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颓圮》 1.吴胜角 /298819颓圮最新章节! 在开封府吴胜角有家不起眼的食肆,不大的门脸儿正对着大相国寺的偏门,此刻弯弯的勾月挂在疏落的梧桐树上,有位衣衫单薄的清瘦少年正在给食时便宰杀好的鸭子褪毛,就着灶台晦暗不明的火光,少年倒也乐得自在。 少年不知姓名,不识双亲,只是幼时便被食肆的沈老爷子在门口捡下,于是扎根在此。一开始少年只在食肆跑堂,很少说话但腿脚很灵活,照顾客人也算周到。时间一长,人们渐渐与他相熟,但并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后来有人问他姓什么叫什么,少年也不言语,只是用手蘸着水在桌上写下了“祁”这个字,从此人们便叫他阿祁。 小小的食肆门店虽小但却颇具盛名,常有达官显贵到此一试。阿祁很小也就懂得了人情世故,跟着沈老爷子长大倒也做得出一手好味道,如今已到耳顺之年的老爷子还是在他再三恳求下,让出了位置,用阿祁的话说,“到年纪就得服老,松花酿酒,春水煎茶,您也该休息了。” 薪火相传,阿祁如愿继承了沈老爷子的衣钵,自此每天八只鸭子,夜起四更,熬煮鸭汤,分作二百碗,卖完打烊。昨日午时上京殿帅王太尉路过此处,见店里店外比肩接踵,便让随从前去询问,可面已售罄。不管随从如何请求,阿祁还是婉谢。爷爷总说八只鸭子二百碗面一定保质保量保味道,爷爷也一直是这么做的,这对阿祁来说也是如此,他只知君子慎独,不欺暗室。食客无论老弱妇孺、高官商贾,一律赠送一盘小菜,一碟鸭肠。 冷风瑟瑟,阿祁在案板上放好光秃秃的鸭子,换了锅水,又填了把柴,赤红的火光在秋风中摇曳。少年掀开破旧的蓝色门帘,走出屋子,蹲坐在台阶上,抬头望天,星河烂漫,银河倒卷,可映衬在少年脊背上的火光却依旧赶不走秋日透骨的寒。 少年也曾想饮马江湖亦或是参军报国,可家有老幼,又无亲无友,只好得守着这家不大的食肆,家里还是有个能养家糊口的营生才是正经事。爷爷和妹妹是否吃饱穿暖始终是阿祁心中最大的牵挂。 阿祁有时也很羡慕江湖游勇,就像今日午时过半带着随从的黑袍中年,明明只有透过门楣的一个照面,便压得叫人喘不过气来,不过如这般气势凌厉功力卓绝的人,终究是少数。 虽然这辈子都未必能余晖牵瘦马,仗剑走天涯,但阿祁还是像往常一样趁着空闲功夫,锤炼拳脚,打磨气力。直到锅里的水滚沸,他这才停下手里的动作,一边舒缓筋骨一边熬煮鸭汤。这些都是一直住在大相国寺里的瞎眼老乞丐喝醉后教给他的,老乞丐总说他没慧根空有副好皮囊,阿祁也只是笑笑,依旧每天给老乞丐送去饭菜。最近天气转凉,是时候得得空儿帮老人家拾些新茅草收拾些旧床被御寒了,少年如是想到。 黑夜无言,原本只有汤水沸腾和木柴噼啪燃烧声的夜晚,阿祁忽然听到了店里碗碟破碎的声音,循声而去,却看见一个衣着单薄的小女孩儿正蹲在地上用苍白的小手捡拾着碎瓷片,脸上布满了泪痕。 这是他的妹妹沈一,爷爷说妹妹尚在襁褓时,父母便不知所踪,只独留下老爷子拉扯年幼的妹妹,过了不久又在店门口捡到了自己。刚过温饱的的爷孙俩从此又多了双嘴,但心中有盼头儿的日子终归过得有滋有味。 阿祁轻轻蹲下身子,用袖口拭去了沈一眼角的泪痕,可少女只是站在他的面前,一双瑞凤眼便立时布满了水雾,身子也在止不住地颤抖,“对不起...哥哥我...” 阿祁嘴角含笑,抱住了矮了他两个头还要多一点的妹妹,少女只是紧张的低垂着双手攥紧了不住颤抖的拳头,把头埋在阿祁的肩膀低声啜泣,阿祁只是踮起右脚耸起右肩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碎碎平,岁岁安,这是好兆头。没伤到就好啦,哥哥只想你和爷爷一辈子开心快乐。” 听到这句话,沈一的泪水又是止不住地往下流,双手环抱阿祁的脖颈,埋着头只是不断哽咽道,“哥哥,你太辛苦了...” ...... “你太辛苦了,爹,天下统筹军备均由您一手操办,买碗面还至于您亲自去么,让我来不就行了么,为人子理应...”锦袍少年正对着当今天下武官之首的父亲,一脸谄媚。 王太尉斜眼道,“我还不知道你想干嘛,赶紧滚出去,别在我跟前儿碍眼。” 锦袍少年弓着身子,搓着手,慢慢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您忘了,上回栖梧楼打架,您和我姐禁闭我一个月,我这身无分文,您看是不是怎么着也意思意思,一万两...” “滚!你个…”话音未落,锦袍少年一个稽首便消失不见。 王太尉抿了口茶,望向屋外,低声呢喃,“嗯...太像了。” ...... 秋日的阳光洒落在地上,把辉煌气派的王府映照的如仙似幻,一地的梧桐落叶怎么看怎么叫人赏心悦目,锦袍少年走在满是金黄落叶的小路上,心情竟说不出的畅快。 不远处的小路尽头,有个嘶哑的声音响起,“少爷。” 锦袍少年朝着声音响起处微微稽首,随即便自顾自说道,“为了保住纨绔的名头儿,我王博约也是煞费苦心啊。哎,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不想了不想了,陈伯走了,咱们也去尝尝这碗让老头子也吃瘪的鸭汤面。” 他说罢便掏出了随身的暗金虎纹绣袋转身迈步要走,可掂了掂分量,便停下身子转头望向一身补丁麻衣的陈伯,满脸笑容,“陈伯这顿您请吧,小子心里记着您的好。” 陈伯嘴角抽动,喃喃自语。 王博约舔着一张脸,笑嘻嘻道:“陈伯,什么第七十六次,我怎么听不懂您在说什么。” 陈伯倒也不说话,只是盯着锦袍少年的眼睛,嘴角微翘。 锦袍少年倒也不觉尴尬转身迈步离开,放声大笑,“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博约博约,老头子,你倒是给我谋了条康庄大道啊。” 看着慢慢走远的锦袍少年,陈伯站定,沟壑纵横的脸上倒也多出了几分柔意。少年只听到了自己踩碎树叶的声音,便知陈伯并未随行,于是转身跑回了陈伯身边,轻轻推怂着他,“陈伯快走了,平日您总是守在我身边,这回我带您去犒劳犒劳五脏庙。咱有的是钱,您可千万别跟我磨不开面子。” …… 阳光透过门楣,映射在王太尉的脸上,原本闭目养神的中年此刻眼底精光乍现,沉声道:“确认无误?” 有曼妙身影自门外低头稽首而入,低声道:“是,父亲。” 中年似是无奈一笑,便拿起一块柔软皮革缠在手臂上,吹了声口哨,一只矛隼便落了下来,中年语气低沉道:“简一,是父亲对不起你......” 王简一默不作声,慢慢向后退去,轻轻关上了门,走在王府辉煌气派的大理石路上,曼妙少女缓缓抬头望天,清风拂面,这是一张足矣令万千人甘愿赴死的绝世容颜,可此刻她正在喃喃自语,说的却是“当为博约万死不辞。” 2.初遇 /298819颓圮最新章节! 翌日天还未亮,王博约就已经起床,这是在陈伯经年累月教导下产生的习惯。王博约打开房门,来到深秋仍旧是绿意盎然的偏院,深呼吸了一口气,对着关闭的房门稽首低声道:“请陈伯安排今日的修习。” …… “听说了么,以前城南外有好几股流窜的山匪,杀人越货奸淫掳掠更是一样没少,远行商人宁愿多走三百里路也不愿意从城南南下。可听传闻最近一个月这些亡命匪徒就此绝迹,都不是被羽林军给收拾的,而是被一位头戴狰狞鬼神面具的刀客给屠戮殆尽。”王博约带着陈伯走在闹市之中,对这些民间八卦轶闻充耳不闻,只是左手总是不时下意识地握紧但又很快松开。 “这要是被那个禁闭月余的上京头号顽主儿王衙内给看听到,还不满城张贴告示寻人,最后恨不得跪地下求人教授武艺。”闲杂看客们依旧在拍案叫绝,说这是大快人心的好事,但人往往就是这样,总不忘一拉一踩,只是满腔嫉妒无法发泄罢了。 王博约只是越走越快,轻轻哼着不知名的曲子,不多时见在相国寺附近路遇有男孩儿卖身葬父,男孩儿跪在放着被枯黄芦苇遮盖住父亲的木推车旁,身旁用草木灰写着歪歪扭扭的“卖身葬父”四个字,身前是叠的整整齐齐的一件大人穿的破麻衣服。 王博约蹲下身来,用食指抬起小男孩儿的脸,那是一双带着怎样情绪的眸子,王博约不得而知,只是看着小男孩儿脸颊上那一道道深浅不一的泪痕,他低声道:“我知道会很难,可一些难过的情绪,需要我们自己学着消化。” …… “陈伯,我这身行头儿不错吧,这十五两银子花的值吧,一件衣服一辆车,认谁看了我都要道句好生凄惨,我琢磨着怎么着这身行头儿也能白吃他家一年的面。”王博约此刻正躺在吱呀作响的小木推车上,闭着眼摇头晃脑,一只没穿鞋的脚搭在推车板的边缘,真是好不惬意。 陈伯闭口不言,嘴角微颤,忽视了闹市旁人讥笑的目光,只是看了眼王博约身上散发着难以言述味道且七破八补的麻衣,默默加快了推车的速度。 “您说这上京这么大,老头儿非要绕远跑相国寺去吃碗面,是不是要去找他的小姘头啊。听说那边新到了不少小姑娘。啧啧啧,这老头儿玩的花啊。”王博约隐约感觉到车速加速了一点,只是秋日午时还是很闷热,这凉凉的风迎面扑来当真是舒服极了。听闻此话,陈伯依旧闭口不言,只是额前突然多出了两根青色血管,手中的力道又暗暗加大了一点。 “陈伯,我看老头儿之前总背着我偷偷去找您,一去就去个一半天,你们两个是不是一起去找小姑娘……”还未等王博约讲完,陈伯突然松开了手中的推车,王博约和推车顺势飞了出去,好巧不巧正好砸在了相国寺门前晒太阳的老乞丐身上,小木推车也就此寿终正寝,成了一堆破木棍儿。 “哎呦,你个小叫花子,老头子这身骨头都要被你压碎了,你这可不地道,这地方老叫花子我睡了这么多年,你想在这儿就在这儿也行,何必跟我这个老头子玩这一套花活儿,直接把屁股顶到脸上,让我这老人家感到好生突然,没得空儿准备。”老乞丐没个正形,揶揄道。 “你才是小叫花子,你全家都是叫花子呢!要玩花活儿也是和小娘子一起,你这老头儿说话真俗。哎呦,疼死我了。”王博约揉着屁股,嘴里一直不住呜咽。 “你这小叫花子好不实诚,我行乞这么多年从未洗过澡,可也最多迎风臭十里,但你自己闻闻你这个味儿。挑粪的都要喊你声祖师爷咯。”老乞丐赶忙向旁边挪了挪身子,嘴上出言相讥。 “麻利儿赶紧起来,哪也没摔坏,赶紧走开散散味儿,再呆会儿小祁子给我送的饭都要恶心的吃不下去了,你这小叫花子不会真的是挑粪的吧,年纪轻轻干点什么不好。”老乞丐捏着鼻子,一边煽风一边偏过头去。 王博约哼哼了几声,起身抬手拍了拍屁股的土,顺手将破木堆里最粗的那根儿木头扛在肩上,双手搭着,嘴角一抬,笑呵呵地看向老乞丐,道:“您还真猜对了,我就是挑粪的,这怎么说也是为百姓服务,今儿挑乏了来您这儿休息休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怎么还平白无故挖苦人家。” 不等老乞丐接话,一个穿着洗的已经有些发白,身穿藏青色长衫的身影倒映在王博约的眼中,王博约缓缓抬头,只见他右手托着碗热面,左手提着壶酒。霎时间四目相对,彼此眼中都泛起异彩。 阿祁转开了看向王博约眼眸,走到老乞丐面前,放下那碗热气折腾的面条,用双手把酒壶递到老乞丐手中,顺势席地而坐,轻声问道:“今晚霜降,天气估计会很冷,您这儿还盯得住么,不行去家里对付一下吧。” 老乞丐却是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双不知是骨亦或是玉的长筷,端起碗就囫囵吞面,边吃边品头论足,“没事儿没事儿,就是这面很是不筋道,是不是心最近不在焉,总是琢磨我教给你的那点东西呢。” 阿祁突然有些失神,他至今仍然记得清晰,这个说自己没有慧根白瞎了这副好皮囊的老乞丐,在三年前还是个健全人,可在那年霜降的雷雨夜晚,那是阿祁从未见过的天地异象,黑云遮天蔽日,有惊雷在云中闪动,似是星河倒卷,意欲覆灭人间,老乞丐却平地指天大骂,两个时辰内伴着滂沱大雨身中九道水桶粗般的紫金雷霆而不死,翌日清晨阿祁发现他依旧在相国寺内睡得正酣,周身不着一滴水渍,只是双目再也不能视物。 阿祁也不知这到底是真实还是虚幻,一个相国寺旁面店里跑腿打杂的杂役,见过的天大世面也不过是衙役带着缉捕令满街寻人,连寺里的住持面对官爷都得客客气气的,更何况他当时只是一个十五岁少年,说出去也只能是让人贻笑大方,阿祁也知道这可能只是荒唐一梦,便从未向人提起过。 可少年心性从来都是想做这件事就一定会去做,更何况血气方刚的阿祁还有饮马江湖的梦想,阿祁知道家里的营生挣不到几个钱,靠着那点微薄的积蓄,全家勉强能填饱肚子,想要寻名师学一身好武艺当真是痴人说梦。 自从那晚过后,阿祁就一直坚信这个老乞丐是当世至强者之一,可阿祁依旧如从前一样,每日都会送去吃食,只说家长里短从未提起过别的,不曾想这瞎眼老乞只是叹了口气,老乞丐说我知你心思,可我双目已瞎实在无能无力,阿祁只是笑了笑,三年来风雨无阻。 不一会儿少年拉回思绪,只是轻声说了一句;“是,我晚上帮您带来过冬御寒的的被子,您别受凉了。那我就先走了。” 瞎眼老乞丐只是用刚扣完脚丫子的右手指向了王博约一直所在的位置,轻轻摆手示意,“把这个傻子也带走,一身血腥味儿惹的人吃不下去饭。” 王博约顿时汗毛炸立,左手的细微动作更是再也掩藏不住,紧紧横握着那根木棍,只是听闻老乞丐说话,一股强烈的危机感便不住地涌上心头。 寺门口那边,阿祁向王博约轻轻招了招手,轻轻说道:“走,同我回去吧。” 王博约愣了愣,转头看向阿祁,这个眉眼含笑衣服洗的发白的少年,正静静地看着他,他也不知怎的便不自觉地跟了上去。 当两人回到面店时,消失已久的陈伯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老乞丐身后,瞎眼老乞丐似乎并未察觉,依旧囫囵吞着面,可陈伯的视线却一直在注视着老乞丐。 许久,老乞丐有些不耐烦的说道:“怎么总扰人清净。” 陈伯淡淡道:“人饿的时候,容易忘事。” 老乞丐拿起酒壶喝了口酒,抬起了头,一抹微风划过面颊,他轻声道:“是啊,确实容易忘事,你十五年前对她说过什么,你还记得吗?需要我提醒吗?” 老乞丐说完从身上摸索出一个金色绣袋,反手扔在了陈伯脚下,“这孩子你教导的还不错,可总觉得还是差那么一点,就差那么一点。” 陈伯也抬头看天,不再言语,弯腰捡起绣袋便转身离去。 农历九月十八,霜降,是日万物毕成,毕入于戌,阳下入地,阴气始凝。 ...... 午后,刚清洗完的王博约穿着阿祁的破旧长衫走在这面店的小院里,蹲在井边对着水井傻傻发笑,就连阿祁走到身后也未有半点反响,阿祁只听王博约喃喃自语:“这井里的公子哥儿当真是俊俏非凡,但和本公子比嘛,还差了十万八千里呐。” 阿祁翻了个白眼摇了摇头,一脚揣在了王博约的屁股上,“你的脸就像开春猪的屁股,刮得下斤把猪油,就别在这儿做梦了,肚子都在叫了还净想些荒唐事,走吧,和我去吃饭。” 王博约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并未理睬阿祁,偏移视线,望向扒在墙后偷看自己的沈一,嘴角翘起,揶揄道:“小妹妹,来和哥哥一起啊。” ...... 阿祁拍了拍沈一的小脑袋,轻声道:“以后你也要和哥哥一样,知道嘛。” 沈一低下了羞红了的脸,将双手悄悄背过身后去,右脚轻点着地,像一只惊慌失措的麋鹿,只是不时用余光瞥着王博约又红又肿的右脸,低声道:“哥,这人生的好生耐看,像是大户人家的少爷,怎么落得如今这般田地,我想即使他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儿被家人扫地出门,也一定另有隐情。” 阿祁皱了皱眉头,可当真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啊。 王博约隐约听到了什么,放下了手中的面碗,用右手轻轻磨砂着脸颊,嘴角翘起,起身面向阿祁,面带傲色,调笑道:“不错,我就是名满上京,风流倜傥,人见人爱,万千待字闺中的少女都日思夜想的王博约………哎,你俩别走啊!” 3.日昳 /298819颓圮最新章节! 阿祁拉起妹妹的手一言未发起身便走,独留下睁大眼睛看着兄妹俩愈发遥远背影的王博约,趾高气扬的神情蓦然不见,他低头沉思,似是在思考什么,轻声问道:“是他么?” 四周寂寥,无人回应,却只有墙外麻雀的唧啾声经久不绝。 王博约一张干净俊俏的脸骤然变得狰狞无比,面带苦色,有些事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那是镌刻在骨子里的记忆。 ...... 南山的迷雾此刻如同老态龙钟的孤魂野鬼,自山脚茫茫中走出一个头戴斗笠脚踩破草鞋的小沙弥。他要去上京大相国寺,但碍于囊中羞涩,只能用这最不耗银两的方式慢慢南下。胸口那串碧绿金刚菩提是他唯一值钱的物件,是师父临终前留下的唯一遗物,也是他拜入大相国寺的叩门砖。 雨水滂沱,小沙弥立在驿站屋檐下,正等途径驿站的牛车。南下的商队半月一走,原本是食时便要离开,奈何有头牛闹了肚子,拖到日昳才出发。雨天山路崎岖泥泞难行,他来得迟了,本以为已是来不及,没想到堪堪遇上。 天地风急雨密,他拈弄串珠低低诵经,蓦地一只黑毛小狗从草丛跃出,顶着一片恰好可以遮雨的莲叶在扯他裤腿。这狗样貌生的好生丑陋,却不知在哪儿得了道行,垂着尾巴口吐人言:“小师父,小师父。” 他低头,黑毛小狗像是不忍他离去,急急同他道,“小师父,你真的要去那皇城上都呀。你可要想好啦,那看似荣华名闻富贵场,实则烈焰焚灼无间地,美中不足,好事多磨。你生性良善,又有慧根,必能扶摇直上摘星月。