸了没多久,就这么无端端地险些发作。 发作时他惊出一身冷汗,忙以真气硬生生地压下来。天幸只有自己在家,否则他那模样让素容见到,今后怎么做他的师尊? 刚才媚色未曾退全,素容偏又步步紧逼,逼得他简直想死。身边住了人便是有这不好,无论何时都不能松懈,他这事是要烂在肚子里的,素容就算再亲近也是个十六七的徒弟,能让他知道这件事? 小瓶打开,里面的寒气顿时散出,商沉蹙眉吞下一枚黑色药丸,寒意顿时遍布全身。他皱着眉,那药丸的气息自喉咙里散出来,又苦又寒,几乎能尝出里面的心酸来。 不吃便要发作,吃了却要疼一整晚,他这该死的体质不让他有一天好过,御虚道里除了素容到底谁最惨,也惟有自己能知道了吧。 10. 收徒(完) /294438师尊根骨不凡最新章节! 出门时天是黑的。 天黑才刚刚好,倘若已经蒙蒙亮,商沉不用去瑶山拜师,索性自己持一丈白练,至父亲门前谢罪便是了。 他轻手轻脚地出了门,来到院中时,却见素容早已经穿戴齐整,恭敬地在他的门前守候。商沉微一诧异:“起这么早?” “送师尊出门。”素容在他的身边,“师尊昨夜脸色不好看,今天好些了么?” “偶尔气息不顺,没什么要紧。” 素容垂头片刻,又道:“师尊现在的脸色也不好看。” 商沉的眼下发黑,唇色偏淡,心想他吃了那至寒的药自然睡不好,在床上翻来覆去满头冷汗,只差没哼出声音了。 他低头看着素容:“昨天的修身课讲什么了?” “律己、约束。” “先把昨天学的背熟了,理解通透,迟点回来我考你。” “是。” 瑶山座落在御虚正中,四周悬崖峭壁,半座峰都在云中。这峰的封顶有当年祖师爷开山之时留下的道观,数百年来风吹雨打,早已无人居住,却供奉着御虚道古往今来的仙尊灵位。这里非道长不能入,名字进入了御虚内室弟子名册,方能入瑶山拜祭祖先。 这地方商沉自小便听过多次,多少间房,多少根柱子,气势有恢弘,多么高雅大气。百闻不如一见,几天前终于能入瑶山时,才觉得这吹嘘到神乎其神的圣地,不过是个古旧的道观。 可见心头生出西施时,并非只是指人,连物也是如此。 到了山脚下时扶铮已在等候,看了商沉一眼,又望着高耸入云的山峰:“试试看?” “你自便。” 扶铮听言,独自沿着绝壁飞身而上,商沉不紧不慢地跟着,吹着山中凉风,不禁想起素容之事。 素容住在身边,无论如何都会发觉点异样,今后当真要处处小心。这徒弟自小在那种情况下长大,细微末节之处也能发觉出来,当真不可掉以轻心。 不知不觉间飞至山顶,前方的山石有真气流动,商沉转身而望,只见山上一个临风而立的背影。 眼前一位道长,身着御虚蓝白正袍,顶上银白发冠,站在古松之下,广袖翻飞,年岁看似已过不惑,却庄重高雅,容姿挺秀。商沉垂头,走上前去行了礼:“父亲安好。” 道长看着他许久:“我事忙,几月不曾见你,听闻你收了个徒弟?” “是。” 道长略略点头:“你为御虚道解难,是你职责所在,也是情理之中。可你如今还在修炼当中,不可因教导徒弟分心,误了自己的事。” “是。” 教导徒弟倒是不分心,等到他爹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分心,只怕一气之下吐血都有的。 道长没再同他多说,沿着山间之路走上一座高台。台上青石地面铺路,不远处三个巨鼎,青烟飘渺,连着一座年代久远的道观。高台周围已站了几个弟子和长辈,见了他纷纷让路,垂眸低首,恭恭敬敬地行礼。 商沉同不远处的扶铮使个眼色,扶铮走上来跟在他身后,低声问道:“又提成亲的事了么?” “没有。” “我近来才知,御虚道中有个不成文的规定,道长刚收徒弟后,三年之内不需做杂事,为的是师尊教导徒弟辛苦,要他们专心授课。”扶铮嗤笑,“没有杂事,不用娶亲,倒是合了你的心愿。” 商沉望着他:“果真?” “连师叔说的。” 太好了。 父亲虽以前没有明说,可他也心中有数,将来迟早要为他寻门亲事。之所以以前没什么动静,那是因为商沉尚未入瑶山,现在他成了御虚道的内室弟子,本以为躲不过了,想不到素容又这么有出息,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掐着脖子逼他拜师了。 眼下又生生多了三年,三年之后又会是什么光景,到时候再说吧。 前面那气宇轩昂的背影在鼎前站定,不多时,四周站着的弟子散开,道观中走出一行身穿正袍的道长,恭敬站在他的面前。他抬步入观,其他人跟在其后,自后面看只见一行整齐的蓝白道袍,庄重肃穆,气势不凡,叫人赞叹不尽。 御虚道拜师是十年一次的大事,需有二十四位道长亲眼见礼,规矩多,冗繁复杂,诵读、跪拜、敬茶过后,尚需师尊亲口赐道号,方是礼成。 六人中柳景先上,拜了春秋真人曾道长为师。 其次扶铮,拜了御虚道剑圣离道长为师。 六人中唯一从山下来的弟子陆为,今年二十五,拜了同不是仙家子出身的卓道长为师。 陆续其他两个弟子相继礼成,商沉低着头,在众目睽睽中来到正座前,撩起正袍衣摆,跪在金黄蒲团之上。只听身边一位道长念道:“商沉,拜御虚道二十一代掌门泽天真人商隐为师。” 商沉弯下腰,三拜九叩,行了跪拜之礼。 身边一位道长抵过一杯热茶,商沉直起身,对父亲举着茶碗:“弟子商沉,为师尊敬茶。” 商隐从他手里接过茶,喝了两口,放在身边一位道长端着的木盘之上,随之从木盘上接过一个木牌,起了身。身后一面墙,钉着无数铁钉,上有数不清的木牌整齐悬挂,直至屋顶。商隐念道:“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君子坐山中,如清泉瀑布,听闻其声,得见其貌,却抽刀不断,滋润山野。今赐你道号遥溪,望你高山流水,天长地久。” 商沉跪拜行礼:“谢师尊。” 商隐将刻了“遥溪”二字的木牌挂在墙壁一根铁钉之上,把商沉从蒲团上拉起来。 如此之后便是礼成,时至正午,甄敛在御虚观西边的院落里备了清酒淡菜,可商隐事忙先走了,商沉便与众道长坐着把酒言欢,席散之后又同扶铮、连茴等人在山中游玩,说着连年来御虚道的大小事,夜里才归。 回到院子里,素容却是不在,商沉闻闻身上似乎香气又起,忙不迭地跳进浴池里洗了又洗。 刚出浴池没多久,只听见院门开了,商沉来到院中,只见素容的外衫沾了泥土,垂头而入。商沉见他这模样,问道:“去哪里了?” “上门规课刚回来。”说着素容走进沐浴房中,脱了外衫挂在一旁,光着膀子撩了撩水,“师尊在水里放了香?” 商沉垂着眼摇头:“没有。” 素容低下头又闻了片刻:“那是师尊身上散香。” “胡说八道!”商沉闻言忽得性起,脱口而出之后才又后悔,竭力镇定。 素容已一动不动地抬起头来,手还在池中,不敢说话。 “为师今天累了,你——”他心里悔得不行,掩饰着往房中走,没几步,素容已经追了上来。 “师尊,师尊我错了。”素容似是不知如何是好,追着上来,立在商沉的门口不敢进入,“师尊。” 那样子明明不知错在哪里,却又生怕商沉不理他而服软,商沉转过身生硬地说:“为师今日身心俱疲,对你言重了些,你去沐浴净身吧,可好?” 素容停在门口仍旧不走,商沉垂头走上前:“你去沐浴净身,为师今夜教你抚琴,如何?” “是。”素容默然望他一眼,轻声道,“师尊等我。” 等,自然要等。 商沉回了房,翻箱倒柜,从书橱里翻出十几年没有过的启蒙琴谱来。素容这年纪学琴怕是有些迟,可抚琴也是修身养性,且师徒琴瑟和鸣,想起来也是美事一件。琴谱已经旧了,纸页泛黄,商沉念旧似的翻看,不知不觉的只听门被人轻敲了敲,转头而看,素容沐浴后浑身湿润,换了一身干净的衣物站在门口。 “进来吧。” 素容一声不响地坐到他的身边来,不出声,只等着他教诲。 身上又有淡香散出,商沉不敢有所动静,暗地里运起真气,面不改色地悄悄压制。 11. 预言(一) /294438师尊根骨不凡最新章节! 媚骨是天生之根骨,年少与常人无异,唯有成年之后才露出迹象。若任其自然,平时不过散出娇柔美艳之色,看起来勾人夺目,仅此而已。可像商沉这样有悖天性,犹如阻截洪流般用药物压制,发作时便尤是辛苦。 发作时迹象有两样,一为色,二为香。色者全身散热,眸中含情,丽色无边,即便心里想的是恨不得死,别人看来却摄魂夺魄,一笑倾城,再笑倾国。香者如牡丹入水,味清不散,不失淡雅,却叫人失魂落魄。 若是个亡国的妃子,这些本事自然有用武之地,偏偏商沉是个刚正不阿的道长。 你说有什么用,什么用! 压制的药有两味,俱都治标不治本,素容在他的院中住了十几日,所用的药已经用完,近来香气愈发藏不住。商沉苦不堪言地想着,是要下山找药的时候了。 近来素容晨时打坐,下午上课,夜里得商沉授琴,日子过得倒也惬意。只不过前几天甄敛来访,告诉他一件事情。 素容不喜欢同其他弟子往来,上课时安安静静的不说话,只在角落中独坐。弟子们本就分为两派,一派是仙家子弟,一派是山下来的弟子,素容身为仙家子,却同其余的仙家子不熟,山下来的弟子看他年纪轻轻就拜道长为师,也不把他当成自己人。 甄敛曾同他谈过,要他多与别人相处,素容只是安静听着,不争辩,也不当回事,事后照旧对他们不闻不问,长久下去似乎有些不妥。 商沉听了答应着,心道,有么? 院里的葡萄架子搭建起来,葡萄藤已爬上头顶,素容每天浇水除草、悉心照顾,又从山下找了两块奇形怪状的树墩,修剪整齐后放在葡萄架子底下。夜里教他音律,素容专心致志,商沉时不时坐在他身旁出声指点,他眉眼弯着,看样子也知道喜欢。这与人相处的样子哪里有不妥,说到底,只怕还是对其他人存有戒心罢了。 思来想去,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商沉心道他既然不能敞开心胸,不如这次下山也带上他,让他跟着自己去逛逛,心情也畅快些。 清晨起来沐浴净身,院门轻响,素容着一身青色,自外面走进来。 他身上穿的是商沉的旧衣,商沉如今是道长,吃穿住用都与之前不同,素容同他差不多高,自己的衣服他竟也合身,于是商沉将自己十几件不穿的衣服给了他。他这徒弟长得俏,自己素色的旧衣一上身,大方典雅,叫人看着极是舒适。 人家的徒弟长什么样,他商沉的徒弟长什么样,简直不能比。 素容进门,见他一身外出的装束,白衣外一件蓝色水纹滚边外衫,顶髻加冠,衣袖束起,不禁问道:“师尊要出门?” “下山走走,四五日才能回来。”商沉笑了笑,“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要。” “要去就换身衣服。” “是!” 当下商沉让弟子给甄师叔传了信,领着素容翻山而下,越过数座峰头,朝北沿着一条护山溪而行。素容从未下过山,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时不时被周围跳过的兔子勾着,跟在商沉身边左看右看。商沉见他高兴,心道反正时间还早,下山也不急,于是让他脱了鞋子在溪里踩水,自己坐在一旁山石上看。 “师尊为玉箫起名字了么?”素容在水里问。 商沉执着玉箫不语。过了半天,他轻声道:“叫饮冰,如何?” 饮冰,啜饮寒冰,是压抑天性之意。素容不知他起这名字有何深意,可也不敢问,只是道:“师尊中意就好。” 商沉淡淡看他一眼:“不喜欢就直说。” “喜欢。” “喜欢?我看不出你有多喜欢。” “喜欢。” 商沉见他嘴角隐隐带笑,心中也高兴,一时兴起,以玉箫沾水,撩了他一脸。素容当即抹着脸笑出声来:“师尊!” “嗯?” “你等我!” 说着他也不甘落后,抓住商沉的手腕往溪水里拉,商沉哪能容徒弟把他拉下水,一边抵挡着飞来的水花子一边后退,小声笑道:“为师错了,错了。不过是几滴水,好小气。” 素容飞身上前扯住商沉的袖子,溪水旁的山石湿滑,两人的脚步俱都不稳,同时跌落。商沉见周围都是冷硬石头,不假思索间用手臂护住素容的后脑,只听见水中扑通一声,两人的半截身子跌在水里,上半身却硬生生摔在山石上。 素容半坐起来:“师尊。” 商沉咬着牙半天没说话,笑道:“疼不疼?” “不疼。” 你不疼便好,我疼。商沉笑着半支起身体,拉扯到手肘,忍不住嘴角微微一抽,素容见状,连忙小心抬起他的手臂来:“师尊痛吗?” “嗯。” 素容捧着他的手,低头轻揉,心里似乎有许多话要讲,又不知该讲什么,有种冲动想对他做什么,又弄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想做什么。 商沉笑了笑:“把我扶起来。” 素容扶着他站直身体,隔着衣服轻轻揉他的手肘:“要不要松开袖子看看?” “一时碰到骨头,不妨事。”说着商沉目光四望,忽见不远处走过一个同是下山的道长来,连忙收敛了笑容,将素容轻轻推开。 素容看那道长一眼,面无表情地低下头,拧着自己的衣摆。 商沉撩起衣摆走到岸上。那道长自远至近而来,一看,却原来是与他同入瑶山的陆为,片刻之间他走上前来,看了素容和商沉一眼,目光扫过湿了的衣摆:“带徒弟下山走走?” “正是。陆兄去探望父母?”商沉淡然相问。 “不错。” 闲话无多,简短地寒暄几句,便这么告辞了。 素容一直在溪边拧衣服,见那道长走远,轻轻咽了咽口水,低头走到商沉的身边:“师尊还疼么?” “不疼了。”商沉望着那走远的身影,轻声道,“你摔到了么?” “没有。” “那走了,再不下山就要天黑了。” “嗯。”素容走在他的身旁,忍不住低头问道,“师尊与扶铮道长从小一起长大?” “不错。” “……师尊同他,也会像刚才那般打闹么?” “非也,我与他多是同窗之谊。”商沉望着他,“你问这做什么?” 扶铮平时同他面也见不上几次,不过是课上扔几枚石子,课下偶尔找他说话,再不然就是干架,仅此而已。只是这跟素容有什么相干了? 素容咬着嘴唇:“不为什么,想多知道御虚道里的人和事。” “哦。”商沉莞尔一笑,“难得你对旁人的事感兴趣,既如此,你可知刚才的道长是谁?” “……谁?” “陆道长。前几天与我一同入瑶山,是山下来的弟子中唯一的那个。”商沉笑了笑,“你在御虚道,免不了要同其他人接触,也该多少懂谁能信,谁要疏远。” “……嗯。” 道长中如扶铮、连茴,可放心相处,多说句少说句不会有事,说了什么也不会传到别人的耳中。甄师叔却要小心些,他职责所在,大小事都要告诉自己父亲,在他面前不可妄言。柳景心思单纯,只要不去故意惹他,他不会对人如何。 只是其他人却都要谨言慎行,不可掉以轻心。 “你在御虚道中待人接物,除了几位与我往来的道长之外,要小心自己的言辞,需知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懂么?” “是。”素容小声道,“我晓得人言可畏。” “正是了。” 不知不觉说说笑笑下了山,到了山下小镇中时,日落西山,已至黄昏。 商沉下山来是要办事的,夜间正是搜罗一样药物之时,换做以前他自然只等天黑便上路,今天有素容跟在身边,却是要小心了。 12. 预言(二) /294438师尊根骨不凡最新章节! 御虚道门风简朴,如果打尖时还要两间房,就显得太过刻意了。商沉这辈子也没跟男人躺在一张床上过,自然不会要大床通铺,于是要了间大房。客栈掌柜的一看是御虚道的道长路过,不敢怠慢,亲自将两人送入楼上角落里的间里。 房里有两张床,一张靠窗,一张靠墙,刚刚好。 素容将盛了水的脸盆送到商沉面前:“师尊洗洗脸。” 商沉微一挑眉,挽起袖子,双手浸入脸盆中撩水洗了两把。他现在心里只有等下怎么溜出去的事,用干布擦着脸,淡淡笑道:“夜深了,你也洗脸睡觉去吧。” “是。” 他等素容宽衣躺下,披上外衫走到门口,只装作无事地说:“你先睡觉,我出去走走,片刻就回来。” 素容从床上半坐起来,望着他不出声也不动,商沉生怕他要跟着自己出门,一时不敢掉以轻心,走到他床边,用手压着他的肩膀躺下:“我去见个年少时候的朋友,你在这里好好睡觉,不要到处走动,知道么?” “是。” 压着自己的手腕隐隐有些极淡的香气,若有似无,素容不禁去闻,商沉却忽得一抽手,从他的床边站起来,低着头道:“我出去了。” “师尊。” “你睡觉,听到了么?” 好险好险,就这么一洗手、一接近,身上的香气也能传到他的鼻子里。如今他已经拼命用真气压着,竟然还有迹象露出来,简直岂有此理。 反手关上门,商沉急急地出了客栈,沿着街道往镇外山中而去。 他自从十六岁开始便时常在藏书阁里研究草药,几年来潜心研制,所有的功夫和心思几乎全都用在这上面。媚骨本就罕见,谁会想法设法去压制这些,他找遍了藏书阁的药理典籍,竟没有半点流传下来的文字。他不甘心,又字字句句地研读古往今来所有的史书,心力交瘁之余,总算勉强让他拼凑出个方子来。 八百多年前有位尚书萧澄,面容雅致,体散冷香,一生未娶。不娶妻的男子少之又少,更何况是当朝尚书?商沉逐字逐句地研读他的传记,发觉他嗜读医书,时常试药,更兼之晨昏两次沐浴,喜吃阴寒之物。 这些迹象,不是个中人,不解其中味,商沉看了心中了然,此人同他一样,都是天生媚骨。 媚骨之人能记载入史的,自然是因为无可奈何。而这位萧尚书竟能一生干干净净,走时也未能被人发觉,可见只要小心收敛,也能留得一身清白。 萧尚书不到四十即便过世,死后留下了一本医书,是他毕生之所学。这医书记载的不能治寻常疾病,也不是旷世绝学,只不过是调和养生、强身健体,因此未能流传开来。商沉在藏书阁中搜出来一本多年残卷,只剩下寥寥数页,也顾不得其他,只能依照那卷中所说的调药。 卷中说得极其隐晦,足可见萧尚书用心良苦,非是与他相似之人,体会不出书中含意。依照书中记载的药方,压制香气的药丸可以用七种药物混合而成,五种是常见之物,或者能从山中采来,或者能在药房里寻,简单易得,并无大碍。 而其余的两种却是难寻。这两种药中有一味是珍珠,却不是寻常的珍珠,是要有百年已久的绵湖珍珠,至寒至冷,方可入药。绵湖珍珠本就少,一年不过产几百,百年以上的珍珠又从哪里找,岂非要至人于死地? 商沉苦不堪言地明搜暗寻,终于在山下一个见不得人的早市中搜到一颗。 这早市叫做鬼市子,半夜而合,鸡鸣而散,只于月初在镇外一条小道上出现两三个时辰,不论是买是卖,俱都不问来历,极其隐蔽。市上卖的东西有古玩、字画、珍珠、玛瑙、器具、灵药,偶尔也会出现艳惊四座价值连城之物,商沉打听着,来历不明的占了多数。 既然来历不明,价格自然不菲。 商沉离上次买珍珠时已有半年之遥,之所以要选今日下山,便是为了赶这鬼市子。 镇外小道通向坟地,商沉自客栈后墙角的石缝中找出藏在这里的斗篷面纱,轻飘飘如同鬼魅般,来到那引向黑市子的小道之上。 