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垂》 明月之死.1 /297037日垂最新章节! “咚——咚咚——” 永定县内,清一水儿的武林中人熙攘不绝,官道十之八九都被挤了个满满当当,出城必经之路上仅剩衙门口巴掌大的地方还算干净,美中不足是现状似乎维持不得多久,因为新来了个身段婀娜的缟素妇人击鼓鸣冤。 皇城离此处不多不少还剩三千里,却已经能瞧见遍地的八贤王。妇人梨花带雨,不消一柱香的功夫身旁就围满了过路“好汉”,几十双眼睛在那峰峦起伏上论着武,入场费便是一声声怒叱高喝。 “老子还当这里是甚么好去处!狗官在里头吃粮不办事,竟要让一个弱女子捱着如此毒辣的日头伸冤!” “今日尔等必须给个说法,不然我们真不走了!” “这位兄台说的是。行侠仗义,乃分内之事……” 衙役撇下杀威棒,是赶了又赶驱了又驱,但无奈官帽到底不是乌纱缵的。人微言轻,只行过一场义就要继续各奔东西的汉子哪里肯卖他的账?县大爷怠懒,晌午不到就打道回府搂着一众姬妾享福去了,但这话要是原原本本说出去,更不是脸上挨几口唾沫星子的小事,搞不好命都得丢,苦,实在是苦。 群情激愤,往常就不咋么管事儿的师爷跟虾兵蟹将正被堵着焦头烂额,忽地听到一道年迈女声:“那是县南老林家的,先回一连克死了五个男人,回回都说有人蓄意害她夫妻俩。官府也派仵作去过几道,实在是验不出什么,这才不肯管了。我看啊,她就想官家包赔她些银两……” 衙役疲于招架,乍听到个明白人发话,自然喜上眉梢。可张开嘴没来及应腔,满脸横肉五短身材的男子就径直将老妪掀翻在地,刚扶过美妇腰身,沾有丝丝甜腻沁香得手一挥,按刀粗嗓骂道:“好你个不知好歹的老东西,昧着良心帮饭囊说好话,倒不怕天打雷劈?就算是天不收你,恶人也自有人收!” 老妪磕在砖棱上,只觉得头皮烧化半拉,再没有吭声的力气,须臾间不省人事,一时看不出是死是活。众人哗然,不少胆小怕事者已经快步离开,循声来看热闹的上赶着填补方才缺口。人头攒动之中,未防哪位多嘴叫道: “死人啦!” 燕逸牵马而行,头戴鲜泱新竹笠,身着蓝青窄袖衫。佩剑悬刀,端是正统少侠风范,却没往近在眼前的骚乱探上一眼,他也为死人而来,但不是图死卖活的民妇。事实上,江湖人聚集在此处,都是因为一个死人。 “明月刀。” 福荣楼说书先生嗓音清亮,模样不大好看,瘦高个儿挂着苦笑持响木重重一拍,引以为憾道:“那是什么人物?莫说绿林好汉,就是咱平头老百姓,也罕有不知道的吧?那位喝茶的小先生,你听过没有?” 倏尔被点了名的书生一怔,局促不安地放下茶盏连连摆手:“没听过,没听过。” 起哄声、口哨声不绝于耳,掌柜怕惊扰楼上贵人,急匆匆跑出里间。哄堂大笑中,说书人面色灰败,犹不死心,再问:“小先生腹满诗书,两耳不闻窗外事实属应当,那十二年一届的武林大会,总该在杂谈逸志上见过?” 书生摸摸鼻尖,撑扇遮了半脸,羞赧一笑:“没见过,没见过。” 话说到这步,傻子都能瞧出其中捉弄人的名堂。像是犯了什么忌讳,一干豪杰高手皆鸦雀无声,掌柜的沉下脸,好巧不巧欲发作时,燕逸长身直立,朗声道:“我见过。” 明月之死.2 /297037日垂最新章节! 邻桌壮汉呼吸一窒,暗叹声初生牛犊不怕虎,赶紧斟满好酒。骂道:“你小子是吃酒吃糊涂了,才几岁大,毛都没长齐,又能见过什么?还不快朝千山前辈赔罪!没见识的兔崽子,嫌命长了不是?” 燕逸未答,目光倒如耳聋心盲般四下流离,先看儒生,再望掌柜,独独将前番滔滔不绝的说书人略了去。他沉默片刻,摘下斗笠搁在杨木案边,清俊面皮儿上浮现出个极具挑衅意味的笑。 “小老儿休来高攀,见过便是见过,没见过便是没见过。旁的茶馆酒楼都是满堂彩,怎地到此间就成了满堂窝囊废?千山老鬼,你这爱当戏子的癔病还是没治好?” 壮汉骇然。“千山”听来平平无奇,名号主人却大有来头。历数百年,千钧谷就出了这么一位天然读书种子,颖悟绝伦不说,更是上任谷主独子。虽说距酿下大错被赶出谷来已有十年,但天晓得老谷主给塞了多少天材地宝,神兵利器,他才能于武学一途步步高升?何况现今还是天下数得上号得人物,英雄谱上排位玄等二十二。