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蔓儿青青》 001钓龙虾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稻场上,谷二婶戴着一顶虚了边儿的暗黄草帽,弓着身子,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挥舞着连杠,谷晓月躲懒,缩在一旁不时帮母亲翻一翻豆荚。连杠“啪-啪-”打在枯黄的豆荚上,豆荚炸开,爆出一个个圆溜溜、黄澄澄的胖脑袋黄豆。 大日头下,谷二婶已反复打过了三四遍,可仍有一些青荚打不下来。晓月帮母亲将这些青荚扯下来,这其中稍老一些的、勉强已有开口的,豆子其实也已经黄了,用手直接剥开去晒就是。嫩一些的留下来,那个人说了,等他拿来整卤毛豆吃。“哼!牛皮吹得轰轰响,还说他整的卤毛豆连市长都赞不绝口,倒要看看几颗破黄豆到底能整得多好吃。”晓月在心里嘀咕着,雪白的脸上不知不觉又泛起了红云。 “又发花痴了?”谷二婶冷不丁拉下擦汗的毛巾扇了她肩膀一下,“回屋给我拿口水喝!” 晓月一碗水还没端出堂屋,就听到了门外熟悉的摩托车引擎声,一定是他来了。 晓月按捺住兴奋,三两步跑出去,秦军正和母亲说着话,低头老老实实在捡滚出一边去的黄豆粒儿。晓月将水递给母亲,秦军扭头见到是她,便腾地立起来,呵呵地傻笑,又回身从摩托车上拿下一兜苹果递给她。 “那,毛豆给你准备好了,你准备咋弄?”晓月指着一大钵青豆荚,挑衅地问他。 “毛豆不急,你赶紧跟我砍几根竹竿子,绑上毛线,咱俩钓龙虾去。刚刚我来的时候,经过村口,看到村口塘里有两个小孩在那钓小龙虾,可钓了不少,大的有手那么长呢!这眼看要变天了,正是虾子翻塘的时候。”秦军兴奋地说着,便也不等她招呼就往后山的竹林里走。 “这娃儿苕得死喔,山上全是手腕粗的竹子,能钓虾啊?”谷二婶闻声赶忙喊住他:“军儿啊,回来!大妹啊,屋后有一捆你爸砍的细竹子,是拿来扶山药藤儿没用完的,你去给他拿。” 两人嬉笑着迅速抽了十根细竹竿,从衣柜翻出母亲织毛衣剩下的各色线团。给每根竹竿都绑上了红的绿的一米多长的毛线,扛上钓竿两人便往塘边飞跑。跑一半秦军又折回来了,说忘了拿桶和帽子。谷二婶在身后念叨着:“疯死喔!钓鬼撒,还钓虾子!” 天空忽明忽暗,一丝风都没有。村口的塘边,四哥家的娃娃毛头正带着他弟在钓虾子,两人一人只有一根竿,已经钓了半桶虾了,两颗黑黑的小脑袋被晒得直冒油。 晓月蹲在塘边看两个屁娃娃钓虾,秦军跑到附近田洼里去寻螺丝和青蛙拿来做饵,寻了一大圈也没逮着一个,只好丧气地走回来,懊恼地说早知道带块肉来呀。 “家里倒是有肉,可我不敢回去拿。”晓月道:“老妈知道了肯定是要骂死!” 秦军的眼睛骨碌碌转,跑去跟毛头商量,要他的虾来做饵。 “毛头,你这虾给我十只呗?我拿来作饵,等会儿我钓上来了再还你,行不?”“虾还吃自己?”毛头不相信。 “吃呢,虾最傻了,啥肉都吃!怎么样?给十只给我呗?” 毛头抿着嘴只看水面,不吭声。虾要是吃自己,那塘里还能有这么多虾吗? “他怕你赖帐呢,等会儿你要是钓不上来,可拿什么还他?小屁孩精着呢!”晓月打趣说:“是不是呀毛头?” “毛头,你听我说啊,我可是钓虾高手。这样啊,你给我十只虾,死的小的都可以,随你挑。回头我还你十只大的,也随你挑。”秦军歪着脑袋讨价还价:“怎么样?可以不?” 毛头扭头看看他,又看看自己的虾桶,又转头看了看秦军的两个大空桶,还是不吱声儿。 “这样,万一要是我钓不上虾,差一只赔你一块钱,行吧?”秦军故作吃亏痛心状:“你这小子,这回满意了吧!” “要得!”毛头这下反应迅速,立马放下竿子,在桶里左拨右挑,选了十只给他。放了债的债主总是对借债的人不放心,毛头好奇地跟了过来,看秦军怎么用虾钓虾。 秦军仔细地将虾子去了壳,只留下一团白嫩的虾尾肉,牢牢地捆在毛线头上。一会儿功夫,塘边便一溜齐齐摆下十根竿儿,阵势十分雄伟。 一分钟不到便有毛线被拉动了,瞬间就被拉直。“看到没?来了!”秦军缓缓将竿提起,线头上果然挂着一只黑红壳的小龙虾,钳子死死抱着线头的虾肉不肯放,秦军将线头移到桶中抖弄两下,它便落进了桶中,却还不死心地挥舞着大钳子乱爬,闹得桶里响声不断。秦军让晓月装了点塘水进去,它顿时就安静了。 又有线在动了,晓月急着去提,秦军伸出一支手作势让她小心小心,不要急,慢慢提,稳稳地,你一急它就跑了。晓月依言缓缓提起,还未出水像感觉到重量,感觉有好大一只呢。眼看大红钳子被提出水面了,这狡猾的家伙竟放了钳逃跑了,晓月气得直跺脚,秦军忙安慰她说这是碰上虾将军了,精着呢,钓不上来的。这时刚好又有一根线被拉直了,秦军叫她看着,缓缓拖竿,稳稳地提起来,刚好扑通一声掉到桶里。 十根竿子生意好得不行,此起彼伏。毛头好像顿时感受到了压力,带着一脸的不服气,指挥他弟赶紧回家再去找竿子去。秦军和晓月两人忙得不亦乐乎,提了这根提那根。又不用换饵又不用取钩,有时一竿竟能提上两只虾。笨龙虾不只吃虾肉,连毛线它也乱夹。哪里知道这种晴纶线最是结实,任它大钳子如何威武,却怎么夹也夹不断。 秦军说最好的饵是连皮撕开的青蛙肉,又腥又鲜。用青蛙肉来钓龙虾,连钓几个钟头都不用换饵,因为青蛙的皮和骨又软又韧,很难被它们的钳子夹断或吃完。其次是田螺肉或者贝壳肉,也是比较结实。现在找不到青蛙、田螺或贝壳,便只好用虾肉替代,每次起竿多少都会被吃掉一些,久不久还是要换一换饵。 毛头不时就跑过来凑凑趣儿,看他们的场子里热闹,激动起来也不时帮他们提提竿。晓月怕他是惦记着欠债的事,叫他拿桶来挑十只大虾。秦军大方地说:“把那半桶都给他呗,反正塘里多的是。”这小子机灵,一听便立马将桶提走,将虾子全部倒进了自己桶里。将空桶还回来的时候,开心得手舞足蹈。 “你恁会做生意啊毛头!”晓月摸了下他黑油油的脑门说:“钓这么多,晓得虾子怎么煮不?” 毛头点头:“嗯晓得,叫我妈煮!” 钓上来的虾子攒到两桶都快满了,秦军让晓月不用再放水养着,直接将虾子全部拧掉头,留下虾尾。 “那人家街上卖的都是一整只虾拿来红烧的,咱们干嘛只要这点虾尾啊这么浪费?而且又难看!整只整只地煮多好看啊?”晓月不明就里。 “苕!龙虾最脏的,光吃腐食你晓得不?那虾壳子里藏污纳垢不晓得几脏,泥巴还是小事,寄生虫不晓得几多,你以为刷两下刷得干净啊?”秦军一本正经地说着,怕晓月不信,随手剥开一个虾壳指给她看。 “哇——!”晓月作呕吐状:“那虾尾我怕也不干净吧?” “虾尾好多了,不过也得仔细刷——一会儿我教你怎么刷,刷完还得再用盐泡一泡。” 小龙虾张牙舞爪,举着大钳子咔嚓咔嚓,晓月无从着手。秦军示范从小龙虾身后下手,捏住它的腰它便动弹不得,从腰身使劲一拧,它便立马被腰斩,脑袋连同大钳子都滚落一边儿去了。 小龙虾甲壳坚硬,秦军拿出一个拧下来的虾尾,指着夹缝处,教晓月一会儿回去记得用小刷子仔细刷洗,洗完赶紧先用盐水泡上。 晓月先回家收拾虾肉去了,秦军又再钓了一桶后才收竿回去。 看看厨房只有几样简单的调味料,秦军不满意说这太少了,他倒不嫌麻烦,又专门骑车到街上取了一包香料回来,这才开始和晓月在厨房里忙活起来。 虾子和毛豆都各有一大锅,两人到地里弄来姜、葱、蒜、辣椒,又在院里支起两口大铝锅。这个时候,年轻的他们一定不曾想到,十几年后,秦记小龙虾会在当地成为响当当的餐饮品牌。 002提亲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熬过白天一整日的闷热,总算盼到了太阳下山,晓月一家吃过晚饭已是七点。收拾完家务,晓月用电饭煲胆装了满满一煲的红烧虾尾和卤毛豆去找柯红。 乡村的早晚仍有几许清凉,饭点过后,四处是手摇蒲扇、散步聊天的老人,和追逐嬉闹的孩子们。晓月沿路招呼乡亲们尝尝卤毛豆,享受着大家的夸赞,心里美得不行。 柯红也刚吃完了饭,这会儿正在往屋外搬凉床和凉椅。看晓月端了好吃的来,便又回屋去冰箱端出一锅糖水说请晓月喝王老吉。 晓月和柯红脑袋抵着脑袋,撅着屁股坐在柯红家的小板凳上吃卤毛豆。所谓糖水是柯红煮的一大锅“蛤蟆衣”水,清亮亮的深褐色茶水,加了许多糖,放冰箱冻凉了,喝起来和“王老吉”一个味儿,滋溜滋溜的。“蛤蟆衣”是乡下的一种草药,贴地长着,有清凉解毒之功,常被采来晒干了备用。煮出水来不光颜色、味道和王老吉一模一样,本身也是下火的良药,乡下人口舌生疮便抓一把晒干的“蛤蟆衣”来煮水,喝几天就好了。或者是小孩儿家生了腮腺炎,便在晚上睡觉前,用酒和上燕子窝的泥,糊在患处,再连喝几天这“蛤蟆衣”熬的水,便很快痊愈。不打针、不吃药,“蛤蟆衣”一喝病全消。 吃毛豆小龙虾总归不太斯文,晚饭的时候因为秦军在,晓月多少有点害羞,不敢放开手脚吃,便并没有吃太多,这会儿可就顾不得那这么多了。毛豆壳被秦军用剪刀细心地剪掉了头尾,不知那家伙用了什么香料和许多的朝天椒,卤得鲜香美味,豆子一抿就烂。小龙虾尾更是香辣入味至极,又没有了大虾头的累赘,一口一个,丢嘴里嗦完了汤汁儿再咬出虾肉,那叫一个鲜美。两丫头一边用手慢慢剥着吃,一边侃大山。不一会儿功夫便吃得满手红油,嘴唇也被辣得通红,刚好就着桌边的冰糖水解辣,这下倒也不怕上火了,可以敞开了吃。 “真有味!高,实在是高!你家秦军这手艺不是盖滴!”柯红吃水不忘挖井人,舔着手指称赞着。被晓月用胳膊肘重重拐了她腰窝一下,逗得她一阵狂笑。“下午该抓你去跟我钓虾、刷虾壳子,几大桶刷得累得我要死,你尽吃白食!”晓月瞪着柯红道。 “我靠,你可拉倒吧。我才不要去当电灯泡。你可真有口福啊,哪辈子修来的?我怎么就没找到个厨师啊?苍天哪,赐我一个厨师吧?”柯红夸张地伸开双手,满脸妒忌地喊。“是是是,还不就是看上了他这点手艺,才答应他的吗?”晓月敷衍道,她早已厌烦死了每天煮饭烧菜的任务,厌烦这熏人的柴火大锅灶。可事实何止是这锅灶令她厌烦啊? 这村庄、这田涧一切的一切,都让她厌烦。春播,她害怕水田里的吸血蚂蟥、恶心那将手指头泡得皱巴巴的臭稀泥;秋收,她痛恨那刺人的麦芒,弄得自己浑身发痒。更不消说还有那似乎永远也割不完的稻子、摔不完的稻粒、捡不完的豆子、刨不尽的野草……她粉红的手掌已被磨出了七八块大茧子,手背的皮肤也开始变得粗糙不堪。香喷喷的少女眼看就要变成满身汗臭的农妇,她急不可待地想要尽快逃离这沉重的劳作。 人人都说田园生活诗情画意,是人性的返璞归真,农业是第一生产力,可是又有几个人愿意回归农村养殖种地呢?弟弟一鸣曾告诉她说,外面大城市里,常有一大堆一大堆的人买了门票跑到生态农庄里面去,为的是体验挖一挖农庄主刚刚雇人埋到土里去的红薯,又或者抓一抓刚刚从菜市场买回来放到水池里的塘虱鱼。可是你真正叫这些人到乡下来免费让他挖一天红薯、锄一天草或者插一天秧,外加供吃供喝,恐怕都没有人愿意来。 晓月是谷家的长女,得了父亲的遗传,足足一米七的高个儿,梳着两条齐肩短辫,身材微胖,幸运地长了一身晒白皮——人家姑娘是一晒就黑,她却越晒越白,有时被晒得厉害了,也只是皮肤变得粉红,过后也不像常人一般会由红变黑,依旧是那么雪白。晓月自小不爱读书,不似弟弟一鸣那样聪慧。勉强上完初中,便一直在家务农。和一群村姑走在一起,活像鹌鹑蛋窝中的一粒鸽子蛋。 柯红比她小一岁,是她同班同学,两人从小一块儿上学,又一块儿辍学务农。柯红皮肤偏黄,个子矮小,五官却生得很是秀丽,剑眉杏目,一把大辫子顺着脖颈垂到胸前的腰际。在柯红眼里,晓月就是这村里的金凤凰,嫁个城里人算什么?嫁个厨师算什么?就算嫁个城里的公务员也是足足配得上的。自己就没这么好命了,爹妈没生个好皮囊,个子又小,只期望以后能找个勤快又能干的后生,家里条件再稍微好点,就知足了。 晓月是知道自己长得还算不错的——吹捧听得太多,自己的眼光也就越来越高。远近许多媒人都来提过亲,父母说尊重她自己的意见,她总借口自己还小,不想太早结婚,一个也没有答应。晓月不好意思跟人说自己其实是想找个城里人。她怕人说她忘本,说她想攀高枝儿,说她虚荣,连和她最好的柯红,她也不敢说,走到遇上秦军。 那傻小子就那么直愣愣地拎着几盒麦片、水果,带着媒人就来了。幸好媒人是请的村里嫁出去在瑞城民政局当厨娘的宋三姑,这才没被晓月父母当作无赖给赶出去。 当时据宋三姑介绍说,秦军家住在瑞城的城东,有一栋祖宅。秦军自己呢,也算争气,早年考了个厨师证,在瑞城宾馆里做帮厨,自己也能帮师傅炒些小菜,手艺很好。前一段时间宾馆被收购,他暂时待业在家。虽然一时没有了固定工作,但他有一门厨师手艺在手,到什么时候也不用为吃饭发愁。最重要的是,秦军的父母与秦军他哥嫂一家人,同住在城东的祖宅,早已为秦军在福民新区另买下了一套商品房给他结婚用。也就是说,出嫁以后,晓月不光成了城里人,不用再劳苦种地,更不用担心与公婆相处的问题。“您看我们秦军长得几好?浓眉大眼的,个子几多长?好多妹儿喜欢他呢,他都看不上,专门托人找到我,来您家提亲呢!”秦军羞得满脸通红,低着头抿嘴笑。媒人毫不忌讳地夸夸其谈:“最重要的是您看这家庭条件多好?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您家闺女这条件,肯定是往街上找嘛,哪里能找那些乡下的?这秦家还有长兄主动承担养老人的责任,以后小夫妻俩只消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成,在乡下去到哪里去寻这么好的人家啊?” 凭心而论,婆媳关系确实是婚姻生活中最最常见、又最最难处理的关系之一。 瑞城人崇尚孝道,尤其在乡下,几乎都是几辈人一大家子一起住,极少有分家的情况。是以家家户户都常有婆媳纷争的苦恼。 老少两代女人,突然走到一起生活,因为陌生、因为没有感情基础、因为各自在这家中的存在感和话语权等等等等,各自都觉得自己十分有理、万分委屈。恨不能离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才好呢。 不消说晓月对这门亲事是极满意的,她在心里想着:“哪怕这小子没长这么帅呢,再更丑一些呢,我也是愿意的。”傻丫头的愿意都溢出了言表,虽然面对媒人和父母“你觉得怎么样”的问询,她只低着头“嗯”了一声就转身跑进了闺房。但那一声重重的“嗯”回答得很肯定,让一直拘谨地坐在堂屋一角的秦军不自觉露出了微笑。 这是秦军第一回跟媒人上门相亲,心里半点把握也没有。自己一个无业青年,被媒人吹捧得天花乱坠的,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了。自从那次在巴士上意外遇见这姑娘,秦军便上了心,当时便鬼使神差地尾随晓月下了车,又远远跟着她走了大约半个钟的山路,一直见她进了家门,才暗暗记下地方,再去找人打问。又几经周折,托了哥哥帮忙找人打听,才终于找到宋三姑保这个媒。 003一荚四豆 谷晓月的父亲是村里的老党员,退伍后回村干过会计、村长、书记,早年间因为超生的问题,被撸去了干部职务。但在村里却仍然很有威望和发言权,连村长德叔都事事爱找他商量着拿主意,年轻一辈都亲热地喊他谷二叔。 谷二叔家,是典型的超生队伍,共有四个儿女,但真正养在自己家中的,却只有三个。大妹晓月,二妹晴芳和儿子一鸣。 二妹晴芳算是抢着计划生育的临时开放政策生下来的,没有被罚。 得知谷二婶又怀上三胎之后,负责计划生育的工作组已经不止一次登门,软硬兼施地动员他们要遵循政策办事,不可超生。无奈谷二叔软硬不吃,就是坚持要生:“娃儿我是非生不可,你们该怎么罚、该怎么处理,我都没有一句怨言,也都认罚,就算是要把我请走,我也老老实实跟你们走,但无论如何,孩子有了就要生!” 村里有好事的妇女也在一旁帮忙劝说谷二婶:“现在政策抓得严,如果坚持要生,二叔这工作恐怕是会受影响了!干脆先不要,过几年政策松了再说。现在风头这么紧,万一到时生下来,给你抱走了你可怎么弄?” 谷二叔学过不少手艺,木工、榨油、机修,什么都会,并不为生计发愁,他为人忠直清正,也不贪那点权势。相比这干部职务而言,他倒更担心老婆肚里怀上的这胎是男是女。两人在无数个夜晚,忧心如焚地商议了许久,这第三胎如果是男孩便好,如果仍是女儿,肯定是得考虑送人养了,因为还要准备再生一个啊。这远近方圆几百公里,还从没听说谁家有生四个娃的,顶多就是三个,若生四个,保不准还真会惹出什么乱子来咯。 谷二婶每日摸着肚子念佛,乞求观音菩萨保佑,然而菩萨不知去了何方远游,竟然毫不响应。 三女儿生下来还没来得及起名,便被歧山镇一户许姓的人家抱走了,那家的女主人不能生育,两家约好从此互不往来。谷二叔后来只打听得三女儿被起名叫许曼妹,长大后在街上一个裁缝店里学做裁缝。谷二叔曾偷偷上街去那裁缝店看过一眼,估摸着那个十七八岁模样,胖胖的、留着齐耳短发的姑娘便是自家三妹,眉眼间和二妹晴芳还有几分相似。谷二叔眼泛泪花,思量再三,最后也没敢走进店去。 这一切,他都不敢让谷二婶知道实情,做娘的甚至都不知道孩子被抱到哪里去了。实在被缠问得辛苦,谷二叔便哄她说:“孩子是被江那边的武穴商人抱走的,是当时做生意认识的,大家说好了不再联系,也是为了孩子好。领养三妹,是因为他家老婆没法生养,好歹都想收养一个,他家条件好,肯定不会亏待了三妹的。” 谷二婶从此有了心病,愁三妹有没有奶吃?有没有出湿疹?有没有种痘?有没有鞋穿?又愁她将来有没有学上?念书可会有出息?有时半夜呓语,伸着手悲戚大呼“三妹也——”吓得谷二叔一身冷汗。直到后来终于生下了儿子谷一鸣,谷二婶才逐渐淡了这忧思。 二妹晴芳从小聪慧勤快,凡事不劳父母操心。每日帮大姐煮饭,抓弟弟回来洗澡,这些都没人吩咐过,她一样样办得妥妥贴贴。功课也不赖,前几年读完技校以后,和同学一起被学校安排到了厦门一家电子厂打工,时常还给家里打钱回来。只一样教人操心,便是婚事,听说同村的罗鹏最近正在追晴芳。 要说女儿若真找个同村人处对象,本来是件天大的好事,哪个父母不怕女儿远嫁啊?豆儿远离了豆蔓,可连望也望不着啊,更别说关心、帮手了。嫁在家门口,等于是得了个上门女婿,别说大小事务可以关照,就是一日三餐你想看看她吃了什么,也容易得很。 可这罗鹏他妈妈,却是村里出了名的厉害角色,从不服软吃亏的主儿。邻里间有个什么争执,她明里暗里非得整赢不可,邻居们都不愿与她来往。 谷罗两家人相隔不远,共用水井和水塘,各家养的家畜也是周边乱窜,鸡毛蒜皮的事儿少不了发生。就在前几日,谷二婶才因为鸡乱吃食的事,又和罗鹏他妈大吵了一场。 谷二婶嘴拙,来来去去就是那几句“又不是我叫它去吃你家的食……”嘴上吵不过人家,心里又想到自家二妹被她家罗鹏纠缠的事,更加气得不行。 之前谷二婶本就十分不情愿二妹和罗鹏处朋友,哪怕只是想想这种可能性,谷二婶都觉得恼火。现在见他妈对自己仍是这样耍横,更是气血攻心。可是这事儿又没凭没据没有坐实,也不好拿出来说。 回到自家“砰”一声关上门,谷二婶便冲着谷二叔发开了脾气:“她不晓得她仔那点破事撒?全村人都晓得她仔追我二妹,她会不晓得?装你娘个屁啊!这样不给我好过,难道是我二妹主动送上门给他家吗?追我二妹的一大堆,是她的仔死皮赖脸去缠磨我二妹的好吧?鸡要吃食是我的错?是鸡吃了又不是我吃了她家的谷。一把谷几个钱哪?我养一个妹儿几多钱?这样不给我好过?”越说越气竟流起了眼泪:“二妹那死妹滴也不是个东西,死不听人说。叫她回来又不肯回来,街上那个朱孝明不好撒?人家去年还给她写过信,人家是公务员,长得又端正,为么事不要?有其母必有其子,罗鹏这东西准好不到哪去!” 谷二叔只顾低头抽烟,默不作声。“你个死佬儿,你死去跟二妹打电话说喽,叫她赶快回来我给她说人家!”二婶忿忿地踢了一脚地上的不锈钢脸盆。“只晓得叫她回来,她在那里有工作,说回来就回来撒?你自己的妹嘀你不晓得她是么事人撒?”谷二叔没好气地回嘴道:“儿女自有儿女的路,你能保证你找的就一定好撒?”谷二婶不再言语了。 晓月的亲事订下以后,秦军便名正言顺成了村里的常客。从此隔三差五,只要村口传来摩托车“噗——噗——”的响声,不到两分钟,大伙儿就能看见晓月抓着两条辫子立在路口那儿张望了,秦军总骑着那辆破摩托车来带她出去兜风。这小子一年四季都穿着他那件军绿色的“导演背心”,戴一幅蛤蟆镜,一寸小平头用发胶喷得根根直立。 虽然那辆破旧的摩托车时常熄火,右边的后视镜还用电工胶带绑粽子一般缠了一大圈,但丝毫没有影响车上这两个年轻人的快乐和得瑟。 这一对俊男美女,一路“嘟——嘟——”地长按着喇叭,高声而热情地和熟识的乡邻们打着招呼。路过村口路边儿上的菜园子,常常能碰见刘老汉,老汉次次听到响声都专门抬起身来,扶着锄头等晓月叫他,完了便一脸满意地望着他俩远去的身影大声地喊:“年轻可真好嗳——”引得邻畔的七姑八婆们一阵善意地嘲讽:“喔是喔,您老也想再年轻一回啵?”“那是那是”“哈哈哈哈哈……” 两人骑着摩托,通常是带着秦军一早已准备好的饭盒,到长河边儿上的水湾里钓鱼。秦军除了有点小厨艺,钓鱼也算是行家里手,时常总有所获,自己却又不要,都是给晓月拿回家,或煮给父亲下酒,或送给乡邻亲友。 两人将摩托车停在公路边儿上,这里已经横七竖八停了不少电瓶车或摩托车,都是钓鱼的人停这儿的。有的甚至都没上锁,也不怕人偷走。 从公路走下河边,是陡峭的斜坡,秦军在前方走,东西都由他背着,边走边回身护着晓月,怕她失脚滑下堤去。沿河两岸,是一望无际的油菜花和白杨林,河边的野草高得能没过行人膝盖。用脚踩倒一片长草,散发出阵阵清新的草香,席地而座,便是一张天然的草垫子。 钓鱼的名堂比较多,有塘钓,有海钓、有野钓,有夜钓……各有各的讲究。野钓不比塘钓好“对鱼下饵”,塘钓只要摸清了鱼种,配对了饵料,看准了时机,几乎都是容易丰收的。这野钓就不太好整了,今天过趟儿的是白条,明天可能是鲤鱼;你算计着,这个钟点无风无浪、阳光明媚,正是鱼儿觅食的好时机吧?殊不知刚刚它们在上游已被人喂饱了。于是乎你常能看见有人带着大小不一的各种鱼竿,红绿不同的各式饵料,一守就是一整天,也不见得能有所获。 003艺多不养家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谷二叔是典型的“艺多不养家”,好像什么手艺都会做,可又什么都没做长久,也没做发财。 倒不是他学艺不精,实在是因为品性过于憨厚,而且哪一行都做得不长久。 做什么都希望不落人口实。 正所谓无奸不商,脸皮太薄,怎么赚得下钱呢? 004野钓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长河是赣江的支流,蜿蜒如玉带般环绕了半个瑞城后入江,河中一年四季各类野生鱼种混杂,沿岸无论秋冬都少不了钓鱼的老老少少。 近瑞城高速公路出入口附近,长河在这里有个小分支,葫芦状的水湾里长年都散布着十几个钓鱼人,多是些退休的大爷,周末比较多年轻人。秦军一路和认识的人打着招呼,问着渔获。这此人里,间或也有运气极佳的,能钓到漂亮而滑溜的桂鱼,或满身通红的大鲤鱼,成为大家艳羡的焦点。遇到不好钓的时候,一天也被拉不了几次钩,只能钓三两条“鳑鲏儿”或是“死不佬儿”,弄不好间或还有个把小龙虾、螺蛳也来拉钩逗你玩儿。 同在一个河湾儿钓鱼,有时就隔个三五米,大家看似用着同样的手竿、同样粉嘟嘟一坨坨的饵料,渔获却时常天差地别。看着人家一条条大鱼小鱼地起竿起得手软,自己这边却连浮标都懒得动一动,只能摇头长叹:“运气啊运气!”自己却心下怀疑,这家伙准是悄悄用了什么猛料。 河岸边看似安静,大家各忙各的,可也时常有奇趣发生。偶尔总有人的鱼钩被水中杂草勾住了拉不上来,只好忍痛剪断。这个时候,旁边儿看到这一幕的小年轻啊,你可要千万忍住别笑出声,搞不好这火气正没处撒的老大爷隔岸都能给你来一顿痛骂。 岸边浅滩的地方草皮较薄,淤泥湿滑。激动的钓鱼人有时起竿用力过猛,不慎一脚滑下了浅水滩中,大家便慌忙涌去,七手八脚将他拉上岸边,弄得满身泥泞,惹出一团哄笑。 秦军时常带着一大瓶白酒拌的米来“打窝子”,饵料并不是每次都自己配,有时也用蚯蚓、火腿肠……晓月很惊讶于秦军的耐心,他竟能连续六七个小时守钓,连吃饭眼睛都盯着水面。秦军为了培养媳妇儿的兴趣,还专门花两百多块给她买了一根3.5米的精致手竿,可她钓了个把小时就嫌烦了,说河面风大,水波晃得她眼晕,根本看不清是浮标动还是水动。 秦军不厌其烦地又将立漂给她换成了七星漂,调整好鱼线,下好了钩。告诉她说:“你看好了,这叫七星漂,三粒漂子下沉在水里,剩下四粒浮在水面上。只要是鱼儿一吃钩,水面上的四粒漂子就会下沉成三粒、两粒或一粒。如果不是鱼拉钩,是风吹到漂子动,那无论它怎么动,就总有四粒漂子会浮在水面上,这样不会看错了吧?” “嗯嗯嗯,十分好,我试试!”晓月兴致勃勃地又端起了手竿。黄绿色的七星漂发着荧光,漂在昏暗的河水里,十分漂亮。晓月耐着性子端了十多分钟手竿了,漂子仍然是四粒浮在水面,毫无下沉的迹象。河对岸飞来了几只深灰色的野鸭,自由自在地在水边扎头觅食。 又半个钟过去了,晓月觉得眼睛发昏,都快要睡着了。秦军笑眯眯地从她手中接过竿儿提起来看了看,大半截蚯蚓已经吃没了。“妹滴,别打瞌睡喽,来我给你换个饵,都给小鱼儿吃没了,换个新鲜的钓。”秦军在蚯蚓盒里翻找了许久也没找着条合适的,今天蚯蚓没买新的。秦军朝远处望了望,又诡笑着看了看晓月,问:“想不想看魔术?” “啥魔术?”晓月问。 “朋朋?朋朋?过来”秦军冲着不远处一个大爷身边的小孩喊,那叫朋朋的小孩屁颠颠跑了过来:“军叔,干嘛?” “来,叔给你吃根火腿肠!”秦军拿出根火腿肠递给朋朋,“谢谢军叔!” “朋朋,我蚯蚓没了,来你帮我在这儿撒泡尿,引些蚯蚓出来!”秦军指了旁边一块比较松软潮湿的地,朋朋见怪不怪,立马干起了活——看来是个老手。 一泡童子尿还没滋完,地面上已经翻腾出许多红线蚯蚓,一色儿的小蚯蚓扭曲身子挣扎着,秦军用一根小棍子飞快地往蚯蚓盒里装,这大小的红线蚯蚓最合适,刚好拿来穿这小钩。 晓月捂着嘴表示恶心,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太恶心了……” 晓月的乐趣其实更多是在岸边上的树林间。尤其是这早春时节,一丛丛的野蔷薇正发出胖胖的嫩芽,小心翼翼的从刺丛中探进手去折下一根,撕下长长的紫色外皮,尝到一股带着土腥味的清甜,现在长大了并不感觉有多么好吃。 晓月想起过世的爷爷,小时候,爷爷在她的央求下,为了帮她寻这一口吃食,满山转悠,那双苍老的手上,被刺扎满了血点点,晓月心疼地用小手帮爷爷摘下手上残留着的小刺头。爷爷端着满满一瓷缸嫩蔷薇茎,笑盈盈走过来的样子,无比深刻地印在了晓月的脑海里。 运气好的时候,偶尔能寻到一棵正在发芽的香椿树,掰下一大把粗壮紫红的嫩香椿芽,晚上用来炒鸡蛋,这是老爸最爱的一口。 沿河岸往上走出两公里左右,往左拐进一片竹林,细小的春笋正在见风生长。从竹笋接地的地方用力向上拔,“噗”地一声脆响,白嫩的笋茎散发出一股清香。从顶端撕开一小条笋叶尖儿在手指上环绕几圈,便能剥出两寸来长黄白相间的嫩笋。同样的地块儿,今天拔了,明天又有。这时节的小笋,不需要任何特殊处理,直接切来炒酸菜,鲜味十足,是最好的下饭菜。若是佐以腊肉,说是山珍佳肴也不为过咯。 寻到点什么了,或是走得累了,她便回到河边,向秦军展示自己的战绩。秦军指着香椿芽告诉她说,这东西必须要过水,而且要过透,否则会有毒。晓月张大嘴巴:“可我爸说就要吃那一口香椿味儿,我们家炒香椿从不过水的,向来都是炒得半生便吃,气味儿熏人得很,那这么说咱爸可吃了不少毒了……” 中午的饭盒秦军准备的是酸梅炒饭。炒饭比较简单,不用另外准备菜式,比较适合外带,可是吃炒饭最怕油腻。晓月的胃不好,上一回吃了炒饭,后来老是嗝气,说一股油气直往嘴里翻。这回秦军便改良了配方,尝试用酸梅子切碎了加到炒饭里,油也换了茶油,放得不多。晓月吃了一口便笑着直点头,说好吃得不得了,秦军这才敢得意地回应:“那是,也不看看是谁做的!” 钓鱼完全不比钓小龙虾,要说技术含量,那两者简直就是天差地别。钓小龙虾的时候,晓月勉强能提十次竿钓上来五次,钓鱼,一条都没提上来过。今天桶里收获了大约有一两斤杂鱼,晓月说她一条也不想要。秦军知道她是嫌弃那泡尿,临走便将那半桶鱼全倒给了朋朋他爷爷。 005嫁妆难办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眼看近了年关,两家的父母开始商议孩子们的婚期。正是谈婚论嫁的年纪嘛,一切发生得喜悦而又从容。 订婚的时候,男方已将首饰送来了,是秦军他妈专门托人从南昌订回来的一条金项链和戒指。现在一旦提及婚期,礼金便又成了关键。在这个问题上,晓月的父母一直没有明确表态。秦军父母又不好直接相问,便请媒人出面,打听街上最近嫁娶礼金的水平,最后循城里最近礼金的中等水平,在媒人的见证下,给女方用红纸包了三万块礼金送来。 晓月父母自然是十分满意,三万块礼金在他们这儿,已经算是较高的水平了。去年赵家的女儿出嫁到领村,礼金只给了一万八,乡亲们私下议论还觉得甚是体面呢。 礼金到位了就要准备“接过门”仪式。由男方摆上几围酒席,接女方的叔、伯、姑、舅、姨等至亲去“认门儿”。 嫁妆由女方的父母拿主意安排,规格通常是按礼金数额去办,讲究的父母或许会贴补上一些。一般来讲,“嫁妆”的备办,由女方父母全权决定,办多办少,男方都不能、通常也都不会有明面儿上的异议。 按照惯例,嫁妆办齐后,会在女儿出阁的前一天,统一送往男方。 通常是在那天的一大清早,女方父母便请来一辆敞篷大货车,开始清点置办好的嫁妆,作一份帐册,再一件件贴上大红的双喜字儿,将嫁妆装满一车。 婚嫁大喜,村中老少都会跑来蹭蹭喜气,摸一摸嫁妆的质地、看一看嫁妆的排场、感叹主家一定花了不少钱、发表一番感叹。小娃儿们都要跑来擉(chuo)糖吃。午饭之后,会安排新娘的兄弟押车,一路放着鞭炮将嫁妆送往男方家中。嫁妆到了男方家中,会有专人接待和清点,点一样,唱一句:“原木餐桌椅一套”、“电动车一台”、“锍金梳妆台凳一套!”、“高级保温壶一对”……照样也是围满了观摩的乡邻,上下品评女方的“讲究”。男方还得好生招待这些送嫁妆的贵客,尤其是舅子,得封一份红包。 也有一些自私的父母,为着这样那样的考虑,希望存多一些资本,便将这礼金的大部分克扣下来,只为女儿置办一些被子、箱子、桌子、凳子之类,看起来红红绿绿一大车,其实并不值几个钱。尤其是家中贫穷,又有儿郎未曾婚配的人家出现这种情况的居多。 往往在事后这些父母自己心中作怪,觉得对不起女儿,又怕被人指责“卖女儿”,便还要费尽心思地四处去宣扬自己的独到见解:“我养这么大好个女儿,从今后就要给他家做牛做马,给他家赚钱,我凭啥还不能赚点礼金啊?”又或是:“我还有个仔等着娶媳妇儿呢?全花光了拿啥折腾?那古时候还兴换亲呢,我就当是拿这钱去给我儿子换亲了还不成吗?我又没拿来贪自己享受……”乡亲不免也要故作同情的“是啊是啊……”感叹一番。 更多的父母却是生怕良心难安,更怕嫁妆寒酸会导致自己女儿在婆家将来生活时没有颜面、被婆家挑剔时心中没有底气,以至于影响女儿将来在婆家生活的地位,担心女儿因此受到轻贱。所以即便舍上老本,也要陪嫁得至少比礼金丰厚一些。 父母坐在灯下细数这些由头,回忆着自己结婚时的趣事。母亲说,几十年前的嫁妆,常常是以家畜或日用品为主,比如一对羊、一对鹅、一对鸡、一对鸭,一双猪仔、一双茶缸、一对热水瓶、一对痰盂、八套铺盖、还有给男方的亲友们准备下的十八,或二十八、或三十八双鞋等等。家畜们头顶一律都被抹上了一大块红漆,煞是好看。女方的叔伯们将嫁妆归置整齐,担挑肩扛,或牵、或拉,热热闹闹地驱赶着这群趾高气昂的家畜们,伴着鞭炮声、锣鼓声,咩咩、嘎嘎、咕咕地乱叫着,前往女婿家中,像陪嫁的丫环一般,它们将要集体去往一个陌生的家中,陪伴自家即将出阁的姑娘。再后来出现的嫁妆,常常会有一辆凤凰牌自行车、一台荷花牌缝纫机、一台燕舞牌录放机、一个电饭煲之类的。 现如今生活条件越来越好,嫁妆慢慢变成了各类新式家具、电器,甚至有豪气的女方家长,陪嫁上一台小汽车、一套房的。 “大妹啊,咱跟人家没得比啊!”母亲拍着晓月的手说:“但是也不能丢人,晓得不?” “送嫁妆这事儿得是兄弟干,得把一鸣叫回来,二妹晴芳也得早些叫她回来帮忙,顺便说说她跟那混小子柯鹏的事儿。”谷二婶一边盘算着,一边支使老爷子。 晓月是家中长女,头一桩儿女婚事,家中本就看中。母亲突然又想到晓月是这几年村里唯一嫁到城里去的女娃,愁苦地说这嫁妆可千万不能叫亲家笑话。 晓月家虽说也有弟弟尚未婚配,但弟弟谷一鸣是堂堂大学生,毕业后在东莞工作。虽说父母时时事事毫不避讳地偏袒弟弟,但想来弟弟应该并不需要这点补贴。晓月心想,母亲一向把面子看得金贵,在这件事上她绝对不会落人口实。 晓月的父亲是党员,又是退伍的军人,有一些文化。家中经济条件虽然一般,但父亲仍早早表了态,说嫁妆怎么办完全以尊重孩子们的意愿为先。所以让小夫妻俩先列下自己的愿望清单,再由父母领着他俩上县城去置办。 晓月这人并没有什么主见,秦军倒是毫不客气甚至有点急不可待地点名要了一台一万八的摩托车,而且指定非要那个牌子不可,搬出一大堆堂而皇之的理由,说是质量好、又省油、又安全。为了表达他的执着,他几次三番声明说,除了这台摩托车,其他的什么都不用买,这要求让晓月的父母心里其实很是肉疼。乡下人一年辛辛苦苦劳作,也难攒下两万块钱,一台小小的摩托车就花去了礼金的一大半。可是这办嫁妆哪能只买一台摩托车呢?多不好看哪,起码也要红红火火装满一大货车吧?过日子的家电、家具这些,更是不能少的呀。朴实的老人只能咬咬牙自己贴上一些,心中祷告,但愿这娃娃对自家女儿也能像对这摩托车一般专一执着。 006打一棒子给块糖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谷一鸣就职的工厂在东莞虎门,叫恒伟塑胶模具厂。规模不大,总共才三百来人,主要做塑胶模具、注塑生产和一些五金加工,是一家私营企业,由老板杨富宁和老板娘共同经营,厂里的权势一族多是老板或老板娘的亲朋好友,管理层的文化水平普遍不高,可是个个都资历老到,从开厂之初便跟着老板,个个都开罪不起。 这种环境下,真正做事的人,就往往很难展开工作。做任何事,都是上下两难,要面对这些元老们的高姿态,又要面对其他人满口的“不公”,苦口婆心、左劝右追,最后却常常落得两头不是人,没有一个人说你事情办得好。所以这些新设的岗位比如品质、工程、业务总是频频地换人。 谷一鸣初到这里的时候,是做工程跟进的,小伙子胆大心细,工程跟得不错。人又活络,天南海北的能吹,知识面广,晓得的话题是真不少,人家无论说什么他都能接上。一天打扮得干干净净,人长得又喜庆,高个子圆脸盘,见人三分笑,车间的老大们基本都不排斥他。加上他英文不错,很得他上司的器重。 一鸣刚来公司上班的第二个月,就碰上一个大任务。恒伟最大的客户红创,有一位专管业务的香港副总雷生,带着一个美国佬要来公司做现场审核。而且当天一早才通知老板行程,说是临时安排的,当天就要杀到。 这红创是港资集团,规模很大,旗下有好几家工厂,几千号工人,主营婴童用品的欧美市场。订单量大的时候,几乎占据了恒伟总业务量的五分之四。 红创集团负责与恒伟厂接洽业务的全是香港人,做事节奏特别快,一封电邮过来五分钟没人复就将电话打到了老板手机上。最近上任的这位雷副总,听说是海龟,说话总是一句中文里夹三五个英文单词。杨总和杨太两人都没读过多少书,业务部那帮菜鸟也没一个人能对上话,这样半中半英的谈话,常常听得人满脸懵逼。更别说这次他还带了个美国佬来审核,事先也没个通知。 杨总急得团团转,打问一圈后找到谷一鸣,问他敢不敢去接待审核,谷一鸣初生牛犊不认得虎,根本不了解接待审核是干些什么,以为是普通的接待,懵懵懂懂就上了任…… 阿弥陀佛上天保佑——不对,是英语老师保佑,常用的会话还没忘光,好在这红鼻子老外也算有耐心,遇到他卡壳的地方,又是反问又是提醒的,加上又有红创的雷副总在中间帮忙沟通,总算把几个车间和大致流程给介绍清楚了,回到会议室给冷气一吹,谷一鸣这才发觉自己已经汗流浃背。 审核最后顺利通过,雷副总走的时候指着谷一鸣对杨总说这小子不错,以后让他来跟我的单。从此一鸣便被调去市场部专跟红创的单了,任职副主管。也由于这个特别的缘故,各个车间的元老们顿生崇拜,从此更加不敢为难他,工作便越发的顺手了。 业务部之前并没有管理人员,直接由老板亲自管理。之所以升谷一鸣是“副”主管,杨总是有他的用意的,一则避免他骄躁,二则还给他多留点上升的空间。马儿不能一顿喂肥,用人更不能一步顶天。施恩须缓,处罚当快,这才能把握人心。 这小子还算精明,办事也牢靠。无论是上门拜访还是出席团体会议,但凡杨总带他见过一面的客户,他就能牢牢记下人家的姓名、喜好,当时说过什么话,干过什么事,从无混淆,这对做业务的人来说可太重要了。酒量也不错,平时也没听说有什么不良表现,就一个毛病,老爱睡懒觉。常常中午午休一睡就睡到三点多才上班,被人打几次小报告到杨总那了。杨总碍于情面,加上他平时做事又还不错,便不好直说他,怕伤了他的积极性。 这年岁末,父亲打电话给谷一鸣,跟他说起大姐晓月就要大婚的事,说家里准备在腊月二十二办酒,让他提前请假回家过年。谷一鸣一听这么大喜事儿,一刻也憋不住,放下电话便乐滋滋跑去找杨总请假了。 杨总叼着根雪茄,不紧不慢地说:“姐姐结婚这是大事,恭喜恭喜啊!” “谢谢杨总!” “你准备请多久?” “请十天吧?我想提前一段回去,家里不少事要帮忙……”谷一鸣意识到情况恐怕不太妙,可是姐姐出嫁是家里第一庄大喜事儿,自己是舅子身份确实许多事要张罗。 “每年的年末公司活动特别多,又有公司团年庆典、又要给客户送礼,这些都是你们业务部打主场。你请这么多天恐怕很困难啊……”杨总的眉毛拧成了一团。 “您看这样成不?我带着电脑回去,邮件每天处理,绝对不耽误。给客户送礼的事儿,我提前办好才走,实在有时间节点要求的事,我安排人到时帮忙搞定。我姐是二十二结婚,我至少得在腊月二十之前赶回去,再不能晚了,那就请五天假您看可以吗?”请假不拿工资,事儿还照办,有什么不可以的——谷一鸣在心里嘀咕。 “嗯!公司离不开你啊,你要知道,本来今年的优秀员工评奖一定是有你的份的呀,这样吧,奖金呢我给你留着,等你回来拿。记得过完年准时回来开工哈!”杨总踱过来拍着他的肩说:“但是呢,有一个事你记得帮我留意一下,有人反映说,你们部门经常有人午睡时间过长,延误上班啊,你回去注意提醒一下哈!这影响不好。” 谷一鸣感到体内一股热流从脚底直涌上脖子——到脑袋,这“有人”分明说的就是自己嘛,业务部就自己时常干这事儿嘛。他奶奶的,准是被哪个多嘴麻雀告了状。顿时话也不知道怎么接了,目瞪口哑地红着脸站在那里。 杨总佯装不知,转身从茶柜里抽了两盒礼饼和一盒茶叶出来,用一个大礼品袋装好,让他带回去孝敬父母。一鸣离家出来读书、工作这么久了,自己平日回家都没有这般讲究,头一回碰到这么客气的老板,加上又刚刚才挨完了他一顿“骂”,这打一棒子给块糖的招数真叫人受不了。一时又羞愧,又感动,只得一个劲儿的道谢! 007拱白菜的少年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给领导请完假后,一鸣赶紧给二姐晴芳打了个电话,问她几时回去。没曾想二姐竟说她可能不回去了,还叫他先别跟家里人讲。“你不回去怎么能行?大姐结婚你不回去?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一鸣马上意识到不对劲。 果不其然,再三追问之下,二姐才吞吞吐吐告诉他说,自己怀孕了,是柯鹏的,都四个月显了肚子了,不敢回去。回去要把老娘气死啊。本来老娘就不喜欢柯鹏,加上这未婚先孕,一没过礼二没过媒,自己都嫌丢人,惯爱脸面的老娘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那你要生下来不?”一鸣试探着问,“不生怎么行?都这么大了。”晴芳害怕地说。 “那结婚呢?” “先生下来吧,结婚证再补办吧。我还怕他敢不要我啊?”晴芳说:“我听人家讲打胎恐怖得要死,可能会影响以后生育的。我不敢,再说我也不舍得,孩子都会动了呢……” “那我不是要做舅舅了?嘿嘿嘿!”一鸣傻头傻脑地笑了起来,转又问道:“那在厦门生?谁来照顾你?” “柯鹏说到时跟他妈说,他妈肯定愿意来照顾……” “那你当心啊?我到时来看你!” “嗯,你多拍点儿大姐结婚的照片……” 挂了电话,一鸣心里焦躁得直想骂娘。在他心里,他二姐是这世上最好的女生,勤快贤惠、聪明伶俐、热情善良、办任何事情从来牢靠爽利,比而今他这些办公室的女同事不知道强多少倍,就算是配天王老子也是配得上的。都怨柯鹏这王八蛋,不知道他使了些什么招数,让二姐上了他的套儿。前段时间只经常听二姐提起说这家伙去了厦门,没想到他动作这么快。这下二姐哪会有好果子吃?还不惹得众议纷纷?老娘若是知道了,非扒了她的皮不可。 二姐晴芳自小跟一鸣感情最好,小时候两人一块儿上学,放学一块儿摸鱼、摸泥鳅,爬树偷邻居家的果子,一块儿跟父母卖乖,一块儿犯错。二姐大小事情都让着他,照顾他。而且一鸣是从来不用受罚的,因为每次都有二姐代他受过。家里农活重,父母一天到晚在田里忙活顾不上他们,家里煮饭洗衣全靠大姐。大姐比他们大一些,天天有做不完的家务,跟他俩玩得极少。加上大姐脾气大得很——也许是事情太多了心烦,时不时教训指责他俩一顿,那是家常便饭,严重起来摔个碗、砸个锅的事也时有发生,每次都吓得他俩躲好远。 读初中的时候,一鸣就知道柯鹏那王八蛋死缠着二姐不放,天天写纸条、塞果子、给糖……小把戏一大堆。还在外面四处宣称谷晴芳是他柯鹏的“媳妇儿”,谁都不能追,谁敢追他就“砍死他”。上学的那条土泥巴路上,时常被他用木棍歪歪扭扭地写着许多诸如“谷晴芳是柯鹏的媳妇儿,谁都不准喜欢”、“谷晴芳只喜欢柯鹏”之类的字,连桥栏上都被他用石子儿刻着“柯鹏、谷晴芳到此一游”,弄得晴芳整天被同学嘲笑,一见了他就跑。每天上学放学路上,和弟弟一看到哪里有字儿,也不管内容,就争相飞奔过去,用脚蹭、用石头划拉。 晴芳那天下班,看到柯鹏竟然穿着一身厂里的工作服,捧着一大束玫瑰花站在厂门口,就知道自己这下不好了。 好白菜为啥都被猪啃了?因为白菜不觉得那是猪——至少越看越不觉得那头猪是猪。 凭心而论,柯鹏还真是一个好小伙儿。他十多岁父亲就病逝了,由寡母独自抚养长大。个子不算太高,但人长得帅气精干,一对深黑的剑眉衬着两只圆咕噜的大眼睛,不知勾到多少妹妹的魂儿。虽然他从小读书不算正形,功课没半点心思学,但操作实务学得快,人也确实聪明。 柯鹏初中读完便再不肯去读书,找到他做电工的远房表叔,跟着表叔学做电工、学家电维修,表叔时常夸他,说他是“虎父无犬子”,说他将来一定会有出息、有能耐。他卖嘴说以后若出息了,保准每年都给叔父买酒喝。 后来,他在街上一家家电贸易行找了份维修工的工作,店里的漂亮姑娘不少,看上他的也不在少数,可他一根筋儿地觉得那些统统都不如谷晴芳。虽说谷晴芳会读书,考上了技校,可柯鹏从来没觉得自己从此就高攀不上了。“刘邦当年还要过饭呢,我做电工可比他强多了!”柯鹏时常这么给自己鼓劲儿。 前段时间,他终于从同学那里打听到了晴芳上班的地址,便果断辞掉了工作,直身南下找到了晴芳的厂门口。 他到的那天,厂门口正贴着招聘电工的广告,柯鹏心下大喜。自己去年末才刚刚拿到电工证,果真是天佑我也,此来必定一帆风顺,看来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呀,这下不用住旅馆了,工作到位,吃住也就到位了,剩下的事情慢慢来。 面试也算一路顺畅,负责人看完证件,又简单地问了他几个常识问题,听他介绍说还能修小家电,丢给他一台风扇,他三五下给整好了,负责人立马就点头让他明天来上班了。 柯鹏办完入职手续,跟着宿管到了分配的宿舍,匆匆洗了个澡,也顾不上歇一歇,小心脏扑通扑通地跳,急不可待地想马上见到谷晴芳。便赶忙换上暂新的工作服,又跑到厂旁边的花店去买了束花,踩着工人们下班的点儿守到大门口等着谷晴芳。 谷晴芳着实被吓了一跳,她有点愣神,又有点害臊,觉得像电影情节似的不太真实。 “你能说这不是缘份吗晴芳?”柯鹏死皮赖脸地跟在晴芳身后说。 一群女工嘻嘻哈哈地围着他们:“晴芳,你老乡啊?好帅喔!”“哟哟哟,玫瑰花好香呢!”“是咱们厂的呀,在哪个部门呀?”…… “姐姐们好!后勤部的电工柯鹏,有劳美女姐姐们多关照关照我家晴芳!”柯鹏嘴像抹了蜜一样甜。 “谁是你家的?”晴芳哭笑不得。 “你呀,你是我家的呀,谁都不准欺负!” “不要脸!” “不要不要,要脸做么什?要你就行了,有你我啥都不要!”柯鹏紧紧跟上:“你听说了不?你姐找了个街上的姐夫呢,好像是做厨师的。有这么高呢……” “是吗?人长得好不?”晴芳来了兴趣。 “长得好嗳,骑个大摩托、戴个蛤蟆镜、穿个导演服,派头得很呢!” …… 008我爸爸还有个大金佛呢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腊月十五才刚刚进入早春运阶段,车站的人不算太多。谷一鸣西装革履,满脸喜色的踏进了K87的2号车厢,将背包丢在下铺自己的位置上,便靠着铺盖玩起了斗地主。 对面铺来了一对父女。父亲身形肥胖敦实,戴一副眼镜,背上大包小包的,还推着一个手提箱。女儿五六岁模样,扎着满头的彩色橡皮筋,手里抱着一只灰白的毛毛熊,大门牙掉了一颗,正仰头叽叽喳喳在跟她爸说着什么,那父亲却并不理会她。 那父亲或许是行李带得太多,模样疲劳得不行,归置好东西,丢给女孩一袋零食说:“吃吧,别乱跑啊,就在这儿!”便斜躺到铺盖上打起了瞌睡。 火车哼哧一声,缓缓启动了。 小女孩啃鸡翅的香味滋扰得谷一鸣连输了两把地主牌,干脆坐起来也拎出了食品袋,把晚饭给解决了吧。 谷一鸣坐起来看了小姑娘一眼,挑衅地从包里往小餐桌上掏啤酒、鸡腿、小卤蛋、花生、、卤猪手、方便面、火腿肠、面包……每掏出一样就笑眯眯地看小姑娘一眼。小姑娘睁着漂亮的大眼睛,羡慕地望着他问:“你一个人吃这么多啊?”谷一鸣咯咯笑了起来,拍拍肚皮夸张地说:“是呀是呀,你看我肚子这么大!” “你叫什么名字?” “嗯——,叫童童吧!” “怎么叫童童‘吧’呢?干嘛要说‘吧’呢?”谷一鸣好奇地问。 “反正我就是叫童童,不要你管!”小女孩了不起地哼哼着。 “喔,童童,你的大门牙没了,是摔跤摔的吗?”谷一鸣故意逗她。 “不是!”童童嘟了嘟嘴:“是啃苹果啃掉的……已经掉了四十三天了……”伤心之情溢于言表,好像掉的不是一颗牙,是自己的妈妈似的。 “记得这么清楚啊!”谷一鸣惊讶极了,自己小时候哪管牙掉了多少天了?估计这小姑娘是特别爱美,又被人笑了不少,连四十三天都记得清清楚楚,这得多在乎这事儿啊。 谷一鸣想起小时候,每次掉了牙,都会紧张万分地跑去找母亲,张嘴给她看嘴里血糊糊的牙洞,和手里那颗宝贝牙。母亲每次都将牙翻来覆去端详半天,啧啧地感叹说“哎呦我儿流了好多血……”。母亲双手合十将牙合在掌中,嘴里嘀咕着:“上牙下地,下牙上天,保佑我儿快出牙,铜齿钢牙吃天下!”随后便回家,“嗨——哟——”一声,尽力将掉了的牙或是丢上房顶,或是丢入床底。 想起母亲,一鸣的眼角便温温地潮湿起来,已经快一年没见到母亲了,平时电话也少打,可是母亲总占据着自己心底最温润的一隅。 母亲会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叮咛自己“过细啊(小心)!”,会满腹由衷地赞叹“我儿能哪!我儿最能了!”。母亲会饿着肚子卖一早上的菜,自己连个五毛钱的馒头都舍不得买了吃,却给他买五块钱一碗的云吞。母亲会在他鼻塞得透不过气的夜晚,用嘴帮他吸出自己都嫌恶心的鼻涕。母亲会一年四季宁愿穿破衣烂衬,夜晚连堂屋的灯都不舍得开,也要给他买一身西装。母亲啊…… “叔叔,你哭了?”童童稚嫩的童声打断了一鸣的回忆。他不好意思的揉揉眼睛否认:“哪有?我是被方便面热气给熏的,呵呵呵!”一鸣拿出自己的打火机递给童童:“你看,叔叔有个小金人儿喔,好不好看?”这金色的人形火机是上次陪客户唱K时一个啤酒妹送的,小金人是个小丑,挤眉弄眼地拌着丑相。 “这有什么了不起的,你这个丑死了!我爸爸包里还有个大金佛呢,比你这个大多了!” 童童身后正在“睡觉”的父亲立马弹起了身,捂着她的小嘴唬道:“胡说个啥呢?那是镀金的,小孩子懂个啥?” 谷一鸣笑着吃自己的面,童童爸尴尬地和他打招呼闲聊起来。 原来童童爸是在赣州做中学老师的,童童妈在东莞一个工厂做人事经理,这回是他带娃娃过来过完了寒假,提前回赣州去准备过年的事务,童童妈则要忙到年关才会回去。 “娃娃家不懂事,那佛就是个镀金的摆件儿,一个供应商送她妈妈的纪念品,拿回去摆客厅图个吉祥罢了!”童童爸解释说。 “喔——我家原来也摆过一个,招财的,便宜得很,才百来块钱一尊,我妈喜欢。”谷一鸣吹起牛来眼皮子都不眨一下,他才不在乎对方是带着真金佛还是镀金佛呢。不过人家既然在意,自己当然也该顺着说了。 “你们常这样赣州东莞地两地跑啊?”谷一鸣转移话题。 “习惯了,没办法!我老婆在东莞挣得多啊,一个月这个数还有多,比我在老家强太多了。”童童爸伸出两根手指头。谷一鸣心下讶然,做人事能挣这么多是他从没想到过的。 凌晨不到六点,车才刚刚过了南昌,车厢里的人已开始骚动起来,陆续有人起床洗漱、早餐。孩子的哭声、大人的训斥,和早餐车的叫卖声此起彼伏。童童父女早在半夜已下了车了。 窗外天色渐明,车已渐渐驶入九江了。熟悉的田垄、熟悉的乡村房屋一片片跃入眼帘,果是近乡情怯,一股油然而生的温暖自一鸣心底漾开。 离乡的人儿,常自认为了解生养自己的这块土地,认识它的贫瘠、知晓它的平庸、无奈于它的落后、不甘于它的平凡、甚至偶尔在心中鄙视它的愚昧、责备它的狭隘和粗俗。我们甚至急迫地、绝决地挣脱它、离开它,可又仍然在心底深深地怀念它、依恋它,就像对待我们那平凡的母亲。 小城丰厚浓郁的灵气,孕育出了一茬茬生机勃勃的少年,又一茬茬送走了他们。 孩子们急于逃离父母的怀抱、逃离熟悉的环境,急于去感知陌生的领域、去证实心中的自我。相比之下,留在家乡似乎无论做什么,都不如在外摸爬滚打自在。 出外闯荡,出息了,回来自然是光宗耀祖;一时栽跟头了,也几乎等于是无人知晓,大不了换个环境、换份工作,从头来过。伤痛很快会成为过往,明天依然会有朝阳。 陌生的环境虽淡漠了亲情,却也屏蔽了太多烦人的说三道四和评头论足。 出门在外,“哪里人啊?”是被问起最频繁的一句话——我们烙刻着故乡的标签一路远航。 故乡,承载着我们太多的在意和念想;而它乡,作为过客的自己实在不需要太过紧张。 无论是大学才子,抑或辍学青年,似乎都嫌弃这小城。他们用各种言论和行动努力证明,只有走出小城,才能找到机遇。留下来,只有满心的无所适从和不甘。 或南下珠三角、或远赴长三角,北京、上海、广州、深圳、南京、杭州、省会都市…… 跨国集团、外资企业、写字楼、工地、车间、作坊、送外卖、跑快递、做电商、做工地…… 从来没有一个时代,“工作”的选择可以如此泛滥成灾,教你不知做什么才好,又似乎做什么都不算太好。赢了、输了,哭了、笑了,愿与你细品生活点滴、能与你甘苦共尝的人,都在千里之外。 009山药钱给输了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婚前这几天,虽然筹办的各项事务烦琐,却自有双方父母们在主持操办。 晓月领养柯红和村里一群姑娘们,在屋里扎堆儿做鞋,鞋底子、鞋面、麻线和铜鞋钳子摆了满满一屋,丫头们边说笑边上鞋面儿,忙得分不开身。手工做的鞋是瑞城姑娘重要的嫁妆之一,拖鞋和棉鞋要各做十八双,一针一线都要扎扎实实地上,到时婆婆一看姑娘的这些嫁妆,就知道媳妇的手巧不巧,心细不细了。毕竟这做鞋,日后也是常事儿,瑞城冬天冷,老老少少都时兴穿手工棉鞋。 谷二婶在一旁给姑娘们打下手,一会儿给她们找剪刀,一会儿递蜜蜡,又感叹现在的人可真晓得享福,鞋子也是越做越简单了:“我们那会儿出嫁,做的可是千层底儿单鞋,光是纳鞋底子都要弄好几个月,真正是千针万线,那一针一线才叫辛苦呢。那鞋穿上多舒服啊?现在是买都买不到喽!你们看现在这鞋,泡沫鞋底,海绵鞋帮子,机器裁好了码子,你们就上个线就能穿了,真是一代比一代享福!” 谷二婶捡起地上一双双上好线的鞋往筐里装,一边装还一边眯着眼睛认真端详。拿起一双棕色花纹的鞋问:“这是嘛人上的呀?这双可可真好看嗳!”柯红忙举手表功,说是她干的。“红儿真厉害!这鞋上得密实啊,等我试下看!”谷二婶果真坐下抬起脚开始试鞋,边试边咕叨:“本来我二妹的鞋做得才好呢,她外公外婆从来不肯穿外面买的棉鞋,别人做的也说穿不暖,就只穿我二妹做的,说她做得鞋又包脚,又结实。这死妹嘀,搞死丧撒,都不回来帮她姐做出嫁鞋!唉!“ “二婶,你二妹能啊,又会读书,听说在厦门做得不错呢,回头叫她带我去打工呗?”柯红问道:“婶儿,把蜜蜡块儿递给我滑滑线,拉得手疼,要那块大的。” “你倒认得货啊,我这蜜蜡块好啊,可有年头了,你不晓得,我可都收了十几年了,就等着给大妹二妹出嫁才拿出来用呢。”谷二婶得意地说:“你还去打工?你妈让你去啊?等下被人拐河南去喽!” “外地有啥不好的?看看祖国的大好河山,多长见识啊?”柯红笑着问:“那您咋不怕晴芳被拐外地去了?” “我二妹才不会被拐外地去!我是同她说了,不准在外地谈恋爱,谈了我也不同意。外地人鬼晓得是些么什人啊?”谷二婶毫无自信地自我安慰着:“她不要紧的,她们是老师带去厦门的,我同她老师说了的,她老师说不会嘀,我二妹从小最听话嘀……”言未及完,眉目间已有了凄凉。 晓月踢一脚柯红,柯红醒目地转了话题:“婶儿,您家一鸣有对象了不?” “呵!我不晓得!”提起儿子一鸣,谷二婶就开心:“你有认得好妹嘀不?给他介绍一个喽?” “一鸣堂堂大学生,哪能看得上我介绍的?”柯红乐了。 “呵呵呵,那年他高中有个同学妹嘀,还给他打了条围巾呢,恐怕是喜欢他,那围巾我还给他收在衣柜里呢,听说那妹嘀是学医的,去读研究生了。”谷二婶长时间地说。 姑娘们一片“啧啧”声,艳羡不已。“那您老不是要有个医生儿媳妇了?”“还是研究生呢!”“一鸣真能!”谷二婶满脸掩不住的骄傲,却又怕这话说过了头:“鬼晓得呢!不晓得还有联系不!”谷二婶才不管人家姑娘送围巾的时候可只是个高中生,哪怕是捕风捉影,哪怕是过往,这些“哪怕”,也是对自家儿子水平的抬高嘛。 自家有棵好白菜,就整天怕被拱了,谷二婶看哪个年轻姑娘都觉得人家在打自己娃娃的主意,生怕柯红是弦外有音。村里这些姑娘们,谷二婶还真没一个能看得上眼的。 谷一鸣和新姐夫秦军甚是投缘,既然大家都忙,姐夫便带着他,白天钓鱼,晚上搓麻将,倒是玩得不亦乐乎。 两人专门跑到镇上的油坊,问人家买了一大桶花生油饼子,油饼打窝子是最好的料。又一人整了两套鱼竿,买了不少的花式饵料,装备丰富了,便在长河里也钓,水库里也去钓。有一次还专程约到别人鱼塘去,专钓了一回草鱼。无论在哪钓,每天都能拎回不少鱼。 晚上吃完饭便和村里的堂兄堂弟摆上麻将桌开始切磋。一上麻将桌,一鸣就看出姐夫是个老手,摆牌出牌抽烟,一气呵成。牌桌儿摆在堂屋正中,村里几个同龄年轻人都围在一旁凑热闹,兼且轮流上阵,大小吆喝、抽烟喝茶,颇为乌烟瘴气。母亲路过,见一鸣打牌,怕他身上钱不多,便进屋拿了叠钱硬塞到一鸣口袋,一鸣推了几下觉得不太好看,便不再推辞。 瑞城麻将和别处不同,讲究算胡。谷一鸣从小记忆力过人,无论是在学习、考试还是牌桌上,一向都自持甚高。 两天下来,一鸣却呼啦啦输掉了两千多块,这其中就有母亲给他的一千二。他事后才从大姐那知道,那是母亲今冬卖山药攒下的钱…… 瑞城山药和其他地方的山药不一样,普通的山药是笔直细长。瑞城山药相比会比较奇形怪状一些,主根茎会形成分支,有的形似手掌。表皮与一般山药相似,却肉色偏黄,口感也和普通山药不同,吃起来有如土豆,却比土豆口感更糯实一些,而且怎么煮也煮不糊。据说这山药曾在清代作为皇室的贡品,是宫廷御宴“拔丝山药”的指定材料,而且是瑞城独有的特产,在当地已被种植了好几百年了。 山药的产量并不高,一般都用人工采挖。为了保证山药的卖相,要用铁铲小心翼翼地挖二三十厘米厚的土层,才能挖出一根完整的山药,十分辛苦。 这一千二百块钱,不知道耗费了父亲多少血汗,母亲又用了多少个早出晚归去卖菜,才一点一点攒起来。谷一鸣觉得自己简直是太混蛋了。姐夫秦军听说这是山药钱,似乎也有点过意不去了。 010偷牌高手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这会儿人都散去了,晓月的父母累了一天也休息了。堂屋里的牌桌边,只有他们仨在发呆。 “你还不回去啊?”晓月催促秦军。 “急什么?”秦军一手抽烟,一手示意晓月帮手码牌。晓月恼火地拍桌子:“你还没赌饱啊?”“你听我说嘛!”秦军分辩道:“你摆牌嘛,我教教他,他以后就不会在外面被人家坑了!”一鸣一听顿时来了精神:“不会吧?有名堂?” “你呀,最好是戒了,搞不赢外面的人的。”秦军一边码牌,一边煞有介事地教导他说:“来来来,帮忙码牌嘛大妹,一边打牌,你们一边留意看着我的手,看看能看得出来我换牌了不?” 晓月和一鸣紧张地坐直了身子,开始了码牌,边码边紧盯着秦军的手。 开场才上了三张牌,秦军就胡牌了。 “看出来不?”秦军也有点紧张地问。 “没!你换了?”“啥时候换的?”两人惊讶地抢着问。 “来,再来一边慢动作!重新洗牌!”秦军得意地指挥两人。只见他左右手如同武侠片里的慢动作似的,缓缓移动:“看到没?从摆牌开始,我已经开始记牌、做牌,左手上、右手换。你看这边的时候,我动的其实是这一边,注意我这只手。场上的牌也可以随意换,要哪张换哪张,你看到那些摸牌的时候很喜欢在中间点一下说‘印一张来’的人不?要特别小心他有没换牌。最重要的是自己面前的牌,不管是打过的,还在码好的。你们连我这点技俩都看不出来,在外面怎么不被人坑?” “再来一次再来一次,我没看清!”晓月几乎不敢相信。 “你是说这两天他们做牌了吗?”一鸣问,这几天打牌的可都是些村里的堂叔伯兄弟。 “那倒没有!至少我没发现!”秦军笃定地说:“都是自家人,哪里好意思?被发现了还要不要做人了?我是告诉你:打牌的到处都有高人,没那个功夫还是少跟外面人打为好啊!” “我靠!受教了受教了!”一鸣佩服之余心下生寒。 腊月二十二的婚期,二十一便是女方摆嫁女酒,女方亲友这天会热热闹闹庆祝一天。 嫁女酒的当晚,是女方的重头戏,晓月的小姐妹们都会跑来陪新娘,叔伯、姑姑、母舅、姨娘们也都还不能走,要准备给新娘“装箱子”。 闺房中挤满了村里的小姑娘们和晓月的姨娘们。十几号人,团团围着晓月,看她大红的嫁衣,品评她新盘的发髻,打问她婆家的情况。 谷二婶娘家兄妹众多,三男五女,齐齐八个一桌。逢年过节大小事务便十分热闹。 司仪拍手喊着“装箱仪式”开始了啊,有请母舅、姨娘、姑妈、叔伯都来给姑娘添嫁妆了。新娘子端出红色的皮箱打开在桌上,里面提前已放入了姑娘的几样贵重物品,几套好些的衣服、首饰等等。 长辈们为姑娘装箱,其实就是往箱子里放红包。一边放,一边说着各种祝福语:“大妹啊,祝你早生贵子喔!”“大妹啊,祝你白头到老!儿女双全!”“家宅兴旺!”“比翼双飞!”“大吉大利!”……晓月站在箱子边上笑脸相迎,忙不迭地挨个儿回礼:“多谢母舅!”“多谢姨娘!”“多谢姑!”…… 母亲看着满屋子的莺莺燕燕,又想起了二妹晴芳,心里气不打一处来,便又开始埋怨起二妹不懂事,说姐姐出嫁这么大的事,也不请假回来一趟,虽然二妹和一鸣都给她解释过好几遍所谓理由了。可当着这么多亲戚的面,老人家仍忍不住又犯起了脾气:“哪怕一两天也好啊,自己姐姐都不送?”母亲气咻咻地说。一鸣于是只好按照早已和二姐合好的口供,又再当着亲友们的面复述了一遍原由。说二姐那厂里后天举行两年一次的升职考试,特别重要,不准请假,而且她已经给大姐请过罪了。众姨娘们一听,连忙点头帮衬说:“喔那是喔,前途要紧,考升级了才会涨工资,到时回来再给她姐姐赔罪一样的。”“就是就是,自家姐妹不计较这个的。是吧大妹?”晓月满脸堆笑:“那怕么什的?到时回来她肯定得请我吃大餐呵呵呵!” 一鸣其实也没将实情告诉大姐,他估二姐也没有告诉。他两从小就这样,合心合力干坏事的时候从来不敢告诉大姐。大姐有时直肠直肚,行事不管轻重,若告诉了她,恐怕会坏事,这桩大事件,便又成了只有他俩才知道的秘密。 “装箱”接近了尾声,母亲和三姑六婆们,便搂着晓月开始“哭嫁”了。 哭嫁是古来有之的习俗,养了一二十年的女儿就要走了,作母亲的既高兴、又伤心,更多的其实是不放心。从此女儿就要开始去操劳,去倍尝生活之苦了,再不是父母呵护下的小花小朵了。做女儿的,如今即将离家,也是既开心、又害怕,前路未知,懵懵懂懂,再没有父母在身边时时给自己提点和包容了。母女各有各自的不舍、不安和不放心。 晓月的母亲嗓门清亮,似说似唱,从大妹出生开始细数,到从小做饭做家务、照顾弟弟妹妹,没穿一件好衣、没穿一双好鞋、千般不舍得,万般不放心都一一唱了出来——归结起来大概的意思就是说:大妹在这个家里太受苦了,从小听话又懂事,父母对不起她,嫁妆又办单薄了,以后去到婆家要听话……晓月乍一听到母亲这样响亮而又怪异的哭腔在耳边响起时,心中着实有点不好意思,甚至有点想笑,可越听越觉得伤心,越听越觉得动情,后面竟也眼泪稀里哗啦,跟着大哭了起来,惹得一屋子女人都开始抽抽啼啼。 瑞城的习俗是“越哭越发”,除了不舍,这满屋子闹哄哄的哭声,何尝不是暗含了亲人们对新娘子新生活的一番美好期许啊。 011辞闺阁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腊月二十二,薄薄的雾气弥漫在乡间田野,地面铺上了一层浅浅的银霜。今天是谷二叔家大闺女出阁的日子,村里几乎家家都主动自觉地出了人手去帮忙,担水的、洗碗的、端盘儿的、切菜的……娃娃们也都跟着去凑热闹,大大方方地蹭吃、蹭喝、蹭喜气儿。主人家是必然欢喜的,婚嫁大礼,最喜人多,特别是喜欢娃娃多,你若客套不去,他还要专程来拉你去呢,以求人丁兴旺之意。 姐妹们在柯红的带领下,一大早便又闹到晓月闺房里来了。大家都各自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等着一会儿送嫁呢。 晓月将红箱子的钥匙交给弟弟一鸣,叫他保管好。柯红在一旁打趣说:“舅老板,今天你最大,到时叫你姐夫家包个大红包,要不然箱子钥匙千万别交出来哈!”一鸣憨笑着应道:“好咧好咧!”将钥匙放到了裤兜里。 柯红出主意将新娘的红鞋藏到了门背后,用个黑袋子挂起来,边挂边得意地说:“这下保管他们找不着!不会儿听我的,不见红包不给鞋哈!” 母亲开始频繁而不安地一遍遍出入晓月的闺房,一会问她:“喜饼装了不?”一会问:“饿不?”一会又走过来问:“箱子锁好了?”“喜饼装好了?”转个头又问:“你真的不饿吗?”晓月觉察到母亲声音略带哭腔、眼角泛着泪花,知道她这是既不舍、又不安,心里便又开始伤感了起来。 没嫁之前,她埋怨这个家,厌烦这个家。父亲母亲向来都格外地偏心弟弟,从小所有的家务活儿都丢给她一个人做。做好了是从来就没有表扬的,做错了就一顿臭骂。好吃的、好玩的,都要紧着弟弟妹妹先,只因为她是大的。 可是现在突然真的要走了,心里竟生出一股说不出的酸楚。这屋、这墙、这闺房,留下了多少她儿时的欢喜和忧伤?她曾经那般地恼恨和嫌弃,而今竟开始舍不得这破破旧旧的房间、舍不得这倚山长满青青粽叶的院墙,舍不得憨厚的弟弟妹妹,舍不得一向温语良言的父亲,舍不得唠唠叨叨的娘…… 去到街上,果真就会那么好吗?毕竟是别人的父母,别人的兄嫂,该怎么相处呢?还能像以前在自家这样大大咧咧、痛痛快快地说话、行事吗?还能任由自己的小脾气小性子吗?别人会怎么看自己呢?会嫌弃吗?会责备吗?一切都不知道啊。 还记得第一次去秦军家做客的时候,秦军家用的是一个新式马桶。晓月上完厕所才发现不会用,急得在厕所里快哭出来了。后来只得打开厕所门向未来婆婆求助,老人家笑着进来教她按钮,倒并未多说什么,可自己却臊得满脸通红。 那晚回去讲给母亲听时,晓月担忧地说:“谁知道人家心里怎么想我呢?”母亲瞪着眼说:“能怎么想?谁都不能嫌弃我家大妹,我大妹是最好的妹儿。她要嫌弃就别娶,大把人抢着娶呢!一个开关有么事了不得的?” “可是好丑人呢!”晓月瘪着嘴道。 “这有么事丑人的?”母亲笑道:“想当年村里刚刚装上电话的时候,你爸喊我去村委接电话,我还怕触电呢,笑得那些人要死!”母女俩笑做一团。这世上,恐怕只有自己的父母,才会这样宁可贬损得自己一文不值,也要稳固自己儿女的信心吧? “接亲车到了!接亲车到了!”有人在门外击掌高呼:“各就各位哈!”晓月激动地起身往外张望,却并看不到什么。这才想起父亲说过,车子按说不会开到家门口,会停在祖堂屋那边等候。 鞭炮声中,西装笔挺的新郎官带着一帮年轻小伙子闹闹哄哄地来了。姑娘们闻到声响赶紧关上门,躲到了门后。 新郎在外面左推右推,就是没法开门。秦军挠着头说:“这门明明没装锁的呀!”里头的姑娘们发出阵阵得意而压抑的笑声。有个机灵鬼便绕到闺房外的窗边去偷看,对新郎喊道:“秦军,有人抵着门呢!快叫她们开门!”“拿红包来拿红包来!十个!”柯红扬了扬手表示没得商量,又朝窗口比划着手势。 秦军估计也没点个数,便从门缝下一溜儿挨挨挤挤接连塞了十几个红包进来,姑娘们兴奋地去抢,小伙子们乘势便挤了进来。一屋子的年轻姑娘小伙,拍照的拍照,抢红包的抢红包。柯红提醒新郎赶快找鞋,说若他找不着鞋,新娘可就出不了闺房了。 顿时小伙子们又闹腾起来,床底、衣柜、抽屉到处有人在帮忙翻找,几个姑娘缩在床头一角也被拉开,还是没找着。“怎么样?秦军,再拿个大点儿的红包出来吧?马上就到吉时了喔?”柯红鬼精灵地提醒着。 “红包刚刚全给你们了,哪里还有!”秦军眉毛拧成一团,为难地翻出了两边裤口袋,雪白的口袋像两只兔子耳朵般地挂在他身上,显得十分滑稽。他上衣兜里确实还有两个大红包,可那是给小舅子准备的,还有应急用的。 晓月急了:“在门后边袋子里呢笨蛋!” “啊呀晓月你这个叛徒!”姑娘们拥过来作势拍打着晓月。秦军赶紧去抢了鞋袋子过来给媳妇穿上。 堂屋里早已经摆好了茶水,在司仪的主持下,秦军扶着晓月依次给晓月的父亲母亲、母舅大人敬茶,行跪拜大礼。 下一步就要到祖堂屋跪拜了,从此嫁为他人妇,晓月越想越伤心害怕,母亲又在一旁哭开了。谷一鸣这会儿不明所以、嘻嘻哈哈地从外头闯进来了,蹲下身说:“来来来,驼背驼背——”柯红忙给晓月盖上了盖头,将她扶到一鸣背上。 这是瑞城的规矩,新娘子从出娘家门开始,就要脚不沾地,由新娘的兄弟背去拜祖宗,再背上接亲的车。到了婆家,则由新郎家安排的两位“牵娘”牵下车,再由新郎抱进新房。 一纵八辆漆黑铮亮的婚车排场,还是蛮引人注目的,这是秦军的哥哥秦明东拉西凑,给安排来的。婚车都开得不快,车子两边的后视镜上都绑着五彩的气球,车牌也被用一些写着“百年好合”、“永结同心”等等字样的红幅给盖了起来。特事特例,这样的操作即使被交警看到,也并不会为难司机。车队按照“婚车不走回头路”的规矩,七弯八绕地走了许久。车行缓慢,未进城区的地方沿路可以燃放鞭炮,引得不少老少妇孺拦路要擉糖吃。秦明客客气气地下车招呼,给人家一支支敬烟、一把把抓糖,对方也客气地说起恭维话,一派喜气洋洋。 晓月的盖头很薄,可以隐约透视到周遭的场景。自打出了家门,她便恍恍惚惚如同做梦一般,竟有点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婚礼。车门开了,有许多认识的、不认识的脸,大家全都在笑。两个漂亮的小姑娘,左右牵住她的手,她便不由自主跟着往里走。柯红在身后跺脚叫着:“晓月!晓月!”她才猛然省悟,赶忙停住脚步。婆婆笑眯眯地走上前来,塞给她一个厚厚的红包,秦军一弯腰便将她横抱了起来…… 013开工大吉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正月初六恒伟厂举行新春开工仪式,厂里一早便由行政人事部分头通知了所有管理人员,叫大家八点前必须到岗,八点四十将准时举行开工仪式,另外再三交待说:属鸡的人今年不要参加开工,避免犯冲。 谷一鸣赶着初五晚上的车,初六一早八点钟终于及时出现在了厂门口。老板和老板娘脖子上喜庆地挂着红围巾,大家都笑逐颜开地互相抱拳说着吉祥话,讨要红包。 谷一鸣见人就抱拳:“新年好新年好!恭喜发财恭喜发财!”一支烟的功夫,便收了厚厚一大叠红包。广东的习俗是结了婚的人才需要给大家派红包(俗称“利是”),红包数额不用太大,一般用崭新的纸币,十块二十块比较常见,图的是个吉利。 结了婚的人就算是成年了,一副长者派头,边派红包边逗趣说:“今年赶快娶老婆哈!”、“利利是是!”、“升官发财!”、“工作顺利!”、“大家发财!”…… 老板和老板娘的红包格外地大,上面还印着大大的“杨”字儿,看来是家族专属。 厂区一角有专设的神位,女同志们在老板娘的带领下正在帮忙准备祭祀用品。长长的贡桌中心摆着一头一米来长的大烧猪,烧猪被烤得通体焦黄,两只尖尖的猪耳朵和小尾巴,被细心的用红纸包了起来。猪身两侧摆着浅黄色蒸熟的整只公鸡、没有去鳞的鱼,和各色水果、糖果、旺旺烧饼、还有两颗碧绿翠嫩的生菜。 谷一鸣早上还没来得及吃早餐,看得嘴里口水直翻,肚子咕咕地叫。 行政人事部的黄经理,正在吆喝着指挥三五个保安从楼顶往简易支架上挂鞭炮。他得意地跟大家介绍说,这是开工专用的八丈“满堂红”,费了许多周折才能买到。一鸣好奇地向他打听为啥是八点四十开工,为什么不是九点?黄经理神神秘秘地说:“这是查了‘通胜’的,八点四十是吉时!” 吉时到了,黄经理吩咐点燃鞭炮,噼噼啪啪一片轰鸣声中,大红的纸屑漫天飞扬,院落里顿时铺了一地厚厚的红纸屑,煞是好看,果然是满堂红。鞭炮燃到最后,一个大大的炮仗“砰”地一声在竿顶炸开,一条“生意兴隆!”的红幅应声在头顶展开,大家高声叫好鼓掌。杨总杨太带头祭拜上香,每个部门的管理人员一支拿了三支香,依次上香,一边拜祭,一边口中念叨:“祝公司生意兴隆!财源广进!大家身体健康!一团和气!” 上完了香,便由杨总主持切烧猪,杨总象征性地“意思”了一刀,等老板娘拍完照后,便将刀交给了穿好围裙戴好手套的黄经理。 黄经理乐呵呵地接过刀,娴熟地斩起了烧猪,边斩边往不锈钢盘子里装,招呼大家吃烧猪。何巧儿给每个人都发了一次性手套,大家争相往盘子边上涌。 正月里,人事主管何巧儿新招到了一个保安队长,很是称心。队长姓赵,陕西人,据说是之前在利来酒店做过保安队长的,有退伍证,四十来岁,一米八几的瘦高个儿,眉毛像用粗木炭画上的两条直线。话特别多,又会来事儿。这不,厂门口的地面变得干净了,保安室门口花坛里的绿化树枝,也被他剪得齐齐整整。保安室的凳子直接不见了,之前懒懒散散的大门保安,竟然开始了“站”岗模式,领导进出都“啪”的立正敬礼,乐得杨总嘴都合不拢,直伸大拇指。 这天黄昏,正逢员工下班高峰期。谷一鸣叫上何巧儿,和赵队长一块在大门口商量着明天红创雷副总要亲自来厂参观的事儿。 红创去年的模具业务占了恒伟厂六成的业务量,连注塑加工的业务也占了三成。通常红创每周都有工程部的人来恒伟联络工作,那群人谷一鸣都十分熟络。 这位雷副总只来过一次,就是上次陪同美国客户做审核的那次。看老板和老板娘千叮万嘱的紧张样儿,这位雷副总应该来头不小,而且明天的来访将很可能直接影响到今年一年的生意量,老板叫他千万要布置好细节。 白天谷一鸣已经通知各个部门都搞了一次大扫除,下午又将各个车间巡查过了一遍,该注意的事他也都给大家交待好了。现在只剩下招待形式上一些琐碎事儿需要人事部配合。谈完布置,何巧儿上楼去向老板娘请示水果、花篮这些招待物资的采买,谷一鸣便拿着烟,和老赵在门卫室旁抽了起来。 “喝——你等会儿!”老赵突然对一个员工招手喊道:“过来过来!”“干嘛?”应声过来的是一个胖胖矮矮、约摸四十来岁的妇女,汗水浸湿了她前额的短发,一缕缕盘曲在她额际。她左手提着一只8磅的绿色外壳大热水瓶,右手拿着个饭盒。谷一鸣认得这好像是饭堂打饭的一位阿姨。“把热水瓶打开!”老赵伸伸下巴示意她。 谷一鸣觉得有点莫名其妙,员工在厂里提开水回家,是向来被允许的,考虑到他们在外面租房多有不便,老板为了表示体恤,同意大家可以从厂里的公共热水器那里打开水提回家。公共热水器那儿因此每天都摆满上百个各式各样的热水瓶。这赵队长莫不是不了解情况?可转念一想也不对呀——赵队长上班不是一天两天了,上百个热水瓶他就单单盯上这一个?谷一鸣静观其变。 胖阿姨一动不动,直愣愣地看着赵队长,也不出声。老赵夸张地翘起兰花指,慢慢拎起了瓶塞,润湿的软木塞上挂起一溜金色的液体,雨点一般扑向地面,啪啪摔成一颗颗病毒的模样。病毒的形状大小不一,张牙舞爪。 这带着浓烈醉人的熟花生香气的病毒,迅速扩散到空气中,从胖阿姨惊慌失措的瞳孔,钻向她胖胖的脖颈,倾记间已让她感染,并发起了高烧——胖阿姨的脸膛瞬间变得通红。 打从这件事起,赵队长得了个“赵神探”的美号,为表嘉奖,杨总更是直接提前给赵神探转了正。赵神探这段“抓贼记”被当作热门新闻以飞快的速度在工厂传播,神探先生好不得意。 013开工大吉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正月初六恒伟厂举行新春开工仪式,厂里一早便由行政人事部分头通知了所有管理人员,叫大家八点前必须到岗,八点四十将准时举行开工仪式,另外再三交待说:属鸡的人今年不要参加开工,避免犯冲。 谷一鸣赶着初五晚上的车,初六一早八点钟终于及时出现在了厂门口。老板和老板娘脖子上喜庆地挂着红围巾,大家都笑逐颜开地互相抱拳说着吉祥话,讨要红包。 谷一鸣见人就抱拳:“新年好新年好!恭喜发财恭喜发财!”一支烟的功夫,便收了厚厚一大叠红包。广东的习俗是结了婚的人才需要给大家派红包(俗称“利是”),红包数额不用太大,一般用崭新的纸币,十块二十块比较常见,图的是个吉利。 结了婚的人就算是成年了,一副长者派头,边派红包边逗趣说:“今年赶快娶老婆哈!”、“利利是是!”、“升官发财!”、“工作顺利!”、“大家发财!”…… 老板和老板娘的红包格外地大,上面还印着大大的“杨”字儿,看来是家族专属。 厂区一角有专设的神位,女同志们在老板娘的带领下正在帮忙准备祭祀用品。长长的贡桌中心摆着一头一米来长的大烧猪,烧猪被烤得通体焦黄,两只尖尖的猪耳朵和小尾巴,被细心的用红纸包了起来。猪身两侧摆着浅黄色蒸熟的整只公鸡、没有去鳞的鱼,和各色水果、糖果、旺旺烧饼、还有两颗碧绿翠嫩的生菜。 谷一鸣早上还没来得及吃早餐,看得嘴里口水直翻,肚子咕咕地叫。 行政人事部的黄经理,正在吆喝着指挥三五个保安从楼顶往简易支架上挂鞭炮。他得意地跟大家介绍说,这是开工专用的八丈“满堂红”,费了许多周折才能买到。一鸣好奇地向他打听为啥是八点四十开工,为什么不是九点?黄经理神神秘秘地说:“这是查了‘通胜’的,八点四十是吉时!” 吉时到了,黄经理吩咐点燃鞭炮,噼噼啪啪一片轰鸣声中,大红的纸屑漫天飞扬,院落里顿时铺了一地厚厚的红纸屑,煞是好看,果然是满堂红。鞭炮燃到最后,一个大大的炮仗“砰”地一声在竿顶炸开,一条“生意兴隆!”的红幅应声在头顶展开,大家高声叫好鼓掌。杨总杨太带头祭拜上香,每个部门的管理人员一支拿了三支香,依次上香,一边拜祭,一边口中念叨:“祝公司生意兴隆!财源广进!大家身体健康!一团和气!” 上完了香,便由杨总主持切烧猪,杨总象征性地“意思”了一刀,等老板娘拍完照后,便将刀交给了穿好围裙戴好手套的黄经理。 黄经理乐呵呵地接过刀,娴熟地斩起了烧猪,边斩边往不锈钢盘子里装,招呼大家吃烧猪。何巧儿给每个人都发了一次性手套,大家争相往盘子边上涌。 正月里,人事主管何巧儿新招到了一个保安队长,很是称心。队长姓赵,陕西人,据说是之前在利来酒店做过保安队长的,有退伍证,四十来岁,一米八几的瘦高个儿,眉毛像用粗木炭画上的两条直线。话特别多,又会来事儿。这不,厂门口的地面变得干净了,保安室门口花坛里的绿化树枝,也被他剪得齐齐整整。保安室的凳子直接不见了,之前懒懒散散的大门保安,竟然开始了“站”岗模式,领导进出都“啪”的立正敬礼,乐得杨总嘴都合不拢,直伸大拇指。 这天黄昏,正逢员工下班高峰期。谷一鸣叫上何巧儿,和赵队长一块在大门口商量着明天红创雷副总要亲自来厂参观的事儿。 