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经山河人间值得》 第1节 /297173历经山河人间值得最新章节! 盛如花的祖上是织席贩草鞋的,到她父母这一辈又干起了养猪兼种地的行当,除了饿不死,却依然一贫如洗。盛如花五岁的时候,兄长盛如海七岁,被送去村里的私塾念书,学费是半年的积蓄,大概十几元钱。 说来也奇怪,老盛家家里每月一次的白面饭食、有油水的几乎全给了盛如海吃,又年长两岁,个头却仅比五岁的妹妹高出半个脑袋,那嘴角向下弯,门牙外突,看着倒像个苦瓜脸。 盛如花自小乖巧懂事,不争不抢,因为她知道争也争不过,抢也抢不来,压根父母,准确的说是母亲就没想过要给她。一次母亲李桂芝从屋后的梨树上摘了两个桂花梨,那是那棵梨树第一次结果,梨子皮黑黑的,个头不算大,看着水分很充足。盛如海放学回来就吵着饿,母亲便把那两个梨子从包好的手绢里拿给他吃,盛如海一顿狼吞虎咽,口水哈喇子流一地,母亲李桂芝一边帮他擦一边露出笑。 盛如花蹲在堂屋土墙角落里帮着父亲盛金旺理竹篾,眼睛望着兄长咕噜噜打转,说实话她只尝过一次这种梨子的味道,还是前几天打猪草,从隔壁李婶家经过时,李婶给她的。 李婶中等身材,皮肤发黄却很光滑,一对杏眼又大又水灵,一根粗长的辫子甩在背后,绑着根红绳。说她是村妇,却比一般村妇都要漂亮。可惜不到三十岁时她丈夫就掉大河里淹死了,有个烧坏脑子的十岁儿子叫何聪聪。母子俩在家时天天骂天骂地,骂他死去的爹,有时母子俩也对骂。村里人人都觉得她日子难熬,整日和个疯儿子生活在一起,却不想李婶见人就笑,百米外就叫人,拉起家常来说得头头是道,最爱赶村里的热闹,嗓门也出奇得高,人人又都觉得她活得没心没肺。但她也是十里八乡的女人们暗恨的对象,如花的母亲李桂芝也是其中的一个,虽然她们都姓李。 “如花,又给你那黑心爹妈打猪草啊,来,婶儿给你颗梨。”盛如花望望背着麦子、手上提个袋子的李婶,她正从袋子里拿出一颗东西,盛如花呆呆地看着,不认识那是啥,也不知道该不该拿。 “丫头子,快拿着啊。”李婶直往盛如花手上塞,盛如花只好拿着了,准备往家走。 “做啥,就在这儿吃,吃完再走,等你把梨拿回去估计连影儿也见不着了。”盛如花被这突如其来的话给吓怔住了,因为李婶嗓门太大,还带着怒气。 盛如花将篮子放在地上,乖乖的坐在李婶家门口路边的大石头上吃起来,李婶将背篓靠在石头上,也坐着歇息,没一会她那疯儿子也傻笑着走过来了,一屁股坐在地上,盛如花往来见惯了何聪聪这个样子,也就不害怕。“要吃…要吃…”何聪聪嚷起来,尖尖的脑袋仿佛要抽搐似的,李婶从袋子里拿出一个来“给你留的,妈的,一棵树就结两个,白给它使肥料了。”李婶狠命得咬了一口后递给她儿子。 “好吃不?吃了我家的梨,以后就是我家媳妇儿。”李婶望着盛如花,帮她理理乱糟糟的头发,眼带笑意。盛如花望着李婶,也笑了,点点头,她点头只因为听到了好吃,还有李婶的笑,好看。她把咬得还有一大半的梨子递给李婶,李婶又笑了,没要。 盛如海吃梨,见妹妹巴巴望着,便朝她摇头晃脑地吐舌头。盛如花便瞪他一眼,因为这种事盛如海上演了几百遍。 在一旁抽烟袋锅的父亲盛金旺看不过去。“有俩梨,咋不给女娃个,你看她干看着。”明显这话是说给母亲李桂芝听的。 “看着咋了,你没看见她个子都快赶上如海了,如海这么瘦,以后咋指望他干活,再说了,你看这丫头脸盘子肥得,指不定背后偷吃啥了。”母亲李桂芝瞪着盛如花,样子像是要吃人。