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笑在土地上》 第一章 年前思量 /299547哭笑在土地上最新章节! 眼瞅着要过年了。这天夜里吹灯躺下后,谢家当家人谢政堂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一个劲地寻思起准备过年的琐碎的事情。寻思了半天,谢政堂也没寻思出啥花样来,还是一遍遍寻思着每年年根子都一遍遍寻思的那几件事。关外的儿孙们谁能得空回家?该置办哪些年货?门上该贴啥对子?给孙子、孙女多少压岁钱?该留下哪些来拜年的亲友吃饭?该去谁家拜年?自己媳妇和儿媳妇们回娘家带些啥年礼?……正在寻思来寻思去的谢政堂寻思也是白寻思,没得空的儿孙们就是他捎信叫也回不来,头年还得赶着驴车去城里的集上买年年买的那些年货,门上贴的对子少不了年年那几句拜年话而且还得找年年找的本庄那位还健在的程秀才来写,还得给几个孙辈年年给的同样数目的压岁钱,家里还是得留下年年要留下来吃饭的来拜年的那几位亲友吃饭,自己和家里人还得到年年都要到的那几家拜年,自己媳妇和儿媳们还得拎着年年都一样的礼物回娘家,…… 寻思了几遍过年的这些琐碎事,谢政堂又寻思起来最让他揪心的事。 谢政堂有仨儿子,仨儿子都在关外,老大和老二合伙开着家买卖,老儿子在一大买卖家做掌柜的。谢政堂最心重的是老儿子谢长章。谢长章只要一从关外回来,就大包小裹地往家拎吃的、穿的、用的,还给谢政堂带回谢政堂永远花不完的钱。谢长章在家的日子天天围在谢政堂身边,谢政堂一袋接一袋地抽着烟,谢长章一件接一件地给谢政堂讲外面的事情。老儿子媳妇谢李氏不但识文断字,还是个持家的好手,对公公、婆婆也是百依百顺。这两口子生了俩孩子,都是闺女,谢政堂盼着老三两口子能生个儿子。可自打有了二闺女,东家让忠厚的谢长章做了一个大铺子的掌柜的,谢长章忙得再没回来过。 前些日子已给老儿子捎了信让老儿子这个年务必回来,可躺在炕上的谢政堂还是有种预感老儿子这个年回不来。谢政堂一个劲地寻思起来。要是这个年老儿子还回不来,是不是该送老儿子媳妇去关外?要是让老儿子媳妇去关外,是过了年就让她过去还是等到天暖和了再让她过去?让老儿子媳妇去关外这事,是自己和老儿子媳妇直接说好还是让她婆婆跟她说?领着俩孩子的老儿子媳妇去关外,是不是该让老二媳妇陪她一起去好一路上帮忙照看俩孩子?…… 谢政堂正寻思着,先是听到睡在身旁的老婆谢潘氏吧嗒嘴的声音,然后竟听到她说了句梦话:“该死的!” 往日,吹灯躺下后,每当谢政堂感到浑身燥热,把躺在一旁的自己老婆一把拽到自己的被窝,扯下她的贴身衣服,把她压在自己的身下,在她浑身上下不停地忙活的时候,在自己男人面前从来不敢乱说乱动的谢潘氏这时总是被自己男人揉搓得舒坦得全身颤栗,俩腿四处乱蹬着,俩胳膊死死地箍住谢政堂的上身,一边喘着粗气,一边不停地说:“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 听到谢潘氏这句梦话,谢政堂浑身立马燥热起来。谢正堂本想一把把老婆拽到自己的被窝;但想想明天要起大早去城里赶集,就没去碰谢潘氏。谢政堂燥热起来的浑身又四处刺闹起来。谢政堂躺着用手挠挠这挠挠那;后来后背刺闹得无法忍受,谢政堂不得不坐起来,把胳膊反过去,用手够着后背,一点点地挠着。可能是上半身裸在外边,挠完了后背的谢政堂觉得浑身不再燥热了,也不再刺闹了。透过窗纸的微弱的月光晃得谢政堂更没了睡意。这时的谢政堂想趴在被窝里抽袋烟,正要借着照进屋里的月光去拿放在炕角的烟袋和烟袋锅,躺在身旁的老婆这时又吧嗒了几下嘴,随后翻了个身。怕弄醒了身边的老婆,谢政堂只好躺下缩回了被窝,接着翻来覆去地想着自己的心事。谢政堂寻思到了二半夜,才似睡非睡地眯了一觉。 第二章 城里赶集 /299547哭笑在土地上最新章节! 第二天一大早,谢政堂坐着给谢家扛活的李喜发赶着的驴车离开谢家大院时,东边刚刚露出鱼肚白。驴车离开程渡口庄,在去县城的乡间小路上走了一气,太阳才跃出了地平线。冀东平原的腊月并不那么寒冷,前些日子下的一场大雪融化后,到今个还让人感到周围空气的潮湿。穿戴厚实、窝在几捆麦草里的谢政堂闻着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驴身上带着的牲口棚里的饲草味和牲口屎尿味混杂在一起的说香不香说臭不臭的气味,看着飘浮不定的晨雾后面的时隐时现的荒秃的田地和光秃的树枝,听着车轮碾压地面的轱轱辘辘声、轮毂摩擦车轴的吱吱扭扭声、毛驴脑袋上的铃铛发出的叮叮当当声、路边树上麻雀叫出的叽叽喳喳声、李喜发时不时吆喝牲口的咿咿喔喔声,一宿没睡实成的谢政唐被走在坑坑洼洼土路上的驴车颠得有了困意,不知不觉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谢政堂从睡梦中醒过来时,迷迷糊糊中的谢政堂先是听到了嘈杂的谈笑声混杂着一声接一声的叫卖声,还听到了几声牲口的叫声和车老板对牲口的吆喝声。谢政堂想睁开眼睛看看周围,刺眼的阳光恍得他睁不开眼。谢政堂坐起来,闭着眼睛呆了会后,微微眯着眼睛,看到一腿略长、一腿略短的李喜发牵着驴车在拥挤的人群车马中挤出一条路正一瘸一拐地向前走着,看到过往的人群里有的人扭过头看一眼在车上刚刚坐起来的自己,看到过往的人群里有的人还对自己指指点点。谢政堂一下子清醒过来,意识到这是在城里的大街上,不是在自家的炕上。本来见了生人就放不开的谢政堂,想到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半躺着睡在车上,感到忒寒碜,赶紧跳下车,用手扑拉着挂在身上的麦草,低头走在李喜发的后面。 在吵杂的人群车马中的李喜发根本没注意到谢政堂已经醒了,还下了车。李喜发正憋着泡尿,小肚鼓胀得难受。当李喜发费了好长时间才把驴车牵到了繁忙马路边的一个安静的胡同口后,才发现窝在麦草里睡大觉的谢政堂已跟在自己的后面。 谢政堂见李喜发回过头来看自己,说:“到了街里,你咋不叫醒我?一个大老爷子窝在驴车上睡大觉,让那么多人看着,指指点点着,多寒碜。” 李喜发像没听到谢政堂的话,把手里牵驴的绳套递给谢政堂,一瘸一拐地赶紧走到小胡同里一堵院墙的墙边,总算找到了尿出从进了城就憋着的这泡尿的地方。李喜发解开裤带,紧贴院墙尿开了尿。当刚刚尿出的还冒着热气的尿水在挨着墙根的地上漫了一大片时,李喜发痛快得激灵了好几下。李喜发抖搂抖搂还在滴答的尿水,然后缅上裤子,系上裤带,转过身来,一瘸一拐、不紧不慢地走回来。 不仅走路一瘸一拐,说话还磕磕巴巴的李喜发来到谢政堂跟前,才磕磕巴巴地说:“五……哥,从家……出来时,五嫂……说你一宿……翻来覆去地没……睡实成。在路上,看你穿……得挺厚实,又窝……在麦草里,天也不……是忒凉,又……没刮风,我就没叫……醒你。到街里,也没叫……你,让……你多睡会。”李喜发和谢政唐是远房亲戚,谢政堂比李喜发大上足有二十来岁,可算来算去还算同辈。谢政堂在家排行老五,李喜发称呼谢政堂五哥。 谢政堂低着头说:“这要让熟人看见,以后还咋见人家?” “刚……进街里时,和你李庄的……亲家打……了个照面。他要……叫醒你和……你唠会,我没……让他叫。”李喜发磕磕巴巴地说。 李喜发说的谢政堂的李庄的亲家是谢政堂三儿子媳妇谢李氏的父亲李焕奎。李焕奎本来是个只读了两年私塾的土财主,可养活了个聪明的儿子。李焕奎的儿子李耀先前些年考到京城的大学堂,在那念了几年书,毕业后留在那教书,说的媳妇也在大学堂里教书。父随子贵,有个念大书、教大书的儿子,李焕奎这几年开始讲究了,不仅说话斯斯文文,穿着打扮也体面起来,绸缎面的瓜皮帽、长袍马褂就不用说了,还弄了副金丝边的圆框眼镜架在鼻梁上,右手还总是握着文明棍。 农闲的晚上,谢政堂常常一手攥着装满酒的酒壶,一手端着盛满花生米的碗,到前院李喜发的屋里和和李喜发一起喝上两杯。谢政堂见到生人拘束得一句话没有,就是和熟人在一起呆上半天也吭嗤不了几声。别人别想从谢政堂的那张脸看出他的喜怒哀乐,一年到头谢政堂让别人看到的总是那张没表情的脸。可和李喜发喝起酒来,一杯酒刚下肚,没有酒量的谢政堂借着酒劲,俩手不停地比划,拉着醉汉说话的长调,和李喜发说着掏心窝子的话。谢政堂说到得意事,脸上也挂着喜色;说到倒霉事,脸上也漏出哭笑不得的表情。从谢政堂酒后吐的真言中,李喜发知道谢政堂这几年一见李庄的亲家就觉得自己说的话忒土气,穿的自家织的土布做的褂子忒寒碜,李喜发就故意说李庄的亲家看到谢政堂到了街里还睡在驴车上。谢政堂知道李喜发在故意和他说笑,要是真和亲家打个照面,亲家还离得老远,李喜发先得把他弄醒。李喜发也没指望谢政堂接话,牵着驴把车磨过来。俩人又牵着驴车挤进了拥挤的人群车马中。 在冀东的几个县里数这个远离交通干线的偏远小县的集市热闹。到了傍年根的集,摆摊卖货的遍布大街小巷,赶集的人和车熙熙攘攘,川流不息,道路被挤得水泄不通。清末以前,这个县是个穷县。因濒临渤海,多盐碱地,又加上地少人多,赶上好年头,打的粮食将将够吃,遇上灾年,好多人就吃不饱饭了。自清末,为了求生存,许多人走上了闯关东之路。到关外后,在人欲横流、物欲熏心的地界,凭着吃苦耐劳、以诚待人,闯关东的人不仅解决了衣食,有的还发了财。这些发了财的人把赚得的钱带回老家,让老家的亲人过上了相对富足的生活,也有了些闲钱,就吸引了各路商贩来此经营买卖赚钱。 谢政堂和李喜发一条街接一条街地逛着,买着该买的年货。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谢政堂一直觉得别扭。有人看他一眼或冲他一笑,谢政堂觉得这人八成刚才看到自己闭着眼睛半躺在驴车上睡大觉。要是一时半会离不开这人的视线,谢政堂赶紧把脸扭到另一边;要是能离开,谢政堂马上加快脚步走开。像一个背错了书的小学生躲着私塾先生的视线,集市上谢政堂一直躲着看他一眼或冲他一笑的人。 第三章 偶遇故知 /299547哭笑在土地上最新章节! 李喜发过去在黄坨庄的老左家扛活时,经常吃黄坨庄切糕刘的切糕。李喜发到了谢家后,在集市上买回来一次。谢家人尝后,也都好上这口,逢年过节赶集都要买些黄坨庄切糕刘的切糕。 谢政堂和李喜发来到切糕刘的摊位时,切糕刘的摊位前还有俩买客。轮到谢政堂和李喜发了,切糕刘忙得也顾不上和谢政堂和李喜发客套,把刚切完切糕的刀往放在案子边的灰泥盆里的灰白色的混浆浆的水里蘸了蘸,把刀冲着谢政堂举起,笑着说:“来多少?” 谢政堂往后靠靠躲着他的刀,忙说:“家里人多,个个又都爱吃你家的切糕,来十斤吧。” 切糕刘又把切切糕的刀往灰泥盆里灰白色的混浆浆的水里蘸了蘸,说:“好了。” 李喜发正看着切糕刘切着切糕,一只大手按到他的右肩上。李喜发回头一看,多年没见的过去在黄坨庄老左家一起扛活的聂向荣竟站在他身后。 聂向荣笑着说:“李哥!我懒得跑程渡口看你。今天是傍年根的大集,我估摸着你能过来赶集。知道你好吃这口,就时不时地过这转转,看能不能碰上你,还真就碰上了。” 看着穿着羊皮坎肩、带着狗皮帽子、蹬着靰鞡鞋的聂向荣,李喜发也笑着说:“聂……大胆,你还……真去了关……外?” 聂向荣接着李喜发的话,说:“回来过年,过了年还得回去。” 聂向荣比李喜发小几岁,叫李喜发李哥。聂向荣在老左家扛活时,总和东家的小名叫穗子的闺女勾勾搭搭,眉来眼去。李喜发看出来聂相荣对东家的闺女有意思,叫聂向荣聂大胆。东家看到聂向荣和自己闺女总呆在一起,怕聂向荣真弄出是非,就找个借口把聂向荣赶走了。聂向荣头走时告诉李喜发他打算去关外混。 “这是在……过去东家和……我一起扛……活的,聂向荣。”李喜发忙给谢政堂介绍,然后又冲聂向荣说:“这……是我现……在的东家,五……哥。” 聂向荣赶紧和谢政堂打招呼,叫着:“五哥。” 谢政堂见了生人,不自在得不知道说啥好了,可啥也不说又不是那么回事。谢政堂向聂向荣点了点头,说:“秤点切糕吃。” 聂向荣想了想,冲谢政堂说:“五哥,我正要找个馆子和李哥边吃点嚼谷边叙叙旧,你和我们一起过去吧?” 终于可以躲开生人了,谢政堂赶紧说:“不了。” 聂向荣客气着说:“还是一起过去吧?” “不用客套。”谢政堂说完,从怀里掏出钱,往李喜发胯兜里边塞钱边小声和李喜发说:“人家大老远回来的,别让人家掏钱。这么多年没见,多唠会。我在你刚才撒尿的胡同口等你。” 谢政堂又掏出钱,把钱付给切糕刘,拿过来切糕刘递过来的切糕,把切糕放好,和聂向荣和切糕刘点了点头,牵着驴车走了。 聂向荣知道李喜发最爱吃包子,谢政堂走后,聂向荣带着李喜发来到了包子铺。虽然天不是忒冷,但随着吃客的进进出出,包子铺的门一开,一股带着肉包子香气的热气就从包子铺向外涌出来,然后慢慢地飘散在包子铺门脸前的四周。进了包子铺,聂向荣把狗皮帽子一摘,又变成了在黄坨庄左家扛活时的聂向荣了。聂向荣要了两壶烧酒、一盘油炸花生米、一盘摊鸡蛋,又要了二十个包子。 聂向荣一要完嚼谷,呲着大黄牙,眯着小眼睛,忙三火四地问:“李哥,穗子出门子了?” 李喜发呵呵笑着,说:“前些……年在集……上见过东家……一次,他说穗……子出门子了。聂大……胆,你还……惦记着穗……子?” 聂向荣嘻嘻笑着,说:“这两年不大惦记了,刚离开那两年惦记得呃。” 李喜发还是呵呵笑着说:“哪有东……家让闺……女嫁个扛……活的?你……是赚了,东家不让……人笑……掉大牙?” 聂向荣有些伤感,说:“都怨自己穷。” 聂向荣说到伤感处,酒菜上来了。酒菜一上来,俩人谁也没开口,大口吃喝起来。待喝得心发痒,脸发红,聂向荣才开始唠正事。 聂向荣喝口酒,说:“李哥,我现在的东家是倒腾煤的,就是把煤从矿上拉到城里,正缺车老板,让我回来过年时在老家帮他寻摸着。我现在的东家人不赖,给的劳金也多。我寻思着你老实巴焦,肯出力气,不会给我丢面子,正合适。今天要是碰不上你,我明后天就去程渡口找你。” “聂大……胆,这话我……哪能说得……出口。现在的东……家和我多……少沾点亲,人……也没挑,我哪……能说走……就走?”李喜发磕磕巴巴说完,喝口酒,夹块摊鸡蛋塞进了嘴里。 聂向荣把头探到对面的李喜发面前,呲着大黄牙,眯着小眼睛,小声说:“李哥,今年都过四十了吧?还没碰过娘们吧?在那煤矿边,一溜房子都是窑子铺。东家给的劳金是劳金,光是东家给的盘缠,不光够一路吃喝,到了窑子铺,小娘们随便挑。搂着小娘们睡上一宿,身子骨要多舒坦就有多舒坦,就甭提了。” 李喜发走道一拐一拐的,说话磕磕巴巴,一直说不到媳妇。本来喝了酒就脸红,心跳加快,听了聂向荣的这些话,李喜发脸红成了绛紫色,心跳得旁人都能听到。李喜发不知道说什么好,也不知道做什么好,顺手拿起了眼前的酒杯,喝了一口。 聂向荣又把脑袋探过去,接着说:“李哥,你要一到那,我先带你去窑子逛逛,先尝尝娘们的滋味,娘们的滋味比酒的滋味要辣多了。 刚喝完一口酒的李喜发还是不知道说什么好,还是不知道做什么好,正好这时包子被端了上来。李喜发抓起一个包子,吃了一大口,才觉得心口窝舒坦了点。 聂向荣再次探过头来,淫荡荡地说:“娘们的滋味比包子的滋味要香多了。” 听了聂向荣的话,吃了包子后心口窝刚舒坦了点的李喜发又觉得心口窝忙乱起来。 聂向荣直起身,正儿八经地说:“这些天你寻思着,过了年我去程渡口一趟问你个准信。要是你定下来去,咱俩正月十七在城里的汽车站见。” 好喝酒和爱吃包子的李喜发被聂向荣说动了心,恨不得马上让聂向荣带着去那煤矿边的一溜房子里尝尝比酒还辣、比包子还香的娘们的滋味。 第四章 酒后真言 /299547哭笑在土地上最新章节! 要是自己一个人进城里办事情,谢政堂都是从家揣俩饽饽当晌午饭,舍不得进烧饼铺吃顿烧饼。要是和李喜发一起进城,谢政堂傍晌午总要领着李喜发到烧饼铺吃顿烧饼。李喜发被人叫走了,自己又没带饽饽,谢政堂不得不跑到烧饼铺买几个烧饼吃。本来该坐在铺子里吃,一想到铺子里人来人往的,怕头晌见到他半躺在驴车上睡大觉的人来烧饼铺吃烧饼认出来自己,谢政堂就没在铺子里吃。谢政堂拿了烧饼,走出烧饼铺,牵着驴车,在人群车马里挤来挤去,来到李喜发撒尿的胡同口。来到胡同口,谢政堂把驴车拴在树上,把装着草料的槽子从车上拿下来,放在驴前面。谢政堂伺候完驴,又从车上拿下捆麦草,坐在麦草捆上,边看驴吃着草料,边自己吃起了烧饼。 谢政堂吃完烧饼后大约半个时辰,满脸通红的李喜发一瘸一拐、摇摇晃晃终于来到了他撒尿的胡同口。李喜发看见驴车,二话没说,上了驴车,窝在麦草捆里。 “五……哥,我想过……了年和聂……大胆去关……外。”窝在麦草捆里的李喜发说了这么句话后,打了几个饱嗝,喷出几口混杂着肉菜味的刺鼻的酒气,闭上眼睛打起呼噜。 谢政堂看看睡在车上的李喜发,用麦草捆在李喜发身边围了围,又从车上拿出个粪叉子,把驴拉的驴粪蛋一个个铲起来,扔到车上的粪筐里,然后解开拴在树上的绳子,磨了磨驴车,把驴车牵到街上。后晌的街上不再像头晌挤满了人和车马。谢政堂坐上车沿,一挥鞭子,喊声驾,毛驴摇晃着脑袋,打个响鼻,拉着车,悠悠然在街上向前走起来。不大的工夫,驴车出了街里。 虽然李喜发和谢政堂在一起这么些年,谢政堂还没见过李喜发醉过,这还是第一次。俗话说酒后吐真言,谢政堂估摸着李喜发十有八九是要和那个聂大胆去关外了,谢政堂也估摸着李喜发一会可能会借着酒劲和自己说要去关外的缘由。李喜发躺在车上借着酒劲刚说的那句话成了谢政堂的一件心事。当走在半天见不到几个人的从县城到程渡口庄的乡间小道上,任毛驴自己拉着车往前慢慢走,谢政堂缩楞着脖子,抄着袖,怀抱着鞭子,又寻思起来。 李喜发的父母死后,走道一拐一拐、说话结结巴巴的李喜发一直说不到媳妇,也不被自家的哥嫂们待见,就跑到一个大户人家扛活,几年下来成了个好庄稼把式。李喜发是谢政堂母亲的远方亲戚。谢政堂母亲看着他可怜,就把他领到自己家,让他在院里院外、屋里屋外帮着忙活家里的事情。自打李喜发来到谢家,谢政堂对说话磕磕巴巴、走路一瘸一拐的李喜发格外照顾,俩人处得不错。谢政堂的父母死后,谢政堂的几个已不在本地的哥哥和谢政堂把家分了。分家的时候,喜欢清静又没有别的事可干的谢政堂和几个哥哥商量,要把谢家财产中唯一一处又有房产又有地产的在程渡口庄的财产归到自己名下。几个哥哥没异议地把这份财产分给了最小的弟弟,还把家里的牲口、车、过日子用的物件都分给了最小的弟弟。分家后,谢政堂和老婆从城里搬到有九成多人家是程姓人家的程渡口庄,住进一套空了好多年的三进门的大宅院里。谢政堂搬家时,李喜发跟了过来,过来帮谢政堂伺候那几十亩地。搬到程渡口庄后,李喜发领着谢政堂忙活着春耕、夏锄、秋收等杂七杂八的农活。谢政堂和李喜发一起忙活着农活,几年下来不知不觉也成了地道的庄稼把式。 平日李喜发并不和谢政堂唠自己的心事。农闲的晚上李喜发常陪着谢政堂喝上两盅,但绝不喝多,更没借着酒劲胡咧咧。谢政堂一沾酒就醉,一醉就和李喜发掏心窝子,把自己的心事一件件地说给李喜发听。这时的李喜发,要么是一个一声不吭的听客,要么帮谢政堂解心里的疙瘩,要么劝谢政堂少寻思窝心事,…… 寻思着和李喜发这么多年的交情,寻思着李喜发这么多年的帮衬,谢政堂不光舍不得李喜发走,还有点害怕李喜发走。谢政堂怕遇到难事再找不到保靠的人商量,怕以后要自己一个人张罗着那几十亩地的春耕、夏锄、秋收,怕以后一个人孤零零赶着毛驴车进城赶集,怕闲着没事的时候再没人陪他喝酒,……所以,尽管现在李喜发还躺在后面的车上,谢政堂已开始有种孤零零的感觉了。 缩楞着脖子,抄着袖,怀抱着鞭子的谢政堂正孤零零地寻思着以后的孤零零,听到后面有些响动,马上又听到哗哗的呕吐声。谢政堂回头一看,李喜发正趴在车上,把头探到车沿外,哗哗地一口一口地吐着已经咽到肚里又反上来的他爱喝的酒和他爱吃的包子。谢政堂停下车,李喜发也停了吐。 李喜发见谢政堂停下车,马上嘴里喷着难闻的气味磕磕巴巴地说:“舒……坦了,吐完……了就舒……坦了。五……哥,快……走吧,过……会天……黑了。” 谢政堂向后瞅了瞅,问:“真没事?” 李喜发忙说:“舒坦了。” 谢政堂没忙着赶路,而是下了车,又从车上拿出了粪叉,把拉拉了能有两丈长的散发着难闻气味的李喜发一口一口吐出来的已变了模样和味道的李喜发爱喝的酒和爱吃的包子一铲一铲地铲起来,一铲一铲地扔到车上的粪筐里。拾掇完,谢政堂才又坐回了车前沿,拿起鞭子一挥,喊了声驾,驴接着拉着车向前走起来。 尽管刚把爱喝的酒和爱吃的包子哗哗地一口一口地吐出来,李喜发的酒劲还没过。李喜发又想起了比酒还辣、比包子还香的娘们,顾不上好不好开口了,冲谢政堂说:“五……哥,聂大……胆说他东……家让他帮……着找个……车老板,我过……了年和聂大……胆去关……外。” 谢政堂回头看看李喜发,问:“在家千日好,出门事事难。在家好好的,去关外干啥?” 李喜发当然是想尝尝比酒还辣、比包子还香的娘们,说:“我都……过四……十的人了。”说到这,酒劲十足的李喜发还是停了停,没把没碰过女人这半句话说出口。李喜发打了个饱嗝,喷出一股难闻的气味,接着说:“再不……出去逛……逛,可能一……辈子都没……机会了。” 正赶着车的谢政堂回头瞅瞅李喜发,本来喝酒喝得红红的一张脸现在变得更红了。谢政堂猜出李喜发想要说出口又咽回去的那半句话该是啥,也就不再好意思拦着李喜发了,说:“我看聂大胆贼眉鼠眼的,你信他?” 李喜发又打了个嗝,又喷出一股难闻的气味,说:“聂大……胆还仗……义,就是胆……大点,没……他不敢……照量的。” 谢政堂又回头看看李喜发,客套地说:“你要出去,就去老大和老二开的买卖。你在他们那,我放心。” 李喜发想去的不是关外,而是聂大胆提起的煤矿街里的那溜小平房,忙说:“我去老大、老……二的买卖能……干啥?再说,我俩……侄子还能使唤……我干事……情?我上他……们那去……白吃饭?” 谢政堂又回头看看李喜发,说:“这一带,男人差不多都去了关外,你走了,我和谁忙活那片地?” 李喜发又打个饱嗝,说:“离……开始忙……活地里的活还……早,你慢……慢找着,我也……帮着你……寻摸着。” 两人说着说着,驴车进了程渡口庄,不大的工夫拐进了谢家大院。 第五章 告别公婆 /299547哭笑在土地上最新章节! 谢政堂寻思了一个腊月哪个儿子能回来过年,结果哪个儿子也没回来过年。一个儿子也没回来,李喜发又要走,谢政堂这个年过得懊糟。李喜发一走,谢政堂必须找个扛活的。这一带大多数青壮男人去了关外,找个扛活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爱吭声的谢政堂问遍了来谢家拜年的客人,去亲朋家拜年也没忘了打听,可是一直没听到谁说有合适的人,谢政堂变得焦心了。 这一天,谢政堂正坐在桌边的椅子上边抽烟边焦心,三儿媳妇谢李氏领着大闺女谢桂芬、二闺女谢桂芳进来了。 一进屋,谢李氏忙说;“爸妈,我领孩子回娘家住几天。” 谢政堂把烟嘴从嘴里拔出来,说:“你又搭接壁车去?还是让接壁搭咱们车去吧,我和你喜发叔闲着也是闲着。” 谢李氏忙说:“我都和程叔、程婶说好了。程叔这回也住那。要是咱们去车,得来回跑两趟。” 隔壁家的老程太太的娘家和谢政堂的三儿媳妇谢李氏的娘家是一个庄的。当年,谢政堂要为三儿子说媳妇,老程太太告诉谢政堂的媳妇谢潘氏她娘家庄的李焕奎家有个识文断字、干净利落、如花似玉、温柔贤惠的闺女,谢潘氏才找了媒人跑去李庄的李焕奎家说亲。这些年,过年时,谢长章要是不回来,谢李氏都搭隔壁的车回娘家。 谢政堂又说:“坐人家车去也中,找个机会把人情还回去。” 谢李氏笑着说:“爸,你放心,我不能拉这空。” 谢潘氏把俩孙女搂过去,见俩孙女穿得单薄,就冲谢李氏说:“给孩子多穿点,这些日子冷。” 谢李氏冲谢潘氏说:“妈,都放在我屋呢,回屋就给她们穿上。” 谢政堂抽口烟,对三儿媳说:“你回来时,你喜发叔八成都到了关外。你别忘了带着孩子和你喜发叔道个别。” 谢李氏忙说:“我领着孩子刚从喜发叔的屋出来。我给喜发叔留下点钱,还把大哥、二哥、桂芬爸的地址写在纸上留给了喜发叔。妈吩咐我给喜发叔做的厚棉鞋,我前几天忙乎完了,还顺带着做了两双单鞋,也都一起拿给喜发叔了。” 谢政堂又抽了口烟,然后说:“别忘了打听打听有没有人爱来这帮忙。” 谢李氏爽快地说:“爸,放心,这事哪能忘。” 谢潘氏见自己男人不再吭声,又紧搂了搂俩孙女,冲老儿子媳妇使了个眼色,说:“不早了,回屋收拾收拾,该走了。” “爸妈,我们收拾收拾就走了。”谢李氏说完,从自己婆婆手里领回俩闺女,领着俩闺女出了公公婆婆的屋。 谢潘氏也跟着谢李氏出了屋,边走边说:“桂芬她妈,我和你叨咕点事。” 谢李氏听到婆婆在后面叫她,还要和她说事,忙停下脚步,说:“妈,你有啥要说的?” 谢潘氏想了想,低下头瞧着前面的地面,说:“长章这些年当着掌柜的,忙得没时候往回跑。我的意思是,过一段,天暖和了,你还是带着孩子去关外,也能照顾照顾长章。” 谢李氏知道,家里的大事小事哪有婆婆说话的地方。谢李氏想,这主意肯定是公公寻思出来的,是公公让婆婆和她说的,公公也不会让婆婆和她说这主意是他想出来的,怕别人笑话一个做公公的成天价管着儿媳妇的事。 谢李氏好像心里早就有了打算,看了看婆婆,说:“妈,桂芳还太小。在家,大家时不时帮我照看着,我才能腾出空做做家务。要是去了关外,我得紧跟着照顾小的,哪还能腾出空照顾长章,倒可能给长章添不少乱。现在,长章那有学徒的照顾,学徒的给做吃喝,给洗洗涮涮,你就别为他操心了。要是打算过去,也等两年孩子大了再说,省得给长章添麻烦。” 谢潘氏听了老儿子媳妇的话,也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没吭声,还是一直看着前面的地。 谢李氏又和婆婆道了别,就带着孩子回了自己屋。 第六章 邻里闲聊 /299547哭笑在土地上最新章节! 等到谢李氏拎着果匣子、领着俩孩子到了门口,隔壁老程头和老程太太两口子已经在车上等着她们呢。谢李氏打了招呼,道了谢,把果匣子放上车,把俩孩子抱上车,最后自己上了车。老程头啪地一甩鞭子,喊声驾,车上了路。 昨个夜里下了场小雪,雪还没化净,没有车马走过的路上、空旷的田野上、高高的树枝上还有薄薄的积雪,白白的积雪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刺眼的光芒。马脖子下的铃铛发出的叮当声、马蹄子踩在坚硬的土路上发出的哒哒声、车轱辘发出的吱吱声时不时惊起道路两边树上的麻雀,一群群被惊起的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向远处飞去。 老程头是个老实巴交的庄家汉,话少。老程太太是个见了谁都能聊上一气的人。谢李氏呢,是个随和人,见到爱唠嗑的,就多说几句,见到不爱吭声的,也尽量不多嘴。 老程太太搂着老二谢桂芳,谢李氏搂着老大谢桂芬,俩人在车上一路没断了唠嗑。 谢李氏和老程太太唠着唠着,想起了公公交代的事情。谢李氏毕竟是乡下女人里少有的读过两年私塾的女人,知书达理,说起话来不像其她乡下女人那样直截了当。谢李氏边听着老程太太说着事情,边想了想,趁着老程太太歇口气的功夫,说:“凤子姑,听说了吧,我喜发叔要去关外。” 老程太太的小名叫凤子,谢李氏还是按着小时在娘家时的叫法叫老程太太。 谢李氏说完,没从老程太太的脸上看出半点惊讶。老程太太显出对谢家的大事小情了如指掌的样子,撇了下嘴,回着:“你婆婆早和我说了。年前,我去你婆婆那借蒸饽饽的模子,你婆婆和你妯娌正在炕上絮着棉袄和棉裤。你婆婆说,是为喜发絮的,喜发不知抽了哪门子风要去关外。” 老程太太说的谢李氏的妯娌是谢政堂的二儿子媳妇谢王氏。 谢李氏接着说:“我公公让我们娘仨为喜发叔缝身厚实的棉衣,做双厚实的棉鞋。我婆婆说我做鞋四致,就把做鞋的活交代给我了。我婆婆和我二嫂絮棉衣、棉裤。这不,我刚刚把鞋给喜发叔送过去。” 老程太太等不及唧唧咋咋叫着的一大群鸟飞远,忙着说:“你婆婆家为人真是没的挑,一家人把个扛活的当自家人。” 谢李氏发愁地说:“我公公头年特意和我说过一次让我帮忙找扛活的,今个头走又让我帮着寻摸着。我公公不是那磨叨人,他要一个事和你说两遍,心里不定急成啥样。可我看着我公公的那张脸还是平平常常,看不出着急上火的样子。” 老程太太听到这,又把嘴一撇,回着谢李氏的话,说:“哼,你公公那可不是一般人。你公公从来不把事挂脸上。和他住了这么些年的邻居,他的秉性我还能不知道?遇到多大的事,他那张脸还是那张脸。” 老程太太还是没断了说,接着说:“这一带,找个帮忙的不容易,大老爷们大多去了关外,你公公能不急吗?过了年就快忙活地里活了。” 老程太太刚把这话说完,像想起了什么,忙说:“你还记得宝银吧?我上次回娘家,听说宝银好像在咱们李庄跟前的哪个庄扛活,具体哪个庄我想不起来了。宝银过年保准回来看他舅,你过去问问。你婆家一家子人都没挑,在谁家扛活也不如在你婆家。” 老程太太说的宝银全名叫王宝银。王宝银还小,父母得病死了。王宝银的父母死后,王宝银的舅舅李焕亭,把王宝银家的十多亩薄地和破旧的小院套卖了,领着王宝银来到了李庄的自己家。 谢李氏像找到了宝贝,说:“我比宝银大三岁。小时候,宝银整天跟在我屁股后面,我俩最好。别的孩子欺负他,我没少帮他还手。他要在别人家扛活,真不如到我婆婆家。我先去他舅家看看。他要在最好;他要没回来,就顺便打听打听谁是他东家,去他东家找他问问。” 老程太太叹口气,说:“没爹没妈,没房没地,宝银虽说长得高高大大,又不笨,可到现在还没说上个媳妇。” 俩人说着唠着,车就到了李庄。到了谢李氏的娘家院前,谢李氏下了车,又把两个孩子抱下来,把果匣子拎下来,谢了老程头和老程太太两口子,拎着果匣子、领着俩孩子进到娘家的院子。 第七章 初到娘家 /299547哭笑在土地上最新章节! 到了娘家,谢李氏发现娘家变得讲究了。原来前院正面的土坯墙换成了青砖墙,原来乱堆放在前院的柴草沿着东墙根被码得整整齐齐,原来破旧的中院的大门换了崭新的大门,原来中院的灰土地上铺了青砖,……谢李氏咋一看四周,觉得进错了宅院。 谢李氏领着孩子进了父母的屋。一进屋,谢李氏忙给父母拜年,又让俩闺女给姥爷、姥姥拜年。俩孩子拜完年,李焕奎让自己媳妇取了压岁钱给了两外孙女。 给父母拜完了年,谢李氏才细细打量着自己的父亲。谢李氏见父亲变得更讲究了,一杯杯喝起了热茶,抽上了水烟袋,揣了块长长的金属链子耷拉在胸前的怀表,还把胡子修理得整整齐齐。 李焕奎心里只有两个儿子和孙子们,不爱搭理自己的闺女和外孙女。李焕奎给完了压岁钱就不再看自己闺女和俩外孙女了,坐在桌子旁的椅子上,目视前方,一个劲抽着水烟袋,一个劲喝着热茶。 谢李氏不喜欢父亲这些讲究,看不惯一个和扛活的一起忙活地里活的庄稼人老了老了竟开始讲究了。谢李氏对父亲一直耿耿于怀。谢李氏小时哭着喊着不让妈妈给她裹脚,李焕奎逼着自己媳妇给闺女裹脚,说大脚女人没汉子要。谢李氏念私塾念到第三年,李焕奎不让念了,说一个闺女家会认钱数钱就行了。谢李氏的哥嫂要帮谢李氏在京城找个男人成亲,李焕奎还是不让,说不能破了父母包办的规矩。 自打谢李氏长大懂事了,爷俩一见面,多数是你不理我、我不理你,谢李氏的母亲李牛氏已经见怪不怪了。见父女俩又僵着,李牛氏忙对闺女说:“你弟弟和弟媳妇领着孩子今个一大早去了你弟媳妇的娘家,估摸着过两天回来。你哥、嫂、孩子头年回来的,都在东厢房呢。咱们过那看看。” “那好,妈,咱们去东厢房。”谢李氏说完,领着俩孩子,跟着妈妈往外走,头出门冲爸爸说:“爸,我先过哥、嫂屋看看。” 李焕奎连看都没看一眼自己的闺女和外孙女们,连哼都没哼一声,还是目视前方,接着抽烟,接着喝茶。 谢李氏只要一见到嫂子周佳桂,就和嫂子亲不够。谢李氏喜欢听嫂子给她讲外面的事情,总听不够。周佳桂也喜欢小姑子的心灵手巧、干净利落、为人热情。谢李氏一进屋,谢李氏和周佳桂先亲够了对方的孩子后,就坐在一起唠得没完没了。 忙活饭的时间了,谢李氏的哥哥李耀先对自己的媳妇说:“佳桂,别唠了,不早了,该忙活饭了。” 周佳桂起身,拉着小姑子的手说:“浦子,我忙活饭,你给我烧火,我烧火总找不好火候。” 周佳桂说的浦子是谢李氏的小名。 “咱俩边干边唠。”谢李氏说完,忙跟着起身,俩人去了灶间。 谢李氏往灶坑添着柴草,周佳桂忙活着饭菜,俩人没停了唠嗑。 谢李氏有些纳闷地说:“我爸不知道咋了,老了老了,还讲究起来了,喝上了热茶,抽上了水烟袋,弄了块带链子的怀表揣着,还把胡子弄成那个样子。” 周佳桂对小姑子说:“去年过年回来,爸和我们提起前年去唐山的大大家拜年,说大大喝茶,抽水烟袋,还带着块怀表。头回来,我和你哥寻思给爸买啥,想起爸去年说的话,就买了带来了。” 谢李氏笑着说:“大大是钱行掌柜的,咱爸就一庄稼人,还至于那么讲究?” 周佳桂责怪着小姑子,说:“咱爸都那么大年纪了,他爱干啥就让他干啥吧。他再不对,你也不能在他面前说不好听的。” 谢李氏又笑着说:“我答应你。” 吃过饭,拾掇完,谢李氏又和嫂子坐在一块唠起来。唠着唠着,谢李氏想起找王宝银的事,依依不舍地离开嫂子,找王宝银去了。 从屋里出来的时候,天刚擦黑。从各家各户烟筒刚刚冒出的炊烟正在慢慢散去,弥漫在整个村庄的上空。从不远处,不时传来一声声狗的汪汪的叫声和牛的哞哞的叫声。走在小时候每天能跑上几个来回的路上,谢李氏和零星的在外面逛的人打着招呼,拜着年,没人时,想起小时候自己像个姐姐似地护着没爸、没妈的王宝银,寻思着好几年没见的王宝银该长成了啥样。想着、寻思着,谢李氏来到了王宝银的舅舅李焕亭的家。 一进门,谢李氏给王宝银的舅舅和妗子拜了年,客气了一气,然后向王宝银妗子问:“我听说宝银在外做事。” 王宝银妗子说:“打小没爸、没妈的孩子就是比别的孩子懂事。宝银小时,他舅送他去私塾,他就是不进门,可能怕我们为他花钱。你出门子后,又过了两年,宝银看家里没太多的地让他忙,就出去找事做了。” 谢李氏急着问:“宝银在家?” “宝银头年回来看我们,还没走呢,现在在西厢房。”王宝银妗子回答道。 谢李氏高兴地说:“小时候,宝银天天跟在我屁股后面。好多年没见宝银了。” “我把他叫过来。”王宝银妗子话还没说完,起身就往外走。 不大的工夫,一个高高大大的小伙子随着王宝银妗子进了屋。见到多年没见的小时候的玩伴,谢李氏有些兴奋,站起来,边迎过去边大声嚷着:“宝银!” 王宝银也有些兴奋,说:“浦子姐!” 见了多年不见的小时候天天在一起的浦子姐,王宝银先是兴奋了一下,然后又变回了老样子。打完了招呼的王宝银,不知再说点啥,也不知把俩手往哪放,紧张得脸变得通红。好在,暗淡的油灯光下他那张紧张得发红的脸没有被别人看到。 “我记得上次见面还是我出门子那天,一晃都好多年没见你了。你都长这么高了!”都坐下后,谢李氏稍微寻思一下,笑着说。 王宝银妗子知道王宝银不会接个话,忙说:“那时候还是孩子呢,现在都是大老爷们了,能不高吗?” 谢李氏毕竟是乡下少有的读过两年私塾的女人,没有把来的目的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先唠了唠小时候一起玩时有意思的事情。都是谢李氏在说,在问,一旁的王宝银只是时不时地应那么一两声。 唠了一会,谢李氏开始往正事上说了,就试探着问王宝银:“宝银,你现在在谁家帮忙啊?” 王宝银正支支吾吾,一旁的王宝银妗子马上接了谢李氏的话,说:“在隔壁庄的老杨家。” 谢李氏把头扭向王宝银妗子,边回想着,边说:“隔壁庄的老杨家?” 王宝银妗子马上说:“你看你,真不是李庄一带的人了,老杨家都忘了?有个傻丫头的那家。” 谢李氏马上想起来了,说:“哦,是他家呀。” 谢李氏一听王宝银正给老杨家扛活,心里有了底。老杨家在这一带的名声不大好,具体啥缘故,谢李氏一时半会想不起来了。 谢李氏心里有了底,这时也不兜圈子了,说:“我婆家在找人手。你过去,劳金不会比别人家少,现成的空房子随你挑着住,吃、穿、铺、盖、用样样短不了你的。我还在娘家呆几天,这两天没事,你好好寻思寻思。我回婆家时,你要是想好了,和我一起过去。” 王宝银听完谢李氏的话,寻思了一下,终于不得不说话了,问:“你家老爷子还算和气?” “老爷子虽整天脸上没个笑模样,可心眼不坏,和上个帮忙的像兄弟似的。上个帮忙的被他的一个朋友劝着要去关外,非得要去,谁拦着也不听,像中了魔。”谢李氏说完,好像一下子想起来什么,又说:“我当着你的面说太多我婆家的好不是那么回事。正好凤子姑也回来了。凤子姑住在我婆家隔壁,你去问问凤子姑。” 王宝银想了想,说:“浦子姐,你容我寻思两天,过两天我就给你个准信。” 谢李氏想着家里的孩子这时也该要睡觉了,就说:“那好,我先回去,过两天再唠。” 王宝银说:“浦子姐,过两天我过去。” 谢李氏和王宝银舅舅、王宝银妗子、王宝银道了别,出了屋,摸着黑,拧着小脚,着急地往娘家走去。 第八章 更换东家 /299547哭笑在土地上最新章节! 王宝银在隔壁庄的东家干了好多年了。王宝银是个勤快人,干活有门道,也从不多嘴多舌。王宝银喜欢听大鼓书。农闲时,庄里来了唱大鼓书的,王宝银场场必到,而且每场从开场一直听到收场。一得空,平时说不上几句话的王宝银就像变了个人,能把听到的故事有板有眼、绘声绘色地讲给庄里人听。平常,庄里人都聚在王宝银东家大门外听坐在墙根石头上的王宝银讲故事;要是下雨、下雪,大家就都跑到王宝银住的前院西厢房里。因为这事,东家没少数落王宝银。王宝银听大鼓书有几次回来晚了,东家竟把从来不插的院门插上了,王宝银不得不翻墙进来。王宝银从没因听大鼓书和讲故事耽误过忙活东家的活计,觉得东家不该管这事。 送走了谢李氏,正是晚上串门的时候,想换个东家的王宝银想了想,就奔凤子姑的娘家走去。 老程太太的娘家喜欢热闹。农闲时,特别是最闲的正月里,天一黑下来,庄里人的闲人们都爱到老程太太的娘家闲呆着,唠闲嗑。王宝银进屋的时候,屋里坐满了人,大家边唠着嗑,边抽着烟,嗑着瓜子,或剥着花生吃。满屋的说笑声,满屋的烟雾,满屋的嗑瓜子和剥花生发出的咔咔的声响,满地的瓜子皮子和花生皮子。 身边的人和王宝银打着招呼,拜着年,王宝银只是一声声小声地应着。王宝银边应着身边的人,边满屋找着老程太太。油灯的黯淡的光线,再加上满屋的烟雾,王宝银一下子还真没寻摸到老程太太。听着大家一声声地叫着宝银,老程太太马上起身迎过来。在黯淡的油灯光下,隔着飘来飘去的烟雾,老程太太凑过去一看果真是王宝银,大声嚷嚷着:“这不是宝银吗!” 王宝银一见老程太太,忙给老程太太拜年。拜完年,就不知道说啥好了。 老程太太是位爱显摆自己是位无事不知的女人,忙说:“我就知道这几天你得找我。听着大伙叫你的名字,就猜到你过来了。你浦子姐找你了?” 王宝银马上嗯了一声。 老程太太说:“你浦子姐和我一起回来的。路上,你浦子姐和我说要劝你到她婆家帮忙。我住她婆家隔壁,对他婆家算是知根知底。一家人都没说。老爷子不爱吭声,没个笑模样,可心眼好使。一家人把前个扛活的当家里人。前个扛活的吃的比家里人吃的还好,穿的和老爷子一样,一个人住在前院的厢房里。前个扛活的一个过去的朋友劝他去关外,他就动了心,谁拦也拦不住。” 王宝银想了想,犹犹豫豫地说:“那就过去?” 老程太太笑着说:“有我和你浦子姐在跟前,你心还不踏实?过去了,就是邻居了,闲着没事,到我那坐坐。你明个回趟你现在的东家,告诉人家一声。” 老程太太说完,王宝银只嗯了一声。 王宝银和老程太太不得不说上两句客套话,就告辞回家了。 回到舅舅家的西厢房,王宝银在外屋端起泥脚盆,又从大锅里舀了两瓢热水,端到里屋的炕前,坐在炕沿,脱下了鞋,松开了裹脚布,把裹脚布往炕上一扔,烫起了脚。捂了一天的脚被热水一烫,王宝银全身从下到上感觉舒坦得呃。王宝银舒坦够了,水也凉了。王宝银把两脚踩在泥脚盆的边沿,凉着湿漉漉的脚。等到脚凉干了,王宝银赶忙塌了着鞋,端起装满水的洗脚盆,走到外屋,用胳膊肘推开外屋门,把水泼到了门外。转回里屋的王宝银马上脱鞋,上炕,打开铺盖,脱下衣服,把脱下的衣服压在被子上,吹灯,一头钻进了被窝。 见到多年没见的小时候的玩伴浦子姐,王宝银有些兴奋。躺在炕上的王宝银一件件地想起小时候和浦子姐的事情。王宝银已经记不得第一次见到浦子姐是在啥时候、啥地方,也记不得为啥自己和浦子姐变得那么亲近。王宝银记得,只要是浦子姐来舅舅家的院子里找他,浦子姐的胯兜里总是装着带给他的好嚼谷。王宝银也记得,别的孩子一招惹他,浦子姐要是在场,总是冲上去和他们扭打起来。