红创去年的模具业务占了恒伟厂六成的业务量,连注塑加工的业务也占了三成。通常红创每周都有工程部的人来恒伟联络工作,那群人谷一鸣都十分熟络。 这位雷副总只来过一次,就是上次陪同美国客户做审核的那次。看老板和老板娘千叮万嘱的紧张样儿,这位雷副总应该来头不小,而且明天的来访将很可能直接影响到今年一年的生意量,老板叫他千万要布置好细节。 白天谷一鸣已经通知各个部门都搞了一次大扫除,下午又将各个车间巡查过了一遍,该注意的事他也都给大家交待好了。现在只剩下招待形式上一些琐碎事儿需要人事部配合。谈完布置,何巧儿上楼去向老板娘请示水果、花篮这些招待物资的采买,谷一鸣便拿着烟,和老赵在门卫室旁抽了起来。 “喝——你等会儿!”老赵突然对一个员工招手喊道:“过来过来!”“干嘛?”应声过来的是一个胖胖矮矮、约摸四十来岁的妇女,汗水浸湿了她前额的短发,一缕缕盘曲在她额际。她左手提着一只8磅的绿色外壳大热水瓶,右手拿着个饭盒。谷一鸣认得这好像是饭堂打饭的一位阿姨。“把热水瓶打开!”老赵伸伸下巴示意她。 谷一鸣觉得有点莫名其妙,员工在厂里提开水回家,是向来被允许的,考虑到他们在外面租房多有不便,老板为了表示体恤,同意大家可以从厂里的公共热水器那里打开水提回家。公共热水器那儿因此每天都摆满上百个各式各样的热水瓶。这赵队长莫不是不了解情况?可转念一想也不对呀——赵队长上班不是一天两天了,上百个热水瓶他就单单盯上这一个?谷一鸣静观其变。 胖阿姨一动不动,直愣愣地看着赵队长,也不出声。老赵夸张地翘起兰花指,慢慢拎起了瓶塞,润湿的软木塞上挂起一溜金色的液体,雨点一般扑向地面,啪啪摔成一颗颗病毒的模样。病毒的形状大小不一,张牙舞爪。 这带着浓烈醉人的熟花生香气的病毒,迅速扩散到空气中,从胖阿姨惊慌失措的瞳孔,钻向她胖胖的脖颈,倾记间已让她感染,并发起了高烧——胖阿姨的脸膛瞬间变得通红。 打从这件事起,赵队长得了个“赵神探”的美号,为表嘉奖,杨总更是直接提前给赵神探转了正。赵神探这段“抓贼记”被当作热门新闻以飞快的速度在工厂传播,神探先生好不得意。 014 人活一张嘴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除了特产山药小有名气之外,瑞城是个毫无特色的江西小县城——没有特色旅游、没有特色经济,农业没有规模化,工业发展也没有集群化。 农田大一块、小一块,又普遍高低不平,至今还是原始的手工耕作。 工业更是零散,虽然市政府早年已像模像样的规划建造了工业园区,成立了“园区招商办”,但制造业却一直很是凋零。就业机会太少,青壮劳动力80%出外务工,留下的都是些老老小小,或机关单位公职人员。 大片的耕地荒芜,农田的庄稼也是种得零零落落。一座城,留不住人,就活泛不了经济,随之而来的社会问题也就越来越多。老人老无所依、未成年的娃娃们骑着摩托车四处乱蹿,离婚率也是高居不下,就更别说税收状况和GDP总值了。 几任政府卯着劲地招商引资,苦下重本,然而招来的却多是一些打着投资的旗号,来圈地、占地的投机商们。几十亩广阔的土地上,只象征性的盖上几幢单层的铁皮厂房,租些设备做做样子,剩下就只需要雇个看门的守着地皮罢了。无良的资本家们想方设法的拖延投资,盘算着等到哪一天,可以钻一钻政策的空子,用这些土地赚些省心的大钱。 偶尔也会来几家真心尝试发展实业的工厂,却总因为各种各样的原由坚持不下几年。不是苦于技术劳动力严重短缺,就是周边配套设施跟不上,大型设备经常会停摆,要从千里之外调派师傅过来修机、调派管理人员过来运营。物料、辅料也几乎全部要从外地调配。员工每月的流失率长期在70%以上浮动,根本没有办法满足淡旺季的订单调配需求,更不要说长期稳定地满足一些高端品牌的技术要求了。 一线的员工们,来自远近四十多个不同的乡镇。工人们之所以会选择在家务工,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方便照顾家中的老小,所以工厂的宿舍是没有人去住的。 工人以中年妇女居多,全部都要早出晚归,每天早晚由工厂雇车接送。即便如此,工人们也常常是一言不和就甩手不干了——反正有男人在外面挣钱,自己也不是等这份工资吃饭。而且到处招工的多的是,再不济,去工地上做小工也行,每日还可以现结工资,时间上也自由,工价最低也有150一天呢。或者去自家附件的加工作坊做小时工、去餐厅洗盘子,每天也有40到60块收入。 进到工厂,就要受工厂的多种约束,有订单时便有事做,订单接不上了就没事做,收入是计件的,却还非要你定时上下班,在这里空耗着。就算每天有事做,普遍月收入也只在1600百块左右。从工人的角度来看,进工厂,确实并没有什么很大的吸引力。工厂倘若想要作出改变吸引工人,除了要考虑长期发展的收益、成本,得到上头老板的支持,也还要顾及来自当地工业协会的施压,考虑当地企业的薪资“平均”水平。 工人们的收入太低,每月收入额又不稳定,一线的工人们频繁更换工作便成了常态。 别看这收入水平一般,可叫人出奇的是,瑞城的消费水平却丝毫不弱。 尤其是逢年过节,要是刚好从北上广“打工”回来,你会很惊异的发现,超市的东西怎么比外面贵那么多呢?尤其是吃的、喝的、零食啊、酒什么的。而且采买的人还都跟抢似的一车一车地搬,收银台永远排着长龙。 你一时之间真有几分纳闷儿:这些堂兄弟姐妹、表兄弟姐妹们,平日里整天在微信群哭穷叫苦,拍出来的工资条数额叫人心酸,可而今个个穿戴时尚、描画得唇红面白。显得你们这在外面“捞钱”的,反而跟个乡巴佬似的。连收入最低那个表妹,也金链子高调的挂在高领毛衣外头,手上的大金镯子碰得麻将叮当响呢。 瑞城人还特爱吃,特舍得吃,对“吃”的执着与热爱,在夜市一条街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人活一张嘴嘛,毕竟这“吃好”,才是对生活热爱的最本质体现嘛。 市中心有一条赤马二路,是一条被整齐规划的夜市街,俗称“夜市城”,专营晚餐和宵夜。往来双车道的马路,无论春秋冬夏,每天晚上都被个体户们用雨篷齐齐整整地搭满四十多家餐饮大排档,清一色墨绿色防水布,家家三四十平米,方方正正,一样大小。至多摆得下七八张餐台,多半都是夫妻开档。每晚七八点钟,正是家家生意火爆的时候,要是忘记订台或者去得晚了,你想吃的那口,可能都找不着空台了。 夜市大排档的厨师操作间,都统一布置在雨篷的一角,厨师洗、切、下锅、上料、兜锅、装盘……刀功好不好、料鲜不鲜?龙虾、螃蟹壳儿刷得干不干净?掌勺的功夫高不高妙?吃客们一眼望去尽入眼底。高窜的火苗子、菜入热油锅“哧啦……”的爆响声,各式美味炒爆溜炸烘、煎烧焖蒸煮的阵阵鲜香,漂亮而穿着“迷你”的啤酒妹往来穿梭,火热的场景伴随着各式浓郁的异香,卤煮、小龙虾、锅包肉、鸭四件、卤牛脚、鱼面……吃一餐饭如同看一场热闹的大戏,逗引得过往行人肚子里馋虫直往外蹿。厨师身边不时晃荡着挑剔“巡视”如监工的食客,还有一些借拉话儿“偷师”的家庭主妇,或直接来讨要“秘方”/“秘料”的厨艺爱好者们。 呛人的油烟,高蹿的火苗,正是这夜市档独特的点缀。 还有那些卖唱的、卖花的、讨钱的、发广告的,身着奇装异服,四处游走逗乐,油嘴滑舌的腔调、堪称练家子的口才,尤其让那些两杯小酒下肚、正吃喝得起劲儿的“老板”们油然而生一股优越感。 生意如此火爆,满街弥漫着诱人的香气和热情的吆喝,引得那些过往的行人、客商们不免口水直咽,忍不住要坐下试试口味。夜市城走的是平民路线,价格实惠、性价比很高,而且家家都有那么一两道拿手的好菜。这家不爱换那家,任君选择,随你喜欢。 015黑漆漆的赤马路 秦军家的老屋,就在赤马路边上不远。秦军每日在老娘那儿吃完中午饭,便常与三五老友相邀着,在陈姨小卖部的麻将馆里搓起麻将,一搓就是一下午。 嫁到城里的谷晓月,直到婚后生下儿子胖胖,才逐渐察觉到,秦军不仅牌技娴熟,还瘾大得很,经常打到半夜三更才回家,功夫都是练出来的。 而且虽然秦军是厨师,但在家里他从来不掌勺,都是吃他老娘煮的现成饭菜。即使是偶尔小两口自己开伙,他也是光站在一旁指挥,说是教晓月学,慢慢把晓月的厨艺倒是调教得越来越上道了。晓月笑他说他已经成功的把自己从厨师升级成了厨师长。 夫妻两人都没有稳定收入,婚后虽然与公婆兄嫂分开另住,却时常被叫回到婆婆家吃饭,即使是后来有了孩子,也是婆婆一手在带。 秦军每天只顾着打牌或者钓鱼,晓月见到小区里有些妇女和老人在做一些从工厂拿出来的手工零件加工,便也跟着做,当是消磨时日。初初开始学做的时候,一天做足七八个小时才能勉强赚到十七八块钱,后来慢慢做熟手了,也只不过一天能做个三四十块钱。倒是勉强实现了经济独立,不必再事事伸手向秦军要钱了。有时候去婆婆家,她还买点菜或是水果捎带过去。有时干脆就自己随便煮着吃一点,懒得往婆婆家跑。即便大哥大嫂和婆婆如何热情大方,晓月也懂得自食其力的重要。秦军可不管这么多,他都吃了这么些年了,早就成了习惯。往往是打完牌就直接跑回老娘家吃吃喝喝。他看不上晓月赚的这点小钱,时常笑话她就会下死力。 晓月倒是知足得很,心中觉得这生活至少比在乡下务农要强一些吧? 秦明是秦军大哥,在瑞城开一家旅馆。平时好结交一些生意人,为人仗义。 婚后不久,秦军在秦明的帮衬下,办了个夜市经营执照和卫生许可证,买回来全套的帐篷、桌椅、餐厨用品等家伙什,在夜市城做起了餐饮档的小老板。 夫妻俩每天下午四点开始摆摊,凌晨一点收摊。白天不忙的时候他便时常去打打麻将,每天都跟晓月说自己赢了,老婆便也不管他。有时天气适合,他也去河湾钓钓野鱼,常有所获:清一色的二寸白条、小小一尾野生的桂鱼……不时就能在晚上为客人整上一盘“爆椒小野鱼”,油光碧绿的爆青椒衬着焦香的小野鱼,是引人口水直冒的下酒菜,几乎是只要有货就必然被抢订。或是奶白浓郁的鲫鱼汤,秦军细心用纱布裹好煎到金黄的鱼身,这可是专补小儿妇女的佳品,特别是“发奶”效用奇佳,有刺是绝对要不得的。机灵的秦军每次都早早打电话给“熟客”:“哥,今晚有鲜货,带嫂子来试试……”客人结帐时夸他:“小秦,锅爆肉做得正宗喔!我家这个薯粉饼子怎么都烙不成形啊?”“哥,这东西得慢心细烤,费功夫,下次您来我提前跟我说一声,我烙好一份儿给您带走!”秦军大方地回道,顺带又约多了趟生意,大家欢喜。 晓月的儿子小名叫胖胖,真是有够胖的,生下来就足足十斤。浓眉大眼小红嘴儿,见人就笑,整个一尊小弥勒佛似的。孩子的姑姑在县城做护士,婆婆听从女儿的指导,每一小时给孩子喂一次水,两小时喂一次水果,比晓月这个做母亲的还要细心。外公外婆也稀罕他得很,久不久就到街上来探望他们,瓜果蔬菜、粮油米面不停地往他们这送。外婆抱着胖胖就亲不够,嘴里不停地赞叹:“我胖儿真好看!”就连孩子无意间摔个奶瓶,外婆也要赞一句:“哎哟胖儿真能,真有劲,摔得一砰喔!好能!” 晓月难为情的说:“妈,这有什么能的?真是!”外公在一旁感慨地轻笑着:“由得她吧,她看着高兴!天天念叨要来看胖胖呢。毕竟又是一辈人了,枝枝蔓蔓,都开始开花结果喽。” 到胖胖长得大一些了,便每天放在城东,由奶奶带着,秦军夫妻俩几乎不用操心。轻闲的时候,才由奶奶领到夜市城或由他父母领回自己家玩几个小时,父母生意忙起来顾不上了,便又由奶奶接走。 胖胖是夜市城的开心果,附近摊档的老板都喜欢逗他玩。拍拍他胖墩墩的屁股,捋捋他乌油油盘曲的短发。 胖胖怕热,容易生痱子,奶奶随身带着干毛巾和痱子粉,不时赶上来给他擦一擦,抹一抹,脖子一圈总是白扑扑一片。 可能是为了让孩子更凉快些,奶奶总是给胖胖穿着那种短短小小、洗得有些敞口的白背心。 小家伙时常在几间摊档来回奔跑,跑得胸前两个**直晃。跑累了,便抱瓶冰汽水,爬上摞得高高的塑胶靠椅里窝着,一见客人起身,就赶忙用那稚气的童声慢悠悠地朝他妈妈叫唤:“老板娘,老板娘,买单买单!”逗得客人直乐呵。 虽说守夜市辛苦,可两人的小日子过得也算悠闲自在。 这天下午,秦军打完牌回家,准备歇一会就去开档。刚上到三楼就从楼梯间窗口处望见晓月牵着胖胖到了楼下,眼珠子一转立马计上心来……布置停当,他自己忍着笑躲在上一层的楼梯扶栏处窥望。两母子聊天的声音越来越近。 “妈妈,今天珊珊姐姐有糖吃,都不给我吃。” “是吗?是什么样的糖啊?” “是长两个角的、红色的糖。” “胖胖想吃吗?” “那个糖里面……里面还有那种稀稀的糖呢。” “胖胖想吃对不对?” “想吃,可是珊珊姐姐没有给我吃。” “这样啊?咦,胖胖快看也,一百块钱呢……哪个傻逼掉的?”晓月左右转头望了望,见四下无人,自顾自的说道:“赶紧藏起来,发达了,明天给我胖儿买糖吃喔,啊哈哈哈……”秦军捂着嘴赶紧跑上楼去开门,心里为自己的狡诈聪明得意不已,这傻娘们儿这下得开心好些天了。 夜市城菜式虽多,但大笔的利润全靠酒水的销量,一般的小菜是赚不了什么钱的。瑞城闷热的夏天,是夜市生意的旺季。 烦躁闷热的夏夜,一口冰啤酒入喉,人也清爽了,气也顺了,一天的疲乏已被冲走大半。夜市街晚晚都灯火辉煌、吵闹喧嚣,三五个小菜,一两箱啤酒,能喝到夜半三更。 白天的夜市街却格外地冷清,隔几步就有一滩滩的油污,冒着食物腐烂的酸臭气,没人愿意行走。 赤马路变成了黑油路,叫人实在很难想像,每晚这些污水的臭气,是如何被那些浓重的食材香气所遮盖的。 出于环境保护和市容整顿的刻不容缓,市政府在夜市街运作了三年之后的某天,突然间发文,禁令在赤马路经营露天餐饮,所有摊档,如仍需经营,一律经重新培训、考核上岗后,搬迁到市郊长河附近的新夜市城去经营,并定期接受卫生监督检查和环保抽查。 秦军跑到新夜市城去看了下,不光位置偏僻、蚊虫密集,摊档格局也变成了室内形式,总共就十余间铁皮棚子模样的小屋。这根本就与城内餐厅没啥分别了,谁还会跑这么远来光顾这铁皮屋子排档呢?秦军瞬间失去了信心。 反复思量之后,秦军问晓月:“要不咱俩出去打工吧?过年跟你弟一块儿去广东打工。”“可我舍不得娃娃……”晓月眼泪涟涟。“娃娃有我妈带,好着呢!再说娃娃以后的花销也大着呢。现在城里到处是厨师,酒店招厨师才一千八一个月。你去工厂做女工也才千来块,还得上夜班。听说在外地怎么也有三四千一个月呢。咱们干一年就回来,就算干一年再玩一年,也划得来啊是不是?”秦军的帐向来算得比晓月快。 晓月泪眼模糊地望着他,觉得似乎有几分道理。在外面苦干一年,顶在家里上两年班的收入,就算是干一年玩一年,下一年回来不工作了,日日夜夜光陪着娃玩,也比现在在家里拿这点工资要强,反正在家上班一天到晚也顾不了娃。打定了主意,晓月便拨通了弟弟谷一鸣的电话。 015出息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秦军是典型的小市民形象,大男人脾气,小丈夫行径。 男人的脸面他是必须要挣足的,但要他去摸爬滚打出外闯荡他也是绝对不愿意的。 他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守着这方自在的小城,做点小生意,过过闲散舒适的小日子。 016介绍人风波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柯红听晓月母亲说他俩夫妻准备出去打工,跑来央求她带上自己。 可是柯红上个月才刚刚订亲,订亲时婆家给她买下的金项链、金手镯、金戒指这会儿还明晃晃的没摘下来呢。通常这种情况下,婆家哪会同意她外出去打工呢? 晓月夸张地摸着柯红手上的大金镯子,艳羡地说:“你这婆家排场大啊,对你可真舍得!”柯红不无得意地说:“这算什么,你不也有嘛!” “我订亲那会儿,总共才一条细金链子,一个小小的金戒指,秦军还忽悠说是他姑专程从南昌买回来的呢!还是妹儿你这个值钱,金光闪闪哟!”晓月酸溜溜地打趣说。 柯红的男友邓忠明也不太乐意出去打工,他心里觉得,柯红长得太好看了,能和自己订亲简直是三生有幸,两家人之前已经商定,最多再过一年就为他两办婚礼。柯红性格这么活泼开朗,他生怕这一出去,会生出什么变数。和母亲一样,他也希望柯红尽早嫁到自家去,开枝散叶,传宗接代,这样他便安心了。邓忠明是邻村人,长得既不高大,也不帅气,相貌非常一般,口才也不太好。柯红三言两语便把他说动了,他答应回家做自己母亲的工作。 邓忠良他妈一听就不乐意,说除非是柯红先嫁过来,或者是先拿了结婚证也行。可是柯红问:“现在结婚邓家能拿出多少彩礼钱来呢?办喜事家里的房子总要整一整吧?还有摆酒的钱有了吗?我爸说了,彩礼不说像晓月一样三万,两万总是要有的。”忠良他妈不做声了,柯红于是劝道:“我和忠良一块儿出去,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这打工挣来的钱,到时刚好可以拿来作礼金和摆酒,我不就喜婚事办得体面一点吗?这样您也欢喜,我妈也欢喜。”老人想想也确实很有道理,便又同意了。 木棉花盛开的时节,江西还要穿毛衣、棉袄,怕冷的老人们手上还提着炭火手炉子,广东却已开始有人穿短袖了。 秦军一行四人,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硬座火车,清早六点迷迷糊糊的到了东莞站。出站便见一棵高大突兀的大黑树,树杆像用水泥做就似的,盘曲伸展的黑色树枝上,没有一片树叶,却开满了肥厚的大朵红花,像满树的小红灯笼,更像胖胖肥嘟嘟的手掌,在向晓月招手。“这花是假的吗?”柯红疑惑的走过去轻轻摸了摸树干,体贴的东莞人民在树身上钉了标签“木棉木棉科、落叶大乔木,广州市花”。有老婆婆挎着小篮儿在捡地上的落花,不知捡去做什么。 从车站到一鸣所在的工厂还要转一趟跨镇长途公交。到了这里已经满耳都是陌生的语言,只能用普通话交流。四人按一鸣之前电话里的指示,打问着上了公交车。一路上四人热得不断脱衣,最后只剩下一件秋衣没法脱了。 晓月的弟弟秦一鸣,现在已经是恒伟厂业务部的主管。一鸣平时为人极爱面子,虽然是自己亲姐姐姐夫来进厂,他也抹不下脸面去向人事部“通融”,心想也只不过是做普工,厂里这月本来就在招聘,哪需要特别招呼?便让姐姐姐夫几人到了以后直接在大门口填表进厂上岗就是了,住处一鸣倒是已经提前帮他们安排下了,就在工厂旁边的居民楼租了一个小小的单间,按他们的要求,租金没有超过三百块一月,环境是真差,阴暗逼仄,基本不通风,只能说勉强能满足衣食住行,唯一的长处是租金便宜。两人总算有个隐私的空间,不必住到工厂的集体宿舍。 戏剧性的一幕在第二天一早的办公室里出现。“谷主管,这个谷晓月不会是你姐吧?跟你一个姓,而且也是你们瑞城人喔?”人事部的主管何巧儿拿着一张入职资料表过来问他。“是啊!”谷一鸣头也不抬的随口应道:“我亲姐!”。“还真是啊?”何巧儿马上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脸奸笑着说:“你赶紧看看,这上面写的介绍人可是赵训标,一拉的组长赵训标。介绍一个人有四百块奖金呢,你干嘛不叫你姐写你呢?老板说咱人事部的同事不准拿介绍奖金,可没说你们不准拿啊。这可是你姐,赵训标可是陕西的,他两能认识?万儿八千里吧?”谷一鸣呵呵笑道:“这可就要问你们了,入职资料是你们教人填的吧?我可以保证,我姐来这厂之前绝对不认识这赵训标!”何巧儿脑袋嗡地一声,马上意识到这下搬起石头砸到了自己的脚了。真要命,何必要来搔这个杨柳情,这下把自己搭上去了。更要命的是,谷一鸣的办公位紧挨着老板和老板娘的办公室,全开放式的办公室设计,没有任何隐私。本来通常这个点老板娘不会来这么早。可偏偏昨晚她老人家新买了身衣服、又做了个发型,今天一大早便上办公室显摆来了。何巧儿一发现谷一鸣跟她使眼神,拧转头便看到身着金色旗袍、烫着短卷发的老板娘正抱着双手站在身后,那双细眯的小眼正敏锐而不客气地盯着自己,薄而涂得紫红的嘴唇鄙夷地撇向一边。 “明白!马上查!”何巧儿打个响指转头就奔回自己位置,身后传来业务部几个丫头片子夸张的恭维声:“老板娘好有气质喔!”“老板娘身材超好也!”…… 在工厂,如果老板娘一块儿参与管事,那么办公室的女性通常比男性的日子要稍微难过一些。任何有油水的岗位也几乎都是一些不能得罪的“皇亲”占据,你最好不要随意开罪;甚至连空调、冰箱,你最好都不要随便开随便用——等了解她老人家“规矩”的人去开,会比较保险。 这会儿何巧儿心中已大致估到事件的原由:这是自己考虑不慎,员工进厂在大门口填的是“草表”,填写时涂涂改改或填写不齐全的情况常有,给资料入电脑系统带来不小麻烦,为了确保清晰无误,她安排让所有新员工在培训上岗后,再填一份正式而详细的《入职资料表》交上来。估计是在填表的时候,负责培训的一线的管理便趁机向员工交待:“谁介绍你来的?如果没人介绍来的,就在介绍人栏上填我名字啊,以后我罩着你们!”员工当然会乖乖都填了他的名字。 017瓜藤豆蔓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最后调查的结果夸张得叫人笑掉大牙:总共才招工3天,进厂18个人,18个人全部被要求在介绍人栏写下了自己上司的名字。涉事上司被书面警告,员工被口头警告,涉事奖金不用说自然取消。而何巧儿因为这件事,也挨了老板一顿教训:考虑不周,审查不严! 连带谷一鸣也挨了批评,自己带的人来,竟会出这样的差错。谷主管觉得十分没有面子,在心里埋怨憨厚的姐姐怎么都不问一问自己才写。 然而更没面子的事发生在两天后,生产部主管跑来告诉他说,他的姐夫秦军上了两天班后直接没来了,打电话给他,他说他不来了。他只好压着怒气去给何巧儿打招呼:“秦军不来了,你直接按自离处理吧!”何巧儿啰啰嗦嗦地跟他解释说,公司有规定上班不满三天没有工资结的,希望他理解。他当然知道,可是他拿这个姐夫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心里思谋着:姐夫在家养尊处优惯了,一定是吃不了拉上的苦。他这两天算是白做了,回头还得给他解释下,另外估计还得再帮他另谋一份工作才好,没工作就没得吃,难道让我姐养着?也不可能来了两天就想着跑回瑞城去吧?那老娘准会说我没照顾好,还不把我烦死。 秦军第一天上班,就觉得像被关进了监狱,七点起床,八点准时打卡上班进车间,坐上流水线,茶水都没空喝一口,更莫说抽烟了,连上个厕所都要给组长请假,去久了还要被埋怨。当晚他便觉得累趴下了,第二天一早就不肯再去,是被晓月硬拉去的,熬到晚上他实在受不了了。第三天便再不肯去工厂。 秦军从小没受过这份苦,主要是受约束,感觉拉上都不把人当人,真正是做牛做马。 晓月去上班了,秦军不想独自一人呆在阴暗逼仄的出租房,便漫无目的地上街晃荡。这一段道路正在施工,街上灰尘漫天,车流拥堵,连天空的蓝色都泛着灰气,他已经开始无比怀念瑞城的莽莽青山、潺潺溪流,怀念那一份自由广阔。 之前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以为打工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别人能做,自己肯定也能做。结果进了工厂才发现,自己早已散漫惯了,真不是打工挣钱的料。以前独自一个人的时候,挣点钱随便自己花,吃住都是父母操持,连结婚的彩礼和婚房,都是父母给置备下的。而今当家才知柴米贵,已经是作了父亲的人,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儿子思谋点什么。前路漫漫,秦军蓦然发觉自己竟不知如何生活是好。 今晚回去,小舅子必定会来找自己,得提前想好说辞。秦军苦恼地踢着路边的小石子儿。“嘿!”穿着制服的保安老大爷走过来,虎着脸用蹩脚的普通话警告他:“踢到人家车上要赔钱啊!”“去他妈的,连个石头都不能踢,真他妈憋屈!”秦军在心里咒骂。 小舅子竟然是来道歉的,说公司有规定,做满三天才能结算工资,问姐夫身上还有钱不?秦军一听立马松了一大口气,豪迈地说:“有呢有呢,这不怪人家呢,进厂培训的时候人家就说了的,我想都没想过工资这回事。” 秦军坦诚跟谷一鸣说,自己实在是受不了这份约束,想要去街上找个餐厅做学徒,学学人家的手艺。他白天出去已经看到了好些家餐厅,有做川菜的,有做湘菜的,自己每天会去看看,一旦有招工,他就进去,也不必另外出学徒钱。 他煞有介事地规划着:“等我学到些新菜式,以后回家可以开个小餐馆儿。打工真不是个事儿啊!”谷一鸣心说你吃得下这苦吗?秦军似乎看出了他心思,拍着胸脯说:“你们放心呢,只要叫我看过的、吃过的,我就能做出来,我出来本来就是为长见识的嘛,到时回家开个店几多好?打工真不是人做的,像坐牢一样呢……”晓月白了他一眼:“就你做不来,人家怎么都做得好好的?我怎么就能做?”吓得他立马吐舌头扮鬼脸。 “打电话回家了不?”一鸣看着他满脸愁苦、眉头紧皱的姐姐问:“胖胖还好吧?” “没!”晓月低下头,淡淡的不想回答,一鸣便不好再问了。 车间的工作虽然繁重,一天下来累得腰酸背疼,但对于自小在农村长大的晓月,并不是忍受不下来。并且她在心底痛苦地认为:恰恰因为一刻不停地做着这繁重的体力活,才可以暂时麻痹自己的神经,减缓思念的痛苦。 她何尝不想知道孩子的消息?她每时每刻都在想念着自己亲爱的宝贝蛋,梦里都是他的身影。走在路上看到年龄相仿的小孩,便会忍不住发呆。可她不敢打电话回家,她害怕自己一听到孩子的声音,便再也坚持不下去。 秦军对她倒是体贴,虽然连工作都没了,但媳妇儿吃的苹果和牛奶不能少。他也知道媳妇儿心里惦记孩子,自从上车出来到现在,晓月一天都说不上十句话,无论怎么逗弄,都难让她像以前那样咧着嘴开心地大笑。他于是每天晚上给媳妇按摩肩膀,一边给媳妇儿说些宽心话,说他妈一定会带好儿子,他妈有经验,而且又细心,身体也好。又说起日后的规划:有了儿子,日后少不得要在瑞城再给他买套房。把儿子养大也要花不少钱......等攒下钱了,回去到哪儿开店合适?做些什么菜式适合瑞城人的口味...... 秦军向往地说:“等把儿子养大了,等他也结婚了,我们俩也就算完成任务了,可以整天钓鱼打牌,过上悠闲的生活……” “你不用带孙子啊?”晓月打趣道。 “呵呵呵那是你的事嘛!”秦军终于看到媳妇儿有点笑模样了:“我就钓钓鱼打打牌就好了。” “这就是你的梦想生活?”晓月从照片堆里抬起头:“我老娘说,这生儿育女,就如同种庄稼,就像那瓜田里的瓜藤,豆畔里的豆蔓。今年的种子好,明年的蔓儿才会壮、收成才会好。咱们辛苦一些、拼一些,下一代才会好一些。收了种、种了收,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枝枝蔓蔓、牵牵绊绊,永远都有操不完的心,受不完的累啊。” “也有辛苦也有甜嘛……”秦军安抚道。“那是!”晓月看着照片上儿子明亮忽闪的眼睛,想起小家伙头抵着自己胸口撒娇的模样,骄傲地说。 018武功秘笈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晓月被分配在一个叫做“上卡鐄”的工位上。看似轻松,只需一个动作,却要用很大的手劲儿,而且很难准确卡到位。她第一天上班时,勉强上好三五个,已经满头大汗,眼看堆积到自己工作台上的产品已经越来越高了。“我来帮你!”一个轻快悦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晓月抬头迎上一对漂亮而亲切的大眼睛,小姑娘个子小小,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一笑右边脸上便显出一个深深的酒窝儿。“要用巧劲儿,这样固定住一边,大拇指轻轻用力一摁,就进去了!”小姑娘悉心的用慢动作示范给她看:“我以前也是做这个的,刚开始做不快急得哭呢。来,你试试!”聊熟了才意外发现,这个叫欣欣的姑娘,竟然也是江西瑞城人,只不过和晓月家隔了七八个镇区,方言也有些微的不同。别看欣欣年龄不大,但据她说已进厂三年,是这儿的老员工了,现在担任拉上的物料员,平时不忙时,常来拉上帮下手,和每个人都说说笑笑的,像小燕子一般在车间里飞来飞去。欣欣之前是跟着自家小姑到这儿来打工的,去年小姑回老家带孙子去了,便只有她自己留在这边。现在意外找到一个老乡姐姐,感觉格外亲切,闲暇时便时常过来和晓月闲聊,有时还拿点好吃的来给她,一个小麻花、一块小蛋糕……用纸包好,悄悄塞进她的口袋里。 年轻可真好啊,至少不必担心生活无着,更加不必承受母子分离这样巨大的苦楚。想怎么活,就怎么活,想怎么打扮,就怎么打扮。看着欣欣清秀靓丽的笑颜,在车间转来转去轻盈活泼的身影,晓月怀念起自己年少时的无忧无虑。人为什么要这么早结婚生子,承担家庭的重负呢?自从做了母亲,你的眼里、心里,满满当当全是你的孩子。孩子的笑、孩子的哭,孩子的吃,孩子的穿、孩子的性格、孩子的喜好……你只是想守着他、看着他、倾尽所有给他最好的,哪怕牺牲你自己的喜好、时间、财富、生命——不,那怎么能叫牺牲呢?更不应该叫做奉献。那是条件反射,是不由自主的给予,是倘若一时无法给予到,反而会让你痛苦万分、寝食难安的心债啊。 繁重的劳动丝毫不能减轻晓月想念儿子的痛苦,晓月无时无刻不在想念自己的宝贝儿子。胖胖每天早上去幼儿园还哭不哭?一定哭的。不知道他这会儿在做什么?可有想妈妈呢?那天他挥着肉肉手跟她“再见”的一幕,像放电影一般不时跳到她脑海里,挥之不去。小小的人儿怎么也想不到妈妈这是要远行千里丢下他们吧?他会不会已经忘了妈妈的模样?晚上下班已是十一点,任凭秦军再怎么逗怎么哄,晓月也笑不出来,万事提不起兴趣。 手机天天带在身边,可晓月就是咬着牙不肯打个电话回家。不光自己不打,也不准秦军打。每晚收拾停当上床睡觉前,她都庄重的拿出一本日历,在当天的日子上画一个大大的叉。画完转头就蒙上被子对着墙不再理人。只剩下秦军唉声叹气。 柯红与邓忠明二人还没有成婚,分别住在厂里的男女宿舍里。上班时大家在一个车间,但是拉长巡来巡去,工作也是流水式作业,一时都不能停歇,连上个厕所都要告假,根本没什么机会聊天。有时周末休息,柯红他们便会过来窜门。 柯红私下里同晓月说,自从来到这里后,邓忠明就像变了个人一样,可小气了,连话都不让她跟男生说一句,人家拉长找她问话,他也不允许她回个话。而且不管她走到哪里都紧紧跟着她——除了上厕所。 晓月笑着说人家这是紧张你呢,谁让你长那么好看? 柯红笑着说:“得了吧,烦死了都!” “那你可得小心点,别朝三暮四的,到时我可不罩着你。”晓月好笑地威胁道:“你这丫头是不是出来之后心思思了?让人家不放心了?” “哪有!”柯红正色道:“他就是被他妈教唆的,生怕我不跟他结婚,他的金子会打水漂,哼,小家子气。” 在街上游荡了三天以后,秦军终于找着工作了——据他说是在附近最气派的湘菜馆“潇湘阁”当帮厨,2800一个月,专门负责配菜。“那里面装修可别致了,全是灯笼啊、诗画什么的,古色古香,生意好得死,你去吃过不?”秦军兴奋地问小舅子。“吃过,它家的剁椒鱼头好吃得很!”一鸣应道。“剁椒鱼头?你以后可千万别吃了!”秦军神秘的凑过来,用两根手指头比划着:“这么厚一层的味精”。“不会吧?”一鸣吃惊地道:“难怪这么鲜!他妈的!” “不过它家的剁椒可真是一绝,一腌这么大一缸”秦军游泳似的划拉开胳膊:“而且好快就用完掉,既不脱皮又不变色,又香又好看,我一定要把做剁椒这手艺学到手!”一鸣斜眼看着他:“人家让你学吗?”“我现在每天给师傅敬着烟呢……”秦军鬼头鬼脑地笑着。 三四个月过去了,当晓月似乎终于慢慢适应了三点一线的工厂生活,不再每天都觉得浑身散架腰酸背痛的时候,机灵的秦军不光已经顺利地学到了剁椒制作技术,还涨了200元工资,最大的收获,是这小子用一个巴掌大的小本子,密密麻麻写了三十多份菜谱。 原来这家潇湘阁是连锁经营,在东莞各个镇区,有大大小小三十多家分店。除了原有的招牌菜式,各个门店每周会组织一次厨师新菜点评,有时连总店的师傅都会过来交流。秦军手脚勤快人又机灵,还特别留意听师傅们抽烟时私底下对新菜式的评论,看完听完了,他便立马跑去厕所,偷偷用纸片儿记上揣口袋里。晚上回到租房,再趴到枕头上,工工整整将草稿誊抄到自己的小本子上。每天将小本子塞到自己枕头套里枕着睡觉,戏称这是他的“武功秘笈“。 019在家千般好,出门万事难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谷晴芳初到厦门美菱厂的时候,正是盛夏高温时节。虽然只是到这里来做一名普通的生产女工,可是当初她和三十多个同学们,也是经过了美菱派去校园的招聘组安排的好几轮笔试、面试的筛选,才得到这份工作。宣传会上招聘组长介绍说:“美菱是一家全日资公司,福利待遇非常好,晋升机制也很完善。之前你们学校送去的许多校友,在美菱已经成为重要的管理人员,最优秀的一位男生,现在已经高居副部门长的级别(部门长都是日本人)。衣、鞋、帽、床上铺盖五件套、水桶这些生活用品都是统一配发的。一日三餐包吃,三菜一汤还配水果。 三十五个女孩由老师带领坐着一辆破旧的中巴车,走走停停,摇摇晃晃,足足两天才到达。大家已经又晕又乏,来不及透一口气,便被保安队长领着分配宿舍、领东西、做培训。东西虽说全部是统一配发,可是质量真差。衣服是旧的被清洗过的,床垫是散发着怪味的海绵,虽然包着透明膜封,可里面的接口处已有不少开线的。队长庄重地念着厂规:不准吐痰、不准在阳台晒被子、不准边走路边吃东西、上班不准讲话、进厂间不准不换鞋不穿工衣戴工帽…… 宿舍六个人一间,在四楼。整栋楼的一到三楼全部被隔离锁着,大约是从另一边的楼梯上下。员工这边的楼梯只能直上四至七楼。宿舍简陋,左右各三架破烂的铁架子床,比学校的宿舍要破旧得多,没有空调,只有两台小吊扇。而且宿舍里没有插座,整栋宿舍楼只在一楼保安室有几排公用的插座位,恐怕以后吹不了头发了。 有两个女生身体出现了不适,一个身上开始起疹子,一个有点咳嗽,看着这环境,想着千里之外的父母,悲从中来。两人相跟着去找老师,要跟老师一块儿回家去。老师摸着两个女孩的头劝导说:“应该是这两天长途奔波在车上累到了,加上气候不适应引起的,不要太过担心,过几天应该就会好了。大家这次来都交了车费,家里又还多少都给你们置办了些新衣服、手表什么的,也花了不少钱,父母对你们这份工都抱着期望呢。而且再过半年,就是春节了。既然辛辛苦苦来到来了,就干脆咬牙先忍一忍吧?适应一下,多少挣到一点钱了再回去,那样对自己、对父母也算是个交待。”老师不敢说的是:三十五个人是学校和公司签好了合同收了费用的,一个都不能少啊,这才是她此行最重要的任务。 好歹总算是要安顿下来了,头一两天的新奇和不安过去之后,大家渐渐适应下来。 三十五个女娃娃,白天在同一个车间工作,晚上仍像在学校时一样疯闹、争抢厕所和浴室。现在大家都经济自由了,吃穿都自己支配,比在学校时的生活就更为丰富了许多。每天下班无论几点,总有人顺路拎回一两袋两三块钱的花生、散称薄饼、瓜子摊开在桌上,大家一起抢着吃,拿了工资就更加丰富热闹一些。简或有人从地摊上买回一两件那种二三十块钱、印着大头娃娃图案的晴纶睡衣、破洞牛仔裤,大家便争抢着试穿,学模特在宿舍中间的通道上搔首弄姿摆造型…… 日资厂的管理十分严苛,体力劳动强度相当之高。晴芳和同学们起初集体被分配在一个叫Z系列的生产车间里,总计一百来号人,拼速度用镊子组装一种只有芝麻粒大小、椅子形状的金属片,把它往一个小黑塑料盒子的十个格子里装,一格盘子里摆着五十个这样的塑料格,一盘就是五百粒金属片。 一到车间,班长就背着手给大家训了话:“每天八点上班,七点四十五就必须到岗,这个车间是全公司最苦的车间,但是公司所有新员工都必须先放这里历练,谁装得快,谁装得好,谁就先从这里出去,分配到其它轻松的岗位。这里不限时间,但是也不计加班,只看产量。你可以中午也来装,晚上也来装,但是没有加班费,只拿基本工资,当然了,装得多的,可以有奖金拿。晚上下班大家轮流做清洁,包括刷厕所,按值日表做,每组一天,做完等检查完了才能收工去吃饭。” 虽然奖金多少班长并没有说,但是莫说奖金多少了,年轻人大都是争赢好胜的,谁不想做人上人呢?既然这里是最苦的,那能早一天从这儿出去就等于是早一天脱离苦海了嘛。 刚刚到车间的时候,晴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一刻也不敢停,连水都不敢去喝一口,厕所也不敢去上,整整半天时间才装好半盘。中午吃饭的时候,她听到几个同学商量着说中午也去装,自己也不敢躲懒,也跟着去车间装。车间中午关了电闸开不了灯,大家就着窗口微弱的光趴在桌上一片片往盘子上夹。 当天晚上一直装到十点,车间的人所剩无几,组长来催她们收拾走人,她才勉强装好一盘半。她写好单子,端起两格盘子小心翼翼地往交货台边走。金属片只是被镊子摆在装配位里,并没有任何措施加以固定,那是后面的工续。晴芳一边走两眼一边紧盯着手里的货,生怕小金属片被晃歪了,那可是要返工的。结果前面一个人猛地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叭”一声碰响了晴芳手里的盘子。晴芳瞬间崩溃了,“哇——”地一声哭出声来,虽然盘子没掉,可里面的小金属片大部分已经被撞得横七竖八。起身的人是组长,瞪着她喊:“哭什么哭?走路不长眼睛?明天重装!浪费时间!还不快收工!” 晴芳咬着嘴唇将盘子放回自己位上,又抽泣着离开车间。回到宿舍大家跟她打趣说:“晴芳今天肯定是咱们宿舍装得最多的了,看看可能明天就被调走了!”一见她满脸泪痕也不吭声,便吐着舌头不再开玩笑了。 晴芳在家是老二,自小感觉是最不受父母重视的一个,穿衣穿鞋,都是捡姐姐旧的。读书也不及弟弟聪明。只有拼命干活,尽力讨好,博取父母的注意。从小养成了不怕苦、不认输、好争先的性子。从小到大,也被受过今天这种冤屈,想想就觉得气人。组长撞坏了自己的货,不道歉也就罢了,还臭骂自己一顿。可是工单都是她报的,物料和工具也是她给大家发,自己哪敢支声?回头她给你发一把不好用的镊子,或者是物料配慢一点,你还搞个屁啊。越想越觉得委屈,可是身体实在是太累了呀,全身都痛,脖子更是像要断了一样,不一会儿,就迷迷糊糊睡沉了。 020能者多劳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早会上班长通报了昨天车间的总产量,但是并没有公布最高成绩。 可是回到工位的时候,晴芳却见交货台旁的黑板上,一个日本人正拿着大头笔端端正正地写着斗大的字:“2000S”。旁边的工友们窃窃私语说这准又是汤代丽昨天的成绩,再这样下去,恐怕很快就要调她去做组长了,或者把她调走。 原来组长是这么升上来的,晴芳在心里犯嘀咕,忍不住跟工友打问:“她们怎么装的呀?怎么能装这么快?” “嘿,你是没看过,她们都不用看的,直接往上面丢,一丢一个准,那镊子头一次夹两片、三片,厉害吧?你那组长,一次最多可以夹五片呢……”工友夸张地说。 晴芳惊讶地“啊——”了好长一声,她可从来没想过可以一次夹两片。可是左试右试,夹是夹得起来,却更慢了,索性还是不要乱试,一步一步来吧。 连续一个多星期,大家每天都叫全身酸痛,回到宿舍躺下就不想动,真的是苦不堪言。“小鬼子真他妈会折磨人哪”,舍长秦晴说:“我真怀疑他每天写黑板上那数是假的!”“怎么会?那汤代丽装起来真是飞快,我专门偷看过一下,眼睛都看花了!”有人回应说。 晴芳住的305宿舍,这天6个人集体迟到了。被通报批评,各记口头警告一次,大家也不知道会有些什么影响,十分忐忑。原来,刚来的时候大家的闹钟都响,后来大家觉得吵,便商量好了一直共用室长的闹钟,结果那天室长的闹钟坏了,压根儿没响,大家都睡得极沉,于是便集体迟到了,还是保安队长擂门,大家才从美梦中惊醒。 第一个月的工资发下来以后,晴芳将母亲给的三百块钱存到一起,自己留下几十块零钱,凑足了两千块钱的整数给母亲打了回去。自己在这里有吃有住,只需要买一些简单的日用品就行了,老人在家里用钱的地方多。 晴芳也许是做事太过于谨慎,速度始终提不到太高,宿舍已有三个姐妹都被调走了,她却最终足足在Z车间组装了五十天的金属片之后,才被调到另一个叫做N系列的生产车间。N车间宽敞明亮,地面漆着亮绿的地漆。相比之下,这里的节奏果然要正常一些,丝毫看不出慌张,一切都有条不紊,各个工位按照工序,从头到位呈流水结构布置。 晴芳被安排在一台小型压力机跟前,让她做零件剪切。这工作十分轻松,只要将零件脚伸进夹具里,两手同时按一下机器两边的按钮,“咔嚓”一声,零件脚便被齐齐切掉了一截。日本系长山本先生,五十多岁年纪,穿一件灰白工作服,戴一顶同色鸭舌帽,叽叽呱呱地说着日语,举着手上几个切歪的不良品给晴芳看,又拿一个没切的零件往夹具里放给她看,放完还不放心地用手指推一推,然后才双手按下控制。晴芳大致明白他是想强调零件要放到位,保证不要切歪,便对他点点头,操作了几个给他看,山本满意地点了点头。 听说这是一条新生产线,山本一直不放心地在各个工位上视察,班组长都跟着他,时不时将工人的工位作着调整。下午的时候,山本又来到了晴芳的周围。顾着自己的活儿,并没有关心周遭,每做完一个零件,都端详一番,担心东西不过关。山本突然招呼人将她桌面的机器往左移,自己动手将她身后另一台同样大小的压力机搬到了晴芳工作台的右边,一左一右对准她。两台机器原理一样,右边这台的工作,是将之前剪剩的零件脚压弯成型,也是放准位置,再双手按制就行。 这下工作量分明是多了一倍,山本摆出“请”的姿势让晴芳操作。晴芳心里直喊“倒霉”,但也顾不上细想,坐回位置上开始操作。剪切完一盘零件,再压一盘零件的脚。山本见她有点手忙脚乱,便伸手帮她往旁边的周围箱中摆放已切好的货。晴芳一见他不分左右打乱了自己两种零件的位置,担心等一下压漏零件脚,不由分说又按自己的方法摆了回来,分好成左右两边。山本吃了一惊,认真地看了看两边的货,对她伸出了大拇指。 第二天晴芳就被调去做品检员了,车间称为“”,戴着红袖章,头巾换成了红帽子,工衣也换成了衣领有一道红边的崭新工衣,最重要的是,工资比之前涨了五百。 罗鹏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到美菱厂的,这家伙倒不用吃一点Z车间的苦,直接由他主管带着,东游西荡,这里蹿蹿,那里看看。哪里招呼,就去哪里,很是逍遥。 每晚下了班,罗鹏就赶紧洗澡换衣服,抹上满头的发胶,再拎上一袋水果或者是零食,去305宿舍找晴芳。晴芳虽然对他不冷不热,可是舍友们有了好吃的,都十分欢迎他去,这个夸他长得帅,那个夸他工作好,都是帮他说好话。他坚信晴芳的心就算是块石头,也能被他捂热。 这天他买了几斤苹果便又去找晴芳,门竟然开着,姑娘们一个个捂着鼻子,她们的宿舍中间走道上,不知被谁铺上了一张厚约两厘米的黑色胶皮,一进去就能闻到一股浓重的臭胶味。“这谁受得了?”姑娘们叽叽喳喳:“谁这么缺德?”“怕是公司安排人搞的,要不然谁会有钥匙进来?”“妈的,为什么啊?”“会不会是还要搞什么装修,还没铺完?”“别的宿舍可都没有?”“会不会是什么特殊机关?”“不会是生化武器吧?拿咱们做实验?”“这他妈谁受得了啊?太臭了”“还挺软,走着倒是挺舒服”…… 罗鹏一来便被姑娘们支使赶快检查一下,看看是什么玩艺。罗鹏蹲下身揭起胶皮,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就是普通的一层黑胶,十分厚重。“搞不清楚怎么回事。”罗鹏摸着脑袋寻思着:“先别动它吧,明天我去打听打听!” 021给你铺块垫子别吵我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原来三楼205新住进了一个日本人,说是嫌305吵得慌,总有人在楼板上跳,吵得他睡不好觉,便命人安排了这一出。姑娘们起先是愤慨不平,可是听说是日本人干的,又不敢拿他怎么样,便只能每天忍着。进进出出的水渍印得黑胶皮十分难看,每天闻着臭胶味吃睡不宁的,尤其是睡在下铺的人越发难受,时间久了,胶皮下面还开始爬出一些许多腿的灰色爬虫,十分恶心,大家每天都要骂几遍这破胶皮。 这天晴芳感觉昏昏沉沉,胃口也很不好,下班后晚饭都没吃就躺下了。罗鹏发现后,一口断定是这胶皮惹的祸,撸起袖子就下蛮劲将厚厚的胶皮卷成了一卷,胶皮被拖开后地面一层灰色爬虫,姑娘们纷纷惊叫,罗鹏跳着踩了个遍。胶皮被罗鹏用绳子扎好后拖到后面阳台一角竖着放好。又叮嘱大家这几天尽量不要敞开宿舍门,免得被别人看到后举报,以后走路也轻声着点儿,不要跳,否则很容易被发现了。“再不弄走,你们都得病!”罗鹏气呼呼地说,“就是就是!”姑娘们纷纷点头。这下总算是好了,感觉瞬间空气都清新了好多了。 人在病中特别容易受感动,加上罗鹏又体贴细致得很,又肯下功夫。这不,又打了一份扁食上来给晴芳,还特意买了一包乌江榨菜。扁食放桌上散发着诱人的香气,罗鹏用嘴吹着说太烫了凉一下再吃。晴芳眼泪都快溢出来了,从小也没人这样关怀过自己。 他知道母亲讨厌罗鹏他妈,也连带着讨厌罗鹏。自己也曾经多少有点看不起罗鹏不好好读书、不成器。可是有什么比得了病中的温暖,有什么胜得过现实中眼可见,耳可闻,五脏六腑可以感知的关怀? 病过一场之后的晴芳,不再那么反感罗鹏,也不再总对他虎着一张脸了,两人的关系有几分见好,有时也会说笑。周末的时候跟大家一起或是打牌,或是相跟着逛街。 前几天,宿舍的姐妹跟晴芳说,她们车间有几个姑娘总是跟她打听罗鹏的情况。人是很奇怪的动物,有些东西,哪怕自己不想要,或者是觉得可要可不要,没什么大所谓。但是一旦有其他人突然站出来要跟你抢,你马上就会不高兴,甚至有几分想站出来宣示主权,表示这东西是属于自己的。晴芳口里不说,心里却更多地端详起了罗鹏。离开学校以后,没有了成绩这项对比,他倒混得其实比自己还好。人长得嘛,也确实不赖,主要是对自己还死地塌地,这确实是很难得的。 这天罗鹏新得了一把弹簧刀,拿去跟晴芳炫耀。他说给大家表演个魔术,便拿着雪亮的刀柄扎向自己大腿,再使劲一划,姑娘们“啊——”地一片尖叫,结果发现什么也没有发生。晴芳觉得好玩便也接过刀子去往自己腿上划拉,刀子一接触大腿便自动缩了回去,什么也划不着。“来你划我这儿,别划你自己,万一真把你自个儿给划到了可怎么办!”罗鹏伸出自己的大腿拍拍说。晴芳嘻笑着往罗鹏腿上扎,一下两下……“哎呦我的娘也——”随着罗鹏一声惨叫,血光一闪,他的裤子连同大腿一起皮开肉绽,翻出两寸多长一条口子,鲜血直涌。晴芳吓得丢了刀子两手紧捂着嘴,罗鹏捏住大腿痛得直吸溜:“赶快打电话!” 集美医院的病床上,罗鹏笑眯眯地躺着,一手拉着满脸泪痕的晴芳的手,还好并未伤及动脉,躺几天就能出院。“都是你,玩什么弹簧刀!”晴芳还在发抖。“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别怕了啊,没事儿,要是划在你腿上才要我的命呢!”罗鹏打了麻药,这会儿一点都不觉得疼,终于握住晴芳的手了,他开心得像那年喝了表叔的茅台王子酒一样,轻飘飘地。 晴芳的眼睛真好看,罗鹏盯着晴芳傻愣愣地笑,偷偷在心里嘀咕:“早知道是这样,我就早些天搞到这刀子该多好!” 罗鹏的心像长了翅膀一般高兴,这小子今年像是烧了高香,工作媳妇都搞定了,脸上天天挂着灿烂的笑。电工主管张起翔给他起绰号叫他“红双喜”,让他赶紧请大家吃喜糖。他倒觉悟高,第二天一早就拎了两斤“徐福记”糖去发给大家。又专门用黑胶袋包了一条“红双喜”香烟给张主管送去。张起翔拍着他肩膀说:“你小子有前途,我看好你!” 白天上班,休假两人就出去拍拖,公园、影院、商场、步行街到处瞎逛。晴芳懂事顾家,工资大部分都寄回了瑞城给老娘,很少给自己买东西。上次公司年庆抽奖,她抽到一只手表。手表是中性的,男女都可以戴。她也舍得不拿出来戴,说是要留给弟弟谷一鸣。 罗鹏心疼她总是顾着家里人,从来不舍得给自己花钱,便将大半的工资都花在了她身上。买一些零食水果时,晴芳倒不十分反对,只是略微提醒说:“别买这么多,浪费钱!”但是逛到衣服、鞋子这些大件,若罗鹏直接提出说买给她,她是绝对不让的,总是一口拒绝说:“买这个干嘛?我才不要!”所以罗鹏时常在逛街时,悄悄注意晴芳会留意些什么,回头自己又跑回去,悄悄买下了摆到晴芳宿舍。虽然经常为此挨她的骂,可罗鹏看得出来,她还是喜欢的。“钱赚了就是要花的嘛!”他时常说:“自己的媳妇儿自己不疼,等谁疼?” 谷一鸣来厦门看晴芳的时候,晴芳已经和罗鹏在外面租了一间单间民房,过着小夫妻的生活了。孩子突然间就这么怀上了,晴芳不敢也不舍得手术做掉,罗鹏更是巴不得早点生下来好紧紧抓住晴芳,便只能先这么着了。 罗鹏极尽地主之谊,热情大方地招待小舅子。谷一鸣带了许多大姐结婚的照片给他两看。晴芳难过地说自己的婚礼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办了。罗鹏举着两根手指头许诺说:“娃一生下来咱就回去办酒。你老娘老爸那边由我来应付,要打要骂我都由着老人家。这事儿是我不对,礼金也一分都不少,全都跟大姐的一样。总之老人家说怎样我就怎样!直到他两老认下我为止!” “你这不是土匪行径吗?”谷一鸣直戳戳地说。 “弟儿也,这事是我不对,可我真是一片真心的呀!”罗鹏央告道:“我发誓一辈子对你二姐好,我保证这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比我更爱她,你相信不?” “呵!”谷一鸣淡淡地笑了声。 “不是我说,我敢保证谁都没有我对你二姐真心。”罗鹏拍着胸脯:“你可以去问这厂里的同事,问你二姐自己,跟着我她开不开心?” 女人的幸福是那么明显地写在脸上的,从见到二姐的那一刻起,一鸣就明显地感觉到了。罗鹏这样说,谷一鸣一点反驳的余地都没有了。 “老娘最听你话,到时你可要帮我说话呀?”晴芳红着脸小声央求他:“我真怕回去!” “你别怕,安心养着吧,既然都决定了,七想八想,对身体不好!”谷一鸣转而安慰道。 022秘方套不出来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广东的气候常年比较高温,没有分明的四季,春天和秋天像是被狂躁的夏天一口吞去了似的,只剩下冬、夏两季。半年夏、半年冬,半年短袖、半年长衫,半年凉鞋、半年皮鞋,一年就这么过去了。比起内地来,厚重衣服倒是省了不少。 这不,才刚刚过完暖冬,棉服还没来得及被清洗,体虚之人还连轻薄羽绒也还穿得住的时候,一夜之间气温便骤然上来了,四月头的天气,每日最高气温已达三十度,街上满是穿着短袖花裙的行人,露出养了一冬的白花花的胳膊和大腿。 非但四季不太分明,连早晚的温差,也是不太分明。 去新疆捡过棉花的人们回来说,新疆是“早晚穿棉午穿纱”,昼夜气温相差高达二十多度。 而中国内陆的夏季,虽中午炎热难挡,可早晚也都还算清凉。所以建筑工地或者乡下农作事务,都是趁早间晚间忙活得多,中午便躲一躲这毒辣的日头,在家中小憩一番。 唯有南方的夏季,从早到晚都高温难降,而且从四月到九月甚至十月,能整整持续半年有多。由于临海,台风倒是时常有,山呼海啸般夸张地一荡而过,暴雨夹带着狂风,弄得四处慌乱不堪。没有台风暴雨的日子,便闷热得如同一个大蒸笼。 工人们临时租住的简陋出租房,通常只当作眼下“这一站”的临时居所,自己也说不准会住多久,也许三五个月,也许一两年,甚至可能只住个把月,完全视工作情况而定。风扇倒还便宜,搬家时勉强还可以携带,空调不光价格比风扇贵几十倍之多,而且一旦要搬家,光是拆装和搬运费都要好几百。所以大部分工人租住的出租房都并不安装空调。如果是房东本来已安装了空调的房子,房价又往往高出一大截,一两年下来,高出的房价都快够你买下一台空调了。 工厂宿舍的环境通常就更差了,七八个人挤在一间小房里,装有两个吊顶风扇已经算是好福利了。还不准私拉电线,你想装个小风扇在床头都不行。白天上班的地方,除非是电子车间,为产品性能考虑才会安装空调。一般的工厂,大多数都是靠风扇,一天到晚吹得人脑袋嗡嗡响。 恒创厂的保安是三五天巡查一次宿舍,突击进行,事先不作通知,如同鬼子进村。电线排插、吹风筒、电饭煲、发热丝、电炉都是要被直接没收的。每次查房之前,为了不要弄得管理人员们太过难堪,何巧儿都私下里在办公室先通知一遍大家“注意收拾好宿舍”,大家便心照不宣,提前将超“标”电器收起来不要用。所以每次被没收的,都只有一些员工宿舍的东西,管理人员宿舍是从来收不到什么的。 闷热潮湿的天气,蚊虫活跃的程度和时长也是远超内地,几乎全年都是“蚊老爷”的天下。一般的驱蚊灯、驱蚊液根本不对它们造成影响,蚊帐除了偶尔取下来清洗一下,长年都需要挂着,不用考虑收起来。 奇怪的是无论你将蚊帐塞得如何严实,都总有那么一两只“蚊先锋”,能杀入重围,让你的防蚊布防形同虚设。只有整夜点上熏人的蚊香,才能把蚊子连同自己一块儿,熏得晕头转向,云里雾里,勉强睡个好觉。 闷热的天气让人食欲难振,百佳超市门口“酸辣粉”生意倒是出奇地火爆。排队吃粉的年轻人络绎不绝,摊前支着四张简易折叠小木桌和塑料小凳,常被挤得满满当当。机灵的秦军似乎又瞄到了新鲜,时不时就蹿过去,借“光顾”之名认真观摩。 这晚谷一鸣又到出租屋探望大姐晓月。秦军盘腿坐在床上,跟他小舅子和老婆讲着酸辣粉的生意如何如何火爆,他点着手指头分析着:“咱们瑞城没有这玩艺儿,我试过了,又酸又辣又开胃,特别适合咱瑞城人的重口味。等我学会了,我就去咱中学对面开一家店。专做学生的生意,这里一碗粉十块钱,咱回去卖八块钱就行,便宜!学生都有钱着呢。上千人的学校,走读生恐怕占一半,估计一天卖个两百碗粉是没有问题的。这东西胜在成本低,利润保守估计得有六成……”“那可比打工强太多了!”晓月兴奋地喊起来:“那我就可以天天守着我的娃娃们了!”“嘿嘿……”秦军不好意思的咕哝:“不过我们还得攒点儿本钱。”“那是那是……”晓月眼角泛着泪花,鸡啄米似的点着头。 尽管每次师傅调味的时候,他就抽着烟立在酸辣粉摊边儿上,假装和师傅天南海北的胡吹。尽管在吃第三碗粉开始,他就不断地在出租屋里鼓捣尝试,但始终觉得差那么点儿,不是那个味。至于差什么,又总说不上来。粉摊儿的十几个佐料罐罐都是敞开式的,其中的材料他也都能认准个八九不离十。不过那老板贼精,任他怎么试探都问不出个所以然。他曾经猜想,不知道奥秘是不是在那锅汤里,便试着问了一次老板,老板却告诉他那是白开水。有一次,那老板更是直接走上来搂着他肩膀说:“兄弟,想学艺啊?这样吧,你给我4000块,我教你!”“4000块?”秦军惊叫:“你不如去抢?我当时学厨师也才花了8000块……” 然而世事就是那么奇妙,有时在你这儿是抓耳挠腮、日思夜想都无法解决的难题,到了别人那儿,却不费吹灰之力就给解决了。在这一点上,秦军不得不佩服自己的小舅子谷一鸣门路多。 “泡菜水、猪鸡杂骨汤!”谷一鸣得意的告诉姐夫:“这就是你揣摩的奥秘!”“难怪,真他妈的!”秦军一拍大腿:“我说加什么醋都不对呢,怎么打听到的?”“我部门那个实习业务员李月,是他老乡,他一直上赶着向她献殷勤呢……”一鸣坏笑着掩嘴:“世界就是这么小。” 023不是你的迟早不是你的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自从来了恒伟厂上班以后,柯红与邓忠明就时常争吵。好几次在去饭堂的路上,晓月都看到柯红撅着嘴在前面气冲冲地走,邓忠明抱着两个饭盒在她身后气冲冲地追。 才短短几个月时间,车间就流传开不少关于这对男女的闲话了。几乎人人都知道他俩是已订过亲的未婚夫妇,男的对女的十分紧张。有人在风传拉长朱华平对柯红有点意思,还说有好几次朱华平和邓忠明差点打起来了。 晓月问了柯红一次,柯红瞪着眼恼火地说:“哪有这回事?人家朱华平只是过来问我工作,他就跟人家急,丢死人了!” 七月七是所谓的“中式情人节”,许多情侣送花送巧克力的。那晚深夜十二点,晓月被柯红慌张的叫门声惊醒,柯红披头散发、口喘粗气,惊慌地哭着说:“晓月救命,邓忠明要掐死我,邓忠明要掐死我……”安抚了许久才弄明白,两人又吵起来了,邓忠明看到柯红收到了一盒心形巧克力,怀疑是朱华平送的,柯红不承认,非说是自己买了给自己吃的,还怪他说过个节连花都不知道买一支,糖都不知道买一颗。邓忠明才不相信,柯红上班下班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根本就没有时机出去买巧克力。气极之下,他便坚持要柯红辞工跟他回瑞城,柯红不肯,吵着吵着,邓忠明便突然伸手死命掐住了柯红的脖子,边掐边喊:“我掐死你,我掐死你我再自杀!”柯红奋力挣脱,跑出好远还听到邓忠明在身后绝望地哭喊:“柯红,你不跟我回去我就死给你看!” 晓月被吓到了,这要真闹出人命可怎么办?搞不好邓忠明的家人会怪责到自己身上,毕竟是自己带他们出来的呀。晓月坦言问柯红:“你是不是真在跟朱华平谈?” 柯红摇头:“没有!他乱说!” “那你跟他回去算了,万一他真寻死可怎么办?” “他才不会真死,我就不回去!”柯红这会儿回过了神:“我回去他们一家还不把我关起来才怪!” 柯红不敢回宿舍,窄小的出租屋除了这张床之外,连一张桌子都没有。秦军困得不行,只好坐在地上趴在床沿边凑合了一宿。 第二天下午,谷一鸣便接到了老娘的电话,说邓忠明的老娘带着一群人先是到柯红家去闹事,骂他们家管教不严,姑娘不守妇道,引得全村人都来围观。完了之后又跑到他们家门口,骂他姐是祸害精,说他们家姑娘拐跑了自家的儿媳妇,现在儿媳妇不肯回家,要谷一鸣老娘“负责”。老娘在电话里都快急哭了,根本不听谷一鸣讲什么大道理,就不断重复一句话:“跟你领导说,让柯红跟他男人回家!” 谷一鸣没有办法,拉着姐姐一块出面,约柯红和邓忠明一起吃了顿饭。谷一鸣先是小心谨慎地告诫邓忠明说:“情感再重要,也没有命重要,凡事要冷静,不能造成人身伤害,否则不是分不分手的事,恐怕要坐牢,那一辈子可就毁了!”转而又对柯红说了不少邓忠明的好话,貌似无意实则有心地谈起了厂里许多嫁外地的女孩,因为没有娘家人在身边的心酸。最后又语重心长地拜托他们道:“无论如何,请你们先回一趟老家,给各家的老人把事情说清楚,是合是分,都要先回一趟,老家自有各自的父母作主,谁也不能把谁吃了不是吗?事情再不解决,三家的老人都闹得不好看。刚好我最近也要回趟老家办个证,大家正好有伴儿!” 柯红没有想到事情影响这么大,一时下不来台,只得勉强同意了。加上之前中午邓忠明已经跑到她们宿舍,当着众人的面给她跪了一中午,求她原谅,指天发誓说再也不碰她一根手指头,到现在为止邓忠明看她的眼神还唯唯诺诺,柯红便有几分放心下来了。几个人当晚便一起相跟着,到火车售票点去给三人一块买下了三天后的火车票。又由谷一鸣承诺去帮他们申办急辞工的手续,以便顺利结到工资。 谷一鸣哪里是要办什么证,他实在是怕路上两人又多生事端,心想还是必须得把人安全送到才能放心,这才买票跟着两人一块儿回去,刚好借这机会回家安抚一番老娘。 谷二婶对儿子亲自护送柯红二人回来的行为很是满意,愤愤然地念叨着:“这下算是仁义至尽了吧?看谁还敢嚼蛆,说要我家儿女负什么责任。”老娘又质问一鸣:“你大姐为什么从不打个电话回家?她良心叫狗吃了撒?她婆婆一个人帮她带娃,累得要死,我上回在街上碰到她婆,她婆说她一个电话都没打过,也不晓得他俩在外面怎么样。她还是个人不?”一鸣吃了一惊,猜想说:“可能是怕打了电话听到胖胖声音,会忍不住想回来吧?”母亲不再言语了。 柯红和邓忠明二人最终到底还是分手了,那是大约半个月后母亲告诉一鸣的。据说两家的大人又大闹了一场,起初是女方的父母觉得女方“吃了亏”,不肯退回首饰。可是男方父母不同意,说是女方变心在先,而且是女方坚持要提出退婚的,男方才是受害者。最后女方父母没有办法,退清了所有的首饰,这事才算完结。母亲咒骂说:“听人说在吵闹途中,我大妹也被邓家那死老太婆骂上了,说是都怪谷晓月,好好的儿媳妇眼看就要娶进家门了,非要带她出去打什么工,把心都打野了,这才甩下邓忠明。要没有谷晓月,说不定她都抱上孙子了!” 男女之间的感情啊,一定要建立在相互认同和欣赏的基础上,才可能互有尊重,彼此长久。当你觉得那个人对你好像不怎么在乎的时候,千万要相信自己的直觉,他就是对你不太在乎。一定要清楚,他只是对你不在乎,一旦遇到在乎的人,他在乎对方的程度,会比你现在在乎他的程度还超过一百倍,甚至不止。这样的感情,哪怕你抓得再紧,盯得再牢,甚至哪怕你一时能够“得手”,也终将失去。 024打针打哭了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饭堂的面点师傅老欧,是河南人,生得膀大腰圆,头发已掉得接近全秃。老欧做的白面馒头个儿大又敦实,微微带甜又不腻,小个子的女生早上吃一个馒头就能饱。 最近他不知做错什么开罪了老板,老板竟然点名让何巧儿即日将他炒掉。何巧儿叫来老欧,帮他结算好了工资,告诉他公司不用他了,请他另找工作。没曾想老欧犯起了横,吵着闹着拍桌子问为什么要炒他?何巧儿只好叫赵神探上来架走了他。 本来以为这事就这么完了,没想到当晚何巧儿和一帮同事刚走出厂门口不到五米,老欧突然不知从哪个角落冲了出来,挥着一把菜刀“啊——”地狂叫着,向何巧儿冲了过去,谷一鸣这时正好在何巧儿身后不远,眼疾手快,一扬手便抓住了老欧的手腕,菜刀却跌了下来,刀尖正好砸中谷一鸣的胳膊,立时砸开了一个血洞,一股鲜血像小喷泉一般登时飙射出来。 两个保安已经跑过来制住了老欧,何巧儿吓得手脚发抖,喊老赵赶快拿药箱来,又叫了厂车司机赶紧送谷一鸣去医院。 打破伤风针的时候,谷一鸣痛得啊哟啊哟直叫唤,眼泪都泛出了眼眶。打完一回身瞧见何巧儿正站在身后不远,还用手掩着嘴不停地笑。一时又羞又恼,气哼哼地说:“你还笑!你来打打看,这针可不是寻常的疼!”打针的护士也在一旁笑了起来说:“是的呢,这针确实特别特别疼。” 何巧儿心里觉得很过意不去,人家这是为自己挨了一刀呢,可以说是救命之恩,自己还没心没肺地笑,实在有些不应该。何巧儿一直很仰慕谷一鸣的才情,这人虽然长得胖乎乎的,但个子高大,圆圆的脸上长着一双布娃娃一般圆圆的眼睛,说话风趣幽默,知识面又广,好像和谁都能找到共同话题。只是言语时常太过凌厉,又总能一语中的,让人无可辩驳,自己也曾好几次被他怼得无话可说,这点有些叫人讨厌。没有想到,他会有这么血性的一面,为了同事伸手挡那一刀,这得要多大的勇气?何巧儿想想就后怕,如果那一刀落到自己身上,小命保不保不好说,毁容估计是毁定了。想到这里何巧儿就气得直咬牙,发微信语音叫赵神探直接把老欧送派出所去。 谷一鸣一听急了,叫她赶快撤回消息。“这老欧不是坏人,我经常有时跟客人讲电话讲得晚了,去饭堂没菜了,他就煎蛋给我吃,一煎一大碗。”看她一脸惊愕、不可理喻的表情,谷一鸣有点不好意思地摸着头说:“也不是说煎蛋啦……你听我说,他儿子有软骨病,生活无法自理,二十多岁了还要人抱进抱出,他老婆专门在家侍候,就靠他这点工资养家。突然之间被炒了肯定心急上火。他也不是真想砍人的,你看我才轻轻一挡他就松手了,他没想伤人的,可能一时心急想吓吓你!看在我面子上,你就放过他吧?别报警了,行不?”何巧儿看着一脸着急的谷一鸣,心里很是感动,却不知说什么好。要说在这件事情上,自己确实处理得也不好。虽然是老板交代下来必办的工作,自己也应该考虑清楚做事的方式方法,在老欧这个问题上,自己太不重视员工的情绪安抚了,才会引发这个事故。 回厂的路上,何巧儿托起谷一鸣裹着纱布的胳膊问:“好疼吧?”“不疼!”谷一鸣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胳膊潜意识地本想缩回来,突然又没有缩回来。何巧儿那对灵秀的大眼睛这会儿噙满泪水,像一泓清泉,长睫毛微向上卷,眉心拧在了一块儿成了个小小的川字,让人真想伸出手指头去给它按平了。她脸上写满了担忧和心疼,与平时那个风风火火的辣妹子形象天差地别。不知道是不是缝合时医生的麻醉药下的太重,谷一鸣这会儿觉得胳膊好像都不疼了。 两人在回程的车上详细商议着,一会儿还是由谷一鸣出面主持大局,何巧儿再和老欧开诚布公地谈一次,最好是能解开心结,也免得留下什么后患。这动不动就拿刀行凶,想想就有够吓人的。 老欧双手被反捆在身后,眼泪鼻涕挂了一脸,狼狈不堪,正缩在保安室一角的地上,估计已受了不少恐吓和虐待,一见到谷一鸣,便触电一般爬起来,旋即给他跪下了,口里呜呜喊着:“谷主管,你饶了我吧?我错了,我错了呀!我该死!求你帮帮我!不要把我送公安局!”谷一鸣扶起老欧,解开他身上的绳索,让他宽心,说:“不会的不会的,我这是点儿小伤。再说了,何小姐已经知道你的情况了,人家原谅你呢,你看你干的什么事儿?”老欧又忙不迭地给何巧儿作揖,口里不停地念叨:“谢谢何小姐,谢谢何小姐,我混蛋,我对不起你们!我该死,求你们不要把我送公安局,我做牛做马多谢你们!” 何巧儿叹了口气说:“工作的事情,不要说你,连我们都是一样,根本不能自己做主。谁也不知道自己能干到哪天,分分钟下一个被解雇的人就是我,这也是很正常的事。但是我们不能因为没有了一份工作就要死要活、甚至要杀人啊,只要我们肯找,哪里不是工作啊?你先回去休息两天,工作我回头也帮你看着,有请厨师的我留意告诉你去面试。附近的工厂多,要面点师傅的大把,不愁不好找啊。” 老欧先前搞不清被炒的原由,想着何巧儿轻轻松松一句话,自己就没了工作,气头上灌了几口老酒,稀里糊涂拿起刀便冲到厂门口,想吓吓何巧儿,并没有真的想伤她。结果却误伤了一向待自己好的谷一鸣,当时他就吓坏了。而今更加没有想到的是,自己闯下了这么大祸,竟还能因祸得福,哭着又要给两人下跪,扇着自己的脸骂自己“不是东西”。 025北妹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曾经有许多不开窍的单身儿郎,被身边的长辈们指教:“家里找不下媳妇儿,就去打工啊,打着打着,就或许能找着媳妇带回来了,还常常连彩礼都省了,你看那东村的张三……西村的李四……” 确实,有这么多成功的案例摆在眼前。热血的单身男女们常常有在打工生涯中成就了鸳侣,然而也有不少的夫妻,在打工生涯中分道扬镳。多少个家庭组建,又有多少个家庭支离破碎,成也“打工”,败也“打工”。 看似麻木、单调而繁重的打工生活,被有些人过得一成不变,十几年如一日,工厂、饭堂、宿舍三点一线。却也有些人过得如同电影剧情般跌宕起伏、错综复杂。 工厂的生活通常鲜有灯红酒绿、五彩纷呈的,工作更是按部就班、能者多得。每天长达十几小时的工作时长,周末也少有休假,辛劳而又单调乏味。好不容易休一天假,也累得只想蒙头睡大觉。然而,有人的地方就布满悲喜,参杂爱恨情仇;有利益分配的地方就不免产生纷争、充斥权力纠葛。一个工厂,甚或一个小小的车间,竟然都自成一个个王国,藏匿着多少不为人知的阴暗啊。 工厂里的工作五花八门,有的工位工价高、好赚钱,比如同样都是批水口的工位,同样的人去做,在A工位他可以做120一天,在B工位他可以做160一天;有的工作可以让你学成一技之长,免费培训技能,等于是往你口袋里装钱;有的机台特别好开,机器又稳定,产量高,开机的员工收入就高;有的工位工作比较轻松,晃晃悠悠就是一天……工位还可以随时调整,至于想让你做什么?做多久?全凭这车间某些小管理员的一点个人喜好和一时兴起。你要是不乖顺,那么不经意间发给你一把不大好用的工具,或是借换拉、调配工位等等立马给你换个岗,都只是丝毫不着痕迹的正常操作。 恒伟厂最近赶货,已经连续上班两个月都没有休息过了,工人每天上班十二个小时,连办公室的人吃完晚饭也一律要到车间帮工,加班时间中任何人都不准中途离开或请假。——你道这些人怎么可能这么乖呢?原来老板杨总和老板娘双双亲自下车间监工,杨总拍着大家的肩膀鼓励大家的“共同努力”。保安队还直接将大门给上了闸锁,想出也出不去。“仁慈”的老板给大家在晚上十点的时候加了一顿宵夜,叫饭堂送炒粉过来车间,还有加了陈皮和海带的绿豆汤。 这一晚,累得半死的何巧儿刚刚睡下,赵队长突然打来电话说有个女工割腕自杀了,叫任主管赶紧过去员工宿舍。何巧儿心中一惊,该不是高强度的工作有人扛不住了吧?前段时间还听说华为又有人跳楼了,何巧儿忐忑不安,往宿舍飞奔的途中脑袋里嗖嗖地闪过各种血溅宿舍楼、媒体报导、家属闹事的画面。 原来自杀的是一车间的物料员顾欣欣,还好人住在工厂宿舍,被发现得及时。宿舍楼下围满了人,大门外救护车的声音已呼啸而来,一车间经理曾祥庆正抱着满身是血的欣欣在嚎啕痛哭。神探老赵嘀嘀咕咕向何巧儿汇报了原委:传闻曾祥庆一直在和欣欣“拍拖”,听说最近更是在外面悄悄租下了房子。不料这曾祥庆在老家是有老婆的,他老婆听说了两人的“奸情”,立马从老家赶了过来,也没让曾祥庆知晓,一直悄悄守在工厂门外。等到下班时见到两人出来,便一路尾随着他俩到了出租屋,结果大闹一场后,欣欣哭着跑回了宿舍…… 何巧儿厌恶地看一眼满脸鼻涕眼泪的曾祥庆,他对这种男人有着极端的反感和鄙视,心烦地抖出一句:“别嚎了!赶紧让医生帮她止血!”曾祥庆顺势放下欣欣,走过何巧儿身边支吾道:“何主管,我就不跟你们去医院了,我老婆还在……”何巧儿厌烦地对他挥挥手,他便逃也似的跑了。 曾祥庆虽然是个经理,职务比何巧儿高出不少,可何巧儿打心眼里从没瞧得起过这个无耻而好色的懦夫。虽然同情顾欣欣,可是也有几分瞧不起这个随随便便就自杀的小女孩。太不值了呀?为这样的男人? 曾祥庆是广东高州人,建厂之初便跟着老板,做了十几年的生产管理。一米六的精瘦小个子,整日里打扮得油头粉面。何巧儿常听到他和一帮广东佬在公开场合“北妹北妹”地议论那些内地来打工的女孩。“北妹”初初的叫法来自香港,本是特指那些从内地去往香港从事性工作的女性。后来这种叫法慢慢延伸到了广东广西一带,一些极具地方主义偏见的两广人,便将除了广东广西以外所有来广打工的女孩统统称作“北妹”,语调里透着满满的歧意。 第一次听到他们肆无忌惮用广东话“你车间那个北妹”、“他机房那个北妹”地议论这些女孩时,何巧儿心中十分憋屈,按他们的理论,自己也是个“北妹”了,心中暗骂果然都是些南蛮子。真想问问他们,究竟是从哪里生出的这许多优越感?是个广东人就比别人“高级”了?谁不是自己父母的宝贝,谁活该因为地域而被你们歧视?生而为人,你比她们尊贵在哪里?若非改革开放,你们这儿还不一样是穷乡僻壤,弄不好还不如内地呢。 可是,一些小市民们狭隘自私的天性,导致这样的歧视和偏见随处可见。许许多多的本地人瞧不起外地人、广东人瞧不起内地人、香港人瞧不起广东人+内地人、老美老英又瞧不起香港人。地域跨度越大,这种歧视越发离谱——哪怕受过同样的教育,有着同样的资历,能够从事同样的工作,职务和薪资却可以因为“哪里人”之别,产生数倍甚至数十倍之差。当然了,这不包括一些有修养,品性纯良、性情高洁之士。 026感恩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工厂里有许多类似顾欣欣这样,来自天南海北,年纪小小就进厂打工赚钱的女孩。她们用自己勤劳的双手,没日没夜地在车间的流水线上忙碌着,透支体力和汗水,挣那一份微薄的工资。她们过早地自立,辛苦地攒钱,省吃俭用,帮补家里,也帮自己攒一份嫁妆。 长长的电话线、薄薄的汇款单,是她们与远方的家人维系情感的主要工具。她们把钱都寄回了家里,寄回那凝聚着她们所有的爱与情感,那千里之外的故乡。 一年到头,她们对自己最奢侈的投资,也不过是添置一件新衣、买一双新鞋,或是过年前狠狠心,掏一百来块钱烫一次头发,风风光光地回一趟家。廉价的、大大的行李箱里,攒满了她们给家人准备的礼物:给爸妈的衣裳、给兄弟的剃须刀、给姐妹的头饰、给侄/甥儿女的糖果、给老人的糕点…… 这些可爱的女孩们,往往没有受过太多的教育,更没见过多少世面,心思单纯,不谙世事,又远离家人,缺乏关爱,极容易受一些存心不良的“情感”或者物质诱惑,还满心以后遇到了好人,碰到了真爱,陷入所谓爱情的圈套。 车间的这些管理人员,尤其是一些所谓的“开国老臣”、“皇亲国戚”们,要文化没多少文化,要见识没多少见识,在车间却是地地道道的山大王、人上人。他们早已过惯了自以为是、颐指气使的生活,常常自认为魅力万千,风光难挡。时有听闻某车间经理、某领班、某技术员,甚至某组长,又“弄了个小妹”。你道是众人长舌?捕风捉影地搬弄是非吗?却原来是这些人自己,以此为资本在四处跟人吹嘘,无耻地将之当成为自己的“战绩”,恨不得给自己封上个“情圣”的名号。一旦出了什么事,却又像草狗一般缩回洞中去了。 万幸抢救还算及时,顾欣欣没有送命,出院时便直接被她父亲领回老家去了。 欣欣爸爸是一位憨厚的老伯,时常看着女儿抹眼泪。这几天何巧儿每天都去医院,给老人安排吃住,顺便奉命观察老人的动向。让人意外的是,老人家自始至终也没有向她发难,更没有去厂里闹事,临走时甚至还向何巧儿再三致谢,说多谢她救了女儿一命,多谢她这么多天对他们的照顾。 何巧儿心里很不是滋味,作为一名HR,她的职业操守和良心第一次产生了巨大的冲突。但她也十分清醒地知道,自己不可能任由良心行事。老板给她的指示是只负责医药费,其它的看家属情况再做应对。简单说就是如果家属闹就赔一些钱了事,如果不闹就干脆不管了。 幸好顾欣欣身体已无大碍,何巧儿心想,离开这里对顾欣欣来说应该是眼下最好的选择,自己不需要承受太过沉重的良心谴责。听老赵说,这几天曾祥庆吓得都没敢回厂上班,真希望这狗日的从此精神崩溃,不要再去四处祸害人家姑娘了。 顾欣欣再没有回到工厂,曾祥庆蔫了几日后,便又恢复了精神。依然每天人模狗样、趾高气昂地当起了他的山大王。虽然杨总把他叫到办公室去结结实实骂了一顿,拍桌子踢凳地喝斥声,连何巧儿在外间的办公室都听到了,但最终公司却连个口头警告的处分都没给曾祥庆。唯利是图的资本家,是不会用道德标准来用人的,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用一个小有瑕疵、小有污点的人,还更能方便于制衡这个人。在工厂,这种事早已被司空见惯,最终被公众谴责、承受代价的,往往是这些孤身在外的女孩们。 每每见到曾经理背抄着双手巡视车间,晓月便忍不住想念欣欣轻盈的身影,银铃般的笑声。晓月十分同情欣欣,那一刀下去,她是感觉有多耻辱?有多绝望啊?她以后还能鼓起勇气去生活吗?眼前这个曾经理,油头粉面,丝毫看不出年纪,此前连晓月也没看出他已经结婚了。这个无耻的男人,利用那点权利之便,诱骗无知单纯的小女孩。他可曾有丝毫为这个女孩惋惜过吗?他可曾有一次懊悔过吗?不!你看他看到年轻漂亮女孩时,仍毫不掩饰斜睨起那对桃花眼,如野狼一般龌龊的眼神。你看他云淡风轻地与人交谈,不时发出窃笑,一如既往的猥亵神态。晓月有时甚至怀疑他是不是觉得有女人为他自杀是一件很得意的事情?但愿天道好轮回,善恶终有报。像这样毫无廉耻的人渣,老天爷怎不早早收了他去?留他在这世上祸害一方。 时而同情,时而愤恨之余,晓月竟也十分满足起自己的现状来。晓月曾经一度对自己的婚姻生出许多迷茫,幸福到底是什么?晓月和秦军两人,算不上经历过什么自由浪漫的恋爱,一切都在父母主持下按部就班的完成,夫家经济条件其实只算一般,老公又不是很懂事,打牌抽烟样样行,还时常不务正业。照顾孩子从来都是婆婆跟自己两人的事,他只管当甩手爸爸。所谓爱情、所谓婚姻,就只是这样吗?可是相比欣欣而言,自己又是多么幸运啊?一时之间,晓月心中充满了对自己有名有份、光明正大的拥有一个爱人的满足、对生命中不曾经历过遇人不淑的感恩。 生活虽难,好在还有目标,有奔头;家人虽远,离别毕竟只是短暂。秦军虽然纨绔习气不少,可勉强还算顾家,也有头脑。按小夫妻俩的盘算,估计到今年春节,俩人能就攒下三万来块钱。到时再找亲友想办法帮忙凑一些,在瑞城找个合适的地方,盘下个小门面,做点小吃生意,生意就算再一般,养家糊口应该是没有问题的。那时便不必再受这牢笼般的管束,赚多赚少,都是进自己的口袋,更加不必承受这骨肉分离的苦痛了。 027开窍的哥哥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顾欣欣回到瑞城的时候正值初夏,乡间的清晨凉风习习,正午虽可以短袖,清早还需要穿多一件长袖单衣。