可奈何情事愚钝,冥顽着相,在上京无依无傍,又只能顺着滔浪上下沉浮。小师父,你,你,你,你现在掉头回那山里吧。” 说完,也不知是雨势太大,还是料想到他的苦境,小沙弥竟看到狗的眼中落下涟涟两串泪,衬得那张丑脸更加不堪。 他刚想答,远山钟声渺然而至,与黑毛小狗的呜咽声混做一团。黑毛小狗言罢,又低头咬住他的裤腿不放。小沙弥弯腰好言相劝,狗呜呜地哭,就是不让他去。他说,“没事呀,我就是去看看,随时都可以回来。你松口吧,别哭啦,你这样我会很难过的。” 钟声响过三下即止,他感到裤腿一松,低头,发现啼哭不息的黑毛犬就此不见踪影。 牛车轧着泥泞的官道缓缓行至他跟前。小沙弥顿了顿,待驾车人催促,还是翻身上了车。 他宽慰自己,红尘忽如寄,凡间作道场,历百转千劫又何妨呢。 车头铃响,他身形一晃,便是吱吱呀呀启了程。有一团黑毛自雨中向他奔来,小沙弥似是与它心有灵犀,下意识展开怀抱,像是老友重逢,轻抚着黑毛小狗的身体,看着远山风雨,轻声呢喃:“这一次我们就别再分开啦。” 远处,迷雾忽散,大雨骤停,竹海成涛,顺风俯身,像是拜别。 ...... 日昳,王博约坐靠在院落内的梧桐树旁,此时正是小息纳凉的休闲时刻,不时便会有秋风吹落的梧桐叶洒落在地上,他抬起胳膊大声张着哈欠,又低头脱下阿祁送给他穿的鞋子,拿起鞋子就放在嘴边嗅了嗅,嫌没正形道,“味道有些差劲。” 阿祁把褪毛褪了一半的鸭子轻轻放在竹席上,叹了口气,“现在看倒是有些像纨绔了。” 王博约挺起身子,把鞋套在了脚上,半真半假道:“你见哪家公子哥会如我这般不体面。” 阿祁摇了摇头。 王博约蓦然哈哈大笑,捋了捋被风吹的有些凌乱的头发,嬉皮笑脸道:“这天下除了我,还有谁当得起博约二字呢。” 阿祁沉默许久,道:“今年初夏,含桃啖鲜之季。有商旅往来贩卖,我尝了尝,口味确实让人垂涎。当我尝到第二十颗的时候,你猜他和我说了什么?” 王博约没个正形,随意问道:“说了什么? 阿祁起身凑到他的耳边,压低声道:“你要脸么?” 王博约不置可否,阿祁捡起还未褪完毛的鸭子,咧开嘴开心的笑了起来。 他蹑手蹑脚凑到阿祁面前,轻轻搓着手,揶揄道:“大舅哥,有个事儿想问你,妹妹可曾许配人家…” 阿祁强忍挥拳出击的冲动,低头继续干着手上未完的活,“什么时候走。” “先不走了,想体验体验民间疾苦。”王博约盯着他手里的鸭子,随意道。 阿祁突然伸出四根手指晃了晃,笑着道:“要想留在这里,就得明早跟我同起四更。” 王博约脸色突变,恼羞成怒,“起四更干嘛啊,卖豆腐脑啊?我起三更吧,我给油条也顺带炸了,您看行么。” 阿祁提起褪完毛的鸭子,对王博约眨了眨眼睛,“就等你这句话呢。” 4.败荷 /298819颓圮最新章节! 吴胜角不大不小,不足千户人家,街上寻常人家的门户,阿祁也大多认得,遇到相熟的街坊邻居倒也能闲谈几句,至于那些家底殷实的富贵人家,谁会愿意和泥腿子一般的阿祁东聊西扯,高门大户向来都是往上看,谁会在意屁股后的人过得好坏。 阿祁向来都觉得荣华富贵和自己不沾边儿,这辈子能陪着爷爷和妹妹直至生命尽头,已然是上天对他最大的恩赐,就像是现在牵着妹妹的手,走在汴河边,看着暮色中的野鸭三三两两在水中嬉戏。 阿祁松开了牵着妹妹的手,蹲下身子,轻轻揉了揉沈一的头发,低下头抿嘴轻笑道:“我希望你一辈子都开心快乐哦。” 王博约看着眼前这幕情景,嘴角微翘,神情柔和,眼眸低垂像是想起了一些事情,轻声呢喃,不知说了些什么,似乎是在缅怀。 经久,着一身破旧长衫的俊美少年,没有打断兄妹俩此刻的温情,只是转头望向远方,视线变得有些模糊。 视线由高到低,由远及近,最后凝视着河水中早已凋零败落的莲叶,有些伤感的少年,这才挤出一丝笑意,摇着头轻道了句“萧瑟秋风今又是,当是洪波涌起时”,便转身向阿祁兄妹走去。 没过多久,一位身着破旧僧袍,槁项没齿但却精神矍铄,眼神深邃的老者站定在河边,右手轻捻着布满岁月痕迹的念珠,用含混不清的语气道:“不以有行,亦不以无行。” 言罢,念珠竟随风而散,化作点点星芒消散在暮色中。 此刻正在相国寺门口打盹的老乞丐似是心有所感,坐立起身,用刚抠完脚的手揉了揉似乎有些湿润的眼睛,声音沙哑道:“要起风了。” …… 远处红日的余晖洒落在阿祁身上,他抬头望了眼天空稀疏的云朵,便低下头加快了手中捡拾茅草的速度,急忙道:“要起风了,我们快一点,别让老爷子等太久。“ 王博约倒也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只不过转过头,轻轻看了眼阿祁。 阿祁依旧没有抬头,只是手中的动作更快了些,轻声道:“往年春风夏雨秋霜冬雪,每天清晨去探望,乞丐爷爷身上总是纤毫不染,只是三年前的那天霜降之后,他好像有些力不从心了。” 不远处王博约手上的动作,明显停顿了一下,阿祁依旧头也不抬,继续说道:“从那之后,每年霜降之后,立冬之前,见到他的时候,他总是脸色发青,身体瑟缩成一团。我总和他说搬来和我们一起住,但他总是不肯。所以我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帮他备些御寒的物什。” 王博约愣了愣,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转身走向阿祁。 这一市井小民,另一豪门公子,两人身份悬殊,细一看好似又并没有什么不同。 阿祁笑着伸出空着的手,示意俊美少年递过手中的茅草。 王博约缓了缓,突然说道:“等会儿我们一起去送吧,你看怎么样。” 阿祁点头轻笑道:“那烦请你自己把这些茅草背回去吧。” 王博约翻了个白眼,轻声反驳道:“那你干嘛?” 阿祁哈哈笑到:“当然是背妹妹回家了,我可舍不得让她自己走这么远的路。” 王博约顿了顿,伸手去拿阿祁拾好的茅草,突然问道:“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阿祁莞尔一笑,“只是闲聊罢了。” 王博约想了想,拿起了阿祁捆扎好的茅草。 阿祁微笑道:“乞丐爷爷总和我说但契本心,不用求法,万事不可强求呢。” 王博约将茅草背在了身上,神情放松,轻声道:“那就是因上努力,果上随缘咯。” 阿祁依旧微笑,点头道:“本该如此。” 阿祁转身望向沈一,却看到少女面朝水面怔怔发神。他走上前走,轻抚着少女的头发,语气柔和道:“在想什么。” 等少女回过神,只见水中早已枯败的荷花被风打落渐渐没入水中,少女有些伤感到:“哥,这世间有真正的永恒么?” 阿祁看着缓缓沉入水中枯败的荷花,欲言又止。 王博约转身轻轻走了过来,也看向了水面,温柔道:“那些曾经发生的过往便是永恒吧,有些事时间一久自会如意妥帖。” 少女有些迷茫,每个字她都听得懂,可是连在一起对她却又如此晦涩难懂。 阿祁笑了笑,看出了少女的迷茫,善解人意道:“走,我们回家了。” 王博约看着骑在阿祁肩头,高举双臂放声高歌“门前一株枣,岁岁不知老”的少女,嘴角含笑。 霜杀百草,荷花败落,此刻万里无云,起风了。 5.猫在叫 /298819颓圮最新章节! 身着破旧长衫的少年口角生风,在回去的路上不停地在絮叨,阿祁倒也耐得住性子有一句倒也回一句。如果不是王博约说起京城的繁华与奢靡,阿祁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意识吴胜角的狭小与逼仄。不过阿祁倒也不觉得失落,反而感到心安,毕竟只有握在手里的东西才是自己的。 秋风袭来,看着远处快要隐没的红日,阿祁笑着摇了摇妹妹沈一的腿,双手下意识地握地更紧了些,偏头轻声问道:“能跑吗?” “能!”沈一顺势把头轻轻垫在阿祁的头上,双手抱住少年的额头,咯咯地笑了起来,“哥,我坐好啦!” 秋风裹挟着王博约眼角的笑意,看着跑得越来越远的兄妹二人,他语气温柔,大声喊道:“别摔啦!” 骑在阿祁肩头的沈一转过头,冲着王博约大声呼喊道:“二哥,你快点跟上我们哦!” 王博约愣了楞,这一刻他似是感到了命运的召唤,像有什么东西环环相扣,随即回过神来,并未言语,只是挥手示意,待沈一转过头去,少年轻声说到:“今日起她也是我王博约的妹妹。” 言罢,王博约迈步追上兄妹二人,自此起,蟋蟀的唏嘘声将鸣响整个秋夜。 ...... 阿祁双手抱着一床被褥,走到相国寺偏门,并没有发现总在这里休憩的老乞丐,便带着王博约走入相国寺内,结果看到老乞丐正蹑手蹑脚侧着耳朵贴在墙根儿,神色古怪。 阿祁缓步上前,却听见老乞丐正低声嘟囔道:“这声音要是再大些就好了,听得太不真切了。” 王博约见状一个箭步顺势放下背着的茅草抽身上前,同老乞丐的样子一样,将耳朵死死贴在墙壁上,坐在地上听起了屋内的墙根儿。 阿祁好奇问道:“你们在做什么?” 老乞丐对阿祁的话置若罔闻,王博约却朝着阿祁翻了个白眼,压低嗓音道:“别吵,不解风情的榆木疙瘩。” 阿祁不明所以,把手中的被褥放在茅草上,也照猫画虎,学着一老一少的样子把耳朵贴在墙根儿处,听到里边传出的声音后一脸了然。 没一会儿,天地间一阵疾风骤然而来,直吹的长衫猎猎作响,屋内的声音再也听不真切,老乞丐这才转过身子靠墙坐在地上,一脸回味。 阿祁见状起身,神色如常,却看到王博约一脸懊恼,低声埋怨道:“这老天爷怎么也如此不解风情。” 阿祁看着王博约懊恼的神色,一脸疑惑:“这不就是猫在叫的声音么?” 王博约翻了个白眼,双手撑在地面,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撇嘴胡诌道:“这猫定是得了道行成了精,不然怎么叫的如此放浪形骸,听的人骨头都要酥了。” 阿祁没有接着王博约的话说下去,转而看向老乞丐,弯腰拱手道:“今晚定是秋风萧瑟,入夜转凉,您还是同我们一起回去住吧。” 一直在回味什么的老乞丐这才缓过神来,笑嘻嘻道:“老头子我可没钱给你,你也知道我天天不务正业,讨钱要饭的营生都忘的差不多了,不是在睡觉就是在准备睡觉,这张嘴也被你养刁了。” 阿祁轻轻摇头,蹲在地上用双手缓缓扶起了老乞丐,“这是我该做的。” 老乞丐顺势起身,依旧笑嘻嘻道:“什么是该做的,什么又是不该做的呢?” 阿祁眼神清澈,轻声道:“但求本心,不求人意。” 老乞丐敛起笑意,轻轻点头,把头转向了王博约,用一双惨白的眸子盯着王博约,轻声问道:“挑粪的,那你觉得呢?” 王博约诧异了一会儿,倒也不恼,只是莞尔一笑,伸了个懒腰,不假思索道:“秉持本心,兼顾人意。” 老乞丐听罢笑着点了点头,“还是你们年轻人身子骨好啊,我这把老骨头可真有点,遭不住了。” …… 灰白色的天空渐渐沉下脸来,被沉重的灰黑所取代。 此刻阿祁正就着床边微弱的烛火,边揉着沈一的头发边给她讲故事。 当故事快要结束尾声时,阿祁顿了顿,轻声问道:“怎么王博约就成了你的二哥啊。” 沈一突然紧紧抱住了阿祁的胳膊,把头埋在了阿祁的胸口,轻轻道:“我第一眼见到他,我就觉得他是和爷爷哥哥一样是我很亲近的人。” 沈一抬起头,看着阿祁吐了下舌头,撒娇道:“但我永远只和哥你天下第一好!” “那如果你以后有了喜欢的人呢。”阿奇轻轻笑了笑,用手刮了刮少女的鼻子。 少女捏起粉嫩的小拳头,朝着天空举起,义正严辞道:“他敢抢走哥哥的位置,我就敲他的小脑袋!” 话音未落,少女突然放下小拳头,双手轻轻摇晃阿祁的胳膊,娇声呢喃道:“哥,你就再讲一柱香的时间嘛!好不好?” 阿祁莞尔一笑,“在这儿等着我呢啊,不行,明天再讲,你该睡觉了。” 沈一更加用力地摇晃阿祁的胳膊,委屈道:“那就一盏茶的时间,好不好嘛!” 阿祁笑了笑,轻声道:“好吧,多一会儿都不行哦,不然敲你的头。” 少女咯咯的笑起了起来,“要说话算话哦。” 此刻王博约站在沈一屋子外,眼角余光瞥着墙外空落落的梧桐树,听着屋子里传来的嬉笑声,突然就笑了起来。 活在豪门官邸里,跟活在市井街巷中,感觉是不太一样。 6.暮色 /298819颓圮最新章节! 阿祁看着已经睡着的少女,缓缓起身帮她掖好被角,吹灭了烛火,便轻手轻脚退出了她的房间,关好了房门。 少年看着贴墙而靠的王博约,轻轻点了点头。 王博约依旧瞥向墙外光秃秃的梧桐树,并未回应,似是在思索些事情。 关于这位名动京城但却声名狼藉的纨绔少年,民间流传着诸多传闻,有人传言此子曾豪掷万金只为拔得头筹,博美人一笑。有人言道此子曾为图一时之快,大闹婚礼强抢民女,事后却弃女子如敝履。还有人笃定说道此子定是心狠手辣之徒,身后趟着无数鲜血。 王博约在平民百姓眼中虽说是纨绔,可阿祁总觉得这些传闻里搀着假,他嘛,没有多好可却也没那么坏。 不过店里的食客,可不这么想,他们只讲王博约的祖辈功德无量,说他是携着祖辈的余荫才可以如此作威作福。总是说的言之凿凿,好似亲眼见过王博约如何行纨绔之事,只是这话外总有那么点酸意。 阿祁想了想,站在王博约身旁,也看着那棵光秃秃的梧桐树。 王博约不知何时回过神来,感觉到身旁有人,左手便下意识的抬起,可才刚刚抬起便又立时放了下来,轻声道:“有多久了?” 阿祁转头看向王博约,轻声道:“约莫一刻。” 王博约扯了扯嘴角,摊起手来,“一想到京城万千待字闺中的少女都会因我的绝世容颜如痴如狂,我就有些头痛。” 阿祁并未言语,坐在了门槛上,揉了揉额头,这个王博约,其实不说这些胡话怪话的时候,给人感觉并不差,但是比如这种时候,他就很想朝王博约的后脑来一闷棍,让自己清静清静。 王博约见阿祁并未理睬自己,也坐在门槛上,依旧自说自话:“我曾经有个朋友叫怀玉,怎么样,很好听的名字吧,是个笑起来很好看的姑娘,我原以为她这一生会像她的名字一样会是红尘岁月如玉亦如歌,不知忧愁为何物。” 王博约喟叹一声,阿祁也没有打断有些伤感的少年,只是抱膝抬头望天,王博约见状也双手向后撑地,抬头仰望着星空,缓缓道:“可我现在才知道,原来那竟是甫一出生就怀璧有罪,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我只能沉默不语看着她向深渊慢慢滑落。” 王博约言罢突然枕在了阿祁的双腿上,看着一闪一闪的群星,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就此散落在地上,轻声道:“阿祁,你说天上的星星也会流泪么?” 阿祁手掌虚握,聚拢起披散在地上的头发,搭在了自己的腿上,低下头沉声道;“痛苦总隐于人后,一直以来你都是如此么?” 阿祁并未给王博约回答的机会,停下轻抚着王博约长发的手,抬起手指向天空中的星痕,“我想那些都是生命稍纵即逝留下的痕迹。” 王博约眼眶突然有些泛红,“那他们一定不会流泪了,对吧。” 阿祁突然笑了笑,放下抬起的手,揉了揉王博约的头,“这世间没有答案的问题太多太多了,我也不知道。” 月光洒满了上京的大街小巷,一抹耀眼亮色从天际划过,星光倾泻在二人的脸上,经久闪耀,似是只有这一刻,尘世的忧虑与烦恼才被短暂地一笔勾销。 流星划过,王博约动了动,悄声嘟囔了几句,又把头枕的更舒服些,看着夜空中闪耀着微光的群星和那一抹经久不散的星痕,他想,或许本不该和阿祁说这些埋藏在心底里的话,这样他在阿祁面前行那些纨绔行径时兴许还有些底气。 当流星划过天际的那刻,躺在厢房盖着厚被正瑟缩发抖的老乞丐突然停了下来,睁开了眼睛,露出一双惨白的眸子,掀开被子起身缓缓走向窗台,打开了窗子,无奈道:“倒是欠了你一个比天还大的人情。” 与此同时,上京某间简朴至极的房间内,飘落出了一声淡淡的笑意。 ...... “咚——咚,咚,咚。天寒地冻,早睡早起,保重身体。” 阿祁坐在床旁边,看着四仰八叉睡姿奇特的王博约,随意伸手将被子掀开,王博约也不知是睡是醒,翻身将被子重新裹在身上。 阿祁伸出手指轻轻捏住了王博约的鼻子,“别装了,快起来。” 王博约睁开双眼,沉闷道:“你怎么知道。” “你的气息变快了,”阿祁接着道:“既然醒了就赶紧起来吧,还有很多事要准备。” 王博约翻了个白眼,伸手指了指鼻子。 阿祁这才松手。 王博约等到阿祁起身,又重新躺下,拿起被子蒙住了头,叹了口气,“真是少爷的身子杂役的命,吃口面怎么这么不容易。” 阿祁毫无征兆地转过头,偏着头,轻笑道:“没让你三更起,给油条炸了,就偷着乐吧。” 王博约掀开被子坐立起来,双手一摊,莞尔一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阿祁轻声道:“天有点凉,衣服我帮你备好了,你穿厚些。” 说罢,阿祁便转身离去。 王博约环视四周,狠狠吸了口气,最后视线停在码放整齐的秋服上,捏了捏鼻子,感慨道:“真是捡到宝了。” 7.少年壮志 /298819颓圮最新章节! 辰时过半,店门口里里外外挤着将近三四十号人,有人在门外坐在自家搬来的小圆凳上,带着比平常略大些的碗,只为多喝些面汤。相熟的食客在店里偶一碰面,定是一番寒暄,天南地北虚虚实实,饭桌之上倒也能无话不谈。 阿祁和王博约就着短暂的闲暇时间,并肩靠在墙上,听着食客们的高谈阔论,倒也乐得自在。 “啪!”沉闷的响声打断了二人片刻的宁静。 阿祁和王博约偏头看到站在桌前,双手拍桌,神色激动,面带稚色的青年,正红着脸朝着同桌面容黢黑的壮年大汉大声喊道:“我说的都是真的,一旬前我真的看到了那位神秘的面具刀客。左手用布缠着一把约莫五尺的血红长刀,将那股流寇斩尽杀绝后,身上的白袍都在淌着血!最后他还摘掉了面具!” 食客虽多,环境嘈杂,但阿祁听的倒也真切,只是听罢便感到肩膀轻轻颤了颤。 红着脸的青年情绪高涨,周遭的食客听罢也都纷纷停下手中的长筷,盯着少年静待下文。 “只是太远了我没看清。”红脸少年小声嘟囔道。 