王宝银还记得,出落成大姑娘后的浦子姐穿着蓝底白花的褂子,留着一条系着红头绳的长长的辫子,挺着高高的胸,走起路来圆圆的屁股一扭一扭的,……想完了铺子姐,王宝银又想起了自己喜欢的、长得和浦子姐做闺女时差不多的东家隔壁的叫秀子的闺女。一想到秀子,王宝银觉得浑身燥热。王宝银把自己的两只又宽、又长的大脚伸出了被窝,把盖着上身的被子往下掀了掀。从窗纸透过来的月光照在王宝银的宽大、粗糙的脚掌上,照在王宝银的健硕、黑亮的臂膀上,照在王宝银的有棱、有角的长长的脸上。在透过窗纸的月光中,想着过去的浦子姐,想着东家隔壁的秀子姑娘,王宝银竟慢慢地进入了梦乡。在睡梦里,王宝银和他心里喜欢的东家邻居的闺女秀子在一个月明的夜晚一起来到了高粱地里。王宝银边静静地听着秀子给他讲庄里最近的大事小情,边借着月光打量着秀子那张漂亮的、反着月光的脸蛋和乡下姑娘少有的婀娜身姿。看着看着,王宝银竟想到了大鼓书《凤仪亭》里的一段:“……娇滴滴梨花粉面露娇艳,一点点樱桃小口似丹涂;亮晶晶秋波转盼勾魂镜,细弯弯蛾眉两道引魂符;苗条条纤体轻盈娇无力,颤巍巍腰肢袅娜欠人扶;……”。看着漂亮的秀子,想着勾魂的唱段,王宝银想和秀子说句啥,先是自己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后来自己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说不出话的王宝银把秀子一把拽到了自己的怀里,把秀子的褂子扒了下来。把秀子的贴身衣服扒光后,王宝银却不知该干些啥,只是把裸着身子的秀子紧紧搂在怀里,一口口地喘着粗气。秀子也紧紧地搂着王宝银,一口口地喘着粗气,一声声地叫着宝银哥。紧紧搂着秀子和被秀子紧紧搂着,梦中的王宝银这时像到了大鼓书里唱到的仙境,…… 第二天,王宝银先跑到隔壁庄和现在的东家告别,回来后又跑到谢李氏的娘家找到谢李氏答应下来。谢李氏回婆家时,王宝银跟着谢李氏来到了谢家。 到了谢家大院,王宝银把带的物件拎到刚去了关外的李喜发住过的前院东厢房后,谢李氏领着王宝银来到中院东正房见了谢政堂和谢潘氏,又领着王宝银到中院东厢房见了谢王氏和她的儿子谢贵远。 从谢王氏的屋出来,谢李氏对王宝银说:“家里的人在家的就这些,你都见着了。大嫂和她俩儿子原来住西正房,前几年都去了关外。现在西正房空着。刚走的喜发叔就住你那屋,啥啥都是现成的,都不用现准备。铺盖过年前我刚给拆洗的,你要不嫌弃,就用着,你要嫌弃,我从我屋给你找套新的,晚上头睡觉再说。你出屋后,老爷子吩咐了,说这是你在这吃的头顿饭,让我们几个女人做些好嚼谷,我得上灶间忙去了。” 王宝银看看陌生的四周,说:“浦子姐,那我先四处溜达溜达。” “院里院外看看。这庄挺大的,你四处逛逛。吃饭时,我叫你。”谢李氏说完,就去了灶间。 王宝银出了谢家大院,先在谢家大院的四周转了一圈,然后就在程渡口庄逛了起来。遇到的人都好奇地看着王宝银,和王宝银点点头,王宝银也和他们点点头。一路上,王宝银边瞧着程渡口庄的各家各户的门脸边寻思着刚见过的谢家大院和谢家的几个人。王宝银喜欢谢家的那个大院套,总觉得谢家的院套和他见过的别人家的院套不一样,又一时半会想不出哪些地方不一样。刚上了趟茅房的王宝银倒是对谢家的茅房印象很深。谢家的茅房砖砌的墙,地面也铺了砖,还有顶,有个斜坡的便坑竟是用平滑的石头砌的,而粪坑挖在了院墙的外边。王宝银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用这么讲究的茅房。说实在的,王宝银不喜欢刚见到的谢家的那几个人。王宝银觉得谢贵远忒单薄,单薄得就是想和谢贵远打一架都觉得没法下手。王宝银越看眼睛外突、嘴也外突的谢王氏越像一大仙,王宝银感觉谢王氏说话的丝丝拉拉的声音和不紧不慢的节奏和听大鼓书时听到的大仙在为众生指点迷津时的腔调一模一样。王宝银有点畏惧谢政堂,不想再看谢政堂那张一直一个表情的脸,看一次就足够了,看多了也白看,再看多少次也是那张带着同样表情的脸。王宝银最纳闷的是,为什么谢潘氏一个劲地斜眼看谢政堂的那张自始至终一个表情的脸?谢潘氏从谢政堂的那张脸上到底能看出点什么变化? 第九章 保长来访 /299547哭笑在土地上最新章节! 庄稼人忙完了春耕,忙春播;忙完了春播,忙夏锄;忙完了夏锄,忙秋收;忙完了秋收,忙打场。等把粮谷都归了仓,才轮到一年不多得的清闲。随着院子里人们的一年一年的忙碌,谢家后院的青叶树也周而复始地变化着。春天发出嫩叶和新枝,夏天长满随风摇摆的哗哗作响的茂密的枝叶,秋天挂满了金黄的树叶,冬天露出让人联想到刚毅和倔强的挺拔的枝干。一年四季谢政堂领着王宝银忙活着地里、院里的活,一晃就过去了三年。 在谢家这三年,农闲时,庄里来了唱大鼓书的,王宝银场场不拉,场场从头听到尾。吃完晚饭,王宝银一得空,庄里爱听故事的人就围在王宝银身边听王宝银讲故事。要是谢家前门旁聚一堆人,不用问,王宝银肯定坐在墙根的石头上在讲故事。赶上雨天、雪天、冷天,听故事的庄里人就挤到王宝银住的前院的东厢房里听王宝银讲故事。刚来谢家时,王宝银只能讲些《朱买臣休妻》《鞭打芦花》《杜十娘》《草船借箭》《双锁山》这样的小段子。最近一年,王宝银长了本事,竟讲起《包公案》《七侠五义》《小五义》《呼延庆打擂》《隋唐演义》这些长书。 李喜发在时,谢政堂喜欢和李喜发在一起喝点酒,借着酒劲和李喜发唠着那些掏心窝子的磕。王宝银滴酒不沾,也从不和谢政堂唠闲嗑。谢政堂这几年少了和别人喝酒、唠闲嗑的乐趣。谢政堂喜欢听故事,喜欢听故事的谢政堂更喜欢清静,懒得往书场那种人多的地方凑。王宝银会讲故事,谢政堂喜欢自己一个人清静地听王宝银讲故事。农闲时,谢政堂喜欢和王宝银呆在一起,俩人手里不紧不慢地干着些不打紧的活,王宝银振振有词地给谢政堂一个人讲着故事,谢政堂一个人津津有味地听着。一得空,谢政堂就反反复复寻思王宝银当天讲的故事,有时寻思得忘了抽口点着的烟,有时寻思得忘了嚼放到嘴里的饭,有时寻思得在炕上翻来覆去半宿睡不着觉,…… 这天头晌,外面下着小雪,谢政堂和王宝银俩人在王宝银住的前院的东厢房里用高粱靡子扎着苕帚,王宝银给谢政堂讲着故事。 王宝银正讲到晋阳宫副监裴寂与李渊二人相对酌饮,保长扑拉着身上的雪花走进来,说:“估摸着老爷子在宝银这听书。”保长找谢政堂没饶着弯子,直接从自己家来到了王宝银的屋里。 谢政堂问:“咋有空上我这坐?” “立德前个回来过年,昨个和我说这回过了年走时把他媳妇、孩子带着一起走。立德正凑钱想在关外盘个铺面。立德说他家那院套不大好卖,卖也卖不了几个钱,先放在那。立德打算卖地,让我先和你商量。立德寻思论地界他先找别人不是忒好。”保长在椅子上坐下后说。保长和谢政堂说事也没饶弯子。 王宝银见俩人聊起大事,起身,从炕上抓起他的毡帽,戴在头上,走了出去。 谢政堂停下手里的活,想了半天,才说:“论地界,我是该买那块地。我要是买了立德家的地,我家的两块地就连成了一大片,不光看着风光,伺候起来也方便。可话又说回来,立德卖祖业,还是卖给本家好。” 保长还是没绕弯子,说:“庄里倒有不少家有人在关外,可就数你的三个儿子有能耐,老大、老二合伙开着买卖,老三又在大买卖家当掌柜的。立德要的是现钱,我猜算这庄里也就你家能马上拿出买那地的钱。” 谢政堂还有些顾忌,说:“反正这事得过了年办,时间还早。你们还是打听打听,本家有情愿买的,又能拿出钱的,我不跟着参合。” “你说得对,这不是一天、两天能办妥的事。你核计着,我也给他打听着。我忙别的去了。”保长留个活话,说走就走了。 保长一走,谢正唐边扎苕帚边寻思,竟没注意王宝银回了屋。王宝银接着讲杨广的酒后无德,谢政堂才注意到王宝银已坐在对面正扎着苕帚。 第二天一早,王宝银去灶间拿些嚼谷,见到谢政堂的媳妇谢潘氏。 打着哈欠的谢潘氏把王宝银拉到一边,小声问:“你知道老爷子那脾气,遇着点事就寻思来寻思去。昨个夜里,老爷子头半宿坐在椅子上边抽烟边寻思,后来吹灯躺下也是翻来覆去的,搅得我都没睡实成。昨个白天他一直呆在你屋,遇着啥事了?” 谢潘氏不知道自己男人寻思啥一点也不奇怪。自打嫁到谢家,谢潘氏对自己男人说啥,自己男人都像听个屁似的。平日没事,谢政堂从不搭理自己媳妇。俩人的相互交流大多发生在晚上吹灯躺下后。心血来潮的谢政堂会一把把谢潘氏拽进自己被窝,忙三火四地把谢潘氏的贴身衣服扯下来,一骨碌爬到谢潘氏的身上,边亲着谢潘氏边说出些让谢潘氏肉麻的话。谢潘氏边用手搂着谢政堂的身子边一句句肉麻地回应着:“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这些年,上了年纪,两口子几乎也没了这种交流。 王宝银见谢潘氏问自己,只好慢吞吞地说:“昨个保长找过老爷子,说立德要卖地。” “这几年立德家的事真是不少,前年立德爸死了,去年立德妈又没了,今年立德要卖地。看样立德媳妇和孩子要跟着立德去关外?可也不能轻易卖祖业呀。”谢潘氏说完,拧着小脚回自己屋去了。 当天晚上,天刚黑了一会,正是闲下来的庄稼人串门闲唠嗑的时候。没事从来不闲串门的保长又溜达到谢家大院。保长见前院东厢房亮着灯,走过去,推门瞧了瞧。一开门,一股烟气扑过来,不抽烟的保长被呛得咳嗽了两声。别说里屋了,外屋都已坐满了人。除了孩子,大多嘴里叼着烟袋,都在听王宝银说故事,见又进来个人,都扭身点下头,看清是保长,又都显得有些惊着的样子。保长别说听故事,就是庄里来唱大鼓书的也从不凑热闹。保长刚开了门,随后就把门关上,向中院谢政堂住的东正房走去。 “这王宝银,平日见个人连句话都没有,说起故事来倒是一套一套的。”一打开谢政堂住的里屋的门,从不说闲话的保长竟说了句闲话。 正在抽烟的谢政堂见保长进来,边把烟掐灭,把烟袋放到桌上,边起身让座。保长一提王宝银,吭哧半天才能吭哧出一句话的谢政堂竟一口气说了一堆话:“那孩子,除了琢磨着咋把活干得干净利落,闲下来就琢磨那些故事,脑袋里没别的了。那孩子一句闲话没有,我要是问点啥,蹦出个中还是不中都要费半天劲,把说的话都放到故事里说了。” 保长坐下后,就不再唠闲嗑了,说:“昨个晚上,立德找我了,我和立德说了你的意思,立德说他去几家问问。这不,今个晚上,又找我了,说问了几家,没人搭这个茬。” 谢政堂寻思半天,说:“我还是那句话,还有时间,让他在本家里接着打听着。就是没人搭理,我来逞这个能,我现在也不能答应。我现在答应着,别人会说闲话。还是过些天再定这事。” 保长听完谢政堂的话,边起身边说;“你说的也在理。那我就让立德再打听着,估计也没啥变故。要是还没人搭茬,你诚心诚意买,年一过就把事办妥当。你看行吗?” 谢政堂也忙起身,说:“中。” 保长接下来说:“那我就回去了。” 保长刚落座,屁股还没放稳当,就抬起屁股,走了。 第十章 筹划置地 /299547哭笑在土地上最新章节! 自打保长和谢政堂说起程立德卖地的事,有点事就寻思个没完没了的谢政堂没断了寻思。谢政堂寻思着,庄里谁家有可能买这块地?自己该不该买这块地?这块地本该值多少钱?要买这块地该给人家多少钱?自己买这块地后老程家的人怎么想?买了这块地后该不该再找个帮忙的?要找帮忙的去哪找?……谢政堂吃饭时边嚼着饭边寻思,躺在炕上翻来覆去寻思得睡不着觉,边和王宝银干活边寻思以至于没心思听王宝银讲的故事,坐在椅子上边抽烟边寻思,就连蹲在臊臭的茅房里也没断了寻思。夜里把这事前后左右寻思一遍,早上起来一寻思,觉得夜里寻思的都不中,白天又重新前后左右寻思一遍。寻思来寻思去,谢政堂感觉头发沉,眼发涩,口发干,连上茅房也觉得不痛快了,谢政堂寻思得上了火。 这天头晌,谢政堂打算出外转悠转悠,散散心,败败火。谢政堂走出屋门,来到前院牲口棚边,拿起粪箕子搭在肩上,又拿起粪叉子,在庄里的路上边逛着边拾着粪。 虽然快过年了,程渡口庄看不出与往常有什么不同。偶尔传来一两声牲口的叫声,时不时有几个孩子在院前、院后跑来跑去玩耍着,吵闹着,间或在庄里的路上走着从隔壁庄赶集回来的老老少少。谢政堂正边逛着边寻摸着粪,却寻摸到了刚赶集回来的手拎着从集上买来的年货的保长。 保长径直走到谢政堂跟前,直截了当地说:“正好碰上,要不也得去你院子找你。立德该打听的都打听了,过得殷实的要不不想置地,要不拿不出现钱。看样就得你老爷子帮着成全这事了。” 听了这话,谢政堂没了顾虑,说:“你们老程家这节骨眼没人逞这个能,那我就逞能了。立德用钱干正事,又不是去抽大烟,扎吗啡,吃喝嫖赌,我不会和他计较,他说个价不是忒离谱就中。” “这么些年,找我搭构这事的有几份,我大概知道个价码,不会让谁亏了,也不会让谁占了便宜。我还是去立德那问个价,回头再找你商量。”保长说完这句话,头也没回,走了。 说话、办事都不绕弯子的保长两边又跑了两次,就定好了价钱,也约好了签字画押的日子。 置地的事情一有眉目,谢政堂心里一直亢奋着,亢奋得白天不知干什么好,亢奋得夜里睡不着觉,可家里人和庄里人看到的谢政堂的脸还是那张没有笑模样的脸。谢政堂就是这么个人,当着别人的面,决不把事情挂在脸上。娶媳妇那天也没笑过,死了娘那天也没掉一滴眼泪,这两句话安在谢政堂身上正合适。 签字画押的头一天,傍黑,谢政堂坐在椅子上抽完了一袋烟,弯腰把烟袋锅往地上磕了磕,直起腰后把烟袋放在桌子上,喊着在外屋不知忙活啥的谢潘氏:“长玺妈!” 听到自己的丈夫叫自己,谢潘氏一点也没敢怠慢,马上拧着小脚进了里屋。 谢政堂见谢潘氏走进来,说:“把家里的钱找出来,明天头晌用。” 谢家的大事小情由谢政堂说了算,可儿子们带回来的钱、种地赚的钱归谢潘氏一笔一笔地管着。 一直看着自己丈夫脸的谢潘氏,马上问:“要多少?” 谢正堂接着谢潘氏的话,说:“都找出来。” 谢正堂的话音一落,谢潘氏就开始忙活开了。谢潘氏先拧着小脚去了外屋,把外屋的门插上。回到里屋后,谢潘氏拧着小脚来到一个柜子前,打开柜门,斜着身,把一只胳膊伸进装满物件的柜子里,用手摸呀摸,摸出来一个鼓鼓溜溜的大布袋子。谢潘氏拧着小脚来到谢政堂身边的桌子旁,把鼓鼓溜溜的大布袋子放到了桌子上。然后谢潘氏拧着小脚来到一个箱子前,一手揭开箱子盖,翘着脚,弯着腰,把另一只手伸进装满了衣服和布的箱子里,摸呀摸,摸出来一个鼓鼓溜溜的大布包。谢潘氏把鼓鼓溜溜的大布包放到了谢政堂身边的桌子上后,又拧着小脚去了外屋。忙活了一阵子后,拧着小脚从外屋回来时,谢潘氏两只手竞捧回三个鼓鼓溜溜的小布袋子,放在了谢政堂身边的桌子上。在地上忙活了一阵子后的谢潘氏脱鞋上了炕,挪了挪屁股,挪到了在炕稍堆放着的没人用的铺盖前,侧着身,一只胳膊伸到铺盖里,用手摸呀摸,摸出来一个鼓鼓溜溜的小布袋,又把胳膊伸进去,又用手摸呀摸,又摸出来一个。谢潘氏俩手捧着小布袋,屁股在炕上挪了挪,挪到了炕沿,坐在炕沿上,把两脚在地上探了探,塌了上鞋,又来到谢政堂身边的桌子旁,把俩小布包放在了桌子上。谢潘氏这才抽出手,弯下腰,把鞋提上。 站在桌子前的谢潘氏喘了几口气,说:“都在这呢。” 一直看着谢潘氏忙活的谢政堂,这时才开口,说:“找块大点的布来。” 谢潘氏没顾得上回话,马上拧着小脚来到刚才刚刚翻过的那个箱子前,一手揭开箱子盖,翘着脚,弯着腰,把另一只手伸进装满了衣服和布的箱子里,翻呀翻,翻出来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块布。谢潘氏拧着小脚再来到谢政堂身边的桌子旁,把布放在了桌子上,摊开。 谢政堂这时才半站起来,把椅子拧过来的同时又拧过身,坐下,开始忙活。谢政堂打开布包,解开布袋,数着钱,把数好的钱放在谢潘氏摊开的布上。谢政堂觉得够了数,又把放到谢潘氏摊开的布上的钱重数了两遍。 觉得绝不会出差错了的谢政堂,这时用手指了指谢潘氏摊开的布上的钱,冲着一直在炕沿上坐着看着自己丈夫的脸的谢潘氏,说:“这钱明天用。” 谢政堂的话音刚落,谢潘氏就拧着小脚来到谢政堂身边的桌子旁,又开始忙活起来了。 忙活完了,也到了该睡觉的时间了。谢潘氏一躺下,谢政堂也脱了衣服,吹了油灯,躺了下来。躺下来的谢政堂的脑子一点也没闲着,一直没断了寻思。谢政堂寻思着,买了地后,他和王宝银,也许还有新找来的帮忙的,一年又一年在那连成了一大片的土地上忙活着,撒粪,翻地,做垄,播种,铲地,趟地,又铲地,又趟地,再铲地,再趟地,收割。在那连成了一大片的土地上,一粒粒的红红的高粱籽被撒在在垄台上趟出的一条条的浅坑里,绿油油的高粱苗一棵棵地拱出了地面,越窜越高,高粱秆上面抽出了高粱穗,高粱穗上结满了红红的高粱籽。寻思着在那连成了一片的土地上耕耘,寻思着长在那连成了一片的土地上的绿油油的高粱株和红通通的高粱穗,谢政堂竟想起了自己的新婚之夜,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夜里和自己老婆在炕上的摸爬滚打,……想着想着,好久没碰自己老婆的谢政堂觉得浑身上下发胀,精血在浑身上下蹿来蹿去。谢政堂不由自主地把自己似睡非睡的老婆一把拽进了自己的被窝,谢潘氏又不断的喊出:“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 第十一章 签字画押 /299547哭笑在土地上最新章节! 签字画押这天,吃了早饭,谢政堂照旧坐在椅子上抽着烟。 抽完一袋烟,谢政堂边弯腰把抽灭的烟袋锅往地上磕了磕,边吩咐自己媳妇:“把那包拿出来。” “这就拿。”盘腿坐在炕上正往旧布上刷着糨糊打着袼褙的谢潘氏没敢怠慢,放下手里的活,在炕上挪了挪屁股,挪到炕沿,穿鞋,下炕,来到箱子边,掀开箱子盖,把自己男人要的昨晚准备好的包着钱的布包拿了出来。 谢政堂把包着钱的布包揣进怀里,又点着一袋烟,抽着烟,戴上媳妇递过来的毡帽头,走了出去。 谢政堂开门出屋,往院门口走,几只老鸹从后院青叶树光秃的树枝上向南面的远处飞去。谢政堂想起,父亲死的那天,从乡下收完地租,自己赶着车回到城里的家,到了家门口,也是几只老鸹从院旁边的青叶树上飞起。想到这,看着飞远了的老鸹,谢政堂的心里咯噔跳了一下。谢政堂又抬头看了看天,天上倒不是乌云密布,但整个天灰蒙蒙的。以往,谢政堂办大事情的日子都是大晴天。置地理所当然是谢政堂一生中的最大的事情,灰蒙蒙的天让谢政堂心里多少有些不踏实。这时,天空飞过一大群麻雀。飞在天上的麻雀和麻雀的叽叽喳喳的叫声,才使谢政堂的心情多少轻松些。 谢政堂不紧不慢地走着,不大的工夫来到保长家的宅院。 谢政堂还是头一次进保长家的宅院。保长家的院落不是忒大,房子也没几间,可一个农户该有的保长家都有。虽然院子不大,房子不多,物件又多,但是保长家的院子被归置得规规矩矩。 谢政堂一进院子,遇到正捧着个大坛子从西厢房屋里走出来的瘦小的保长的媳妇。 捧着大坛子的瘦小的保长的媳妇轻松自如地和谢政堂打着招呼:“谢叔来了。谢叔还是头一次来这院吧?隔壁庄的郭先生到了,立德还没呢。快里屋请。”客气了一通,捧着大坛子的瘦小的保长的媳妇,还倒出一支手来,指了指正房。 看着瘦小的保长的媳妇倒出一只手指着正房,只用一只胳膊搂着大坛子,谢政堂真有些担心瘦小的保长媳妇正用一只胳膊搂着的大坛子掉下来,忙说:“你忙。”说完,谢政堂赶紧往正房走。 谢政堂又前后左右看了几眼保长家的院子,还回头又看了看捧着大坛子的瘦小的保长媳妇的侧影。谢政堂虽从不和庄里的其他人唠闲磕,可耳朵里没少听别人夸保长的媳妇。看着干净利落的小院,看着有着使不完的力气的瘦小的保长的媳妇,谢政堂开始佩服起这个女人了。 谢政堂进屋时,保长和郭先生站了起来。 保长看出来谢政堂和郭先生不大熟悉,忙介绍着:“这是隔壁庄学堂的郭先生,这是我们庄老谢家的当家人,我该叫谢叔。隔壁庄住着,你二位该见过面吧?” 郭先生马上说:“见过面,见过面。” 不爱和生人打交道的谢政堂,打量了几眼郭先生后,觉得有点面熟,但忘了在哪见过,不得不说:“好像在哪见过面。” 郭先生马上接着说:“集上见过,集上见过。” 三个人落座后,郭先生嘴就不闲着了,说:“你进来前,我和保长唠着咱们城里的缸炉烧饼,那我就接着叨咕。咸丰年间,咱们县城南街有一位卖面食的,大伙叫他白老面。他在做包子、饺子的时候,把肥猪肉和打算扔掉的白菜帮子搅成馅子做成馅饼,放在吊炉里烤。烤出的烧饼好吃得呃,风味独特。白老面就开始在铺面上吆喝着卖。白老面做出的烧饼味美价廉,买的人忒多了。为了烤出更多的烧饼,他琢磨来琢磨去,用大水缸做成缸炉。用缸炉烤烧饼,炉壁上贴得多,火候匀,烤出的烧饼焦黄、外酥里嫩、……”郭先生不是接着叨咕,而是又重新叨咕了一遍。 郭先生叨咕着城里的缸炉烧饼,谢政堂一点也没听进去。谢政堂边抽着烟,边打量着这位郭先生。坐在椅子上、嘴没断了叨咕城里的缸炉烧饼的郭先生,一直歪着脖子,不知是习惯还是根本直不起来。谢政堂想起在隔壁庄学堂念书的孙子、孙女们这些年总是提到郭歪脖,核计着孩子们说的郭歪脖就是面前的这个郭先生。看着歪着脖子的郭先生,谢政堂想起了他念私塾时见天拿戒尺打他手扳的私塾先生。那个私塾先生平时倒不歪脖,可拿起戒尺打学生手扳时,打一板,歪下脖子。谢政堂小时最恨的一个人就是歪着脖子用戒尺打他手扳的私塾先生,所以对这个歪着脖子的郭先生没有太多好感。 郭先生说着,保长听着,谢政堂寻思着。不大的功夫,程立德进来了。程立德进来后,大家又都站了起来,保长照例介绍大家认识。 程立德一直在关外。前些年,程立德要隔个三四年才能回来一次;这两年,程立德的父母先后死了,程立德回来得勤点。这么些年,谢政堂没见过几次程立德,和程立德多少有些生疏。 大家落座后,爱叨咕的郭先生又开始叨咕起来:“你进来前,我和保长、谢大哥唠着咱们城里的缸炉烧饼,那我就接着叨咕。咸丰年间,咱们县城南街有一位卖面食的,大伙叫他白老面。他在做包子、饺子的时候,……” 郭先生看样是个说起话来没完没了的人。郭先生正说着,从来没废话、办事利索的保长用眼瞪了瞪郭先生。郭先生见保长用眼瞪着他,就马上闭嘴了。郭先生把嘴闭上后,保长就开始办正事了。 坐在桌子边的程立德没有显出半点卖祖业的不得已,一直昂着脖子,挺着胸。程立德总共没和其他仨人说上几句话,可眼神飘来飘去地不断地瞧着这仨人,有点像看不起跟前这仨乡下人的样子。保长让谢政堂把钱拿给程立德,谢政堂把从怀里掏出的那个装着银两的布包往大家围坐的桌子上一放,程立德终于低下头,打开布包,一摞一摞麻利地数着钱。程立德数完了一遍,又数了一遍;数完第二遍,又数了第三遍。低头数完了钱的程立德,又昂起了脖子。这时的程立德美滋滋地想着,自己开号买卖后,天天像今天这样,坐在自己盘过来的铺子里面,数着自己开的买卖赚来的钱。 程立德数完了钱,保长让郭先生开始写契约。这时的郭先生马上变了个人。郭先生把面前的桌面上的纸铺平,寻思片刻,从旁边取过笔墨,刷刷点点,一气呵成,把契约写好。郭先生写出来的字句,读起来简单明了、合辙押韵。难怪不爱听郭先生没完没了的叨咕的保长还要跑到隔壁庄把这个郭先生请来。 谢政堂不爱和生人打交道,和生人打交道时谢政堂忒紧张。和程立德和郭先生坐在一起,谢政堂手脚不知往哪放,就一袋接一袋不停地抽烟。只有抽灭一袋烟、交银两、读契约、按手印的时候,谢政堂才把一直含在嘴里的烟袋嘴依依不舍地从嘴里拔出来。抽着烟的谢政堂俩眼不停地寻摸着屋子的四周。看着每个角落都拾掇得干干净净、每个物件都摆放得整整齐齐的屋子,谢政堂心里又佩服起保长的那个瘦小、能干的老婆来了。 保长说话、办事没绕弯子,也没让郭先生说太多的废话,谢政堂和程立德根本就没咋吭声,签字画押很快结束。 事情一办完,喜欢清静、不喜欢和生人打交道的谢政堂,和在座的又硬着头皮寒暄几句,把地契揣进怀里,走了出来。 第十二章 宣泄兴奋 /299547哭笑在土地上最新章节! 从保长家出来,谢政堂没急着回家,不紧不慢地向庄外走去。 谢政堂顺着去县城的路向北走着。一路上,天还是灰蒙蒙的。路两面是大片的荒秃的土地,路边和地边是或高、或低的随风摇摆着的干草,偶尔有几棵露着光秃树枝和树干的大树。时不时,一群群的麻雀,或落在路边的树上叽叽咋咋地叫着,或在天空上叽叽咋咋地叫着飞来飞去。天已不像腊月时冷得让人缩手缩脚了,穿着厚实的棉褂子走了一阵子的谢政堂感觉浑身微微冒汗,就解开棉褂子上挨着领口的扣子。走着走着,谢政堂还是觉得热得浑身痒痒,就摘下脑袋上的毡帽头。摘下毡帽头后,没走几步,谢政堂觉得脑瓜皮发凉,又不得不把毡帽头戴上。向北走了半个多时辰,谢政堂来到了谢家坟地,来到了他父母的坟头前。 谢政堂的父亲谢自钦曾经是本地赫赫有名的举人,谢政堂是谢自钦的老儿子。 谢自钦活着的时候,曾修整了谢家坟地,把一个个坟头都用青砖砌成的矮墙围了起来,在坟头之间的空地上用青砖铺上了小路,还在各个坟头前重立了石碑,把谢家坟地修整得庄严肃穆。可年复一年,谢家坟地里的一个个坟头上的荒草该咋长还咋长,特别是到了冬天,远远望去,谢家坟头上的随风晃动的干枯的荒草让谢家坟地和其他人家的坟地一样显得荒凉。 谢政堂小时候,谢自钦想让老儿子念书习文,指望老儿子将来有所成就,可哪成想老儿子不是念书的材料,不是记不住字就是背不下书,天天在私塾里被先生用戒尺打手板,给做举人的父亲丢尽了脸面。谢政堂吭哧瘪肚读了三年私塾后,谢自钦不得不像当地普通人家的父母一样拖朋友把老儿子带到关外的买卖家驻地方学做买卖,只愿老儿子以后至少不用靠卖苦力养家糊口。谢政堂念书不及做举人的父亲半点,可脾气禀性却和父亲一模一样。见了客人,谢政堂别说来言去语,连个笑模样都没有。没多久,买卖家让谢政堂卷铺盖卷走人,谢政堂只好灰溜溜地回到老家。谢自钦见习文不成、经商不就的老儿子难先立业,就给老儿子说了媳妇。几个哥哥都不在本地,成了家的谢政堂平日帮着父母张罗着家里家外的大事小情,到了秋天就赶着大车东跑西跑到乡下代父亲收地租。父母活着的时候,谢政唐从来没有在父母面前做过一件让父母感到荣耀的事情。父母死后,谢政堂靠和扛活的辛勤耕耘几十亩地的收成养活着妻儿。眼下,谢政堂刚刚买下程立德家的地,把谢家原有的两块地连成了一大片。置地对于做了快半辈子庄稼人的谢政堂来讲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刚置了地的谢政堂想要带着刚签了字、画了押的地契到自己父母的坟头前站一会,好让埋在地里的父母乐呵乐呵。 谢政堂来到自己父母的坟头前,注视着自己父母的坟头,把手伸进怀里摸了摸地契想把地契掏出来,可最后还是住了手;嘴角动了动想说点啥,可最后还是没把要说的话说出口。就是在坟头下面的死人前,谢政堂也是那么拘谨,也没动声色,也是摆出了那张没有笑摸样的脸。不知该干什么的时候,谢政堂总是先想到抽袋烟;穿着厚实的棉褂子走了半个多时辰的谢政堂,觉得有点累了,想蹲下来。可又觉得在父母坟头前抽烟和蹲着,有点不敬,谢政堂只好在父母坟头前啥也没干,一直直挺挺地站着。头离开父母坟头的时候,谢政堂又把手伸进怀里摸了摸地契想把地契掏出来,嘴角又动了动想说点啥,可最后还是住了手,住了嘴。 离开谢家坟地后,谢政堂往回走。走累了、站累了的谢政堂总想找块石头坐会,抽袋烟,歇歇。走着走着的谢政堂终于看到道边的一棵大树下放着几块夏天忙农活时用来坐下来歇着的石头,马上走了过去。谢政堂挑了块高点的石头坐了下来,把烟袋也掏了出来。谢政堂正要点火,石头的冰凉透过厚厚的棉衣让谢政堂的屁股也有了凉意。怕在凉凉的石头上坐久了落下点毛病,谢政堂赶紧起身,把烟袋揣回去,又慢慢地往回走。往回走了大约半个时辰,谢政堂转悠到了程渡口庄西面的谢家地界。 程渡口庄的好地不多,都在庄西面。在庄西面的谢家的地算得上庄里的肥地。庄北面、东面、南面都是地势低洼的砂土地,本来就瘠薄,雨水大的年头,往往被淹,顶多能有正常年头的七八成的收成。清朝同治年间,一个住在程渡口庄的外号叫“圣人”的识文断字的程姓后人查阅了《程氏家谱》,研读了庄南祖坟前的碑文和庄里龙王庙里的碑文,观察了程渡口庄附近的地形、地貌,写下了几行文字。这几行文字流传至今。传下来的文字的大意是:很久以前,自北而来的滦河的一个支流,流经此地时略微向东兜个弯后又兜回来,再向南流去;因河流在此处兜了个弯,水流平缓,最适合摆渡,此地就成了一个渡口;最早在渡口摆渡、居住此地的是个姓程的,一代代繁衍,就有了今天的程渡口庄,就有了程渡口庄的几百号人。而后不久,有人在程渡口庄东面取土,竟挖出条烂木船。根据“圣人”的文字记载,还有烂木船的考古发现,昔日河流的河床就该是程渡口庄北面、东面、南面的地势低洼的砂土地。 谢政堂站在谢家地界向四周望去,远离了庄户人家,远离了坟头,空旷的四周,除了谢政堂,没有其他人,也没有坟头下的死人。谢政堂终于可以独自一人用他自己的方式宣泄着内心的兴奋了。尽管阴沉的天空和荒秃的土地让谢政堂的心情多少有些压抑,但面对着终于连成了一大片的谢家的地,谢政堂那张从来没有笑模样的脸竟有了微笑。来到了刚刚连成了一大片的谢家的地界,穿着厚实的棉褂子转悠了一个多时辰的谢政堂也不觉得累了,微笑着在自己家的地里转悠来转悠去,一会抬头望望阴沉的天空,一会低头瞧瞧松软的地面,一会平视空旷的四周。谢政堂在地里转着转着,突然停下来,蹲在地上,用一只手抓把土,用另一只手的食指在土里拔拉来拨拉去,用两只眯缝着的眼睛把手里的土看了又看。谢政堂又站起来,把手里的土撒回地面,然后扑拉扑拉手。这会,谢政堂不但笑了,还笑出了声。撒完了土的谢政堂又满脸笑容地满地转悠起来。谢政堂在地里转着转着,一朵朵雪花从天上飘下来,落在地上,落在谢政堂的身上。 第十三章 疲惫不堪 /299547哭笑在土地上最新章节! 虽然谢政堂从没和谢潘氏提过买地的事,但谢潘氏已经听说谢政堂要买程立德家的地。昨个晚上谢政堂让谢潘氏把钱准备上,今个早上谢政堂带着钱出门,谢潘氏知道今个是签字画押的日子。 晌午的时候,谢潘氏倒在炕上想眯个晌午觉。回想到昨个夜里自己被自己男人揉搓得舒坦得一个劲地叫着该死的,谢潘氏又亢奋起来,倒在炕上翻来覆去地没眯着,干脆一屁股坐了起来。坐起来的谢潘氏,用手揉搓了几下眼睛,打了两个哈欠,卷起铺盖,整理整理头发,盘腿坐在炕上,接着往旧布上刷糨糊打袼褙。 干了会活,见谢政堂还没回来,很少当家的谢潘氏当起了家。 谢潘氏把手里的活干完,把怕干的糨糊盖好,在炕上挪了挪屁股,挪到炕沿,穿鞋,下炕。谢潘氏拧着小脚先来到东厢房,把还睡晌午觉的谢王氏叫醒后,说:“贵远妈,你去把你弟媳豁拢醒。你俩到灶间先烧锅开水,退鸡用。” 虽然谢王氏本是个机灵女人,也早听庄里人说今个是谢家买程立德家地的签字画押的日子,可刚被谢潘氏叫醒的谢王氏正眯眯瞪瞪,还是翻了翻她那两只刚睡醒了觉显得更鼓的鼓鼓的眼睛上的薄薄的眼皮,又吧嗒了两下她那向外鼓出来的嘴,寻思了一下,才明白过劲来,应着:“好,我拾掇拾掇马上过去叫桂芬妈。” 谢潘氏出了二儿媳的屋,拧着小脚到院门口。谢潘氏向远处望了好一阵子,不见谢政堂回来,就拧着小脚来到前院牲口棚旁,吩咐正在轧草的王宝银,说:“宝银,先撂下手里的活,抓两只不太爱下蛋的老母鸡,宰了。” 来到谢家后就没见过谢潘氏张罗过事的王宝银,先是一愣,马上也想到庄里人说的今天是谢家买程立德家的地的签字画押的日子,边起身边答应着:“中。” 当谢潘氏拧着小脚来到灶间,大锅里的水已经上了热气。谢潘氏把马莲粉和儿子们从关外带回来的舍不得吃的干榛蘑翻出来,用舀子在锅里舀了一舀子半开的热水,用半开的热水把干榛蘑泡上。等到鸡杀了,水开了,仨女人又忙着给鸡退毛、开膛、洗涮。按谢政堂定下的规矩,除了上学的孩子各带一个饼子和几条咸菜当午饭,不年、不节、不下地干活,只有早晚两顿饭,这两顿都喝稀粥。可忙活淘米做饭时,谢潘氏一连吩咐谢王氏和谢李氏几遍,做高梁米豆干饭。 等到谢政堂顶着小雪回到自家的院套,满院子已飘着鸡肉炖熟后散发出的肉香。谢政堂进了屋,扑拉扑拉身上的雪花,摘下毡帽,坐下来。谢政堂正要抽袋烟,香喷喷的炖肉和高粱米豆干饭就端了上来。 兴奋了好几天的谢政堂这时已疲惫不堪,没了食欲。谢政堂吃了几块鸡肉,勉强把自己碗里的高粱米豆干饭扒拉干净。刚吃了一碗高粱米豆干饭和几块鸡肉的谢政堂,困得连抽袋烟的精神都没了,晃晃悠悠走到了炕沿。边吃饭边一直斜眼瞧着谢政堂的脸的谢潘氏,忙拧着小脚来到炕前,接下了谢政堂脱下的棉褂子,把棉褂子先放在了炕上,马上脱鞋上炕,为谢政堂铺好了铺盖。谢政堂脱鞋上炕,脱了裤子,钻进被窝,就眯上了眼睛,不大的工夫呼噜声就响了起来。 不知睡了多久,谢政堂做了个梦。谢政堂梦到连成了一大片的自家的地里的高粱苗已膝盖高,自己、王宝银、家里的几个女人正在忙活着铲地。突然乌云压顶,又刮起了大风,眼看着就要来一场大雨,大家忙撂下手里的活扛着锄头往家赶。正到院门口,一股大风把院门的门板刮掉,门板的一角正好砸在谢政堂的门牙上,把谢政堂疼得嗷嗷叫了起来。嗷嗷叫着的谢政堂一骨碌坐了起来,想睁开眼睛看看四周,可光线晃得他看不清。谢政堂用手摸了摸门牙,慢慢地睁开眼睛,看了看一旁惊慌失措的一直看着自己的谢潘氏,又环顾了一圈被阳光照得亮亮堂堂的屋子,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个梦。 谢政堂转过身,用俩手支撑着身子,挪了挪屁股,挪到了炕沿,穿上裤子,穿上鞋。一旁一直看着谢政堂的脸的谢潘氏赶忙把谢政堂的棉褂子递了过来。 把棉褂子给谢政堂递过去后,谢潘氏说:“这是咋的了?大喊大叫的。” 谢政堂穿着棉褂子,没理谢潘氏。 见谢政堂穿上了棉褂子,谢潘氏又说:“从昨个晚上一直睡到现在,都过了晌午了,早饭也没吃。昨个给你留了碗肉,我先给你热热吃了?” 虽然睡了差不多一天一宿,可刚做了被门板角砸到门牙的梦的谢政堂觉得晦气,浑身上下一点也没轻松下来,还是没有胃口。谢政堂不耐烦地对自己老婆说:“晚上一起吃。”想到家里的力气活大多是王宝银干,不让人家常吃点油腥哪来的力气,谢政堂不得不又对自己老婆吩咐了一嘴,说:“晚上把那碗肉热了,给宝银端过去。” 穿鞋下了炕的谢政堂坐在桌旁的椅子上抽起了烟。抽着烟的谢政堂得空细寻思起了刚刚做过的门牙被门板角砸了的梦,可怎么也想不起来梦里门牙是掉了还是没掉。使劲想着自己门牙被门板角砸了的梦,谢政堂又想起了昨个出门时从后院青叶树上飞起的老鸹、整天的灰蒙蒙的天、在自家地里时开始飘落的雪花。谢政堂想到这些,更觉得晦气,就一口口地使劲抽烟。虽然谢政堂不知道这个门板角砸了自己门牙的梦该有啥解头,可总觉得晦气。想到能掐会算的二儿子媳妇应该多少也懂点解梦、破梦,正想叫自己媳妇去问问二儿子媳妇,可谢政堂又一想,那个料事如神的精明得不能再精明的二儿子媳妇肯定会猜出这梦是睡了将近一天一宿的自己的公公做的,还能往坏了说? 想够了晦气事,抽够了烟,谢政堂想起来还有很多正事要办,就对在炕上还在打袼褙的谢潘氏说:“家里还得找个帮忙的,你见了旁人打听着有没有合适的人,也让老二家的和老三家的帮忙打听着。” 谢潘氏边忙着手里的活边应着:“放心吧。” 谢政堂把最后一袋烟抽完,往地上磕打磕打烟袋锅,把烟袋往桌上一放,起身,走出屋子,来到了前院。 在前院,谢政堂边走边看了看梦里砸到他门牙的前门的门板。敞开着的下面塞着门楔子的两扇门板正纹丝不动地挂在门框上。 看着两扇门板,谢政堂来到了正在牲口棚往牲口槽子添食草的王宝银身边,说:“宝银,明个和我进城。” 王宝银边忙着手里的活,边说:“中。” 第十四章 置办骡车 /299547哭笑在土地上最新章节!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谢政堂来到前院,上车,窝在几捆麦草里。谢政堂刚往麦草里一窝,王宝银就从茅房里走出来,来到车跟前,坐上车沿,把插在一旁的鞭子一拔,在空中甩个响鞭,驴就拉着俩人离开了谢家大院。 李喜发在时,每次进城,谢政堂到了前院,总要帮把手,还要把车上的物件过过目,看拉没拉下啥。王宝银比李喜发干活沙愣,还从不丢三落四。自从王宝银过来后,谢政堂再不用为这些眼巴前的小事和小活操心费力了。 车出了庄后,王宝银不用再紧跟着吆喝牲口,搂着鞭子,抱着膀,缩愣着脖子,静静地坐在车沿上。香香地睡了几乎两宿一天的谢政堂,精神头十足,看着静静地坐着的王宝银,想让王宝银说段自己爱听的故事。 谢政堂从麦草上坐起来,咳了两声,说:“宝银呀,不闷得慌?要不来一段?” 一听东家想听故事,王宝银也来了精气神,马上回话:“好几天没给你叨咕了,上次叨咕到哪了?” 谢政堂想了想,说:“保长年前去你屋时,你正好说到晋阳宫副监裴寂与李渊二人相对酌饮,就从那段开始说吧。你后来给我说的啥,我一直想着置地的事,都没进心里。” 王宝银知道了该从哪段开始,寻思了片刻,就开始给谢政堂接着讲起了《隋唐演义》。一大早从程渡口庄到县城的小路上,根本就看不到其他的路人和车马,王宝银根本用不着吆喝牲口,任由牲口自由自在地在路上慢慢前行。 听着车轮碾压地面的轱轱辘辘声、轮毂摩擦车轴的吱吱扭扭声、毛驴脑袋上的铃铛发出的叮叮当当声伴奏下的王宝银讲的《隋唐演义》,看着飘浮不定的晨雾和飘浮不定的晨雾后面的时隐时现的光秃的树枝、树干,坐在驴车上的谢政堂此时觉得好像生活在一千多年前的隋唐。时不时路边树上被惊起的一群群麻雀的叽叽喳喳的叫声,才让谢政堂意识到自己是在民国时期的冀东乡下的小路上。 当王宝银刚讲到袁宝儿自刎,前面有了行人和车马。王宝银不得不把要讲的故事咽到肚里,开始一声声吆喝着牲口。 谢政堂和王宝银先来到牲口市。 从远处看,在牲口市的上空慢慢升起的一股股灰尘,被还没升得太高的日头放射出的光芒一照,如同香火旺盛的神庙上空飘散的烟云,好像在告诉人们,这里不是一般的地界,这里是买卖牲灵的集市。虽然没有人闲逛满地是牲口拉的粪便、到处散发着骚臭味的牲口市,可牲口市还是人挨人、牲口挨牲口。骡马打着响鼻,牛哞哞地叫着,驴还时不时此起彼伏地叫上一阵,让牲口市显得比别的集市更吵杂。 谢政堂拿准了要买匹骡子,就在满牲口市挑选着骡子。王宝银也没问,见东家寻摸骡子,也跟着寻摸骡子看。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王宝银,谢政堂想,要是这时李喜发在身边,俩人看完一圈,李喜发虽不会上赶着叨咕出他看上了哪匹牲口和他估摸的价钱,但要是谢政堂问到他的意思,他会磕磕巴巴地把自己的意思告诉谢政堂。谢政堂又看了看不远处的王宝银,知道王宝银肯定不会上赶子说,就是问他,他也不会说。谢政堂看上了一匹三岁的枣红色的骡子,自己心里有了主意,也想知道王宝银是不是喜欢。谢政堂留意着王宝银,见王宝银转了一圈牲口市后也在那匹骡子身边来回打转,就知道了八成王宝银也看上了那匹骡子。 谢政堂见王宝银也喜欢,没犹豫,走上前,和带着狗皮帽子、穿着羊皮坎肩的卖家哼哈地打了招呼,然后就把手伸进了卖家的长袖口里。俩人的手在卖家的长袖口里较量了几个回合,卖家把手拿开,说:“我全家去关外,要不这岁数的牲口也不会卖。我急着出手,要的价钱不高,就这价了。” 谢政堂也没再讲价,只说了句:“我再转转,容我多看看再说。” 卖家可能被升得越来越高的日头晒得有点热,把头上的狗皮帽子摘下来,塞进了腰带,说:“想好了再过来。” 离开那匹骡子的时候,看到王宝银一步一回头地打量着那匹骡子,谢政堂打定了要买那匹骡子的主意。谢政堂在前面走,王宝银一直跟在谢政堂的后面。谢政堂又看了几个骡子,探了探价钱。俩人在牲口市又转了个来回后,谢政堂和王宝银又来到那匹骡子跟前。 见到谢政堂又回来了,卖家笑了笑,说:“我真是急着出手,哪能多要价?” 谢政堂没再废话,也没再废事,说:“就这么着了,我牵走。” 买完了牲口,谢政堂牵着驴车,王宝银左手拽着缰绳右手扶着骡子的脖子满脸笑容跟在后面,俩人在集市上逛起来,买了新车,买了绳套和鞭子,还买了几件农具。该买的都买齐了,俩人套好了骡车。谢政堂牵着驴车,王宝银牵着新置备的骡车,俩人来到签字画押那天隔壁庄学堂郭先生说的南街白老面缸炉烧饼铺。 王宝银刚记事时的一个记忆和这个烧饼铺有关。王宝银记得自己父亲曾带他来这吃过一顿烧饼,那顿晌午饭是王宝银小时吃过的最好吃的一顿饭,那次进城是王宝银唯一一次和父亲进城。那以后一年多王宝银的父亲就病死了。要是王宝银对父亲一点印象没有,那也就好了,省得费时候、费精力去想父亲的模样。可长大后的王宝银,对父亲多多少少还有点印象,可又不能把父亲的模样想起来。