屋后那片茂密的竹林中,不时传来鸟儿清亮的叫声,ān-Dō-Bā-Gu?-,ān-Dō-Bā-Gu?-不紧不慢,凄凉婉转。究竟是什么样的鸟儿能叫出这样空灵悲切的声音?儿时的欣欣,时常在林子里巡着鸟叫,四处追寻这奇特的生灵,却从不曾弄清究竟是哪一种鸟。 奶奶曾叹着长气告诉欣欣说:“这种鸟,是可怜的姐姐鸟……从前,有姐弟两个孤儿,父母早亡,两个孩子相依为命。姐姐每天外出种地、上山砍柴,弟弟年幼,就留在家中煮饭,等姐姐回来。那个时候不像现在这样太平,山上有很多老虎豺狼,时常还有传说邻村谁家的娃娃被豺狼叼走了。姐姐每天在外面忙碌时,总是很担心弟弟,晚上回来看到弟弟好好的,就很开心;弟弟每天盼到姐姐平安回来,就也十分开心。日子一天又一天过去了,姐弟俩慢慢长大,感情越来越好,日子虽然过得清苦,但姐弟两个十分知足。可是有一天,姐姐在砍柴的时候,意外跌落山崖摔死了。姐姐死时,心中放不下弟弟,担忧年幼的弟弟饿死,一缕孤魂不肯散去,便化作了一只小鸟,日日飞到弟弟门前呼唤:ān-Dō-Bā-Gu?-,ān-Dō-Bā-Gu?-,叫声如同小姑娘说话一般清脆明亮,人们从来没有听见过这种鸟叫,纷纷跑来围观,小鸟急得在树枝间上蹿下跳,叫个不停,又突然飞去衔了一片碗豆叶来,落在弟弟肩头。这下终于有人恍悟,这是小姑娘回来了,她想提醒弟弟,田里的碗豆已经熟了,赶紧去扒壳收豆,若再不收,豆子就要爆出来落到土里生芽了,弟弟就要挨饿了……” “人活一辈子,好多时候,都不是为自己一个人活的呀!”年迈的奶奶抚着欣欣的头发:“没人能够一辈子都顺顺当当的。你奶奶我,小时候家里没吃的,被送去给人做童养媳,一根火柴没划着,就要挨一顿打,脑袋整天被铜烟斗敲出血痂。后来长大了,又碰上战乱,被土匪兵抢上山,后来又被解放军给救了。为了活命,大家啃树皮、吃观音泥。生下来的娃娃,算起来总共有八个,却只能活下来两个,养大一个娃娃多不容易啊。这个世界上,永远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啊!” 老老实实做了一辈子农民的父母,避而不谈她在广东的那段见不得光的遭遇。只是带着她,不停地下地劳作,砍豆秧、锄草、翻整菜园、扎篱笆、挖花生……几乎一刻也不得停歇。 繁重的劳动让她不再失眠,食欲也渐好了,脸上逐渐泛出了红光。 这天,父亲给她抱回了一只小奶狗,通身灰黄蓬松的短绒毛,被父亲直接呼作“灰毛”。灰毛时常抬头瞪着两只圆溜溜的眼睛,可怜巴巴的望着她,她若不理,灰毛便伸出一只前爪,一下一下地往她脚背上搭,一双小眼睛无限深情地望着她,很是惹人怜爱。 干活累了的时候,欣欣时常扑通躺到田畔的草地里,草尖尖扎得她的背和胳膊一阵酥痒。有小小的蚂蚁顺着草丛爬上她的手臂,时而左右摆头,时而趴伏观察,活像八路军的侦探兵进入了敌战区。欣欣伸开手掌抚摸天空,蚂蚁便顺着她的胳膊一路往下爬去,“灰毛”歪着脑袋已观察它良久,此时突然一口将它舔去,又慌忙摆着头不停用瓜子扒拉嘴,逗得欣欣咯咯直笑。 故乡的天,是这样清朗。蓝莹莹的天空铺满了白云,就像母亲年关时在厨房巨大的案板上制作的各样面食。一绺绺长长的“散子”铺开如姑娘的发辫,等着下油锅;捏一些“猫耳”,搓一堆“京条”,一格格花式水饺,一笼笼蒸糕,案板边上还有自己捏出的小马、小狗、手枪、青蛙、汽车…… 空气中夹杂着草香、泥土的芬芳,蝴蝶、蚂蚁在周边奔忙……活着真好啊。 酷暑时节,欣欣在汕头当医生的哥哥顾平武突然回来了。顾平武比欣欣整整大十岁,小时候读书时成绩特别好。欣欣读小学的时候,总被老师教训:“你看你哥当年……你怎么搞的?”欣欣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搞的,就是不爱读书。平时两人在家中时,顾平武总是闷在自己房间,或摆弄一堆他收集的破烂宝贝,或专心读他的书。欣欣却在外面跟小伙伴们抓鱼、玩泥巴、跳橡皮筋……每天玩到母亲喊她吃饭,才满头大汗地跑回家。后来顾平武考上了医学院,理所应当地成了全家人的骄傲,欣欣却读完初中就辍了学。 不过,生性内向的顾平武,一直不喜欢也不大擅长与人交往,话特别少,人又比较木讷。哪怕是自家人,平时的联系也十分稀少,电话都不打一个,有时几年都不回一次家,这次却突然之间跑回来了。 欣欣在心中猜测,怕是父母将自己的事情向他告了状,他回来教育自己来了。没想到哥哥对欣欣的事情只字未提,却在有一天,神神秘秘地递给她一小帧照片,红着脸问她:“给你看看!” 照片上的女孩明眸皓齿,穿着时尚。“哥,你可开窍了?”欣欣调侃道:“什么时候开始的?铁树开花喽!好漂亮的嫂子!”“不知道能成不呢,别瞎说!”哥哥笑着,吞吞吐吐地说:“她在北京呢,好远!”“那怕什么的,你去看她呀,以后让她跟你到汕头就好了!”“嗯,是这么想,不晓得人家肯不。”哥哥喃喃道:“我过几天就去看看她,见个面。” 顾平武工作好、收入高,三十来岁了还没正儿八经谈过一次对象——至少从没见他往家里带过女孩子。小伙子身材敦实,圆脸阔额,话又不多,一看就踏实,正是三姑六婆眼中的“好娃儿”标准。本地的乡亲打听到他肯在当地找个媳妇,上门说亲的人便一茬接着一茬。可是好几年过去了,他却一个也没看上,看过照片或者见过一面之后便不再联系了,推说忙、没有时间。没被看上的女子们于是反目相讥:“又矮又胖,年纪又大,三杠子打不出个闷屁来,有什么好得瑟的?除了工作好,什么都不是!”愁得他爸妈整日里长吁短叹。 顾平武倒真不是挑剔,他自问对女生的相貌、学历、身高、经济都并没有什么太高的要求,只要人投缘,这些都可以一般。现在的女生哪有丑的?爱整洁、人善良就是非常好的妻子人选了。 本以为十分简单,可相了几次亲,他发觉每个来相亲的女孩看他的眼神都很挑剔,弄得他十分不自在。问他的问题也都富含深意,他生怕一句话就答得人家不吭声了。 他怕人家盯着他打量,也时常觉得应付不来这种高难度的、动不动就陷入无言尴尬的面对面交流。 自小到大,在与人交往的过程中,他早已习惯了被动相处。面对相亲这样的高难度的项目,要在短时间内向对方展示自己、又清楚地了解对方的好恶,这对顾平武来说无疑是项太过巨大的挑战。 几乎每次,他都能在相亲过程中,敏锐地捕捉到一些对方脸上不经意闪过的不满、不解、不屑……即使后来,对方表现出再多的热忱,可那一瞬间闪过的不认同,像一把小尖刀划过他可怜的自尊心,令他再没有兴趣争取或是敷衍下去。一次次的相亲失败,一次次被误解,他也不想去解释什么,只是渐渐失了相亲的兴致。 照片上的女孩叫柯友梅,也是瑞城人,28岁。照片上的柯友梅有着顽皮的笑脸,身材苗条,细眉大眼,披着微卷的长发,画着淡妆,职业白领装扮。 半年前,两人经熟人介绍开始联络,听熟人说,柯友梅只身一人在北京做销售。两人平日里只是电话、微信聊聊天,还未曾真正见过面。这女孩从认识他到现在,从没问过什么房子、车子、存款这些庸俗的问题,只是平平常常地和他聊日常:天气如何、吃了什么、有什么漂亮的风景、开心的事情…… 顾平武隐隐觉得,这是个非常含蓄而传统的女子,清新雅致,温柔体贴,最适合自己这种木讷的性格,十分称心。这一趟回来,就是看看家人,顺便跟父母提一提这事儿,好让他们也高兴高兴,别整天的催自己相亲。然后就准备顺道上北京去看看柯友梅,已经提前跟她约好了。顾平武想,这一趟去北京,就尽量争取把事情定下来,完成自己这桩人生大事,也算是了了二老的心愿。 028枣不系好东塞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名都”KTV门口,喝得踉踉跄跄的黄经理,被谷一鸣扶着往停车场东边走去,他眉头紧皱,“哇——”地往花坛边上吐了一大口,一股酸臭顿时泛开在夜晚清冽的空气中,谷一鸣捂住鼻子帮他拍背,留意着怕他一头栽到那堆秽物中去了。黄经理吐够了,终于起身攀着谷一鸣的肩膀,继续由他半拖着往前走。边走边眯缝着双眼,用蹩脚的普通话对谷一鸣说:“枣(酒)不系好东塞(西)啊!”“是是是,酒不是好东西!”谷一鸣连连点头。 司机阿强正靠在公司那辆别克商务车旁,一边抽烟一边在打电话,被黄经理从身后往他屁股上猛蹬了一脚。这家伙冷不防往前一蹿,立马回过神来,赶紧过来帮着谷一鸣将黄经理扶上了车。 有的人喝醉了酒是默不作声,只管呼呼睡大睡;有的人喝醉了酒话却格外地多,这黄经理就是话多的那一款。他仰头靠在车座位上,左扭右扭,长嘘短叹,咕咕叨叨个不停:“小谷啊,枣不系好东塞啊......叽(知)不叽道什么系好东塞啊?”“呵呵呵,烟是好东西,茶也是好东西呗!”“嗨——呀,你嗰傻佬!女人先係好东西啊嘛!”黄经理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你係唔係同我哋部门嗰个何巧儿拍紧拖啊?我同你讲啊,唔当你係兄弟我係唔会同你讲咧嘀嘢嘅。咧嘀女人,唔乾唔净,千期唔要得!” “不是吧?”谷一鸣像被人当众剥掉了衣服一样,尴尬得无地自容。 “屌!我厄你做乜鬼啫?唔信你问强哥啦,阿强,讲俾佢听!”黄厂长骂骂咧咧地爆着方言。 “没啦,她在这里都谈过好多个男朋友啦。”司机阿强故作轻描淡写的说:“前几年给人做小三,而且那人就是这厂里的一个主管,后来人家出去之后,就把她给甩了。你来之前不久,她又同一个工程师谈过恋爱,两个人都住在公司宿舍里,那工程师经常半夜三更从她房间出来,肯定是又搞到一块去了,后来他们又莫名其妙分手了!”说完见他不出声,还加上一句:“黄经理整天同我们讲,你堂堂大学生,干嘛要找个这样的货色啦?” “这样的吗?”谷一鸣懵逼了:“不会吧?”他在心里思忖,何巧儿这样优秀的一个人,怎么会做人小三呢?上一回英雄救美之后,何巧儿对他确实特别上心,一见他就笑。时常今天放一颗苹果在他桌上,明天放一杯奶茶在他桌上。或许是知道他爱吃宵夜的原因,何巧儿好几次叫他和人事部的同事一块出去吃砂锅粥。他出于礼尚往来,也回请了大家几次。关系确实越来越近,正是情窦将开的阶段。 “做咩唔会啊?”黄经理手舞足蹈地比划起来:“你睇下佢个胸,咁鬼大,个罗柚咁肥,一对桃花眼,同啱先陪我哋唱歌嗰啲公主似唔似啊?啲有钱男人招哈手佢哋就会上钩。嗰哋女人,玩哈就算啦,娶返屋企啊?千祈唔要嘚!” 谷一鸣顿时臊得满脸通红,好像黄经理说的是自己似的。 这一晚,谷一鸣翻来覆去的没有睡踏实。脑袋里忽而闪过何巧儿嫣然浅笑的模样,忽而又闪过黄经理和司机阿强那些话。 大家一起宵夜、一起喝功夫茶的时候,巧儿跟他讲起过自己的身世。何巧儿从小没有父母陪伴,父亲车祸,母亲改嫁,奶奶拿着那点赔偿金,辛辛苦苦将她拉扯长大。虽然没读多少书,可出来工作后,她一边工作一边自修,先是考了会计证,后来又考了人力资源师。一个高中生,有今天这成就,是极不容易的,谁都看得出来,她是个极其勤奋能干的姑娘。 可是黄经理那些话也一直萦绕在谷一鸣心头,久久不能散去。既然黄经理跟司机都知道,都在议论,那说明厂里有许多人都在议论这件事,都在等着看笑话,那自己成什么了啊? 这件事之后,谷一鸣只要一瞄到何巧儿投过来的热切眼神,便触电般将目光躲开,满脸的不自在。他知道何巧儿在看他,他也知道还有许多双眼睛也在看着他俩,他自问受不了世俗的压力,也做不到无视那些叽笑和嘲讽。 何巧儿不明所以,又约了他几次宵夜,他都推说已经有约,没有再去。 两个人的关系本来正是初见暧昧,渐趋良好的时候,忽然之间却急转直下。在这个当口,他越推辞,何巧儿便越觉得在意他、觉得害怕失去他、急切地想要抓住他。她隐隐意识到情况似乎不太好,如果再不挑明,可能就会错失他了。 这天晚上下班后,何巧儿鼓起勇气,敲开了谷一鸣宿舍的门。 “怎么是你?”谷一鸣张大嘴巴问。 “怎么?在等人呢?”和巧儿狡黠地的问道:“不欢迎吗?” “喔……没有没有……”谷一鸣侧身让巧儿进了屋,却故意敞开着房间门没有关上。 两人呆呆的站着,电脑屏幕上满屏的僵尸已举着小红旗顺利地攻入了房间。谷一鸣闲时就爱玩这些简单弱智的小游戏,打打僵尸打打牌什么的。大型游戏太伤神了,他坐不住。 何巧儿捂嘴笑着,指指电脑屏幕,示意他继续。 谷一鸣呆了呆,果真坐下继续开始打僵尸。他心想,反正也不知道说什么,不如打着游戏避免尴尬。 一局未终,本来一直站在他身后的何巧儿,忽然走过来抓起了他放在桌沿的那只左手,用她的两只小手紧紧捧住拉往自己跟前,眼睛直愣愣的盯着他,命令道:“谷一鸣,你看着我!”谷一鸣不由自主地乖乖转过了头。 “你……是不是……有一点喜欢我?”何巧儿觉得自己脸上血脉膨胀。 “有吗?”谷一鸣惊慌失措。 “没有吗?我感觉你对我挺特别的……”何巧儿一脸娇羞。 “可是……我好像对谁都是这样咯……”谷一鸣矢口否认,不敢看着何巧儿的眼睛。 “是吗?你给每个人都挡刀吗?你吃饭的时候帮每个女生都烫碗吗?你给每个女生都送巧克力吗?”何巧儿不紧不慢,不依不饶地追问他。 “挡刀……那是条件反射……巧克力,巧克力是客户送的,好多人我都给了……” “那意思是说,你不喜欢我喽?”何巧儿的声音越来越小。 “我没有觉得……”谷一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声音低得自己都快听不见了。 自己的手是什么时候被放开的,何巧儿是什么时候走出去的,谷一鸣完全没有意识到。脑袋里嗡嗡的全是纠结:你喜欢她,告诉她!你再不说,就晚了!不!你不喜欢!她名声太差了,在一起人家会耻笑你。 何巧儿离职了,走得很怱忙。留给谷一鸣两行字:谢谢你救过我,至少这一点我是肯定的。我回去结婚了,也祝你幸福! 谷一鸣心底忽然涌起深深的失落,就像小孩子看到自己丢在垃圾桶里的玩具,忽然被另一个小朋友当成宝贝一样抱走了,急欲夺回而又再不能够。 他深深的懊悔,自己这样毫不留情的伤了一个好姑娘的心,谁不曾有过过去呢?难道谁一生下来就知道应该要找谁做另一半,然后就一直为那个人坚守吗? 有一天他忽然又想到,黄经理是何巧儿的直接上级,莫不是有什么隐情,让他故意给她难看?所言就全部可信吗?自己怎么就这么糊涂,连这点脑子都没有呢? 罢罢罢,斯人已去,这一切还有何意义? 029雨鞋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秋日一个沉闷的雨天,顾欣欣一家人围坐在屋里摘花生。一窝窝的花生苗连着丰硕的花生被挖出黄土地,平铺在地上晒过两天,等枝叶稍有枯萎,父亲便一担担挑回家中,让大家坐在屋里慢慢地摘。 饱满的花生粒像一个个乳白色的小胖子,身上还裹带着不少泥土。欣欣将小胖子们掬在手心,捏上两捏,搓掉了附着的泥巴,使劲一把将它们从花生苗上拉脱。灰毛卧在欣欣脚边上打瞌睡,空气中散发着花生苗清甜的香气。父亲在和母亲估算着,今年花生是否能再收个一千二百斤,奶奶端出一盆刚刚煮好的花生,放在欣欣面前,这是她儿时最爱的零食,新鲜的老花生用清水煮过之后特别香甜而软糥。 灰毛突然从欣欣身边腾起,朝着大门口的方向嗷嗷地狂叫起来,原来是小姨来了,还带来了一个黑不溜秋的瘦高个儿男青年。欣欣不大功夫便弄清了这又是给自己张罗相亲呢。半年来,她都被安排了不下十次相亲了,心中顿生厌烦,手里仍旧只顾揪下一把把的花生,一身尘土,也不起身收拾。 灰毛这个贪吃的叛徒,不一会儿竟爬到那男青年的腿上去了,舒服地卧着,舔吃青年手中剥给它的嫩花生米,还不时发出哼唧哼唧的声音。 小姨和母亲一边热闹地拉着家长,一边吃着刚出炉的煮花生,聊得无比起劲,嘴角都泛出了夹杂着花生碎的白沫。“活像中毒了一般!”欣欣在心里偷笑。结果没多久,小姨果真说她胃不舒服,让这个叫赵文斌的青年,赶快带着欣欣上县城,去给她买一种叫“碳酸美”的药:“一般的药就不顶事儿的,我得吃那个碳酸美,我儿子从上海给我寄回来过,有效得很!” 母亲走过来,塞给欣欣两百块钱,让她顺便买些排骨,买条鱼,再买两斤豆腐回来,家里没有什么菜,等会儿要留小姨午饭。 这会儿的雨已经很小,土泥巴路的地面却稀湿得很。欣欣解下围裙,换上雨鞋出了家门,赵文斌拿着把雨伞追上去给她撑着。去县城得一直步行到村外的公路上去,才有小巴坐,半个多小时的泥巴路,两人却一路无话。临上小巴的时候,欣欣猛地一个转身对着赵文斌说:“我可谈过恋爱!”“喔!”赵文斌可能是被她突出其来的转身吓了一跳,坐上车半晌,才郑重其事的转过身面对着欣欣道:“没有么关系,谁没有点过去,又不是生下来就知道该找谁。”欣欣鼻子一酸,突然有点想哭,嘴里却轻轻嘀咕了一句“骗鬼呢!” 街上的药店不少,但两人先后找了五家药店,都没能找到叫碳酸美的药。 天气竟然放晴了,太阳摇晃着昏沉的脑袋,将雨后的街道蒸得闷热难挡。两人闷声不吭地走路,背上也已沁出了不少汗,脚上仍旧穿着糊满泥巴的雨鞋,鞋里热烘烘的,咯叽咯叽地行走在县城的水泥路上,格外吃力。一排排装饰豪华的落地橱窗映照出两人疲惫的身影。 赵文斌一会儿停下问她吃东西不?一会问她喝奶茶不?都无一幸免地被欣欣摇头拒绝了——她甚至都不停脚等一下还在奶茶店门口张望的赵文斌,自顾着往前走,赵文斌只好赶紧追上去。找到第六家药店的时候,店老板想了想问道:“恐怕是胃疼不?”“是”欣欣忙不待地点头。老板随即拿给他们一盒标着“碳酸铝镁”的白色药盒,两人尴尬地相视而笑。 药店旁边,是一家镶嵌着黑白窗格橱柜、装修精致的鞋店,赵文斌说他想买双鞋,两人便走了进去,正好有沙发,欣欣也累得实在想歇歇脚了。结果赵文斌挑来挑去,却捧来了一双柔软皮子的女式平底鞋走过来,女店员会心地笑着蹲下,也不管沙发上欣欣的一脸尴尬,直接帮她除下了雨鞋,又拿了一个透明塑料袋包上欣欣的脚,便捧着精致的小皮鞋往欣欣脚上套,赵文斌蹲在旁边说:“穿雨鞋磨脚,这双软,走路脚不疼。”鞋子确实很软,也很贴脚,欣欣翻过鞋底扫了一眼标签——¥880,顿时乍舌不已。平时自己穿运动鞋多,前年过年时曾买一双“安踏”,也才不到三百块,都穿了好几年了还没坏。谁会花钱买这种鞋呢?在乡下也不适用。她脱下小皮鞋,换回雨鞋便起身便走。可赵文斌看她穿着合适,也并不再问她意见,就直接去付了款,提着鞋跟了出来。 欣欣看他提着鞋,顿时有些不知所措。赵文斌说:“赶紧走吧,咱们一起去买菜,我知道哪儿的鱼好!” 欣欣看着走在身边这个一身泥泞、自己仍旧穿着雨鞋的瘦长身影,不由想起那个曾经满口说爱她的男人、那个哄骗了自己贞操、把自己的尊严无情踏碎的男人、那个一天到晚说要终身只爱她一人、总共就送过她一支玫瑰花——还是有一次次逛公园的时候,一个卖花小孩走上前来扯着他的衣服固执地跟着他走了十几步,他才肯买下的五块钱的玫瑰花,别的,连一双袜子都未曾为她买过。倒不是说钱能衡量感情,人原来是不可以被比较的,感情也是一样道理。那个人,他可曾有在乎过自己的脚疼不疼?心疼不疼?可曾有在乎过自己被人戳脊梁骨时的委屈?自己却那么白痴,还往手腕上割了这么一刀,差点丧命。这耻辱的伤疤啊,将跟随自己永世。那耻辱的过往,令她再也不愿涉足那个城市,甚至提都不想要再提起那个地方。 赵文斌从刚一进到欣欣家,见到欣欣从花生堆中抬头的第一眼起,便心中一动,不由自主地想要宠爱这个长着一双兔子眼睛、令人怜爱的女孩。 欣欣开诚布公地告诉他说曾经谈过恋爱,是对自己的坦诚和信任。赵文斌自问不是那么世俗封建的人,他说的也是真心话。他相信自己的眼光,欣欣清澈的眼神,透出的是一颗不染纤尘的心。自己又何尝没有谈过恋爱呢? 030小团圆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没有什么比得过一个小生命的出现,所能带给一个家庭的欣喜。新生命的出现犹如一支强力的万能胶,刹那间便可抹平许多的隔核、融结上许久的不和谐。但是也可能捎带出许多新的隔核、新的不和谐…… 由于上一代两位母亲的矛盾——长久以来双方互相看不顺眼、互相排斥指责,积怨之下恨屋及乌,在婚前,晴芳和婆婆之间彼此也一直并没有什么好印象。 直到罗鹏打电话告诉他妈说,晴芳怀上了她孙子,要她赶紧悄悄过来厦门帮忙照顾,不要教晴芳爸妈知道,罗妈妈这才在心里将晴芳划到自家的阵营。果真谁也没告诉,悄没声息儿地坐车到了厦门。 罗鹏将租的单间换成了一房一厅,在厅里给他妈支了一张小木床。小伙子每日清早六点起床,跑到几里外的菜市场里去采买新鲜的蔬果、海鲜和肉类,顺便带回一家人的早餐。媳妇有了身孕之后,他一直不满意公司饭堂里的伙食。现在好不容易把老妈盼来了,当然要自己下厨开伙了,确保娘俩的营养跟得上,自己顺便也改善改善伙食。 罗妈妈每天都要熬煮一大锅肉骨汤或是鱼汤,让媳妇分一天两餐喝完。水果洗净切块摆好盘儿,儿子媳妇回来随时可吃。洗碗,拖地,洗衣服,大大小小的家务活一概都不让媳妇插手。 每天关心地询问媳妇睡得好不好?身上有没有哪里痛?还说自己当年怀孕那阵儿,总是背疼。罗妈妈最关心的问题,就是胎儿今天又动了几次?是怎么个动法? 罗鹏心疼媳妇每天上班,劝她干脆辞了工作在家专心养胎。晴芳说他大惊小怪,现在才刚刚显肚,而且同事上司们都很照顾她,她现在上班还根本不觉得累。罗鹏知道她倔,只好由着她。每天中午晚上帮她按摩手指、肩膀,每晚弄一大盆热水,帮她泡脚。 晴芳被母子两个宠上了天,第一次体味到有自己的小家是如此幸福。心头寻思看来婆婆也并不难相处嘛,也许母亲是成见太深了。这个时候的她并不曾想到,作为一个婆婆,对家中初嫁新媳的热情客套,和媳妇身怀后裔的尊贵,很快都将成为过去。 晴芳挺着大肚子上班一直上到怀胎八个半月,才终于在班组长和众工友的劝说下不再坚持去上班了,申请休了产假在家专心待产。 孩子在紧张、慌乱和喜悦中如期而至,是个雪白粉嫩的女儿。长长的眼线,粉嘟嘟的小嘴唇。细嫩的小手指头上,指甲盖儿像透明的小纸片。窗外白玉兰含苞初放,凉风送来阵阵异香,晴芳心念一动,说不如给女儿起名罗兰?罗鹏喜不自胜,连连点头说好。 晴芳和婆婆发生的第一次不愉快,缘于孩子使用的尿布。晴芳起初本来想给孩子用尿不湿,婆婆却坚持说要用尿布,说尿不湿不透气,容易长湿疹,不能给这么小的孩子用,至少不能在月子里用。晴芳想想似乎也有道理,便没再坚持。 可是婆婆准备的尿布又大又长,好像是用一条成年人的秋裤剪成的,前前后后绕几大圈,将兰兰半个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而且整整一天快过去了,也不见婆婆给兰兰换一次尿布。 晴芳提出质疑,却马上遭到婆婆的极力反驳:“我那时带罗鹏他们姐弟俩,都是这样带法,不是个个都身体健康吗?细娃儿的尿布是给她保暖的,就算有点把尿也根本湿不透,有么事要紧的?而且尿在里头是暖和的,动不动就抖开尿布给她换,她不着凉才怪。这么小的娃儿凉到了可是要命的!”晴芳被这番“脏尿布变身保暖布”的言论惊掉了下巴,她不再劝说婆婆,直接自己动手给女儿换下了尿布、清洗屁股。婆婆不满地在一旁嘀咕:“你这样总是换,总是洗,肯定是要把她搞着凉的。” 晚上准备洗澡时,晴芳一眼瞥见,婆婆竟然将兰兰的尿布和大人们的衣服泡在了一个桶里。晴芳又焦急又恼火地跑出浴室问:“妈,您怎么把尿布和大人的衣服泡一块了?” “怕什么?自己娃儿的尿布,有么事好嫌弃?我早就冲了遍水的,干净的很!”婆婆不以为然。 “不是这回事,小孩的皮肤细嫩敏感,她的衣服必须要跟大人的衣服分开洗。我不是告诉过您,我专门买了婴儿用的洗衣液用来洗她的东西吗?”晴芳拿出一瓶洗衣液递给婆婆看:“那,就是这瓶,我不是教过您吗?大人的衣服到处蹭,沾了多少细菌啊?特别是她爸的衣服,又是机油又是汗。” “你说的是衣服,现在又说连尿布都要分开洗,哪有这么多麻烦讲究?”老太太气咻咻地抱怨:“我是不记得这许多讲究的,细娃儿兜屁股的尿布,还嫌她爸的衣服脏啊?真是没听说过!”“那小孩子若是过敏了或是起湿疹了要花钱看不?”晴芳脾气也不好了…… 晴芳遵照《育儿指南》给兰兰定时喂水,被婆婆指责说她瞎搞,说吃奶的娃娃喝什么水呢?这样是要吐的。晴芳不管,照喂不误。有一次兰兰果然呕奶了,婆婆便轻拍着兰兰,当着两夫妻的面说:“谁让你有个苕逼妈呢,非要给你喂水喝,把我的孙女儿害苦喽……”晴芳气得直拧罗鹏大腿,罗鹏咧着嘴讨饶,又开导他老娘说:“喂水是讲科学的,书上都是这么教呢!”“书上有屁用,你晓得个死丧!”老娘劈头一句:“我养你姐弟两个,从没喂过水,从没呕过奶!” 人与人之间一旦开始有了不认同,便一发不可收拾,看什么都难对眼,做什么都难愉悦。婆媳两个,一天到晚为了些琐事闹得气鼓鼓的,罗鹏夹在中间左右调和,却时常越调越糟,时常是和事佬没做成,还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有时候,罗鹏他姐罗婷打电话来给老太太问安,老太太便故意大大声地说:“过得好喔,怎么不好?就是操心太多不讨好!”姐姐便又打电话问罗鹏是不是让老娘受气了?数落弟弟说老娘一个人不容易,你们年轻人要多让着她一些,要把她照顾好,不要惹她不高兴。罗鹏打着哈哈说晓得晓得、放心放心! 原以为,所谓爱情婚姻,是两个人之间的事。只要两个人感情好,这世上没有什么困难不能解决,没有什么坎坷不能跨越。晴芳到这时才想到母亲的“先见之明”,果然并不是空穴来风。婆婆的脾性,果然严重影响到家庭幸福。嫁人原来不是嫁给一个人,而是嫁给了他一家人。 031铺床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虽然已是二十一世纪,广阔的江汉平原,早在十几年前已开始全面机械化农作。但在瑞城,人们仍然采用最最原始的农作方式:用牛耕地、人工播种、人工收割、再用手工一束束摔打稻粒。 割下的金色的稻苗躺在田地间已被晒得焦枯,农民将它理成一束束,扬到肩后,再狠狠摔向硕大的木谷斗,一束稻苗要摔十多下才能勉强脱干净稻粒,残余的稻粒都是顽固份子,必须等忙完这一大轮后,在未来的几天,再用小木捶仔细收拾它们。 往年金秋,都是欣欣家两位老人最为受累的季节,今年因为多了赵文斌这个好帮手,欣欣家的秋收早早就完成了。 欣欣说不出赵文斌哪里好,也说不出他哪不里好。这人长得不帅,说话也不有趣,可是让人感觉还挺放心。人人都说他好,慢慢的,相处得久了,竟也就越来越觉得他好,越看越觉得他还有点好看。 男女的相处时常就是这样,只要初时不反感,随着相处时间的增加,总会越来越顺眼。 赵文斌不会说甜言蜜语,也不懂赞美欣欣,没买过一次花,没有过一句许诺。但只要他在场,他从不让欣欣提重一点的东西,从没让欣欣下一次厨房,吃饭的时候,鸡腿、鱼肚肉总是抢先夹给她。赵文斌不止对欣欣体贴周到,每次来看她都带一兜她爱吃的水果、薯片。对老人他也十分有心,农忙时节,欣欣家里的重活他总是抢着来帮手干;时令的大闸蟹上市了,他拎来满满一大兜,就着清水洗涮干净,蒸好了端给老人下酒;逢年过节他也总是细致周到,烟、酒、礼饼样样俱全,还时常要买多一大吊肉带来,说免得老人跑去买菜辛苦,极尽为人婿之本份。 在赵文斌热情地往欣欣家跑了一年之后,双方家长正式为两人订下了婚约。看着手上的戒指,看着赵文斌每每向别人介绍自己时一脸满意的神情,想起曾经不堪的过往,欣欣觉得一切恍如梦中,对属于自己的这份名正言顺感动不已。 赵文斌是家中三代单传的男丁,姐姐赵文娟已出嫁多年,不过赵文娟的婆家就在同村,几百步远的距离。婚礼那天,欣欣听赵文娟说,赵文斌和欣欣的婚床,是婆婆特意去请李二嫂来帮手给他们铺的,李二嫂自己连生两个儿子,这两个儿子结婚生下的又全是儿子。大红的婚床面上,被婆婆撒满了花生、红枣、桂园和干莲子,床的四角还各压了一包莲子和花生。就连牵她下车、一路扶她进祖堂屋拜祖、再扶她进家门的左右二位牵娘,婆婆也是专意挑的两位家有兄弟的姑娘来担当。赵文娟拍着欣欣肚皮开玩笑说:“弟媳妇,你可得赶快给我生个小侄子!那你就是咱家的大功臣了!” 赵文娟自己,早已连生了两个儿子,算是完成任务了。两个小孩都已经上了镇上的幼儿园,一个中班,一个小班。夫妻俩之前一直在南昌打工,孩子由奶奶带着上学,俩人每隔一月就回来一趟,看看老人孩子,休息两天便又赶回南昌上班。 去年下半年,孩子的爷爷突然因病过世。今年过完年后,赵文娟他老公张青云便四处托人在当地找工作,又拿回了一些附近工厂的招工广告给她看,极力说服媳妇别再外出打工了。在家里打工收入是远不及南昌的,至少要减半。但是别说张青云不忍老娘一人在家带两个娃,就是赵文娟自己,也对此放心不下。 也幸好这年没有外出,弟弟赵文斌大婚,婚房的布置、新娘的迎娶,从头到尾都是她这当姐姐的一手帮着母亲操办。新房内的采买布置,样样都是自己给意见。迎新媳妇进门的一些细节安排,也都是自己依着当年自己成婚时的程序,一样样去问、去提醒老娘如何安排,她老人家才恍然醒悟般拍腿:“喔是啊!差点儿忘记!”。 赵文娟太了解自己的母亲了,母亲做事虽然麻溜,但却极其粗心大意。自她记事起,就发现端午节别人家包的粽子都是紧致结实,提起来一大溜,咬起来像吃年糕。自己家的粽子母亲虽说一两个小时就搞定一大桶,但全都是单个单个的,捆不成串,并且个个大小不一、形状也不一,包得松松散散,咬起来和吃糯米饭没有什么差别。还时常有些粽子刚刚被蒸出锅,捆线就已经散了。母亲包饺子也是一样,捏饺子飞快,但是捏得一点都不整齐漂亮,只能说是捏拢了罢了,绿色的馅儿常常被粘在饺子皮上,十分难看。过年每家每户都做风干腊肉和腊鱼,几十斤的鱼和肉,母亲时常要撒上十多斤盐,咸得要死。买回来的肉,无论多大块,也从不切开成细条。放了盐的肉在腌缸里一放就是十几二十天,母亲总忘记提出来吹晒,每年的腊肉都有生蛆的,说再多次她也不听,被发现后还总是极力否认,非说那是麻蝇(苍蝇)籽,不是蛆,理直气壮地说:“放这么多盐怎么可能生蛆呢?肯定是麻蝇籽喽,怕什么呢?”读幼儿园的外孙捂着肚子笑得接不上气儿:“外婆,蛆长大了就是麻蝇,麻蝇籽孵出来就是蛆嘛!”“不可能的!”外婆一本正经:“外婆没读书,你骗外婆玩呢吧?不可能的!” 赵文娟让欣欣赶快“生个男娃”,一半是祝福,一半更是热切的期望,赵文娟从小便知自家父母有多重男轻女。小时候每餐吃饭,好一点的菜总是单独放在弟弟一个人面前,等他吃到不想再吃了,自己才可以夹一筷子。哪怕是一碗普普通通的鸡蛋汤,自己也只能分得一勺,弟弟独自吃一大碗。父亲买回来的零食,永远只给弟弟吃,那家伙吃到实在吃不完时,看到口水直流眼巴巴望着自己的姐姐,还要将零食包起来装进裤兜里说:“这个我等一下还要吃的!”母亲见到,竟还抚着他的头说:“我儿真能!”父亲也陪在一旁笑,有时轻描淡写的说一句:“给点儿姐姐试下喽!”弟弟一昂头:“不!”,便决绝地破灭了自己“哪怕就吃一小口”的希望。自己这个女儿,似乎就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无论是家务还是功课,无论她做多少努力,也比不上弟弟能讨他们欢心。 035伤逝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欣欣妈听女儿抱怨着做月子的种种委屈,讲述着婴儿身上发现的种种有趣。 母亲轻笑着劝慰女儿,让她体谅婆婆的用心,说好多婆婆连衣服都不帮媳妇洗呢,要多看人家的好。说完拉过女儿,让她靠在自己怀里,用小团的棉花沾上婴儿爽身粉,轻轻扑在女儿的发根处。扑完了爽身粉,母亲又用吹风机稍微给她吹了吹,叮嘱她平时若觉得难受,就自己用吹风机吹一吹。收拾完头发,欣欣觉得头上爽利多了,问这是哪里学来的方法,她妈妈说是上次钱婶儿照顾媳妇月子的时候,听她聊起过的。 母亲带了许多干艾草来,用艾叶煮了一大盆水。艾水熬煮得漆黑,冒着热气,母亲一边吹着气、一边忍着烫把手上的厚毛巾拧到最干,一遍遍热敷、再擦拭女儿的前胸和后背——母亲说,毛巾倘若不拧干,擦完之后会觉得发冷。又用细纱布就着一小盆温热的艾叶水,一点一点,仔细地清洗女儿的伤口——母亲说,一早一晚都要认真清洗,才不会落下病根。欣欣躺在床上任由母亲摆布,眼角的泪水悄悄的往下滑落,这是只有自己的母亲才会给予的特殊体贴。世界上,只有自己的母亲,才能让你无论在任何尴尬的境况下,都不必担心自己会被嫌弃。 想起小时候,欣欣总抱怨母亲偏心哥哥,责怪母亲动不动就骂自己笨,不及父亲宠爱自己。而今果真是“养儿方知父母恩”,做女儿的,往往都是在自己做了母亲之后,才能真正体味到母亲当年孕育自己的艰难不易,也才能真正理解到,一个母亲,会以一颗什么样的心,来爱护自己的儿女。母女间这血脉相通的牵绊、无可替代的温情,是每个做女儿的一世之中,无可替代的财宝。 这一年的冬天奇冷无比,雪下了一场又是一场,间或又有不断的阴雨,冷得人透骨。冬月里欣欣抱着女儿回娘家探亲的时候,听母亲说,奶奶已经多日不下床了,都是端到床上喂她吃一点。 奶奶已经九十二岁高龄,可一直活动自如,喜欢摸索着做些家务,喂养些小鸡小鸭。老人家的牙齿虽然掉得没剩几颗了,可是食欲一直不错,也没有生过什么大病。 可今年自从这次大雪以后,奶奶就突然开始不愿起床。初时家里人以为她怕冷,便专门在她房里生了火,可情况却并没有好转,后来连喂食也变得困难起来。问她哪里痛,也并不出声。父亲找了乡里的医生来看,医生也问不出个所以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输了一天液,精神却丝毫未见好转。临走时医生对送出门口的父亲说:“怕是不好了呢,最近这天气,都走了好几个老人了……” 欣欣最近总是频繁地梦见奶奶,心下不免发慌。她是跟奶奶长大的,自小与奶奶感情最为深厚。小时候放学回家,奶奶时常拉她到自己房里,打开她那扇黑色陈旧的衣柜门,从里头摸出一个布包,层层打开,那里面有时藏着一块冰糖,有时是几块酥糖,有时是一个已经催熟的柿子。欣欣知道,那是奶奶收了好久,专门留给自己吃的。 欣欣小时候不爱读书,常被父母责骂,拿来跟哥哥做比较更是家常便饭。时常遇到考试不及格的时候,父亲母亲气得一个喊“打”,一个喊“抽”,次次都是奶奶护着她。连初潮来临,都是奶奶指导欣欣应对,某种意味上来讲,奶奶是她的保护神,更是她的精神依靠。 正月初二的凌晨三点,父亲打来电话,说奶奶快没有了,叫她赶快回来。欣欣一路嚎哭,慌慌张张地不断催促赵文斌快点、快点。 赵文斌带着欣欣母女匆匆赶回娘家的时候,家门口已经燃起了火盆,正焚烧着奶奶的被子、衣物,刺耳的鞭炮声像鞭子一样啪啪抽打着欣欣的心。人走了就这么凄凉啊?忙不迭的要将她留下的印迹统统付之一炬。 欣欣跪在火堆边上就哭开了,母亲被人扶着出来,伸身想要拉她,她跪着不肯起身。母亲劝慰说:“要烧给你奶奶盖呀,她冷啊!”欣欣这才恍然。 奶奶房里,老人脸上蒙着一张火纸,已被穿戴一新,放在一把有靠背的椅子上坐着,人和椅子一起被斜靠在墙上。奶奶骨瘦如材,左手握着一把蒲扇合在胸前。闻讯赶来的亲人们一一在老人身前跪拜。一丈开外,却不合时宜地摆着两张麻将桌,村里的十几个青壮年正围着火盆在搓麻将。欣欣知道这是守灵的“要人”,这些人将在这里“守”着奶奶直到下葬,白天黑夜一直都有人守。不知是否因为干守无聊,这些人要寻些消遣,还是真如传说那般,要在这守灵之处蓄足了阳气,压制阴气。这些人的吃喝是需要专门安排人侍候的,包括宵夜。最大的开宵,是一直不能“断供”的香烟。麻将桌上正吆五喝六,欣欣忍着心里的不快绕过桌子,来到奶奶身前完成跪拜。 瑞城的白事风俗,是不用主家操劳任何事情。只需要拿钱出来,再在附近村中请一位有经验的司仪,所有宴客、火葬、下葬、各种仪式,包括守灵,都由司仪和村中几位长者商议着安排完成。白事的排场、钱的用度,虽说是与主家有商议,但也有一些不成文的规矩。比如下葬的时日,要由子孙去庙里问期,问到哪天就是哪天,无论冬夏,必须在家停灵一直到“菩萨”允许下葬的日期。而家中白事的整个仪式,则要从去世那天一直持续到下葬完成;倘若主家没有女子会“哭灵”,要专门请人来“哭灵”;通常只要子女稍有孝心,还必须请道士来做法“送行”;而招待来客的烟酒档次,要以逝者子孙的“成就”来定消费水平。但凡家中子孙有大学生的或是做生意的,就要按较高标准采买。比如香烟,至少要用两百到三百一条的标准,精装“金圣”是最常见的选择。 母亲一脸愁容,一边抱着外孙女轻轻拍着,一边向女儿诉苦:“你哥说忙,不能回来。前几个月听说是炒股把钱亏光了,还问你爸有钱投资给他不……他不肯回来,恐怕还是因为友梅的事,他怕人笑话。好多人明里暗里都在说他没有良心呢,你爸这么大年纪,心里又难过,还要去东奔西走……光是这烟钱,就是几百块一条,天天抽、日日抽、夜夜抽,要一直抽到正月十一,十天时间,都是一整包一整包的给,像烧柴一样烧烟啊这些烟鬼!除了守灵的人,回来的亲友,还有每天来帮手的村里人,也都在这里吃饭,一天三餐,餐餐都是三五桌。守灵的人还要备办宵夜,恐怕要花好几万。还好这冬日里不用租冰棺……”“妈,请道士的钱和请人哭灵的钱我来出呢!”欣欣心中十分悲凉。 033先斩后奏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瑞城时兴嫁出去的女儿要给娘家“送节”,一年三节(端午、中秋、春节),女儿女婿要给娘家父母及至亲的叔伯备办一份节礼,通常是烟、酒、牛奶、点心之类。点心又按节日的不同,分别是粽子和皮蛋或咸蛋;月饼或蛋糕;发饼及酥糖之类。 每天年节前个把月,超市、批发行便热热闹闹地摆满了各式包装精美的节礼。烟、酒、奶、饼的档次不一,节礼的厚薄就全看女儿女婿的荷包和心意了。 娘家的父母们也必在节日当天,专门宴请姑娘一家回来做客。村里这天欢声笑语,各家的姑娘女婿外孙们都回到了娘家,儿时的闺蜜们又得以重聚,言谈间满是对彼此丈夫或子女的相互恭维。 丈人丈母娘拿出好酒好烟款待女婿,鸡鸭鱼肉都要新鲜、水果零食必须时令——自一大早便开始筹办,备齐满满一大桌子,好不热闹。 寒冬腊月,呵气成霜,眼看马上就是春节了。这天,谷二叔家的大女儿晓月和女婿秦军带着胖胖来送节了。谷二婶在屋里打豆腐,听到摩托车响就赶忙迎了出来,笑逐颜开地接过胖儿使劲亲着。胖胖被她逗得发痒,咯咯咯咯地躲闪着笑,小胖手胡乱往外婆脸上撑。外婆拿出一个早已备好的大红包塞给胖胖,说是给胖胖压岁。 昨晚刚用大肚子铝锅炖好了肘子肉,灶上现在还蒸着一大锅米粉肉,豆腐也是刚刚打下的,时辰还早,不急着做饭,一帮人便站在屋外晒太阳,逗胖胖玩儿。外公前段时间得空,给胖胖做了一把小木枪,小家伙这会儿正开心地把玩着,对着爸爸打一枪,对着外公打一枪,大人们佯装中枪要倒地,小家伙乐得前仰后合。外婆争宠般叫着:“我胖儿快打我一枪来!打我一枪!”“不打外婆不打外婆!”胖胖嘟着嘴叫:“只打男的不打女的!”。 中午时分,儿子一鸣竟也赶回家来了,谷二婶欣喜地接过儿子的背包埋怨着:“你这娃儿,之前不是说二十五就可以回来撒?怎么还非要去同学那里玩几天呢?你爸从二十五就盼起。”一鸣笑着,也不正面接话,转身去逗外甥玩。 “你二姐个死妹嘀,今年说回来的,也还不回来。她去年就没回来过年,说是要出么事差,请不到假,野得死!”谷二婶念叨着。“咳——咳咳——”谷一鸣被一口水呛连连咳嗽,吓得谷二婶赶紧走过来给他拍背:“你做么事啊,这么大个人喝个水不晓得慢点啊?”“嗯嗯嗯!”谷一鸣眼神躲闪着他妈,不知怎么开口。 他这次是特意跟二姐一家人一块儿回来的,二姐不敢回家,这会儿正在罗鹏家呆着,叫他先回来探探口风,帮她做一下老娘的思想工作。罗鹏帮着出主意说:“你爸向来深明大义,脾气又好,最好是从你爸下手。”“你晓得个屁,这事儿必须从老娘这儿下手,老爸更顽固!”晴芳瞪着他说。一鸣同意二姐的观点,虽然父亲从不打人,也极少高声说话,姐弟三人却自小最怕父亲。母亲虽然一天到晚唠唠叨叨,动不动就发火骂人,但是斗志不坚,比较容易被攻陷。 可是一鸣走到家门口,远远就见到大姐一家来了,他又不敢开口说二姐的事了。本来二姐这事就不太光彩,指定惹老娘生气。大姐这一对比之下,二姐的事就更难说出口了。 一鸣摸出手机给二姐发信息:“赶快让他去准备送节的东西,大姐一家在这儿送节!” “啊?大姐在可先别说,等下午大姐走了再说!”晴芳急回信息:“把送节的事给急忘了,我马上叫他上街去买!” “你们其他人先别出门,被人看到了先告诉老娘就更糟了!”一鸣想想又发了一条:“刚回来好像也被几个人看到了,不知道会有人来说不。叫他动作快,我尽量拖!” 中午吃饭的时候,椿花婶忽然端着碗来串门子了,进门就喊:“大妹回来了,哎呦一鸣也回来了?你妈弄什么好菜啊?”谷二婶热情地招呼椿花婶吃肉,用铝勺舀了一大勺粉蒸肉往椿花婶碗里送。谷一鸣紧张地站起身望着椿花婶,生怕她是听到了什么风声,说出二姐的事来,结果却是怕什么来什么。“你二妹没回来撒?”椿花婶笑着问。“婶儿,来你试试这草鱼,湖里的鱼,香得很,一点儿都不腥!”一鸣赶紧夹了一大筷子鱼给椿花婶送过去,背对着老娘呲牙咧嘴挤眉弄眼地给椿花婶使眼色,制止她继续说了。“喔喔喔,一鸣可真讲礼!”椿花婶倒是马上会意,寒暄了几句后端着碗走了。 一鸣心下发慌,生怕再来多几个椿花婶,发信息催二姐让他们“赶快赶快。” 秦军一向不喝酒,饭吃得比较快,刚刚放下碗筷,秦军妈妈就打电话来问他们几点回去,说他大舅给他们留了好些手打糍粑,是前几日刚打下的,叫他一会去拿,又交待说他大舅下午还有事,让他们去早些。原来秦军他姐姐姐夫今天也去他家里送节,这糍粑是他姐的心头好,秦军他老娘心疼女儿,想让女儿带一些手工糍粑回去。秦军便急着要走,谷二婶着急忙慌地又给他们装了一大蛇皮袋的青菜萝卜和豆腐,说让他捎回去给亲家母吃。 送走大姐一家,一鸣便一边发信息给二姐叫她们过来,一边挨着老娘开始撒娇耍赖,说求她个事儿,让她不许发火。 “又没钱花了吧?”老娘问。 “有呢,大把,还给你带了五千块现金。那,给你办年货的!”一鸣从包里往外掏:“还有给我爸买的烟,万宝路呢!爸,你抽抽看!”谷二叔欣慰地笑着。 “个死佬儿,笑死了吧,你仔疼你吧?给你买好烟哪!”谷二婶咧着嘴笑嘻嘻、酸溜溜地说:“我儿能喔,晓得疼老子了。” “妈,我这不是给你钱了吗?我不知道买啥,你自己买!”谷一鸣申辩道。 “哎哟!我么事都有,么事都不肖买得。我给我儿攒着娶媳妇喔!”谷二婶将钱包好塞进了衣柜角落。 “妈,你想再有个外孙女儿不?”一鸣问。 “你大姐有了?她跟你说的?”谷二婶喜道:“儿女双全那当然好啊!” 谷二婶拍着一鸣的肩头打趣道:“我儿几时结婚哟,我只盼我儿子能儿女双全,她们的事我不管喔!” 谷一鸣左思右想实在不知道怎么说,老娘在这儿越扯越远,估摸着二姐一家都快要走到家门口了,他心下一急,便冷不丁地直接给抖出来了:“妈,我二姐给您生了个孙女儿,可漂亮了!” “要死吧?你听么人说的?”谷二婶脑袋里轰地一声,惊得从椅子上跳起来扯住儿子衣袖:“你嚼蛆吧你?” “是真的,女儿叫兰兰,可漂亮了,她怀了孕不敢跟你们说,怕你们生气……”谷一鸣吞吞吐吐地说:“就先……就先生下来了……” “是么人的娃你晓得不?”谷二婶两手叉腰,模样凶得像要吃人:“不会是罗鹏的吧?”谷二婶瞬时高涨的声调,将谷二叔也从厨房引了出来。 “爸——,妈——”罗鹏突然如同应声出现,扑通一声跪在大门口,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晴芳从他身后跟上来,抱着兰兰跟他跪在一排,抬起一双大眼无比担忧地看着父母。两人身旁,放着林林总总一大篓子的烟酒礼饼。 老两口呆愣片刻,谷二婶冲上去照着晴芳的背就啪啪啪地扇起了巴掌,边拍边哭:“你个死妹嘀你是有鬼撒你?”吓得兰兰哇哇大哭,谷二婶顿时不忍,条件反射地想伸手去哄,想了想又缩回了手。 “么人是你爸妈?”谷二叔拿手指着罗鹏厉声呵斥:“你给我出去!” “爸,我不出去,您们打我骂我,我都要跪这里,没征求您们同意是我的错,我今天就是请罪来了。可是我也实在没办法,两个老娘之前一向不和,肯定是不会同意我俩结婚的。但我俩是真心要在一块儿的,我只有走这条路。您们放心,我这辈子肯定对晴芳好,不好我不是人。该有的礼节,我一样也不会少。只要您二老一点头,我马上补办婚礼,礼金我都带来了,三万块一分不少,和大姐的规格一样。摆酒的钱我也筹齐了!” “妈,现在外面怀着孩子结婚的人也不少,大家都是这样,没有什么丢人咯……”谷一鸣小声跟他妈嘀咕。 “你书读到哪里去了?”谷二叔恼火地瞪着儿子:“不是这个问题!” 门外陆陆续续围上来许多看热闹的乡亲,一个二个都绕到二老身边来说好话,男的劝男的,女的劝女的:“也就是晚几个月摆酒的事,算了!”“你看孙女儿长得几乖?这是福份哪是好事儿,莫气了!”“娃娃们都知错了,老这么跪着也不好看哪,叫他们起来说吧?”“我那女儿还不是怀上五个月才摆的酒,现在的年轻人,好多都是这样咯,只要他们好,没什么所谓了!”“就点个头算了吧?总不能把娃往外赶啊?男未婚女未嫁,都是好娃儿,补办就补办嘛!”“只要他俩能把日子过好,咱们做长辈的也就放心了不是吗?咱不计较那些礼节啦!”…… 当晚,谷二婶搂着晴芳说:“这个世界上,数你最苕,人家把你卖喽,你还给人家数钱。”“妈,他对我是真好!”晴芳申辩道。“对你好,你觉得他对你好就好”谷二婶抚弄着女儿的头发:“他那个老娘,你不晓得……唉,你自己选的亲事,你以后莫跟我哭就要得!你看你瘦成什么鬼了?”晴芳哭着说:“妈,我晓得您是为我好!” 034月子面 门前金桂飘香的时节,欣欣的大女儿终于出生了。 孩子的小脸蛋白净净、胖乎乎的,足有八斤重。大眼睛黑白分明,满头柔软的黑发齐脖子那么长,摸上去滑溜溜的舒服极了。 小女娃圆圆润润、粉粉嫩嫩。一点都不像邻床那个一生下来瘦瘦小小、脸上的皮皱皱的像个小老头、头顶黄毛稀疏的孩子。 公公喜笑颜开地赞扬说:“我家孙女儿长得像年画上的妹嘀一样漂亮呢,头胎女儿好啊,好啊,头胎女、二胎男,好日子、晒金砖。日后有姐姐带弟儿,不晓得几好。” 旁人也纷纷附和:“是啊是啊!会生的都是头胎生女儿!”赵文斌在一旁打电话给丈母娘报信儿:“妈,生了生了,生了个大胖女儿,孩子好白啊,幸好不像我这样黑呢,以后肯定是像欣欣!”丈母娘听他语气喜悦,自己也跟着高兴。 欣欣是顺产,按说生完第二天就该有奶水分泌了,但她产后一直奶水稀少。医生说,这主要是因为她的饮食问题所致。欣欣产后时常反胃,吃不下荤腥,奶水分泌也就一直不太足。婆婆对媳妇不肯吃荤腥这个问题担忧不已,一天天不停地念叨说:“这样下去不光奶水越来越少,还会影响奶水的质量。要想为孩子好,只有吃肉喝汤才会发奶快,吃不下也得忍着吃,就算是吐,吐完也得再吃才行。” 孩子姑姑文娟也是这样劝说欣欣,说初乳是孩子最最重要的营养供给,孩子的生长发育、身体健康程度全都取绝于母乳的质量,尤其是最初一段时间的初乳分泌,是黄金期,产妇必须要保证奶水分泌的量,如果刚开始分泌得少,宝宝吃得少,后期就想多也多不了,那就后悔也来不及了。 欣欣闭上眼睛,像喝中药一般吞下一碗又一碗的猪脚汤、鸡汤……心中不胜委屈,婆婆和姑子,满口说的都只是孩子。做人儿媳,怎么感觉就像做一台专职生育养殖的机器呢。 生产过程似乎唤醒兼且放大了身体内所有痛觉神经的功能。欣欣的身体一直感觉软弱无力,不停地冒虚汗,就像患了重感冒,间或甚至还会手脚发抖。按照大家的吩咐,不能看手机、不能看书、不能吃水果、不能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不能洗头洗澡…… 哺乳的伟大原来并不在于母亲的身体将吸收到的营养转化成奶水去哺育后代这种生理功能本身,这实在也并没有什么可歌颂的。 婴儿粉嫩温润的小嘴唇,原来竟有那么大的力气,可以将母亲的**吮吸到紫血凝固成血痂,喂一次、痛一次,吓得欣欣一听到女儿哭就开始害怕,每次喂奶都呲牙咧嘴,好像不得不献祭一般将**往女儿嘴边送。 难怪人家形容用尽全力会说“使出吃奶的劲。” 胀奶的痛苦难以言表,一时不注意挤空,奶水就在**内结成了块,传来一阵阵细如闪电的抽痛。大姑赵文娟特别提醒欣欣要记得时常把多余的奶水挤掉,说是如果婴儿吃不完的奶水不被及时挤掉一些,轻则奶水的分泌逐渐减少,重则乳腺堵塞患上乳腺炎或是奶水回掉再也没有了。欣欣没有经验,也不得手法,每每挤得手酸,有时半夜起来挤奶,急起来了下手就没了轻重,时常把自己弄得一片片青紫淤痕,苦不堪言地犯嘀咕:“难怪古时那些有钱人家都是请奶妈呢……”婆婆却说:“喂奶就是这个样子的,脱几次血痂就不那么痛了,每个当妈的都是这样过来的。”喔喔,原来每个儿女,都是吃着母亲血乳交融的奶水长大的。 按婆婆的叮嘱,月子非必要不能出房间门,门窗也都不准打开。月子房里弥漫着奶水味、尿臊味、汗味、痱子粉味、饭菜味……而且婆婆三令五申不准她洗澡,说村头的燕子姐,就是产后出院就洗澡洗咳嗽了,后来医生说咳嗽最好不要喂奶,结果奶就回了,孩子后来只好吃奶粉。 欣欣每天不停出虚汗,自己都已经闻得到自己全身散发出一股隐隐的酸臭,和着奶腥味。头发粘乎乎,用手去触摸发根时,感觉微微的疼痛,好像发根连着头皮就要被揭去似。她只能每晚让赵文斌拧干热毛巾,帮自己大致的擦一下四肢和身体,才能稍稍舒服一点。最最痛苦的是产后上厕所,生产的创口好像被重新拉开,又再撒了一把盐上去似的,火烧火燎地痛。膝盖突然也出奇的酸痛,一蹲下去就起不来了,头几天赵文斌在家,还可以扶她一把。今天赵文斌一早上班去了,她又不好喊谁来扶一把,每次只好攀着窗台借着手劲儿一点一点缓缓的起身,再慢慢站定。 “这样子干脆不要喝水的好。”她在心中暗忖:“免得要上厕所。” 欣欣洗漱完回到房间的时候,婆婆已将早餐端来放在桌上,一大碗面条泛着油光,这段时间欣欣每天都要吃这么一大碗面条。 婆婆在一旁正给女儿擦拭身体,咕咕叨叨地说:“叫你不能刷牙你不听,以后牙是要疼的。”又催促她赶快吃面,免得一会儿凉了。 女儿通常擦完身体就会要吃奶,想到这儿欣欣忙端起面碗开始扒拉。吃到一半她习惯性的挑起面条转了两转,准备喝两口汤,筷子一搅,赫然发现面中裹着一条筷子粗的乌红长线,分明是条蚯蚓。吓得她“啊”地一声惊叫,嘣地放下了碗筷。 “别叫唤——吓着孩子!”婆婆淡定地走过来说:“蚯蚓是发奶的,不信你问你妈!”欣欣立马翻江倒海地呕吐起来,一碗面全白吃了。 按习俗,产后第三天娘家人要去看望女儿和外孙。欣欣妈带来了她奶奶早早攒下的两百多个鸡蛋、喂了快一年的八只老母鸡,最重要的,是带来了只有母亲才能给予的细腻关怀,还有一个令人痛苦的坏消息。 哥哥顾平武好不容易看上的女朋友,竟忽然间告吹了。 原来那柯友梅的老家与欣欣家只隔着三个村子,相邻的村子之间往往有盘根错节的亲戚人脉关系。 柯友梅有一个舅妈,正是欣欣村上嫁出去的女儿,这舅妈有一个独生儿子最近正在张罗对象。对方家长要求,必须得在县城买套房子才能结婚。女方家长振振有词:“以后两人结了婚,生了娃,娃娃也是要到街上读书的,街上没套房怎么行呢?” 这么听起来,这要求似乎也不算过份。然而在瑞城,一套两居室的商品房,最便宜的也要三四十万。此外还得准备礼金、婚宴的钱,舅妈情急之下只得四处筹款。借到柯友梅家的时候,舅妈开口就想借十万——本以为自家兄妹,条件又好,一定会鼎力相助的。 没曾想友梅妈妈十分刻薄的一口回绝了她:“我家可没钱,我马上也得嫁女儿了,哪里来的钱?干嘛要打肿脸充胖子?乡下房子不好住啊?还非要赶那个时髦!” 这舅妈一听之下怒火攻心,心想好嘛,你女儿有本事,傍上了个医生女婿,我儿子没本事活该住乡下、娶不下老婆。我儿子结婚想买套房就是打肿脸充胖子,这是你这做姑姑的该说的话吗?就算是普通亲友,也没有一口回绝的道理,不说十万,借个一两万总不会困难吧?谪亲的兄妹,竟然一分不借,还满口讥讽。怒气使这位舅妈瞬间丧失了理智,这一气之下,她迅速跑回娘家,抖出了侄女儿的老底:“她哪里是在北京打什么工?她是做小姐的,都做好些年了,她家那小楼,就是她赚回的肮胀钱盖起来的!” 流言顿时以星火燎原之势,传遍了全村,自然便有同宗的亲友专门跑上顾家一趟,去做一番更加详尽的、添油加醋的描绘。 总之就是柯友梅成了个千人骑、万人睡的坏东西,狡猾狐媚的小妖精,她看准了咱们顾平武憨厚老实,准备替自己找一张长期饭票呀,完了还加上一句:“她想从良就从良啊?咱们平武堂堂一个医科大学生,怎么可能娶个小姐?辱没了祖宗的门楣!”本来这两人在年头都已经拜会过双方父母,下一步就准备订亲了。顾家的二老觉得犹如当众被抽了几十个大嘴巴子,在村里好久好久都抬不起头来,走个路也不敢与人打招呼,生怕被拉住问起这件事儿来。 欣欣心中嘘唏不已,她难以想像哥哥听到这消息时的震撼,心中担忧这下可怜的哥哥更加没信心再找女朋友了。 这一家人心里对柯友梅这位多事的“舅妈”,说不清是恼火多一点,还是感激多一些。 034 婆媳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世上最微妙的关系,莫不就是婆媳之间了。 女人之间的复杂感情,在这两代人之间体现得淋漓尽致。 有认同、有亲爱、有吃醋、有排斥、有维护......虽然同样深爱着一个男人,虽然为一个共同的家庭一起努力着,却又那么格格难入。 038久病床前无孝子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来年的春天,怀着一丝侥幸的心理,一份赎罪的愧疚,不安的老赵家人们,迎来了又一个孙女。顾欣欣的心里,说不出是失而复得的欣慰多一些,还是仍未生到男孩的恐惧和难过更多一些。但她顾不得那许多了,给三女儿依旧取名苗苗。 赵文斌和厂里的领导商量过后,让欣欣辞掉了工厂的工作,每天由赵文斌从厂里领回配件,按比工厂低一点的单价,让欣欣在家里做手工,兼着亲自带苗苗。收入虽低一些,可是不会那么挂心,赵文斌便也能安心地上班了。 六月的天,娃儿的脸,说变就变。 睛朗朗的天空,忽然间就变得像个得不到想要的玩具、开始闹脾气的孩子,轰隆隆打起了响雷,刹时间乌云密布,不一会儿便下起了瓢泼大雨,伴着电闪雷鸣。“哭闹撒泼”一大阵过后,又如哭累了的孩童一般,呜咽着渐渐睡去了。雨渐渐停歇,却还不时闪过一两道微弱的雷电,一如睡梦中的孩童,委屈马马的抽泣。 赵文娟的婆婆在白马市场卖菜的时候,突发中风,性命虽然被抢救了回来,但却口不能言,手不能动,全身只剩下眼珠子能转了。张青云带着赵文娟赶到医院的时候,他妈正口中流涎,目光呆滞地盯着房顶,他姐张青霞在和医生谈论着病情。 医生告诉他们说,老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都会瘫痪在床,生活不能自理,并且大小便失禁。需要人24小时陪护,也许一年,也许三年,也许永远,时间上不好说。 张青霞和她弟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不说话。赵文娟忍不住在一旁插口道:“姐,你和我轮流看护吧,一边一个月。”张青霞闷了几分钟,嗫嗫嚅嚅道:“医院里这几天,我离得近,我来看护,住院费我也已经交了。我街上的住处不方便,妈出了院,可能还是得放乡下……空气好些,乡下环境她也熟悉……要不等出院了咱们再安排吧?” 张青云带着气咻咻的赵文娟回家去给老娘收拾住院的东西,一路上,赵文娟忍不住和张青云横了起来:“出了钱就了不起啊?什么叫到时再说?丢到乡下来了她就不会管了。我说我们出去打工吧,你非要留在家里。这下留得好吧?如果我们不在家,她能推得这么干净?别说一边轮流照顾一个月了,我看到时候得全推到我身上,她一天都不会管。喂饭洗澡、揩屎揩尿,全得我一个人扛……”张青云只顾骑车,一句话也不敢接。 张青霞有她的苦衷,她刚和老公离婚不久。狠心的老公不顾她的苦苦哀求,带着孩子去和那个狐狸精住到了一起,连形式上的名份和颜面都不肯留一点给她。张青霞当初不顾一切地倒追郭超,贴上了自己全部的私己。可最后即使是有了孩子,都没能挽住这男人的心。 自己现在在瑞城,连个家都没有,租住在一处民房里,还要兼职做两家公司的会计。 老太太病倒的这几天,张青霞请着假,每天给老人擦擦身子、换换衣服、捏手捏腿、换尿布和清洗衣物,时常觉得体力透支、难以承受。她难以想像长此以往该怎么办。医院里这几天还好说,毕竟还有医护人员帮忙,还不用喂食。到时出院了,天天如此,自己恐怕坚持不下来,她心里打起了退学鼓——即使是自己的亲生母亲。 但是要弟媳来照顾,她也说不出口,情理上是可以由弟媳来照顾,可是连自己这个做女儿的都觉得困难,都觉得难为情,凭什么开口要求别人呢?如果所有的事都能用钱解决,该多好啊。 赵文娟算得一点儿没错,婆婆出院之后,便被张青霞请车直接拉回了乡下。张青霞私下里找张青云说,自己现在孤身一人,工作又忙,没法照顾老娘,愿意每月出一千五的照顾费给弟弟,让他们帮手照顾。张青云心里本来就觉得养老娘照顾老娘就是儿子媳妇的事情,姐姐早已出了嫁,心疼老娘是她的心,怎么能够指望她天天照顾呢?尤其是姐姐这几年过得这么苦,他看着心里也很不好过。 赵文娟觉得委屈,心中有气,但也做不出将婆婆拒之门外。她虽然嘴巴上说得厉害,心中恼火大姑子做得出来。但她对婆婆本身,一直心存感恩, 自从她嫁到这个家,婆婆在家在外都总是夸她的好,说自己“有福”。如果个个都推来推去不管她,难道就这样让她“有福”吗?赵文娟两次做月子,都是婆婆悉心照顾,比她娘家妈妈还细心。赵文娟是剖腹产,婆婆每天晚上给她擦洗全身。为了让她休息好,两个孙子从月子里开始,都是由奶奶带着睡觉,也是由奶奶一手带大的。去年公公过世,婆婆都没有开过一次口说让他两夫妻回来帮忙带娃。是老公说担心母亲一个人在家带两个娃娃,没有人照应,两夫妻才没有再外出去打工。婆婆身体好的时候,地里的活、家里的家务,从没让她插过手。种地种菜、洗衣做饭,接娃送娃、带娃洗澡睡觉,没有一样让她操心。 这样的婆婆,难道她想躺着等人侍候吗?病不由人,她不愿意要强的婆婆受到太多委屈,尽管嘴里唠唠叨叨,却仍然辞了工作在家照顾老人。她将婆婆的房间搬到了采光和通风更好的南屋,床头靠近窗户,婆婆坐着就可以看到窗外的田园。除了喂食、清洗、按摩、翻身一一照足医生要求的去做,她还时常用百度搜索中风病人护理的要点,怎么护理、怎么安排饮食、怎么防犯惯发的毛病……她真希望婆婆早一天好起来。 老人的手已稍微能活动一下了,脾气大得不得了,嘴里不停“啊啊”叫着,总是撕扯尿不湿,时常弄得满床都是屎尿。赵文娟不时要将婆婆衣物和床上用品拖到水渠去清洗。有时忙完回家,时常又发现婆婆摔到了地上,婆婆身材高大,赵文娟要费很大的气力将她抱回床上,一天到晚弄得自己狼狈不堪。老公只管上他的班,为了多挣一些,每晚还要加班加到八九点,任由赵文娟怎么发火怎么抱怨,他也不吭一声。 赵文娟她妈常在她面前骂她大姑子张青霞不是个东西,骂她婆婆会折磨人。又宽慰女儿说:“照顾得差不多是个样子就行了,莫要累死了自己。人家说久病床前无孝子,谁都受不了这罪。没有人敢说什么,谁说让谁回来照顾!” 有时赵文娟觉得真累、真委屈,可是儿子们也时常在奶奶身边跑来跑去,老人若不收拾干净,对孩子们影响也不好。况且父母是孩子最好的老师,自己的言行,孩子们都看在眼里,她坚决不能给孩子们树立负面的影响。 网上说,妥善的护理能够有效加快病人恢复的速度,她便总是尽可能及时地给婆婆更换清洗,定时定点地给老人家按摩翻身。希望婆婆快点好起来,这样她就能解放了。 中风的病人是不能吃油腻的,可老太太偏偏好这一口。以前身体好着的时候,每年过年炖的肘子肉,锅面浮着厚厚一层油汤,老太太每餐都要啧啧赞叹着喝上两碗,倒也从没曾听说她有什么不适。现如今突然病倒,医生再三勒令家属,不能给病人吃油腻的东西。可老人家有时见到孙儿们喝肉汤,不给她喝,她便又开始吱哇乱叫。 036一抔黄土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村中的妇女们围在屋后的空场地上,帮忙缝孝布,除了要准备白纱孝帽,还要将白纱布剪成长条状,用针线勾带在子孙们的鞋面上,却并不打结,一边缝一边告诫:不能撕啊,这是你奶奶的皮啊,撕了这布就是撕她的皮,她会痛,会来找你报梦的,要一直等到它自己脱落。 大门外,哭灵班子带来的破旧音箱偶尔发出“吱呜——”的尖叫,一个壮实的中年妇女,头发梳得油光水滑,背着一个小黑包,正就着话筒夸张地拖着哭腔连说带唱“慈母一去啊,永不归啊,孩儿我不孝啊……哎哟呜啊”,唱完悼歌,又故作悲情地唱起了“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真的好想你……”、“我的思念,是不可捉摸的网……”唱到投入时,兼且手舞足蹈,活脱脱一尊乡村歌王,本来悲伤凝重的氛围,被她弄得十分古怪。 道士,不是指寻常意义上道观中的道士。而是地方上专门为阴灵送行的道士,据说竟是祖传三代以此谋生。道士穿着一件粗布灰罩衫,拿一把拂尘。在堂屋里做法事。唱诵着人们听不懂的神秘语言,时不时起身绕堂一圈,用拂尘左指右点,念念有声。 这一天,晚饭后的跪拜仪式极为庞大,逝者所有的子孙近亲们,集中站到厅堂,听道士的口令行跪拜大礼,地上铺了几排麻布口袋,孝子贤孙们依次在麻口袋前站好,从晚上六点一直跪拜到深夜一点,为亲人的灵魂送行。 拜到九点的时候,年纪大一些的人已经有些受不住了,佝偻着腰身。司仪便喊人给年长的几位老人、还有欣欣这些抱孩子的妇女,搬来了几张凳子放在他们身后,方便他们在不必跪拜的时刻,可以坐下稍为歇息。司仪一便放凳子一边喊着:“先人莫要怪罪、莫要怪罪啊!”——大约是因为这个特殊的待遇,道士还特意在这几个人的身上用拂尘点了几下,念了几句什么。 虽已火化,但棺材依旧是要有的。大城市供置骨灰盒的习俗在这里并没有流行起来,人们多年来依旧以老式的棺木入葬。棺中人早已随烟尘散去,留给亲人的是一袋早已并不完整、象征性的骨灰,放在这沉重的棺木中。 下葬的那天,棺木被盖上了崭新的毛毯。亲人们排队依次绕棺而行,摸棺告别“遗体”——其实是骨灰。自1990年开始,县里已强制必须火葬,传说有胆大者直接土葬,次日便被人带队去开坟起棺重新火化了。从此谁也不敢再冒那被起棺重葬、子孙背上不吉厄运的风险。 欣欣额头靠在棺木上轻唤:“奶奶,奶奶,我现在过得好着呢!还有,我哥很快会娶上媳妇儿的!您就放心!” 摸棺仪式完毕,大堂聚满了人。奶奶娘家的亲戚代表,在司仪的主持下,端坐在堂屋正中的太师椅上,巡例要对孝子孝媳进行“问责”。欣欣父母双双跪下,态度恭敬。 “照顾老人可有尽心尽力?” “有!” “有没有对老人说话恶言恶语?伤老人的心?” “没有!” “有没有短衣少食,克扣老人的吃穿?” “没有!” “生病有没有给老人医治?” “有!” “对老人可有亏心?” “……长孙顾平武在外地行医,医院要求值班,赶不回来送葬……其它并无亏心!” “长孙救人医病,当是行善,情有可原,交待他日后回来到坟前尽孝吧!” 这日的午宴有足足十二桌,欣欣的父亲如同罪人一般,一桌桌跪下给客人斟酒,母亲跪在巨大的电饭煲旁边,一碗一碗地给客人们盛饭,从宴席开始鞭炮声响,一直跪到宴席结束,才由人搀扶起来。欣欣心疼的看到,母亲双腿发颤已经快要站不住了,只能由人放到椅子上靠着。六十多岁的两位老人,这几天已被操磨得憔悴不堪。 抬棺队伍的规模是十八个人,称为“八仙”,棺木前方、后方各八人,再加上司仪,和一位扛板凳、收拾东西的后勤人员。主家要一早准备好八仙的装备:为这十八个人每人买一双鞋,去走那条庄重的山路;每人一条长白毛巾,是给八仙们用来扎在腰上,方便相互拉扶借力用的;还有每人一块香皂和一瓶酒,用来在事后洗去尘土,增补些阳气。 送葬的路程,大约有两公里山路,顾家的亲友,已按风俗分别在路面有转弯、上坡、下坡、沟沟壑壑的地方,提前安排好了迎送的鞭炮和供席。 第一处摆下“供席”的是赵文斌,就在村口第一个拐弯的叉路口,赵文斌放了大盘的鞭炮,供席上准备了两条“中华”香烟、十八份毛巾和香皂。送葬队的后勤立马往棺木下塞进了两条板凳,十六个大汉“嗨——哟”一声扎起马步相互勾扯住腰间的白毛巾,将棺木暂停在板凳上借力。司仪看着供席,站到棺木前大声吆喝:“孙女婿讲礼啊,奉上中华香烟两条,清洗用品十八份!”赵文斌领着一家人向棺木跪拜,欣欣父亲也跪拜还礼,队伍这才继续前行,后勤大叔已利落地收起了席礼。后面依次是欣欣的姑姑、舅舅、姨妈、堂叔伯等人置下的“供席”,一共摆了十二处。 送葬的路线是提前规划好的,哪怕择下的墓地就在家门口的岗上,也必须要绕行个一二公里到达,一路鞭炮不断,礼乐不停,孝子贤孙们呜呜咽咽,将那不舍和思念拉得老长老长。送葬的路途通常会选择不经过、或是尽量少经过人家的家门口。今天选的这条路虽已最为荒僻,却仍避不开路过一户人家。所以,前一晚司仪已经领着主家,前来给这户人家打好了招呼。这会儿这家的主妇远远看到队伍来了,便抱着一卷鞭炮,迎到门前不远的叉路口,放起了鞭炮,欣欣的父亲向那主妇遥遥跪拜,那主妇鞠身还礼。 走走停停,这人世间最后的一程,便也终于落下帷幕。 入土安葬、子女跪拜。这一生的劳苦,便只得一抔黄土。 037好哭的苗苗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生命常常如此奇妙,去得仓促,来得也突然。生生不息,轮回不停。 送走奶奶的来年三月,欣欣又怀上了身孕。正所谓第一胎照书养,第二胎照猪养。这一次,欣欣不慌、也不忙了,班照上,事照做,什么也不按书上说了,反倒吃睡得很是自在。只有一样忐忑:是儿是女? 怀孕三个月的时候,夫妻俩听从婆婆打听到的“可靠”消息,坐船过江,到邻省一个私人门诊去看一位老中医。老中医号完脉,笃定地告诉他俩说绝对是个男娃!见欣欣似有几分不信,老中医捋着雪白的胡须轻蔑地说:“在我这儿看过的,还没有一个看错的。七里八乡都知道我的名声!”临走老中医还包了几大包中药给欣欣,说是养胎安神药,确保孩子以后生出来筋骨强壮、身体健康。小两口喜笑颜开,觉得这800块花得十分值得。从此安下心等蒂落瓜熟。 回到村口,婆婆正在跟村中一帮妇女打麻将,一见他俩回来,立马收摊跟在他俩身后回了家,掩着嘴问检查如何。赵文斌得意地笑着说:“是您想要的呢!” 晚上公公听说此事,一直乐呵呵地笑,高兴之下还多喝了几杯,不停的说:“欣欣啊,我老赵家感谢你啊,感谢你喔!”欣欣局促得不知所措。 然而天下竟然有这么捉弄人的事情,怀胎十月一朝分娩,生下的娃娃从性别到长相,和她姐姐鑫鑫犹如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分毫不差。赵文斌傻傻的念叨着:“明明说是男孩啊?”护士不满地瞪他一眼说:“这种事谁敢保证啊?” 这下公公婆婆可不乐意了,满脸的不快,欣欣感觉,自己竟像个罪人一般。赵文斌见她脸色不好,楼着她安慰说:“没有事,过些年政策好了咱再生嘛!”这愚蠢的安慰,让欣欣的眼泪像开了闸一般涌出来。 老二起名叫苗苗,没有姐姐鑫鑫出生时乖顺,半夜常常哭闹,白天抱在手上还要抖,欣欣的胳膊从此落下了毛病,一到阴雨天就酸痛不止。 孩子的外婆迷信,叮嘱欣欣在婴儿枕头边放上些剪刀、内裤之类的辟邪之物,却并没有什么效用。累得实在不行的时候,欣欣便踢醒老公,指使他半夜里将女儿抱起来抖。 大孙女鑫鑫依旧被爷爷宝贝着,爷爷每天牵着她,一步步教她走路,指着屋外的“天、树、鸟、草、花……”一字字教她说话,小小的人儿开口会叫的第一个人便是“爷”。同样是女儿,一个爹妈生下的,两个孙女的待遇差别竟这样大,这让欣欣实在难以理解。欣欣常见公公举着鑫鑫满屋子跑,闹得大丫头咯咯笑,连下地干活他都带着这个宝贝孙女。可即使到苗苗会叫人、会蹒跚着走路,公公却连抱都没抱过她一次。 苗苗断奶以后,欣欣又开始回厂上班挣钱去了,苗苗交给婆婆帮手带。 婆婆除了种地,唯一的爱好就是打麻将,虽然打得筹码不大,五毛一块的,可是婆婆的瘾大。由于孙女苗苗总爱哭闹,婆婆便常用一些奇葩的招数安抚她,说是娃儿哭影响自己牌运。 村里有长舌的媳妇时常给欣欣告状:“你婆婆啊,还给你女儿吃辣条呢!”、“把她放在地上坐呢,哎呦,坐在尿窝子里”、“你婆婆啊,死打你细妹儿屁股呢,说她爱哭,越打越哭!”……欣欣自然十分心疼,只能在晚上睡觉的时候,多抱一抱这不招爷爷奶奶疼的小家伙。小小的人儿,最近脸上不知是湿疹,还是热毒,起了红红的两大片疹子。欣欣给她擦上湿疹膏后,抱着孩子去找婆婆:“妈,别给孩子吃辣条呢,不卫生!”“她爱吃啊,一吃就不哭!”婆婆并不当一回事儿:“那么多小孩都吃,怕什么?她爸小时候也长这些珠儿呢,一脸都是,没得事,长大了就好了!”转头倒还说了她两句:“倒是你俩,别老是抱着孩子抖,抖惯了,白天难带得很!我哪有功夫这么抖啊?” 出事的那天,欣欣正坐在衣车前,埋头车一个衣领,针头突然被崩断了,她心里没来由地一慌。才一会儿功夫,赵文斌突然跑过来拉上她就往家赶。两人慌忙赶到时,苗苗全身发青、口唇紧闭,已经没了气,乡卫生所的王医生站在一旁摇头叹气,婆婆在众人的包围和拉扯中,正嚎哭着把头往墙上撞,嘴里喊着让她去死,让她去陪苗苗。 后来听说,那天婆婆正跟人打麻将,苗苗在一旁一直哭个不停,给糖她吃都哄不住,仍旧闹个不停,婆婆抱起她哄她睡,她也不肯睡,就只是哭。婆婆恼火,以为她又想大人抱起来到处走,心里很不耐烦,便索性将她抱到隔壁杂物房的红薯窑中放下了,丢给她一个玩具鸭子和几颗糖,便自顾打牌去了,说这回由她哭个够吧,哭饱了就睡着了。结果苗苗越哭越凶,一起打牌的人说去看看吧,哭这么惨。婆婆当时正输了牌,气不打一处来,随口说:“常是这样,不要管她!都是她爹妈给惯的,一天到晚抱在怀里抖,我手痛,哪有这本事天天抱着抖?哭饱了就好了,管也没用!”后来果真越哭越小声,哭到后来竟快没声儿了,像是睡着了。婆婆战完一轮准备去抱她上床睡觉,才发现不对。医生也说不知原由,不晓得是得了什么急病还是怎么了。这条轻贱的不被重视的生命,就这么荒唐的离开了这个家。 “苗苗一定是知道自己不被爱,她一定是对这个家死了心才会走的……”欣欣嘴里嘟哝着,人像傻了一般。连续几天躺在床上,水米不进。 然而就在失去苗苗的第三天,欣欣突然晕倒在地,赵文斌以为她是饿的,请王医生过来家里给她输点滴,结果王医生诊断之后,竟说她又怀上了。欣欣这时已经醒来,躺在床上任泪水如泉涌,生命对她开着多大的玩笑啊? 多日没敢露面的婆婆知道了消息,竟腆着脸、挂着眼泪来找欣欣,跪在她床前央求道:“欣欣,妈对不起你,妈给你赔不是!妈给你跪下了!妈以后,给你当牛做马来赎罪!你说叫妈去死,妈立刻就去死。可我还想见见我的孙儿!欣欣,你得好起来呀,这怕是苗苗见你难过,又回来找你了呢!”“又回来了”的声音如同魔咒,在欣欣耳边回荡,更像一剂强心针,唤醒了欣欣对生的渴望。 这一次欣欣再也不管是男是女了,好歹她都要将孩子生下来。也许是由于苗苗的事故,家里人这一次谁也不敢提孩子性别的话题。 038久病床前无孝子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来年的春天,怀着一丝侥幸的心理,一份赎罪的愧疚,不安的老赵家人们,迎来了又一个孙女。顾欣欣的心里,说不出是失而复得的欣慰多一些,还是仍未生到男孩的恐惧和难过更多一些。但她顾不得那许多了,给三女儿依旧取名苗苗。 赵文斌和厂里的领导商量过后,让欣欣辞掉了工厂的工作,每天由赵文斌从厂里领回配件,按比工厂低一点的单价,让欣欣在家里做手工,兼着亲自带苗苗。收入虽低一些,可是不会那么挂心,赵文斌便也能安心地上班了。 六月的天,娃儿的脸,说变就变。 睛朗朗的天空,忽然间就变得像个得不到想要的玩具、开始闹脾气的孩子,轰隆隆打起了响雷,刹时间乌云密布,不一会儿便下起了瓢泼大雨,伴着电闪雷鸣。“哭闹撒泼”一大阵过后,又如哭累了的孩童一般,呜咽着渐渐睡去了。雨渐渐停歇,却还不时闪过一两道微弱的雷电,一如睡梦中的孩童,委屈马马的抽泣。 赵文娟的婆婆在白马市场卖菜的时候,突发中风,性命虽然被抢救了回来,但却口不能言,手不能动,全身只剩下眼珠子能转了。张青云带着赵文娟赶到医院的时候,他妈正口中流涎,目光呆滞地盯着房顶,他姐张青霞在和医生谈论着病情。 医生告诉他们说,老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都会瘫痪在床,生活不能自理,并且大小便失禁。需要人24小时陪护,也许一年,也许三年,也许永远,时间上不好说。 张青霞和她弟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不说话。赵文娟忍不住在一旁插口道:“姐,你和我轮流看护吧,一边一个月。”张青霞闷了几分钟,嗫嗫嚅嚅道:“医院里这几天,我离得近,我来看护,住院费我也已经交了。我街上的住处不方便,妈出了院,可能还是得放乡下……空气好些,乡下环境她也熟悉……要不等出院了咱们再安排吧?” 张青云带着气咻咻的赵文娟回家去给老娘收拾住院的东西,一路上,赵文娟忍不住和张青云横了起来:“出了钱就了不起啊?什么叫到时再说?丢到乡下来了她就不会管了。我说我们出去打工吧,你非要留在家里。这下留得好吧?如果我们不在家,她能推得这么干净?别说一边轮流照顾一个月了,我看到时候得全推到我身上,她一天都不会管。喂饭洗澡、揩屎揩尿,全得我一个人扛……”张青云只顾骑车,一句话也不敢接。 张青霞有她的苦衷,她刚和老公离婚不久。狠心的老公不顾她的苦苦哀求,带着孩子去和那个狐狸精住到了一起,连形式上的名份和颜面都不肯留一点给她。张青霞当初不顾一切地倒追郭超,贴上了自己全部的私己。可最后即使是有了孩子,都没能挽住这男人的心。 自己现在在瑞城,连个家都没有,租住在一处民房里,还要兼职做两家公司的会计。 老太太病倒的这几天,张青霞请着假,每天给老人擦擦身子、换换衣服、捏手捏腿、换尿布和清洗衣物,时常觉得体力透支、难以承受。她难以想像长此以往该怎么办。医院里这几天还好说,毕竟还有医护人员帮忙,还不用喂食。到时出院了,天天如此,自己恐怕坚持不下来,她心里打起了退学鼓——即使是自己的亲生母亲。 但是要弟媳来照顾,她也说不出口,情理上是可以由弟媳来照顾,可是连自己这个做女儿的都觉得困难,都觉得难为情,凭什么开口要求别人呢?如果所有的事都能用钱解决,该多好啊。 赵文娟算得一点儿没错,婆婆出院之后,便被张青霞请车直接拉回了乡下。张青霞私下里找张青云说,自己现在孤身一人,工作又忙,没法照顾老娘,愿意每月出一千五的照顾费给弟弟,让他们帮手照顾。张青云心里本来就觉得养老娘照顾老娘就是儿子媳妇的事情,姐姐早已出了嫁,心疼老娘是她的心,怎么能够指望她天天照顾呢?尤其是姐姐这几年过得这么苦,他看着心里也很不好过。 赵文娟觉得委屈,心中有气,但也做不出将婆婆拒之门外。她虽然嘴巴上说得厉害,心中恼火大姑子做得出来。但她对婆婆本身,一直心存感恩, 自从她嫁到这个家,婆婆在家在外都总是夸她的好,说自己“有福”。如果个个都推来推去不管她,难道就这样让她“有福”吗?赵文娟两次做月子,都是婆婆悉心照顾,比她娘家妈妈还细心。赵文娟是剖腹产,婆婆每天晚上给她擦洗全身。为了让她休息好,两个孙子从月子里开始,都是由奶奶带着睡觉,也是由奶奶一手带大的。去年公公过世,婆婆都没有开过一次口说让他两夫妻回来帮忙带娃。是老公说担心母亲一个人在家带两个娃娃,没有人照应,两夫妻才没有再外出去打工。婆婆身体好的时候,地里的活、家里的家务,从没让她插过手。种地种菜、洗衣做饭,接娃送娃、带娃洗澡睡觉,没有一样让她操心。 这样的婆婆,难道她想躺着等人侍候吗?病不由人,她不愿意要强的婆婆受到太多委屈,尽管嘴里唠唠叨叨,却仍然辞了工作在家照顾老人。她将婆婆的房间搬到了采光和通风更好的南屋,床头靠近窗户,婆婆坐着就可以看到窗外的田园。除了喂食、清洗、按摩、翻身一一照足医生要求的去做,她还时常用百度搜索中风病人护理的要点,怎么护理、怎么安排饮食、怎么防犯惯发的毛病……她真希望婆婆早一天好起来。 老人的手已稍微能活动一下了,脾气大得不得了,嘴里不停“啊啊”叫着,总是撕扯尿不湿,时常弄得满床都是屎尿。赵文娟不时要将婆婆衣物和床上用品拖到水渠去清洗。有时忙完回家,时常又发现婆婆摔到了地上,婆婆身材高大,赵文娟要费很大的气力将她抱回床上,一天到晚弄得自己狼狈不堪。老公只管上他的班,为了多挣一些,每晚还要加班加到八九点,任由赵文娟怎么发火怎么抱怨,他也不吭一声。 赵文娟她妈常在她面前骂她大姑子张青霞不是个东西,骂她婆婆会折磨人。又宽慰女儿说:“照顾得差不多是个样子就行了,莫要累死了自己。人家说久病床前无孝子,谁都受不了这罪。没有人敢说什么,谁说让谁回来照顾!” 