要知道,天门五人神龙见尾不见首,地等十人皆为上代宗师,玄等二十四位是年轻一辈同天高的门槛! 义士胆寒,喉头干涩,再不敢开口相援。听客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眼睁睁看着玉冠书生阴柔一笑,身如鬼魅,合扇向少年郎袭去。 电光石火之间,二楼银丝垂飞,堪堪缚住千山双腿,柔劲所至,杀人利器竟也风流妩媚似娇娘缠轫,痴劝情郎。江湖如菜集,武功高的不多,见识广的不少,当即有人惊呼道:“千转丝毋敏,她也来了!” 读书人一击遭滞,自觉在众人眼前失了好大的颜面,不由怒容,折扇悬在半空不肯落下。任他三尺便可取人性命,燕逸始终视若无睹,甚至又朝扇刺近了两步,兀自展眉笑道:“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单凭一个好爹就敢起这样的名号,你真不怕别人老子带儿子一起揍?” 千山进退两难,心知今日人是杀不得了,嘴上却不肯落下威风,就势将扇面一转,抬臂轻摇,闲适道:“比不得燕贤弟清静无忧,愚兄当然是怕的。只不过闯荡江湖嘛,死生有命,千山自负便是。贤弟如今练得又是什么武?九阴针法?竟能织来彩裙罩身,大不易,大不易。” 燕逸冷笑,方打算开口讥辩几句,楼上传来一声轻咳。千山神色凝重,燕逸亦随之噤声,堂前数不清的汉子仰头窥探究竟,只见个身姿曼妙、幕篱遮面的少女牵动掌中丝线,芊芊玉指颤颤碾转着,柔声道:“燕郎,我累了。” 天丝百转千回,她形态娇柔,少女特有的灵动却体现的淋漓尽致,言语似嗔似笑,还深藏着些许怜悯。分不清是谁率先咽了口唾沫,微乎其微的声响惹得那造化仙子柳眉紧蹙,纤腕翻转,默不作声将人群里的始作俑者绞了个血肉模糊,这才娇俏一笑。 “念你初犯,小惩大戒。燕郎,还不肯上来吗?” 明月之死.3 /297037日垂最新章节! 慈眉善目的菩萨蓦然变为修罗,福荣楼上下一时鸦雀无声。千山径直离去,鲜血淋漓的男人冷汗直流,捧着断手不敢吭气,毋敏撩起幕篱,笑容甜美,勾魂摄魄的眼神游离在媚酒野道眉目之间,反教机虑一静。说书先生不知所踪,掌柜几欲开口,都没壮起胆来,燕逸怔了怔,旋即大步迈出,和声应道:“来了。” 女子颔首微笑,是以湘裙未动香先透,情到浓时语还羞,挽臂不多言就腰肢轻摆快步走进天字一号客房。徒留看痴眼的色中饿鬼神迷意动,大肆品味着某出苍天怜顾的戏码。 先前仗义执言的好汉趁众人没反应过来,赶忙离了楼,边庆幸又省了场虚情假意杯觥交错的麻烦边压低斗笠,喃喃自语道:“亲娘咧,早知道个个是天恁大的人物,撑死老龙我也不来喽……” 福荣楼客房,女子折身关门,郎情妾意顷刻荡然无存。方才毋敏大出风头不过是兴致使然,到这张半新不旧的八仙桌旁可没她自作主张的份。燕逸放眼看去,也是心头一惊。四方桃木凳,东坐平生最爱炼负心汉熬米汤的米脂婆萧舒,西侍相传读书破万卷、行路过万里的松竹居士姜安姜文渊。南北的矮凳已被收走,两位道人正临窗论道,清隽束冠低眉含笑者世称归一道人,神采充溢绾巾负剑者道号广成子,二人皆以古作号,真名来历已不可考。四人形态各异,但都是不世出的“高士”,此行只为一个女人——明月刀。 姜文渊见人到齐,一扫颓态,拊掌笑道:“来了便好。燕小友一路奔波辛劳,本该歇息两日,但事态从急,实在耽误不得。” 燕逸强压不屑之情,不露声色拱手道:“前辈客气,明月刀主雄霸武林四十六载,尸骸被盗本就是令人震怒的事,更何况明月刀也流落在外?这贼盗实在可恶。” 萧舒发髻凌乱,明眼人都能看出这年近八十的老妇人是伤透了心。她语调悲怆,叹道:“明月刀武功已臻化境,证得长生,若非自寻死路,谁又能伤她害她?怎么说也是一代英雄,不想死后落得如此下场。燕小子,你爹写的信里还对你说了什么?” 两位道长未置一言,只是与燕逸打个稽首,颂了声无量天尊。毋敏将一切尽收眼底,偏颈嗤之以鼻,暗暗想道:人死如灯灭,打得好算盘。尸骨?他们巴不得搅个稀烂才好呢,为得一把刀,城墙般的脸皮都不要了。 燕逸自视豁达,此时却免不得怨愤。生父从前痴慕明月刀,以求战之名远遁江湖,十年杳无音讯,生死未卜,仅近月书信一封,害自己如今也要被她的遗物搅扰,不得安宁。