怎么想也想不起来自己父亲的模样,这成了王宝银的一个心病。有的时候,为能想起自己父亲的模样,王宝银折腾得一宿睡不着觉,反反复复回忆着不多的能记住的跟着自己父亲做过的事情,可从没想起自己父亲的模样。每次来这烧饼铺,吃着香喷喷的烧饼,看着熟悉的桌椅板凳和陌生的各路食客,听着食客们的谈笑,王宝银使劲回想着和自己父亲来这烧饼铺吃烧饼的场景。有时,在这烧饼铺里,边吃着烧饼边使劲回忆着的王宝银好像还能多多少少想起点自己父亲的模样,可模模糊糊的自己父亲的模样马上又在自己的脑子里消失了。 王宝银把牲口拴在烧饼铺前的大树上,把装满饲草的食槽子从车上拿下来,摆在牲口前。伺候完牲口,王宝银跟着谢正唐走进不断有吃客出出进进的烧饼铺。正是吃午饭的时候,烧饼铺里几乎坐满了吃客。吃客的谈笑声和店小二的吆喝声让谢政堂有些心忙。店小二寻摸了半天,才为俩人寻摸到几乎位于铺子中央的两个刚刚倒出来的空位。 坐在四周都是吃客的座位上,谢政堂更加不自在,即不敢往两边看,也不敢往前看,忙低下头。直到店小二把十来个烧饼和两碗豆腐脑端上来,谢政堂开始吃着烧饼和喝着豆腐脑,才觉得好受一些。王宝银吃着烧饼,喝着豆腐脑,又开始使劲想着自己父亲的模样,可这次怎么也没想起来。看着坐在旁边大口吃着烧饼、大口喝着豆腐脑的谢政堂,王宝银寻思,要是自己父亲还活着,脑顶的头发和嘴边的胡子有的也该变白了,脸上也该有褶子了,嘴里的牙也该像东家一样掉了一、两个了,……王宝银想着想着,俩眼湿乎乎的。 谢政堂觉察到王宝银好像有眼泪在眼眶里晃,怕王宝银尴尬,头都没抬,只低着声说:“那么大的人了,吃顿烧饼还至于就着泪吃。” 知道谢政堂觉察出自己有眼泪在眼眶里晃,王宝银马上不好意思起来,脸唰地变得通红,赶忙把头低下。 吃完烧饼,谢政堂寻思了寻思,又买一包烧饼给呆在家里的人带回去。 出了烧饼铺,王宝银赶着新买的骡车,谢政堂赶着驴车,急着往家赶。天擦黑,俩人赶着两架车回到了谢家大院。 第十五章 进院乞讨 /299547哭笑在土地上最新章节! 天一天比一天暖和。当人们到了外头不再抄着手和缩楞着脖子,谢政堂和王宝银开始忙活着外面的活计了。 这天头晌,谢政堂和王宝银正在前院的牲口棚里起着粪,看着像一家三口的要饭的进到了前院。男人推着个独轮车,独轮车上放着两卷行李、两个包袱、一个装着碗筷的篮子。女人跟在这个男人的后面,一手领着看着有七八岁的男孩,一手挎着一个包袱。 见了要饭的进了院,谢政堂还没等要饭的张口,冲着王宝银,说:“宝银,去灶间给这家人弄些吃的来。要是嚼谷凉了,放锅里腾腾。” 那个推独轮车的男人马上感谢道:“大叔和兄弟!谢了!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王宝银还没等推独轮车的男人把话说完,就去了中院的灶间,给这家人取吃的去了。 谢家正着急找帮忙的,正好来了一家要饭的,虽然谢政堂的脸还是那张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脸,可心里开始不停地寻思开了。 王宝银离开后,谢政堂的眼睛没少盯着这个男人的脸和手。这个男人的脸长得接近王宝银讲的故事里的忠厚人的面相,两只大手满是老茧和裂痕。这个男人的忠厚面相让谢政堂看着心里踏实,这个男人那双满是老茧和裂痕的大手让谢政堂知道这个男人是个好庄稼把式。谢政堂也时不时看看他身后的女人。这个女人一直低着头,一直站在她男人的身后。谢政堂让王宝银去为他们取吃的,这个女人连一声谢谢也没说,还是低着头站在自己男人的后面。虽然谢政堂看不清这个一直低着头的女人的模样,可谢政堂猜得出这个女人不是那种话多、事多的女人。这些年,没少有逃荒的来到谢家院里讨吃的,虽然谢政堂总是让家人取来吃的给他们,有时看天快黑了还让他们在空着的前院西厢房住上一宿,可谢政堂对大多数逃荒的有些瞧不起。谢政堂寻思,逃荒的一路上没处洗没处涮,埋埋汰汰免不了,可也总该有空拾掇拾掇自己和自己带的物件。总不该连背着的行李卷都捆不扎实吧?总不至于满脑袋的头发凌乱得像树上的老鸹窝吧?总不该满身和满脑袋的头发上沾着麦草吧?……谢政堂看着这家人,这家人和别的逃荒的不大一样,虽埋埋汰汰,可并不零乱,车上的物件堆放得整整齐齐、规规矩矩,露在头巾和毡帽头外面的头发还梳理过,一看就是平日勤快、利索的会过日子的人。对这两口子有了好感的谢政堂相信自己的眼力和直觉,马上心生了一个主意。本来和生人没话的谢政堂,这时却和这个男人聊了起来。 “从哪来呀?”谢政堂问。 男人回答:“北边热河山沟。” 谢政堂又问:“年头不好?” 男人有些悲愤,回答:“去年年头不好,打的粮食勉强够我们一家人吃。山上的胡子下来了,抢走了家里所有的粮食,还把家里干活的牲口牵走吃肉了。”这个男人说到这时,身后的女人已经开始用袖口摸眼泪了。 爱牲口如命的谢政堂听到胡子竟把干活的牲口抢走吃肉,心里也气氛起来,可从他那张脸一点也看不出他心里的气愤,只是淡淡地说:“这些胡子,干活的牲口都吃!” 男人接着说:“头走说,过些日子还要下来,让我们把藏起来的粮食交出来,要不把我们全家都杀了。” 听到没有粮食就要命,谢政堂的心里已经压不住火了,可他的那张脸还是平常的那张脸,还是淡淡地说:“这些胡子,连条活路也不给留。” “我们留在家,不是饿死就是让下来抢粮的胡子杀了,就跑出来了。”男人说到这时,眼圈里竟滚动着泪水,后面的女人已哭出了声。 王宝银拿来装着嚼谷和碗筷的篮子,把要饭的一家人往自己住的东厢房里让,他们说什么不肯进。 站在一旁的谢政堂发话了:“你们还得赶路,进去边吃边歇歇脚。再说,虽天头暖和些了,可还刮着冷风,你们在外吃容易呛着风。” 听了谢政堂的这番话,这个男人谢了又谢,总算领着老婆和孩子进了王宝银住的东厢房。 要饭的一家人在屋里吃着饭,谢政堂停下手里的活,想和王宝银说点啥,看看讲故事时满口滔滔不绝可平时连句话都不爱说的王宝银,想了想,把要说的话只好咽了回去,又接着忙手里的活了。要饭的一家人一从屋里出来,谢政堂和王宝银停下手里的活,迎了上去。王宝银从女人手里接过装着用过的碗筷的篮子去了灶间,和生人没话的谢政堂竟又和男人聊起来。 谢政堂问:“大号?” 男人回答:“张满福。” 谢政堂问:“孩子多大了?” 张满福回答:“八岁了。” 谢政堂又问:“出来多少日子了?” 张满福又回答:“腊月前从家跑出来的。” 谢政堂接着问:“打算到哪落脚?” 张满福接着回答:“事情来得突然,逃命要紧,头走时哪还有空合计到哪落脚。” 谢政堂试探着问:“我刚置了块地,正缺人手。你们要不想到处跑了,就留我这,和我一起忙。劳金不会少你们的,有我吃的,就有你们吃的,有我穿的,就有你们穿的,有我铺盖的,就有你们铺盖的,有我用的,就有你们用的。”谢政堂说到这,用手指了指对面的西厢房,接着说:“西厢房空着,也不用现腾地方,里面用的都齐全,就是好多年没人住,得先打扫打扫。” 听了谢政堂的话,张满福感激得嘴角一直动着没说出一个字来。女人又落了泪,开始用袖口擦着从眼角流出的泪水。两口子要给谢政堂下跪,谢政堂忙上前止住他们,和刚从灶间回来的王宝银一起把一家人带进西厢房。 第十六章 初到谢家 /299547哭笑在土地上最新章节! 进了西厢房,张满福把物件放好,马上说:“家里留孩子妈拾掇就中,我和你们忙活去。” “种地早着呢,外面的活不打紧,到时候,有你忙的。”谢政堂忙说,说完又寻思了寻思,说:“我和宝银今天也不打算干啥了。” 和生人没话的谢政堂竟和生人说了半天话。说完一句花,满脑子一直想着自己下句该说啥,这对爱说的人可能是个乐子,可这让谢政堂已疲乏得现在就想倒在炕上的被窝里睡上一觉,哪还有精神头干在牲口棚里起粪的活了。起粪的活可以不干了,可自己还得接着想下句该说点啥,还得和这个陌生的男人说下去。 谢政堂看了看四周,又到外屋看了看,回到里屋,说:“屋里用的不缺啥,呆会我让我家里的给你们送三床铺盖来,也让她翻翻箱柜,看看有没有你们穿着合身的衣服,给你们送来。柴草外面多得呃,井在后院。宝银,你呆会挑两挑水来。” 张满福忙说:“我自己挑,就不麻烦宝银弟了。” “你们先拾掇拾掇,过后得烧烧炕,顺带着烧些水,好洗洗涮涮。”谢政堂说完,又寻思寻思,说:“宝银,今天是桂芬妈的班,你叫她张罗着晚上饭做点好嚼谷。” 张满堂忙接话,说:“有口吃的就中,就别破费了。” 谢政堂没理张满堂的话茬,说:“对了,满福媳妇,家里的女人轮班做饭,过两天你也要跟着干。” 张满福的媳妇这才低头说了一句话,答应着:“中。” 谢政堂又说:“宝银,呆会他们拾掇得差不多了,你带他们认认院里的人。” 王宝银答应着:“中。” 从西厢房出来的谢政堂和王宝银,把起牲口棚粪时暂时拴在院里的牲口牵回了棚里,拴上,又把牲口拉在院里的粪归了堆。拾掇利索后,王宝银忙着帮张满福一家人安顿下来,顺带着告诉浦子姐晚上饭要多做些,还要掂量着做些好嚼谷。 王宝银走后,谢政堂才意识到自己找到了新帮手,又办完了一件大事。从签字画押那天以后,谢政堂一想到青叶树上飞起的老鸹、满天飘着的乌云、稀稀拉拉落下来的雪花、门牙被门板角砸了的梦,心里就犯咯应。谢政堂做梦都没有想到这些天事事都顺顺当当。 和生人说了半天话、半天都要时时刻刻想着下句话该说啥的谢政堂,这时几乎筋疲力尽,可想到今天找帮手的事办得这么顺当,多少上来点精神头。谢政堂来到院门口,用手摸了摸梦里砸了他门牙的门板角,走到院外的院墙边,用手摸了摸摆在墙根的大石头,早春的阳光把石头晒得多少有点温乎。谢政堂在石头上坐下,抽了一袋烟。抽完了一袋烟后,谢政堂不但没抬起精神,反倒犯起了困,就迷迷糊糊回到自己屋里。 一坐到炕沿,谢政堂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一边脱薄棉褂子、鞋,一边叮嘱谢潘氏,说:“来了一家叫花子,让我给留下当帮手了,在前院西屋。你得空过去看看,再找些铺盖和合身的穿戴送过去。” 谢潘氏连鞋都没顾得上脱,忙跪着上了炕,边给谢政堂打开卷在炕里的铺盖,边答应着:“我马上过去。” 上了炕的谢政堂,倒在谢潘氏刚铺好的褥子上,头一粘枕头,就打起了呼噜。 天傍黑的时候,谢政堂才刚从睡梦中醒来。刚睡醒的谢政堂还没从眯眯瞪瞪中缓过劲来,就听自己老婆和老儿子媳妇在外屋正唠着。 谢李氏问;“我爸还没醒?” 谢潘氏说:“老爷子还睡着呢。” 谢李氏说:“那我把好嚼谷给我爸留点,等他醒了再腾腾给他吃。” 谢潘氏接着谢李氏的话说:“老爷子八成也快醒了,都睡了整整一下午了。” 谢李氏换了个话题,说:“刚才我去了趟前院,告诉宝银和张满堂一家饭好了。新来的张满堂两口子真是过日子的好手,能干不说,还净干利索,就半天工夫,把前院西厢房拾掇得利利索索,把宝银的屋子也拾掇了,还倒出空把前院给归置了,……” 第二天一早,吃完饭,抽了袋烟,谢政堂去了前院。前院,原来乱摊在墙边的高粱杆、麦草被堆放得整整齐齐,原来乱堆在牲口棚边的工具被摆放得规规矩矩,原来满地的鸡鸭鹅粪、被鸡鸭鹅叼得到处都是麦草秆的院子被扫得干干净净。看着整整齐齐、规规矩矩、干干净净的前院,谢政堂满心欢喜,可依旧板着那张脸。 张满福媳妇正晾晒已拆下里和面的他们带来的铺盖,见到谢政堂,忙低头不好意思地打着招呼。谢政堂没回话,只是点了下头。 见牲口棚里没了新买的骡子,只有一辆大车摆在院里,谢政堂到牲口棚边抓起一把锹,径直走出院,来到堆粪的西墙外。人、车都不在,粪堆倒是少了一块,谢政堂知道自己出来晚了,没赶上装车。 没了事干的谢政堂把锹往墙根一戳,回到大门口,用手摸摸墙根的石头,觉得凉,就回到屋里,坐在桌子旁的椅子上,一袋袋抽起了烟。 估摸着往地里送粪的王宝银和张满福该回来了,谢政堂又走出了屋,到了西墙外,见张满福一个人正在装车。 张满福见了谢政堂,停下手里的活,忙打招呼:“叔。” 和生人没话的谢政堂昨个硬着头皮和张满福唠了半天嗑,脑袋不停地转着寻思下句该说啥,以至于最后俩腮帮子发麻,脑袋也晕晕乎乎起来。今个见了张满福,谢政堂虽还有些拘谨,可毕竟已住在一个院子里,以后要一起忙农活,和张满福说起话来比昨个轻松了好多。 谢政堂说:“跑了这么些日子,一定乏得很,你该和你屋里的歇两天。离种地还早,不着急忙活。” 张满福说:“跑惯了,就觉不得乏了。庄稼人不干点活,身子骨哪都不舒坦。” 谢政堂问:“宝银呢?” 张满福应着:“去茅房了。” 谢政堂说:“每天这功节,他肯定来屎尿。” 听了谢政堂的话,张满福笑了,说:“一起干了半天活,宝银连个来言去语都没有。” 谢政堂马上说:“别看平时一声不吭,宝银会讲故事。宝银一讲起故事,嘴就不停说了,一套一套的。保银大概是把平时要说的话攒在一块,好在讲故事时说。” “保银会说故事?”张满福先是不大相信,然后像找到了宝贝,说:“我就爱听故事,这回听故事方便了。” 谢政堂问:“昨个晚上院前没庄里人过来?” 张满福回答:“昨个晚上,我还真到院外转了转,没见有人。” 谢政堂接着说:“昨天晚上,大概宝银寻思你们一家人在外跑了这么些日子,刚安顿下来,该早点睡,怕吵着你们,没让听他故事的庄里人来。差不多见天晚上,天好就在院门口,下雨天、夏雪天、冷天就跑到他住的东屋,一帮人围着他听故事。” 张满福想了想,换了话题,说:“我觉得我自己干点啥就够能算计的了,可宝银比我还能算计。装的一车粪,正好能在地里撒个来回,一点也不让牲口白跑道。” 谢政堂接着张满福的话,说:“那是。我年轻时没干过庄稼活,是过去在我这帮忙的叫喜发的教的。喜发干了一辈子的庄稼活,都没年轻轻的宝银干得四致、有算计。” 俩人正说着,不爱吭声的王宝银从茅房回来了。不爱吭声的王宝银一到,谢政堂和张满福也不吭声了,开始一锹接一锹往车上装粪。 第十七章 操心孙辈 /299547哭笑在土地上最新章节! 把打下的粮食堆进了粮仓后,几天没有忙活活计,谢政堂呆得身子骨有些紧巴。这天午后,睡过晌午觉,谢政堂来到前院的牲口棚旁,拿起粪叉,背起粪箕子,出了院门。谢政堂边满庄里逛来逛去活动着身子骨,边满地寻觅着牲口的粪便。 太阳偏西时,看到在邻庄小学读书的一群孩子吵吵闹闹地回到庄里,谢政堂想起自己小的时候,想起父亲最后一次把他从私塾领回家的一路上那失落的眼神。小孩子的谢政堂不知道读书有多重要,但父亲一路上那失落的眼神告诉谢政堂父亲希望自己和自己的后人成为读书人。 谢政堂边想着自己小时候的事,边寻觅着牲口的粪便。谢政堂终于看到了前面有一坨牛粪,就兴冲冲地走过去,弯腰用粪叉一铲,随后扔到身后的粪箕里。拾完了一坨牛粪的谢政堂又想起自己三个儿子的小的时候。那些年,谢政堂拼死拼活,省吃俭用,一心想着供三个儿子读书,让他们像他们的爷爷一样有学问,被人尊敬,可三个儿子见父亲领着喜发叔起早贪黑地忙活,还舍不得吃舍不得喝,都不肯花钱把书读下去了。 想到自己没能如了父亲的愿,自己也没能让自己的儿子们如了父亲的愿,谢政堂有些空落落的。心里空落落的谢政堂又想到自己的三个孙子。谢政堂寻思着自己的大孙子和二孙子,就不得不寻思到了他们的妈,自己的大儿子媳妇谢张氏。谢政堂一想到自己的大儿子媳妇,就烦心起来,就不想再往下寻思了。烦心的谢政堂看了看远处快接近地平线的日头,往地上狠狠地吐了口吐沫,觉得心里好受些了,才开始往自家方向走去。 谢政堂的大儿媳妇谢张氏有一双大大的眼睛,而且让人觉得她总在使劲瞪着那双大眼睛。谢张氏也是小脚,可走路拧来拧去比别的小脚女人快得多。谢张氏也不知哪来的精气神,每天公鸡还没打鸣就从被窝爬起来,别人都睡了才钻进被窝,还从不睡晌午觉。 谢张氏父亲是本县的警察局长,当然喜欢管人,喜欢管事。耳熏目染,谢张氏也像她父亲一样,爱管人,爱管事。过门到谢家后,谢家的大事小情,谢家的老老少少,都躲不过谢张氏的那双瞪得溜圆的大眼睛,没有她不想管的,没有她不敢管的。谢张氏的父亲在县警察局当着头目,谢张氏成了谢家的警察。 地里是不是种点棉花?后面的菜园子是不是该浇水了?进城该坐马车去还是该坐驴车?晚饭该做粥还是该做干饭?到集上该买切糕李的切糕还是该买切糕黄的切糕?各屋的炕席是不是该换了?该扎扫地的苕帚还是该扎扫炕的苕帚?布该染成蓝花的还是红花的?孵小鸡该用芦花鸡下的蛋还是该用九斤黄下的蛋?……所有的事,谢张氏都要参与,都要出个主意,还都要大家随她的主意。茅房的事,谢张氏也要管。自打有这个宅院,茅房就在前院的西南角。谢张氏过门后,非要把茅房挪到后院的东北角,和家里的女人锵锵好几回,最后跑到自己公公那说。到了公公的屋,她一开口,坐在桌子旁的椅子上的谢政堂把左手往桌子上一按,起身,出门,躲开了她。 让一家人头疼的谢张氏,自己却见天喊着头疼。见天头疼的谢张氏,时不时用一只手的大拇指和中指掐着自己的脑袋,另一只手捏着个拔火罐用的小罐子,跑到人家的屋,让人家给自己拔火罐。刚过门子时,只有找婆婆拔。谢王氏嫁过来后,大多找谢王氏拔。谢李氏嫁过来后,爱找谢李氏拔。谢李氏读过两年私塾,说话、办事不像其她女人那样大大咧咧,拔火罐时生怕烫着谢张氏,说话唠磕也都顺着谢张氏。谢潘氏或谢王氏虽然不敢招惹谢张氏,可毕竟谢张氏是来求自己给她拔火罐,多多少少也会说两句三七旮瘩话给谢张氏听。不过,头疼了的谢张氏找谁拔火罐,谁都头疼;看到拔完火罐的满脑门子都是紫红园印子的谢张氏,看到的人都头疼。 谢潘氏摊上了这么个儿媳妇,管也管不得,说也说不得。为了时不时地躲躲自己的大儿子媳妇,谢潘氏找个理由就回自己娘家住些日子。谢王氏、谢李氏到了谢家后,也惹不起这大伯嫂,也尽可能地躲着她,也找个理由就回自己的娘家住段日子。 管着谢家老老少少、大事小情的谢张氏却没能管好千里之外的二小叔子谢长印,谢长印在关外娶了小老婆。谢长印娶了小老婆后,谢张氏一个梦接一个梦地梦到自己男人也娶了个如花似玉的小老婆,就不再理自己了。天天梦着自己男人娶了小老婆后不再理自己的谢张氏,吓得赶紧领着两个儿子跑到关外去管自己男人去了,走了后就再没回来过。 吃完晚上饭,谢政堂坐在桌边的椅子上,点着一袋烟,边抽,边接着寻思自己孙子们的事情。虽然谢政堂打心眼里烦她的大儿子媳妇,可大孙子和二孙子毕竟是谢政堂的亲孙子,谢政堂哪能不寻思他们的事呢?刚开始寻思大孙子和二孙子的事,谢政堂就咳咳地咳嗽起来,还咳嗽个没完。谢政堂边咳嗽边寻思,大孙子、二孙子不在跟前,就是在跟前,有那么个管得宽的妈,哪还轮上自己管!谢政堂寻思通了,管不了大孙子、二孙子,想大孙子、二孙子的事也没用,就寻思起二儿子谢长印和原配谢王氏的独子谢贵远的事。一开始寻思自己三孙子的事情,谢政堂马上觉得喉咙通畅了,不再一个劲地咳嗽了。 第二天一大早,睁开眼睛后,谢政堂躺在被窝里把三孙子的事又仔仔细细地想了一遍。该寻思的都反反复复寻思了,谢政堂有了主意,起身穿衣服。 第十八章 拜访媒婆 /299547哭笑在土地上最新章节! 吃早饭时,谢政堂坐下后,端起碗,喝了口粥,又用筷子夹了根咸菜送进嘴里,嚼了嚼,嚼烂后咽下,随后吩咐自己媳妇:“贵远今年都十四了,不小了。你抽空去趟邻庄找找薛叨叨。要是她知道合适的闺女,让她给说和说和。” 谢潘氏马上咽了口里的饭,说:“我吃完了就去。” 薛叨叨是远近闻名的媒婆,方圆几十里哪有不认得薛叨叨的。谁也不知道薛叨叨有没有大名、大名是啥。她娘家姓薛,整天没完没了地叨叨,认识她的人背地里都叫她薛叨叨。她婆家姓许,大儿子的小名叫申子,当着她的面,小一辈的叫她许婶,比她小的同辈的叫她许嫂,比她大的、辈分大的叫她申子妈。 谢潘氏最不爱去的地方大概就是薛叨叨的家了。薛叨叨爱叨叨,得空就找人叨叨个没完没了,得空就跑来跑去地到处保媒拉纤,可从不抽空拾掇拾掇自己家的屋里屋外。外人到了薛叨叨家,站在院门口要先掂量掂量踩在哪往里走。可自己男人发话了,谢潘氏哪敢怠慢,吃了饭,掂着小脚去邻庄找薛叨叨去了。 这几年,可能是岁数大了,别说出庄,就是本庄,谢潘氏都懒得转转。在院子呆腻了,谢潘氏顶多拧着小脚走出院门,在院门前站会。要是有过路的庄里人,谢潘氏就拉上人家聊上一气。要是没有过路的人,谢潘氏就向前望望,向左望望,向右望望,在院门口站上一气。站得腿发软了,谢潘氏就拧着小脚走回院子,回自己的屋里,或坐着或倒着歇会。 几年没出庄的谢潘氏终于出了庄。出庄后,看着地里一捆捆的撂倒的金黄色的高粱秆、路边和远处大树上的金黄色的树叶、望不到边的蓝蓝的天空,听着路边树上的麻雀的叽叽喳喳的叫声、微风刮得树叶和树枝发出的哗哗的响声、地里正忙着往车上装一捆捆高粱秆的人们的说笑声,迎着一阵阵扑面而来的清凉的秋风,谢潘氏好像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走起路来也格外有精气神了。下了一个缓坡,又上了一个缓坡,穿过一大片平坦的收割完的庄稼地,就到了邻庄。 一进薛叨叨家的院子,谢潘氏皱皱眉。薛叨叨家的院子两边乱堆着几堆高粱杆子,满院子是被牛叼得和踩得乱七八糟的高粱杆子,高粱杆子上和漏出的地面上隔不远就一滩牛粪,鸡粪、鸭粪、鹅粪更是到处都是。牛大概被牵出去干活去了,一群鸡、鸭、鹅满院子乱走着,还时不时地叫着。见谢潘氏进院,几只鹅抻直了脖子仰着头边向谢潘氏走来边呱呱叫着,咯咯叫着的鸡和呱呱叫着的鸭子连跑带颠地躲着谢潘氏。 忙着秋的好多日子没得空和别人叨叨的薛叨叨正在房前用簸箕簸着红豆,干得正心烦,见谢潘氏进了院,心里乐开了花,把手里的活马上放下,迎上去。这些年,薛叨叨没少帮谢家的忙,也没少拿谢家的、吃谢家的。薛叨叨对谢家的大事小情了如指掌,猜算到谢潘氏是为她三孙子来的。 还没等谢潘氏开口,薛叨叨说:“谢嫂,你这么大年岁了,这大老远的咋还自己跑过来了。你有急事,让人捎个信,我还能不赶紧着过去?说真的,我家地里还有点活没忙活完,我正寻思着忙完了秋就去你那。眼瞅着你三孙子也该说媳妇了。” 谢潘氏被薛叨叨说得心里暖呼呼的,感激着,说:“申子妈,贵远说媳妇的事,我还没过来说,你就给操上心了,我得咋谢你呀!我来就是为贵远说媳妇的事,贵远说媳妇的事哪能不靠你呀!我们老谢家多亏了你帮忙,你帮着说和娶过来的儿媳妇各个让我和老爷子顺心。” 谢潘氏本性是个能说会道、精明能干的女人。自打嫁给整天没个笑模样、把自己媳妇的话当屁听、平日没事从不搭理自己媳妇的谢政堂后,谢潘氏几乎没得空施展自己的能说会道、精明能干的本事。跟前没了自己男人,没了那张从来没有笑模样的脸,不用一个劲端详那张从来不变个表情的脸来揣摩他心里到底是咋想的,谢潘氏自如多了,说话、办事一点都不比薛叨叨差。 薛叨叨笑着说:“谢嫂,有话屋里说。” 谢潘氏想了想,也笑着说:“这天不冷不热的。申子妈,咱们就在外面说?” “那也中。”薛叨叨笑着说完,马上递给谢潘氏一个板凳,说:“那你就坐这。 谢潘氏有一次进过薛叨叨家的屋里。进了屋的谢潘氏不仅皱了皱眉,还不得不紧了紧鼻子。 一进屋门,臭、腥、臊味混杂着扑面而来。你要是闭着眼睛,你都难辨到底来到了啥地方。肉市?不对;鱼市?也不对;牲口市?还不对;茅房?更不对;……反正能够想到的地方都不可能散发出那种气味。 灶间整天烟熏火燎的,黑黑的墙和棚还说得过去,可里屋的墙和棚也亮堂不到哪去。 人过灶间,惊起一群在油腻腻的锅台和案板上觅食的苍蝇。里屋,还摊在炕上的夜里盖的被子要多埋汰有多埋汰,也不知道薛叨叨夜里咋往那埋埋汰汰的被子里钻。用过的碗筷还堆在炕桌上,成片的苍蝇或来回在碗、筷、桌面上走动或在四周飞来飞去,碗里剩下的和掉在炕桌上的米汤和菜汤更是苍蝇们扎堆的地方。一只大黑猫正在地上玩耍着一只已被咬死的血肉模糊的耗子,…… 进过一次薛叨叨家的屋,谢潘氏再也不想往薛叨叨家的屋里进了。 俩人坐下后,薛叨叨忙着说:“我头忙秋回了趟刘各庄的我娘家,去我娘家庄的开油坊的老刘家买两瓶香油好带回来,见到了老刘家的大闺女。那闺女长得忒俊了,哎呀,那个稀罕人的模样,要多俊有多俊,待人接物也没挑。我从老刘家出来,就向和我一起去的娘家嫂子打听那闺女。我娘家嫂子说,那闺女大名叫玉娥,今年十七,这些年帮衬着她父母,屋里屋外样样拿得起放得下,还做得一手好针线活。老刘家虽没你家过得殷实,可也说得过去,和庄里人相处得好得呃。还有,我们庄的老郭家的闺女今年整十六,……” 薛叨叨一口气说了四个闺女,谢潘氏一一往心里记着。 等到薛叨叨停下来喘口气的时候,谢潘氏马上插嘴说:“我家的事你也知道,大事小情都是老爷子说了算。我得回去和老爷子学,太多我也记不住,你捡你最稀罕的说。” 薛叨叨接着谢潘氏的话马上说:“我最稀罕这四个闺女,那就让老爷子先寻思着,不成我再给你三孙子寻摸着。” 谢潘氏又听着薛叨叨闲叨叨了一会,天也快黑了。谢潘氏忙说头黑得赶回去,终于可以不听薛叨叨闲叨叨了,拧着小脚回自己家了。 第十九章 打探刘家 /299547哭笑在土地上最新章节! 谢潘氏回到家,一五一十地把薛叨叨最稀罕的四个闺女和自己男人学了。 谢政堂听了谢潘氏学的薛叨叨的话,就开始寻思开了。 吃晚饭的时候,谢政堂把筷子伸到咸菜碗里,眼睛却直勾勾地瞧着前面,忘了夹咸菜了。喝了口粥后,谢政堂愣起了神,也不嚼,也不咽。把一碗粥喝完,谢潘氏问要不要再来一碗,谢政堂也不应声,就那么直挺挺地坐着…… 吃饭时,谢正堂毕竟要时不时地扒拉口嚼谷,只能是断断续续地寻思。吃完饭,坐在椅子上低头抽着烟,吹了灯躺在炕上翻来覆去,谢政堂可以卯着劲寻思。 寻思来寻思去的谢政堂想起给三个儿子张罗婚事的事情。 给老大谢长玺和老二谢长印张罗婚事时,那时的人们还记得大名鼎鼎的谢举人。媒人到了闺女家一说是谢举人的后人,闺女家都是满应满许的,老大和老二就娶来了大户人家的闺女。谢政堂总以为大户人家的闺女说话、做事应该没挑,可哪想到摊上个管得宽的谢张氏,还摊上个不知为啥总被二儿子躲来躲去的谢王氏。 想到了娶大儿子媳妇和二儿子媳妇,又想到了娶老儿子媳妇。现在的李焕奎,有了念大书、教大书的儿子,讲究起来了。当年的李焕奎,也像谢政堂一样,一身土、一身泥地和扛活的在地里忙活着庄稼活,日子还过得紧紧巴巴。可最让谢政堂顺心的倒是从普通人家出来的三儿子媳妇谢李氏。 想完三个儿子的婚事,谢政堂又开始掂量起薛叨叨提到的这四个人家了。 除了刘各庄的开油坊的老刘家,那三个人家都是程渡口附近庄的。谢政堂虽然不是那种见谁就和谁能唠上一气的人,可从路上、集市上的人们和家里的几个女人的闲聊,也听到过对这三家的闲言碎语:借不来牲口啦,借不来粮食啦,借了粮食还要多还啦,……谢政堂不大喜欢那样的人家。 谢政堂掂量来掂量去,还是觉得再打探打探刘各庄的开油坊的老刘家。 第二天,头吃早饭,谢政堂连烟都没顾得上抽,就来到前院找张满福。张满福媳妇正在灶间忙活,没在屋,谢政堂就和张满福聊开了。 谢政堂说:“我记得你去过刘各庄开油坊的老刘家打过香油。那家人家咋样?” 张满福听了谢政堂的话,摸不着头脑,可没好意思问东家打听老刘家的缘故。张满福想了想,说:“没太大印象了。” 谢政堂接过话,说:“我正掂量着给贵远说个媳妇,薛叨叨提到了那家的大闺女。我想起你到过那,就过来问问。” 张满福忙说:“家里的姑姑不就是刘各庄的吗?你过两天过寿,她能不来?她最该知道老刘家的底细了。” 谢政堂听了张满福的话,拍了拍脑袋,说:“我寻思到二半夜和谁打听合适,却忘了辫子妈住刘各庄。瞧我这脑袋,老了,不中用了。” 谢政堂妹妹的大闺女小名叫辫子,谢政堂在自己妹妹生了孩子后,叫自己妹妹辫子妈。 谢政堂寿日这天,跟前的谢家人聚在一起为老爷子过寿日,谢政堂的妹妹也来了。 见到自己妹妹,谢政堂问:“辫子妈,贵远今年十四,我正张罗给他说媳妇的事。你嫂子找了媒人,媒人提到你庄的开油坊的老刘家的大闺女。那闺女和咱们家的贵远般配?” 谢政堂的妹妹连想都没想,说:“那闺女叫玉娥,今年应该十七,炕上、地下的活样样干得来,懂得事理,长得又俊。开油坊的老刘家人家也好得呃。虽然日子过得紧巴点,可也不差哪去。咱们家贵远要是能把玉娥娶到家,那咱老谢家就烧高香吧。” 谢政堂装了一袋烟,点着火,边抽着烟边寻思着。寻思了一会,谢政堂冲着坐在旁边的自己媳妇说:“长玺妈,你有空求薛叨叨到刘家去说说看。” 谢潘氏忙应着:“我明个头晌就去。” 第二天,谢潘氏正要出大门去邻庄的薛叨叨家,薛叨叨来了。一见薛叨叨进了院子,谢潘氏心里乐开了花,心想,我可不用进那乱乱糟糟、埋埋汰汰的院子了。 谢潘氏忙迎上去,感激地说:“我正要去你那求你去趟刘各庄,你就来了。为我家的事,你又大老远地跑来一趟。我该咋谢你呢?” 给谢家说媒,来到谢家传话,哪次不吃上一顿大鱼、大肉?薛叨叨恨不得往谢家多跑几趟。这一天,薛叨叨估摸着谢家该有了准主意,就起大早跑来了,免得谢潘氏往自己家跑,那不少吃了顿大鱼大肉。 薛叨叨接着谢潘氏的话,说:“瞧你说的,婚事成了,小两口日子过得奥奥的,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跑两趟腿算什么。听谢嫂这话,八成老爷子看准了?” 谢潘氏马上说:“老爷子看准了,说让你去刘各庄开油坊的老刘家说说看。” 薛叨叨来了精气神,说:“我抓紧着。” 俩人边说着边进了谢潘氏住的东正房…… 第二十章 媒婆提亲 /299547哭笑在土地上最新章节! 有了谢家的准信,本该从谢家回来的第二天就去刘各庄的开油坊的刘家提亲,可薛叨叨没有去。谢家的马莲粉炖肉吃得薛叨叨一连几天没胃口。 这天早起,薛叨叨一觉醒来,嘎巴几下嘴,又馋了鱼肉,就穿上出门穿的褂子和鞋,拧着小脚奔了刘各庄。开油坊的刘家在刘各庄的紧东头。薛叨叨一到刘各庄,没先去在庄里面的娘家,就近到了庄头的刘家。 刘家的院子不大,院子北面是三间正房,两边是厢房,西厢房就是油坊,靠着院门的一边是牲口棚。薛叨叨进刘家的门时,刘玉娥的妈妈刘赵氏正在洗洗涮涮。现在虽上了岁数,可一看眉眼就知道,刘赵氏年纪轻时准保长得俊。 还没等刘赵氏开口,在路上一句话没捞到说的薛叨叨见到能听她叨叨的刘赵氏,话匣子就打开了,说:“玉娥妈,这方圆几十里地,我最爱到的地方就是你这院子,在院外隔着老远就能闻到你家香油的香味,……” 刘玉娥的母亲见薛叨叨进来,以为这本庄出去的方圆几十里没人不知道的媒婆又来打香油,把手上的活撂下,听着薛叨叨叨叨,趁薛叨叨停下叨叨喘口气的功夫忙插句话,说:“许婶,快坐,这回打多少油?先说给我,我好给你准备着。” 薛叨叨一听刘赵氏的话,又开始叨叨上了,说:“我这次来,要带回些香油不假,但有要紧的事要和你商量。你家大闺女,有人家看上了。你听说过程渡口庄的老谢家吗?人家日子过得殷实,家人都厚道,庄里人没人不树大拇哥的,祖上是前清的举人。你知道举人做啥的吗?……” 刘赵氏听了薛叨叨的来意,犯了难,趁薛叨叨咳嗽,忙接过话,说:“玉娥是家里老大。地里活,油坊的活,哪样也缺不了她帮衬。再说,家里孩子多,她也得帮衬帮衬我。我真不想让她嫁人太早。” 薛叨叨咳嗽完,马上接着叨叨,说:“方圆几十里,老谢家这样的人家可不好找。这次要是不答应下来,怕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薛叨叨正叨叨着,刘赵氏听到自己男人刘振鑫领着大闺女刘玉娥和大儿子刘禹钦忙完了地里的活进了院,不好意思地打断薛叨叨的话,说:“当家的从地里回来了,我出去问问他啥意思。” 刘赵氏出了屋,见刘振鑫和俩孩子正在院子里卸车上的高粱秆子,就把刘振鑫拽到一边,说:“薛叨叨在里屋呢,来给咱们家玉娥提亲。程渡口庄的老谢家,这人家你知道?” 刘振鑫想了想,忙说:“她说的该是辫子她妈的哥哥家。” 刘赵氏像想起来啥,说:“那我就知道是谁家了。他们家当家的倒没来过,都是扛活的过来打香油。辫子她妈是城里大户人家的闺女,她哥哥家还能差了?” 刘振鑫看了一眼刘赵氏,有点不耐烦地说:“那还用说,程渡口庄的老谢家日子过得殷实着呢。” 刘赵氏边用手给刘振鑫扑拉头顶上的碎干巴高粱叶子边说:“这家里里外外哪样不是玉娥帮衬着。她一出门子,这一大堆活谁帮着干?再好的人家,我也不想让大闺女这么早嫁过去。” 刘振鑫也犯了愁,蹲下来,装袋烟,点着了,抽起来。皱着眉头抽了一袋烟后,刘振鑫眉头舒展开了。刘振鑫站起来,在鞋底上磕了磕烟袋锅,把烟袋往腰带上一掖,说:“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给闺女找个好婆家要紧,还是把这门亲事答应下来。禹钦今年也十五了,赶快给他张罗说个媳妇,挑个比她大个几岁的。媳妇一过门,不就又有了帮手。” “你说的也在理,那我就回屋跟薛叨叨说,应下这门亲事。”说完话,刘赵氏松了口气,转身就进了里屋。 “你当家的咋说?”薛叨叨一见刘赵氏进了屋,还没等刘赵氏开口,马上开口打探。这回薛叨叨倒是把话一说完,只竖着耳朵听,没再接着叨叨。 “玉娥爸答应了。”刘赵氏说完,怕薛叨叨一接话说个没完,赶紧接着说:“玉娥爸说了,得赶快给我们大儿子张罗亲事,要不玉娥一出门子,家里活干不过来。要是你不嫌麻烦,我们家禹钦的亲事就靠你了。” 刘赵氏的话音刚落,薛叨叨又开始叨叨起来:“就是嘛,这样的人家哪能让它错过?错过了,你们会后悔一辈子的。我又不是没见过后悔的,后悔的多了去了,呆会闲下来我给你学学。你们家是正经过日子人家,你大儿子的亲事还用愁?我这有几个现成的闺女,先给你叨咕叨咕。要是不合适,我再给你大儿子寻摸着,……” 刘各庄靠海边,庄里少不了来卖鱼虾的小贩。薛叨叨正叨叨着,刘赵氏听到卖鱼虾的叫卖声,不得不打断薛叨叨的话,说:“你那不靠海,不容易吃顿鲜货。来卖鱼虾的了,我出去买些,做给你,让你尝尝鲜。” 薛叨叨一听鱼虾,嘴里直流口水,可还是客气着,说:“你就别忙活了,坐着唠唠嗑,我呆会到我娘家吃。” 刘赵氏忙插话,说:“为玉娥的婚事大老远地跑来,哪能不吃顿饭。你坐着,我马上就回来。” 刘赵氏买来一泥盆扔吧鱼,炖了招待远来的媒婆。薛叨叨最爱吃的鱼就是扔吧鱼。炖扔吧鱼一端上桌,薛叨叨像换了个人似的,不再叨叨了,爱叨叨的嘴忙着一条接一条地吃着扔吧鱼,吃得浑身上下都是鱼腥味,吃得一个劲地打着腥臭的饱嗝,吃得一个劲地放着腥臭的屁。 吃完饭,刘玉娥的父母边听着薛叨叨叨叨,边装上满满一罐子香油,扎好,递到薛叨叨手里。薛叨叨拎过香油,放在一边,还是没断叨叨。天快黑了,薛叨叨才不得不断了叨叨,拎起香油罐,拧着小脚去了她娘家。薛叨叨在娘家住了一宿,第二天才往家里赶。 第二十一章 筹办婚事 /299547哭笑在土地上最新章节! 亲事说成后的这两天,薛叨叨高兴得不知道做啥好了,一有空就寻思着谢家会送她些啥。一袋白面肯定少不了,也少不了一匹家线布,弄好了还能有从关外带过来的洋线布,…… 等到身上的鱼腥味没了,吃烦了家里的烀白薯、炖萝卜、炖土豆、炖白菜,薛叨叨才拧着小脚去谢家报信。 薛叨叨来到谢家院里,就直奔东正房。谢潘氏正在屋外的窗台上凉着瓜子,一见薛叨叨来了,忙放下手里的活,边和薛叨叨客套着边往屋里让着薛叨叨。 薛叨叨进来时,谢政堂正坐在炕沿上抽着烟。薛叨叨知道,就是自己和谢政堂打声招呼,谢政堂也不会理她。可薛叨叨还是不拉这个空,冲着谢政堂说:“谢大哥在屋,好几年没见了,看着身子骨还是壮壮的。” 谢政堂忙起身往外走,只冲薛叨叨点了点头,没搭话,就出了门。 谢政堂一出屋,俩女人往桌旁的椅子上一坐,还没等谢潘氏问,薛叨叨就开始叨叨开了:“答应了。” 谢潘氏正要向薛叨叨说句感谢话,薛叨叨哪停得住嘴,接着说:“人家家里的活计,都是人家闺女里里外外、炕上地下地帮着忙活。闺女要出门子,人家两口子哪舍得啊?哪那么愿意呀?两口子开始说啥也不愿意大闺女早嫁人。” 谢潘氏张开嘴,想插句话,薛叨叨又接着叨叨:“玉娥要是出了门子,人家家里就缺人手忙活。我就给他们两口子出了个主意,给他们大儿子赶紧着找个合适的闺女,找个大几岁的,过了门不是照样帮着忙活家里的活计了。我还当着他们两口子逞了能,说他们大儿子说媳妇的事就包在我身上了。这样,人家才答应的。这不,忙完了你老孙子这门亲事,马上就得忙老刘家大儿子的亲事。哪闲得住啊!……” 薛叨叨就一直不停地这么叨叨着。估摸着该是做饭的时候了,薛叨叨边转过脸来瞧着谢潘氏边装着要起身的样子,说:“把话传到了,我该回去了。” 没少和薛叨叨打交道的谢潘氏当然知道薛叨叨的用意,忙说:“申子妈,不早了,就在这随便吃口吧。昨个,我小姑子来了趟,给我们带过来好多扔吧鱼。我让二儿子媳妇做了,让你尝尝鲜。” 前几天刚在老刘家吃的扔吧鱼,薛叨叨本打算来这吃顿马莲粉炖肉,换换胃口。薛叨叨先是皱了皱眉,可毕竟在自己家吃了几天的烀白薯、炖萝卜、炖土豆、炖白菜,扔吧鱼还是自己最爱吃的鱼,薛叨叨的口水还是冒了出来。 薛叨叨吃完了炖扔吧鱼,天也不早了。薛叨叨依依不舍地停下了叨叨,离开了谢家。一路上,薛叨叨时不时地打个腥臭的饱嗝,时不时地放个腥臭的屁,浑身带着一股鱼腥味,拧着小脚急急忙忙往家赶。 刚把薛叨叨送出谢家大门,谢潘氏就拧着小脚、连跑带颠、兴冲冲来到前院东厢房,冲着正躲在王宝银屋里边、边和王宝银一起扎麻绳边听王宝银讲故事的谢政堂说:“刘家答应了。” 谢政堂没抬头,继续忙活着手里的活。 谢政堂寻思,这个女人咋就不能动动脑子?哪能当着一个还是跑腿子的三十多岁的扛活的叨咕才十多岁的自己孙子的亲事?谢政堂又寻思,王宝银是没爹妈,可把他养大的舅舅、妗子还在,哪轮得着一个东家操心他的婚事? 连个回话都没听到,谢潘氏没了兴冲冲,无精打采地出了王宝银的屋。 谢潘氏一走,谢政堂放下手里的活,对王宝银说:“宝银,不干了,不听了,我得找满福说点事。” 谢政堂到了张满福家,见满福媳妇忙着纺线,张满福忙着扎苕帚,就冲张满福说:“满福,跟我出来一趟,有话说。” 谢政堂在前,张满福在后,俩人来到了大门外后,谢政堂说:“刚才媒婆捎来话了,说刘各庄开油坊的老刘家答应了。” 听到这,张满福插了一嘴:“那这亲事有眉目了。叔,恭喜!” 谢政堂又说:“我寻思着把事情赶在腊月前办了。屋里的事就是裁裁剪剪、缝缝连连,我让贵远妈领着院里的几个女人忙活。他爸不在跟前,我年纪大了,就是年轻,我也不是出头露脸的人。保银不会说不会道,就是会说会道,也不能让人家跑腿子张罗这事。我想这外面的事就得你张罗了,你说咋办就咋办,我和宝银帮衬着你。该走的过场别拉空,别怕破费。” 张满福干活精干利落,干出来的活像模像样,喜欢和别人搭话,待人和善,不怯场,当着众人说起话来有板有眼。在原来住的村子,各家各户有个大事小情,都把张满福请去张罗。在程渡口庄住的这两年,各家各户有个大事小情,张满福也大多过去帮忙,卖卖力气,还经常给人家出些让人家感激的好法子,可毕竟是才来的外乡人,还从没出头张罗过事。 喜欢张罗事、又两年没张罗过事的张满福一听有事张罗,又是东家家里的喜事,顿时来了精神头,可还是冲谢政堂说:“在过去住的村子,我倒是常帮着左邻右舍张罗些事。可我才在程渡口庄呆两年,虽各家各户有了大事小情也过去帮帮,毕竟是外乡人,有些本地的规矩还不大知道。” 谢政堂咳嗽了两声,说:“啥不知道的就问我,我不知道的去问问保长。保长经得事多,一般的事差不了。” 张满福不再客气,接过话,说:“那我就应着,有啥不知道的就打听着。” “那你就多操心费力了。”谢政堂一听张满福答应了,一块石头落了地。 接下的日子,筹办相亲、相家、定亲仪式,求人看属相、测八字,准备定亲礼、彩礼,……张满福有条不紊一样一样地忙活着。张满福一样也没让谢政堂操心,样样干得让谢政堂满意。 迎亲的日子一定下来,谢王氏领着谢李氏、张满福的媳妇忙活着针线活,布置新房,有时谢潘氏也搭把手。张满福领着谢政堂和王宝银忙活着租花轿、请执事和鼓乐班子、准备酒席用的物件和嚼谷等。谢政堂赶紧着捎信让关外的二儿子谢长印赶快回来给谢贵远操办婚事。 第二十二章 焦急等待 /299547哭笑在土地上最新章节! 该接到谢长印回信的日子了,却不见送信的人来。 谢政堂心理着急,脸上却看不出一点着急的样子,只是一有空就到院子门口抽袋烟。一入冬,墙根的石头凉,坐不下人;就是不凉,谢政堂也没心思坐着歇会。谢政堂站在院门口抽着烟,可眼神一刻也没离开过从庄头过来的人。抽完了一袋烟,谢政堂来到院墙边,闲着的手扶着墙,把一条腿抬起来,用鞋底磕打磕打烟袋锅,就走回院里忙活事情去了。 谢王氏也着急得呃。虽然领着院里的女人忙活着裁裁剪剪、缝缝连连,可见天总要抽空拧着小脚去院门口望上几次。到了院门口,谢王氏连抽口烟的心情都没了,只是站在那往庄头望。