有时赵文娟觉得真累、真委屈,可是儿子们也时常在奶奶身边跑来跑去,老人若不收拾干净,对孩子们影响也不好。况且父母是孩子最好的老师,自己的言行,孩子们都看在眼里,她坚决不能给孩子们树立负面的影响。 网上说,妥善的护理能够有效加快病人恢复的速度,她便总是尽可能及时地给婆婆更换清洗,定时定点地给老人家按摩翻身。希望婆婆快点好起来,这样她就能解放了。 中风的病人是不能吃油腻的,可老太太偏偏好这一口。以前身体好着的时候,每年过年炖的肘子肉,锅面浮着厚厚一层油汤,老太太每餐都要啧啧赞叹着喝上两碗,倒也从没曾听说她有什么不适。现如今突然病倒,医生再三勒令家属,不能给病人吃油腻的东西。可老人家有时见到孙儿们喝肉汤,不给她喝,她便又开始吱哇乱叫。 039别人家的媳妇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赵文娟家附近,有一口大水塘,周边砌着石块,村里的主妇们,常聚集在这里清洗东西。有一回,赵文娟在塘边洗雨鞋,忽然发现池塘石壁边上凑着好多青黑的小虾,寻思着这东西弄汤一定鲜得很,也不会油腻。便爬到自家阁楼上,翻出已被搁置多年的“虾挞子”,领着两个儿子一块,在池塘边用“虾挞子”捞虾。不到半个钟,便捞了两斤多浑身青黑的小米虾,清青一色的眉豆般大小。隔壁家太婆见到桶底密密的小虾,艳羡不已:“啊也我天咧,密密麻麻,屎缸蛆一样的喔?”赵文娟让太婆兜起围裙,捧了两大捧给太婆拿回家去让她炒来吃,说能补钙,太婆笑得合不拢嘴。 在邻居们眼里,像赵文娟这样,一年到头全职在家照顾瘫痪的婆婆,还将老家伙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是许多亲生儿女都做不到的事情。虽然赵文娟总是在抱怨辛苦、总是在和村人控诉“这尿不湿已经是买的是最贵的了,婆婆还是撕扯……”“头发给她剪短了,她还不高兴发脾气……”“看到别人吃肉,她就哇哇叫,又不能给她吃……”“又从床上翻下来了,不晓得她想做么事……”可是村里人都对张家能娶到这么好个儿媳妇羡慕不已,无论是当着赵文娟的面还是在背后,都是交口称赞。 现如今打工方便,四海五湖,儿女们的婚配更是由不得父母,常有异地结缘的。可在老一辈人心目中,无论是嫁女儿还是娶儿媳,还是自己地方上的人靠谱。知根知底,熟门熟路,即使有点小毛病,也容易受舆论的影响,不致太过出格。外地的可就不一样了,动不动一拍屁股走人,管你怎么想。 像赵文娟这样的儿媳,一村人自小看着长大,人品心性,大家心中都有数。有个什么事,两家人之间也方便照应,亲戚走动起来,也都热闹。 可是像前村老蔡家的那个湖北儿媳,乡亲们的议论可就不好听了:“简直就是要不得呀,听说厉害得不行。”“也没个媒聘之礼,在外头谈恋爱怀了孕,就直接过来结婚了。”“嫁过来几年了,人都没看到几回,春节回来村里,都不知道叫人。”“同她说话,又听不懂,见人也不晓得笑,苕得死!”“隔得山长水远,语言又不通,两边亲家之间几年也从不走动,跟陌生人一样,一点儿都不热闹。”“生下个孙子,也不放家里养,爷爷奶奶想大孙子,都不敢出声。”“老蔡家这儿子,婚前还往老人跟前跑得勤一些,过年过节总会回来几趟,现在结了婚,倒好像被拐跑了一般,一年难得回来几天……” 老蔡家的儿媳名叫金凤,是湖北人,蔡家大小子在外地打工娶回来的,长得人高马大。常听蔡家小子“凤姐儿、凤姐儿”地叫她,没有红楼梦里王熙凤的派头,脾气却有三分相似。 顾欣欣第四个次怀上孩子的时候,不止承受着来自公公婆婆和老公的压力,连她自己娘家的母亲都开始为欣欣出谋划策了:“你总得生个儿子啊,要不将来谁养你?人家说检查要等怀孕的月份大些的时候去做,才会准,两三个月的时候看不准的。” 于是在怀胎七个月的时候,欣欣在赵文斌和娘家母亲的陪伴下,又去做检查了。令人痛苦的是,仍旧是个女儿。 欣欣不明白这是怎么了,老天爷到底对自己有什么意见?为什么人家第一胎就能生到男孩呢?有的甚至生儿子生到怕,胎胎都是儿子,想要一个女儿都没有。欣欣听婆婆说过,她娘家有户人家,祖上爷爷辈一代三个兄弟,没有一个姐妹,这三兄弟结婚后生下的,又全都是儿子,更神奇的是第三辈的儿子们,年龄与赵文斌相差无几,先后也各生下了一个或是两个儿子,全家三代人没有生过一胎女儿。可自己这已经是第四胎了,仍旧是女孩,一个男孩都没怀上过。自己怎么就这样没有福份?到底是做错了什么啊?难道这是老天爷对自己曾经伤害过别人家庭所施加的惩罚吗? 赵文斌家曾有一个舅舅,舅妈连生四个女儿,第五胎才生到儿子。为了生这个儿子,二女儿、三女儿和四女儿,都是生下来就送到了亲戚家去寄养,期间的生活费、学费都由赵文斌舅舅负担,但即便如此,三个女儿大了之后,如商量好了一般,都并不和舅舅家往来,甚至都不肯喊一声爸妈。 在决定引产之前,婆婆也曾给赵文斌出主意说,要不然生下来送给人养去?遭到了公公的强烈反对:“生下来就是一条命,生了就得自己养。要不就不生,不生就当从来没有怀过。给别人养算是怎么回事?” 欣欣和赵文斌最终决定引产,公公说得对,干脆不生。继续生下去,恐怕也养不起。 欣欣母亲在一旁陪着她,医生用一根超长的针管,在欣欣肚子上打了一针,欣欣在巨痛中娩下了老四后疼昏了过去。欣欣母亲事后一直掉眼泪,她不敢告诉女儿,老四生下来时竟然仿佛是活的,一恍眼间她似乎看到那小小的手指头动了动,小人儿的眉眼长得和大姐姐一个样子。但只一会儿功夫,便被医生用袋子装了出去。“造孽呀!”老人背转女儿抹眼泪。 尽管到处都是娶不到老婆的打光棍的儿郎,尽管所有学校里的男女比例都几乎达到了3:2甚至2:1,可始终有一些地方,有一些人,他们对于“养儿防老”、“传宗接代”的执着丝毫不减。这种情况或许与地域、文化、传承、氛围都有一些或多或少的关系。这种执着的体现,在广东、广西、江西等等地方尤为热烈,那种一生就是三四个、不生到个儿子坚决不肯罢休的情景比比皆是。于是也衍生出了一些不三不四的偷摸勾当,或是“先进手段”来为这种执着服务。 赵文斌经人指点,联系上了一家江苏的中介公司,据说检测结果百分百准确。中介公司宣称:怀孕初期,尚在一个月之内时,便能通过寄血样去香港检测,准确的判断是男是女。中介公司强调说:这个阶段做决定,尚可通过吃打胎药解决,不必经受手术的痛苦,对产妇的影响也比较小一些,但是检测费用六千块必须先交。 于是在欣欣刚刚怀上第五胎的时候,赵文斌收到了来自江苏的一箱血样采集和保存工具,他托亲戚请了一位诊所的医生来到家中,帮欣欣抽了六管血,按照中介公司的指示封存好血样后寄走了。 余下的日子便是焦虑的等待,生儿子的愿望已成为魔怔。当两周之后得知结果又是女儿时,欣欣绝望了,她觉得自己可能这辈子都生不到儿子了。赵文斌已经买回了打胎药,哄着她赶快吃吧,趁着还没成形,早一点打下来,便不用做手术。欣欣吞下药片的瞬间,惊觉自己已经谋杀了两个孩子,后背顿时一阵发麻。可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一次草率的决定,从此剥夺了她孕育生命的权利。 服药之后的欣欣并没有像赵文斌打听到的那样,只出一周的血就完事。而是一直淋漓不断,并且开始腹痛。心知不好,两人只好来到了县城医院。医生检查完冷眼告诉她:“没流干净,要做清宫手术,去办入院手续。”“怎么清?”欣欣恐惧地想起上次看到的那管长针。“刮干净喽!”医生轻描淡写的道。 所谓的刮干净,原来真的是用手术器具伸到子宫内,一点点将残余的组织刮出来,清宫手术痛得欣欣唇齿发颤,冷汗直飙,她咬牙痛骂自己:“这是你轻贱生命的下场,这是你该受的罪!” 然而惩罚远远不止于此。自此以后,无论如何调理、如何努力,欣欣再也没能怀上过孩子。 040早嫁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逢年过节,三姑六婆们聚在一块儿,总是好打问小辈儿姑娘们的亲事。从孩子十八岁成年就问起,“谈对象没?说人家没?没有我给你说一个啊?”现在听说谁家有个姑娘成年,那都是香饽饽。如今这世道,是没有嫁不出去的女,只有找不到婆娘的汉——除非人家不想嫁。七姑八姨们一直要打问到姑娘的婚事终于落定,才又记挂起人家“生仔了不?生了几个了?”这些过来人们,常常劝导年轻女娃娃说:“早点儿结婚早生娃,早生早享福!”——虽然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享了什么福,反正上一代人也是这样教导自己的:“早一天生娃,就早一天拴住男人的心,二十出头就生娃的女人,往往四十来岁就可以做奶奶或者外婆了,四世同堂的机会随手可得。” 女人生育得早,也确实有各种各样的好处,首先是年轻母亲身体素质好,卵子质量相对较高,生下的孩子往往身体更加强壮。再则年轻母亲的产后身体状况恢复也比高龄产妇要得快得多。尤其是身材的恢复,年轻姑娘更是比大龄产妇要容易得多——老人们说“怀孕会将盆骨撑大,年轻人生完骨头容易长拢,年纪太大就长不回去了。”事实也是如此,身边太多的高龄产妇怀胎生产都十分辛苦,而且通常卵子质量已逐渐下降,身体素质也大不如前,怀胎过程和生产过程都容易出现大大小小的波折。 然而一个女人过早地踏入婚姻,也便过早地失去了与同龄人一争长短的机遇,失去了自己奋斗的黄金年华。这是世人——甚至包括许多父母,都少与她们说的。 晴芳休完产假回到岗位的时候,已经明显再没有了当初的冲劲,一颗心只挂在女儿兰兰身上。担心她冷担心她热、担心她哭担心她闹、担心奶奶照顾不好。 的工作本身需要高度集中的注意力、敏锐的判断力和原则性较强的工作态度。可晴芳自从有了孩子,不仅做事懒散了许多,总打呵欠,就连性情也柔和了不少,不再像以前那样对细节锱铢必较。对工作时常是恍恍惚惚,得过且过,一改往常好学又清高的模样。闲时专爱找那些已婚已育的妇女们聊天取育儿经,大家一聊起孩子都没完没了。 每个妈妈都有自己的独家辅食秘方、有治疗小儿肚疼、湿疹等等常见小疾的妙药,还有许多神神秘秘、没边没影的小讲究。什么孩子出牙要让他留口水,要不然会发烧……给孩子喂奶的时候掺点珍珠粉,孩子皮肤会雪白细嫩……孩子要多刮眉毛,以后长大眉毛才会又细又黑……这些听来神奇,晴芳却一样也不敢乱试。 说是在忙忙碌碌中兼顾孩子和工作两头,其实她一门心思全扑在女儿身上。早上女儿六点半已醒来,她跟着起床梳洗。孩子晚上容易出汗,她养成了每天一早一晚都要给女儿洗澡的习惯。上班踩着点走,不到7点50她都舍不得出门,总是最后一个抢在8点之前才赶到车间。下班她提前五分钟就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好,铃声一响她就像冲锋战士一般率先冲出车间,一路小跑赶回家中。兰兰一见她就笑,伸出手要她抱。只要她回到家,女儿就全程在她怀里,连吃饭都抱在手上。 罗鹏初为人父虽说欢喜,可他是只负责逗弄的。他说带娃不是男人的事,再说家里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围着孩子转,他想插手也插不上。 成家后的罗鹏,渐渐养成了一家之主的派头。除了早餐简单应付,他每餐饭都要喝点小酒。老娘宠他,总会专为他炒一两道下酒小菜,或是撒上细盐的炒花生米儿,或是辣椒炒鱼仔。每天儿子媳妇还没下班,老太太就早早准备好了饭菜,将酒给儿子斟好、碗筷也摆好了。 吃完饭罗鹏便抱着脚坐在餐桌旁一边戳牙缝,一边跟祖孙三人侃大山,晴芳抱着女儿戏说:“兰兰,看你爸爸是不是话又多屁又长,喝点猫尿只差搭台唱戏了呢!”罗鹏便果真起身,抬手踢脚绕饭桌一圈、一拍大腿唱开了:“卧似一张弓,站似一棵松,不动不摇坐如钟,走路一阵风……”边唱边挥舞拳脚,逗得祖孙三人忍俊不禁。 连续两年的晋升考试,晴芳都错过了,第一次是因为女儿发烧,她心乱如麻,一早便与婆婆一道抱着女儿去看医生了。第二次是女儿磕破了下巴,要紧急送去医院缝针。品质部主管杨明宇叹息说:“这谷晴芳算是废了,本来多好一个苗子,田中先生亲自调到我这儿的人。结婚前又醒目又上进,教什么会什么。那时候车间有新项目上线,我都是派她去跟,次次都妥妥贴贴。现在叫她加个班她都不愿意了,连考试也不来参加,我看她这辈子也就这样喽!” 转眼兰兰会走会跑了,天天缠磨着妈妈唱儿歌、背唐诗、讲故事。晴芳听几个本地同事说,和兰兰同龄的孩子们,这么大都已经送托儿所开始学东西了。晴芳和罗鹏商量这事儿,两人于是趁休假跑到周边幼儿园去考察了一番,又找看门的大爷打问了一下招生的情况。 原来在这地方公办幼儿园根本上不了,是专供本地人子女上的。私立的吧,条件好一些太贵,打工的人供不起;条件差一些的呢,自己又实在看不上。门窗破旧、教具散发着难闻的气味、连操场的滑梯都肮脏不堪,似乎多久都没经人擦洗了。 罗鹏又打电话给他姐罗婷,打听老家幼儿园的情况,最后拿主意说:“不如让老娘带兰兰回老家上幼儿园吧?外面的幼儿园太贵了。听她姑姑说,家里的幼儿园很不错呢,而且娃娃们在幼儿园就会全部学完加减乘除和拼音,小学就直接过渡不再另教了。反正迟早都是要回去读小学的,如果不回去读幼儿园,到时可能衔接不上,孩子反而吃苦。”晴芳第二天便找同事们打听了一下,大家也纷纷说起过各地教育背景、文化差异的问题。听说这边的幼儿园确实是比较流行一些所谓蒙氏教育之类,倡导学前教育不提前、不超纲的理念。幼儿园基本是什么小学知道都不教的。之前不少同事的孩子试过在这边上幼儿园再回去上小学,结果都完全跟不上。晴芳心下动摇,看来只好着手往这个方向考虑安排了。 为了让兰兰早一些适应和奶奶的单独相处,晴芳慢慢开始试着让兰兰跟奶奶睡。孩子起初不肯,总是哭着闹着要找妈妈。晴芳便躺到婆婆床上,将孩子哄睡着了才敢离开。睡到半夜不放心,又跑出来看兰兰有没有踢被子,有没有出汗。婆婆见她紧张,也睡不大踏实,不时伸手摸孩子的脖颈和后背。 婆婆是个能干人,孩子交给她倒没有什么不放心,晴芳只是觉得怕太过想念。婆婆知道她心思,安慰说:“孩子给我带你放心,这么小的娃儿,吃饱穿暖我是肯定能保证的。再大一些上小学了,可能需要辅导,那时你们就回来。好多人都是这样,你们趁年轻再打打工,攒点钱,以后日子也好过一些!” 婆婆说的不无道理,瑞城是很难找工作的,赚钱也大不如在厦门容易。现在为人父母了,总不能得过且过,要为一家人将来的日子打算。现在罗家还只在乡下有套房,以后女儿大了,得在城里念小学,房子肯定是要买一套的,不努力赞钱怎么行? 送走了婆婆和孩子以后,晴芳看着空荡荡的房子,空荡荡的床,泪珠子直往下掉。婆婆对手机功能总是记不熟,打视频她总是不接,晴芳想看看孩子也看不着。打电话说不了几句,婆婆就说:“没什么事喽?没事我挂了,电话费贵!” 国庆假期的时候,晴芳早早要罗鹏买好车票,和她一块儿回瑞城探望女儿去了。 分别才三个多月,兰兰已经不认得妈妈了,穿着脏兮兮的罩衣,小脸黑瘦,似是长高了一小截,怯生生地拉着奶奶的裤腿往后躲她。晴芳拿糖哄她,她也不接,只抬眼看奶奶。晴芳心酸又失落,耐住性子陪兰兰玩了一整天,兰兰才慢慢肯让她抱了。下午罗鹏说要到街上去采购,晴芳欣喜地抱着兰兰说带她去逛大超市。刚刚跨上电瓶车,兰兰便撕心裂肺地哭着喊着要奶奶,使劲儿往外挣扎,好像是被人贩子抢了要抱走一般。晴芳喉咙哽咽说不出话,也没了去逛街的兴致,罗鹏悻悻地摇头:“这妹儿怎么这样苕啊!” 奶奶走过来接过孙女儿哄着,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道:“我孙女儿才不苕呢,这是还没跟妈妈玩熟呢,对吧?” 晚上给女儿洗澡的时候,晴芳发现女儿背上许多折痕结痂,问婆婆是有虫子咬不?婆婆说兰兰总是要抓痒痒,不抓就躁得睡不着觉。晴芳又问婆婆床单被套经常换不?多久给兰兰洗一次澡,婆婆说床单常换,最近是三天洗一次大澡,每天抹澡——抹澡就是用湿毛巾擦身。晴芳埋怨说这怎么行?小孩子新陈代谢快,每天都要洗澡才行,婆婆便不高兴了,转身走了出去不再理睬。 女儿天真地用小手拍打澡盆里的小鸭子,嘻嘻笑着往它身上抹肥皂泡玩,一见奶奶要走便又“哇——”地哭开了。晴芳不能接受这样失败的自己,她带着哭腔跟罗鹏说:“宝宝已经很大了,什么人,什么事,她都开始有明确的记忆了。我必须要跟她在一起,我要让她知道,我才是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人,我不是陌生人!” 晴芳坚持不再出去打工了,说要不就连女儿一起带出去。婆婆却说,她是再也不出去了,这段时间她已经养了一群鸡仔,大的都已经斤把重了。菜园子她也拾掇起来了,在家里不知道多舒服,在厦门那个地方,人生地不熟,白天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她再也不要去了。 厦门的工作不可能说辞就辞,晴芳的工作还好说,和她主管说明情况应该是可以代办辞工的。罗鹏的工作是必须要当面做好交接的,再说租房的事情也要处理,罗鹏便只好孤身一人回到了厦门。 041人生无常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红创是一家有七十多年历史的婴童用品公司,是谷一鸣所在恒伟厂的主要客户。这几天,谷一鸣浏览网页时,无意间发现红创正在招聘设计工程师。谷一鸣心中一动,便整理了一份自己的简历发送过去想要试试水。一来工程设计本就是谷一鸣的专业,二来红创的知名度更是自己心之所向。 自从来到恒伟厂以后,虽然一切顺利,但是充其量,目前这份工作,就是恒伟厂老板专门为红创的业务所设立的一个高级跑腿员、勤杂工。谷一鸣早已预计到,就算再干个三五年,也并不会有很大的发展空间,舒适的环境极易滋生惰性,况且谷一鸣本身并不爱好应酬,这几年却尽陪着客户喝酒、吃肉、出入KTV,吹气球一般胖了几十斤,人都快长变形了。年年过年回去都被同学笑,被亲友笑。 人一旦胖起来,连眼睛都变小了,穿什么衣服都不合适,做什么发型都不好看,整个人都显老了。上次交流会上,有个客户竟然问谷一鸣小孩读几年级了,把他给尴尬得要死——这都还没正经找女朋友呢。 过年同学聚会,谷一鸣甚至被同学们给起了绰号叫“肚子”。去舅舅家拜年,被怀孕的表姐拉着比谁肚子大……尽管这一年来,他天天下班打篮球,可是效果却并不明显。很显然,减肥的决心是必须要有的,可是不良的生活习气也是要远离的。 自从投了简历之后,谷一鸣见到杨总便心虚,心里时常觉得不好意思,感觉愧对老板。自他来到恒伟,杨总夫妇对他一直很赞赏。今年初的时候,他还将二姐夫罗鹏介绍进厂当了货车司机。以罗鹏的开车技术,若他自己来应聘,是绝对不会被录取的,黄经理看在谷一鸣的面子上录取了他,让他慢慢练习车技。 杨总也知道了这件事,还找他问过一次罗鹏的情况。原来,有一次晚上下班之后,罗鹏跟一群同事去吃宵夜,喝多了酒,扑到一个女孩脖子上咬了人家一口,女孩气得拿碗砸他的头,第二天就跑到黄经理那投诉,说这人品行不端。当时杨总夫妇也在办公室,而且办公室很多人都听到了这件事,一时间竟被传得人尽皆知。杨总对谷一鸣说:“听说那人是你姐夫?你要告诫他,当司机要戒酒啊?”谷一鸣唯唯诺诺地答应着,气得恨不得捶他姐夫一捶子。 可是谷一鸣自问并不是那种血性的汉子,有为姐姐出头的心,却只在心里气恨,付诸不了行动。他知道罗鹏准会百般狡辩,或以“喝多了酒”为由搪塞过去,自己也拿他没办法。而且这事儿还不能给二姐晴芳知道,她是个急性子,现在正山长水远在老家带娃,若知道这事儿,指不定怎么想呢。 红创人事部的宋经理,最近是焦头烂额,烦心事一波接着一波。 开春以来,工厂的招工情况一直都不太理想,几个部门天天追着他要人,说人员补充不能及时到位,影响了生产目标达成,完成不了生产任务。出不了货就收不到钱,老K也被香港总公司追得屁股冒烟,脾气火爆,一开会就将宋经理“摆上台”狠狠训斥。 宋经理也闹不明白这些年招工是怎么了,这么难,人都到哪儿去了?公司的招聘渠道这么多年都没变过,管理和技术人员在人才网上招,员工在大门口招,可哪一年也没像现在这样难过。 人事部手上的琐事又多,最近几年,环保局抓排污治理一年比一年严,文件要求和现场检查也越来越频密。宋经理这打字的功夫被逼得日见长进,从曾经的“一指禅”终于练就了十指齐用。 就在上个礼拜四,喷油部的废气环保处理设备突然被环保局抽查,检测结果显示,废气排放超标,公司即将面临罚款,有一个月的申诉期,一个月之后出处罚决定K给他下了死命令,必须严肃认真对待申诉。 宋经理正在冥思苦想这申诉文案该怎么写?自己此前确实不知道这里头复杂的各项详细指标要求,喷漆和印刷在他看来,在环保方面,都是一样的危害性质和管制等级,帮着做环保废气排放处理设施的第三方公司,并不负责设施使用的后期维护,也没提醒过他更换活性碳的频率。难道写说因为自己为了省钱,没有及时换碳?因为自己不了解指标,所以导致超标?这不是找死吗?正犯着愁,突然有电话来报,说仓库的文员高兰昏倒了,老宋忙搁下电话下楼去查看。 本来一家有两三千员工的工厂,个把员工偶尔昏倒,并没有什么好紧张的,也不是头一回了。尤其是一些爱“减肥”的女工,清早不好好吃早餐,引发低血糖犯晕的事常有发生。可是,刚刚电话里说,高兰口吐白沫,脸色发青,这肯定是不正常的。 这高兰结婚十几年了,一直未曾生育,夫妻俩曾去过好几家医院做检查,都说是男方的问题。高兰做梦都想要个孩子,可她老公是既不愿意收养,也不同意做试管婴儿,说是宁愿没孩子也坚决不当王八,不给别人养孩子,两人为此天天吵闹, 高兰时常鼻青脸肿地回来上班,同事问她,她毫不隐瞒地说是被老公打了。有时厂里有事,高兰加班得稍晚一些,她老公便跑到厂门口,高喊她名字,威胁说回去要揍死她。高兰受不住,提出离婚,男方又不肯,又是哭又是下跪的。和好没到三天半,高兰又被他打得鼻青脸肿。如此这般,反反复复地折腾。这几年不知为什么,竟消停了,不见他再来闹。 对于这段过往,厂里知情的人对高兰都深为同情。加上高兰平日为人和善,人又大方,路上见到同事家小孩,就热情地张罗着非要买饮料、买零食给人家娃娃。办公室里她也总是屯着大堆的零食请人吃,为人又肯吃苦,工作上的杂事她都抢着做,帮人加班加点之类的事情,更是家常便饭,“你回去带娃,我帮你搞定”是她的口头禅,总之高兰在红创的人缘甚好。 前段时间,曾有传闻说她与货仓的搬运工李长河关系暧昧。李长河中年丧妻,长得方头大耳,颧骨突出,身材矮小,相貌几乎可以用丑陋来形容,工作又比较苦,收入又低——议论的人对此多有鄙夷。 这会儿,李长河正无所顾忌地、眼泪哗哗地抱着高兰,不停给她擦拭嘴角淌出的口水。高兰此时脸色乌青,已经叫不应了。宋经理一看不好,叫救护车恐怕已经来不及了。他一边赶忙安排厂车将人送到镇上医院,一边打电话告诉人事文员肖洁敏:“情况危急,马上联系高兰的家属。” 高兰入厂已经十几年,肖洁敏依着档案表上的紧急联系人打给她老公,电话一直没人接。正着急时,宋经理发了一条讯息过来:“人估计不行了,赶快!”肖洁敏一下慌了神,打听着跑到车间找到高兰一个老乡,再次核实号码确实没错,但仍然联系不到人。半小时后,高兰的老乡终于辗转找到高兰妹妹的电话号码,跑着送到人事部来。高兰妹妹哭着说:“我姐一个月前就打了电话给老娘,说是心口疼,医生让她住院做全面检查,她让老娘来陪她住院。老娘说田里的稻子眼看熟了,等割完稻子就来啊……” 肖洁敏除了不停打电话、发信息,也请高兰的妹妹和老乡们帮忙想办法,转述消息给高兰的婆家。可是一直到抢救失败、到高兰的母亲和妹妹赶到医院、到工亡申报整个过程七八天过去,高兰的老公,包括高兰婆家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出现过。 然而就在工亡申报程序接近尾声的时候,高兰的老公不失时机地出现了,直言他是收到通知来签名拿钱的。 “人生无常啊!才三十多岁!”宋经理感慨:“该吃吃,该喝喝,该潇洒的得潇洒!要不然,这突然两腿一蹬,钱还不知道便宜谁呢?出外辛辛苦苦打份工,谁能想到,打着打着,就回不去了。” 045送节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早上店里忙,谷二婶边帮女儿女婿洗碗、抹桌子,边絮絮叨叨地数落晴芳婆婆惹事:“这老婆儿的嘴是最厉害嘀,带累我二妹,怀身大肚还要东躲西藏。” 晓月整了两碗牛腩粉,请老娘和二妹试下味道,特意加了蛋又加了老娘爱吃的豆泡。 谷二婶一边吃,一边开门见山地跟秦军说:“军儿啊,二妹也没地方去躲,我打算让她打扰你们一段时间,到你们家去住几个月,你看行吧?” “那有么事不可以?刚好给她姐做伴,她也怀上三个月了你们还不晓得吧?现成有多的一间房呢,我今晚回去就给你们收拾好。”秦军大方地说。晓月也开心地笑了起来:“刚好,两人一块怀有伴,你还可以帮我带胖儿!” “这就好了,你们街上的屋也没有人晓得,估计应该是找不到的。”谷二婶这才稍微落了心:“打虎亲兄弟,做事还是要有亲姊妹,凡事才能相互照应啊。那我就放心回去了,要是有人找,我就说她出去打工了。二妹你跟你那婆儿也交待一声,就这样说吧,真是没有办法!” 晴芳本来寻思着,是不是该说一下给房租的事,又觉得说不出口。她想即使是她提出来,姐姐姐夫也不会收,恐怕还要说她见外,甚至在心里责怪她做作,便压了这心思不提。 随后几天,晴芳干脆将女儿兰兰给转到了街上的红太阳幼儿园读书,和大姐家的胖胖同班同学。平时母女二人吃住,都在大姐晓月家里。 晴芳是个闲不住的人,自从她来了,晓月两夫妻就过上了惬意的生活,地不用拖了、衣也不用洗了,她总是抢着收拾停当。为了不增加姐姐姐夫的负担,她还时常抢着去买菜、做饭。最高兴的是胖胖,他终于有了伴儿,每天和兰兰手牵着手上学放学,由晴芳一人接送,暂时也不用辛苦胖胖奶奶来回地跑了。 秦军时常给两个孕妇补充营养,用大口的砂锅慢火炖煮牛骨汤、猪大骨汤、鲫鱼汤,说是补钙。 瑞城的城西有不少农户种植葡萄,那葡萄不打农药,在藤上便用专用的纸袋包好了防虫。一串串长得似红不红、似黑不黑,无籽,吃起来即不像普通的巨峰葡萄那样酸,也不像进口红提那样过分地甜,放在冰箱冰过一段时间之后再拿出来吃,十分可口。卖得也贵,现摘现采的要十八块钱一斤。秦军三天两头便去买回五六斤来,放在冰箱里让大家吃。 兰兰刚从乡镇的幼儿园转到市区的幼儿园,还不大习惯老师们满口的普通话。这天,兰兰和胖胖正在阳台上玩钓鱼游戏,忽然飞来几只苍蝇。两人挥着手上的小鱼竿追着去拍,却怎么也拍不到。胖胖叫正在择菜的晴芳:“小姨,你看,好大的苍蝇。”兰兰急忙摆手纠正道:“胖胖弟弟,这不叫苍蝇啊,这叫麻蝇哦!”“麻蝇?喔!”胖胖受教,认真的地点头:“兰兰姐姐,你看这两只麻蝇在驼背也。”兰兰认真的看了看,又用小鱼竿去驱赶,两只苍蝇仍驼着背一起飞来飞去,兰兰告诉胖胖说:“这是双胞胎麻蝇,分不开的。” 晴芳在一旁听着好笑,蹲下来纠正兰兰说:“兰兰,这个是真的叫做‘苍蝇’,弟弟说的没错,乡下的土话才叫麻蝇儿,那是乡下老师不会教,所以你说错了。咱们现在是城里幼儿园的小朋友啦,要学会讲普通话!”“噢!苍蝇!”兰兰乖顺地重复。 时近中秋,罗鹏从广东回来了。一来探望老婆孩子,二来给丈人家送节。谷一鸣也跟他一块儿回来玩,还给家中二老和两个姐姐们带了许多海产,碗口宽的带鱼干、三斤多重一只的墨鱼干,还有许多干贝和虾仁,和一条说不出名字的呲牙咧嘴的金黄色鱼干。这小子前段时间去了一次青岛出差,看啥都觉得又便宜又喜欢,差不多花光了一个月的工资。 次日就是中秋,女儿女婿给丈人家送节的节礼,按说都该提前几天送到的,今年罗鹏回来得晚,晴芳又不太方便,只能节日当天去送了。 这晚,晴芳拉着罗鹏一块儿去超市采买。前几日,大姐夫妇俩采办节礼的时候,她也一块儿跟着去逛了。现在自己买,便总忍不住在心里和大姐买的东西比较,希望不要差得太远。 罗鹏心下不爽,嘀咕道:“我们拿啥跟他俩比啊?他们现在自己做生意,本来条件又好。我们现在就我一个人工作,收入大大减少。” 晴芳有点不高兴了:“那你意思是嫌弃我现在没收入喽?收入减少是暂时的,再说那也是我们自己的问题。人家做女儿的,啥好东西都往娘家搬,我爸妈养我这么大,又送我上学读那许多书,我啥贡献也没给家里做过,一年就送三次节,你还舍不得?” 罗鹏语重心长地解释说:“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看我姐,她也往我们家送节,几时送这么贵的?过节送礼这个事,我觉得吧,它本来就是个意思,只要做子女的心意到了也就行了,不在乎花的钱多钱少,平时对老人孝顺才是真的嘛!” “平时你怎么孝顺啦?是吃你家一口饭了还是喝你家一口汤了?”晴芳却越说越急:“平时我们什么也没为俩老做过,一年到头我也就能为他俩做双棉鞋穿穿、生日的时候买件把衣裳尽尽孝心。他俩老还一年到头给我们送菜送瓜送果的。做儿女的连给自己父母送个节都舍不得,那还养儿女做么事?” “好好好,依你依你,送送送,饿死也不能比他们送的差!”罗鹏耍起了小性子。 “你说这话你好意思不罗鹏?”晴芳毫不示弱:“我跟你女儿住在大姐这里,一分钱的生活费都没有给过,吃住都在人家家里,你总共就帮人家买过几袋米几壶油,咱们好意思说这个吗?人家送多送少是人家的心意,又不是故意想跟你比个高低,你愿意送什么就算什么,我费时跟你讲。你要是觉得我屋里人不值得你出这点钱,你就给我趁早滚蛋!” 罗鹏这下慌了,连连作势拍着自己的嘴巴,骂自己是混蛋,叫媳妇儿千万别为这点小事生气,自己纯粹是嘴碎,说着玩的,千万别放心上。 留守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去年春节回家,洁敏惊奇地发现,女儿仅用一天便喝掉了整整一箱“特仑苏”牛奶,并且每天一口水都不肯喝过——除了喝奶,就是喝饮料:王老吉、冰红茶、奶茶、果粒橙……百无禁忌。 洁敏两夫妻工资一般,外公外婆体贴他俩,从没问他俩要过生活费,女儿花的全是外公外婆那点可怜的养老金。像这样喝法,不光是对身体无益,外公外婆那点积蓄恐怕也早被她霍霍得差不多了。 要命的是,这丫头现在动不动就和自己顶嘴,做外公的还在一旁护着,不准她批评女儿。 儿子则更加离谱,已经上了幼儿园中班的孩子,晚上睡觉竟然还在用安抚奶嘴,门牙都已经长歪了,婆婆还说这没什么紧要,反正这些牙以后是要换的。过年时,公公给儿子买了一把玩具枪,外形和真枪一样,还能发射黄豆般大小的塑胶子弹。那天她见儿子玩出了汗,担心他着凉,便追在儿子身后想给他换件衣服。竟当头吃了儿子一颗“子弹”,额头上当场就留下了一个凹坑,痛得她眼泪都飙出来了。“怎么能玩这么危险的东西呢?怎么能对着人打?这要是打到别人身上还是眼睛里,怎么了得?”林叙生气地教训儿子,却被孩子奶奶在一旁维护说:“小区里男孩子都玩这个,他想要好久了他爷爷才给他买的。他这是跟他妈闹着玩喽,哪里会对着别人打?不会的!” 洁敏恐慌地想起宋经理讲到的事故,想起一些年纪大些的女同事对她的忠告:“孩子放在家里没有父母管,几乎没有几个成才的,而且长大了跟父母感情也不好,心理问题特别严重……”洁敏开始迷惘自己家这样的安排是对是错?会不会有一天,自己也会面临亲情的淡漠?子女前途的耽搁? 公司里不乏一些把小孩带在身边长大的同事,有的同事是高材生,符合入户政策,小孩入了户,在东莞便可以直接读公立学校。大部分人则是通过积分入学,也有可以读公办的,或者读私立学校拿积分补贴的。洁敏和林叙的学历都达不到入户门槛,而且他俩之前一直在深圳工作,到东莞并不太久,积分入学这条路目前也还达不到标准。 可是洁敏转念想想,以前还没有积分补贴政策时,也有不少同事的小孩在这里读私立学校啊。为什么人家可以克服困难,我就不能呢? 人一旦质疑原先的决定,而事情又一时未能改变时,便会时时变得焦虑起来。行也焦虑、卧也焦虑,吃睡不宁。担心这样,忧愁那样,不得安心。 对于这个时代的年轻人来说,“工作分配”早已成了遥远的神话,“下海淘金”也只不过是上一代人的传奇,与自己都没有半毛钱关系。“电商”时代毕竟只给了少数人机遇,作为芸芸众生的自己,最多只能算一名电商消费的助力军。真正影响这一代人生活的,是“城市化”带来的教育集中制和房价巅峰。生存——务工——留守?还是带着家人一同颠沛流离?孰对孰错,是他们永恒的争论主题。有人姑且不想、得过且过,也有人为此日夜焦灼。 如果说奔波、折腾,是这个时代应有的姿态。那么留守,便是这奔波中最悲伤的产物。 被留守得最“理所应当”的,其实是年迈的老人们,如同那也曾一度生机盎然,而今荒草丛生的土地,无人照管,荒芜凄苦。只不过,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夙愿,促使老人们总无条件支持、甚至鼓励自己的孩子们,放手出外去闯荡,生怕自己成为他们的牵绊阻碍。 被留守得最牵肠挂肚的,是孩子们。一时被交给爷爷奶奶带,一时被接到父母身边,一时又与外公外婆相伴。一次次探望,一次次被留守,一次次被尝试带出去,又再送回来,又再带出去……留守儿童走失、留守儿童意外丧命、留守儿童因疏于管教误入歧途……因留守而引发的诸多社会问题,越来越多地受到公众关注。 乡村早已不再设有小学,孩子自小上学便要去到县城才能就读。公立的小学多数不管食宿,得有家长频繁接送,于是在家乡县城,必须得有套房子,方便孩子上学;老人故土难离兼且还要守着这土地的根本,于是老家的祖宅,也须得时时修缮。工作的地方无论是买、又或是租,管它是高楼、窝棚、亦或只是宿舍,都是一个家庭主要劳动力栖居的地方,姑且也算是一个家吧。更有一些夫妻双双出外务工,分居两地工作的,在外有两处居所便也成了常见。然而每一处居所,无论布置得多么温馨雅致、填塞得多么满满当当,却似乎总有残缺。真正的一家团圆,每年只有那么零星的几次,而且欢娱总是短暂,离别总是匆忙。于是乎,两套房、三个家,几乎已是当下每个家庭的标配。居所的数量可谓相当富有,情感的慰籍却斟称无比匮乏。 天平的一端是自由、是前程、是自我,另一端是责任、是守候、是亲情。他们用着怎样的心态和方法,在经年累月的留守生涯中平衡着这一切呢? 这些导致留守发生的“始作俑者”,从决定留下老人和儿女远行的那一刻起,也许已有不安、已有彷徨、也许已就此而开启了焦虑恐慌的日常。 这些打工人的无奈、他们的蜕变、他们浮躁的、愤愤不平的言行背后所承载着的生活的苦难、他们这种处处有家,却又处处都感觉不太像个家的尴尬境地,或许只有相同境遇的人才能够深深体会,并给予理解。 留守,是抛弃的代名词。人人都期望只是暂时的留下,以换得长久的安定和相守。实际情况却常常是孩儿渐大,老人垂暮,你依然在外孤身劳苦。既没有体验到为人父母的意味,更没能略尽到为人子女的本份,终究是碌碌空忙一场。 春花秋月可错过,满腹遗憾何所偿? 究竟是这些人留守了家中老小?还是生活留守了他们呢? 辛苦打拼,自以为小有所成,却在日常每每轻易遭逢当地“土著”嫌恶的时候,万家灯火而找不到自己归宿的时候,半生飘零而碌碌不知何为的时候,奔波的人们眼中忽然间噙满了泪水,想起自己遥远的亲人,想起亲爱的故乡。想起这世上,有那么一种洄游的鱼,终其一生蓄力,从河到海、从海又回到河。哪怕去时顺流而下,回时艰难险阻——哪怕要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洄游的鱼在故乡并没有亲人的守候,可它仍然要奋力回到故土,完成新一轮生命的传承。人比鱼实在要幸运太多,一纸车票,便能轻易将这副疲惫的身心送回那阔别已久的、恬淡的故乡。 新店开张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秦军和谷晓月的酸辣粉店,已经初具雏形了。门面找在瑞城一中斜对面的一个十来平方的小店面。十来平米的简陋通间,门面转让费就花了整整一万六千块。每月租金三千,心疼得晓月真咬牙。可是秦军说这里是旺铺,都是这个行情,而且退一步讲,到时如果不做了,也一样可以转让出去的,也许转让费还会赚呢。晓月这才释然:“你这家伙,就是脑子好使!” 做不起华丽的招牌,秦军便让广告公司用简易广告布,印上红底黄字的“酸辣粉”三个字,固定在原先店铺的旧招牌架上,也算像模像样。 墙面直接用仿砖墙纸解决,两个人花了整整一天的功夫买回墙纸来自己贴。刚一开始,担心不太会贴,怕贴得不好看,便从靠里面的餐厨间贴起,依次往外贴,果然是越贴越平整,越贴越像样。 店面是通间,两人自己就餐也在店里,加上偶尔可能还要炒些什么,油烟机是必须要好的,这个省不了。地砖就不再弄了,直接用之前店铺半旧的白地砖。再摆上仿木的塑料餐桌椅,再在两边墙上装上日光灯管和壁扇,整个店面也就亮亮堂堂了。 比较重要而又少见的几味调料和香料,秦军熟门熟路地跑到九江去备办齐了。但凡是可以在瑞城当地安排配送或是采买的材料,便全部在当地解决。 酸辣粉店开张的第一天,秦军别出心裁地用胖胖的水彩笔画了一张五彩缤纷的大广告纸贴在门口:“新店开张,消费即送卤鸡脚一串,香辣美味包你越吃越想吃!” 卤鸡脚是头一天下午秦军卤好、斩好的。他那天一早,便从菜市场冰冻食品店买回了一大袋冻鸡脚,卤得亮黑烂熟,装了满满两大不锈钢盆。鸡脚散发着诱人的香气,被斩成小小块,穿成串儿,再撒上细密的辣椒粉和炒香的白芝麻粒儿,长长的竹签看似被卤鸡脚穿得密密匝匝,其实每串上面至多也不过两只鸡脚而已。 中午放学时段,酸辣粉店被孩子们挤得满满当当,店里早已坐不下了,便有许多要求打包的。卤鸡脚又甜又咸、又香又辣,店里不免费供水,孩子们边吃边喊老板“开一瓶冰豆奶”、“开一瓶冰可乐”…… 女孩子们边吃边讨论着:“价钱还挺便宜,又开胃,粉好吃,汤也好喝,还有免费的鸡脚吃,简直不要太划算。”秦军在定价前,将满瑞昌的小吃店几乎跑了个遍,现在定下的价钱,从五块的素粉起步,到六块(加蛋)、八块(加炒肉),最贵的牛腩粉是十块钱一份。隔壁的奶茶店一杯奶茶都要六块钱呢,生意好得要死,每天络绎不绝。 精明的秦军相信现在的中学生们,一定比自己当学生那会儿富足有余得多,最重要的是好吃,合他们的口味,还得份量足够,要能吃饱。再说,相比之下,也并不会有人觉得粉店的价钱贵。秦军边收钱边笑着跟孩子们说:“好吃吧?下次带同学来吃哈!” 小孩子家家,用钱不心疼,看别人吃啥,自己也想试试。这一天几乎没有人吃素粉的,牛腩、榨菜肉丝、青椒肉丝和炸鸡蛋很快就都卖光了,秦军又现支起炒锅,炸鸡蛋、炒肉应急。炒锅里滋滋的香气诱人,便有同学问:“是不是有炒粉?”“有有有!”秦军倒是不怕花样多,炒个粉能有多难啊?只要能抓住孩子们的胃。 “明天还有没有鸡脚送?”孩子们问。 “有有有,开业三天,每天都有!三天以后就卖三块钱一串。”秦军乐呵呵地回答。 “嘢!明天又来吃!”孩子们开心得摇头晃脑:“三块钱也不贵,烧烤那儿卖五块呢,还没你这个好吃。” “这妹儿真会说话,明天来阿姨多送你一个鸡蛋给你!”晓月乐得合不拢嘴。 秦军每天早上四点准时起床去采买,回来时晓月也已起床,两人收拾停当就将孩子送去奶奶家,再骑车去粉店,开始一天的忙碌,炖牛肉、熬汤,泡粉…… 除了学校的孩子们,过往行人光顾的也不少。早餐、中餐、晚餐都有生意。早上的准备功夫多,要忙一些。中午的生意最好,到了晚上就比较少了。 每天一忙过了中午那一阵,秦军就松散了许多。吃完中饭,他时常趴在桌子上睡一会儿午觉,晓月则在一旁剥大蒜头。蒜水、葱油是汤粉的主要用料,每日都要准备许多。 店里的生意开始有规律起来之后,秦军又时常可以跑去长河边钓鱼了,留下晓月一个人看店。 最近时常有客人吃粉的时候,问起晓月有没有饺子云吞,这勾起了晓月的心思。她便趁空总跑去附近那家沙县小吃店跟人家套近乎,看老板娘包饺子。老板娘打趣说:“我这手艺也不怕你学,沙县小吃的配料都是全国统一配送的,你学也学不来!” 晓月说讨好说:“我这是诚心拜师,学费呢就拿我的酸辣粉抵了,只要你喜欢吃,天天去我店里免费吃。我就喜欢你这小老鼠饺子的模样,只学个样子就要得,不要你的精髓,等我学会了,我天天来免费帮你包!而且我又不抢你生意,抢也抢不赢你。你这蒸饺全县城独一家,我做点饺子也只不过是免得人家问起时没有罢了。”晓月三两天便学会了沙县饺子的外形,和老板娘说好了两家不用一样的馅儿、晓月也不准出蒸饺,这便在自家菜单上新加了一项:汤饺8元一份。 谷晴芳欣喜地发现自己怀上了二胎,而且这一胎和前一胎不同,孕期反应特别大。罗鹏听说之后,很是兴奋,说这次准是个儿子。 大约是由于婆婆时常与人闹矛盾的缘故,伤了邻里关系,晴芳怀二胎的事,竟很快被人举报到了计生委。便有干部上门,说是接到了群众举报,来劝她去引产。晴芳婆婆大呼小叫地骂举报人缺德,说自家几代单传,头一胎又是个孙女儿,凭什么不让生二胎?村里那么多人都生了二胎,大不了罚款就是了。干部们严肃地说你这是蛮不讲理,明知故犯。谷二婶闻讯急忙赶来,帮晴芳应付周旋,说是无论如何至少要容她们跟女婿罗鹏商量商量,做通他的思想工作,等商量好了,回头再去手术。罗鹏家是单传,这小子脾气又炸毛,容易惹事儿,倘若不与他商量就直接去引产,那恐怕不止是要吵架,他会闹得大家都不好下台。折腾了一大半天,干部们反复叮嘱,又再三警告之后,才不放心地离去。 随后,谷二婶便安排晴芳赶紧收拾自己和兰兰两人的行李,自己又回家收拾了许多地里的瓜果蔬菜,装满一大蛇皮袋。第二天天没亮,谷二婶就带着晴芳娘儿俩出门,一大早便赶到了大妹谷晓月的酸辣粉店里。 送节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早上店里忙,谷二婶边帮女儿女婿洗碗、抹桌子,边絮絮叨叨地数落晴芳婆婆惹事,带累二妹。 晓月整了两碗牛腩粉,请老娘和二妹试下味道,特意加了蛋又加了老娘爱吃的豆泡。 谷二婶一边吃,一边开门见山地跟秦军说:“军儿啊,二妹也没地方去躲,我打算让她打扰你们一段时间,到你们家去住几个月,你看行吧?” “那有么事不可以?刚好给她姐做伴,她也怀上三个月了你们还不晓得吧?现成有多的一间房呢,我今晚回去就给你们收拾好。”秦军大方地说。晓月也开心地笑了起来:“刚好,两人一块怀有伴,你还可以帮我带胖儿!” “这就好了,你们街上的屋也没有人晓得,估计应该是找不到的。”谷二婶这才稍微落了心:“打虎亲兄弟,做事还是要有亲姊妹,凡事才能相互照应啊。那我就放心回去了,要是有人找,我就说她出去打工了。二妹你跟你那婆儿也交待一声,就这样说吧,真是没有办法!” 晴芳本来寻思着,是不是该说一下给房租的事,又觉得说不出口。她想即使是她提出来,姐姐姐夫也不会收,恐怕还要说她见外,甚至在心里责怪她做作,便压了这心思不提。 随后几天,晴芳干脆将女儿兰兰给转到了街上的红太阳幼儿园读书,和大姐家的胖胖同班同学。平时母女二人吃住,都在大姐晓月家里。 晴芳是个闲不住的人,自从她来了,晓月两夫妻就过上了惬意的生活,地不用拖了、衣也不用洗了,她总是抢着收拾停当。为了不增加姐姐姐夫的负担,她还时常抢着去买菜、做饭。最高兴的是胖胖,他终于有了伴儿,每天和兰兰手牵着手上学放学,由晴芳一人接送,暂时也不用辛苦胖胖奶奶来回地跑了。 秦军时常给两个孕妇补充营养,用大口的砂锅慢火炖煮牛骨汤、猪大骨汤、鲫鱼汤,说是补钙。 瑞城的城西有不少农户种植葡萄,那葡萄不打农药,在藤上便用专用的纸袋包好了防虫。一串串长得似红不红、似黑不黑,无籽,吃起来即不像普通的巨峰葡萄那样酸,也不像进口红提那样过分地甜,放在冰箱冰过一段时间之后再拿出来吃,十分可口。卖得也贵,现摘现采的要十八块钱一斤。秦军三天两头便去买回五六斤来,放在冰箱里让大家吃。 兰兰刚从乡镇的幼儿园转到市区的幼儿园,还不大习惯老师们满口的普通话。这天,兰兰和胖胖正在阳台上玩钓鱼游戏,忽然飞来几只苍蝇。两人挥着手上的小鱼竿追着去拍,却怎么也拍不到。胖胖叫正在择菜的晴芳:“小姨,你看,好大的苍蝇。”兰兰急忙摆手纠正道:“胖胖弟弟,这不叫苍蝇啊,这叫麻蝇哦!”“麻蝇?喔!”胖胖受教,认真的地点头:“兰兰姐姐,你看这两只麻蝇在驼背也。”兰兰认真的看了看,又用小鱼竿去驱赶,两只苍蝇仍驼着背一起飞来飞去,兰兰告诉胖胖说:“这是双胞胎麻蝇,分不开的。” 晴芳在一旁听着好笑,蹲下来纠正兰兰说:“兰兰,这个是真的叫做‘苍蝇’,弟弟说的没错,乡下的土话才叫麻蝇儿,那是乡下老师不会教,所以你说错了。咱们现在是城里幼儿园的小朋友啦,要学会讲普通话!”“噢!苍蝇!”兰兰乖顺地重复。 时近中秋,罗鹏从广东回来了。一来探望老婆孩子,二来给丈人家送节。谷一鸣也跟他一块儿回来玩,还给家中二老和两个姐姐们带了许多海产,碗口宽的带鱼干、三斤多重一只的墨鱼干,还有许多干贝和虾仁,和一条说不出名字的呲牙咧嘴的金黄色鱼干。这小子前段时间去了一次青岛出差,看啥都觉得又便宜又喜欢,差不多花光了一个月的工资。 次日就是中秋,女儿女婿给丈人家送节的节礼,按说都该提前几天送到的,今年罗鹏回来得晚,晴芳又不太方便,只能节日当天去送了。 这晚,晴芳拉着罗鹏一块儿去超市采买。前几日,大姐夫妇俩采办节礼的时候,她也一块儿跟着去逛了。现在自己买,便总忍不住在心里和大姐买的东西比较,希望不要差得太远。 罗鹏心下不爽,嘀咕道:“我们拿啥跟他俩比啊?他们现在自己做生意,本来条件又好。我们现在就我一个人工作,收入大大减少。” 晴芳有点不高兴了:“那你意思是嫌弃我现在没收入喽?收入减少是暂时的,再说那也是我们自己的问题。人家做女儿的,啥好东西都往娘家搬,我爸妈养我这么大,又送我上学读那许多书,我啥贡献也没给家里做过,一年就送三次节,你还舍不得?” 罗鹏语重心长地解释说:“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看我姐,她也往我们家送节,几时送这么贵的?过节送礼这个事,我觉得吧,它本来就是个意思,只要做子女的心意到了也就行了,不在乎花的钱多钱少,平时对老人孝顺才是真的嘛!” “平时你怎么孝顺啦?是吃你家一口饭了还是喝你家一口汤了?”晴芳却越说越急:“平时我们什么也没为俩老做过,一年到头我也就能为他俩做双棉鞋穿穿、生日的时候买件把衣裳尽尽孝心。他俩老还一年到头给我们送菜送瓜送果的。做儿女的连给自己父母送个节都舍不得,那还养儿女做么事?” “好好好,依你依你,送送送,饿死也不能比他们送的差!”罗鹏耍起了小性子。 “你说这话你好意思不罗鹏?”晴芳毫不示弱:“我跟你女儿住在大姐这里,一分钱的生活费都没有给过,吃住都在人家家里,你总共就帮人家买过几袋米几壶油,咱们好意思说这个吗?人家送多送少是人家的心意,又不是故意想跟你比个高低,你愿意送什么就算什么,我费时跟你讲。你要是觉得我屋里人不值得你出这点钱,你就给我趁早滚蛋!” 罗鹏这下慌了,连连作势拍着自己的嘴巴,骂自己是混蛋,叫媳妇儿千万别为这点小事生气,自己纯粹是嘴碎,说着玩的,千万别放心上。 中秋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中秋这天,谷家格外热闹,两对女儿女婿,带着外孙胖胖,和外孙女兰兰,齐聚谷家,儿子一鸣也回来了。谷二叔老两口从清早忙起,没歇过脚。一鸣跟在父亲身后进进出出,一边帮父亲打下手,一边给父亲讲自己在外面吃过的各种美食。他母亲一会儿夹块红烧肉叫他帮忙试试味,一会儿舀一勺白木耳,让他看看够不够甜。 谷二叔今早买到了一条湖里的草鱼,通体的鱼鳞隐隐泛着微黄的金光,掏掉鱼肠之后,鱼肚的内层雪白,没有一点黑衣。这样的鱼肉通常十分鲜美,没有什么腥味。一鸣说想起上次在大姐夫店里吃了一次他煮的酸菜鱼,特别好吃。他记得当时看到姐夫是用五花肉炼油,再用猪油煎的鱼,而且鱼是大姐提前切块晒到半干的,姐夫说这样做出来的酸菜鱼才能入味。“何止是入味,简直非常好吃。那天我们三个人吃光了整整五斤鱼,还有别的菜呢!”一鸣啧啧吧唧着嘴,回味无穷。“要不我们也来试下?”谷二叔兴致颇高:“反正又有五花肉,叫你妈去椿花婶家抓一把酸菜,她常腌了有。等会儿你姐夫来了指挥我烧!”“要得,我来切鱼!”一鸣接过菜刀。 谷二婶从椿花婶家端了酸菜回来,叫一鸣跟她去井边提水。打水的时候,谷二婶悄声问一鸣说:“刚刚椿花婶又问起我,问你有没有在外面谈对象?”“是你自己想问吧?”一鸣笑着揭穿老娘的小阴谋。“哎——是啊!你是怎么晓得?”谷二婶这下反倒坦荡了:“跟我说说,到底有没有在外面认识什么女孩子?有没有人喜欢你?以前给你织毛围巾的那个女孩还有没有跟她在联系?”一鸣笑着说早八百年就没联系了。谷二婶失望极了,叹息说:“这么好的妹嘀,怎么就不跟紧一点呢?” “哪儿好啊?您又知道?”一鸣笑着问母亲,好奇母亲心目中的好儿媳是什么标准。 “哈也,工作又好,又是我们瑞城人,还给你织毛围巾,织得还蛮好的。还要么样好也?”母亲不满意地拧起了眉头,不甘心地说:“要不你再打听一下喽,看还联系得上不?” 一鸣只好和盘托出:“早没联系了,不合适,没得缘份!而且去年她经过东莞的时候,还去看过我一次,大家吃了顿饭就散了,见完那次之后就再也没联系了。” “那他还给你织过围巾呢!”母亲落寞地打量着儿子过早发福的肚皮嘀咕:“你这娃儿,你姐叫你减肥你不减肥,肚子长这样大了,你说怎么办?”“一条围巾,再说那都什么年代的事了?”一鸣好笑:“难道就不兴你儿子看不上人家啊?一直都是她喜欢我的好吧?又不是我追她。” “哟我儿能得呢!要得要得,你眼光高,我看你到时给我找个什么样的儿媳妇!”谷二婶这下开心了:“我跟你说啊,不许在外地找哈,外地的妹儿不靠谱,不知根不知底!”“晓得晓得!”一鸣敷衍道:“您整天怕没有亲家走的。” 十一点不到,两个姐姐姐夫一块儿回来了。外婆抢着拉孙子孙女儿吃月饼,一鸣早摆上了麻将桌。平时不打牌的大姐,这会儿也霸着一方位子不让,说今天要让她也过过瘾,叫秦军在旁边给她当军师。 厨房里还是只有谷二叔一个人在忙活,锅盆碗灶、洗切煮炒,忙忙碌碌,但是老汉心里开心的很,这一辈子拉扯大几个儿女不容易,虽然没能大富大贵,但总算是都平平安安。钱多有钱多的活法,钱少有钱少的活法,对谷二叔来说,那都不是最重要的。他最大的心愿就是一家人能够天天在一起,开开心心,简简单单的生活。除了心底的三妹总教他放心不下,这是他此生最大的遗憾。 前些天,谷二叔趁着买种子,又到街上裁缝铺去悄悄看过一回三妹。谷二叔在裁缝铺斜对面那家小卖部买了一瓶水,坐了几个小时,姑娘已经能够娴熟的裁衣、车衣、独自给客人量身、记尺码。谷老汉心想,姑娘这是快出师了,真能干啊。 夜晚,罗鹏靠在晴芳胳肢窝下,摸着女儿的小手感叹:“我还是想回来,两个人在一起。独自一个人在外面打工,太苦了。” “回来做么事工作呢?瑞城的工资这么低。”晴芳发愁地抚弄着他的头发说:“医生说胎儿头太大了,这一胎,恐怕是要剖腹呢,手术费得好几千。” “那我再熬熬,再多挣几个月,等孩子生下来了我就回来,行不?”罗鹏坐起来,摊开两手数着:“我有几个想法,第一个呢,我想开个修车铺,之前我跟柳河街的王师傅学过一阵修车。你看这瑞城遍地都是电瓶车,补个胎十块,随便换个零件大几十。电瓶车损耗又快,坏得又多,一天随便修上几单,就比外面打工强得多。” “这能行?那要是没生意呢?”晴芳有点担忧:“那我们一家人喝风啊?” “怎么会没生意?这种生意越做越多,越做越有。”罗鹏分析道:“一般人车子换了都舍不得直接换新的,车子越老问题越多。买一台怎么也要好几千,肯定是修的多了你想是不是?” 罗鹏看老婆犹豫不定,又补上一句:“你就不怕我一个人在外面被人抢了去?嘿嘿嘿!” “谁要谁牵走,我正嫌弃呢!”晴芳不屑地回敬。 “我是说真的媳妇儿,我一个人在外头,可怜死了!又想你想得要命!”罗鹏又开始煽情了:“再说开货车我也练熟了,不行我去给人跑车啊?如果开车的事不好找,我这电工手艺也不会闲着,也可以边修车边兼职做啊,随随便便给人换个灯泡我也能弄几十,养活你们娘儿仨肯定是没问题的!” “那行吧,你做完今年,就辞工回来吧!”晴芳想了想,似乎也确实没什么好发愁的,打工终究不是个事儿,刚好那时她也快生了,女儿总要有人带,她不愿意让婆婆带。 “遵命!老婆大人!”罗鹏顽皮地从床上跳起来敬礼。 050吃柠檬生儿子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肠粉的味道果然是不错,似乎是用了猪油,有一股浓浓的猪油香气。除了赠送白粥,球记肠粉店竟然还免费供应酸辣萝卜丁。雪白的萝卜丁拌着细密的辣椒粉,佐以酱醋和少量白糖,光是看着闻着,已教人口水直冒,估计是老板娘炮制的川味小菜。 金凤本来已吃过了早餐,可这会儿还是忍不住又开始大快朵颐。吃了一半,忽然想起自己的任务,便又改成小口小口吸溜,扮起了斯文。金凤会一些四川话,便和老板娘拉起了家常。 老板娘是四川达州人,之前和球师傅都在附近的“美星”厂打工,结婚后便开了这家店。金凤边吃边打量周边的顾客,厂里的人她虽不全认识,但凡是脖子上挂了公司专用的厂牌挂绳的,或是穿了工衣的,便一定是了。 上班时间,工人能偷跑出来的可能性几乎是零,能从车间自由离开的,往往都是些管理人员,或者有点靠山的人物。比如钣金车间主任的儿子余琼林,喷涂车间的组长洪全禄。 金凤连续吃了几天肠粉,发现这时间溜出来吃的人竟似乎越来越多了,尤其是写字楼的多,采购的美玲、业务的Lucy、Linda、IT的伍国洲……就连人事的宋经理也时常来光顾,有几次还抢着帮她买了单。正所谓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软,金凤受了人恩惠,感觉有点下不来台了。 她不知道,正因为她这几天的“卧底“侦查行动太过于正大光明,更加促长了这不正之风——监督考勤工资的人都干这事,那大家溜出厂门口十来分钟、吃个早餐,算什么呢? 一个礼拜之后,金凤将收集到的生产车间那些溜出去吃早餐的人的名字,列在一张纸上报给了刘副总,写字楼的人她一个也没报,只含糊说道:写字楼几乎个个部门都有人溜出去吃过呢! 刘副总是收到了举报才叫金凤去查实的,能溜出去吃早餐,就能溜出去逛大山。如果个个都这么溜法,那她生产部就不用开工了。由于人事和保安都不归她直接管辖,她不方便直接干涉。现在涉事者太多,若捅出来全部处理,搞不好要引起公愤。只好将车间那几个人的名字交给人事部,让各发一次口头警告,再发份公告贴在厂门口:“禁止上班时间私自出厂,所有离厂要有经批准的请假单交给门卫方可离开,否则不予放行。”虽说法不责众,但杀鸡敬猴的效果显然十分明显,公告一出,大家纷纷收敛了。 红创厂的IT工程师伍国洲,最近忽然口味大异,讲究起要多吃酸。每天早上弄个瓷盘子,拿一把小水果刀,在那里跟柠檬较劲。努着嘴细细地将柠檬切成薄片,切完直接丢嘴里嚼,嚼得他自己是呲牙咧嘴,旁人看得也嘴里酸水直冒。 柠檬的清香弥漫在整个办公室。柠檬是好东西啊,美容养颜,办公室几个女孩于是也跟着起哄,泡柠檬茶、柠蜜……不过喝了几天就喝腻了,还有的喊喝多了胃疼的。伍国洲却从此不间断,日日坚持嚼完一个柠檬才肯罢休。他从网上买柠檬,一买就是三五斤,屯在办公室的冰箱里,黄的、绿的、大的、小的、四川的、广西的都有。 事出反常必有妖啊,八卦的同事们很快便打听清楚了,原来人家是在备孕,憋着改善体质,说要生个儿子。据他所说,这吃酸性食物改变体液环境是非常有科学道理的,说是他有个做医生的同学,就是用的这个方法成功得子,“关键是要坚持!”伍国洲一本正经地说。大伙纷纷嘻笑着起哄:“好咧好咧我们大家监督你吃,必须坚持,必须成功!” 工程部的谷一鸣正儿八经地说:“这确实是有科学根据的,不光吃东西可以改变人体的酸碱度,长期的工作环境也会有影响。以前我在一家橡胶厂做的时候,听那里硫化部的人说,他们车间没有一个人是生女儿的,全部都是生儿子,而且好多年的历史都是那样。”这家伙说得煞有其事,伍国洲赶紧搂着往外走,边走边说:“走走走,给我详细聊聊。” 伍国洲是广东湛江人,工作体面,前不久刚结的婚,娶了个湖南娄底的妹子许梦丽。许梦丽在邻镇一个电子厂做仓务文员,每日下班后,坐公交车回到红创厂宿舍住。 伍国洲每晚在公交站那接她,两人再相跟着一块溜达回他宿舍。 两人本来都在各自公司的饭堂吃饭,周末才自己煮点东西吃。但平日里到公交站接完老婆,伍国洲总喜欢拉着老婆逛逛菜市场,买一些水果或肉、菜、药材之类的回去。广东人讲究煲凉茶、煲药膳汤。白合、莲子、清补凉、党参、沙参、生地、熟地、砂仁、当归、黄芪……这些都是家中常备,或是清凉祛湿,或是补血益气,样样搭配在广东煮妇们的口中,都有其了不得的功效。 公共水槽边上,同事们常常见到伍国洲在那洗虾、洗排骨什么的,说是一会儿给老婆煲粥、煲汤。天长日久地,把许梦丽给养得白白胖胖的,成了同事们公认的模范老公。 这一次,对他吃柠檬怀男孩这个事的执着,引起了同事们在背地里不少的议论。这种议论分为两大阵营,倒并不关乎人们学识或修养的深浅,却集中以地域区分为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见。广东广西这两广的同事,普遍都觉得可以理解,生儿子是每个两广男丁的必然“任务”嘛。其他多数内地的同事就对此鄙视至极了,特别是女同事们。 内地许多地方,与两广习俗不同,尤其是湖北、四川、湖南以及北方很多省份,很少有建祖宗祠堂、续族谱、逢年过节祭祖这些习俗。一二十年的计生政策落实下来,加之生活条件越来越好,人们对“养儿防老”的需求不断弱化,女性受教育、光耀门楣、从商从政,有所成就的也越来越多,人们早已看淡了生男生女的差别。甚至有许多父母,由衷地认为生女儿更好,这可绝对不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心态——一是通常女儿在成长过程中更为乖顺贴心。二是成年后的子女婚后另居的多,由于女生的细心和体贴,以及女权在家庭地位中越来越被尊重,女方父母得到的探望机会往往比男方父母要多得多。 051修车铺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瑞城的马路比较狭窄,多是往来双车道,早中晚上学、放学的时段,尤其显得车流拥挤而缓慢。到了过节过年,打工的人们纷纷都从外地赶回家过年,满大街粤、浙、京、鄂、川……各种车牌齐齐出现在小城,简直挤得水泄不通,开车慢过走路。 相比而言,在小城生活还是用电瓶车或摩托车比较方便——只要不下雨。尤其是电瓶车,充电又方便,家里随便一个插座就能充电。好停好放,不占空间;行走自如,不受堵车影响。相对买汽车来讲,电瓶车的购买和维护成本也是极低。 这几年来,用电瓶车、摩托车的人家日益增多,平均每户家庭,都至少有一辆以上的摩托车或电瓶车。老人、大一些的孩子们,也都骑着电瓶车满街走,由此而引发的交通事故也越来越多。 最不让人省心的,是城中许多接送孩子上学放学的老人家们。他们开着小三轮电动车,一日来回七八趟地在闹市繁华路段的道路上穿梭,又不太弄得懂得交通规则,也常忽略红绿灯,动不动就引发事故。老人家通常对钱财、对“道理”都看得比较重,出现磕磕碰碰之后,总不肯善罢甘休的,“是非曲直要说个明白”——双方扯着,站在马路中央吵闹不休。 瑞城的交警多是些当地精干的中青年人,每日上学放学高峰期、节假日,都一波波站在事故多发路段当值,早上、中午、晚上,大小二十几处中小学附近、闹市区中心、大型购物商场附近,处处都有他们的身影,就连年三十儿,他们也不能歇着。更让人敬佩的是,这些年轻人处理起事故,极少见到有颐指气使的,常常是苦口婆心,用土话在老人耳边一遍遍地讲,一遍遍地教。 去年起,市政府统一规划,将所有车道边上用围栏隔开了非机动车道,专供电瓶车、摩托车和自行车行驶。又发文强制要求所有电瓶车限时上牌,并且强制电瓶车每年都要买保险。保费一年二十,大家也都容易负担,一旦出了事情,理赔就能大大加快了,后续也没有那么多扯皮的事情发生。政府整整花了一年的时间搞基建、搞宣传和督导工作,这才逐渐从源头上有了改善。 谷二叔骑的这台电瓶车,是两年前一鸣给他买的,初初刚买的时候,十分好骑,灵活轻便,充一次电可以跑好几天。现在呢?哪怕只是跑跑镇上,也要必须要每天充电了。毛病又多,灯坏了、后备箱锁坏了、后视镜也坏了一边。谷二叔舍不得修,便一直将就着用。自从二女婿罗鹏到街上开了家修车铺以后,谷二叔就再也不愁修车了。罗鹏给他换了全新的电池,加固了后视镜,修好了后备箱锁、灯也换上了新的,总共才收了他两百块钱的材料钱。车子又像新买的时候一样好用了,谷二叔喜不自胜,逢人就夸“鹏儿技术好啊!” 罗鹏爱好交际,为人圆滑,时常和初中同学们聚会、拉关系。又联系好了几家三轮车行、电瓶车行的老板,请他们帮忙介绍电瓶车新车装遮阳篷、三轮车车厢改造的生意,承诺给人家高回扣。 虽然罗鹏找的门面很偏,不在正街上,而且他刚刚出道独自打理店铺,修车的手艺也不算太精,但他话说得好听、人又活络,无论生客熟客,都一概先行打折、减免、赠送服务等等多种拉拢之道。而且他又不怕吃苦,为了不流失老客户,无论是刮风下雨,还是半夜三更,人家一个电话打来,说车坏在路上了,推不动了,他便赶紧爬起来,到几里地外去给人家修车。小小的修理铺,生意很快就火热起来了。加上不时能做些二手车翻新转卖的活儿,每个月净收入少说也有八九千块。 罗鹏现在心满意足,觉得日子前所未有的甜蜜幸福。他们在街上租了套民房,临近兰兰所在的幼儿园附近,方便晴芳接送女儿上幼儿园。每周一家人回乡下老家,看望他老娘一次,给老人家买些肉、菜之类的带回去,放到冰箱,再从乡下菜园收些新鲜的蔬菜带到街上。 前两个月,媳妇晴芳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取名罗迪。小家伙生得虎头虎脑,比姐姐壮实许多。晴芳暂时专职在家带两个娃,一心一意相夫教子。 谷晓月和妹妹晴芳,先后在人民医院产下了二胎。时间相隔不到一个月,而且两个都是男孩,都是剖腹产,一个十斤半,一个十斤八两。 晴芳是得偿所愿,生了个大胖小子,一女一男,正好凑成个“好”字。 姐夫秦军就有点遗憾了,他是巴望着这胎能生个女儿的。自从兰兰住到他家以后,他想要有个女儿的愿望就日益强烈。兰兰太可爱了,又乖、又听话、小嘴巴又甜。“大姨爹,大姨爹,你钓这么多鱼啊?你好厉害!”细声细语的稚嫩童音,哄得他心都快化掉了。兰兰吃桔子的时候,会喂给大人吃,看到大人回家,会跑去帮忙拿拖鞋。秦军觉得,家里有这么个小女儿真是太幸福了,怎么样宠她都宠不够。 秦军几乎天天跟兰兰打趣:“兰兰,你说说大姨肚里是个妹妹不?”兰兰乖巧地回答:“是个妹妹!”秦军乐得合不拢嘴:“晓月,听到不?小孩儿说话最准的了!兰兰,等妹妹出来你带她玩好不好?”“好!我带妹妹一起上学!”兰兰笑眯眯地说。 谷二婶跟秦军开玩笑说:“这么想女儿,你再生一个喽!”秦军赶忙摆手:“那谁还敢啊?再生又生个儿子可怎么搞?现在街上的行情,是一个儿子买套房,我现在两个儿子,已经快能要了我的小命了,若三胎又生个儿子,那我岂不是踩屎啊?我都不肖活了我……” “他姐倒是想要儿子,她去年刚又生了女儿。”胖胖奶奶笑着说:“他姐倒是跟我说笑说,问他弟儿愿不愿意跟她换着养?” “这样的呀,这样也不错。反正是你亲姐,又不会亏待娃儿,你帮她养女儿,她帮你养儿子!”谷二婶也笑呵呵地逗趣:“两个都满意,日后想换就换!” “那不行,自己的就是自己的,得自己养!”秦军笑着说:“哪怕是给他亲姑养也不行!再说了,给人家养,养好养不好,都是不满意的。” 052破镜难圆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这天,秦军的摩托车出了点故障,总是打不着火,便推着车来了罗鹏的修车铺。两人聊着天,罗鹏三下五除二很快就给他修好了,收了他二十块钱,秦军便骑上车走了。 秦军一回去,就跟媳妇晓月念叨:“罗鹏这家伙真正不讲义气,眼里只有钱。”晓月问他怎么了,他便将车怎么坏了、他怎么怕罗鹏忙,推上门去找罗鹏修、罗鹏怎么三两下就修好了连个零件也没换过、又怎么开口收了他二十块钱一一讲给晓月听了。晓月撇了撇嘴道:“小气鬼!” “就是喽,二十块钱他还收我的。”秦军气愤地接话。 “我说你俩都是小气鬼!”晓月调皮地捂着嘴笑:“二十块钱给了就给了喽,他做生意的,可能是想着总要收点是个意思。你犯得着为这二十块钱生气?” “不是这个道理,你看我跟他计较过二十块钱不?”秦军急了:“说出来都丢人,这事儿都没法在外面说的,我觉得他都不应该好意思张口问我要,他若不要,我反而肯定会非要给他钱,二十、五十都无所谓的,他直接开口要,我就觉得他好不讲情面,好没意思。” “算了算了,你们连襟之间,莫要讲那么清楚。他愿意怎样就怎样。”晓月不想听了。 这月初八,罗鹏在乡下给儿子罗迪摆满月酒,本来晴芳不愿意摆这酒,大姐晓月也没给小胖胖摆满月酒,晴芳觉得不好意思。但罗鹏说,这是他老娘的主意,说是听晴芳说孩子总是半夜惊哭,找算命先生算了,先生说要摆个满月酒冲一冲。晴芳对儿子看得紧张,听老娘这样说,便就依了,打算也不大办,就请孩子的姑、舅、姨、堂叔伯们和外公外婆,还有自己一些同学们来热闹热闹就行了,结果婆婆仍然坚持让罗鹏给所有亲友写了请帖。 没成想,摆酒这天却闹了几个大事情,弄得罗鹏家呼天抢地。 先是秦军两夫妇没有来,十点多钟打电话来跟晴芳说生意忙走不开,请他们原谅。临近开席,罗鹏又问晴芳:“大姐他们到底来不来?”谷二婶觉得不自在,便又自己打了个电话催问晓月,说大家在等他们开席。晓月说中午忙得分不开身,确实来不了,叫千万别等他们,日后再来赔罪。听丈母娘这样转告,罗鹏便也闷声不响转头去招呼客人去了。 紧接着,罗鹏的老娘和罗鹏一个远房老舅两个老人家,在席位上犯起了浑,说“牵位”的人没得规矩,为什么不牵老舅坐主位,是不是看不起她娘屋的人?司仪是晴芳这边的一位叔伯,不认识这位多年没来过村里的远亲,听人介绍时说是罗鹏远房的一个舅,一时便没放在心上,牵位的时候只顾着安排他熟识的几位主家至亲坐主位,把这远房老舅给忽略了。通常这也不算个大事,大家说开了,呵呵道个歉,再重新安排一次座位,也就是了。可今天这老舅和罗鹏他娘都气势汹汹,不肯轻易罢休。 这时便有许多亲友出来劝说孩子奶奶:孩子满月理当是孩子姑舅叔伯辈的坐主位,请老人家见谅。罗鹏他娘不依不饶,说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她还没有死,尊卑就不能不顾,这样安排,就是成心不把她娘家人放在眼里,就是把她不当一回事。老舅也在一旁帮腔,说长幼尊卑都不顾,可见自己这老姐姐平时也没得到什么尊重,今天既然是自己来了,就要为老姐姐讨个公道。罗鹏一会儿拉老娘,一会儿劝老舅,但谁也不听他说。 谷二叔见闹成这样难看,心里老大不痛快,只想赶快息事宁人,走上前牵着老舅邀他跟自己一块坐首席,说年轻人们不懂事,请他老人家见谅。老舅却更加不肯了,说:“我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不可能这么不明事理,去抢别人的首席,但是我今天代表的是我老姐姐的娘屋人,代表的是她在这个家里的地位,我这一席的主位凭什么不安排我这个做长辈的坐?必须得给我个说法,给我老姐姐一个交代!” 罗鹏他娘顿时像中了邪一般,坐到地上发起了脾气,边哭边喊:“你们现在就不把我娘屋的人放在眼里,不把长辈放在眼里,以后我哪有好日子过?今天连我娘屋人的体面都不肯给,是不想要我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死了算了。”作势就去抢墙角的农药瓶子要往嘴里灌。晴芳眼尖,冲过去一把抢掉了。气恨地指着婆婆大骂:“你个老太婆,牵个位是天大个事吗?我儿子今天满月,你在这里寻死觅活,是要咒我死不?你存的什么心?” 谷二叔扯着晴芳喊:“莫乱说话!”谷二婶牵着甥女兰兰,急得在一旁直跺脚。 司仪没有办法,站出来给老舅鞠躬行李,认错赔罪,又扶起罗鹏他老娘,再三赔罪。这才好不容易终于安排大家入席,草草地吃完了这顿满月酒。 下午亲友散去,只留下谷二叔夫妇,和村里几个至亲在帮手收拾,晴芳婆媳俩仍旧相互横眉冷对。罗鹏这时喝了些酒,心里老大不痛快,便借着秦军夫妇不肯来的事撒气:“谁不忙?谁有事不是关店?就他的事停不得……不是我说,大姐夫这人从来对你们娘家这边的亲戚就不热心,你看他哥那边,无论是要划龙舟,还是打糍粑,他哪一回不去弄好几天?为么事我们这边的亲戚办喜事他都不能来一趟?我日后是不同他来往,他办什么事我们也不去,我看看他怎么想。”晴芳只咬牙切齿地盯着他不出声。 谷二婶这晚愁了一晚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两个女婿闹架,说要不相往来。二女儿和婆婆扯破了脸皮,这今后的日子该怎么相处?一家人最怕就是伤和气,一旦伤了和气,无论再做多少努力,也难以弥补回当初的模样。 “两个都不是好东西!”谷二婶愤愤然骂道。 “唉,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有么事办法?”谷二叔摇头叹息。 053蔡家媳妇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俗话说:‘世上没有遮天树,只有一物降一物!’这话是绝对有道理的。你们整天都说我厉害,你们是不知道,我那个婆婆才真正是我的克星。我拿她根本没辙啊,她完全不在乎我的看法,能把她怎么样呢?”厉害的赖金凤,不知又受了婆婆什么气,一大早便在茶水间和一堆姐妹们诉起了苦。 讲到激动处,她又历数起自己作为蔡家新媳妇,第一回“上门”去到婆家,便立马被婆婆“抽了筋”的故事。金凤语重心长地教育办公室的姐妹们说:“千万别嫁外地!你爸妈叫你别嫁外地,那绝对是千古名理,绝对是为你好!他妈的,我那个婆婆啊……” 赖金凤在家是独生女儿,自小父母什么都依着她,性格娇纵。蔡良桥却是兄弟两个,身为长兄的蔡良桥年少便出来打工,给人洗过车、掏过马桶。后来进了工厂学做机修工,什么苦活累活儿也都抢着做,挣钱供弟弟读大学。蔡良桥手艺众多,兼且待人热情,业余还常常义务帮同事家中修这修那的,一叫就到,从无怨言,同事都亲热地叫他小蔡。小蔡长相和性格一样敦厚,紫红色的圆脸膛,时常挂着憨憨的笑容。两人同在一家公司,风风火火的金凤,便是被小蔡这份敦厚吸引,而主动追求他的,她在心中认定,这样的男人绝对靠谱。 热恋中的男女最是发昏的,哪里考虑什么“家穷”、“外省”、“远嫁”、“不同的风俗”……金凤只当老妈苦口婆心的劝说是因为舍不得自己。她一心要去追求自己的真爱,为自己的人生“做主”,安慰老娘说:“穷怕什么?我们年轻,能挣,以后日子长着呢!外省的怕什么?反正我们在这边打工又不在江西住!我离你们比离他爸妈还近呢!你这不等于捡了个上门女婿吗?”老妈瞪她一眼,转而又不放心地提醒说:“他家可是两个儿子呢!你不怕将来吵架?”金凤一脸鄙视地看着老妈,撇嘴啧啧叫道:“哎呦我的老娘,这都什么年代了?你还以为跟你们那年代一样兄弟吵架分家产啊?穷家破院有什么可分的?再说了人家弟弟是公务员,我巴结人家还来不及呢,吵什么吵?两兄弟有什么事还可以互相帮衬,他老爸老妈在江西,也是靠他弟照顾,都不用我操心的,不知道多好!”老妈被她说得一愣一愣的。金凤嘟起嘴撒娇:“妈,你们都不给我生个弟弟妹妹,别人家都是两个,就我孤单!”“你那时候整天叫我给你生个哥哥,我哪生得出来?”老妈捏着她的鼻子笑道。 那年,两个小年轻每日花前月下、你侬我侬了不到三个月,金凤便怀上了,两人倒并不十分慌张,怀上了就结呗。 金凤的父母一直在广州务工,两人早已正式去拜见过了。老爷子虽极不情愿女儿远嫁,但心知一定拗不过女儿喜欢,加上小蔡手脚勤快人又老实,最重要的是凡事他都让着自己个性强硬的女儿,这点委实难得啊,老爷子一点一滴都看在眼里,索性便只好接受了。现在只需让娃娃们带上证件,回小蔡老家见过父母,顺便把结婚证先给打了,免得耽误日后小外孙上户口。至于婚宴,还需好好筹划一番。这事不用急,可以后补,到时好好挑个吉利的日子,一家人回湖北办一场热热闹闹的嫁女酒。 新媳妇头一回上门,若在湖北,也是一件隆重的大事——家中添人,喜事盈门。必须得有大盘的鞭炮迎接、请亲友作陪、端上鸡蛋糖水招待、封上大红包表示心意……这些都是少不了的礼数,总归就是表示隆重和欢喜接纳吧。蔡良桥在家中是长子,自己又是长媳,这蔡家第一次有喜事,而且是“双喜”临门,他父母一定是要多隆重有多隆重吧?金凤在心中盘算着,一路害羞而又兴奋地猜想着。可谓是“在幻想中乘兴而去”,但却很快“在现实中败兴而归”了——不,应该说气愤而归。 金凤两人是下午四点左右到达江西瑞城那个小山乡的。下了镇上的小巴士,离开大马路,还步行了四十多分钟的土泥巴路,才总算到了小蔡他们村庄。 走到村口,路边墙跟上一群抽烟的老汉中迎起一人,笑眯眯地看着小两口,小蔡赶忙迎上去牵手,才知来人竟然是公公。三人相跟着上坡,走到一幢老土墙、木窗棂的瓦屋前停下,小蔡转头傻笑着跟金凤说“到家了!”什么鞭炮、亲友、鸡蛋糖水、红包……幻想中的迎接仪式一样都未见到,赖金凤已经有点不高兴了。 穷,果然是穷,土墙、土屋、土泥巴路坑坑洼洼。连进到土屋内,房间里的地面上,都是被踩得光滑溜实的大片坑洼,房顶破烂的吊顶竹席,让金凤担心随时会掉只老鼠下来。 婆婆可能是在地里忙活,半个钟头后才扛着锄头顶着草帽从田里归来,锄头柄上挂着一个旧矿泉水瓶,小半瓶似乎浮满杂质的水在里头晃荡。婆婆咧开大嘴笑着,露出几颗龅牙,边走进屋,边用审视的目光从头到脚将金凤反复扫视了几遭,却并不与她说话。金凤脆生生喊了声“阿姨好”,老人家一直咧嘴笑着,也不知是听懂还是没听懂,竟无什么反应。 满耳都是陌生的乡音,金凤半懂半猜,听公公婆婆似乎是在向老公打问自己娘家的情况,和他二人路上的经历。没有一个人和自己说话,好像自己只是个摆件儿。 天色将晚,莫说糖鸡蛋了,金凤自从进了这个家门到现在,还连口热水都没喝上过。小蔡回到家见着娘,只顾跟娘拉家常,把她丢在一边也不管。这时婆婆竟笑着走过来,把她牵向了厨房,指着一口土灶说:“金凤啊,我做的饭他们都说不好吃,从今天开始,咱们家的饭就由你来做了哈!我退休了!”说完便若无其事地出了厨房。金凤只觉喉头一酸,两行热泪蓦地滑下面庞,转身一脚踢向正张大着嘴巴看向他妈的蔡良桥。“哎呦……”小蔡捂着腿讨饶:“我煮我煮,你坐下!” “这就是我这新媳妇上门听到的婆婆第一句话:‘从今天开始,我们家的饭由你来煮’,奶奶的,老娘就是他家的煮饭婆啊?”金凤气咻咻地拍着桌子。她这一段经典故事,不少同事已经反复听过。可她每每讲起,却仍是激动不已,以此力证婆婆对自己的“虐待”。 054憋屈的婚礼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多少女人穷其一生,最最浪漫的幻想,也不过一场婚礼。 金凤梦寐以求了多年的神圣婚礼,却只是草草而过的形式一场,教她十分不满意。多年以后,当她为母多年,给自己儿子讲起这场婚礼,还忍不住数落婆家的不周。 那年,江西的大冬天冷得透骨。清晨六点,婆婆已开始一遍遍拍门叫他们起床:“桥儿,桥儿,赶紧起来!楼顶的灰要扫啊、后窗的玻璃也要换、抽屉的锁坏了你记得去买一把回来、鸡记得要喂啊……我和你爸要去打豆腐了,到时候办席要用。你们赶紧的啊,中午记得把饭做好!”睡眼惺忪的爬起床,冷锅冷灶,连洗脸的热水都要自己烧。金凤想起往年在自己爸妈跟前过年,天天都是睡到十一点才起床,还有热腾腾的早饭等着自己,顿觉委屈不已,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老娘这还怀着你家的长孙呢,就成你家的佣人了!”小蔡忙不迭的赔不是,哄她再去睡一会儿,转头就给媳妇端来了满满一海碗的糖水煮鸡蛋。 过了两日,小蔡奉父母的旨意来跟金凤请示,说要不趁这次回来,干脆把婚宴办了吧?省得到时再请假回来一趟,而且到时肚子大了,摆酒也不好看。金凤靠在陈旧得发黑的老式木床上,踢了小蔡一脚说:“有什么不好看?哪不好看?”“好看好看,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小蔡赶忙就势抱起她的脚。 