念头一起,哪里还顾得甚么明月刀清风剑,索性捉泼撒气,冷笑道:“他说要为明月刀守墓终生,还吩咐我十年后去接替他哩!” 萧舒假意拭泪,眉头紧皱,一连磨碎几粒香米才遏制下破开他咽喉的冲动。姜文渊急忙圆场,道:“你萧……姨是关心则乱,才无意说到你的痛处。她与明月刀主乃多年至交,又是女子,你多体谅。” 萧舒哭声凄哀。燕逸冷哼,好不厌烦,转看檐蛛结网。 两方僵持不下,广成子掐指一算,与归一道人交换眼色。后者笑容平和,开口问道:“善信勿怪,贫道与师弟入世寻刀,便是为了封存此物。省教天下妄增腥风血雨,是我这师弟证道关键,善信立此功德也能一劳永逸,裨益身心。如此,可知这明月刀的去向吗?” 明月之死.4 /297037日垂最新章节! 日垂窗纱,归一道人言辞诚挚,鹤骨松姿,观之可亲。比之那二人惺惺作态好上不知凡几,燕逸心生好感,直视其面,坦然道:“知道又如何,我若告予你们,只怕今日连这厢门都出不得!” 广成子本怀抱拂尘自斟自饮,闻言执壶的手一顿,随即摇头,轻声道:“善信此言差矣,你一昧不肯,才是真的要命丧福荣楼了。” 燕逸素来吃软不吃硬,听人以性命相逼,不由怒极反笑,双目紧盯归一道人,一语道破二人来历:“上善宗的前任掌教也要作鸡鸣狗盗,强取豪夺之举吗?” 归一道人生性温煦,对个中火气充耳不闻,耐心释道:“上善之道,旨在神清,贫道自然不会妄动杀孽。但楼内楼外高手如云,我等不出手帮护,燕小善信想离开怕是不易。” 毋敏听着有趣,朱唇勾翘,反掌收好千转丝,理顺衣裙,掀窗眺望。只见人影憧憧,鸟兽惶惶,方才满目惧色的说书人安坐对角茶棚,把玩着惊堂木。他似脑后尤生耳目,慢悠悠转过头来,冲她促狭一笑。 死则死矣,只是不该命绝于此。十载孤零,我早已恨绝了她,父亲便因明月刀而亡,没道理为她再搭上性命。燕逸心思急转直下,试探着撤开两尺,见四人了无动作,反倒信过几分。扶剑思量再三,冷言道:“倘若你们得到消息就把我杀了呢?” 姜安微笑道:“你只能选择相信。” 燕逸倍感诧异,那两个道士为苍生福泽寻刀尚且说得过去,萧舒和姜安绝非善辈,双方如何肯能浑为一伍? 他虽机颖,终究涉世未深,闭目再睁后,开口问出困惑:“神兵只一件,你们怎么分?” 四人相视而笑,默契同答道:“各凭本事。” 燕逸无法,只好将条件讲在最先:“说完之后,要有一人把我安全送至徽州,再给我易容。成或不成,都不得向外人暴露行踪,更不要来找我。” 萧舒抢先点头答应,沉声道:“美人宝驹,随你亲近。” 姜安又笑,补全后半:“武功绝学,任君检选。” 毋敏俏面绯红,玉肩微抖,不悦地哼了一声,阖窗打量少年。燕逸与她视线交汇,叹道:“美人就不必了,我直接同你们讲正事。明月刀坟墓被掘并非仇人所为,不然定会毁其碑上铭文,破去土木随葬。人人都说明月刀被偷,是笃定明月刀主会将贴身兵器殓藏。殊不知棺中从来就没有明月刀,现今只是少了具尸骨而已。如此行事,当是熟识无疑。” 三人讶然,唯广成子垂眼一笑,露出本该如此得神情。归一道人又问:“敢问燕小善信,那刀是否被令尊所得?燕大侠一生磊落光明,若已决意隐世不出,贫道等人定不为难,即刻就带你往徽州去。” 燕逸见他清正和蔼,恍惚忆起生父音容笑貌。彼时年幼,不知时间珍贵,总嫌他厌他,巴着他走得愈远愈好,哪成想一朝成真,此刻悲从中来,涩声道:“他死了。” 日落西山,福荣楼几丈开外,说书先生从茶棚站起身。大抵是顾着担忧晚些辨不清路,竟不慎撞了头,呲牙咧嘴,引人发笑。他一手抚额一手掏出钱囊,遗憾叹道:“老板,结账。” 明月之死.5 /297037日垂最新章节! 茶铺主人仓促应下,紧着提壶端碗,忙得不可开交。半晌背过身来,使劲将搭肩老久的脱絮抹布甩了又甩,笑眯眯上前收账,顺带扑辍茶渣尘灰。说书人这才看清老者面容,端是精神抖擞,鹤发童颜,教人神往。他止步抱拳,客气问道:“老丈好生精神,小子唐突,敢问今年高寿?” 老父形貌脱俗,一张口倒出人意料,只听他嘿嘿直笑,跟着吭哧半天,用地道不过的永定话答道:“七十八哩!先生过个三五日来看,又涨一岁!再消磨六七月。便是八十大寿喽——” 一番话说得有头没尾,吃茶的客人大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都当这老儿是累糊涂了。