边望,心里边发着狠:谢长印啊谢长印,你娶了小老婆,我没说啥;过年,你说不回来就不回来,回来也是踩着年根子回来,过了十五抬屁股就走,我也没说啥;这回,儿子说媳妇,该回个信给个回来的准日子,好让人去城里接你,可左等右等也没见个回音,儿子说媳妇的日子,要是你当爸的回不来,看你以后回来时我咋对待你?……从院门口拧着小脚走回来时,谢王氏总是气得鼓着的嘴闭得紧紧的、鼓着的两眼瞪得圆圆的、肩上的脑袋瓜一晃一晃的。 离迎亲的日子还剩五天了,可还是不见谢长印的影子。儿子说媳妇,老子哪能不在? 忙着裁裁剪剪、缝缝连连的谢王氏没时间再跑到院外张望了,可急得嗓子都哑了,本来说话就带着嘶嘶啦啦的声音,这下一说话更嘶嘶啦啦了。 下午,谢潘氏、谢李氏、张满福媳妇都聚到谢王氏的炕上絮被褥。 谢王氏嘶嘶啦啦地说:“贵远爸到现在还没回来,要不家里人去刘家商量商量,把娶亲的日子拖拖,反正大冷天的酒席上的嚼谷也不会放坏。” 谢潘氏哎了一声,说:“定下的迎亲的日子哪能说变就变?再说,就是变,也得老头子拿主意。咱们哪能提这事呀?” 张满福媳妇不是多话的人,见谢王氏急得嗓子都哑了,想到庄里人常说谢王氏能掐会算,就却生生地说:“都说二嫂会掐算,二嫂咋不掐算掐算二哥啥时候回来?” 谢王氏听了张满福媳妇的话后,像溺水的人抓到了救命的绳子,说:“这些天把我急得,都忘了这茬了。多亏满福媳妇说一嘴,那我就掐算掐算。” 谢王氏放下手里的活,就掐算开了。谢王氏盘腿坐着,闭上鼓鼓的眼睛,鼓鼓的嘴里嘶嘶啦啦叨咕着没人能听清的话,俩手放在膝盖上,左手的大拇指尖在别的四个手指头上点来点去。 谢王氏一开始掐算,谢潘氏就停下手里的活瞧着谢王氏,等到谢王氏眼睛一睁,赶紧着问:“老二啥时候到?” 谢王氏脸上露了笑容,说:“我掐算着,他说回来就回来。” 谢李氏看大家为谢长印还没回来的事着急,就赶忙换了话题,冲张满福的媳妇说:“真没想到,满福不光忙活活计四四致致,张罗起事来也条条是道。” 谢潘氏忙搭话,说:“是呀,人家满福才来这两年,你看把这亲事操办得啥也没拉空,啥都上讲究。” 谢王氏也感激地说:“可不是。我一直坐在炕上忙活着针线活,有时候感觉着浑身忒乏,前几天就抽空去院门口站站、抻抻。有一次就撞见保长了。从没和我说过话的保长,还走过来,和我夸了几句满福呢,说满福把事张罗得没有不满意的。” 不爱说话的张满福媳妇听大家当着她夸她的丈夫,有点不好意思,也只好说两句:“你们可能不知道,我们当家的就爱张罗事,在过去住的村子里各家有个大事小情都把他找去张罗。” 谢潘氏忙接着张满福媳妇的话,说:“怪不得呢。” 几个女人正聊得欢,就听见有人从外面进了外屋,然后里屋的门被推开了,谢政堂先进了里屋,紧接着一个戴着瓜皮帽、穿着大褂、一手拎着一个大柳条包的人跟着进来了。大家一看,终于松了口气,谢长印回来了。 见谢长印回来了,几个女人忙直起了腰,客套了几句。 客套完,张满福媳妇马上下了炕,说:“二哥,你坐着。今天轮到我做饭,我得去灶间忙活去了。”说完,张满福媳妇就出了屋。 谢政堂不喜欢凑热闹,也跟着张满福的媳妇出了屋,忙活自己的事情去了。 谢政堂一出去,谢长印呵呵地笑了两声,然后忙笑着问:“这就是前院住的张满福的媳妇吧?” 谢长印不像他的老子谢政堂见天没个笑模样。谢长印说话前,哪怕只说上一个字,也要呵呵地先笑出声来;说话时,脸上总是挂着笑模样。 谢潘氏马上说:“可不是吗。我们正唠着呢,贵远的婚事多亏了满福张罗。等儿媳妇过了门,你这当爹的得过去好好谢谢人家,人家为你张罗了多少事。” 谢长印还是呵呵地笑两声,笑着回着谢潘氏,说:“中!” 谢李氏下地给谢长印倒了水,忙说:“二哥,你坐下歇着。我们头黑要把被子绷完,就边做着活计边和你聊着。”说完,谢李氏又上炕忙活了起来。 谢长印见自己媳妇谢王氏正坐在炕头上忙活着,就端着水杯走到炕稍的炕沿边坐了下来。自打娶了谢王氏,只要一从关外回来,谢长印夜里不得不在谢王氏的屋里睡觉,白天能躲谢王氏多远就躲多远。 谢长印坐下后,谢潘氏边忙活着手里的活边问:“你没回个信,家里人急得呃。对了,这么远的道,你是咋从城里回来的?” 谢长印喝了口水,呵呵笑了两声,笑着说:“一个熟人是我们南面木匠庄的。我早就知道他这几天回来。接到信后,找了他,他说我可以搭接他的马车回家。有了车坐,我就没给家里回信。” 听了谢长印的话,谢王氏要过去掐谢长印一把的心都有,可当着别人的面,哪掐得了啊。谢王氏只有心里发着狠:你谢长印说起来还轻轻松松;盼你的信,盼得我这嗓子疼得嗞啦嗞啦的;没了别人的时候,我也让你浑身到处疼得嗞啦嗞啦的。 第二十三章 夫妻短聚 /299547哭笑在土地上最新章节! 谢王氏的娘家现在落魄了。谢王氏过门时,王家可是远近闻名的大户人家。谢长印娶了谢王氏后,总觉得谢王氏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谢长印哪句话惹得谢王氏不高兴了,等到屋里就剩下谢王氏和谢长印俩人的时候,谢王氏嘚嘚咕咕地说个没完没了,把谢长印烦得恨不得拿针线把那张张开了又合上、合上了又张开的嘚嘚咕咕地说个没完没了的鼓着的嘴给缝上。说说也就罢了,说到劲头上,谢王氏还动不动上手在谢长印的胳膊、肚子、屁股、腿上掐上几把;掐还不大把掐,就掐那么一小揪,把谢长印疼得蹦着高地小声嗷嗷叫。 到了夜里,吹灯躺下后,谢长印要是想要和谢王氏亲热亲热,谢王氏就一个事接着一个事、没完没了地使唤着谢长印。谢王氏先说头痛,让谢长印给她按按头;接着说肩膀子不舒坦,让谢长印给他捶捶肩膀子;又说大腿根子发紧,让谢长印给她拍拍大腿根子;还说小腿肚子发麻,让谢长印给她揉揉小腿肚子;最后说一双小脚上的被挤压得几乎没有缝隙的脚趾缝刺痒,还让谢长印给她抠抠脚趾缝。等到谢长印把该按的按了,该捶的捶了,该拍的拍了,该揉的揉了,该抠的抠了,谢长印啥都不想干了,就想着呼呼睡上一觉了。 被按完了头、捶完了肩膀子、拍完了大腿根、揉完了小腿肚子、抠完了脚趾缝的谢王氏这时倒来了精神头,在谢长印的屁股上一把把地掐着,这会倒都是一大把不是一小揪了,把迷迷瞪瞪的谢长印掐得又来了精神头。谢长印这时才能碰碰谢长印早想碰的谢王氏的最隐蔽、最滋润、最敏感的地段。 谢长印从关外回来的当天晚上,一直呆在谢政堂和谢潘氏的屋里和谢政堂唠闲磕。估摸着谢王氏已经睡下了,谢长印这才拖着两条乏乏的腿懒洋洋地回东厢房。 到了东厢房前,谢长印见谢王氏的屋子已经灭了灯,心里乐开了花。谢长印蹑手蹑脚地进了屋,脱了鞋,上了炕,脱了衣服,钻进被窝,生怕把旁边的谢王氏弄醒惹来麻烦。可哪成想,谢长印刚脱光了躺下,谢王氏的一只手就伸到了他的胳膊窝,掐了一小揪,疼得他压低着声音嗷嗷叫着滚到了炕稍。谢王氏起身跟过去,一只手照着大腿根又掐了一小揪,……嘴里还嘚嘚着:“你知道我嗓子是咋哑的?你找到了搭的车就不该回个信?你说得倒轻快,你知道我急成啥样?……” 谢王氏知道,谢长印刚刚离开那个舍不得离开的小老婆,又在路上跑了两天,回来的头一宿会乏得啥也做不成。谢王氏就卯着劲地掐着谢长印,数落着谢长印。 头腊月,谢家终于把刘玉娥娶进了门。 忙活完儿子的婚事,又过完年,谢长印就张罗着回关外。谢长印忙买卖不假,更要紧的是惦记着只身一人在关外的小老婆。谢长印忙着回关外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那就是谢长印和谢王氏住在一起总有种说不出的别扭。 这天,一大早,昨个夜里在谢王氏身上忙活了大半宿的谢长印在被窝里正迷迷瞪瞪,躺在一旁的昨个夜里被谢长印忙活得舒坦得死去活来的谢王氏唉声叹气了一气后,说:“儿子说了媳妇了,看着吧,这回老爷子不让你把儿子带走就怪了?” 能掐会算的谢王氏一说完,谢长印就知道这次八成得带儿子走,脑子一下子清醒过来,躺在被窝里翻来覆去不停地寻思把儿子带过去后的一些琐碎事。 睡了晌午觉后,谢长印来到正房,和老爷子商量回关外的事。 谢政堂吱吱地抽了几口烟,说:“你背着我把小老婆娶了就娶了,娶了又不能把人家休了,但有一点,任何时候不要领到我这。我不想见她,所以这次我捎信说别把她带来。你娶了小老婆,不能不管这边的家。你我不大知道读书有多大用处。你爷爷过去是咱们这个县和跟前几个县的有了名的读书人,寻思事情要比咱们长远。你爷爷一直盼着他的后人都是读书人,想必有他的道理。可我没那个本事,你又看不得我受苦供你读书。你儿子稀罕书,书念得也奥奥的。你这当爹的又不是供不起,就没个打算?” 说话前总爱呵呵笑两声的谢长印这回没敢呵呵地笑出声来,小心翼翼地微笑着说:“听您的。” 谢政堂又吱吱地抽了几口烟,接着说:“你呆在大城市里,那里的学堂肯定奥得呃,乡下的学堂哪能和那里的比?你把贵远带到你那去念书吧。” 谢长印哪敢不答应,忙面带微笑,说:“中。” 从自己父亲那出来,谢长印不知道自己的心里是啥滋味。高兴?有点,毕竟天天可以看到自己总惦记着的儿子了。担心?也有点,自己把和谢王氏的儿子领回了家,不是亲妈的小老婆会不会给孩子脸子看?会不会给孩子气受?同情?还有点,自己又娶了别的女人,还把孩子带走了,走时谢王氏肯定会鼻涕一把、泪一把的。不知自己心里是啥滋味的谢长印就一步一寻思自己心里的滋味,回到了谢王氏的屋。 谢长印一进屋,坐在炕沿的谢王氏马上问:“老爷子咋说?” 谢长印先笑了两声,冲着谢王氏笑着说:“老爷子让贵远和我一起走。” “真的了?”谢王氏接完谢长印的话,也顾不得夸夸自己的能掐会算的本事了,忙拧着小脚来到箱子边,一只手支着箱子盖,翘起脚,低下头,另一只手在箱子里翻来翻去,翻出了一包棉花,又翻出了一块布。 谢长印呵呵笑了笑,忙笑着问:“你这是要做啥?” 谢王氏把棉花和布放到炕上后,脱了鞋,盘腿坐在炕上,说:“我得为贵远絮身厚实的棉褂子,那面冷。” 谢长印又呵呵笑了笑,笑着说:“你都早掐算出来了,咋不早预备?过两天就走了,哪还赶得上?要带就带棉花吧,那边的棉花没这的好,带过去让他小妈给贵远做。” 不提贵远的小妈不要紧,一提贵远的小妈,谢王氏一肚子的苦水想吐出来,可又怕别人听着,特别是怕刚过了门子的儿媳妇听着,压低了声调呜呜地哭了起来,两只鼓鼓的眼睛还流了泪水,边哭还边用那鼓鼓的嘴低声地念叨着:“我的命咋这么苦啊!把我男人抢走了!又把我儿子抢走了!你们要是合着伙给我儿子气受,我儿子要是受了半点委屈,看我咋对待你们!……” 哭归哭,闹归闹,老爷子定下的事,谢王氏再不愿意,也不敢说个不字。没过几天,谢长印领着儿子,离开了谢家大院。 第二十四章 初为人妻 /299547哭笑在土地上最新章节! 送谢长印和谢贵远去关外的时候,院子里的人都出来了。在院门口,大伙和谢长印、谢贵远道了别,看着谢长印和谢贵远上了王宝银赶着的骡车,又一直望着跑得越来越远的骡车。等到看不见了骡车,大伙才各回各的屋。刘玉娥跟在谢王氏的后面,回到了东厢房。 进了东厢房,刘玉娥刚要进自己的屋,谢王氏说话了:“玉娥呀,过我屋陪我坐会。” 刘玉娥哪敢怠慢,马上应着:“妈,我回屋取点活计,马上就过来。” 刘玉娥在娘家养成个习惯,一有零碎功夫就纳鞋底子,手头总有正纳着的鞋底子。 等刘玉娥从自己屋里取来正纳着的鞋底子进到谢王氏的屋时,谢王氏正盘腿坐在炕上举着个烟袋吧嗒吧嗒地抽着呢。刘玉娥赶紧在椅子上坐下,低头忙活着自己手里的活计。 自打过了门后,一瞅见眼睛和嘴都鼓鼓的、说话嘶啦嘶啦的自己的婆婆,刘玉娥就心里慌慌。坐在椅子上纳着鞋底子的刘玉娥,生怕心里惶惶,一直低头忙活自己手里的活计,没敢抬头瞅谢王氏。从过了门到今个,这是第二回刘玉娥和谢王氏单独在一块。俩人头回单独在一块,那还是刚过门没几天轮到了刘玉娥下灶间做饭。头回下婆家的灶间,刘玉娥被谢王氏带着。在灶间,刘玉娥忙活着,谢王氏在一旁指指点点。那回,刘玉娥也是怕心里惶惶,没敢瞅自己婆婆的脸。 谢王氏等到刘玉娥坐在椅子上纳起了鞋底子,就开始嘚咕开了:“自打贵远一生下来,就没离开过我。我是打心眼里不情愿让贵远去关外。”谢王氏说着说着,竞难过得嘶啦嘶啦的声音变了调。 低头纳鞋底子的刘玉娥听到谢王氏的声音变得凄凄凉凉,马上停下手里的活,不得不抬起头来,正要对谢王氏说几句宽心话,却瞅见正吧嗒吧嗒抽着烟的谢王氏的周围没有烟气,举着的烟袋锅里没着火,忙说:“妈,你忘了点烟袋了。” 谢王氏这才想起自己忘了给吧嗒吧嗒已抽了一气的烟袋点火,干脆把烟袋往炕上一放,不抽了,接着嘚咕:“可老爷子定下的事,我再不愿意,也不敢说个不字,……” 谢贵远刚刚走,就把谢王氏想得举着个没点火的烟袋就吧嗒吧嗒地抽起来了。谢王氏就这么一个儿子,还从来没和儿子分开过。儿子这一走,谢王氏哪能不想呢?谢王氏舍不得儿子去关外。可哭归哭、闹归闹,老爷子定下的事,谢王氏再不愿意,也不敢说个不字。谢王氏一点不怕自己男人,但不知为啥,一直怕自己公公,从来不敢当着自己公公的面说一句闲话,也不敢正眼瞅一瞅自己公公的那张从来没有笑模样的脸。 谢潘氏不单单想刚走的儿子,也想刚走的自己的男人,只是当着自己的儿媳妇说不出口。走了听她嘚咕的人,走了她想掐就掐一把的人,走了每天夜里把她浑身上下揉搓得要多舒坦就有多舒坦的人,谢王氏心里哪能不空落落的呢? 谢王氏只有找个人嘚咕嘚咕,心里才舒坦些。谢贵远说了媳妇,也就为谢王氏找了个听她嘚咕的人。 谢王氏坐在炕上一个劲地嘚咕着,刘玉娥边纳着鞋底子边听着自己的婆婆嘚嘚咕咕。 晚上,听了一天婆婆嘚咕的刘玉娥早早地吹灯躺下了。谢贵远在家时还好,吹灯躺下后,虽然谢贵远说不上几句话,可刘玉娥还能和自己的男人叨咕叨咕,听着自己男人的呵呵的笑声。自己男人一走,吹灯躺下后,刘玉娥一个人躺在黑屋子里,就没断了寻思。 刘玉娥回想起头出门子的那天夜里。刘玉娥也是早早地吹灯躺下,也是睡不着,就一个劲的寻思着自己的男人该是啥样。刘玉娥差不多把刘各庄、邻庄、常常过来打香油的再远点的小伙子挨个想了一遍,会不会像庄头老徐家的四方大脸的奔楼?会不会像隔壁的壮壮实实的壮头?会不会像邻庄二表婶子家的浓眉大眼的鲜蟹?会不会像总赶着驴车过来打香油的高高大大的马鞭?…… 回想完头出门子的那天夜里的自己,刘玉娥又回想着和自己男人在一起的那些日子。过门子那天,盖头一掀,刘玉娥终于瞧见了自己的男人,没想到自己的男人竟是个瘦成皮包骨、长着一张孩子脸的人。当时,瞅着瘦成皮包骨、长着一张孩子脸的自己的男人,刘玉娥的心没着没落的。新婚夜,可能是忙活一天忒累了,谢贵远上了炕脱了衣服后马上睡着了。以后那些日子,俩人晚上睡在一铺炕上,没睡着时唠嗑,大多是刘玉娥在说,谢贵院呵呵地不停地笑,偶然边笑边说上一两句。谢贵远从没过来抱抱刘玉娥,还是刘玉娥有两次和谢贵远聊着聊着要把他抱在怀里。瘦成皮包骨的谢贵远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多的痒痒肉,刘玉娥的手一碰到他的身子,他就不停地咯咯笑,笑着笑着还不好意思起来,马上把自己的被窝捂得严严实实。 一个人躺在黑屋子里,想着瘦成皮包骨、长着一张孩子脸、只会呵呵笑的自己的男人,刘玉娥又觉得心里没着没落的,就不愿意再寻思下去了。可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又都是瘦成皮包骨、长着一张孩子脸、只会呵呵笑的自己的男人。 睡下后,刘玉娥一个接一个地做些稀奇古怪的梦,有时会从梦中惊醒。从梦中醒来的刘玉娥,再一闭上眼睛,脑子里还是瘦成皮包骨、长着一张孩子脸、只会呵呵笑的自己的男人,……刘玉娥就这样稀里糊涂地睡了一夜的糊涂觉。 第二十五章 过分节俭 /299547哭笑在土地上最新章节! 后院的青叶树的枝头上抽出的嫩绿的枝芽和地上冒出的小草的碧绿的嫩芽,在告诉院里的人们春天来了。 这一天,轮到刘玉娥下灶间做饭。 做晚饭时,刘玉娥正淘着高粱米,谢政堂进了灶间。谢政堂走到柜子跟前,打开柜门,找着什么。 刘玉娥过了门后,一瞅见眼睛和嘴都鼓鼓的、说话嘶啦嘶啦的谢王氏,心里就慌慌;一瞅见整天拉拉个脸、不说一句闲话的谢政堂,心里更惶惶。刘玉娥瞧见谢政堂进来找物件,怕自己心里惶惶,根本没敢再瞧谢政堂。 刘玉娥边低头忙着淘米,边问:“爷爷,你找啥呀?用不用我帮着找?” 谢政堂没搭理刘玉娥。刘玉娥没敢再问,更没敢瞧谢政堂。 刘玉娥掏完了米,顺手把刷帚挂起来,把米倒进了大锅。 刘玉娥刚把米倒进锅,谢政堂来到灶台前,把刘玉娥挂起来的刷帚摘下来,在锅沿上磕了磕,磕到锅里几粒米。 刘玉娥接过刷帚后,谢政堂数落开了:“哪粒米不是汗珠子摔八瓣换来的?啥家业禁得住你们这么败坏?”谢政堂说完,走出了灶间。 谢政堂一出屋,挨了呲的刘玉娥真想跑回自己的屋,插上门哭上一场。哭的心都有的刘玉娥,还得在灶间撅着个嘴、没好气地忙活着一院子人的晚饭。 刘玉娥正边委屈着边忙活着晚饭,就爱围着新嫂子转的从学堂刚回来的谢桂芬和谢桂芳来到了灶间。谢桂芬和谢桂芳三嫂长、三嫂短地叫着,一会帮着忙活忙活这个,一会帮着忙活忙活那个,一边忙活着还一边和刘玉娥聊着不打紧的事。和两个表妹在一起,刘玉娥多多少觉得心里舒坦了些。 挨了老爷子呲的刘玉娥一直想着法子讨好老爷子。 第二天,过了晌午,日头照得当院暖呼呼的。刘玉娥搬了个板凳,坐在当院,边晒着太阳边衲着鞋底子。刘玉娥正忙着,见老爷子从地里回来,褂子上都是灰土。 刘玉娥放下手里的活计,站起来,迎上去,笑着说:“爷,你褂子上都是灰土。回屋把褂子换了,我给你洗洗。” 哪成想,谢政堂看都没看刘玉娥一眼,边走边说着:“褂子没穿坏,倒能让你给揉搓坏了。有灰土不能用手扑拉扑拉?” 谢政堂说完,在当院扑拉扑拉自己身上的灰土,就进了自己的东正房。 又挨老爷子呲,刘玉娥多少有些不欢气。 刘玉娥坐回板凳上,接着衲着鞋底子,一针针扎下去,再一针针拔出来。刘玉娥边衲着鞋底子,边寻思着挨老爷子呲的事。寻思完挨老爷子呲的事,刘玉娥又寻思起瘦成皮包骨、长着一张孩子脸、只会呵呵笑的自己的男人。寻思着自己的男人,衲着鞋底子的刘玉娥更不欢气了。 这时候,对面西厢房的门吱地一声被推开了。 谢李氏拿着个笤帚出了门,走到院子当间,边拍打晾晒的铺盖边和坐在当院纳鞋底子的刘玉娥搭话:“玉娥,给贵远做鞋呢?关外的城里人现在都时兴买现成的鞋穿了,又好看,又结实,还合脚。” 谢李氏虽然看着有说有笑、大大咧咧,但说起话来、做起事来格外小心,生怕被别人寻思自己不懂事理、没有规矩。 谢政堂的大儿子媳妇谢张氏,该管的、不该管的,都要管,是有了名的管得宽。可谢李氏和这个妯娌一个院里住了好几年,竟没有和她红过一次脸。谢李氏凭的就是自己的小心翼翼,每句话都寻思寻思后再说,每件事都寻思寻思后再做。 院里的其她女人和谢政堂说点啥,谢政堂都当个屁听。可谢李氏说了话,谢政堂就要坐下来寻思寻思。谢李氏凭的啥?还是凭的自己的小心翼翼,每句话都寻思来寻思去后再和谢政堂说。 说实在的,对这新过门的婆家侄媳妇刘玉娥,谢李氏多少有些防着。刘玉娥都过门好些日子了,谢李氏算起来总共还没和刘玉娥说过几句话。还没摸透人家的脾气秉性,谢李氏怕哪句话说错了让人家不高兴。 衲着鞋底、还不欢气的刘玉娥根本没听进去谢李氏说些啥,也就没法应着。 谢李氏没听到刘玉娥的回话,过来端详着刘玉娥,见刘玉娥不欢气,问:“这是咋的了?是不是院里谁给你气受了?” 谢李氏一问,刘玉娥拿着手里的活计,不好意思地跑回自己的屋。谢李氏放心不下,拧着小脚跟了进去。 进了屋,刘玉娥见外人听不到,就冲谢李氏说:“婶子,都说做媳妇难,我过去还不大相信,现在相信了。这才过门几天,我都挨爷爷两次呲了。” 谢李氏吃了一惊,想了想,说:“玉娥,不会吧?你爷爷虽整天没个笑模样,心眼好使着呢。你要是信着婶子,就给婶子学学咋挨你爷爷呲的。” 刘玉娥一五一十地把挨老爷子呲的事和谢李氏说了。 哪成想,谢李氏扑哧笑出声来,随后说:“玉娥呀,你就烧高香吧。你过了门后第一次下灶间,老爷子还没跟去呢。你知道吗?我过了门后第一次下灶间,我忙活着,你奶奶在旁边指点着。不知啥时候,你爷爷也进来了。在后边瞅着我忙活,你爷爷那是横挑鼻子竖挑眼。你爷爷一吱声,我心惶惶得都不知咋做好了。再说,那褂子才穿在你爷爷身上几天呀?你爷爷说过,把褂子穿硬实了,褂子才抗磨、经穿。” 谢李氏说到这,本来憋着哭的刘玉娥扑哧笑出声来。 谢李氏和刘玉娥聊了会,觉得贵远的新媳妇懂事理,也就不再对刘玉娥那么防着了。其实,谢李氏防来防去的都是多余。谢李氏和别人闲聊,说来说去的都是说的讨对方好的话。要是和别人说到其他人,除了爱嘚咕她自己亲爸爸李焕奎几句坏话,绝不会说其他人一句坏话。 第二十六章 赞不绝口 /299547哭笑在土地上最新章节! 和大伙一块刚忙活完播种,谢李氏就开始忙活着给桂芬絮新袄。 一头晌一直盘腿坐在炕上,谢李氏坐得两腿发麻。谢李氏停下手里的活计,边在炕上一点点地挪动着发麻的腿,边寻思着该去谁的屋里坐会好活动活动。 谢李氏和谁都能聊得来,当然和谢潘氏和谢王氏也能聊得来。可和自己婆婆唠嗑时,谢李氏就少不了说着一句接一句的客套话;和能掐会算的二伯嫂聊上几句时,刚说了上句的谢李氏总觉得二伯嫂能估摸出自己下句要说啥。自打刚开春时把憋着哭的刘玉娥劝说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谢李氏倒喜欢上闲着没事时到这个婆家侄媳妇屋里和她唠上一气。和刘玉娥唠嗑,谢李氏觉得浑身松快些,用不着一句句地说着客套话,也不怕自己还没说的话被估摸出来。 麻着的腿一听了使唤,谢李氏就穿鞋下了地,向屋门口走去。刚到了屋门口,谢李氏又扭过头来,满屋子寻摸着啥。瞧见了放在炕边的烟袋,谢李氏又返了回来,拿了烟袋,才拧着小脚出了屋门。 谢李氏刚推开外屋门,瞧见了本庄的聂延年的媳妇,忙打着招呼:“聂嫂,有一阵子没见你了。” 正愁眉苦脸的聂延年媳妇一听见从西厢房出来的谢李氏和自己打着招呼,忙脸上强挤出来一点笑模样,说:“桂芬妈呀,我这一天院里、地里、炕上、地下地忙活,还伺候着一个病人,一点闲功夫没有。你去哪见我呀?” 谢李氏忙走到聂延年家的跟前,问:“老聂大哥这些日子咋样?” 聂延年媳妇刚挤出来的一点笑模样说没就没了,哭丧个脸,叹了口气,说:“能咋样?还不是见天咳咳地咳嗽着,一口痰接一口痰地吐着。抓的药一副副地喝着,也不见好。都两年多了,哪有个头啊?听天由命吧!” 谢李氏安慰着聂延年家的,说:“缺啥,有啥活,该吱声就吱声,这庄里人能帮上你忙的都会伸把手的。” 聂延年家的感激地说:“家里地里打的那点粮食一半都换了药了,哪够吃呀。这不,又没粮了。前两年就没少从你们家借,今年还得来这借。” 谢李氏忙说:“啥借不借的,谁还没有点难的时候?” 聂延年家的接着谢李氏的话,马上说:“多亏了你们家了。” 自打聂延年病了,只要谢李氏和聂延年家的一打个照面,唠的都是这套磕。吱声之前总要寻思寻思啥该说、啥不该说的谢李氏,今个碰见了聂延年家的,根本没用着寻思,该说的话早就在自己的嘴边预备着了。 俩人又客套了几句后,谢李氏没拉了礼数,呆在刚才俩人唠嗑的地方,瞧着聂延年家的走到了东正房的门前,和回头望了望她的聂延年家的摆了摆手,见聂延年家的开门进了屋,才拧着小脚去了刘玉娥的屋。 谢李氏进来的时候,刘玉娥正盘腿坐在炕上纺着线。 谢李氏和刘玉娥客套了几句后,坐在炕沿上,点着了一袋烟。 谢李氏边抽着烟边说:“听到没有?聂延年的媳妇又来借粮了。说是借,可我听宝银说,你爷爷从来没记过数,根本就没指望人家还。” “我听见你和一个人在当院唠磕。我正忙活着手里的活计,没在意你俩聊些啥。”刘玉娥说完,又问:“聂延年是谁呀?” 谢李氏叹口气,说:“庄西头的。聂延年这两年一直病着,啥也干不了。俩孩子小,媳妇一个人伺候家里的几亩薄地。地里忙的时候大伙伸伸手,打点粮还要换钱抓药。这庄里,这两年,就数聂延年家过得懊糟,一到春天就揭不开锅。 刘玉娥有些糊涂,又问:“我那次下灶间,没在乎刷帚上沾的几粒米,挨了爷爷呲嗒。爷爷还舍得白送给别人一袋子一袋子的米?” 谢李氏抽口烟,说:“别看你爷爷自己过得仔细,可庄里谁要有了难处,冲他一张嘴,只要他能帮上,一点也不抠抠搜搜。” 刘玉娥显得有点像做错了事似的,说:“前些日子我还和桂芬、桂芳笑爷爷小掂呢。” 谢李氏又抽口烟,说:“那你是错怪了你爷爷了。宝银刚来时,没把牲口借给庄东头的程大脸。你爷爷知道了,直呲嗒宝银。我来谢家这么多年,还头一次听你爷爷呲嗒扛活的。宝银不爱言语,那回气得直和你爷爷吵吵,谁知道程大脸心疼不心疼牲口?你爷爷冲宝银说,哪有庄稼人不心疼牲口的?” 外边又有了动静,谢李氏站了起来,从支起的窗户向外看了看,又坐下了。 “你爷爷去了前院,那是找宝银和满福去了,让宝银和满福帮忙把粮食扛到老聂家。”谢李氏说完,咳嗽两声,往地上吐口吐沫,接着说:“你爷爷心眼好使。家里来了叫花子,你爷爷不光给顿饱饭吃,走的时候还要给带些吃的,天黑了还让到院里的空屋住一宿。” 刘玉娥忙接着谢李氏的话,说:“我听我婆婆说,满福叔一家子就是要饭路过这被爷爷留下的。” 谢李氏寻思了寻思,说:“你叔给我学过你爷的话,你爷爷是这么说的:要不是难得没了办法,谁会向外人张口;人家向咱张口,那是念着咱的好;只要咱能帮上忙,一定帮一把;现在咱的日子比人家过得带劲,可保不准哪天也有个灾、有个难的,求到人家。” 刘玉娥听完谢李氏的话,说:“爷爷还拿钱送双斗进学堂念书。我还没听说过哪个东家供扛活的孩子念书。” 张满福儿子的大名叫张双斗。 谢李氏把抽灭的烟袋锅往鞋底上磕了磕,接过刘玉娥的话,说:“你爷爷对扛活的那个好就别提了。宝银一听大鼓书就听到二半夜,第二天睡到太阳晒屁股,见天把活忙活完就坐在大门外石头上给一群庄里人讲故事,雨天、雪天、冷天还把人招到他屋里听他讲。可你爷爷从来不吭声。” 刘玉娥接着说:“我听我婆婆说,爷爷和先前的扛活的像亲哥俩似的。” 谢李氏咳嗽两声,又往地上吐口吐沫,说:“那还用说。一闲下来,你爷爷就让做饭的女人炸几把花生米,自己从酒坛子里舀出一壶酒,烫好,拿到前院东厢房。俩人边喝着酒边聊,是常有的事。” 刘玉娥一听谢李氏说的,咯咯笑了几声,说:“爷爷还舍得吃炸花生米?” 谢李氏马上说:“你爷爷自己吃,舍不得;要是和扛活的一块,啥都舍得了。” 谢李氏说完,又咳嗽了两声,说:“我给桂芬正絮着袄呢,坐得腿发麻,出来转转。我得回自己屋忙活去了,絮的袄还摊在炕上呢。” 刘玉娥说:“婶子,你忙去吧。我也得忙活了。” 第二十七章 一场大病 /299547哭笑在土地上最新章节! 往年少有的下了一天一宿的一场春雨打湿了干枯的田地,湿润着人们前些日子播种在地里的庄稼种子,也湿润着被翻耕到地里的去年秋天掉落到地面的野草种子。 当遮挡着日头的黑云慢慢散开,阳光再次从云缝照到了地面。炽热的阳光使得一股股水汽从软乎乎、湿乎乎的田地里升腾而起,弥漫在田地上空。隔着田地望着不远的程渡口庄,弥漫在田地上空的水汽让程渡口庄变得影影绰绰。 雨水过后,嫩绿的庄稼苗慢慢地拱出了地面,和庄稼苗一起拱出地面的还有一片片嫩绿的野草。荒秃了半年的田地又披上了看着让人心里舒坦的绿装,呈现出一派春天的勃勃生机。 当高粱苗长到了一拳头多高,谢政堂就领着院子里的人们开始了夏锄。铲头遍地时,高粱地里多多少少还能吹过一阵阵给在地里忙碌的人们带来一点点清凉的微风。当高粱株快到了膝盖高,谢政堂领着院子里的人们开始铲三遍地时,高粱地里再也没有了能给地里忙碌的人们带来清凉的微风了,有的只是炽热的日头带来的人们戳在地里啥都不做还要大汗淋漓的炎热。 铲三遍地时,刘玉娥觉得有些不大舒坦。头晌还好些,到了后晌各个骨头节酸痛。 这一天,快落日头的时候,大伙忙活完手里的活来到了地头。 到了地头后,谢政堂问着大伙:“明个头晌能铲完?” 张满福接着谢政堂的话说:“我看差不离。“ 刘玉娥听到剩下不多的地没铲了,身子放松了下来。放松下来的刘玉娥不光骨头节酸痛,腿也开始发软了。 往家走的一路上,正是日落的时候。火红火红的日头挂在天边,天边被火红火红的日头映照得火红火红的,绿色的田地在火红火红的日头和天边的映照下像泼上了一层淡红色的颜料,瞅着更加富有生机和活力。 喜欢看日落的刘玉娥,这些日子,扛着锄头往家走的时候,总是走几步一回头,看着远在天边的火红火红的日头和被火红火红的日头映照得火红火红的天边。可今天,刘玉娥骨头节痛得没了精气神看日落,腿软得勉强跟上拧着小脚往前走的自己的婆婆和婶子。 第二天一大早,骨头节疼得一宿没睡安稳的刘玉娥还是强挺着和大伙一块下了地。 日头还没忒毒,高粱的枝叶上还挂着露珠。忙着铲地的谢家人和扛活的顾不上说笑,只能听到锄尖豁起泥土的嚓嚓声和锄把拨动高粱枝叶的哗哗声。这时的刘玉娥有些异样,头发沉,四肢无力,感觉四周的高粱株上下左右慢慢地晃动着。刘玉娥赶忙停下手里的活,手握锄把支撑着自己,好不让自己倒下。可最后,刘玉娥还是眼前一花,倒在地里,然后就啥也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刘玉娥梦到自己做了新娘。揭去盖头后,刘玉娥瞧见了一个瘦得像根筷子的男人手里拿着一双夹着红盖头的筷子。刘玉娥一声声地喊着不要筷子,跑出了新房。刘玉娥先向院套的后门跑,却有一个吹胡子瞪眼的老爷子和一个妖里妖气的老娘子拦在后门。刘玉娥被守着院套后门的吹胡子瞪眼的老爷子和妖里妖气的老娘子吓得浑身发抖,转过身来向院套的前门跑。刘玉娥跑着跑着,有俩老娘子一左一右地拽着她的胳膊,还朝她脸上一个劲地吐着吐沫。刘玉娥挣脱了俩老娘子的拉扯后,跑到了院套的前门。刘玉娥刚跑出前门,后面就跑来了两个老爷子和一个老娘子追赶着她。刘玉娥在前面跑,仨人在后面紧着追着。跑着跑着,刘玉娥看到了自己的爸、妈、弟弟、刚过门的弟媳正在地里铲地。刘玉娥向自己的爸、妈、弟弟、弟媳跑去。刘玉娥跑着跑着,看到眼前有一深坑。刘玉娥想赶紧着停下来,可来不及了,一下子掉进了深坑…… 迷迷糊糊中,在油灯的暗淡、抖动的光线下,刘玉娥看到模模糊糊的两张脸,两张脸笑了,听到有着笑脸的两个闺女一个劲地说:“醒了,醒了,……”刘玉娥认出这俩闺女是桂芬和桂芳,也认出了围在自己身边的婆家的其他人。难忍的浑身疼痛给刘玉娥提着醒,这不是梦。 嘴快的谢桂芳又说话了:“三嫂,你可把大伙吓坏了。爷请来了郎中,抓了药,……” 谢桂芳边说着边把刘玉娥轻轻扶起。谢桂芬端来温水、稀粥、汤药,一口口喂给刘玉娥。 刘玉娥病得整天躺在炕上。谢王氏见天为自己儿媳妇熬着汤药,刘玉娥见天喝着自己婆婆熬的汤药,也不见好。特别是见天到了擦黑的时候,刘玉娥浑身滚烫,连说话的精神都没了。到了这个时候,谢王氏就拧着小脚去东正房的外屋,从酒坛子里舀上一碗底酒,回到自己儿媳妇屋,在自己儿媳妇的前额、脖子、脖颈子、后背、手心、脚心擦上点酒后,用右手掌搓,用右手的两个指头揪,用俩手的四个指尖挤。被搓过、揪过、挤过的地方都是一道道、一块块的紫红色的印子。 谢王氏瞅着这些搓出来、揪出来、挤出来的紫红色的印子,一个劲地说:“你身上从哪来的这么大的毒火呀!” 边搓着、揪着、挤着,谢王氏还一个劲地问自己儿媳妇:“舒坦点吗?” 见自己儿媳妇没精气神回话,谢王氏接着搓,接着揪、接着挤。酒没了,谢王氏又拧着小脚跑到东正房的外屋,从酒坛子里舀上一碗底,回到自己儿媳妇的屋,不住地搓,不住地揪,不住地挤,直到自己儿媳妇有气无力地应一声:“舒坦点了。” 刘玉娥当时能感觉舒坦点,可第二天擦黑时,该咋难受还咋难受。 这些日子,谢王氏搬到了自己儿媳妇的屋里。晚上刘玉娥难受得睡不着,谢王氏就盘腿坐起来,给自己儿媳妇按按头,捶捶肩,拍拍背,揉揉腿,直到自己儿媳妇有了睡意。 儿媳妇病成这样,忙着伺候儿媳妇的谢王氏担心儿媳妇会命归西天。一得空,谢王氏就盘腿坐在炕上,闭上眼睛,嘴里不停地叨咕着,把手放在膝盖上,左手的大拇指在别的手指上点来点去,掐算起来。昨个掐算出来小吉,今个再一掐算变成留连;头晌午掐算是赤口,头黑再一掐算竟是大安……谢王氏有些不相信自己的掐算了。掐算了几次后,谢王氏就再也不掐算了。谢王氏心想,生死是天大的事,哪是自己能掐算出来的,听天由命吧。 第二十八章 想尽办法 /299547哭笑在土地上最新章节! 这天夜里,吹灯躺下后,谢政堂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发愁着刘玉娥的病。谢政堂正心烦得呃,几只蚊子时不时地在他身边嗡嗡叫着,还时不时地在他身上叮咬一口。谢政堂趁蚊子叮咬他的功夫用手掌拍打死几个,可还是没断了蚊子的叫声和蚊子的叮咬。刘玉娥的病、蚊子的叫声、蚊子的叮咬,让谢政堂一点睡意也没了。 借着从支起的窗户照进屋里的月光,谢政堂起身,挪到炕沿,穿上鞋,去了外屋,取来了编好的一把干蒿草,点着了火,扔在地上。点着的干蒿草冒着青烟,带着一股淡淡的蒿草味的青烟驱赶着蚊虫。点着干蒿草后,谢政堂坐在了椅子上,顺手拿起了桌子上的烟袋,装了烟,点了火,一口口地抽起来。 没了蚊子的叫声和蚊子的叮咬,谢政堂一门心思发愁起刘玉娥的病来。 坐在椅子上摸黑抽着烟的谢政堂几乎把自己记事后看过的、听过的人们为给病人去病使过的各种法子都寻思了一遍。 寻思完不同的法子,谢政堂又寻思起哪个法子管用。寻思来寻思去,谢政堂也没寻思出个结果。都说郎中开的药方子熬出的药汤子管用,可聂延年喝了两年多了,也没见好到哪去,见天还是咳咳地咳嗽,见天还是一口痰接一口痰地往外吐;都说去庙里拜菩萨管用,姐病时,妈隔几天就跑趟丁家河的庙上拜菩萨,可姐最后还是没了;都说神汉、巫婆管用,可庄头老程家给二小子请了多少次神汉,二小子该抽风还抽风;…… 坐在椅子上抽着烟寻思到了二半夜,谢政堂开始犯了困。摸着黑,谢政堂走到了炕沿,脱了鞋,上了炕,一头倒在了铺盖上。本以为一闭眼就能睡着,可躺下的谢政堂又翻来覆去地发愁起刘玉娥的病来…… 第二天头晌,打着哈欠的谢潘氏唉声叹息地来到自己老孙子媳妇屋。 谢潘氏见刘玉娥还睡着,就把在刘玉娥屋的谢王氏拽到谢王氏的屋。 俩人在炕沿上一坐下,谢潘氏就对自己二儿媳妇说:“昨个夜里,老头子摸黑坐在椅子上抽了半宿烟,都二半夜了才摸黑躺下,躺下了也没睡实成,翻来覆去的。这孩子整天浑身滚烫滚烫的,再这么烧下去,还得了?我整宿没睡着,翻来覆去地寻思法子,到天亮也没寻思出个好法子。” 谢王氏也唉声叹气地说:“说的是呀。这孩子壮实,要是单薄点,早受不了了。我爸都把郎中叫过来两次了,也不知还有没有别的法子。我这些天白天、黑夜地没断了忙活,也顾不上想法子了。” “明个,我来这陪着玉娥,你让宝银或满福赶着车带着你去趟丁家河的庙上,求求菩萨?”翻来覆去想了一宿的谢潘氏没白想,见能掐会算的谢王氏忙抓了瞎,就为谢王氏说起了昨个夜里想好的主意。出完了一个主意,谢潘氏又出着另一个主意,说:“玉娥病成这样,我看还是叫人去趟她娘家,告诉她娘家人一声。要是她娘家人得空能过来瞧瞧她,见了娘家人,心里一高兴,玉娥兴许就好了呢?” 谢王氏虽忙得抓了瞎,愁得抓了瞎,可还是没忘了老爷子的威严,说:“你和我爸商量了?” 谢潘氏打了个哈欠,接着谢王氏的话,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老头子说点啥,全当放个屁。” 谢王氏忙说:“那得先和我爸说声。妈呀,你也知道,我都不敢正眼瞅我爸一眼,在我爸跟前大气都不敢喘。那就只好麻烦你和我爸说说看了。” 谢潘氏马上接着谢王氏的话,说:“还是叫桂芬妈和老头子说去。“ “那我一会就去找桂芬妈。”谢王氏接完谢潘氏的话,又说:“能试的都试着。要是我爸说中,那我明个就去丁家河的庙上拜拜菩萨。回来的时候,绕个弯去趟刘各庄。” 谢潘氏打了个哈欠,说:“忒困了,我得回屋倒一会,补一觉。” 送走了谢潘氏,谢王氏回到自己屋里,坐上炕沿,想肃静会。不大的功夫,谢李氏进来了。 谢李氏一进门,还没顾得上坐下,就着急地说:“玉娥都病了这么些日子了,桂芬爷把郎中请过来两次了,也不见好。要不叫宝银把于大拿请来试试?” 于大拿是当地有名的神汉的外号。于大拿能看风水,测阴宅,相面,算命,还自称能驱邪降妖为人去病。 本来能猜出谢李氏下句要说啥的谢王氏,这些日子忙得都不知道自己下句该说啥了,就想起了和谢潘氏说的话,用差不多的话应着谢李氏,说:“我这些天白天、黑夜地没断了忙活,也顾不上想法子了。能试的都试着。那得先和贵远爷说声。桂芬妈呀,你也知道,我都不敢正眼瞅贵远爷一眼,在贵远爷跟前大气都不敢喘。那就只好麻烦你和贵远爷说说看了。” 谢李氏为刘玉娥的病着急,也顾不上多寻思该说啥、不该说啥了,说:“都啥时候了,还怕这、怕那的。我不怕,我这就去和桂芬爷说。” 谢李氏正要出门,忙得抓了瞎的谢王氏才想起谢潘氏提起的明个去丁家河的庙上拜菩萨和去刘各庄刘玉娥娘家的事,忙冲着谢李氏说:“贵远奶让我明个去丁家河庙上拜拜菩萨,顺便去趟玉娥的娘家报个信。你也和贵远爷就手说说。” 谢李氏边往外走,边说:“我知道了。桂芬奶刚去我屋和我学了。” 谢李氏一走,谢王氏回到了刘玉娥的屋里。谢王氏见刘玉娥醒了,脱鞋上了炕。谢王氏的屁股还没坐稳当,张满福的媳妇提溜一个茶壶进来了。 和谢王氏客气了两句,把手里提溜的茶壶放到桌上后,不大爱唠嗑的张满福的媳妇和谢王氏说:“我和满福过去在北面山里住时,家家年年都种几根大烟。谁有个头痛脑热,烧开水时扔两片大烟壳,凉凉了,喝上就好。我们一家那年出来时,怕路上有个头痛脑热,就带了点,一直没用上。我早上特意烧了点开水,在里面扔了两片,都凉凉了,提溜过来给玉娥喝喝试试。” 谢王氏感激地说:“我也听说过这东西管用。可玉娥一病,我连忙活带发愁,啥都想不起来了。那我就不下地了。桌上有没用过的碗。你给她倒碗,我这就喂她喝几口。” 谢王氏没顾得上和张满福媳妇多客套。 张满福媳妇倒了碗凉凉了的大烟壳水,递给了谢王氏。把碗递给谢王氏后,张满福媳妇脱了鞋,上了炕,盘腿坐在刘玉娥的另一面,用一只胳膊搂着刘玉娥的后背,把刘玉娥的上身慢慢地抬起来。谢王氏把碗端到刘玉娥的嘴边,刘玉娥慢慢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 张满福媳妇帮着谢王氏给刘玉娥喂完了大烟壳水,就回了自己前院的家。 第二十九章 降妖驱魔 /299547哭笑在土地上最新章节! 着急给刘玉娥去病的谢李氏,从老爷子屋一出来,没顾得上去谢王氏的屋里和谢王氏说上一嘴的该有的礼数,就拧着小脚去了前院,找到了正在喂牲口的王宝银。 见到王宝银,谢李氏从胯兜里摸出一把钱,递了过去,说:“宝银,知不知道于大拿住哪?玉娥病成这样,桂芬爷让你赶紧着过去把于大拿请来。” “中。”王宝银接过钱,揣在胯兜里,也没说知道还是不知道于大拿住哪,只应了一个中。 谢李氏又说:“桂芬爷还让你明个吃了饭拉二嫂去趟丁家河的庙,回来顺便去趟刘各庄玉娥的娘家报个信。桂芬爷说,怕是玉娥娘家人要搭车过来,明个套骡车去。” 谢李氏说这句话时,王宝银边听着谢李氏的话边忙活着手里的活,连应一声都没应一声。忙完了手里的活,王宝银就去套驴车了。 王宝银的上个东家有个傻丫头。王宝银在上个东家扛活时,有两次,傻丫头犯了邪性,见谁打谁,见啥砸啥。王宝银替上个东家请过两次于大拿。去请于大拿,对王宝银来讲,是轻车熟路。 王宝银套上驴车,坐在车沿上,吆喝了一声,驴就拉着赶着车的王宝银离开了谢家大院,出了程渡口庄,在乡间小路上往西跑了半个多时辰,就到了于大拿住的四合庄。在庄里,王宝银赶着驴车转悠了转悠,就转悠到了于大拿住的院套。 于大拿没有像王宝银讲的故事里的侠客那样浪迹天涯、游走四方,而是一人借住在朋友的破旧院套的西厢房里。可于大拿毕竟是一位英勇威武的神汉,肩负着方圆几十里的降妖驱魔的重任,具有着像王宝银讲的故事里的侠客所具有的各种气质和做派。 王宝银进到于大拿住的屋时,于大拿正仰脸躺在铺盖上,右腿放在支起的左腿上,左手放在头下,右手摇着边沿都破碎了的蒲扇,嘴里哼着昨晚刚听来的大鼓书的调子,右脚随着嘴里哼哼的大鼓书的调子颤颤巍巍地晃动着。听到有人进了屋,于大拿扔下蒲扇,起身。于大拿把屁股一扭再一挪,就坐到了炕沿。于大拿用俩脚在地上探到了鞋子,往前一用力就把俩脚伸进了鞋子里面。 进了屋的王宝银没说一句话,走到桌边,从胯兜里摸出一把钱,啪地一声拍在了桌子上。于大拿也没吭声,起身走到桌边,看都没看钱一眼,更别说数了,哐地一声拉开了抽屉,把钱用胳膊哗地一声划了到了抽屉里,又哐地一声关上了抽屉。 