少年言罢,阿祁看向王博约,却见王博约面无表情,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少年。 壮年大汉撇嘴讥笑道:“什么时候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也可以在这里胡说八道了。” 红脸少年憋着愈发通红的脸,攥紧拳头,低声道:“没有,我没有......” 面容黝黑的大汉挥手打断道:“黄口小儿,不足为信,还以为你真是见了此等江湖豪侠,怕不是你夜半三更犯了癔症,可没半夜醒来弄湿了一床被褥啊?” 红脸少年握紧的双手微微颤抖,眼睛有些泛红,声音有些颤抖道:“可我真的看见了。” 大汉讥声道:“昨夜我梦到那王博约也带着刀客的面具要和几个小娘子缠斗,想学人家大杀四方,一个回合不到,却连枪都提不起来了,我也是真的看见了。” 大汉说完哈哈大笑,食客们听罢也都跟着轻笑。 阿祁又瞥了眼满脸无奈的王博约,幸灾乐祸道:“原来不光有待字闺中的少女在梦中想着你,想不到这般壮汉,也为你如痴如狂啊。” 王博约刮了刮鼻子,朝着阿祁翻了个白眼,轻啐一声晦气。 这一刻,王博约感觉那黢黑壮汉,有意无意看了自己一眼,虽然只是如蜻蜓点水般很快一掠而过,但王博约仍是敏锐感觉到了,可同是少年的他也只当是壮汉在观察众人的反应,并没有多想。 红脸少年急得面红耳赤,周遭的食客纷纷看着壮汉和少年,低声交谈。 王博约看向壮汉,眨眼便换上了一副略带笑意眯缝着眼的面容,随手端起两盘小食朝着少年和壮汉走去。 王博约走到跟前站定,放好小食,半躬着身子朝二人拱了拱手,轻笑道:“小子是新来的伙计,不知道二位如何称呼,听二位口音都不是本地人,远来就是客,咱们坐下慢说嘛。” 壮汉也起身躬身拱手,大大咧咧道:“小兄弟生的一副好面相啊,兄弟我从隆兴府而来,姓贾,家里排行第五,叫我贾五就行。” 王博约笑道:“巧了么这不是,小的姓王,家里行二,那我就斗胆叫您一声贾五哥,叫我王二就好。” 壮汉伸出大拇指,笑着道:“好说好说,王二老弟,咱家的面汤当真不错,汤味浓郁,面条筋道,可上京再也找不出第二家了。” 王博约朝贾五拱了拱手,拍了拍依旧红着脸一言不语不知所措的少年,轻笑道:“贾五哥谬赞了,你们二位快坐下吃吧,光顾着说话了,这面要是坨了,那可就不好吃了。” 壮汉听罢坐下嘿嘿一笑,就着小食便囫囵吞着面,红脸少年低头朝王博约轻声道了句谢谢,也坐下慢慢吃着面。 王博约拉过一张凳子,便自言自语道:“要是真能如刀客那般饮血江湖,快意恩仇,不求活得长久,只求死得痛快,想必定也不枉此生。” 红脸少年听罢,停下手中的长筷,低声道:“人各有志,可能他也并不想过这般生活呢。” 王博约笑道:“那你呢,你想过怎样的生活。” 少年缓缓抬头,脸上的红润渐渐褪去,转而换上了一副坚毅的面容,“我的祖父和父亲都长眠在了幽云十六州,早些年祖母和母亲也都相继离世,如今我倒是孑然一身......” 少年说到这里的时候,面向北方,声音颤抖,握紧筷子的手青筋凸起,眼角有泪痕滑落,“母亲总是告诫我,可以没有小家,但不能没有大国,我温槐序此生,定要荡尽胡虏,唯愿今生,以身许国。” 王博约没有说话,壮汉顿了顿拍了拍温槐序的肩膀,沉声道:“得其大者可以兼其小。以身许国,何事不可为?何事不敢为?槐序兄,我为我刚才的鲁莽行为向你道歉。” 温槐序的脸又变得红润了起来,低头轻声道:“没事儿,贾五哥,但我说的都是真的......” 王博约睁开了眯缝着的双眼,笑了笑,“知道你说的都是真的,看清楚刀客长什么样子了么,快跟贾五哥和我说说,心里可是痒痒的很。” 温槐序点了点头,上下打量了下王博约,不确定道:“和王二哥你应该是差不多身形,但你二人气势上可差的太多了。” 王博约莞尔一笑,“那他肯定没有我这般俊俏的面庞,老天爷向来都是公平的。” 阿祁端着酒壶不声不响地出现在王博约身后,朝着他的头上就给了一记,“这么多客人不招呼就知道胡扯。” “难道我这般容貌再也不能入你的眼了么?”王博约双手捂头,装出一副痛相,可怜兮兮道。 阿祁翻了个白眼并未言语,躬着身子为二人斟满了酒,“二位远道而来光临小店,真是荣幸之至,听槐序兄一席话,心中感慨颇多,今日的面食就算在我的帐上,略备些薄酒,不成敬意。” 温槐序又急红了脸,忙向阿祁摆手道:“这可使不得,该多少钱就是多少钱,这是你该得的啊!” 贾五轻轻拍了拍温槐序的肩头,朝着阿祁道:“那就谢过掌柜的了,还不知道掌柜的怎么称呼啊。” 阿祁拱了拱手,点头轻笑道:“叫我阿祁就好,二位慢用,有需要再吩咐。” 阿祁言罢,揪起王博约的耳朵转身离去,看着不停揉着头发一路求饶的王博约,温槐序和贾五也展露出了一丝笑意。 待二人酒足饭饱,贾五把两人份的面钱扣在碗下,带着温槐序一起,起身朝阿祁拱手,并未言语便转身离去。 阿祁拱手还礼,小声嘟囔道:“倒也都是妙人。” 贾五停在店门口,瞟了眼靠坐在店门口,正在晒太阳的瞎眼老乞丐,深吸了口气,沉声道:“这面确实不错,但这酒也确实令人爱不释手啊。” 温槐序一脸疑惑:“可是这酒入口辛辣,口感凛冽,我现在还有些迷糊。” 贾五笑了笑,又瞥了眼老乞丐,“三杯和万事,一醉解千愁。面再好啊,也抵不过这生前有限杯。这面要是没有酒啊,其实不吃也罢。” 贾五说到这里的时候,拍了拍温槐序,“你还小,酒嘛,还是少喝,今日闲来无事,槐序兄陪我转转这上京可好?” 温槐序点了点头,并未言语,而是翻了翻身上的口袋,摸出了三枚铜钱,放到了老乞丐的身前,便随着贾五离去。 待二人走远,老乞丐伸了个懒腰,似是能视物一般随手抄起了这几枚铜钱,侧了个身子继续晒太阳,只是小声嘟囔道:“小东西眼光倒也不错。” 8.愿望与现实 /298819颓圮最新章节! 晌午最繁忙的时段已经过去,阿祁来到院内,看到王博约正背着身子默数,和沈一在玩捉迷藏,便没有打搅他们,懒洋洋地坐靠在光秃秃的梧桐树下,晒着深秋的日头,闭着眼睛,享受这片刻的安适。 沈一却悄悄扒在阿祁的肩头上,低声问到有没有什么可以躲藏的好地方。 阿祁睁开双眼环视院内,轻轻指了指灶台旁的水缸,对于沈一来说,这么大的水缸刚好可以遮盖住她瘦小的身形。 沈一蹑手蹑脚地跑了过去,阿祁也揪起一根略有枯色的野草,轻轻抿在嘴里,只是这草的味道有些腥气。 他仍记得幼时家无余钱,年岁不好的时候,他曾背着沈一跟随沈老爷子在城外周边翻山越岭,爷爷总是背着沉甸甸地竹篓,肩上挑着锄头,一天下来往往只能捡拾些蘑菇野草,挨饿倒也是常事。爷爷总会带他到各处走走停停,上树掏鸟下河摸鱼,只要能填饱肚子的事,那时也都做过。 虽然爷爷那时总是很严肃,对阿祁管束极其严格,从不让自己不在他身边的时候靠近悬崖河滩,但有一次阿祁玩心骤起,悄悄潜入水底,用一根芦苇管在水下潜了约莫两柱香的时间,看到爷爷急得哭了出来才潜出来,本以为少不了一顿毒打训斥,可爷爷只是抱着他的头,边流泪边说是爷爷不好。当一抹苦涩顺着阿祁的嘴角流入他嘴中的时候,阿祁才知道,他原来并不止自己一人。 那些日子多时只能吃些野草勉强果腹,虽然嚼也嚼不烂,咽也咽不下去,可阿祁从未埋怨过老人,他总是把能得到的野味果脯都留给阿祁和沈一,阿祁虽从未见过自己的爹娘,可他知道,沈老爷子就是自己的亲爷爷,为了他自己可以不顾一切。 刚刚默数完的王博约看着有些出神的阿祁,蹲在他的身旁,轻轻戳了戳他的脑袋,阿祁顺势晃了晃头,轻笑道:“怎么,找不到了啊?求求我,我告诉你。” 王博约满脸无奈,伸手指了指水缸,“头发都露出来了。” 阿祁咧嘴,嘿嘿笑道:“那你怎么不去找啊。” 王博约叹了口气,摆了摆手,无奈道:“我这不是先可着你来么?” 阿祁一时没反应过来,含糊道:“没头没脑的你在说什么呢?怎么就可着我先来了?” 王博约瞥着阿祁叼在嘴中的枯草,转了转头,促狭道:“这不是看你没吃饱,搁这儿忆苦思甜呢。” 阿祁翻了个白眼,并未接话,侧了个身子眯起眼睛继续晒太阳。 王博约笑了笑,起身捋了捋头发,胡诌道:“深秋了,地上潮气重,又吃点野草,搞不好晚上你会拉肚子。” 阿祁抬头笑骂道:“拉肚子也全都拉在你的床上。” 王博约歪了歪嘴,轻声嘀咕道:“早上在树底下吐了口痰,也不知道吐在了哪里。” 阿祁听后面色突变,赶忙吐了野草起身干呕,嘴里断断续续地流出一些市井粗语,王博约听了哈哈大笑,直言玩笑,还是惹得阿祁一阵反胃。 沈一见许久未有人前来寻找,便悄悄抬起了头,却看见水缸中有一珠小小的无根莲叶正在水面游弋,嫩绿诱人,不似凡间物。 一老一少还有两壮年围在水缸旁,对着这无根莲叶议论纷纷。 王博约站在阿祁对面,瞥了眼老乞丐,用嘴朝他拱了拱,那意思好像是一瞎眼老头儿又看不见,怎么还上前凑热闹。 阿祁没有理会,而是躬着身子向老乞丐轻声询问:“这霜降时节有新生莲叶倒是不奇怪,只是这缸底无泥却还能如此葱郁,着实让人不解。” 阿祁又言道:“今日早时还未见此物,亦无人来后院,想必不是谁人搞得把戏。” 老乞丐叹了口气,席地而坐,用手敲了敲地面,示意他们也坐下。 三人围着他也席地而坐,老乞丐却沉默许久,突然说道:“倘若世间真有神迹,可以令你们的挚爱之人重回人世,你们会怎么选择谁?” 沈一似懂非懂,晃了晃小脑袋,便最先说道:“这有什么可选的,当然是让爸爸妈妈回家啦!” 老乞丐笑了笑,“是个很正确的选择。” 阿祁认真地看向老乞丐,皱眉思索片刻,轻声道:“正是因为我最爱的人,所以我要去思考一下,他会用什么方式回来。” 老乞丐也笑了笑,点了点头。 阿祁顿了顿,继续道:“一个身患绝症,痛苦离世的病人能否健康的回来。一个耄耋之年,寿终正寝的老人能否年轻的回来。一个深受苦难,被折磨离世的孩子能否忘却前尘高兴的回来。可是这场神迹什么条件都没有说,却直接把最诱人的结果摆在了我们的面前。” 阿祁不再言语,老乞丐的笑意却是更浓了。 王博约顿了顿,抬头笑道:“这个机会确实很令人动心,但我想这应该不是个选择题,您要问我们的应该不是复活我们哪个最爱的人,而是在问我们是否可以接受别人的离开吧。” 老乞丐收起了笑意,轻轻点了点头,“人生最难的问题就是和永远说再见。这世间给予你们的温存多一秒,对你们的诱惑往往就越大。” 老乞丐说到这里的时候,沈一把头枕在了阿祁的臂弯,把脚搭在了王博约的腿上,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娇声道:“乞丐爷爷,可我还是听不懂诶。” 老乞丐轻轻点了点头,“总有简单美好的东西在不停地诱惑着我们,可能就连神仙也算不准这个世界吧。” 沈一抬头看向老乞丐,忙问道:“那这世上真的有神仙么?” 王博越和阿祁也都目不转睛的看着老乞丐。 “也许吧,也许就在你们身边也说不定。”老乞丐揶揄道,顿了顿又继续道:“越是简单而美好的东西,在落向现实的时候,往往就会变得越来越面目全非。” 王博约和阿祁相继点了点头,问道:“那我们该如何做呢?” 老乞丐并未回应而是轻轻敲了敲脚下的地面,轻言道:“你们都很不错,这株无根莲你们好生照顾,这地底下有我给你们留下的东西,我也是时候该离开了。” 暮色降临,霜气凝结,某间布置的简朴至极的房间内,传来了细密的交谈音,只是这背后的言语多少有些苦涩。 “为了这么个小子值得么?”老乞丐不知何时坐在这里,轻声问道。 “哪怕让他少走些弯路,于我而言也是值得的。”毫无语气的言语自面巾后飘落而出。 老乞丐痛心疾首道:“哪怕为此牺牲掉这身性命和这么多年来的心血?” 曼妙女子摘下面斤,将桌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淡淡道:“有何不可。” 9.栖梧楼下 /298819颓圮最新章节! 上京城有家闻名遐迩的酒楼,名叫栖梧楼,端的是雕梁画栋,富丽堂皇。常有高官巨贾于此宴饮亲朋好友,以此彰显身份。传言有钟鸣鼎食之家的浪荡子宴饮之上曾说道“日食万钱,犹无下箸处。”此话是真是假坊间百姓倒也无处辨别。 市井间对于栖梧楼流传最广的便是一句不知何时传下来的七言,诗言道“汴京五代竞豪华,栖梧求凤事最奢。”总有远道而来的商旅不惜绕远也要来看一眼这栖梧楼,只为一睹其风采。 今日一老一小翻越过闹市拥挤的人群,缓缓走向栖梧楼,老头一身洗的发白的破旧道袍,满头银发,脊背微驼,一张脸上布满了岁月的痕迹。小家伙年岁不大,此时正仰着头,大大的眼睛,闪出一抹亮色,看着如此气派辉煌的栖梧楼,不自觉吸了口冷气抽了抽鼻子,流出了两条黄色小虫,又猛地吸了吸鼻子,可有条小虫却没被吸回去,小家伙偷偷瞄了眼老人,伸出左手轻轻一刮,便抹在了老人的袖口上。 小家伙见老人并无反应,又看到他袖口上那抹淡黄色痕迹,咯咯笑道:“又被我捉弄到了。” 老人抬手看了看,笑呵呵道:“不打紧不打紧。” 小家伙努了努嘴,说道:“你可答应过我,要带我吃顿好的,这都走了三个月的山路,可该让我吃顿饱饭了吧!” 老人忙回应道:“一定的一定的。” 小家伙转了转眼睛,高声道:“那我要吃焙腰子、盐酒腰子、脂蒸腰子、酿腰子、荔枝腰子、生煎腰子、熬鸭、八糙鹅鸭、白炸春鹅、炙鹅、糟鹅、鲜鹅鲊、煎鹅、煎鸭子、炙鸭、熬鹅、盐鸭子、五味杏酪鹅、间笋蒸鹅、鹅排、小鸡元鱼羹、小鸡二色莲子羹......” 老人听着孩子竹筒倒豆子,一大串不带重复的菜名,轻轻掂了掂钱袋,额头冷汗直冒,忙打断道:“知道了知道了,这些菜名都是谁告诉你的?” 小孩子理所当然道:“我哥呗,他说这些东西对我固本培元正好用。” 老人感慨道:“难怪咯难怪咯,我还在想什么时候这种事也从娃娃开始抓起了。” 小孩子突然停下脚步,皱眉道:“你是不是在调侃我哥,说他的坏话?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信不信我现在掉头就回家!” 老人连忙摆手,然后岔开话题,言道:“没这事没这事,你不是饿了么,咱们先去吃饭才是要紧事。” 小孩子这才放下皱起的眉头,点了点头,继续向栖梧楼走去。 到了栖梧楼门外,老人看着墙上的食单,身体微颤,鬓角微湿,下意识攥紧了手里的钱袋,转头向小孩低声询问道:“这家有点太贵了,要不还是换一家吧?” 小孩子双眼立时蒙上了一层水雾,水汪汪的大眼任谁看到都要道句可怜,他什么也不说只是蹲下抱着双膝,低着头,任泪水划过面庞洒落在地上。 老人不知如何是好,一脸囧态百出,是说也说不得骂也骂不得,只能站在原地干着急。 不知何时,有曼妙女子倚靠在四楼临街的窗台旁,看着一老一少正在互相较劲,面巾下嘴角翘起,轻声道:“带他们来见我。” 老人带着小孩跟随侍从一路而上,看着如此金碧辉煌的栖梧楼,小孩子眼底闪过一抹震撼,他觉得就算宫城墙内也不过如此吧。 侍从领着一老一少到了四层的某间屋外,轻轻叩了叩门,便低头告退,门内也传来了一声听不出感情的声音:“进来吧。” 老人慢慢推开房门,看到了面前的女子,眼底一惊,便立刻低着头躬身行礼,无形之中,老人的呼吸沉重了起来。 小孩子却径直而入,直接坐在了女子的身旁,看着女子言之凿凿道:“我娘说带面巾的不是丑八怪就是老妖婆。” 这一幕搞得老人直接冷汗横流,打湿了脊背的衣裳。这个兔崽子说话没个把门儿的,以这位的身份背景,就连老头子我也承受不住她的怒火啊。 老人见状快速走向前几步,头低地更低了些,恭敬道:“晚辈明玉轩携小徒张灵素见过前辈,刚刚逆徒口出狂言,是晚辈管教不周,还请前辈见谅。” 张灵素依旧没有意识到气氛有多凝重,起身叉腰,一手指着明玉轩不满道:“老头儿,我什么时候答应做你徒弟了!你把我拐骗走说是可以满足我三个愿望,可连我想吃顿饱饭都不可以,骗子骗子骗子!” 张灵素说到这里,一双雾蒙蒙的大眼看向曼妙女子,轻轻跺了跺脚,委屈道:“姐姐,他欺负我。” 曼妙女子看了眼小孩子,笑眯眯道:“可姐姐是丑八怪老妖婆。” 张灵素眨了眨眼睛,“才不是呢,是漂亮姐姐,我就知道我娘说话一向都是不准的。” 明玉轩依旧低着头躬身行礼,瞟了眼小兔崽子正一边撒娇一边摇女人的胳膊,前襟都被汗水打湿了,老人有些后悔捡了这么个小子当自己的便宜徒弟。 曼妙女子轻轻看了眼身子都在有些打颤的明玉轩,淡淡道:“下不为例。” 老人如释重负,绷着的身子差点跌倒在地上,女子又看向张灵素,“我替他实现你这个愿望,你想吃什么?” 张灵素看向女子的眼睛,小声道:“焙腰子、盐酒腰子、脂蒸腰子、酿腰子、荔枝腰子......”老人刚缓过神又听到这里,几近晕厥,张灵素看着女子愈发空洞的眼神,哽咽了一下,“这些都不要,我和老头儿来两叠素菜两碗米饭就好了......” 女子瞥了眼明玉轩,淡淡道:“这第一个愿望,我替你实现了。” 一阵微风吹来,女子正倚着楼台看着二人渐行渐远的身影,微风吹过,自己也消失不见。 城外一片寂寥中,张灵素拉着明玉轩的手,低声讷讷道:“她是谁啊,你好像很怕她,我是不是给你惹了个天大的麻烦......” 明玉轩苦笑一声:“不可言不可言,麻烦倒是没有,只是你这臭小子的无赖行径让为为师欠了个人情。” 张灵素沉默半晌,苦声道:“对不起,师父,给您惹麻烦了。” 明玉轩拍了拍张灵素的头,打趣道:“不打紧不打紧,这天大的麻烦难道还能有你麻烦啊。” 张灵素重重跺了跺脚,吸了吸鼻子又流出两条黄色小虫,轻车熟路地抹在了老头儿的袖口上,“咱俩扯平了!” 明玉轩倒也不恼,依旧牵着小孩的手,看着远方的群山,感慨道:“囿于市井,而向山海,都是可怜人啊。” 张灵素虽然表面平静,但心里一直在翻江倒海,他曾亲眼目睹老人一指截断百丈飞瀑,如此年轻却又连老人如此高的武功都要毕恭毕敬的前辈,那欠的得是多大的人情啊。 10.月色勾魂 /298819颓圮最新章节! 入夜,栖梧楼华灯璀璨,门口车水马龙。