心肠硬又想赊账的趁势大骂晦气拂袖而去,另有善人抖搂出几枚铜板搁在碗边,叫他早些收摊归家。说书人却不称奇叫怪,反而目露赞许,逗趣解闷般再问:“如此这般。四十六年之后,老丈时岁几何?” 老翁蹲在炉前,有一搭没一搭扇着风,笑道:“这可没个准儿,谁能活到那时候?折煞老朽喽。” 说书人换法儿追问:“那四十六、六十六、一百一十六哪个才对?” 老翁大笑:“真有那福分寿数,还不是任我胡说。三十七,五十四,六百六十六也未可知!” 风起青街,贪凉闲客接踵而至,好几人听了那浑话忍俊不禁,高声调笑。广成子俯身视去,蓦然唱道:“福生无量天尊。” 李掌柜酒水一应减免两成,大堂恢复喧闹,仿佛先前只是颠倒荒唐梦。燕逸重整心绪,握拳支桌,缓言道:“明月刀傲世轻物,亲友离靠,一生无夫无子,孤守试天峰。武林仅有三人与之近交,分别是清风剑杜容、拂苦和尚元净、白潭客黄鹤。黄鹤曾亲口道明四人年少时结伴闯荡江湖结下深厚情谊,这是诸位都知道的事。但我想问一问诸位前辈,倘若他们真的交情甚笃,缘何境遇处地大不相同?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凭她与拂苦和尚的本领,再倨傲易怒,不明是非,也不至于沦落在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喝凉风罢?” 无人纠斥他言辞粗野,皆作沉思之态,萧舒眉关紧锁:“是了,就连我也没入过峰,只许在山脚下拜会。试天峰被誉为第一奇峰,探幽揽险者不计其数,这三人之外从不见往返。云遮寺更怪,不许女眷入门祭祀,不许江湖中人访叩添香,这又是哪门子的规矩?” 姜文渊见他卖关子,故意抛砖引玉道:“兴许是贪恋清静,不愿他人打搅?隐士多此举,屡见不鲜。” 燕逸避开毋敏撩拨逗弄腰背的柔荑,复笑:“四人一行,两人成了德高望重风头无几的豪侠宗师,另外两位却决绝避世。挚友做寿都不登门道贺,干等着他们前去,数十年不见一回,也算得上情谊深厚吗?要知道,明月刀与拂苦和尚自打名彻江湖便没出过各自地界。” “你的意思是,明月刀、拂苦和尚对杜容黄鹤积怨已久?可依他们的性子,为何任凭二人风光,不直接打杀上去?”萧舒又问。 燕逸摩挲下巴,踌躇良久,托出实情:“恐怕没那么简单。杜容、元净、黄鹤,绰号再响,终归听过姓名。你们谁又知道明月刀叫甚么?她身份成谜,横空出世,大把光阴皆用来画地为牢,临故却托我父亲将刀送还清风剑。实不相瞒,我父亲就是在送刀的路上被下了毒,这才寄信与我,求我找回明月刀,忠人之事。” 归一道人扼腕,心知今日是绕不开少年的伤心事,便打算速战速决。一连串问道:“金玉堂,伏波营,令尊瞑于何处?” 燕逸冷笑道:“秦淮河。” 明月之死.6 /297037日垂最新章节! 江湖有江湖的规矩,柳巷有柳巷的招牌。秦淮河风景秀美,南北岸更是富庶繁华,是开宗立派的不二之地,可若任意向哪位有见识、有血气的男儿讨教起秦淮河周遭最值得一提的去处,十之八九会答出两侧花街青楼的名儿来。扬州瘦马,金陵船妓放眼外乡皆可论甲称绝,但真正使秦淮河名动天下的,还是五年方由鸳鸯帮评定出一人的百媚生。鸳鸯帮,顾名思义,帮众多为眷侣,由鸳鸯大盗季霄、郑兰萱劫库所建,至今已有七十六年,乃当世一等一的水匪流派。投门陈规立列重楼之内,舟层之首,共有三条: 一.无论雌雄老少,皆以兄弟相称。 二.鳏夫不收,寡妇不要,和离过的万万不可自寻烦恼。 三.须有武艺傍身。 水匪上陆,已称古怪,夫妻赏妓,更是一奇。没人愿意招惹不知廉耻、不恂常理的劲敌,客房阒寂无声,四人或愁眉莫展,或面露惋惜,独独未有人先行动身。 他们曾具非去不可的道理,大费周章使少年郎阐明方向之后又都有确不可去的缘由。归一道人扶正莲花冠,长揖到底,率先道:“宗门清规,贫道与师弟不便涉足色相纷杂之处,还请小友代而寻之,探听下落即可。事成之后,将以延寿丹、《吐纳诀》相报。” 燕逸满心期盼重归自在,他方才虽动容感慨,到底怨毒了抛妻弃子的父亲、素未谋面的明月刀,哪肯答应这苦差事,当下梗起脖颈,快语直言:“你这老牛鼻子满口仁义道德,清规戒律,却来为难我。