远远的只见几盏不明的灯火,飘忽不定,渺无声息。走近时逐渐听见人声,或是问价,或是细谈,俱都在低语。因鬼市子时辰还早,来往的人稀稀落落,商沉别的东西不看,径直来到市尾一个地摊面前,对着地摊上那坐着一动不动的短胡子男人道:“绵湖珍珠。” 男人站起来,不声不响地从衣服里掏出一个小小盒子:“算着你最近要来。” 盒子打开,红色丝绸铺底,脂粉气扑面,那短胡子男人说道:“是恩客当年送给青楼名妓之物,那名妓卖了,我帮你讨了过来。你常来,我便一直帮你寻,这珍珠除了你并无别人要。” 商沉也从袖子中掏出一个小布包:“继续找。” 短胡子男子打开那小包,在鼻间一嗅:“正是我要的药粉。你可知这比珍珠贵上十倍?” “有珍珠,便有药。” 这药粉得来甚易,在御虚道山上随便采一株草药,用真气炼化,总共也不过个把时辰,却是如今市井间求而不得之物。哪家道士想炼丹了,本事却不济,只能到处寻求这以真气炼化过的药粉。此物用得快,要的人也多,近年来尤其昂贵。 那男子又道:“你想要百年以上的绵湖珍珠,该去江北找寻。据说柳叶坞家主当年买了上千,如今该是留下不少。” 柳叶坞。江北世家门派之首。他有事没事去他家做什么,况且是去偷珍珠? “继续找,我过几个月再来。”商沉道。 说完这话他不再多言,离开鬼市子便往客栈飞奔,及至到了墙角,商沉将斗篷黑纱折起来塞进石缝之中,静悄悄地回到房中。 这时候已经快到天明,轻轻打开房门,房中仍旧漆黑一片。侧耳倾听,床上的人呼吸均匀,与离开时并无异状,像是睡得极熟。商沉将外衫脱下来挂在床头,轻手轻脚地上了床,闭上眼躺下来。 不多时,素容的床上有了些动静。 商沉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任何声响,听他轻轻翻滚几下,从床上坐起来。 “师尊。”他轻声叫。 商沉不敢应声。 素容站起来在房中走了几步,来到商沉的床前,低低地垂下头来。商沉心中一惊,匆忙间半支着身体坐起来,往后挪动几寸:“素容。” 你干啥! 素容一怔:“师尊。” 商沉看着他手中的被子。 “师尊……”素容不知该如何是好,低着头起身后退几步,“我见师尊没盖被子……弟子知错,今后不敢了,师尊莫怪。” 原来是要盖被,吓死他了,还以为他要闻自己身上的气味。 “不妨事。”商沉心中一松,想到珍珠在手,不禁舒畅无比,边下床边拉过床沿挂着的外衫,“穿好衣服,今天带你去逛街。” 13. 预言(三) /294438师尊根骨不凡最新章节! 商沉不知道从小到大不见天日是什么感觉,今天领着素容逛街的时候,他知道了。素容什么都不认识,想问却又觉得太无知,商沉见他如此在意,生怕又勾起他暗不见天日的回忆,看他蹲在地摊儿前看泥人,随即掏出几文钱来:“这个,还有这个,都要了。” “师尊,不必……”素容赶紧站起来,“我只是看看。” 两个小泥人都是御虚道的道长,用长长的竹签插着,一个临风而立,一个盘膝打坐,面容冷峻,衣物神态竟有不少相似。商沉看着那两个小泥人,低声道:“为师怎么觉得有点像我?” 素容忍不住笑一声:“像。”半天又低下头:“捏得粗糙,都不如师尊好看。” 商沉一挑眉。这话是想说泥人粗糙呢,还是想说他长得好看呢?谁教他这么说的? 孺子可教,竟然这么快就学会了阿谀奉承,将来必成大器。他御虚道中多是道长,又不是得道真人,听到顺耳的话不管是真是假,心里总是喜欢的。 “到中午了,带你去吃饭。”商沉小声说,“御虚道生活简朴,出门在外极少去酒楼吃饭。今天我要带你去的地方,别让别人知道。” “是。” 两人沿着长街一路走至拐角,只见眼前一个高高的酒家,上挂着金字匾额,三面临街,张灯结彩般挂着大红灯笼,门庭若市,熙熙攘攘。商沉是御虚道的道长,店家不敢怠慢,连忙将他送到二楼清净无人的雅间,殷勤道:“今天的鱼新鲜,刚从河里捞上来,扑腾扑腾地直跳。要不来一尾?” “嗯,清蒸一尾,不必太熟,半火烹煮。”商沉看看那墙上悬挂的木牌,“再加一个汤,几个清蔬小菜。” “好嘞!” 这酒家是三条街的临界之处,从雅间的窗外望出去,几条街上的景致尽收眼底。商沉闲来无事,坐在窗前的长椅上,指着街尾一家书铺:“素容,看到那间书铺了么?” 素容的趴上前:“看到了,聚贫斋。” 近来无事了便时常教素容认字,如今常见的字倒也学到了不少。只是书铺叫做聚贤斋,硬生生让他改成聚贫斋,也是可怜。商沉轻声道:“再想想,聚贫斋?” “贤,聚贤斋。”素容红了脸,蹙着眉似是极为羞耻,不甘心地小声道,“记错了,师尊莫笑。” “不笑。你这就学得不少,只要再下些功夫,常用的字自然不在话下。”商沉知道他年纪轻轻却好面子,不敢多说什么,又指着临街上另外一家铺子,“你再看那边。” 素容低头望过去。那临街的铺子也叫做聚贤斋,且匾额上无论字体、大小都与先前的店铺无异,看起来竟像是两家分铺,只是来来往往的客人却多,比起先前书铺的门可罗雀,实在大相径庭。 “这是同家铺子?”素容问。 “非也。”商沉半眯着眼,“你可知,三年前这两家本是一家铺子,可后来当爹的过世,铺子传给了长子。次子不服,于是在临街也开了个书铺。长子书铺里的书卖多少钱,次子就把价钱降一成。那次子夫人的兄长有些本事,不但能写文,字也写得好,于是常被次子请来铺子里帮衬。长子的书铺眼看就要吃不消了,于是请了个秀才在铺子里坐镇,也替人写字写文。最近那秀才同那次子夫人的兄长争得面红耳赤,说他抄自己的文章,闹得满城风雨。” 素容瞄一眼商沉那沉浸其中的脸。不是在御虚道里清修不问世事么,怎的对这些市井小事知道得如此清楚? “菜来了。” 话音刚落,雅间的门打开,店家手上叠着两三个盘子满面春风地走进来:“客官闻闻我们这鱼,鲜得让人口水直流。” “行了,放正当中。” 商沉等那店家将茶饭摆好,用筷子挑起一片肉嫩鲜美的鱼,放进口中慢慢嚼了嚼,笑着:“还不错,素容尝尝看。” 鱼肉鲜美,果然不比御虚道中的粗茶淡饭,素容咬了一口,筷子停不住,忍不住又狼吞虎咽地多几片,抬头却见商沉坐着什么也不动,只是笑意盈盈地看着他,突然间有些不好意思:“师尊怎么不吃?” “我吃得不多。”商沉的不在意地笑,“你多吃点,这些山上吃不到。” 说着他的目光落在素容的脸上,笑吟吟地看着他,素容不知道他在笑什么,用袖子擦一把:“还有么?” “到处都是。”商沉的玉箫指着他的领口。 “哪有?” “我说有就有。” 素容低头,见领口干干净净没有半点脏污,嘴边也摸着早已经没了菜汁,知道商沉又在戏弄他,一把抓过他的手来,脱口而出:“哪里有?” “…………” 商沉的手指戳着他的嘴角,一时难以出声,纹丝不动地看着他。是么,到了随手一抓就给他擦嘴的地步了? 素容立刻把他的手放开,低下头:“我放肆了,师尊打我骂我吧,是我不对。” 商沉轻咳一声:“没事。” “师尊别生我的气!” “没事。” 这孩子一怕他心里就软,十六七岁了也没有过什么温暖,战战兢兢的,一点小事就怕人家厌烦他、抛弃他。不就是给他擦个嘴么,算得了什么? “师尊……” 商沉低头用指尖抹擦他的嘴角。 唇边微酥,手指微凉,素容忍不住蹙起眉。身体里有股冲动,却又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想对商沉做什么,叫人焦躁不堪。这究竟是什么感觉,敬仰之情? “你也用不着怕成这样。你只要不做伤天害理之事,对我多说句少说句都不会有什么。惹我生气了,我自然会罚你,却绝不会赶你走,更不会伤你。” “谢师尊。” “吃饱了么?吃饱了我们走。” 素容跟在他的身后下楼。商沉对他好,这已经是再清楚不过的事,他本该心满意足,可他竟还不知足地想从他身上要些什么。商沉每每同他说话,他都觉得心中有热流涌出,只想同他亲近些,再亲近些。 “我们去逛逛那两家聚贤斋。”商沉笑道。 素容垂下头,撇开脸淡淡道:“师尊去,我想在附近走走。” “嗯?” “我想在附近逛逛。” “……随你。”商沉指着远处的一条闹市街,“只有那里不许去,知道么?” “那里有什么?” 商沉斟酌着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那里白天不开,夜里倒是门庭若市,却不是御虚弟子能去的地方。” “妓院?” 商沉一下子哑了口,脸色微红。素容躺在床上十几年,怎么就知道妓院了? 素容皱着眉:“以前躺着时听那两人说起过,是女子*屏蔽的关键字*的地方。我当时听过就算了,现在师尊提起我才想起来。不知道*屏蔽的关键字*是何意?” 商沉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你十八之后就知道了。” “……是。” 他十六七的时候对这事也好奇,素容正是这样的年纪,多少让人不放心。不妨事,等回了御虚道难道有机会让他知道么,再问教训他便是了。 他刚要进书斋的门,身边不知哪里出现一只瘦骨嶙峋的手,如鹰钩般,猝不及防地抓住他的手腕。 这手瘦得皮包骨头,满是皱纹,手心的黑泥洗不干净,藏在纹路里变成道道黑线。商沉皱眉转身,只见一个眼睛已经瞎了的乞丐,双目浑浊,头往上仰着,花白的头发如杂草般竖起,身上传出叫人难以忍受的汗臭。商沉从衣袖里掏出几文钱放在他的手里,那乞丐却没有接,仍旧紧紧攥着商沉的手腕,任那铜板叮叮落地,传出清脆的撞击声。 “你别走。”苍老的声音发出,如枯枝划过般沙哑难听。 “老者何事?” “不晓得……只觉得你将有祸端,不知生死,非也,祸端不是你……” 那声音说得语无伦次,商沉不知他究竟要说什么,轻轻挣开:“贫道还有事,老者不妨——” 那乞丐又紧紧抓住他的手腕,突得神情冷峻:“你有个徒弟。” 是有个徒弟,那又如何? “你把那徒弟给我吧,现在为时不晚,你把他送给我,我保他一生不见天日……” 商沉心生厌恶,猛地将他的手甩开:“他早已经十几年不得见天日,你又要如何?麻烦老者走远些——” “杀了他也可。” 商沉气得只是身体发抖:“再不走,莫怪我不客气。” “不杀他,也不愿把他给我,该如何是好……如何是好……”乞丐喃喃自语,“他势必要伤你……该如何是好?” 商沉冷冷地往外走。 “他伤你,你不想杀了他?” 简直是放屁。 那骨瘦如柴的手又抓过来,商沉一气之下狠狠甩开:“我徒弟将来不论对我做什么,我都心甘情愿!” 预言(四) /294438师尊根骨不凡最新章节! 素容已经从远处跑了回来:“师尊。” “走。”商沉冷冰冰地拉着他的手腕,迈开步子往街头的方向走。素容被他拽着前行,瞄一眼那衣衫褴褛的瞎眼乞丐,问道:“师尊,他说什么了?” “他胡说八道,不用理会。” 素容自从初识就没见商沉如此生气,不敢多问,再望那拄着拐杖的老乞,只见他摇着头,缩进一张破旧肮脏的毯子里,不多时又像是什么都忘了似的,拿起一个讨饭的碗来,对周围行走的人道:“算命?要不要算命?” “师尊,你好生气。” “没有。”商沉深深吸口气,将刚才的怒气不动声色地收起,说道,“过午了,要不回客栈吧,打个盹再出来逛。” “是。” “走。” 商沉心想自己这徒弟也不知道究竟是命怎么了,动不动就要让人欺负,心情不佳,一路上便沉着脸没出声。两人在客栈房间的门口站着,素容见他面色依旧不善,小声道:“师尊,我惹你生气了?” “不是你。”商沉的脸色缓下来,“去躺会儿吧,我一会儿就好了。” 他将外衫脱下来挂在一旁,一身白衣穿在身上,不小心露出肩上的锁骨来。他一抬头,只见素容双目垂着,似是故意撇开不看他,只以为他吃饱了不困,说道:“不想睡觉就打坐,要不找本书来,我教你认字。” 素容低着头嗯了一声,从靠墙的木橱里抽出一本书来,念道:“青楼——韵——” “……那本不能看。” 素容将书放下,又抽出一本:“风流——” “……也不能看。” 这客栈本就是让人消遣的地方,架上摆的都是世俗小说,接连换了几本,竟然没有一本可以用来教习素容。素容从角落里抽出一本边缘泛黄的蓝皮书来,拂一下封页上的灰尘:“逍遥游。” 逍遥游?商沉在床边坐下来:“逍遥游可以。” 素容用湿布将那书抹净了,坐上来坐在商沉的身边:“我念给师尊听。” “嗯。” “北冥有鱼,其名曰——”之后这字认不得,商沉出声道,“鲲。” “其名曰鲲。”素容笑着,“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商沉的衣衫半斜,颈项上没有遮挡,房间里从窗口透出来几道光,窗帘却是半垂,晦暗不明。素容断断续续地念着,忽见自己的袖子压着商沉的袖子,不知不觉声音慢下来。 “枯燥么?” 怎么会枯燥?素容笑了笑:“不枯燥。” “真的么?大多弟子都觉得枯燥,不比坊间流传的传奇有意思。” “弟子不觉得枯燥。” “不枯燥就好,这些读多了没有害处。”商沉把书从他手里接过来,指着其中一行道,“念这句。” “朝——”短短一行十二个字,竟有六个不识,素容紧紧蹙着眉,“师尊。”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说的是人之短命。”商沉的目光悠悠,“我等都是寻求长生,可长生了又做什么,素容可想过么?” 商沉把书阖起来,一转眼,那书又落在素容的手里。 “素容。” “弟子今日……” 为了什么,为了能同他这样朝夕相处。 这就是师徒之情?恨不得在师尊身边长相陪伴,听他说话,受他教诲,甚至还想、还想把他压着…… 压着他做什么? “不必想太多,”商沉半坐在床上,“你去打个盹儿,等会儿夜里我带你出去走走。” 素容坐着没有挪窝。 “素容?” 素容咬着嘴唇站起来:“师尊休息,我去打个盹儿。” 说着他和衣躺在自己靠墙的床上,翻过身背朝着商沉而躺,硬邦邦的像根木桩。商沉不知道自己刚才说什么话惹着他了,心道十六七少年的心真如六月的天,说下雨就下雨。他也管不了那许多,帘子一拉便躺下来。 一直睡到二更时分,商沉从床上坐起来。 “素容。”他轻推素容的肩。 素容自从刚才便睁着眼一直到现在,商沉一推他,他慌张间闭上双目,只是装作没醒。商沉再推,他垂头惺忪着眼坐起来:“师尊。” “来,跟我一起出去。” “去哪儿?” “去找一种野泥鳅。” 这野泥鳅,是商沉炼制药丸所需的七样草药中,最难找的第二样。 野泥鳅叫做奺姀,因体态柔软婀娜宛如女子而得名,白天藏在泥地里,夜晚才出来觅食。这野泥鳅的尾端有条长长硬甲,削掉一段还能生出,可以入药。它的天性野,如果养在家里一定会郁闷致死,需得放养在荒郊野外。商沉从江北之地抓了两只过来,却生怕被哪位道长抓来用了药,不敢放入御虚道的溪流,因此放养在这小镇之外的湖中。 野泥鳅非寻常人能得手,因此商沉时不时下山,用药的时候便将它们找出来,削掉尾上的硬甲,再放他们回去。 “非得去么?”素容问。 “你不去?”商沉披上外衫,“你不去我自己去。” “我去。”素容站起来。 两人披着夜色向镇外的湖中而去。 夜里有云,月色不明,时不时被遮挡着。镇外的湖是个荒凉的地方,远处连着山,近处荒草丛生,成片的芦苇被风一吹,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来。商沉轻声道:“它们常去的地方,就在芦苇丛里。” 两人在岸边走着,忽听见一道细微水声,像是有箭在脚底穿梭而过。素容一道真气发出,那水中不知有什么东西发出声响,素容的手不知何时已经进入水里,攥着一个油滑乱甩的头湿淋淋地出来:“抓到一只。” 商沉走过来看那挣扎的野泥鳅,头被真气打破,血流了几丝,痛苦委屈要死要活。商沉在月光下看了看,道:“不妨事,养养伤死不了。” 说着将那野泥鳅放在地上,取出刀子慢慢地割它的尾端。那野泥鳅晃一下头,似乎已经晓得正在发生什么事,任命似的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只求商沉快点完事。 “素容,你拿——” 话未说完,只听见一道簌簌风声,连着湖面,自远至近地传来。商沉闻着那空中的气味便觉不对,捂住了口鼻道:“素容,什么都别闻。” “嗯?” 一声女子的媚笑轻轻飘来:“道长……” “师尊,这是什么?” 白衫轻裙,柔若无骨,那女子踏水而来,光着脚丫站在岸上,云髻松散,宛如静夜空灵。商沉撕下一片袖子来缠在素容的眼睛上,低声道:“不许看,不许闻,不许听。” 这是溺水而死的女鬼,以万千媚态引人入水,再将人生生溺死,以泄当日之恨。商沉抽出玉箫,却见那女子从身后拉出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子来:“道长,你可认得他?” 商沉的脸色湛青:“休得放肆。” 那男子的模样分明是自己,却是少年模样,轻纱着身,秀发散落,微微一笑,媚态横生。那女子轻笑:“道长看见了什么?谁是道长心魔?” 天杀的,好死不死,让他看见自己的心头之痛。 那女子不知何时飘了过来,双手冰冷,掐在商沉的颈项之上。 预言(完) /294438师尊根骨不凡最新章节! 突然间,那女子一声恐惧的哀叫。 商沉倏然清醒,刹那间饮冰中真气汹涌送出,敲在那女子的喉咙之上。只见那白纱女子身上似有火烧一样,自喉咙蔓延开来,烧去柔媚动人的皮相,露出一副被水浸得不成人形的骨架来。她身上滴滴答答地流着水,肌肤腐烂,满身污泥,指着商沉背后的素容:“你——” 商沉转身,只见素容脸上遮挡眼睛的布已经拉开,嘴唇紧抿。 商沉走到那女子跟前,半蹲下来,一手抚着她发抖的头,在她的耳边轻声念着什么。须臾,女子闭上眼,两行清泪流下,神魂一点点变作青烟,在他的身边逐渐化为乌有。 “师尊。” 商沉转过身望向素容:“你刚才对她做了什么?” “我用、用真气伤了她。” 他的目光躲闪,言辞之间也似有些不安,商沉斟酌片刻:“素容,你有什么不敢说的,在我面前可以直言,我只会帮你,不会害你。” “弟子不知!” “嗯?” “刚才、刚才我拉开捂住眼睛的布,见师尊立在湖边,那女鬼就在师尊面前,手指掐着师尊的颈项。我一急、一急,我不知我做了什么,她忽然间哀叫起来。” 什么? “弟子真的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竟有这等事。商沉思忖片刻:“你着急时,心里在想什么?” “我那时只想让她看见心中最恐惧的事。” 商沉一惊。 幻术? 以心中之所想,令他人见到匪夷所思之事,幻术无疑。 自古幻术也有大家、小家之分。江北的柳叶坞便是幻术大家,其阵法、幻境闻名天下,遇敌之时不需刀刃,瞬间可令人深陷囹圄。