有人结束了一天的劳作,刚刚躺下准备休息,而对于有的人来说,这确是新一天的伊始。 阿祁就着烛火翻了翻眼前的剑谱,叹了口气,重重揉了揉头发。 五日前,老乞丐撂下叮嘱,再未有半句废话,就此消失不见。老乞丐之前身下的土里埋着两个破木箱子,一个上边刻着祁字,里边存着两本古书,还有一把剑柄刻有凝霜二字的长剑。另一个木箱上刻着王字,也放着两本古书,还有把不知来历,刀型如月,奇利无比的长刀。 阿祁随手拿起桌上的长剑,入手一股阴凉直冲头顶,可让阿祁郁闷的便是这本名为《飞剑术》的秘籍,讲求以气御剑,大成时可以万军丛中取敌将首级,但阿祁配合老乞丐留下的《玄微真术》也丝毫感觉不到气的存在,只是偶一岔气才让阿祁切实体会到了气他确实存在。 阿祁缓步出门,看到庭院内腰间别着鬼神面具,一袭白袍,左手中拄着长刀,正在闭目养神满身肃杀之气的王博约,眼神一滞,轻声道:“果然是你。” 王博约慢慢睁开双眼,平息静气,坦然道:“你不是很早之前就知道了么。” 阿祁点了点头。 他面色平静,心中却有些诧异,虽然早就猜测到他王博约就是面具刀客,可真看到王博约拿刀之后,身上除了肃杀凌厉之外却感觉不到一丝别的情绪,天差地别。 阿祁将凝霜剑斜跨在身后,面色沉重道:“今夜可有厮杀?” 王博约点了点头,将长刀横在胸前,轻轻磨砂,不急不缓道:“城北二十里有伙流寇,当斩。” 阿祁不知何时从前襟掏出了副兔脸面具,也别在了腰上,自嘲道:“学不来你这等豪侠壮举,但总可以学学这最轻松的佩剑着面了,看来倒也贴切。” 王博约淡淡道:“去的话,得多备身衣衫。” 阿祁无奈道:“真是多谢关心了,还怕我会尿裤子不成?” 王博约皱了皱眉,严肃道:“会沾染上血腥气,妹妹闻到会不舒服。” 阿祁有些不好意思,敲了敲头,“倒是忘了这茬。“ “咚,咚!咚,咚!关门关窗,防偷防盗!”墙外传来了打更人的锣声。 王博约此刻舒展眉头,沉声道:“时辰到了,我们出发。” 阿祁轻轻点了点头,看向王博约羞赧到:“可我不会骑马。” 车厢内,阿祁看着一上车便独自驾车不言不语,左手一直未离开刀柄的王博约,踌躇了很久,还是低声问道:“你第一次杀生是在什么时候。” 王博约并未犹豫,语气平淡地说出了一个阿祁想都不敢想的年纪,“三岁。” 阿祁沉默许久,又低声问道:“可曾破百?” 王博约这才转头,平静地看了眼面前的懵懂剑客,又转头看路,淡淡道:“五岁。” 气氛突然有些凝滞,夜幕星光中,阿祁看着面前的背影似乎又陌生了起来。 不多时,看到不远处山林里有篝火闪烁隐隐约约透着些晃动的人影,马车也就此停下,王博约率先迈步向前,阿祁紧随其后。 王博约听了听山林里的声响,转头看向阿祁,轻声道:“就在这里等我,回头会留一个给你练手。” 阿祁双手抱胸,听着不远处传来的污言秽语,点了点头,“小心点。” 王博约轻轻点头,将长刀挂在腰间,搓了搓手,缓缓向火光走去。 “呀—呀—呀—呀。”山林中传来乌鸦凄厉嘶哑的叫声。 山林里,正围坐在篝火旁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二十几号彪形大汉,个个面容狠辣,此时鸦雀无声,都停下了各自手中的动作,不约而同的看向了愈来愈近来者不善的王博约。 王博约提着刀停在了篝火旁,挤在两个大汉中间,搓了搓手,又放在火上烤了烤,呼出一口长气,霜降时节,早晚转凉,这一抹白色雾气顺着火光愈飘愈远。 王博约又取出了腰间别着的鬼神面具,也放在火上烤了烤,没个正形道:“让各位见笑了,这天气着实是有些冷,一下子带上去我也有点受不了。” 对面,一个应是首领的壮汉朝王博约身旁的两名流寇使了使眼色,二人有些不太情愿,毕竟传闻刀客手下从未留有过活口。 但首领都示意了,为了活命,也是没有办法。他们这些人本来也是要死的命,被人莫名其妙从死牢里提出来扔在这里,每个人都被喂了剧毒,得知只要杀了这个要杀他们的人,就可以全队免死,还可以撤销案底,并拿到一份足以祖孙三代豪奢生活的报酬。本就是别在裤腰带上的命,有能快活一世的机会,他们这些亡命之徒当然不能错过。 鬼迷心窍的二人还是悄悄摸上了刀柄,可还未抽刀,两股血柱便已冲天而起,这两颗大好头颅看着眼前止不住的血柱,脸上飘着疑惑,可下一刻转而永久定格在了惊恐。 流寇头领眼底闪过一丝惊骇,先前还有些浪荡的公子哥,只是一个眨眼的功夫,便已然带上了鬼神面具,整个人变得肃杀起来,左手提着正滴着血的奇异长刀,白袍之上沾染了大片血迹,身上蓦然喷涌出一股磅礴的血腥气。 王博约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长刀,轻轻舔了舔嘴角,眼里闪烁出妖异的红芒。 流寇头领见其漏出破绽,抓住机会,心底一横,大声呼喊道:“不想死的就都给我上。” 一柄亮银长刀从背后向王博约左肩砍来,泛起黄色光芒的奇异长刀突然横亘在肩膀上,精良长刀就此崩碎,王博约顺势抬刀,削掉了那流寇的右手,还未等那人出声喊痛,王博约侧身横扫,便又挑起了一颗头颅。 脚不停歇,黄色刀芒频起,一具又一具尸体就此倒下。 那流寇首领见状不妙,保命要紧,转身向山下疾驰而去,好巧不巧,正好是阿祁所在的方位。 此刻正背对着流寇首领,在流寇团阵中左右袭杀的王博约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柄袖珍匕首,头也未回便朝身后扔去,正中首领右手手心,首领心下大骇,来不及喊痛只是跑的愈来愈快。 阿祁这时正双手抱胸,听着不远处时不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看着朝自己跑来手中滴着血的壮汉,阿祁以为是王博约特意放出来留给他练手的,也带上面具,抽出了背后的凝霜剑。 流寇首领见外围还有人策应,心下大骂,顾不上受伤的右手,左手抽刀使出吃奶的劲儿,跃起朝阿祁奋力一劈,想要博一条生路,虽然长刀就此一分为二,可流寇首领见阿祁仓忙应下,双腿微颤,当下却是心下大定,料定这小子没学过几天剑,只是仗着宝剑锋利。 阿祁双手握剑,抬手格挡,手臂确震得发麻,心道这人好生厉害,左手都有如此般劲力,不可小觑。 晃了晃还有些发麻的臂膀,凝霜骤起,阿祁径直向壮汉刺去。 壮汉大喝一声来的好,挥着半截刀片就向长剑砍去,阿祁借着刀势一个鹞子翻身,在壮汉左臂下顺势一撩,想借机砍断他的臂膀,不成想长剑就此被壮汉夹住,抬腿一脚,阿祁长剑脱手,就此飞了出去。 壮汉看了看手中泛着寒芒的凝霜剑,随即便插在了地上,讥笑道:“剑是好剑,可惜却没跟对主人啊,宝剑蒙尘啊。” 阿祁捂着胸口,试图平复体内翻涌的血气,可还是喷出了一口鲜血。壮汉上前,左手抓起了阿祁的脖子,向上抬起,手上的力道愈发大了起来,冷笑道:“原来竟只是这般货色。” 阿祁使劲掰着壮汉紧握的手,脸色变得越来越青,玄微真术却突然在体内疯狂运转,一抹不知是气还是别的什么的东西突然自周身上下来回游走,这也让阿祁变得好受了一些。似是福至心灵,阿祁大喊一声,“起。” 不远处寒芒一闪而至,一阵热流覆在阿祁的面庞,感到脖子劲力一松,人也就此摔落地下。 阿祁双手捂住脖子,大口吸气,看着壮汉脖颈整齐的切口和地下不染分毫的凝霜剑,喘着粗气道:“就是如我这般货色都可以取你性命。” 体内玄功骤然息止,阿祁眼前一黑,在昏迷前露出了一张笑脸,低声呢喃道:“成了。” 前后约莫半盏茶的功夫,王博约从山林里疾步奔出,看着阿祁依旧起伏波动的胸口,终于长呼出一口气,心下大定,长刀上黄色的光芒也就此隐退。 王博约上前探了探阿祁的脉搏,见无大碍,随手拔出了流寇手上的匕首,在壮汉没被血渍污染的衣角擦了擦,插回了鞋底。 他起身摘下仍旧带在脸上的鬼神面具,抖了抖手腕,将长刀上的血珠甩在地上,便随手扔在了马车上,身上肃杀之气就此不见。 王博约轻柔地把阿祁抱上马车,看了眼躺在车厢内气息逐渐平缓的阿祁,王博约轻声道:“你小子倒还真是可以,可终归还是亏欠你良多,这辈子怕是还不完了啊。” 返城二十里,看着头顶不时有信鸽自内城飞向北方,王博约摇了摇头,无奈道:“这才刚适应,怎得又要走了。” 城中某条僻静巷子内,王博约停在了一家门口有棵粗壮的古槐的人家,他下车三长两短一急促,轻轻叩了叩门。 不多时,有身着墨色长袍的中年领着一个扎着马尾的少女打开了大门。 “就是这臭小子?”中年无奈道。 马尾少女轻轻咳嗽了一下,中年马上赞扬道:“端的是一表人材,是个好苗子。” 王博约见怪不怪,点了点头。 中年看到了月色下闪耀着奇异光芒的怪异长刀,眼角一缩,低声惊呼。 “这刀有来头?”王博约见状问道。 中年点了点头,“此刀名为井中月。” 王博约心道原来如此,每当他把精神注入长刀之内,身边的一丝一动都如映入井中的倒影一样清清楚楚,井中月果真贴切。 一个时辰后,一个头戴斗笠脚踩破草鞋的小沙弥路过城北二十里的那片林中还未燃尽的篝火,怀中鼓鼓囊囊,似是揣着什么值钱的物什,突然一只黑毛小狗自怀中探出头来,朝着林中轻吠。 小沙弥低头轻轻拍了拍小黑狗,示意没有关系,待安抚好小黑狗后,便拈弄着串珠低低诵经,不知过了多久,小沙弥朝着篝火处略一躬身,头也不回迈步便朝着皇城上都而去。 11.尘间事 /298819颓圮最新章节! 四声打更声过后,阿祁像往常一样准时醒来,拍了拍昏昏沉沉的脑袋,回想起刚刚发生的事仍旧有些后怕,又想到那喷涌如柱的鲜血和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一股暖流自肠胃中翻涌而起,便坐起身子干呕了起来。 好一阵子,阿祁这才轻轻揉了揉有些肿胀难受的脖子,掀开被子准备起身喝水,开始这一天新的生活。 阿祁起身之后感到有些寒冷,心道是快要入冬了天气冷些很是正常,阿祁不以为然,准备下床弯腰去拿鞋时,看到自己身上竟未着一缕,本想大声怒吼,可怕吵醒妹妹休息,还是忍住了心底的火气,小声喊道:“这天杀的王博约!” 阿祁面有愠色。 王博约抱着头蹲在墙角,不敢抬头,含蓄道:“虽然都是男的,咱俩也都挺熟的,可你能不能先穿上里衣再和我说话,这雅不雅观的咱先不说,这天气这么冷,冻坏了你的身子我得多心疼啊。” 阿祁眼角跳起,挥了挥拳头,狠声道:“你在这儿给我等着,等我回来再收拾你。” 王博约抬头瞟了眼阿祁,轻佻笑了笑:“知道了知道了,保准让您撒气。” 阿祁怒目而视,“还看!” 王博约又忙低下了头。 阿祁穿好衣服,右手提着凝霜剑,气势汹汹地走向王博约,王博约见阿祁提着剑起身撒腿就跑,待跑出一段距离回头见阿祁没跟上,这才停下步子,朝着阿祁张着嘴并未出声,似是在说些什么。 阿祁忍着怒火,跟着口型,一字一顿地跟读了出来:“这...是...我...见...过...最...白...的...屁...股。” 阿祁再也忍不住,体内玄功骤起,大声喝道:“起!” 王博约看着飘在阿祁身旁上下起伏的凝霜剑,睁大双眼,下意识道:“卧了个槽,今天怕不是得交代在这里了。” 沈一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长长伸了个懒腰,想到昨晚哥哥又讲了个没头没尾的半截故事,就嘟起了嘴,呼哧呼哧轻哼了两声。 小女孩儿走出房门,随手顺了顺齐肩的头发,走到水缸旁,看着那株无根莲,用手比了比,激动道:“好像比昨天大了一点欸!” 激动了一会儿,小女孩儿的肚子却咕噜噜叫了起来,四下无人,可还是羞红着脸吐了吐舌头,向着前堂走去。 沈一见阿祁蹲在柜台后,正在清理灰尘收拾碗碟,便蹑手蹑脚轻轻走上前去,用双手蒙住了阿祁的眼睛,怪声道:“猜猜我是谁!” 阿祁轻轻笑了笑,手中动作未停,柔声道:“我猜是七仙女里最小也是最好看的那一个。” 小女孩儿趴在阿祁肩头,咯咯笑着,依旧怪声道:“很接近了哦,再猜猜!” 阿祁停下手中的动作,双手在衣服的前襟蹭了蹭,突然挣脱了沈一的束缚,起身抱起了小女孩儿,用鼻子轻轻刮了刮她的额头,看着她的水汪汪的大眼睛,轻笑道:“是我的小开心果啊。” 正在一旁给客人端面的王博约,放下了手中的面碗,讪讪笑道:“可真肉麻。” 阿祁面无表情瞥了眼王博约,沉声道:“你现在该干嘛。” 王博约瞬时就拉起个苦瓜脸,怏怏道:“应该给客人上面。” 在阿祁怀里的沈一看着情绪不高的王博约,突然向他张开了怀抱,嘟起嘴唇撒娇道:“也要二哥抱!” 王博约霎时就收起了那副苦瓜脸,搓了搓手,在胸前蹭了蹭,也张开怀抱,眉飞色舞地看向阿祁:“可是现在哪有比抱妹妹更重要的事情呢。” 阿祁无视了王博约的无赖话语,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小女孩儿,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此时卯时过半,快要入冬,天还未亮,沈一端着面碗,站在门口,看着街上来往的行人,就着这丝烟火气,吃着碗中的面条。 昨夜入城的小沙弥倚在相国寺的偏门,睡梦中都在感叹着上京的繁华,皇城上都就是与众不同,为了方便来往商旅求学游子,竟不设开城与闭城的时间,只需通关文牒便可进入,真是好大的气度。 不知何时,小沙弥胸前的小黑狗露出头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对面不远处正吃着面的少女,轻轻喊了两声。 小沙弥立时醒了过来,看着小黑狗正看向吃面的少女,他低头轻轻揉了揉小黑狗的头,以为它饿了,便把手伸进怀里,轻轻攥了攥钱袋,只剩两文钱了。 沈一之前刚出门就看到了相国寺偏门靠在墙角带着斗笠休憩的小沙弥,此时见他正向自己走来,不知怎得,心竟突然不受控制跳得快了起来。 远处东方天际闪出了一抹微光,似是有人在青玄色的天畔勾勒出了一抹淡彩,这抹淡彩下隐藏着无数道金光,似是随时都能破出天际,洒向人间。 此时,小沙弥走到沈一面前,摘下斗笠,露出一缕淡淡的笑意,这晨间第一抹金光便洒在了他的身上,一双清澈见底不染人间烟火的眼睛正看向沈一,他轻声说道:“小僧僧璨,见过姑娘。” 小店门外,沈一双手端着面碗,看着和自己差不多高正沐浴在金色曦光之下的小沙弥,结巴道:“沈…沈一,我叫沈一。” 说完名字,小女孩儿便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细若蚊蚋道:“小高僧找我有什么事情么。” 小沙弥看着有些不知所措的沈一,挠了挠覆有一层绒毛的小脑袋,露出了两颗小虎牙,不好意思道:“还望沈姑娘莫要见怪,是小僧唐突了。” 沈一悄悄抬头看了眼一抹红霞悄悄在脸上蔓延,正在挠着小脑袋的僧璨,捂着嘴低声笑道:“不打紧不打紧,小师父找我有什么事情嘛。” 看着小女孩儿那一双笑起便变得弯弯的钩月,僧璨竟有些失神。 “小师父,小师父。”沈一看着许久未言语的小沙弥轻声喊道,待小沙弥轻轻点头,这才继续问道:“小师父找我有什么事情么。” 僧璨不好意思道:“小僧并没有什么急事,只是不曾想刚刚惊扰到了姑娘,小僧在这儿先向姑娘赔罪了。” 言罢,小沙弥便弯着身子,朝着小女孩儿行了个礼。好巧不巧,缩在小沙弥怀里的小黑狗正巧掉了下来,重重摔在了地上,小黑狗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呜咽声。 沈一见状,随手放下了手中的面碗,顾不得还在赔罪的小沙弥,想要抱起小黑狗看看有没有伤到哪里。不成想,刚刚掉落在地的小黑狗不知何时竟跑到了面碗旁,正在狼吞虎咽地吃着面。 沈一看着小黑狗,也不恼,抬头又看着脸红的像猴屁股一样的僧璨,轻轻笑了笑,柔声道:“不知道小师父找我到底是什么事情呢。” 僧璨低着头,又挠了挠自己的小脑袋,不好意思道:“小僧是想问姑娘这一碗清汤面需要几个钱,昨日未进丁点水米,本想买碗面和小黑分着吃,不成想用姑娘的面喂了我的狗,多少钱,小僧都会赔给姑娘。” 沈一看了眼浑身黑毛,连舌头都是黑色的小黑狗,捂嘴轻笑道:“小师父倒是取了个好名字,我和它有缘,今日就当是我请它吃面啦。” 僧璨听完,忙摆手道:“姑娘万万不可,本就是小僧自己的过错,岂可让姑娘来替我承受这个结果呢,是万万不可的。” 言罢,小沙弥掏出钱袋里仅有的两文钱,伸出双手,恭恭敬敬地递到了小女孩的面前。 沈一见僧璨言辞恳切,面容坚定,脑海中思量着无数条回复的言语,可话到嘴边却走了样,“可这面三文钱一碗。” 二人间气氛凝滞,小黑狗也停下了前一刻还在囫囵吞着的面,没人注意到,它的眼角不知何时出现了两片水雾,只听它的喉咙里发出了断断续续“哈哈哈哈”的声音,不知是面条卡在了喉咙里,还是它忍不住在笑。 沈一率先打破了沉默,轻声道:“小师父,这一文钱就算了吧。” 僧璨却坚持道:“小僧有言在先,人不可言而无信。” 小女孩儿看着如此倔强的小沙弥,摇头轻笑道:“那我可以打一下你来抵下这一文钱么?” 小沙弥摇头道:“本就是惊扰了姑娘,姑娘拿我出气是应该的,可这钱再怎么说也是要还给姑娘的。” 沈一捂着嘴偷笑,朝僧璨伸了伸手,示意他走近些。 他迈步上前,站在小女孩儿的面前,等着她出手撒气。 沈一高举右手,做势就要拍下,小沙弥下意识握紧了拳头闭上了双眼,可真当她手落下的时候,确是如蜻蜓点水般一掠而过,轻轻敲了敲僧璨的脑袋。 小沙弥睁眼看了看沈一,见她正用手轻轻拍着自己的小脑袋,他透过她的眼睛,看到了自己。 12.北路秋凉 /298819颓圮最新章节! 张灵素不过十来岁的年纪,细细一看,倒是十分招人喜欢。 他随着老道明玉轩,一路向北,深秋肃杀,难再见半点绿意,墨色的头发披散在肩上,稚嫩的面庞配上夏日瑰色的唇,加上那一双桀骜不驯的眼眸,一路上时常被人调笑,总有美艳妇人当着老道的面,扬言要把这小子抱回自己的家里。 