盛金旺被说得无言,只好在土墙上梆梆敲着烟袋锅,嘴里吐着烟圈,又猛烈咳起来。 第2节 /297173历经山河人间值得最新章节! 盛如花五岁多、盛如海七岁多的时候,母亲李桂芝的肚子又快临盆了。她肚子越大脾气就越大,连平时疼爱的盛如海也常挨骂。父亲盛金旺更是比以前话少了,时常咂着烟袋锅,吐出一阵阵烟圈,随着烟雾从嘴里呼出,也不知道那里面是不是也夹带着叹息。 盛如花一向懂事,也知道母亲即将生一个弟弟或妹妹,因为兄长盛如海就是男娃,从小跟她不对付,所以她更喜欢是妹妹,那样她就有玩伴了,可又怕母亲会像不喜欢她一样不喜欢妹妹。 夏天跟着父亲盛金旺走村串镇卖席子草鞋是盛如花最期盼的,就是机会很少,通常只有盛金旺挑的比较多的时候,母亲才会允许跟着她爹打下手。头天晚上收拾好干粮,第二天天刚亮盛金旺便挑上席子草鞋,盛如花也起得来,一步一步跟在他身后,农村人起的早,夏天都赶着阴凉时候去庄稼地,好多干些活。“买草鞋嘞,新打的草鞋”,“买席子嘞,新织的席子”。盛金旺在房前屋后,田埂垄上一路走一路吆喝,他其实不喜欢吆喝,话少的人更不喜欢张扬。可不吆喝就没人听到,没人听到就更没人买。其实还有个原因是他老婆李桂芝凡是遇上邻村邻镇的人,她都会问“我家老盛叫得声儿大不?”若是遇上一些个说没听到的,盛金旺回家准得挨骂。后来村里村外都知道这个事儿,不管李桂芝如何问,他们都说盛金旺叫的声儿大着,像扯着鸡脖子叫。 盛金旺最讨厌的也是织席织草鞋,他爷辈父辈就是干这个的,轮到他也是干这个,然而并没有富裕起来。盛金旺前头有个姐姐,活到两岁时夭折了,与其说是夭折了,不如说是营养不良,与其说是营养不良,不如说是饿死了,这个姐姐他也只是听说。所以在盛金旺心里,就算家里剩口猪糠,也要把娃子们养活,是活着的“活”。 天气闷热,父女俩走累了就坐那条大岩河边的大树下乘凉,顺便吃些带的干粮,也就是些炒黄豆,玉米馍馍,倒是能饱肚子,就是净放响屁。大岩河贯穿十里八乡,河水又汹涌又清澈。十里八乡都靠它哺育,然而它也吞噬过很多条说不清的命。 盛如花脱掉草鞋,把脚伸进河水里。盛金旺:“莫伸多,水里有水****亲说得多了,盛如花也就不害怕,他们大山里的人身边都是大河溪流,却鲜少有人会游泳,水鬼这个名字光是说说就胆寒。盛如花虽说是不害怕,却还是把脚丫子往上抬了抬。 和往年一样,草鞋是最容易卖的,家家户户干农活都离不了一双草鞋,夏天雨水多,泥淖里,水坑里,草鞋穿着随便踩,脏了就放水坑里荡荡再继续穿,草鞋容易坏,穿烂了就得新买。这不从早到晚一共卖出了几元钱,盛金旺面带喜色。往回走的时候天快黑了,幸好夏天黑得慢。父女俩紧赶慢赶朝村里走去,走到进老麦地村口时,两条左右分岔的道路在脚下延伸开来,路边长满了绿油油的茅草,盛金旺径直往右边那条绕一些的路走去,左边那条路会经过李婶的家门口,而李桂芝早在与盛金旺说亲时就跟他约法三章:不得从那娘们儿家门前过,不准说话,看也不能。 “爹,悄悄走那条路也不得行吗?”盛如花有时候走累了不想绕路,会这样问盛金旺,每次都得到相同的回答:走那边会出人命。久而久之,盛如花也半信半疑:那条路上有个杀人的,可她平时打猪草从那边走时怎么没遇到过。 第3节 /297173历经山河人间值得最新章节! 住在油坊附近的老贾上午起就挑着剃头挑子,给老麦地这块的人剃头,一边走一边敲着木桶梆子。老贾四十多岁,矮个子,眉毛淡得跟没有一样,可右眉尾刚好长个痦子,中间长根长毛,说是个剃头匠,他自己的头倒像是鸡窝。