金凤打电话跟自己父母说,公公婆婆想马上安排办婚宴,父母犹豫了一下,竟也很快同意了。只是母亲感慨说,这样一来,女方的嫁女酒反而要落在男方婚宴后面了。父亲在一旁安慰说不要紧的,什么时候摆酒都是一样的,既然婆家希望早些摆,肯定是有婆家的道理和安排,咱也要尊重人家的意见。至于嫁女酒,自己唯一的宝贝女儿出嫁,嫁女酒到时也是一定要补办的,无所谓先后了。事情就这么草率地定了下来。 金凤慌慌张张地开始在网上选购礼服,又匆匆忙忙地和小蔡跑到县城去拍了一张婚纱照。 梦想了多年的婚礼,突然就要在这个陌生的小山窝里完成了,自己突然就要嫁人了?金凤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她拿出了自己所有的积蓄,竭尽所能地想给自己最好的,小蔡也竭尽所能地配合她,满足她。挑最喜欢的礼服、找最高档的照相馆、买最想要的化妆品和首饰。 可是后来,就连这场她久久期待的婚宴,最终也是平平无奇,令金凤大失所望。 由于娘家太远,礼金、嫁妆的往来便都省了,连迎嫁仪式都直接省掉了——婚车也不用请,乐队、摄影这些统统都没有。 县城太远,交通又不便,金凤提前一天由小蔡领着,到县城照相馆,花两百块钱化了个新娘妆,当晚睡觉都不敢踏踏实实睡,生怕把妆弄花了、或把发型弄乱了。 第二天一大早,金凤穿上精心网购的大红嫁衣,顶上一块红布,被人搀扶着和蔡良桥到祖堂屋去拜了祖宗。便按婆婆的交待,在贴了喜字儿的土墙婚房里,开始了一天的端坐仪式。婆婆端给她一筛子炒熟的花生和糖果,告诉她如果有人进来便抓给人家吃,便勿自忙活去了。门口不时有娃娃们挤着探头“看”新娘,金凤拿不准这算不算“进来”,便走到门口抓糖给娃娃们吃,一满筛子糖果花生很快抓完了。 小蔡在外间招待亲友,偶尔跑回来和她说几句话。屋外似乎很热闹,老屋的小窗户又小又高,窗前还摆了一张大大的杂物桌,金凤看不到窗外的情景。 乡宴免不得大鱼大肉的炖煮,香气四溢,可似乎都和自己这个主角无关似的。金凤肚子饿得咕咕叫,花生和糖果也被自己派完了。电话打了没人听,发了几遍信息后,终于盼到喝得满脸通红的小蔡跑回房来了。“你想饿死我啊?你这是土匪娶亲还是怎么着?又不用接亲又不用礼金,抢回新娘子就丢房里喝酒去了?”金凤眼睛瞪得像铜铃。小蔡嘻笑着安抚:“老婆大人我错了,我忘了你还揣着个小的,饿得快,我这就去给你整吃的!” 看着金凤啃猪脚,小蔡在一旁捂嘴傻乐。他不敢告诉金凤,在瑞城,新娘子婚礼当天是不可以吃婆家的东西的,吃了就表示日后都要听婆家的话。所以但凡瑞城的姑娘出嫁,当天都会由娘家提前准备好一天的吃食带在身边,为以后能当家作主走好这第一步,坚决在婚礼当天不吃婆家的东西。 当然了,以金凤的个性,就算她今天吃了个底朝天,将来还得是她当家作主,这一点小蔡心里是十分清楚的。但是如果给她知道瑞城有这风俗而自己没有告诉她,那自己肯定得吃不了兜着走了。 大婚之期,金凤想着该与父母分享一下,无奈山乡信号又不好,视频总是中断。金凤便拍了几张自拍照发给父母,满腹委屈地用语音和父母聊着微信:“顶个红盖头,就是一张薄薄的红棉布,边上还虚线了,差劲得要命,早知道要用盖头,我自己上网买个漂亮的多好,又不提前告诉我……”、“哪有什么喝交杯茶、拧洗脸帕,狗屁仪式都没有,就我一个人在这空坐着被人观赏……”、“有放鞭炮,好像是开席的时候放的……”、“不知道席上吃的什么,他这里规定新娘进了婚房就不能出去,连上厕所都给我准备了个夜壶,我又不能出去看……””、“不饿,刚刚吃了碗猪脚,还有银耳糖水……” 吃了这次“亏”以后,金凤记恨上了。此后直到小孩六岁,赖金凤坚持每两年才肯回一次瑞城过年。她的理由很充分:自己是独身女,父母也老了,需要陪伴,娘家婆家轮流过年很是公平,更何况公公婆婆还有小叔子陪着,自己父母可就一根独苗。小蔡是拗她不过的,更何况这说法合情合理,实难辩驳。 平日过节,无论公司放多少天假,金凤也借着“交通困难”、“票难买”、“长途奔波对小孩不好”等许多借口,从没回过瑞城一趟。小蔡若是坚持,她便说“要回你一个人回”,小蔡只好放弃。期间小孩出生、她做月子,都是由金凤妈妈来照顾。然而即使只有过年那么短短的几天,赖金凤也对与婆婆相处感到深深的厌恶。 破镜难圆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这天,秦军的摩托车出了点故障,总是打不着火,便推着车来了罗鹏的修车铺。两人聊着天,罗鹏三下五除二很快就给他修好了,收了他二十块钱,秦军便骑上车走了。 秦军一回去,就跟媳妇晓月念叨:“罗鹏这家伙真正不讲义气,眼里只有钱。”晓月问他怎么了,他便将车怎么坏了、他怎么怕罗鹏忙,推上门去找罗鹏修、罗鹏怎么三两下就修好了连个零件也没换过、又怎么开口收了他二十块钱一一讲给晓月听了。晓月撇了撇嘴道:“小气鬼!” “就是喽,二十块钱他还收我的。”秦军气愤地接话。 “我说你俩都是小气鬼!”晓月调皮地捂着嘴笑:“二十块钱给了就给了喽,他做生意的,可能是想着总要收点是个意思。你犯得着为这二十块钱生气?” “不是这个道理,你看我跟他计较过二十块钱不?”秦军急了:“说出来都丢人,这事儿都没法在外面说的,我觉得他都不应该好意思张口问我要,他若不要,我反而肯定会非要给他钱,二十、五十都无所谓的,他直接开口要,我就觉得他好不讲情面,好没意思。” “算了算了,你们连襟之间,莫要讲那么清楚。他愿意怎样就怎样。”晓月不想听了。 这月初八,罗鹏在乡下给儿子罗迪摆满月酒,本来晴芳不愿意摆这酒,大姐晓月也没给小胖胖摆满月酒,晴芳觉得不好意思。但罗鹏说,这是他老娘的主意,说是听晴芳说孩子总是半夜惊哭,找算命先生算了,先生说要摆个满月酒冲一冲。晴芳对儿子看得紧张,听老娘这样说,便就依了,打算也不大办,就请孩子的姑、舅、姨、堂叔伯们和外公外婆,还有自己一些同学们来热闹热闹就行了,结果婆婆仍然坚持让罗鹏给所有亲友写了请帖。 没成想,摆酒这天却闹了几个大事情,弄得罗鹏家呼天抢地。 先是秦军两夫妇没有来,十点多钟打电话来跟晴芳说生意忙走不开,请他们原谅。临近开席,罗鹏又问晴芳:“大姐他们到底来不来?”谷二婶觉得不自在,便又自己打了个电话催问晓月,说大家在等他们开席。晓月说中午忙得分不开身,确实来不了,叫千万别等他们,日后再来赔罪。听丈母娘这样转告,罗鹏便也闷声不响转头去招呼客人去了。 紧接着,罗鹏的老娘和罗鹏一个远房老舅两个老人家,在席位上犯起了浑,说“牵位”的人没得规矩,为什么不牵老舅坐主位,是不是看不起她娘屋的人?司仪是晴芳这边的一位叔伯,不认识这位多年没来过村里的远亲,听人介绍时说是罗鹏远房的一个舅,一时便没放在心上,牵位的时候只顾着安排他熟识的几位主家至亲坐主位,把这远房老舅给忽略了。通常这也不算个大事,大家说开了,呵呵道个歉,再重新安排一次座位,也就是了。可今天这老舅和罗鹏他娘都气势汹汹,不肯轻易罢休。 这时便有许多亲友出来劝说孩子奶奶:孩子满月理当是孩子姑舅叔伯辈的坐主位,请老人家见谅。罗鹏他娘不依不饶,说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她还没有死,尊卑就不能不顾,这样安排,就是成心不把她娘家人放在眼里,就是把她不当一回事。老舅也在一旁帮腔,说长幼尊卑都不顾,可见自己这老姐姐平时也没得到什么尊重,今天既然是自己来了,就要为老姐姐讨个公道。罗鹏一会儿拉老娘,一会儿劝老舅,但谁也不听他说。 谷二叔见闹成这样难看,心里老大不痛快,只想赶快息事宁人,走上前牵着老舅邀他跟自己一块坐首席,说年轻人们不懂事,请他老人家见谅。老舅却更加不肯了,说:“我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不可能这么不明事理,去抢别人的首席,但是我今天代表的是我老姐姐的娘屋人,代表的是她在这个家里的地位,我这一席的主位凭什么不安排我这个做长辈的坐?必须得给我个说法,给我老姐姐一个交代!” 罗鹏他娘顿时像中了邪一般,坐到地上发起了脾气,边哭边喊:“你们现在就不把我娘屋的人放在眼里,不把长辈放在眼里,以后我哪有好日子过?今天连我娘屋人的体面都不肯给,是不想要我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死了算了。”作势就去抢墙角的农药瓶子要往嘴里灌。晴芳眼尖,冲过去一把抢掉了。气恨地指着婆婆大骂:“你个老太婆,牵个位是天大个事吗?我儿子今天满月,你在这里寻死觅活,是要咒我死不?你存的什么心?” 谷二叔扯着晴芳喊:“莫乱说话!”谷二婶牵着甥女兰兰,急得在一旁直跺脚。 司仪没有办法,站出来给老舅鞠躬行李,认错赔罪,又扶起罗鹏他老娘,再三赔罪。这才好不容易终于安排大家入席,草草地吃完了这顿满月酒。 下午亲友散去,只留下谷二叔夫妇,和村里几个至亲在帮手收拾,晴芳婆媳俩仍旧相互横眉冷对。罗鹏这时喝了些酒,心里老大不痛快,便借着秦军夫妇不肯来的事撒气:“谁不忙?谁有事不是关店?就他的事停不得……不是我说,大姐夫这人从来对你们娘家这边的亲戚就不热心,你看他哥那边,无论是要划龙舟,还是打糍粑,他哪一回不去弄好几天?为么事我们这边的亲戚办喜事他都不能来一趟?我日后是不同他来往,他办什么事我们也不去,我看看他怎么想。”晴芳只咬牙切齿地盯着他不出声。 谷二婶这晚愁了一晚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两个女婿闹架,说要不相往来。二女儿和婆婆扯破了脸皮,这今后的日子该怎么相处?一家人最怕就是伤和气,一旦伤了和气,无论再做多少努力,也难以弥补回当初的模样。 “两个都不是好东西!”谷二婶愤愤然骂道。 “唉,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有么事办法?”谷二叔摇头叹息。 056赴别离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老宋一直送方旭进到候机大厅,刚准备回去,却见这丫头手中的身份证和机票都掉到了地上,却浑然不觉,这是东西都拿不稳了啊,还是失了魂魄?老宋觉得还得给她来几句猛的,要不然指不定这山长水远的回去,路上还会出什么事呢。 他一边跑过去帮她捡起证件,一边装作严厉地说:“你这样怎么能叫人放心呢?山长水远的,你掉这掉那,哪能到得了家?你不能这样啊,你妈就你一个,她这会儿可等着你回去拿主意,等你拿钱办事呢,你可都有准备?”方旭脑袋轰地一下,眼前立马浮现出母亲的脸,钱?对啊,需要钱,她是存下了一点钱,可不知道够不够用。 堂弟在电话里什么也没说清楚,只一个劲叫着:“姐,你快回来!”方旭隐隐听到电话里一片嘈杂的哭声,紧张地问他是不是奶奶没有了?堂弟哽咽着说:“是我叔……快不行了……你赶紧回来吧……”便匆忙挂了电话。可那一瞬间,方旭分明听到了鞭炮声,心里顿时明镜一般——不是快不行了,恐怕是人已经没了,可又忍不住仍然抱有那一丝一毫的希望,希望能有奇迹出现。父亲才四十六岁,自己甚至都还没带他到广东来看过一眼,怎么可能?之前听母亲说父亲有高血压,平时爱喝酒,难道是犯病?还是意外? 近几年父母感情一直不和,总在吵架,父亲的酒喝得越来越频繁,电话里有时都能听出他的酒意,说母亲不理他、嫌弃他。母亲则说父亲总是偷偷喝酒,吐得到处都是。两人轮流打电话给女儿诉苦,控诉对方的过错,抱怨这日子过不下去,有一次方旭火了,冲口而出说:“那你们离婚吧!”便挂了电话。事后觉得有些后悔,想着是不是应该写一封信,请求他们的原谅,也请求他们彼此宽容和理解,却始终没有下笔。方旭一直期望着这只是老人更年期的烦躁症状,心想他们闹一闹应该就会好的吧?都闹了这么多年了。结果没能等到老人们的和解,却先等来了噩耗。 车近家门,远远地,方旭已看到家门口成排的挽联和花圈。腿肚子立时发软,下车便直接瘫到了地上。她看到亲爱的父亲双眼微合,平躺在一个门板上,被人从屋里抬到了门前,她哭喊着扑了过去,却被人紧紧从身后抱住,那人大声喊着说:“算命先生说了,你八字犯冲,不能让你的眼泪碰到你爸身上,要不然你爸会上不了路。” 去他妈的封建迷信,方旭发狂地挣扎着,口不择言地大骂:“王八蛋,放开我,王八蛋……”被骂的表姐抱着她一同痛哭,她心疼妹妹,也心疼年轻早逝的舅舅,却仍半分不肯放松怀里的妹妹,这是母亲专门交待给她的任务。“我就抱一下、就让我抱他一下还不行吗?就一下,我求求你们了……我求求你们了……”方旭的手触到了父亲的脸,父亲的头发,他怎么会瘦得这么厉害,脸颊已深深陷了下去,短短的半年时间,父亲的头发竟花白了一半。喊一千声爸爸,道一万句对不起,他也听不到了…… 隔壁大伯将一碗饭菜连碗摔在了地上,拉长声调喊一声:“送亲人吃饭上路了啊——”,木板便被人抬上了火葬车。 方旭是独生女,按照乡俗,应该由家中男丁抱亲人的遗像送葬上山,但是父亲只有一个胞姐,早已外嫁,大伯与方旭家虽是同宗,但不同族。乡下倒也曾有过这种代为行孝的先例,大伯便主动问方母是否需要堂侄来抱遗像。母亲却坚持说:“旭她爸一直将她当儿子养,让她抱吧,他会希望让她抱的!” 父亲葬在祖坟山上爷爷的坟茔侧后方。下葬时,大伯从坟堆上往周边撒糖果和硬币,送葬的人们纷纷去抢。大伯专门走到方旭面前,递给她一块用白纸包起、中心被对穿了一条长长的白色棉线的麻饼,要求她必须在坟前吃下去,说这样才算是完成仪式。方旭哪里吃得下去?当面临人世间这最大的无奈,悲伤弥漫整个胸腔和大脑,人丝毫都感觉不到饥饿。大伯轻拍着她肩膀说:“你必须得吃啊,你吃了,他才会安心地走!”方旭只好含着眼泪几口吞下。这是她两个日夜以来,唯一的一次进食。 一直到方旭送完父亲下葬,真正回到家里坐下,失明又失聪的奶奶这才终于从孙女口中证实家中确是发生了不幸的猜测,她万万没有想到,竟是自己年轻的儿子就这么没了。老人哀嚎着不断地捶打自己苍白的头:“老天爷啊,你杀我的心啊,你杀我的心哪……老天爷啊,你收了我吧?我怎么不死啊?……” 从小到大,我们自以为经历了无数的坎坷、悲伤或哀痛,我们自以为学富五车、通晓世事,我们自以为已成长到足以面对生活中的任何磨砺。直到有一天,我们的至亲崩然离逝,你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无可奈何。失学、失业、失恋、失聪、失明……任何任何的失去,至少还有机会可以挣扎,可以重来。然而生命触不及防的消失,却令你毫无办法。除了追悔莫及,你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弥补不了,你甚至没有机会为曾经激烈的言辞向他道个歉,你甚至没有表达过一次你爱他。除了无尽的悲伤,你什么也做不了。 方旭漫无目的地在屋里屋外晃荡,父亲一手一脚修建下的院落里,处处都是他的身影。他栽的果树、他修的院墙、他挖的水井、他砌的冲凉房……现在只剩下祖孙三代,三个孤苦的女人,守着同样深沉的悲痛,用简单的清粥维系着生活,用迷幻的话题支撑着意志:谁可曾又梦到了他,他说了些什么?做着些什么? 方旭时常迷迷糊糊、睡睡醒醒,有时见到父亲抚着自己的脸说:“我就睡一觉,你别哭,我在这儿呢!”有一次她突然看到父亲指个身上一圈圈的花纹一般的伤痕说你看这都是烫成这样的……方旭惊恐地醒来,告诉母亲这个不吉的梦,母亲慌忙叫她画下伤痕的图案,是一圈一圈的螺旋,母亲于是痛哭说:“真不该听你表哥的用什么最新式的寿衣,那寿衣上的暗纹正是这个图案,应该巡祖例给你父亲穿棉衫的呀,都怪我!都怪我!他有流血吗?有喊疼吗?”“没有!”方旭惊得合不咙嘴,她回来时父亲已被穿戴好并盖上寿褥,她并不曾见到过父亲寿衣的纹理。于是心中越发觉得神奇和揪心,相信梦一定是有道理的,父亲必定是没有远去。 057日记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整理父亲遗物的时候,方旭在抽屉底翻出了一本陈旧的红皮笔记本,是父亲龙飞凤舞的草书。母亲问她写着什么,“都是些日常,写我呢!”方旭含糊答道。 “一九八O年,三月,我经媒人介绍认识妻。妻秀丽,做事麻利,虽不识字,但我心甚悦之。岳父对我亦满意,夸我是读书人,明事理,手勤眼快,说女儿跟着我不会吃亏……” “一九八一年春,妻嫁进我这‘寒窑’。此时我方动完手术不久,病体初愈,家中穷困,妻肯嫁我,是我三生之福。五月,得知妻孕,无限欢喜。粮食紧缺,仅能供妻一人白饭,其余人吃菜团,但吃得甘甜。妻味口不好,常作呕反胃。有一日想吃油条,可油条三分钱一根,我没有钱买,心中羞愧……” 方旭记得小时候常听母亲说起,父亲是外公相中的女婿。哪怕当年父亲重病入院,外公也不允许女儿萌生退意,说这是母亲的命,因为父亲是在与母亲订了亲之后才病的,女儿必须从一而终。 “一九八二年,二月十五,我的宝贝女儿降生了。妻在哭,我知道她伤心没有为几代单传的我生到儿子,我安抚她说女儿一样可以当儿子养。胖乎乎的女儿眉眼如画,发如锦缎。我做爸爸了,这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时刻。我为她起名方旭,但愿她的人生如旭日东升。妻说听起来像男孩名字,我就是要给她起个男孩名字,我的女儿一定不会比男孩差……” 小时候父亲时常对方旭讲起这段往事,敲打自己要努力读书,给父亲争气,要证明给母亲看,给所有人看,女儿确实不比儿子差。 “一九八三年正月,我与妻围在床边,逗弄正端坐在床上的旭儿。旭儿正在长牙,专注地啃咬手上系着的小桃木棍。突然,旭儿放了一个大大的响屁,把自己吓了一跳,急忙两边张望、挪动着胖胖的小屁股往后转身,眼里满是好奇,寻找屁声的来源,我和妻笑得肚子痛。” “一九八七年,我和妻开了一家小卖部,买回村里第一台洗衣机,村里人都来围观。安装的时候发现没有水龙头,我们只好用桶去装水倒进洗衣机……” 印象中,家中确实有一台一直没有接上自来水管的洗衣机,头上顶着的一方白蕾丝罩布,已经有些发黄,浅绿色的机身搁在一个木架上,保存得还十分完好。小时候,伙伴们最羡慕的是谁家买了电视机,全村人围坐在那家人门口看电视。方旭一直不明白,电视机都没有的年代,自己的父母亲怎么会考虑先买回一台一年都用不了几次的洗衣机。 “一九九二年,妻与旧识相会,相谈似甚欢,被我见到。后于吵闹中,妻言语极其伤人,毫无避忌,深伤吾心。然,吾女尚幼,不能无母,我亦不可无妻……但每每想起,便心如刀搅,脾如针扎,唯有借酒浇愁,暂时忘却,麻痹自己痛苦的神经……” 方旭吃了一惊,记忆中,从不知道家中曾发生过这么大一件事。在那个闭塞的年代,方旭反倒只记得博学而风趣的父亲很是招人注意。那些年,父母在街上做生意的时候,店门口每到傍晚,如同村头大伙儿乘凉的大树脚一般热闹,坐满了男男女女,端着茶杯、摇着蒲扇,从古到今,从国家政策到鸡鸣狗盗,无所不聊。父亲时常语出惊人,“有钱男子汉,没钱汉子难”就是他说的,被酒疯子文老三当作至理名言,在街头巷尾广为传播。曾有个对面街米店的女工,有一次说笑时,当众轻浮地将手搭到父亲的肩头,刚好被从寄宿学校回来的方旭看到,兜头骂了一句“不要脸”,登时弄得她面红耳赤,十分无趣地走掉了。 “一九九三年,妻开始沉迷麻将,日夜打牌,每每输赢量高达一千有余,每日为此与我争吵,她骂我‘酒鬼’,我骂她‘赌棍’,日子过不下去了……旭儿跪在地上哭喊求我们不要吵架,可怜的宝贝膝盖被我摔烂的啤酒瓶渣扎得鲜血直流,我愧为人父啊……” 方旭不自觉地摸着自己的膝头,她记起了父亲的眼泪。 “一九九八年,妻见我整日叫头疼,又时常面红,督我去医院检查,我被查出高血压,医生嘱咐不可饮酒……旭儿从寄宿学校回来,常常一脸愁容,不知是否因为考试。临走又回身叮咛我叫母亲不要总打牌,叫我不要总喝酒……”旭儿长大了,懂事了。 “二OOO年,旭儿考上大学,我就知道她比许多人家的儿子都强。旭儿是我一生唯一的成就,最大的骄傲……” “二OO四,旭儿要与同学一道,去深圳找工作,我心中焦虑、担忧不已。村中郑家三女儿,前几年去深圳打工,听说后来因吸毒被抓。还有许多人家的女儿,去了南方之后,很不成器。旭儿性格太过单纯敦厚、又很固执,易受人欺,我实难放心。都怪我这做父亲的无能,才导致她要自己出去找工作,千里之外,我要怎么办才好?” “今日去医院,医生说我肝上长了一个‘酒瘤’,妻问医生是否是它控制我总想喝酒,医生不置可否。我心中深不以为然,此必庸医……酒瘾仍不可控,曾经的借酒浇愁已变成了无酒便愁,妻每每因此与我大吵,她不再让我手上有钱,也不准小店赊酒给我,我知她是为我好,可仍与她吵闹。我们像三岁孩童,总是争相打电话给旭儿告状,好像反过来孩子成了家长。我老了……” “打了三次电话都找不到我旭儿,我快急疯了。打到她公司也没有人接,我只有这两个电话号码可以找到她,现在两个号码都没有用,种种可怕的想像争相涌到我的脑海,我觉得天都要塌了。只能不停地打电话,不停地打。两个小时后旭儿终于打来电话,有些生气地说,她刚刚在开会。没事就好,我的宝贝没有出事就好,听她中气还挺足,说明身体状况也不错……” “又醉了,明明好像只喝了一口。妻又说要跟我离婚,最令我痛苦的是,旭儿竟然也让我们离婚算了……” 058人生只剩归途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方旭泪流满面,一九九二年,自己才十岁。记忆中父母的不和谐,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父亲这样一个有着强烈自尊心,又敏感细腻的人,曾忍受过怎样的伤痛和无奈?怎样在巨大的心理折磨中权衡过这段生活?他染上酒瘾是否正源于此?父亲的突然离逝,会不会就是因为酒? “父母在,不远游”,自己是家中独女,本该膝前尽孝。可选择工作去向的时候,她甚至问都没问过父母的意见,毫不犹豫地和男友一行四人买下了去深圳的车票。她只想着父母身体尚算康健,何曾考虑过他日夜的担忧? 父母争吵本不该由自己施加意见,自己却因不胜其烦冲口而出叫他们离婚算了,这恐怕是自己做的最伤父亲心的一件事吧?父亲一定很孤独、很焦虑,一定很伤心,方旭心头涌起无以言表的悔恨。 人在万分自责而又无法挽回的时候,往往潜意识里转移这种自责。方旭心中充满了懊悔,充满了对母亲的怨恨。可看着母亲忽然间苍老、消瘦又略显佝偻的身影,因为悲伤过度而浮肿的眼睛,和这满头过早花白的短发,她又似乎恨不起来——她过得,是不是也不好? 方旭想起自己小时候,有一次不小心撞破额头,母亲边哭边抱着自己向医院飞奔;她想起半夜高烧,母亲用热毛巾给自己一遍遍擦拭;她想起农忙时节,母亲为了抢到化肥,又因为担心父亲的身体,在化肥车来到村口的时候,自己抢着爬上那台化肥被摞得高达数米的大货车,跟一帮粗鲁的农夫们抢夺一百斤一包的化肥,谁抢到了掼下车,就是谁的,母亲娇小的身形在一帮大老爷们周围显得格格不入,她抱着沉重刺鼻的化肥一包包往车下掼,父亲和方旭惊恐地伸长胳膊在车下朝她喊叫,生怕她滑落下来;她想起母亲年轻时的美丽、温柔,想起她后来不时地暴躁、易怒和反复无常。方旭动摇了,她说不清、也无从评判上一代人的情感纠葛,可她心底深处仍抑制不住地愤恨,恨母亲,恨那个不知是谁的“人”曾带给父亲自尊心的强烈伤害,她甚至不自觉地将夺走父亲生命这笔帐也落到这件事上。她忽而咬牙切齿、怒火满腔,忽而又满眼悲切、无可奈何。她时常盯着母亲发呆,又突然落泪不止。母亲每日悲怆万千,一天到晚只顾抱着父亲的遗像没完没了地擦拭,完全没有意识到女儿的情绪变化。 方旭的父亲头七过后,外婆突然背着包来了她家。外婆说估摸着外孙女可能快回去上班了,她放心不下年轻丧偶的女儿,过来陪陪她。 方旭的母亲当时正披着一件旧外套,坐在大门口发呆,一看到自己老娘,脸颊上的眼泪便又止不住地往下滑。外婆一把扯下母亲身上的外套说:“你怎么这么不懂事?这衣服带了红。你也不怕人骂你?”转身让方旭去给她妈另找一件全黑色的衣服换上。 外婆进门喝了一口水,便开始麻利地四处收拾,把锅碗瓢盆弄得乒乓响。她大声地说话,问东问西,使唤母亲帮她找东西,帮她去菜园摘菜。叫方旭帮她打水,帮她归置厨柜里的瓶瓶罐罐,又端给瞎眼的奶奶一筛子花生,让她帮手剥壳。 外婆絮絮叨叨,说方旭的父亲是她最好的女婿,每次她被媳妇打骂,只有父亲管她,别的女婿都不敢管。次次都是父亲去替她说理、出气,教训她那些个不肖的儿子媳妇。 外婆又一次念叨起了自己七对儿女的婚姻:“大女儿呢成天跟婆婆吵架,二女婿常年不着家,幺女儿活得最不像个人,连回娘家都不敢过个夜,裙子都不敢穿一回,还整天挨女婿打。三个媳妇更加个个都不是好东西,只争抢着让我帮他们家干活,有病有痛了,就个个都不管我死活,连八块钱一瓶的哮喘药,都是你妈买给我的。我只能天天去挖些草药、捡些废品卖点小钱。就连每个月让他们每家给我一小袋米的口粮,也是你爸找村长出马,和他们三家谈过之后,才肯给我,还隔三差五就要打我这身老骨头出气,天打雷劈喔……我这么多儿女,只有你爸你妈,把日子过得最好。他俩从来就没打过架,吵得再厉害的时候,你爸都没动过你妈一根手指头。你奶奶虽然眼瞎,可脾性气好着呢,你可要对你奶奶好啊,你奶奶不容易啊。唉,想当年,这可都是你外公眼光好啊!可老天爷不长眼啊,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哪!那些没良心的,遭雷劈的,怎么都不死喔!” 是,方旭在心里想,父亲确实没动过母亲一根手指头,哪怕是在酒醉的时候。她曾亲眼看见父亲在争吵中憋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痛苦地拿啤酒瓶砸自己脑袋,拿巴掌扇自己耳光,即使这样,他都不曾动过妈妈一下。他能怎么办——除了折磨自己。对母亲,对这个家,父亲除了爱,从来就只有无可奈何。 四个女人一边干活,一边各自抹眼泪。“他心里有牵挂,老天爷不会收走他的,他就在这屋子里陪着咱们呢。”外婆笃定地说:“当年,你外公走了好久,我都时常能感觉到他就在我旁边。只有坏人死了,老天爷才会派人立马把他们收走,好人是可以自己选时间去报道的。” 外婆劝方旭回去工作,让她放心母亲和奶奶。“有我陪着呢,日子总是要继续,你爸在看着你呢!”爸爸这个称呼,自己再也叫不应,再也叫不应了……每每想到这里,方旭便又如鲠在喉。 小时候,父亲常开玩笑对她说:“旭儿,你以后成家了,我去你家的时候,什么菜也不用你做,你就给我炒一碟花生,拿几瓣大蒜就好!”儿时的方旭,总以为父亲是怕自己小气,故意讽刺自己,每每吵闹着申辩:“我才不会呢!” 现在她才明白,那是一位父亲,在无数次不厌其烦地畅想着,如何如何参与女儿未来的幸福生活啊。他该有多想,看着女儿一路成长、成家、给他生个小外孙,延续这生命的传承,多想一大家人热热闹闹,开开心心地守在一起,哪怕只是清茶淡饭,简简单单。而今,这样简单的梦想,在他,却成了永远的遥不可及。 毕淑敏说:“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从此人生忙忙碌碌,却少了他的喝彩,苦辣酸甜,再没有了他的陪伴。 059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世间许多事,确实是没有对比便没有伤害的。蔡家婆婆对两个儿媳妇态度的强烈对比,在二媳妇柳玉华进门之后,被婆婆演绎得淋漓尽致。 当初金凤妈妈为了宽慰女儿,将女儿初上门时婆家草率的招待,或支使媳妇做家务这些,都简单的归结为风俗、习惯、性格等等原由。然而当金凤亲眼见到婆婆对小儿媳柳玉华巴结疼爱的献媚样儿,又是夹菜、又是倒水、又是披衣送暖的,赖金凤气得几乎要心绞痛了。心中登时明白势利的婆婆纯粹是偏爱教书的小儿子,和这个做护士的漂亮小儿媳,瞧不上自己这打工的夫妻俩。 赖金凤可不是忍气吞声的主儿,在一次晚饭桌上,当婆婆又挑着鸡腿夹给玉华的时候,她忍不住阴阳怪气的叫开了:“同样都是儿媳妇,你看看你多偏心?”“你不是说你要减肥吗?”婆婆竟然理直气壮:“而且你比玉华大好几岁呢!这么小气呀!来,你吃个鸡脚,美容的!”金凤几乎要气噎过去:“我好肥吗?我比她大我就要倒霉啊?鸡脚天天踩鸡屎,还美容呢!”她恨恨地把鸡脚丢到了老公碗里。 赖金凤最讨厌别人提到“肥”字。在公司,她曾被可恶的广东佬不止一次的称呼为“肥妹”、“肥婆”。有一次她去步行街逛街买衣服,好不容易看上一件挂在高处的花边衬衣,想叫店老板娘取下来给她试试,老板娘一斜眼瞥了瞥她:“你那么肥,穿不了!”在湖北,只有形容猪狗猫这些畜牲,才会说“肥”,赖金凤觉得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然而无论金凤如何在老公面前细数婆婆的偏心,即使小蔡有时也被她说得不得不点头承认,说母亲的某些做法着实有失偏颇,却仍然改变不了小蔡时常牵挂母亲、时常想家、以及时常想回家的热情。金凤笑他是妈宝男,隔天便和他母亲电话、视频聊天,而且一聊就是一两个小时,说的全是些鸡零狗碎的锁事:“洗脚了吗?水烫不烫啊?看下有多少水啊?太少水了烫不舒服啊,不要舍不得烧水……”、“稻子收了?收了多少斤……”、“您见过这种蒜不?紫色的,独蒜,没得蒜瓣,香得很……哪有‘叫cēi’啊,是真的,骗你干嘛?我们那可能不长……”金凤常听到“叫cēi”这个词,便向小蔡打问是什么意思,小蔡懵了半天才明白她在问什么,告诉她那是家乡土话“嚼蛆”的意思,表示乱说。金凤恶心得呸呸直吐。 更让人气愤的是,小蔡这种泛滥的关爱,不光只对父母,甚而要波及到他的小侄子。赖金凤给儿子买件外套,又或者给他自己网购一件棉衣,穿得好了,他便忍不住又在老人面前显摆:“您看这个料子好不?又防水又防风呢,给你们也买一件吧?是金凤买的……”赖金凤在一旁气得吹胡子瞪眼。 见自己儿子穿什么,玩什么,小蔡便不止一遍地念叨:“要不给咱侄儿也买一个寄回去吧?”“你好有钱哪?”赖金凤毫不客气的训斥:“人家爸妈都是公务员,比我们有钱多了!老娘我自己都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干嘛要给他们寄?他们怎么不给我寄?”“这个没多少钱嘛……”小蔡喃喃道。 方旭回到广东的时候,瘦得只剩下八十多斤,一身黑衣更加显得她形单影只。一时之间好像所有人都对她充满了同情,连扫地阿姨都心疼地摸着她的脸,说她瘦得不成形了。这无处不在的同情,让她倍感压抑。回到这个嘈杂的城市,她更加恍惚地觉得父亲还在,就在老家,在那个父亲常常等她回家的路口招手,在固执地等她回去,永远也不会离去。她愿意久久地沉浸在这幻想中,不愿被任何慰藉或同情叫醒。 上班第一天,叶副总和她聊了许久,问她家中的细况。临走又专门给了她一盒巧克力,说是从香港带上来的,多吃一点对情绪有好处。并且叫她若有任何困难,可以随时找他,方旭感激地点头。 宋经理终于辗转从浙江找到了一家劳务公司,承诺能够定期为工厂输送足量的员工,并且送来的大部分都是青年工,试用一周后发现流失率也还比较低,生产部反馈不错。这家劳务公司在当地有一些地方关系,所以组织人员十分便利,并且据说还能拿到一些政府补助,所以要价也不十分高,劳务公司的老板还隐讳地向宋经理许诺说,一定会有丰厚回报。老宋花了几个晚上的时间,加班加点做了份详细的成本分析对比表,又极尽口才,勉强说服K在生产旺季使用这家劳务公司配送员工应急,总算是了却了一件大任务。 没想到刚过半小时K回过神来,把他叫去叮嘱说:“派遣劳务工毕竟存在严重的二次剥削风险,对员工不公平。现在是法治社会,政府关于工资支付的宣传资料贴得满大街都是,举报电话的字体印得大如牛眼,万一闹起什么举报、什么纠纷,对公司名誉损伤太大。即便要用派遣工,付费方式也要改一下,不能按小时计。员工进来必须和我们的员工一样,同工同酬,否则对我们的员工也会有不良刺激。原先商议的总价不必动,但他的老板必须承诺要扣减掉给员工的这一部分,我们要确保员工能拿到公平的工资,剩余的就当是劳务费给劳务公司的老板自己赚的,我算过了,他还是赚不少。并且还有一样,你要尽量说服这些员工转正式工,我们必须尽可能少用这种劳务工,招聘还是要靠自己,劳务工最多只能解燃眉之急。”宋经理满口答应,心中却连连摇头:“这精明的老板又开始犯傻了!K时常冒出一些在他看来十分幼稚的想法,又固执,他从不敢正面表示异议,只能自己找办法周旋。若真这样扣减了,谁还给我们送员工?再说工厂不也一样是剥削吗?只有先找劳务公司商量商量,按老板的意思把合同改改。先应下来,再想办法对付吧,那些劳务公司面对成百上千的工厂,处理这些事情都圆滑着呢,学生们什么都听他们的,他们总会有办法搞定的。 茶水间新换了一台咖啡机,办公室一堆女生排队等着试新机,条纹的原木茶几上放着几盒宋经理刚刚叫司机带回来的热蛋挞,肖洁敏在代为招呼大家赶快趁热吃,咖啡的醇香伴着欢声笑语。肖洁敏突然走过去附耳跟方旭说:“你们叶副总好像被香港炒了!”“可是他在啊,我刚刚还看到他。”方旭惊讶地说。肖洁敏撇撇嘴,摆着手道:“马上就不在了!” 日记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整理父亲遗物的时候,方旭在抽屉底翻出了一本陈旧的红皮笔记本,是父亲龙飞凤舞的草书。母亲问她写着什么,“都是些日常,写我呢!”方旭含糊答道。 “一九八O年,三月,我经媒人介绍认识妻。妻秀丽,做事麻利,虽不识字,但我心甚悦之。岳父对我亦满意,夸我是读书人,明事理,手勤眼快,说女儿跟着我不会吃亏……” “一九八一年春,妻嫁进我这‘寒窑’。此时我方动完手术不久,病体初愈,家中穷困,妻肯嫁我,是我三生之福。五月,得知妻孕,无限欢喜。粮食紧缺,仅能供妻一人白饭,其余人吃菜团,但吃得甘甜。妻味口不好,常作呕反胃。有一日想吃油条,可油条三分钱一根,我没有钱买,心中羞愧……” 方旭记得小时候常听母亲说起,父亲是外公相中的女婿。哪怕当年父亲重病入院,外公也不允许女儿萌生退意,说这是母亲的命,因为父亲是在与母亲订了亲之后才病的,女儿必须从一而终。 “一九八二年,二月十五,我的宝贝女儿降生了。妻在哭,我知道她伤心没有为几代单传的我生到儿子,我安抚她说女儿一样可以当儿子养。胖乎乎的女儿眉眼如画,发如锦缎。我做爸爸了,这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时刻。我为她起名方旭,但愿她的人生如旭日东升。妻说听起来像男孩名字,我就是要给她起个男孩名字,我的女儿一定不会比男孩差……” 小时候父亲时常对方旭讲起这段往事,敲打自己要努力读书,给父亲争气,要证明给母亲看,给所有人看,女儿确实不比儿子差。 “一九八三年正月,我与妻围在床边,逗弄正端坐在床上的旭儿。旭儿正在长牙,专注地啃咬手上系着的小桃木棍。突然,旭儿放了一个大大的响屁,把自己吓了一跳,急忙两边张望、挪动着胖胖的小屁股往后转身,眼里满是好奇,寻找屁声的来源,我和妻笑得肚子痛。” “一九八七年,我和妻开了一家小卖部,买回村里第一台洗衣机,村里人都来围观。安装的时候发现没有水龙头,我们只好用桶去装水倒进洗衣机……” 印象中,家中确实有一台一直没有接上自来水管的洗衣机,头上顶着的一方白蕾丝罩布,已经有些发黄,浅绿色的机身搁在一个木架上,保存得还十分完好。小时候,伙伴们最羡慕的是谁家买了电视机,全村人围坐在那家人门口看电视。方旭一直不明白,电视机都没有的年代,自己的父母亲怎么会考虑先买回一台一年都用不了几次的洗衣机。 “一九九二年,妻与旧识相会,相谈似甚欢,被我见到。后于吵闹中,妻言语极其伤人,毫无避忌,深伤吾心。然,吾女尚幼,不能无母,我亦不可无妻……但每每想起,便心如刀搅,脾如针扎,唯有借酒浇愁,暂时忘却,麻痹自己痛苦的神经……” 方旭吃了一惊,记忆中,从不知道家中曾发生过这么大一件事。在那个闭塞的年代,方旭反倒只记得博学而风趣的父亲很是招人注意。那些年,父母在街上做生意的时候,店门口每到傍晚,如同村头大伙儿乘凉的大树脚一般热闹,坐满了男男女女,端着茶杯、摇着蒲扇,从古到今,从国家政策到鸡鸣狗盗,无所不聊。父亲时常语出惊人,“有钱男子汉,没钱汉子难”就是他说的,被酒疯子文老三当作至理名言,在街头巷尾广为传播。曾有个对面街米店的女工,有一次说笑时,当众轻浮地将手搭到父亲的肩头,刚好被从寄宿学校回来的方旭看到,兜头骂了一句“不要脸”,登时弄得她面红耳赤,十分无趣地走掉了。 “一九九三年,妻开始沉迷麻将,日夜打牌,每每输赢量高达一千有余,每日为此与我争吵,她骂我‘酒鬼’,我骂她‘赌棍’,日子过不下去了……旭儿跪在地上哭喊求我们不要吵架,可怜的宝贝膝盖被我摔烂的啤酒瓶渣扎得鲜血直流,我愧为人父啊……” 方旭不自觉地摸着自己的膝头,她记起了父亲的眼泪。 “一九九八年,妻见我整日叫头疼,又时常面红,督我去医院检查,我被查出高血压,医生嘱咐不可饮酒……旭儿从寄宿学校回来,常常一脸愁容,不知是否因为考试。临走又回身叮咛我叫母亲不要总打牌,叫我不要总喝酒……”旭儿长大了,懂事了。 “二OOO年,旭儿考上大学,我就知道她比许多人家的儿子都强。旭儿是我一生唯一的成就,最大的骄傲……” “二OO四,旭儿要与同学一道,去深圳找工作,我心中焦虑、担忧不已。村中郑家三女儿,前几年去深圳打工,听说后来因吸毒被抓。还有许多人家的女儿,去了南方之后,很不成器。旭儿性格太过单纯敦厚、又很固执,易受人欺,我实难放心。都怪我这做父亲的无能,才导致她要自己出去找工作,千里之外,我要怎么办才好?” “今日去医院,医生说我肝上长了一个‘酒瘤’,妻问医生是否是它控制我总想喝酒,医生不置可否。我心中深不以为然,此必庸医……酒瘾仍不可控,曾经的借酒浇愁已变成了无酒便愁,妻每每因此与我大吵,她不再让我手上有钱,也不准小店赊酒给我,我知她是为我好,可仍与她吵闹。我们像三岁孩童,总是争相打电话给旭儿告状,好像反过来孩子成了家长。我老了……” “打了三次电话都找不到我旭儿,我快急疯了。打到她公司也没有人接,我只有这两个电话号码可以找到她,现在两个号码都没有用,种种可怕的想像争相涌到我的脑海,我觉得天都要塌了。只能不停地打电话,不停地打。两个小时后旭儿终于打来电话,有些生气地说,她刚刚在开会。没事就好,我的宝贝没有出事就好,听她中气还挺足,说明身体状况也不错……” “又醉了,明明好像只喝了一口。妻又说要跟我离婚,最令我痛苦的是,旭儿竟然也让我们离婚算了……” 061调任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后来,方旭趁着公司假期,去武汉探望了周林峰一次。周林峰和几个兄弟合租在一间一居室的套房里,工作据他所说:“暂时就是这样,也没什么好说的!”大家嘻嘻哈哈地煎土豆片、打火锅。然而就是那一次短短的相聚之后不久,方旭却被闺蜜告知说,周林峰似乎在和另一个女孩谈恋爱,两人手挽着手一起去看电影时,被方旭的闺蜜撞了个正着。闺蜜还说,当时周林峰一脸尴尬,转身就走。 昨日温情,犹在耳畔,这简直是一个天大的嘲讽。天真的方旭强忍着愤怒和伤心,咬牙切齿地想等周林峰先联系自己,可是周林峰的QQ头像从此便一直都是灰色。她不淡定地开始疯狂地给他打电话,他不听,用座机打,他也马上挂掉。她只能毫无志气地在QQ上给他留言,问他为什么?好歹要有一句话吧? 终于在一个晚上,方旭收到了周林峰的QQ回复:“曾经爱过,不爱了。” 不爱了,不爱了……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么多年的坚守,他说不爱,就不爱了。 方旭问了万千个为什么?设想了无数种原由,也无法再等来周林峰哪怕只多一句的回应。那从此陷入灰色、不再亮起的头像,是那般决绝,那般富有杀伤力。 周林峰对方旭非常非常失望——应该说,他对这段感情非常非常失望。他满以为方旭会随他回武汉,结束这浮躁的、两地分离的打工生涯。虽然从没开口说过,可是周林峰觉得方旭应该懂他。广东的工作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一次尝试,他从没觉得非要在那里不可。以他的能力,他在哪里都可以找到工作,都可以养家糊口,完全没必要远行千里去受那样的窝囊气。 可是,在自己工作受挫,最最需要女友的陪伴、支持和认同的时候,方旭却只顾忙她那份琐碎的文秘工作,所谓文秘,不就是帮人打杂吗?周林峰真的想不明白,这样的一份工作,凭什么可以让她置自己于不顾,置几年的感情于不顾? 叶副总走后很长一段时间,工程部一直没有安排新的副总来接手,而工程部原有的同事却陆陆续续被炒了二分之一,貌似都曾是叶副总的“心腹”。有谣传说,叶副总贪污受贿被供应商向香港公司举报,公司现在要肃清他的“团伙”。众人都在猜测,说方旭可能很快也会被炒掉。这种气氛下,加之工作量也因叶副总的离开而明显变少了,方旭开始有些寝食难安。 然而一个月之后,方旭不但没有被炒,还意外地被调岗到了总经办,升任总经理助理,直接K汇报工作,工资也翻了一倍。她这才明白之前老早的时候,宋经理找她谈话的用意。平常办公室这种破例升迁,尤其是涉及年轻女性的,总不免被眼红、或传播一些风言风语。但倘若这人刚刚遭受过人生的低谷或不幸,人们却又常常宽厚地将之归为人生的补偿,至少并不大会当面对其言语相讥了。 接到调任的那天,方旭激动得泪花直转,她多想捧给自己的父亲看看啊。  K有个外号叫“霸王”,长得也蛮像个霸王,又高又胖。他表达方式简练,给下属的任何一条工作指令都简单而直接,让你根本不需多想。但完成任务必须火速,他不能容忍拖拉,更不容借口。倘若某件他交待过你办的事情,你不主动汇报进度而等到他追你,你就惨了。每每他想给下属强调什么要求的时候,总会反复重复两三次,像教小学生一般。但倘若几个月之后下属忘记了他曾经的交待,犯下这个错误,他便会大发雷霆。 不知道是家庭原因还是工作习惯使然K每天呆在公司的时间永远比离开公司的时间长,而且从不休年假,连周六都照常办公,并且每晚至少工作到九点以后。每逢有新产品研讨,他主导的会议时常开到十一二点。虽然工作时间超长,但他却从不消磨时间,无论电话还是面谈K的风格一律是快速高效。这样的风格又理所应当地导致他身边的下属们,个个都必须行事迅速而高效。 方旭最K满意的,就是响应迅速,跟工作跟得紧贴,信息量收集完善,并且任劳任怨。虽K从没有开口要求过方旭加班,但自从方旭上任的第一天开始,就一直跟K的作息时间办公K多晚下班,她就多晚离开办公室。这导致K有许多需要转告、调查的事情可以落实在方旭手上。而方旭总能够在第二天他到办公室之前,把这些事情办妥并且逐一向他汇报。 间或有时K会突然抱着一堆资料、手机和平板电脑跑去车间,临走时对方旭招个手或敲敲她的办公桌,这时方旭就必须迅速跟上,那意味K巡查的过程中可能会随时发出指令,需要跟进。他走得很快,还喜欢一边走一边说话,方旭时常要小跑着跟上。由于太胖,每K跑完三幢楼的车间回来,就累得直吁粗气,抓一大把纸巾抹头上的汗水。 这天开会的时候K突然在办公椅上打起了盹,正在发言的同事望他一眼,却并不停顿,继续讲述K的“盹”大约持续了七八分钟,竟神奇般醒来,于是刚刚发过言的同事很自然地轮流再将讲过的内容重述一遍,除了瞪大眼睛的方旭,在座所有人都从从容容,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 方旭猜测,同事们对这位老板的习惯想必已是见怪不怪了。 方旭甚至在心里好笑地猜想着:也许某一次,因K打盹,一位同事的发言突然中断,突如其来的安静,反K瞬间惊醒了,大家同时尴尬不已,自那以后,同事们便养成了这从容的规矩。 时近中秋,不少供应商来送礼K吩咐方旭集中堆放和登记。 原来这K的惯例,每逢年节日前个把月,供应商都会送来不少礼品,包括送到采购部的K统统要求集中收集登记,统一堆放在总经办门口的空地上,待到年节的时候,便将其一一分发给写字楼所有的同事。水果、笔记本、台历、月饼、粽子、蜂蜜、咖啡、红酒,唯独没有烟—K不抽烟,有时偶尔见到属下抽烟,他都谓之“吸毒”,所以整间公司抽烟的人也没有几个。 方旭所观察到K,就是这般模样,远没有传说中那么可怕。这一切倒正合方旭的脾性,她没有丝毫的不适,反而如鱼得水。 059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世间许多事,确实是没有对比便没有伤害的。蔡家婆婆对两个儿媳妇态度的强烈对比,在二媳妇柳玉华进门之后,被婆婆演绎得淋漓尽致。 当初金凤妈妈为了宽慰女儿,将女儿初上门时婆家草率的招待,或支使媳妇做家务这些,都简单的归结为风俗、习惯、性格等等原由。然而当金凤亲眼见到婆婆对小儿媳柳玉华巴结疼爱的献媚样儿,又是夹菜、又是倒水、又是披衣送暖的,赖金凤气得几乎要心绞痛了。心中登时明白势利的婆婆纯粹是偏爱教书的小儿子,和这个做护士的漂亮小儿媳,瞧不上自己这打工的夫妻俩。 赖金凤可不是忍气吞声的主儿,在一次晚饭桌上,当婆婆又挑着鸡腿夹给玉华的时候,她忍不住阴阳怪气的叫开了:“同样都是儿媳妇,你看看你多偏心?”“你不是说你要减肥吗?”婆婆竟然理直气壮:“而且你比玉华大好几岁呢!这么小气呀!来,你吃个鸡脚,美容的!”金凤几乎要气噎过去:“我好肥吗?我比她大我就要倒霉啊?鸡脚天天踩鸡屎,还美容呢!”她恨恨地把鸡脚丢到了老公碗里。 赖金凤最讨厌别人提到“肥”字。在公司,她曾被可恶的广东佬不止一次的称呼为“肥妹”、“肥婆”。有一次她去步行街逛街买衣服,好不容易看上一件挂在高处的花边衬衣,想叫店老板娘取下来给她试试,老板娘一斜眼瞥了瞥她:“你那么肥,穿不了!”在湖北,只有形容猪狗猫这些畜牲,才会说“肥”,赖金凤觉得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然而无论金凤如何在老公面前细数婆婆的偏心,即使小蔡有时也被她说得不得不点头承认,说母亲的某些做法着实有失偏颇,却仍然改变不了小蔡时常牵挂母亲、时常想家、以及时常想回家的热情。金凤笑他是妈宝男,隔天便和他母亲电话、视频聊天,而且一聊就是一两个小时,说的全是些鸡零狗碎的锁事:“洗脚了吗?水烫不烫啊?看下有多少水啊?太少水了烫不舒服啊,不要舍不得烧水……”、“稻子收了?收了多少斤……”、“您见过这种蒜不?紫色的,独蒜,没得蒜瓣,香得很……哪有‘叫cēi’啊,是真的,骗你干嘛?我们那可能不长……”金凤常听到“叫cēi”这个词,便向小蔡打问是什么意思,小蔡懵了半天才明白她在问什么,告诉她那是家乡土话“嚼蛆”的意思,表示乱说。金凤恶心得呸呸直吐。 更让人气愤的是,小蔡这种泛滥的关爱,不光只对父母,甚而要波及到他的小侄子。赖金凤给儿子买件外套,又或者给他自己网购一件棉衣,穿得好了,他便忍不住又在老人面前显摆:“您看这个料子好不?又防水又防风呢,给你们也买一件吧?是金凤买的……”赖金凤在一旁气得吹胡子瞪眼。 见自己儿子穿什么,玩什么,小蔡便不止一遍地念叨:“要不给咱侄儿也买一个寄回去吧?”“你好有钱哪?”赖金凤毫不客气的训斥:“人家爸妈都是公务员,比我们有钱多了!老娘我自己都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干嘛要给他们寄?他们怎么不给我寄?”“这个没多少钱嘛……”小蔡喃喃道。 方旭回到广东的时候,瘦得只剩下八十多斤,一身黑衣更加显得她形单影只。一时之间好像所有人都对她充满了同情,连扫地阿姨都心疼地摸着她的脸,说她瘦得不成形了。这无处不在的同情,让她倍感压抑。回到这个嘈杂的城市,她更加恍惚地觉得父亲还在,就在老家,在那个父亲常常等她回家的路口招手,在固执地等她回去,永远也不会离去。她愿意久久地沉浸在这幻想中,不愿被任何慰藉或同情叫醒。 上班第一天,叶副总和她聊了许久,问她家中的细况。临走又专门给了她一盒巧克力,说是从香港带上来的,多吃一点对情绪有好处。并且叫她若有任何困难,可以随时找他,方旭感激地点头。 宋经理终于辗转从浙江找到了一家劳务公司,承诺能够定期为工厂输送足量的员工,并且送来的大部分都是青年工,试用一周后发现流失率也还比较低,生产部反馈不错。这家劳务公司在当地有一些地方关系,所以组织人员十分便利,并且据说还能拿到一些政府补助,所以要价也不十分高,劳务公司的老板还隐讳地向宋经理许诺说,一定会有丰厚回报。老宋花了几个晚上的时间,加班加点做了份详细的成本分析对比表,又极尽口才,勉强说服K在生产旺季使用这家劳务公司配送员工应急,总算是了却了一件大任务。 没想到刚过半小时K回过神来,把他叫去叮嘱说:“派遣劳务工毕竟存在严重的二次剥削风险,对员工不公平。现在是法治社会,政府关于工资支付的宣传资料贴得满大街都是,举报电话的字体印得大如牛眼,万一闹起什么举报、什么纠纷,对公司名誉损伤太大。即便要用派遣工,付费方式也要改一下,不能按小时计。员工进来必须和我们的员工一样,同工同酬,否则对我们的员工也会有不良刺激。原先商议的总价不必动,但他的老板必须承诺要扣减掉给员工的这一部分,我们要确保员工能拿到公平的工资,剩余的就当是劳务费给劳务公司的老板自己赚的,我算过了,他还是赚不少。并且还有一样,你要尽量说服这些员工转正式工,我们必须尽可能少用这种劳务工,招聘还是要靠自己,劳务工最多只能解燃眉之急。”宋经理满口答应,心中却连连摇头:“这精明的老板又开始犯傻了!K时常冒出一些在他看来十分幼稚的想法,又固执,他从不敢正面表示异议,只能自己找办法周旋。若真这样扣减了,谁还给我们送员工?再说工厂不也一样是剥削吗?只有先找劳务公司商量商量,按老板的意思把合同改改。先应下来,再想办法对付吧,那些劳务公司面对成百上千的工厂,处理这些事情都圆滑着呢,学生们什么都听他们的,他们总会有办法搞定的。 茶水间新换了一台咖啡机,办公室一堆女生排队等着试新机,条纹的原木茶几上放着几盒宋经理刚刚叫司机带回来的热蛋挞,肖洁敏在代为招呼大家赶快趁热吃,咖啡的醇香伴着欢声笑语。肖洁敏突然走过去附耳跟方旭说:“你们叶副总好像被香港炒了!”“可是他在啊,我刚刚还看到他。”方旭惊讶地说。肖洁敏撇撇嘴,摆着手道:“马上就不在了!” 060跟我走吧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方旭是经叶副总面试之后,招聘进来的,算是她的伯乐。虽然看起来他脾气很大,但工程部的同事都知道,那是对外。叶副总对自己下属都十分友善,总是笑意盈盈,而且从不吝啬夸奖。他还经常鼓励同事进修,学设计、学3D软件,鼓励方旭多跟工程师学习跟项目。这么好的领导,怎么会说炒就炒呢?方旭心中很不是滋味。正在难过的时候,叶副总打电话来叫她去他办公室一趟。 刚进办公室,叶副总就示意她把门关上。“我要走了,自己开公司,你跟我走吧?”叶副总开门见山,方旭有点惊讶,原来是这么回事。从心底里讲,她并不排斥跟叶副总一起离职,去做另一份几乎相同的工作。对于方旭来说,好上司就等于好工作。不过不知道叶副总的公司在哪?规模怎么样?要下决心跳槽,总是让人有点害怕和担忧,不知新工作几时可以开始?没上班之前自己上哪落脚呢?方旭又不大好意思开口问这些现实需要顾虑的问题,自顾自地胡乱想着。叶副总并不等她回答:“你跟着我吧?想工作就继续帮我,不想工作就在家里呆着。你现在工资是三千五一个月,我每个月给你一万块开销,你可以把家里人都接过来我帮你一起照顾。”方旭的脸刷地红了,血液仿佛轰地一下全冲到了她的脑门,她顿时有几分明白了“跟着我”的意味。“我……我……”她张口结舌,一万块一个月,对她来说是个绝大的诱惑,把家人接过来身边,更是她不敢想像靠自己何时才能实现的梦想,她至今都在后悔没曾接父亲过来看看。她从没想到过这种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一时间恍了神。叶副总了然地说:“你是我助理,我走了,就算你不走,他们也会炒你的,你不用急着答我,想好了打给我就好!”“喔…”方旭木然又慌乱地转身走出了叶副总的办公室,心仍在呯呯乱跳,她惊奇地意识到自己满心的恐慌中竟夹杂着几丝变态的高兴,这算不算是一种认同呢?她想起了抛弃自己的男友周林峰。 她梦游一般往门外走去,下楼梯的时候,脚下一滑,一屁股摔在了楼梯上,手掌和尾骨都辣刺刺地疼。这一跤将她给跌醒了,她猛地想起,父亲送她南下的那天,在车站递给她的那张信纸,展开只有寥寥几行字:“亲爱的女儿,爸爸无能,让你千里漂泊。只身在外,遇事万勿焦急,总归会有解决的办法。无论何时,做人当以自重为根本!自重,方得人尊重!”这一跤,犹如迎面一记耳光、兜头一盆凉水,惊得方旭头皮发麻,心想这一定是父亲想要拍醒自己吧? 方旭家乡的邻村,曾有一个漂亮的女孩,据说是在外面给人做小老婆,十分有钱,回家给父母盖了一栋洋楼,村人多有羡慕。那时方旭正在读小学六年级,父亲陪她写作业时与母亲讲起这件事,母亲笑着说:“她还蛮有良心的嘛!”父亲愤然道:“这样的女儿,腿都应该打断,还要她这种钱来盖楼,不知廉耻!她女儿有这样的行径,也是他做父母的教养出来的!” 方旭的前男友周林峰,是她高中时代的同学,两人在高三时,曾是同桌。 方旭读大一的时候,周末经常和同宿舍的伙伴们一道,坐着公交车在武汉四处游山玩水。有一次周末,方旭和室友们去东湖公园游玩,竟在湖边儿上巧遇周林峰。两人隔着老远就发现了对方,兴奋地高举着胳膊迎上去,彼此双手相握像小朋友一般欢蹦乱跳。 从此两人便开始了频繁的联络。青春的爱恋,炽热如武汉的骄阳,少男少女们急于和同伴们分享这炽热的喜悦,急于向世界证明这发自内心的炽热。五彩缤纷的大学生涯,被这炽热烙印出了无尽的甜蜜印迹。 毕业后,两人一道南下,周林峰进了佛山一家同学所在的动漫公司做动漫设计师,方旭也经自己同学介绍到深圳一家台资厂做文秘工作。方旭进的台资厂,工作压力极大,几乎每天都要加班到晚上八九点,周末单休。周林峰则更惨,晚上经常要开小组会讨论或是赶稿,而且个个周末都要值班。劳燕分飞,不得相聚。 满心抱负的年轻人,并不害怕吃苦,甚至时常能以抗得住压力或辛苦而自得。可是却不太受得了工作中各式各样的小委屈。周林峰与上司越来越不睦,一气之下便辞了工作,准备另找,心想反正多的是机遇,东家不做做西家。结果他连投了个把月的简历,竟一直无果。一向心高气傲的他,最后竟沦落到要伸手问女朋友拿生活费的地步,这使他的虚荣心受到了极大的刺激。两个月后,他终于经不住留在武汉工作的几个同学的一再唆使,打道回武汉发展去了。 周林峰回武汉之后,情绪一直很是低落,无论方旭如何安慰,他都一副落落寡欢的模样。QQ聊不了几句就没话说了。方旭当时手上正在跟一个项目,感觉事业正值上升期。心中权衡再三,究竟是否要回武汉去陪他呢?可是之前告别亲友南下,现在没有任何建树又都双双跑回去吗?甚至连工作都没了,还得重新找。家中父母会怎么想呢?同学们会怎么看呢? 方旭自问没有这个决心,她实在觉得没有必要因为一时的情绪调整问题,放弃目前这份收入稳定、并且渐趋上升状态的工作,她相信自己可以兼顾,周林峰也终会走出这消沉。 假如就这么不负责任地跑回武汉去,茫茫然再找工作,方旭觉得,这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说简直太儿戏了。如果在武汉好找工作,自己当初又怎么会下定决心千山万水远来广东呢?她现在已经习惯了广东这种快节奏的工作方式,她也喜欢这种生活不被人打扰、下了班各自关门独享自己一方小天地的宁静。 061调任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后来,方旭趁着公司假期,去武汉探望了周林峰一次。周林峰和几个兄弟合租在一间一居室的套房里,工作据他所说:“暂时就是这样,也没什么好说的!”大家嘻嘻哈哈地煎土豆片、打火锅。然而就是那一次短短的相聚之后不久,方旭却被闺蜜告知说,周林峰似乎在和另一个女孩谈恋爱,两人手挽着手一起去看电影时,被方旭的闺蜜撞了个正着。闺蜜还说,当时周林峰一脸尴尬,转身就走。 昨日温情,犹在耳畔,这简直是一个天大的嘲讽。天真的方旭强忍着愤怒和伤心,咬牙切齿地想等周林峰先联系自己,可是周林峰的QQ头像从此便一直都是灰色。她不淡定地开始疯狂地给他打电话,他不听,用座机打,他也马上挂掉。她只能毫无志气地在QQ上给他留言,问他为什么?好歹要有一句话吧? 终于在一个晚上,方旭收到了周林峰的QQ回复:“曾经爱过,不爱了。” 不爱了,不爱了……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么多年的坚守,他说不爱,就不爱了。 方旭问了万千个为什么?设想了无数种原由,也无法再等来周林峰哪怕只多一句的回应。那从此陷入灰色、不再亮起的头像,是那般决绝,那般富有杀伤力。 周林峰对方旭非常非常失望——应该说,他对这段感情非常非常失望。他满以为方旭会随他回武汉,结束这浮躁的、两地分离的打工生涯。虽然从没开口说过,可是周林峰觉得方旭应该懂他。广东的工作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一次尝试,他从没觉得非要在那里不可。以他的能力,他在哪里都可以找到工作,都可以养家糊口,完全没必要远行千里去受那样的窝囊气。 可是,在自己工作受挫,最最需要女友的陪伴、支持和认同的时候,方旭却只顾忙她那份琐碎的文秘工作,所谓文秘,不就是帮人打杂吗?周林峰真的想不明白,这样的一份工作,凭什么可以让她置自己于不顾,置几年的感情于不顾? 叶副总走后很长一段时间,工程部一直没有安排新的副总来接手,而工程部原有的同事却陆陆续续被炒了二分之一,貌似都曾是叶副总的“心腹”。有谣传说,叶副总贪污受贿被供应商向香港公司举报,公司现在要肃清他的“团伙”。众人都在猜测,说方旭可能很快也会被炒掉。这种气氛下,加之工作量也因叶副总的离开而明显变少了,方旭开始有些寝食难安。 然而一个月之后,方旭不但没有被炒,还意外地被调岗到了总经办,升任总经理助理,直接K汇报工作,工资也翻了一倍。她这才明白之前老早的时候,宋经理找她谈话的用意。平常办公室这种破例升迁,尤其是涉及年轻女性的,总不免被眼红、或传播一些风言风语。但倘若这人刚刚遭受过人生的低谷或不幸,人们却又常常宽厚地将之归为人生的补偿,至少并不大会当面对其言语相讥了。 接到调任的那天,方旭激动得泪花直转,她多想捧给自己的父亲看看啊。  K有个外号叫“霸王”,长得也蛮像个霸王,又高又胖。他表达方式简练,给下属的任何一条工作指令都简单而直接,让你根本不需多想。但完成任务必须火速,他不能容忍拖拉,更不容借口。倘若某件他交待过你办的事情,你不主动汇报进度而等到他追你,你就惨了。每每他想给下属强调什么要求的时候,总会反复重复两三次,像教小学生一般。但倘若几个月之后下属忘记了他曾经的交待,犯下这个错误,他便会大发雷霆。 不知道是家庭原因还是工作习惯使然K每天呆在公司的时间永远比离开公司的时间长,而且从不休年假,连周六都照常办公,并且每晚至少工作到九点以后。每逢有新产品研讨,他主导的会议时常开到十一二点。虽然工作时间超长,但他却从不消磨时间,无论电话还是面谈K的风格一律是快速高效。这样的风格又理所应当地导致他身边的下属们,个个都必须行事迅速而高效。 方旭最K满意的,就是响应迅速,跟工作跟得紧贴,信息量收集完善,并且任劳任怨。虽K从没有开口要求过方旭加班,但自从方旭上任的第一天开始,就一直跟K的作息时间办公K多晚下班,她就多晚离开办公室。这导致K有许多需要转告、调查的事情可以落实在方旭手上。而方旭总能够在第二天他到办公室之前,把这些事情办妥并且逐一向他汇报。 间或有时K会突然抱着一堆资料、手机和平板电脑跑去车间,临走时对方旭招个手或敲敲她的办公桌,这时方旭就必须迅速跟上,那意味K巡查的过程中可能会随时发出指令,需要跟进。他走得很快,还喜欢一边走一边说话,方旭时常要小跑着跟上。由于太胖,每K跑完三幢楼的车间回来,就累得直吁粗气,抓一大把纸巾抹头上的汗水。 这天开会的时候K突然在办公椅上打起了盹,正在发言的同事望他一眼,却并不停顿,继续讲述K的“盹”大约持续了七八分钟,竟神奇般醒来,于是刚刚发过言的同事很自然地轮流再将讲过的内容重述一遍,除了瞪大眼睛的方旭,在座所有人都从从容容,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 方旭猜测,同事们对这位老板的习惯想必已是见怪不怪了。 方旭甚至在心里好笑地猜想着:也许某一次,因K打盹,一位同事的发言突然中断,突如其来的安静,反K瞬间惊醒了,大家同时尴尬不已,自那以后,同事们便养成了这从容的规矩。 时近中秋,不少供应商来送礼K吩咐方旭集中堆放和登记。 原来这K的惯例,每逢年节日前个把月,供应商都会送来不少礼品,包括送到采购部的K统统要求集中收集登记,统一堆放在总经办门口的空地上,待到年节的时候,便将其一一分发给写字楼所有的同事。水果、笔记本、台历、月饼、粽子、蜂蜜、咖啡、红酒,唯独没有烟—K不抽烟,有时偶尔见到属下抽烟,他都谓之“吸毒”,所以整间公司抽烟的人也没有几个。 方旭所观察到K,就是这般模样,远没有传说中那么可怕。这一切倒正合方旭的脾性,她没有丝毫的不适,反而如鱼得水。 062天下父母都有一样的心肠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赖金凤家庭情感的意外转机,出现在她儿子蔡浩均六岁这年的春节。 每年的春节,照例是由两兄弟携妻儿,回到瑞城乡下父母家中过年。一大家人聚在乡下老家,每日杀鸡宰鸭、打牌喝茶,热热闹闹地相处几天。 腊月二十八,老蔡家的儿子媳妇们领着孙子,带着五花八门的特产都赶回来了,老蔡家的小院里登时格外热闹。三个孙子在院子里外疯赶打闹,一会儿进来问奶奶要酥糖吃,一会儿问爷爷要饮料喝。两个儿子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抽烟,说着有的没的。两个媳妇在厨房打下手,不时传来来呵呵的笑声。两位老人的心,溢满久违的温暖和充实。 赖金凤的弟媳柳玉华,是做护士的。生得细眉大眼,皮肤白净,说话很是温和。这天,玉华在和嫂子金凤闲聊时,突然问起侄儿均均是不是快读小学了。 金凤连连拍着脑袋叹气,说这正是自己眼下最为头痛的问题。下半年儿子均均就要幼儿园毕业了,她已经打听这个事情半年多了,到现在还没个主意。 如果在广东读小学,他们一是没有当地的户籍,二是办积分入学又达不到标准,公办学校是肯定读不了的。但是私立小学的学费又往往贵得要死,最最便宜的私立小学,一学期光是学费就要七八千块钱,再加上餐费、校服费、交通费、各项杂费,一年下来,少说也要花一两万。这样算下来,六年小学读完,学费就得十几万,都能买台好车了。 再加上小学的放学时间又早,每天下午四点半就放学了,金凤夫妻两人,都是晚上六点钟才下班,根本没办法准时去接孩子,因此还要考虑将孩子送晚托班的费用。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个收费水平的私立学校,还是那种一眼看起来感觉环境极差的小学。 私立初中的学费就更加贵得离谱,比小学要贵三倍之多。 “打工打工,打了这么些年,什么都没着没落。仅仅只考虑孩子九年的义务教育,学费就得花几十万,自己夫妻俩这工也等于是尽给学校打了。”金凤的头摇得像拨浪鼓。 “送回来读,就放在你弟教书的实验小学读,全市最好的小学,几千个学生,学校条件好得很,而且一年花不了几百块学杂费。还有你弟给看着,差不了!”婆婆不容分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去你弟家里住着,帮你们带!三个娃一块儿带!”。玉华乐了:“那可太好了,这下我也可以轻松多了!之前妈一直不肯离开乡下进城住呢!” “可以吗?可是户口也不在那儿呢?”金凤担忧道。 “想一下办法总是能解决的,放心好了,交给你弟去办!”婆婆笃定地答道。 金凤立刻热泪盈眶了,在她心目中一直认为是薄情而偏执的老人,当儿女面临大困难时的毫不犹豫和果断分明,让她清楚的认识到,天下父母都有一样的心肠呢。 金凤愁断了肠的问题,就这样忽然有了转机,有了解决方案。她此前从没想过婆婆竟肯挺身而出,更没想过孩子可以寄养到小叔家里。这么多年,她自己带孩子,婆婆都从没说过一句去广东帮她一把之类哪怕只是客套上的话。一时之间,金凤心中充满了对这个家里每一个人的无限亲爱。拍着手掌说了一晚上的“太好了“,弄得小蔡一直在一旁笑她傻。 “你懂什么?”金凤点着老公的脑袋说:“你有没有算过这笔帐?这几十万省下来,咱俩能干多少事儿?如果均均只能在东莞读书,那咱俩别说攒钱了,估计平时连肉都别指望吃了。” “那放在家里也得花钱吧?咱们也不能完全不管,生活费总还是要出的吧?”小蔡提醒道。 “生活费能有多少?我们才一个儿子,能吃多少?你弟他们家两个呢!”金凤反驳道。 “那我们均均个儿大,能吃啊,不是吗?”小蔡笑着反驳:“而且万一咱们再生一个呢?” “奶奶的你倒是不嫌多喔?再生一个?你找外面女人给你生,我是不生了!”金凤不容置疑地说:“你以为生娃是放个屁呀?带这一个我就累得够够的啦!你也别整天瞎想,咱俩能把均均这一个培养好就不错了。” “那倒是!”小蔡叹着气:“但愿这小子以后像我弟,不要像我,一天累死累活也挣不了几个钱,还要四处看人脸色。” “所以嘛,跟什么人学什么人!”金凤嘻嘻笑道:“他跟着你北长大,多少都要受些熏陶,总比跟着咱俩在外头漂得强。” 春节后不久,红创一些八卦的员工们忽然发现,公司门口“球记肠粉店”的老板娘,消失了一年多之后,竟意外在隔壁五金店里出现了。老板娘一改往日的装扮,化着大浓妆,烫着大波浪的披肩发,穿着浅绿色的丝质旗袍,时尚得像“上海滩”海报里走出来的姑娘。她身边的婴儿车里,还放着一个新生的娃娃,长得粉雕玉琢。那女人与五金店老板一块逗弄着娃娃,显得十分亲热。本来生意一直不错的球记肠粉店,却突然关了门。 金凤回想起一年前老板娘突然消失的那段时间,只剩下球师傅一个人忙碌。金凤还以为老板娘是回老家去了,曾问起过一次球师傅,球师傅当时答得支支吾吾,脸色很是难看。现在想来,是早就出了事儿了。 红创厂有了解情况的员工,一时很快将这事儿传得沸沸扬扬。大家议论纷纷:这也太戏剧化了,五金店老板竟然就这么光天化日的把球老板的老婆给勾走了?人家买粉送粥,这五金店老板买粉送老婆,这可真是太欺负人了。 听到传言的人们,在经过五金店的途中,无不对五金店夫妻俩投去鄙夷的眼神,心中又对老实善良的球师傅充满了同情。然而能够被言语或鄙视所刺伤的人,往往是心有避忌、廉耻尚存的人。这一对思想解放、心胸开阔至极的男女,丝毫不受其影响,照样儿每日喜笑颜开,不为所动。 公然伤害别人的人,活得逍遥自在;被伤害的人,反而没脸见人了。这人世间的变数,这变数带给人的影响,未免也太因人而异了。 063土著和新莞人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均均幼儿园毕业那年的暑假,赖金凤和小蔡请了一周假,专程将均均送回了瑞城,托付给公公婆婆照管。 金凤倒不是没有想过将均均留在身边上学,儿子是娘的心头肉,金凤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从此长年难相见,感情也会淡漠。连外公外婆也主动说要承担外孙的学费,让金凤将均均留在这边上学。可是金凤父亲去年查出高血压和胆结石,一直在服药,两位老人本就过得不宽裕,金凤哪里舍得让父亲更加操劳? 红创财务部的经理曾小姐,为了女儿在东莞能上公办学校,办理了人才入户落户到东莞,俗称“新莞人”。按曾小姐的话说,新莞人的重点在这个“新”字上,只能算是入了东莞藉,勉强有个公办读了,可是处处跟东莞原居民没法比,处处办事不方便。 东莞原居民多半依姓氏分村而居,也按村分红。通常他们不需要有什么专门的职业,每家都有几栋楼专门用来收租,个个原居民每年的人均分红,都堪比有些外地人家庭全年的收入。当然了,不止分红,在任何政策面前,他们还永远享有最优先的待遇、最大的福利。村里设有公共停车场,却只对原居民免费开放,新莞人和外地人一样,必须交停车费。村里不时会应节气派发一些节日小礼品、各种慰问品。流行疾病泛滥期间,村里也响应政府号召,发一些医疗防护用品,比如洗手液、口罩这些,统统都与新莞人没有半毛钱关系,想都不用想,问都被人嘲笑,那都是原居民们专有的福利。 政府设立有专门的居委或街道管理这些“新莞人”,无论是要办什么事——入学、转学、升学、银行开卡、保险……一律都要去街道排队拿“户主页”证明。连小孩进初中后乘坐的校车,都只有东莞“土著(原居民)”才可以乘坐,新莞人的小孩是没有资格坐的,得自己接送,或者坐公交车。初三学生更是可怜,晚上九点才放学,连公交车都没得坐。这种公然的不平等待遇,可以说处处存在,处处叫你无可奈何。 新莞人无论去哪里办任何事情,即使你报的户籍地是“东莞……”,筛选条件内总另有一项“入户时间”或“籍贯”让你必须再“排一次队”。新莞人子女的公办学位,也是没法挑的,只能入读指定的村小学。尤其是插班生可怜,一个镇区往往只指定一所比较偏远的小学作为新莞人子女的插班学校,无论你原先住哪,你都得将就学校的位置搬迁吧?大人跑跑没关系,孩子才是第一位的呀。当然这已经算是好的了,入户晚一些的,连村小学都没得读,插班更是根本没有学位,得自行去申请私立学校读,年底再向镇政府申请拿回一点象征性的补贴。 自从开始办理这个新莞人入户手续和子女插班入学手续以来,自认为精明强干的曾小姐,在这条道路上倍受冷遇。一遍一遍地跑社区、学校、人资局、银行……一次次苛刻条条款款,跑一趟说一个问题,下一趟又有新的问题。“出生证有涂改不行!”“出生证名字与户口本不一致不行!”“户口本扫描的不行,必须一比一复印!”“配偶身份证原件没带不行!”……跑一次预约一次、排一次队,一遍遍地折腾,时常弄得曾小姐烦躁不堪、焦头烂额。为了办妥这件事,曾小姐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请假,时常愤恨地发愿说:“等我小孩读完书,我要立马把户口迁回老家去,幸好我当时聪明,留了老公的户口在老家没迁过来。” 这也是很正常的考虑,在自己的地方上,乡音乡情,找政府的人办个事都要人性化太多、方便太多。上次曾小姐回老家将户口迁出来,当时已经下午四点半马上就要下班了,次日就是五一劳动节。政务大厅公安局户政科的一位大姐看完她的资料,告诉她说还欠一项证明。曾小姐眉头拧成了一团:“那可怎么办?如果今天办不了,我过两天就要回东莞了,票都买好了,没办法再亲自跑一趟。”资料是提前检查过的,估计是在哪一个环节掏来掏去给弄丢了,这下必须得补办一张了。文件上也确实写着要本人亲自去办证中心办理。公安大姐安抚她先别急,转头跑到办公室去请示了一番,带了一位“领导”过来,领导看完资料跟她说:“这样吧,你们在外头回来一趟也不容易,这些资料我们当是审过了,今天先备份一份,原件你可以拿回去,然后你写张委托书给我,到时资料齐了,你委托你家老人拿上缺的那项证明过来代办,好吧?”曾小姐感激得热泪盈眶,这种事情在外地你是想也不要想的。缺就是缺,不办就是不办,要本人来就必须是本人来,他们才不会管你呢。还是家乡人亲啊,曾小姐当时心中便瞬间生出了几分惭愧——对自己拼命要将户口迁出去的举动。 至于有些人说,迁了户口到大城市,以后老了可以多领点养老金,这理由就更加搞笑了。哪个打工人没在外面买个十多年社保?户籍根本就不是社保养老金标准唯一的依据。再说了,谁又愿仅仅是为了几十年后一点社保养老金的差异而将户口转到这陌生的地方呢?现在年纪轻轻在这里都糟嫌弃,以后老了要办点事还不更加困难?对于曾小姐这种情况来说,落这个户,完全只是为了落实孩子的学位,才暂时不得已而为之。 在赖金凤心中,东莞农村的一个村办小学的教学质量能好到哪里去?更何况金凤还没有入户资格——以金凤的学历,目前根本入不了户。但是瑞城的实验小学,却是整个瑞城最好的小学,每个年级的学生都接近一千五百人。加上自家小叔在实小任教,随时随处可以照顾到均均,别人家的孩子哪有这样好的条件? 所以无论是从自家经济状况考虑,还是从孩子的教育环境出发,金凤都觉得送均均回瑞城实小上学,一定是对孩子最好的安排。大不了每年多跑几趟,一放假就回来看他,光是车费,并花不了太多钱。 为了以后能天天看到儿子,以解相思之苦,金凤专门给婆婆换了台智能手机,又给她装好了微信,花了几天时间,细心教会老人拍照、接视频、发语音。均均学得比奶奶还快,还下载了一堆的表情,和妈妈不停地斗表情。 064召回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临回广东那天,均均玩累了正在午睡,金凤握着儿子肉嘟嘟的小手,眼泪一直掉,想到从小在自己身边长大的宝贝,突然将被置身于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金凤心中很是不舍。 儿子醒来会不会到处找我?他能不能适应新的环境?会不会害怕?会不会怪爸爸妈妈?金凤赴广东的一路,都流着眼泪在想这些问题。她甚至想起了自己小时候,每次送父亲出门时的伤心难过。 难道这就是宿命吗?留守儿童长大,做了母亲,又留守了自己的儿子,而且还是父母双双外出。可是不留守又该怎么办呢?不要说高中大学的高额学费了,九年义务教育在东莞读下来,即使是选择最便宜的民办学校,都要花一二十万人民币,这个账太容易算了呀。 金凤在心里安慰自己:小叔好歹是学校的老师,实小好歹是瑞城最好的小学,小孩交给小叔,肯定比在自己身边好。儿子这么聪明,将来一定会比自己强的。 从此,每天一个电话或是视频通话,便是母子间唯一的联系。均均已经和奶奶一块搬到街上叔叔婶婶家住,看起来倒十分开心,主要是因为有弟弟当跟屁虫,楼下的小区又实在比爸妈在东莞的出租房好玩得多。听说均均每日里楼上楼下跑得满头大汗,晚上经常玩得不肯接妈妈电话,接起来也说不了两句。金凤在心里嘀咕:果真是“娘有儿心,儿无娘心。” 开了学以后,均均才如同被上了刑,开始不断抱怨和诉苦,有时便问她几时回家?告状说又被奶奶骂了、奶奶不给零花钱、奶奶晚上不准自己喝奶……赖金凤便依旧不时抱怨婆婆偏心。一旦老公尝试为母亲辩解,赖金凤便继续嘲笑老公恋母。只不过抱怨的脸上已不再净是愤恨,而多出了几许儿女在父母面前撒娇争宠的模样。 均均的叔叔是瑞城实验小学一名体育老师,长得高大帅气,比均均爸整整高出一个半头。均均虽然每天跟着蔡老师一起上学放学,然而为他操心最多的却是婶婶柳玉华。除了吃穿住行,婶婶每晚都花一两个钟头辅导他的功课,均均在视频时偎着婶婶的胳膊对金凤说:“妈,婶婶比你好多了,从不骂我!“欣慰于儿子的乖巧、感激弟媳的尽责之余,金凤心底竟也对弟媳生出几分妒忌。想着自己打工不易,回瑞城就业又几乎不可能,只能生生忍受母子分离,这母子情深好像也被别人霸占了去似的,心中便着实恼恨自己,小时候没有好好读书,现在没文化、没本事!活该受苦受罪。 周日早上九点,各部门经理相继K电话急召回到了工厂,方旭也被叫了回来开紧急会议。原来工厂生产的一款宝宝用品,被意外发现存在安全隐患,所有相关部门负责人在周日一大早被叫回公司做现场确认。 一行人从留样和下一批次的现货中,分别随机抽取了一些样品,进行现场再确认,发现确实是有问题。确认完毕K便立马打电话向集团公司请示,申请召回这批尚在运往美国途中的货柜K自请个人担负合计八万元港币的经济损失,并由他自行负责与客户协商,取得客人的谅解。而这件事经手责任最大的品质部周经理,事后仅被记了口头警告一次。 这件事,让方旭想起自己曾经的那位上司山本先生。方旭实习时,曾在武汉一家日资公司做技术部助理,有一次货期紧急,山本先生和另外几位日本同事连续四天,日夜班连轴转,每天只轮流休息4小时,在如此紧急的情况下,仅仅因为发现了一例瑕疵,就全盘返工了所有批次的产品。 