张灵素对此倒是毫不在意,不过心里有时倒也偷偷在想,要真是被人领回家里,总比跟着老道这一路风餐露宿,不知目的,饥一顿饱一顿要好得多。要是这户人家一旬能吃上一次红烧肉,他哪怕就算当牛做马,也要把妈妈和哥哥接过来,他们总说红烧肉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可到底什么滋味他们也没有尝过。 张灵素随着老道循着一条不知名的小河不知目的的走着,老道从来没说过,他也从来没问过,只知一路北上,愈发荒凉。 他双手抱着头,走在老道身前,不知多久,看到小河边有一个女子,女子穿着破布衣服,坐在石头上挽着衣袖正在洗衣服,张灵素喜欢水,坐在她身旁,脱了鞋把脚伸进了小河里。 女子的身上很香,她侧过头,张灵素看见了,女子的眼睛里闪着波痕,脸上长着小雀斑,有风吹过,吹散了她的头发,她挑起手腕轻轻拨弄了一下,细声细语道:“秋水性寒,凉气透骨,你还是快些把脚拿出来吧,可不要贪凉。” 女子擦了擦手,轻轻拂去了张灵素眼角的泪痕,柔声道:“怎么还哭啦?” 张灵素不知自己为何这般不堪,只知第一眼看到女子的脸,心里便有一股难以言述的劲头,破口而出道:“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女子轻轻揉了揉他的小脑袋,看着这小家伙,宠溺道:“听我的话,把脚拿出来吧。” ...... 北地边塞,扬起了一阵黄沙。 黄沙吹尽,有少年右手抱剑,左手牵马,单骑入城,马背上挂着滴着血的圆包袱。 有懵懂孩童问向年老长者,此人是谁,老人一脸感慨,塞上风。 塞上风这个名字是他师父传给他的。 那天夜里,他与师父站在沟壑纵横的山巅,年少的他看着师傅的背影,望出一丝萧瑟的味道。 “今天开始,你就是塞上风了。”师父幽幽的说,“这市井间的风不够烈性,你要像这塞北荒漠的风一样,闯出一番名堂,才不算辱没这个名号。” 塞上风点了点头,山间的风打在身上,长袖猎猎作响,师傅的衣服也有些旧了,月光照上去,可以看到麻线下那惨白的皮肤。 师父也点了点头,迈开步子准备离开。 少年突然被哽住了喉,千言万语堵在了喉咙里,他抱着剑,焦急的喊道:“师父,走了?” 师父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停顿了片刻,“走了。” 言罢,就从山巅纵身一跃,消失在夜色茫茫中。 那个晚上,他成了新一代的塞上风,顺理成章的顶了他师傅的位置。 常有人说到,这一辈的塞上风要比之前几代的塞上风还要果断决绝,从不手软。 少年依稀记得,第一次单独出任务,新的夜行服穿起来很不舒服,他还是学着师父的样子抱着剑,束手束脚,可还是阻挡不了他完美的完成任务。 不久前一次执行任务,他遇到一名洒脱剑客,剑客腰间挂着长剑和酒壶,一身白色劲装,头上随意的插着一根木簪,一脸云淡风轻仙风道骨。 塞上风很羡慕这个剑客,也想如他一般洒脱,可是有规矩,他们这类人执行任务的时候不可以散开头发也不可以随意饮酒,如这般洒脱他就只能在心中想想罢了。 那次的目标正好坐在剑客身后,塞上风一言未发拔剑冲了上去,剑客举剑便挡,一招过后,惊得客人四散而逃,那个目标也不例外。 塞上风见一击不成顺势后退了两步,洒脱剑客倒是不慌不忙,依旧坐着大口吃着牛肉,喝着酒,少年反手握剑,剑上寒光一闪,没有再理会洒脱剑客,迈开步子朝着目标追逐而去。 少年右手抱剑,左手提着个渗着血的包袱,路过来时的酒摊,见洒脱剑客还在大口吃着牛肉大口喝着酒,鬼使神差的竟走了进去,还坐在了他的身边,要了二斤牛肉。 洒脱剑客偷偷夹走了少年盘中的一块儿牛肉,再想下手,不成想被少年当场抓住,少年瞟了眼,随手抓住剑客的右手,剑客笑了笑,拿起了腰间的葫芦,打开塞子豪气的饮了一口,晃着酒壶,示意少年接过。 塞上风倒也没有扭捏,这是个从不吃亏的主,一口酒换一口肉,是个划算的买卖,可是酒很辣,塞上风想着不能露怯,忙塞了一大口牛肉。 塞上风结束了任务,回来见剑客最后一面,他记得剑客说过,明天起早就要南下,去皇城上都,他这次回来为他送别。 少年穿街过巷,七拐八拐,见无人跟着,这才停在了一家杂货铺旁,从马背上拿起带血的包袱,轻轻摆在了老板的面前,沉声道:“这是这次的目标。” 少年悄悄地摸了摸腰间的钱袋,有些难为情道:“老板,我可不可以预支下一次任务的赏金。” 店铺老板轻轻扶了扶额头,随手从桌下掏出了两个钱袋,哭笑不得道:“当然没问题,而且您不必每次都要割下他们的头颅,有些能证明身份的物件就已然足够了。” 塞上风点了点头,拿过了钱袋,轻声道了句谢谢,便转身上马,扬起了一阵黄沙。 “今次一别,日后还能再相见么?”少年说着,动作麻利地包着牛肉,缓了缓,又道:“这些你路上慢吃,去的路上这些应该够用了。” 洒脱剑客晃了晃脑袋,看着正在包第六包牛肉的少年,感慨道:“还能再见,这夜还长,你我不如切磋一番。” 夜色中,只听到猛烈的秋风和长剑交互的声音经久不绝。 夜半三更,洒脱剑客躺在自己客栈的枕席上,侧身看了眼打鼾的塞上风,随手摸起一本书轻轻塞在了少年的枕头下,起身看了眼少年,转身就走了。 楼下有马的轻啸声传来,打鼾的少年这才息止,轻声道了句:“珍重。” 马上的剑客似是心有所感,看着马背上拴好的六个包袱,笑骂道:“臭小子,临走临走还欠了你一包牛肉。” 13.前尘往事 /298819颓圮最新章节! 是夜,僧璨平躺在大相国寺的僧寮里,始终无法安眠,辗转反侧,生怕再不休息就耽误了明日的入寺仪式,可脑海中总是不自觉闪过小女孩那弯弯如月的眉目。 他本是南山脚下专给寺门供应香烛的农家子弟,从小便和和父母兄长制香贩香,哥哥总和他说,少年当沙场逞英雄,可现实往往总会给人重重一击。 他还记得邻居家的姐姐,叫桂芳,哥哥总会在落忙的时候去找她,每次都要揪上自己给他们放风。 他曾看到哥哥坐在树上,望着漫天星空,眼里都是征战沙场以身报国的雄图壮志。 桂芳姐姐抱着腿坐在树下,抬头看着少年。 他看到哥哥曾抬手朝天发誓,坚定的说,等他变成了大将军,他一定会和桂芳姐的爹提亲,娶她做媳妇。 桂芳姐低下微微发红的脸,轻轻点了头,说了句不害臊,他知道哥哥和桂芳姐算是私下定了终身。 哥哥从树上跳下来牵起桂芳姐的手,一双布满茧子的手可能攥疼她了,她红着脸总想抽出,却总是不成,最后还是靠在了哥哥的怀里。 哥哥说,要等他,不会太久。 桂芳姐没有说话没有点头,只是脸变得更红了。 哥哥也揪着在门口看门的他,就走了。 他还记得那天哥哥投身军旅,穿上盔甲的样子,每每想起就忍不住发笑,那副盔甲遮住他的了脸,笨笨的,很沉很沉,可哥哥还是努力挺起了胸膛,因为桂芳姐就在人群里看着他,好像她的眼里也只有他。 后来就再也没有哥哥的消息了,他还记得每每娘亲以泪洗面的时候,都是桂芳姐陪在娘亲身边,陪着她一起哭一起回忆。 桂芳姐很坚持,她坚信哥哥还活着,倔强的相信那个年少懵懂的约定,确信哥哥定会回来向她爹讨了她做媳妇去。 后来战事波及到了他们的小镇,桂芳姐一家宁死不降最后却落得个家破人亡,变成了风月场的烟花女子,整日只能捏着酒杯,陪醉陪笑。 他的父亲也在战乱中死去,年少的他和疾病缠身的母亲全靠桂芳姐一人拉扯,战乱之后不久母亲因病离世,是桂芳姐卖身葬了她,之后不久桂芳姐也身染重疾,痛苦离世,是他沿街乞讨挨家恳求,这才凑足了钱埋葬了她。 十四年的人生际遇突然就成了他皈依如来脚下的忏悔之路,也许是佛看到了他生活的苦难,于是总让桂芳姐和哥哥在他的梦中相遇。自此他知道,桂芳姐的安宁永不在死后的极乐世界,而她的彼岸是他的哥哥。 他偷偷抹了抹眼角的泪珠,想到了沈一就想到了桂芳姐,这人间事总是这样,往往开始都很美好,最后却惨淡收场,可都尽如人意才是这世间最大的怪事。 小黑狗慕地从被子里钻出,侧身枕在了僧璨的脖颈上,轻轻舔舐着他的脸,僧璨闭上了眼睛,任由泪水肆意滑落,就此沉沉睡去。 看着妹妹沉沉睡去,阿祁一时间百感交集。 沈一今天的状态很是奇怪,自打吃完早饭起,一个人就静静地坐在院里,只是盯着水缸里的无根莲,叫很多声才可以把她从思绪中唤醒。 王博约也发现了异样,但碍于身份不好明问,只好等在沈一的门外,见阿祁轻掩房门而出,焦急问道:“出什么事了么?” 阿祁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轻声道:“没事,她敲了一个小和尚的头罢了。” 王博约一头雾水,疑惑道:“敲了一个小和尚的头也不至于这样啊,这到底怎么回事儿呢。” 阿祁心里烦闷,趁王博约不注意,用手重重拍了下他的屁股,王博约本想张嘴大声喊痛,却被眼疾手快地阿祁率先捂住了嘴,见王博约一脸幽怨,这才感到心情舒缓一些。 王博约捂着屁股,语气愤懑道:“本来你的屁股就白,至于说你一句还要拿剑捅我屁股么,捅完还得在我的屁股上撒盐!” 阿祁咧开了嘴,笑得很是开心。 …… 僧璨今日还是起了个大早,只是醒来满脸泪痕,衣服都蜷在了一起,倒是费了好一般功夫才修整好。 简单的入寺仪式,皈佛皈法皈僧,方丈本要退席,准备去招待今日的贵客,可当僧璨拿出胸口那串碧绿菩提,老人缓步上前轻揉了揉他的脑袋,看向站立一旁的院内典座,问僧璨是否愿意当个米头,僧璨自然应允。 僧璨受宠若惊,初来乍到便能接管一房,这让原以为只能在藏经阁做个扫地小僧的僧璨,自然是满心欢喜。 僧璨走后确实不知道,典座和方丈闲一句自古大寮出祖师,不知对这初来乍到的小僧,抱有多大的期望。 米房内,只有一不知姓名的女子和僧璨在舂米,舂米全靠人力用石碓去壳,由于僧璨体重太轻,无法踩下石碓的杠杆,为了更好地完成工作,他学着女子的样子,在腰间绑了一块大石头,就这样也才将将好,很是辛苦。 “师兄好,”门口有小僧朝僧璨施礼,继而看向女子道:“慧勤师姐,今日有贵客临门,师父叫你一同去请莲花灯。” 女子看向僧璨,面带歉意,“师命难违,还望师兄莫要见怪。” 僧璨忙摆手,露出了两颗小虎牙,“小僧僧璨,米房新来的米头,慧勤师姐尽管去便可,剩下的都交由我来就好。” 女子谢过行礼,和小僧就此离去,只剩下僧璨依旧挥汗如雨。 其实慧勤心里一直都住着一个人。 她只见过那个男人三次。 第一次,是本家坠亡的那一日。她隔着刀剑,望见身前那宽大的脊背,像耸立人间的天柱,在人间炼狱的践踏间顶起一片天地。她个头小,只能瞧见那人背心的位置,但她来不及打量完全,就被突围的男人用剑柄一把挑起,扔进飞驰的马车。那一日,陈家满门被灭,只有她被暗中护送至大相国寺,自此隐姓埋名,做起了大寮里的舂米小僧。 第二次,是三年前,大雄宝殿前,飞檐尖的瑞兽昂首张口,牙间一颗圆珠明灭闪烁。佛家静地前,有一人如山间青竹茕茕孑立,胸口一点星火明灭。她觉得他面熟,但以为自己是不识他的,毕竟那样凶神恶煞的面容,本应过目不忘才对。那人口中念念有词,随后隔着大殿向本师释伽牟尼恭敬三鞠躬,转身,左手执香,稳稳插进炉底昨日香客焚尽的灰堆里。 第三次,便是今日,她随师父恭请莲花灯,途径殿内,蒲团齐整地摆在大殿两侧,经幡低垂,香客行经隐隐有铜铃脆响。莲花台上佛陀金身宝相庄严,她突然再一次看见了那个男人。他的左手似乎受了伤,不能弯曲,但仍随年迈妇人缓缓绕佛三匝,顺如来教诲,左手执香,下跪叩拜。檐下佛音缭绕,前后百千万亿劫的因果皆源于此。 她上前隐约听见老夫人尊称他“李少爷”,似是数落,告诫他手伤难养,才十八岁,万莫不可再如此折腾自己。刚想再进一步,对方突然回过头来,看见了她,一愣,随即了然一笑:“陈四小姐。” 四年了,再也没有人喊过她四小姐,她忘记了自己的姓氏,也几乎接受了自己青灯常伴的余生,然而这轻轻一唤,便是似曾相识燕归来。 她突然想到,救下她那年,他也才十四岁。 他缓步上前,她下意识后退,可还是不如他快了一步,他左手轻挑起她的下巴,嘴唇一颤,一粒带着谷壳的稻米就此出现在他的手中,他放到嘴里轻轻咽下。 陈四小姐双手用力,推开了他,偏着头低声道:“望李公子自重,还请叫我慧勤。” 他欺身上前,紧贴着已经靠到墙面无路可退的陈四小姐,贴在她耳边低声轻语,“我向来右手持剑,深知自己杀业深重,每每礼佛,必左手执香,虔诚敬上,可今日我才知,你才是我的佛。” 一年又一年,飞檐间的瑞兽静等两人再见,哪怕擦肩而过,也是缘,也能解一解仇怨,结一结姻缘。 陈四小姐的耳畔被热气吹的通红,她放下了所有防备,两泪涟涟,重重捶打着他的胸口,只道一句,“李思年,你怎么才来找我。” 李思年轻咬了咬她的耳朵,温柔诉说,“抱歉来晚了,今后我们就别在分开了。” 14.此去经年 /298819颓圮最新章节! 晚霞倒映波光,水光潋滟,映入眼帘。 沈一似又是丢了魂魄般,静坐在水缸前,直至这一抹残霞余晖晃的她再也不能直视,这才回过神来。 耳边有风声掠过,仿佛在呜咽着规劝,怎么今日又是这般虚度光阴。 沈一捂着脸把头贴在腿上,不知心情为何这般失落。 阿祁不知何时站在了沈一的身旁,叹了口气,弯下身子拍了拍小女孩儿的背脊,轻声道:“门口有个年岁不大的小师父,在等你。” 沈一抬起头,一双瑞凤眼里翻涌着波涛,泫然欲泣,没有说话,点了点头。 “还未请教小师父法号?”王博约借着空闲,饶有兴趣地看着小沙弥,双手合十问道。 小沙弥忙还礼,拘谨言道:“不敢不敢,小僧法名僧璨。” “那不知僧璨小师父前来何事?”王博约又问道。 小沙弥挠了挠头,不好意思的道:“昨日无意冒犯到了沈姑娘,今日特来还钱赔礼。” 小沙弥见四下无人,又悄声道:“其实我未和典座告假,是偷偷跑出来的。” 王博约莞尔一笑,“小师父别急,沈姑娘马上就来了。” 僧璨见沈一脸色平静,缓步走向自己,忙低下了头,心底不知怎得突然有些难过。 王博约拉着阿祁悄悄站在门口,想要扒着墙角偷听二人说话。 阿祁迟疑道:“这样子好么?” 王博约翻了个白眼,像看傻子般看着阿祁,无奈道:“妹妹被别人拐走了才好?” 再回神,阿祁不知何时已然扒上了墙角,朝着王博约摆了摆手,悄声道:“快来。” 王博约又翻着眼睛摇了摇头,心里笑道就这种破台阶都要硬下。 “小师父怎么今日突然到访?”沈一语气平静。 僧璨弯着腰,手捧一枚大钱,双手奉上,轻声道:“今日前来是为了还昨日向沈姑娘欠下的那枚钱,还请沈姑娘收下。” 沈一点了点头,抬手便拿起了那枚铜钱。对于沈一来说,眼前的小沙弥就像个榆木疙瘩般,本以为今日前来会有些别的事情,原来只是还钱罢了。 僧璨感觉手上一空,缓缓起身,张嘴便要告辞离去,可抬头看到沈一眼角泛红,眼睛里蒙着雾气,话到嘴边却又硬生生咽了回去,也顾不得什么清规戒律,径直牵起了沈一的手,心疼道:“是有人欺负你么?是不是刚才那个小白脸,他一看就不是个好人!走,我带你去找他算账。” 一抹温热传到了沈一手中,原来小沙弥的手早已被汗水浸透,沈一羞红了脸,如此湿滑,想要抽出手本应很容易,可却怎么也抽不出,只好轻轻摇头晃了晃手,示意小沙弥松手。 阿祁低头看了看自己有些泛黄的手,又看到了半蹲在墙角,正听的津津有味的王博约后颈上雪白的嫩肉,原来小白脸说的王博约。一想到可能还有个小沙弥对自己的妹妹图谋不轨,越想越是不快,一脚踢在了王博约有些肿胀的屁股上。 “啊!”王博约捂着屁股径直冲了出去。 小沙弥脸红的像盛夏的苹果,骤然松开了牵着沈一的手,王博约见状,顾不上正在吃痛的屁股,张嘴说道:“啊!小师父天色不早了,在这儿用过膳之后再回去吧。” 小沙弥忙摆手,悄悄抬头看了眼一脸羞涩的沈一,朝王博约低声说了句谢谢,头也不回的就跑回了大相国寺。 李思年看着从身旁疾驰而过红着脸的小沙弥,心想小师父也许是有内急吧。 伸了个懒腰,驱散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朝着相国寺门外走去。 李思年实在是受不了寺门里的斋菜,用死党王博约的话说,嘴里淡出个鸟,没滋没味的吃着让人不痛快。一想到王博约,到是还有点想他了,可还是忘不了小时候去偷看怀玉姐洗澡,这王八蛋见势不妙把自己踹下墙,转头就跑,害得自己被禁闭了一个月。 上次见面还是三年前,之后随着老爹北上驻扎前线,便只有书信联系了,转瞬之间就是匆匆三载,令人唏嘘时间之快。 不知不觉出门就走到了相国寺对面的面店,看着有些似曾相识的背影,迟疑喊道:“王八约?” 王博约正憋着气,清算一天的收益,听着有些熟悉的声音和只有死党才知道的外号,转头看到了这个曾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识五谷俗世未侵的李思年。如今皇城再聚,王博约看着这个皮肤黝黑,面容坚毅的青年,声音发颤:“这些年,苦了你了。” 李思年也没想到在此地竟碰上刚还在念叨的王博约,快步上前,一拳重重落了王博约胸口,二人紧紧相拥。 “这次回来,就别走了。”王博约朝着李思年的碗里夹了两块排骨,斟满了二人面前的酒碗,拿起酒碗一饮而尽,“此一杯为你接风洗尘。” 李思年也端起酒碗一饮而尽,轻声道:“还是得走,这次我想带陈四一起走。” 王博约斟酒的动作顿了顿,还是斟满了两杯酒,“可曾安排好了。” “未曾,也是临时起意,不知怎么再见她,这心就由不得我做主了。”李思年轻轻拍了拍胸口,无奈道。 王博约摇头轻笑道:“和家里的小姑娘一样。” 李思年摇头笑了笑,沉默半响,严肃道:“我想走之前,把这些年的账帮陈家清一清。” 王博约轻轻吹了个口哨,不多时便有沿街贩卖炊饼的伙计,送来了两个包好的炊饼。 王博约撕开了包覆着的油皮纸,咬了口炊饼,端起了酒碗,豪饮而下,酒水打湿了他的领口,“此一杯祝你马到成功。” 