年轻时娶了个镇上的老婆,可她老婆不会生养,被婆家嫌弃后就跟老贾闹离婚,离婚后又嫁了白家庄的白兴礼,怪了,当年女人就怀了孕,翻年就生了个大胖小子。自此剃头匠老贾也没再找人,一个人十里八乡走着,说一些天南地北的话。 “李家妹儿,把你那头(发)卖给我得了。”走过李婶家门口,或是田间遇到她,老贾都会这么说,然后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 “老贾,我这头只怕你要不得”。李婶亮着嗓门,把粗辫子往背后一甩,露出她那标致的笑继续干她的活。每每只消这一笑,老贾就被撩拨的心痒痒,可十里八乡素来知道她是个泼辣货,没多少男人入得了她的眼,老贾也就只能心痒痒了。 路过李婶家再往前走几百米就是盛金旺家,远远看去,一栋黄土房子,房上盖着瓦片。一个堂屋门,门是由两扇木门组成,右门铁环上挂着一把黑色铁锁,门上贴着的对联已经斑驳了。堂屋旁边的土墙上一个四方孔就当是窗户,窗户旁边是厨房,厨房旁边又是两间房。屋檐下挂着陈年玉米棒子,一些红辣椒串子,房子旁边一个窝棚里堆着些柴火,稻草,再旁边是一个四方茅房,门口耷拉着花布帘子,紧挨着茅房的是围着一圈栅栏的猪圈,上面盖着石棉瓦,两头猪在里头吼吼声拱来拱去,老远闻到一股猪屎般的尿骚味。 李桂芝坐堂屋门口剁猪草,猪草有时是红薯藤,有时是荒地上的野草,有时是山上能给猪吃的树叶子,冬日里就吃猪糠。李桂芝这次剁着的是红薯藤,一把一把剁碎,用的力倒是大,好像她剁的不是猪草,而是猪的命,反正那猪也是要卖人的。 盛如花牵着妹妹在刮玉米,弟弟在睡觉,当年生了妹妹盛如意不久,李桂芝又怀上了,前后只差了一岁。盛如花从小干这个,倒是刮得又快又仔细,竟是不比大人差多少劳力。 “老盛在不,我来剃头。”老贾梆梆敲着木桶,站在路上喊。李桂芝: “如花,去地里喊你爹剃头。”看着老贾从李婶那条路上走过来,李桂芝瞟了一眼没再说话。盛如花丢下玉米棒子,把妹妹安坐在椅子上,撒腿去屋后庄稼地去寻爹,盛金旺在那埋头翻土,说还年轻,远看去像是佝偻着身子的老头。盛如花:“爹,妈喊你剃头。”盛金旺闻声走过来,到路边抖擞几下裤筒子上的泥巴,跟着盛如花往回走。 剃头匠老贾把桶打开,合着温水给盛金旺把头发洗了一遍,比划了几下,就下剪子了。盛金旺话少,可剃头匠老贾理发最是接受不了无话,别人不说,他就说,十里八乡他走动,哪有消息他就扯哪儿。 “大岩河昨又淹死人了,听说是一路过去白家庄奔丧的,结果自己死了。” “嗯,听说是有这么个事。” “九龙山的老喜家又嫁闺女了,这次是老三嫁人,据说是老二死后,老三就嫁了她姐夫哥。” “嗯,听说是有这么个事。” 剃头匠老贾自顾自得说,过足他那张嘴瘾。剃完头,两人就坐着抽会烟,盛金旺是抽烟袋锅,剃头匠老贾是自己带着纸和烟草屑,卷烟吃,不管怎么个吃法,嘴里吐出的烟圈倒是一样的。盛如花和她妈抬着一桶猪食从堂屋出来,盛如意坐在门槛上。 “丫头多大了?”剃头匠老贾一手夹着烟卷,从烟雾里迷糊得看着盛如花和盛如意。 “大的八岁,小的两岁多。”盛金旺吧嗒吧嗒抽着。 “和我家侄女一般大,该念书了。” 盛金旺没说话,他做不得主。 “要不你跟我家婆娘说说,你嘴会说。”盛金旺扭头看了一眼剃头匠老贾。 “说不好会挨爵啊,我试试。”剃头匠老贾重新卷起一卷烟。 “丫头,该念书了啊。”见母女俩喂猪返回来,剃头匠老贾喊了一嗓子。 “啥?