我一不愿承家父遗志,二无心神兵功法,为何要寻?” 归一道人姿态依旧,广成子微微蹙眉。姜安见时机成熟,飞身制住燕逸下颌,反手塞入枚澄碧丹丸,骈指一捋咽喉,笑道:“小友行途艰险,此药能保你两年性命无虞,纵心脉俱断亦无妨。药效尽时,将受百虫侵蚀之痒,需得下一枚入腹才能太平,小友如今想一了百了,也难了。” 燕逸惊怒,咬牙切齿看向姜安,应道:“好罢,我去。” 萧舒见他受挟便答应的痛快,心下多有鄙夷,再不肯虚以委蛇,冷哼道:“毋敏,你跟着他。” 毋敏福身行礼,低声称是。燕逸别过眼去,不愿看她。永定县四通八达,南连闽州,北近襄城,向东便是江南。二人钱财衣物齐全,即刻动身,萧舒目送其出城,一晌无话。 鸳鸯帮总舵六十里外,清风剑私宅,杜容怀抱娇妻,手持刀柄自银鞘内一抽便松,神情复杂。分明刀未出鞘,他却叹道:“好刀,好刀!” 妻正系襟扣,一朝听他夸赞,心生不满。抬起头来问道:“这是前朝哪位大家所铸,你竟然如此宝贝?” 杜容一贯对这副娇俏模样怜爱无比,免不得抚吻她发顶,从容解释道:“这是能教天下大乱,使人一统江湖的刀。” 说书先生身返福荣楼,已作褒衣危冠打扮,甚是滑稽可笑,他嗓子眼是清了又清,引众人纷纷瞩目才蓦然添笑,四下拱手。道:“承蒙各位看官捧场,正所谓煮熟的鸭子飞不了,此一折,名叫《铜壶煮鸳鸯》!” 明月之死.7 /297037日垂最新章节! 金陵城近来不很太平,大仇小恶多有涂之。福荣楼久经风霜后翻新再翻新,墙薄得跟命一样的上房着实难挡有心人的耳目。燕逸等人的“密谈”不知被几人听过,纵然县里会些功夫的邋遢汉子们这几日顿顿鸽子汤,餐餐珍鸟肉,补得那叫一个枯木逢春,逃出生天者依旧不在少数。一来二去,燕逸、毋敏二人反倒成了寻刀案里怠惰愚钝中不溜儿的侠客。 风摇柳动,眼看金陵城抬腿可至,却见一行人挂孝而出,金丝楠木的棺材足足六抬。燕逸停步,目光定于棺盖,抱肩戏谑道:“你瞧,还没进城送丧的就来了,不吉利。要不你还是陪我改道寻医问药去?时运不济,我死就死了,美人玉殒香消太可惜,我可没这样好的棺材收殓你。” 毋敏面不改色,扣紧遮纱,道:“无妨,我若身死,必不留你独活。身后事嘛,燕郎操心它作什么?” 燕逸猜不准她话中真假,默然回首,发现她已去寻路人搭话,衣袂飘飖,仙姿佚貌仅从妙目流转中窥见一斑。毋敏娇娆娉婷,寻常百姓受她撩拨,三魂七魄早就被勾走小半,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道:“那是唐家老爷的殡仪,叫唐……记不清了,我们都叫他唐掌柜或唐老爷。唐家在金陵城也算首屈一指的商贾之家,又爱行善积德,按理说不该招惹祸事,但两日前忽然传出他花重金请人毒杀燕大侠、私藏明月刀的消息,这不,往日无冤近日无雠的都找上门了,将唐府一阵打烧……” 燕逸瞧他面露痴相,不知怎地,心头颇不是滋味儿,再看毋敏笑弯了的一双眼,只觉得浑身气力无处使,十分窝囊。于是蓦然插嘴道:“官府呢?你们官府连这都不管?” 男子上下打量一眼燕逸,春梦破碎,碍于佳人颜面不好发作,语气却冷了些。不耐烦道:“官府有心惩治,但捉来的都是些倒三不着俩的甩子,真歹人早就走了。唐老爷于密室中自裁,仵作验尸,服得是与燕大侠一模一样的毒药,谁又知道咋个回事儿?我说,你谁啊?” 燕逸冷笑,看向毋敏,毋敏垂颈,双手交叠,宛转道:“他是我表兄,言词鲁莽,我替他赔不是,哥哥莫要见怪。” 路人摆手,丝毫未察脚踝已被细丝缠裹,两方就此别过。分离七丈之后,毋敏眨眨眼,冲燕逸娇俏一笑,摊掌将红线在他眼前一闪,燕逸无奈道:“动不动就杀人,这习惯不好。” 美人低头负手,如孩童跳房子般避开道中脏秽之处,轻声道:“但我喜欢。” 唐府早被官府贴封,院中废墟间缝,却有几人蒙面黑衣,或立或坐等待苦主到来。一名才投行不久的少年杀手战战兢兢握着刀,弓身小声询问领他入门的师父:“这要打不过可咋整啊,师父?” 鬓角灰白的男人盘腿而坐,一手持匕,一手抚膝,恨铁不成钢看着功还没练成便一心想出来涨世面的傻徒弟。调蕴生息不成,只好恶声叙述江湖人都该明白的道理。 “那就他娘的快跑啊!” 