优秀的人果真都常常俱备相同的特质,方旭由衷地感觉学到了许多东西。 特别是最近K吩咐各部门:所有K批准的单先统一交到方旭这里,由方旭定时送批。为了方K批阅,她会先帮手分门别类和排序、再用便贴纸作一些简单的标记提醒K。比如重要采买的项目或大项维修,她会标记上一次批单的简况K特别交待过的项目,她会附上她跟进汇总的信息。  K习惯在晚上比较安静的时候批单,时常会要求方旭向当事人转述一些他的意见。为了转述得当,落实充分K每每逐项向方旭说明原由。潜移默化之下,方旭敏锐地感觉到自己以往看问题的角度太局限了,现在渐渐会懂得从整个公司的角度做全盘的分析。当然她还不太敢发表自己的意见K太过强势,基本上没有他人插话的机会,况且自己这点见识,哪里上得了台面? 最近货期急K脾性火爆,开会经常骂得这些经理们一个个低头搭耳,毫无颜面。好在他开骂的范围一般比较集中,骂张三就是骂张三,转头就和李四说笑。骂张三A事件办错就只骂A事件,从不历数家珍一般算旧帐,也不牵连群众。工程的陈经理、人事的宋经理、品质的周经理都是他经常开涮的对象。无论骂得多惨,他自己似乎从来不觉得有什么问题,被骂的人却耿耿于怀好久,毕竟也是堂堂大经理嘛,几十岁的人了,被人这样点点点,颜面何存?方旭旁观者清,知K发脾气是对事不对人,骂完就算的。他这人高兴就笑,不高兴就骂,心性简单,表达直接,有如孩童一般。虽性如烈火,却心如清莲,只是眼不能藏浊罢了,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尤其是对这些下属,除了骂,实质却往往是责罚不足、袒护有余。但他在与人沟通的时候,很少注意对方细微的情绪变化,或许是即使注意到,也并不以为意。 方旭每每K这样不遗余力地痛骂下属,心中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被下属谋杀的悍将张飞,虽然倒不必担心他被下属谋杀——那是不可能的。但方旭也生怕自己这位口硬心软的老板,被他这些左膀右臂们误解,那多可惜啊?便时常在会后,有意无意地,私下里找被骂的同事聊一聊,多是告诉人家:老板其实可器重你了,上次他还在我们面前如何如何表扬你呢。这些被骂的家伙正满腹委屈、一腔愤恨,这下可总算找到了台阶好下了。 065接头暗号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国庆节快到了,金凤早早开始在手机上用各种软件预约抢火车票。办了VIP会员、交了预付定金,每天电脑、手机双开刷票,外加请伍国洲帮忙刷,每天早上七点还准点上线抢零星的出票,结果仍然一直没有抢到票。 伍国洲最近实在没有好心情,他前段时间刚回过一趟老家,探望媳妇和新生的女儿。当初辛苦备孕,吃了几个月的柠檬,好不容易怀上了。老婆悉心养胎十月,却仍然娩下了一个女婴。伍国洲虽说也受过高等教育,本身并不觉得对孩子的性别有多大偏好,可无奈生个男丁乃是家中使命,只有男丁才可以上族谱,男丁才可以参与族中事务和资产的分红,男丁长大以后才能上山扫墓,所有这一切的大环境早就注定了,自己必须得生个男孩。所以他才鼓着劲想要一胎就生个男娃,好在老婆也通情达理,理解他的苦衷。 相比生了个女儿的失望,和对以后必须至少还得超生一胎的担忧。更让伍国洲难以启齿和面对的,是这一次媳妇生产的安排。现在想来,家中老母是早有准备,生怕生出个女孩来,不顾他电话里的极力反对,坚持不肯将临产的媳妇送去医院,留在家中由她亲自接生。许梦丽一个月前才被伍国洲送回湛江待产,主要是想着到坐月子时,有老娘帮手照顾会周到许多,没曾想会让梦丽面临这个境况。一个外地媳妇,人生地不熟,语言又不通,只能听任婆婆的安排,她当时一定很无助,一定很委屈,一定吓坏了。伍国洲在赶回老家的路上,一路都心惊胆战,等他赶到时,女儿已经出生,还好母女平安,没有出事。老娘的荒唐理由是这个女娃不必上户口——反正没有去医院,也没有出生记录,村外甚至都没人知道,悄悄养着就是,村里人也不会多嘴,到时生了儿子再上户口,老娘还说村中好几户人家都是这么做。 梦丽在悄悄抹眼泪,伍国洲除了悉心照顾媳妇,什么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心里装满了深深的愧疚和不安。 这几日虽已回来上班,可他仍旧心绪不宁,时时在想着老娘这个荒唐计划的可行性,会不会被举报?没有出生证明就没有预防针档案,打不了预防针,小小的女儿身体会不会出问题?梦丽这样忧愁,会不会抑郁?国庆节快到了,马上可以再回去几天,到时再好好和梦丽商量商量日后的打算吧。 广东广西境内,倒是不需要头疼抢火车票的问题,路边拦个大巴,顺利的话几小时就能回到家,再怎么堵车,十多个小时也能到了。心疼的是节假日车费至少会涨一倍以上,但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任这些黑心的宰吧。 自己虽然不用抢票,但身为IT,帮同事抢火车票却似乎成了天经地义的事,伍国洲手上已经有五个同事的帐号需要帮他们抢票,只能尽力而为了。 令人气愤的是,老百姓抢不到票,那些旅游机构却有大把的票源。财务部的出纳张源源和她男友,找旅行社轻松订下了国庆张家界七日游的票,据说平均一个团六七十人,各条热门旅游线路,来回都有高铁票或是飞机票,任君选择。而且上一次清明节,同样是一票难求的时候,他俩也是这么跟团高铁出行,来回游了一趟桂林。 只不过据张源源描述,最开始上车时,用的车票是一张只有一站的短程票,并且车票上并不是自己的名字,上了车之后,导游又再统一安排了补票。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政府苦心打击“黄牛党”这么多年,下了各路功夫,又实行了实名制购票制度,但仍然有这么多不守规则的人,想出这么些不守规则的把戏,来玩弄规则。 赖金凤眼见购票无望,便尝试着也用这思路,只买同一趟车次的短程车票,可奇怪的是也仍然买不到。难道这些不法之徒是早早就屯了大堆的票在手上吗?他们哪来的这么多人的身份证信息呢? 眼看离国庆只剩一个星期了,赖金凤整日里忧心如焚。忽然有传言说某同事买票成功了,赶忙走去打听。同事神神秘秘地给了张卡片,让她去附近一个火车票代售点订票,还给了她一个“接头暗号”——“我是乌鲁木齐的,要买返程票!”同事一再强调说,必须要先报暗号,并且告诉对方介绍人的名字,人家才敢接单。这种订票的规矩,是得先交车票钱外加服务费一百块,还要扣押身份证才能接受订票。 金凤依言找到超市对面那家火车票代售点时,心中十分纳闷。这家明明是正规的代售点,以往她也曾经在这里取过票,为什么会有这种勾当呢?金凤不信邪地探头问代售点的窗口:“有没有国庆的票?到江——”“没票!”西字还没说完,对方就一口回绝了。赖金凤只好沮丧地报出暗号“我是乌鲁木齐的,要买返程票”,又报上同事的姓名,对方查了查才问她:“规矩都知道吧?”“知道!”金凤乖乖地按对方要求交上了押金六百块,再押上身份证给人家。临走时窗口还甩来一句:“票种不限哈,抢到什么票是什么票,高铁卧铺手续费两百,其它一百!手续费概不退还!”三天后,售票点终于通知金凤说买到了两张站票,而且是10月1日晚上才能走。见金凤诸多意见,售票点的老板不满意地说:“就这两张票,还是我跟我老婆守了一夜才抢到的呢!你以为现在票那么好买啊?爱要不要啊?反正钱是不退!票已经出了,要退也得你自己去火车站退。” 金凤想了想,罢了罢了,站票也是票,至少好过没有票。原想着9月30日下班当晚就去赶车,第二天早上已经能在家陪娃了,这下却要白白浪费掉一天的时间了。 066站票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金凤夫妻俩,拎着大包小包的吃食和小孩衣物、玩具,挤上了臭哄哄的绿皮车。 “真弄不清为什么,国庆节坐个车,人也这么多,比春运还要夸张!”金凤边往里挤边唠叨着。过道里、洗手台上、车厢接头处都站满了人。散发出阵阵酸臭汗味、烟味、狐臭味的身体紧贴着身体,烦躁的人群中时时爆出口舌之争。 “压着我的头了!”一位有幸坐在座位上的长发姑娘大声喊着,使劲推开身边站着的大妈挎包的胳膊肘。大妈五十来岁,个子不高,体态稍稍发福,满头汗水浸湿了短发,连耳垂上都正挂着一滴汗珠,欲滴未滴,在窗外射入的一束余晖照耀下闪闪发光。大妈背上背着一个半人高的迷彩大行李包,左手提着一塑料袋的方便面、水果之类吃食,右手胳膊上还挎着一个被装得圆圆鼓鼓、沾满灰尘的黑色布背包。刚才在人群的推推搡搡中,大妈胳膊上的黑背包被挤到了长发姑娘的脸上。这长发姑娘也是抢高铁票没抢着,抢卧铺票又没抢到,最后好不容易得了这张座位票,心里也是十分恼火。人潮中推来挤去好不容易才找着座位坐下了,却连个放包的地方都没有,只能自己抱着。这会儿又被一个肮脏的大黑包挤到了脸上,布背包散发着一股陈腐的臭味,她实在忍不住,便一脸嫌弃地将背包往前推了一把,抱怨了一句。没想到大妈一肚子火气正没处泄,干脆转身一把将胳膊直接撑到了姑娘身后的靠背上,冲她吼道:“你凶什么凶?动都不让人动一下吗?你站起来挤挤看?大家出一样的钱,你只不过这回运气比我好点,给你抢到了坐位票,你也会有买不到票的时候!”长发姑娘噤声不言了。 密闭的车厢上,每一节车厢只有末端有两扇小窗可以开启半扇小窗。前些年,铁路上频繁出现因人群爬窗挤火车引发严重踩踏的事故。现在,为了防止再有人从这儿爬窗上火车,每每火车将要入站停靠之前,窗子都会被列车员锁上,待车子重新启动之后,才会由列车员出来将锁打开——和火车上厕所门的管制是一样的。也有些车厢的列车员犯懒,不管车内人流如何,通风如何,至始至终就是不开窗。 火车好不容易启动,人们疲惫的身形随着车厢晃晃荡荡,空气这才似乎稍有了流通。 咣当咣当声中,绿皮车像爬行的蜗牛一般缓缓前行。水泄不通的人群被晃荡得竟逐渐有了空间。人们慢慢的稍作伸展,终于可以转身,可以调整一下姿势,放松放松早已酸麻的手脚。更有人已经不顾形象地一屁股坐了下来,或许是被身边某位的狐臭味熏得实在受不住了,甘冒坐下来可能闻屁臭味的风险吧。 火车开出半小时以后,坐到地上的人越来越多。有些聪明的家伙是背着折叠小凳上的车,看来是早已吃过站票的苦,有丰富的应对经验了。这样的小凳,质量说不上扎实,但胜在方便易带,在车站外的地摊上有卖,十五或二十块一张,个子小的人坐坐问题不大,稍微高大一些的人就不太敢坐了。金凤起初坐在小蔡的脚面上,后来怕他难受,自己也坐得不自在,便干脆一屁股坐地上去了。车厢地板冰凉凉、粘乎乎的,可是已经坐下来了,到底比坐小蔡脚上要自在一些,管他的,回家再消毒吧,实在是累得不行了呀。 挤车的人们一个一个都累坏了,多希望能安安稳稳地睡一觉啊,哪怕是坐在这散发着缕缕臭味的车厢地板上,倚着别人的座椅脚,甚至无所倚靠,只能抱膝而歇,只要没有人来打扰,也一定能够香香的睡着。只要能够睡一觉,明早就能到家了,就能见到宠爱自己的父母、被自己宠爱的孩儿,就什么疲惫也都值了、什么苦累也都消除了。 刚寻思着想眯一会儿,火车上那可恶的招牌叫卖声却远远传来了:“瓜子花生火腿肠了啊,啤酒香烟矿泉水了啊,来让一让,让一让了啊,开水泡面了啊!来,让一让,让一让……瓜子花生火腿肠了啊,啤酒香烟矿泉水了啊,来让一让,让一让了啊,开水泡面了啊!”人群在一阵阵厌烦而嫌恶的“哎——呦”声中,如浪潮般起伏,避让这讨厌的叫卖小推车,车后还跟着几个抱方便面盒的人,一步一步,紧随着开路的小推车移动,准备去开水间泡自己随身携带的泡面——小推车师傅也有开水,但是他们是断断不会提供给自带泡面的旅客的。如果不跟着这开路小车走,坐在地上这些疲惫的人们是断不愿意起身给行人让道的,他们太累了,也生怕一站起来,自己这三分“宝地”便会被别人挤了去——只要能不动,是一定不要动的。自己又哪好意思为了泡个面,从这一大片人的头上或肩膀上,跨过长长的走道去打开水呢? “师傅来瓶水!”有人招呼。“好咧!五块!”师傅边找钱边感慨:“你们这几节车厢怎么这么挤啊,干嘛都不往前面车厢走走啊?前面好空呢!”“是吗?”小伙子疑惑。通常坐大巴车时,售票员也这么哄骗大家往车厢后面挤:“后面好空呢,来来来,往后挤往后挤!”——人全挤在前面哪有人敢再上车呢?所以虽然很多人听到师傅说前面车厢很空,但却并没什么人起身移动。个别人跃跃欲试,却被同伴劝阻:“你信他说?就刚刚东莞一个站,候车室都被挤得水泄不通,单这一趟车,乌泱泱估计涌了上千号人上车。这好不容易寻到个地儿能坐下,万一听了他的教唆,千辛万苦挤到前面车厢去,可能连个地上的坐处都没处寻去。反正十来个小时,咬咬牙忍一忍吧!” 过了两个站后,车厢内越发闷热起来,有人开始吃零食、开始闲聊,有孩子开始哭闹、有人憋不住烟瘾,在车厢接头处抽烟。厕所的臭气夹杂着烟味,泡面味、鸡腿味……各种奇怪的气味交杂在这小小的空间里,疲惫的人们无力反抗。 金凤这几天正来大姨妈,虽然滴水未进,可这会儿也特别想上厕所,但是厕所的灯却一直显示“有人”。有人站在厕所门口等得不耐烦,开始“砰砰砰”猛烈地拍厕所门,可是又踢又拍也不见人开门,估计是有人为了霸占厕所的空间,故意躲在里头不肯出来呢。“奶奶的,也不嫌臭。”金凤皱眉嘟嘴地骂着。 肚子饿了勉强能忍,臭气、臊热都能忍,可这想上厕所是没法忍的。尤其是一旦发现眼下没有厕所,一时解决不了,那尿急的感觉更是越来越急迫。这下没有办法,只能往前面车厢挤一挤,去找厕所了。 067晕坨坨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小蔡抱怨金凤买了太多的东西,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在人群中挪步十分辛苦。必须将大一些的包裹尽量高举,免得刮蹭到坐在地上这些人的头上,一路给人赔小心:“来,麻烦让一让,让一让!”在这人堆中行走真正是举步维艰,两人忍受着人们的抱怨,吃力地往前一步步挪,好像永远也走不出这密密的人堆似的。小蔡说:“想当年我自己一个人回老家的时候,每次一个小背包就搞定了,现在东西怎么越带越多?现在快递这么方便,有什么东西不能寄呢?非要带啊?”。“我愿意带啊,我是带给你的吗?”赖金凤劈里啪啦如长辈一般数落他:“你现在还只一个人吗?你当爹了好不好?寄要不要花钱哪?你知道快递到江西多少钱一斤吗?” 挤过了四个车厢,空间竟果然开阔起来。相比刚才那节车厢,还真是人不多,长长的过廊只站着大约十来个人,空气都清新许多。 这节车厢里,好些乘客在热热闹闹地拉话,打听着各自的工作和见闻,相隔好几排座位的,也有站起来呼应的:“哟!您也是干这个的?得咧,遇着同行咧,您那儿干这个多少钱一月啊?”浓重的北方口音,响亮的嗓门,热情的笑脸。远不像刚刚那节车厢里,一个个木木然,独自吃喝或睡觉,似乎个个都没有好心情。 见金凤和小蔡大包小包地摇过来,还有好心的乘客告诉他们:“放这座位下,这儿还有空地儿能放!”两人哼哧哼哧地放好东西,解决了后股之忧,便也开开心心的坐在那堆拉话人群边上的过道里。金凤身旁一中年男子站起来说:“要不您在我这位上坐会,我坐累了,正好站起来伸展伸展!”“这么好?!”金凤和小蔡赶紧双双起身给人鞠躬道谢。 真正是“树挪死,人挪活”啊。当我们身在窘境,而又不知前方境况的时候,一定要有敢于去挤一挤,闯一闯的勇气。毕竟当前的境况已经够差的了,就算挤过去境况再差,也不会差过眼下。即便是一时的差过眼下,我们仍可以继续往前挤一挤,闯一闯,总会找到自己的容身之所。 这番回江西,金凤夫妇不必再回乡下老屋,直接到了县城小叔子家。一百三十多平米的四居室,被玉华布置得温馨雅致。尽管住着三个娃娃还有两个老人,但仍然整洁有序。金凤很是眼热,私下里跟老公打听当初买这房子,老人是不是出钱了?小蔡一口咬定说:“没有!老人根本没钱!”“咱俩也得加油干!”赖金凤雄心壮志:“东莞买不起房,就在这儿买。车得先买,有了车咱们回来就方便了,再也不用抢火车票,挤臭烘烘的火车,咱俩这次回去就去考驾照!”“好!让你先考!”听媳妇说肯在老家买房,小蔡乐得心花怒放。 助理的工作做得久了,方旭总感觉没有多少上升的空间,时常思忖:“难道这辈子就只做个助理吗?”这天,她K心情还不错,便试探着K申请说,能不能到外贸部去学习一段时间,她想学多一些东西,趁着年轻搏一搏K竟然十分赞同,当下便同意了。  K当然支持了,他总巴不得属下个个都是万能的,放到哪儿都能用。 刚好前不久外贸部新成立了大陆市场销售组,准备通过电商和展销会、母婴连锁渠道拓展内销市场。为此外贸部的老大Jack专门从另一家知名品牌公司挖了一位副经理来负责这个项目。公司之前一直只做欧美市场,内销市场几乎是零K这几年明显感受到,国内经济文化发展之下,消费市场的变化也渐趋品牌优势了,主动向公司提出这一项目的开拓,正好方旭主动提出参与,正合他意。 方旭被外贸部的同事们戏称为“钦差”,但Jack就天天公然叫她作“卧底”,弄得她哭笑不得。谷一鸣也在同期被Jack要到了外贸部,参加项目组建,负责市场意向调查,和按国内情况设计改良内销产品。JackK要人时,毫不顾忌地说,整个工程部他只看得上个谷一鸣,其他人都是阿混。 外贸部的工作没有外头看起来那么光鲜,每个人的分工也没有那么明确,任何消息或工作,只要有一点事关你的工作,你最好都要知晓、都要干好。Jack是个火爆性子,一件事如果要他问好几个人才能搞清楚,他就要拍桌子踢板凳地大发雷霆。外贸部的同事们,个个都是好样的,积极主动,亲力亲为,但凡跟自己的工作沾一点边儿的事情,个个都不益余力,没有一人敢推诿。整个部门工作节奏紧凑,氛围也非常好K在会上称赞Jack说:“到底是兵雄雄一个,将雄雄一窝啊!” 幸好之前方旭对工艺还算了解,在工程部也做过一段时间,现在跟起产品来总算没那么吃力。但是涉及测试标准、包装方法、材料、功能、标签、复期、展会布置、客诉跟进等等这些,她就是外行了,经常要去问谷一鸣或是Jack。要学的东西不少,好在同事们都很热心。“这样忙忙碌碌、而又面面俱到的工作,才叫做工作嘛!”方旭在心中感叹。虽然累、虽然舟车劳顿、虽然一时三刻不一定见成效,可是解决客户们一个又一个的问题,得到客户们一次又一次的嘉许,回报的是一笔又一笔看得见的订单和酬劳,方旭和同事们忙碌得满腔欢心咯。 外贸部新来的副经理叫易成志,是广东云浮人,主理内销市场。每日西装革履,谈吐温文尔雅,戴一副金丝边眼镜,是位白面书生,人称“阿志”。许是皮肤的原因,阿志看起来不到三十,可是听说他的一双儿女都已上了初中,在云浮老家,由他妻子陪着上学。 阿志经常出差,到供应商那里跟进产品,或者到客户销售点拜访,又或者参加展会等等。但凡出差在外,按公司规定,他每天早上九点左右,会准时在出差地点,用对方的办公电话,打一次电话回公司前台报考勤,下午五六点钟离开之前,又打一次电话报考勤。 这几日阿志打电话回公司,发现接电话的前台换了人,是一个很好听的小女孩声音。小女孩叫莫云,茂名电白人。两人很快聊得熟络起来,次次接起电话都会闲聊或说笑几句。 有一回,莫云帮阿志转电话,分机号6075按成了6045,找工程部的电话转到了维修部去,弄得阿志一头雾水。从那之后莫云被阿志起了个外号叫“晕坨坨”(广东话“云”同“晕”谐音)。 没几日阿志从上海展会回来了,到公司上班那天一早,出了电梯便径直走到前台,笑眯眯地盯着莫云看,莫云愣了三秒马上反应过来:“咦——你係唔係个個咩嘢咩嘢……?”“係呀係呀,我就是个個咩嘢咩嘢呀,晕坨坨!”阿志嘻嘻笑道。 阿志这次从上海展会上带回了许多收集到的展品,还专门给了莫云一个“植物大战僵尸”游戏里的僵尸布公仔,三十来公分,呲牙咧嘴做着怪相。阿志说,这个僵尸是拿来给莫云醒神的,专治“晕坨坨”。 068驾校奇闻 上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广成驾校,据它们家宣传资料说,是号称“东莞最大“的连锁驾校。”蔡良桥卖弄地跟媳妇金凤说。俩夫妇从江西回到广东没几天,小蔡就跑到租房附近的几家驾校招生点去打听收费和培训细节,又在公司里请教了好些个同事关于他们考驾照的经历。最后挑定了广成驾校,帮金凤交了2000块钱的驾考培训订金。 广成是收费最高的一家驾校,但是口碑却最好,按他们提供给小蔡的过往统计数据来看,他们家的一次性过考率在东莞排名最高。虽然收费高达五千块钱,但它的培训费是含了一次补考费的,可以免费补考一次,超过一次的补考每次也只按车管所规定交费,科目一补考五十块,科目二两百八十块,科目三一百八十块。它家的工作人员拍着胸脯跟小蔡承诺说:后期绝对不会有有任何其它硬性补交费用或是隐性费用。 而且小蔡自己也打听过了,据在广成学过车的同事说,广成从不限制学员的练车时限,只要还没考过,就可以确保每天有车给学员练,保证学员一直练到考过为止,这一点对学车的人来说是最重要的。据小蔡从同事们那收集到的八卦,其它几家学费只收两千八或者三千多块的驾校,为了节约成本,经常出现限制学员练车时长的行为,比如教练以车少、排队练的人多等各种借口,限制学员一周只允许练两三次,每次只允许练两小时,补考生一周只允许白天集中练两天,平时晚上不允许练等等。而且这些驾校常常在培训中途以各种名目加收费用,补考一次收一千,提前看考场一次收三百…… 当天晚上,小蔡便乐滋滋地领着金凤来到广成报名点,补交报名费,顺便参观他们的驾驶模拟机。这玩艺儿有钥匙、有仿真方向盘,有显示屏、有离合、有油门、有刹车,几个学员正聚精会神地坐在上面左扭右转,看起来跟玩大型游戏机似的,整整齐齐排成一列摆在大厅里,显得比一般的驾校招生点要高逼格许多。培训老师介绍说,要等考完科目一才可以上模拟机训练,在模拟机上练熟了方向盘和离合、脚刹、油门控制之后,就会排教练带她开始科目二真车训练。 交完学费,便开始备战科目一,领了教材和训练题库,教练又教美凤用手机下载了一个科目一训练APP,给了两个网址让她完成在线培训。金凤每日勤奋刷题,从最开始的测试结果是“马路杀手”,到每次能以满分通过模拟测试。金凤总共只花了半个月时间,就以100分的成绩高调通过了科目一考试,顿时信心爆涨,每日用手指着点着小蔡说:“你这个马路杀手!”小蔡便也不甘示弱,悄悄地用手机刷起了题。 科目一过后,便要开始练模拟机了。报名点有三台驾驶模拟机,这东西看似简单,一上手才发现根本不是想像中那么回事儿。机器反应特别迟钝,屏幕显示左转弯,你以为方向盘还没打到位呢,使劲往左转,结果马上显示撞上了护栏……连续在门店练了一个半月的模拟机之后,终于轮到金凤被通知说她第二天起可以去训练场学科目二了,教练会打电话联系她。一想到马上要摸真车了,金凤就忍不住开始紧张,坐卧不宁。 这天正好是周日,金凤大约九点接到教练的电话,之后她就一直在报名点等,十点多才上了教练的车,车上这时已坐了另外三名学员。训练场距金凤住的地方有大约五公里路程,地方比较偏僻。训练场里已经有不少车辆在小心翼翼地缓缓移动着,许多晒得黑黝黝的人在树荫下指挥或训斥,估计是教练。 当初报名的时候,报名点的人说,练科目二的时候教练会“车接车送”学员到训练基地。说是这样说,可是教练却在最初接了一次学员到基地之后,当天便提点手上这批新学员:“驾校规定是我接送你们,你们愿意等我接送也可以,不过呢,我上班时间是9点,等我上了班,一个个四里八乡去接满你们一车人过来,到这儿大约是十点了,那时恐怕已经有太多人在排队练车了,可能几个小时才能轮到你练一把,每个人每天最多也就能练个二十分钟,就像今天这样。如果你们自己来呢,就可以早早过来,先登记排上队,停车场有专门的人职守,每天早上七点就开门了。早上练车的人少,练的时间能多几倍都不止,不过呢你们最好也要有伴,老学员带新学员,不懂的有场地教练可以问。每天下午呢,我还要出去带科三学员练路考,每天都会练车练到很晚,经常是半夜十一二点才结束。如果要等我回来再送你们回家呢也可以,不过时间就比较晚。如果你们不能等呢,当然可以自己先回去。”这等于是摆明了让学员自行往来了,人家教练暗示得这么明显,谁敢让教练不爽呢? 在驾校练车,会让你严重怀疑自己的智商。不管你如今已经是天之骄子的大学生,还是一介草民,是做老板的还是做工人的,曾经是学渣还是学霸,在这些晒得黑不溜秋、动作言语粗鲁又低俗的教练们嘴里,一股脑儿听到的几乎全都是鄙夷:“方向盘左转45度、45度,你没上过小学啊?45度是多少懂不懂?要不要拿尺量给你?你方向盘打了多少度?”、“倒挡、倒挡,没带脑子啊?”、“左、左、左,哪边是左?你往哪边转呢?左右都分不清啊?”、“眼睛长在头顶上吗?那么粗条线看不见啊?”、“踩啊,踩啊!踩油门,你怕它疼喔?”、“我讲了一百次、一百次了,长脑子没有?”、“打灯、打灯、变道先打灯又忘了,你想被撞死啊?”……教练手上的学员太多太多,自己其实也记不太清跟谁都说过些什么、没说过些什么,反正都是照常规教的,便想当然地骂。“不骂不长记性”——这是教练们的普遍认知。 072团年晚宴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临近春节,宋经理已开始在组织给员工订春运团体票、准备公司年末的团年晚宴,这是公司多年的传统,也是宋经理大显身手的时候,他组织各个部门都排练起了节目。 生产部的美女帅哥多,跳现代舞、街舞、民族舞的每年都有好几组,唱歌的也有两三个人报名,还有一台小品练得不错,宋经理很是期待。 品质部每年都有两个独唱一个小品,今年也是不例外。另外还有个新来的小妹妹报名说她可以表演舞剑,这倒是个新鲜。 人事部老阿姨多,报了一个广场舞上来,宋经理看了一次也不错,到时把服装给她们统一一下,效果应该会很喜庆。 另外宋经理还经熟人介绍,从外边请了一队爵士舞、一个古筝演奏。 宋经理有一个堂侄叫阿武,在工厂做司机,今年二十八岁,生得十分英俊,人又风趣,很是招女生喜爱,歌也唱得好,每年的主持担当都是他和洁敏。 宋经理便每日背抄着双手,督促阿武和洁敏对台词、安排舞台和晚宴的杂事。工业园里的树上、墙上被四处挂满了彩灯和红艳艳的小灯笼,节日喜庆的氛围荡漾在每个人的心间。 排练场里,阿武又在逗弄这群跳舞的女孩,嘻嘻哈哈不太像话,宋经理心中对这小子颇有微辞。他的一言一行,直接影响到自己的形象。上一K就说他了:“你那个侄仔阿武,叫他莫被我见到食烟哪!”全厂禁烟是多年的厂规,不知这小王八蛋是不是在哪抽烟K见到了,连累自己挨骂。老宋又不敢开口问详情,回头骂了阿武一顿,阿武摸着脑袋想了半天也没想起几时被老板见到过他抽烟。疑惑地问:“该不会是闻到我身上烟味吧?”老宋瞪了他一眼:“不是没这可能,他是个狗鼻子,眼又尖鼻又灵。你小子这是遇上他心情好,万一这神佛当时心情不好,当场逮你到办公室,炒你鱿鱼都有份!” 阿武进厂已经三年了,两年前就有了一个固定女朋友,叫做阿珠,两人公然住在一起,也已经一年多了。阿珠长得相貌端正,肤白如玉,个子也高,和一米七四的阿武走在一块,堪称金童玉女。这姑娘出得厅堂,还下得厨房,有一手好厨艺,人又贤惠,每天除了一日三餐煮好饭菜等阿武回去吃,还不时煲好汤或者糖水,端到人事部去给大家喝,说是拜托大家照顾她家阿武。两人都已经同居一年多了,这小子就是不提结婚的事,甚至理直气壮地公然在外宣扬说:“结婚好易啊,稳阵起见,一定要看下她有没馅先,万一她不能生,我不是玩完?等她生一个再结也不迟!” 团年晚宴在紧张地筹备了一个多月后,红红火火地在球场上拉开了序幕。 这一晚,所有员工都不用上班,纷纷打扮得漂漂亮亮地,从巨型的气球拱门下入席,气球拱门两边贴着数米长的手书春联:“千秋伟业添锦绣,万里鹏程展鸿图”。拱门左右各站着一列白裙美眉,摇着手中的鲜花对过来的工友们热烈地喊着:“欢迎!欢迎!K从这儿走过,哈哈笑着指宋经理:“俗,俗不可耐,不过这对联写得不错!” 舞台用大红衬底,深蓝色背景墙上印着公司标志和品牌形象。 三百多张餐台整齐罗列,员工们已经三三两两坐下开始吃水果和瓜子。每台桌下有一个空纸箱作垃圾箱,桌上列着菜单、列席名单,还有一张温馨提示关于晚宴的安排和请员工配合的安全、清洁注意事项。 主菜广式大盆菜是专门从酒楼订购回来的,酒楼的车已开始陆续到位,届时只需要加热就可以食用。怕员工有口味不适或吃不饱的,还另叫饭堂做准备了每桌一盆皮包瘦肉粥,一盆水饺,一盆炒饭,饮料啤酒不限。 对员工们来说,吃都不是重头戏,见到好吃的、爱吃的,赶紧抢就是了。那些香港的、大陆的领导们讲话也不太听得懂,看表演和抽奖才是他们最最关心的环节。 红创的惯例,每年都会设置五六百个奖项,最大的三千,最小的也有一百。每张台上还有台奖一百。只要哪个部门有人中到奖,一整个部门都欢呼雀跃。 辛劳的一年,就在这吃吃喝喝、闹闹哄哄、开开心心的氛围中过去了。 每年春节前后,都会有一波较大的员工流失潮K在会上提醒宋经理,要提前做好员工及时返岗的奖励方案,稳定这波流失,费用额度允许在三万以内。宋经理这回吸取上一年的教训,不止做好了及时返工奖励方案,还附带加上了老员工带新员工入厂的奖励方案,以期解决年后急增的用工需求,这份方案让他得到K久违的称赞。 谷一鸣是照例每年都要回老家过春节的,大胖胖一早已经打来电话,让舅舅给他带玩具。大姐夫说新买了一根手竿,称手得很,等他回去试试手。二姐告诉他说:“我最近新从网上小视频里学会了做‘水晶肘子’,做得样子没有网上的好看,但是味道特别好吃,拿给老爸老妈尝过了,老妈还念叨说:‘你弟儿肯定喜欢吃!’到时回来提前说,我做好几份屯冰箱里等你回来吃哈?” 母亲告诉一鸣说,他父亲找人买了一块上好的黑羊肉和水牛肉,足足有二十几。又问他想不想吃腊肠,说街上现在有灌腊肠的机器了,做出来的腊肠,和他去年买回去的一个味道,颜色也是红红的…… 谷一鸣急切地想回去和父亲母亲、和姐姐姐夫们聚一聚。 况且,瑞城有祭祖的风俗,男丁们无论在外如何,过年都是要赶回去祭祖的。 方旭的父亲今年新逝,春节也是必须要回家的。她第一次害怕年的到来,害怕面对万家欢腾之时,自家的凄凉境况,她甚至有些不想见到母亲。但是哪怕不情不愿,有些事也必须去做。母亲始终是母亲,就算有再多的怨恨,再多的责备,她也永远是给了你生命的母亲,现在更是倚靠着你生活,你就是她的天,她的全部希望。即使她曾伤害过你所亲爱的人,但你也深深知道,在任何时候,她仍是那个愿意用自己的生命为你遮风挡雨的人。更何况还有年迈的奶奶,也在等着盼着自己回去呢。回家陪母亲和奶奶过个好年,再到山上,给父亲和爷爷上一盏灯,陪他们说说话吧。 070鲜艳的大嘴鸟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外贸部新接了个内销大单,签下了一个国内知名的母婴连锁店业务,产品三个月后就会在国内二千多家母婴店全面上线,这算是从根本上打开了内销的大门。Jack一开心,又叫了一大堆外卖下午茶来,说要给大家庆功。K的炸鸡、可乐、汉堡摆了满满一整张会议台。 谷一鸣一边摆东西一边乐呵呵地说:“刚才送外卖的竟然是个美女也,真是少见。” “有没有一见钟情啊一鸣同学?”方旭打趣道。 “一见钟情那也太感性了,靠不住,日久生情才是理性——不过原话是坐怀不乱是理性。”谷一鸣咬文嚼字。 “屌——哪里有那么多一见钟情啊?坐怀不乱,你坐我怀里试试,我就肯定不乱,换个美女坐我怀里来,谁敢说不乱啊?”Jack拍着自己大腿示意谷一鸣。 “谁坐谁大腿啊?哇——噻,这么多好吃的!K人未到、声先到,Jack特意打电话叫K来吃下午茶K还给大家带来了一盒日式麻糬,说是他宝贝女儿前段时间去日本旅游给他带回来的K总是一如往常地,只要一说起海外的女儿,就一脸的慈爱和满意。 会议桌一旁的陈列柜边上,放了一款刚刚改过颜色和配件的玩具手板,引起K的注意:“这款大嘴鸟是你们刚改过的?配色有点大胆喔?流行色吗?” 谷一鸣紧张地拿起手板介绍:“是,这个是我们刚刚完成的手板,改了五个色,主要还是以鲜明的颜色为主。” “单改几个颜色就能有用?K抬头问。 “形体上也做了一些变更,在这个位置,这样的形状更适合宝宝的手练习抓握。”谷一鸣指着产品供宝宝抓握的位置说,他感K似乎不满意这个调整。 “我之前也看过一篇专门介绍婴幼儿对色彩感知的文章。据说,黄、橙、蓝、绿这些明快的色彩,不光能迅速吸引孩子的注意,还能有效改善孩子的情绪,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提高孩子的智商呢。”方旭眼看谷一鸣答偏了,赶紧走出来救场:“我个人觉得这个改法不错,适应市场方向。” “喔?这个宣传方向不错,可以造造势。K想了想,转向方旭道:“具体是怎样的?你整理一篇详细的材料,做成PPT发给我。Jack,如果可以,我们可以考虑海外市场的产品,也跟着做一些调整。”Jack点头:“这有什么难,分分钟搞定它!” “好,我今晚弄出来!”方旭爽利地应道。 谷一鸣大松一口气,向方旭投来感激的一瞥。他这人一向嘴笨,尤其是在领导面前,一到大场面就紧张,心里万马奔腾的宏伟场景,嘴巴却只能说出来一句“好多马来了”。 晚上六点,外贸部的同事们都陆陆续续下班了,Jack喊住谷一鸣,让他留下来帮方旭完成PPT:“不能单纯从材料上做,要结合我们这款产品来做,一鸣你最好是赶紧把3D效果图给弄上去,要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对比效果。你俩今晚弄好了先发给我看。” “行,那刚好我也可以帮方旭在网上再多找些材料?”谷一鸣望着专心打字的方旭。 “嗯!”方旭头也不抬:“这还差不多。” 谷一鸣走到方旭身后,见她已拟好了标题大纲: 1.色彩的视觉影响; 2.色彩的精神作用; 3.色彩对婴儿智商、创造力及自信心的影响; 4.适合婴幼儿的主色彩介绍; 5.现有产品趋势。 “你老站我后面干嘛?你站我后面我有压力。”方旭皱着眉头转身对谷一鸣说。 “喔好好我不看我不看。”谷一鸣笑道:“那我干嘛呢?” “你帮我分析下,为什么我们之前不用这些鲜艳的色彩,为什么现在才用?这些我不懂。”方旭诚恳地问:“既然这些研究文章早就出来了,我们都看过,那为什么我们的产品一直没用这些颜色呢?会不会是有什么特别原因的呢?这个我不敢乱写。” “这个我能估到。”谷一鸣在同事面前口才倒是不错,分析起来,头头是道:“这些年的婴幼儿产品,为了追求材料的安全性能,尽可能采用的都是本色系、浅色系居多。近几年化工业发展很快,原来的色粉、油漆有害物质超标的问题早已被解决了,色粉色母行业现在已经很成熟,所以我们现在不妨大胆采用一些明快的颜色,吸引眼球。当然也不能改得花花绿绿的,那太俗了。我们品牌的基础色调还是很具特色的,只需要在配件、点缀物上稍动一动就好。再从产品的整体外观上稍作一些调整。” “你这口才不错嘛!”方旭捂着嘴笑道:“刚刚K面前怎么不敢说?” “我都不知道他是这个意思!”谷一鸣尴尬地摸着后脑勺。 “行,把你刚刚说的那些,打好了发给我!”方旭示意谷一鸣赶紧动手。 九点前两人就赶完了稿,排好版两人又过了两遍,觉得还算满意。“那你赶紧发给Jack看看,没问题就发K。”方旭转一转脖子伸着懒腰说:“幸好下午吃了东西。” 两人结伴下班,刚出厂门口,谷一鸣接到了家中老娘打来的电话,叫他下次过节抽时间回去相亲,说是他五姨那里有一个妹儿,年龄挺合适,是做老师的,问他要电话号码不要。谷一鸣才不想跟人相亲,只能无奈地应付老娘:“哎呦这年头谁还要相亲啊?她条件那么好还要人介绍?我才不要电话啦,要了我也不会打。“方旭在一旁吃吃地捂着嘴笑。 “你是不是怕你这体型把人家姑娘吓着了?“方旭笑着问他。 “我这体型,我这体型是标准的好吧?”谷一鸣不服气又不好意思地嘀咕着:“我是心有所属好不好?你家里没叫你相过亲?” “叫肯定叫过啦,我同学好多都生两个娃了。不过我跟我妈说了,叫她千万别催我。我问她是希望我慢慢找个好的一过就一辈子呢?还是希望我听她的话去相亲、然后匆匆结了婚、结果发现不合适又再离婚呢?她马上就不催我了。”方旭得意地说。 “你这招高,我下次也这么说。”谷一鸣这下学到了,又八卦地问:“那你自己其实对这事儿着过急不?” “我看你比我着急!”方旭一语戳破他:“是不是长胖了常被人打击害怕找不着了?” “不是怕找不着,是……”谷一鸣急了:“那万一我看上人家、人家嫌我胖……你就没急过?” “我急什么?”方旭邪笑着捂住嘴:“你进来这公司,有没有听人传过说我K的女朋友?如果我急,一早已经四处申辩了。” “哎呀那是他那秘书到处胡传了,谁不知道呀?她嘴里个个女的都K的女朋友!”谷一鸣转而好奇地问:“那你对这方面到底咋想的呢?你就准备一直不找吗?” “怎么,对我有意思啊?”方旭指着谷一鸣的眼睛,往女宿舍楼里钻:“我可不好追啊我跟你说,我不吃小女孩那一套!” “得了吧你!”谷一鸣讪讪地挥手道别。 071彩旗飘飘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方旭回到宿舍的时候,舍友莫云还没回到,这家伙最近不知怎么回事,老是半夜三更才回到。方旭肚子咕咕叫,见莫云床头桌上放着一袋香梨,毫不客气地全拎到洗手盆去洗掉,抓起一个就啃了起来。又翻箱倒柜地找泡面,泡面找到都撕开袋口了,才发现烧水壶竟然坏了,还是吃不了,但是方便面都已经打开了,散发出诱人的香味,方旭咔嚓咔嚓开始干啃。 现在的方便面,不管什么口味的,不管怎么吃,就是没有小时候吃那么香。不知道是方便面变了,还是人的口味刁了。 方旭记得初中住校的时候,读重点班,任课老师都是学校最好的老师,讲起课来那个投入啊,声情并茂、手舞足蹈,经常置下课铃声于不顾。这一班五十多个可怜的娃娃,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肚子饿得呱呱叫也不敢吭声。经常举着饭罐饭盆飞奔到饭堂,人家打饭师傅已经下班了,打饭的窗口也早就关闭了,只有冷锅冷灶相对。方便面便成了每个同学的必备粮草,那时学校开水经常断供,想吃泡面的只能用冷水慢慢泡,或者捏碎了吃干脆面。麻辣味、鸡汁味的料包撕开,撒到面块上,捏紧袋口死命地抖抖抖。吃起来那叫一个香啊……不亚于现在的孩子吃肯德基的鸡米花。 方旭正闭着眼一边美美地回味,一边嚼面,莫云回来了。“别啃了,知道你又加班,给你带了凉皮,特意放了好多辣椒呢!”莫云拎高袋子在方旭面前晃荡。“给我,快给我!”方旭跳起来抢:“嗯——香死奶奶我了,哪儿买的?咱们上次吃那家吗?青瓜丝儿放少了,下次叫他加多点,还有这豆筋……” 方旭和莫云同在一个宿舍已经住了半年多了,关系非常亲密。虽然时常一个讲普通话,一个讲粤语,却丝毫不影响她们顺畅交流。 莫云最近总是晚归,回来也是不停聊微信,还时常对着手机傻笑。“死丫头,一准是谈恋爱了吧你?”方旭问她,她总是笑着不肯承认:“哪有?我看小说笑呢!”脸上的羞怯和甜蜜却浓得化不去。 终于有一天,当方旭迟钝地发现,莫云的恋爱对象,竟然是她外贸部的同事易成志的时候,莫云已经沉迷其中,难以自拔了。 “他可是有老婆、还有两个小孩的人,你知不知道?”方旭非常激动,开门见山地教训莫云:“你看上他什么呀?” 莫云满眼痴迷地说:“我知道,他没骗过我,是我自愿的。我喜欢他……他跟他老婆是家里人介绍结婚的,他老婆比他大好几岁呢,他们俩人没有感情的,他喜欢的人是我。” 方旭气不打一处来:“这是他说的?没有感情两个小孩是怎么生下来的?” “他说那不是爱情,是亲情。他对我才是爱情,你看他给我买的这个……”莫云从脖子上掏出一块金黄色的吊坠,是半块残缺的心形,羞涩地说:“这个吊坠,是他去香港买回来的,他也戴着一个,我们一人一半,合在一起就是一个完整的心型。” 一块金子就把你收买了吗?方旭真想这样说,又觉得太过难听,只好问:“那他有没有说过,你俩以后怎么办?” “他说等他小孩考大学了就离婚,娶我,要我等他!”莫云满脸都是向往:“好快了,都已经上初中了,三四年的事。” 等他小孩考大学,一直考不上就一直拖着你吗?方旭心里无比悲哀地想着,今天拿小孩读书来说事,明天谁知道他拿什么说事?方旭心里这样想,嘴里却不敢这样直说。莫云一直不告诉自己恋爱对象,刻意瞒着自己,想必就是不愿意听到这些话吧?阿志不知道给她灌了多少迷魂汤,这些疑问难道莫云会不曾问过?他都一定有一套完美的说辞吧?只得转而问莫云:“你家里人会同意这件事吗?” “你傻啊?我怎么可能告诉他们?再说了,我爸只知道每个月让我交钱给他,他要在家给我弟盖房子。我三千五的工资,每个月要固定交三千给他,哪个月交晚几天,他就要打电话来说我不懂事,你说他们对我有多好?他们才不会管我嫁给谁!”莫云的表情,好像摆脱家庭是件急不可待的事情。她抱着方旭胳膊摇:“方旭,你会不会因为这件事情嫌弃我?这才是我最紧张的。” 方旭的心猛地颤了一下,她只是心疼莫云,担心她被辜负,被欺骗,但是怎么可能嫌弃她呢?嫌弃她傻,嫌弃她好骗吗?方旭无奈地看着好友:“我是怕你受伤。不过话说回来,你想过那两个小孩不?你不怕人家恨你吗?” 莫云用手指头搓着衣角,嘟着嘴说:“你这样说,想想是有一些害怕。其实之前,我对他的家人,一直都很愧疚。所以,我愿意等到他们长大,等到他们考大学再说嘛……” “你就不怕他骗你吗?”方旭牵起莫云的手说:“正常的男女谈恋爱,还今天说不准明天的事,说分手就分手。他拿什么给你保证多年以后的事啊?你是被下了迷药了吗?” “他不会骗我的,他是个好人,真的!”莫云笃定地说:“你是不了解他,我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人,像他这样细心,这样对我好。就算他不能娶我,我也不后悔跟他在一起。” 这样笃定的信任、这样决绝的痴迷,旁人还能说什么呢? 阿志的为人,平日倒真看不出有什么不端。他平时言谈极少,脾气温和,不怎么和大家开玩笑,更不与人争吵。Jack无论说什么、无论发多大的火,他都一副不卑不亢,宠辱不惊的模样,淡定自如。在方旭他们这帮年轻人看来,阿志只不过是一位前辈,一个城府较深的中年人罢了。 方旭没有想到,他竟然有这么大的胆子,有这么一颗亢奋的、不死的色心,敢公然搞婚外情,平时还真看不出他有这倾向。 有的人,谈一次恋爱就伤透了心,再没有勇气,没有信心、也没有兴趣去开始另一段恋情。踽踽独行,与回忆为伴,了此一生。 有的人,却握着手上的一份还嫌少,还要想方设法地从别处再抓多一份、甚至更多份到手上,轻佻地把玩情感、任意地放纵欲念——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恣意妄为、不畏人言、不惧天谴。 072团年晚宴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临近春节,宋经理已开始在组织给员工订春运团体票、准备公司年末的团年晚宴,这是公司多年的传统,也是宋经理大显身手的时候,他组织各个部门都排练起了节目。 生产部的美女帅哥多,跳现代舞、街舞、民族舞的每年都有好几组,唱歌的也有两三个人报名,还有一台小品练得不错,宋经理很是期待。 品质部每年都有两个独唱一个小品,今年也是不例外。另外还有个新来的小妹妹报名说她可以表演舞剑,这倒是个新鲜。 人事部老阿姨多,报了一个广场舞上来,宋经理看了一次也不错,到时把服装给她们统一一下,效果应该会很喜庆。 另外宋经理还经熟人介绍,从外边请了一队爵士舞、一个古筝演奏。 宋经理有一个堂侄叫阿武,在工厂做司机,今年二十八岁,生得十分英俊,人又风趣,很是招女生喜爱,歌也唱得好,每年的主持担当都是他和洁敏。 宋经理便每日背抄着双手,督促阿武和洁敏对台词、安排舞台和晚宴的杂事。工业园里的树上、墙上被四处挂满了彩灯和红艳艳的小灯笼,节日喜庆的氛围荡漾在每个人的心间。 排练场里,阿武又在逗弄这群跳舞的女孩,嘻嘻哈哈不太像话,宋经理心中对这小子颇有微辞。他的一言一行,直接影响到自己的形象。上一K就说他了:“你那个侄仔阿武,叫他莫被我见到食烟哪!”全厂禁烟是多年的厂规,不知这小王八蛋是不是在哪抽烟K见到了,连累自己挨骂。老宋又不敢开口问详情,回头骂了阿武一顿,阿武摸着脑袋想了半天也没想起几时被老板见到过他抽烟。疑惑地问:“该不会是闻到我身上烟味吧?”老宋瞪了他一眼:“不是没这可能,他是个狗鼻子,眼又尖鼻又灵。你小子这是遇上他心情好,万一这神佛当时心情不好,当场逮你到办公室,炒你鱿鱼都有份!” 阿武进厂已经三年了,两年前就有了一个固定女朋友,叫做阿珠,两人公然住在一起,也已经一年多了。阿珠长得相貌端正,肤白如玉,个子也高,和一米七四的阿武走在一块,堪称金童玉女。这姑娘出得厅堂,还下得厨房,有一手好厨艺,人又贤惠,每天除了一日三餐煮好饭菜等阿武回去吃,还不时煲好汤或者糖水,端到人事部去给大家喝,说是拜托大家照顾她家阿武。两人都已经同居一年多了,这小子就是不提结婚的事,甚至理直气壮地公然在外宣扬说:“结婚好易啊,稳阵起见,一定要看下她有没馅先,万一她不能生,我不是玩完?等她生一个再结也不迟!” 团年晚宴在紧张地筹备了一个多月后,红红火火地在球场上拉开了序幕。 这一晚,所有员工都不用上班,纷纷打扮得漂漂亮亮地,从巨型的气球拱门下入席,气球拱门两边贴着数米长的手书春联:“千秋伟业添锦绣,万里鹏程展鸿图”。拱门左右各站着一列白裙美眉,摇着手中的鲜花对过来的工友们热烈地喊着:“欢迎!欢迎!K从这儿走过,哈哈笑着指宋经理:“俗,俗不可耐,不过这对联写得不错!” 舞台用大红衬底,深蓝色背景墙上印着公司标志和品牌形象。 三百多张餐台整齐罗列,员工们已经三三两两坐下开始吃水果和瓜子。每台桌下有一个空纸箱作垃圾箱,桌上列着菜单、列席名单,还有一张温馨提示关于晚宴的安排和请员工配合的安全、清洁注意事项。 主菜广式大盆菜是专门从酒楼订购回来的,酒楼的车已开始陆续到位,届时只需要加热就可以食用。怕员工有口味不适或吃不饱的,还另叫饭堂做准备了每桌一盆皮包瘦肉粥,一盆水饺,一盆炒饭,饮料啤酒不限。 对员工们来说,吃都不是重头戏,见到好吃的、爱吃的,赶紧抢就是了。那些香港的、大陆的领导们讲话也不太听得懂,看表演和抽奖才是他们最最关心的环节。 红创的惯例,每年都会设置五六百个奖项,最大的三千,最小的也有一百。每张台上还有台奖一百。只要哪个部门有人中到奖,一整个部门都欢呼雀跃。 辛劳的一年,就在这吃吃喝喝、闹闹哄哄、开开心心的氛围中过去了。 每年春节前后,都会有一波较大的员工流失潮K在会上提醒宋经理,要提前做好员工及时返岗的奖励方案,稳定这波流失,费用额度允许在三万以内。宋经理这回吸取上一年的教训,不止做好了及时返工奖励方案,还附带加上了老员工带新员工入厂的奖励方案,以期解决年后急增的用工需求,这份方案让他得到K久违的称赞。 谷一鸣是照例每年都要回老家过春节的,大胖胖一早已经打来电话,让舅舅给他带玩具。大姐夫说新买了一根手竿,称手得很,等他回去试试手。二姐告诉他说:“我最近新从网上小视频里学会了做‘水晶肘子’,做得样子没有网上的好看,但是味道特别好吃,拿给老爸老妈尝过了,老妈还念叨说:‘你弟儿肯定喜欢吃!’到时回来提前说,我做好几份屯冰箱里等你回来吃哈?” 母亲告诉一鸣说,他父亲找人买了一块上好的黑羊肉和水牛肉,足足有二十几。又问他想不想吃腊肠,说街上现在有灌腊肠的机器了,做出来的腊肠,和他去年买回去的一个味道,颜色也是红红的…… 谷一鸣急切地想回去和父亲母亲、和姐姐姐夫们聚一聚。 况且,瑞城有祭祖的风俗,男丁们无论在外如何,过年都是要赶回去祭祖的。 方旭的父亲今年新逝,春节也是必须要回家的。她第一次害怕年的到来,害怕面对万家欢腾之时,自家的凄凉境况,她甚至有些不想见到母亲。但是哪怕不情不愿,有些事也必须去做。母亲始终是母亲,就算有再多的怨恨,再多的责备,她也永远是给了你生命的母亲,现在更是倚靠着你生活,你就是她的天,她的全部希望。即使她曾伤害过你所亲爱的人,但你也深深知道,在任何时候,她仍是那个愿意用自己的生命为你遮风挡雨的人。更何况还有年迈的奶奶,也在等着盼着自己回去呢。回家陪母亲和奶奶过个好年,再到山上,给父亲和爷爷上一盏灯,陪他们说说话吧。 073年三十儿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贴春联和门画,往年都是父亲与方旭在年三十清晨最愉快的合作,父女两端出母亲滚好的一大锅米糊,把大红的春联铺在地上,争论哪一幅是上联,哪一幅是下联,五彩的门画顺序是从左到右还是从右到左?父亲常常故意跟方旭对着说,引她争论不休,这简单的把戏父亲与她玩了十几年都不厌。 今年春节,母亲已早早备下了绿色的孝联,方旭独自贴好、抚平。门画自然就免了,太花哨了。方旭想起自己小时候,总喜欢扯着父亲的手满村跑着,去看别人家的春联和门画。春联通常是行书或者草书,繁体字也有不少,小孩子辨认起来比较吃力,方旭一字一顿地读给父亲听,时常为能读对而得意不已。那时节的门画,时兴贴一组组的电视剧剧照,每张剧照还附有情节描述,有开头、有结尾,重点环节描写也一样不缺。一幅门画,等于就是一本情节丰富的小人书。有时逛着逛着,忽然见到不是红色的对联,方旭便问父亲:“为什么这家人可以贴彩色的对联呢?”“怎么红色就不是彩色呢?”父亲好笑地反问她:“不贴红对联,是因为这家人最近三年内有亲人去逝了,家里人伤心,所以不贴红色的对联,是表示怀念,表示对死者的尊敬。” 年三十,是家中主妇最最辛苦的一天,一大早起身,在严寒中哈着白气、搓着冰冷的双手,开始准备一大家人丰盛的年饭。 虽然昨晚已经提前炸好了肉丸、蒸好了年糕。但有些菜是必须吃鲜活的,养在缸中的几尾鱼要早上才能宰杀、鸡也专门留了一只今天处理。五六样腊味摆满了好几层蒸阁,先大火上笼蒸着。开始拌辣椒姜茸红葱丝儿,淋上芝麻油,再加一筷子自制的红泡椒,是蒸腊味最好的点缀。火锅必须要有几个,天气太冷,菜一上桌很快就凉,吃了会坏肚子,尤其那几样大荤,不能不用火锅。糖水要用蜂窝煤炉子提前慢慢地熬煮才会粘稠。青菜虽不是席面上必备的大菜,却也必不可少。过年吃得太过油腻,老人小孩的肠味都会吃不消,地里有碧绿的嫩菜苔,掐一把最好的,顺便再拔上几根蒜苗,挖一兜香菜。 方旭家今年的年饭,依旧是必备的十大碗,母亲的厨艺远近闻名,从不让她插手。放完鞭炮之后,各样菜式已满满摆上了一大桌。先不可就坐,饭前,要先为逝去的亲人们“叫饭”。母亲端过两把椅子,方旭给爷爷和父亲摆好两副碗筷和酒杯,母亲在一旁轻唤:“过年了,旭她爷爷、她爸爸回来吃个年饭吧,您们先喝点酒、多吃菜……来,再吃点饭!”方旭随着母亲的念叨,依次先将筷子置上夹了些许菜的小碗,再将酒一杯杯用双手端起,洒过地面,随后装上两碗米饭,将筷子搁到饭碗上。 中午忙完手上的家务,日头已是正好,一天中最温暖的时候。这时要赶紧烧上一大壶一大壶的热水,把地炉子里的炭也烧得旺旺的,给顽皮的孩子、年迈的老人们,就着火炉洗个头,洗个澡,再给他们换上过年的新衣。讲究的主妇们,这时自己也会就着剩余的水,收拾收拾。然后家家的主妇都开始在大门口就着日头,一边拉话儿,一边洗那堆成小山的脏衣服。 穿着色彩斑斓、胖嘟嘟棉服的娃娃们,犹如五彩的灯笼,一串串地相跟着在村里打闹。“小孩望过年,大人望种田。”过年,是孩子们的盛宴,有新衣服穿,有糖果吃,有玩具玩,父母还不责罚。孩子们最快乐的时光,是在年三十的晚上。大家三五成群,结伴去拍乡邻们的大门,笑闹着喊“拜年拜年,磕膝上前,粑粑糖果子不要,只要压岁钱!”主家听到便嬉笑着把门开了,虽然口里喊着“粑粑糖果子不要,只要压岁钱!”,可是当主妇们端出早已准备下的糖果,娃娃们仍像小奶狗抢食般蜂拥而上,抢夺一空,出门口时还相互攀比着各自的战绩。一圈走下来,每个人新衣服的小口袋都被撑得鼓鼓囊囊。家中富余而顽皮的小孩们通常早已备下不少烟花,他们不时停在路边,点起一个个“地老鼠”,火星飞速旋转犹如小哪吒的风火轮。或者边走边玩“摔炮”,吓得小伙伴们吱哇乱跳,口袋里的糖果一边走一边掉。 年三十的下午,吃饱喝足的男人们,带着微醺的醉态,相邀着一起到祖坟山上,去给先祖们“上灯”。 方旭一家人今年都没有添置新衣,倒省了母亲在冬日洗一大盆棉衣的辛劳。吃过年饭后,方旭和母亲便早早开始准备上山的祭品,鞭炮、冥钞、火纸、打火机、电子灯、一小瓶酒、一包烟、一把铲子、一包糕点…… 年三十晚上守岁,家中房间所有的灯,包括门灯,都要通宵开着。而山上逝去的先人坟前,也要为他们点一盏灯。以往都是点一根白烛,为了防风,白烛周围要用四根小棍,和撕开底部对穿的小塑料袋子,支起一个风罩。 支风罩和烧火纸之前,要先用铲子刨一片土,隔绝周围的干草。做风罩用的塑料袋,最好要四角崩紧,避免被火苗烧到胶袋。山上的干树枝是不少,可是大多都不太适用。过于干枯的多易脆断,树上新折的活枝又太过柔软,崩不紧胶袋。父亲往年曾带方旭来给爷爷上过灯,都是从家中带四支旧木筷子撑灯罩。 但是满山上灯的人中,多有中午酒喝得太多的,或是偷懒的。有的用三支小棍就支个风罩,有的塑料袋子崩得不紧,或是袋子被撕得边角乱飞,很容易飘到火苗上,甚至也有许多上完灯,沿路随意乱丢烟头的人,孤零零的祖坟山便每年都被烧得黑秃秃的。 这几年兴起了电子灯,山上又多了巡逻的护林员,山终于不再被烧了。电子灯可以持续亮好些天,又不怕风吹日晒,只是总感觉少了些许仪式感似的。 通往祖坟山的小路,崎岖难行,杂草掩满了小径,路上三三两两都是去上灯的人。刚刚跨过山脚下那条浅水沟,绕上山脚,方旭远远便听到呜呜咽咽的哭声。母亲望见,说是村里的张叔张婶,在给他们的养女丹丹上灯。 丹丹是方旭的小学同学,生得白净清秀,可从小成绩不太好,总是独来独往。小时候经常被调皮的男生追赶,说她是捡来的小孩。其实丹丹是在七岁时被一直生不出小孩的张叔张婶从福利院收养回来的。两夫妻四十多岁才有这么一个女儿,宝贝得不行。丹丹读完小学,便不肯再读书,先是在家里呆了几年,后来跟人出去打工去了。前两年听说,她在广东找了个河南的男朋友,还生下了一个女儿。可是去年丹丹抱着女儿回来时,突然告诉张叔张婶,说她得了尿毒症,没过半年人就去世了。老两口突然失孤,打击不小,张婶也落下了胃疼的毛病,整天要吃药。丹丹去世不久,她男朋友便找上门来,把小孩抱回了河南老家。 “人生无常啊!”母亲叹着气感慨道:“张叔和张婶,上个月一起去了敬老院,听说那儿有菜园子种,有人专门做饭给他们吃,两人一间房,收拾得挺干净的,还经常有人给他们测血压。”见她没反应,母亲顿了顿,嘀咕道:“等我以后老了,送走了你奶奶,我也要去住敬老院。”“妈,张叔张婶是女儿死了,你还有我呢!”方旭恼火地说。“你以后总要嫁人,而且很可能就嫁在外地了,哪有女儿带着老妈嫁的?而且我还有你奶奶要照顾,八十多岁的瞎老太太,让她也跟着你跑?再说了,人老了都是讨人嫌的,你看你外婆,辛辛苦苦为儿女操劳了一辈子,结果怎么样?流个口水也被人说,哮喘咳嗽也被人嫌弃,眼睛看不清,碗没洗干净也被人说……政府说了,没儿子就可以进养老院,我是符合政策的。你妈我不想拖你后腿,更不吃这口讨人嫌的饭!”母亲越说越来劲,顽固偏执的个性又开始显露出来了。“儿子怎么了?女儿怎么了?我奶奶不也常由姑妈照顾吗?人家儿子能给父母什么样的生活,我就给你什么样的生活,这还不行吗?”方旭并不懂得,这是无依无靠的母亲极度焦虑的表现,只气恼母亲又搬出“没有儿子”的说辞来,似乎长久以来她始终在遗憾没有生到儿子,对自己、对天下间的女儿都抱有永远的偏见,于是烦躁地说:“你是老公不在,又不是没有儿女。我以后的老公对他父母怎样,我就一模一样对你,放心了没有?”父亲的坟茔到了,母亲不再说什么。 074同学会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春节期间,例行又有高中同学聚会。方旭收到通知后,思忖了良久究竟是去还是不去。她有些怕、却又似乎有点盼着能在同学会上见到周林峰。下午两点的时候,门外突然响起了“嘟嘟——”的短促汽笛声。她欣喜地看到胡胖子和郑秋华从车窗伸出头来向她挥手:“快点方旭,上车上车!还有好几个要去接呢!”方旭快活地跟母亲打了声招呼,便爬上了面包车。“方旭,郑秋华说过了年去东莞跟你混喔?”胡胖子回头调侃。“怎么可能?我们的大设计师不是在上海发展吗?”方旭问。“别听他胡吹,他姓胡,胡说八道的胡,最不靠谱!”郑秋华竟然脸红到了脖子根,他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害羞,方旭呵呵笑了。 “那个,周林峰今天来吗?”方旭问,“他被拉进黑名单了!”胡胖子看她一眼:“不用担心!方旭,哥们儿都挺你!绝对不挺陈世美!” 胡胖子果然不靠谱,拉进黑名单纯粹骗人。刚进酒楼的大厅,方旭就看到了坐在一角正和人喝茶聊天的周林峰。 方旭曾经无数次在脑海里设想两人再次相遇的情景,她以为自己会冲过去质问他,或者他会走过来主动和自己打招呼,结果都没有。两人一直保持距离,远远地坐着,用眼角的余光防备着对方走近。 大厅里有三个小女孩和一个小男孩在追赶着穿梭打闹,个个粉雕玉琢,穿着打扮一个比一个洋气,是四个早早成家的女同学带来的,这会儿正聚在一堆大谈“娃娃经”,十分热闹,引得许多女同学都加入了讨论。 湖北没有太多重男轻女的思想,计划生育几十年后,许多父母甚至发现:现在的年轻人,婚后都是与父母分居得多,反倒是那些生了女儿的父母,在子女结婚以后,得到的探访时间比男方父母还要多。至于养老,现如今更是没有几个老人,穷到需要儿女救济才能生存了。精神上的慰藉,女儿多数比儿子贴心太多。所以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并不那么在意孩子的性别了,而且多数是只生一胎,便无论男女也不再多生了。一是符合政策,二是现如今认真养大一个孩子,实在是成本太大。 每家一根独苗,谁肯落于人后?从怀胎、养胎、到孩子奶粉、尿不湿,衣服、玩具……什么都想给他用最好的。等孩子稍大一点,学舞蹈、练钢琴、教绘画、找外教、做航模、学编程……各种兴趣班、补习班、各种辅导、各种纠结……一个就够辛苦了,养多几个,可能就完全不用过自己的生活了。 在这方面,尤以湖北人、四川人活得通透自在。你看那满街的茶馆棋牌室,一年四季生意火爆。身着名牌衣服、挎着名牌包包的妹妹,四处可见。还有那满世界踏青、赏秋、自驾游西藏的夫妇,十对里头有六对就是湖北或四川的。 方旭和大家讲起许多广东的同事生一大堆小孩的趣事,同学们都觉得难以相信。“是真的,我好几个同事家里都是四五个小孩。”方旭认真地说:“他们认为多子多福。” “我的天,怎么养啊?”女同学们一片唏嘘。 吃饭时间未到,周林峰竟早早起身走出了大厅,并且再也没有回来。方旭又一次觉得受到了污辱。自己在他心目中,轻贱得都不值得他当面说一句“对不起”吗?甚至轻贱得不值得他多留一刻,或者多看一眼吗? 少男少女时纯粹而炽热的情感,果真如长辈们所言,丝毫经不起生活的磨练。这班高中同学中曾先后出现过五对情侣,而今一对不剩全部分手了。如果能提前预知,大家又是否会在当时竭力克制那火热的情感呢?总胜过如今连朋友都没得做吧? 窗外华灯满街,行人寥寥。曾经也是那样一个寒冷的夜晚,周林峰握着方旭冰冷的小手揣进自己的大衣口袋。月光清冷,街灯朦胧,赶路的行人勿勿。两人相偎着漫步在武汉街头,从街的东头走到西头,再从西头走回东头。周林峰滔滔不绝,热烈地对方旭谈论着中国动漫的前景,豪情万丈地规划着两人美好的未来,他们谈起婚事最佳的年龄、将来房子的格局……萧瑟的长街溢满了甜蜜的气息。 物是人已非,过往终究已是过往,再也回不去了。让我们相信,那一时、那一刻,那份感情,一定是真的吧。 周林峰是特意为着见方旭一面,才去这场同学会的。负气与方旭结束恋情之后,他的所谓新恋情并没有维持许久,他从心底里讨厌公主病的女生,相处几天就不愿意再应付了。周林峰来同学会,并没有指望能旧情复燃,也没有想要求得方旭的原谅。起初,他以为自己只是单纯地想来看一眼方旭,看一看她到底过得怎么样了。 然而见到方旭和郑秋华、胡胖子说笑着从大门走进来的那一刻,周林峰才发现,在自己心底深处,始终是在意方旭的。而且就谈婚论嫁而言,方旭实在是太好的选择了,她是一个那么坚持、顽强而又有上进心的人。她曾经的温言款语、善解人意再度一幕幕浮现在自己面前。也许,有那么一点点、一点点的机会,方旭会再走向自己——周林峰热切地盼望着,不停去瞄方旭的动静。 她还是那么恬静、那么清新。郑秋华不时在方旭身边出没,一会递水果给她,一会儿拿纸巾给她,一双眼跟长在方旭身上一般,周林峰为这一意外的发现气得心如猫抓。 周林峰腾地站起身来,想了想,又改了主意。他特意早早地离场,本来希望方旭会在他身后跟出来。虽然他也不知道如果方旭真的跟出来,他对她说些什么。重新开始吗?自己真的不想去广东,他知道方旭也一定不会回来。可是为什么她就不能回来呢?她的故乡在这里,她还有年老的奶奶和一位寡母需要照顾。周林峰真的想不通,这个女孩的心怎么就这样硬呢?然而她果真就没有跟出来。 同学会就是一场赤裸裸的炫耀大会,混得好的几个同学,不光承揽了所有聚会的费用,还各自带来了不少洋酒、红酒、白酒。几十号人一瓶接一瓶地开,洋酒、红酒、白酒都喝完了,就上啤酒……很多人都喝多了,方旭醉眼朦胧地看到郑秋华被胖子扶着,一人手里端一杯红酒,摇摇晃晃地走向自己这边。郑秋华却突然扑通一下跪倒在了自己面前,张口就吐了自己一身…… 075我才不会出去漂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春节这一趟回到贺州和柳州,肖洁敏夫妇两战两败,连连失利,双方的父母竟如提前商量好了一般,意见出奇地一致,任这夫妻俩又是讲道理、又是掰手指头算帐,说干了唾沫,也没能说服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点头,表示到时候愿意随自己去东莞帮忙带娃。为了孙辈的将来,两边的老人倒是都勉强允许了他们可以将孩子带出去读书,但是都说要等念完了这一学期再出去。 老人的思想,有时候这些做儿女的真的是没法理解。在儿女们看来:无论是看在钱的份上,还是看在一家团圆便于照看的份上,都理所应当该跟儿女一起出去啊。平时这群老一辈的亲戚们,一见面就劝孩子们多回来看看,变相地相互提点这群做儿女的——关于留守的老父老母自己在家生活的种种节俭、种种艰难,提点人家为人子女的不周到。可是做子女的倘若提出要求带他们出去共同生活,他们又偏偏就是不肯。怎么劝也不听,非要在家辛辛苦苦种一点地,时不时去做一点累死人的临时工,一年挣下的钱,还不如人家父母在外面带娃顺带做三个月的手工货挣的钱多,人家的时间还自由,又能够陪伴儿孙,多么好呀。哪怕不做任何事,就只带娃也好,至少离儿女近,有什么事方便照应。孙儿孙女也不至于要送给外人托管或者请不认识的保姆照顾吧? 洁敏真是想不通,那么多人的父母都愿意跟儿女一道在外面带小孩,为什么自己父母和公公婆婆却没有一个肯的呢?难道是因为自己不够强硬,不够坚持吗?即使那天洁敏满含热泪地摇着她老娘的胳膊央求说:“老娘啊,掰起指头数一数,您们总共还能和我相处多少天啊?您们就不想多陪在我身边几天吗?”这样煽情的话,连她自己都感动得不行了,却丝毫没能打动两位老人的心。任她怎么说,老人就是不答应。 洁敏在心中猜测:是不是人老了,思想就会发生很大的变化?是不是他们已经不再想管那么多,操那么多心了?也许他们认为,孙儿在身边,他们就尽力带一带。不在身边,就是年轻人自己的事了。眼不见便真能心不烦吗?老年人的生活,更向往的是一份自在吗? 年初五这天放晴,正月里难得的好天气,林叙的舅舅来给姐姐姐夫拜年。 吃完饭,一群人在院子里嗑着瓜子晒太阳、聊天。舅舅看着洁敏说:“洁敏啊,你怎么这么懂事呢?怎么就肯把小孩放在家里给你公公婆婆带呢?”“怎么了?”洁敏问。“我那个厉害的媳妇啊,唉……”舅舅摇着头,边叹长气边诉苦:“厉害得呀,全天下就数她最厉害,非要你舅妈去深圳带小孩,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没人管喔。饭又没人做,衣又没人洗,我天天就吃方便面,可怜得要死。过个年,他们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年二十九才到的家,初三一大早,她就非要走。她说走就必须要走啊,一步都不肯让的,非走不可!东西全都提上了车,孩子也被抱上了车,只能走啊,有什么办法?她都完全不考虑别人感受的,你说她厉害吧?” “不是让您一块儿去吗?深圳又好挣钱,比咱这里强多了!”林叙插嘴说。 “那地方,我们这种老头怎么呆得习惯?太受拘束了!”舅舅满腹委屈地细数:“痰都不能吐一口,饭也不能掉一颗,又不让我抽烟。我们这些老人家,豁牙裂嘴的。那些人死爱干净喽!太受拘束了!又没有人聊天,说话又听不懂,还要说什么普通话,别扭死了。还挣钱呢,挣个屁喔。哪比得上家里好,熟人又多,又好找事做?家里人又都放心些,想做几天就做几天,不愁赖帐的,在外面哪有这么好的事?而且,难道这家里的地不要了?房子不要了?”洁敏无奈地说:“我哪里是懂事?我也想我爸妈出去帮我带呢!他们不肯啊……”舅舅一听斜睨了她一眼,不再出声了。 洁敏后来有一次无意间听到婆婆和村里人聊天,人家问:“听说您儿子准备把孙子带去外面读书啊?您也出去帮他带不?”婆婆干干脆脆甩出一句:“我年轻都没出去漂过,老了还要我出去漂?怎么可能?” 有什么办法呢?老人家不愿意跟着出来,便只有将孩子送到私立学校这一条路可走了。中午吃饭可以在学校托管,早晚的接送也会有校车,大不了就是多花点钱的事。有句话说得好“钱能解决的事,那都不叫事儿。” 大不了,就过苦一点吧。生活中各式各样的困难总会出现,但也总会过去,办法总会有的吧。肖洁敏和林叙愁容满面地互相开解着,互相安慰着,互相鼓励着。孩子是必须带出去的,在这一点上,洁敏夫妇早已达成了共识。哪怕目前的经济条件不允许将孩子送到好一些的学校,也至少要带在自己身边,一定会比目前这样“放养”在老家强得多。 往小处想,如果强行将父母拖出去,也必定日日被老人家念叨,三天两头吵着要回老家。受人恩惠就要落人口实,哪怕是自己父母。倘若一天到晚这么碎碎念,一家人的日子也不会过得开心。 往大处想,毕竟父母没有跟随我们奔波的责任,更没有养育孙辈的义务。他们若能帮忙带,是我们的福分,也是上天给予的额外恩宠。倘若不能,或是他们不愿按我们的意图行事,也没有责怪的理由。毕竟,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任务,他们对我们,早已尽过了该尽的义务和责任。更何况,现在本该是回报亲恩的时候了,虽然由于这时代的大浪潮、由于这生活的无奈,让我们不得不远行在外。但毕竟,不能侍奉在他们左右,已是不孝,又怎敢再诸多强求? 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上有老、下有小的阶段,是人一生中精力最为旺盛,也最为辛苦的时候。 076糊涂的莫云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糊涂的莫云,竟然怀孕了。 方旭这天中午下班,去饭堂时,一路都没碰到莫云,这丫头平时本来都是等自己一块儿去吃饭的,方旭心中疑惑。回到宿舍时,发现莫云竟然躺在床上,捂着肚子在哭。方旭以为她大姨妈来了肚子痛,她摇头说不是。方旭焦急地问了半天才弄清楚,原来阿志刚带她做完人流手术回来。方旭犹如被人当头一棒,冲口而出问莫云:“你胆子怎么这么大?”莫云这会儿已呜呜咽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根本不答她。方旭气恨得眉头拧成了一团,握着莫云冰冷的手,心疼地质问她怎么会如此糊涂,反反复复地咕叨:“你干嘛要让他碰你啊?谈恋爱就谈恋爱,你干嘛要让他碰你啊?他不是说等他儿子考大学才娶你吗?你怎么会让他碰你呀?你真是个笨猪!” “他说他结了扎,不会怀孕的……”莫云伤心地抽泣着。 “不会,结果呢?他说什么你都信!”方旭急得掉出了眼泪。 莫云从口袋里抽出一叠钱递给方旭:“这是他给我的一千块钱,他说叫我请你帮忙,每天帮我煲汤……”莫云可怜巴巴地躺在床上,眼神凄凉地望着天花,也不看方旭一眼。 “他好意思?这算什么?赔偿吗?他把人命看得也太贱了!”方旭咬牙切齿,冲出了宿舍。 莫云听到这个“贱”字,心中猛一阵刺痛,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阿志这时,竟然正站在女生宿舍楼下徘徊。附近人来人往,方旭走上前去,哽着声音问他:“你怎么能这样?你还是个男人不?你要是真对她有感情,你以后就离她远远的,再也别靠近她,再也别碰她了行不行?你就当是放过她吧?我求你了!” 阿志愁苦着脸,不停地搓着双手,什么也没说。半晌竟对着方旭深深鞠了个躬,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莫云没有想到,她和阿志的这场固执的恋情,最终要用自己的身体健康来买单。阿志一再跟她强调,说他是结过扎的,不会怀孕,坚持不肯采取任何避孕措施。当莫云不安地告诉他“好像怀孕了”的时候,他惊得目瞪口呆:“不可能吧?”莫云委屈地问:“什么叫做不可能?你是什么意思?” 阿志好哄歹哄,使出了浑身解数,又是下跪又是起誓的,莫云终于同意,跟他去医院打掉那个胎儿。 可是等两人都已经走到了医院门口了,阿志又说,怕熟人看见他俩一起到这种地方来,对她名声不好,说让她自己进去,他就站在医院门外等她。莫云反复问了他三遍:“你确定吗?”阿志仍然死活都不肯迈进医院一步。莫云悲哀地闭上眼睛流泪——他现在怕对自己名声不好了。莫云负气转身要回去,阿志却又拦住不让她走。说如果再拖下去,对她身体伤害太大了。 莫云气愤地说:“那我就生下来,我自己养!” 阿志几乎是哭着哀求她:“好姑奶奶,我错了,我求你就打了吧?你这时候如果生下来,我就得被判重婚罪,是要坐牢的呀。” 莫云深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心死,她几乎看到,自己的心脏就像被丢进了炽热的、通红的炭火里一般,一点点地萎缩、卷曲、化为灰烬。 单身女孩独自打胎,在世人眼中,多半是经历了什么不能见光、不能对人言的行径,难博同情。莫云独自一人承受着来自周边人群的冷漠和鄙视,承受着身心巨大的伤痛。她现在才来做这个手术,早已经错过了打胎的最佳时机,面对医生好心的责问,她除了默默的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宝宝之前都已经间或出现过胎动反映了,莫云是真的舍不得啊。曾经有一次,她试着拉住阿志的手,放到自己的小腹部,想让他感受一下孩子的胎动,阿志惊恐地将手往回缩,说他不敢摸。 手术之后,莫云的腰腹两侧,留下了大片淡淡的花白妊娠纹。她想像那是一个生命被强行迫剥离母体时,满腹委屈不愿离去,两只小手在母亲身上留下的道道抓痕,心中无比难过,一遍遍在心底默念“对不起!对不起!” 方旭最近挂着照顾莫云,没有休息好。宿舍没有冰箱,每天早上五点,方旭就起床去菜市场买回新鲜的乌鸡或者排骨,清洗煲汤,然后保温在电饭煲里,自己再去上班。莫云白天睡得太多,心情又不好,半夜时常醒来,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床板咯吱咯吱发出声响,方旭就又醒来了。个把星期之后,方旭开始犯起了头疼,脑袋里的神经一抽一抽地痛,痛得她呲牙咧嘴,只好请了半天假去看医生。 各种检查之后,医生判断说,她这不止是简单的睡眠不良引起的,是血管问题,需要耐心调理,开了一大堆的中药给她,又另给她开了一味西药,是一瓶瓶白色小颗粒的药丸。医生让她服完中药之后,每隔四个小时,准时服一次这个药丸,白天晚上都要服,连服三个疗程,就算症状暂时消失了也不可以间断。 这可真是个奇怪的药,方旭的同事们都没有听说过这种服药的要求。方旭发愁自己的手机功能有限制,定不了那么多个闹钟,万一忘了可怎么办。 谷一鸣自告奋勇地站出来说,他的手机可以无限次定闹钟,他可以负责提醒,同事们便“嘿嘿嘿”地坏笑成一片。 谷一鸣果然每四小时提醒她一次,白天他抱着嘟嘟响的手机走过来跟她示意,晚上他就打电话叫醒方旭提醒她吃药,三个疗程的药至今已吃了一半,谷一鸣日夜不断地整整提醒了两个半月了,期间竟然一次也没落下。 Jack为此给谷一鸣起了个绰号叫他“闹钟”,谷一鸣倒是坦然自若,丝毫没有因此而改变。反倒是方旭,每每听到这绰号,就有几分不自在。 “你半夜被吵醒之后,不会睡不着觉吗?”方旭歉疚地问。 “不会啊,我瞌睡好得很。”谷一鸣朗声笑道:“一挨枕头就能睡着。” 这晚凌晨三点,微弱的手机振动声,从方旭的枕头下方响起,谷一鸣又来电叫方旭吃药了,方旭匆匆挂了电话,摸索着从枕头下掏出早已分装好在小药盒里的药片。莫云忽然在一旁悠悠地开了腔:“小旭,你真好命啊!” “吵醒你了?你快睡!”方旭本来已将电话铃声关了,将振动也调到了最低,没想到还是吵醒了莫云。 “哪里睡得着?我现在每天一下班就只知道睡,像个死尸一样。”莫云丧气地说:“方旭,你知道不知道?有个人正大光明地追求你,是一件多么幸福,多么难得的事情啊?你知不知道你有多幸运?身边有这么多人为你高兴。不像我,这样偷偷摸摸、见不得光,还把自己搞得这么贱,还要害人害己……” 方旭起身钻到莫云被子里,帮她抹去眼泪。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道:“不要胡说八道,贱的是他,不是你。你这是遇人不淑,以后再也不会上他的当了。你现在最重要的,是赶快打起精神来,身体是自己的,不值得再为这种人伤心!” 077月满则亏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自从均均被送回瑞城老家之后,金凤夫妻俩,又悠哉游哉的过起了二人世界,感情倒越发的好了。每晚小蔡下班,便骑着电瓶车在公司大门口等金凤,迎着清爽的凉风,披着落日余晖回到家。匆匆吃完晚饭,两人相跟着去租房附近的广场散步,小蔡偶尔看人打打球、下下棋,或者在健身器材那鼓捣鼓捣。金凤玩得比较嗨,跟一群小姑娘学跳鬼步舞,小姑娘们若是没来,她便也跟着一群大妈们跳跳广场舞。玩到九点半回家,两人常在楼下的小吃店买一份萝卜牛杂,或是炒米粉、炒河粉,再就着一瓶冰啤酒,你一口我一口地吃个宵夜,惬意无比。 这天,金凤因为离职员工发工资的事情,和宋经理大吵了一架。下班的路上,几个八卦同事又笑着问宋经理:“下午什么事那么气啊,整层写字楼都听到你和一个女高音争吵。”宋经理一想起金凤的泼辣劲就恼火。“蛮不讲理她简直是!”宋经理像是遇到了知音,又开始向同事复述事情的经过,叫大家评理。激动之余满口都是:“个嗰肥婆……个嗰肥婆……”,哪知这话正巧被跟在他身后不远的金凤听到了。金凤一听就知道是在说她,却又不好去自认肥婆,气得七窍生烟,索性赌气饭也不煮了,跑回去就趴到床上抽抽搭搭哭开了。她老公小蔡这天出了差,晚上九点才回到家,进门就叫:“饿死了饿死了!”却见家中黑灯瞎火地,冷锅冷灶,媳妇趴在床上看手机,拉长着一张脸,嘴嘟得都能挂铅笔了。 小蔡估计她是又受了什么委屈,也不敢出声了。便自己去储物柜找到了两包方便面来煮。他吃方便面从来不喜欢拿开水泡,冰箱里有现成的鸡蛋和清菜,小蔡便加了一些进去。 方便面的香气,随着咕咕嘟嘟的沸腾声,飘满了小小的出租房,金凤的肚子唱歌一般地发出不争气的叫唤,气得她两脚直蹬,在床上狂喊:“你给老娘滚出去煮,滚出去吃!老娘要减肥!”小蔡这下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嘿嘿笑着,用筷子把锅里的热气翻搅得更盛了些。 “香喷喷的面条出锅喽,来媳妇儿,我喂你吃两根!”