他家是幻术源头正宗,一些小门派见其威力,也纷纷研习效仿,可毕竟照猫画虎,只知皮毛而不得真传,于是旁门左道越来越多。不少人学了之后用其做偷鸡摸狗之事,令妇女失身,令父子骨肉相残,于是多年前柳叶坞坞主立下规矩,以幻术害人者,不论大小,杀无赦。 素容三四岁时已在御虚道,竟也修习了幻术,当真匪夷所思。 “师尊,弟子究竟是怎么了?”素容急得额头流汗。 “素容,你小时候曾经人传授口诀。”商沉拉着自己断了的袖子,“为师知道那时候你还小,什么都记不得,回客栈之后,你把那些口诀写出来给我看看。” “是。”素容紧紧皱眉,害怕道,“师尊,我是不是学了什么不该学的东西?” “即便学了,也不是你的错。且学了什么并无对错,你至今也不曾害过人,所学的东西便无善恶之分。”商沉思量着,“只是此事暂且不要同别人说起,知道么?” “是,师尊。” 两人无心留恋在外,急急地回到客栈,商沉令店主准备笔墨纸砚,紧闭房门,令素容在昏暗灯烛之下将小时候留在脑中的口诀写了出来。 寥寥数字,总不过十行,三行是御虚道练气之启蒙口诀,其余的七行,却是不曾见过的心法。 “你躺在床上修行之时,这些口诀都在一刻不停地练?”商沉问。 “是。” 素容五年的修行,大半时间竟不是花在练气之上,而是放在这他自己不曾见过的心法之上。 “原来如此。”商沉自语,“难怪你当日竟能阴差阳错,破解我御虚幻境。” 这才是素容当日进入御虚幻境之中,与自己相遇的真相。 “师尊,我究竟是怎么了?” “不怎么。”商沉不自禁有些心跳加快。素容的幻术显然在练气之上,可令人生出幻像而不自知,非常人能及。他无师自通,心到神知,如此的根骨不但罕见,可说凤毛麟角。 这倒让他突然间想起一件事来。 前年他无意间寻得了一本经书,为寻求破解媚骨之道,那经书他翻来覆去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书中记载一套心法,若能找到人修习,或能扼制他媚骨发作。 此心法可疏导自己和周围之人体内的躁动之气,却涉及幻术,御虚道是道派正宗,自然不会教习。商沉年少未得启蒙,早已经修炼不得。可是如果换作素容…… 真的么,能有如此的好事? “师尊?” ……就教他几句,让他试一下,何如? “师尊?” “嗯?”商沉即刻回神,微微垂着头,半晌忽道,“素容,今天师尊教你几句口诀,你听好。” 说着他将那口诀背诵出来,又道:“你小时候被人传授幻术,不知不觉修习五年,已小有所成。只是市井间流传的幻术都是旁门左道,你所修习的口诀不知是什么,等我找出来历之前,万不可继续修习。平时也当小心些,幻术不可随便使出来,不能随心所欲,更不能伤人性命,否则后患无穷。” “是。”素容忙不迭地应着,“那师尊教我的口诀,有何功用?” 商沉转过脸,心中微有些愧疚,信口雌黄地敷衍道:“那是让你修身养性所用。” “……是。”素容听了一知半解,却也不敢多问,而且商沉要他做什么他只有心甘情愿的份,怎会有微词?于是他将那口诀默记在心,周身真气运行几次,前后不到一个时辰,已然得了要领。 睁开眼,窗外已有潇潇飞雨,窗户紧紧关着,雨点敲打,大风吹得窗棱作响。眼前灯光昏暗,商沉不着外衫坐在床上,微垂着头正在不知沉思什么,玉箫抵在身前,领口微敞。 “师尊。” 商沉低着头,半晌才道:“好了?” “是。” “可否让师尊查查你的功课?” 这么利用徒弟是不好,可自己身上的毛病实在已经让他痛苦不堪,眼下又不是让他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也算不上对他不起。 “是。” 商沉站在他的身边:“运气。” 说话间,一道真气在素容的体内流转,自周身散发出来,商沉站在他身边,仿若进入深水之中,体内的躁动之气倏然释放。 前后五六年,这是第一次。别人见不到他的媚态,体内被强行压住的躁动之气却散出化解,不需再用自己的真气压制,全身畅快无比。 “师尊?” “嗯?” “好了么?” “……再等等。” 根本放不了手。前后这五六年,他时时刻刻心惊胆战、无时无刻不在压抑天性,早已经忘了释放出来是何种滋味。 “师尊?” “……嗯?” “已经半个时辰了,还要继续?” “……停下来吧。” 刹那间,笼罩周身的真气收了起来,商沉一咽口水,仿佛从云端跌落到脏冷的污泥,猛地以真气压住四处流窜的媚气。 素容扶住他的腰:“师尊不舒服?” “不是。”商沉深深吸气,把他推开,“今夜辛苦,你去睡吧。” “是。”素容也不知今夜是怎么了,商沉推开他,他莫名地心有不甘,站起来又不着痕迹地握住他的腰,轻声道,“我扶师尊去休息。” “…………”走路也要人扶,他看起来很虚弱么。 商沉轻咳一声:“素容,时辰也不早了,明天我们还要回御虚道。今日事情多,想必你已经疲倦不堪,去睡觉吧。” “是。” 素容垂着头,一声不响地把灯灭了,回到自己的床上。 商沉和衣躺下来,心潮澎湃,一时间难以遏制胸中的激动。 世上果真有如此好事! 经书上所说的竟然一字不错,他这体质虽然不能改,却当真有化解之方。今后只要让素容时不时运会儿气,他也就能不那么辛苦了。 尸门(一) /294438师尊根骨不凡最新章节! 回到御虚道里,商沉给素容定下了规矩。睡前半个时辰,要在商沉身边打坐,用的便是他新学的口诀。 这规矩有几个考量。 一来商沉夜里最难受,时常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白天用了简直暴敛天物。二来打坐时两人相隔不得过半丈,因此必得同处一室,否则徒劳无功。 这么打坐了几日,商沉又觉得失策。 素容在身边打坐时,他四肢舒畅如处深山细雨,素容一停,当即便是跌落冰冷地窟中。前后落差太大,夜里越发牙齿咯咯不能入眠。思来想去,老脸也不要了,商沉又给他定了新规矩。 夜里师徒两人二更上床,商沉入睡,素容需得在他身边打坐半个时辰。 这么一道规矩,从此素容便卷着铺盖睡在了商沉的房外。 素容自然不会抱怨,一来这是他师尊,二来……他想起这规矩就脸红。 师尊对他,也像自己对师尊一样的心思吗?想亲近却又不敢,借着规矩把他拴在门外,师徒两人同床共枕似有不妥,于是夜里相隔一张帘子,想看能看得到,呼吸翻身,无一不在耳边。 夜里商沉脱去中衣之时,他隔着竹帘隐约能见师尊的轮廓,长发一掀,腰带敞开,紧接着肩膀露出,他不敢继续看,可却止不住地想。他多少也清楚,这样臆想一个男子似乎不对,可每每想起不小心看见的师尊的细腰时,心里便忍不住走神。 他知道自己还想要,还是不足,师尊同他已经比以前还要亲近,可他想要的竟越来越多。 这心思商沉自然是不清楚的,多年后细想,痛定思痛,觉得就是从立下这鬼规矩开始,才把素容害得不能再回头。 七月十五,御虚道外门弟子的比试。 每隔三月一小比,为的是让弟子们看看周围有多少人在用功,借以鞭策。这不是年试,长辈们吩咐过后便各自做事去了,只留下商沉、扶铮等六七人。 比试到一半,只听见打斗中的弟子一声哀嚎,跌落下来。 这落败的弟子来自山下,今年的见鹤山试炼也曾连闯数关,只可惜败在兵器上。得胜的弟子是仙家子,一击得中便要退下,想不到那落败的弟子气势汹汹地爬起来,怒道:“你刚才用的是什么招数?” 那仙家子不理他,他怒气勃发:“你袖子里藏着什么,掀开来看。” 他见那仙家子仍旧不理会,一个箭步冲上前,真气聚手,向着那仙家子的后背就是狠狠一拍。那仙家子不曾防御,给他打得胸腔鼓胀,当即一口鲜血吐出来。 商沉和扶铮见状都是一惊,还未起身,只听见身边一道风响,蓝白道袍落在山顶空地之上,其姿飒爽,柳景已毛遂自荐担当重任,主持大局。 “住手。”柳景言发而身动,广袖一扬,手中的兵器将那落败的弟子紧紧缠绕。 他的兵器是一道青蓝锁链,名曰琢玉,取自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之意。那兵器性刚,缠绕之下,那弟子的五脏六腑几乎全都挤在一起,痛不欲生,当即白着脸跪下来。 此时周围有些看得清楚的弟子却已经争执起来:“不是他的错!” “柳师叔,谢承袖子里有兵器!” 柳景不等他们的话说完,面朝着那叫做谢承的仙家子道:“袖子掀开,给我看看。” 那仙家子嘴角带着血,战战兢兢地颤抖着,袖子一掀,果然有件山下不知哪里买来的机关,腕上带刃,正是暗算人时才用的东西。 商沉一见他那模样,早已经心中明了。 这不过是个小小比试,无奖励,无好处,何故要做这些手脚?他们不知,仙家子自有仙家子的痛处,谢承前番试炼不成,其父大怒,将他重责三十棍,面壁思过,今后不可在外门弟子中的排名中落下前三。弟子的排名都是这些大大小小的比试累积而成,谢承现在的名次正是第三,容不得半点的失败,一时头昏,出了蠢不可及的下策。 山下的弟子却怎懂得这些,就算懂了,也不以为然。此次试炼出了六位道长,其中五位都是仙家子,只有陆为一个自山下而来,更加验证了他们心中所想。仙家子本没什么大不了,仗着命好,自小比他们多学些东西,又能时时有人指点,不公至极。 他们本就已经大有怨言,暗地里议论起来,对仙家子极其不屑。一个多月来本已经是积怒在心,眼见谢承的袖子里竟真有兵刃,瞬间像是爆发了一样,不知有谁怒叫:“恶心透顶,把他废了!” “不知廉耻的东西,门规严惩!” “今后不许再去见鹤山试炼!” 不过是小事,却正巧触动了山石,眼看就要岩浆喷发。谁想柳景看着瑟瑟发抖的谢承,又看了看被他的琢玉紧锁的弟子,面无表情地说道:“谢承比试*屏蔽的关键字*,罚面壁三日,此次比试判做落败。江浣性起伤人,自背后伤害同门,依门规需重处,责打十棍。” 此话一出,周围的弟子全都轰然,有人怒喊:“不公!” “谢承*屏蔽的关键字*在先,凭什么要重责江浣!” “御虚道没有讲理的地方么,不是弟子间平等,无厚薄之分?” 商沉知道柳景心中并无这些弯弯道道,他是个直性子,门规就是门规,犯了就是犯了,该罚,该怎么罚,与人情世故有什么关系?周围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他却只当没看见,将江浣松开了:“谢承回房间面壁,江浣随我去训诫房受罚。” 谢承捂着脸站起来,眼睛通红。他也不想自己一时犯错,竟会闹出这么大的事,等下不用门规罚他,只是自己的父亲知道,只怕就要把他打*屏蔽的关键字*。 四周的弟子却已经气极,几个平时与江浣交好的跑上来拦住柳景的路,拉着江浣道:“柳师叔处事不公!” “江浣不该受罚!” 柳景寻思片刻:“没有不公,倘若两人易地而处,仍是要这样罚。” 外门弟子中,山下来的占了八成,此景触动他们的心事,当真是兔死狐悲,唇亡齿寒。说话间,不怕死跳出来的弟子越来越多,将柳景团团围住:“要罚一起罚!” “御虚道本就是道门,不是世家!御虚先祖就是山下来的穷人子弟,为什么如今什么都要偏袒仙家子!” “什么都是仙家子为先,如何把先祖放在眼里?” “还修什么道,干脆去给那些世家做仆役算了!” 柳景道:“你们如此心境,自然修不得道,正是你们试炼落败之处。” 商沉知道他说这话当真是就事论事,柳景心无杂念,平时处事为人虽多有诟病,自己却无愧于心,因此心魔极少,练气修身,无一不得心应手。他所说的是他的修炼心得,可弟子们一听他这话,却觉得他趾高气扬,当时便被激得怒气勃发,一个弟子拉着江浣:“要罚江浣,先打死我们!” “一起去评评理,当年先祖所说的,御虚不管出身,不分贫贱,有哪几个字是当真!” “先祖当年不堪受世家□□,在此开山立派,你们如今把御虚弄得如同世家一般,厚此薄彼,是何道理!” 这时候就算商沉和扶铮出面,也已经为时太晚,他们都是仙家子出身,山下来的弟子平时即便对他们恭敬,也不曾把他们当成自己人。 这事柳景判得并非不公,却判得太急,挑起滔天巨浪,让人始料不及。商沉看着眼前的乱象,逼不得已,对着身边一声不吭的陆为道:“陆师兄,此事还当陆师兄出面才好。” 陆为年方二十五,身长挺拔,比起扶铮的容貌来不相上下。他出身农家,入御虚十一年,早已脱胎换骨,行动举止,无一不是大家风范。他平时说话少,修为在平辈中排行第三,仅在扶铮、商沉之下,在弟子中却极有威望,一字千钧。 陆为作了个揖,轻声道:“商师弟客气。” 说着他飞身而下,站在山岩之上,弟子们一看是他来了,纷纷推挤着身边人:“陆师叔来了,都闭嘴!” “听陆师叔说话!” “安静点,陆师叔要说话!” 片刻之间,四周的弟子们安静下来,静静伫立着,只等陆为主持公道。 “此事谢承理亏在先,江浣却也有不对之处,而你等在此喧哗,却是对道长们不尊。此事大家都退下,两人必定都要罚,但惩罚如何,且等甄师叔再下定论。” 一席话将柳景的惩罚推翻,弟子们总算随了心意,安顿下来。 “谢陆师叔!” “好,我们等着!” 陆为又向着柳景道:“柳师弟?” 柳景寻思片刻:“我判得并无不公,但事已至此,交给甄师叔也未尝不可。” 他说那句“并无不公”时,周围的弟子又要发怒,及至说到后面,才有弟子们互相拉着手臂:“别再说了,给陆师叔面子。” “别让陆师叔难做。” 柳景本就是个性情古怪的人,平时说话一板一眼,之前就已经有弟子暗地里模仿他的行为举止,借此嘲笑。如今做了道长,自然无人敢再笑他什么,却从来没有把他当回事。 一场风波,终于就此暂时停止。 柳景没事人似的,飞身坐到商沉身边来,拉拉自己的衣摆,低头道:“道袍扯破了。” 道袍扯破?刚才那样子,没把你弄死就算好了。 尸门(二) /294438师尊根骨不凡最新章节! 商沉本想借比试看看素容在弟子中排名如何,不想被这事打断,也就看不成了。这事闹得不小,甄敛一声不吭地听了半天,说:“谢承呢?” 扶铮道:“刚才已经被他父亲打了十棍,趴在床上起不来。” 还未定夺就已经被打成这样了,能怎么罚?罚轻了让人抱怨,罚重了又着实可怜,甄敛的目光落在商沉身上,问道:“你说呢?” 商沉不想献计,可事到如今又不得不献计,说:“谢道长爱面子,不用罚便已经下重手教训孩子,不如依照柳景之前所判,面壁三日。至于江浣,问他愿不愿受重罚,他若愿意,罚过之后既往不咎。若不愿受重罚,今日便可下山,从此不受御虚约束。” 要么受罚,要么下山。甄敛沉吟片刻:“这些话让外门弟子知道了,怕又要生事端。” 扶铮嗤一声:“不服走便是了,别人想进还进不来。” 一席话说得人静默下来。 身旁的道长说:“外门弟子中良莠不齐,也该收拾了。” 甄敛寻思了许久,说道:“把江浣叫过来,我独自同他说说。” 当下道长们走出去,将江浣送过来,甄敛闭上门,在里面不知同他说了些什么。江浣再从房门里出来时,脸色半青半白,低着头兀自不语。 翌日清晨,甄敛将外门弟子们召集起来,站在高台之上。晨风夹着雨丝,此时谁都在看这事究竟要如何解决,各都面色冷峻,只等着甄敛发话。 甄敛道:“昨日比试之时弟子们出了点事,谢承作弊,江浣因怒打伤同门。之后我听各位道长说,你等堵着柳道长,不许他带江浣受罚,可有此事?” “是。”台下响起几个弟子的声音。 “此事我同江浣谈过,已有定论。”甄敛望着他,“江浣,你有什么话要说?” 江浣跪下来:“弟子愿受十棍之罚。” 台下顿时躁动,唏嘘声一片。 甄敛又道:“伤害同门,本是大忌,念在你初犯,刑罚减半。你刚才还对我说了些什么?” 江浣的喉头上下动了动,低着头,说道:“周谨、方六两人,平时对御虚道颇有怨言,曾多次背地里嘲笑柳师叔,说御虚道不公,因此刚才带头滋扰生事。” 此话一出,台下的弟子俱都呆住。那叫做周谨、方六的两人倏然炸了:“江浣!你怎么能如此对我!” 江浣冷着脸:“我何曾让你们替我出头?你们都是借机寻事罢了。” 这转折叫人措手不及。 刚才那替江浣说话的立时变得心灰意冷,没跟着起哄的庆幸自己没插一脚,起了哄的只觉得恶心之至,像是吃了一碗屎一样,垂头丧气不再多言。 甄敛道:“周谨、方六,从今日起逐出山门,其余弟子中,如有怨言的可随之下山。但凡留下来的,不论是从山下来还是门中出生,该有同门之情,不该心存芥蒂。从今以后弟子们不可滋扰生事,专心清修。” 台下一片静默。 柳景在商沉身边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即便下了山,只要诚心悔过,将来也未必不能入道。” 知错能改……你遇上过几个知错能改的人?多数都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夜里,商沉隔着帘子脱衣,对素容道:“今天学到了什么?” 素容只是看着他不断落下的衣服,体内忽然间有股异动,直冲而下,哑了嗓子道:“请师尊教诲。” 他这是怎么了,那地方有些不舒服…… “别为人乱出头,到时候吃亏的都是你自己。”商沉只着一件中衣,从帘子里走出来,“闭门清修,不要多管闲事,修为高了别人便不敢惹你。” “师尊教诲得是。” 素容其实听不太清他在说什么,越来越不舒服,让他忍不住皱起了眉。商沉轻拍他的肩:“素容?” 素容忽然间像是受了惊跳起来似的,猛力将他一推,脸青唇白:“师尊有事?” 商沉不知怎的拍他一下也有这么大的反应,不期然地被他吓一跳,后退两步不敢再动:“你不舒服?” “没有。”素容撇开脸,强行地压着,再压着,竟然就这么压下去了。 “师尊有事?” 呃…… “不过是教你些做人的道理。”商沉不敢再接近他,走进帘子里坐下来,“御虚道中的矛盾通常不会浮出水面,可也不是没有。” “……是。”刚才那动静究竟是什么? 商沉似有心事地道:“御虚道不是世家,先祖有训,弟子们只看性情和资质,不看出身。可千百年下来,仙家子越来越多,倒不知今后又要怎么办了。” “世家?”他喜欢像现在这样看着商沉,温柔、心悸、想把他捧在手心里,刚才那动静着实可怕,陌生,控制不了,又不知怎的不敢让人知道。 “御虚道不能变成世家,又难以让内外均衡,是当今最大的难事。” “……师尊为此烦心么?” “身在御虚,总免不了要想想御虚的事。”商沉微微一笑,“只是御虚门风清正,比起许多世家门派,已经有天渊之别,将来有机会带你出门走走便知道。” “陆师叔今日倒是为师尊解了危难。” “陆为是他们自己人,怎么都好说话。”商沉见他低头似有心事,躺下来道,“你不用想这么多,我只是让你心里有数而已。” 素容轻声问:“他们当初入御虚时那么艰难,为什么要如此不知珍惜?” “……这话……”商沉慢悠悠道,“得陇望蜀,人之常情。” 