明月之死.8 /297037日垂最新章节! 唐家灭门,仅一位小少爷逃出生天,不知唐老爷尸骨在地下埋透没有,各式话本、绢画、讥语笑言就传开来。 人之初,性本恶,在这繁华喧闹的秦淮岸展露的淋漓尽致。满城中绣幕风帘,一哄地人烟凑集,燕逸与毋敏有心打探情报,自然省不得先往青楼楚馆。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哪知南北两境风流偏味大不相同,一功未成,反被扑簌簌泪眼儿搅了个恨厌交加。 夜深无月,两人恍作酩酊,携满身酒气立于唐府门前,少年挥剑斩落封条,门竟无风自开。燕逸纵身跃入,打院落蓦然飞出两支毒箭,堪堪擦面而过。他细目分辨,只见烛火摇曳,黑影绰绰,似有千军万马藏匿其中,不由失声道:“不好!” 来敌众多,武功虽远在他们之下,却深谙诡道,并不近身。箭势汹猛,围者尽皆持弩,结步阵腾挪守序,另有分工吹叶击瓦,扰乱视听。燕逸困陷暗法,频频出剑,耗下十倍气力,难领几分效益,逐渐逞应接不暇之态。毋敏紧盯半晌不得其要,急掠身上前,千转丝拧合半寸粗细,一改平日端雅妩媚,发力劈、撩、摔、扫,妄图截断杀手真迹。 尘土飞扬,只听周遭一人桀桀笑道:“好一个美救英雄!素闻千转丝天香国色,能比前人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不晓得滋味怎样?松紧如何?” 须明阴阳门规首条颁令云:“言可省时休便说,步宜留处莫胡行。”,此言既出,攻防皆是一滞,少年杀手猫腰移位,讶然看向师父。未及开口问询,便听燕逸喘息猝重,怒声骂道:“她是你娘!” 毋敏受辱,却无暇顾及言语挑衅,一双星眸愈来愈亮,形同武疯子。燕逸扭头回视,她竟已香肩尽露散发破襟,通身染血。当下怒火攻心,自乱阵脚间,不慎右臂中箭,吃痛闷哼。 眼见情郎疲于招架,将快力竭,毋敏心急如焚,再顾不得礼义廉耻,生催经脉振发衣袍鼓荡。春光瀑泄之余,漫天毒粉铺洒。饶是阴阳门人布局精密,终难挡如此奇招,痛嘶惨叫接连响起,白刃飞空,短弩脱手,一人率先滚落在地。燕逸借机将毋敏拥揽入怀,飞身脱离困局,目光投向毒箭,沉声道:“交出解药,饶你们不死!” 鬓角灰白的男人蹲身扶起徒弟,暗骂一声不争气的狗崽子坏老子好事,拔匕刨去大半毒肉。头也不回道:“我们是杀手,这毒虽不能让你死,却能教你沦为废人,神智不清。生不如死,也算完成委托。你们已是强弩之末,就算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要走,你们拦得住吗?” 毋敏粉融香汗,面色苍白,一手抱臂遮峰,一手紧扣千转丝,连连咳喘,犹坚定道:“拦不住,但今日不死,我必杀你。更何况你愿意现身救他,可见此人于你非同寻常。旁人死了你不挂怀,若是…他没了呢?” 刮骨疗伤鲜有人可以忍受,用不得麻沸散,傻小子目眦欲裂,叫喊凄厉,不多时昏死过去。灰鬓男子心口微顿,手上动作不停,答应道:“先把你的解药给我。” 毋敏勾唇,燕逸心领神会,掏出药丹远远掷向仇敌。同行几人不虞,纷纷暴起出刀,无奈毒性渗入心肺,顷刻被灰鬓客杀了个干净。 他拾来滚地丹丸塞进少年口中,不等药效发作便背起爱徒扬长而去,此举称得上是背信弃义,过河拆桥,燕逸、毋敏二人却相视一笑。 美人跌跪原地,腻白娇躯在血污中分外醒目,原来毋敏强运内功后早使尽再出杀招的气力,方才所言,外强中干而已。 劫后余生,二人情意更胜从前,燕逸解下衣衫帮她掩盖婀娜身段,草草用金疮药敷抹伤口,笑问:“你说这毒,多久能将我变为废人?” 毋敏睨过一眼,心中已定下七八分,松快道:“再毒毒不过姜安那老猪狗,最快两年。” 一时静默无话,偌大庭院只剩均匀呼吸声。休整到寅时,燕逸又笑。 “天要亮了,明日还来不来?” 明月之死.9 /297037日垂最新章节! “自然还……” 脚步声愈响愈近,计策无法脱口,毋敏蹙眉,一手拢襟,侧目墙外。 公鸡未叫公人先到,这是与永定县大不同的官俗,金陵百姓却习以为常。好事酒汉惯例支着扫帚开门一望,嚯,这可是平常巡街见不到的排场。约莫十几个捕快列队而行,后头还跟了七八位力士、五六个门客,数不清的小卒。