把钱划了到抽屉里后,于大拿还是没有任何言语,抓起放在炕上的早已准备好的裹着做法事必备的各种神器的布包,放在早已准备好的另一块四方布上,把四方布的一对对角一系,斜背在后背上,再用四方布的另一对对角在胸前系了个大大的死结。此时的于大拿俨然是正要出征疆场的勇士,虽没豪言壮语,更没壮行酒,可有的是勇往直前、绝不退缩的勇气。 还没等王宝银出屋,于大拿就先出了屋。于大拿走在前面,王宝银跟在后面。走到驴车旁,于大拿竞把眼前的驴车当成了将要载着他开赴疆场的战车。在驴车旁,于大拿一跃而起就坐上了驴车,还不偏不斜地坐在了驴车的正中央。走到驴车旁的王宝银见于大拿上了车,解开了系在树上的绳套,坐在车沿上,从驴车上抄起了鞭子,在空中甩了个响鞭,喊了声驾,驴车就向庄外跑去。 于大拿毕竟是神汉,虽然好多年了,可还记得王宝银,还记得和王宝银去的人家应该在东北方向。可今个到了庄外的路口,王宝银赶着驴车竞直奔了东面。于大拿是做着降妖驱魔的大事的人,哪能过问这等小事,可一路上还是一直寻思着这个高高大大的正当年的庄稼人是不是走错了路。 一路上,坐在驴车上的于大拿把自己寻思成了正坐着战车奔赴疆场的勇士。任凭驴车颠簸,于大拿一直如同一座钟一样稳稳当当地坐在驴车的正中央。和钟不同的是,坐在驴车上半个多时辰,于大拿竞没出一点动静。 车一进到谢家大院的前院,于大拿自认为被战车拉到了疆场。车还没停稳当,于大拿嗖地一声跳下车。顺着王宝银的指引,于大拿健步如飞地来到了刘玉娥的屋里,健步如飞来地来到了桌前,把自己背来的布包放到了桌上,打开了布包,先拣出一件五颜六色的长袍穿在身上,又拣出一顶有棱有角的帽子戴在头上,然后把布包里其余物件或摆在桌上或挂在桌后的墙上。 于大拿知道,这是和妖魔的较量,需要勇气和力量,更需要智慧和谋略。各路大神各有自己的高招来降妖驱魔,于大拿哪能没有几套独特的招法? 于大拿点着了桌上的香火后,一只手从桌上抓起一根一头系着一绺马尾的棍子,来到刘玉娥的近前,在躺着的刘玉娥的上面的空中挥舞着那一头系着一绺马尾的棍子,另一只手一下一下地像在抓着啥,嘴里不停地叨咕着妖呀魔呀的,还时不时地哼哼着小曲:“一朵芙蓉头上戴,锦衣不用剪刀裁,虽说不是名门将,千户万户一唱开。” 忙活了一阵子,于大拿把手里的那根一头系着一绺马尾的棍子放到桌上,从桌上拿把刀别在长袍里面的腰带上,左手从桌子上拿起个锣,右手从桌子上拿起个短棍子,用棍子在锣上叮叮当当地敲了一气,两腿还不停地跳动着,嘴里还是不停地叨咕着妖呀魔呀的,还是时不时地哼哼着小曲:“一朵芙蓉头上戴,锦衣不用剪刀裁,虽说不是名门将,千户万户一唱开。”先是在刘玉娥的屋里敲,后来又从后院敲到前院,各个屋里都敲了敲,各个空场都敲了敲,就连前院西南角的茅房也没拉空,也进去敲了敲,最后到院门口敲起来。 在院门口敲了一气,于大拿的眼睛盯上了院子里一群在觅食的鸡。于大拿突然停下了敲锣,把锣和木棍放在门口,健步如飞地来到了一只最肥壮的芦花母鸡前,一手抓起鸡,一手拔出别在腰带上的刀,健步如飞地回到门口,杀了鸡,把流出来的鸡血顺着前院大门低矮得不能再低矮的门坎淋了一条长长的道道。放完鸡血,于大拿顺手把鸡扔到了停在门旁边的来时坐的驴车上。 这时的于大拿,已是大获全胜的勇士。于大拿既没有欢呼胜利,也没有摆庆功宴。于大拿没有被胜利的喜悦冲昏了头脑,开始默默地打扫着战场。于大拿拾起锣、木棍、刀,健步如飞地回到了刘玉娥的屋里,健步如飞地来到了桌前。 于大拿把帽子摘了,把长袍脱了,把所有神器拾掇起来,用布包一包,把布包用四方布斜系在身上,健步如飞地出了刘玉娥的屋,健步如飞地来到了停在前院的驴车旁,又一跃而起坐在了驴车的正中央。此时的于大拿,正准备坐着来时坐的战车,回到自己的营寨,休养生息,时刻准备着下一场战斗。 于大拿上了车后,王宝银坐到车沿,挥下鞭子,喊声驾,就赶着车带着于大拿出了院。于大拿来的时候没来言,走的时候也没去语。于大拿神一样地来了,又神一样地走了。 于大拿一走,谢王氏想起来还没给于大拿钱,就对和自己一直站在一块看着于大拿做法事的谢李氏说:“玉娥一病,我急昏了头。这事办的,我忘了给于大拿钱了。” 谢李氏想了想,说:“钱没到手,他能来?我和桂芬爷一说,桂芬爷应了。桂芬爷把请于大拿的钱让我给了宝银,宝银早把钱给于大拿了。” 谢王氏忙感激地说:“给了就好。多亏了你了。” 谢李氏忙从胯兜里掏出一把钱,边塞给谢王氏,边说:“二嫂,这是桂芬爷给你的钱。明个丁家河有集,桂芬爷让你在集上买点好嚼谷带到玉娥娘家,别空着手去。桂芬爷还给了你点香火钱。” “我哪能没点零花钱呢?这点事哪还用得着贵远爷操心?”谢王氏说完,还是把钱揣到了胯兜里,又说:“既然贵远爷给了,那我就揣着。” 谢李氏总觉得还有啥事忘了和谢王氏说了,寻思了一气后想了起来,说:“我和宝银说了,明个吃了饭他赶车拉着你去丁家河和刘各庄。玉娥这边你就放心吧,家里这么多人呢。” 谢王氏还是感激地说:“桂芬妈呀,我忙得、愁得都不知道该干啥好了。多亏了你张罗了。” 谢李氏发愁着玉娥的病,就没细寻思啥该说、啥不该说,说:“这于大拿也真是的,拿了钱,把只鸡还带走了,晚上的好嚼谷都有了。” 谢李氏刚说完,觉得这话让谢王氏听了可能会多想,又说:“要是能把玉娥的病去了,别说拿走院里一只鸡,就是抓走猪圈里一头猪,都中。” 谢王氏哪还有心思细掂量着谢李氏的话,叹口气,说:“兴许管用。” 第三十章 雨天出行 /299547哭笑在土地上最新章节! 于大拿赶走了院子里的妖魔的那天,到了傍晚,刘玉娥的身子照样滚烫滚烫的,谢王氏照样没停了忙活。谢王氏照样不停地在自己儿媳妇的前额、脖子、脖颈子、后背、手心、脚心抹上点酒后搓着、揪着、挤着,照样不停地给自己儿媳妇按着头、捶着肩、拍着背、揉着腿。谢王氏忙活到了二半夜,刘玉娥才睡下了。刘玉娥刚睡下,谢王氏困得一个哈欠接着一个哈欠,马上吹灯躺下,头一沾枕头,就呼呼地睡着了。 自打过了门子,谢王氏除了一年回娘家住上几天,就再没出过门。这回,又要去丁家河的寺上,又要去亲家家里,心里有事的谢王氏虽缺着觉,可哪能睡得实成。第二天一大早,呼呼睡着的谢王氏激灵了一下后,睁开了眼,就再也睡不着了。 谢王氏见刘玉娥睡着,轻手轻脚地下了地,又轻手轻脚地回到了自己的屋里。 回到自己屋后,谢王氏坐在椅子上,闭上了鼓鼓的眼睛,鼓鼓的嘴叨咕着,左手拇指在其它四个指头上动来动去的,掐算起今个是不是宜出行。掐算完了,谢王氏脸上多少露出了点这些日子没了的笑模样,开始忙活开了。 毕竟要去拜菩萨,还要去亲家家里,谢王氏哪能不梳洗、打扮一番。 谢王氏从脸盆架上拿了自己洗脸、洗手用的铜盆,去了外屋,开了外屋的门,把水泼到了门外。泼完水的谢王氏来到刘玉娥屋的门外听了听,没听着啥动静,就又忙活开了自己的事情。谢王氏从水缸往铜盆里舀了两瓢水,进了自己屋,把铜盆又放在了脸盆架上。谢王氏先细细致致地洗着脸,又把木梳上沾了水后细细致致地梳理着头发,最后照着镜子细细致致地盘着头发。 忙活完了梳洗,谢王氏又把自己最喜欢的、舍不得穿的褂子和自己新做的鞋从柜子里翻了出来,放在炕沿上,准备头走时换上。 找出了要换的褂子和鞋,谢王氏站在地上想了想还有啥需要赶紧忙活的。想了想后,谢王氏从柜子里翻出了自己出门子时从娘家带来的装满了首饰的首饰匣子,放在桌子上,揭开盖子,照着镜子试了几样。试了几样后,谢王氏又站在地上想了想。不知道想到了啥,谢王氏把试过的首饰放回了匣子,把匣子盖好,放回了柜子。 做完了该做的,谢王氏的心静了下来,犯了困。谢王氏轻手轻脚地回到了刘玉娥的屋,见刘玉娥还在睡着,寻思着上炕倒下眯会。刚坐在炕沿上正要脱鞋,谢王氏想起了刚刚梳理、盘起的头发,怕躺着弄乱了,就起身走到椅子前,坐到了椅子上,右胳膊肘支着桌面,右手托着腮,打起了盹。 等吃完了早饭,把照顾刘玉娥的事托付给了谢潘氏,谢王氏回到自己的屋,换了准备好的褂子和鞋,就出了屋门去了前院。 往前院走时,这些日子动不动就丢三落四的谢王氏,才想起刘玉娥的娘家人有可能跟来,担心起王宝银套了驴车,心里合计着要是套了驴车咋麻烦王宝银改套骡车。到了前院,谢王氏看到停在门口的是骡车,才一块石头落了地。 一路上,王宝银一句话没有,谢王氏只好坐在车上自己寻思事。谢王氏先寻思着,套骡车该是谁的主意呢?是老爷子和桂芬妈的主意?还是这个不吭声的王宝银的主意?寻思完了套车的事,谢王氏又寻思起了见亲家的事。见了亲家该说啥?咋说?亲家要是责怪了,又该说啥?又该咋说?……谢王氏坐在车上一个劲地寻思着,骡车一个劲地向东跑着,跑着跑着就跑到了丁家河的寺上。 丁家河的观音寺建在一片绿树掩映的坡地上。寺不大,上香的人也不多。 谢王氏的娘家过去是赫赫有名的大户人家。谢王氏小的时候,因为是个闺女家的,念的书不多,可规矩学了不少。在寺上,从迈进寺门的第一步,到出了寺门,谢王氏样样没少了规矩,哪一样也没破了规矩。 谢王氏出了绿树掩映的寺,才注意到进寺时还是大晴天的天这会已是阴云密布了。王宝银赶着骡车拉着谢王氏到了丁家河街里的集上时,远处已传来轰隆隆的雷声,集上就剩下几个卖家了,剩下的也在忙活着收拾摊位。 王宝银在集上停下了车。骡子停了跑,车轱辘停了转,可王宝银跳下车后却在原地没停了打转,转来转去地看着天。左转、右转地看完了天的王宝银还是没言语,又坐回了车沿。 谢王氏瞧集上没剩几个人了,根本就没往车下跳。王宝银转来转去望着天的时候,谢王氏也扭着腰、扭着脖子看了看天。边看着天,谢王氏的心里边嘀咕着,掐算得奥奥得宜出行,咋就遇上阴雨天了? 见王宝银没个言语,谢王氏嘶嘶啦啦地说:“宝银啊,这天都这样了,雷声也越来越近了,就别去刘各庄了,赶紧着往家赶吧。雨要下起来,路泥泥水水的,可咋走?雨水大了,村跟前的洼地要是积了水,连家都回不去了。” 谢王氏说完,王宝银还是没言语,马上在空中甩了个响鞭,喊了声驾,骡车就顺着来时的路马不停蹄地往回跑起来。 车跑得再快,哪有云彩跑得快。快到程渡口庄时,雨水伴着雷声还是哗哗地从空中飘下来。好在,雨才下,路还不是泥泞和松软得让车没法走。冒着大雨,王宝银赶着骡车总算把谢王氏拉回了谢家大院。 谢王氏下车时,全身已被雨水浇得湿呱呱的。从前院往自己屋里走时,地上的泥水浸到了鞋里,下车前看着还是白白的鞋底和黑黑的鞋帮的鞋上粘的都是泥。拧着小脚往自己屋里赶紧着走的谢王氏,用手抹着脸上的雨水,心疼着自己的新鞋和舍不得穿的褂子,嘀咕着自己的宜出行的掐算,那张有着鼓鼓的眼睛和鼓鼓的嘴的脸比布满乌云、下着大雨的天还阴沉。进了东厢房的外屋,谢王氏才终于松了口气,庆幸着自己和王宝银总算在路还没泥泞得没法走之前赶回了家。 第三十一章 大病初愈 /299547哭笑在土地上最新章节! 一场大雨后,接下来的几天下着稀稀拉拉的小雨。燥热的天气变得潮湿和清凉了些。雨一住,几天没见的阳光又从云的缝隙照到了地面。 昨个半夜睡下的刘玉娥,今个都过了晌午了还没醒。谢王氏想趁着刘玉娥还睡着去院外看看路是不是干得能走车。要是路干得能走了车,谢王氏好让王宝银或张满福赶着车拉着自己去刘各庄的亲家家里报个信。出了屋的谢王氏,从中院院门往外一看,前院没铺砖面的地方还泥泞着。谢王氏怕刘玉娥醒了,没去院外多瞧瞧,转身走回了刘玉娥的屋。谢王氏进屋时,刘玉娥还在呼呼地睡着。 谢王氏走到睡着的刘玉娥跟前瞅了瞅,瞅到这半个多月没出过汗的刘玉娥的脑门和鼻子上有密密麻麻的汗珠,再一细瞅,瞅到露在夹被外的脖颈子上也有汗珠。谢王氏伸出了手想试试刘玉娥的脑门还滚烫不,可又怕弄醒了刘玉娥,只好把手缩了回来。 这些日子一直忙叨的谢王氏,一闲下来,多少有些犯困。谢王氏脱了鞋,上了炕,倒在了自己的铺盖上。不大的功夫,谢王氏呼呼地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谢王氏睁开眼,看到这些日子躺在炕上动都懒得动的刘玉娥竞坐在铺盖上。 谢王氏揉了揉鼓鼓的眼睛,断定这不是梦,也断定自己没看花了眼。谢王氏没顾得上起身,马上问:“玉娥啊,你咋自己坐起来了?” 半个多月很少言语的刘玉娥,见自己婆婆醒了,忙应着,说:“妈,我醒来后,觉得舒坦些了。” 谢王氏边听着刘玉娥的话边起身挪到刘玉娥的跟前,用手摸了摸刘玉娥的脑门后,说:“真是凉渗了。” 知道刘玉娥身上不再滚烫滚烫了,谢王氏高兴得不知道做啥好了。 刘玉娥接着说:“妈,我要下地走走。” 正高兴得不知道做啥好的谢王氏,一听儿媳妇要下地走走,赶紧挪到炕沿,穿上鞋,弯腰拿起刘玉娥的鞋,递给已挪到炕沿的刘玉娥。 刘玉娥穿上鞋后,扶着炕沿顺着炕沿来回一步步走着,嘴里还念叨着:“这腿咋就不听使唤了?” “我做闺女时,也浑身滚烫着躺在炕上半个多月。好了,刚下地走,也是一走一打晃。”谢王氏乐呵呵地说完,又想起啥,马上接着说:“你都半个多月没正经吃东西了。想吃啥?妈去给你做。” 谢王氏一说到吃的,半个多月没正经吃饭的刘玉娥脑子里马上都是自己想吃的好嚼谷,可想了想,还是说:“大伙吃啥,就吃啥。嘴里没味,给我弄得盐精重点就中” “可下好了,要吃东西了。做点可口的吃,别人不会挑。”谢王氏说完,就往外走,临出门又说:“今个是你满福婶做饭。我这就去灶间,帮着给你擀碗面吃,再下俩鸡子。” 谢王氏出了东厢房,正乐颠颠地去灶间,走了几步又想起该先告诉这些日子为刘玉娥的病着急上火的自己的公公、婆婆、妯娌。本来要去灶间的谢王氏,就近先乐颠颠地去了西厢房的谢李氏的屋…… 也许是因为前些日子谢王氏去拜的菩萨的保佑,也许是因为神汉于大拿的降妖驱魔的神力,也许是因为张满福媳妇熬的大烟壳水的以毒攻毒,也许是因为谢王氏的搓、揪、掐、按、捶、拍、揉,也许是因为用郎中的方子抓的草药熬成的汤水的功力,也许是因为刘玉娥的身强体壮,睡了快一宿一天后,刘玉娥觉得浑身松快了,下地走了,想吃盐精重的了。谢王氏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也不用跑到刘各庄去惊动儿媳妇的娘家人了。 吃完了饭,院里的人都过来看刘玉娥,就连不爱凑热闹的谢政堂和一句闲话没有的王宝银都过来瞅了一眼,为刘玉娥高兴着。不一会,对谢家大事小情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隔壁老程太太,不知从哪听来的刘玉娥病好的的信,也风风火火地过来了。 聊着聊着,大家就聊起了这些日子的担心。 谢王氏说:“玉娥病时,我都没敢说。我做闺女时,我和我妹妹俩浑身滚烫滚烫地躺在炕上半个多月。我熬过来了,我那可怜的妹妹就没了。”谢王氏说完,不知道是为自己的儿媳妇熬过来了高兴的还是为自己的妹妹没熬过来难受的,泪水在谢王氏的鼓鼓的眼睛里打着转。 谢潘氏忙接过话,说:“辫子妈和我学过,老头子上边有个姐姐,小的时候也是浑身滚烫滚烫地躺在炕上半个多月,啥法子都使了,可还是没熬过来。” 老程太太哪能不知道婆家程渡口庄和娘家李庄周围方圆十几里的这些事,马上接着说:“我们李庄李焕青两口子,生了七个孩子,就留住俩。那五个都半大闺女、半大小子了,都是浑身滚烫滚烫地躺在炕上,没挺过来。还有,咱们庄东头的程大眼家的俩孩子也是……” 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老程太太一说起来,就一个接一个地说,就说得没完没了了。 第二天吃了早饭,闲不住的刘玉娥,坐在炕上,靠着墙,纳起鞋底子来了。 刘玉娥病刚好,谢王氏怕有啥差错,过儿媳妇屋来瞅瞅。 谢王氏瞅着走道还晃晃悠悠的刘玉娥坐在炕上忙活起活计来了,就说:“玉娥呀,病刚好,走路还打晃呢,还是躺着歇歇,要不就下地慢慢动弹动弹,别忙活活计了,中不中?” 刘玉娥停下手里的活计,说:“妈,没事的。我刚在地上转了转。躺了这么些个日子了,哪还能躺得下。” 谢王氏在炕沿上坐下,点了袋烟,抽了口,说:“以后,不舒坦,就和大伙说声,别逞强。铲地的时候,你觉着不舒坦了,吱一声,能倒在地里?能大半天人事不知?能一躺就是半个多月?” 刘玉娥忙说:“妈,嗯,我以后再不舒坦了,就说。” 谢王氏抽了口烟,往地上吐了口吐沫,说:“我去丁家河观音寺拜菩萨那天,你奶让我回来的路上拐个弯去你娘家报个信。多亏那天下了大雨,接着又是几天的连雨天,没法去刘各庄。你身子壮壮的,才过门几天呀,就病得起不来炕。我这当婆婆的咋当得呀?我当你爸妈面咋开得了这个口啊?” 刘玉娥忙说:“妈,没关系的,我爸妈明事理得呃。” 谢王氏又吧嗒口烟,又往地上吐了口吐沫,说:“人呀,别太刚强。有十分力气,使出个七、八分就差不离了。太刚强了,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你就把活计撂下歇歇吧。” 刘玉娥像是没大听懂谢王氏的话,说:“我呆不住,啥也不做光呆着更不舒坦。就总预备着个纳着的鞋底子,闲着没事忙活忙活。” 一晃,忙秋了。 谢政堂吩咐,谢潘氏和大病初愈的刘玉娥在家做饭,除了上学堂的谢桂芬、谢桂芳、张双斗,院里的其他人都跟着谢政堂和扛活的下地。 忙秋开始的那天,头出门,谢政堂和老孙子媳妇说:“平时,吃两顿饭,熬粥,炖菜,中。忙秋是拼力气的时候,特别是晌午饭不能马虎,要么蒸干饭,要么烙油饼,菜要见荤腥。周围有集去集上逛逛,有好嚼谷就买,别舍不得。” 瞧着在院子里溜达来溜达去的一大群鸡,谢政堂边指点着边说:“那俩黑菇菇头和那只芦花都不咋下蛋了,今个先把这仨杀了。” 谢政堂看看四周,见人都出了大门,接着说:“你不用给仨孩子留,他们不出力气,再说他们吃好嚼谷的时候长着呢。” 一院子的人走后,刘玉娥和谢潘氏像准备年夜饭似地忙开了。谢潘氏忙活着烧火,刘玉娥跑到院里抓鸡。刘玉娥在后面慢慢地跟着,一群鸡在前面边啪啪地扑拉着翅膀子边咯咯地叫着向四处散开。被刘玉娥追着的鸡在院里正咯咯地叫得欢的时候,院外传来了一声声卖扔吧鱼的吆喝声。 刘玉娥的娘家刘各庄靠海边,卖扔吧鱼的在她娘家门前吆喝是常事,她娘时不时地就买来一泥盆炖上一锅解解一家人的馋。自打过了门,刘玉娥一直没听到卖扔吧鱼的吆喝声,这还是第一次。自打过了门,刘玉娥就没吃过扔吧鱼,她还真有点馋了。 刘玉娥也可怜起像没了魂的四处乱跑的鸡,想去买些扔吧鱼炖着吃,又怕老爷子怪罪没杀鸡。瞅见谢政堂就心慌慌的刘玉娥心一横,还是进到灶间取了个大大的泥盆买扔吧鱼去了。 头去地里送晌午饭,瞅见谢政堂就心慌慌的刘玉娥心又一横,还是给仨孩子挑了一碗鱼肉,把装着鱼肉的碗上扣了个大碗,踩着个凳,藏在别人看不到、猫也上不去的碗架柜上。 第三十二章 不祥之兆 /299547哭笑在土地上最新章节! 一转眼,冬天来了。 这一天,一大早,天正下着小雪。正躺在被窝里迷迷糊糊地睡着的谢王氏被外屋的啥动静搅合醒了。谢王氏睁开眼,看看天还早,正要闭上眼睛睡个回笼觉,却听到外面老鸹呱呱地叫个没完。细听了听,谢王氏估摸着老鸹落在了后院的青叶树的枯枝上。 谢王氏做闺女时,没事就教她如何掐算的自己娘家的婶子常说,老鸦叫,祸事到。谢王氏忌讳听到老鸹叫,老鸹的呱呱叫声让谢王氏心烦得呃。 本想躺在被窝里睡个回笼觉的谢王氏,赶紧着起身,穿上压在被上的袄和棉裤,没顾得上把脚裹上脚布,挪到炕沿,光着脚穿上了鞋。头出自己屋,谢王氏也没顾得上照着镜子捋捋头发。谢王氏忙三火四地来到外屋,正赶上刘玉娥挑水回来。 看到不大爱起大早的谢王氏一大早就出了自己的屋,刘玉娥有些纳闷。刘玉娥曲了曲腿,把水桶放到地上,把扁担握在手里,刚一把身子站直,就问:“妈,一大早的,你这是要做啥?” 看到挑水回来的刘玉娥,谢王氏估摸出是头出去挑水在外屋忙活的刘玉娥弄出的动静把她搅合醒的。见到把她搅合醒了的刘玉娥,谢王氏没了好气,也没回刘玉娥的话,问:“你这一大早的,挑得哪门子水呀?” 刘玉娥边把扁担靠着墙放好边说:“一起来,见外边下了雪。我怕雪下大了,赶紧着把水缸添满。” “这的雪还能大到哪去?还能像你爸说的关外下的雪?大得把门能堵死?”谢王氏说完,停下脚步,又说:“看到你了,我就不出去了。我忙三火四得都没顾得上裹脚,估摸着到外边会觉得凉。后院靠东北角戳着几根竹竿子。你拿根竹竿子,把树上的老鸹轰走。大早上的,老鸹呱呱叫着,晦气。” “中。”刘玉娥应了声,都没顾得上把水桶里的水往水缸里倒,就先出去了。 刘玉娥到了后院,来到了东北角,从戳着的几个竹竿子里面挑了个最长的,来到青叶树下,用竹竿拍打着能拍打得到的、能拍打得动的树枝子。树枝子被刘玉娥举着的竹竿子拍打得直摇晃、直发出哗哗的响声,搅合得几只老鸹边呱呱叫着边扑拉着翅膀飞走了。 自己儿媳妇出去后,谢王氏走回了自己的屋。回到屋里,谢王氏脱了鞋,上了炕,一头倒在铺盖上,用被盖了大半个身子,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朦朦胧胧中,谢王氏做了个梦。梦里,天下着大雪。不大会的功夫,碗口大的雪花落满了院子,落了一层又一层。大雪就这样一直下着。中午的时候,谢王氏想出去到谢李氏的屋里坐坐。谢王氏在院子里走了两步,雪水就浸湿了她的鞋。脚底下的潮湿、冰凉让谢王氏浑身发冷。谢王氏赶忙往回走,想进了屋后,脱了鞋,坐在炕头暖和暖和,再让刘玉娥把湿了的鞋放在外屋的炉台上烤烤。可能是刘玉娥插了外屋门,谢王氏咋推都推不开。谢王氏只好喊里面的刘玉娥来开房门。这一喊,谢王氏把自己从睡梦中喊醒了。 寻思着梦里那漫天的碗口大的雪花,寻思着梦里那满院子的厚厚的雪,谢王氏又记起来,教她如何掐算的自己娘家的婶子说过,最不吉利的梦是梦到自家院子积了厚厚的雪。虽然刚刚醒来,可谢王氏还是不能把自己的梦记得真真的。谢王氏就尽量往吉利上寻思着自己的梦。谢王氏只记得梦里院子里积满了厚厚的雪,可记不得梦里的那个院子是啥样子、是不是自家的院子。谢王氏安慰着自己,要不是自家院子,积了一房高的雪又和自己有啥关连呢?可谢王氏又一寻思,梦里自己要去的是对过的妯娌家,梦里自己叫儿媳妇开房门,梦里的自己、儿媳妇、桂芬妈不住在老谢家院里又能住哪呢?这不是秃子脑瓜上的虱子明摆着吗?想到这的谢王氏觉得浑身一冷,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 寻思着这个梦,又记起一大早听到的后院青叶树上的老鸹的呱呱叫声,躺在炕上的谢王氏觉得心口窝有些憋憋屈屈的,脑瓜子有些昏昏沉沉的。谢王氏忙起身,把铺盖叠好。坐在炕上裹脚布的时候,本来小脚的脚趾缝刺闹得难受,谢王氏没顾得上用手指抠一抠,挠一挠,赶忙裹上脚。 裹完脚布的谢王氏没忙着穿鞋下地,马上盘腿坐在炕上,闭上双眼,嘴里叨咕着,左手的大拇指头在其它四个手指上动来动去的,不停地掐算起来。掐算了一遍后,谢王氏怕哪个过节掐算错了,又重新掐算了一遍。掐算完,谢王氏脸上才有了点笑模样,嘴里不住地自言自语着没大事,赶忙在炕上挪着屁股,蹭到炕沿,穿鞋,拧着小脚去灶间寻摸吃的去了。 刚弄了点嚼谷吃的谢王氏回到自己屋,坐在炕沿抽着烟,又一遍遍寻思起一大早听到的后院青叶树上的老鸹的呱呱叫声、满天雪花和满院积雪的梦、自己的掐算。当寻思到老乌叫和自己的梦,谢王氏眉头一皱;当寻思到自己的掐算,谢王氏的眉头又舒展开了。 谢王氏正抽着烟寻思着,谢李氏抄着手,缩着脖,转到谢王氏的屋里。 一进屋,谢李氏边扑拉着落到身上的雪花边和谢王氏客气了几句后说:“昨个头黑还大晴着,一觉醒来就下起了雪。雪倒不是忒大,可风忒硬。” 谢王氏迎过去,一手举着烟袋,一手帮着谢李氏扑拉着谢李氏身上的雪花,说:“早起时坐在屋里头还听不到风声,这会都能听到呼呼啦啦的声了。” 谢李氏走到炕边,坐在炕沿上,掏出烟袋,装上烟,点着火,抽口烟,说:“昨个夜里,我净做些鬼呀神呀的梦,一宿都没睡实成,快天亮了才踏实眯会。这些日子我一直帮着玉娥忙着纺线、织布。本来想今个头晌也和她忙活,可脑瓜子昏昏沉沉,就没过去。” 已坐回到炕沿上的谢王氏,边抽着烟边说:“我头晌也啥也没做,一直倒着歇着。活又不打紧,叫玉娥自己忙去。” 谢李氏又抽口烟,说:“起来后,我这右眼不住地跳,进来后还跳了两下。” 听到妯娌说右眼跳,谢王氏又想起老鸹叫和自己做的漫天雪花和满院积雪的梦,又打了个激凌,忙抽口烟压压惊,显得平平静静,说:“你眼跳八成因为你一宿没睡实成,过会你回屋再眯一会。” 第三十三章 哭天喊地 /299547哭笑在土地上最新章节! 雪没断了下,风没断了刮,谢王氏和谢李氏也没断了唠嗑。 谢王氏和谢李氏虽然脾气、秉性不是一路人,可毕竟在一块堆住了十多年,哪能不知道对方是啥脾气、啥秉性?谢王氏总能估摸出谢李氏要说的下句话的大概,也就早早地寻思出自己该咋接谢李氏的下句话。谢李氏总是挑着谢王氏爱听的说。谢王氏和谢李氏只要坐在一块堆唠嗑,虽都觉得有点累得慌,可还总是唠得欢气得呃。 谢王氏和谢李氏正你一句、我一句地唠着,先听到有人在院子里忙三火四地走动,不大会功夫又听到婆婆在嚎丧,听到婆婆用那种嚎丧该有的调子一声声地哭嚎着:“我的儿子呀!你的命咋这么苦呀!咋说没了就没了!这可叫我咋活呀!……” 听到婆婆的嚎丧,又听到婆婆哭嚎着她的苦命的儿子说没了就没了,谢王氏和谢李氏的心都吊到了嗓子眼。俩人赶紧抬脚磕了磕烟袋锅,把烟袋往炕上一撂,拧着小脚急忙出了门。谢王氏和谢李氏一到屋外,见公公站在正房门前,婆婆瘫坐在正房门前的冰冷的雪地上,双手拍打着满是积雪的冰冷的地面,一声声地哭嚎着。这时,听到老太太的嚎丧,在灶间忙着晚饭的张满福媳妇和在自己屋纺线的刘玉娥也跑出来。 谢王氏、谢李氏、张满福媳妇、刘玉娥还没跑到老太太跟前,看到谢长玺、谢长玺的二儿子谢贵重、谢长印、王宝银、张满福、左邻右舍的男人把一个紫红色的棺木抬进了院里。 谢李氏听到婆婆哭嚎着她的苦命的儿子说没了就没了,看到抬棺木的人里面有谢长玺和谢长印,唯独没有自己的男人谢长章,马上明白发生了啥。和自己的婆婆一样,谢李氏哇地一声,瘫坐在地上,也开始了嚎丧。 谢潘氏是从在邻县的娘家过门到了谢家,谢李氏是从在本县李庄的娘家过门到了谢家。俩人做闺女时虽在不同的地界,年岁也差了差不多三十多,可头回在一块堆哭丧的谢潘氏和谢李氏,哭丧的样子和调子一摸一样,不一样的是年纪轻的谢李氏的调门比上了年纪的谢潘氏的调门高些,当然做媳妇的谢李氏的哭嚎的话和做妈的谢潘氏的哭嚎的话也不大一样。 瘫坐在冰冷的雪地上的谢李氏也是双手拍打着满是积雪的冰冷的地面,也是用那种嚎丧该有的调子一声声地哭嚎着:“你的心咋这么狠啊!撇下我和俩闺女说不管就不管了!这让我们咋活呀!我的命咋这么苦啊!……” 被大片的荒秃的土地和不多的露着光秃枝干的大树围绕着的冬天的程渡口庄,本来看着就有些凄凉。阴沉的天空,从天空飘落下来的雪花,落在房顶、牲口棚顶、墙头、树枝、柴草垛、地面的积雪,让本来看着就凄凉的冬天的程渡口庄显得更凄凉。落在光秃树枝上或在庄上空飞来飞去的鸟的叫声,从各家各户传出的狗、牲口、鸡鸭鹅的叫声,在庄里玩耍的孩子们的说笑声,才让雪天的程渡口庄多少有些生气。傍晌午从谢家大院传出的谢潘氏和谢李氏的嚎丧声,不但没让人觉得多了些人气,反倒给本来就更加凄凉的雪天的程渡口庄添加了几分悲凉。 听到谢家突然有了难的乡邻,念着谢家这些年的种种好,顾不上老理,即没等着谢家人登门报丧,也没来得急准备祭品带着,一个接一个地来到谢家大院。棺木还没放稳,谢家当院已经站满了人。 谢王氏、张满福媳妇、刘玉娥、刚刚来到院里的庄里的女人们,赶紧把瘫坐在地上、双手拍打着地面、一声声地哭嚎着的谢潘氏和谢李氏架起来,为她们扑拉着身上的雪花和灰土,把她们架到了各自的屋里。 被架着的谢潘氏和谢李氏像没了骨头,耷拉着肩膀,耷拉着腿。被架着回屋时,虽不能瘫坐在冰冷的雪地上用双手拍打着满是积雪的冰冷的地面,可谢潘氏和谢李氏没断了一声声的哭嚎。 一进了屋,大伙架着谢李氏坐上了炕沿,帮着她脱了鞋,把她安置到炕上。瘫坐在暖呼呼的炕上的谢李氏,又接着一阵阵地嚎着丧,只是双手拍打的不是冰冷的落满雪花的地面,而是铺着炕席的暖呼呼的炕面了。 昨个夜里做了一夜噩梦的谢李氏一遍又一遍地觉得自己还在梦中。摆在院子里的紫红色的棺木,在院子里忙着丧事的来来去去的人们,轮换着跟在她身边的家里和庄里的女人们的安慰话,一遍又一遍地给谢李氏提着醒,这不是梦。想到自己没了男人,自己孩子没了爸,谢李氏又觉得自己确确实实入了梦,活在昨个夜里做的那些噩梦中。谢李氏觉得,无数的鬼神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在她周围来来回回转悠,一声接着一声的鬼嚎震得她的耳朵发出一声声的回音,一张接着一张的鬼脸在她眼前晃悠,一只接着一只的魔爪撕扯着她。听着无数的鬼神的嚎叫,看着无数的鬼神的嘴脸,忍着无数的鬼神的魔爪的撕扯,谢李氏所能做的只有一声声地哭嚎。 坐在冰冷的雪地上拍着满是积雪的冰冷的地面哭嚎,虽只那么一会,已让上了年岁的谢潘氏没了半点力气。被家里和庄里的女人架回到屋里的炕上,鞋刚刚被脱下,谢潘氏就一头倒在刘玉娥刚给铺好了铺盖上了。听着从西厢房传来的老三家的哭嚎,刚倒在铺盖上的谢潘氏,只有一个劲用袄袖子摸泪的力气了,掉了一气泪后眼里的老泪也断了流了。 第三十四章 强忍痛楚 /299547哭笑在土地上最新章节! 谢长章的棺木被抬进院的这天之前的几天,谢政堂没断了心烦,做啥都做不下去。 往常整天在前院和王宝银、张满福忙活着活计的谢政堂,这几天,到了前院,忙活会,就心烦得撂下手里的活计,回到后院正房的自己屋里,坐在椅子上抽闷烟。有时,谢政堂点了袋烟,还没抽上几口,心发烦,就懒得接着抽了,抬脚在鞋底磕打磕打烟袋锅,把烟袋往桌上一扔,干坐着发呆。 往常夜里吹灯躺下后好寻思来寻思去的谢政堂,这几天夜里,刚开始寻思,就心烦得不想再往下寻思了,直挺挺地躺在被窝里发愣。发会愣的谢政堂又开始寻思起来,刚开了个头,又心烦得停下来,又直挺挺地躺在被窝发起愣来…… 谢长章的棺木被抬进院的这天的一大早,迷迷糊糊地躺在被窝里的谢政堂,也听到了老鸹的呱呱的叫声。清醒后,谢政堂再也没听到老鸹叫。躺在被窝里的谢政堂心里拿不准,这老鸹叫是在梦里听到的?还是自己醒来后听到的? 刚刚心里嘀咕着是梦中听到的老鸹叫还是醒来后听到的老鸹叫的谢政堂心烦得发了会愣后,又回想起了自己父亲死的那天的事情:自己从乡下收完地租赶着车回到城里的家门口,几只老鸹在院旁边的青叶树上呱呱叫着;自己进了屋,刚来到自己父亲身边,自己父亲就咽了气。想到老鸹叫出来的晦气,谢政堂的心咯噔跳了一下,又心烦得愣了会神。 愣了会神后,谢政堂想起前两年买地的事:签字画押那天一大早,几只老鸹在后院青叶树的光秃的树枝上呱呱地叫着;那以后,事事都顺当得呃。想着老鸹叫出来的一件件的顺当事,谢政堂的心跟着顺畅了些。 傍晌午,谢政堂正坐在椅子上发呆,谢潘氏正盘腿坐在炕上絮着棉活,四个人急急忙忙走进来。走在头前的是几年没回来的谢长玺,跟着的是谢长印,后面不光有张满福,就连从来不说一句闲话的王宝银也跟了来。 不年不节的,既没送信叫他们回来,又没接到过他们要回来的信,再看看谢长玺和谢长印俩人的哭丧脸,谢政堂的心和一大早寻思到老鸹叫时一样咯噔跳了一下后,就咯噔咯噔地跳个没完没了了,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 谢长玺不得不开了口,把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说了说。 原来,前些日子,忙活一天的谢长章有些累,吃完晚饭就睡下了。天冷,店里的一个学徒的怕掌柜的夜里凉着,在他睡着后就往他住的屋子里的取暖的炉子里多添了点煤。第二天,店铺开门有一阵子了,也不见掌柜的出来。快晌午的时候,东家来人,一个学徒的去叫谢长章。学徒的敲半天门,没人应,不得不推开门,见只穿着贴身衣服的谢长章正趴在地上,已咽了气。 谢长章死了后,东家念着这么些年谢长章一门心思地为他掌管着这个大店铺,买了上等的棺木,按照当地的规矩操办了该操办的,又花大价钱把装着谢长章尸骨的棺木从关外托运到离程渡口庄最近的火车站。谢长玺、谢长印、谢贵重也搭着这列火车回来了。谢长玺、谢长印、谢贵重又在火车站附近花钱雇了个车老板和租了套马车,把装有谢长章尸骨的棺木运回家。 谢政堂听到老儿子没了,先觉着在梦中。当觉出不是在梦里,谢政堂像是被谁打了一闷棍,俩眼发花,俩腿发软。谢政堂定了定神,强忍着没把自己心里的悲伤挂在脸上,强忍着没掉下一滴泪,强忍着屁股没从椅子上滑落到地面。 谢潘氏快六十了,一辈子经历过的死人的事多了,有长辈的,有同辈的,还有晚辈的。谢潘氏从来没和别人提起过,她和谢政堂生了六个孩子,只养活了仨。两个丫头早早地没了。一个都养到了三岁多的丫头,一天夜里说肚子疼,然后就疼得捂着肚子嗷嗷叫着满炕打滚,折腾了一夜,天一亮煞白着脸就啥也不知道了,等郎中到的时候已没了气了。就是死的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骨肉,谢潘氏又能咋样呢?还不是嚎上两天丧,以后该咋过日子还得咋过日子。仨闺女没养活后,谢潘氏信了命,自己就是没闺女的命。谢潘氏是个经历过事的女人,是个信命的女人,是个想得开的女人。 即使老儿子没了,谢政堂的那张脸也让人看不出半点悲哀。往常啥事都要先看看谢政堂的那张啥也看不出来的脸的谢潘氏这回没顾得上看看谢政堂的那张脸,发了一会愣,双手拍着刚才还絮着的摊在炕上的棉活,一声声地哭嚎起来。 谢长玺、谢长印、王宝银、张满福瞧见谢政堂还稳稳当当地坐在椅子上,听见谢潘氏嚎丧的调门还不低,总算一块石头落了地,转身出门忙着去院外往院里抬装着谢长章尸骨的棺木去了。 谢政堂心里只想着该出去迎迎装在棺木里的老儿子,就浑身颤抖着出了屋,站在正房前。谢潘氏边哭嚎着边自己穿上了鞋,拧着小脚跟着出来了。一到了正房前,谢潘氏哇地一声就瘫坐在了冰冷的雪地上,双手拍着积满雪的冰冷的地面,又开始了嚎丧。 棺木被抬进院子一放稳当,谢政堂走到近前摸了摸,然后回到自己的屋,坐在椅子上,抽烟的心思都没了。 这些个日子,谢政堂没断了心烦。想都没想过的悲哀的事来到了跟前,谢政堂有的只是后悔。 谢政堂虽然不大知道读书有多大用处,可自己父亲一直盼着他的后人都是读书人,想必有他的道理。谢政堂自己没能如了自己父亲的愿。当年,见谢政堂领着李喜发起早贪黑地忙活,还舍不得吃舍不得喝,谢长玺和谢长印都不肯花钱把书读下去了。把老大和老二送到关外住地方后,谢政堂本不想再把老儿子送到关外,想供他一直把书念下去。可懂事的谢长章读了几年私塾后,见到父亲辛辛苦苦养活着这个家,说啥也要到关外住地方好早些为家赚钱。此时的谢政堂后悔当初没横竖挡着老儿子,后悔得几乎想要把自己的头往墙上撞。 第三十五章 张罗操办 /299547哭笑在土地上最新章节! 把棺木放稳当后,喜好张罗事、会张罗事的张满福,看看一路颠簸后乏得连眼皮都懒得抬的谢长玺和谢长印,心想这丧事就得自己出头张罗了。 张满福冲着谢长玺和谢长印说:“大哥,二哥,你俩一路颠簸,必是乏得呃,得赶紧着进屋歇歇。老爷子年岁大了,遇到的又是这事,哪能还有精气神。多难心的事,该操办还是要操办的。如果大哥、二哥信得过,我就先张罗着。等大哥、二哥歇过乏,再接着张罗。” 谢长印知道张满福喜好张罗事、会张罗事,向张满福拱了拱手,说:“满福,那你就受累了。多谢了!” 张满福马上回话,说:“二哥,瞧你说的。谢家的事就是我的事。要是大哥、二哥放心,那你二位和贵重就先进屋歇着。” 张满福一说完,乏得连眼皮都懒得抬的谢长章、谢长印、谢贵重向张满福拱拱手,就进屋去了。 自打张满福帮着谢家把谢贵远的婚事张罗得样样让大伙满意后,在程渡口庄,谁家有了大事,都把张满福请去张罗。张满福把各家的事张罗得没人能挑出不是、人人都竖大拇指。 谢家老少刚进屋,张满福向院里的人群瞧瞧,瞅见隔壁的老程头和老程太太都在,就冲老公母俩说:“程叔,老爷子没事就爱找你唠嗑。程婶,老太太和你走得最近,谢家的啥事都爱和你叨咕叨咕。你二位要是能腾出空来,程叔就陪陪老爷子,程婶就陪陪老太太。” “那我们就进屋了。”老程太太一答应完,老程太太和老程头就进了东正房。 老程头和老程太太进屋后,张满福想了想,说:“谢家平常对大伙不薄。谢家有了难,大伙看看啥能伸上手就伸手帮一把。” 张满福正说到这,刘玉娥和张满福媳妇从东正房走出来。 张满福瞧瞧刚从屋里出来的刘玉娥和自己媳妇,又瞧瞧王宝银,接着说:“玉娥领着忙活孝帽、孝衫,宝银领着忙活纸人、纸车、纸马、金银库、九莲灯、草车、秸马、拖魂树啥的,我家屋里的领着忙活大家的吃吃喝喝,我先领着把灵棚搭起来。” 张满福说完,想了想,又说:“事情来得急,大家边做着边想着。要是我啥事拉了空,给我提个醒。要是大家有啥事搞不清,就问我。缺啥,就和我说。该买的买。买不到的,谁家要是有,就先拿来用。用了谁家的物件,过后,谢家该谢的得谢,该还的得还。好了,大家开始忙吧。” 张满福一说完,刘玉娥正要领着几个女人进屋。 张满福把刘玉娥叫住,说:“你让你妈别跟着忙活别的了,就陪着你婶。还有,过会,估摸着桂芬、桂芳快回来了,你去院门口迎迎,头进院和俩闺女把事交待好。” “满福叔,放心吧。我这就去我婶子的屋和我妈说。俩孩子的事,你不提醒,我也想着呢。”刘玉娥答应完,先进了谢李氏的屋,从谢李氏屋一出来就领着几个女人进了自己屋忙活起裁缝孝帽、孝衫。 张满福刚领着几个人把灵棚搭好,正寻思着去请吹鼓手,突然想起来自己老家的一个老理,爸妈还活着的死后先埋在别处,等到爸妈死后才能迁回自家坟地。张满福犯了难,不清楚这有没有这个讲,琢磨着该找保长打听打听。张满福正琢磨着,见保长急匆匆进了院。 保长没绕弯走到了张满福的跟前,和张满福说事也没绕弯子,说:“我刚才本该呆在这帮你忙活,可一想,老谢家的事来得急,你又不是本地人,怕啥事做不周全,就回家一个人静下来寻思了寻思。我把该做的事给你叨咕叨咕。” 张满福感激地说:“多谢保长了。你叨咕着,我记着。” 保长把该做的一样一样地叨咕给张满福听,张满福掰着手指头一样一样地记着。保长叨咕完,张满福怕自己哪没记牢靠,又掰着手指头叨咕给保长听。 张满福一叨咕完,正要张口问保长自己拉没拉空,保长开口夸起张满福来了,说:“了不得,这么多的大事小情,一下子都装进脑子了。” 张满福正要开口问装着谢长章尸骨的棺木该埋在哪,保长又说开了:“还有件事我得和你叨咕叨咕。长辈还在世的该不该埋在自家坟地?我们这有点说道。长辈不忌讳的,就给长辈留个空,直接埋在自家坟地,省得以后再费事迁回来。长辈要是忌讳,有地的人家就埋在自家地的一角,等长辈的那一天后,再迁回自家坟地。长章该埋在哪?得听听老爷子是啥意思。” 张满福犯了愁,说:“这得咋问老爷子呢?” “咱俩这就去问。咱俩这节骨眼一块堆到老爷子跟前,老爷子该知道咱俩要问啥。”保长把话刚一说完,就向着谢政堂住的东正房走去。 保长和张满福进到谢政堂屋的时候,谢政堂正低着头合着眼坐在桌子一边的椅子上,老程头坐在桌子的另一边的椅子上抽着烟袋,老程太太正盘腿坐在炕上抽着烟,陪着倒在铺盖上的眼泪都流不出来了的谢潘氏。听到有人进来,谢政堂把俩眼睁开条缝用余光瞧了瞧,马上又闭上了。 保长还没开口,谢政堂低着头,闭着眼,说:“我知道你们来要问啥。长章打小就离开家去关外住地方,一走就是这么多年,难得倒出空回家住段。长章活着的时候一个人在外跑来跑去,死了咋还能让他一个人孤孤零零。把我和我屋里的空留好,把长章直接埋在谢家坟地吧。” 听了谢政堂的话,保长忙说:“我们就是要问你一个准信。既然你定下了,那我就和满福照办了。” 谢政堂还是低着头,还是闭着眼,说:“老大、老二跑跑颠颠这么些日子,估计都累垮了,哪还有精气神张罗事情。保长,满福,你们二位多费心费力了。老谢家的人不会忘了你们的恩德的。” 保长忙说:“我和你一个庄住了这么些年,满福和你自家人一样,你还客套啥?要是没别的事情,我俩就忙去了。” 谢政堂也没抬头,也没睁眼,只是说:“忙去吧。” 谢政堂的话音刚落,保长就带着张满福走出了谢政堂的屋子。 和张满福说的一样,多难心,事情还是要办的。事情虽来得急,可张满福一样一样地张罗着该走的过场,守灵、送路礼、家祭、点主、做道场、送行礼、出殡、圆坟。这些日子,张满福忙得顾不上吃、顾不上睡。等忙活完了圆坟,张满福忙活得瘦了一圈。 第三十六章 软硬兼施 /299547哭笑在土地上最新章节! 这些年谢长章在家的日子掐着指头都能数过来。他死了,院子里的人当然再看不到他在院子里转悠了;他头死,院子里的人也看不到他在院子里转悠。