就好比那江浣,以出卖同门,换得下个月再次入见鹤山的机会。如果他试炼得成,便是个万人唾骂的道长,可……他真以为自己能成? “师尊觉得我得陇望蜀么?”素容问。 “你有吗?” “有。” “你想要什么?” 想要你。 翻江倒海,一下子涌上。他想要商沉,可偏偏又不知道他究竟是想怎么要他,商沉已经在自己身边,朝夕相对,他究竟还想要什么? 素容低下头,深深吸气:“想要你箫上的穗子。” “…………”呃…… “不舍得就算了。” 箫上的穗子是商沉闲来无事自己做的,并无多大用处,只是晃着好看。商沉将那穗子解下来:“你要挂哪里?” “我身上。” 无缘无故身上挂个穗子,看起来有点怪。商沉寻思半天,从自己的衣柜里翻出之前用过的一条细带,拉开两人之间的帘子:“坐起来,打开手臂。” 素容闻言将双臂张开,商沉坐在他的床铺上,低着头,手绕过他的腰,将那细带往他的腰上比了比:“我再改改,明天给你做条腰带。” “嗯。”商沉就在怀里,身体相隔不过半寸,素容猛然间僵了起来。 “素容,你帮我——” 话未说完,素容突然间将他用力一推,翻身抱住自己的被子。商沉给他推得一个趔趄,见他紧紧抱着被子似乎疼痛难忍:“怎么了?” “你管我!” 不是,你今晚还没打坐! 商沉轻拉他的肩膀:“来,给我看看。” 素容往角落里躲,被子死抓着不放,急得简直要哭出来:“你算什么师尊!半夜三更让徒弟睡在身边,你是何居心!” “…………” 商沉从他的床铺上站起来,一时间有些觉得没什么面子,语气讪讪的:“也是,今夜你回房睡吧。” “不……”素容一双眼通红,“师尊,我不是这意思……” 素容见他掀了帘子回屋,一时间胸口窒闷,紧紧拉住自己的被子:“师尊!” 许久没有动静,过了半天,只听帘子外素容站起来,声音已经恢复平静,在门口温柔地轻声叫:“师尊,刚才是弟子不对,弟子不该对师尊那么说话。” 帘子里仍旧没有声音。 “师尊,弟子错了……你跟我说句话好不好?” “师尊……” 只听见帘子里商沉的声音道:“明天要早起,去睡觉。” 尸门(三) /294438师尊根骨不凡最新章节! 天不亮起床,沐浴房里已经有人了。素容心急火燎地站在门前等。 “师尊,师尊!” 商沉自打记事起就没被人这么聒噪过,一声不吭地洗了半天,说道:“师尊居心不良,如今正在悔过,你帮师尊想想平时还有什么过错,师尊好一起改。” 素容在外面简直要哭出来:“师尊,弟子信口雌黄,师尊打我骂我消消气可好?” “你没犯错,为什么要打你骂你?” 不多时换好衣服出来,素容一脸苦相,见到了他的脸才好似平静了些许,着急地拉着他的袖子:“师尊,师尊别生我的气。” 商沉本以为这件事你不说、我不说,糊弄几天也就过去了,将来师徒两人分开来睡,还同之前一样。想不到素容竟然就是不肯放手,一大清早就在门口堵着,死活非要理出个所以然来。 素容说的也没错,自己的确别有居心,昨夜让人戳中心事,一下子老脸挂不住而已。 “你要怎样?” “想要师尊消气,别再不高兴。” “……我气消了。” 素容低着头一时间没说话,又问:“那我今后睡哪儿?” “你不喜欢睡我屋外,自然是回屋睡。” 素容听了只觉得委屈得胸口痛,昨天晚上明明好好的,商沉还坐在他床铺上替他量腰,今天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商沉从他身边走,他心里一痛,死死拉住商沉的袖子:“我不要。” “……你要怎样?” “我要……”素容紧紧皱着眉,“我要你抱我。” 啊? “师尊抱不抱?” 抱你个屁。商沉被他搅得牙齿咯咯:“……管不了你,你爱睡哪睡哪。” “那我的腰带呢?” “在我橱里。” 素容见他把自己推开踏上正屋的台阶,背对着他掀开竹帘,熟悉的感觉又席上来,仿佛回到了那个满是蛆和恶臭的床上,突然间出声问道:“师尊,你是不是讨厌我了?” 讨厌了,就要走。 “没有,你想多了。”商沉的身子停住,扬起头,轻轻吁一口气,“我喜欢你住在我屋外,只是你不喜欢便算了,不打紧。” 素容在他身边睡了几夜,有时说话,有时打坐,他通身舒畅如夜里春雨,昨晚冷不丁地一走,让他周身不适,整夜翻来覆去,通宵睁眼。想他继续回来睡,真想,可想也不能说。 “师尊,我喜欢,弟子喜欢。”素容几步冲到他的身边,想说的话不敢说,“我、我也喜欢夜里跟师尊说说话。” 商沉无言片刻:“那你昨晚怎么又——” 素容低着头不出声。 商沉:“…………” 素容:“…………” 商沉又深深呼一口气,在他的头顶乱乱一摸:“罢了,回屋去换件衣服罢,等会儿跟你扶铮师叔出门。” “师尊还生我的气么?” “不生了。” “师尊……” “嗯?” 素容拉着他的手腕,一声不吭,把他慢慢地拉到自己的怀里来。 脸轻轻埋在他的颈窝里,双手环着他的腰,身体的热气和湿气透过薄薄的衣衫传到他的皮肤上来。这才是他真正想对商沉做的事,昨天夜里他是真的傻了,竟然把靠得那么近的商沉推开,叫人悔得不能自已。 商沉与生俱来头次让人抱,一时间也僵了,半天才生硬地拍了拍他的后背:“没事了,回屋换身衣服去吧,你扶铮师叔快要来了。” 说着轻轻挣了挣,素容却嗯了一声,环着他的腰的手收紧:“师尊。” 商沉忍不住脸一红,徒弟没到十八什么事都不懂,只想同人亲近,可素容将来知不知道男子之间也有授受不亲之说…… 他的身体往后一退,把素容拉开,安抚地拍拍他的肩:“你现在年纪轻,说什么、做什么都不打紧,不过今后你也该学着多多约束自己,知道么?” “嗯。”素容低着头。 “今天念在你年纪轻算了,以后年纪越来越大,言行举止不可这么随便,知道么?” “知道。” “换衣服去吧。” “嗯。” 商沉浑身紧绷,看着素容掀帘进了自己的房间,忍不住轻吁一口气。刚才他不过是力持镇定,他这身体最忌讳同人搂搂抱抱,若不是使劲用真气压着,只怕行迹都要露出来了。 回屋束发,一切打点停当,素容已经站在院子里等。 今天他穿的是商沉的旧衣,木钗束发,青衫翻白袖,白色锦边立领,纯白腰带束身。商沉的目光在他的身上停了停,说道:“你扶铮师叔还没来,不知道在墨迹什么,再等等。” 话音刚落,只听见墙头一声嗤笑,扶铮一身深蓝从院外走进来,身后背着长剑,脚蹬云靴,头发高高地束着。 “谁墨迹?我头次来的时候你门还没开。”说着又瞄一眼衣装齐整的素容,“他也去?” “嗯。” “你带着徒弟走得慢,我先行一步。” 商沉笑一声,不等他话完便足尖点地,顷刻飞出十几丈。扶铮自然不落人后,轻轻一跃便不见踪影,素容只见一道深蓝和一道白光在空中交替,也化作一道青色,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身边。 落脚之处,是御虚道群山中西南的一小片沼泽湿地。 “这地方有种会飞的小兽,头上长刺,身上有毛,会飞,咬人却也厉害。它们每年这个时候出现,身上的刺割下来可以入药。”扶铮停在一株古树之上,“你师尊与我,每年都要来抓些来揪揪刺。” 说着他向商沉使个眼色,商沉取出一大碗蜂蜜来放在地上,凝神倾听。本来听不到什么,片刻之后却远远地传来杂乱的翅膀扑打之声。那声音开始时不大,来到近处,却似有成百上千,仿佛无数只麻雀奔来。只听见与树枝撞击之声,与岩石敲打之声,与同伴扑闹之声,素容望着密林深处,只见黑压压一片不知是什么东西,转眼间便飞到他们跟前,几十上百只长着毛的小兽,看似会飞的野老鼠,蜂拥而至地笼着地上的那碗蜂蜜。 那些得了手的,吃得满头满脸都是蜂蜜,却见商沉和扶铮在周围飞动,不几时便各自手里拎着几只飞出来。吃得饱的只顾舔蜂蜜,不管你拔不拔它的刺,最是容易处置。吃不饱的看着其他的眼馋,又逃脱不了,性情尤其暴躁,一咧嘴,满口都是獠牙,恨不得把你的手指咬成骨头。 只听见扶铮轻嘶一声,手里半饥不饱的暴躁小兽已经得了手,一嘴的红。 “你试试。”商沉道。 “嗯。” 素容在那群乱飞的小兽周围,一伸手,还未碰到什么,手背上已经被狠狠咬了一口。再伸手,又是一口。他抹着手上的血暗自沉思,刚才商沉与扶铮看似轻巧,其实却艰难,不必说把那些小兽抓出来而不损其性命,连手能不能进去都难说得很。 “涓涓细流,无缝不入,无坚不摧。”商沉又道。 原来如此。道是无为,是融于其中,是以柔克刚。素容运起真气,闭上眼,四周凌乱,看似无机可乘,却时时刻刻有缝隙生成。真气为导,手在飞舞的兽群中摸索,却如入无人之境。指尖掠过一条长长的尾巴,素容轻轻捏住,将那挣扎的东西轻轻巧巧地抽了出来。 小兽恼得胡咬乱啃,素容笑着刚要说什么,却见商沉的脸色冷峻,一声不响地轻轻飞了过来:“素容。” “嗯?” 背后似有什么动静。 素容轻轻转头,只见一个砍柴人模样的东西,衣衫褴褛,脸上和身上的肉俱都掉了大半,嘴张着,靠在素容的身边,相隔半尺。 扶铮也不知何时飞到他的面前,向商沉道:“要跟他说有几只么?” 刚才只顾悟道,对身边的事浑然不觉,竟不知身边有这些东西。素容轻轻撇头,只见左侧还有两个已经不知*屏蔽的关键字*多久的人,与他相隔三寸,脸上的肌肤早已经脱落,露出森森白牙。 “此是腐尸,比那些小兽还会咬人。”商沉轻声道,“扶铮。”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眼前寒浸浸的蓝光一闪,素容被商沉拉出两丈开外。扶铮以绢绫擦剑,三个头颅不知何时滚落在地,仍旧不死,只是张着嘴乱咬,发出可怖的碰撞声。 “腐尸上有毒,沾染之后你也要丧命。”扶铮看着商沉身边的素容,与商沉一样,目光沉沉。 此时谁都不说话,想的却是同件事。御虚道是道家清修之地,附近山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尸门(完) /294438师尊根骨不凡最新章节! 三人沿着腐尸前来的脚印而行,不多时见到林子里一间小小木屋,栅栏围着,门虚掩。推门而入,院子里种着瓜果蔬菜,却因为疏于打理,早已经野草丛生,残败不堪。 黑黝黝的屋子里尽是腥臭。扶铮蹙眉而入,看着地上爬来爬去的蛆和生腐,只觉得一阵恶心倒胃:“就是这里了?” 之前见到的腐尸,想必就是住在这里的一家三口。 饭桌上几个大碗里盛着发了霉的菜,虫子乱爬,素容蹲下来,看着地上跌碎的碗碟:“似乎是正在吃饭的时候,出了变故。” 扶铮轻声道:“这么臭,你也受得了。” 商沉扫了他一眼:“他已经习以为常。” 一句话让扶铮闭了嘴。素容被救当日的模样他没见过,只是略有耳闻,弟子间的传言多,只听说素容所住的地方,比起猪圈狗窝尚且不如。 “有尸门的人来过这里。”商沉道。 “是。” 这句话说出来叫人心中不安,却不得不说。尸门早已在十几年前就被联合灭掉了,多年来再无消息,怎么会突然间出现在御虚道? 此事耽搁不得,他们三人当即返回御虚道,将事情上报。一路上商沉安安静静地没怎么说话,素容摸不清他的心思,正要上前问他怎么了,扶铮将他一把拉住。 “回去不要乱说话,你师尊的母亲,当年便是因为尸门而死。” 什么? “你师尊的母亲,当年死在尸门之手,你今天不要打搅他。” “……知道了。” 腐尸重现,不知是有何缘由,却叫人不得心安。掌门和甄师叔听说有此事,亲自去沼泽湿地和那林间小屋走了一遭,之后几位道长陆续来到,闭上门,在商隐院中不知议论了什么。 当日夜里,商隐召集众人,宣称尸门再次临世,从今以后当日夜巡山,不可懈怠。而后,十几个道长听命下了山,打探消息。 商沉一整日没怎么说话,素容自然不安,又不知道该如何安抚。扶铮说,商沉与掌门从小不亲近,掌门管教得严,从小他教习修道,不用功便罚,因此商沉在掌门面前循规蹈矩,从来没有一句逾越的话。他又不像别人那样有娘亲,凡事从小存在心里,外面看起来安静,其实心事颇多,只是什么都不说。 夜里两人脱衣躺下来,素容隔着帘子道:“师尊,我学了个安神的口诀,不知道好不好用。我给你试试?” 商沉静默片刻,知道他是存心想哄自己高兴,道:“进来吧。” 素容掀帘子走进去,在他的床边坐下。商沉夜里睡觉,自然是穿得不多的,身上只有一件薄薄中衣,略透,隐隐可见优美的锁骨和身体的轮廓。他坐起来披上件衣服,低着头兀自沉思,素容一双眼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垂了眸道:“师尊躺着便是。” “……我坐着。” 素容盘腿坐在他的身后,两指放在他的太阳穴上。其实他没有学什么新的口诀,他身上已经有幻术,修身界上各门各派的术法排名之中,幻术便是最能控制人心之术。 只是他不能让商沉知道。 一道真气入体,商沉的神智顷刻间松懈下来。 昏昏然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像是躺在柔软草地之上,微风拂动。商沉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谁,只觉得苍穹无边无际,青草拂手,衣衫乱飞。 少顷,这种感觉消失,转瞬间,身体又突然沉重。 他缓缓睁眼。 “这……多久了?”商沉转身。 “三个时辰。”素容在他身后淡淡道。 一入其境,身心俱失,连自己是谁也茫茫然,在那草地上安静躺了三个时辰,而在他感知之中,不过片刻而已。 商沉不觉有些亏欠他。一动不动地在他身后坐着三个时辰,就为了让他安神?这何止是孝心,简直可以编入史册让天下传颂了。 御虚道某某真人素容,因师尊身体微恙,以安神之术为其打坐三个时辰,毫无怨言。后代弟子当以此为典范,虚心学习,是为正道。 只是他刚才用的是什么术法? 商沉轻轻舒口气:“你道我今天心情不佳?” “是。” “扶铮同你说了我娘亲的事?” 素容微微点头:“是。” 商沉许久不言语,又问:“素容,你刚才是不是用了幻术?” 素容一时间不敢承应:“师尊不喜?” 不是……就是太喜,喜得他羞愧难当。回家之后他曾仔细研究素容写下的心法,虽然不知来历,看起来却也对身体无恙,不过是修习幻术的基础而已。他想让素容继续修炼那心法,也知道是因为自己有私心,而且他一个御虚道的道长,让弟子修习幻术做什么? “你可喜欢修炼幻术?” 素容抿起唇:“喜欢。” 刚才他为商沉安神,用的是不该修炼的幻术,这幻术心法与御虚道源远流长的练气之法不同,仿佛是依照他的资质而写,不需用多大的力气,不经意间便可突飞猛进。他想继续修习,可又不敢同商沉明说,只是忍耐不言。 商沉深吸口气:“我仔细读过那心法,修炼下去对你的身体无恙,你若喜欢……那就继续吧。” 这话说出口他都觉得脸红,表面上道貌岸然鼓励弟子,里面打得却是自己的小九九。素容的幻术越高,他夜里便能更好受些,真是可耻之至。 素容却已经高兴不尽:“谢师尊,弟子今后谨记师尊的教诲。” 有哪个师尊不怕自己徒弟超越自己的?惟有商沉。不怕自己超越他,也不刻板教条只许弟子修炼御虚道的心法,反将他伸手一推,任其海阔天空,自由翱翔。 “师尊,你对弟子真好。” 真好?真好卑鄙吧…… 素容越是觉得他好,他心里越是羞愧。 他胡乱摸摸素容的头:“御虚道的练气之术不要丢了,那是练气之根本,你幻术再高也要有真气为根基,否则遇上高手仍旧要功亏一篑。我御虚道的练气之术为各门各派之首,切记在心,不要小看它。” “弟子谨记。” 两人各自垂首不言,商沉问道:“还有什么要问?” 有。什么都想问。 “……师尊时常想着娘亲么?” 商沉沉默片刻:“我娘亲过世时,我还不到一岁,什么都不记得。” “师尊的娘亲一定是个美人。” “只看过画像,没见过真人,只不过听说她是封山周氏的嫡女,因与我爹情投意合,于是下嫁。后来尸门毁了我父亲的家门,我娘亲也死了。”商沉的目光沉沉,“我不记得她,只是听说她是个大家闺秀,人缘极好。她过世之后我爹没有再娶,带着我投身御虚道,后来灭了尸门。” 记不得她的模样,也自然记不得她的好。只是小时候经常看着扶铮、柳景的娘亲对他们怎么怎么疼,他站在一边看着眼馋,时不时从商隐的书房里偷他娘亲的画像出来看。 这都是以前的陈年旧事,今天没见到腐尸,必定不会翻出来。 当年灭尸门,商隐是主要人物之一。可这些年来谁都以为尸门已经死得干干净净,想不到,十几年了都没有动静,今日突然间在御虚道出现。 尸门与商隐有深仇大恨,而商隐是御虚道之首,这其中能有什么意思? “时辰不早了,睡觉去吧。”商沉悠悠地说,“今天的事不要放在心里,也不必多想,等有消息再说。” “我再替师尊安安神。”素容往他身边轻轻挪动。 “不、不必了。”商沉忍不住往床里靠。这……算了吧,一天三个时辰,他已经舒服够了…… 骗子(一) /294438师尊根骨不凡最新章节! 御虚道自从发现腐尸的那天,已经过了半个多月。 商隐有令,不论山头是大是小,不论院落是新是旧,旮旯角落,山岩石块,灌木草丛,无一不要彻底清查。御虚道的道长不过几十,白天盘查,夜里轮番巡山,还要下山去打探消息,难堪重荷,于是外门弟子中修为高些的也都选了出来,由道长们带着,或者巡山,或者盘查,以尽绵薄之力。 几个月前素容的事发生时,甄敛已经叫人在各个山头院落里检查了一番,果真翻出来几件藏着掖着的事,责罚杖打了几个弟子。如今时隔不久又要查,自然又掀起一阵不安。 弟子们私底下议论起来,都道,今年真是御虚道的多事之秋。 不几日,那腐尸是如何来的,也有了结果。 腐尸是尸门之中最低等的尸。一撮药粉致人于死地,死后身体能动,却再没有之前的本事,也不能想东西,只知道四处游荡。 那三具腐尸,两老一小,都是住在附近山里的猎户,商沉扶铮发现他们时,已经死了两三个月。屋子里桌上的碗中有残留之物,药房的道长带回去试了试,正是不知被什么人下了尸毒。它们不知是无意还是有心,吃下混入饭菜之中的尸毒,化作腐尸,在自己那院落里无知无觉地游游荡荡。本来也撞不上什么人,想是那天听到了商沉三个人的动静,这才循声而来。 一只腐尸咬人之后,能使活人也中毒,只是那药物的威力有限,传了两三次之后便效力大减,因此只要将最初中毒的那几只杀死,便成不了大患。这腐尸在人间或可毁了一个村庄,可在修真界中却还算不得什么,只要有些修为,便可将它们杀死。 因此这三具腐尸为何出现,无人能知,只知道一件事,当年尸门并没有死得干干净净。 此事犹如澄清的蓝天之中现出一朵乌云,半个月之后,春眠山净禅宗、江北柳叶坞、封山周氏等七八个门派也都收到了消息。 商沉自从这事发生之后便话少了些,夜里等素容睡下了,时不时又悄悄起身,挑灯夜读读尸门的典籍。素容在暗中看着,深知此事勾起了商沉的心事,又不知怎么帮他分忧解愁,于是绞尽脑汁,日夜想办法哄他开心。 