看着面前未开封的炊饼,李思年知道其中包含着的份量有多重,也端起酒碗一饮而尽,苦笑道:“这份大礼,兄弟我怕是还不起了。” 李思年端起酒壶,就要给王博约倒酒,王博约眼疾手快,一把抢过酒壶,轻声道:“你我兄弟二人谈何亏欠。” 王博约朝着李思年眨了眨眼,继而调笑道:“你打小就是个情种,今日爱这个明日爱那个,怎么突然就想收心了。” 李思年莞尔一笑,“她是我无常中不变的片刻,是我醒不了的旧梦,也是我佛前三跪九叩求来的真佛。” 王博约摆了摆手,取笑道:“你我二人知根知底,都是酒囊饭袋,却硬要学那腐儒遣词造句,你知道吗,可都要给我听吐了。” 王博约随即端起了酒碗,一饮而尽,轻声道:“此一杯祝你和陈婉君从此白首齐眉,鸳鸯比翼。” 李思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听到王博约缓缓说道:“知你性子急,今夜我与你同行。” 李思年轻轻点了点头,二人不再言语,过了约莫半盏茶的时间,李思年随口问道:“怀玉姐最近如何。” 王博约语气平淡,“去年死了。” 李思年顿了顿,没有接话,依旧吃着面,只是面汤里有水珠滴落。 阿祁看着转身离去的魁梧青年,又看了看情绪低落的王博约。上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早些回来,等你回家。” 王博约点了点头。 上京昨夜好一番动荡,太子少师魏屿遇刺,皇上龙颜大怒,城中所有药铺医馆就此封禁,今日坊间传言此暗杀与四年前陈家灭门有关。 王博约看着坐在床上只余一臂的李思年,皱了皱眉,昨夜本可以偷袭一击毙命,可李思年偏要当面质问对决,虽是最终获胜,可这代价未免有些太大了。 “值得么。”王博约轻声说道。 李思年露出了一嘴大白牙,“等你遇到了你的真佛,你就明白了。” 暮色降临,王家府邸。 有威严中年隔着屏风与李思年说话,“思年,你和博约是我看着长起来的。” 李思年轻声回应,中年继而沉声道:“下次不要再这么冲动了。我已然安排好,为了安全,你和陈婉君二人行北路去高丽。” 有仆从递上一颗骰子,李思年接过称谢。 “东西收好,到高丽王都,自会有人携此物与你相认。”中年严肃道。 “这次是不是给您惹了很大的麻烦。”李思年低垂着头,轻声问道。 中年顿了顿,这才缓缓说道:“皇上的面子总归要给一些,可不给也不是什么大事,这次就当是博约去军伍历练历练罢了,不打紧不用放在心上。” 李思年沉默无言,中年似是感觉到了他的窘境,言语轻快道:“路上护好婉君周全,好了,她应该也该等急了吧。” 青年点了点头,单手跪伏在地,行了个大礼。 门廊亮起灯火,青年一个闪身隐没在夜色中。 “这让博约知道,还不得和你大吵一架?”带着面巾的女子不知何时出现在屋内。 中年喟叹一声,“都是在为他打算。” “还有多久。”中年望着眼前的女子,愧疚道。 “满打满算还有三年。”女子语气平淡道,“也许会有变数。” 中年本是战场上摸爬滚打,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狠角色,本应早就把泪流干了,可现在竟是涕泪横流。 三更鼓响,相国寺内陈婉君叩拜起身,房门吱扭作响,回望,魁梧少年伫立门口。 王博约驾车,送二人出城,此后秋水长天,二人同行。 此去一别,当是后会无期。 15.立冬初雪 /298819颓圮最新章节! 这时间过得可真快,只是眨眼间便到了立冬,看着窗外的飘雪,明年收成应该会很不错吧,阿祁如是感慨到。 屋檐上总是站着几只鸟雀,凑在一起抱团取暖,常有客人进进出出,沉闷的跺脚声总惊起它们齐整地飞向高处,几声长啼之后又井然有序的落回原处。 今日人人着新衣,庆贺往来,一如年节,小店里当然也不例外。 阿祁看着院内正在堆雪人的二人,眼角下有笑意闪过,心下想到爷爷这个时候,也该探亲回来了。 午时最繁忙的时段刚刚过去,阿祁手脚不停,擀面和馅一气呵成,之后擦了擦手,抓起在院子里打闹的二人,向着屋内走去。 沈一看着王博约冻得通红的耳朵,娇笑道:“立冬节气不端饺子,冻掉耳朵没人管。吃饭的时候我和大哥把饺子全都吃掉,一个都不给二哥留。” 王博约捂嘴哈了口气,搓了搓有些发凉的耳朵,痛心疾首道:“哎呦,真是我的小冤家。看在我跑前跑后陪你玩了一个上午的份儿上,要不就咱俩全部吃掉,一个都不给阿祁留。” 沈一揉了揉头发,看到桌子上摆着一大盆猪肉白菜的陷料,捂嘴偷笑道:“这是我最喜欢的,我看大哥二哥你们都别吃了,我肯定都能吃光。” 阿祁随手刮了下沈一的小鼻子,轻笑道:“都是你的都是你的,我和他谁也不吃。” 自从那次僧璨牵起了沈一的手,二人之间的联系变得愈发频繁起来,心情也随之好了许多,不再整天盯着那株无根莲发呆。 今早小沙弥偷偷溜出寺院,怀里藏着两颗大白菜,屁股后跟着一条总是那么大的小黑狗,和沈一闲聊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就放下白菜红着脸转身跑回寺里去。 王博约看着红着脸跑开的僧璨,问她问了什么问题,怎么叫人这般害羞,沈一羞涩一笑,没有言语。 “为什么立冬要吃饺子啊?”沈一坐在大堂的餐桌上,摇晃着双腿,看向正在包饺子的二人。 王博约看了眼没有说话的阿祁,心领神会,得意道:“这民间啊大抵流传着两种说法,一种呢就是你刚说的,因为饺子的外形很像耳朵,老人们认为吃了它,冬天耳朵就不会受冻。” 王博约又看了看阿祁,阿祁瞥了眼他,没好气道:“你说你的,你看我干嘛。” 王博约嘿嘿一笑,“还有一种是古早就流传下来的说法,这大年三十是新年旧年之交,立冬是秋冬季节之交,古语曾言,每逢交子之时,饺子不能不吃。所以啊,这么才说立冬得吃饺子。” 沈一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疑惑道:“可是这么说的话,为什么立春吃春饼,立夏吃面条,立秋吃西瓜呢?不应该都吃饺子么?” 阿祁见王博约如鲠在喉,似是有口难言,笑着接过话道:“这是各地不同的习俗,看心情想吃什么吃什么就好了。” 沈一转了转眼睛,嘟着嘴道:“那我今天还想吃白菜豆腐馅的饺子,油的味道太荤了,馅里不要油,好不好。” 王博约阴阳怪气道:“我看不是你想吃,是隔壁的小和尚想吃了吧。” 沈一跳下桌子,追打着王博约,直叫得王博约边笑边求饶,阿祁就着吵闹声看着窗外的飘雪,轻声道:“今年的立冬是个好兆头啊,这一场雪,瑞雪兆丰年。” 一路南下的洒脱剑客倒骑着瘦马,醉眼惺忪的从马上摔了下来,载倒在了上京城外歇脚的小酒馆旁,倒地之前也不忘伸手摸摸腰间的剑和葫芦是否还在。 有眼疾手快的小厮见剑客身着不菲,上前搀扶,拍散了剑客周身的雪,剑客倒也豪奢,随手就是十两银子,小厮欣喜若狂,剑客也趴在桌上继续睡去。 直到暮色降临之际,剑客这才懵懂醒来,睁眼便看到坐在屋子最角落的绝色女子正细细品味着那一大碗阳春面,她樱桃小口,杏眼低垂。 剑客坐的离她很远,嚼着只剩最后一包的酱牛肉,眼睛随意的瞄她。 他诧异的是感觉不到这名女子的任何气息,一举一动之间,空气中竟毫无波澜,旁人似是看不到她,竟对如此人间绝色竟视而不见。 周遭热闹得很,剑客提着包里的酱牛肉抓着酒葫芦走到她的桌前,看着这不似人间应有的面容,剑客倒吸了一口凉气。 “天寒地冻,姑娘可愿同我共饮一杯?”剑客放浪道。 她放下筷子,从袖口抽出了一条纱巾,随意的戴在脸上,这才正眼看着剑客,其意不言自明。 剑客也不觉尴尬,笑了笑,顺势坐在她的对面,自言自语道:“霜降时节有巨星掠过皇都,本以为是异宝出世,还想着过来看看能不能分一杯羹,这一路走来没想到竟是半点风声也无,想不到居然是红尘谪仙,倒也真是好运气啊。” 剑客自顾自地吃着牛肉,依旧自说自话道:“可运气却也没那么好,之前在塞北遇到个名叫塞上风的臭小子,很对脾气,天资聪颖,衣钵可传,很想把他收为弟子,这小子真的很不错,可这小子有师父。” 剑客顿了顿,打开了酒葫芦的盖子,喝了口酒,感慨道:“小子临走的时候给我包了六包牛肉,可我却只有五招剑法可以留给他,反倒是欠着这小子的啊。” 剑客看了眼窗外的愈下愈大的雪,高兴道:“瑞雪兆丰年,想必明年的塞北,不会再有那么多人挨饿受冻了。” 绝色女子摘下了面巾,轻轻笑了笑,拿起筷子夹起了剑客包里所剩不多的牛肉,全都泡到了阳春面里,端起面碗喝了一口汤,长出了一口气,轻声道:“这份情,就记在我的身上吧。” 小酒屋外,女子随手一挥,剑客看着这一方小天地内,骤然息止的雪花,捏了捏鼻子不知作何感想。 他随手拔出腰间的长剑,低头轻轻磨砂,身上气势陡然一变,一股滔天凶气喷薄而出,连这息止的雪花似乎都轻轻颤动。 他轻言道:“晚辈晋宇,失礼了。” 女子看着面前的剑客,轻轻点了点头:“王简一。” 一股狂风骤然袭来,王简一抬起食指轻轻一点,猛烈的攻势瞬间便化作泡影,剑尖停在了指尖,再也不能移动分毫,指尖竟未留下一丝痕迹,轻声道:“还不错。” 剑客抽剑而归,瞬间化作残影,眨眼间,两道人影向着女子袭来,她依旧食指轻轻一点,指尖留下了一道白色印痕,随意道:“有点意思。” 剑客并未气馁,屏息静气,不知何时四道人影突兀出现在女子面前,她抬手一档,食指的指甲竟被崩开了一个细小豁口,她点了点头,诧异道:“再来。” 他眼里闪过兴奋的光芒,气势再上一个台阶,八道人影自四面八方向女子袭杀而去,她仍旧抬手一档,食指却轻轻震颤,认真道:“你很不错。” 不等话音落下,十六道人影铺天盖地,向着女子奔去,他从未如此激动过,寻常高手第三剑便已然承受不住,这红尘谪仙竟恐怖如斯,只靠单手便接下了四剑,竟然毫发无损,女子抬手一挥,食指竟出现了一道纤细的伤口,她低头看了看,轻声言道:“你确实很强。” 王简一看着面前有些疲乏的剑客,淡淡道:“你好好休息一会儿,下一击用尽全力,不然你会死。” 晋宇眼里闪着狂热的光芒,随即道:“不需要,请前辈赐教。” 王简一看了看他,点了点头,抬起食指,朝他轻轻一点,一股无与伦比的压迫感骤然压在了晋宇的身上,她只是轻轻一指却封闭了周遭所有的生路,这前所未有的压迫感让人看不到一丝活路,唯有迎难而上,方才可能破局。 这一刻,晋宇玄功运转到极致,从未于人间现世的三十二道人影蓦然显现,袭杀向王简一,他的眼神里没有惧怕,只有野兽般妖异的光芒,一阵白光闪过,晋宇倒飞出去,长剑也不知所踪。王简一低头看了眼食指上的血痕,她点头赞誉道:“已于人间不败。” 剑客并未在意她的评价,躺在地上看着漫天飘落的雪花,一股畅快扑面而来,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觉,这一刻他见到了更广阔的天空。 小酒馆里的食客们还不知一场仙凡碰撞眨眼间便在自己身旁结束,可这样倒也好,平平淡淡普普通通过完这一生,已然是世间最好的馈赠,否则徒增烦恼,也不是一桩美事。 王简一轻轻一挥手,躺在雪地上的晋宇不知怎的突然出现在小酒馆内,桌上还放着他那把长剑,看着自顾自喝着面汤吃着牛肉的王简一,要不是身体传来的疲乏感和刺痛感在提醒着他,于他来说这是场梦也不为过。 看着眼前挽着碎发啜着面的女子,晋宇叹了口气,王简一抬头看了看愁眉苦脸的晋宇,警惕道:“这牛肉可还不了你。” 晋宇尴尬一笑,抬手喊道:“小二,来两斤牛肉。” 这世间什么东西不是一码归一码,两两相欠,来回奉还。 16.人间熙攘 /298819颓圮最新章节! 这么大的雪,阿祁从小到大也是头一次见,本就是稀稀拉拉飘落了一天,可现在还有愈下愈大的趋势。 看着暮色中着急回家的人们,阿祁心下忐忑,爷爷年纪已然很大,这一路风雪,可千万别出什么岔子才好。 远处苍茫中,有老者缓步而行,看着自家小店门口,有少年正抱着夹袄焦急的等待,伸手朝他晃了晃,少年便飞奔而来。 “爷爷,这一次怎么去了这么久啊,可让我一阵好想。”沈一嘟着嘴抱着沈老爷子的手晃个不停。 沈老爷子亲昵地刮了刮她的鼻子,叹了口气,“真得服老了,腿脚确实不利索了,让你们跟着担心。”老爷子说完看向阿祁,又道:“家里最近还好?“ 阿祁看着老爷子两鬓的斑白,点了点头,没有做声。 老爷子点了点头,眼里满是欣慰。对于这个年岁的人来说,家有如阿祁这般贴心的人,万事不必操劳,已然是最好的结局。 老人又转头看向站在阿祁身旁的王博约,王博约见老人看向自己,这才轻声道:“您就是沈老爷子吧,常听他们提起您,最近店里生意忙,我就是阿祁找个来帮忙的,您叫我王二就好。” 老人缓缓点头,道了句好孩子,看着桌子上早已摆好的饺子,有一层水雾突然蒙上了双眼。 今夜,小店的灶台旁鸡飞狗跳,好不热闹。 沈一指着灶台旁的白菜豆腐馅的饺子,气鼓鼓道:“先煮这个,不然被肉腥味儿染上了,我就没法吃了。” 王博约怪声道:“素馅的饺子吃到嘴里没滋没味儿的,要我说就先煮白菜猪肉的,等那个油脂渗出来再煮这一屉饺子,那才叫香。” 沈一掐着腰看着王博约,嘴里小声嘟囔了句什么,提起小脚朝着王博约脚上就是一脚,王博约轻轻侧身,躲了过去,调笑道:“就是踩不着。” 沈一改换目标,朝着阿祁撒娇道:“哥,先煮素馅的好不好嘛?我就想吃那个。” 王博约添着柴火,阴阳怪气道:“我看你这话不全对,是想和那个小和尚一起吃吧。” 沈一见心事戳破,突然羞红了脸,看着王博约气鼓鼓道:“才没有。”说罢,摇着阿祁的手,恳求道:“哥,就先煮这个嘛!” 穿着厚重夹袄的沈一,蹦蹦跳跳地跑向了相国寺,看着墙外树尖站着一只神异矛隼,王博约对着阿祁轻声道:“我也该走了。” 阿祁面无表情,锅中的长勺却顿了顿,轻声道:“很急么。” “还好。”王博约轻轻笑了笑。 “吃完再走来的急么?”阿祁继续和弄着锅里的饺子,平缓道。 王博约摇了摇头,“有人在等我。” “去哪里?”阿祁依旧和弄着锅里陆续飘起的饺子,淡淡言道。 “大漠孤烟塞北,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王博约惆怅道。 阿祁轻轻点了点头,“此番路途遥远,东西记得拿全。” 王博约笑了笑,“那是自然,当然不可能便宜你啊。” 可他却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拿,只是随手抽出垫在桌角的的两本古籍,腰间别上了长刀和面具,狠狠吸了口房间充斥的冷气,不知怎么还有些舍不得。 看着依旧站在灶台前的阿祁,王博约捏了捏鼻子,洒脱道:“走了。” 阿祁头也没回,不耐道:“走吧。” 王博约嘿嘿一笑,走入前堂,看着桌上正冒着热气的食盒,鼻子一酸。 阿祁不知何时站在身后不远处,轻声说道:“记得写信。” 王博约提起食盒,迈步便走,头也不回,摆了摆手道:“知道了,照顾好这个家。” 阿祁靠在门口,双手抱胸,看着渐行渐远消失在视线里的马车,轻声道:“保重。” “这盒子真重!”沈一抱着食盒,气喘吁吁地放在桌子上,小声抱怨道。 看着沈一正在摆放碗碟,僧璨又红着脸低下了头,他心里仍旧记得晨间面前的女孩问向自己有喜欢的姑娘么,说撒谎的话会长不高。 他心里有,可是他不敢说,所以只能在喜欢的人面前丢盔弃甲,仓皇逃窜。 “快尝尝,这里边可有我包的哦!”沈一一边说着一边给面前的小僧人夹饺子,“你可得都吃下,一个都不能留。” 僧璨依旧红着脸,点了点头,轻轻夹了一个饺子放在口中,豆腐白菜本就是清淡的东西,不加香料做出的饺子自然也是没滋没味,可他还是咧开了嘴,傻笑道:“好吃。” 沈一得意的一笑,也夹起一个饺子放到口中,可瞬时就苦起了一张脸:“要是有醋就好了。” “有有有,身上背着呢。”有道苍老的声音自屋外传进,随即小门吱扭作响,有人踱步而入,顺手关上了房门。 小沙弥抬头一看,看着面前的老者,额头冷汗横流,忙起身道:“方丈好。” 老者看着眼前惊慌失措的小沙弥和一头雾水的小姑娘,嘿嘿笑道:“都好都好,这不小姑娘刚进门的时候就闻到香味儿了,这不请自来,没打搅你们吧。” 小沙弥忙回道:“没有没有,您快请坐。” 老者点了点头,看着有些不太情愿嘟着嘴的沈一,朝着僧璨应允道:“只要不耽误修行,今后出寺便不必告假。” 沈一表面平静,心里却波澜难平,忙起身笑着向老者说道:“您快坐您快坐,天气寒冷,快吃些饺子暖暖身子。” 老者慈祥一笑,按着僧璨的肩膀一同坐了下来,只是小沙弥的脸,变得更红了。 17.未尝一败 /298819颓圮最新章节! 马车慢慢驶过长街,向北一路缓行,积雪在车轮下发出吱呀的声响。 车厢内摆了一局棋。 王博约刚进马车,见陈伯正和一位从未见过的老先生手谈有乐。 王博约见老先生面容清癯,精神矍铄,冬日里依旧着一身朴素白衣,脚穿一双露着洞的破麻鞋。 与陈伯棋盘上对垒,落子匀速,手下有力,一幅不疾不徐的神态,当真是气质出尘,雍容尔雅。 他觉得世外高人,也不过如此了。 王博约拍散了身上的雪屑,提着食盒恭敬走近,陈伯和老先生正凝神对局,下子神速,点子如点兵,皆是未抬起头。 心怀憧憬的王博约定睛一看,却是差点张嘴骂了出来。 自己于围棋一道,虽是见识浅陋,了解不深,可曾也见过纵横十九道,半子胜青天的国手冲阵对弈,或是大浪淘沙,居高临下。或是精雕细琢,步步杀机。 可面前的这二人… 王博约曾与陈伯对弈,陈伯虽谈不上步步为营,可却也算得上妙手频出,总有章法可循。本以为是大开大合,波澜壮阔的一场对弈,却不成想老先生臭手不停,搅得整局一团乱麻,就像两条正在打架的公狗和母狗,前一秒还在撕咬,下一秒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打断骨头连着筋。 