发送完谢长章,大伙从坟地里回到院子里后,谢家的日子还真看不出有啥不一样。 几天的要死要活的嚎丧和哭哭啼啼已让谢李氏连坐会的力气都没了。从坟地里刚回来,一进到自己屋,谢李氏边跪在炕上打开自己的铺盖,边对这些日子一直前前后后陪着她的谢王氏说:“二嫂,我眼皮子都睁不开了,就想倒下睡一觉,饭都不想吃了。” “这些日子,你就没睡个实诚觉。都操办完了,你现在就踏踏实实睡。我回我屋,省得出出进进搅着你。”谢王氏说完,看了几眼强睁着眼皮的谢李氏,翻了翻鼓鼓的眼睛寻思了寻思,接着说:“桂芬和桂芳,今个夜里还让她们住在玉娥屋,省得吵着你。饭点了,你要是没醒,就不叫你。黑了后,要是你屋里没点灯,我就不过来了,省得我过来把你搅醒。” 谢王氏一出去,谢李氏就脱了鞋,上了炕,倒在自己已铺好的铺盖上,头一沾枕头就睡了过去。 谢王氏从西厢房出来后,瞧见刘玉娥在院里正在给谢桂芬和谢桂芳扑拉着身上灰土,就对刘玉娥说:“你婶子这些日子就没睡个安稳觉,一进屋就睡了。今个还是让桂芬、桂芳住你这边吧,别过去吵着你婶子,让她好好睡上一觉。” 刘玉娥说:“我也没打算让她俩今个就回去。” 谢王氏又问刘玉娥:“你爸在屋吗?” 刘玉娥忙说:“我进院时,看我爸去了我爷的屋。” 谢王氏唉了一声,说:“我一换地方就睡不安稳。这些日子住在你婶子那,我就没睡踏实过。我也乏了,回自己屋倒一会。吃饭时,你见我睡着,别叫我,也让我多倒会。” 刘玉娥扑拉完谢桂芬和谢桂芳身上的灰,又扑拉起自己身上的灰,应着:“中。” 谢王氏一只脚刚迈进东厢房的门坎,又想起来啥,忙回头对刘玉娥说:“饭点了,要是见你婶子还睡着,也别叫醒她,让她睡吧。” 刘玉娥忙应着:“中。” 往常说话时脸上总是挂着笑模样、说话前喜欢呵呵笑的谢长印,这些日子,在别人面前,觉得累得慌,既不能呵呵笑出声来,又要哭丧着脸。这些日子,一有了闲功夫,谢长印就急忙回到自己屋里。在自己屋里,谢长印多多少少松快些,不用哭丧着脸,也看不到了那个他一直躲躲闪闪、这些日子白天、黑夜都陪着谢李氏的谢王氏了。 谢长印从坟地回来,去了老爷子和老太太的屋,陪着他们唠会磕,又陪着他们吃了晚饭。谢长印以为今个夜里谢王氏还要住在西厢房陪着谢李氏,扒拉了几口饭菜,就急着回东厢房自己的屋,好早早松快松快。 谢长印打开自己屋的门,抹黑来到油灯前,刚点着了油灯,就听见躺在炕上的谢王氏的嘶啦嘶啦的说话声。 谢王氏说:“谁呀?就不能轻点?” 当着谢王氏的面,谢长印也没敢呵呵笑,也没敢脸上挂着笑模样,回了句:“我。” 谢长印回完了话,后悔着还不如在老爷子和老太太的屋里多呆会。可又不能再回东正房去,谢长印只好坐在椅子上,点着了一袋烟,抽了起来。 起来后的谢王氏看都没看一眼坐在椅子上抽烟的谢长印。谢王氏叠着自己的铺盖,叠了一半,想到要是谢李氏一直睡着就不过西厢房去了,又把叠了一半的铺盖铺开。谢王氏挪到炕沿,穿上鞋,拧着小脚去了灶间,吃了点大家吃剩下的嚼谷,从灶间出来,看西厢房的窗户都黑着,又回到了自己屋里。谢王氏回到屋时,谢长印已经钻进了被窝。 吃饱了、睡足了的谢王氏来了精气神,上了炕,坐在自己的铺盖上,把谢长印盖着的被子一掀,照着后屁股就掐了一小把。 等谢长印压着嗓门嗷地叫了声后,谢王氏嘶嘶啦啦地叨咕着:“这些天忙活着老三的事没稀罕理你,这些天住在老三家的屋里也没得着空理你。你为啥没把我儿子带回来?人家小公母俩在一块没几天就分开了,你不知道小公母俩分开的滋味有多难受?再说,我儿子一直没离开过我,我不想他?他不想我?” 后屁股还疼着的谢长印想笑也笑不起来了,说:“大哥定的谁该回来,谁不该回来。刚开始我还想和大哥说说让贵远回来,可贵远来了毛病,先是咳嗽,流鼻涕,后来嗓子疼,浑身滚烫。我怕一路上一折腾,再大发了,就没跟大哥说这事。” “可怜了贵远了,妈不在跟前遭罪了。”听到自己儿子有了毛病了,谢王氏顾不上掐一把谢长章了,嘶嘶啦啦的嗓音又带了点哭腔,接着谢长印的话。 听着谢王氏带着哭腔的唠叨,谢长印觉得这工夫的谢王氏怪可怜见的。谢长印倒不是可怜起自己的大老婆来,在谢长印的心里自己的大老婆要多可恶就有多可恶。谢长印是可怜起这个当妈的来了。 后屁股不再疼了的谢长印也没敢笑出声来,还是哭丧着脸,忙安慰谢王氏,说:“我们头走,贵远就好得差不多了。明个抽空,你把话说给儿媳妇,别让儿媳妇以为我没让贵远回来。” 这时的谢王氏看着才松快些,说:“就我那个大伯嫂能照顾好贵远?”说完话的谢王氏想起来自己忘了掐自己的男人了,就在自己男人的大腿根上掐了一小把,又疼得谢长印压低嗓门嗷地叫了一声。 大腿根正疼着的谢长印,那还能笑得出来,不想哭丧着脸也得哭丧着脸,对谢王氏说:“有贵远小妈在,哪轮得上咱家那个大嫂啊?” 一听到贵远的小妈,谢王氏的两只手马上都向谢长印伸了过去,吓得谢长印马上起身,跳下炕。站在地上的谢长印被冻得哆哆嗦嗦,先找到自己的鞋穿上,又忙着够着在炕上的袄…… 嘚咕归嘚咕,掐归掐,到了头睡觉,谢王氏还是温顺了下来。自己的男人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哪能不让自己的男人给自己按按脑瓜门子,捶捶肩膀头子,拍拍大腿根子,揉揉小腿肚子,抠抠脚趾缝子。像个会使唤牲口的车老板,谢王氏一个劲地使唤起自己的男人来了。谢王氏用略带着温柔的嘶嘶啦啦的声音使唤着谢长印为自己按了脑瓜门子、捶了肩膀头子、拍了大腿根子,揉了小腿肚子,抠了脚趾缝子。自己的男人为她忙活完,谢王氏舒坦得呃,软软地摊在铺盖上,想让自己的男人把自己揉搓得更舒坦。这时的谢长印才带着满身疲倦进入了谢王氏的最隐蔽、最滋润、最敏感的地段。 第三十七章 疑神疑鬼 /299547哭笑在土地上最新章节! 第二天,日头高高的了,谢李氏才醒来。 这些个日子,谢李氏要么嚎着丧,要么哭哭啼啼着,要么一闭上眼睛一个接着一个地做着鬼呀神呀的梦,要么听着家里人、亲戚、庄里人的一句句的好言相劝。谢李氏就这样稀里糊涂、迷迷糊糊地把这些个日子熬过去了。 安安稳稳地睡了一大觉后,一睁眼,谢李氏奇怪自己咋穿着贴身衣服睡在被窝里了。谢李氏记得,昨个后晌,谢王氏出了门后,自己脱了鞋,连裹脚布也没松,连外衣也没脱,倒下了,拽了个被角一盖,就睡着了。谢李氏已记不得啥时候脱了外衣和松了裹脚布了。 说啥话前和做啥活计前都要寻思寻思的谢李氏,一觉醒来后,躺在被窝里,又开始寻思来寻思去了。 自己的男人没了这么些个日子了的谢李氏还是头回寻思到自己是寡妇了,还是绝户头了。 想到了自己是寡妇了后,谢李氏自然想到了李庄的本家的七婶。自打七叔没了后,七婶一个人拉扯着仨孩子,日子过得要多难就有多难,一到了春天就挨家借粮吃。当着七婶的面,大伙还木头妈、嫂子、婶子地叫着;背着七婶,不管男人还是女人,不管大人还是孩子,都张口一个李寡妇、闭口一个李寡妇地叫着。庄里的女人要是聚到一块堆,只要七婶不在场,聊的不是七婶的克夫相,就是七婶和这个男人拉拉扯扯了、和那个男人眉来眼去了。 想到了自己是绝户头了后,谢李氏想起了前几年在庄头看到的莲子妈的嚎啕大哭。那天,在庄头的青叶树下,没儿子的莲子妈说了句程范氏不爱听的话。听了莲子妈的话后,程范氏的脸子呱嗒就掉了下来,转身就往庄里走,边走边叨咕着一句带着绝户头的话。这话被莲子妈听到后,莲子妈扑通一声就坐在了地上,嚎啕大哭起来,那腔调比嚎丧还瘆得慌。莲子妈一个劲地哭嚎着:“我老了没人养啊!我死了没人挑帆啊!啥人这么做损啊!还往我伤口上撒盐啊!……”庄里人谁过来劝都没管用。大伙数落了程范氏后,程范氏就差给莲子妈跪下了,可莲子妈还是不依不饶得哭嚎个没完。 唠的磕句句都让人宾服、做的活计没人不夸的谢李氏一眨眼的功夫变成了克死男人的、被人闲言碎语的、被人随口叫着的寡妇,一眨眼的功夫变成了别人解气说的话里带着的绝户头。一想到寡妇和绝户头,谢李氏一身身地出着冷汗。想到寡妇和绝户头出的冷汗比夜里做了鬼啊神啊的噩梦醒来后出的冷汗还多。 昨个晚上啥也没吃的谢李氏饿得肚子咕咕叫,没心思接着寻思寡妇和绝户头了,就寻思着该去灶间弄些嚼谷吃。 谢李氏起身,穿上压在被子上的外衣,裹上脚布,叠上铺盖,屁股挪了几下就到了炕沿,穿上了鞋子。谢李氏走到脸盆架跟前,端起洗脸盆,走到外屋门,用胳膊肘推开房门,把洗脸盆里的水泼到了门前。泼完水的谢李氏又走到水缸,用舀子往洗脸盆里舀了两舀子水,走回屋,把洗脸盆放回了脸盆架上。 谢李氏正洗着脸,谢王氏走进来了。 谢王氏一进门,说:“一直没听着你这边有动静,怕搅着你觉,就没敢过来。听着你出去泼水,才过来。” 谢李氏边洗着脸边说:“二嫂,快坐。我就不停下了,把脸洗完,再梳梳头,好到灶间弄点嚼谷吃。” 谢王氏坐上了炕沿后,接着说:“桂芬妈,昨个头黑你就没吃啥,现在都快晌午了,不饿呀?那脸啥时候洗不中?那头啥时候梳不中?院子里又没外人。” 本来谢王氏劝谢李氏早点吃饭的一句好话,让刚做了寡妇、又成了绝户头的谢李氏一听,就变了味。谢李氏边洗着脸边寻思:寡妇就不洗脸了?寡妇就不梳头了?绝户头就不洗脸了?绝户头就不梳头了?我就偏仔仔细细地洗!我就偏仔仔细细地梳!……谢李氏越寻思越不是滋味,脑瓜子跟着嗡嗡地叫起来,根本就没听清谢王氏又说了啥,更别说回谢王氏的话了。 谢王氏说着说着,才觉出谢李氏一个劲地洗着脸,一个劲地梳着头,看都不看她一眼,也不回她的话。谢王氏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得不妥当惹着了谢李氏,也不知道自己是接着坐在谢李氏屋的炕沿上还是赶紧着回自己的屋。不知道该做啥的谢王氏只好装了袋烟,点着了火,吧嗒吧嗒地抽起来,再也不敢吭声了。 谢李氏忙活完自己的脸和头,用手扑拉扑拉落在肩膀头上的几根头发,没理谢王氏,就出了屋。 坐在炕沿上正抽着烟的谢王氏见谢李氏理都没理她就出了门,赶紧着抬起脚在鞋底上磕打磕打烟袋锅,跟着谢李氏出了西厢房,边走边扭着头用鼓鼓的眼睛看着往灶间去的谢李氏,回了自己的屋。 坐在自己屋椅子上的能掐会算、啥事一说一个准的谢王氏,翻着鼓鼓的眼睛上的眼皮,掂量了半天自己在谢李氏屋里说过的话,也没掂量出哪块说错了。 谢李氏进到灶间后,不爱吭声的张满福的媳妇,见了刚刚没了男人的谢李氏,不得不找句话说,见谢李氏的脸煞白着,就说:“三嫂,你脸色不大好看,得吃点可口的嚼谷。想吃啥嚼谷,和我吱一声,我给你做。” 本来张满福媳妇的一句关心话,让刚做了寡妇的谢李氏一听,又变了味。谢李氏边拿着嚼谷边寻思,我脸咋的了?你那意思我长着克夫相呗?……谢李氏又越寻思越不是滋味了,拿完了嚼谷,也是理都没理张满福的媳妇,回了自己的屋。 谢李氏一出门,张满福媳妇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后,小声说:“就你嘴欠!” 谢李氏吃完了嚼谷,拧着小脚去前院上茅房。王宝银和张满福正在牲口棚旁忙活着扎饲草。 没一句闲话的王宝银见谢李氏过来,跟没瞅着似的,照样低头忙活着自己手里的活。 见谢李氏过来,会张罗事的张满福哪能不吭个声? 张满福边和谢李氏客套着,边抬头看了几眼谢李氏。见谢李氏煞白着脸,寻思着谢李氏该吃些自己喜欢的嚼谷补补,张满福就说:“三嫂,想吃啥了,要是家里没有,就和我或宝银说声。我俩谁都能跑集上给你买。” “中。”谢李氏回了话,赶紧着往茅房走。 蹲在臭烘烘的茅坑上的谢李氏,又开始寻思起来了。想到张满福媳妇在灶间说的带着脸色不大好看的话,又想到张满福刚刚在她脸上的看来看去,谢李氏认准了这两口子这些个日子私下里没少嘀咕她长了个克夫相。 想完了糟心事,也解完手,谢李氏出了茅房,都没扭头看看王宝银和张满福,就回了自己屋。 第三十八章 判若两人 /299547哭笑在土地上最新章节! 谢长玺、谢长印、谢贵重忙着回东北。要走的头天晚上,谢长玺和谢长印哥俩拿着一个包和一封信来到老爷子的屋。 进了屋,呆了会,谢长玺说:“长章的买卖家给笔钱,让我俩带给家人,还捎来封信。信上说得清楚着呢。我念给您听?” 谢长玺说到这,一直低着头吱吱抽着烟的谢政堂连他们带来的东西看都没看一眼,看看坐在炕里的谢潘氏,指指西厢房,说:“把老三媳妇叫来,让她把这钱拿她屋去。” “我这就去叫。”谢潘氏哪敢怠慢,边应着,边挪了挪屁股挪到炕沿,穿上鞋,拧着小脚出了屋。 谢潘氏一进了谢李氏的屋,谢李氏忙从椅子上站起来,说:“妈,这么晚了,咋还没躺下?” 谢潘氏没顾得上坐下,说:“桂芬妈,赶紧着和我去趟我屋。你大哥、你二哥捎回来长章的买卖家给的一包钱。老头子的意思是让你拿过来。” 谢李氏忙说:“我也没处花钱,拿钱做啥?家里的柴米油盐、大事小情都是你们管着。就放在你们屋吧。” 本来没想坐的谢潘氏不得不走到椅子跟前坐下,又瞧着谢李氏坐下,说:“将来俩闺女出门子,哪能没点花销?再说,俩姑娘出了门子,你自己手头有点钱心里也踏实。” 听了谢潘氏的话,谢李氏寻思开了,把谢潘氏护着她的话给寻思走了样。谢李氏心里嘀咕着:这么些年,老大赚的钱养活着自己关外的一家人,老二赚的钱养活着自己关外的小老婆,长章赚的钱都给了老爷子,我一分钱没捞到;听老太太的意思是,我闺女出门子得我自己张罗了,我老了别人也不会管我了,那我为啥还把这笔钱让老爷子留着?谢李氏越寻思越觉得不对劲,不光脑袋又嗡嗡地叫了起来,脑子里还都是那年在庄头听到的没儿子的莲子妈的哭嚎的话:老了没人养了!死了没人挑幡了!…… 谢李氏听不清也不想听谢潘氏又说了啥,起身,没搭理谢潘氏,就去了东正房。 谢潘氏一看谢李氏没搭理她就走了,也唉声叹气地跟着谢李氏回到了东正房。 谢李氏和谢潘氏一进了屋,谢政堂说:“桂芬妈,长章的买卖家给了笔钱。桂芬和桂芳还小,以后需要钱的地方多着呢。有难处,大家倒是都能帮一把,可总不如自己有方便。就是放我这,也是给你们娘仨留着。我年岁大了,不大爱操心了。还是你拿过去,用着也方便。” 一听完谢政堂的调子和谢潘氏差不多的话,谢李氏的脑子里又都是那年在庄头听到的没儿子的莲子妈的哭嚎的话,脑袋又嗡嗡地叫了起来。 谢李氏打量了打量那个放在桌上的包着她丈夫的买卖家给的钱的包后,像变了个人似的,看都没看屋里的几个人一眼,更没客套,走到桌边,把包拿了起来。手拿着包的谢李氏,还是没看看屋里的几个人,也没和屋里的几个人道个别,就回自己的西厢房了。 屋里的几个人看着谢李氏,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但也不好说啥。虽然没人说出口,可几个人想得都一样:虽然这钱理当归你谢李氏,但也不能啥也没说就拿了,拿了啥也没说就回自己屋啊。这哪还是那个往常最讲礼数、能说会道的谢李氏呀,分明变了个人。 第二天一大早,谢长玺、谢长印、谢贵重离家回关外。全家人都起个大早忙活,唯独谢李氏没有露面。谢长玺、谢长印、谢贵重爷仨已经坐上了停在院门口的王宝银赶着的骡车,大家都到门口送这爷仨,也没见谢李氏出来。全家人谁也没说啥,可心里都合计着,往常最讲究礼数的谢李氏是咋了? 送走了谢长玺、谢长印、谢贵重,谢桂芬、谢桂芳、张双斗也吃了早饭上学去了,大家忙活了会自己的事情,就到了饭点。 一直在灶间忙活的谢王氏,没见谢李氏取嚼谷。谢王氏担心起谢李氏来了,头两天对自己不理不睬,今个一大早没出来送那爷仨,这都啥时候了又没过来取嚼谷。忙活完灶间的活计,回到东厢房,谢王氏赶紧着来到刘玉娥的屋。 一进屋,谢王氏说:“你婶子一大早没出来送那爷仨,到现在还没去灶间取嚼谷。玉娥呀,要不你给你婶子送去?顺带着看看你婶子?” 刘玉娥忙放下手里的活计,挪到炕沿,边穿鞋下炕边说:“中。” 刘玉娥头出门,谢王氏想起头两天自己没说错啥还惹得谢李氏不搭理她,就嘱咐着刘玉娥,说:“玉娥呀,见了你婶子,能不说话就不说啊。” 刘玉娥觉得谢王氏的话怪怪的,又不好多问,说:“中。” 刘玉娥挎着装着嚼谷的饭篮子来到谢李氏的屋前。谢李氏的屋门插着,刘玉娥敲了几下门,谢李氏才把门开开。刘玉娥没忘了自己婆婆的话,见了谢李氏,连句客套话都没说。刘玉娥进屋,把饭菜放到炕桌上。谢李氏看都不看一眼刘玉娥,也没说句客套话,坐上炕沿,拿起筷子,端起粥碗,吃起来。刘玉娥一出了屋,谢李氏马上放下碗筷,走到门前,把门插上了。 后晌,谢桂芬和谢桂芳放学后,谢李氏也不给敲了半天门的俩孩子开门,刘玉娥只好把谢桂芬和谢桂芳带到自己屋里。到了给谢李氏送晚饭时,刘玉娥领着谢桂芬和谢桂芳进到谢李氏的屋,谢李氏也不搭理俩孩子。刘玉娥出来时,谢桂芬和谢桂芳不得不跟出来,刘玉娥只好让谢桂芬和谢桂芳夜里住在她的屋里了。 领着俩孩子回了东厢房,刘玉娥心里有些怕了,怕自己的婆家婶子得了人们常说的癔症,就去了婆婆的屋。 见到婆婆,刘玉娥说:“妈,我婶子整天插着门。我给她端吃的,她才肯把门打开。进了她的屋,她一句话都没有。可别有啥差错?” 谢王氏抽了口烟,往地上吐了口吐沫,唉了一声,说:“我头两天去你婶子屋,也没说错啥话呀,你婶子说不理我就不理我了。要不,我今个早上能嘱咐你和你婶子能不说话就不说呢?” “哦,是这样啊。我听了后心里还嘀咕着为啥你不让我和我婶子说话呢。”刘玉娥说完,接着说:“要不你找找奶奶和满福婶,你们一块过去劝劝。婶子不给谁开门,也会给奶奶开门吧?” 谢王氏听了儿子媳妇的话,也觉得在理,就到前院找了张满福媳妇。俩人又到东正房找了谢潘氏。三个女人一块来到了西厢房的谢李氏的屋前。谢潘氏、谢王氏、张满福媳妇轮番敲着门,说着哀求话,可谢李氏竟没给她们开门,一个人坐在屋里一袋接一袋地抽烟。从门缝飘出来的烟把等在外边的不抽烟的张满福媳妇呛得直咳嗽。 打那以后,知书达理、有说有笑、勤快利索的谢李氏变了个人。 谢李氏整天闷在自己的屋里抽烟,一袋接一袋地抽,插上门不让别人进到她的烟气腾腾的屋里。谢李氏连自己的俩闺女都懒得搭理,谢桂芬和谢桂芳不得不一直住在刘玉娥的屋里。谢李氏不下灶间做饭了,也懒得洗涮自己的衣服了,也懒得拆洗自己的被褥了,都是刘玉娥捎带着干了。 谢李氏就给自打谢长章没了后啥话也没和她说过的刘玉娥开门。刘玉娥顿顿挎着饭篮子给谢李氏送着吃吃喝喝。隔段日子,当刘玉娥夹着刚洗好晾干的衣服或捧着刚绷好的拆洗后的铺盖进来时,谢李氏啥也不说,从胯兜里掏出俩钱擩给刘玉娥,刘玉娥不要也不行。 谢李氏要是出屋,不是上茅房,就是去井沿挑水、往门外泼水,要不就是转到前院找也是谢长章没了后啥话没和她说过的王宝银。 谢李氏要是找王宝银,到了前院,喊两声:“宝银!宝银!”高高大大、一句废话没有的王宝银要是在前院忙活着或是在自己住的东厢房里,马上走过去。王宝银一到跟前,谢李氏边擩给王宝银俩钱边和王宝银嘀咕几句,然后慢悠悠回到自己的屋。谢李氏找王宝银后,王宝银总要抽空跑到集上为谢李氏买些她要的好嚼谷,一回院,把拎回来的好嚼谷放到中院西厢房谢李氏住的屋的窗台上,用手拍拍窗户,然后回到前院。 第三十九章 娘家来人 /299547哭笑在土地上最新章节! 转眼到了年根子。谢长章刚死了没多少日子。谢长章的媳妇谢李氏见天插着门,闷在屋里抽闷烟,满院子里的人里只给刘玉娥开门,要找人上集上买好嚼谷时才搭理搭理王宝银。见天闷在屋子里,见天不搭理人,见天说不上一句话,谢李氏眼光发直,外人看着多多少少有点呆呆傻傻了。懊糟事一件挨着一件,谢政堂哪有心情张罗过年的琐碎事情。其他人大气都不敢出,更别说出面张罗了,就连爱张罗事、会张罗事的张满福也变得能不吭声就不吭声了。 过年本来是件喜庆的事情,可要是家里头刚死了人,过年就成了最难心的事了。谢家的这个年过得格外冷清。该来谢家拜年的没来,谢家人该去别人家拜年的也没去。别人到刚死了人的家拜年该说啥?说啥都不妥当,干脆就不来拜年了。刚死了人的家的家里人到别人家拜年该说啥?也是说啥都不妥当,不去别人家拜年就是了。 这年大年初三,谢家来了两个客人。从京城回老家过年的谢李氏的哥哥李耀先和嫂子周佳桂来到谢家,来看刚死了男人的妹妹谢李氏。 在外边玩耍的孩子,见进了庄的驴车拉着穿着、打扮和庄里人大不一样的从没见过的一男一女,都跟在驴车后面跑着看热闹。当驴车拐进了谢家院子,孩子们都停了下来。大概大人们嘱咐了这些不懂事的孩子,别进刚死了人的谢家院里去玩耍,免得让懊糟的谢家人心烦。 周佳桂和小姑子最贴心。虽然急着要看刚死了男人的小姑子,可知书达理的周佳桂还是和自己男人一块先来到了正房,来给老辈谢政堂、谢潘氏拜年。寒暄了几句,把带来的果匣子放下,能说会道的周佳桂也不知道该说啥好了,不善言语的李耀先更是无话可说,一直坐在椅子上搓着俩手。 大家尴尬地坐了一会,见了生人没话的谢政堂,吧嗒了几口烟后,不得不开口了。 谢政堂先冲着李耀先和周佳桂两口子说:“桂芬舅舅和妗子,大老远来的,总得要吃口饭走。你们也清楚我家里的事。家里人年前没心情操办过年,就没预备啥好嚼谷。你们是实在亲戚,不算外人,随便吃口,吃好吃孬就别挑了。” 谢政堂随后冲自己媳妇谢潘氏说:“一会你们几个女人到灶间忙活忙活。你先带着桂芬舅舅和妗子去看看桂芬妈。” 一直斜眼瞧着谢政堂的脸的谢潘氏听到这,马上把眼神挪向李耀先和周佳桂两口子,说:“桂芬舅舅和妗子,那我就带你们过去?” 李耀先和周佳桂两口子听到谢潘氏的话,马上轻松了些。 周佳桂边起身边说:“大大,那我们就先和大妈过去。” 李耀先起身后随着说:“大大,那我们就先过去了。” 仨人到了外屋,自己丈夫不在身边的谢潘氏开始主事了。 谢潘氏冲着李耀先和周佳桂说:“我怕桂芬妈不给你们开门。要是你们这大老远来了连桂芬妈的面都没见到,那成了啥事了。这些日子,都是桂芬妈的侄媳妇玉娥伺候桂芬妈,桂芬妈只让玉娥进她的屋。桂芬妈见天起得晚,早饭还没吃呢。现在正好是饭点了。我看,我还是把玉娥叫过来,让她给桂芬妈送饭。你们在屋外时别吭声,好跟着进去。” 周佳桂忙接着谢潘氏的话,说:“我俩听您的。您说该咋办就咋办。” “那好,你们在这等着,我去叫玉娥。”谢潘氏说完,一点没耽搁,拧着小脚就一颠一颠地出门去找刘玉娥了。 当李耀先和周佳桂随着刘玉娥来到了西厢房的谢李氏住的屋外,刘玉娥敲了敲门。不大的功夫,谢李氏开了门。 李耀先和周佳桂见到刚死了男人、又见天闷在屋里抽闷烟的妹妹,几乎同时说:“浦子!” 谢李氏见到刘玉娥身后的自己的哥哥和嫂子,像没瞧见似的,连搭理都没搭理。 大家进了屋。 刘玉娥把嚼谷一放在炕桌上,谢李氏啥也没说,坐在炕桌前,自己吃着,自己喝着。刘玉娥见谢李氏吃喝上了,啥也没说,只是和李耀先和周佳桂笑了笑,就出了屋。 看着自己的小姑子吃得香,喝得香,周佳桂心里多少舒坦些,就试探着说:“浦子,要不和我们回李庄住段?” 见自己小姑子没搭理自己,等了会,周佳桂又试探着,说:“浦子,要不我和你哥回城里时,来这接你,你到我们家住段?” 谢李氏还是该吃吃,该喝喝,没搭理这个和自己最贴心的嫂子。 看着眼前这个傻傻呵呵的只知道吃喝的小姑子,回想着以前那个有说有笑、热心肠的小姑子,周佳桂心里懊糟得呃,想痛痛快快哭一场。可周佳桂毕竟是读过大书的女人,大过年的,心里多懊糟,也不能在人家哭啊。周佳桂强忍着,泪水在眼眶里一个劲地打转。 在谢家吃过了饭,李耀先和周佳桂忙着往家赶。 自打知道了自己的小姑子死了男人,和小姑子最贴心的周佳桂就为小姑子揪着心。过年到婆婆家,又听说小姑子见天闷在屋里抽闷烟,周佳桂更惦记着小姑子了。今天在谢家看到小姑子那傻傻呵呵的样子,周佳桂一直憋着,好歹没在人家谢家哭哭啼啼起来。 一出了谢家的院子,一上了自家的驴车,周佳桂就呜呜地小声哭起来。等驴车出了程渡口庄,上了去李庄的小路,除了正赶着驴车的李耀先,就再没别人了,周佳桂竞大声哭嚎起来:“可怜的浦子!你的命咋这么苦呀!没了男人不说!咋还傻傻呵呵了呢!你有啥想不开的呀!你有啥想不开的倒是和你嫂子说呀!……” 读过大书、还在大学堂里教书的周佳桂,在别人面前还顾及着自己的脸面,装扮出读过书的女人遇事不惊的平和;在自己男人跟前,想着自己的倒霉的小姑子,也像其她女人一样嚎啕大哭起来。周佳桂虽读过大书,还在大学堂里教书,可毕竟是个女人,而且从小到大看到过的、听到过的女人的撕心裂肺的哭嚎和其她女人看到过的、听到过的没啥两样。坐在驴车上哭嚎的周佳桂,哭嚎的调子与谢潘氏、谢李氏前些日子嚎丧的调子听不出有啥两样,就差双手拍打着自己正坐在上头的驴车的车板打着节拍哭嚎了。 第四十章 婆媳闲聊 /299547哭笑在土地上最新章节! 自打听到谢长章没了的信后,两个多月了,谢潘氏手上就没忙活过活计。 老儿子刚没的时候,谢潘氏见天哭丧个脸,见了人没唠上几句,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下来。见天想着刚死了的儿子的谢潘氏,哪还有心思忙活伙计? 谢潘氏这辈子见的死人的事多了,想得开了:生死由命;死了的回不来,活着的还得该咋过日子就咋过日子。过了些日子,谢潘氏只有在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的时候才咯噔一下想起那短命的儿子,难受一会,就睡过去了。谢潘氏心里不再忒懊糟了,就到了过年。这个年,虽没招待啥客人,也没去哪串门子,可毕竟是过年,累了一年的谢潘氏在过年时总要四平八稳地歇歇,绝不会忙活活计的。 过了正月十五,这年也就算过完了。 正月十六这天,刚吃完了早饭,谢潘氏先寻思着该上炕接着絮听到自己老儿子没了的信时正絮着的棉活了。也许人越呆越懒吧,正要上炕忙活活计的谢潘氏心里又变了主意,还是再清闲一天吧。寻思到这,谢潘氏拿起放在炕上的烟袋就出了自己的屋门,找说啥一说一个准的谢王氏唠闲磕去了。 谢潘氏转到谢王氏屋里时,谢王氏正坐在炕上绷着刚拆洗的铺盖,见自己的婆婆进了屋,忙说:“都过了十五了,这天还冷得呃!妈,脱了鞋到炕头上坐。我刚往灶坑添了点柴禾,这坑头暖和着呢。” 谢潘氏走到靠炕头的炕沿一边,一欠屁股,坐在炕沿上,脱鞋,把一双鞋的鞋底对在一块,把鞋面在外的一双鞋放在炕沿靠墙的一边,向后挪挪屁股,又一转身,靠着墙盘腿坐在了炕头上。 坐在炕头上的谢潘氏说:“岁数越大,越怕凉,越稀罕热热乎乎的炕头。打外面进来,往炕头上一坐,舒坦得呃。” 谢王氏边赶着手里的活计,边迎合着,说:“别说你那么大年岁了,我现在都怕凉得呃。前些日子我不是回了趟娘家,坐在驴车上眯了会,可能凉着了,脖颈子酸疼得有一阵子了。” 谢潘氏拿起了刚放在炕沿上的烟袋,说“你也是,大冬天在车上也敢眯一觉?以后可得当心。别说大冬天了,我伏天都不敢在外头打个盹,怕受风着凉。” 谢王氏停了手里的活计,拍了拍自己的左腿,说:“平常还好,要是月子里着了凉,一辈子都跟着遭罪。我生贵远的时候,不知咋整的,估摸着是睡着了后翻了个身,醒来时瞧见左脚露在外头。打那以后,天头一阴,这只脚连着这条腿就酸疼,越上岁数疼得越邪乎。” “你说得对对的。我生老三时,老太太年岁大了,就不想多麻烦她了。刚过了月子,我就洗洗涮涮了。那以后,这俩手的骨头节总酸疼酸疼的,也是越上了岁数越疼得邪乎。”谢潘氏说完,把烟袋杆的烟袋锅的一头插进了烟口袋里,握着烟袋杆的右手摇晃了几下烟袋杆,左手的大拇指在烟口袋上里面是烟袋锅的地方按了几下,在烟袋锅里装上了烟,接着说:“这铺盖头年咋没拆洗?” 谢王氏直了直腰,说:“这些年,贵远爸一回来,就盖这床被。好多年没拆洗了。反正过年也没人盖,就没忙着拆洗。现在得空就拆洗拆洗。” 谢潘氏点着了烟,吧嗒了几口,叹了口气,说:“我可有一阵子没见到老三家的面了。上次瞧见老三家的是一大早,我去茅房,老三家的到前院找宝银。我约摸着老三家的是让宝银到集上给她买点好嚼谷吧。再以后我就一直没瞅见老三家的了。” 谢王氏继续忙着手里的活,说:“我也有日子没见桂芬妈了。玉娥见天伺候着,说她婶子还是一声不吭。” 谢潘氏又吧嗒了几口烟,又叹了口气,说:“老三家的总一声不吭也不是个事呀。” 谢王氏抬起头,用针别划了划自己的头发,然后边低头忙着,边接着说:“桂芬妈要是哭哭啼啼,倒没说;这见天不言语,长了要犯神经的。” 谢潘氏咳咳地咳嗽了几声,说:“不像咱们,老三家的念过两年私塾,再说人家娘家哥哥在京城的大学堂里教书。老三家的有见识,估摸着过些日子会想得开。” 谢王氏停下手里的活,直了直腰,说:“大字不识的人谁会犯神经?犯神经的人都是识文断字的。我娘家庄就一个犯神经的。大家都取笑他,叫他大秀才。那个大秀才整天嘴里叨叨咕咕,见谁跟谁叨咕,可没人知道他叨咕的是啥。那个大秀才年轻时到京城的大学堂去读大书,读了不到两年就犯了神经。” 谢潘氏点了点头,吧嗒了两口烟,说:“可也是,没听说跟前哪个大字不识的庄稼人犯了神经。” 谢王氏捶了捶自己的后背,说:“要不和爸说说,把于大拿找来?” 谢潘氏往炕沿斜了斜身,嗞地一声往地下吐了口吐沫,说:“你看我都忘了。铲地时,玉娥大病了一场,还是老三家的张罗着请的于大拿。于大拿来后,没过了多少日子,玉娥的病就好了。于大拿的招法八成管用!” 谢王氏继续干着手里的活,说:“都这个样子了,管用不管用的,试试总比不试强。您抽空和爸说说。” 谢潘氏觉得老二家的主意不错,但心里没底能不能劝动老头子,想了想,说:“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我和老头子说点啥,跟放屁一样。我说了,老头子能听?” 谢王氏停下手里的活,想了想,说:“你先和爸说说看。不说咋知道听不听呢?要是爸不听,咱们再想别的法子。宝银、满福俩和爸近便。宝银除了会说书外,八杠子压不出个屁来。满福脑袋活分,还好张罗事。爸要是不听你的,咱们再找满福和爸说。” 谢潘氏又咳嗽了几声,又往炕沿斜了斜身,又嗞地一声往地下吐了口吐沫,说:“那我一会回去就和老头子试着说说,不行了咱们再找满福去。” 谢潘氏和谢王氏又闲唠了一会,就回了自己屋。 第四十一章 再请神汉 /299547哭笑在土地上最新章节! 谢潘氏回到了自己屋的时候,谢政堂刚睡醒晌午觉坐在炕沿上穿着鞋。 谢潘氏没断了瞧着谢政堂的那张没表情的脸,动了动薄薄的嘴唇,刚要说啥,最后还是把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谢政堂要出门时,谢潘氏看不到谢政堂的脸了,只能看到谢政堂的后脑勺,才有胆量把咽回去的话说了出来:“长玺爸,见天伺候老三家的玉娥说老三家的还是不吭声。老二家的怕老三家的闷久了犯了神经。要不把于大拿请来试试?” 谢政堂把手一背,头也没回出了门,上了前院。 听了自己媳妇说的话后,谢政堂又寻思来寻思去了。到了王宝银住的屋子,谢政堂和王宝银一块编着炕席。王宝银边干着手里的活计边给谢政堂讲着故事。没断了寻思的谢政堂没断了溜号,一会让王宝银重讲刚讲了的一段,一会让王宝银慢点讲,一会问王宝银那个舞九元天乾剑的是谁,……王宝银不住地看着谢政堂,心想最近家里也没啥事呀,纳闷为啥老爷子这一下午好象没断了寻思。 到了饭点,谢政堂停下了手里的活,对王宝银说:“宝银,今天就弄到这,不干了。” “中。”王宝银听了谢政堂的话,应了声,就开始拾掇起来了。 谢政堂帮着王宝银拾掇完,说:“你三嫂见天躲在自己屋里抽烟,谁也不搭理。院里的女人和我商量,要把于大拿接来,看看能不能给你三嫂驱驱邪气。上次玉娥生病,是你请的于大拿。要不,明个你再往于大拿那跑一趟?” 王宝银马上答应着:“中。” 谢政堂站在门旁没走,寻思了寻思,说:“我怕你三嫂不给于大拿开门。明个你早点过去。头走,你和秀娥说好,等于大拿来了再去送嚼谷。你也和于大拿说,跟着秀娥,头开门别弄太大动静。” “中。”王宝银应了声。 头出王宝银住的屋的屋门,谢政堂像想起来啥,说:“我过会把请于大拿的钱给你送来。” 王宝银不得不多回了一句:“不着急。我这有点闲钱,我先垫着。” 第二天早上,谢潘氏边走边揉着眼睛又来到谢王氏的屋里。 见自己婆婆进来,刚起来正要下炕的谢王氏说:“妈,炕上坐。” 谢潘氏还是一个劲地揉眼睛,说:“不啦,我就在炕沿坐会。一会就吃早饭了,吃了早饭,还得回屋忙活棉活。刚睡醒,寻思出来转悠转悠,就转悠到你这了。” “过会吃了早饭,我也得帮着玉娥织布去。”谢王氏回了谢潘氏的话后,边下炕边寻思着自己婆婆一大早过来做啥。 谢王氏鼓鼓的眼睛眨了眨,想到昨天自己让婆婆和公公提请于大拿的事,估摸着八成婆婆和公公说了后没被搭理,就接着问:“昨个回去你和我爸提了请于大拿的事?” 谢潘氏知道啥事也瞒不过能掐会算、说啥一说一个准的谢王氏。谢潘氏往炕沿上一坐,就一五一十地和谢王氏学了起来,说:“我昨个一回去就和老头子提了,老头子连搭理我都没搭理我。我就知道我说了也白说,我说的啥在老头子那就是个屁。” 谢王氏从炕边拿过了烟袋,往烟袋锅里装上了烟,点着了火,吧嗒了一口,安慰起谢潘氏来了,说:“我爸有啥事好寻思来寻思去的,八成他得花点时间掂量掂量。说实在的,我爸最疼长章了。老三家的见天在屋抽闷烟、一声不吭这么久了,我爸哪能不着急。你别担心,我爸准能叫人去找。” 谢潘氏听了这个能洽会算、说啥一说一个准的儿媳妇的话,心里的委屈总算少了点,说:“说说就有点饿得慌了,我去灶间弄点吃的。” 说完,又揉了揉眼睛,走了。 谢潘氏去了灶间后的一个多时辰的工夫,王宝银赶着驴车把于大拿接来了。 于大拿这次跳下车,没能马上健步如飞地来到谢李氏的屋里,而是在停在前院的驴车旁静静地等侯着先进了中院的王宝银的招唤。不大的功夫,王宝银出现在中院门口,向站在驴车旁的于大拿挥了挥手,于大拿这才健步如飞地来到了王宝银身边,又健步如飞地来到了胳膊上挎着个饭篮子的刘玉娥的身后。到了刘玉娥身后的于大拿就不再健步如飞了,而是不紧不慢地跟着刘玉娥来到了谢李氏住的屋门前。 到了谢李氏的屋门前,任凭刘玉娥怎么叫,任凭刘玉娥怎么敲门,谢李氏就是没来开门。看来谢李氏屋里的妖魔们已经识破了这场刘玉娥送饭的骗局,知道有一位叫于大拿的肩负着方圆几十里降妖驱魔重任的英勇威武的神汉已经站在门前,正把谢李氏紧紧地按在椅子上,不让谢李氏过来开门。 于大拿不仅英勇威武,而且足智多谋。妖魔不让进屋,誓要和妖魔决一死战的于大拿哪能没有几套应万变的招法。 于是,于大拿让刘玉娥和王宝银搬来一个饭桌,放在了谢李氏住的屋的窗户前。于大拿健步如飞地来到桌前,把自己背来的布包放到桌上,打开布包,用包里面的物件把自己装扮得和上次给刘玉娥降妖驱魔时一摸一样,然后把布包里其余物件或摆在桌上或挂在桌后的窗户上。点着桌上的香火后,于大拿把上次在刘玉娥屋里忙活的都在谢李氏住的屋的窗前摆的这张桌子跟前忙活了。即使谢李氏住的屋的房门没有打开,于大拿还是没断了哼哼着小曲:“一朵芙蓉头上戴,锦衣不用剪刀裁,虽说不是名门将,一唱千户万户开。” 忙活了一阵子后,于大拿就以不变应不变了。 于大拿进不去谢李氏的屋,可院子里的其它屋一个也没拉下,进到里面敲着,唱着,跳着;在各个空场敲着,唱着,跳着;最后还是来到院门口敲着,唱着,跳着。在院门口敲了、唱了、跳了一气,于大拿还是没忘了抓鸡,杀鸡,往前门低矮的门坎上淋鸡血,把控干了血、咽了气的鸡扔到停在门旁边的来时坐的驴车上。 然后于大拿要多快就有多快地拾起地上用过的物件,又健步如飞地来到放在谢李氏住的屋的窗前的桌前,把该脱的脱了,把该摘的摘了,把自己带来的物件用布包一包,把布包斜系在身上,健步如飞地来到前院,跳上等着他的来时坐的驴车。 和上次一样,王宝银坐上车沿,挥下鞭子,喊声驾,就赶着车带着于大拿出了院。 于大拿又神一样地来了,又神一样地走了。 第四十二章 排忧解难 /299547哭笑在土地上最新章节! 刚死了男人后,见天插着门闷在屋里抽闷烟、满院子里的人里只给刘玉娥开门、要找人上集上买好嚼谷时才搭理搭理王宝银的谢李氏,看着让人懊糟。 刚开始,谢政堂寻思着,刚死了男人吗,没了靠山,女人哪能不难心些日子?过些日子,也就该咋过日子就咋过日子了。刚过了年,谢潘氏说要找于大拿来试试,谢政堂实在觉得没啥必要,可一想试试总比不试的好,也就没拦着找于大拿。 没能进到谢李氏住的屋里的神汉于大拿的神力还不能穿透一层薄薄的窗户纸降妖除魔,窝在谢李氏住的屋里的妖魔还在为所欲为。于大拿来后,谢李氏不但没好,而且还呆呆傻傻了,天热了连开开窗户通通风凉快凉快都不知道了。 自打过了年,谢政堂就没断了忙活。谢政堂忙完了送粪,忙扬粪;忙完了扬粪,忙耕地;忙完了耕地,忙播种;忙完了播种,忙夏锄。忙来忙去的谢政堂偶尔寻思寻思谢李氏的毛病,可忙得根本没经历细细地寻思。 忙完了夏锄,足足睡了一宿一天解过乏后,这天夜里,谢政堂吹灯躺下后,一直没断了寻思着谢李氏的毛病,翻来覆去睡不着。躺了一会,谢政堂又起来,摸着黑穿鞋,下地,坐在椅子上抽着烟接着寻思。谢政堂到了二半夜才又摸着黑上炕躺下,可还是翻来覆去睡不着。 谢政堂折腾来折腾去地寻思了一宿,也搅得谢潘氏一宿没睡踏实。 谢政堂夜里一个劲地折腾,谢潘氏就知道家里有了啥事,可左寻思右寻思也寻思不出来又出了啥事。没寻思出来最近家里又有了啥事的谢潘氏,吃了早饭马上拧着小脚来到了能掐会算、说啥一说一个准的二儿子媳妇的屋里。 谢潘氏打着哈欠进到谢王氏的屋时,谢王氏正坐在椅子上用拳头捶着俩大腿根。 见自己婆婆进来了,谢王氏忙起身,说:“妈过来了,吃了吗?” “刚吃的。我起来晚了,吃得比你们晚。”谢潘氏回了谢王氏的话后,边打着哈欠,边坐在了椅子上。 谢王氏坐下后,弯下腰用拳头捶着后背,说:“这些日子,在地里跟着忙活。刚歇下来,腿也疼,腰也疼。往年,跟着铲完地,也没觉着这疼、那疼。” “上了岁数了吗。过些年,我连做饭都干不动了,就该轮到你做饭了,你就不用再跟着忙活地里的活了。”谢潘氏给谢王氏说着宽心话后,打了个哈欠,又说:“家里不知道又出了啥事,昨个老头子又折腾了一夜。先吹灯躺下了,翻来覆去地折腾;过会又摸着黑下地坐在椅子上抽烟;也不知道啥时辰上炕睡下的。” 谢王氏停下了捶打腿和腰,没断了眨巴着鼓出来的眼睛,寻思了半天,终于张开了鼓出来的嘴,说:“最近家里能有啥事?挂了锄,我爸八成有了闲功夫寻思桂芬妈的毛病了吧?” “可也是,除了这事,家里还能有啥事呢?”谢潘氏边打着哈欠,边附和着这个能掐会算、说啥一说一个准的二儿子媳妇。 俩人又聊了一会,一直打着哈欠的谢潘氏困得实在挺不住了,和谢王氏说:“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我得回屋补上一觉。” 话一说完,谢潘氏也没顾得上听清谢王氏的回话,就赶紧着起身,拧着小脚离开了谢王氏的屋。 谢潘氏走了一会后,张满福媳妇进来了。 住进谢家院子后,除了过来做活计或有要紧的事情,张满福媳妇从来没来过谢王氏的屋里闲呆会,闲聊会。 张满福媳妇一进来,谢王氏马上站了起来,说:“满福家的,稀客呀,稀客呀,快坐下,快坐下。” 不大爱吭声的张满福媳妇看着谢王氏坐下后,自己也坐下了,说:“刚刚,我正和满福编着炕席,谢大大到了我屋,说要和满福单独聊点事,让我上你这坐会。谢大大没让我去谢大妈屋,说谢大妈睡着了。” 谢王氏马上接着说:“贵远奶刚刚还在这。贵远奶说,昨个夜里贵远爷炕上地下地折腾了一宿寻思啥事,闹得她也没睡实成。贵远奶刚打着哈欠回去补觉了。” 谢王氏说完,没听到不爱吭声的张满福媳妇回话,就边用拳头捶起自己的大腿根和后腰,边说:“这些日子,在地里跟着忙活。刚歇下来,腿也疼,腰也疼。” 张满福媳妇不得不接上一句,说:“总不下地跟着忙活了,这些日子跟着忙活地里的活,我的胳膊呀、腿呀、腰呀也酸溜溜的。” 谢王氏说:“那你也别干坐着,也像我似地用拳头捶捶腿捶捶腰。捶捶舒坦着呢。” “我一闲下来就觉着别扭,还不如手里忙活点啥,那我也试着捶捶。”张满福媳妇说完,也学着谢王氏的样子,用拳头开始捶着自己的大腿根和后腰了。 谢王氏和张满福媳妇一直没断了用拳头捶着大腿根和后腰。 张满福媳妇觉着谢政堂该和张满福聊完了该聊的,就和谢王氏道了别,回前院自己的屋去编炕席了。 张满福媳妇回到自己屋,张满福却不在。张满福媳妇自己忙活了好一阵子,张满福才回来。 张满福一进屋,张满福媳妇边忙活手里的活计,边说:“你说头秋忙把各屋用的炕席都编出来。你不抓紧着忙活着,还出去遥哪逛?” 张满福说:“没去瞎逛,在宝银屋里说事了着。” 张满福媳妇不是那种啥事都想知道、啥事都想掺和的女人。既然是谢政堂都让她去谢王氏那躲会才和张满福说的事,张满福媳妇也就没和张满福多问。 傍晌午的时候,谢政堂背着手从前院回来了。 