清晨刚把衣服换下来,一转眼,素容便捡起来去洗了,沐浴回屋,桌上已经摆着他爱吃的糕点。商沉想说话,素容承欢膝下。他想静静看书,素容躬身奉茶。商沉喜欢闻山中一种长在悬崖峭壁上的草药,素容时不时在山间肆虐一番,将新鲜的草药勤换着,只为让他舒心。 商沉自然知道素容为什么对他如此好,嘴上不说,心中却感动,日子一久,心头上的阴霾渐除,脸上也有了笑意。 这日已到八月底,商沉清晨打坐之后走到房间门口,一抬头,只见素容一身粗布衣服,头发挽着,背对着他在院里打理葡萄架子。 他看着看着,不知怎的心头发暖,舒心一笑,又望一眼湛蓝的天。 “素容。” 素容回头。 “你下午有课?” “没有,连师叔昨天下了山,要停课两天。” 商沉笑了笑:“今晚想不想吃蒸鱼?” “嗯?好。” 商沉闻言进了柴房,不知在做些什么,只听到里面响起刀器碰撞之声。过不多久他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根半丈的竹棍,三根指头粗细,一头削得尖尖的,看似极是锋利。 素容问道:“师尊要做什么?” “捉鱼。” “用这个捉?” 商沉笑了笑:“你道用什么捉?”他一道真气可以激起三丈的水帘,溪水里的鱼只怕全要翻着肚皮猝死,况且他今天是带着素容出去玩,用真气岂非无趣? “跟着我。”商沉道。 素容把手中的东西放下便出了门,走在他的身边,见他今天的心情如此之好,心里一阵难以言说的喜悦,拉着他的袖子道:“师尊慢点走,弟子要跟不上了。” 他的手慢慢移向商沉的手腕,商沉反手一抓:“爪子洗干净了么,就抓我的袖子。” “师尊!” 两人说话间已经飞落悬崖来到溪水边,商沉抓着他的手往水里一浸:“以后再用脏爪子抓我的袖子,就给我洗衣服。” “师尊的衣服本来就是我在洗。” “还敢回嘴。” 素容的手被他压在水里出不来,用另外的手拉他的领子,力道一大,登时将商沉的衣领拉散。素容忍不住轻笑,商沉将他压进浅浅的溪水里,混乱中他的手探进商沉的衣领之中,忽然间意识到掌下是颈项上没有遮挡的肌肤,身体轻轻一颤,不知怎的,体内古怪的感觉又起。 这模样实在有损师尊威严,商沉将他的手从自己衣服里拉出,站起来打理自己的领口:“……不用捉鱼,你我就已经是落汤鸡了。” 素容兀自低着头,不出声。 “怎么了,受了伤?” 商沉见他不说话,伸手想把他拉起,素容忽然间轻微地躲了躲,避开他的手站起来:“天不早了,师尊教我抓鱼吧。” 商沉捡起扔到水里的竹棍,盯着水中游过的一尾鱼,足尖点水,轻轻飞起,手中的竹棍一晃,径直插在水里。 “让你看看我御虚道的独门绝技。” 一句话说得素容只是笑。 商沉落在水中,将那被叉住尾巴乱扑腾的鱼捞出来,放进带来的木桶之中:“素容,你来?” 素容从他手里接过竹棍,却不像他那么多事,也没有那许多话,对准水中游过的鱼轻轻一戳。鱼身滑腻,从上面往水里看又不准,竹棍在它身上一斜,就此错过。 “这竹棍你用着不顺。”商沉笑着说,“干脆扑进水里快些。” “师尊!” 话音刚落,商沉却倏然转头,对着不远处的一块巨石看了半天:“扶铮?” 那岩石的后面好半天没动静,商沉又问一句,那巨石后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这算什么师尊,我从远远的就听见你在欺负徒弟。” 说话间一道蓝光落在临近的树枝上,扶铮嘴角一挂笑,看着商沉和素容满身的水。 “有事?”扶铮无事不会找他,今天不知又要做什么。 “今天本该谢道长下山去镇里探听消息,可他有点事不能去,甄师叔让我同你去。”扶铮从树枝上跳下来,“来了不多时,刚才看你们师徒捉鱼捉得高兴,便识趣没打搅。” 商沉上了岸,将那岸边的木桶交给素容:“我现在下山,你先回家把鱼弄干净,内脏挖出来,鱼鳞刮掉,不会的话也不用急,等我晚上回来再弄。” “是。”素容自是遗憾,却不能耽误商沉的正事,“烧上水?” “烧水,切好姜蒜。” 扶铮看他们师徒两人议论煮鱼,本不想管的,却又出声道:“你们两个人吃,一尾不够,要两尾。” 素容看着商沉:“…………” 扶铮长剑一亮:“你们太墨迹,我来。” 话未说完,只听见石破天惊的一道巨响,溪水上惊起几丈高的水帘,几块岩石崩裂,四五尾鱼扑腾着翻上来,又随之落在水中,四处都是啪啪之声。 水面平静下来,翻着肚皮的鱼躺在岸上。 扶铮转头,却见素容没有动静,只是捂着自己的左眼,一声不吭的,指缝里慢慢流出血来。商沉早已经朝他飞了过去,神色冷峻,拉开他的手。 “没事,就是左眼下面——” 拉开一看,原来是一块爆裂的石子碎片划过左眼之下,划出一道半寸的血痕,正在不停地冒血。商沉用手指抹着他伤口流下来的血,回头冷冰冰地看了扶铮一眼,又安抚道:“皮外伤,回去上点药就好了。” “嗯。” 商沉的手指在他的脸上轻抹,素容强压着,把他的手拉下来:“师尊下山办正事去吧,我回家涂药。” “伤药知不知道放在哪里?” “知道。” 扶铮在一旁站着没有出声,不言不语地将那几尾鱼捡起来放在木桶里。素容拎起那木桶:“师尊小心,我先回去了。”说着一跃而起,飞上回山的悬崖峭壁。 商沉看着他走远,淡淡道:“好在没有伤了眼。” “嗯。” 商沉沉默半天:“你就没——” 话未说完,扶铮已经飞出半丈开外,落在悬崖边一株古树的树枝上:“你别跟我打架,今日我理亏,不敢同你打。” 商沉一时没出声,望了扶铮半晌:“走吧。” 骗子(二) /294438师尊根骨不凡最新章节! 扶铮不声不响地走在他的一旁,离他一丈之遥。 “所以究竟是怎么回事?”商沉看一眼他的手,只见手腕上的一条新疤,袖子遮着看不太清,问道,“控制不了自己的剑?” “胡说。” “你一向性傲,小时候被人揍得快死了也不认输,修行上从来没有过让你觉得难的事,现在是怎么了,知道修炼艰难了?” 扶铮望着远处深吸一口气:“我刚才没想到力道如此大。” “那成了我徒弟欠你的。” 扶铮一皱眉:“今天伤他一寸,将来我还他一丈,这事我记在心里,你不用担心,我以后绝不欠他。” 商沉默然片刻:“什么时候开始的?” “师尊给了我一套剑法,练了几层,修为越高越控制不住自己的剑。”扶铮冷冷地嗤笑一声,“都想要争破头似的入瑶山,照我说,谁想入谁入,谁想练什么剑法谁练。” “你的修为尚且控制不了,其他人只怕要伤了性命。” 扶铮问道:“你呢,近来如何?我就只看见你忙活你那徒弟。” “我只能练真气。” “剑修、气修,到最后都是一样,只不过我比你能打而已。”说着摸着手中的剑柄,“要不是天生喜欢剑,也不至于痛苦至斯。以前只以为自己有多厉害,现在才知道自己是井底之蛙。” “看来我比你还差点,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差。” “你一天到晚心思都在你徒弟上面,别说我不提醒你,那小子心眼不少,将来他把你吃死,没人可怜你。” “不劳你费心。” 不知不觉说着话到了山下镇里,商沉道:“你东我西,两个时辰之后在南门碰头。”说着分道扬镳,商沉沿东街而行,听着街头巷尾的大小琐事。 他今天没穿道袍,只是一身寻常浅灰衣裳,松松地挽着发髻,看起来就像是个书生。行到东南的地方时,只见有十几个人挤在一间铺子前面,推推搡搡,满脸堆笑。那铺子挂着个发黑的木牌子,歪歪斜斜,上写着“南家花生”,生字掉了色,一团黑污。 商沉站在那铺子门口,一张半挂的竹帘子将屋里挡了大半,只听见里面有人嘻嘻哈哈地说:“好本事,真是身临其境。” “张老板喜欢就好啊,过两天再来。” “你这比青楼的花妓都不知好了多少,放心,一天到晚想着呢。”说到这,只听见几块碎银子撞击瓷盘的声音,“孙少,你别急着走,千万在我们这里多留几天。” 说着话,只见帘子一掀,一个长宽长得差不多的男人从那铺子里走出来,跟身后的人一脸得意地说说笑笑。这周围站的都是三教九流的中年男人,商沉一个二十出头的书生站在人群里自然扎眼,那叫做“张老板”的肥胖男人看他一眼,还没说什么,身边的人已经从他身边挤进去:“到我了,到我了。” 一进门,却见商沉好整以暇地站在柜台前,松松挽着发髻,一身浅灰的衣服,跟门外的那个竟一模一样。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花眼了,连忙又走出去看个究竟,却只听见身后的门“砰”得关上,被那书生关在外面,急得乱喊。 商沉拉一拉柜台前的铃铛,里屋有个男人的声音笑着:“这就好了,客官稍等。” 商沉走进那屋里去,黑黝黝的门窗紧闭,屋里一张刻花木床,床边一张椅子,一个人背对着他弯下腰正在收拾床铺。 商沉道:“我头次来。” 那男人急忙转身,褐色长衫,身量不高,长得倒还人模狗样,就是一脸谄媚的笑脸叫人觉得猥琐。他一看商沉的模样略有些意外,随即又回过神来:“这么俊雅的公子也光临我们小店,简直蓬荜生辉。来,这边坐。” 商沉看一眼那不知发生过什么的床单,笑了笑:“不打紧,我站着就好。” “公子是朋友介绍来的?” 商沉似是而非地笑。 那男人也笑得意味深长,打开旁边的书橱,轻轻一拉,四幅画轴瞬间落地,现出四位婀娜多姿的妩媚女子来。 “公子喜欢哪一个?” 画上的女子画得并不太细致,而且想必这店主平时奔波不定,时常将画轴卷起来塞入包裹之中,边缘已经微微裂开,连颜色也脱落不少。可是都说好马配好鞍,店里面已经是这种模样,画又怎能苛求?四个女子长得国色天香,香肩微露,衬着晦暗不明的光,看起来倒也朦胧典雅。 商沉又是笑。 “这些是虚幻中的人物,公子想要哪个、想怎么遇上,这里都有。我手上有《西厢》《贵妃醉酒》《君颜眠花》《绮央奉茶》,公子想要她是大家闺秀,她就是大家闺秀,想要她是倾国美人,她就是倾国美人。” 《君颜眠花》《绮央奉茶》……只要你生有媚骨,就是被人糟践的命。 商沉笑了笑:“便来个《君颜眠花》罢。” “公子这边坐。”那男子殷勤地让他坐下来,端过一杯飘着几片叶子的茶水,“公子喝杯茶,闭上眼,一会儿就到。” 说话间他的声音倏然飘远,草叶遍地,脚下微有湿泥。眼前一株枫树,娇艳似火,四周都是鸟语花香。商沉笑了笑,心道这幻境做得倒还凑合,在修真界自然是贻笑大方,骗骗这些市井凡人还能过得去。 能不能看穿幻境,全在自己的修为。这幻境他一眼能看穿,无非是他的修为高,凡人如果进入此境,只怕连自己是谁都要忘得一干二净。 这叫做孙少的人卖的,便是片刻之间的忘我。 再看身上,一身九龙黄袍在身,雍容大气,俨然已是当日英俊的一国之君。 恍惚下,移身向前,花丛里,一个红衣女子云髻散乱,衣衫半褪,半闭着双眸似是半睡不醒。商沉在她的面前停下,这女子在这里是何用意、有何用途,他已经不必再问。 “孙少。”商沉道。 那红衣女子猛地睁眼,四周景致也像是狰狞般扭曲,顷刻之间,商沉已经回到黑黝黝的房间里。 那叫做孙少的男人一脸的惊呆:“你是谁?” “御虚道的道长。” 此话一出,那男子一溜烟头也不回地往外跑,好似见到什么凶神恶煞之物。商沉又道:“你的东西都在这里,还怕不知道你是谁?” 那男人闻言,一转身,跪下来便是鼻涕眼泪地流:“道长饶命,我小时候被人逼着学了这些不该学的东西,现在又做这些不堪的买卖,实在是上有老下有小,家里揭不开锅。” “上有老下有小?带我去看看。” 那男人又是眼珠子一转:“道长明鉴,我修习幻术七八年,生平从未害过人。如今要不是有仇人追杀,我也不会做这种有辱门风之事。道长……” “一下子家里揭不开锅,一下子仇人追杀,你让柳叶坞知道你用幻境做这种事,他们会如何?” “……这也不是害人。” “也算不得好事。” “道长饶命!”那孙少在地上哭得肝肠寸断,“我今年才二十四,不想死啊……” “不想死也就罢了,却要让你为我做些事。” 那孙少抬起头来,赶紧说:“什么事,道长请说?” “你出自什么幻术门派?” “荆、荆山派。” 修习幻术的门派有大家、小家之分,柳叶坞是源头正宗,可荆山派在小家之中却也有些名气。商沉不想他竟是出自荆山派,心中略有些意外:“既是荆山派,也算是好好学过几年幻术,怎么落得如此下场?” 那男子垂首不说话,商沉又道:“把你荆山派入门心法的前两行背出来。” “啊?这……”那男子为难了一会儿,自语道,“罢了,又不是别人没传出去过。” 说着他将那前面两行背出来,背到一半,商沉将他打断:“不用了,不是。” 素容身上的心法,不是出自荆山派。 “这江南江北,大大小小共有多少门派修习幻术?” “这……少说也有二三十。” “你同他们这些门派的弟子认识?” 孙少不安地问:“道长有何事?” “你终日在市井之间游荡,认识的人定然不会少,你帮我去搜集大小门派幻术入门的心法,不需要多,直需前面一两行,找来交给我。” “道长,我这……” “你在我御虚地界上以幻术做生意,你是要我直接将你押了去御虚道?”商沉看着他,“我御虚道向来与柳叶坞交好……” “不必不必!”那男子慌张点头,“我这就去、这就去!不就是大小门派幻术的入门心经么,我这就去找!” 骗子(三) /294438师尊根骨不凡最新章节! 床上的污渍东一块西一块,洗过之后,痕迹也不能消失,不能想象这里之前都发生过什么事情。商沉扫他一眼:“年纪轻轻,真想一辈子做这些?” 男子低着头:“……总要吃饭。” 说话间门口的帘子轻轻地拉开,半掩着一个不及腰的身子,露出个绑着小辫儿的头。不多时又有个头,也从之前那头下面挤出来,是个男孩,胆子不大地往屋里看。孙少皱眉斥一声,手摆着:“不是叫你们别出来!回屋!” 两个小孩听了不但没走,又往前挤了挤,一个推着一个,一对儿都跌在地上。下面被压着的那个男孩立刻眼泪哗哗地哭了起来:“哇……” 孙少练忙上前把那五六岁的男孩抱起来:“别哭了别哭了,等会儿给你买糖吃……” “这都是你的弟妹?”商沉看着他们。 孙少不语。 那七八岁的小女孩捂着弟弟的头,怯生生而望:“哥,他是不是要带你走?” “没那事。这是御虚道的道长,你们回屋待着别出来,我跟道长说几句话。”说着将那两个小孩推出门去,向商沉道,“我弟弟妹妹都在这里,我哪里也走不了,道长放心,你让我查的事过半月一月就有消息。” “你父母呢?” 孙少低着头:“父母双亡。他们死的时候我还在荆山派,弟妹都带不上山,交给亲戚养着。结果有邻居偷偷传信,才知道他们想背着我把弟弟妹妹卖了,回头跟我说得病猝死。我一怒之下险些出了人命,于是被门派赶了出来。” “……现在就带着他们居无定所?” “是。”孙少垂着头,“也就剩半个月的饭钱了,今后不能做生意,这花生铺子的掌柜肯定要赶我走。” 商沉不语片刻,从袖子里取出一块青色翡翠:“在镇里租间小屋子住下,半个月后我再来,你能把我要的消息找到,我自然还有答谢。” 孙少受宠若惊地抬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战战兢兢地收下那翡翠,见商沉要走,连忙送他出门:“道长慢走,我半个月后在这里等你。” 一眨眼的功夫,浅灰衣衫已然飘远,孙少转过身来,只见两个小孩在面前并排站着。 小女孩踢他一脚:“见者有份。” 孙少笑着蹲下:“怎么这么凶?” 小男孩的双眼还是红的,问道:“今天我们怎么样,好不好?” “好!”孙少哈哈一笑,摸着那小女孩和小男孩的头,“真聪明,听到我房间里有动静就来看,眼泪那么真,连我都心疼了,不枉我教你们好几天。” 小男孩摸着他手里的翡翠:“这是什么石头?” “值钱的石头。”孙少一笑,“修行修得脑子都傻了,这点市井间常见的把戏也信,还送我翡翠。也不想想,谁要留下来给他做牛做马,回头就跑得不见人,看你往哪儿找。”说着他直起身笑道:“那些道长一个比一个傻,只可惜没能多骗点。” 说着说着,却见两个小孩直直望着他的身后,孙少目光一斜,大太阳底下,地上有个穿着长衫的身影,就站在他离他两步远的身后。 倏然间他脊梁骨发冷,脚底一抵,头也不回地飞出几丈。 紧接着,身后一股气流袭来,他也顾不上面子,一个回身跪在地上:“道长饶命,道长饶命!根本没想逃,我就是去买点菜给弟妹做饭!” 商沉将箫中的真气收住:“再来一次,叫什么名字?” “孙善!” “有什么家人,来自什么门派?” “父母双亡,家里什么人也没有,门派真的是、是……”他在大街上跪下求饶,又做这种偷鸡摸狗的行当,若是真说出自己是什么门派,传出去不是要丢尽荆山派的脸?那时候他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商沉也不强求:“我要你办的事,会做吗?” “会,会!”说着三根指头举起来就要指天发誓,商沉的手轻轻一晃,孙善的腕上一阵生疼,忍不住呲牙咧嘴,“这是什么?” “御虚道的戒环。”商沉看着他,“晚上手腕就能恢复原样,半月之后你来这里见我,我帮你除了,否则只会越来越疼。” “是、是。” “去吧。” 孙善捂着手腕往花生铺子里走,一掀帘子,身影消失在屋子里。 商沉回到自己院子的时候,西边的天空早已经有了晚霞,素容在灶台上生了火,大锅里架着盘,盘里两条新鲜的鱼,早已经剥了鱼鳞加上姜蒜,热气腾腾。商沉扶着他的肩,从素容手里抢过勺子,舀一口鱼汤尝了尝,眼睛一亮:“还行。” “扶铮师叔呢?” “伤了你,回屋闭门思过去了。”商沉抹一下他左眼下的红痕,“血止住了啊。” “本来就没什么。” “他最近练剑不顺,力道掌控不好,你别跟他一般计较。” “没事,小事。”素容见他一勺又一勺,像饥民似的舀着鱼汤往嘴里送,“慢点,热。”又说:“山下的时候也没见师尊这么爱喝鱼汤。” “外面哪有家里好吃。”商沉低头再喝几口,忽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不禁莞尔,皮皮地问,“你蒸得鱼汤可好喝了,喝了没有?” “还没。” 商沉低头找勺子,一时找不到,把手里的勺子在热水里随便一涮,舀起一勺鱼汤来:“来,试试你英俊师尊徒弟的手艺。” “师尊!” 勺子放在嘴边,素容张开嘴喝了,热热的瓷勺碰着嘴唇和舌头,不知怎的想起刚在商沉的口中刷过,顿时口里面酥酥发麻。 想到这他几乎咬到舌头,勉力冷静地侧开身子:“不错。” “还没吃饭鱼汤就喝完了,怎么办?”商沉看看锅里的汤,“吃鱼拌饭?” “……反正蒸好了。” 商沉把盘子端起来:“走。” 一道青蔬,两尾鲜鱼,不多时便下肚,吃得人浑身出汗。商沉见素容吃饱后便收拾桌子,乱摸他的头一下:“洗好了去洗个澡,晚上我们继续看书。” 一看书便看到深夜。 