个个神情凝重。 这行人称得上文武双全,可从头到脚透露着一股子古怪,这是去捉人?那不能带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谋士说客,万一遭敌人挟持,反倒是个祸害。正所谓百无一用是书生,连小娃儿都清楚,狭路相逢,真打起架来可没人会顾你是男是女是强是弱,年岁几何。 可要说是去迎官……那就更不像了,阵仗虽不小,但一不敲锣二不备轿,哪家大人容得了如此怠慢? 青壮汉子摇了摇头,抹灰扫尘勤上加勤。他婆娘死得早,又未续弦,里里外外没个人伺候,晚会儿还要给爱子指点武艺,想不通的事多了去,实在没空搔磨着。队尾的小卒见着熟人嘿嘿一笑,趁众人不备就将米糕包扔进门庭,赶几步拐过弯便听捕头扬声说道:“少侠好身手!只是鏖战许久,想必也累了吧?我家大人诚邀二位入府品茗,特差我等前来相请。万望少侠莫要推辞!” 街尾,差役们听得此话,与有荣焉,交口赞颂大人对江湖草莽的礼敬不负江南风范。街尽头唐府之中,燕逸垂眼颈前利刃,以两指轻轻隔开,叹息道:“知道了,走罢。” 毋敏张口,欲言又止,愤愤咬唇。自有带刀侍女越众而出,扶她进假山之后,拭血更衣。燕逸见她背影消失,方开口问道:“你家大人是谁?” 捕头身姿笔挺,一板一眼答道:“金陵城主王瑾之。” 燕逸冷笑,重复问道:“你家大人是谁?” 捕头叹息,此人所作所问竟与大人预想分毫不差,有这样心如明镜的顶头上司,日子的确难过。 “半月刀,王屏。” 燕逸沉眉思索,他素爱逸志杂谈,这名字恍惚有些印象,一时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只好边想边携毋敏向城主府去。此时毋敏幕篱遮面,恰好挡住惨白面庞,受了伤行进不快,正映弱柳扶风之姿。众人呈群星捧月之态缓缓相随,无一人出声催促,果然更招百姓瞩目,窃窃私语不绝于耳。 有老叟倚墙而站,逗弄孙辈说二人来自天外仙山,乃神女天官下凡巡视。 有少年少女目露憧憬,截衣遮面,掐柳作剑。 有风月好手把酒言欢,居高临下滔滔评鉴两人身形容貌。 毋敏原本得意,细听纷说却发现大多都在拿她与名妓清魁比量,未免暗生薄怒,再看认定的情人充耳不闻一心行路,怒气尤甚,蓦然打断道:“此番死战,我如何也有一半的功劳,你就任凭他们言语羞辱我?” 燕逸苦思冥想,猛地遭她点破,竟忆起半月刀的由来,当即合掌一拍,站定冲她笑道:“我想起来了!” 毋敏见他这副模样,便知道他方才又效古两耳不闻窗外事,说也白说,索性将不悦抛之脑后,一声冷哼:“想起什么了?” 燕逸双目清亮,神采奕奕,全然不计处境难堪。 “半月刀,是——” 明月之死.10 /297037日垂最新章节! 若扬州城能得两分明月,金陵当独占三分才气。而三分又三分,尽归王瑾之一人。 只因为他做了一件前不见古人、后难遇来者的大事。 三教九流共书。 《乐游志·卷十四》记:金陵城主府,谈笑有鸿儒,奇景一十六,墨廊廿八回。诗怀政达,道通古今,坐东朝西,多契德焉。 另有大儒词证:乌篷船内酒令满,胡笳音底寻朋簪。且问风流向何处?醒也书,醉也书,纷华何困寒梅筑。 王瑾之的二十八扇墨壁,可觑现今江南、乃至建宁诸子百家之盛。 所留词句何等惊世骇俗?单说第一扇,东南角竟被歪歪扭扭写下“养儿如喂鸡,欲速则不达。”,正中有狂草,只一笔,一个忙字铺满墙。间缝又被绣花小楷抢据两寸地盘,密密道:“昨夜意君心惴惴,秋风剪瘦岁月催。”,再向上看,苍劲斑驳,依稀可辨“三百年一周旋”字样,气势不凡。 儒、释、道、兵、乐、法、史、医、铸、墨、农、商、书画、历数、阴阳、纵横、相思……二十八幕白墙字迹不一,却依次涵揽了世间道理,休说奇才英杰,寻常人通悟几条亦可裨益终身。 “百家争鸣,如此手笔定非心胸狭隘之辈所容,王城主厚德奇才。” 毋敏赞叹出声,燕逸却呆立玄素廊中,望着满壁墨宝惊愕失色,半晌才挪上一步,再不肯与她讲述半月刀的来历。传闻半月刀王屏出身金陵王氏长房一脉,幼时聪明伶俐,加冠那年机缘巧合与明月刀相处数日,被迷了心窍,才性情大变,改头换面遁入江湖。王瑾之若真是王屏,已该年近古稀,处理城中事务都不易,又哪里来的闲情雅致摆布这些道理。