念书,供不起。”李桂芝劈头盖脸一句话,盛如花不禁吓一哆嗦。 “供不起也要勉强上几年啊,现在都兴念个书,大字不识一个,别人笑话,将来也不好嫁人,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咧。” “快饿死了,还念啥书。”李桂芝把桶哐当一声放地上,径直朝屋里走去。 “莫见怪,娘们儿就是这么个脾气。”盛金旺给剃头匠老贾卷了支烟,剃头匠老贾素来也晓得盛金旺是个怕老婆的,也没在意,抽过烟收过钱便高兴得往下一家了,不知为啥,他感觉跟老盛能说到一起,其实老盛也这么感觉。 李桂芝这个人好面子,白天听剃头匠老贾那么一说,她是动了心思的,大字不识一个确实找不到好人家,更别说将来帮顾娘家,毕竟还有个小儿子,她在心里掂量了半夜。 “送如花去念书。”李桂芝夜里冒出这句话来,她也不管盛金旺是否听到。 “好。”盛金旺应答着,心里窃喜。 盛如花去念书了,谁来帮着下地干活,打猪草,喂猪,照顾弟弟妹妹?说不完的难场涌上李桂芝心头,要搁从前她是想都没想过让盛如花去念书。 “还得想想。”李桂芝冷不丁又冒出一句。盛金旺心又咯噔一下。 第4节 /297173历经山河人间值得最新章节! 李桂芝想让盛如花念书的念头刚冒了个尖就被搁置了两年。 念了五年书的盛如海,并没有学出个所以然来,问他学了啥,把个什么“颜如玉”,“淑女,好逑”之类的挂嘴上。十岁以前天天玩耍,一天到晚不见人影,家里活是干的最少的。 玩耍归玩耍,朋友倒是交了两个,一个是白家庄白兴礼的小儿子白道运,一个是油坊汪家的汪百福。白道运个子壮壮的,头发乌黑,梳着中分,手脚也比盛如海、汪百福都大,五岁的时候从石崖子上摔下来,右额头上留个大坑印儿。白道运父亲是白兴礼,他妈就是油坊附近的剃头匠老贾的前老婆。因家里开了个砖瓦厂,收了几个工人,他前又有个哥哥和姐姐,都能帮衬着厂里,家里人也就宠他,送他念书。汪百福家在油坊,离剃头匠老贾的家也隔得不远。他家是榨油的,榨些个菜籽油,花生油,身上常有菜籽油的味儿。这三人本不会在一起,只因盛如海喜欢斗鸡,白道运也喜欢斗鸡,盛如海能说会道,汪百福也能说会道,十二岁不相上下的三人也就玩到一起。 他们经常相约到大岩河边宽敞的堤上斗鸡,说些不着边际的话。白道运本来个头大,回回斗鸡回回赢,盛如海输得惨却心里不服,时间长了,盛如海渐渐掌握了诀窍,白道运每次一上来就用十成十的力,盛如海后来佯装用力,等白道运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的时候,盛如海就一顿猛攻,白道运一屁股坐地上,落下阵来。 一向都是赢的白道运哪受得住这种变数,盛如海那样的小个子也配把他撞倒?白道运心里窝着火,约他下次再战。下次还是汪百福当裁判,白道运为了这次战斗特意多吃了一碗饭,而盛如海为了战斗也在屋后面的鸡窝里偷了个母鸡刚下的蛋,趁热乎着被他一口下肚,他妈为此把周边的猫子狗子骂了个遍。 两人相约战六次,比谁赢的次数多。“道运赢”,“道运赢”,随着汪百福声声裁判令下,盛如海不禁额头冒汗,心里焦灼,下四场一定得全赢才算赢,只赢三场那也不算赢。白道运堆着双下巴朝他咧嘴一笑,他觉得盛如海赢他的机会微乎其微,上次赢他纯属他运气好。 要在接下来的四场都赢下白道运,必须重新研究战术。 “听说你妈是二婚。” “以前嫁的油坊剃头匠老贾,生不来娃。” “剃头匠老贾也给我剃过头,对女人应该很温柔。” “他给你剃过头吗?