说是读书,也不知究竟是读得多,还是天南地北胡扯乱扯地多。忙活完上床睡觉,已经是三更之后。商沉在床上脱衣,只听见素容在帘外道:“想进去跟师尊说说话。” “……进来吧。”商沉披上一件衣服。 不是他有什么怕人看的心思,实在是夜里才是他发作的时候,不得不妨。那媚色自己本就控制不住,若是让素容看见了,只怕他自刎的心都有。 “想说什么?”商沉问。 “今天下山师尊做了什么?” “遇上了一个会幻术的人。”商沉将遇到孙善的事说了。 素容未到十八,幻境之事便不能说得太多,他做什么营生、靠什么骗钱也模棱两可,素容听得一头雾水:“他引人去他的幻境之中,用以赚钱?” “嗯。” “为什么别人喜欢去他的幻境?” “…………” “他的幻境中有什么?” “…………” 御虚道这不到十八什么都不许教的规矩实在是让人束手束脚,你不说,他便要问,还打破沙锅问到底。商沉的脸一拉:“别问了,这些你过了十八才能知道。” 素容:“……是。” 他垂头片刻,盘腿坐在商沉的身边:“今晚师尊想要吗?” 一句话让商沉红了脸。要鬼啊,会不会说话? “师尊要不要……” “……来吧。”商沉慌忙打断他的话,心虚地转身,“以前我教你的心法,记得么?” “记得。” 素容的手放在商沉的后背之上,微一提气,商沉体内流窜的媚气倏然消散,仿若置身于遍地青草之中,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 骗子(四) /294438师尊根骨不凡最新章节! 陆为是不喜同柳景一起下山的。不止是不喜,是有些不豫。 昨天他同扶铮一起被甄师叔唤至跟前,说要他们下山,当时他只以为要他和扶铮一起,不想甄师叔说:“谢道长今天有事不能下山,扶铮,你同商沉去山下巡查一遭。陆为,柳景明早要去浮烟镇附近探查,我想起你刚好要下山看父母,不如你陪他去罢,那里离你家近,你也熟些。” 当时他的心便沉下来。是柳景,不是扶铮,是柳景。 十几年来,谁都理所当然地觉得扶铮就该同商沉一起出入。 不错,商沉是掌门之子,商沉有君子之风,商沉雅量容人,商沉琴书画修为容貌样样俱全,普天之下就没有比商沉更完美的人物。 他私心里觉得吹得也太过。他若不是掌门之子,也不见得能有今日的地位。 他知道扶铮看的自然不是这些,他之所以跟商沉熟,是因为从小同他一起长大。他晚了十几年,同扶铮没有竹马之情,因此就算修为再高,再有什么了不起的成就,扶铮也只会当他是个普通人,不会将他放在眼里。 不是他有什么古怪的心思,唯有扶铮,无论是剑法还是性情,才真的能让他折服而已。 有时他偶尔想,将来哪天他当了掌门,扶铮成了剑圣,那时他们时不时一起练剑、下棋,引为知己,才真是人生无憾。 “陆师兄的家就在那边?”身边有人问。 一句话将他从思绪中拉回来。 听着柳景的声音便不知怎的心生厌烦,却不能露出什么,陆为望一眼前面熟悉的小村落,微一点头:“是。” 柳景看着田中忙活的村民:“陆师兄小时候也经常在地里农作?” 陆为知道柳景说这话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单纯地问,心中却也生厌。他与柳景平时话也说不上几句,张口闭口就问他这种小时候的事,他们很熟么? 陆为将脸撇向一旁,不说话。 “陆师兄想念当年在地里种田的日子么?”柳景是最不会看人脸色的,自然不知道陆为心里在想什么,又问。 陆为的面色冷淡。一天十二个时辰,农忙时每天在太阳里暴晒三四个时辰,还要洗衣、做饭、照顾弟妹、清理家畜的粪便,换作你,你会不会思念?十二三岁下雨时鞋破了,脚踩着泥地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回家,却一不小心跌落在人家的粪堆里,满身是粪睁不开眼,那时他便已经打定主意,走,死也要走,走了永不回来。 “思念。”陆为冷笑一声。 柳景是听不懂什么叫做讽刺的,也不知道别人什么时候在说反话。 柳景看着他的脸色:“陆师兄真是特别,我问了十好几个人,没人思念以前农忙的日子。” 陆为深深吸着气。 “先去你家看看?”柳景问。 “且慢。”陆为停下来,“柳师弟在村口等着,我回家看看就出来。” 他其实并不是特别想回家,是,这是大逆不道的真话。 入瑶山之前,每次回家看望父母,都要听他们抱怨自己不在家,不帮忙干活,不娶妻生子,只是在御虚道中修什么劳什子的道。又说,他们听说御虚道里能做道长的极少,外门弟子没好处又没钱,不如去人家世家门派中当个仆役,又能修行,又能赚些家用。 他们懂什么,世家从不传授真经给仆役,你去他们家,就是一辈子给他们当下人、被人踩被人辱骂,永不可能翻身。混得好的,自然能成主子的心腹,可以荣华富贵,可以扬眉吐气,可永不可能摸到世家的真传。 每次回家,都要看娘亲掉眼泪,说他狠心,说他不孝,说他不考虑家里人,念叨着别人家的张三李四今年做了什么营生赚多少钱了,生了多少个娃了,他就在御虚道里修炼,修炼了多少年了也修炼不出什么东西来。他说试炼每隔十年一次,他至少想试一次,爹一巴掌呼下来,让他清醒,不要天天做梦! 如今做了道长,走到村头便有小孩子跑来接着,大家如同看奇珍异兽般众星捧月,把他的家门口围得水泄不通。父母对他也如同达官贵人般客气,又倒茶,又嘘寒问暖,他自然也不能说什么,只在心中摇头叹气。你能怪他们么,他们生来就是如此短视近利,你能让他们看到自己心中所想? 如今好在他当了道长,若他不能,如今只怕回到村里,也要被人嘲笑几年。 还没到村头,几个在水洼子里玩的小孩已经眼尖地看见了他:“道长来了,道长回家了!”说着其中一个吆喝着回了村,另外几个扑上来,围着他和柳景不停地打转。那些小孩子没见过柳景,问道:“你也是道长?” “我是道长。”柳景有问必答。 “你以前是哪个村的?” “我出生在御虚。” 这时周围已经有不少村民围上来,一听说柳景竟然是仙家子,俱都停下来围着他们看。有个年过半百的村民迎上来,拉着陆为的手道:“陆道长,我家小儿子今年十三,见你成了道长,一天到晚喊着也想进御虚,你看这事怎么样,有没有门路——” 陆为还没说话,柳景已经说道:“近两年不再收外门弟子,除非道长们引见,或者根骨罕见。” 陆为简直想把他的头摁在墙上敲。他本想说御虚道近两年不收外门弟子,把这件事推过去,现在柳景说道长可以引见,他要怎么说?不说这些村民,单是他的父母就能把他烦死了。 话也说回来,柳景是跟这些农家的孩子有多大的仇?今天把他们送进去,十年之后多半一事无成,这是嫌御虚中的江浣之流太少?连仙家子这种自小启蒙的都有九成以上不能得道,他们能有多少胜算? 柳景又道:“想入御虚,不如让陆道长引见。” 陆为忍不住在袖中攥拳,死死压制,只怕自己一不小心,真的要将剑术用在他身上。 他一声不吭,脸色冷淡地进了家门,弟妹和父母听说他回家,也早就被人从菜园子地里拉了回来。他在晦暗不明的正房里喝了两口茶,嘘寒问暖几句,他娘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你每次回来得匆忙,这些事也不得不快点同你说,你看看这纸上的东西,能不能从御虚里弄出来些?” 柳景就坐在他娘的附近,他百丈之内的东西都能看清,纸上写了什么自然一目了然。 那是炼丹用的药粉。 得道者少,有些试炼不成的弟子下山后,便干起些招摇撞骗的营生,因此凡间炼丹的假道士不在少数。这些假道士不能以自身真气化草药为粉,便用研磨的草药粉替代,可炼丹岂是将磨好的粉兑了水混成丸子就好?因此凡间的丹药多半无用,就是个草药丸子。更有甚者,研磨的药粉中毒性未能炼去,一不小心就能要人的命。 有些深知此事厉害的,便用高价买道长们以真气化过的粉末。一枚丹药中不需太多,只要混上两成,便能见功效。凡间炼丹的不过是想延年益寿,缓解病痛,只要略有些成效,也要大拜不止奉他们为真神,因此凡间但凡有些名声的,大都珍惜得紧,小心翼翼不敢闹出人命,暗中高价购买真气炼过的粉末。 凡间的银钱对道长们来说无多大用处,也没有多少人愿花几个时辰,枯坐在家中化药为粉,只为赚几两银子。如今他们听说这村里出了一个道长,知道他家人必定贪图钱财,这才找了门路摸上来,许诺他们银钱,让他们讨要这些药粉。 陆为扫了那张纸一眼,接过来收下了:“此事让人知道了不好,每月炼化一次药粉,足够你们花半年,不可常做。” “你爹想在镇里买间房子,这才需要钱,否则也不会向你伸手。”他娘赶紧让闺女从里屋走出来,“你妹妹十五了,要不是因为你,哪来那么多好人家前来提亲。快点的,谢谢你哥。” “哥,我给你做了双鞋……” 柳景就站在屋里,看着人来人往说话寒暄。 半个时辰之后,两人终于离开村落,柳景仰天叹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陆为的脸色登时紫涨,连杀了他的心都有了。 这时天色不早,两人不能再耽搁时间,沿着山间小路往下而去。 之所以要来浮烟镇,为的是那地方的山中有阴寒之气,时常有怨魂飘来此处,长年累月吸取此地的阴气,化为有形之厉鬼,窜入村落和镇中害人。这地方两三次查探一次便可,只是近来出了腐尸,因此也便顺道来看看。 一入山中,阴冷刺骨。山中寒气透过道袍浸着肌肤,时不时几声沙哑鸦鸣,叫人心中生怵。忽觉月色微暗,前面一道黑影无声飘过,陆为手中握剑,不知何时来到那团黑影旁边。那黑影登时狰狞,一双利爪狠狠掐住陆为的颈项,陆为的剑轻轻一晃,黑影的双臂突然间断裂,发出惊恐凄惨的叫声来。 拢着身体的黑影渐褪,那鬼露出真貌来,一个男子的脖子向旁边歪着,颈骨断裂,想是不小心坠崖而死。陆为的手放在那男子的额头之上,口中念咒,不多时他眸中含泪,化成青烟而去。 柳景在他身后不远处道:“我也超渡了一只。” “嗯。” “这里的鬼尚未成型,出不去,只能在这里游荡。”柳景说道,“记得遇上最多的一次,是与商沉去聚魂山,那里的阴冷之气比这里更盛,我们一连遇上了六只。我当时问商沉,你那饮冰是用来吹的,怎的从来不见你吹?他本就通音律,又是个气修,箫声之威力必定非寻常之兵器能比,不用真是可惜了。” 陆为淡淡道:“他不必用什么气力,便向来比别人要好。” 柳景自然听不出陆为言中的讽刺之意,又道:“扶铮曾说,商沉在修行中有些滞怠,似乎被什么限着,不能冲破。如若不是,他与商沉之间未必说得清谁胜谁负——” 又是商沉,什么都是商沉,这天下就围着商沉转么! “时辰不早了,走。”陆为转身往回走。 他径直飞了几丈,却见柳景在山中一条小路前站着,像是看到了什么诡异之事,一言不发地远望。陆为远远问道:“怎么了?” 柳景喃喃自语:“北四西五,东南退三……” 陆为见他许久没有声音,皱眉飞身过来:“什么事?” “陆师兄,你看这条道上摆着的岩石……” 陆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山路上横着几道山岩,树木乱生,寒气缓缓飘荡,与别处并无什么不同。“怎么了?”他问。 柳景飞到一块山岩之前,只见那岩石下压着本就长出的青草,周围低陷,有搬运的痕迹轻声道:“不对,有人在这里设下了阵法。这些岩石是这几日刚刚搬来的。” 陆为跟上来:“什么阵法?” “梅花古阵。” 陆为知道他平时看书多,通晓的阵法也多,此刻定然是发现了什么。柳景在岩石中左右飞窜,看似杂乱,实则乱中有序,他知道这是破阵之法,不敢落后,在他的身后紧紧跟着。柳景在乱石中飞了许久,忽得在一株百岁年纪的大树前停下,一言不发地望着。 陆为飞身赶来,一抬眸,脸色微变。 树木参天,树下的岩石上有个雪白的骷髅头,树上千百条白练垂下,在夜风中飞。 每张白练之上,都以黑墨用不同的字体写着五个字。 【商道长,久违。】 骗子(五) /294438师尊根骨不凡最新章节! 素容的手指压着床面,身体倾侧,不敢弄出半点声音,在商沉的身边轻轻歪下来。 商沉在他运气时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侧身而躺,长发散落。素容从未看过他入睡时的样子, 细看之下,商沉眉心的左侧有枚小小的痣,颜色淡红。 他从未与他靠得如此近,床上的地方不大,歪着的半边身子逐渐有些麻,可他却觉得他就这么看一晚上也不会腻。他隐约也知道自己对商沉的感觉不算光明正大,越是如此,他越是希望商沉能在他身边睡久一点。 商沉似乎睡得很沉,无意识地一动,手指尖碰触着素容的嘴唇,烧起一片炙热。 他即刻撇开脸,捂着自己的唇。那一瞬间他突然明白了自己想做什么。 商沉的右手半搭在枕头上,他想把他的手放在唇边,一寸一寸地舔他的指尖。 只是想,便能在心底烧成一片火海。 他想夜里躺在他身边入睡,真的想。这自然是不对的,师徒间同床共枕,不必说也知道不合规矩。假如商沉默许,必定要偷偷摸摸没人知道,可他不敢向商沉提。 窗外的峭壁下突然间响起一阵鸦声,商沉被惊醒,一下子翻身而起,只见素容从自己身边迅速坐起来,离开他两尺,一脸尴尬垂头而坐。 “我睡着了。”商沉轻轻扶额。 “嗯。”素容起身下床,“师尊好生休息,我去外面睡。” 商沉拉着他的袖子:“头疼。” 素容咽一下口水:“嗯?” “头疼。” 头疼是假的,素容近来将那心法用得越来越纯熟,竟让他不知不觉入了睡。他多少年都没这么舒畅过了,心里的泪忍不住流成了海。如今素容下床要走,他竟然一时间不舍。 转念一想又觉得素容必定累了,狠狠心,不等他说话便将他一推,改口道:“又不疼了,你睡觉去吧。” 素容一时间只觉得气憋:“师尊头疼不头疼?” “不疼了。” 素容抿着唇,突然间推着他的肩将他压躺在床上,商沉只当他又在同自己玩闹,拉开他的手笑着斥道:“大半夜的了,别胡闹。” 素容趁势压在他身上,暗自深深呼吸,脸也埋在他的胸前:“我不。” 越挣扎压得越死,又不能一道真气把他打伤,商沉片刻之后也不再挣扎了,平躺在床上轻捋他的头发。素容像只小狗似的趴在他胸前,一动也不动,商沉的手指拂过他的额头:“素容,你厌不厌恶我让你睡在门外?” 素容在他的怀里摇头:“喜欢。” 不厌恶就好。商沉的手掌在他的头顶胡乱一抹:“起来了,明天还要早起,不然要打你了。” 素容在他怀里小声道:“恨不得你打我。” “你说什么?” 素容一声不吭地从他身上爬起来,低头下了床往屋外走:“我睡觉了,师尊好好休息。” 这一宿睡得通身舒畅,一觉到天明。清晨商沉扭了扭脖子,只觉得经脉畅通,心情甚佳,再无平时的阻滞之感。多年来他竭力用药物和真气压制体内媚气,多少使经脉受阻,近来时常让素容调养着,药丸也不吃了,只觉得越来越好。 不知道他当日传授素容的心法竟有疏导之功用,修炼久了,不知哪天能不能收放自如? 记得那本心经被他藏在柜子里两三年了,忘了让他放在何处,于是商沉一大清早的翻箱倒柜。 素容在正房里扫地,忽得抬起头道:“哪来的香气?” 商沉倏然身子一绷,以真气压制着经脉中开始流窜的媚气,朗声道:“想是窗外的桂花开了。” 素容想说桂花不是这味,屋里的香气却又逐渐消散,只得闭上嘴。他扫着地,忽然想起之前有一夜,商沉沐浴之后的水中也有清香,似乎就是这同样的气味。 他的扫把停下来,转身看着商沉。 商沉自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手在柜底乱摸,心中一喜,从一个柜子里抽出一本半旧的蓝皮书来。 《掩情》,不错,就是这本。 这心法不过寥寥数十行,注解却有几十页,书里第一行写的便是这书是副本,专为疏导体内之气,为正本之辅助。书里也没写正本是什么,商沉也不想知道。这书是他早年在一家书铺子的门口无意间看到的,那铺子主人只看名字以为是什么是什么艳书,于是把旧书买了来卖,却无人问津,便连同一堆旧书放在大门口,三文钱一本。商沉要不是刚巧路过,又刚巧看到那书被撕烂的最后一面上有导气图,也不会停下来随手一翻。 当年的随手一翻,竟能翻出媚骨的破解之法。 那心法他已经尽数传授给素容,近来那功效越来越持久,长此以往下去,只怕哪天自己真能脱离桎梏也未可知。素容来年就到十八了,谁家的徒弟过了十八还想睡在师尊屋外的?他也该早做打算。 “师尊在笑什么?”素容随口问。 “不笑什么,你十八岁的时候为师送你一样礼物。”商沉浅浅一笑。 素容闻言只觉得身体一绷,握着扫把的手也不自觉地紧了些。他虽不清楚究竟,却也零零碎碎地知道,十八那年御虚道中会传授弟子羞耻之事,怎么羞耻*屏蔽的关键字*,可师尊刚才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什么礼物现在不能送,偏要等到他十八岁时才能送? 不会是、不会是…… 脸上一抹飞霞,攥着扫把的手也忍不住生出了汗来。 商沉将翻出来的衣柜收拾干净,换上平时的道袍:“今日朝会,我先去了,你自己打坐之后去上早课。” “……是。”素容看着他的背影出门,扶着扫把坐下来,睫毛轻轻颤动,突然间扫把一扔,膝盖蜷起来将脸埋在腿上。 商沉朝会时通常来得早,今天却比平时来得迟些。议事厅中早已经站了十几二十位道长,柳景和陆为站在商隐和甄敛面前说着什么,大桌上正中一个骷髅头,四周数十条白练,俱都用墨写了五个浓黑的字。 单是那骷髅头便让人诡异,商沉捡起一条白练来,身边一位道长说:“这是陆为和柳景在浮烟镇附近山中找到的。” “何意?” “不知。据说是摆了一个阵法,旁人进不去,好在柳景熟知古阵,引陆为而入,见到一棵大树下摆着这个骷髅头,四周挂满了白练。” “尸门?”商沉望着白练上的字,“商道长,久违。” “不知,连这骷髅头是谁都不知。”那道长望着那骷髅头道,“你看见那骷髅头额上的一排小点了么,有大有小,有深有浅,听说那是尸门当年常用的暗语。” 商沉望着那一排小点,沉下脸。这暗语他竟然认识。 【骨肉之血,子夜招冥】 骗子(六) /294438师尊根骨不凡最新章节! 骨肉之血,子夜招冥。这是人死后招魂的阵法。 在魂魄生前死的地方摆下阵,将魂魄的亲身骨肉置于阵法正中,用匕首割破肌肤。伤口不能太深,否则骨肉会血流而死,也不能太浅,否则少顷干涸,便无用了。淌至半碗左右之时,若是运气好,就能见到魂魄循迹而来。 此术法可以用在思念子女的鬼魂身上。 白练上写的是“商道长,久违”,可见这骷髅头是冲着商隐而来了。骨肉之血,说的恐怕是商沉的血,而所招的冥,只能是商隐的亡妻,他的娘亲。 他娘亲已经死去多年,还能招魂么? “暗语说了什么?”