除非他已证长生,或者…… “半月刀王屏,那真是位不世出的人物。这半月刀的名号怎么来的?诸位客官想必都听过君子剑小人刀的说法吧?嘿!人家偏不一样,情种儿一犯,是疯疯癫癫,痴痴傻傻,练了十七八年的剑法说换就换。只看他的刀,与明月刀那是别无二致,你说说,这来头能小得了吗?” 燕逸先众捕快一步迈进正厅,记起说书人那折《两分明月》的序来,不寒而栗。再抬头正对庞眉,试图从这张冠金悬玉的笑脸找出事关“王屏”的蛛丝马迹,老者目露赞许,不疾不徐叩着茶盖任他探究,并不开口搅扰。 “你还是王屏,为何要作王瑾之?”燕逸突然问道。 毋敏侧身,不愿去听二人扰乱心境的问答,王屏抚须而笑,答得极慢:“半月太少,圆月方足。” 燕逸转叹道:“明月刀已经死了,你费尽心力,是要还阳倒阴不成?” 王屏被他揭露心事,未觉苦痛,反倒更为开怀,温言道:“少侠说错了,明月刀已证长生,怎么会轻易丧命?” 毋敏隐约预见将有巨变发生,按捺不住心中好奇,回头轻声询问:“你是想要打着明月刀的旗号行事?” 燕逸同样疑惑看去,老人放下茶盏,神意盎然,语调一如少年。 “何必那样麻烦。假如天恩永寿,我自然要寻她转世,那她就算不得死了。若我终究未能参透大道,那就……” “做一件能流传千秋万代、令人永远记住她的事。” 明月之死.11 /297037日垂最新章节! 王瑾之久居金陵,又贵为城主,早应见惯风雨,什么样的事才能在他眼中担起惊天动地四个字?此言一出,两人俱是缄默,燕逸揣度过后,惊悸怔忡,毋敏则别过头去,隐下眸底癫狂,只怕被他勾起心魄,乍回从前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事关一城万众,若捺下不谈,枉为侠士,更罔顾伦常。燕逸厌其作为,又羡其潇洒自在、生死如常的做派,矛盾间脚下匆忙一抵,身形晃了几晃,这才觉得心安。轻声劝道:“无需如此的。那女子行事惊世骇俗,非你一人知晓,自会有好事者著录,代代相传。” 老者双目炯炯,思及来日种种,不由冷笑,虽仍是往常那身半新不旧的蝠袍打扮,神采语气却与王瑾之大相迳庭,苍声如霜刀断剑,寒意愈来。“两年留章,十年成说,八百年沦为一笑谈。小友也听书识字,认得历代豪杰万千,难道从不曾讥名嘲号?” 燕逸哑言,毋敏回过神来,黛眉紧蹙,驳道:“身后事谁能料定?朝廷尚且没有千秋万代的,任你如何,后人想笑便笑,你还能从鬼门关爬出来么?” 王屏弓背垂颈,两手横拢,徐徐一翻,好似掌中有物堆积如山,兀自笑道: “自然不能,所以才要做件大事,好让世人相督。始皇焚书坑儒可为一例,猜疑者少见,斥怀者长有,你们可听闻过笑话儒生无能的?难保就没人有这般念头,只是怕被抓着绝情劣性的名号群起而攻之,不敢宣之于口罢了。” 毋敏开口争辩,原本便是强勒意马,此言入得耳中,更难捺心中激赏,只觉字字珠玑,如逢至亲至友。妙目再抬,鹤发鸡皮也成仙风道骨,由衷赞道:“前辈高瞻。但,既已计划周全,又寻我们来做什么?” 一句话点醒燕逸,少年将目光投转,发现这疯子已恢复了金陵城主的气度,负手而立,眼神清明。他似乎早笃定二人会应允,话音极缓。 “说出这些只是为确保二位心甘情愿施以援手,今日论终,未免为时过早,正如你们所见,我身子骨还算硬朗,大道也尚未参透,实在无法纵情恣意。此番请你们来,是想请小友替我寻刀——就当是完成我这个可怜的老人家的心愿吧。” 燕逸苦笑,看着这“可怜的老人家”,正酝酿如何拒绝才不会被迫再食毒丸,却听毋敏抢先答应下来,并无他法,只得随声附和:“我们要先看看你的刀。” “识货。”王瑾之不吝夸赞,撩袍端坐案前,拊掌一拍,暗处竟走出两名神情木然的近卫来,一人捧刀,刀藏金鞘里,一人抱剑,剑裹玉带中。毋敏侧目,看不出神异之处,便疑问道:“这剑又是什么?” 老者探臂,离鞘声飒飒,只见刀身细长,辉如明月,动时寒光荧荧,淌过杀意凛冽。不消片刻,诸人尽如坠冰窟。 “明月刀,清风剑,我猜是他杀了她。待你们探清关节,用那把剑刺进他的胸腹,不会受人追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