一进了自己屋后,谢政堂就吩咐刚刚醒来的自己的媳妇,说:“到了饭点,你跟着贵远媳妇进老三家的屋里问问老三家的。她要愿意回娘家住段,今个晚上拾掇拾掇。明个一大早宝银套车送她。孩子别带去,还要念书,院里谁都能帮着照看着。” 迷迷糊糊中的谢潘氏,听到自己男人的吩咐,哪敢怠慢。谢政堂一说完,谢潘氏马上应着:“中。” 应了自己男人的吩咐后,谢潘氏心里嘀咕开了:要是老三家的不搭理自己咋办?要是老三家的不说个中,也不说个不中,不点头,也不摇头,回来自己咋和自己男人交代?一下晌,谢潘氏都为着这事烦着心。 到了饭点的时候,谢潘氏跟着给谢李氏送饭的刘玉娥进了谢李氏的屋。知道谢李氏可能回娘家住段,刘玉娥也把谢桂芬和谢桂芳带来了。 一进了谢李氏的屋,谢潘氏对老儿子媳妇说:“桂芬妈,桂芬爷说了,你要愿意回娘家住段,今个晚上拾掇拾掇,明个一大早宝银套车送你。” 谢李氏一直低头听着谢潘氏讲着。谢潘氏一讲完,谢李氏竞点了两下头。谢李氏点了头后,谢潘氏吊了一下晌的心才算落了地。 谢潘氏又接着说:“桂芬爷说,就别让俩孩子跟去了,她俩还得念书,家里谁都能帮着照看着。” 谢潘氏的这句话一说完,好久看都不看一眼谢桂芬和谢桂芳的谢李氏,竞用直勾勾的眼神瞧了一会自己的俩闺女。谢李氏看着谢桂芬和谢桂芬的直勾勾的眼神,让屋里的人多少有些害怕。 第四十三章 扑朔迷离 /299547哭笑在土地上最新章节! 第二天一大早,上学的孩子们吃早饭前,王宝银就把早饭吃了,刘玉娥也把早饭早早地送到了谢李氏的屋里。 刘玉娥给谢李氏送早饭时,谢李氏已把自己收拾得利利索索,把去娘家要带的物件都包在了一个包袱里。 吃了早饭的王宝银回到前院套车。自打王宝银来到谢家后,套车的事,谢政堂就没靠过前。可今个一大早,谢政堂却跟着刚吃了早饭回前院的王宝银来到了牲口棚旁。王宝银从牲口棚把驴牵出来,谢政堂上去从王宝银手里把绳套抢过来,把驴牵回牲口棚,把当年和王宝银一块去牲口市买的骡子从牲口棚牵出来。王宝银没说啥,可眼睛多少有点湿乎乎的。王宝银套着骡车,谢政堂帮着忙活,张满福也出来帮忙。 不大的工夫,谢李氏胳膊上挎着个包袱来到了前院。 谢李氏一来到前院,谢潘氏、谢王氏、张满福媳妇、刘玉娥都出来送谢李氏。要上学的谢桂芬和谢桂芳,走到前院正好赶上她们的妈妈要去她们的姥姥家,也站在前院送她们的妈妈。 王宝银最后往套好的骡车上扔了几捆麦草,手拿着鞭子一屁股坐在了车沿上。谢李氏把手里的包袱先搁在了车上,欠了下屁股就坐在了后车沿上,边拧着屁股边把俩腿往一面一撇,屁股往后挪了挪,又一抬屁股,就一屁股坐在了麦草上。 王宝银鞭子一挥,喊了声:“驾!”王宝银赶着骡车拉着谢李氏出了前门,大家也跟着到了前门外。赶着车的王宝银回头看了一眼谢家大院和站在院门前的人,此时的王宝银的两眼竟湿乎乎的。坐在车上的谢李氏这时也抬头看了一眼谢家大院和站在院门前的人。 王宝银赶着骡车拉着谢李氏离开了谢家大院,离开了程渡口庄,上了往北去的乡间小路。 不知是骡车跑得忒快,还是被高高大大的王宝银镇住了,一直窝在谢李氏住的屋里的没被于大拿降住和赶跑的妖魔,没敢跟来。马车上的谢李氏这时能自如地抬头望着夏日乡下的一大清早的美景了,脸上也露出了自打死了男人后就再没有了的微笑。 骡车一跑上高岗,向东边望去,火红火红的太阳正从地平线上慢慢升起,天边被火红火红的太阳映照得火红火红的;阳光下,成片成片的田地上长着半人高的绿油油的高粱;路两边,长满了绿油油的野草,有的绿油油的野草上还顶着五颜六色的野花。细细瞧瞧近处的野草和高粱,在光线照射下像宝珠一样泛着光芒的露珠挂在枝叶上,让绿油油的枝叶看起来更加翠绿。一路上时不时能见着一两棵长满绿油油树叶的大树。车轮碾压地面的轱轱辘辘声、轮毂摩擦车轴的吱吱扭扭声、骡子脑袋上的铃铛的叮叮当当声,时不时惊起路边树上叽叽喳喳叫着的一群群麻雀向远处飞去…… 欣赏着夏日乡下一大清早漂亮景色的谢李氏竟想要和赶着骡车的王宝银说说话,喊着:“宝银!” “浦子!”赶着骡车的王宝银扭过头应着。这回,王宝银即没叫谢李氏浦子姐,也没叫谢李氏三嫂…… 程渡口庄在县城南,李庄在县城北。赶着骡车送谢李氏的王宝银应该当天头黑能回来。王宝银就是在自己李庄的舅家住上一宿,第二天也该赶回来了。 到了第二天天黑,也没见王宝银的影子,家里的女人们有些慌神了,可谢政堂的那张脸还是往常的那张脸,看不出有啥不一样。 天一黑下来,谢政堂边走边抽着烟,到前院西厢房把张满福叫了出来。俩人进到了王宝银住的东厢房,点着了油灯,嘀嘀咕咕了大半宿。 第二天一大早,张满福赶着驴车拉着谢政堂出了门。傍黑,俩人回到院子里。 家里的女人听到有人、车回来的动静,都从屋里出来,来到了前院。一见王宝银没跟回来,觉得凶多吉少,有的哭了起来。 谢政堂压低声音训斥道:“哭啥哭!又没死人!这事别再提!更不能和外人提!” 刘玉娥领着哭哭啼啼的谢桂芬和谢桂芳进了屋,一再劝说着:“爷都说了,婶子好着呢,你俩别哭了,……” 把谢桂芬和谢桂芳安顿睡了,一脑袋糨糊的刘玉娥跑到婆婆屋,坐在靠门的炕沿边,边借着油灯的黯淡的光线衲着鞋底子,边听着能掐会算、说啥一说一个准的婆婆的猜算。 谢王氏盘腿坐在炕上,抽着烟,把声调压得低低的,嘶嘶啦啦地说:“你婶子识文断字,又有个读过大书的娘家哥哥,见识得多,八成不服这老理,和你宝银叔跑了。你爷和你满福叔今天八成去了你婶子的娘家和你宝银叔的舅家报信去了。” 谢王氏抽了两口烟,咳嗽了两声,在炕上欠了欠屁股,斜了斜身子,把口吐沫嗞地一声吐到了地上,又说:“你爷把你宝银叔当亲儿子待不假,可你宝银叔毕竟是扛活的。寡妇走道的多得呃,可东家死了男人的儿媳妇和扛活的到了一块能让人家笑话掉大牙。这倒也好,俩人去没人知道的地方,省得让别人指指点点,说三道四。话又说回来,你婶子心忒狠!竟舍得俩闺女!” 听着听着,忙一天的刘玉娥乏了。婆婆正说到兴头上,刘玉娥不好意思离开。刘玉娥不得不停下手里的活,强睁着俩眼,哪还有精气神听婆婆说的是啥呀。 谢王氏把抽灭的烟袋往炕沿上磕磕,翻着她那鼓鼓的眼睛上的薄薄的眼皮,边寻思着边说:“你婶子走的头天头晌,你满福婶跑到我屋。你满福婶说,你爷去了她屋,要和你满福叔单独说点啥,让她到我屋里呆会。看这架势,八成这仨男人事先盘算过。要是这样,你宝银叔带着你婶子最有可能去了北面山沟你满福叔的老家。你满福叔在那还有房子有地呢。” 谢王氏又装上了一袋烟,点着了火,抽上了两口,挪挪屁股,凑到儿媳妇身边,把嘴贴在儿媳妇的耳朵上,声调压得低得不能再低,说:“你叔死后,满院子的人,你婶子谁也不搭理,只搭理宝银。你爷虽是粗人,心细着呢,兴许看出点啥名堂。你爷把宝银当自己的儿子待,八成想成全他们。你爷要不咋会让一个跑腿子去送一个寡妇回娘家。又不是没别人,你满福叔不也在家闲着?” 话刚说完,精明的谢王氏又觉着自己说的不在理上:这几年,桂芬妈要回李庄的娘家,不是搭娘家也在李庄的隔壁老程太太的车就是公公让宝银套车送她;宝银的舅家也在李庄,公公让宝银顺便回舅家看看,也在理。 寻思到这,谢王氏正掂量着咋能把自己说出去的不在理的话说得在理,却发现刘玉娥困得直点头。谢王氏估摸着八成自己儿媳妇早没了精气神听她在说啥了,也就不再掂量着该咋把自己刚说的不在理的话说得在理了,忙说:“玉娥啊,困了,就回屋睡吧。” “中。”刘玉娥也不知道谢王氏说到哪了,只听到谢王氏让她回屋睡觉,就使劲睁了睁眼睛,打了几个哈欠,回了一句谢王氏,就回自己屋睡觉去了。 第四十四章 回归故里 /299547哭笑在土地上最新章节! 过去,农闲时,谢政堂边和王宝银一起不紧不慢地忙活着不打紧的活计,边听着王宝银给他讲故事。没事时,谢政堂就把王宝银讲的故事寻思来寻思去。王宝银一走,谢政堂听不到王宝银讲的故事了,闲着的时候也就没了可寻思的事。谢政堂时不时觉着闷得慌,闷得慌了的谢政堂就坐在自己屋的椅子上一袋接着一袋地抽着闷烟。 王宝银一走,谢政堂又开始张罗着找扛活的了。好在王宝银走的时候刚忙完了夏锄,谢政堂有的是时间张罗着这事。 王宝银走了不多日子,谢政堂接到了大儿子的信。 谢政堂最不爱读的就是谢长玺的信。先把院里的人都提到,问这个壮吗,问那个壮吗;再把关外的人都点到,说这个也壮,说那个也壮。写了一大堆废话,到了说正经事时就一两句。 谢政堂看了半天谢长玺的信,才知道李喜发要回来。信上只说了该去接李喜发的日子,至于为啥回来?是回来看看还是不回关外了?竞一个字没提。 去接李喜发的头天夜里头睡下,躺在炕上的谢政堂的脑袋里就没断了一个个的那些年的李喜发:自己在城里的家里第一次见到的说话磕磕巴巴、走路一瘸一拐的李喜发,和自己一起赶着马车去乡下收地租的李喜发,和自己在自家地里一起忙活着地里农活的李喜发,边陪着自己喝酒边听着自己借着酒劲、拉着长声说心里话的李喜发,赶着驴车陪自己赶集的李喜发,躺在驴车上红着脸吐真言的李喜发,谁劝也不听、非要去关外的李喜发,背着大包袱跟着聂向荣往汽车上上的李喜发,在车上隔着窗户和自己摆手、脸上笑嘻嘻的李喜发。 想完了那些年的李喜发,谢政堂又估摸着明天就见到的李喜发会是啥样:脸上也有褶子了?也掉牙了?背也驼了?也开始忘这忘那了?…… 躺在炕上的谢政堂开始迷迷糊糊了,脑袋里估摸着的李喜发的样子也模模糊糊了。估摸了没多大功夫,谢政堂就呼呼地睡着了。 第二天,刚过了晌午,在城里的车站,坐在草捆上、驴车旁、树荫下的谢政堂终于等来了从隔壁县城开来的、轰轰响着的、晃晃悠悠的、一股股灰土尾随着的汽车。汽车嗞地一声停下来后,灰土在车的四周飘来飘去。门一打开,几个人下来后,扛着大柳条包、身穿白褂子和黑西服裤、脚蹬胶底鞋的李喜发,一瘸一拐地走下了汽车,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在汽车四周飘来飘去的灰土。 逛过了聂向荣提到的煤矿边的一溜小平房,尝过了聂向荣说的比酒的滋味还辣、比包子的滋味还香的娘们的滋味,李喜发坐了火车,再坐了汽车,又回到了生他、养他的这片土地。 李喜发见到了多年没见的谢政堂,忙笑着说:“五……哥,我回……来了。” “回来好。”谢政堂边应着边上前接过李喜发肩上的柳条包,把它放在了驴车上。见了多年没见的李喜发,谢政堂的脸还是没有半点笑摸样。 李喜发要牵驴车,谢政堂拿过绳套,说:“我又不是没跑过。一路过来乏着呢,今个你啥也别做。你上车坐吧。咱俩先去烧饼铺吃口饭,吃完了再往回赶。” 李喜发忙说:“这两……天净坐……着了。烧饼……铺又不……远,溜……达过去吧。” 谢政堂接过李喜发的话,说:“那也中。” 说完,谢政堂牵着驴车走在前面,李喜发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俩人从车站向烧饼铺走去。 谢政堂最不爱听到的两个人,一个是谁都敢管、啥都要管的自己的大儿子媳妇谢张氏,一个是自己二儿子娶的小老婆,贵远的小妈。李喜发在俩家住了些日子,谢张氏和贵远的小妈当然把李喜发当自己家的老爷子一样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临走又给做穿戴、又给买穿戴,李喜发哪能不当着谢政堂的面夸这俩人几句呢?从车站到烧饼铺的路上,李喜发没断了夸谢张氏和贵远小妈。 说话磕磕巴巴的李喜发说:“这火……车一路上咯……噔咯噔……地没……断了出……动静,哪……睡得着。还……是在忽忽悠……悠的汽……车上,才眯……了会。饿……倒不是忒……饿,长玺……家的给我打了几……张饼……带着,贵远小妈没……少给我……揣黄……瓜和……煮鸡子。” 说话磕磕巴巴的李喜发接着说:“这褂……子和……裤子,是长玺家……的上街扯的……布给缝的。长……玺家的会……裁缝新……式样的裤……子,说穿着舒……坦得呃,还给你……和五……嫂都缝了件,让我捎……来了。贵远小……妈领我上商……铺里买的……鞋,说抗……磨,穿……着合脚。她也……给你买……了双让……我捎来,不知……道合不……合你脚?” 走在谢政堂身后的李喜发没断了说这俩人的好,把牵着驴车走在前面的谢政堂烦得脑瓜子生疼。好在从车站到烧饼铺的路不长,走了不到一袋烟的功夫,就到了。 一进了烧饼铺,坐下后,谢政堂为俩人要了豆腐脑和烧饼后,就开始问起正事了。 谢政堂咳嗽了两声,说:“老大的信就提到我哪天该过来接你,也没提起你是回来看看还是再不回关外了。” “不回……去了。”李喜发回完谢政堂的话,又说:“买卖……家买了几……辆汽车。汽车拉……得多,跑……得快。年纪……轻的车老……板都学了开……汽车。我……年岁大了,学……啥笨了,就没……学成。本想再……到别的买卖……家找找……车老板的……活计,后来寻思了……寻思,算了,还……是回老……家吧。我在你那……住几天歇……歇,就抓……紧着问附……近有没……有找帮……忙的。” 听到这里,谢政堂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再也不用为找帮忙的发愁了。 谢政堂接着李喜发的话说:“看你说的。家里的一个帮忙的刚刚走,我正愁着找人手,你还去外人家找啥?再说,就是家里不缺人手,你帮了我那么些年,回来了还能不管你?又不是没地方住,就是添个碗、添双筷子的事,家里人谁还能说个啥?” 李喜发听了谢政堂的话后,眼睛湿乎乎的。正好店小二端来了豆腐脑和烧饼,俩人低头忙着喝着碗里的豆腐脑,吃着手里的烧饼,谢政堂才没看出李喜发要掉眼泪的样子。 给谢政堂讲故事听的王宝银走后,谢政堂闷得慌了几天。边陪着谢政堂喝酒边听着谢政堂借着酒劲、拉着长声说心里话的李喜发一回来,谢政堂哪还能再闷得慌? 第四十五章 欢迎回家 /299547哭笑在土地上最新章节! 谢政堂和李喜发吃完了烧饼,喝完了豆腐脑,谢政堂又给家里人买了些烧饼带回去,俩人就急着往家赶。 本来想坐在驴车上瞧瞧几年没见的老家,可没了火车出的咯噔咯噔的动静和汽车出的轰轰隆隆的动静,只有自己熟悉的车轮碾压地面的轱轱辘辘声、轮毂摩擦车轴的吱吱扭扭声、驴脑袋上的铃铛的叮叮当当声,乏得呃的李喜发的眼皮哪还能睁得开。驴车刚一离开烧饼铺,连句话都没顾得上和谢政堂说,窝在驴车上的麦草里的李喜发就呼呼地睡着了。 傍黑的时候,当谢政堂赶着驴车拉着李喜发回到了程渡口庄,进了谢家大院,李喜发还窝在车上的麦草里呼呼地睡着呢。 谢政堂在牲口棚旁停下车,下了车,边拨拉着李喜发,边说:“醒醒,进屋先吃口嚼谷,再上炕睡。 被拨拉醒了的李喜发在车上愣了愣神,看了看四周,才嗡地一下醒过劲来,这里不是关外,也不是城里,是自己曾住了那么些年的谢家前院。李喜发赶快起身,下车,用手扑拉扑拉头上和身上的麦草,一瘸一拐地帮着谢政堂给驴卸套。 俩人正忙活着,张满福两口子从前院西厢房出来,走了过来。 “李叔,我是张满福,这是我屋里的。”张满福和李喜发打了招呼,向李喜发介绍完了自己和自己的媳妇,接过谢政堂和李喜发手里的活,又说:“李叔,必是一路乏得呃,和谢大大先进屋歇歇,一会我屋里的把嚼谷给你们端来。谢大大昨个晚上让今个晚上做高粱米豆饭、马莲粉炖肉,说你最得意这口。” “李叔,你先歇着,我去灶间给你和谢大大端嚼谷去。”张满福媳妇应着张满福的话,说完,就去了中院。 李喜发头回来在谢长印家住着时没少听爱说、爱笑的谢长印叨咕张满福能张罗事的本事。张满福媳妇一走,李喜发忙磕磕巴巴地说:“我……头回来在老……二家住……了段。老二……没少叨……咕你。” 张满福边把驴牵到了牲口棚里,边回着李喜发的话,说:“二哥一回来,我没事就和二哥坐一起聊。二哥爱说爱笑,和气。” 谢政堂马上接过话,说:“我不爱说不爱笑,就不和气了?” 谢政堂一说完,李喜发和张满福都哈哈大笑起来。 张满福忙活完,扑拉扑拉俩手,走到车边,拿起柳条包,一下就把柳条包扛上了肩,向东厢房走去。 李喜发跟在后面不好意思地说:“满福呀,你撂下,我自己扛。” 张满福在前面边走着边说:“李叔,我在跟前,哪能让你扛?” 三个人进屋时,天已经黑了。张满福把柳条包撂在炕上后,就去点着了油灯。三个人刚要抽口烟,张满福媳妇就一手提溜着饭篮子、一手提溜着茶壶进来了,把茶壶放到了炕桌上后,把饭篮子里的盛着高粱米豆干饭的泥盆、盛着马莲粉炖肉的大碗、谢政堂和李喜发用的碗筷也放到了炕桌上。 看到桌子上的嚼谷,谢政堂想起来自己买的烧饼还拉在车上,马上冲着张满福媳妇说:“满福家的,我从城里买回了些烧饼,拉在车上了。再放车上会,怕会让猫叼去。你抓紧着去把烧饼拿到灶间放好,明早让大伙尝尝。” “中。”张满福媳妇应了声,就出了门。 谢政堂和李喜发正盘腿坐在炕桌旁狼吞虎咽地吃着高粱米豆干饭、马莲粉炖肉,张喜发正坐在炕沿上抽着烟,谢潘氏和谢王氏叼着烟袋一前一后进了屋,刘玉娥领着谢桂芬、谢桂芳、张双斗也跟着进来了,把车上的烧饼拿到了灶间的张满福媳妇也回来了。自打老三谢长章死了,谢家院里的人就再没聚在一起过,这还是头一回。 李喜发哪还好意思低着头狼吞虎咽地吃着他稀罕吃的高粱米豆干饭和马莲粉炖肉,拧过身,穿上鞋,下了地,忙和大伙打着招呼,忙和第一次见面的刘玉娥客套着,忙夸着谢桂芬和谢桂芳越长越俊,忙打听站在墙根一声不吭的半大小子是不是谢长印和他提过的张满福的儿子张双斗。 谢潘氏和谢王氏脱鞋上了炕,张满福媳妇和刘玉娥坐在椅子上,三个孩子也都一声不吭地坐在了炕沿上。 大家都劝着李喜发抓紧着吃饭,李喜发馋着刚吃了几口的马莲粉炖肉,可嘴上还一个劲地磕磕巴巴地说着不忙。 李喜发打开放在炕上的大大的柳条包,从包里摸出了一包糖块,分给仨孩子。 李喜发从包里拿出来几挂串成串的干蘑菇和一大布包干木耳,又拿出几把关东烟,把一把关东烟举给张满福,说:“这……是和我……一起做事的一……个车老板……打他老……家带给……我的。他老……家在泊……河。他说那……地方产的关……东烟也叫泊河……烟,好……抽。你们……都尝尝。” 张满福用左手接过李喜发举过来的那把泊河烟,用嘴叼着烟袋,腾出右手,用大拇指和中指在那把泊河烟的一片烟叶上搓了搓,说:“皮了了,要不现在就尝口。明天天晴的话,拿外晾晾,再抽,正好。” 李喜发忙说:“我走的头几天,那边没断了下雨,要不现在抽着该正好。” 李喜发还要忙活,谢政堂说话了:“喜发呀,你别忙活了,还是坐下来吃嚼谷,吃完了再忙活。你要再不坐下来吃,我把马莲粉炖肉都吃光了。” “给……我留口。”李喜发磕磕巴巴地笑着说完,就不再忙活了,脱鞋,上炕,盘腿坐在炕桌的一边,接着吃着他稀罕的高粱米豆干饭和马莲粉炖肉。 谢政堂在,几个女人谁也不敢开口,只有张满福和李喜发没断了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关内、关外的事。不爱凑热闹的谢政堂一撂下碗筷,就一声不吭地离开了李喜发的屋,回东正房自己呆着去了。 谢政堂一出屋,谢潘氏就说开了:“我过去听打关外回来的人说,在泊河那地方,有块地里长出来的烟比别的地里长出来的都好抽。” 谢王氏忙接着说:“我过去也听过打关外回来的人聊泊河烟的事,也说有块地长出来的好抽,还说那块地中间仨垄长出来的好抽得呃。” 谢潘氏和谢王氏正你一嘴我一嘴地聊着泊河烟,李喜发把高粱米豆干饭和马莲粉炖肉吃得一干二净。 吃得得得的的李喜发看着正在聊泊河烟的谢潘氏,想起来谢张氏给她缝做的新式样的裤子,也想起来忘了让谢政堂把谢张氏给他缝做的新式样的裤子和贵远小妈给他买的胶底鞋拿过去了。李喜发正要从柳条包里把这些穿戴拿出来让谢潘氏走时拿过去,但瞅瞅正在和谢潘氏聊着泊河烟的谢王氏,怕在谢王氏面前提贵远小妈惹得谢王氏不高兴,就没去拿。 第四十六章 一头雾水 /299547哭笑在土地上最新章节! 一屋子的人一走,李喜发的乏劲又上来了。 李喜发强睁着眼睛,拿起了盆架上的盆,去了外屋,从水缸里舀了盆水,端回了里屋,干脆把盆往屋地上一放,脱了外衣,擦洗了起来。擦洗了一遍后的李喜发多少有了点精气神,端着一盆脏水去了外屋,用胳膊肘推开了外屋门,把脏水泼到了门外。李喜发又从水缸里舀了盆水,端回到里屋后又擦洗了一遍。 这时的李喜发,才觉得浑身不再汗滋滋、油腻腻了。李喜发端着脏水去外屋把水泼到门外后,回了里屋,把盆放到了盆架上,脱了鞋,上了炕,把铺盖打开,躺在铺盖上,就呼呼地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在驴车上睡了一后晌、在炕上睡了一宿的李喜发,终于睡去了一路的乏劲,醒来了。 睡足了觉、躺在铺盖上的李喜发有了精气神,就想着昨天的事情,总觉得哪不大对劲,但一时半会又想不出不对劲的地方。想着想着,李喜发一下别过劲来了,昨个晚上咋没见老三家的过来?男人已死了半年多、最讲礼数的老三家的哪能不露个面见见好多年没见的她喜发叔呢? 寻思出了哪地方不对劲后,好多年在关外的李喜发想到庄里转转。李喜发直起了身,穿上了外衣,穿上了鞋,就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前院的东厢房,走出了谢家大院的大门楼。 李喜发出了大门,在程渡口庄转了起来。 在关外呆了好多年的李喜发,看着程渡口庄的家家户户,觉得又熟悉又陌生。 程渡口庄一个挨着一个的院套,和在关外乡下走上一气才能见到的一户孤零零的人家比,多了些人气。程渡口庄家家都有的前面是砖或泥坯垒的门楼、四周是砖或泥坯垒的围墙、里面大多有正房和东西厢房的院套,和关外乡下的用高粱杆或木棍子围起来的一家一趟的泥草房比,多了些气派…… 有人气归有人气,不是农忙季节的一大早,大人们没人出来。李喜发在程渡口庄溜达了一圈,只看见了几个起早去隔壁庄学堂上学的边走边玩耍的孩子。气派归气派,可五个院套的房顶上和墙头上长着高高的野草。李喜发估摸着这五户人家八成都去了关外谋生了。李喜发一看到一个房顶上和墙头上长着高高的野草的院套,就回想着这院套里过去住的都是谁。 李喜发走着,看着,寻思着,不知不觉又转回了谢家大院。 去中院灶间取早饭时,李喜发从大伏天还关得严严实实的西厢房的门窗看得出来老三家的没住在院里。 吃早饭时,李喜发想起来昨个晚上刚回到院里时好像没瞧见牲口棚里有从关外回来前在老二家住时老二常提起的骡子。去灶间送碗筷时,从前院东厢房一出来,李喜发扭头看了一眼牲口棚。牲口棚里的确没有老二提过的骡子。 去灶间送了碗筷后回到前院东厢房的李喜发,脑袋开始浆浆糊糊的了。 李喜发看看天不错,就把从关外带回来的泊河烟一把把地打开,把烟叶子摊放在自己住的房子的外边的窗台上。晾完了烟叶子,李喜发又把从关外拿回来的干蘑菇和干木耳送到了灶间,让在灶间正忙活着的谢王氏收了起来。回了自己屋后,李喜发又把谢张氏和贵远小妈让他捎给谢政堂和谢潘氏的穿戴拿了出来,去了中院的东正房给他们送去。 李喜发知道谢政堂和谢潘氏都烦谢张氏,也知道谢政堂都不想听到贵远小妈这四个字。好在,昨个在城里从车站去烧饼铺的路上,李喜发已经和谢政堂交代了谢张氏和贵远小妈让他给谢政堂和谢潘氏捎的啥。 李喜发进了屋后,把谢张氏和贵远小妈让他给谢政堂和谢潘氏捎的穿戴往炕上一放,竞啥也没说。谢政堂心里明镜的,当然不会问。当着谢政堂的面,谢潘氏也没敢问。 和谢政堂和谢潘氏客气了几句后,李喜发往炕沿上一坐,说:“五哥,我歇过劲来了。有啥要忙活的,你吱声啊。” 坐在椅子上抽着烟的谢政堂把烟袋嘴从嘴里拔出来,说:“又不是农忙,啥事紧得从关外回来下了车就忙活?着得哪门子急,今个在屋歇着吧。” 李喜发和谢政堂又说了几句闲话,就出了东正房。 从谢政堂那一回来,满脑袋浆浆糊糊的李喜发,躺在铺盖上,一个劲地寻思了起来。 李喜发的脑袋里一会是没住在院里、满院子的人谁也没和他提一嘴的谢李氏,一会是昨个在烧饼铺里谢政堂说的刚走了的、谢长印提到过的也和自己一样是个跑腿子的扛活的,一会是没在牲口棚、谢长印提到过的那匹骡子。不知不觉中李喜发的脑袋里又出来了聂向荣在老左家扛活时和东家的穗子闺女的勾勾搭搭、眉来眼去。俩事一凑,李喜发的脑袋就不再浆浆糊糊了,而是清清楚楚了。 脑袋刚由浆糊变得清楚,李喜发又犯起了困,不大的功夫就呼呼地睡着了。 后晌,和自己媳妇在屋里编着炕席的张满福出来喂牲口,瞅见东厢房的窗台上晾着李喜发带回来的泊河烟,就过来用手指搓了搓几片叶子。张满福觉得软硬、干湿正正好好,正要叫李喜发把烟叶收起来,听见屋里传出来的呼噜声。后晌的东厢房的前脸日头正足,张满福怕再晒一会就晒过了劲。爱张罗事的张满福想了想,就帮李喜发忙活了起来。张满福把烟叶子绑成四把,用胳膊肘夹着四把泊河烟,悄悄地进到李喜发的屋里,把四把泊河烟放在了桌子上,又悄悄地出了屋。 快吃晚饭的时候,李喜发醒过来了。李喜发坐了起来,拧过了身子,挪了挪屁股,到了炕沿边上,正穿鞋下地,一眼瞅见了桌子上的四把泊河烟。才睡醒还迷迷糊糊的李喜发心里一个劲地问着自己,我啥时候起来把晾着的烟叶子收起来的?李喜发也没顾得上多寻思,用胳膊肘夹了三把泊河烟就出了屋,给院里每家扔了一把,然后就去灶间取嚼谷了。 王宝银走后的这些日子,谢政堂听不到了王宝银讲的故事,闲着的时候脑袋里也就没了可寻思的故事,没断了发闷。李喜发一回来,谢政堂又有了解闷的事可做了。 头晚饭,谢政堂到了灶间,让做饭的谢王氏拔拉点花生米、摊仨鸡子留着。谢王氏一听就明白了。把大伙的晚饭做好后,谢王氏又把谢政堂要的嚼谷做了出来,盛在了碗里,放在了饭篮子里,又把谢政堂和李喜发要用的碗筷也放在了饭篮子里。 天一黑,谢政堂手里捏着个小酒壶走出了正房,又去灶间提溜起谢王氏早给准备好了的饭篮子。一手捏着个小酒壶,一手提溜个饭篮子的谢政堂,去了李喜发的屋。 谢政堂一进屋,走到炕沿边,把捏在手里的小酒壶放在了炕桌上。李喜发赶紧着把饭篮子接过来,把里面的嚼谷和碗筷摆在了炕桌上。俩人脱了鞋,上了炕,盘腿坐在了炕桌边,就喝了起来。 和过去一样,李喜发只为自己倒了一碗底酒;等谢政堂嚷嚷着让李喜发喝时,李喜发才用嘴唇沾点酒在舌尖上走走过场,再夹粒花生米意思意思;等谢政堂说到难处时,李喜发才磕磕巴巴地说上两句,劝着谢政堂。这么些年,谢家的事,只要谢政堂和家里人不说,和谢政堂处得比亲哥俩还亲的李喜发,从不打听。正和谢政堂面对面喝着酒的李喜发当然不会问谢李氏去哪了。 没有酒量的谢政堂一口酒下肚,就拉着长声说话了,说话时俩胳膊在前面还一个劲地使劲比划着。谢政堂就是喝得醉醺醺的,也知道啥该说、啥不该说。和李喜发面对面喝了半宿酒的谢政堂,一个劲地咧咧,可和谢李氏、王宝银有关的事一个字也没提。 头出李喜发的屋,喝了半宿酒、舌根子发硬、走道直打晃的谢政堂,竞还没忘了说:“喜发呀,过几天和我……去趟城里,得买……牲口,得买车,要不秋忙时……不够用。” 第四十七章 不受欢迎 /299547哭笑在土地上最新章节! 第二年春天,这天傍晌午,昨个刚忙完播种的谢家院里的人们都在屋里炕上或躺着或睡着解着乏,只有刘玉娥一个人在当院里坐在板凳上边晒着太阳边纳着鞋底子。刘玉娥正低头忙着手里的活计,听着有人进了院,抬头一看,一个满脑门子都是火罐拔出来的紫色的圆圆的印子、大大的眼睛、看不出是四十多岁还是五十多岁、穿衣打扮和跟前的女人不大一样、胳膊肘挎个大布包的女人走到了她的跟前。 女人见了刘玉娥,一点没见外,说:“是贵远的媳妇吧?贵远这瘦小子,真有福气,娶了个这么俊的媳妇!” 刘玉娥忙停下手里的活,站起来,笑着问:“你是?” “你估摸估摸?”这个没告诉刘玉娥她是谁、刘玉娥当然也不知道她是谁的女人刚说完让刘玉娥估摸估摸她是谁,就管起了刘玉娥的闲事来了,说:“这天头虽不是忒热,可这大晌午头的,日头正足,就在日头底下做活计?多晃眼睛啊?咋不找个阴凉地?咋不到屋里头?” 刘玉娥笑着说:“我估摸不出来。我喜欢让日头晒晒,出来晒晒浑身舒坦着呢,坐上一会就不觉得晃眼睛了。” 这个女人又看了看四周,皱着眉,两眉毛间像拧了个大疙瘩,接着管着闲事,说:“这大白天的,前院没人,这院里就你一个人。这地还没种完?过去全院子的人下地忙活,都是你奶留在院里做饭,这咋还留下个小媳妇?再说,就是把你留院里做饭了,这个时辰正是忙活饭的时候,你坐在当院纳得哪门子鞋底子?” 刘玉娥忙说:“不是的。地昨个刚种完,院里人都在屋里歇着呢。” 这个女人赶紧着问:“大伙都在屋里?” “都在。”刘玉娥忙应着。 从这女人的话里,还有这女人和跟前女人不大一样的穿衣打扮,刘玉娥估摸着她可能是婆家的大妈。 刘玉娥正要开口问一下,这个女人却忙着往东正房走去,边往东正房走,边和刘玉娥喊着说:“我先去你奶屋了,过会再过来。” 这女人一走,刘玉娥赶紧着去了谢王氏的屋。刘玉娥进来的时候,谢王氏正坐在炕沿上。 见刘玉娥进来,还没等刘玉娥说话,谢王氏忙说:“哎呀我的妈嘁,你大妈咋回来了?” 刘玉娥坐在椅子上,忙说:“她没说是谁,可后来我估摸着是我大妈。” 谢王氏唉了一声,说:“她的声,我还能听差了?” 刘玉娥说:“去了奶屋。说一会过这边来。” 谢王氏又唉了一声,说:“我就怕她先来这屋。我正躺在炕上眯着,就听着她的说话声,赶紧着起来穿鞋下了炕。她要进了屋,见我大白天地躺在炕上舒坦,不定说些啥难听的话。再说,她先来了这屋,问起你婶子,我咋说?我是说在院里呢?我还是说不在院里呢?我说不在院里,我该说去了哪了?那可是你爷不让和任何人提的事。” 刘玉娥听到自己婆婆这么怕这个大妈,就噗呲笑出了声。 谢王氏见自己儿媳妇笑,绷起了脸,说:“你笑啥?你可听明白了,惹了事别怨我没告诉过你。她在院里住的那些年,院里的人背地里都叫她乱管家。这院里,没有她不管的事,没有她不敢管的人。你爷都拿她没办法。她回到这个院,你可要小心着,躲着她点,别让她呲嗒来呲嗒去的。她要咋做就咋做,她要咋说就咋说,你可别说个不字。和她较上劲,犯不上,再说也较不过。” 谢王氏说完了这一大堆话,刘玉娥哪还想笑,怕了起来。 谢王氏抓起炕上的烟袋,边装着烟,边说:“我一听她声,就没断了犯愁该咋答对她。这回好了,我得抽口烟松快松快了,让你奶先去答对吧。” 谢张氏在院里刚和刘玉娥唠嗑的时候,谢潘氏正眯着眼睛躺在铺盖上。一听到自己大儿子媳妇的声音,谢潘氏赶紧着起身,也不再怕着谢政堂了,赶紧着把呼呼睡着的谢政堂拔拉醒。 谢潘氏见谢政堂睁开了眼,忙说:“长玺他爸,赶紧着起来,老大家的从关外回来了。” 谢政堂一听到老大家的回来了,赶紧着起身。 谢潘氏和谢政堂赶紧着挪到炕沿,穿鞋,走到桌边,坐在了椅子上。谢政堂从桌上拿起烟袋,装上烟,点着火,抽着烟。 谢政堂刚抽上一口烟,谢张氏就进了屋。 谢张氏顶着一脑门子的紫色的圆圆的火罐印子、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和谢政堂和谢潘氏客气了一气,就把胳膊肘挎着的布包放在了炕上,一屁股坐在了炕沿上。 谢潘氏问:“贵任妈,这么多年没回来,咋想起回来了?” “天一暖和,我和长玺就张罗着把贵任的媳妇娶进了门。”谢张氏一说完,就往放在炕上的布包里摸了摸,摸出张相片,忙走过去递给了谢政堂,说:“这是小公母俩照的相片,让我带回来给你们看看。” 谢政堂左手接过了相片,抻直了胳膊瞧着相片,从谢政堂的那张脸上看不出半点知道大孙子娶了媳妇后的喜悦。 谢潘氏也把脸扭过去,边看着谢政堂手里的相片,边说:“长得多稀罕人。贵任娶媳妇,咋不和我们早知会一声?” 谢张氏边走回炕沿坐下,边说:“我和长玺寻思着,贵任媳妇一过了门子,能给他们爷仨做吃的了,我就回来看看。我回来给你们当面报个喜,就没急着给你们捎信。” 谢政堂看完了相片,把相片给了桌对面的谢潘氏,说:“你咋从城里过来的?” 谢张氏忙说:“我侄子媳妇头种地回了娘家,好帮着忙活忙活她娘家地里的活计。我侄子过来接她,我正好搭车就过来了。” 谢政堂忙问:“你侄子呢?咋没让人家进来?” 谢张氏忙说:“他把我扔在这,就去了南面的他媳妇的娘家。” 谢政堂烦大儿子媳妇烦得脑瓜子疼,可人家大老远回来的又不能不陪一会,唠着唠着就寻思出了躲开的借口,说:“贵任妈呀,你坐着和你妈聊。你回来一趟不容易,今天隔壁庄有集,我去前院叫满福和我一快去集上买点好嚼谷,好回来做着吃。” 谢政堂说完,管谢潘氏要了点钱,和谢张氏客气了两句,边抽着烟边赶紧着出了屋。 谢政堂边往前院走边心里嘀咕着,这个没六的女人,这是这么些年没见了,刚坐下还能心平气和地唠会嗑,再唠会,不定唠出啥难听的来。 第四十八章 口是心非 /299547哭笑在土地上最新章节! 往常,谢政堂一不在,谢潘氏就主事了。可今个,谢政堂一出屋,谢潘氏竞没了主意,一直寻思着,要是这个啥都管、谁都管的老大家的问起老三家的,自己该说啥好呢?谢潘氏的脑瓜子一个劲地寻思着该咋和老大家的答对老三家的事,可还不得不和老大家的接着聊。 谢潘氏把瞧过的、夸过的照片放到桌子上后,说:“贵任妈,你爸妈还好吧?可有了年头没见到他们了。” 谢潘氏一问起谢张氏的爸妈,谢张氏竞唉了一声,说:“我爸给我捎信,总说自己壮壮的。可前些日子我到家一看,过去壮壮的人倒在炕上呢,说都倒在炕上两年多了。” 谢潘氏边寻思着咋和老大家的答对老三家的事,边问:“是啥毛病呢?” 谢张氏又唉了一声,接着说:“说是前年不小心摔倒了,不知伤着哪了,跟前的郎中都找了,可就一直爬不起来。” 谢潘氏刚要再安慰安慰,谢张氏接着说:“这两年都是我妈端屎端尿地伺候着。我回来了,就寻思着替替我妈,让她歇歇。” 盼着谢张氏在娘家忙得根本就没功夫在这院里多呆的谢潘氏忙迎合着:“这些日子你应该多帮帮你妈。你妈也是过六十的人了,不容易呀。” 坐在炕沿上的谢张氏拧着身子,边用手打开炕上的布包,边说着:“头回来,寻思着过这住些日子,就去铺子扯了几块布,好过来住时闲着没事给大伙裁缝褂子呀、裁缝裤子呀。回来一看我娘家,哪还有闲功夫过来长住啊,哪还有闲功夫给大伙裁缝穿戴呀,明天就得搭我侄子的车回去伺候我爸。” 谢张氏嘴里正不停地说着时,谢潘氏走到了炕沿边,坐在了炕沿上,摆弄起了谢张氏带回来的几块布。一听谢张氏说明天就赶着回娘家,谢潘氏心里要多高兴就有多高兴,心想明天她一走就再不用看她的脸子了,就再不用听她的三七旮瘩话了,就再不用让她管来管去了。 谢张氏话一住,谢潘氏忙说:“在这咋也得住个两三天呀?还差这两三天了?明天让你侄子先回去,过两天让满福套车送你。” 谢张氏忙说:“就不在这多住了,还是早回去多帮帮我妈。” 有了谢张氏明天走的准话,谢潘氏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可也是,能多帮帮你妈就多帮帮。”接完谢张氏的话,谢潘氏边摆弄着那几块布,边说:“洋线布就是比家里织的厚实、密实,咋能不经穿、经磨呢?” “布就留你这了,你和院里的人商量着吧,你们爱做啥就做啥吧。”话一说完,啥事都要管的谢张氏,因为管不上了用这些布给院子里的人该裁缝些啥穿戴了,多多少少还有些难过的样子,接着还是管了管她能管的事,说:“这黑的是给院里的几个男人扯的,这红的是给贵远媳妇、桂芬、桂芳扯的,这烟色的是给你、贵远妈、前院新来的老张家的扯的。” 谢潘氏忙说:“都叫她满福家的,要不就叫满福媳妇,你也跟着这么叫吧。” 谢潘氏把话说完,才把老大家的上句话寻思过味来,老大家的压根没提老三家的。谢潘氏估摸着老头子早先在给关外的人捎的信里提到过老三家的事,八成在信里也给关外的人定了谁也不许再提老三家的规矩。自打谢政堂出了屋后,一直寻思着该咋和老大家的答对老三家的事的谢潘氏,终于不用再来来回回地寻思了。 谢张氏把正经事一说完,就开始管起了谢潘氏的闲事了,瞪着大大的眼睛,说:“头年夏天喜发叔回来时,我让喜发叔给你捎回了新式裤子。你咋不穿?” 谢潘氏忙说:“穿了一回,出院去了趟隔壁你程婶家。你程婶把我好个说道,说我都这么大年岁的老娘子了,还穿了件新式的裤子,得让庄里人笑掉大牙。打那以后,我就再没穿。” 谢张氏顶着满脑门子的火罐印子,嘴一撇,眼一瞪,说:“她事忒多,还总装着啥都知道。她知道啥?如今关外的城里人还有几个穿勉裆裤的?新式裤子穿着得得的,也方便得呃。你自己舒坦就中,干啥要在乎隔壁老程太太说啥?她爱说啥就说啥!” “可也是。我都这么大年岁了,自己穿啥舒坦就穿啥,还在乎那些干啥?”谢潘氏说完,看着撇着嘴、瞪着眼、顶着满脑门子紫紫的圆圆的火罐印子的谢张氏,觉得已心平气和地唠了一气的谢张氏的刁蛮劲也该上来了,怕谢张氏说出啥难听的话来惹得自己脑瓜子疼,就想把谢张氏支到谢王氏屋去,接着说:“你还没见贵远妈呢吧?对啦,贵远媳妇你还从没见过吧?” 谢张氏忙接着谢潘氏的话,说:“我还没见贵远妈呢。刚进院的时候,倒是见了贵远媳妇。贵远这瘦小子,真有福气,找个那么漂亮的媳妇。” “你们给贵任找的媳妇不也是俊得呃。”谢潘氏恭维完了这个惹不起的大儿子媳妇,接着说:“第一次见侄媳妇,别空着手。你知道,家里啥事都是你爸管着,可这钱还是我照看着。要是没准备,从我这拿点。” 谢张氏不但没感谢,倒觉得谢潘氏小瞧了她的管事的本事,竞有些不耐烦了,说:“看你说的。这个礼数我哪能不想着?该预备的我哪能不预备着?哪用得着你费心?” 谢潘氏听着谢张氏说的话和说话的语调,脑瓜子开始疼了,就想赶紧着把谢张氏支到谢王氏屋去,说:“那你就赶紧着过去看看他们。你和贵远妈先唠着,我在这等等你爸。你爸一回来,我也到贵远妈屋。看你爸和满福都买些啥,咱们一起掂量掂量,忙活忙活,给你做好嚼谷吃。” “我从关外带回来好些干蘑菇、干木耳。我忙活着伺候我爸了,没看住那些干蘑菇、干木耳。我娘家人这个拿点,那个拿点。等我头来这,剩下的不多了,我就没拿过来。要不我给你们做小鸡炖蘑菇。关外人都那么做着吃,香得呃,炖出来的蘑菇比鸡肉还香。” 谢潘氏心里嘀咕着咋还有你乱管家看不住的东西,可哪敢说出口,忙说:“去年你喜发叔带回来的蘑菇还剩下不少呢,要不杀个鸡?炖蘑菇吃?” “还是等我爸和满福回来,看他们买了啥,再掂量做啥。”说完,谢张氏又开始管闲事了,接着说:“我在院里也没见几只鸡呀。一院子的人,咋不多养几只鸡呀?” “日头足的时候,鸡爱在后院树荫下溜达,前院见不到几个。你过来时哪能看得见。”谢潘氏接完谢张氏的话,见谢张氏没有走的意思,就说:“你明个就回去,还得去看看你喜发叔,还得去满福屋里坐坐,赶紧着先去贵远妈屋吧。” 谢张氏一想,就在这住一晚上,真该抓紧着点,就说:“那我就过去。” 谢张氏说完,竞没忘了走到桌子跟前,把桌子上的大儿子和大儿子媳妇的相片揣在胯兜里。然后,谢张氏风风火火地出了东正房,风风火火地去了东厢房。 第四十九章 说来说去 /299547哭笑在土地上最新章节! 和谢潘氏还有死了男人前的谢李氏唠嗑,谢王氏大多能估摸出她们下句要说啥。和谢张氏一个院里住了有些年的谢王氏,总估摸不出来谢张氏下句能说个啥。就连谢张氏说下句时该是心平气和着说还是兀突气生着说,谢王氏都估摸不出来。 和谢张氏住一个院时,谢王氏尽量躲着谢张氏,一直把四六不懂的谢张氏当成马蜂窝,从不招惹,尽量隔得远远地看着。要是实在躲不开了,就可着谢张氏说,谢王氏大多时候只是一声不吭地听着,要是不得不插上一嘴,都是一个字、两个字的。要是必须和谢张氏说事,谢王氏总是尽量想周全了谢张氏能说得出口的话,再想周全了自己该咋答对谢张氏。 谢张氏先去了东正房,可谢王氏的心还是没放下。刘玉娥一出了屋,谢王氏就叼着烟袋,一会在炕沿上坐会,一会到椅子上坐会,边抽着烟边寻思着:一会见了面,自己大伯嫂能说啥?自己该答对啥? 能掐会算、说啥一说一个准的谢王氏还没把该寻思的寻思完,谢张氏就进来了。 毕竟好些年没见面,又有几件该说的事要说,还有几件该做的事要做,进了谢王氏的屋后,和谢王氏客套完,一坐下,谢张氏心平气和地说着该说的,做着该做的。 谢张氏不停地和谢王氏说着:提到咋从关外说回来就回来了,就得提到贵任刚娶了媳妇;叨咕到咋不能在这院里多住,就得叨咕到她爸的伤情和她妈的辛苦;唠到原打算给大伙裁缝穿戴,就得唠到头回来在关外去铺子给谢王氏扯的烟色的洋线布和给刘玉娥扯的红色的洋线布。谢张氏把该说的都说完了,又从胯兜里拿出自己大儿子和大儿子媳妇的相片,给谢王氏看。 谢王氏边用手举着看着小公母俩的相片,边夸着贵任的媳妇俊。 俩人正聊到兴头上,刘玉娥从外面进了屋。 谢王氏见刘玉娥进了屋,忙介绍着,说:“玉娥呀,这是刚从关外回来的你大妈。” 刘玉娥有点却生生地说:“哦!是大妈!大妈别怪我啊。刚才在院里,我哪想到是你回来了。” 谢张氏马上说:“看你说的,我哪能怪你呢?咱俩过去又没见过面。” 谢王氏忙问:“你大妈一进屋,我去喊你过来,才知道你出去了。