小蔡捧着碗一边吹气一边哄金凤:“咱就吃两根青菜,绝对胖不了。减肥也得有力气才能减嘛对不?” 金凤在“就吃两根青菜”的诱导下,呼啦啦吃掉了大半碗面条。 这一晚,金凤抱着手机,寻找各种减肥的新奇妙招,网上说的许多种减肥方法她之前都已经试过了,什么吃代餐粉、缠保鲜膜、运动减肥……统统都没有用,只要一停止,最慢一周,最快三天,她的体重就能迅速反弹回来。 “我这次要来狠的,从明天起不吃米不吃面,光吃素!”金凤许愿道:“你从明天起也不准在我面前吃肉,要吃躲起来吃,否则我跟你没完。” 小蔡暗叫糟糕,又一轮减肥开始了,自己又没个正餐好吃了。 均均最近很是神气,他叔叔蔡老师带领的少儿组篮球队,赢得了市里的仙逸杯青少年篮球赛冠军,把校长和家长们都给乐坏了,校长连续在早操发表讲话时公开表扬了球队好几回。球队的人们这几天走路下巴都翘得老高,个个都骄傲得不得了。 均均也跟着受了益,好家伙,连续几天,好几个伙伴请他吃烤肠、吃雪糕,又有人送“三国”卡来巴结他,跟他打探怎样才能进校篮球队,更有人叫他给他叔叔推荐一下自己的。甚至还有好几个同学的家长,在放学接娃的时候,指着他问:“这就是蔡老师的侄子啊?哟,个儿真大,到底是打篮球的功劳!”均均觉得自己简直像开了屏的孔雀那般耀眼了。 蔡老师本人更是意气风发,以前不怎么爱搭理他的那些主课老师,这下纷纷对他竖起了大拇指,女老师们也个个都夸他,有事没事的总爱找他说笑。 然而月满则亏,物盛则衰。人间的不幸,常常打击得人触不及防。 春节还没到,平日里红光满面活力四射的玉华,陡然之间倒地不起,尸检结果是小脑血管母细胞瘤猝死。 玉华在县人民医院上班,单位平日每月一次体检,一直并未发现异常。蔡老师这几日正在外地出差,前两天在电话里听媳妇说有点头疼,当时并未放在心上,只叮嘱她不要大意,要吃药。谁知昨晚她一觉躺下,便再也没有醒来。 玉华家的两个娃娃,大的才上幼儿园中班,小的才刚刚两岁,说话都还吐字不清的,见了金凤“嗯妈、嗯妈”的叫着,叫得金凤心如刀绞。“从此我便是这三个孩子的妈!”金凤楼着三个娃娃不无动情地说。 然而知行难合一,情感是情感,现实仍旧是现实。丧期满后,金凤带着几丝歉疚,仍然回到了广东,她要挣钱、要工作。她还有好多梦想、好多愿望想要实现。并且最重要的是,她讨厌和婆婆日夜相对,讨厌这个陌生而让人倍觉孤单的地方,她不能想像远离父母,真正扎根到这个陌生的城市来生活。 临走前,她像是安慰老公,又更像是说服自己:“我还要考驾照呢,钱都交了……而且我们儿子大了并不算什么负担,带不带走影响也不大。再说,现在外面插班读书那么难,儿子只能继续放家里读书,我们按时寄钱回家就好了……以后等我们买了车,平日里我们多回来看看他们……再说,我就算留在这儿,也找不到工作,我又不会说你们这儿的话……而且如果我留在老家带娃,你的负担就更重了,咱们恐怕就永远买不了房了……”小蔡不置可否。面对家庭突然横遭的巨变,和这两夫妻的公然逃避,公公婆婆这回却什么意见都没有发表。 赖金凤文凭不高,多年辛苦累积,才好不容易有了眼下这份较为称心、而又轻松稳定的工作,她实在舍不得放弃。而且她难以想像,自己孤身一人留在这个陌生的城市会该怎么活下去——“非气死不可!”她肯定地给出了推断。 078自私的父母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日子如行云流水一般度过,只是当金凤再度习惯般地聊起婆婆的偏心、老公的泛爱时,便会有同事数落她了:“那两个那么小,就没有了妈妈,是该多偏爱一些的啊。”她心知自己理亏,嘴巴却仍旧硬得很:“那不行,我的仔不是仔啊?凭什么说他笨、说弟弟聪明啊?小孩子是有自尊心的!” “那你回去带喔!”同事笑说:“回去了自己带,想怎么疼就怎么疼。” “我那个都那么大了,自己知道回家,哪里还用她怎么带?回去喝风啊?叫我回他老家,挣那一个月千儿八百的工资,站柜台?我脑子没毛病吧?”赖金凤觉得,自己最大的优点就是看问题看得清楚,理智,脑子不糊涂。 钱必须得挣,越多越好。而且钱挣了是进自己兜,儿子无论小时候给谁带,永远都是自己的儿子。 儿子是自己的没错,可是却越来越不跟自己亲了。只有需要买东西、要钱用的时候,均均才愿意在电话里和金凤多说两句。出于弥补和拢络的心理,赖金凤对均均几乎有求必应,尽量满足他所有的物质需求。 县城的学校,全部都是走读方式。爷爷奶奶顾不上接送他,一个在外打零工,一个在家忙家务,还有两个小弟弟要照顾。均均从三年级开始,便独自上学放学。方圆几公里的街街巷巷,均均都摸得溜熟。哪里的烧饼美味?哪里的拉面好吃?哪里有游戏机玩?哪里有杂耍看?哪里有小孩能进的网吧?哪里能看电影送爆米花?哪家理发比较帅?小家伙牛皮吹起来一套一套的,身上的钱又不缺,几年下来,均均赫然已成为班上的“大哥大”。 有一次,金凤在网上看到一张标注为“孩子,我搬起砖头就抱不了你,放下砖头就没钱养你”的图片,拿给儿子看。儿子轻蔑地一撇说:“我班上55个人,只有14个人的父母都不在身边,是跟爷爷奶奶住的。”“那你是什么意思呗?”赖金凤问。“没什么意思!”儿子甩头不理她了。 在均均心里,自己的父母是自私的、是不关心自己的。自己就像他们养的宠物,想起来了就逗一逗;而叔叔或者奶奶家,就像他们的酒店,过年过节,就回来住几天。他们说他们在东莞没有房,也没有户口,上不了小学,所以才将他寄住在叔叔家上学。可是均均不明白,为什么他们非要留在东莞呢?班上那么多孩子的父母,都在瑞城,都一样可以工作生活。 感情是需要慢慢培养和积累的,每次父母回来,头一两天,均均都局促得不知怎么与他们相处的好,有点高兴、又有点陌生,有点不知所措、又有点害怕。面对他们的亲热,自己甚至都有点不好意思。几天下来,好不容易感情热络起来了,他们却又要走了,只留下自己偷偷伤心。 均均并不敢公然责怪父母没有陪伴自己,自己成绩不好,跟父母说话,始终硬气不起来。而且有时,均均甚至又十分庆幸他们不在自己身边。每次父母回来短短的几天,开口闭口总是成绩成绩、排名排名。偶尔若被他们从书包翻到一张不及格的试卷,或是他们认为不该做错的题,刚刚还风和日丽一片祥和的气氛,立马就会风云大作。这种时候,均均真希望他们干脆不要回来的好。 可是均均却深深地想念已逝去的婶婶,想念曾经每天和婶婶的点滴相处。婶婶会亲手帮自己理发,用一个电推子细细推平,推得自己头皮麻麻的、忍不住想笑。婶婶给自己剪指甲,剪得平平齐齐,一边剪一边吓唬他说,小黑虫都是从指甲这儿爬进他的身体,让他生病的。剪完了还要磨一磨,说新剪的指甲太利,怕他划伤自己。婶婶给他掏耳朵,把棉签揪得松松的,轻轻在他耳孔中转动,转得他舒服得想睡觉。有一次和同学打球,他摔破了裤子也摔伤了膝盖,生怕回家会挨骂。可是只有奶奶唠叨了两句说他皮,婶婶一句抱怨也没有,心疼地帮他吹着伤口,用药水一点点清洗,还表扬他是小男子汉。这些事,在均均的记忆中,妈妈从来没有帮自己做过。 婶婶走了以后,均均满以为妈妈这下一定会回来照顾自己和两个弟弟了。毕竟大家是一家人,婶婶都照顾了自己这么久,小弟弟还这么小,就没有了妈妈,多可怜啊!均均亲耳听到自己妈妈搂着小弟弟说:“以后我就是你妈妈!” 可是这回,均均又想错了。爸爸妈妈在婶婶的丧礼结束后,毫不犹豫地迅速离开了瑞城,甚至都没有问一问自己的意见。 隔壁邻居,或是家中来探望的亲友们,三天两头地在奶奶面前数落均均妈妈的狠心,奶奶并不发表什么意思,只是叹气。可是长辈们的议论,均均全都听得懂。他有时甚至都为自己父母的自私感到羞愧。 在这些长长的被留守的孤独日子里,他逐渐发觉,父母对自己时常怀有一种莫名的歉疚。总是明里暗里地给自己解释为什么要再出去打工,总是给自己买些一些特别好吃的或高级玩具来使自己高兴——这在以前跟随他们身边时是没有的。好像现在能让自己享受这些,是他们给予的多大福泽似的。均均出于孩子气的虚荣,和些微的报复心理,就干脆不加顾忌,也毫不心疼,什么都挑贵的、挑好的要。 多年以后,当赖金凤两口子攒够钱在县城买下房子的时候,均均已上初二,长成一米七八的大高个儿了,成绩却很不如意。蔡老师告诉嫂子说:“以均均这成绩,估计高中是难考上了。”金凤跟小蔡抱怨说:“他还好意思说,自己是个老师,自己的亲侄儿都不多费点心。均均这成绩,还不是因为他自己整天就挂着谈恋爱、疏于管教。想当年,玉华在的时候,对均均多细心啊!”“算了罢,反正咱们夫妻俩也就这水平,估计多少是遗传我。”小蔡息事宁人。“得!考不上,到时再出去打工吧。”金凤赌气地说。 079清明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胡胖子最近老在同学群发牢骚,听说他“又”失恋了,屁话特别多。这家伙已经谈了不下十次恋爱,每次失恋都把自己弄得痛苦不堪,又是买醉又是撒泼的。每次重新开始恋爱了,便又再把微信、QQ动态统统删掉。 “你还没恋麻痹啊?哪来这么多深厚的爱情?”方旭毫不留情地调侃他。“我不像你们喔,我每一次,我都用尽全身的力气去爱……”胡胖子又开始了他情圣式的说教:“你们这些人啊,恋爱一次就好像看透了天下苍生,了无生趣。对了,你晓得不?郑秋华这小子暗恋了一个人十几年了,却一直不敢说,无语吧?”“不会吧?”这勾起了方旭蛮大的兴趣:“他为什么不敢说啊?他条件那么好,他不说人家怎么知道啊?”“就是,我也是这样劝他,不过他一直说‘没希望的……不可能的’。有句话说‘行动是治愈焦虑的良药,犹豫、拖延只会不断地滋养恐惧’,这话你听过不?这小子就是典型的越犹豫越恐惧,越恐惧就更加地犹豫。你是不知道他那个人,有多固执!”“确实是没你英勇!”方旭打趣地嘲讽道。 清明近了,又到了缠绵的雨季。清明节是广东人非常重视的节日,族中男丁上山扫墓是每年必行的功课。通常男人们都必须在这一天回到家乡,大队人马带着砍草挖土的工具、抬着烧猪、果饼、香烛等等,浩浩荡荡地上山祭祖。 内地一些省份,在清明时的习俗则相对比较简单一些。 方旭的老家,是由亲友们各自计划时间,分头上山为逝去的亲人扫描。插上纸花纸灯笼,放一挂鞭炮,再烧一把纸钱。时间通常从二月下旬便开始了,最晚不可以迟过清明节。 早在三月初,方旭便已打电话叮嘱母亲,上山扫墓的时候,记得帮自己问候父亲,为自己没能回去扫墓而请求父亲的原谅。母亲却说她早已去过了,也早已说过了这些话呢。并且告诉她说,父亲坟茔周边的杂草都已被人砍过,坟头插了不少可能是亲友们带来的清明花。 公司清明节的放假通知出来得比较晚,通知一改往年的习惯,竟然连放三天假,方旭想了想,还是又回了一趟老家。幸好她这一思量,几乎是救了她老母亲一条命。 方旭回家的时候,母亲说已经连续胃痛了好几天了,吃什么药都不见好。 方旭问了问症状,又上街去给母亲买了种胃药,看着她服下去。可是整整半天过去了,仍然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临近晚饭的时候,母亲竟然疼得冒起了冷汗,方旭觉得不对,便坚持叫了车,让母亲跟她到医院去看看。没想到一检查,医生说是阑尾炎,再晚来一步就来不及了,要立刻手术,叫方旭签名。 方旭看着知情同意书上密密麻麻的“风险”字样,吓得手直抖。护士在一旁说:“放心,这就是个小手术,实习医生都能做,安全得很。这些表单都是常规的,没那么吓人。” 护士端着盘子过来说让母亲“备皮”,方旭不知道什么是备皮,呆呆地看着护士。护士笑着说就是刮毛,把衣服捋起来,在手术的相应部位剃掉毛发,再消毒。 手术很快就做完了,术后的母亲十分虚弱,靠在病床上有气无力地给方旭说:“这些医生真是无良,做手术的时候,我一直听到他们说说笑笑。其中一个医生说,他昨天晚上就梦到今天会有个阑尾手术要做,没想到这么晚才送来……” 医院的病房环境很差,墙壁斑驳,连空调都没有,电视机也是坏的。五六个病人共一间病房。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碘伏、饭菜等各种复杂的气味。 阑尾炎术后要一周才能出院,方旭便打电话跟公司请了假,留下来照顾母亲住院。 术后两天,母亲一直都没“通气”(放屁),医生说通了气才可以正常进食。同病房的病人吃东西,一会儿汤,一会菜的,把母亲馋得不行。到第三天早上,母亲终于激动地告诉方旭:“通气了通气了,快去给我买碗云吞。” 云吞没找着,医院楼下有家做手工面的,老板娘用一台小小的压面机慢条斯理地在压面条。方旭之前在这儿吃过,味道很不错,老板娘也和气。方旭给母亲要了碗细面,让老板娘加多些肉,说母亲饿了好几天了,想吃云吞,又没找着。老板娘一听,停了手里的动作:“是才通气儿吧?那可不行,得慢慢儿来,我这餐先给你加点肉沫子。我一会去市场,顺道买点儿皮子,回来给你包点儿云吞。你跟你妈说,下一餐就有得吃了!”“好咧!”方旭高兴得想跳起来:“您可真好人!” 这一天,母亲精神好了许多,突然问起方旭,可记得郑秋华这个人?又提醒她说:“就是你高中同学啊!好像说在上海做装修设计。”方旭当然记得,讶然问母亲:“怎么呢?”“他姨妈家就住在你二婶家隔壁,前两天,你二婶过生日,他姨妈跟我打听你有男朋友没有,说是看你俩相配得很,又是同学,知根知底儿。你二婶也在旁边说郑秋华这娃娃好着呢,又懂事又老实,人长得也撑头。妈后来也找人合过了八字,确实相配。要不,你俩试着谈谈?” “郑秋华?”方旭脑子里猛然想起了同学会上他半跪在面前、吐自己一身秽物的囧状。方旭惊得嘴巴半天合不上,难道胡胖子说的那个人是自己?可自己毕竟与周林峰有过那么深的一段纠葛,相熟的同学之间,往事历历在目,他暗恋的人怎么会是自己呢?倘若果真如此一往情深,怎么能如此不着痕迹?郑秋华和自己从小学就开始同学,十几年相处,如果他真的对自己有什么情愫,没理由自己全无知觉吧?方旭明明记得早在初中的时候,同学们便相传郑秋华和李老师的女儿李芬是一对。心下断定,恐怕只是长辈们“觉得两人相配”,而并非他自己所想。她不好意思地回绝母亲:“怎么可能?大家这么熟的同学。怎么可能突然之间被你们安排来谈恋爱啊?这也太搞笑了!” 临回广东的时候,方旭劝母亲考虑跟自己去广东,说那边天气好,一年到头都不怎么冷,母亲一个人在老家,万一真有个什么事,自己又不知道,实在是不放心。 母亲却说:“你妈我还年轻着呢,哪里有现在就开始养老的道理?有事自然会打电话给你,你忙你的事业,放心好了!”方旭不置可否,母亲劝她道:“等你结婚生娃了,我就去给你带娃,去照顾你们,那样我也有点事做。要不然,你去上班了,我一个人谁都不认识,一天到晚怎么过啊?” 家里的腊肉腊肠还剩了不少,母亲似乎都没怎么吃。方旭最喜欢吃母亲做的腊肠了,清水蒸上就能吃,多瘦少肥,咬一口满嘴留香。还有母亲做的腊肉炖萝卜,清甜可口,方旭百吃不厌。临走时,母亲又用纸盒给方旭装了许多腊肉腊肠,让她带去给同事们吃,说放在家里自己也吃不完,都是浪费了。 080自重者 人重之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湖北宜昌因为靠近四川,方言与口味也都与四川相近,方旭家的腊味略带麻辣、咸香风味,是母亲用姜、蒜、辣椒、花椒、桔皮等等俺制出来的,略微熏过,一刀切开,肉质嫣红。 方旭将一条条腊肉腊肠洗净,用两个电饭煲同时煮了满满两大锅。腊味还未出锅,便引来了好几个“狗鼻子”的同事。不用招呼挽留,一个个摩拳擦掌地守着。隔壁彩姐干脆跑到楼下买了一兜啤酒、王老吉和可口可乐提上来,几个姑娘痛痛快快吃了一餐大肉。 宿舍没有冰箱,广东的气温这时已经不低了,腊味留不住。方旭便将余下的也全部煮了,自己留下两节熟腊肠,其它的一次过全部切了盘儿,用饭盒装起来,准备第二天一早端到办公室,给同事们打打牙祭。 结果正好给Jack和谷一鸣这两个家伙加了一顿上午茶。这两人一见腊肉就犯馋,说不行,忍不到中午吃饭时间了,直接开干吧。这两人如梁山好汉一般,可乐当酒,接连灌了几灌,一大盒腊味也三下五除二就被他们消灭干净了。整整一个上午,外贸部的办公室都不断传出他俩响亮的“嗝——”声,像对唱山歌一般此起彼伏。 莫云不想在留在前台工作,每日被那些八卦的人含沙射影地询问:“怎么了?不高兴啊?”“脸色好差啊,没事吧?”“有心事呀?” 听说货仓部最近在招文员,莫云便写了份申请要求调到了货仓部做文员。调令很快下来了,莫云如愿有了个清静的去处,不过每日里仍旧是郁郁寡欢。 阿志许是听了方旭的劝告,许是自己经这一遭吓破了胆,已经很久没再找过莫云。 打胎事件之后,莫云对阿志的感情虽说大不如前,可心里仍时常牵挂,不知道是因为不甘,还是因为确实放不下。虽然没怎么见到面,可莫云仍忍不住在手机上时时关注他的消息,他去了哪?在干什么?说了什么?阿志简简单单地发一个行程,发一张图片,她都要揣摩好久,看是否与自己有关。 这天晚上,方旭照例又要加班,她们外贸部总是有开不完的会。莫云草草吃了晚饭,便独自窝在宿舍里看小说。突然传来“咚咚咚”重重的敲门声。 “谁?”莫云问,邻宿舍的姐妹们一般都直接边拍门边叫喊,没有这种风格敲门的。莫云心里一阵紧张,不会是阿志吧? “我,陈长青,李主管叫我们开会,说总结一下今天盘点的事,明天一早要跟老板汇报,叫你去做个会议记录!” 原来是同事,莫云压下隐隐的失落,松了一口气,起身答道:“喔,这么晚啊,那你等会儿吧!” 莫云穿好衣服跟上陈长青,走出了宿舍楼。陈长青是成品仓的组长,今天盘点数据最漂亮的就是他们组,他也是主管李伟强的老乡,兼得力助手。 走了五分钟左右,陈长青支支吾吾地叫住莫云说:“是这样,我得给你说清楚。那个……李主管他老婆今天不在家,我们几个刚吃了饭回来。李主管叫你去呢,其实也不是开会,就是他挺喜欢你的,想叫你去陪他一晚……他说你要是愿意呢就给你五百块钱,要是不愿意呢,就当没听过这事,也不要在外面乱说,怎么样?” “什么意思?陪他一晚?给我钱?”莫云简直惊掉了下巴:“他当我是什么人啊?” “不是,你别激动,李主管说了,你要是不愿意,就当是我听错了,今天大家都喝多了酒,你当没听过哈……”陈长青摇着手一咕噜地转身跑了。 莫云又气又急,返身便往宿舍疾跑,生怕狼追来了似的。她边跑边哭,第一时间想到了阿志。她好想找阿志诉说自己的屈辱,如果自己是他老婆,谁敢这样欺辱自己?可是她又不敢找阿志,自从打胎事件之后,两人的关系就像被上了霜。况且,阿志最近在北京出差,借口工作忙,已经一个星期都不回她信息了。 想到阿志,莫云忽然心中一惊:难道就是因为和阿志的这段感情,已经让太多人知道了?而且已经让自己在同事和上司心目中,直接沦落成了风尘妓女的形象吗? 莫云突然之间怒不可解,转而又对自己曾经自甘堕落的不自重行为懊恼无比。自以为的浪漫、真爱,在世人眼里不过就是轻薄,就是轻贱。事实也是自己先违背了社会公德,把自己置于了不受人尊重的行列。苍蝇不盯无缝的蛋,自己就是亲手把自己撞了一条缝的那颗蛋。莫云越想越气,越想越自责,越想越觉得无地自容。 第二天一早,莫云就向人事部交了急辞工申请,直接对人事部的同事说,是因为受到了上司骚扰,必须马上走。她哭喊着说:“这个鬼地方,这些鬼人,我一刻都不想多呆下去了。” 宋经理一听事态有异,立马把她请到了小会议室去谈话,问她怎么回事。莫云和阿志的事情,他多少有些耳闻,这种事他见得多了,猜想肯定是因为阿志处理不善,让莫云恼了火,可能是要告发阿志。 结果莫云说的竟然是货仓的李伟强,这件事实在让人啼笑皆非,宋经理在心中暗骂李伟强真他妈是头笨猪。莫云泪眼婆娑,声音哽咽,字字句句气愤填膺,恨恨地说,如果公司不批她急辞工,她就要把事情公之于众。 宋经理一听还好,没出大事,赶忙安抚她说:“还好事情并有没发生,咱们也没拿到什么实质的证据,你说是不?你放心!李伟强这家伙我回头就去教训他。他应该是酒喝多了,说糊话呢!听说昨天晚上,他们一帮人在曹记大排档喝了八箱啤酒。这件事过去就过去了,你别放在心上,回头我好好骂他。你想辞工也好,换个环境换种心情。急辞工的事包在我身上,我这就去找老板特批给你。别伤心了啊!回家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到时出来,我再帮你找份好工作!” 莫云走了,方旭很是不舍,但心底又实在很为她高兴,觉得这也算是个了断,这下她同阿志应该能彻底断干净了。 081百合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这天方旭生日,一早刚起床,她便打了电话回去给母亲,说今天自己生日,辛苦母亲了,请母亲务必吃一大碗糖鸡蛋。母亲也笑着问她今天准备吃啥好吃的?方旭大大咧咧地说吃食堂呗,又简单又干净。母亲心疼,让她和同事出去吃点好的,说:“哪怕是吃碗长寿面呢?”方旭“好呢好呢”地敷衍了过去。莫云走了,方旭自己一个人,实在也没有什么心情去外面吃。 临近中午,方旭竟意外地收到了一大捧白百荷。 花是保安室室通知她下楼去拿的,问保安是谁送的,保安大爷连个普通话也说不清,说了半天才让她明白:不知道是谁送的,是一个花店的人拿过来放在这儿的。方旭循着卡片上花店的电话打去询问,对方说送礼的人特意交待没留姓名。 卡片上的字可能也是花店代写的,工工整整的小楷:“方旭小朋友:有生之日,天天快乐!”别的什么也没多写。 方旭实在想不出这花出自谁手,“方旭小朋友”只有周林峰当年曾经这么顽皮地称呼过自己,但是绝不可能是周林峰啊,恋爱的时候,他都从不曾记得自己的生日。难道现在分了手,还能干起这么浪漫的事来了?方旭打开QQ瞄了瞄,周林峰的头像依旧死寂如灰。 难道是谷一鸣?可是刚刚方旭特意拿着花去问谷一鸣,是不是他干的?他一口否定,还满脸惊讶地说:“哇——有花收啊,什么好日子啊?早知道我也送一束啊。” 可是身边除了谷一鸣,也并没有其他人对自己表达过特殊的好感啊。到底是谁呢?难道是莫云吗?小妮子不会这么有心吧?方旭发了条信息给莫云:“在干嘛呢?”半晌莫云才发一个字过来:“睡”,看来也不像是她。 方旭百思不得解,如此神神秘秘,又如此含蓄。 会不会是恶作剧?奶奶的,上回工程部文员收到一束花,结果当天和她老公吵了一大架。倘若在别人生日这天搞恶作剧,那也太过分了吧?方旭想着想着自己又觉得好笑,自己又没结婚,怕什么恶作剧呢?送礼明明为的就是讨好人,还有讨了好却不让人知道的道理?又不是学**做好事。方旭索性不去想了,搞事儿的人总会自己冒出来的。 临近下班的时候,方旭突然发觉谷一鸣和好几个同事,都频繁地扭头偷偷往她这边瞄,一碰上她的眼神还立马转头,还有人在不停地窃笑,方旭有点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 她坏笑着,搂着花走到谷一鸣办公桌前,说:“我呢,刚打电话到这花店去问过了,老板娘跟我说,订花的人,是个理着小平头、个子高高的大胖子,我还以为是你呢。本来想着,如果是你的话,既然这么有心,我这次就索性答应你算了。既然你一口咬定不是你,那我可就走了啊?我得去查查,到底是谁对我这么上心呢!”谷一鸣这回终于憋不住笑了,连声说:“是我是我是我!”他老实承认说,这是Jack给他出的馊主意。 Jack跳起来叫道:“嘿,怎么样怎么样?我这条巧一步到位吧?我专门叫他憋着别承认,试探一下看看是不是还有其他人在追你,如果有的话,你一定会乱估是张三啊还是李四啊?是不是?如果你坚持问是不是他,那就说明你钟意他、你-钟-意-他哈哈哈哈哈!”Jack邪恶地摆着一根食指发出奸笑:“而且,没有其他人正在追你,哈哈哈哈哈……” 大家跟着起哄说Jack英明,Jack闹着要谷一鸣请大家吃饭。 一大帮人嘻嘻哈哈拥着去附近的渔庄吃了一顿鱼火锅,吃完又闹着还要去KTV唱歌。路上方旭扯着谷一鸣衣袖悄声问他:“钱够啊?”“够!”谷一鸣憨憨地笑着说:“刚好发了笔奖金嘿嘿!” 肖洁敏自从将女儿接过东莞上学,就感觉自己变成了超人一般。 每周一到周五,从早上六点开始,和女儿在大呼小叫中起床、穿衣、洗涮、早餐、上学,七点半之前,由老公将女儿送去学校。晚上六点下班,匆匆赶去菜市场买菜回家,那父女二人也刚好从学校回到家中。 忙完家务忙作业,几乎每晚都是十点以后,才能把孩子赶到床上去睡觉。 肖灵儿在外公外婆的呵护中,自由散漫惯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 虽然已经读三年级了,早上还犯起床气。每天早上闹钟三四遍地响过,外加她妈妈接二连三地喊叫催促,才好不容易将她拖起床。 起了床却又不肯换衣服,只顾闭着眼睛坐在床沿上继续睡。洁敏只好帮她穿衣服,又拉着睡眼迷糊的她去洗手间,再将挤好的牙刷塞到她嘴里,时常弄得她大哭小叫。 早餐的面包牛奶,几乎天天都是匆忙拿走,在上学路上吃完。晚上吃晚饭,更是一粒粒挑着吃,一小半碗饭可以吃一个半小时。 最让洁敏头疼的是辅导女儿作业,洁敏若不盯着她写,她写着写着,便一会儿玩起了小纸条,一会儿开始画小人儿,一会儿捏粘土、一会儿切橡皮擦……遇到不会的作业,就开始发脾气,又是摔本子,又是哭鼻子。洁敏耐着性子讲半天,她说不对,再换她爸爸讲,也非说爸爸讲的和老师讲的不一样,肯定也不对……一天下来,洁敏只觉晕头胀脑,多年的失眠症倒是奇迹般地好了。 洁敏心中庆幸,这次在给小孩转学的事情上,听取了老公的意见,只把上小学的女儿先接了过来,儿子暂时还放在公婆家,准备等再过一年,儿子也要幼儿园毕业了,再接过来这边和姐姐一起上小学。否则的话,若按自己原先的想法,将两个小孩一块接来,这会儿自己肯定已经崩溃了。 她几乎每天都觉得自己累得像一摊湿水泥一般,脖子、肩膀、腰……纷纷直往下垮。 这几天,她脑袋一挨枕头,便祷告一般由衷地念一句:“老公,我感谢你!你太明智了,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 082挖藕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谷二婶在家挖藕,被签子戳伤了脚进了医院。刚刚出差回来的谷一鸣接到二姐晴芳的电话,马不停蹄地赶回了瑞城老家。 谷二婶一见到儿子就高兴,可一想起脚伤,顿时又像做错了事的孩子。 “挖什么藕啊?哪里来的藕挖?”谷一鸣问:“挖了几多啊这是?把脚都挖伤了。” 谷二婶抿着嘴,抱着被医生用沙布紧紧裹住、肿得像小山丘一般的脚,不敢出声。 晴芳在一旁笑着说:“说是挖了四十五斤喔,厉害吧?老娘说,四块钱一斤,可以卖一百八十块。不过今天的手术费、药费七七八八加起来,已经花了八百多了。” “莫说莫说!”谷二婶又恼火又无趣:“好多人都在抢着挖,又不是我一个人去挖。你不晓得,好漂亮的藕啊,雪白的,大筒筒的。就是三叔前面塘里,三叔用抽水机抽干了水,好多藕,喊我们屋上的人都去挖呀,我挖这点儿算么事?我听说你二姆挖了快一百斤呢!” “你晓得她为什么伤得这么严重不?”睛芳没好气地给弟弟告状:“她明晓得被东西戳伤了,血直滴,她把藕抱上岸之后,不去止血、不去看医生。放下藕,她又下塘去挖了个把小时,塘底那些几十年的黑淤泥全灌到伤口里。医生取出来这么长这么粗一根签子”晴芳边说边用手比划着。一鸣一阵心疼,眼泪都快出来了:“怎么能这样傻啊?您是疼麻了吗?那塘底什么脏东西都有,几十年的淤泥几毒啊?” “哎哟——莫说了,当时不觉得这样痛喔!”谷二婶倔强地分辩:“我怕被那些人挖完了……” “弟儿,没带女朋友回来?”晴芳转身,微笑着小小声地问一鸣。 “么事女朋友啊?哪里的妹儿啊?带来了?在哪里啊?”谷二婶耳朵好得好,听到了风声,登时坐直了身子来扯晴芳衣袖:“死妹嘀做么事没跟我说啊?” 谷一鸣表情古怪地看着二姐,两人挤眉弄眼外加手势,推着让对方说。 谷一鸣之前发愁老娘一直排斥他找外地的女朋友,早早便给二姐晴芳透了气,想让二姐慢慢儿帮手做老娘的思想工作。没想到二姐也怕老娘,一直没敢说起,今天却突然给捅破了。 “湖北的喔,有好近。”晴芳笑着答老娘:“恭喜您啊,好快有儿媳妇了!” “嚼蛆喔!是真的啊?”谷二婶急了,开始抹眼泪:“怎么就找了个湖北的呢?以前给你打围巾那个妹嘀没有联系啊?她给你打的围巾还在呢!外面的妹嘀有么事好喔?不知头、不知尾,又不晓得家里人是些什么情况。” “哎呦,您不知道我知道啊,您哭什么哭啊?”谷一鸣也急了:“我又不是去做上门女婿,人家家里还不一定同意我呢。” “就是喽,人家女方还不一定同意呢!”晴芳跟着帮腔:“再说了,湖北就在江西边上,你一听说人家是湖北的就哭,你晓不晓得我们去湖北的武穴比到九江有些地方还要近啊?” 这么一说,谷二婶停下不哭了,转而操心起儿子刚刚说的问题来:“那她是湖北哪里的啊?她家里对你什么意见呢?妹儿长得好不?脾气好不?” “都好都好!”谷一鸣呵呵笑着:“不好我还能看上啊?” “你就不能找个咱们瑞城的啊?瑞城这么多好妹嘀……”谷二婶无奈地唠叨:“那几时带回来我看一下?” “八字还没一撇呢,看把您急得!”谷一鸣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好快给您带回来!放心哈!” 安顿好了病房里的母亲,晴芳按照母亲的指示,带着弟弟去街上兰馨花园参观他家正在装修的商品房。 晴芳先是骑车带弟弟去街角的“湖南米粉”店,两人各吃了一大碗红油米粉,加蛋加豆腐加肉,味足量足。这粉店在瑞城开了有些年头了,是谷家姐弟的挚爱,每次从外地回来,他们都会约到这儿吃几餐。 一鸣家这套房子,是今年开春,他父母为他买下来的,说是给他以后结婚用。乡下原来的老屋早已破败不堪,土墙土瓦有许多地方已经无法修补。儿子眼看成人了,找媳妇也就是这一两年间的事儿,老两口担心新媳妇看不上老屋。 本来按老人自己的心愿,应该在老家再建一栋楼,宽敞明亮,可以养鸡养鸭,种田种菜,单门独院,住着也舒心。 可是,按如今这景况,乡下一所学校都没了。家家户户都争着抢着给子女在街上买房,为的是日后孙辈在街上上学时,能有个学区户籍,有个安身的地方。这些年,街上有套房,已逐渐成了当地嫁娶的标配。电梯房买不起,也至少要买套楼梯房。 兰馨花园的小区很大,约摸有五六千户,小区里的规划和景观看起来都很不错,幼儿园已经在建,还有健身区和篮球场。一鸣家买的房子在六楼,楼梯房。楼前就是幼儿园和健身区。一楼全部是门面,通排对着幼儿园,将来应该会成为各式商铺。两人在小区走了走,又到自家楼下望了望,谈论一番之后,方才离开。 自从辞了厦门的工作回到瑞城后,晴芳和婆婆的小吵小闹就从没曾断过。 晴芳的嚣张不是没有出处的,通常能干的人都不愿求人,都嚣张。 晴芳就是太要强了,对儿女也太过紧张了。和婆婆之间几乎所有的争论,都是因为孩子,或是涉及孩子的生活习惯问题。有时听到新媳妇们在一堆议论说婆婆不疼爱自己,晴芳都觉得好笑,世上哪有几个婆婆真心疼媳妇的呢?婆婆对自己态度怎么样晴芳早已经无所谓了,但是婆婆对孙儿孙女日常照顾的敷衍,真让晴芳受不了。 兰兰刚一上了幼儿园,晴芳就急不可待地去找了份收银员的工作,一直做到后来怀上二胎。每日除了上班,她还要兼顾所有的家务——婆婆无论做什么事,都是又快又毛躁,偏巧晴芳又是个极细致的人。比如拖地,婆婆是洗一次拖把拖完整栋房子,有东西堵着的地面绝对不拖,十分钟搞定。晴芳是先拖房间再拖厅,每个房间清洗一到两次拖把,能用双手移开的东西全部要移开来拖干净,每次拖完整套房子至少要花半小时。比如洗衣服,婆婆是所有要洗的一古脑往洗衣机里装,一次过搞定。晴芳是内衣袜子分开洗、怕染色的分开洗、孩子袖口特别脏的厚衣服,她还要先手洗一遍了再放进洗衣机。又比如煮饭,婆婆喜欢一餐煮一大锅,菜一炒就炒一大盘,第二餐吃现的,随便热热就解决了。晴芳次次煮得刚刚好一餐吃完,剩的坚决要倒掉……既然样样都不满意,晴芳只能全部都自己做。煮饭、洗衣、接送孩子、辅导功课,每日忙到十一二点才能休息,清早五点便要起床。婆婆干脆也乐得轻闲,一天到晚只种自己的地,顾自己的衣食住行。 晴芳在儿子满月席上,和婆婆公然撕破脸之后,从此更是断了指望婆婆的念头。 083手机信息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罗鹏的修车铺在瑞城开张之后,两人起初在街上租了一套两居室的民房。过了几年,攒下首付,便又供了一套三居室的商品房。为了照顾罗鹏和一双儿女,晴芳这些年的工作总是断断续续,没个正常。超市收银员、销售员、理货员、家居店的导购……样样她都做过了。 罗鹏自从回了瑞城开上这家修车铺,说是起早贪黑、不辞辛劳,但吃苦受累毕竟只是少数时候,一天里大部分的时间,他基本都是守在店里刷手机、等生意,或者和同学朋友们联络感情、聚会、聚餐、吃饭、唱歌,时常玩到半夜三更,才满身酒气、满脸通红地回到家。 按罗鹏的理论,他这份修理铺的生意,靠的就是人脉的积累。人脉旺、生意才会旺,钱才能挣得多。要不把关系经营好,满街都是修车铺,谁非要来帮衬你呢? 修车这活儿,小有门道,罗鹏脑子灵便,口才又极好,遇上潜力客户那是从不放过,非把人忽悠成他的忠实客户不可。除了修理电瓶车、摩托车之外,所有关于电瓶车和摩托车的周边零部件、辅助器材他也全部代售。头盔、充电器、电池、雨篷,甚至是雨衣、防风手套和护膝之类……应有尽有。他还把小广告打到了工业园每家工厂的保安室门口——工厂上下班的主力军可都是骑车上下班的。有时在路上见到别人车子坏了,他也主动停下来帮人修,总而言之是想尽办法地招揽生意。 罗鹏是真喜欢现在这份工作,总归是自己做老板了,无论赚多赚少、吃多少辛苦受多少累,都是为自己打工。终于不用再像在工厂打工一样,时时看人脸色了。再则修车这工作不用求人,通常都是别人求自己,求自己到路上去给人家修车、求自己收钱收便宜些、求自己修补得仔细些、奉承自己活儿做得漂亮、奉承自己手艺好……罗鹏感觉好得很。尤其是遇到一些嘴甜口花花的美女,“帅哥”、“小师傅”地朝他发嗲,罗鹏明知道被哄,也每每乐得屁颠屁颠的,每日里活得那叫一个如鱼得水。 等两个娃娃终于都能送到学校去了,晴芳经人介绍,在城中知名的新叶家电城找到了一份销售员的工作。新叶家电城是瑞城数一数二的家电销售商,几乎包揽了瑞城百分之八十的家电市场。 家电销售不比卖在超市里导购日销品,谁家没事儿天天去买家电呢?不过卖一套就有一套的提成,提成比日销品高出许多倍,销售员的底薪只有一千五,全凭业绩吃饭。业绩好的一月收入七八千,业绩差的如果连续三个月只能保底,就要被开除。 晴芳是个自小做什么事都不愿服输的主儿,初初去了整整一个月没有业绩就慌了神。便总留心跟在店长身后打杂,张着耳朵听店长是怎么跟人推销的,又潜心钻研各种品牌电器的优势弊端,很快便摸出了一些自己的销售门道,销售额总算开始有所增长了。后面几个月,晴芳连续接待了几个办嫁妆的大单,发现这才是实打实的金牌销售渠道。半年时间不到,晴芳就引起了总部的关注,提她做小家电部的销售组长。一年后,晴芳又被提升为主管,要去九江培训整整两周。 当了官儿的晴芳,时常需要加班,有时为了赶第二天的促销海报和现场布置,忙到十一二点才能下班。这种时候,罗鹏便只有带着娃娃们煮“丸子火锅”——从市场买回各色肉丸、鱼丸、火腿肠、豆腐、青菜,煮上满满一大锅,放点盐就成了,娃娃们倒也十分喜爱。 罗鹏平日时常在手机上跟几个修车认识的美女们开开玩笑、打打趣,小有暧昧,虽未有过什么出格的行为,但多少自觉心中有鬼,便也经常关注老婆有没有什么行为异样或是不端。晴芳的手机是从来不设防的,娃娃也常拿来做功课。 这日晴芳去洗澡,手机照例放在床头。罗鹏正在看电视,忽然听到信息声响,转身便拿起了晴芳手机——“为什么你就是不能接受我呢?我快疯了,真想跑到你家去找你!”罗鹏心中一惊,迅速打开了微信,翻看这个人与晴芳的过往聊天记录。不看则已,一看之下勃然大怒:“谷晴芳,你给老子出来!” “干嘛?这么凶!”晴芳边擦头发边迎了过来。 “你跟这个王八蛋多久了?”罗鹏站在床上居高临下地指着老婆:“他居然要跟你求婚?” “他是个疯子,你理他干嘛?”谷晴芳略有心虚地拿过了手机。 “你要是没招手他敢迎上来啊?还这样嚣张?你叫他来,老子砍了他!你跟老子说:老子头上这顶绿帽子戴几多时了?”罗鹏一屁股坐下来:“你给老子交待清楚,是不是上回去九江就勾搭上了?” “简直不可理喻,么事都没发生过,我交待么事?”孩子们都刚刚睡下了,明天还要早起上学,晴芳尽可能心平气和地劝罗鹏:“你小声点,等会孩子都被你吵醒了。” “你以为老子瞎啊,你们说什么老子看不懂是不是?”罗鹏摇着头,拿出自己的手机:“老子刚刚全部拍了照,全部发给了你爸和你弟儿,让他们评评理。让别人看看,老子是不是无理取闹!” 晴芳顿时一股气血直往脑门上冲,眼前一阵眩晕:“你几个意思啊你?你是想离婚吧?” “你想得美!”罗鹏语无伦次:“离婚好便宜那个狗杂种吧?简直想得美!老子偏不离!” “不离就好好过。”晴芳问:“我要不是心里有这个家,有孩子,我会那样答他不?” “意思是说,如果不是为了娃,你就答应他了喽?”罗鹏气咻咻地说:“我晓得你跟着我没有钱,没有福享,你早就不满意了。这个王八蛋有钱有权,所以你一早就动心了喽?” “我明天就辞职!这下你总满意了吧?”晴芳甩出一句话,便拉过被子蒙住了头。 084要绝交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晓月和秦军的酸辣粉店生意一直不错,最近隔壁的发廊门面转让,两人便计划着,想将门面再扩大一些,把隔壁这门面也盘下来,再好好装修一下。筹划了一番,估计还差个两三万块钱,便寻思着问二妹晓月和弟弟一鸣一人借一些来周转。 秦军想着自己是家主,借钱这样的大事理应由自己出面,便用手机各发了一条信息给一鸣和晴芳,问能不能借两万块钱给自己周围几个月,想扩大扩大店面。 哪知信息发出去半天了,晴芳这边等来的回复信息,却是从罗鹏手机上发来的:“姐夫,你二妹没有钱借给你们,如果不是为了照顾两个孩子,我早就一脚将她踢出门叫她滚蛋了。”秦军气得嘴唇直抖,用一根手指头咚咚点着手机信息,吹胡子瞪眼地问:“他这是么事意思啊?没有钱借给我的,是因为早就想叫二妹滚蛋,意思是说不是没有钱借,是不想借给二妹的亲戚喽?” 晓月看着这信息,惊得目瞪口呆,心里像猫抓一般难受。前不久,晴芳夫妻俩吵架的事,他俩也有所听闻,但只以为又是日常小吵小闹,之前他俩就时常吵吵闹闹,每每也并没有影响什么,哪曾想这回竟如此严重。 晓月低着头,如鲠在喉,按照晴芳的性格,这会儿她一定已经在为姐姐借钱的事和罗鹏吵开了。晓月让秦军赶紧发条信息给晴芳说已经借到钱了,不用了。秦军气得直哼哼,把手机甩给她说:“要发你自己发!” 晓月满脑子都是妹妹愁眉苦脸的模样,担心这夫妻俩这回到底闹得有多严重?晴芳最近到底过得怎么样?是不是真的出了什么事?已经很久没见她到店里来了。 秦军在一旁越想越生气,将锅盆碗灶碰撞得叮当作响:“罗鹏这样说,也未免太过份了,那一年,是他自己主动跟我卖嘴说,将来无论什么时候,如果我们有难处、要帮忙,他必定第一个出手相助。还说多的不敢说,只要在十万块钱以内,他什么时候都拿得出来。他现在发这信息,意思是说他们两个吵架,我们连襟也彻底不要做了喽?我就开口借他两万块钱,两万块钱我咬咬牙,半年内就可以还给他了,他是怕我还不起还是怕我不还哪?一分钱都不肯借,话还说得这样绝,是看不起我喽?是觉得我们联合二妹来骗他财产喽?”秦军气不忿,转手将罗鹏的信息发给了妻弟谷一鸣。罗鹏不肯借,也只有靠一鸣多借点儿了。 这年的中秋,谷家二老是抹着眼泪度过的。二妹晴芳夫妻俩吵架的事,弄得他们忧心如焚。最初二女婿打电话给他们,吵吵嚷嚷地告状、要他们给评理的时候,老两口不胜心烦,以为他俩又和平常一样吵架呢。在这之前,这两人也常常因为孩子、因为婆媳关系、因为罗鹏在外的应酬等等吵闹个不休。但这两个孩子吵归吵,感情却是极好的,吵完闹完又像狗皮膏药一样粘在一起,谷二婶还时常嘲笑他们是“狗离不开屎,秤离不开砣。” 哪晓得这一糟闹了几回之后,谷二婶本以为消停了,结果后来临近中秋,罗鹏居然连中秋节的节礼都没来送,晴芳自己一个人提着东西来了一趟,就匆匆要走,说要赶回店里去上班。女婿明明人在瑞城,却不亲自来送节,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也是极度不满意的表现,老两口这才预感到事情恐怕是不妙。 谷二婶赶出门口扯住晴芳的胳膊,问她到底怎么回事,她却淡淡地说:“没有事,他忙喔!他叫我送来的!”谷二婶不信,凶神恶煞地问二妹是不是真闯了什么祸?晴芳恼火地说:“没有喔!莫听那疯子胡说!” 问不出个所以然,谷二婶开始没日没夜地担忧,不停地叹气、流泪,只盼他两个相安无事,好好地把日子过下去。 这年的中秋适逢国庆,假期比较长,谷一鸣也赶了回来过节。 一大家人在中秋节这天,应酬性地聚了一回,人倒是都来了,但气氛却变得怪异凝重,往日的嘻嘻哈哈、满堂欢笑,再也看不到了。连襟之间互不理睬、朗舅之间也冷淡招呼。罗鹏匆匆吃了两碗饭,酒都没喝,就早早借口有事要忙,独自先走了。往常过节,他可都是要和老丈人边吃边聊,好好喝上一整瓶白酒的。 谷晓月姐弟三人边看电视,边闲聊着家长里短,氛围也大不似往年热烈。 就连晴芳的两个娃娃,性格似乎都变得内向了,坐在电视机前只管看电视剧,一声不吭。大胖小胖在屋外水沟边、竹林里疯赶打闹,期间跑回来叫兰兰和罗迪好几趟,邀他们一起出去玩,这两个娃娃却如同泥塑一般,呆坐着不愿意起身。 这半年来,兰兰和弟弟罗迪,不知经历了父母多少次疯狂的争吵。有时白天、有时半夜,姐弟俩被父母愤怒的叫骂声惊醒。父亲脾气爆如烈火,好几次砸桌子摔碗,吓得姐弟俩胆战心惊。两个孩子什么也不敢说,什么也不敢做,只有默默地躲进房间,关上门发呆,祈盼风暴赶快过去。即使是平日他们不争吵的时候,家里的气氛也是冷冰冰的,父母客气地、简洁地交流几句,孩子们也不敢多言。 一鸣看着一向心高气傲、嗓门亮如洪钟的二姐,现如今每日唯唯诺诺,在罗鹏面前说话竟变得细声细气,简直不忍看、不愿看。 他心知二姐这是怕起争端,怕影响孩子,也怕惹老人们伤心。他想起大姐夫转发给自己的那条出自罗鹏的令人气愤的信息,真想叫二姐赶紧离婚算了,早离早解脱。 他憋了一肚子的话,反反复复在心中字斟句酌,又怕伤了二姐的自尊,又怕词不达意话说不透。他在手机上编辑了长长的一段话:“二姐,每次电话,你总问我好不好,我总回复你说:‘你好我就好!’你究竟懂不懂我其实想说什么?我的二姐曾经是那么骄傲,那么洒脱,那么优秀的一个女子,现如今却活成了什么模样?你还这么年轻,既然两个人相处得如此难受,为什么就没有勇气重新开始呢?人生的路还长着呢!他如此轻视于你,日子怎么过下去?莫不如干脆就离了算了。夫妻之间失去了基本的信任,破镜怎么可能再重圆?心里始终会有芥蒂的。现在为了孩子,他勉强将就着,但他迟早会甩了你的。等孩子们一长大,他不再需要你替他照顾孩子的时候,他一定会甩了你。二姐,我想说,请你莫不要害怕,离了婚,你还有家、还有我会照顾你呢!你还有大好的前程、自由和尊重,为什么要受他这样的轻视呢?”可他踌躇再三,想来想去,最后还是不敢发,干脆删掉了。这世上从来是劝和不劝离,哪有亲弟弟劝自己姐姐离婚的道理呢?他实在说不出口啊。更何况,倔强的二姐强颜欢笑,姐弟们无论怎样旁敲侧击,无论问她什么,她都说:“挺好啊!”“没事啊!”你还能说什么呢? 085传承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晚上冲凉的时候,方旭惊愕地发现自己....表面还脱了一层薄薄的皮,一撕就脱,而且两边都一样,方旭心下疑惑。仔细想想,好像大姨妈好久没来了。“真是个大头虾啊!怎么到现在才发现?”方旭拍着自己的脑袋。她一向经期有些不准,母亲说是因为她习惯不好,总爱吃冷饮、又喜欢经期洗头、又老是睡不好觉,拿自己身体不当一回事。 方旭和谷一鸣商量,说万一是真怀上了可怎么办?谷一鸣小小声地回应说:“怀上了我们肯定赶快结婚啊……”方旭恼羞成怒,梦想中的浪漫求婚仪式竟然就变成了这样吗?她固执地昂起脖子说:“我可从没想过这样毫无准备地结婚,起码要在这边买了房,才好要孩子,要不然,这样带着孩子居无定所地漂着,算什么生活啊?” 谷一鸣看着方旭,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广东这边的房子,他现在绝对买不起,这几年他大手大脚惯了,还真没存下什么钱。可他也不敢开口说先生下孩子,他能理解方旭的骄傲和担忧。 谷一鸣低头搓着手指头,自问自答地说:“还真有了啊?之前我还怀疑自己会不会是不能生呢……”方旭拿起一个枕头就砸他:“你故意的吧你?” “要不我们去医院做个检查,确认一下吧?就去仁济,我同学老婆在那上班,很方便的。你之前不也经常例假不准吗?万一不是呢?再说,你还记得不?上个月新来那个前台文员,那天突然当场倒地,满脸惨白,吓死人了,后来听说她是宫外孕,多吓人哪?”谷一鸣紧张地牵起方旭的手说:“我们赶紧去检查一下吧?我听Jack说那天差点就出人命了!” 这件事方旭当时也在场,确实吓人。那女孩倒在地上,满脸汗珠,脸色惨白。后来,陪她去医院的洁敏跟大家八卦时讲道:“医生说这女孩怀了孕没去做检查,自己都不知道是宫外孕。宫外孕极容易导致腹腔大出血,搞不好就会死人,幸亏当天送院及时,才保住了性命。” 第二天晚上一下班,两人到饭堂吃过晚饭,便挽手去了趟附近的仁济医院。谷一鸣有个大学同学的老婆,叫欧阳玉,在这医院里做护士。最近欧阳玉值晚班,回复谷一鸣说,今天晚上就可以带他们做检查,直接B超,又快又准确,还不用排队。 晚上的医院人可真少,三三两两的病人或家属们,在住院部楼下的凉亭边散步。 欧阳玉这段时间在住院部值班,这会儿正笑盈盈地站在住院部楼下大堂门口等着他俩。 欧阳玉见面就热情地给了方旭一个大大的熊抱,语速极快蹦豆子一般说着:“我老早就听自家那口子说小谷找女朋友了,他们前几次同学聚会,我不是出差就是要值班,一次都没能去成,他还给我看过好几次你们照片呢,到今天才总算是让我见着真人了,以后他们同学聚会,咱俩可总算是有个伴儿了。不是我说,他们这帮臭男人,在一块就只知道喝酒、抽烟、打麻将,我最讨厌那满屋子的烟臭味了。每次合照吧,那照片拍得也是难看得要死。嗳不是我说啊,你真人可比他拍给我看的照片上要好看太多了,拍照这事以后咱俩负责,别让他们瞎拍。” 欧阳玉领着两人到她值班室先坐下,用一次性水杯给两人各端了一杯水,特别嘱咐方旭说:“你赶紧喝多些水,一会儿照B超是要憋尿的。”刚说完她就被另一个护士拉走了,转头大喊着说:“我先去忙一阵哈,你俩等我一会儿,我好快就回来!” 半个多小时后,欧阳玉才小跑着赶过来,进门就问方旭有尿意了没有?方旭笑着点点头。欧阳玉说:“B超室在另外一栋楼,我现在就带你们去。” 欧阳玉边走边介绍着路过的科室,说着一些医院里的趣事,惹得方旭捂着嘴笑个不停。几个人在医院的回廊间左穿右穿,足足走了十多分钟,才终于绕到了B超室的门口。 方旭照医生的指示躺下,谷一鸣站在一旁握着她的手,帮她撩起衣裳。医生往方旭小腹上抹了些冰凉凉的粘液,用一支探头在她腹部轻轻滑动着。床对面那架乳白色仪器的屏幕上,一片昏暗中,出现了一个扇形的光区,医生抬起一只手指,指着显示器上一处小小的阴影,对方旭说:“看到没有?孩子在这儿呢,很正常,好得很!”又扭了扭仪器上的声音旋钮,顿时传来“轰-轰-轰-”急促的响声。“听到吗?这是胎心音!好强壮呢!放心哈,胎儿发育一切正常!”医生侧耳作倾听状,笑咪咪地说。方旭心头顿时涌起一股强大的感动和莫名的喜悦,有一个小小的生命,一个小小的人儿,在自己的肚子里住着呢,与自己血脉相连,健健康康地努力成长着呢,这是一件多么神奇而伟大的事情啊?方旭抬头去看谷一鸣,这家伙正笑着看向自己,一对晶亮的小圆眼睛里,忽闪着泪光。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都兴奋地傻笑着,一会儿跳着走,一会儿踢石子。 “我们把他生下来吧?”方旭喜悦地说:“房子以后再努力买。”“好!我这就打电话跟我妈说!”谷一鸣激动地附和。 “你不会到现在还没跟你妈说过我们的事儿吧?”方旭惊问。谷一鸣忸忸怩怩地说:“提倒是提过一下……我妈她老古板,以前一直不愿意我找外面的儿媳妇……” “我妈还没不愿意呢!”方旭立马变了脸色:“而且未婚先孕,你家里肯定会瞧不起我!” “哪有的事?这是我的错。你先别急嘛!我妈她就是封建,没见过世面,她一定会喜欢你的,我保证!”谷一鸣坚决地道:“而且哪里会瞧不起?她高兴还来不及呢!我二姐也是未婚先孕的,自己一家人,怎么会瞧不起我们?尽胡说!” “你妈厉不厉害的?难相处不?我再跟你强调一次啊,早先谈恋爱时我可就跟你说清楚了的,我妈没有儿子,是要靠我养老送终的。”方旭认真地看着谷一鸣。“那肯定了!那还用说?”谷一鸣想当然地回答:“我爸妈都是通情达理的老好人,好相处得很,我们那儿的人都这样说,真的,你以后见了面就知道了。” 谷一鸣的妈妈厉不厉害方旭暂时还不知道,方旭自己的妈妈倒是挺厉害的。 自从被女儿接到东莞之后,下车当天,方旭妈妈就把谷一鸣和他家的老底儿都审了个遍:“多大了?生屑属什么?父母多大年纪?身体好不好?家里有多少个兄弟姐妹?街上有没有买房?兄弟姐妹都是做什么职业的……”谷一鸣一边给方妈妈帮厨,一边逐条应答。方妈妈对这女婿看起来还算满意,私下跟女儿说,个头大,人也勤快机灵,看起来不错,就是不太信得过他这年龄,看着挺老相的,叫女儿私底下拿他身份证看看。方旭好笑说:“他一大男人,还需要故意把自己说得年轻些啊?” 眼看春节将近,谷一鸣早早便给父母打好了招呼,说会带女朋友和未来岳母一道回江西过年。谷二叔说那正好,街上的房子也快装修完了,刚好一道过新屋,到时亲戚朋友们都来,好好热闹一回。 碍于羞怯,又多少有些担心被父亲责备,谷一鸣只将方旭怀孕的事和二姐晴芳透露了一下,没敢给二老说。 086我就不和我媳妇吵架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火车到达九江站的时候,才是凌晨四点多,一下车便寒气扑面,鼻子像被冰块包住了一般,冷得浑身哆嗦。幸好方旭母亲衣服带得多,在站台上便打开了行李箱,把方旭包了一层又一层。 谷一鸣的二姐夫罗鹏,早早叫好了一辆面包车,已在站外等候多时了。 客套的见面介绍之后,大家上车坐定。方旭满耳便开始充斥着她听起来半懂不懂的方言,谷一鸣和他姐夫似乎有说不完的话。方旭这会儿也睡意全无,趴在窗口看窗外昏暗的街。车子行过一座大桥,几个菜农正艰难地推着三轮车上坡,三轮车上整整齐齐堆着一人多高的麻袋,菜叶子从麻袋口里齐刷刷地伸出来。 “妈,我一会见了面叫他爸妈叫什么呀?”方旭为难地问。 “叫妈喽,他都叫我叫妈了。”方旭母亲大气地说:“这个时候还叫阿姨,就生份了,人家会以为你是想讨改口费呢。” 车子驶入兰馨小区,刚刚转理一个路口,守在一楼的谷二叔就及时燃起了鞭炮。方旭在噼噼啪啪的震耳鞭炮声中,紧紧牵着自己母亲,不好意思地瞧着面前这一大群人,也闹不清哪个是哪个,不敢随意打招呼。只得微微笑着,任人打量,默不出声地往前迈步,跟着谷一鸣往楼上走。 谷二婶守在大门口,举着一双崭新的红色棉鞋准备拿给新媳妇,用卖菜时学会的半方言半普通话,一字一顿地说:“这是你二姐晴芳,专门给你做的新鞋子,还有亲母的鞋子也做了,来快穿上!脚冷!”方旭于是知道这个便是婆婆了,羞怯怯地叫了声“妈妈”,便被人牵进去了。谷二婶在身后嘿嘿笑着,小小声用方言跟人说“她叫我‘妈妈’也”。生得眉清目秀的儿媳妇,一声温温软软的“妈妈”,彻底把她的心叫化了,之前那么多的不放心、不愿意,这会儿全都烟消云散了。 谷二婶急着吩咐老伴:“老儿啊,快去煮点吃的,娃儿们肯定是饿坏了。”客厅里和餐桌边全是人,方旭不知道这天正在过新屋,以为亲戚朋友们都是赶来看自己的,心想这也整得太隆重了,一时又囧又欢喜,紧张得不知所措。 谷一鸣按母亲的指示,将方旭和丈母娘引到了自己的新房间,方旭这才松了一口气。紧张地问他:“怎么这么多人哪?”“都是我姨娘和舅舅们,今天过屋,请了他们来玩,我们这里过屋是要守夜的。刚好可能也是为了看看你,所以大家都没走咯,全在……”谷一鸣嘿嘿笑着解释,他急着出去凑热闹,安慰方旭说:“你和妈妈先歇会儿,我出去一下哈。” 方旭母亲放下行李,四处观摩着房间的陈设。房子估计才刚刚装修好没多久,衣柜里空空的,依稀闻得到油漆的气味。床是一米八的实木新床,铺着大红的簇新被面。挨着窗帘的墙边,装了一套书桌椅。方旭看到书桌,便将行李箱里的几本书拿出来,一件件往书桌上归置。 谷一鸣这时又跑进来,叫两人赶快出去吃东西,说父亲煮了好一大锅面,是用蛋肉煮的,一只猪身上只有那么一条蛋肉,鲜嫩得很呢,外面极难买到。这块蛋肉是家里杀猪,父亲专门留下来的。方母问他可是“隔山肉”啊?他懵懂地摇头说不知道普通话应该叫什么肉。 公公不太善于表达,温和地笑着,端了一大碗肉丝面往方旭面前放,说:“来,试下看好不好吃?”方旭只说了声:“谢谢爸爸!”便马上低头,只顾吃面去了。 面碗里的腾腾热气,恰到好处地掩饰了方旭的情绪,她此时早已热泪满眶。这一声“爸爸”,她多少年不曾叫出过口了啊,现在,她又有一个爸爸了。天堂里的父亲,此时是不是也在为自己高兴呢?真希望此时此刻,他也坐在自己身旁咯。 双方的父母经过简单的商讨过后,便将两个孩子的婚期定在了正月初十,到乡下老屋办酒席。 两边分头准备,谷二叔和谷二婶在女儿女婿的帮忙下,写贴子、请亲友,筹办婚礼和酒席。谷一鸣带着方旭忙着拍婚纱照、买零散物品。 方母思量再三,坚持要拿自己的积蓄,给女儿的新家配置一套家电。她仔细看过了,房子是新装好的,但是家电都还没有配上,刚好是个机会。她不想自己的女儿出嫁后,被婆家说一分钱的嫁妆都没有——虽然对方也从未提过礼金的事。但方母是个极要面子的人,别人是别人,她是她。唯一的女儿出嫁,她必须要为女儿做点什么,否则太不像话了,方旭她爸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原谅自己的。 方旭不肯,她说这是啃老,自己的钱就是母亲的钱,要买也不用母亲买。可是方母为此动了气,又是哭又是不吃饭的,说她不理解一个做母亲的心,方旭最后只能告饶。 儿女婚嫁大事,也是做父母的一生之大喜,只要大家都高兴,也没有什么细节非要坚持不可了。 初十这日,方旭蒙上盖头,被鲜花和气球装饰的“红旗”轿车迎到了谷一鸣乡下的老屋。婚车在村口停下,谷一鸣扶着方旭在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中走进祖堂屋,双双拜过列祖列宗,又跨过了老屋高高的门槛,方旭便正式成为这个家族的一员了。 穿着大红喜服的新娘子端坐房中,接受亲友们的贺喜。满头银发的外婆、年老的姑妈、大姐夫、二姐夫一个个进来给她发红包,方旭婆婆站在她身边,教她叫人,指导她给门口“看新娘”的孩子们发糖果。 谷一鸣怕方旭肚子饿,不时端一碗煮好的红烧肉、炒笋子、炖排骨进来给她尝。 中午开席,一鸣拉着她一块儿到席间,去给每桌客人敬酒。村里这几年嫁进来的外地媳妇不少,大家都评论说好的却几乎是一个都没有。方旭不知道,这会儿笑呵呵满脸热情看着她的乡邻们,有许多都抱着“看你怎么样”的态度,在细细审视着她。 晴芳的婆婆更是与人议论说:“她不是常说我总跟她女儿吵架吗?她现在也有媳妇了,还是个外地媳妇,我倒放眼看着,看她同她媳妇能做到不吵架吗?”谷二婶听说了这回事,更是发狠许愿道:“我就不同我媳妇吵架,我媳妇说么事我也听不懂,我说么事我媳妇也听不懂,有么事好吵?听得懂我也不吵!叫她等着看吧!我保险她等到死也看不到!” 087前浪 后浪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劳苦大众们被生活重负所压,每天思忖的是衣食住行的开销、养老育小的成本,不生病,再有一个温馨的家,已是生活的恩赐。 钱太多的人则更多在考虑成就感和存在感如何被不断刷新。 当工厂的工人们为了赚那一天四五十块钱的加班费,每天下午下班后,匆匆啃两个馒头嚼几口酸菜就跑去车间加班赶货,一直做到十一二点才能回家睡觉的时候;当工厂的清洁工阿姨们周日跑去外面加工坊给人做零工,赚一天七八十块钱的手工费的时候。他们赖以生存了十几年的工厂红创,正面临着重大革新。 红创集团的董事长江宪虹老先生,在九十八岁高龄时驾鹤西去,老先生一生九子,最小的儿子江承嗣全盘继承了公司的经营权。 在大家心目中,这个最文质彬彬,最不大有血性、最不像老江总的小江总,上任之后却一改往日的文弱书生形象,大刀阔斧地进行了一系列的改革。先是收购了一家美国母婴品牌贸易公司,开始发展壮大香港的贸易业务。继而果断地以各种原由,将大陆的生产工厂由原来的四家关停了三家,缩减到了只K所在的一家。  K这时才意识到情况不妙,小江总怕是与打江山的老一辈们有着完全不同的理念,看来是想一步步放弃这作为公司发展根基的制造业了。 老江总当年一手一脚打拼下这份江山,从一个小小的十几人的加工厂,发展成香港婴童用品行业的翘楚。凭着这几家工厂的日益积累,在大陆和香港买下了不少地产实业,置下了数亿身家。在这不平凡的过程中,他带着一众老臣和自己的儿子们,起早摸黑,只争朝夕,风里来雨里去,千般不易万般艰难,才创下了这份产业。 在一次公司的团年晚宴上,老江总曾不无动情地站在讲台上,对着红创数千员工们说:“在这里,有好些工人,跟了我十几年,后来,他们的子女又在我这里工作,一家人都靠这份工作维持生计。我们红创,就像是一艘大船,开船的是大家,我只不过是那个舵手,我得带着这一大帮人生活,我得对得起我这一船的家人们啊。” 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小江总,是第三位妻子为他生下的幺儿子。爷爷奶奶宠爱头孙子,爸爸妈妈喜欢断肠的儿,幺儿得宠向来是普遍现象。 老人家亲身经历了太多公司运营中的风浪和操磨,虽然乐在其中,但他也深知管厂辛苦,做工厂艰难,没有强大的意志力、没有充沛的精力和这份执着,只会是受罪,还不如请人经营。几个大一些的孩子们,老江总也曾经尝试过放手让他们去经管某一家工厂,却眼见他们一个个摔得头破血流、被打击得意志消沉。 人到年老,看得便开一些。他不再过多干预孩子们未来的路,而是选择了将工厂管理全权交托给他请来的职业经理K。 于是在老江总的一众儿子们当中,唯有小江总是从没有参与过工厂管理的。对他来说,公司经营,就是一盘数据,销量、生产额、成本、盈利……数据是唯一客观的考证,也是他向家族证明自己的唯一指标。 生意人都知道贸易公司钱好赚,这年头原材料价格飞涨、用工成本逐年增加、各类环保要求越来越严苛,传统制造业工厂生存维艰,更不要提什么发展了。  K自己也是香港贸易团队的中坚力量,也深知贸易经营的灵活多样性更加适合眼前的经济大环境。可K对制造业管理有着几近变态的热衷,就像农民离不开土地,K离不开工厂。他衷情于那种带着一众大军左冲右杀不断创造出更高价值的喜悦;喜欢不断地尝试创新工艺、改造现有的设备和工具,领略其中带给自己的无尽成就和乐趣;喜欢琢磨如何制衡用人、如何扬其长避其短,喜欢在车间和工人们说笑,感受来自他们纯朴眼神中的信任和爱戴;喜欢日常每次发现问题时的忧虑、继而解决问题时的欣喜……那里才是发挥他最大价值的平台,是K的战场。 宋经理最近心里很是不安K的焦虑情绪明显影响到了他对局势的分析。他每日K办公室里凑,看能不能打探出什么消息。 这日宋经理得了一饼陈年普洱,闻起来味道很醇厚。他知K是茶痴,便又抱着茶饼去K办公室K边煮水边与他闲聊:“我这里有一坛三十年的陈皮,今天和你试试味。” “最近总公司有什么动向不?”宋经理开门见山地问:“小江总又有什么新说法不?会不会影响到我们?” “小江总现在几乎日日都有新想法……K望着茶罐发呆:“我真是弄不懂,这世界到底是怎么了?做品牌,怎么可能不以发展自己的工厂为基业呢?你看看外面那些发展得好的品牌,哪一个没有自己的主力工厂?你看看现在咱们这个行业,发展得多快?” “他应该只是说说而已吧?”宋经理拍着大腿起身接过老板手上的茶罐:“老爷子走的时候会没有交行?工厂可是老爷子的心血!” “老爷子肯定是不支持的。K笃定地说:“老爷子的眼光有几个人能比得上?咱们品牌能有今天,全靠老爷子布局得当。当年老爷子也是做贸易起家的,可他却没有贪方便求简单,单纯只做他的贸易。而是迅速开了好几家工厂,把成本、质量、产能和效率都牢牢控制在自己手里。正是因为老爷子敢打拼、敢开创、不怕难、不怕苦,才有咱们红创的今天。” K心目中,贸易归贸易,制造业才是贸易的根本,是一切经济发展的根本。尤其对于品牌发展,想要具备核心竞争力,无论在成本,还是技术上,都必须保有自己的生产根基,而不能全托外界的加工工厂,受制于人。但这回无K如何苦口婆心,都没能改变小江总继续缩减工厂的决心。 088 裁员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红创的董事会如期举行,小江总在董事会上直接拿出了他制定的全年规划、和全新的工厂运作指标:人数控制在300人以下,品质确保99.5%以上的合格率,生产100%准时交付,生产效率每月确保120%提升,工程试产合格率100%……  K整日眉头紧锁,办公室的氛围也跟着紧崩起来。 3000多人的工厂,缩减到300人以下,多少跟随自己打拼的手足马上就要面临失业。300人的生产规模又能满足多大的订单量呢?更何况那些完美的数据指标更是如宇宙摘星,先进精密如丰田制造,都难以企及,这只怕是为进一步最终关闭掉工厂埋下的伏笔罢了。小江总曾有一次拍着他宽厚的肩膀说:“你有办法的兄台,工厂越小呢就越好把控,留下的300人全部都是精英,达到这些目标就理所应当了是不是?数据越靓呢就越说明你经营有方,这个道理你明白的!K第一次对现实、对自己受制于人的无奈、甚至对自己的口才感觉无比的失望。他时常凝望着办公室走廊墙上老江总的画像发呆,深感自己的无能和有负所托。 老江总K有知遇之恩,称赞他是企业管理的“良才将相”。这里有他十几年潜移默化出的高效企业文化;有他一项项参与定下的制度流程和一整套完整的管理体系;有他心爱的自动化车间和数不清的设计理念;有他怕工人淋雨,从工厂到宿舍沿途为工人搭建的雨篷……但是这一切可能很快会消亡了,变成一片等待出租的空厂房。即使不消亡,也马上会变味了,成为一架绘制美妙数据的虚伪机器,一台为个人成就感而买单的数据工具。他不能接受这样的工厂管理理念,他不能为了捏造这些数据而浪费自己宝贵的光阴。在他的理念中,有问题就是有问题,做工厂必定会有问题,解决各式各样的问题才正是他的兴致所在,怎么可能就样样100%?项项99.5%以上如此完美? 做了几十年经营管理的“企业家”——我们尊称这一批在改革开放的浪潮中,切身参与工厂管理、与工人们一起打拼、不断植入新的理念、新的技术、将企业越办越好、越办越大的辛勤的企业领导者们为“企业家”。你让他们放弃这凝聚他们毕生心血的制造业根本,甚至为你“做数据”,无疑是让他们背叛自己的经营理念,甚至是背叛自己。  K当年是持股加入公司的,主要负责经管公司在大陆的一家较大的生产工厂、同时参与总公司欧美市场业务开发,和新产品的工程设计开发。为人霸道而护短,情绪冲动,敢说敢为,很容易不自觉地成为政治帮派中的主力军,权力争夺战中的主要工具性人物。小江总就曾是在他和另几位前辈董事的拥护下,逐渐掌权成功的。那时的小江总致力于新产品开发,工作态度专注可敬,为人风趣、平易近人,兼且与世无争,得到长辈们的交口称赞。 而今时过境迁,谁也理解不了这权力新贵脑子里的新奇想法和信心究竟自何而来?  K本来正在着手筹建工业城里暑期幼儿托管的事,这个想法他已经酝酿多年了。这一年来工业城关掉了几家厂之后,空余地方和资产都有一些,图书室、影视厅都是现成的,人手也有,他便想把这事推上议程。 工厂的同事无论管理还是工人,年龄大多在二十五到五十之间,正是上有老下有小的阶段。他有派人专门做过问卷调查,90%以上的同事都将小孩寄养在老家,只有为数不多的人带在身边。然而即使是带在身边上学的小孩,到了暑假寒假,也多数是锁在家中没有大人照看K每年都看到不少留守儿童因无人照顾出事,或是出租房内儿童被锁出事的新闻。每个孩子都是父母的宝贝和希望,如果能将孩子接到身边过暑假,不仅能解决孩子的安全照顾问题,也能解父母的思念之苦,对增加员工归属感无疑是投入低廉而又回报巨大的举措。况且公司本来做的是儿童产业,产品宗旨核心因素就是“儿童”、“家”、“爱”。解决身边现实生活中的关爱缺失,不是本份之中的本份吗?这对品牌效应也是极好的宣传。 他详细算过了成本,暑期幼儿托管只对工厂的员工开放,地方是现成的,不用管吃也不用管住,只要安排一个合适的人员,每天守着小孩们写作业、看电影或者画画、玩玩具什么的,中午晚上交给各自父母带回家就可以了。人员也是现成的,可以由办公室内个女孩子轮流担任,根本不需要额外支出什么费用。 之前他和一线员工们聊天的时候,曾多次听到员工辞工的原因是因为想念孩子、不放心孩子。而近年设立这样机构的企业也越来越多了。 在他看来,这是利国利民、造福社会、又赚声誉的好事,又不费劲,一举多得。结果方案提交上去后,却遭到了小江总一口否决,说托管小孩风险太大。 迫于集团公司的压力,几经筛选,近期工厂已陆续裁掉了近20%的管理人员,员工好办,只要加班少了,自动就会开始流失。管理人员也可以适当裁掉一些,工厂管理架构臃肿,部分岗位确实有有浮于事的现象,但是究竟裁哪些呢?真正下起手来,还是让人多少有些于心不忍的。 各个部门的经理轮番K半天半天地开会讨论裁员名单,逐个部门地分析新的部门工作规划方案、各个岗位管理人员的特征、发展意向、裁员可能遇到的问题等等。好不容易才确定了20%的裁员名单,便统一交由宋经理逐一攻克,与被裁人员协商赔偿事项等等,自然是惹得一片怨声载道、人心恍恍。宋经理安慰被裁的人说:“兄弟,我这也是先送送你罢了,不久就得裁到我自个儿了,回头说不定还得去投奔你呢!红创是不行了,日后常联络啊,找到好工作了可千万别忘了兄弟我!” 没曾想一语成谶,K郑重地将这20%的管理人员裁员名单交到香港总公司以后,没过三天K却又收到了总部新的指示:员工与管理人员一律再砍掉八成。 “这简直是儿戏,荒谬!K愤怒地拍案而起,他没有办法说服自己一时间大刀阔斧地砍割掉两千余人,关闭多个部门。他舍不得自己这份心血,气血翻涌地怀疑这个决定的方向、从心底里抵制这个决定。他甚至开始召集几个心腹的属下,试探地聊起集资股权收购工厂的想法,他倒不是缺大家这几十万块。只不过,他更需要的是大家破釜沉舟、同舟共济的决心。无奈这些属下个个脸上一片惘然,只忧心工厂是否会缩减到自己头上,根本没K期盼的一丝雄心壮志。终于,在年末出席香港公司年会的时候K极冲动地直接向小江总提出了自己想要收购工厂的意向,小江总竟然呵呵笑着直接用一杯酒把他的话堵回去了。 089一朝天子一朝臣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次年春K试探性地向董事会提出了辞呈,他期待能借此让董事会看到他的决心、维持原先的经营理念,或者至少会认真考虑考虑他的建议。可是没想到小江总竟似乎早就在这儿等着他了:“不是K,没了你我可少了一大块招牌喔!准备到哪里发展啊?”…K顿觉自己受到了严重的污辱和欺骗,这一刻他才猛然醒悟:自己不过是老江总的麾下,锋芒太露,是小江总彻底掌权道路上第一个应该被搬开的绊脚石。 一朝天子一朝臣,自己怎么会愚钝至此?  K离开了这间他苦心经营了十多年的公司。他没有建议、甚至没有告知属下他的离开。他们多是家中有老有小有家庭重负的主要劳动力,一份稳定的工作就是他们全家人最大的保障,不像自己孑然一身、来去自在。更何况,自己另起炉灶尚须时日,如何能确保短时间内给他们一份同样的保障?他不愿意承认,但是他知道,自己心里更害怕的,是面对无人响应的尴尬,那将会是对他最沉重的打击。 人心都是无比现实的,无论在位时你给过他们多少庇护和关照,大难到头各自飞,人一走茶便凉。手上的工资,才是他们最实实在在的关心。  K走了以后,大家才真真切切地感觉到日子开始不好过了。香港集团公司另行安排了一个团队过来工厂管理。管理团队由之前香港负责设计的同事们临时组成,每两天与香港总部进行一次视频会议。大家交上去的报表,每一张都不对,每天都有需要修改的地方。日常的运作,也样样面临刁难。 品质部汇报来料检验不合格项目,被指责为什么不去供应商那里协助整改?为什么不懂得培养供应商成为我们的伙伴?汇报成品质量问题,被教训为什么不培训好生产部?难道品质的责任只是检验吗?“说得对!说得对!”周经理被刷新了三观,以为自己已跟不上这个时代,诚惶诚恐地点头。 IE部汇报工艺更新,被嘲笑为什么改造的总是旧产品?新产品为什么没有改良方案?为什么在产品开发初期没有想到这些?林经理委屈辩解,却被拍案指责:“你知不知道你浪费了公司多少钱?” 工程部新产品试产,汇报试产问题点,被责备为什么之前不将功夫做足到100%才开拉试产,以致浪费这么多成本和时间? 人事部老宋开完会下来埋怨说没法做人了,员工招多了三个也被骂,说不顾成本;缺了两个也被骂,说影响生产。人的问题哪有控制的这么精准的?每天请假都不下十个员工,三两个人能有这么大的影响?不到半小时,老宋被约谈了。 三个月之后,这K曾经的心腹们,便开始三三两两被“炒鱿鱼”。方旭作K曾经的得力助手,想当然是第一批被炒的,她倒乐得正好回老家去养胎待产。品质部、外贸部、工程部、IE部、人事部的老大都紧跟其后,陆续被炒。公司人人自危,气氛日益凝重。 红创工厂的人数急剧下降,从前的运作架构已被全盘被推翻另建。 像肖洁敏这类带娃在身边读书的人们,日日如履薄冰,生怕一个不慎被炒了鱿鱼。 工人们的工资、工时、保险全部都不需要再经过会计部的监控,全盘按照总部新来的HR总监的建议,划给了人事部管辖。宋经理走后,人事部没了大佬,厂里的事还好说,与地方政府交涉的事却必须得有个熟悉工厂事务、有些行政经验的老手才能把握。聪明的HR总监为了迅速地、全盘掌控国内工厂,返聘了之前K炒鱿鱼的启德厂HR经理洪生。 启德厂是两年前K手上被关停的,被关闭的原由,是因为老江总接到了举报,说启德厂各部门高层管理上下一气,偷开外发厂、偷料、偷单、合伙谋取私利,因分赃不均而被举报。核查结果把老江总气得血压飙升,直接进了医院。 洪生到岗以后,指出现在工厂的最大弊端,就是生产效率低、仓储废机器、废料占据过多库存,而且关于裁员问题,洪生认为,还有很大的空间可以发挥,只要把一些老顽固换掉,目前管理人员加上文职人员一起,至少还可以再裁掉二十个人。 HR总监大喜,按照洪生的的建议,红创展开了一系列“清废”行动,将多余的人、多余的机器、工具、办公设施全盘处理掉了。 东西卖得差不多以后,洪生建议返聘了之前启德厂的P、品质、生产等多个负责人回来接管红创各个部门,并一再申明说,这些人与之前的被举报事件没有任何关系,那都是他们的上司干的烂事。这一说法经HR总监详细调查后,得到了充分的证实。 部门负责人一换,下面的人肯定也是要重新来过了,频繁更换管理人员的过程,红创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大换血,几乎每个部门的负责人、关键岗位的人员,都被换过了一遍——当然这时洪生尚不能预知,自己的地位有朝一日也将是岌岌可危。 数年后当洪生以巨贪之名被小江总请出红创的时候,甚至当HR总监也受他之累被请出红创的时候,他仍然猜不出自己到底衰在了谁的手上。 从此红创从接单、采购,到生产、仓储、出货、报废、保安一条龙均纳入了一体管理状态,运作十分流畅。 好巧不巧,半年后,红创又发生了一次“偷料事件”,人事部、生产部许多人的邮箱同时收到一封员工匿名举报信,信的内容是一张手写纸条的照片,纸条上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啤塑部有大量偷料行为”。洪生即刻将事件汇报,并高呼要坚决彻查。 彻查效果神速,一天后即见查报,说是负责装货的搬运公司有一名搬运工偷了一包塑胶料,现已被查出,并已作退还处理和警告,日后将加强监管云云。令货仓的员工们疑惑的是,此后这家搬运公司的业务却丝毫并未因此而受到影响,就连那个“偷料的搬运工”都并未被更换。 偷料事件过后没多久,税局的调查突然上门来了,原因是:连续“长亏不倒”涉嫌假帐,这个罪名可是不小,轰动了香港公司财务部,慌得一众人马立即从香港杀到红创厂配合检查。工厂管理最怕政府隔三差五的检查,各种更新的要求、法规,各项力度不一的抽查,疲于应付。但福无双至却祸不单行,此后不久,海关稽核、环保稽查又相继来到,而且先后出现了程度不一的处罚。 一片愁云惨雾中,总算也和向好的征兆,红创运营的各项数据指标,终于逐渐开始实现了全线达标,并能保持常年达标了。生产拉上没有了返工,因为不再有不良品;开发试产能够实现100%合格,常常试产与量产能在同一天开动;员工每条拉每个月产品效率都会得到120%左右的提升,每个人都可以拿到奖金;交付率完美保持在每月100%;就连每年一度的盘点,也能次次确保0差异。工厂年报显示“持续运营良好”并且逐渐开始“盈利”。 090钉子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方旭自从怀孕之后,瞌睡特别多,胃口又好,体重嗖嗖地往上涨。身材是顾不上了,她不敢不吃,也不敢少吃,生怕缺了胎儿的营养,主要还是嘴巴也管不住馋劲儿。方旭离开红创不久,谷一鸣便将方旭和岳母一道送回了瑞城养胎。老家的生活成本要低许多,菜肉瓜果,既新鲜又时令,空气也好,而且到时在家里生,也方便照顾。  K走后,外贸部便很快被解散,Jack也迅速离职。谷一鸣被调回了工程部,默无声息地埋头做自己的事情,日子倒也清闲好过,并没有什么人专意为难他。可自从方旭回家待产之后,他一颗心也跟着飞回了瑞城。迫于生计,眼下又还不得不维持这份工作,于是每天除了跟方旭微信聊天,就总是在网上浏览瑞城或九江的招聘信息,希望家乡附近能有一份合适的工作可寻。 方旭母女住在兰馨家园的商品房中,公公婆婆自在乡下老屋种田,久不久就往街上给媳妇送一些自家的米粮、青菜和瓜果。 这日谷二叔夫妇又来看望媳妇,两位亲家热情地在阳台上拉话。谷二婶客气地说,本来照顾媳妇该是自己的责任,可是乡下种了好些地,她忙着栽种收割,刚好亲家母在这里,她就躲个懒,请亲家母原谅。方母乐呵呵地说,谁照顾都是一样,只要孩子们好,反正自己也没什么事做。又问亲家母做了多少亩地?收成好不好?两人聊得不亦乐乎。 谷二叔见客厅到房间的地上拖着一条长长的灰线,问媳妇这是什么线。方旭说是网线,电脑放在房里要联网,无线发射器在客厅信号不好。谷二叔搞不清无线发射器是什么东西,解决不了这个问题,但他担心这线拖在地上,万一绊到儿媳妇摔跤,那就太危险了。便问能不能把线高一些挂到墙上?征得媳妇同意之后,谷二叔便在房间的门框上敲了颗细钉子,将线挂到钉上。 谷二叔夫妇走后,方母才惊叫着问怎么门上有颗钉子。方旭不耐烦地说:“大惊小怪地干嘛?不就是颗钉子吗?刚刚钉上的,爸说线在地上不安全。” “怀孕怎么能乱动屋里的东西呢?以前我们家隔壁你婶母怀阳哥儿的时候,你叔就是钉了颗钉子,后来阳哥儿生下来,耳朵旁就有这么个钉子形状的肉球。”方母拧着眉头说。 “那怎么办?拔下来好不?”方旭想起来,阳哥儿耳朵旁边确实有这么个钉子一样的突起,心中不免担忧。 “钉都钉了,再拔了不知道有没有用呢?”方母惶恐地说:“再说这线在地上确实也不安全啊。” 犹豫再三,母亲最后还是将钉子拔了,又端着一碗水念念叨叨地往钉子孔那里用水指弹水,不知进行了个什么仪式,方才安心。后面想了想,方母又用透明胶布将线贴在了门梁上方,由于怕贴得不稳,便横七竖八地贴了许多道胶布。 方母每日最大的乐趣,就是大清早和女儿散着步,穿过小区前的黄家村,去两公里外的福民菜市场采买一天的消耗,顺路吃个早餐。 早上空气清爽,沿途都是农家的老式旧屋、菜园子、果树林、满地乱跑的鸡鸭、小猫、小狗和疯疯闹闹的孩子们,这一段路上,女儿的心情总是最好的。 