你见他会说话不。” “幸好你妈改嫁你爹,不然就没得你了。” 盛如海想着这玩笑话确实有些损人,可是为了赢也就管不得那么多了,一下子连赢白道运四场,一旁的汪百福脸都憋红了,油坊剃头匠老贾他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最后一场也没有宣布盛如海赢,结果摆在那儿,白道运坐在地上喘着粗气。 输了比赛的白道运气得脑仁直颤,脖子粗红,要是正常输了也还可以再约下一次比赛,可偏偏这个盛如海编排到他妈和他头上,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操你妈的。你爹个破卖草鞋的,年轻的时候还跟那骚货李寡妇有一腿子,亏你们还住那么近,你妈个瞎了眼的嫁你爹,要是他们相好了,哪还有你盛如海,我呸。”说时迟那时快,白道运捡起堤上的一块砂石砸向盛如海,盛如海右腿梁子上顿时一阵闷疼。 “祸事了祸事了,都是朋友,干啥做成这样。”汪百福连忙拉住白道运,又跑去看盛如海。 “你他妈的少胡说八道,老子今后跟你不再是朋友。”盛如海被这一石头砸得怒火中烧,更是因为白道运不仅骂他爹妈,连他也骂上了,还捎带着人人避嫌的李寡妇,而他只是骂了白道运和他妈,心里觉得吃亏,越想越气,也冲上去要干架。汪百福虽说夹在中间,哪里抵得住两个要拼命的人,盛如海个子矮却灵活,硬是撑在汪百福身上把白道运右脸上挠出两条指甲印子。 自此以后,朋友三人组再也没在一起玩过。 第5节 /297173历经山河人间值得最新章节! 自打跟白道运闹翻后,盛如海就不想再去念书了。不想念书也不全是因为跟白道运闹翻,是不喜欢那个新教书的,也不全是不喜欢新教书的,是压根不想再念。之前教书的是郭家湾的老郭,六十多了,胡子全白,说话声不大,生起气来只会瞪人,娃们逃学他也追不上,因此娃们都不怕他。过一年后来了个新教书的姓杨,叫杨文轩,二十多岁,在县上专门上过学,肚子里有些货,老家是镇上开杂货铺的,他妈是老麦地村村书记吴大有的亲妹子。当年他舅说给他谋个差事干干,他不听,非是要来这个老麦地村教书,也不全是老麦地村的,周边十几里的娃娃也有。 要说这新教书的杨文轩不光年轻,对付娃们也自有一套。娃们要逃学,他在门口拴条大狼狗,娃们打架,他就罚站,不管冰天雪地还是大太阳底下站到知错为止,最要命的是时不时地要娃们去茅房池子挑粪浇菜地,一个个怨声载道却也无可奈何,盛如海和几个调皮的彻底被拿捏住,满腹仇恨。 “妈,我不念书了。”盛如海扒拉着一碗面糊饭,时不时把凸出的大门牙一嘬。 “放你娘的屁,不念书干啥?种地?”李桂芝一边纳着鞋底,一边瞪着盛如海,盛如花在一旁喂弟弟吃饭。 “反正不念了。” “不念打死你。” “打死也不念。” 盛如海自此以后不吃不喝,把自己蒙被窝里,直到他妈同意为止。他爹盛金旺早知道他不是个念书的好苗子,聪明劲儿没用到那方面去,只是念几年书不是个睁眼瞎罢了。如今这么一闹,他妈李桂芝也彻底没了办法,只好由着他了。这时她才把两年前想让盛如花去念书的念头给落实了。 盛如海十二岁辍学,盛如花十岁,她从小劳作,又说长姐如母,帮着拉扯弟弟妹妹,已然是个大人样,懂事成熟得多了。盛如花念书时年龄偏大,又聪明伶俐,只一年功夫学的比她兄长盛如海都要多得多。 平时没有大人的时候,盛如花都是从李婶家门口走,从小到大踏过无数次的路,她觉得踏得格外宽敞,她喜欢走那条路不仅是因为不用绕路,还是因为她本身喜欢那条路,也不全是本身喜欢那条路,是那条路上能遇到爱笑爱大声说话的人。