扶铮皱着眉,顺手捡起一条白练,袖子微敞,露出手腕上又一条新疤。 商沉将那八个字说了。 扶铮听了也是一怔:“招你娘亲的魂?” “不知道什么意思。” “鬼鬼祟祟,真叫人觉得憋气,哪天他敢以真人现身,我把他的头削成两半。”扶铮将白练一扔,眸底乍寒,“一天到晚藏着掖着,有本事出来受死。” “这就是疲军之计。”商沉慢慢道。 他们在明,那人在暗,谁都不清楚他是谁,有什么打算,有多大的本事。今天闹出点事情来,明天再闹出点事情来,让御虚道上下心力交瘁,疲于奔命,等把人的心全都拖散了,再突然间致命一击。 只是不知这致命一击是什么时候? 扶铮一皱眉:“真不喜欢耍这些心思。” 你不耍,我不耍,全都等死?他当自己很喜欢每天有事没事想这些么?闲来无事同素容种种葡萄,蒸蒸鱼,扯天扯地,这才是…… 想着想着又想到徒弟身上去了。 “你近来性情开朗了些。”扶铮看着他哼一声,“以前你除了想便是想,寡言少语,好似人生无趣,近来还会有时笑一笑。” “是么?”商沉嗤笑。 “大约是因为素容这件小棉袄。” “…………” “上次不小心伤了他,你告诉他,是我之过,今后必会还他。” “你当他是个小气鬼么?” “也是。”扶铮又道,“你道我那天为何不哄他?” “……因为你没有教养?” 说话间四周突然肃静,商沉也立刻住了口,垂下头一言不发,随着道长们各自依照辈分长幼入座,左边扶铮,右边陆为。 少顷,只见商隐在大厅正中入了座,望着桌上的骷髅头和白练,言道:“尸门作乱,始于二十年前,道长们想必还记得当时是何种境况。” 在座的道长中有年岁的居多,有人轻轻一摇头,发出一声叹息。 “尸门之主名叫周衡,本是封山周氏中周常之庶子,后来因母亲之死叛出周氏,投靠尸门。尸门本以盗墓、炼尸、养尸为主,与其他门派并无交集,平时行事诡异了些,却也没有害人,多年来和平相处。周衡进入尸门之后,十几年间杀门主,夺位,改朝换代,誓要周氏血债血偿,其间对周氏子弟之残忍行径,不可尽述。” 一位道长轻声道:“贫道还记得,当年他将周常之长子挂于三丈高的木桩,十几只腐尸沿着木桩爬在他身上,在周常面前将他生生咬死。” 另一位道长小声道:“他母亲当年死得可怜,那本就是他家中的恩怨。” “不错,本就是他家中的恩怨,因此开始时谁也不曾理会。”另一个道长道,“只是他后来因要杀光周氏的人,其间灭掉商家,毁了百多个静禅宗弟子,从此不再只是周氏之难。” 此话之后厅中寂然无声。商家是江南一个小小世家,本不惹人注意,只在庐中岁月静好。商家之错,错在周氏之女与商隐情投意合,下嫁商家。 而周衡叛出周氏之时,那下嫁商家的周家女不过是个襁褓中的婴孩罢了。 “静禅宗的随真禅师不过想要保得一个周氏婴孩的性命,却被他在水中下毒,当夜小和尚们惨死,腐尸洗门,当真可恨。” 商沉不语。 短短几句话,已勾勒出一个历尽磨难的少年性情大变,心思迷失,终至失常的过往。 一个道长说:“当年周衡自杀身亡,死后尸身在山崖下找到,的确是没了性命。人死不能复生,近来尸门作乱之事,总觉得是有人借机生事。” “当年的腐尸之毒全都毁了,普天之下只有周衡能调此毒,除了他难道还有别人?” “那当年的尸身又是怎么回事?” “总不能是魂魄复生。魂魄要么超渡,要么化为厉鬼,夺舍、还魂都是虚妄之说,我修真界中并无此事。” “魂魄夺舍,被夺舍者便是死人,死人之身不到七日便要开始腐烂,如今已经二十年了,他岂不是一架枯骨?” “那他就是当年没死。” “不错。吃了闭息丹之类,看似死了,其实留有一口气。尔等走后他又起身,留下个酷似自己的身体骗人,真身继续霍乱人间。” “或者他临死前留有传人,将毕生修为送给他,让他为自己报仇?” “……你们真是世俗小说书看多了。” 一时间众说纷纭,说不出个究竟来。 商隐微抬袖子,沉稳之声以浑厚真气送来,环绕大厅:“此事容后再议,今日不过让你们清楚当年之事,现在那人是谁、是何居心尚且不知,大家小心为上。山中之水饮用之前当以银针试过,不可掉以轻心,否则重蹈当年静禅宗之覆辙,悔之晚矣。” “遵命。” “若是无事,今日便散了吧。”商隐的目光落在商沉身上,“商沉留下片刻,我有话同你说。” “是。”商沉垂首。 扶铮看他一眼,起身小声道:“我去同小棉袄说,让他今晚听话些,好好哄你。” 商沉不动声色地在桌下狠狠踢他一脚,扶铮的身体一个趔趄,面色不变地在几位道长的侧目之下站稳:“管你闲事,我练剑去了。” “多练几条疤出来。” “哼哼。”扶铮还要说什么,道长们却已经走得差不多,商隐正垂首而望,随即起身而去。 商沉等厅里走得没了人,垂首来到商隐面前,恭恭敬敬地说:“父亲。” 商隐许久没出声,半天才问道:“你今天如何?” “在认真听。” “当年你娘的事,你有没有什么要问的?” 商沉摇头。商家被腐尸洗门,娘亲在混乱中惨死,死后周衡将她的尸身与众多周氏之后的尸身悬挂于林木中,这些他这些年来断断续续听了不少,听了之后只是偶尔睡不安宁,却半句话也说不出。 “今后你当万事小心,你也是半个周氏之后。” “知道。”商沉沉默片刻,只觉得喉头发哽,“爹,那白骨上的八个字,可否真能招娘亲的魂魄回来?” “不能。” “爹没试过怎么知道?若真的能——” 商隐打断他的话,不知怎的声音严厉了些:“不能。你娘亲已死,不可妄想。我书房中有你娘亲的画像,你想看便拿去看。” 商沉的胸口起伏,又咬牙沉静下来:“若是如此,那骷髅头上的八个字又是何意?” “你不必管,与你无关。你只记得今后无论何时都要小心,没有要事不要下山,也不要轻信他人,知道么?” “是。” “去吧。” “是。”商沉无言片刻,“过几日我要去山下镇中一趟,其余时间都在山上。” “嗯。” 每次同商隐说话,最后都是一样。商沉胸中闷闷,郁闷不堪地飞离大厅,一路上山风夹着秋雨,打得他浑身湿透尚且不觉,回到院落门口时头发凌乱,已同落汤鸡一样。 素容刚刚下课不久回来,一见商沉的模样,几步走上来把他拉着进门。商沉咬牙停在门前不动,素容拨弄他额前湿透的头发:“师尊,我们回屋。” 商沉望着他,低低地说:“我今日心情不好。” “扶铮、扶铮师叔同我说了。” “我想欺负你。” 素容从背后推着他:“师尊回屋再欺负。” “想在这里欺负。” “这里下雨,师尊欺负着不舒服。” “…………” 素容同他在门前站着,秋雨淅淅沥沥地打在他们身上。商沉深深吸口气,说道:“素容,你把身子转过去。” 素容不声不响地转身背对着他。 突然间,背上有人一点。素容略略回头,只见商沉的身子前倾,额头低下来,抵在自己的背上。 他不敢出声,商沉低着头半晌,抬起来,身体再前倾,又是一点,活像只喝水的鸭子。 点着点着心情不知不觉好转了些,胸中的阴霾也随之散去,商沉抬起头来,笑着:“素容,要不要跟我一起洗澡?我有个好地方。” 骗子(七) /294438师尊根骨不凡最新章节! 商沉只觉得背后推着他的身体突然间僵住。 “素容?”他转身,“去不去?” 身后的素容倏然站直,低着头好半天:“师尊想好了么?” “……是个小温泉,我与你扶铮师叔一起发现的,他不稀罕,我以前偶尔冬天深更半夜的时候去,近年来也不常去了。你想不想去?想去我带你去。” 以前常去,是因为外门弟子没有单独的沐浴间,他不能同他人一起沐浴,又不想每次等到三更半夜,等不及了便去那小温泉。现今家里只有一个浴池,他与素容自然不能同浴,那里却是单独好几个小池子,彼此隔着几道灌木看不清。 素容怎知道这些,眼前只是浮现出偶尔隔着帘子见到的商沉的裸背,轻轻咬一下嘴唇:“……知道了,我去房里拿些换的衣服来。” 那温泉的地方确是偏僻,隐蔽在幽深林木之中,极是难找。素容垂头跟在商沉身后,随着他穿过山间巨石间一道窄窄的缝隙,只见眼前层层乱石像是被挤得断开来,乱石之间青草浓密,几个小泉子散落其中,泉水清澈见底,汩汩流出,混成了石缝中一道山溪。 商沉蹲下来撩起衣袖挽一把水:“比家里的水温些,你试试。” 素容也垂首舀水,半晌不语,小声道:“现在洗么?” “洗吧。” 素容只觉得心跳越来越快,垂着头将上身的衣服脱了,迟疑许久却不敢脱裤子。他一脸微红穿着裤子下了水,轻声问道:“师尊也来泡么?” 商沉指指旁边隔了一丈的小泉眼:“我去那边。” “什么……”素容望一眼那小泉子,不知该如何是好,“师尊。”不是同他一起洗么,怎么是隔着草丛,骗他? 眼睁睁地看着商沉走去隔壁的小泉眼,透过草木间的缝隙,只见商沉解开衣衫,露出一片光洁的背。之后他一片混乱,鼻间草木的气息,混杂着不知何处飘来的香,岩石的冰冷,汗流浃背的身体,不敢也不能说出口的压抑。 生平第一次,隔着一丛灌木,就在商沉一丈多远处。 “素容,水热么?” “……嗯。” “不舒服?” “没有。”素容轻轻咽着口水,眸子半闭,无声地喘息,“师尊,我想回家了。” “嗯?” “不喜欢这里的水。”素容从水里爬出来,“我想走了。” 好怕,刚才的感觉根本控制不住,只是不断地想着他的身体,不断地横冲直撞。那时商沉若在他身边,如果他在身边…… “素容……” 夜里商沉洗完回家之时,素容已经在床上入了睡,身体蜷缩在一起,只留下头发在外面。商沉一摸他的头,他突然间像是受惊吓般翻身而起,低着头,离开商沉几尺之遥:“师尊。” “…………”商沉一时间不敢动,“何事?” 素容半天不说话,许久才垂下眸,小声道:“弟子年纪大了,知道亲疏远近,师尊今后还是不要再对弟子如此随意。” “…………” 出门前还好好的,能打能闹,这么快就长大了,这是说笑么? “素容。” 素容又后退半尺。 “……今后是怎么,摸头也不行了?” 素容咬唇摇头。 商沉垂首默默点着头,一字不言,从他的床边站起来:“知道了,你既有这样的意思,依你的意思便是。” 骗子(八) /294438师尊根骨不凡最新章节! 夜里素容从商沉门外搬回了自己房中。 商沉本就知道他有长大的时候,总以为断断续续至少到十八,想不到十七出头就不能继续了。前几天素容还说喜欢睡在他屋外,转脸就说要疏远,商沉想了许久都想不出究竟是为了什么,只能作罢。 素容次日夜里在自己房中又做了一次羞耻事。那天泉水中的失控,他已经看清了自己想要什么,他不想这样,可他忍不住。这天夜里低低叫着他的名字,闷闷地将头埋在被中,咬着被角缝着的黑线“商”字,眼睛里含着泪,把不敢出口的感觉小心释放出来。他如今该怎么办?商沉在他身边说话都能让他生出不该有的感觉,他的手摸着自己的时候,他只想哭。 他现在仅有的希望,便是商沉也对他有一样的感觉。 有么? 清晨的例行打扫还是要做的,素容将院子里的落叶扫起来,堆作一堆,蹲下来收拾时,只听见沐浴房的门突然间打开,商沉一身湿气走出来,险些撞上他。 素容低着头叫一声:“师尊。” “扫地呢。”商沉也淡淡地回一句。 说完这话之后两人无话可说,商沉自落叶堆前绕行,只听素容又在他身后道:“师尊夜里睡得可好?” 好不好关你屁事。翻脸无情的狼崽。 商沉一声不吭地继续前行,只听见素容又说:“昨夜师尊房中的灯四更未熄。” “是么?”商沉垂着眼,“最近是多事之秋,半夜起来看看书。” 说完这话他又要走,素容站着不动,忽然间转身拉住他的袖子:“弟子愿为师尊施术安神。” “不必。”靠人不如靠己,以为收了个好徒弟能过几天舒坦日子,一直疼着他哄着他,结果人家还不是说不干了就不干了? “师尊。”素容的喉头有些哽,“师尊夜里为什么睡不好?” 是不是因为自己,是不是?他要同师尊疏远,师尊难受了,是不是?可以不疏远的,只要商沉愿意,只要他点个头,他们可以要多亲密便有多亲密,即便偷偷摸摸没人知道也没关系。 商沉深吸一口气:“今天我要同你扶铮师叔练剑,你自己吃晚饭。” 素容的嘴唇微微一抖:“何时回来?” “不知道。”商沉轻轻把袖子挣开,“时辰不早了,你要上早课,换件衣服去吧。” 说着掀帘进了屋,直到他出门也没出来。 素容回到家中时商沉已经不在,在书房里看了一点书,什么也看不进,跑去院门口看着。等着等着太阳西斜,商沉仍旧没回家,素容早早地洗了澡,换身干净的衣服,随手捡了根树枝子,坐在院门口在地上随便画着,往山下的小路看。 夜色低垂,二更已至。 三更。 素容握着树枝的手已经成了冰的,头发和衣服早已干了,地上的土被他写了又擦,擦了又写,微微低陷,成了一个小坑。他以前同商沉在一起夜读时只知道一晚上不知怎么就过了,今天却方知长夜漫漫,长得看不见尽头。 低着头正在轻划之时,忽闻得有山风吹来,山路上传来衣料窸窣之声。他慌忙抬头,只见商沉手中捧着一个骷髅头,身上穿着朝会时才穿的道袍,垂首从小路上走来。 素容只觉得现在自己才总算活过来了,即刻站起来:“师尊。” 商沉闻言一抬头,没料到他就站在门口,也是微微一怔:“你在等我?” 素容不出声。 商沉问过之后也觉得尴尬,他站在门口想必自有他的原因,自己自作多情做什么?他一声不吭地绕过素容的身侧,素容只觉得胸口发堵,转身抓住他的袖子:“师尊要沐浴么,我去给师尊准备水。” “不用。”商沉低头挣了,“我回来换身衣服就出门。” “去哪里?” 去哪里,他也不知道去哪里,去山里吹风。反正夜里也睡不着,在家里憋得慌,在外面露天席地的反清爽些。 “去同你扶铮师叔练剑。” 素容急了:“师尊别去。” “我现在与你算不得亲近,要去哪与你何干?”语气淡淡,说着便要回屋,素容突然间几步跑上去拦住他,也不说话,只是死抓他的袖子,商沉被他堵着路,一时间也气闷,“你有事?” “不许去。”素容红了眼,“师尊哪里也不许去。” “我又做错了什么?” “师尊什么都没做错。” 商沉只觉得胸口郁闷不堪,既然没做错,突然之间要疏离他又是为什么?这话他却也说不出口,低头道:“你年纪大了,为师也有自己的事做,你睡觉去吧。” “我不睡。”素容跟在他的身后,“师尊今夜别出门行么,我们师徒促膝谈心——” 师徒促膝谈心……又诓他呢。谈几天谈得腻了,又翻脸说一声“年纪大了,不好过于亲近”。本来师徒之间本就不该像他们这样亲近,一开始就疏远客气着反而好,商沉垂着眸:“我头次为师,不晓得把握轻重,这都是我的错。你的天资极好,想拜别人为师也好——” 素容一听这话急得把他的袖子一甩:“你敢!” 商沉的胸口起伏:“……” “你敢把我塞给别人,我今晚就下山!”素容急得眼圈微红,“我下山被鬼咬死,被狗吃得只剩骨头,被尸门弄成腐尸,都好过让你乱丢!” 商沉一听也怒了:“你是要怎样?前两天趴在我怀里说喜欢,转脸就让我离远点,今天又不许我出门,你当我是什么?” “我、我当你是……”素容说到一半,袖子一抹脸,“我当你是我师尊。” 商沉只觉得七窍生烟。师尊?这种徒弟早就乱棍打死了。 他如今一句话也不再想说,掀起帘子,一回头,袖子又被素容死死拉住。商沉闭上眼,深深吸着气:“你到底是要怎样,你说。” “我想同师尊亲近,想得很,师尊昨晚没睡好,今晚要出门也让我为你施术安神可好?” “不用。” “师尊不答应,我就在院门口等师尊一整夜。”素容低着头,“前几天是我不对,只想着自己的那点小事,师尊夜里睡不好也没管,都是我的错。” 商沉闭着眼皱起眉。 素容轻轻推着他:“师尊,我们回屋。” 帘子放下来,商沉坐在自己的床上,素容将床幔一放,四周顿时幽静暗沉。商沉未能来得及阻止,眼看着关得严严实实的床幔:“…………” 不嫌热么? 只觉得一道真气自太阳穴中而来,贯穿至四经八脉,商沉忍不住身子一垮,似乎置身于暖阳之中,身躯舒展,再无半点的不适和痛楚。四周围青草遍地,溪水潺潺,不多时天上落下细雨,热气尽褪,凉凉夜风吹来,手指拂着草叶。 悠悠的,他转醒过来。 素容坐在角落里:“师尊刚才睡着了。” “…………”商沉无语片刻,“多久了?” “三个半时辰。” 一睡便是大半夜,而在他来说不过是片刻而已。商沉知道他一夜没睡,心中自也愧疚,转过身来与他面对面而坐:“素容——” 素容低着头:“师尊好受些了么?” “嗯。” “前两天的事,都是弟子的错,师尊打我骂我好不好?” “…………” “师尊,我如今已经知错,你别再生我的气,行么?” “素容,你究竟有什么心事?” “我没心事,我、我就是——总之师尊别再生我的气,好不好?” “……我不生气,我只是……罢了。”商沉垂着眸,“所以你现在又不讨厌同我亲近了?” 素容摇头:“喜欢。” “今天喜欢,明天又要疏远我。” 素容拼命摇头:“师尊,我不懂事,一连睡了十几年,好多事我没遇上过,也不知道该如何做,我怕我不小心犯了错,又怕师尊讨厌我……师尊能不能原谅我,别同弟子一般计较?” 商沉寂然了片刻,素容轻轻摇着他的袖子:“师尊……” “过来。” 素容小心倾身而来。商沉垂着头:“手心给我。” 素容将自己的手伸出来,忽然间一股大力狠狠扫在手心上,只听商沉道:“以后再随便疏远我便打你了。” “……是。”素容轻轻拉他的袖子,“师尊再打几次消消气。” “滚边去。” “师尊……” 商沉下了床,捡起桌上的骷髅头:“我还有正事。” 骗子(九) /294438师尊根骨不凡最新章节! 素容也随他爬下床。越至深秋天越晚,已到清晨打坐之时,房中依旧晦暗。 桌上骷髅头是惨惨白色,似乎已经有些年岁,裂纹遍布,缝隙间布满了泥。商沉点了灯,举着那骷髅头,对着光:“素容,你来看。” “怎么了?”素容凑到他的身边。 “看到没?” 眼洞里的凹槽中有块小小的裂痕,不过指甲大小,裂得很是整齐,五边塌陷,骨质斑驳脱落。素容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有人做的幻境。”说着他抓着素容的手指,在塌陷的左上角轻轻压着,“莫用力,感觉到没有?” 素容只觉得他的呼吸就在颈项边,手指被他抓着在骨上轻抚,哪里还能感觉到什么,心里只是乱喊,不能乱推,千万不能把他再推开! “感觉到没有?”商沉又道。 一枚小小的尖刺,不用力压不会破皮,刺刺的,一如素容现在的心境。素容不敢看他:“那是什么?” 商沉放开他,将那骷髅头放下来:“幻境如阵法,可将幻境置于死物中,这小小裂痕便是阵法,入口便是尖刺。”他垂着头,似是想起多少心事:“近来我熟读尸门之事,传言尸门门主周衡当年不知从哪里修习了幻术,这尖刺裂痕布阵之法便是他原创。” “幻术正宗不是柳叶坞?” “不错,因此不知他是哪里学来的。”商沉深吸一口气,“昨晚我在山中乱转,无意间去了我爹院中找书,却见他在书房里对着这骷髅头静坐不动。我不敢多说什么,打过招呼拿了书就要走,他却出了声,让我将骷髅头带去还给甄师叔。” 素容轻怔:“昨晚师尊不是在扶铮师叔那里练剑?” 