方母最近很是郁闷,丫头不知怎么回事,自从到了瑞城之后,脾气特别不好,动不动就要发火、不耐烦。菜里面油放多了她说不健康——“怎么讲这么多次都记不住?”油放少了她说太干了——“一点都不好吃,吃不下。”晚上催她洗澡睡觉,她说催什么催反正总是会洗的。不催她呢,她又说怎么都不知道提醒一下,睡太晚了对孩子不好。方母不知道女儿这反常的脾气究竟是因为新婚夫妇分离,还是因为妊娠反应,做母亲的也不好说什么。有时实在被女儿说得委屈,便忍不住嘟哝一句:“你现在怎么脾气这样大呢?伤身子的啊!”方旭便哽住了。 两人买了菜回去,总是满身的汗。再气喘吁吁爬上六楼,方旭又累又困,便打开空调,倒头就睡。 方母一个人在在厨房,开始洗切炒煮,好一顿忙活。倒不用担心女儿的胃口,这一点好。她除了不吃鱼,其它菜一概不挑。 吃鱼这个事情也是个例外,平时方旭是吃鱼的。只因怀孕初期,方旭很是嘴馋,那时方母还没有到东莞。有一天方旭忽然想起小时候吃过的青瓜炖黄鳝,和谷一鸣讲如何如何好吃,馋得口水直翻。谷一鸣从没有听过这道菜,并不知道该怎么做,但是既然媳妇想吃,他便想试试,听起来好像并不怎么难。便跑到菜市场,捡着大的、漂亮的,买了条金黄色的、三指粗的大黄鳝,用姜蒜炒香,便跟青瓜一块给炖了。结果送到嘴边,一股浓重的腥味冲得方旭呕了好一阵,从此整个孕期,说起鱼类方旭就反胃,家里人再不敢买鱼给她吃了。 后来方母告诉谷一鸣说,方旭小时候吃的黄鳝,那都是她爸去田野里抓回来的野生黄鳝。方旭爸爸是捕鱼能手,家里常年能吃到野生甲鱼、黄鳝、黑鱼什么的,从来没去市场买过养殖黄鳝。野生黄鳝本身腥味就不重,而且方旭爸爸厨艺极好,每次做黄鳝都是先煎后焖,用料也十分讲究,断没有一锅炖汤的吃法。这边菜市场里的黄鳝,想必是饲料养殖的,而且那么大一条黄鳝,不腥才怪呢。 这天中午,方旭跟母亲念叨说,想吃白切五花肉,方母听她描述了好几遍,才明白她讲的可能是白水肉。这种做法在湖北不常见,一般是做给一些极度馋肉的老人家吃的。老家的做法是将新鲜的五花肉用料酒、姜蒜腌过,入清水煮熟,再切片醮酱吃。方旭不想吃酱,说哪有那么复杂?广东做的白切肉看起来就是拿开水一煮,然后就醮着一碟酱油吃的。方母知道女儿在厨艺方面完全没有经验和天赋,并不听她说。煮五花肉的时候按自己的习惯加了生姜和料酒,酱油汁里也切了葱姜蒜茸,又滴了几滴芝麻油。一斤五花肉,方旭竟然一餐就吃了个精光,看得方母连连乍舌。 091芝麻粒儿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中午吃完午饭,方旭就对着电脑开始聊天、玩游戏。方母无所事事,又没有睡午觉的习惯,便抱着手里正在织的婴儿毛衣,去楼下与街坊们闲聊,或是看人打牌。 方旭倒并不是因为什么妊娠反应脾气坏,实在是突然没了工作,没了收入,有些心慌。可是现在怀着孩子,一时又不可能找到什么工作,便只有每日着急气恼的份。那日被母亲说脾气大之后,自己也吓了一跳,细一思量之下,才发觉平日自己似乎确实太过暴躁了,这才开始有所收敛。 脾气这个东西,方旭将之归结为修养不够,心态不好。 一模一样的的境况发生在不同的身上,有的人日日火冒三丈,也有人每每处之泰然。方旭从此便注意找许多琐碎的事情,让自己忙碌起来,避免不要太过长时间地盯着电脑,希望能有一些调节。 她从百度视频里学着给铁衣架用碎布条子编外衣,把它们做成一个个漂亮的外套衣架,整整齐齐地挂在衣柜里,拍给谷一鸣看。 又把几件孕妇裙翻来覆去的折腾,加点儿装饰、缝个口袋。 有两条旧一些的牛仔裤,也被她按网上的DIY教程,缝成了百宝袋,挂在浴室门后放零碎杂物。 孕期的形体变化太快,内衣总是要频繁更换,又很难买到合穿又舒适的。方旭找出旧的背心,一点一点试着将,它改成合穿的薄文胸,缓解炎热夏天胸罩的压迫。 方旭本来想从网上给孩子买些纱布尿布,母亲提议说不必买太多,买了也只能等胎儿一周后才能使用。最好是将之前用过的那些一米二的床单,拿来剪成一块块的,反正也不要了,到时给孩子做尿布正合适。纱布虽好,可是多层纱布贴在一块儿很难清洗干净,尤其是初期的婴儿胎便,几乎可以用一块丢一块。 这日傍晚,方母抱着一叠碎花的布料回来,进门便抖给方旭看,是一身棉绸的衣裳。方母换上给女儿展示,问她好不好看。方旭笑着问:“这是不是罗汉衫?丑死了!不过还蛮合身的。” 方母得意地告诉女儿说:“这是楼下裁缝铺的小许给我缝的,我之前一直教小许织毛衣,小许嫌自己织的不及我织的好,便央求我帮她小孩织了一件。这次小许给我做的这身棉绸衣服,只收了我五十块钱的材料钱呢。我亲眼看到别人找她做可都是收九十块钱一套的,一模一样。来你摸摸看,可舒服了,满大街都是穿这个的,又舒服又凉快!” “是吗?”方旭摸了摸,还确实挺滑溜的,赞扬母亲道:“您可真厉害,交际达人啊。这么便宜确实是好划算!小许的许是您那个许吗?家门也,该不是收了人家做干女儿吧?” “我倒真想收,这女娃儿真是可怜哪!无父无母,人又老实。你在这儿要真有个姐妹,也是有个伴呢。改天你下去,我让她给你量量身,给你也做两套,月子里穿正合适,也有人做一些纯白的款式穿出街上去的,还蛮好看的。”方母撺撺掇女儿。 “好好好!听你的。”方旭佯装吃醋地笑着说:“好像真是给您干女儿家拉生意似的,这么热情。” 叫小许的裁缝长着胖胖的脸蛋,一笑两边都有酒窝,看起来年纪和方旭差不多大。正坐在店外的台阶边上,给孩子掏耳朵。一见到方母便热情地打招呼“许阿姨,过来坐过来坐!”,一边喊一边拖来几张小凳,招呼方旭她们坐。 方旭看到娃娃就忍不住逗弄,问小许孩子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小许笑着跟她说孩子叫程成,快六岁了。又问方旭预产期是几时,准备去哪间医院生。小许一边拉话,一边端了一盘弥猴桃过来让方旭吃。小许管弥猴桃叫“芝麻粒儿”,说这是瑞城特有的一种芝麻粒儿,肉是金黄色的,籽又少,比绿色果肉的要好吃许多。方旭剥了一个吃,果然十分清甜,便问小许在哪儿买的。小许说这果子是自己老家岐山特有的,叫方旭如果想吃,随时到自己这儿来吃就是了,瑞城恐怕买不着。转身进屋就装了一塑料袋弥猴桃提出来,放在方母脚下:“许阿姨一会儿带一袋回去放冰箱,慢慢吃,我这儿都吃不完,放久了容易坏。” 方旭站起来推辞,小许佯装发火说:“客气什么啊?许阿姨天天在这教我织毛衣、勾鞋子,还教我做菜。几个芝麻粒儿,不值钱的东西,我还怕你嫌弃呢!” 裁缝铺看起来不大,十来平方的铺面中央,摆着电衣车和一张大大的工作台,四面墙上挂满各色花布,有一溜墙角挂着十来套成衣。方旭四处摸着店里垂挂下来的面料,本来想当下就做两套棉绸衫,现在也可以穿,生完了也可以穿,到时收一收裤腰就好了。小许却说,现在店里的花色太少了,过几日她要去拿货,等新货到了再给方旭做。方旭没想到还有这么耿直的生意人,心下实在喜欢。 方旭向小许打听门面租金,小许笑着说:“就这点好,租金不要钱。这铺面是孩子爸坚持要在这儿买下的。他在外头跑车,平时回得少。担心我在家带孩子无聊,便在这里买下了这门面,让我给人做做衣服,主要还是带孩子。他说这小区规模大,人多,门口就有幼儿园,小学中学又都在附近,孩子读书方便。不过咱们现在穷,买不起小区的房子,只能勉强买下个小门面,前头做生意,后面的隔间住人,吃、住、开店全在这儿。” 方旭在瑞城除了认识婆家两个姐姐,并没有什么亲友。姐姐们平日忙着开店、上班或带娃,比婆婆到这儿来得还少。方旭平时都习惯了窝在家里,也不曾与其他人来往过。这会儿遇上个同龄人,人又活络,顿感亲切,两人聊得十分开心。 092 干亲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方旭打趣说,方母是小许的本家,也姓许,整天在家里念叨小许这、小许那的,怕是一心想收小许做干女儿呢!小许开心得不得了,呵呵傻笑着,天真地张大嘴巴问方母:“真的呀?是不是说真的咯?”方母点头笑着说:“怎么不能是真的?小旭在这里也没有个伴,你在这里也没有个伴,刚好咱们相互做个伴嘛!”小许当下便改口叫方母干娘,叫方旭妹妹,激动得转来转去,说要去买菜回来煮饭,请母女两个吃顿好的。 方母连忙止住她,说她带个娃怎么弄?店里又窄,又时常来客人要招呼。不如今晚到方旭家里去吃一顿,菜她一早已经买好了。如此说定,正好店里来了客人,方母便带着方旭告别了小许回家去了。小许在身后一再叮嘱,叫她俩经常下来玩,一块儿聊天时间过得快。 正准备回去,方母远远看到一个推着板车卖西瓜的,便跟女儿说叫她等会儿,自己去买个西瓜。哪晓得去了一阵,方母又空着手跑回来了,捂嘴笑着说:“卖瓜的是你婆婆呀,你快把你包里的水拿去给她喝一口,我看她热得满头大汗,可别中暑了。” 方旭吃惊地和母亲一道走到了板车旁,果然是婆婆在卖瓜。破草帽下婆婆的脸被晒得通红,脖子额头全是汗水浸湿的一绺绺花白的头发,不停抬起胳膊擦着脸上的汗,红脸膛望着方旭微笑,板车周围围着不少人正在挑瓜。 婆婆接过方旭递来的水杯,不好意思的将杯口悬在自己嘴巴上方,倒了几口水喝。她实在太渴了,早上走得匆忙,水壶忘了拿,又不想弄脏了儿媳妇的水杯。 方旭估计,婆婆这是一路从老家步行,将这一大车西瓜拉到了城里,沿路叫卖到这儿的。老人家这样辛辛苦苦,顶着顶日走了二十几里路,就为了挣这三五块的瓜钱,累成这样,自己却每天在家不分白天黑夜地开空调。那么多人都住顶层六楼,都一样的热,别人都能过,自己为什么不能忍呢? 这套商品房是谷家一早买下的,业主是公公,房子的水电费、物业费这些,一直都挂在公公名下。方旭估计这些费用,也一直都是他们在交,自己从来没有收到过一次催缴单,却这样无度地挥霍。方旭心念及此,顿生惭愧。心下暗许:从此以后,无论怎么炎热,她也要坚持至少白天不能再开空调了。 婆婆在楼下卖了一会儿瓜后,分两次给方旭抱了五个西瓜上去,叫她尽管吃,吃完了她再送来。方母从楼下上来已经开始提前在厨房张罗,婆婆却没等到吃饭就说要走。说是方旭她公公出外做事去了,她要赶回去给他煮饭。方母便将早前已做好的梅菜扣肉打包了一份,让她带到乡下去吃,说是试试自己的手艺。婆婆推辞几遍之后,不好意思地笑着拿走了。 预产期前两周,有一次例行产检,照完B超,医生告知方旭说,胎儿胎盘早熟,脐带绕颈一圈,可能需要提前剖腹产,让她尽快办住院手续。方旭立马紧张起来,打电话告诉谷一鸣,说可能要做剖腹产手术,自己很害怕。谷一鸣老早就想回来了,一听这情况,立马有了好理由,当下给领导请了半个月的假,回家陪产。 谷一鸣还有两天才能回来,方旭在家坐卧不宁。小许安慰她说:“脐带绕颈一圈很常见,胎儿每天在肚子里动来动去,有时动着动着,自己又转过方向来了,脐带又不绕颈了,也是常有的事。胎盘早熟这个情况比较少听说,但是既然医生说‘可能’,那就说明还不一定,先不要慌。”又给她讲了许多顺产如何可怕、剖腹产如何不痛、顺产也有风险等等的例子,叫她放宽心,一切顺其自然不要紧张。无论怎么生,只要孩子顺顺利利、健健康康生下来就是最好的,总之听医生的,医生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方旭仍有些六神无主,不过听了小许这番言论,心下多少安定了些。又问除了孩子的衣服、尿布,还得准备些什么。小许和她去了趟超市,一样样采买,方旭这才知道原来产妇自己要用的东西还多过孩子。小许叫她放心,到时缺啥,她随时给她送过去。 谷一鸣终于回来了,方旭像撒娇的孩子终于找到了父亲一般,眼泪都涌出来了。孕育一个新生命的恐慌,让这个一向标榜女强人的姑娘变成了惊慌的小鸟,无比依恋配偶的存在。 到了医院,方旭终于不再慌了,由着谷一鸣去问医生、去跑手续。 谷一鸣把她带进了加护病房安置下来,告诉她说:“加护病房只比普通病房多三十块钱一天,我跑去看了,发现加护病房和普通病房一样大,但床位少一半,还有沙发,就订了加护病房。” 安置好东西,谷一鸣从包里翻出他带回来的两大盒德芙巧克力。说同事告诉他说,产前多吃些巧克力生得快,叫方旭赶紧吃。方母见安排妥当了,自己便赶着回家去煮饭,嘱咐谷一鸣记得提早一些回来吃饭,吃完还要给方旭送饭,别让她饿着了。 主治医生姓陈,是个高高瘦瘦的男医生,临近中午才来到方旭病房查房。陈医生查看了病历卡和B超单之后告诉他们说:“目前看来,胎儿情况良好,从现在起,要开始严密观察胎儿情况,尽量试试看能不能顺产,实在不行才剖腹。” “也就是说暂时还不知道几时生喽?”方旭傻了:“我还以为今天就让我生呢,巧克力我都吃了大半盒了……” 陈医生乐了:“如果剖腹产,术前八小时是不能吃东西的喔?” “啊——都怪你都怪你!”方旭把巧克力全倒到了谷一鸣身上:“你就想喂得胖死我吧?你看我腿都粗成什么样子了?” “不怕不怕,腿粗站得比较稳!”谷一鸣嘿嘿笑着说。 “像大象一样不?”方旭没好气地嘟起嘴:“你就想我长得跟你一样胖!” 093每个人紧张的都是自己的孩子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邻床来了个生二胎的女子,也是待产,还没有生,满脸的雀斑。方旭悄声跟谷一鸣说:“听人家说脸上长斑多的怀的是儿子。”谷一鸣以为方旭是担心自己孩子的性别,忙道:“我们不管,我们生儿生女都一样!” “我是一样,你爸妈那儿能一样吗?不生到个儿子,他们会放过你?会放过我?”方旭坏笑着说:“不过凭心而论,我也觉得生儿子确实有生儿子的好,至少他以后长大了,不用受我这些怀胎生娃的苦。” “那咱们就一样生一个!像我二姐一样。”谷一鸣规划着。 “你想生啥就生啥啊?美得你!”方旭点着谷一鸣的额头笑他。 邻床那产妇也是由丈夫陪伴,丈夫个子小小,戴一副眼镜,哼着小曲儿忙进忙出的。她家的公公婆婆,时常带着她大女儿来探望母亲。这女儿生得十分水灵,口齿伶俐,谷一鸣不时逗她说话。 “你读几年级了?” “读幼儿园中班。” “知道一加一等于几不?” “等于二。” “哎呀,谁教你的?教错了,小学的老师就不会这样教。” “那等于几呢?” “等于三啊,你看,爸爸和妈妈结婚,是不是一加一?结果等于你们一家三口,是不是一加一等于三啊?” “那再生了小弟弟是不是就等于四了?” “对了,聪明!明天记得告诉老师,说他教错了!一加一,是世上最难解的题,好多数学家都不敢乱答呢!” …… 下午四点多,谷一鸣准备回家洗澡吃饭,让方旭自己睡一会等他。方旭嫌一个人呆医院里闷得慌,说反正是空等着,不如跟他一道走回去吧?权当是散散步,反正产前多运动一下对生产有帮助,来回也就几公里的路。 两人便散着步回了家,舒舒服服吃了个饭,洗了个澡,再慢悠悠地收拾东西往医院走。结果这时谷一鸣突然接到了医院电话,问人怎么不见了,叫赶紧回去做检查。 谷一鸣嘴上说着不慌不慌,两人的脚步却不知不觉加快了许多,方旭感觉肚皮又收紧了起来。两人紧赶慢赶去到医院,还好并没有什么要紧事,只是例行检查罢了。 哪晓得就是这一动之后,方旭绷紧的肚皮这会儿越来越觉得不对劲,隐约有抽痛的感觉,便慌忙叫谷一鸣去请护士。护士推来了一台仪器,夹了几个夹子在方旭的手指上,说要做定时监测。这破仪器估计也是有年头了,时响时不响的,护士每隔两个小时来看一次,一时怀疑方旭没有夹紧手指,一时又怀疑数据线有问题,反复来看了几个循环以后,说可能要通知医生来才行。 陈医生半夜三更的被叫回了医院,左右一番视察之后,果断地说:“剖了吧,安全起见,马上准备手术!” 到产房插完了导尿管,医生让方旭穿好衣服自己拎着尿袋走出去。谷一鸣正守在门口,指着方旭的手问:“咦,这是什么?”“尿袋啦,笨死了!”方旭无比尴尬地回答:“医生说,叫家属看着点,注意倒掉里面的尿,千万不能让它满了。”“啊?万一满了会怎么样?”谷一鸣真担心自己忘记。“满了估计就倒流回去撑死我呗!”方旭没好气地笑着。 手术室里有人用手机播放着音乐,医生护士在相互说说笑笑。此前不明白为什么总有人说“冰冷的手术室”,这会儿自己躺到手术台上,才深切地感觉到,果然是十分冷冰——巨大空旷的手术室里,冷气至少是被调到了十六度以下。麻醉过后,方旭的左右胳膊被固定在手术台两边,一边做仪器监控,一边被输液。医生抱了一个东西过来跟方旭说:“刚问了你家属,他要求给你用进口的镇痛泵,现在给你上镇痛泵!”方旭完全不明所以,猜测大约是个止痛的东西。 麻醉真是个好东西啊,方旭清醒地感受着医生在她腹部划、挤、揉、拉……所有的动作,却丝毫没有觉得疼痛。婴儿离体大约两秒,一声响亮的哭喊在手术室里响起,方旭抑制不住感动,瞬间热泪奔放。“头一胎吧?是个儿子,恭喜恭喜!”护士嘻嘻笑着告诉她。 她多想看他一眼啊,可是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宝宝已经被抱出了手术室,她还要继续留下来被缝针。宝宝现在被母亲和一鸣抱着了吧?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呢?腹部忽然开始一阵紧过一阵地收缩,方旭神经错乱地觉得,好像还有一个孩子在肚子里动似的。“这是怎么了?”她难过地问护士。“这是宫缩,正常反应,不要怕哈!”护士拍拍她的肩。 终于被推出了手术室,谷一鸣和母亲两人守在手术室门口俯下身望她。一鸣这家伙一脸傻笑,又不争气地眼含热泪了。“孩子呢?”方旭问母亲。“被你婆婆抱下去了,老太太欢喜得很呢!”母亲握起方旭的手:“手怎么这么冰凉?难受不?痛不痛?” 喔喔,原来每个人紧张的都是自己的孩子,方旭不禁感慨,手术室里出来两个人,一大一小,婆婆顾着儿子的儿子,母亲紧张着自己的女儿。 为了不牵痛伤口,方旭的每一次移动、起身,都需要人托住她背部帮她完成,谷一鸣强大的臂力这回起了不小的作用。方旭笑着在心中暗忖,找老公还得找壮实的,这家伙手臂还真有劲儿。 孩子被奶奶紧紧抱在怀里,正闭着眼睛睡觉,嘴巴不时动一下。方旭看了一眼,尴尬地转向孩子外婆问道:“怎么这样瘦?皮皱皱的,我吃那么多肉呢!”外婆笑着说:“男孩子是要丑一些,有的更丑呢,像小老头儿似的,咱们这个算是很好看的呢。” 天刚一亮,外婆就又赶回去买菜煮饭了。女儿不知何时就会通气,汤总是要先备一些的。这么多看护的人,也得要吃。 邻床的产妇也在同一天早上生了,是个漂亮的女儿,她老公笑呵呵抱着像宝贝一般给人看,她却虎起个脸用被子蒙了头不愿意理人。孩子眼睛感染发红,一直哭、闹,她也不管,也不肯喂奶。她老公细心地用红布将床头的灯管蒙起来,说怕光照刺激到孩子,又娴熟地调着奶粉喂婴儿吃奶。 一天后,产妇的公公婆婆前来探望,说笑中这才明白原委:这家公婆是街上做五金生意的,颇有家资,老夫妇共有三个儿子,无奈三个儿子生下的全是孙女,没有一个孙子。老头子便放下宏愿说,哪个媳妇要是给他生个孙子,这家产以后就是哪个的。 大媳妇二媳妇都已经生过两胎了,年龄也大了,不想折腾。三媳妇年龄最小,又才生过一个女儿,最重要的是,她有个亲舅舅,是这人民医院的院长。虽然院长舅舅极力反对她一心想生男孩的主张,痛斥了一番她提出的关于希望医生们能暗示她一下B超检查结果的想法。但她在心里固执地认为,医生们虽然每次都没明说,但他们每次都笑着让她放心,那就是一种暗示。而且之前见过她怀孕的人们,个个都说她怀的是儿子,她那满脸突增的雀斑、与头胎完全不一样的孕期反应,本来也让她自己确定无疑地认为自己这一胎一定就是儿子,谁会想到竟是这么个结果呢?最让她气愤的,是院长舅舅和那些医生们,他们明明就知情,却笑着鼓励自己生下来。她真是快要气死了,哪来的心情去心疼这小妞? 094相见难相识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护士推来了一架小巧精致的不锈钢婴儿床放在方旭床边,叫方旭婆婆把婴儿放进去。婆婆嘀咕说怕孩子冷,抱得紧紧的不肯放下:“肚子里几高的温度啊?几暖和啊?这一出来肯定是冷,你看他总打喷嚏呢!”“不怕!”护士淡然地道:“包好就是了,都是这么放!” 护士来了两遍,见老太太还抱着孩子,便不耐烦地训斥了:“您说您这老人家,叫您把孩子放到婴儿床上来,我们要不时来检查的喔,您总是抱着干什么?以后有您抱的时候呢!” “喔喔喔,你又没说清楚是要检查……”婆婆不好意思地嘟哝着把孩子放下,又用小毛毯将孩子捂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个小脸。 公公这天也来看他们了,笑容满面地趴在婴儿床边看了孙子许久,又拘谨地站在病床边,客气地对方旭说:“你辛苦了!”引得方旭又是一阵心酸。自己在天堂的父亲,若知道有了外孙,不知会高兴成怎样呢。 方旭记得父亲最喜欢逗人家孩子玩了,四十多岁的人,还和同村的小屁孩南南一块,在雨地里滑泥巴玩,两个人满头满脸都溅了一身的泥,被母亲好一顿数落。后来父亲怕南南回家挨骂,还特意给南南洗了个澡,又换上了他自己的白背心,又亲自把南南送回家去,认错一般告诉南南妈说自己带孩子玩泥巴,把衣服弄脏了……南南妈看到像穿着白裙子一般的南南,哭笑不得。 曾几何时,父亲也一定期盼过自己将来带外孙玩的情景吧?为什么父亲与自己的缘份竟如此短暂呢? 医生叫谷一鸣去填资料给孩子办出生证明,问到孩子姓名,说是现在政策变了,不能写某宝宝、某毛毛之类,必须写全名。谷一鸣又转回来与方旭商量,问她要之前两人写好的纸条。此前两人是挑了一大堆男孩女孩名的,此时一急却不知定哪个好了。公公在一旁端详了许久,指着顶上的“文轩”二字说,就用这个吧,这个好。 除了外婆给轩轩准备的东西,奶奶也提了一大包尿布和小孩的旧衣服来医院。可是方旭发现奶奶准备的尿布很多是晴纶面料的,小孩的旧衣服又都是女孩式样,便不肯用。固执地说:“轩轩外婆早就买了好多婴儿衣服了,都是消好毒的,穿都穿不完,不要给轩轩穿女孩子衣服,免得把人穿丑了。” 奶奶一片好心受到了打击,尴尬地笑了笑,便将袋子扎了起来,却仍旧把那叠晴纶尿布留了下来,嘴里念叨说:“你们这些人都不晓得,穿人家旧的好些喽。这都是他姑、他爸当年穿过的几件质量好的衣裳,我一直收着。你不穿我带回去留着,都是些好衣裳,丢了可惜了。尿布你就别管我了,我这是专门拿来垫胎屎的尿布,胎屎洗不掉,不需要用那么好的布,一用就丢。” 旁边的产妇笑着说:“你婆婆有经验呢,头几天的胎屎真是没办法洗掉的,确实是要一用就丢的。我那时生老大,也丢了好多这种小尿布呢。” 然而经验这东西真是因人而异的,小孙子轩轩丝毫不给奶奶面子,才用了不到三块尿布,屁股就开始红了,起了一小片疹子。护士检查的时候发现了红疹,恼火地问:“谁叫你们给孩子用这种尿布的啊?怎么能用晴纶的,孩子都过敏了!用棉的喽,几块尿布都舍不得啊?”奶奶在一旁臊得面红耳赤。 剖腹产头两天,产妇没有奶水分泌,医生交待家属说,先用勺子给孩子喂清水喝,每次也就喂个七八勺,孩子就不闹了,继续睡大觉。 第三天下午,奶奶惊喜地发现方旭面前的衣服润湿了一小块,赶紧指着说:“哎呦终于有奶水了,不用喂清水了。我儿可怜喔,喝了两天清水了,都饿瘦了。” 方旭初次哺乳,极其疼痛,又不得其法。奶奶在一旁看得着急,见孙儿总是吮不到嘴里,又“吭吭吭”开始哭闹了起来,奶奶便着急地探上前去,伸出手去按压媳妇的胸部,方旭惊恐地往后躲闪,却不料牵动了腹部的伤口,疼得她咧着嘴直吸溜。 住院这三五天,亲友们纷纷提着东西或拿着红包来探望娘俩。 小许这天也牵着程成,由方母领着一块儿来看方旭了,还给方旭煲了猪肚汤带来。两个人在床边儿牵着手说话,好不亲热,小许问她伤口痛不痛?喂奶怎么样?教她千万注意要不时按摩、热敷,还要注意挤奶,千万别让奶给堵了。方旭如同遇到了知音,拉着小许的手说个不停。 小许从包里拿出两套长袖长裤的棉绸衫,说已经洗干净了,是这两天赶着做给方旭月子里穿的,之前没考虑到,这时节不开空调受不了,开了空调产妇的四肢又肯定吃不消,所以这回专门做了两套长袖的给她带来。“你闻,还有太阳的味道呢!”小许逗趣地递给她。方旭正为这个发愁,穿着短袖胳膊冷,盖上被子又觉得热。戴着镇痛泵虽然伤口不大痛,但是总出虚汗,全身没有什么力气,刚好棉绸衫比较吸汗。 方旭将棉绸衫铺开在自己前面,小许应该是知道方旭怕胖,特意挑了黑底小碎花纹的面料,显瘦。款式也与街上通常的棉绸衫子不同,是开衫,刚好方便喂奶,而且还专门给加做了蕾丝边的娃娃领,显得特别可爱。“小许姐,你可真是天才!”方旭开心地捧起棉绸衫送到鼻子下面嗅着:“我心里想啥你全知道!” 奶奶看突然来了这么一个陌生的女子,与媳妇和亲家母有说有笑很是亲热,初时还以为媳妇家什么亲戚专门从湖北赶了过来。后来从一鸣那了解到,原来小许是亲家母收的干女儿,心中好生意外。赞叹道:“哟,我亲家母可真厉害,这么快在我们瑞城收下这么好个干女儿呀?真是太好了。而且怎么这么巧呢,也叫小旭喔?”小许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是啊是啊,真是太有缘了。” 095胎发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出院之后,奶奶便也住在街上,和外婆一同照顾方旭母子坐月。 每天一大清早五点左右,奶奶就起了床,在阳台用手搓洗孙子一夜换下来的大堆尿布、和全家大大小小所有人的衣服。然后用高压煲煲上白粥,便下楼去买菜,又带回大袋的包子馒头等等,给大家早餐。 厨房负责掌勺的,依然是外婆,产妇每日的汤、饭菜要另外准备,重油的、辛辣的都不行,还要荤素搭配,其他人的可以随意发挥。每日早晚给轩轩洗澡、照顾方旭的日常,也是外婆的重要工作。 给婴儿洗澡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婴儿太小,骨骼还太软嫩,脖子尤其要注意时时承托。产妇也不容易打理,方旭总是出虚汗,又坐卧不宁地总想下床,总想往房间外跑。外婆不得不隔几个小时就帮她抹一次身,时不时就跑进房去陪她说话,盯着让她别乱动。 不过自从一鸣回来之后,厨房里的大部分工作都被他承揽了,外婆也就轻松了不少。 弹指间,假期竟已接近尾声。娇妻幼子在怀,谷一鸣深感时光飞逝,不得不恋恋不舍地告别父母妻儿,独自一人回红创上班去了,每日里只能微信聊聊天。 一大家人,不在一起住的时候,所有的抱怨都听不到,似乎一切融洽。一旦住到一起,各种各样的不和谐、各种各样的看不惯,便都一一浮出水面。 婆婆习惯性地日常唠叨,在方旭听来全都是抱怨和不满。“电费多了”、“煤气贵了”、“这个月没搞到几个钱”、“累死了”、“养的几只鸡都吃完了”、“土鸡蛋没有了,街上卖两块钱一个呢”……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方旭便越发对失业、对在家吃闲饭的现状,产生了更加强烈的抵触和焦虑。日日盼着,宝宝能够快些长大,自己可以早些找份工作去上班,有份收入。正所谓兜里有粮,心里才不慌啊。 轩轩满月之后,奶奶与外婆商量达成一致,便又和爷爷回乡下老家去了,边种地,边做一些周边的零工。奶奶临走前,还一再当着方旭的面,重复几次对外婆说:“多少种点儿、挣点儿,一家人吃的口粮就总是不用愁了。我真是命好,有外婆可以在街上帮忙照顾这母子俩个,我俩个老儿,也隔几天就会来街上送菜,来看你们的,有什么事就打电话啊?” 随着爷爷奶奶的离开,方旭的生活又渐渐归于了平静。 轩轩自打出了月子,便见风就长,一天一个模样,满百日的时候,已经成了个小胖墩了。外婆用两手扶着他的肩膀,把他放到自己脚背上玩“骑马马”,他笑得咯咯响。 奶奶有一次来,见到外婆逗弄,觉得好玩,便也扶着轩轩玩“磨粑”的游戏:“请客、磨粑,大客吃大粑,细客吃细粑。细粑没吃到,搭个狗颈!”每每念到“搭个狗颈”,轩轩就发出咯咯咯银铃般的笑,喜得爷爷奶奶眼睛都笑眯成了一条缝。 轩轩满百日这天,方旭由小许带着,去给轩轩理胎发。理发店的师傅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先生,戴一副老花镜,他教方旭将轩轩哄睡着了之后抱在怀里让他理。老师傅嘴里哼着低沉而悠长的腔调,像是什么催眠曲,慢条斯理、轻手轻脚地开始给孩子理发。理完了一边,再让方旭将孩子换个方向抱着理另一边,自始至终也没有弄醒轩轩。 剃下来的胎发都被师傅收在手心,最后合到一起,用肥皂泡团成了一个小圆球交给方旭,说可以长长久久地保存。方旭用提前准备好的锦袋将胎发装好,问师傅多少钱,师傅说随意给就好了。小许忙跟她耳语说,就是随意给个红包的意思。 这世上凡事最怕“随意”,一旦随意,反而就没了标准,多也不是,少也不是。方旭掏出一百块钱递给老先生,老先生讲礼地拱拳相谢,还说了一大堆的吉利话:“祝孩子身体健康!将来金榜题名!前程似锦!” 轩轩这时刚好一觉醒来,似乎发觉有什么不对,瞪着大眼睛望望妈妈、又转头望望外婆,一脸无辜的表情十分呆萌。方旭点着他的鼻子说:“谷文轩同学,这下你可变成大光头啦!”外婆在一旁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棉布帽子给轩轩戴上,孩子顿时又成了时尚小顽童。 回去的路上,小许突然问方旭说:“听你叫轩轩叫谷文轩?是古代的古吗?还是稻谷的谷?”“是稻谷的谷,咋了?”方旭问。“喔没事,这姓少见,是稻谷的谷?我还以为我听错了,也有人姓古代的古呢!”小许笑着说。“稻谷的谷是少见,不过他们村好多姓这个谷的,我也就在这儿才碰上姓谷的呢!”方旭没心没肺地说。 小许心里打鼓一般地“砰砰”作响,哑娘留下的那袋谷种顿时浮现在了她的脑海中。 这世上不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吧?自己从没存过寻亲的念头,丝毫也不愿意找回生身父母,甚至潜意识里一直在逃避这件事情。然而自己家和方旭家却都那么巧,刚好将门面和房子同样买在了兰馨小区?周边没有一个姓谷的人需要自己刻意躲避,许阿姨却主动带着方旭出现在了自己的生活中,还收了自己做干女儿。 如果真是这么巧,难道这是老天爷刻意的安排吗?难道是哑娘在冥冥之中的牵引吗?那么方旭就极有可能竟是自己的亲弟媳?轩轩就是自己的亲侄儿?那天在医院碰见的那个满头花发的老阿姨,就是自己的生母?就是她,丢弃了自己吗? 凭心而论,小许由衷地喜爱干娘和方旭,喜爱肉嘟嘟机灵可爱的小轩轩,甚至对匆匆几面之缘的谷一鸣,印象也十分亲切,他看起来是那么憨厚纯良,讲话又那么风趣幽默,他会是自己的亲弟弟吗?自己多么愿意有这样一个弟弟和妹妹啊,可是为什么他们偏偏就姓谷呢? 罢罢罢,天下姓谷的不知几多,就连方旭也说了,谷一鸣他们村就有好多户姓谷的人家呢,怎么可能这么巧呢?小许摆摆头,不愿再去想这件事情。但是也下定决心,日后尽可能少出现在方旭家里,哪怕仅仅只是猜测,小许也不愿意再面对那两位老人。 096断奶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轩轩半岁的时候,方旭听从多方“专家”的意见,断定母乳营养已经不够。决定给孩子断奶,换奶粉加辅食喂养。 这可苦了外婆,单独将自己和轩轩隔离在一间房里,不准方旭进去。外婆自己一手抱娃,一手尝试用奶瓶喂奶。 轩轩完全不肯接受硬突突的奶嘴,摆着头哭喊着不肯进食,一老一少折腾得筋疲力尽,苦试了一个多小时仍然无果,奶瓶里的奶早已凉了,只好重泡,奶嘴也换了好几种尝试。几个小时过去了,可孩子就是不肯进食。 轩轩哭得凄凉,方旭也在门外听得伤心,外婆也胳膊疼得直喊“哎呦喂!” 方旭想接过孩子哄一哄,外婆不耐烦地对她摇手说:“你出去出去!你在这儿他看到你人、闻到你气味,更加不肯吃奶瓶里的奶!” 一小时、两小时、三小时过去了,孩子哭哭睡睡,一口奶也没有吃下去,睡梦里都在抽泣。平时小家伙除了睡觉就是吃奶,外婆一直守在他床边,一见他醒来便赶紧将奶嘴送到他嘴边,可他就是执拗地摆头躲避,不愿意含住奶嘴,整整一天都不肯妥协。方旭愁得踱来踱去。 方旭怕饿着孩子,拿来勺子让外婆用勺子先喂一点吧?外婆坚持不肯:“这要用惯了勺子,以后还不得天天一勺一勺地喂?半夜也这样喂?” “可他饿了呀,哭成这样,平时他从来不哭不闹的。”方旭心疼不已,彻底动摇了:“要不然先不断奶了吧?再喂喂吧?” “你这样怎么行?既害你又害他,早上你已经喝了麦芽水了,这大半天没出过奶,恐怕都在回了,你现在又来喂他?也不知道奶水受影响不?而且你这一次隔不断,日后就再难隔断了。”外婆不由分说地坚持道:“心狠一点,一次隔断,这是为孩子好。你听我的,出去,等我慢慢弄。” “这小子真是头倔牛,拿勺子来吧!”折腾了一天后,外婆终于妥协了,用勺子勉强喂了他几勺奶,他便也不肯再多吃了。 这一天祖孙俩都累坏了,外婆晚上早早给孩子洗过了澡便自去睡了,交行方旭说,晚上孩子醒了再来叫自己。 方旭琢磨着,今晚半夜如果孩子还是不肯吃奶可怎么办,掐着平时晚上轩轩吃奶的时间点,方旭定了个轻音闹钟。 睡得迷迷糊糊之间,方旭被闹钟吵醒了,才刚刚摸索着用温水泡好奶,轩轩就醒来了,扭着头“嗯哼嗯哼”了两声,正准备开哭,方旭一把将奶嘴送到了孩子嘴里。轩轩迷糊中叭叽叭叽就猛吸了起来,一瓶奶不一会儿就被他彻底吸完了,方旭乐得在床上直跳。 顺利断完奶之后,外婆正儿八经地给轩轩举行了“开荤”仪式,让她尝了好几口清蒸鲫鱼。这尾大鲫鱼,是爷爷专门从乡下送来的,足足快有两斤重,十分少见。 为了减少方旭半夜泡奶的辛苦,外婆刻意调整轩轩进餐的时间,每晚六点喂完奶之后,十点给他喂一餐加了肉糜的稠米糊,再哄他睡觉。孩子吃完米糊之后比较耐饿,可以一觉睡到早上五点多才要吃奶。 农历七月半中元节,瑞城有给过世的亲人“烧包袱”的风俗。方旭的家乡没有这样风俗,便对最近大街小巷忽然涌现的祭祀用品摊档满是疑惑,心下猜测说,该不是跟广东人似的,中元节那天还要烧纸钱吧? 这日上午,公公婆婆也备办了大包小包的祭祀用品,又专程到街上来,问方旭父亲的名讳,说要给轩轩外公也烧一份“包袱”。婆婆摆给方旭和亲家母看,包袱里需要包的内容:纸钱、金银元宝等林林种种。 方旭觉得十分好奇,问烧包袱是怎么一回事?说自己那边并没有这样的风俗,从来没有在七月半烧过,而且湖北隔江西这么远,怎么收得到呢? 公公却认认真真地跟她说:“写吧,千里之外都能送到,有专门的邮差送的,而且名讳、称呼、子女姓名一一对应,绝对错不了。你看,这些纸钱元宝都要用信封装好,信封上写清称呼、名讳和子女的落款,信封背面还要写上一个大大的‘封’字表示封口,其他鬼魂都不能随意拆看的,这是古来就有的规矩,多少代人都是这么遵守的。而且我们晚上去烧包袱的时候,还要专门沿路插引路香,阴间有专门的邮差给我们投递这些包袱,邮差我们也要包一份谢礼的,所以绝对能收到的。” 方旭从没有为父亲做过这么有仪式感的祭礼,想像着邮差将包袱送给父亲的情景,脸上露出傻傻的笑。 公公交待说,要以方旭、一鸣和轩轩三个人的名义,分别包三个包袱给轩轩外公。婆婆坐在桌边往包袱里塞纸钱和元宝。公公用毛笔端端正正地将轩轩外公的名讳写在了包袱正面的右上方,问方旭可有写错? 方旭忽然想起,那些年与父亲通信的时光,那时候通讯没有现在发达,父女俩你来我往写了不少信件,聊家里的大白鹅、母亲的小脾气、同学间的小笑话、日常的小委屈……方旭的每封信都是趴在床上胡乱写的,涂涂改改、圈圈画画,乱七八糟。父亲却每封信都端端正正,字斟句酌,如同公文。方旭想起,父亲给自己的最后一封信,是夹在一个包裹里寄往广东的,告诉方旭,家里一切都好,不必挂怀,客气的询问她除了证件还有没有其他要办的事情,信末又一次提醒她:遇事不必太于着急,很多事情到了当下,说不定会另有际遇。那是因为,父亲深知方旭的为人,容易焦虑又过于敏感。在父亲的眼里,方旭到哪都不安全,到哪他都不放心。方旭从小就知道,父亲最怕她远嫁,结果,自己最终还是远嫁了。 随心所想,方旭便也动手写下一方小纸,装入包袱: “亲爱的爸爸, 女儿不孝,许久未曾拜祭! 您曾最怕我远嫁,怕我被人薄待。而今远嫁至此,幸公婆丈夫都十分厚爱,请您万勿担忧。母亦随我身边,您可放心。 您已有了外孙文轩,稚子乖巧聪慧,诚如您所期盼。 女儿时常念及父亲教诲,每每常思过、常感恩,万望我父安宁。 女儿方旭敬上!” 方旭转而又问公公,能不能让自己来写信封,公公笑着说那当然好。方旭不太会写毛笔字,在公公的指导下,勉勉强强写好了。看着松松散散的字迹,方旭不禁自嘲:“我爸倘若真收到了,肯定要笑我这字怎么这么多年都毫无长进呢!” 097扁桃体炎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方旭和外婆时常带着轩轩到楼下小许店里去玩,裁缝店斜对面百来米,是小区集中设置的健身区和游乐场,有各式各样的健身器材,和一些翘翘板、转转车之类的儿童娱乐设施,地上是碎胶粒铺成的软基地面,这儿是老人孩子们每日早晚聚会的小天地。小许平时比较忙,又要守店,走不开。程成没有人陪,小许怕他摔着碰着,便总不许他去游乐场那边玩。每次方旭下来,程成便像小导游一样牵着方旭一样一样地体验:“小姨小姨,你跟我玩这个。” 这天下楼,小许正抱着睡午觉的程成在专注地查手机。方旭从后面上去,在小许背后一拍,吓了她一吓。 “查什么呢?这么专注?”方旭好奇地问。 “唉,愁死我了,正想问你呢,快来帮我拿拿主意。”小许愁眉不展地说:“轩轩又喉咙发炎了,一发炎就发烧,每个月都搞好几次,怎么弄啊?我想给他做手术切掉扁桃体,你有没有这方面经验?” “啊?”方旭吃了一惊:“这么小可以做吗?而且不是说扁桃体是帮人体免疫的吗?听说它可以杀菌呢?我从小也喜欢喉咙发炎,可一直没做这手术呢,就做过一次激光治疗,好像是好一些了,但也还是经常会发作。” “激光?激光这边没听说有啊。”小许问:“你在哪做的?湖北吗?” “有你也不敢让成成做,要自己张开嘴巴,让医生用激光枪伸进嘴巴里,用激光对着咽喉的位置烧,烧得嗞嗞响,喉咙冒烟,小孩哪成?”方旭夸张地啊大嘴巴示范着。 “这可怎么办呢?”小许愁容满面:“我也知道扁桃体有用啊,人家说扁桃体是我们的看门狗,但是如果它老是发炎,那它就是一条疯狗,成成基本上每个月都喉咙发炎一两次,次次都必须打针才能好,我觉得成成这扁桃体完全已经是条疯狗了。之前总在门诊给他看,每次打几天针,退了烧了也就算了。这次我专门带他去看中医,那老中医说,这孩子这么瘦弱,肯定就是因为平时喉咙总发炎,总发烧,小孩一打针吃药个头就不长,而且长期这样下去,还会影响孩子的心脏发育。我为这事愁得不行。” “那医生有没有说什么情况造成这样的呢?”方旭未雨绸缪地问小许。 “我跟你说啊,我那时候是不懂,你现在千万要注意。”小许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点着方旭的胳膊一一细数:“第一,千万别上火,喂奶的时候你和宝宝都不能上火,少吃——最好是别吃辛辣油重的东西。第二,环境一定要通风,要注意卫生,不要让宝宝随便什么都舔、都往嘴里喂,不要养成吃手的习惯。第三,多喝水、多喝水,这个太重要了,扁桃体炎、咽喉炎主要就是因为细菌啊、一些脏东西什么的附在喉咙里,经经常喝水清洗喉咙,从现在开始就要培养他多喝水的习惯。第四,不要吃一些太甜太酸的东西。哎呀太多了……总之就是要一切小心。” 方旭频频点头,认真地用手机记事本将小许说的一条条记下。 “那你准备啥时候去给成成做手术呢?”方旭忧愁地问。 “等这次好了再去问吧。”小许轻轻拍着成成的背:“孩子爸爸说如果必须得手术,得去九江做,瑞城医院怕没有什么经验,孩子太小了。” “那是,那到时候我陪你去。”方旭安慰小许:“刚好我也去九江逛逛。” “你去那地方干嘛?”小许皱眉:“医院里到处是细菌,轩轩这么小,你不准去。” “那我帮你多查些资料,等你们回来了,我再来看成成。”方旭莫可奈何。有了孩子以后,方旭能够深深体会到小许的焦虑和担忧。 九江人民医院,五官科医生廖化仔细检查完程成的咽喉,郑重地跟小许说:“目前两侧扁桃体不算特别肿大,不是必须要手术,听你描述,目前的情况也还没影响孩子正常睡眠,究竟发作得有多频繁?你确定坚持手术吗?” 小许搓着双手,局促地说:“从三岁开始就时常发炎,稍一着凉、或是上火,他就会喉咙发炎,每个月至少都会发作一次,最近这半年发展成每个月两次了,我都有记下日子。他每次喉咙发炎都会发烧,持续三至五天,特别是下午和半夜三四点烧得厉害,而且每次都必须要打针才能好。我听我们那的中医说,再这样下去,会影响孩子的心脏发育。他们都建议我尽快给孩子做手术呢!” “这么频繁那是可以考虑手术。”廖医生想了想点头说:“那尽可能摘除病灶区的扁桃体,保留一部分扁桃腺,这样基本的免疫功还能保留。如果确定的话,可以办入院手续。” 五官科的病房多是些成年人,只有成成一个小娃娃。护士们看来了这么个小娃娃,体检时纷纷逗他说话。 “小朋友,你是哪里不舒服呀?” “扁桃体不舒服。”成成从妈妈那里学会了这个新词。 “哎呦,扁桃体不舒服做完手术可以吃冰淇淋喔?” “真的吗?是奖励吗?”成成认真地歪着脑袋问护士。 “是呀是呀,只有做扁桃体手术的小朋友才可以吃喔。”护士也认真地点头回答:“到时阿姨拿给你吃。” 住院的是孩子,可是担忧的却是母亲。娃娃不知道手术是什么意思,只挂念着到时有冰淇淋吃。母亲想着这么小的孩子要全麻,要用到手术刀,看着手术知情同意书上密密麻麻的一大堆专业术语,紧张得手足无措,抱着儿子,不停地抚弄他的头。 “妈妈,什么是手术?”成成抬头问。 “嗯,就是——你现在的喉咙里有两颗肉肉,它们经常调皮捣蛋,一捣蛋你就会发烧,然后要打针要吃药,很难受对不对?手术就是医生到时候会给你罩一个口罩在嘴上,然后再给你打一个手上的针,然后你就会睡着,然后你醒来的时候,那两团小肉肉就会被医生取出来了,以后你喉咙就不会总是发炎了。并且做完手术以后,你可以每天吃冰淇淋,还不用吃饭……”小许尽可能地将儿子的注意力吸引到冰淇淋上,希望能减轻他的恐惧。 098冰淇淋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成成的手术被安排在早上八点,孩子是八点整被推进手术间的,临走前医生告诉小许说,顺利的话个把小时就可以出来。小许原本估计,九点左右应该已经完成手术了,可是一直等到十点半还没有通知手术结束。早上和成成同时被推去手术间的好几位病人,都已经陆陆续续出来了,手术室门口等候的家属们越来越少,成成还没有出来。小许的心纠成了一团,感觉每分每秒都是煎熬,各种恐惧涌上心头。 不是说是小手术吗?难道是因为孩子太小了出了什么问题吗?天啊,会发生什么事情呢?小许趴在门上不停地往里张望,却永远只看见长长的走廊,空无一人。 小许想起了孩子爸,真该听他话,等他这趟回来才一起来的。 小许又想起了哑娘,这个时候,小许真想抱着哑娘哭一场。她抱起双手祈祷:“妈妈,求您在天有灵,保佑成成平安无事!如果孩子真有什么事,我也只能去找您了!” 直到十一点四十分,成成才终于被推了出来,小许慌张的迎上去。旁边有家属看到这么小个小孩儿躺在车上,纷纷议论说:“哎呦我天呢!这么小的小孩子做什么手术啊?真是可怜喔!”小许的眼泪不听话地滚了出来。 孩子的意识似乎还不太清楚,只微微睁了一下眼睛,小脸蛋感觉有点虚肿,嘴边上有几条干枯的血迹,小许一阵心疼。医护人员在一旁说,孩子太小、体重太轻了,醒的时间久了一点,现在已经没事了。 回到病房,小许按照医生的嘱咐,让成成平躺着,不停的叫他、拍他,鼓励他说话,不让他睡着,要持续整整六个小时。这期间,护士居然拿了一张“高危病人防止跌倒知情书”来让小许签,小许忽地站起来说:“怎么成高危病人了?不是说没危险了吗?”护士赶忙安慰说,是因为孩子麻醉醒得比较晚,担心他迷迷糊糊会滑倒,又一再跟小许说,这种情况很常见,绝对不会有后遗症的,让她放心。她这才犹豫着签了名。 手术后,成成似乎一直有一点低热,小许跑去问医生,医生告诉她说,这是因为没有用激素的术后正常反应,三四天左右会自己退热的。 成成大约过了两个小时左右,才开始显得特别清醒了,话很多,声音又大。小许生怕他这么大声震破了刚刚做过手术的喉咙伤口,嘱咐他几次叫他小声,都根本没用。小家伙不停地描述他依稀记得的手术室里的情形,有好多漂亮的灯、有好多戴口罩的叔叔阿姨、阿姨还问他叫什么?几岁了?是喜欢奥特曼还是喜欢叮当猫?成成的声音有些嘶哑,说着说着便指着喉咙说好像有好多口水,要吐口水,小许便用纸巾接着,结果全是血红的鸡蛋清模样的口水,小许心疼得揪心揪肺地捧去给医生看,医生来检查了一番,说不要紧。 小许问成成说:“还记得些什么呢?”成成想了一会儿,认真的描绘说:“就听到一个阿姨一直在叫我名字:‘程成,程成,醒一醒!’然后我就醒来了,就看到妈妈了。”还好还好,小许在心里念叨,孩子清楚着呢。 到了下午将近晚上的时候,成成说想吃东西。小许去问了问医生,便拿了一盒纯牛奶给他喝,喝完又买了一盒冰淇淋给他吃。 成成乐得不行,以前妈妈从来不肯给他吃冰棒雪糕,生怕他着凉,因为每次只要一着凉,他就会发烧,就要吃药打针好些天才能恢复。每次成成看到别的小朋友一口一口舔着雪糕美滋滋的模样,都只有吮手指的份。现在终于有一大盒冰淇淋摆在自己面前了,妈妈还一口一口地用勺子喂自己吃,成成开心地捧着妈妈的脸说:“妈妈,做手术太好了!有雪糕吃,你还可以天天陪着我,还不用上学!” 隔壁床是个中年大叔,手术完之后一直不停地“哎……呦……”叫唤,照顾他的大妈像是他的妻子。大妈跟小许打听了一下,发现成成原来做的是和她老公同样的手术,忍不住好笑地数落起了自家男人:“你一个大男人,还不如个细娃儿,你看人家?不哭不闹,乖得很呢!你这叫得我头都痛了,有那么疼吗?莫丑死人了!”大叔疑惑地探起身望了望成成,娃娃果然不哭不闹,专心地吃着冰淇淋呢,自己也不明白怎么就这么疼呢?喉咙火辣辣地像烫伤了似的。大叔看了看小许手里的冰淇淋,转向老婆指着冰淇淋说:“你赶紧出去赶紧的,给我也整一盒冰来!我也要吃!” 小许好笑地安慰他说:“哪呢,您不知道,孩子做的是全麻手术,这会儿他还不知道疼呢。您这个应该是半麻吧?不过医生确实说吃冰淇淋可以缓解疼痛,对伤口也有好处,您赶快吃一盒试试吧!” 中年男人顿时像寻到了知音,委屈地指着他老婆数落:“听到没得?么事都不懂,只晓得笑,笑去死撒?快去给我买!” 第二天一早,廖医生要为孩子做例行伤口检查,成成一张嘴,可把廖医生给熏坏了,廖医生笑着问:“没叮嘱你们要漱口啊?下次记得喝奶了必须要漱口哈?”小许尴尬地连连道歉。廖医生又强调说:“若不记得时常漱口,不光会有臭味,而且伤口白膜会长得过厚,不利于脱落。” 结果担心什么来什么,果不其然,第三天白膜形成的时候,廖医生检查时说:“白膜好厚啊,我担心脱落的时候恐怕会出血,得延长一下办理出院的时间。” 这几天,成成一直只能喝奶、喝汤、白粥,还必须是凉的,动不动就要求吃点冰淇淋,小许也都依着他,恢复得还算顺利。 这次术之后大约半个月,成成又感冒了一次,流鼻涕,低烧,还有几声咳嗽。小许给他买了感冒药,才吃了一天竟然就自己恢复了。小许激动地告诉方旭说,这真是太神奇了,日后但凡听说谁家的孩子总是喉咙发炎,她一定第一个站出来支持人家去做手术。 099祭祖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新年快到了,满街都是卖年货的、卖新装的。方旭和母亲连逛了几回老街,给轩轩买了一套金黄色黑边的唐装,穿起来十分神气。又给母亲也买了一件藏蓝色棉袄,旧的棉被不暖了,老人家怕冷,得换件新的。回了家,母亲问方旭自己有没有在网上买什么衣服之类的,方旭说没啥可买的,去年的羽绒服还是新的呢。母亲心疼说往年方旭都还打扮打扮自己,衣服鞋子总会买一套新的穿穿,今年什么也不弄,自己心里不是滋味。方旭大大咧咧地说:“一鸣也没买呢,日后再买吧,现在身材不好,买了也不会合心意。” 春节照例是团圆、祭祖,感念亲恩的日子。一鸣一家为了方便祭祖,一家人说好,年三十这天,全部回乡下吃中午的团年饭,晚上再一起回街上吃饺子。 方旭没有见过拜祖堂屋的景象,问婆婆自己可不可以去看。婆婆笑着说:“怎么不可以?你抱着轩轩去。叫一鸣带你去!” 十一点钟,公公端着长方形的木菜盘,盘上装着一块插了葱白的熟猪肉、一条裹着红纸的鲤鱼、一只鸡,公公告诉她说,这叫“三牲祭品”,拿去祭拜祖先,瑞城称之为“还年福”。一鸣提着一篮子鞭炮、香烛事物,是婆婆提前备好的。一行人往祖堂屋走去,沿路都是端着祭品去祖堂屋的人。方旭看到有的人端的是一整个猪头,好奇地问为什么他家用猪头啊? 公公笑着说:“那是自家养了猪有猪头供呢,早些年家家都养猪的时候,都是这么供,现在不让养了,猪头就很少见了,大家都用猪肉代替。” 祖堂屋距老屋有大约七八分钟的路程,方旭一行人到的时候,祖堂屋门口已经站了不少人在聊天。 上一次进祖堂屋,是方旭新嫁之日,但她是蒙着盖头进来的,什么也没看见,这回是第一次瞻仰真容。祖堂屋看似刚被翻新过,两边的红漆门柱上贴着“恩情似海世代铭记不敢忘,祖德浩荡弘扬继承传千秋”的对联,进进出出的人相互拱手打招呼。 公公摆好了祭品,便招呼一鸣点鞭炮,然后带着儿孙媳妇行跪拜大礼。方旭以为这就算结束了,哪知公公说还不能走,要等所有人到齐了,大家再一起祭拜。族长还要讲话,汇报今年一年的大事和开销。然后再到“堡”上去拜一次,才算结束。 拜祭的人还在不停地进来,公公说时辰还早。方旭便好奇地在祖堂屋四周走走看看,发现了一块石碑,上面记述着家族的渊源。方旭惊奇地发现,先祖竟是从湖北夷陵迁过来的,竟是自己的家乡。忙不迭地惊叫:“谷一鸣,谷一鸣,你看你看,你祖宗是从我那儿迁过来的。”谷一鸣不大相信,瞪着眼睛看了看说:“夷陵啊,不是啊?”“笨啦,夷陵就是宜昌!”方旭开心地说:“你说你是不是祖宗显灵找到我呢?”“肯定是,肯定是我哪个祖宗指引我去他老家把你找过来的!”谷一鸣故作惊讶状:“看来你肯定是个不得了的人物,注定要帮我们家族光宗耀祖,搞不好会是个诰命夫人。”方旭抓起儿子的手便追在谷一鸣身后作势要打,轩轩以为跟他闹着玩,开心得咯咯咯笑。 正午时分,人大约是齐了,族长在上方指引大家行三拜之礼。便开始了冗长的讲话,方旭只隐隐听懂一些“一个国家、一个社会,离不开家族的发展和努力……通过祭祖,我们大家要懂得尊祖敬宗、感恩不忘本,平时要和睦族亲,团结族人,为构建和谐社会出一份力。族上今年的开销主要是……”方旭伸出大拇指给谷一鸣示意,表示这族长可真有水平。 中午饭后,爷爷奶奶忙着将提前炖好的肘子肉、红烧肉和米粉肉,还有自家酿的豆腐、炸好的豆泡和一些白菜、萝卜、香菜打包装好。一鸣叫了台网约车,一家人便又浩浩荡荡地赶到街上去了。 方旭本来一早已经买好了“湾仔码头”的饺子,准备年三十晚上煮来吃。可是公公说买的饺子有什么吃头,咱们自己包。公公围上围裙擀面皮,一鸣按公公的指点准备饺子馅。一大家人齐齐围坐在四方大餐桌前忙活。 一鸣在厨房和餐厅之间穿进穿出,一会问公公:“加个鸡蛋不?”一会举起馅料锅给方旭闻:“香吧?嘿嘿!闻着就流口水吧?”白菜猪肉、萝卜丝咸肉、鸡蛋青椒,这家伙一连准备了好几样。公公是在部队当兵时学来的手艺,揉面擀饺子皮飞快,桌上已经一溜儿摆了十几片圆圆薄薄的面皮儿。婆婆和母亲包的饺子都是歪歪扭扭的,和公公包的“样板”饺子比起来,简直是没型没款,婆婆戏称这些饺子全是些“丑八怪”。一鸣包的饺子,鼓鼓囊囊,个个像撑饱了肚皮的小猪仔。方旭学着一鸣的样子,一点一点的折饺子皮,快五分钟才终于包好了一个饺子,褶子折得像小姑娘的百褶裙边儿一样密。方旭开心地捧起饺子给轩轩看:“宝贝快看,妈妈也会包饺子喽!”轩轩伸手便要去抓,方旭急忙拿开。孩子现在抓到什么都想往嘴里喂,生饺子是万万不能给他的,方旭转身回房拿了块磨牙饼递给轩轩啃。 一家人围在一起包饺子的热闹温馨,方旭此前只在电视里看过,现在亲身体会,深为这种大家庭的温暖所感动。 餐厅里的人们还在热热闹闹地忙活着,婆婆端起一大盘包好的饺子先去厨房下锅了:“饺子就要趁新鲜煮,新鲜饺子最好吃嘀,冰冻的都没有吃头。”自家擀皮儿包的饺子,入口果然又滑又有劲道。窗外夜空不停有烟花腾空盛开,这个年,着实过得有年味儿。 这一年的正月,方旭正式以谷家新媳妇的身份,和轩轩一道,被谷一鸣几乎所有的亲戚长辈们轮番隆重地宴请了一遍,俗称“接新客”。这就算是亲戚之间认了门,往后便要勤加往来的意思了。 100预期失效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轩轩八个多月的时候,方旭在瑞城找到了一家服装厂总经办主任的工作。说是做办公室主任,其实人事、后勤、跟单全是她做。工资三千五一个月,每周休一天,试用期三个月过后,才能买社保。 谷一鸣受不了长期两地分居的生活,加上自己目前的工作干得也没什么劲头,便从红创辞了工,到南昌找了份工程师的工作,做产品跟进,顺带跟着公司请的顾问一道,帮公司做TS16949体系搭建的工作,谷一鸣之前曾经有过一些这方面的经验。现在初进厂工资只有五千块一个月,老板承诺说,待到TS评审顺利通过,他的工资可以再涨一千。平时双休,有五险,没公积金。待遇倒是比方旭要稍好一些,每周便可以回一趟家,总算是暂时结束了两地分离的境况。 日子在忙忙碌碌中悠然而过,方旭从自行车换成了电瓶车,谷一鸣也抽空考到了驾照。这时的轩轩已经上了幼儿园托班了。 令人苦恼的是,孩子在家被骄宠惯了,十分不适应婴儿园的生活。每天都是号啕大哭着被送到学校,晚上外婆稍晚一些去接他,他便又眼睛红红的了,问外婆说:“怎么现在才来接我啊?”奶奶听说这件事心疼不已,有一次到街上,便趴到小区幼儿园的后窗上往里看孙儿。不成想被轩轩发现了,小家伙本来正被老师要求端端正正地坐在第一排,一见到奶奶,顿时满腹委屈地瘪了嘴瘪嘴,就哭开了。奶奶在窗外看得心疼,竟也“儿啊儿也……莫哭啊莫哭……”地边喊边哭了起来。这下孩子们炸开了锅,一个个都跟着哭了起来。老师吓得赶紧走到窗边教训起了老人:“您这阿姨怎么能在这儿喊呢?孩子在幼儿园是一个过程,总要适应的,你越这样他越哭,搞得别的孩子也哭起来了,像什么样子?”说罢一把拉上了窗帘。 方旭每天要想各种办法哄轩轩去上学,今天说带他去看蝌蚪,看完了再去上学。明天说带他去逛超市,逛完了再去上学。三个月过去了,情况丝毫都没有改善。还是只要一到学校附近,就拼了命地哭着不愿进去。 方旭有一晚搂着轩轩问:“幼儿园的小朋友欺负你不?”轩轩摇头:“不欺负。” “他们有玩具给你玩不?” “有。” “老师对轩轩好不?” “……”轩轩不出声了。 “轩轩怕老师?” “嗯!”轩轩使劲点头。 “最怕哪一个?” “李妈妈。” 第二天去幼儿园的时候,方旭特意和班主任李妈妈多聊了一会儿。李妈妈很和善,年纪比较大,看起来约摸四五十岁,穿一身黑西装,剪着齐耳短发。 但是年龄大的老师未免古板,这是方旭自己做学生时的经验。便寻思着想给孩子换个幼儿园。 下学期幼儿园通知提前报名的时候,方旭便迟迟没有去报名。赵园长打来了电话问是不是有不满意,方旭便跟园长说了这个情况,又不好明说想转园,只好推托道:“孩子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怕李老师,不肯去上学?我在想是不是孩子送幼儿园送得太早了,要不小班再去吧?” 园长倒是通情达理:“这个情况很常见呢,特别是小男孩。说来你不信,孩子们都怕年纪大一些的老师,喜欢年轻漂亮的老师。我这回给轩轩直接转个班,咱们托班有一位幼师学院毕业的新老师姓陈,说话语气又轻又慢,脾气极好,带班方式又活跃,长得还漂亮,上半年那个班的家长反馈都超级好,我保证你儿子喜欢这老师!” 陈姐姐果然是不同凡响,轩轩这学期上学再也不像往常了。每晚回家还总跟妈妈“陈姐姐这、陈姐姐那”地描绘幼儿园发生的趣事。 开学一个月后,陈姐姐召集家长开了一次家长会。劝导家长们周末在家中要注意孩子们日常良好习惯的维持,千万不要让“5+2=0”,平时在幼儿园周一至五,老师都让孩子们每天定时午休、定时定量进餐、餐前便后洗手……可是一放了周末两天,周一回来便又乱了。幼儿园是儿童素质教育的重要阶段,好的习惯对孩子的身体和心智发育都会产生巨大的影响,请家长们务必重视。 又教给了家长们一套数数操,教家长们面对儿童提问的时候,要面对面反向操作演示,免得混乱孩子的“左右”概念。并且提醒家长们,任何时候跟孩子沟通,都要记得蹲下来,与孩子平视的角度沟通。 方旭心里十分钦佩,谁说幼儿园托班就是管孩子吃喝拉撒啊? 最近轩轩在父亲一鸣的指导下开始自学拼音,爸爸可能是教得太快,儿子学了后面的忘了中间的。尤其是d、t、n、l,总是搞不清楚。方旭在一旁指责一鸣说:“不行哎这样,你教得太快了他都忘了。” “这就叫预期失效”一鸣假装深意的点着手指头说。 一鸣最近弄TS体系有点着魔,一天到晚满嘴都是术语。方旭估计他又是在卖弄什么TS术语,便请教道:“其实预期失效到底是怎么样的啊?” “预期失效就是本来教会我的,结果都失效了,忘记了,这就叫预期失效”轩轩在一旁头也不抬,慢条失理,宠辱不惊的答道。谷一鸣哈哈大笑。 101孩子丢了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这天周三,方旭早早地下了班,便赶去幼儿园接娃。轩轩外婆今天跟着小许一家去庐山玩了,说是要在山上住一晚,明天才能回来。方旭接完轩轩,便在楼下小店买了几样菜回家,轩轩爷爷下午打电话来说,今晚会到街上来住。方旭想早点准备好晚饭,便嘱咐轩轩乖乖在客厅里玩,自己进厨房忙活去了。 一边忙活,方旭一边不时从厨房跑到厅里,看看轩轩有没有在搞什么破坏,有没有在玩什么危险的东西。每个菜放完佐料,她就跑出来看看轩轩。 有一次,她见到轩轩窝在后阳台角落那堆柿子旁边,趴在地上不知道在玩什么,方旭说那里脏得很,地上又凉,喝斥他赶紧出来,到厅里去玩儿。 过了一会儿,方旭给锅里的菜上了水,便又出来找孩子。先是在客厅转了一圈,竟没有看到人。方旭一连叫了好几声“轩轩”,也没人应她。又张望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轩轩在前面阳台上玩,被妈妈发现后,他还得意的嘿嘿笑着说:“我在这儿呢。” 方旭家住六楼,前阳台只有防护玻璃窗,没有装防护网,玻璃窗还是推拉的。平时方旭一直教导轩轩,不能在这儿攀爬,太危险了。可轩轩还是喜欢踮起脚踩到阳台的脚基上往外看,十分令人担心。这会儿见他又独自跑阳台玩去了,方旭不放心,便吓唬他说天黑了小朋友不能跑外面去玩,晚上会做恶梦的,而且阳台很危险的。轩轩“喔”一声,便乖乖跟在她身后进了客厅。 只有一个汤了,方旭刚刚烧上水,便听到外面门响了,爷爷奶奶的说话声传了过来。方旭忙着打鸡蛋,没出去迎。老人进来后,放下东西便四处望了望,问方旭:“孙儿呢?” 方旭随口应道:“肯定又跑外面阳台玩去了,赶快把他叫进来!”便出了厨房,和公婆一起找,结果找了两边阳台,和几个房间,都没有。 方旭急了,大声叫着“轩轩”、“轩轩”,也没人应。她慌慌张张地打开衣柜、察看床底,都没有,又问公婆有没有在上楼的时候碰到孩子,问完立马觉得这简直就是废话。 这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外面什么也看不清。婆婆往外推着公公说:“赶紧下楼去看看有没有掉下去?”方旭的心脏“砰砰砰”重重地跳了起来。去年小区里有一户六楼的人家,一个十岁的孩子躲猫猫时从卧室的飘窗那里掉了下去,家里的大人们当时正在客厅里打麻将,听到惊叫声就慌忙往楼下冲,结果救护车赶来时已经什么都晚了。据说那孩子的父母是公务员,当初为了生这个二胎,连工作都丢了。现如今突遭横祸,两夫妻整日变得痴痴魔魔。 公公跑到楼下看了一趟,大声对着楼上喊说“没有”,又跑去把所有邻居家的门都敲了个遍,个个都说没看下。婆婆瘫坐在地上开始嚎哭:“要是娃儿没有了,我还活个鬼撒,搞鬼啊种么事地喔、上么事班喔?我娃儿去哪里了哎……” 方旭慌了神,没命地往楼下跑,楼前楼后都没有,“还好还好……”方旭的心稍微停当了一秒,转而又另起了不安:“会不会是走下来玩,被人贩子拐走了?”方旭边跑边四处张望,一直跑出了小区大门,一个小孩也没有见到。前面就是小卖部、广场、幼儿园,一路都没有见到一个人影。也就是五分钟不到的功夫,孩子能走多远呢?方旭继续往小许店面那边跑,黑灯瞎火的,根本没有人。方旭条件反射地想打电话给母亲,又怕既帮不上忙,反而还让老人家慌神。一想到电话,方旭忽然醒了醒神,拿起手机打通了公公的手机,问找到没有。公公在那头说“找到了!”方旭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又再问了一遍:“是说找到了吗?”公公连说:“是找到了是找到了,在沙发后面趴着呢,没有事。” 挂了电话,方旭“哇——”地一声终于忍不住嚎哭了起来,紧崩的神经刹那间放松了下来,这才顿感手脚发软,真想抱住儿子大哭一场,又想狠狠打他一顿屁股。 方旭一路拖着沉重的脚步,哭着往回走,手还在不受控制地轻微抖动。婚前,觉得自己是皇上,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婚后,觉得家里每个人都是皇上,干什么都要考虑这顾及那。心里对生活的艰难感觉无比地酸楚。累一点没有关系,多为家里人考虑一些也没有关系,多么宽怀、多么忍让都没有关系,哪怕孩子小病小闹一下、不眠不休或是心力憔悴,都没有关系。只要孩子不出意外,没有痛苦,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长大,什么都没有关系。 方旭双手合十向上苍感恩和祈求,希望孩子能够一生平安。 整个晚饭,都是食不知味的,一家人心神恍恍,轩轩也不敢出声。 那晚睡觉的时候,方旭压住脾气,心平气和的问轩轩:“当时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妈妈找不到你?”轩轩小小声地说:“你叫我不要在阳台玩,我就进来了呀,然后呢……我的东西滚到沙发后面去了,我就钻进去捡喔,捡啊捡啊……”方旭问:“那你听到我们叫你吗?”“有听到啊。”轩轩缩着小身子回答:“可是我在捡东西啊,东西还没捡完喔,我就小小声的说:‘我在这里啊、我在这里啊。’然后我还在捡东西,捡啊捡啊……”方旭有些恼火,皱着眉头说:“我们这么大声到处找你、叫你,都要哭了,你没听到啊?”轩轩就不敢再说话了。方轩压着火问他:“是不是以为妈妈在跟你玩游戏躲猫猫?”轩轩竟露出有点想笑、又有点害怕地忍住的样子,小小声的说“不是啊……”方旭估计一定就是这样。便又啰啰嗦嗦地教育了一遍又一遍,恨不能将自己所知道的安全常识一古脑的全灌到孩子小小的脑袋里去,希望再也再也不要发生这样吓人的事情。 102二胎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我好像怀孕了!”方旭有点无措地跟母亲说:“怎么办?” “好啊,什么怎么办?生多一个多好?有个伴!”母亲兴奋不已:“咱们赶紧去查查,大约什么时候怀上的?” “可是眼下经济条件又不好,再生一个?”方旭犯愁:“能行吗?” “有什么不行的?穷有穷养,富有富养!”母亲倒是乐观:“孩子来了都是宝,你难道舍得不要?” “打胎我肯定不敢啊?打胎还不如生呢。”方旭神神秘秘地跟母亲说:“而且我听人家说,女人若打一次胎,就会有一个鬼魂跟着她……” “哎呦我的妈呀,吓死人了!那人家那些打了三四个胎的女人,不是整天被一群鬼跟着?”母亲毛骨悚然:“你是电影看多了吧?那还纠结个啥?生就是了!听我的,准没错。再说你看你一鸣他姐姐们,都是两个,多热闹啊?” “妈,我好像怀孕了!”方旭对婆婆说。 “啊?”婆婆抬头看着她,自己并不表态:“那你准备生不?” “我不知道,您说呢?”方旭试探道。 “随你们喽!”婆婆并不表态。 “喂,我好像又怀孕了!“方旭对谷一鸣说。 “耶!命中!这次肯定是个女儿!”谷一鸣笃定地说。 “你是算命的啊?” …… 怀孕三个月的时候,方旭有一天从沙发上起身,竟意见发现自己见了红,惶恐不已,慌忙和母亲到人民医院就医。医生多方检查后,告诉她说胎儿有些不稳,并且宫颈口长了一个囊肿,有蚕豆大小,叫她时刻注意,每两周来做一次检查,又给她开了一大堆的补血药、保胎药。 两周后,情况并没有好转,方旭偶尔还产生轻微的腹痛。心下焦虑,方旭便找同事们打听类似的情况。一打听才发觉,好些个同事有过同样的情况,一般是三个月后就恢复正常了。不过热心的同事们个个都叮嘱她早做检查,最好是去大医院看看,大医院的专家见多识广,会比较有办法。 这周末,方旭便由谷一鸣陪着,到九江妇幼医院挂了专家号诊治。专家就是专家,挂号费都比普通医生贵好几倍,整整等了三个小时,才轮到方旭。 卖家是名女医生,姓孟,三四十来岁,戴着眼镜,不怎么说话,只一项一项地做检查,一会儿看彩超单,一会拿腆酒作测试。完了跟方旭说:“没事,注意营养调配,适当补血,不要过劳就是,每个月来查一次。” 方旭不放心,怕自己生了什么肿瘤——可能如同母亲所说,自己真是电影看多了。认真地问孟医生道:“这个囊肿,不会是别的什么东西吧?” “不会,我刚测试过了,如果是什么不好的东西,会变色,或者会普遍扩散,不会只一处。”孟医生简单地说。 “真的吗?我上网看了些资料,觉得很害怕,怕有什么问题会影响孩子!瑞城的医生也说不确定这长的是什么,说要是万一是什么不好的东西,是不是还是很危险?”方旭一边穿衣服,一边一古脑自顾自地说着,也没注意看孟医生的脸色。 “那你就上别的医院看看,好放心些!”孟医生冷漠地说。 方旭拿着报告出来告诉谷一鸣说:“医生说没事,不过如果不放心,可以找多几家医院查查,这样会放心些。反正我们都来了九江了,不如查多几家吧?” 谷一鸣听了,觉得似乎也有道理,现在反正还早,两人就又去了附近一家医院。 结果一查,女医生严肃地说:“这是传染病,孩子不能要!马上准备打胎,越快越好!” “怎么会这样呢?”方旭紧张地问。 “你说怎么会这样呢?多种原因造成的,问你们自己呗!”医生冷漠地说。 方旭和谷一鸣这下都傻了。 “再换一家!”谷一鸣咬咬牙说:“他妈的!” 第三家医院,医生边检查,方旭一边描述之前两家医院的结论。医生左看右看一番之后,也说恐怕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劝他们先别急,先做化验再说,当天就可以有结果。 化验结果出来的时候,谷一鸣看到没事,气得想要回去第二家医院找医生算帐,骂骂咧咧地说:“他妈的,一条人命她说打掉就打掉?负不负责任啊她?学艺不精就不要出来祸害人民!” “算了,没事就比什么都好!”方旭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怪我,不该质疑孟医生的判断,自己找罪受!人家都说了,各项检查都没事,是我自己多生些事端。现在总算没事了就好。” 自从方旭怀上了二胎,轩轩倒比往常更加粘着妈妈。每晚要跟她睡,时常趴在她肚皮上才能睡着。方旭担心影响到胎儿,总跟轩轩外婆发愁说:“妈,这可怎么办哪?到底怎么回事嘛?他以前可不这样。” 外婆笑着说:“他这是‘吵窝子’,我听人说,一般怀了第二胎之后,头一个总会闹腾闹腾,这是争宠呢!” 方旭便时常吓唬轩轩说:“轩轩,妈妈肚子里现在怀了宝宝了。妈妈以前生你的时候,是被医生在肚皮上割了一刀才把你取出来的。现在妈妈肚子里的宝宝越长越大,肚皮被撑得薄薄的,如果你总趴在妈妈肚皮上动,搞不好会把妈妈的肚皮上的伤口压爆了喔,万一爆了,妈妈就会流好多血……” “喔……”轩轩害怕地说:“那我就趴你身边不乱动,好不好?” “当然好!轩轩真乖!”方旭笑着说。 怀胎八个月的时候,这晚方旭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忽然又见了大红。方旭和母亲带着轩轩一块儿,慌慌张张来到了人民医院。 值班医生问明了情况,说要先去照个B超看一看情况,便领着方旭去了另一栋楼的三楼B超房。照完B超,医生告诉方旭说是前置胎盘,有危险,最好是住院保胎,适当的时候安排剖腹产。方旭暗自叫苦,工作这下又要泡汤了。 方旭拿着B超单前脚刚迈出B超室,医生便在后面惊叫:“嗳嗳那个你别走,等等我,我一个人我怕!”方旭心下好笑,转而想到,莫不是这楼里曾发生过什么不寻常的事?心下顿时发怵,和女医生两人紧挽着胳膊,一步一步下了楼,才总算吁了口气。 方旭让外婆带着轩轩先回去,自己独自在医院躺着。这时二姐晴芳闻讯赶来了,还带来了方旭婆婆,吩咐老人家在这儿陪着方旭。婆婆嘀咕着说:“我菜籽还没收呢!”晴芳恼火地说:“是人重要还是菜籽重要喽?这都见红了您就守几天喽,等一鸣回来了替您!”婆婆便不再出声了。 好在吃了药之后,血竟然止住了,检查各项指标也还算正常。医生便嘱咐方旭可以回家躺在床上养胎,叮嘱再不可上班或操劳了,最好是不要下床。 这等于是提前做月子了,方旭无奈地抚着隆起的腹部:“这家伙怎么这么顽皮啊!” 103她是我们三妹 /298356豆蔓儿青青最新章节! 孩子终于出生了,不出她爸所料,还真是个女儿,一个漂漂亮亮的女儿,哭声哼哼叽叽,十分娇嫩。婆婆的那些老式女孩衣裳,也终于派上了用场,穿上还挺好看的。婆婆在一旁一个劲地笑:“穿上这衣裳,还真像她姑小时候呢!” 这日,爷爷奶奶正围在孩子身边说笑,小许提着东西来看方旭了。 一见到孩子,小许满面笑容的脸忽然僵住了,孩子身上那件古旧款式的红底白叶子碎花儿棉布衫,和哑娘给自己收在枕头里的那件小衣服,完全一模一样——那件和谷种摆在一起的小衣服,大约是小许从亲生父母那带去的唯一一件东西,连衣领边边上破损的虚边,都那般相似。现在这衣服竟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穿在方旭新出生的小女儿身上。小许脑袋里顿时一片混乱,虽然早有担忧,早有恐慌,可一旦得到证实方旭的公公婆婆很有可能就是自己的亲生父母,她还是接受不了这事实。 一旁的谷二叔这时却满脸是泪的站了起来,径直走过来拉住小许一连声地问:“是曼妹不?是曼妹不?” “你怎么认得小许叫么事名字啊?我都不晓得,你个死老儿!”谷二婶不明就里地骂道。 “你们一直晓得我?”小许两行眼泪早已不争气地淌下:“一直晓得,一直不管我?” “曼妹啊!”谷二叔激动地手直抖:“我晓得,他们不晓得。我去街上看过你,但是我不敢找你,我怕你父母怪我们,当初两家说好了,不准我们去找你……” “你在说么事啊?老儿嗳,你在说么事啊?”谷二婶似有所察,疯狂地抓住谷二叔的胳膊摇,又哭着转头去看小许。 “这是我们三妹,这是我们三妹啊……”谷二叔老泪纵横,哭出了声。 小许转头就跑,身后传来谷二婶撕心裂肺的号叫:“三妹啊,三妹也……你回来,你回来啊三妹也……” 谷二叔抱着老伴的肩膀轻拍:“给娃儿一点时间,我们慢慢来,慢慢来……” 然而事情并不容许慢慢来。 小许的店铺关门了,一家人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连方旭和她干娘打她电话,她也不听。方旭发了一大堆的信息给她,也没见她有任何回应。 方旭依着公公的讲述,将这件事的原委、前后,动情地写了十多封厚厚的信,一一拍了照,用微信发给小许,又将信塞到小许店铺的门缝里,希望能有谁帮她转交。却也始终如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应。 也许有些东西,我们一旦选择了放弃,便永远永远地失去了。 即使有一天,我们有能力找回,或强行想要找回,也只会让它愈行愈远。 生活不是电视剧,个人的感情更不是众人的评判或蜚短流长可以左右的。不可能道一声原谅,就真的能够坦然放下,谁又能说得清这人世间的是是非非呢? 方旭从心底里理解小许姐的做法,虽然她日日看着公公婆婆以泪洗面,心里无限同情。虽然她也曾看过那么多期寻亲节目,听到那么多公众对不愿认亲子女的劝告和指责。 也许,公婆当初送走小许姐有着各种的迫不得已,也许公婆从未放弃过对小许姐的执念和牵挂,上一辈人的选择和经历,我们已经无从评价。但是凭心而论,方旭就连自己母亲偶尔念叨一下“没有儿子”都觉得受不了,试想一下,如果自己是小许姐,又怎么可能原谅?有谁知道这些年小许姐都经历了些什么?当她看到原生家庭众姐弟们一团亲热的时候,当她发现亲生父亲竟然一直知道自己的存在的时候,她是什么样的心情啊? 谷二婶不再回乡下去住了,每日跑到小许店铺附近守着,希望能碰上女儿。有时凌晨、或是半夜,谷二婶突然惊醒,再也睡不着觉,便干脆起身跑下楼去,坐在冰冷的花坛沿上,望着那扇冰凉凉的门,期待它突然间就打开了。 一日,谷二婶似忽然醒悟,抓着谷二叔的胳膊问:“你晓得三妹的名字,那你是不是也晓得她老屋在哪儿?你快带我去找,我要去求她回来……” “娃儿存心不愿意见我们,这个时候,如果咱们找去她老屋,甚至再找去她婆家,这样死逼硬撞的,是要逼得娃儿没处可去吗?”谷二叔无奈地搂着老伴的肩:“咱们再给娃一点时间要得不?一年、两年,她若实在不出现,我再和你一起去打扰她、去求她原谅、去接她回来,好不?” 方旭和一鸣商量,给女儿起名叫蔓蔓,希望三姑能早些回来,希望蔓蔓能代三姑安抚安抚爷爷奶奶的心。夫妻俩将蔓蔓郑重地放到婆婆怀里,托咐婆婆说,孩子外婆最近身体不太好,方旭又要上班,女儿要靠婆婆帮忙带。婆婆抚着蔓蔓的小脸说:“蔓妹儿,你三姑被抱走的时候,跟你一般大……” 谷一鸣对这位突然出现的三姐,心里抱有莫大的愧疚,觉得都是为了自己,才让可怜的三姐承受这一切,才让年迈的父母承受这一切。 “希望蔓蔓能多少分散一些老人们的伤怀吧!”方旭安慰道:“我觉得,小许姐一定会回来的。她可能早就知道这件事了。我现在记起,她曾专门问过我,轩轩是姓稻谷的谷,还是古代的古。你看她那么疼轩轩,简直比对成成还好。而且她对我也那么好,对你也很好,不是吗?”“我是真觉得她很亲切,但是我一直以为是因为你们关系好的缘故。”谷一鸣愧疚地说:“我怎么就没发现呢?现在越想,越觉得她眉眼长得跟大姐很像。” 方旭每日一点一滴地,将自己所知道的小许,不漏一点细枝末节地、甚至添油加醋地说给公公婆婆们听,希望能多多少少宽一宽二老的心。“小许姐又聪明,又能干,她手艺特别好,小区里很多人都找她做衣服。她做的裤子,穿起来可舒服了……她老公也是个会挣钱的人,对她又依从,一家人的日子一定会过得很好的……她们家那个门面,是他们前几年自己攒钱买下的,她老公说,正在攒钱准备在小区再买一套房子呢。小许姐的儿子叫程成,孩子聪明又可爱,总爱带着轩轩玩的……程成小时候,总是喉咙发炎,自从那年做了扁桃体手术以后,连感冒都好少了,长得很快,已经这么高了……” 看到老人家伤感,又每每鼓励老人:“不管是谁,突然之间要接受这么大的一件事情,都是要时间的,任凭是谁,一时之间也接受不了这样的事情。等小许姐想通了,她一定会回来找您们二老的。她一直对轩轩、对我,都好得不得了,对一鸣她也总是赞不绝口,说明她对我们这个家是极有感情的。应该只是一时之间,心理上难以接受。您二老一定要想开些,把身体养好,等着小许姐回来找您们,等着帮她带程成,帮她把日子越过越好啊!” 亏欠也是一种寄托,强烈的亏欠无所托付,便会成为人们情感上最深的牵绊,成为支持我们不放弃希望的强大精神支柱。 “小许姐,没有任何人有资格评判你的选择,无论你怎么做,我和母亲都支持你、理解你,并且一如既往地喜爱你。母亲天天都在念叨你,怪自己以前疼你太少。我相信,老天爷一定会给你最大的眷顾,无论你在哪,无论你走到海角天涯,你都要记得,你有一个家,有父母、有兄弟姐妹,有我们,还有轩轩和蔓蔓这对侄儿侄女,我们每一个人,都为你深深地牵挂,每时每刻,我们都热切地等你、盼你回家!”方旭写了一张卡片,塞进小许家店铺的门缝里。这门面一直未被转卖,只是固执地关闭着。方旭悄悄地盼望,这门面,或许正是小许姐留给自己、留给这个家的一道心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