盛如花七岁那年,她爹拉肚子,头晕发烧,个把星期下不了床。地里的庄稼正长苗子,杂草除了一茬又一茬,赶上雨水就疯长,光是她和她妈李桂芝两人下地扯草就很吃力,这天她妈李桂芝要去三里路外的林氏药铺给她爹抓几副药。清晨和往常一样,盛如花把弟弟抱着放在她爹床里边睡着,又给爹和弟弟妹妹放了干粮和水,独自一个人下地扯草。出门的时候大雾漫天,空气湿漉漉的,远处近处能听见鸟儿叽叽喳喳的叫声儿,大树和远山在雾气里影影绰绰。盛如花决定把昨天草没扯完的那块黄豆地扯完,蹲在那专心薅草,个把小时后太阳出来了,照出山里地里很多个劳作的身影。盛如花穿一身素衣,挽着裤筒,脚捅一双小草鞋,长年穿草鞋,脚的大拇指拐得很厉害。在这片庄稼地扯草她心里是很虚的,因为旁边那棵大柿子树上结了个大蜂窝,她记得五岁的时候它就挂在那里,往往柿子熟了啪叽掉地上会有很多大黄蜂钻上去吃,如今蜂窝跟个大葫芦似的。不光是她怕,大人们都躲它远远的,村里有人被马蜂蜇死的,这个马蜂窝也蜇过人,她爹常跟她说别动那棵树,别穿有颜色的衣裳,盛如花就一门心思只管扯草,不去注意那个大蜂窝,偶尔有只马蜂在她身边嗡嗡乱飞,她也不敢做大动作。 黄豆地的草扯完了,盛如花又钻进旁边的玉米地扯草,玉米长得齐她腰深了,那草也长得茂盛,偶尔被玉米叶子划伤,火辣辣的但也习以为常。不远处的山坡上,李婶的傻儿子何聪聪在放两头羊,时不时地傻笑几声,羊叫他也叫,穷苦年代的人也有羡慕他的,没个烦心事挂心头,人一愁竟觉得没个傻子快活了。李婶也在旁边打猪草,她手速快,身体灵活,一手扶猪草,镰刀一下就是一把,不一会蛇皮袋子就快要塞满了。偶尔也跟山坡上同样扯草的张桂香拉家常,两人扯着嗓子说说笑笑,手下的活倒是不觉得重了,时间也过得快了。 “妈呀,盛家的女娃咋了,在地上打滚啊。”望着李婶的张桂香,看到了打滚的盛如花。李婶转头望进盛家的庄稼地,“天爷啊,是起蜂子了。”李婶嘴上喊了一嗓子,倒出猪草,挥着镰刀三步并作两步冲到盛如花身边,她把蛇皮袋子套在盛如花身上打了个结,又脱下衬衫不停扇马蜂,马蜂哪儿肯乖乖飞走,反而越来越多,李婶脑袋被蜇一口,胳膊被蜇一口,火辣辣疼,何聪聪看到他妈在那不停地挥舞着衣裳,不明所以地也过来了。 “滚回去。”李婶朝他吼道,然而他自以为是妈有难了,本能得想往那儿走,越走越近,直到被蜇一口。 “把如花拖走。”李婶喘着大气对靠近的何聪聪说。何聪聪一把背起盛如花一步一回头看他妈。这时张桂香举着两个冒着黑乌乌浓烟的大火把从地那头跑过来,她递给李婶一个,自己一个,两人就那么不停地挥舞,马蜂越来越少,直到飞走了。两个女人累得瘫在地里,大口喘气。 “妈的,咋来那么晚,快被蜇成筛子了。”李婶望着张桂香,似怒似笑。 “你娘嘞,俺也怕着,可不得回去弄个烟熏火燎。”张桂香也大口喘气。两人骂归骂,一起放把火把那马蜂窝也烧了,又去山坡上去看盛家的闺女盛如花,只见她嘴唇肿得老高,右耳朵也肿了,头上还有个包,好在没太多伤。盛如花看到李婶和张桂香,还有何聪聪,忙得跪地上给他们磕头,脑壳梆梆在地上磕,何聪聪一旁乐呵呵傻笑,李婶和张桂香一把拉起盛如花。 人有时候也不晓得怎么就背时了,可背时有人愿伸把手就是另一种收获了。