商沉:“…………” 一不小心说漏了嘴,昨天一整日心情不好,根本谁也不想见,去扶铮那里做什么? 素容的嘴角忍不住轻轻上扬:“师尊昨天——” 商沉冷着脸打断他:“跟你说正事,问什么问?” “……是。”素容低了头,心中却忍不住想,不会吧,师尊昨天哪也没去呢,在山中乱转,难道也是心情不好? 商沉从凹槽之中看着那不明晰的尖刺:“刺旁有血,我爹已经进入那幻境中过了。” 幻境中必定是有什么,否则他爹也不会半夜三更在那骷髅头旁独坐。 “师尊想进去看看?” “……我不该。”商沉默然片刻,“这幻境是冲着我爹来的,牵连我爹的心事,我进不去,也不该进。”说着指尖轻轻在那尖刺上碰了碰,说道,“你去做你的事,我要把骷髅头送回去。” “是。”素容不知该说什么,“师尊要不要沐浴?我给你准备水。” 他现在想要同他亲近已是渴得不行,见商沉看着骷髅头不说话,又低头靠近了些,也伸手去碰那尖刺。本想要偷碰他的手,商沉却轻嘶一声,手指伸出来,指尖已然有了滴血花。 素容连忙抓他的手指,却见商沉的脸色骤变,似是看见了什么,他的双目一闭,睡过去似的往前倾倒,素容一惊,连忙将他抱在怀里:“师尊,师尊。” 尖刺之上血花凝挂,越发浓黑。 商沉置身于一片废墟之上,子夜漆黑,狂风大作,环顾皆是断瓦残垣,身边传来婴孩啼哭之声。他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想要转头,却发觉自己躺在一张大桌之上,身体短小,无法站立,那啼哭之声正是出自于自己口中。 他一惊,即刻抽身而退,自己半透明的身子离开那婴孩的躯体,身着御虚道袍,飘浮在空中。居高临下,大桌周围画了不知名的阵法,婴孩的手腕被割出一道伤口,放置在一条白布之上,染红了大片。 阵法旁边立着一个弱冠青年,目光落在婴孩上,脸色苍白。他一身鹅黄,容姿秀丽,面孔正是二十年前的商隐,对着啼哭不止的婴孩道:“别怕,别哭,等会儿就能见到娘亲了。” 商沉的心中猛得一动。 骨肉之血,子夜招魂,原来二十年前便用过了。 只听见风声更紧,石子乱飞,狂乱中一袭绿衫飞来,风声渐止。女子的云髻偏向一旁,几点珠翠,亭亭玉立在阵法之外,身姿楚楚动人。 “又找我来,想我了么?”那女子走到商隐身边,手指轻抚他脸上的泪痕,“我也想你。” 商隐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那女子低头轻靠他的肩头,目光却落在那啼哭的婴孩身上:“这次能让我抱抱他?” 商隐紧紧拉着她的手腕。 那女子抬头:“不超渡我,时不时拉着我回来看他,至少让我抱抱他?”说着用唇轻轻磨蹭他的下巴:“我抱着他睡觉,你站在旁边看,还像以前一样?” 商隐不语,泪流下来,依旧死死拉住她的手腕。 那女子的脸上突然间露出狰狞之色,张开血盆大口,手臂伸长,已然间张开利爪,朝着那婴孩飞扑过去。商隐剑在手中,不出鞘也不出声,真气环绕在那女子周身,那女子却早已变得面目全非,神智失常般发出凄厉嘶鸣:“让我带他走!” 鬼在人间不能消散,日夜在山间吸取阴冷之气,早已经成了厉鬼。 “今天是最后一次。”商隐沙哑地出了声,“小九,今晚我超渡你走。” “不、不!”那女子突然间惊惶大叫,也不知是哪里来的本事,双臂从真气之中探出来,如万箭穿刺,凄喊着直扑那婴孩。商隐不料她竟能冲破那道真气,一时不迭,只见那女子已经将桌上的婴孩抱在怀里:“娘亲带你走,别哭,娘亲带你走。” 她的双手已经是利爪,刺入婴孩的肌肤之中,她却兀自不觉,飞起来轻声说道:“娘亲带你去山里,我们做一对鬼母子,好不好?” “小九,小九!”商隐急追而上,长剑出鞘,“莫伤了他!” 那女子早已经听不见他,张开血盆大口笑着,双爪掐在婴孩的颈项之上,忽然间她一声狂啸,左臂断折,剧痛入心,只见商隐泪流满面,以剑指着她:“小九,你放开他!” “我不!”她尖叫一声,爪子割在婴孩的颈项之上,商隐大惊失色,厉声喊道,“小九!” 手中一晃,长剑已在混乱之中穿腰而过。 那妖怪似的女子落在地上,面容恢复成原样,仍旧是云髻乌发,绿衫一件。商隐好似疯了似的落在她的面前,手掌放在她的头颅之上:“小九,我现在超渡你,你等着。” 女子惨然一笑,两行清泪流下。 商沉站在断了的墙头之上,看着那女子倏然变成一缕青烟,化成岩石般的商隐抱着怀中大哭的婴孩。 怪道说不可能再引来他娘亲的魂魄。 商沉突然间喘着粗气醒过来。 “师尊,师尊!” 一睁眼,自己正躺在一个人的怀中,他呼吸急促地坐起,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那人把他拉回怀里来:“师尊,你冷静点。” 商沉一言不发地靠着他。被素容这么死抱着,有点不适。 “师尊。” “这骷髅头,是为了引动我爹的心魔。”商沉紧紧皱眉,“我爹当年已经招过我娘亲的魂魄。” 本是陈年旧疤,如今又以幻境引出来,不外乎是要商隐想起当年的事。周衡当年本就是杀害他娘亲的人,现在竟然死而复生,商隐怎能不报仇? 御虚道中只怕从此永无宁日。 “师尊觉得周衡又活过来了么?” “不知道。”商沉把他一推,“别抱得这么紧。” “……是。” “我要去藏书阁找点东西,你上完早课回家,哪里也别去。”商沉下了床,见素容低着头似有沮丧,伸手乱摸一把他的头发,“不必想那么多,这事到底是如何不清楚,暂时还到不了我们身上。” “嗯。”素容刚才被他训斥,不敢拉他的手,“我知道。” “近来你幻术怎么样?” “练得尚可,不知为何,最近忽然间又想起了几行口诀。”素容见他已经把刚才的事忘了,站起来,“我等师尊晚上回来。” “嗯。”商沉看着自己的手,随口问,“……素容,我刚才戳破的手指怎么皱巴巴的?” 素容头也不回:“我用水给你洗了洗。” ……洗了洗……能皱成这样? 素容出了门,一动不动地咬着唇。是洗了洗,用他的口水,一不小心洗了小半个时辰。 上了早课回来时商沉已经不在,那骷髅头仍旧放在桌上。素容将那骷髅头捡起来,一不留神,险些跌落在地,慌忙用手拉住,手指戳进那骷髅头之间的牙缝之中。 手指下一个浅浅凹槽,裂得很是均匀。 素容将那骷髅头翻过来,看了许久也看不清那凹槽,一寸一寸地抚摸着。 骗子(十) /294438师尊根骨不凡最新章节! “师尊。”素容在门前趴着看那骷髅头,一见商沉回来,立刻抬头,“今晚还出去么?” 商沉披了一身山雨,长发染得湿润,低下头来脱着鞋袜:“大半夜了去哪儿?”又说:“素容,帮我把屋里挂着的上衣和裤子拿过来,这么湿不进屋了。” 素容捧着他的衣服出来:“放在沐浴房?” 商沉一笑。跟徒弟和好了真好,什么心思都能猜得到,简直就是他肚里的蛔虫。 他把外衫脱了,放在门旁的竹筐里,全身只剩下一件轻衣,一条松松的亵裤,盘腿在台阶上坐下来。素容从沐浴房里走出来,看着那妖精在门外的水瓮里舀了一瓢水,仰着头便喝。 长这个模样,平时也不知道小心些,院里便脱成这个样子。 “素容来陪我。”商沉拍拍自己身边的地方,“累了,想说说话。” 素容在他身边坐下来。 商沉同他吵了两天难受得要命,现在只觉得稀罕,捋了捋素容的头发,想问他今晚睡哪儿又不好意思问,说:“等会儿我们一起看书。” “去哪儿看?”素容低着头。 “你想去哪儿看?” “你床上。” 呃……好吧。他现在一点也不想再吵架。 商沉无言片刻,捡起门边的骷髅头:“刚才在看?” “嗯,好像摸到个小凹槽。” 商沉翻着那骷髅头:“哪里?” “这里。”他轻轻拉着商沉的手指,在牙齿之后的骨头上轻抚,看着他,“是不是有?我觉得像是,可又看不见。” “是。”商沉不禁皱了眉,坐直身体,手指又仔细地摸着,“素容,真是有。” 可摸了许久,有裂痕没有尖刺,即便有幻境也进不去。商沉在那牙齿后又找了半天,将那骷髅头放在一边:“有,可进不去。罢了。” “周衡当年究竟*屏蔽的关键字*么?” “记载上说,周氏的人担心他死而复生,一连七年,将他的尸身锁在地牢,一天一天看着他腐烂,变成一堆白骨。” 若是到了这种地步,还能不死,真是叫人毛骨悚然了。商沉只觉得越说越离谱,深吸一口气:“你不用想他,更不用怕他,他的事与你无关。”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商沉闻言一笑:“嗯,你对我最好。” 正因对他最好,前几天说要疏远时,才最觉得伤心。 素容侧身垂着头靠在他的肩上:“师尊也给我揉揉。” “揉哪儿?” “……肩。”他想扑到商沉的身上,可他又不敢,他想拉着商沉躲在房间里对彼此做那些羞耻的事,想掀开他的衣服,看看那身亵衣下究竟是何种绝色。可他只能想。 商沉双手捏着他的肩骨:“怎么这么僵?你放松些。” 素容皱着眉:“头疼。” “嗯?” “头疼。” 素容的脸有些不自然的红,商沉微一眯眼,立刻扒开他的眼皮,只见瞳孔涣散,口中喃喃不知在说什么,心中一惊:“素容,素容,你清醒点。” 竟然入了心魔。他才几岁,竟然有心魔? 素容抱着他的脖子,嘴唇在他的颈上轻咬,商沉自是管不了这些,拉着他一径来到沐浴房,将他丢进水池中,自己也跳进去。 这是自己平时逼他修炼逼得太急了么,硬生生逼出了心魔? 溪水乍凉,凉得透骨,素容脸上的红褪了些,神智却依旧不清醒,头靠在商沉的肩上,只是可怜兮兮地叫师尊。商沉紧紧地抱着他,抱了许久,只见素容缓缓睁开眼。 “师尊。” 水池狭窄,他们的身体紧紧相拥,一时间分不开,商沉只觉得脸上到处都是尴尬:“醒了?” “嗯。”素容趴在他身上,嘴唇贴着他的脖子,垂着头一动不动。 商沉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既然没事,起来了。” 他要将素容轻轻推开,素容却紧搂着没有出声,商沉不得已,又安抚似的轻拍他的后背:“这里水凉,长久泡着不是办法。” 素容的手抚着商沉背后的长发,轻声道:“今晚能不能跟师尊一起睡?” “…………” “就今夜。” 也罢。 素容初遇心魔,必定怕得要命,只要自己小心点,也不见得会露出什么痕迹来。 “嗯。” 素容紧紧地闭着眼:“谢师尊。” 于是这夜便一起睡在了商沉的床上。商沉暗自调整姿势,不敢乱动,轻轻抚着他的后颈,下巴顶在他的额头上。 “师尊。” 好想要他,他该怎么办,真的好想要他。什么心思都不敢露出来,只敢借口说他害怕,鬼鬼祟祟地趴在他怀中,偷偷摸摸做些不该做的事。 他的手在商沉的背后抓紧,脸埋在商沉的胸前,一动不动。 骗子(完) /294438师尊根骨不凡最新章节! 商沉一整夜没閤眼。 素容入睡时靠在他怀里,他不敢掉以轻心,只准备清醒一宿。不想素容在他身边躺了不到两个时辰便起身了,给他盖好被子,轻手轻脚地爬起来,躺在了屋外自己的床铺上。 这夜也不是全然无所得,那晚在他床上睡了之后,素容再没同他闹过别扭,笑容也多了些。 有这么敏感的徒弟,规矩不能死守,偶尔也要变通一下。 只是素容从此每夜必到他房里来。也不说想进,只是端着商沉喜欢的茶站在门口,商沉不说让他进,他便放下茶走。商沉出门看他做什么,素容却只字不提茶的事,垂着头,或者看书,或者写字。商沉实在拉不下脸让他进房,轻轻一敲桌子,素容便会不动声色地收拾东西随着他进来,心照不宣地“安神“过后,素容也不急着走,在他床上同他说话。 这夜如同往常一样。 素容离他远远的,坐在床角:“师尊明天要下山?” “嗯。”商沉下山是为了见孙善那骗子,顺便打听附近的消息,随口道,“最近事情多,你在山上待着别出门。” “尸门似乎没什么动静。”素容又道。 收到骷髅头之后是没动静,周氏、静禅宗、柳叶坞等各大门派却已经风声鹤唳,周氏将周衡当年的尸身挖了出来,白骨犹在,却无人能安心。 “不错。周衡若是没死,接下来要死的便是周氏子弟。”商沉低低地道。 “当年封山周氏死了多少人?” 商沉屈指一算:“当年周氏族中子弟嫡出、庶出,以及外面私生的,不论男女,加起来不少过百余人。周衡见了周家人便杀,子弟中死了少说也有一半。” “他为什么有这么大的仇恨?” “据说他娘亲是被人灌了毒而死,其余的便不清楚。”商沉一低头,“这都是周家的事,外人自然不知。你在御虚道里,世家的事你没听过多少,御虚道比起世家来,当真是两个天地。” “怎么说?” 商沉一笑:“说了让你心情不好,今后再说吧。” 两人一时没了话,商沉看一眼坐在床角的素容,沉吟不语。 素容近来对他若即若离,有时当他是洪水猛兽般半点不愿靠近,有时却靠得极近。他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自己捅出的乱子。一个做师尊的,三更半夜让年纪轻轻的徒弟上床来“安神”,这话传出去算什么?放到门风不好的世家中,一听便是下流事。 素容对他不知是该亲近还是疏离,也不知该如何亲近疏离,说起来都是自己之过。 前天夜里素容在他身边说话的时候,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想太多,总觉得素容若有似无地在亲自己的脖子。他当时心里犹如雷劈,只以为是媚气不小心流了出来,等素容出了门,下床便端起镜子左看右看,可依旧是平时那副冷淡模样,看不出半点痕迹,好歹放下心来。 这事当真不能长久,素容年少,不该让他对错模糊。 “你睡觉去吧,我要早起,明晚我们继续说。”商沉道。 素容一声不吭地走了出去。 商沉如今也多少能觉得素容什么时候会闹别扭。疏远客气,言辞恭谨,是闹了大别扭,越不高兴越是客气,那时候商沉就得哄。如今这一声不吭出去的模样是小别扭,不用管,过两个时辰就好。 清晨披着细雨下山,到镇里时大多数的铺子已经开了。 商沉远远地便见到那两个小孩在花生铺子前玩耍。那小女孩一见他来,二话不说便抄起门前晒衣用的竹竿,用力敲打房间的窗户,那动静着实不小,只听见有人匆匆地从里屋跑过来:“什么事,什么事?” 孙善一眼便见到站在门前的商沉。 他的袖子翻起,手腕上一道深紫的环,看似疼得很,抹上了一圈清凉止痛的药膏。商沉问道:“昨夜开始疼的?” “嗯。”声音憋屈,却又不敢同他太放肆,“道长可把戒环除了么?” 口中默念着口诀,手中一道真气笼在他的手腕之上,戒环的颜色倏然变浅。孙善用力摇了摇自己的手腕,自言自语:“一连十多天都没事,还以为你在唬我,想不到昨晚疼得睡不着觉。” 本想逃得让这书生道长找不着人,幸好存着一丝疑心,听话留了下来。否则他现在逃到天涯海角,还要爬过来求饶,那时未必就这么简单了。 孙善引着他进了里屋,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纸来:“这是十一个幻术门派的启蒙口诀,我找了半月,都在这里了。” 商沉接过来看一眼,轻轻挑眉:“柳叶坞?” “那是柳叶坞仆役下人的入门口诀,和族中子弟的不同。族中子弟的都是柳叶坞的真传,市面上根本找不到。”孙善苦着脸道,“那些门派中的弟子良莠不齐,只把幻术当成赚钱的营生,做过我之前那生意的人根本不在话下。” 商沉一言不发地读着纸上的口诀。 “这里有道长要的东西?” “没有。”商沉思索片刻,“把你知道的,各家各派所有的幻术之事,全都说给我听。” 孙善只觉得一股子的闷气。这道长分明知道几行口诀,想找出是那家幻术门派所有,却又不同他说口诀是什么,只让他没头苍蝇似的四处问。现在又要他说各门各派的事,他能说什么? “荆山派有位师叔,多年前云游未归,所有人只当他死了。于是他的妻子改嫁,嫁给了那位师叔的好友。不想如今那师叔回来了,同那好友闹得天翻地覆,一天到晚有热闹看。” “……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他看起来很喜欢听别人家的八卦么? 孙善看他一眼:“你看起来读书不少,又是御虚道的人,难道幻术门派的大小事知道的还少么?我只能同你说这些事。” “当初尸门中的周衡,身上也有幻术,你知道多少?” “周衡?”孙善的眼珠子一转,“这事我倒是挺一位师叔说起过。” “说了什么?” “周衡身上有封山周氏之真传,又有尸门之术,竟然也懂幻术,许多师叔便不服,想知道他那幻术是哪里来的。有位当时见过周衡的师叔说,周衡的幻术谁家的也不像,反倒与一种失传的幻术有些相似之处。” “什么幻术?” “这就不知道。”他再看一眼商沉手中的玉箫,垂眸给他倒了一碗茶,“道长来之后还未奉茶,道长请用茶。” 商沉看着他不语片刻,从袖中取出一块碧绿翡翠来:“这是当初承诺你的。” 孙善微从他手中接过那翡翠,一时间面露微微挣扎之色。半个月前商沉也给了他一块翡翠,今日又给翡翠是何意?难道是提醒他不要做蠢事? 商沉端起了茶杯要喝,孙善咬牙拿不定主意,眼看着他马上要饮了那杯中之水,袖子一翻,将茶杯打落在地,低着头道:“水凉了,我再给道长倒一杯。” 商沉一声不吭地看着他倒茶,在他身后轻声道:“这次别在茶里下药了。” 一句话把孙善说得脸色半青,不敢再乱动,垂着头道:“并非要害道长,只是迷昏过去,道长、道长……” 商沉站起来:“后会有期。” “道长……” 生平不爱跟骗子打交道,便是因为无时无刻不要防着他们,累人。 商沉出了那花生铺子,自小镇上一路回到山中。他路上飞驰,回到院里时却也入了夜,素容正端着那骷髅头在桌前独坐,见商沉回来,站直道:“师尊。” “又在看那骷髅头?” “上次给你看过的幻境阵法,当时进不去,现在我已经能进去了。” 商沉微微一怔:“能进去了?” 素容指着那骷髅头的牙齿:“之前有个幻境没有入口,给师尊看过,记得么?” 商沉大喜过望:“幻境之中是什么?” “还没入内,只是破解之后便退了出来,等着你回来我们一起去。” 商沉几步飞到他的跟前:“走,我们去看看。” 素容引着他来到琴房中面对面坐下,商沉握着他的手闭上眼,忽觉一阵凉风而过,四周暗下来。他的手与素容的互捏着,尚未睁眼,忽然间只听见附近传来低低喘息之声。 他的身体一僵,只听身边的素容问:“师尊,那是什么声音?” 商沉猛的一睁眼,自己身在一个隐蔽的房间里,面前一张大床,床幔半遮,隐约可见两个男子身体交叠,床摇动着,喘息不止,正在不知做什么羞耻事。 转头一看,素容一动不动地正望着床上的两人:“师尊,他们在做什么……” 商沉脱下自己的外衫,一股劲儿罩在素容的头上,将他的脸全都盖住,狠命在他的脖子上打个死结:“你不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