王博约看着棋盘上的情形,咬了咬牙,本以为老者一幅胜券在握的神情,不是国手也是高人,这下棋的功夫真不怎么样,搅浑水的能力倒是一流。 最让王博约难以忍受的是这位老者自以为走出了一步妙手,都要配合一段自我认同的评语,类似“布局关键抢要点,金角银边草肚皮,见机夹攻更有味,切莫贪吃走小棋。” 看着棋盘上焦灼混乱的情形,老人自以为的一记妙手,确实没有贪吃走小棋,只是这一手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王博约也没看懂这步棋妙在哪里。 王博约看着棋盘,却看不清局势的优劣,心底脏话有口难言。 老者看着一片混乱的棋盘,自信道:“几许争雄新旧事,尽道风流。杀气岂曾收,对局未休。今日一观陈兄谋算当真一流,真是棋逢对手,可愚兄还从未败过。” 王博约低下头,攥紧了拳头,不愿再看。 陈伯面无表情,拈子看着棋盘局势。 老者这才抽空抬起头,语气轻柔道:“小友,要是你,这颗子该如何下?” 王博约艰难抬头,笑眯眯道:“先生棋力高超,布局缜密,如果是我的话,多半此时已经投子而降了,先生神机妙算步步为营,当真称得上是国手。” 陈伯观棋许久,这才下子,没走两步,棋局豁然明朗,确是让老者局势急转而下,本以为老者会接着搅浑这滩死水,却不成想伸手按住了陈伯的手,舔着脸道:“陈兄,容我悔几棋。” 陈伯面无表情,努了努嘴,示意他自己动手。 陈伯见怪不怪,王博约却是有些难受。 悔棋十数次,这盘棋终以老者一子险胜,王博约此刻觉得,仙风道骨的也许未必都是真人。 老者收拾着棋盘上凌乱的棋子,神清气爽道:“老夫一生对弈无数还未尝一败,今日侥幸胜陈兄一子,可见陈兄棋力之卓绝。” 陈伯摆了摆手,平静道:“技不如人,甘拜下风。” 老者收拾完棋盘上的棋子,似是又有些手痒,诚恳道:“小友可愿和老夫手谈一局。” 王博约陪着笑道:“先生棋力冠绝天下,小子也心痒难耐,可时辰不早了,二位长者还未进些水米,改日如何?今日立冬,小子上车前带了些饺子,还望二位长者能够喜欢。” 老者淡然的点了点头,不下棋不说话的时候,气质确实出众,挑不出一丝毛病,实打实的仙风道骨高人风范。 王博约让马夫停下了奔驰的马车,打开了食盒却见饺子依旧飘着热气,竟是夹层下放了一枚覆有牡丹繁花纹的火炉正散着余温,他嘴角微翘,朝着二人恭敬道:“还请二位长者慢用,小子就不打扰二位了。” 天寒雪密,这一局棋结束也才刚刚出城,王博约和身旁的马夫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 “有多久没回家了。”王博约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手里拿着小铜火箸儿拨弄着手炉内的灰,轻声问道。 “快有一年了。”马夫吃着王博约递过来的饺子,低声道。 “半个月后是你母亲的忌日,这一走又不知多久,回去吧,跟老头儿说我让你回去的,也不是什么天之骄子,出门还得前呼后拥,剩下的路我自己也能走。”王博约拍了拍马夫的肩膀,缓缓说道。 马夫眼眶微红,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吃着饺子。 星空璀璨,天上那座广寒宫洒下的光确是暗淡的黄,映衬的大地一片灰白静谧。 许久,陈伯从车上缓缓而下,只见王博约一人坐在不远处的石头上,轻声问道:“初次见面,感觉如何。” 王博约撇了撇嘴,“怎么说呢,人菜瘾大,棋品更是不敢恭维,就这样也敢言自己棋盘对垒,未尝一败?” 陈伯摆了摆手,无奈道:“确实是真的,棋局对垒所有人都只输他一子,连国手刘仲甫也不例外。” 王博约诧异道:“那为何此人籍籍无名,便是我也从未听过。” 陈伯轻轻敲了脑袋,没有再说话。 王博约一脸了然,没有再问。 “你姐让我把这个给你,说是在塞北遇到个叫塞上风的,就把这个交给他。”陈伯说着就随手扔过来一卷羊皮。 王博约伸手接住,顺手别在了腰间,笑道:“名字倒是个好名字,就是不知道这人会不会和他的名字一样,跟塞上的风一样桀骜不驯。” 王博约抬头望天,只见星光追赶着旅途,他知道这要走的路还很长很长。 18.人间下 /298819颓圮最新章节! 阿祁进屋看着桌脚垫起来的石块,轻轻笑了笑,想起那家伙之前总说用石块垫起来的桌子用着不舒服,总是摇晃,不如读书人的书本来得绵软细腻,想来确实也是如此。 桌上一叠码放整齐的秋服,一张飘散着淡淡油墨气的折纸信笺,再无他物。 阿祁陪着老爷子,吃着饺子喝着酒,本应是高兴的事,可缺了两人,总有些意兴阑珊。 沈老爷子见阿祁兴致不高,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家常里短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 不久,沈一提着食盒回来,朝着爷爷和阿祁吐了吐舌头,红着脸跑向了厨房,好一会儿才回来,钻进了爷爷的怀里,轻声问道:“二哥呢?” 阿祁神色平静,语气平缓道:“他有急事,要出去忙一阵子。” 沈一嘟着嘴,跺了跺脚,不悦道:“也不等我回来再走,哼,坏人。” 王博约正驾着马车,一路向北,出了城外雪势渐小,速度也慢慢提了起来,看着远处点点星火,突然打了个喷嚏,今年的天气的确比往年要凉的多,他如是想到。 夜半三更,阿祁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点起身旁的灯盏,展开了信纸,鼻子一酸,眼角泛红。 张灵素随手从火堆里抽出一根带着火星的的木柴,想着早前老道教与他的剑法,就开始练起剑来,起手终末一气呵成,倒也有模有样,虎虎生风。 浣洗女子自从上次相遇之后,便一直跟着师徒二人,她自言名叫王小羊,无父无母孑然一身,四海为家,可不知为何,每当女子看向张灵素的时候,他心里不知怎得就很难过,总觉亏欠良多。 一次午间休憩,他看到女子正在河边替他洗着换下来的脏衣服,水很凉,隔着很远都可以感到秋寒刺骨,他走上前去,轻轻拉起了他,语气柔和道:“我自己来就好。” 女子用手腕挑了挑额间的碎发,一滴水珠顺着脸颊轻轻滑落,只留下一道淡淡的水渍,她笑了笑,蹲在旁边只是认真的看着他。 他看了眼身旁安安静静一直看着自己的王小羊,心里突然猛地跳了一下,她笑起来,真的很好看啊。 “真难得真难得,开始自己洗衣服了。”明玉轩走到跟前,调笑道,“一件也是洗两件也是搓,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顺手帮为师的也洗了吧。” 张灵素低着头,洗着衣服,无语道:“洗衣服就算了,送你送到西我倒是可以考虑一下。” 明玉轩见开始就吃了个闭门羹,笑了笑,这才对嘛,孩子心性向来如此,慢慢管教就好了。 王小羊看着明玉轩,起身低声道:“我帮您洗吧,这一路辛苦您了。” 明玉轩还未表态,张灵素却急急忙忙道:“小羊姐,还是我来吧,水很凉,千万不要把手冻坏了。” 王小羊低下了头,左脚轻碾着地面,只是脸蛋红红的。 张灵素看着正熟睡的老道和王小羊,心里突然有些失落,老道稀里糊涂从家里把自己拐走,答应允诺自己三个愿望,如今还稀里糊涂的用掉一个。 这一路走来风餐露宿,星月兼程,不知目的地为何处,前程更是渺茫,就算学了一身好武功,这一生又能做些什么呢? 还是当下快乐最重要啊,可当下最快乐的事是什么呢? 张灵素看着睡得正香打着鼾的老道士,计上心头,一股冒着热气的淡黄液体缓缓流到了老人身上,他一副奸计得逞的面容,嘿嘿笑着。 张灵素侧身躺下看着王小羊,原来她不笑的时候,也很美。 今日结束得早了些,阿祁和老爷子说了一声,便出门向着慈悲巷而去。 小巷原本籍籍无名,皆因前朝巷内有座送子奶奶庙,异常灵验,香火众多,遂得名慈悲巷。 可往事如烟,连年战乱,送子奶奶今何处?连同那三千香火,就此不见。 如今岁月翻新,赵家浪打翻了李家船,送子奶奶庙因战火而毁,慈悲巷也就此名存实亡,可人间慈悲心却常在。 墙外烽火,高门大户换家门面照样活得精彩,门内凄凉,平头百姓掩面哭泣不如太平狗。 唯布衣,盼年年平安。 19.拳头大才是硬道理 /298819颓圮最新章节! 上京的风雪早已停歇,可凛冽的寒风却一阵阵匆匆吹过。路上都是缩着脖子,拉紧了衣服领口匆匆赶路的行人空气中到处游弋着刺骨的寒冷,阿祁也伸手紧了紧夹袄的领口,今年的冬天,应该会很冷吧。 一路匆忙,冷风吹走了阿祁身上的热气,也裹挟着纷飞的雪屑落在了他的身上。 慈悲巷,巷子不长,南北通道,不足千米。巷子两边是厚重的青石围起来的院落,一家挨着一家,看不出里面的情形,只看得到斑驳的老院墙壁和家家门口宽敞的木门。 阿祁走过坑坑洼洼铺着麻石板的小巷,在一家院门虚掩,门口有着一株粗壮古槐的人家停下。 他搓了搓手,哈了口气,轻轻叩了叩大门。 不多时便有人来开门,是个梳着马尾辫,约莫是豆蔻年华的少女,她轻声问道:“请问先生有什么事么?” 阿祁拱了拱手,道:“特此来拜访单渊单前辈。” 少女一脸了然,确信道:“你是不是叫阿祁。” 阿祁点了点头,少女又道:“先生早已恭候多时,请随我来。” 阿祁随着少女缓步向前,小院建筑错落有致,雪天倒是别样的风趣。 阿祁每每回想第一次看到单渊的时候,总是忍俊不禁。 他看着单渊皱着眉坐在摇椅上用手中的长剑抠着脚趾,抠完还闻了闻,一脸陶醉,看不出一丝高人风范。 要不是马尾辫少女轻轻咳嗽了一声,看着离嘴角越来越近的剑尖,阿祁还以为他要尝一尝味道。 当单渊抬头看到在门外恭谨站着的阿祁,也不觉尴尬,不慌不忙的站了起来,马尾辫少女又轻轻咳嗽了一声,他这才意识到没有穿鞋,忙弯腰曲背,伸手去拿摇椅下的鞋子。 阿祁眼观口,口观鼻,鼻观心,这尴尬事就权当没有看到,直到感觉差不多了,这才抬头看向单渊,只见他一身墨色长袍,背负长剑,身躯笔挺如松,真是好一派名家风范,赶忙恭谨道:“晚辈阿祁,见过单前辈。” 单渊满脸笑意,轻轻点了点头,满意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单渊言罢,看向了一旁的马尾辫少女,轻轻点了点头,马尾少女这才躬身告退,带上了房门出门玩雪去了。 单渊见少女告退,仿佛鼓了气的皮囊一下子泄了气,又瘫软在了摇椅上,指着桌上的山楂和点心,随意道:“你来了啊,随意就好,想吃什么随便拿,但可千万别把这儿当自己家。” 阿祁很是尴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沉默了好一会儿,刚想说话,单渊便一股脑儿有的没的和盘托出,“王博约那小王八蛋,很早之前就和我讲过要给我找个关门弟子,要不是欠了他一个小人情,我还真不愿意接这个活儿。” 他抬头瞄了眼窗外,见马尾少女正在雪堆里打滚儿,指了指了那少女,朝着阿祁悄声道:“就这么一个小东西,我头都要大了,再来一个你,”单渊说到此处长叹了口气,痛心疾首道:“我的快活日子就是一去不复返了。” 阿祁心里都要骂娘了,王博约信纸上信誓旦旦写着此人乃绝顶高手,天下顶尖武夫里一双手数得过来的厉害人物,可这家伙怎么这般浪荡不羁,难道这也是高人必备的风范? 阿祁脑子里正胡思乱想,可还是点头称是,未有半分逾矩。 单渊点了点头,继续瘫在椅子上,随意问道:“之前可曾学过一拳半脚?” 阿祁摇了摇头,“心向往之。” 单渊晃了晃头,轻轻道:“那你也应知武夫还有高下之分。” 阿祁点了点头,“曾听闻过,可却也只知三流二流之类的高手。” 单渊撇了撇嘴,双脚随意搭起,双手抱头斜望着窗外的景色,形同一般的市井无赖,口中言语却是狂妄至极:“三流二流此等蝼蚁什么时候也配称高手了,一流掌教于我而言也不过是提鞋的货色。 你师父我初入武学之时便可同二流高手过百余招不露颓势,五年后便可和掌教真人平分秋色,如今匆匆已过二十载,砍这些歪瓜裂枣,师父我三天三夜都不带喘一口粗气。” 阿祁正低头听着,心下却是忐忑异常,他这般口若悬河,也不知说的靠不靠谱儿,可还是心里一横,稽首道:“师父在上,请受徒弟一拜。” “起来吧,今日起你便是我单渊的关门弟子。”单渊沉声道。 阿祁抬头称是,却不知何时马尾少女出现在身畔,单渊此刻神情严肃,前一刹还在躺椅上侃天侃地,下一刻就站的笔挺如松,挑不出一丝毛病,端的是好一幅大家风范。 “我叫叶书,是你的师姐,今日起你随我修行。”马尾少女超着阿祁微微拱手,点头道。 阿祁点头还礼,“谢过师姐。” 单渊调笑道:“都是同门师兄,哪来这么多规矩礼数,随意点就好。” 叶书瞟了一眼单渊,他马上收敛起笑容,点头严肃道:“不错不错,有规有矩方能出高徒。” 阿祁从窗外看了眼屋内瘫软在摇椅上的单渊,头疼道:“师父怎么看起来这般不靠谱儿。” 叶书笑到:“他如今剑心通明,率性而为反而有益剑道。” 阿祁皱着眉疑惑道:“原来如此,可为何师父好像又有些怕师姐你。” 叶书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拳头,晃着马尾轻笑道:“你也可以哦,只要你的拳头比他的拳头大,让他哭着喊你师父都没问题呢!” 阿祁苦笑一声,心里止不住的打鼓,也不知王博约到底靠不靠谱儿,这到底是让自己拜了个怎样的师父啊。 20.三组九人 /298819颓圮最新章节! 冬夜冷风肃杀,路上都是些风尘仆仆,神色匆忙,一生见惯阴晴圆缺,可到头来却又徒留不住一二的旅人。 王博约驾着车看着路上来去匆忙的旅人,自嘲一笑,自己又何尝不是他们中的一员呢。 他看着远处明灭闪耀的灯火,王博约心想今夜倒也能找个落脚地睡个好觉了。 “咴咴。”马车停在了一家客栈旁,屋檐下悬挂着长方形的白纸灯笼,两面写着联语“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 “君悦客栈,也算个不错的名字。”王博约抬头看着客栈斑驳的牌匾小声嘟囔,转身掀开身后的帘子,恭敬道:“二位长者,今夜在此投宿如何?” 陈伯闭着眼睛依靠在火炉旁,没有说话点了点头,面容清癯的老先生却探出身子,看了眼这家客栈,满意道:“此地甚好。” 客栈的院子很大,用来停放马车摆放货物都甚是宽敞,王博约拴好了马,看着拴马柱旁镂刻着花纹的喂马槽,心想老板倒也是个讲究人。 “哟,客官面生啊,头一次来真定府吧。”老板看着王博约一行三人气势不凡,忙上前应道。 “老板,您这儿可还有空余房间?”王博约点了点头,看了看客栈还算典雅的环境,轻声问道。 老板笑道:“您说笑了,这开客栈的还能没有空余房间么,咱家别的不说,冬有温炉,夏有凉荫,保准您住的舒心。” 王博约笑了笑,“那麻烦您现在准备一桌好酒好菜,这一路舟车劳顿风餐露宿可给我们憋坏了,再麻烦您开三间上房,开窗多透透气,有味道我可住不惯。” 老板摆手笑了笑,“得嘞,保准给您做一桌好酒好菜,来者是客,相逢便是有缘,今日我亲自下厨,这味道好坏还望几位多多包涵。” 王博约拱了拱手道:“那就麻烦您了,还不知道掌柜的如何称呼。” 老板忙摆手道:“您可真是羞煞我了,担不起一声您字,您叫我孙牛就行。” “那就有劳孙掌柜了。”王博约笑着拱了拱手,不再言语。 二老一少坐在桌前喝着小酒就着花生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之前在旁一直吃饭没有说话的苦力脚夫此时插了句嘴,感慨道:“几位真是好福气啊,孙掌柜亲自下厨,可真是难得一见。” 王博约看向了脚夫,疑惑道:“大哥,敢问您此话怎讲。” 苦力脚夫感慨道:“可不敢可不敢,您应该是哪家的公子吧,这般面相寻常人家可生养不出来。” 见王博约没有言声,脚夫继续道:“这孙掌柜之前本是在上京陈家,做了快小二十年的掌厨,可四年前陈家灭门,掌柜的从此心灰意冷,就带着闺女回到了真定府,开了这家客栈,他平日很少下厨,可任谁吃到他做的菜,都赞不绝口,几位有口福啊。” 王博约点了点头,一脸了然,“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我看老哥你也别走了,咱们坐在这小酌几杯?” 苦力脚夫忙摆手道:“谢谢小哥,可我就不打扰几位了,明早还要早起做工,今晚回去早些休息,您几位也是。” 脚夫出门抬头,看着星夜万里,长久的生计奔波早就让他养成了何时睡都会在晨间准时醒来的习惯,自己这般泥腿子能和人富贵公子搭上话本就不容易,可真要坐下和人喝酒胡吹那就是不识趣了,这人啊自打落生起便是分了三六九等,下里巴人何必硬要融那阳春白雪呢?脚夫哈了哈气,用带有余温的双手紧了紧领口,头也不回的就走向了黑夜之中。 “在想什么呢?”陈伯看着对面正望着窗外夜色发呆的王博约,低声道。 王博约莞尔一笑,随口道:“在回味这菜的味道,确实很不错。” 他只是一直在想吃饭时那个女子,女子自称孙宇,是掌柜的独生女,可上菜时他不经意的一瞥,却看到了女子颈间连成三角形的三颗黑痣。 那是陈家大小姐陈宇特有的标志,小时他偶然间在宴席间瞥见过,本以为她死在了那场人祸里,没想到竟会在这里相遇,一夜之间便从云间坠落地面,谁不慨叹一声人生际遇造化弄人啊。 王博约这一生什么人间珍馐没见过吃过,这家常菜味道确实不错,可却也不至于让他如此,陈伯没有点破,低声道:“可知此番随咱们一同前往燕云十六州的人是谁?” 王博约随意道:“应是和您一样,是老头儿的天地人三组九人了吧。” 陈伯喝了口茶,轻轻点点了头,“天二罗威。” 王博约只知老头儿手下有个三组九人,就是向他也从来没透过底,他只知这九人除了陈伯外其余只听老头儿的差遣,老头儿从未提起过,而他也从未问过。 “那您是三组中的哪一组哪一位?”王博约好奇问道。 “地四。”陈伯淡淡道。 王博约点了点头,想知道三组大概的实力差距,随口问道:“那您可以在罗威手下走几招?” 陈伯语气不变,却语出惊人道:“当面搏命,我一拳毙他。” 王博约一口茶水喷在了对面陈伯的脸上,处变不惊的老人伸手轻轻抹去,只是沟壑纵横的脸上仍余着点点水珠,他只是淡淡看了眼王博约。王博约赶忙告罪几声,陈伯不以为意,继续喝茶。王博约看着面前浑身透着一股暮气的陈伯,再想到之前仙风道骨的罗威,是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陈伯见王博约面容纠结,抿了口茶,又语出惊人道:“十里外他一笑杀我。” 王博约猛然记起年少时老头儿一次和别人闲聊,道这世间高深武功不计其数,可技法再妙均是有法可解,唯然山技法,练至高深处可于五十里外杀人于无物,不知何解。 这类天方夜谭的功法,王博约一直都不当真,毕竟十里外连人在哪里都不知,又何谈去杀一个人呢?可直到听着陈伯平淡如水的说完这些,他才不得不信,要知道陈伯可是从未说过假话。 陈伯喝完茶后起身离去,独留下王博约一人发呆,他心道,连这般天方夜谭的功法都留存人间,那这世间难以相信的事还有多少呢? 21.人间温情 /298819颓圮最新章节! 冬夜虽冷可却难敌人间温情,牛掌柜睡前挨个房间都给温炉填了满满的柴火,就连余钱不多的商旅脚夫住的通铺也不例外。 夜半三更,屋里有些燥热,王博约推开临街的窗户,一丝冷风拂面,窗外一片寂寥黑暗,看不清远处的方向。 他深知自己这一生都将行走在漆黑的冰面上,没有人可以告诉自己脚下究竟是什么。也许某天脚下的冰突然碎裂,等待他的可能是万劫不复的深渊,可能是绵延万里的火海,可能安然走过这冰面却发现自己依旧一无所有,也有可能踏足另一片坚实的大地是一片柳暗花明。 他没有惧怕有的只是期待,安然度过这一生于他来说实在是太无趣了,他想活得精彩一些,他也想走的了无心事。 王博约端起茶壶想倒些温水来润润干涩的喉,却感觉手中一轻,便提着茶壶下楼而去。 客栈轻掩着店门,透着门缝吹进丝丝冷风,早些前给他们上菜的孙宇穿着厚夹袄,正坐在不远处的柜台旁,就着烛火不知在读什么书,直到王博约走到跟前挡住了她的视线,她这才抬起头,看着面前俊俏的公子哥,轻声问道:“公子可有什么吩咐。” 他放下手中的茶壶,脑海里闪过一些画面,他轻轻一笑:“你爱看书么?” 还记得那日午后他正在屋中看着一本道家古籍,阿祁推门而入,看着看书的自己随口问道:“你爱看书么?” 他没有多想,也是随口答道:“我其实更爱看你,不然怎么有家不回和你住在一起,你应该懂我的心思。” 阿祁一张脸憋成了猪肝色,沉默许久才说道:“没有必要说这些。” 女子倒扣住书籍,挽起耳边的碎发,笑着道:“公子可有何指教。” 王博约摆了摆手,拉过一旁的椅子随意坐下,感慨道:“指教可不敢当,陈大小姐,可还记得我是谁?“ 很久没人再叫过她大小姐了,就连孙牛也不例外,陈宇见身份被揭开,没有惊慌失措,蒙尘的记忆被卸去了枷锁,只是脸上多了几抹怅惘与追忆。 四年前本是少女怀春年纪的她偷偷跟着本要去选购食材的孙牛偷偷溜出了家门,本想顺路去庙内求张姻缘符,可就在她要许下宏愿为善三千,求佛赐良缘时,要不是孙牛赶来带着她连夜逃出了上京,她也怕就此香消玉殒。之后就此安居真定府,不久听闻陈家满门被灭,无一活口,便终日以泪洗面,一双凤眼肿的不成样子。 陈宇从柜台下拿出茶盏,端起水壶为王博约斟满了水,轻声道:“看公子长相便可知公子你的生辰八字,还且容我算算。” 王博约端起茶盏,把玩着手中应是建窑的油滴盏,看着面前的女子笑道:“哦?陈宇小姐许久不见竟是还精通了易学?” 陈宇指尖一挑,掐着手指胡乱鼓动着,好一会儿才停歇,这才眯着眼睛笑呵呵道:“公子面相不凡,定是午夜丑时生,就算不会易学八卦,旁人也能一眼看出,公子这幅面相实好啊,非王博约这三字不能配。” 王博约轻笑着抿了口茶盏中的水,咧嘴笑了笑:“十多年前的玩笑话你还记得啊,这都过去多久了咱们可别炒冷饭了。” 看着面前肤如凝脂,娉婷袅娜的女子,王博约刹那间有些失神,“同之前留着短发面容黝黑的假小子确实是不一样了。” 陈宇一笑置之,淡然道:“我们有多久未见了。” 王博约顿了顿,不确定道:“许是有七八年了,要不是看到你颈间的黑痣我都认不出你了。” 陈宇轻轻点了点头,洒然道:“过得可真快啊,我都已经四年没有回过上京了,不知伯父身体可好?” 王博约点了点头,二人还是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可聊着聊着终归还是回到了陈家灭门之祸上。 “陈婉君还活着,前阵子同李思年一道去了高丽。”王博约看着情绪有些失落的陈宇,宽慰道。 陈宇舒展了眉头,眼角有一丝宠溺滑过,她还记得婉君,小时候总跟在自己屁股后头,一副永远长不大的样子,笑起来总是那么可爱。 王博约顿了顿,又轻轻道:“太子少师魏屿不久前遇刺身亡了。” 陈宇歪着头,不解道:“此话怎讲?” 王博约低头,用指尖蘸了下茶盏中的水,在桌上轻轻画了个圆,不再言语。 陈宇缓了好一阵子,眼角微红,翻起了扣着的书,轻轻捂在了脸上,王博约这才看到书的全名,是为《反经》。 许久,女子放下书籍,摊开的书页上残存着些许水渍,她看着王博约豁然道:“我前半生都在翻箱倒箧,希望寻得无常中不变的片刻,可这却好似在寻觅一场永远醒不来的旧梦,这实在无异于痴人说梦了,如今也该醒来了。” 她说完看着王博约脸上倒映着明灭闪耀的火光,又道:“王博约,近些年过的可好。” 王博约莞尔一笑,“同你一样,都只是黄金一般却不值钱的青春罢了,何谈好坏。” 陈宇轻轻点了点头,合上了书本,轻声问道:“此去何往?” “燕云十六州。”王博约语气平淡道。 女子沉默许久,似是下定决心般,握紧拳头坚决道:“我想和你同去。” 王博约无语凝噎,没好气道:“这又不是去江南游山水赏丹橘,边塞沙场,处处刀光剑影,谁来护你周全。” 王博约言罢,轻轻摆了摆手,起身提着水壶回到屋里。 陈宇看着他隐没在黑暗中的背影,她不自觉问向自己,这天下什么东西最重? 她给了自己答案,许是人情世故吧,这一记重锤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22.雾中卜卦 /298819颓圮最新章节! 清晨醒来,王博约打开窗子看了眼蒙蒙亮的窗外,茫茫的大雾如烟如涛铺天盖地,占据了半壁江山,远处巍峨的群山似是蒙上了一层卷席,却是再也看不真切。 王博约揉了揉睡的有些散乱的长发,伸了个懒腰,心道今天应是可以忙里偷闲,趁着雾气没散好好休息一番了,自己一人驾车也确实是太累了。 他走到温炉旁,拿起贴靠在旁的水壶,倒了杯水,轻轻抿了一口,茶杯连带着都是温热的,心道这家君悦客栈还真是不错。 “咚咚…咚咚。”门外传来了轻缓的敲门声,王博约轻声道,“何事。” “公子,早饭已经备好,和您同行的老者让我喊您一起吃饭。”门外有小厮如是道。 “谢谢你,也劳烦你转告他们一声马上就好。”王博约边说着边散开了束在脑后的长发,随手拢了拢缠起长发便出门而去。 要说这雾应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可从晨起直至晌午,仍是没有半分消散的迹象,反而愈发的厚重起来,仿佛融雪的春潮,缓缓在人间飘散,估计今天整天就要耽搁在此了。 王博约也不知道为何罗威的棋瘾会如此之大,只要得闲便要和人棋盘冲杀。 今日晨间吃饭的时候,罗威想和王博约手谈一局,王博约有些不太情愿,可还是点头称是,一盘棋下来,直叫得他心力憔悴,王博约对下棋时毫无风骨的罗威,有一种说不明道不清的观感,既是敬畏又是嫌弃,可是长者亲自邀约,他王博约又不得不答应,总不能老让陈伯受这份儿罪吧,所以还是硬着头皮听着他自我满足式的鼓吹下完了这一盘散乱的棋,事后还要违心的夸他棋力旷古烁今,良心可真他娘的煎熬啊。 王博约下完一局棋,忙告罪起身,他实在是再也呆不下去了,随便找了个借口就出门而去,自己当那快活神仙去了,只留下撇着嘴的陈伯和眯着眼的罗威,想必接下来又是一场恶战了,还望陈伯挺得住。 这灰蒙蒙的雾气似层薄纱,挥不走,扯不开,挡住了王博约的视线,沿街串巷,七拐八拐他也就此迷了方向,期间路过了一座算命摊三次,自是古有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今有他王博约三遇卦摊天命难违,王博约心道也是有缘,便上前而去想要算一卦,走进一看是个裹着破夹袄的老者,银发垂地,正弯着腰低着头在桌上的纸上写写画画,笔锋有力却痕迹散乱像鬼画符般,晦涩难懂。 王博约坐在摊子前的长凳上,轻声道:“不知老先生可否为晚辈卜算一卦?” 老者抬起头看向王博约,一头银发柔顺飘逸摆动间似是与雾气交融在一起,他停下手中的笔锋,轻笑道:“老朽不才啊,干的就是这个。” 老者眼底清澈至极,这是一双王博约只有在稚童眼中才能寻见的眼眸,看着老者身上隐约透出一股朝气,王博约琢磨返璞归真也许就是这个样子吧。 王博约想要起身弯腰行礼,起身时却不小心打落了老者手旁的镇纸,忙蹲下去捡,脚下却不自觉的划出了一个一字。 老者看着王博约脚下的一字,饶有兴趣道:“今日大雾弥漫,于天时地利不和,是故卜卦无益,我看小友不如测个字吧。” 王博约低头吹了吹镇纸上的土,看到了脚下的一字,把镇纸轻轻放回了原处,笑道:“老先生多有告罪了。虽不占天时地利可却有人和相佐,那小子今日也顺着天意,烦请老先生帮我测测脚下的一字吧。” 老者点了点头,淡然道:“想问什么事情?” 王博约顿了顿,这才答道:“嗯…问问前程吧。” 老者笑眯眯道:“小友的前程还用问?” 王博约看者老者,不解道:“您此话怎讲?” 老者笑着摇了摇头,靠在了椅子上,高声道:“《道德经》曰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一乃万物之主。” 老者笔下一动,在纸上写了一笔,这又缓缓道:“且正所谓九九归一。” 王博约眉头微皱,轻声道:“您可否再说的明白一些。” 老者点了点头,抬手指向了王博约脚下的一字,悄声道:“小友顺应天意,足下写了个一字,我看小友这是要足登天下啊。” 王博约摇了摇头,摆着手苦笑道:“老先生您可别乱说,我也只是普通人家的子弟罢了,哪来的什么足登天下的机会啊。” 老者敛起笑意,正色道:“小友可不普通,凡人这一生无外乎一命二运三风水,小友的命,实在是贵不可言啊。” 老者缓了缓,继续道:“我观小友风水龙盘虎踞,别有洞天,可却印堂发黑,近日怕是要时运不佳,如要远行,恐怕……” 王博约见老者拉了个长音,忙问道:“您请说吧,君子问祸不问福。” 老者别有深意的看了眼王博约,这才缓声道:“恐怕小友不日便有杀身之祸。” 老人言罢,将桌上的纸折好放进了一个锦囊里,递给了王博约,笑眯眯道:“这锦囊你贴身收好,万不可拆开,许是能解你杀身之祸,今日看小友越看越是有缘,便不收你的卦金了。” 王博约双手接过锦囊,弯腰行礼,摸出了约莫十两碎银,轻放在桌子上,恭敬道:“前辈言语后辈谨记在心,这天寒地冻,水汽弥漫,您一身单薄,还请您换身厚夹袄,这些也权当晚辈一点心意了,还望您收下。” 老人笑了笑,缓缓摇了摇头,“谢过小友了,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可不要让我难做。” 王博约不好推辞,于是收回了碎银,不好意思道:“那还得麻烦您一下,您可知君悦客栈怎么走?” 王博约终是在老人的口头指点下,找到了客栈的方向,也就此同老人江湖陌路,有缘再见了。 王博约走后,老人看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幽声道:“老头子我都一把年纪了还非要给我揽事儿,你啊你啊,得请我喝酒,还得是这天下最好的酒。” 不远处一股蒙蒙的雾气,荡漾着一抹幽蓝,渐渐飘近,落在了桌上变成了一团水痕,老人看着桌上水渍组成的“管够”二字,自顾自的笑了起来。 不多时,有小厮模样的年轻人左手拿着棉衣,右手提着食盒来到了老人的跟前,道:“是一位公子哥让我给您送来的,说是测字您就能明白。我看这天寒地冻的,您也早些收摊儿休息吧。” 老者笑了笑,点了点头,示意小厮放在桌子上就好,“今日老夫高兴,免费帮你测个字如何?” 小厮笑着说道:“求之不得。” 王博约回到了客栈抖了抖身上凝结的水珠,他不知道的是,锦囊里的折纸不知何时又多了一道笔痕。 23.痛并快乐着 /298819颓圮最新章节! “你就是这么带徒弟的!”马尾少女看向师父单渊,恶狠狠道。 阿祁站在叶书身后,看着贴墙而靠,身躯绷的笔直,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四十多岁孩子一样的单渊,边捂着嘴偷笑边朝他挤眉弄眼。 单渊委屈道了一声没有,没好气的瞟了眼阿祁。 “他这般敷衍你,你也到是真的信,看着挺机灵的一个人,真是气死我了,你也给我站过去。”叶书背对着阿祁,厉声道。 阿祁听罢低下了头,走上跟前也照猫画虎学着师父单渊的样子,贴靠在了墙上。 “你们俩给我站在这里好好反省!什么时候反省好了什么时候来找我!”叶书气呼呼的挥着拳头凶狠道。 待马尾少女走远,单渊幸灾乐祸道:“你也来啦。” 阿祁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来了。” 单渊瞥了眼阿祁,揶揄道:“这就走?” 阿祁下意识的鼓动了下干涩的喉咙,心有余悸道:“我可不敢。” 自上次拜师之后,阿祁每日结束家中的事物后就来慈悲巷找师姐叶书开始一天的修习,日复一日的拔剑挥剑倒也不算乏味,可前几日他和叶书无意中撞见单渊正用舌头轻舔着剑尖,当阿祁还在疑惑这是不是什么高深的养剑法子的时候,马尾少女仍旧在自己身旁,可师父单渊不知怎么就已经躺在了院子里,胸口上还有淡淡的拳印,直到现在院子里还有着他的人形凹痕。 阿祁看着凹痕,又摇头苦笑道:“师姐的拳头可太大了,我可遭不住那一下。” 单渊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可嘴上却道:“应该没问题,我觉得死不了。” 阿祁摇了摇头,欲言又止。单渊笑着拍了拍阿祁的肩膀,长长呼出了一口气,“今日坐观手中剑,你可有感悟。” 阿祁不确定道:“许是感觉到了彼此心有灵犀,不太真切。” 单渊咧开了嘴,笑呵呵道:“剑之一道,以心养剑,以剑养人,以人养气,以气养意。” 见阿祁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单渊又道:“这世间剑法分站剑,走剑和坐剑。道门之中又是分为道剑和法剑。” 单渊顿了顿,不屑道:“暂且不提这法剑讲求斩尽世间不平,光说这道剑确是斩去人的七情六欲,以剑御人,本末倒置,旁门左道尔。” “那今日坐观手中剑可是您说的坐剑?”阿祁忙问道。 单渊点头道:“然也,可这坐剑枯燥乏味,你心有纷杂太多,确是不适合你,只是让你静下心来和剑互通心意罢了。” 阿祁嗯了一声,刚要说话,一颗石子嗖的一声擦过耳旁,深深的嵌在了墙上,二人脊背瞬间挺直,皆是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大气都不敢喘。 待少女再次走远,二人相视一笑,这生活也还蛮有趣的。 …… 小沙弥僧璨最近一直都是痛并快乐着。 他快乐的是沈一每日得闲的时候,都会来寺内随着他一道修行,方丈讲经时,她也有模有样的坐在一旁,低头沉思,别人不知道可是坐在她旁边的小沙弥却知道,她这哪里是什么听方丈讲经啊,完全是在把讲经当成了她安眠曲,每次问她,她都会竖起拇指说方丈讲经讲的可好了。 有沈一一起修行的日子,他觉得生活都不再那么沉重,仿佛都轻快起来了。 可他也时常很痛苦。 “僧璨师兄,僧寮里的桌子腿都被你的小黑狗磨牙给磨秃了。” “僧璨师兄,寺监正在找你,我听闻好像是你的小黑狗冲撞了寺内进香的香客。” “僧璨师弟,方丈房里的古经被小黑狗尿了一遍,方丈正提着禅杖四处找你和狗呢。” “僧璨师弟,米房丢失的米找到了,狗和米人赃并获,方丈正等着你去领狗呢。” “僧璨师弟……” 每日都会有不同的噩耗传向僧璨,他一个头几百个大,他生怕怕别人喊他的名字,一听到自己的名字浑身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他不止一次的和小黑说佛门重地,讲究清净无为,不要再给自己找麻烦了,小黑每次都是轻轻点头,可第二天噩耗还是准时传来。 今日他正捆着大石块低着头踩着石碓在米房舂米,有声音从耳畔传来:“哟,还在这儿忙着呢。” 僧璨听着声音有些耳熟,依旧低着头随口道:“嗯。” 耳畔的声音继续响着,“别忙了,他们在外边儿满世界找你呢。” 僧璨低头看着脚下不多的稻谷,额头冷汗直流,于是加快了速度,焦急道:“怎么了,是小黑又干什么出格儿的事情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儿。”阿祁听到这里心下暗自松了口气。 当他舂完米抬头的那刻,看者门口摇着尾巴的小黑狗,只见小黑狗口吐人言,嘿嘿笑道:“就是我咬了个小孩儿。” 僧璨眼前一黑,就此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