回家的盛如花看到她妈李桂芝在煎药,一边把背篓里的嫩猪草倒进猪圈一边捂着嘴,她妈问她话,毕竟嘴肿着说话不利索,她妈听不清就又问一遍,再问一遍还是听不清,这才望向盛如花,发现她捂着嘴,耳朵肿了,头发有些凌乱,正要发作骂她,暂时又按捺住了,走过去扯开盛如花的手,又翻了翻头发,她心里也就有数了:娃被蜂子蜇了。李桂芝去扯了把马齿苋嚼了给盛如花涂上,等盛如花好些了,她也了解了事情的经过,嘴上却仍然是骂李婶个骚货,张桂香跟她一路货色,有些人就是面子硬得很,虽然受了人好处,嘴里就是说不出一个谢字。 盛如花上学起的早,她爹妈干活也早,但都早不过她,她每天都从李婶家门口走过,走那条路,也看那条路上的人家。 第6节 /297173历经山河人间值得最新章节! 盛如海辍学都一年多了,不知道干啥,也没得个好去处,就暂时跟他爹种地。因为开垦了几处肥沃的荒地,盛家的地比以往要多些了,只不过有些地更远些,有挨着油坊的,有挨着郭家湾的。去年剃头匠老贾给盛金旺出主意,先说是哪家人不抽烟呢,又说是县城有个叫老罗的下乡收购烟叶,价钱公道,能发家致富。盛金旺和老婆商量了下,李桂芝穷也穷惯了,并不在意地里多种出些啥。于是把两块好地留出来种烟草,还有几块好地种菜和庄稼,那两块种烟草的好地就挨着油坊,旁边是白兴礼家的菜地和庄稼地,也有剃头匠老贾他弟贾老二的地,几家地交错纵横,不远处连着座小山丘,再旁边有一个水塘。盛如海他爹织席子编草鞋的时候,就让他去烟草地捉虫子。 捉虫子捉一天两天,或者是一个星期也还说得过去,天天去捉就让人心里焦灼,耐心很快磨光。正长苗子的一株株烟草被虫子咬得像老鼠啃的,盛如海能在一株烟草上抓出两三条虫子,虫子听到响声也会躲,竟也是个精明的,他半天也就抓了一小块地,还有的烟草得了歪头病,得拿树枝给支棱起来,盛如海就一边支棱一边捉虫,个把小时没干出多少活肚子倒是饿了,他就爬到山丘上的背阴处坐着吃干粮,说累是累,不过跟困在学堂念书相比,他还是宁愿在这干活。 没一会儿盛如海听见庄稼发出窸窸窣窣得声响,想是有人也来地里了,盛如海并不在意,只管吃自己的干粮,不一会儿他发现那个来地里的人并不是别人,而是白道运他姐白艳艳,她正往山丘处走来。和白道运还是朋友的时候,盛如海是见过这个姐姐的,人长得倒还挺好看,个子也高,干活很麻利,就是有只跛足,走路有些慢。盛如海没做声准备看她要干嘛,只见白艳艳慢慢走到山丘的角落处,竟是蹲下去在那里解手,盛如海目瞪口呆,一时间连嘴里的干粮也不敢大声嚼了,虽说他自诩非正人君子,但偷看别个姑娘尿尿还是头一回,而且啥都看到了,啥也听见了,盛如海不敢动,只想把自己藏在背阴的地方,要是自己更小些的时候他说不定会当场跳出来把白艳艳吓个半死,或者嘲笑一番,可现在自己毕竟也是干活的人了,还念过书,不能干那戳人脸皮的事儿,何况之前跟白道运闹翻,不至于再来跟他姐无礼。盛如海就等她慢慢走向菜地,看到她摘了些黄瓜四季豆后又慢慢走回去了,这时他才从山丘上噌得一声蹦下来,窜回烟草地又猫着腰捉了些虫,奇怪,捉了半天虫竟是不觉得累了,心里也像装着个秘密似的,让他觉得汹涌澎湃。 后来的几天盛如海不等他爹催,自己就麻溜得跑到烟草地捉虫,大太阳晒得他汗直流也不说累,实际上就是去等着白艳艳,也不是等白艳艳,等她尿尿也是说不清。可哪儿能天天见着人尿尿呢,从那之后他虽是见到了白艳艳,却不见她尿尿,他只好由之前的期待尿尿,变成期待看到白艳艳本人,他觉得她一拐一拐走路的样子也是有些可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