你这是做啥去了?” 刘玉娥忙说:“闲着没事去外边剜了些野菜,放在灶间了。大妈在关外城里吃不到野菜吧?过会吃晚饭时尝尝鲜。” “一回来,看到我爸躺在炕上,我这个火上的呀。这不,嘴都起了泡。正想吃这口,败败火。”谢张氏用手指着自己的嘴角和谢王氏说完,又拽着刘玉娥的胳膊把刘玉娥拽到了炕沿边,让刘玉娥坐在自己的身边。 刘玉娥一坐下,谢张氏把一只手伸进了怀里,摸出来一个小布包,把小布包擩到刘玉娥的手里,说:“按礼数,第一次见侄媳妇的面,大妈得给你点啥。多少就这么个意思。” 刘玉娥忙推托着,说:“大妈,哪那么些老理,不用的。你自己留着吧。” 谢王氏忙说:“大妈给的,就收着吧。” “大妈,让你破费了。那我就收着。”刘玉娥说完,把小布包揣进了胯兜里。 谢张氏把正事都说了,都干了,正四处撒摸着,好找点闲事管管。正在这个时候,谢潘氏、李喜发、张满福、张满福媳妇进来了。 一进屋,谢潘氏忙冲着谢张氏说:“你爸一回来,我过来找你们,合计着一起去灶间看看你爸和满福买了啥,好掂量掂量做点啥好嚼谷吃。一出正房门,就瞅见他们仨从前院来看你。这不,就一起过来了。” “喜发叔,你咋还过来看我,我过会该去看你才对。”早就站起来的谢张氏冲李喜发刚说完,又看了看后面的张满福两口子,接着说:“这是满福和满福媳妇吧?” 张满福马上笑着说:“大嫂,我是满福,这是我屋里的。谢大大叫醒我去赶集时,也没说大嫂回来了,路上才告诉我。要不我头去赶集就和我屋里的过来看大嫂了。” 估计赶集来回的路上谢政堂向张满福交代了自己大儿子媳妇的脾气秉性。会张罗事、会来事的张满福显得格外小心,一过来就把没早过来看谢张氏的理由说得一清二楚,还一口一个大嫂地叫着。 谢张氏不停地和大伙说着。谢张氏也提了提咋从关外说回来就回来了的理由和贵任刚刚娶了媳妇的喜事,也叨咕了叨咕咋不能在这院里多住的理由和她爸的伤情以及她妈的辛苦,也唠了唠给大伙裁缝穿戴的打算和头回来在关外去铺子给大伙扯的洋线布。末了,谢张氏从谢王氏手里拿过自己大儿子和大儿子媳妇的相片,也给大伙看了看。 有外号叫乱管家的谢张氏在,能张罗事、会张罗事的张满福哪还敢吭声,只有听谢张氏支使的份。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都做了,谢张氏开始管人、管事了。 谢张氏咳咳咳地清了清嗓子,说:“时候不早了。喜发叔和满福先回屋歇歇。我们几个女人去灶间,先看看我爸和满福都买了啥,再掂量掂量能做些啥好嚼谷吃,也该开始忙活晚饭了。” 最烦谢张氏在灶间把人使唤得团团转的谢潘氏忙说:“贵任妈呀,你这么些年才回来一趟,还就在这住一晚上,就在贵远妈屋里歇着吧。我和贵远妈、满福媳妇、贵远媳妇忙活就够了。” 谢王氏也烦谢张氏在灶间支使支使这个再支使支使那个,也说:“大嫂啊,妈说得对对的。你就在我屋歇着,这么些人呢,哪用得着你跟着忙活啊?” 谢张氏忙说:“我又不是外人,还能坐在屋里等着吃现成的?” 说完,几个女人跟着先出了屋的谢张氏去了灶间,李喜发和张满福各回了各的屋。 第五十章 忙忙叨叨 /299547哭笑在土地上最新章节! 到了灶间后,大伙跟着谢张氏一样一样地看完了谢政堂和张满福从集上买回来的食材,又听着谢张氏一样一样地叨咕着她掂量出来的嚼谷。 谢张氏一叨咕完,谢潘氏赶紧着提了个醒,说:“贵任他妈,要不要做小鸡炖蘑菇了?” 谢张氏马上说:“妈,我哪能忘了这事?我哪能忘了刚才和你说的啥了?都这么多嚼谷了,就别宰下蛋鸡了。再说,还得杀,还得退毛,还得清膛,麻烦得呃。” 谢张氏一说完,刘玉娥问:“大妈,那野菜留着明早吃?” 刘玉娥一说完,谢张氏说:“哎呀我的妈嘁,真是老了,瞧我这记性,我咋就忘了这事了?我咋就忘了玉娥剜的野菜了?那就剁点肉末,炸点肉酱,蘸着吃。” 刘玉娥一张口,谢王氏就替自己儿媳妇捏着把汗,心里直嘀咕:这孩子咋还吱声呢?就不怕爱呲嗒?我和这孩子说了半天算是白说了。谢张氏一说完,谢王氏总算松了口气。 谢张氏一说完,谢潘氏可是憋了一肚子的气。谢潘氏只敢心里和自己的大儿子媳妇较着劲:你那上、下嘴唇就是俩呱嗒板,随便乱呱嗒;你忘了还是没忘,全凭你那张嘴;你到底忘了还是没忘,你心里不明镜似的? 谢张氏掂量完了该做啥嚼谷,大伙就忙活开了。 谢张氏的手倒是没闲着,可大圆眼睛更是忙得呃,嘴一个劲地嘚嘚得没完:一会嘱咐张满福媳妇把皮皮虾多洗几遍,怕没洗净干吃着牙碜;一会嫌刘玉娥切的肉块忒大了味道进不去,让刘玉娥赶紧着改改刀;一会支使正烧火的谢潘氏到碗架柜里再拿个大点的碗,估摸着刚拿的小碗盛不下;一会告诉谢王氏多放点盐精和佐料,没人稀罕吃没味道的嚼谷;…… 大家正忙着,刚放了学的谢桂芬和谢桂芳跑进了灶间。 谢张氏马上撂下手里的活,走到俩闺女跟前。看着没了爸、妈也不在跟前的俩婆家侄女,谢张氏大大的眼睛有点湿乎乎的,嘴巴也嘎巴了几下,末了还是忍住了摸泪,末了还是忍住了说点啥。看样,头从关外回来,谢长玺没少给谢张氏定规矩。 见谁都没吭声,谢潘氏忙说:“桂芬、桂芳啊,不认识你大妈了吧?这是你大妈。” 谢桂芬、谢桂芳忙一起叫着:“大妈。” “哎。”谢张氏一应完,忙从胯兜里掏出些大子,擩给了谢桂芬,说:“我从关外带回来好多糖块。我娘家人这个拿点,那个拿点。等我头来这,一块也没剩下。大妈给点零花钱,自己去买吧。对了,买了糖块,分给你满福婶的儿子点啊。” 谢潘氏忙说:“那小子叫双斗。” 谢张氏忙说:“分给双斗点啊。” 在谢张氏大大的眼睛撒摸下,听着谢张氏的一声声的嘚嘚,几个女人终于忙活完了晚饭。 吃过晚饭,收拾利索了,谢张氏冲谢王氏说:“贵远妈,我过我屋去了。” 谢王氏忙客套着,说:“天虽暖和了,但也不是忒暖和,还不到睡凉炕的时候,头睡还得引火烘烘。你那屋的铺盖,年年都拿出来晾晒,可没人铺盖,晾晒得也不是忒勤,准准地发濡。再说,好多年没人住了,住前得好好拾掇拾掇。你就住一宿,就到我屋凑合凑合吧。” “我过我屋找几样忘带的穿戴,找完就过你屋。”谢张氏说完,就去了西正房。 谢王氏从灶间往东厢房走的路上,心里发着烦:这个睡得晚、起得早的大伯嫂哪能让她睡个安稳觉? 谢张氏进了自己的屋,点着了油灯,用滚圆的大眼珠子四处撒摸着。谢张氏回自己的屋,根本没打算找啥穿戴,只是想瞧瞧自己屋里的箱子、柜子是不是被人翻过。谢张氏借着暗淡的油灯光线都能瞧见柜子把手上、箱子盖上的厚厚的灰土,就知道多少年都没人碰这些物件了,自己也懒得碰了。 谢张氏正要出去,谢潘氏进来了。 谢潘氏一进来,以为谢张氏要住在自己的屋,就说:“就住一宿,去贵远妈的屋里将就将就吧。还得引火烘烘炕,还得打扫,要做的事多着呢。” 谢张氏说:“和贵远妈说好了,是到贵远妈屋里住。本来打算找几样穿戴带回关外。都是可有可无的玩意,算了,不找了,不带了。” 谢潘氏忙说:“你爸去了前院你喜发叔屋了。你爸让我和你说点事。我正找你呢,瞅见你屋亮着灯,就知道你在这呢,就进来了。那就过我屋坐会?” 正寻思该去谁屋坐坐的谢张氏忙吹了油灯,跟着谢潘氏进了东正房。 一进了屋,谢潘氏让谢张氏坐在了椅子上后,走到柜子跟前,从柜子摸出了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布包,回到桌前,把布包放在了桌子上,打开了布包。 谢潘氏坐下后,说:“你爸让我给贵任媳妇一个金手镏、一对金耳坠。你爸说我们没帮着操办贵任的婚事,让你拿回去点钱。多了少了,就是个意思吧。” 谢张氏眉开眼笑地打开布包里的小布包,边用手摆弄着金手镏和金耳坠,边客套地说:“这些小玩意还是你留着吧。钱你也留着吧,我和长玺不缺。” 谢潘氏忙说:“这些小玩意又不是给你的。你和长玺不缺钱,就留给孩子们。再说,贵重也该娶媳妇了,哪能不花钱?” 谢张氏说:“那我就拿着。” 谢潘氏说:“先放我这。我找个大点的包袱皮,再给你包点别的,把这些贵重的包在里面。明个头走,你过来拿。” 从谢潘氏屋里出来的谢张氏,想着那个金手镏、那对金耳坠、那包钱,心里都乐颠了馅,可又不能和别人说,只有找别的法子痛快痛快。 谢张氏先去了李喜发的屋里。谢张氏进屋时,谢政堂和李喜发正坐在炕沿上边抽着烟边唠着磕。看都懒得看谢张氏的谢政堂,一见谢张氏进来了,赶快找了个说辞,回了自己屋。谢张氏和她喜发叔唠了一气后,又到张满福家坐了一屁股。和后晌一样,张满福还是一句一个嫂子地叫着,张满福媳妇还是一声不吭。从张满福那出来,谢张氏打算去刘玉娥的屋坐坐。谢桂芬和谢桂芳要早起上学,刘玉娥和住在刘玉娥屋的谢桂芬、谢桂芳早就吹灯睡下了。没处去的谢张氏后悔没在张满福的屋里多坐会,只好回到了谢王氏的屋里。 谢王氏早就把该做的都做了,盘腿坐在炕上,抽着烟提着精气神等着谢张氏。 谢张氏一回来,和谢王氏客气了一通,慢慢悠悠洗涮起来。忙活了一阵子,得意贪黑晚睡的谢张氏不得已上了炕,脱了外衣,钻进了被窝。困得一个劲地点着头的谢王氏赶紧着脱了外衣,吹了油灯,也钻进了被窝。 谢王氏正迷迷糊糊的时候,谢张氏捅咕了捅咕谢王氏,把脑袋往谢王氏的一边凑了凑,压低了声音,问:“头从关外回来,贵任爸说桂芬妈不在院里了,一而再再而三地给我立规矩,让我和谁也不要提桂芬妈。桂芬妈做啥去了?” 谢王氏一听谢张氏的话,马上困劲没了,照着自己早寻思好的答对,说:“贵远媳妇过了门后,我该带她去趟我娘家看看。前年夏天,贵远媳妇生病,好悬小命没了,没去成。去年忙活完了夏锄,我就带着贵远媳妇去了我娘家。我俩一回来,桂芬妈就不在院里了,爸还不让我俩打听。” 谢王氏毕竟是谢王氏,眨巴几下那鼓鼓的眼睛,就能把事寻思得要多周全就有多周全。谢王氏的答对,把自己撇出去了,还把自己儿媳妇也撇出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谢王氏正睡得呼呼的,谢张氏把谢王氏捅咕醒了,说:“在关外没事就寻思程渡口庄这些年变成啥样了。贵远妈,趁大早上外头没人,陪我出去转转。大白天人多,见到谁还得想法子说些没用的。贵任爸说谢家又置地了,顺便带我去地边转转。” 谢王氏哪敢怠慢,打着哈欠,随着谢王氏穿了外衣,裹上了脚布,穿上了鞋,下了炕,对着镜子捋了捋头发。忙活了不多会,谢张氏和谢王氏拧着小脚出了屋,出了东厢房,出了谢家大院,在程渡口庄转了转,又去谢家的地边看了看。 一路上,谢王氏虽不敢给谢张氏脸子看,可心里好个不愿意:你要瞧瞧程渡口庄,你就自己出来转呗,你又不是不熟悉?就是不熟悉,瞎转,这么大点个庄,你还能转丢了?谢家的地和别人家的地有啥两样?你非得过来瞧一眼干啥?你精神得睡不着觉,可我就得意睡个懒觉,你搅和我的觉做啥? 一大早在外边转了个够的谢张氏,回来后,在院门口送谢桂芬、谢桂芳、张双斗上了学,进到谢王氏的屋洗了洗,涮了涮,梳理了梳理头发,到灶间支使着大伙忙活完了早饭。吃完了早饭,谢张氏又去了东正房,和自己的公公、婆婆聊了聊。谢张氏正和谢政堂和谢潘氏聊着,谢张氏的侄子就赶着车拉着自己的媳妇来到了谢家。 不大的功夫,顶着满脑门子紫色的圆圆的火罐印子、瞪着圆圆的眼睛、胳膊肘挎着个包袱的谢张氏出了东正房,谢潘氏和谢政堂也跟着出来送自己的大儿子媳妇,大伙一听到动静也都出来送谢张氏。到了前院,谢张氏上了车,大伙和谢张氏道了别。拉着谢张氏的车一出了院门,大伙也跟着来到了大门外,和谢张氏摆着手,目送着谢张氏。 站在院门口、目送着谢张氏、和谢张氏摆着手的谢潘氏心里怪不落忍的,后悔昨个没死气白咧地留老大家的多住些日子。谢张氏能把谢潘氏烦得脑瓜子生疼,可俩人毕竟还算是从没红过脸的婆媳,还在一个院里住了那么些年。和远去的谢张氏挥着手,目送着远去的谢张氏,谢潘氏竞摸起了眼泪。 第五十一章 重任在肩 /299547哭笑在土地上最新章节! 好多年前,谢政堂就听从关外回来的儿子们说,日本人占了东北。前些年,谢政堂听集市上的人们说,他们这个远离铁路的县也来了日本兵。前两年,谢政堂听自己的孙女谢桂芬和谢桂芳说,买程立德家地时保长请来写地契的隔壁庄学堂的那个歪脖子的郭先生和另一个年纪轻点的先生,领着几个个头高、身材壮的男学生,投奔了八路军,打小鬼子去了…… 日本兵来了这个县后,还没来过赶着驴车去城里要跑上大半天、跟前又没大路的程渡口庄。程渡口庄的人们大多还没见过日本兵。 谢政堂前几年倒是在城里见过一次日本兵。有一年头年,谢政堂和王宝银去城里赶集。买完了年货,谢政堂和王宝银刚把车牵到烧饼铺门口,就看着几个穿着一个样、扛着枪的兵,排着队,在街面上走着。几个兵一走过去,谢政堂才从周围的人的言语中知道,他们是日本兵。 谢张氏从关外回来的这年夏天,雨水格外地勤,雷声也就没咋断过。程渡口庄的人们,不光隔三岔五能听到轰轰隆隆的雷声,夜深人静、没有雷雨声的时候时不时能听到远处传来的像鞭炮声的乒乒乓乓的枪声。隔些日子,为躲小鬼子,外庄的一群群的人们,赶着车,拉着家里值钱的物件,来到程渡口庄,在程渡口庄住上两天。他们一来,程渡口庄就变得热闹起来。 闲着没事,跑敌情来程渡口庄的人们就给程渡口庄的人们讲着好多外庄的事情:离鬼子据点不远的碾坊庄,不光成立了妇救会和青抗先,连孩子们都被组织起来成立了儿童团,帮着大人们看着据点里的日本兵,据点里的日本兵一出来就向本庄和附近庄的人们报信;八路军在县城西的路上抢了鬼子拉军火的车,日本兵随后在附近庄挨家挨户搜抢了军火车的八路军,不知谁告的密来到了藏八路军的范庄的老焦家,搜出了两名八路军,糟蹋了老焦家的黄花大闺女,用刺刀把老焦家一家人都挑了;八路军在县城北面的路上劫了鬼子的运粮车后,在附近庄挨家挨户搜劫了运粮车的八路军的日本兵在离梁新庄不远的树林里遭到八路军伏击,死伤大半,不得不退回城里的据点;黄泥庄的人们挖了地道,地道挖得户连着户,小鬼子去了找不到入口和出口,没少挨八路军从暗枪眼射出的子弹;…… 这天晚上,刚忙完了夏锄没几天的谢政堂,吃了晚饭后,闲着没事,一个人坐在院外大门旁的石头上,边用蒲扇驱赶着叮咬他的蚊虫,边抽着烟。天一黑下来,借着月光,谢政堂见一人快步朝自己走来。从高矮和那紧着倒腾着的两腿的走姿,谢政堂猜出是保长。 保长来到谢政堂跟前,连句客套话都没说,把攥着的左手的大拇指和二拇指张开,又用右手往院里指了指。谢政堂马上明白了,把快抽完的烟袋锅往坐着的石头边上磕了磕,起身,带着保长进了院,进了后院的厢房。 一进屋,谢政堂正要点灯,保长忙压低声调说:“就摸黑说。” 俩人刚刚坐上炕沿,保长把头凑到谢政堂一边,把声调压得低低的,说:“昨个夜里送来俩枪伤的。本打算住我家,可刚住了一天,见我家人来人往的,怕被嘴快的看到,说出去,惹来小鬼子,叫我找家少外人的人家。我寻思来寻思去,还是来你这保靠。” “中。院里大人的嘴都严实。我就担心仨孩子,还有隔壁老程太太。哼,这个老程太太,没有她不知道的事情,还好显摆她啥都知道。那就委屈他俩了,就住这屋吧。仨孩子不来后院,外人更不会来后院。这一段,外庄跑敌情的总来这屋住,也不用现拾掇,被褥也都刚晾过。”谢政堂小声说完,又接着小声说:“老程太太每年挂了锄都去她娘家住段,估摸着这会该走了。我过会问问我屋里的。她不在最好。她要在,我得嘱咐我屋的防着点。” 谢政堂刚一说完,保长小声说:“这节骨眼上哪敢去城里买药,怕被探子盯上。你这还有百宝丹吧?” 谢政堂小声回着:“孩子们每次回来都带些。庄里人手上割了条口子啥的都过来要点,但还剩些,够够的。” 保长赶紧着低声说:“日本兵不大可能会来咱这,但也可能有个万一。最好先寻思好个藏下俩人的地方。” 谢政堂都没寻思,小声应着:“你放心。我逞能应下这事,就自有藏他俩的地方。我不能像范庄的老焦头,弄来弄去,八路军没保住,一家人也没了。” 保长又赶紧着低声说:“过会庄里人都睡下了,就过来。一个腿挨了枪子,自己走不过来,我得找满福一起把他搀过来。” 谢政堂压低了声说:“中。满福和喜发知道啥该说、啥不该说,都靠得住。” “那我就回去准备着。”保长一小声说完,连句客套话都没有,就赶紧着倒腾着俩腿出了屋。 保长一走,借着从窗户透进来的月光,谢政堂脱鞋上了炕,把窗户支了起来,又铺好了铺盖。忙乎完炕上的事,谢政堂穿上鞋,下了炕,来到外屋看了看水缸。见水缸里的水还满满的,谢政堂出了屋,借着暗淡的月光在后院忙活了一阵。大约一袋烟的功夫,谢政堂边扑拉着俩手边走回了东正房。 谢政堂一进屋,就冲正在炕上铺着铺盖的谢潘氏问:“隔壁老程太太还没去李庄?” 听到谢政堂的问话,谢潘氏忙停了下来,在暗淡的油灯光下也没忘了看着谢政堂的那张啥也看不出来的脸,应着:“隔壁地里的活大前个忙活完的,前个就去李庄了。” 听了谢潘氏的话,谢政堂总算松了口气,接着说:“打明个早上,顿顿多做出俩人的嚼谷,顿顿再打两张饼,放在饭篮子里预备着,别的就不用你们管了。告诉长印媳妇、满福媳妇、贵远媳妇,和谁都不能提起家里有外人的事,和仨孩子也不要说。也让满福媳妇和贵远媳妇告诉仨孩子,这段不准去后院。” “中。”谢潘氏忙边看着谢政堂的脸边应着。 谢政堂见谢潘氏还呆在炕上,说:“这就去和她们说。” 谢潘氏哪敢耽搁,哪敢打听个究竟,赶紧着在炕上挪了挪屁股,挪到炕沿,穿上鞋,拧着小脚出了东正房。 谢潘氏出了屋后,谢政堂拿着从桌子抽屉里找出的百宝丹,又在外屋拿了把熏蚊虫的干蒿草,又去了后院的厢房。 第五十二章 胆战心惊 /299547哭笑在土地上最新章节! 谢潘氏一出了东正房的自己的屋,就没断了寻思:这节骨眼上,家里来俩人,老头子又让大伙小心成这样,那还用说,必是八路军。谢潘氏往谢王氏住的东厢房走着,想起了跑敌情的范庄人讲的范庄老焦家的事:八路军没保住,一家人一个也没剩下。 谢潘氏越寻思越怕,进到谢王氏屋时,两条腿有点发软,气也不大够用了,盘腿坐在炕上抽着烟的谢王氏和坐在炕沿上纳着鞋底子的刘玉娥不知咋了在她眼里一个劲地晃。谢潘氏忙走到炕沿边,一屁股坐到了炕沿上。 谢王氏见谢潘氏慌慌张张进来,边往炕沿挪着屁股边说:“妈呀,咋的了?都快睡下的功夫咋还过这屋来了?” 谢潘氏一坐上炕沿,赶紧着闭上了眼。坐在炕沿上闭着眼的谢潘氏,也不知道自己的腿还软不软,也不知道谢王氏和刘玉娥俩人还在自己的眼里晃不晃,只觉得自己气还是不够用。 谢潘氏睁开眼瞧瞧谢王氏和刘玉娥,见俩人不再晃了,就有气无力地冲见她进了屋就站在地上的刘玉娥说:“玉娥呀,你去前院把你满福婶叫来。” “中。”刘玉娥答应完,撂下手里的活,就去了前院找张满福媳妇了。 刘玉娥出了屋后,谢潘氏又有气无力地冲谢王氏说:“你就在炕上呆着吧,先把窗户关了。老头子让我过来说点事。” 谢王氏把烟袋锅往炕沿上磕了磕,把烟袋放到了炕上,挪了挪屁股挪到了窗前,起了身,关上了窗户。 谢王氏坐下来正要问个究竟,谢潘氏忙又有气无力地冲谢王氏说:“你容我先把气喘匀,等满福媳妇和玉娥过来,一起说。” 等谢潘氏的气喘匀了,张满福媳妇和刘玉娥也一前一后进了谢王氏的屋。 还没等张满福媳妇说句客套话,谢潘氏忙着说:“你俩都过这边坐。” 张满福媳妇和刘玉娥在炕沿上一坐下,谢潘氏就压低了声音一五一十地把谢政堂说的话学给了大伙。 谢潘氏刚学完谢政堂的话,忙把头扭向盘腿坐在炕上的谢王氏,小声问谢王氏:“这节骨眼上,家里来俩人,老头子又让大伙小心成这样,能是啥人?” 谢王氏没敢吭声,把右手攥了个拳头,又把大拇指和二拇指张开,亮给大伙看。 “老头子和我一说,我也是这么寻思的。”谢潘氏压低了声调说完,又压低了声调接着说:“这要是让日本人知道了,咱们都没命的。你们没听范庄的跑敌情的说?老焦家藏了八路军,全家老小一个也没剩下。” 谢潘氏一说完,大伙都吓得不知道咋的好了。 谢王氏虽也被吓得浑身有点哆嗦,但还是用嘶嘶啦啦又带点颤音的声调安慰着大伙,小声说:“大伙放心吧,我爸做事保靠。我爸要没把握,不会揽这事。” 谢潘氏忙低声说:“咱们能做的,就是和外人一个字都不能提这事,也别往院里带人。” 谢王氏知道谢潘氏和隔壁的老程太太好得像一个人似的,谢王氏还知道这院里有点啥事谢潘氏都要赶紧着跑到隔壁和老程太太嘚咕嘚咕,谢王氏更知道老程太太总是到处显摆没有她不知道的事情。 这节骨眼上了,谢王氏也顾不上谢潘氏爱不爱听,用嘶嘶啦啦又带点颤音的声调小声说:“妈呀,你可千万不能和隔壁的程婶提呀。程婶要是知道了,那就没有不知道的了。” 听了谢王氏的话,谢潘氏多多少少有点不欢气,忙小声回着:“我都活了这么大年岁了,还不知道啥该和外人说?啥不该和外人说?再说,她也没在家呀,前天就回了李庄的娘家了。” 谢王氏也没在意谢潘氏欢气不欢气,用嘶嘶啦啦又带点颤音的声调小声说:“程婶不在家最好。别的就听天由命吧!” 不爱吭声的张满福媳妇一听到谢王氏说听天由命,又想起谢王氏的能掐会算的本事,小声说:“二嫂,你掐算得准。我记得,前些年,玉娥头进门子,你掐算二哥从关外说回来就回来,结果不大功夫二哥就回来了。这回,是祸是福?你掐算掐算。” 心里没底的谢潘氏也忙小声说:“老二家的,你就给掐算掐算。” 谢王氏见都让她掐算,也就没多客套,说:“那我就掐算掐算。” 谢王氏在炕上盘腿坐直了后,闭上鼓鼓的眼睛,鼓鼓的嘴里嘶嘶啦啦、颤颤巍巍叨咕着没人能听得清的话,俩手放在膝盖上,左手的大拇指尖在别的四个手指头上点来点去。 不大的功夫,谢王氏睁开了她那鼓鼓的两眼,显得松快了些,说话也不带颤音了,鼓鼓的嘴一张一合,嘶嘶啦啦地说:“掐算着没大碍。” 谢王氏说完了无大碍,大伙多少松快些,就开始闲聊起来。 见大伙聊起了闲话,谢王氏赶紧着挪到炕里,起身,把窗户支了起来。窗户一打开,进来点新鲜气,大家觉得更松快了。 聊着聊着,谢潘氏打了个哈欠,说:“你们还要接着聊就聊会,我忒困了,得回我屋睡觉去了。” 张满福媳妇也忙起身,说:“明早该我做饭,得早起,我也回去睡了。” 刘玉娥也站起来,说:“我也回我屋。” 三个人走了后,就爱睡大觉的谢王氏竞没了困意。 头躺下,谢王氏一个劲地担心起刚才的掐算会不会有啥差错。谢王氏寻思了寻思,定下来再掐算一遍。于是,谢王氏又盘腿端坐在炕上掐算了起来:闭上鼓鼓的眼睛,鼓鼓的嘴里嘶嘶啦啦叨咕着没人能听清的话,俩手放在膝盖上,左手的大拇指尖在别的四个手指头上点来点去。这遍掐算的说法和上遍掐算的说法没啥两样,谢王氏才松了口气,开始铺铺盖。 谢王氏吹灯躺下后,还是精神得呃,就回想起这些年自己的掐算:儿子娶媳妇那次,那是准准的,掐算着自己男人说回来就回来,不大的功夫真就回来了;儿媳妇生病那次,掐算一次一个说法,可也是,生死是天大的事,哪是自己能掐算得了的;去观音寺拜菩萨那次,掐算着明明是宜出行,可紧赶慢赶回来时还是被大雨浇得像个落汤鸡;小叔子死那次,掐算得也是无大碍,可不大的功夫装着小叔子尸骨的棺木就被抬进了院。 躺在铺盖上回想着这些年自己的掐算的谢潘氏,一会觉得自己的掐算准得呃,日本兵不会跑到这院来,紧接着浑身松快会;一会又觉得自己的掐算忒没谱,又想起范庄的全家老小一个没剩下的老焦家,紧接着浑身就都是冷汗。寻思来寻思去,谢王氏终于寻思开了:人算不如天算,听天由命吧。一信了命,谢王氏就不再胡思乱想了,就觉得舒坦了,不大的功夫就呼呼地睡着了。 第五十三章 迎接伤员 /299547哭笑在土地上最新章节! 谢政堂从中院东正房去了后院厢房后,把手里的干艾蒿扔到了地上,把手里的百宝丹放到了桌子的抽匣里,随后到了后院院子里,借着月光又接着忙活了一阵子。谢政堂忙活完了院子里的活计,回到了后院的厢房,点亮了油灯,点着了刚才扔到屋地上的干蒿草,坐在炕沿抽起了烟,等着保长和张满福把俩八路军送来。 等了大约半个时辰,保长和张满福架着一个人进了屋,紧跟着一个左胳膊一动不动地放在胸前、右胳膊背在身后的人也进了屋。大伙啥也没顾得上说,先赶紧着把腿上受了伤的人扶到了炕上的铺盖上。 一忙活完,保长赶紧着小声把谢政堂介绍给俩八路军,说:“我叫谢叔,郭队长八成也该叫谢叔,大李子八成得叫谢大大吧。” 那个左胳膊一动不动放在胸前、右胳膊背在身后的人马上上前,把背在身后的右手拿到了前面,伸到了谢政堂的跟前,压低了声音说:“谢叔,我俩得麻烦你一段日子。我姓郭。” 谢政堂倒是见过握手的,可自己从没和别人握过手,有点不自在地把手伸过去,和郭队长握了下手。不爱和生人打交道的谢政堂竞不知道说啥好了,也就啥也没说。郭队长和谢政堂握完手后,马上又把右手背到了背后。 坐在铺盖上的大李子也探着身子伸过手来,和谢政堂握了下手后,轻声说:“谢大大,给你添麻烦了。我姓李,都叫我大李子。” 谢政堂没和当兵的打过交道,但没少听别人讲当兵的咋豪横。保长过来商量着送过来俩当兵的,谢政堂多少还有点怕,怕来俩说骂就骂、说打就打的野蛮人。和眼前的郭队长和大李子一接触,谢政堂倒觉得这俩当兵的挺和气的,自己也就不再战战兢兢了。 不爱在生人面前吭声的谢政堂不得不说话了:“大伙都坐吧。” 大伙都坐下后,谢政堂清了清嗓子,低声说:“屋里啥用的都有,一会我给你们交代交代。我才摸黑在后院西北角给你俩围了个解手的地。不要去前院的茅房,省得被外人瞅见。家里有些百宝丹,我都拿过来了,放在桌子的抽匣里。农闲时,家里两顿饭。我、满福、前院还有个喜发,谁赶上了谁就过来给你们送嚼谷。现在是农闲,我们仨也会常过来瞅瞅。你们身上有伤,解手啊、擦洗啊必是不大方便,需要帮手时,千万别抹不开说。缺啥?尽管说。既然住在一个院了,就是一家人,千万别假假咕咕。” 谢政堂一说完,郭队长马上压低了声调说:“谢叔,满福,少麻烦不了你们。我俩,一个腿有伤,一个胳膊有伤,好多事都能互相照应着。要是我俩真弄不了了,就得麻烦你们了。” 保长从兜里掏出一大卷子布条子,放在旁边的桌上,轻声说:“我家里的扯了点布条,做绷带。不早了,要是没别的事,我就回去了。” 谢政堂拍了拍脑袋,小声说:“我一直感觉着拉了点啥,可总没想起来,原来是没给你俩扯绷带。正好,保长带来了,先用着。要是不够,我再让我屋里的扯些。” 谢政堂一说完,保长忙起身,和屋里人赶紧着说了两句客套话,就头也没回地出了屋。 保长一走,谢政堂和张满福就领着郭队长在里屋和外屋转了转,交代着可能用上的家伙什都在哪。 谢政堂和张满福觉得交代得不大离了,就和郭队长和大李子道了别,俩人出了屋,就去了西正房。 摸着黑,俩人进了西正房,坐上了炕沿,点着了烟,边抽着烟边小声聊了起来。 谢政堂问:“一路上没让人注意到?” 张满福回着,说:“庄里人都睡下了,一路上没瞅着人。你平常也不和别人闲聊,好多事都不知道。八路军是夜里出外办事情,好惹来狗叫,才招来鬼子的注意。前一段外庄总出麻烦,大多是夜里狗叫招来的。现在外庄都让养狗的夜里把狗看好。咱们保长也学着外庄给养狗的人家立了规矩。这不,一路上,没瞅见一个人,连一声狗叫也没听到。” “哦,怪不得这段日子我总觉得夜里肃静得呃,原来是没了狗叫。”谢政堂自言自语完,又说:“明早你和你喜发叔交代清楚,前院过去该是啥样就啥样,别让外人看出有啥不一样。你俩都留意着,来了外人,一个人尽量没话找话把来人稳在前院,一个人进里面给来人做该做的事,别让来人进到里面。” 张满福回着:“谢大大,你放心。” 谢政堂接着说:“隔壁老程太太好来这院和你大妈聊上一气,不过你大妈说她前个就回了娘家。这老程太太每年挂了锄都去她娘家住上一段,估计一时半会回不来。桂芬、桂芳、双斗爱跑到别人家的院子里玩。外边的孩子们可能怕我,不大爱来这院。前些日子给聂延年家送过去一袋子米了,这段她家里的也不会来。程哈欠动不动就过这院要口吃的,是这院的常客。你俩可得把他看好,一个人找话把他稳在前院,另一个人到灶间给他取嚼谷,千万别让他自己去。他为了那口抽的,啥缺德事都能干得出来。” 张满福忙应着,说:“谢大大,你放心。” 程哈欠是程渡口庄一个大名叫程立全的大烟鬼的外号。程立全要是没了大烟抽,就没了精气神,就一个哈欠接着一个哈欠地打着,哪里一坐都能眯上一觉,一觉醒来,还是一个哈欠接着一个哈欠地打着。所以庄里人都叫程立全程哈欠。 程哈欠的爹妈就这么一个儿子,死了后留给程哈欠几十亩良田和一个大大的院套。自打程哈欠抽上了大烟,一到晚上就打着哈欠去了邻庄,泡在邻庄高寡妇开的烟馆里,半夜三更再打着哈欠回到自己家。几年下来,程哈欠为了口抽的,卖了祖上传下来的几十亩良田,还偷着把祖上传下来的大院套卖得只剩下三间西厢房了。偷着卖了院套后,程哈欠的媳妇也领着俩孩子回了娘家,就再也没回来过。 成哈欠会裁缝,隔三岔五能赚点小钱,都拿着去高寡妇那换烟抽了。没了吃的,就各家各户要着吃。最初,大伙还给他点食材,可他转身就拿着去高寡妇那换烟抽了。后来,到谁家要吃的,没人再给他食材了,只管他顿饱饭吃。 把该说的都说完了,谢政堂和张满福也抽完了烟。时候也不早了,俩人把烟袋锅往鞋底上磕了磕,揣上烟袋,就各回各的屋了。 第五十四章 安心养伤 /299547哭笑在土地上最新章节! 第二天早上,一起来,像上个月在黄泥庄养伤一样,大李子又跟着郭队长学起了写字、认字。 郭队长从外屋找了个碗,从水缸里舀了点水,倒到碗里,回到里屋后把装着水的碗放在了炕桌上。郭队长用右手食指在碗里沾了点水,在炕桌上写了个取字,然后马上把右手背到了身后。 背着右手的郭队长在地上来回走着,说:“前天在黄泥庄时,你学了耳朵的耳字了,你又学了又字了;今天,你该会写这个字了。你看看这个字。左边是个耳朵的耳字,右边是个又字,这个字念取,取物件的取。” 坐在炕桌旁的大李子,照着郭队长刚刚用手指蘸着水写下的取字,在炕桌上用右手食指一遍一遍地写着取字,嘴里还一遍一遍叨咕着:“取,取,取,……” 觉得大李子会写取字了,背着右手在地上来回走着的郭队长又说:“古时候,战士在战场打仗,杀掉敌人后用刀割掉敌人的左耳,带在身上,战后用来记战功。所以,取字的左边是耳朵的耳字,右边是又字,又字像不像割耳朵的刀啊?” 郭队长和大李子毕竟是在战场上拼杀过的人,讲着取字的来历的郭队长没觉得血腥,听着取字的来历的大李子也没觉得血腥。 听完了血腥的取字的来历,大李子还微微笑了笑,说:“这就记住了。把被打死的敌人的左耳朵用右手里的刀取下来。” 才刚郭队长的脑瓜子里还是战斗刚结束后的尸体遍地的战场,一眨眼的功夫就换成了人生四大喜事之一的洞房花烛夜了。脑瓜子里想着娶媳妇的美事,郭队长开始教大李子娶媳妇的娶字了。 背着右手满地来回转的郭队长走到炕桌跟前后,把右手拿到前面,又把食指蘸了点水,在炕桌上写了个娶字,然后赶紧着把右手背到了身后。 背着右手在地上来回走着的郭队长说:“你刚学了取字了,你前些日子学了女字了;现在,你该会写这个字了。你看看这个字。上边是个取字,下边是个女字,这个字念娶,娶媳妇的娶。” 大李子又边写边念着:“娶,娶,娶,……” 大李子正边想着娶媳妇的美事,边学着娶媳妇的娶字,谢政堂进来了。 郭队长和大李子见谢政堂来了,脑瓜子赶紧着止住了寻思娶媳妇的美事,和谢政堂客套着。 客套完,谢政堂忙说:“就是怕个万一,得给你俩交代处藏身的地方。这院子里本来就我知道,现在这节骨眼上更不想让院里的别人知道,昨个满福在就没和你们交代,你俩知道了也不要和院子里的人说。” 郭队长忙说:“谢叔,你放心,我们不会说。” 郭队长一说完,谢政堂就去了外屋,郭队长背着右手也跟着去了外屋…… 郭队长和大李子在谢家一呆就是一个多月,郭队长天天教着大李子认字、写字,大李子天天跟郭队长学着认字、写字。这一个多月里,俩人平平安安养好了身上的伤。 再有两天,郭队长和大李子就要归队了。这天早上,程哈欠又来到谢家,要吃的来了。 前些日子程哈欠靠给乡邻们裁缝穿戴赚了几个钱。昨个钱一到手,程哈欠晚上就跑到邻庄的高寡妇那抽了几口。今个早上,程哈欠显得比往常有精气神,起来得比往常早,来谢家要吃的也就来得早了点。 程哈欠进了谢家的前院,瞅见张满福正在牲口棚里低头喂着牲口,当然没瞧见正在茅房蹲着的李喜发和正在灶间忙活的张满福的媳妇。边走边打着哈欠的程哈欠就溜进了中院,溜进了灶间。 程哈欠一进灶间,张满福媳妇正把刚打好的两张饼往饭篮子里装。低头忙着的张满福媳妇以为进来的人是来给郭队长和大李子拿嚼谷的,也就没在意。程哈欠见了饼,过去就把两张饼抢了去,出了灶间。张满福媳妇见饼被抢了,又不敢说啥,又不敢追出去要,急得在灶间团团转。 抢来了饼的程哈欠,想到农闲时一来要吃的给的都是粥,还想到这段还都把他截在前院,来了火气,站在中院冲着东正房就大声喊叫起来:“老谢头!你算个啥东西!庄里人还都夸你这好、那好,你好个屁!这一段,我就觉得不大对头,我一来,前院的保准把我截住!给我端来的除了粥还是粥,原来你们打饼自家人偷摸吃!……” 程哈欠这一喊叫,除了住在后院的郭队长和大李子没出来,把院里的人都喊出来了。 从东正房出来的谢政堂,那张脸还是那张脸,看不出半点被骂了后的气急败坏的样子,眼睛一直瞪着又喊又叫的程哈欠。 爱管事、脑瓜子又转得快的张满福赶紧着走到成哈欠的近前,说:“立全啊,别喊了,拿着饼回家吃吧。昨个我拉肚子,身子虚,谢大大才让今早给我打两张饼吃。农闲时,大伙顿顿喝粥。” 程哈欠打了两个哈欠,又冲张满福喊叫了起来:“你更不是个好东西!这一段,我一来,都是你又说又笑地把我截在前院,不地道的事都是你干的!你还真把你自己当谢家人了!别忘了,你和我一样,也是个来这院要嚼谷的叫花子!……” “都是我不对。赶快回家吃饼吧。”会办事、会说话的张满福哪能和程哈欠一般见识,边劝着又喊又叫的程哈欠,边把程哈欠拉出了院子。 这是农闲的早上,庄里的老老少少还没出屋。虽程哈欠吵得凶得呃,但没引来外人进院看热闹。 程哈欠一走,几个女人忙去灶间,帮着张满福媳妇赶紧着又给郭队长和大李子打了两张饼。饼一打好,张满福赶紧着提溜着饭篮子去了后院。 张满福一进后院的厢房,大李子把饭篮子接了过去后,背着俩手在地上来回走着的郭队长说:“才刚有人吵吵,以为有敌情,正打算躲起来,一细听原来是庄里人来要吃的。这些日子以为大伙都有饼吃。才知道顿顿单为我俩打饼,你们只喝粥。那我俩也得和大伙一样,只喝粥。” 郭队长正说着,大李子从饭篮子里拿出了碗筷和粥盆,放到了桌子上,没动饭篮子里的饼。 张满福忙说:“庄里的一个大烟鬼,整天各家要着吃,来这院的时候多。你们在这段,怕他看出点啥,都把他截在前院,我和喜发叔给他去灶间拿。今个早上,他来得早点,我还没太在意呢,他就自己去了灶间,把给你俩打的饼抢去了。你们有伤,流了血,哪能总吃稀的。” 背着俩手来回走着的郭队长说:“饼你拿回去,我们肯定不会吃的。” 第五十五章 夸赞不断 /299547哭笑在土地上最新章节! 转眼,谢桂芬十六岁了,已长成了大闺女了。谢桂芬长得像她妈的地方多,眉毛重,眼睛大,高挺的鼻梁,红红的小嘴,头发乌黑浓密,还有着乡下闺女少有的白净;有一点多少随她爸,脸略微长点。谢桂芬把刘玉娥给她裁缝的合身的红褂子一穿,在方圆几十里,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俊闺女了。 这一年一过了年,来谢家提亲的媒人就没断过。 当谢家后院的那棵青叶树挂满了嫩嫩的绿叶时,邻庄的媒人薛叨叨又来到了谢家。 薛叨叨进了谢家中院后,喊着:“谢嫂!谢嫂!” 和薛叨叨打了这么多年交道的谢潘氏,在东正房里一听喊声,就知道是薛叨叨来了,忙开门迎出来,笑着说:“哎呀,我的妈嘁,这不是申子妈吗?虽说邻庄住着,过来也得走一气。快进来歇歇,快进来歇歇。” 薛叨叨边往屋里走着,边笑着说:“都不记得过了年后跑你这几趟了。前几次,不是天冷冷的,就是风嗖嗖的,来之前还真不大想出家门。眼前,正是到外边转转的好节气,不冷不热的。这一路上,树也绿了,草也绿了,绿庄稼苗也出来了,瞅哪都绿绿的。心里多憋屈,出外转转,也欢气了。” 薛叨叨随着谢潘氏进到东正房时,谢政堂正赶紧着往外走。 薛叨叨知道谢政堂从来不搭理她,可还是没落了打声招呼的空,冲着谢政堂说:“谢大哥,这是要出外转转?” 谢政堂忙冲薛叨叨点了点头,没回话,就出了门,转到西正房坐在椅子上抽烟去了。 不管做啥,只要自己男人在场,谢潘氏总紧张得哆哆嗦嗦,手、脚、嘴都不听自己使唤。自己男人一出去,谢潘氏轻松得体地和薛叨叨唠起来。 谢潘氏怕薛叨叨一坐下就断不了叨叨,还没等薛叨叨坐下,忙说:“申子妈,哪股风又把你这大忙人刮来了?” 薛叨叨边在椅子上坐下边哈哈笑着,然后说:“谢嫂,你这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吗?这还用说嘛?我来还能有啥事?还不是为了你那大孙女的婚事?你大孙女可是方圆几十里数一数二的俊闺女。我要不多跑几趟,恐怕就轮不到我来说媒了。 谢潘氏边听着薛叨叨叨叨边给薛叨叨倒了杯水,趁着口渴了的薛叨叨忙着喝口水的功夫,洋洋得意地说:“我大孙女长相没挑。” 刚把一口水咽下去的薛叨叨赶紧着说:“前些日子我还在集上见过你大孙女。你老儿子媳妇做闺女那暂在城北一带就是数一数二的俊闺女,你大孙女比当年的你老儿子媳妇还俊,要多俊就有多俊。” 薛叨叨没容谢潘氏回话,一边把自己的脑袋扭了扭用眼睛上下打量着刚坐下的谢潘氏,一边说:“我今个和你一照面,就瞧见你这褂子合身、体面。” 爱叨叨的薛叨叨说完了话,一直用眼睛打量着谢潘氏的褂子,竞一声不吭了。 和薛叨叨打过这么多年交道的谢潘氏哪能不知道薛叨叨这时心里在想啥,忙说:“这洋线布是孩子们从关外带回来的。做完了这件褂子,还剩一块,正好还够做件褂子的。你走时,我给你拿着。” 谢潘氏说话的功夫,薛叨叨把自己的身子向坐在桌子另一边的谢潘氏探了探,仔细打量着谢潘氏身上的褂子。 谢潘氏话一说完,薛叨叨边直起身,边说:“谢嫂,你也太客气了。我细瞅了瞅这针线活。这针线活做得多细致!这针脚多匀称、多密实!” 爱叨叨的薛叨叨说完了这句话,又一声不吭了。 一见爱叨叨的薛叨叨又不叨叨了,谢潘氏当然也知道薛叨叨这时心里又在想啥,赶紧着说:“我这褂子是我大孙女给我裁缝的,看着奥奥的,穿着得得的。当年你帮忙去我老孙子媳妇的娘家提的亲,你该知道我老孙子媳妇做一手好针线活。这几年,我大孙女整天围着她三嫂转,看着,问着,学着。现在我大孙女的针线活做得那是奥奥的。这不,刚播了种,我老孙子媳妇要回娘家住上几天,我大孙女也跟着去了。那就把那块洋线布留在这。等你再来的时候,我让我大孙女给你比量比量,照着我这样子,裁缝好了,再给你拿过去。” 薛叨叨忙说:“谢嫂,那真是太麻烦了。” 谢潘氏马上抢着说:“麻烦啥?我大孙女能着呢。你别看长得细皮嫩肉的,我大孙女现在屋里屋外、炕上地下样样活计拿得起放得下,操持个家一点问题没有。” 谢潘氏可逮着了个说话的空,一夸完自己的大孙女,马上接着问:“小伙子配得上我大孙女?” 一说到对方,薛叨叨来了精气神,没完没了地说:“小伙子是西面许滩老朱家的。老朱家是本分人家,是过日子人家,有房子,有地,虽比不上你家,可也差不哪去。老朱家公母俩头三个孩子都是闺女,都出门子了。人家老朱家公母俩可就这一个宝贝儿子,没舍得把儿子送到关外驻地方。将来要是你大孙女出了门子到了朱家,没有兄弟和他们争财产,房子和地到了理当都是他们小公母俩的。小伙子脑瓜子活分,念了几年书,识文断字,能说会讲,能弹会唱,农闲时常和外人搭伙出外唱大鼓书。人家可不是啥活计都做不来的秧子,能事得呃,农忙时帮他爸和扛活的忙活着地里的活。我见过那小伙子,小伙子长得精神,长得也壮,个头也高,……” 谢潘氏又趁着薛叨叨喝口水的功夫,笑着说:“我家的事你也知道,啥事到了都得听老头子的。申子妈,你坐着,我出去找找老头子,和他学学,听听老头子啥意思。” 薛叨叨看看谢潘氏,说:“你不用客套,忙你的去。我坐这歇会。” 大孙女是十六岁的大闺女了,爸没了,妈又不在跟前,当爷爷的谢政堂哪能不着急大孙女的婚事。自打过了年,媒人一个接着一个地来。媒人一来,谢政堂只要在家,就跑到西正房,坐在椅子上抽着烟,等着听谢潘氏过来学媒人的话。 谢潘氏哪能不知道谢政堂正躲在西正房等着自己过来,哪还用得着四处找自己的男人。谢潘氏一出了东正房,就进了西正房。 第五十六章 打探朱家 /299547哭笑在土地上最新章节! 进了西正房后,谢潘氏眼睛没住了瞅着谢政堂的脸,把薛叨叨的话一五一十地学给了正坐在椅子上抽着烟的谢政堂,又说:“我一时半会想不起来认识的人里头谁是许滩的。我都不知道,估摸着你更不知道了。你去问问满福?满福爱和外人打连连,兴许知道。” 听了谢潘氏的话后,谢政堂一声没吭,边抽着烟,边起身往外走。 谢潘氏赶紧着问:“那我就回她说,容你寻思几天?” 谢政堂边往门口走边说:“着得哪门子急?再急也不差这几天。” 谢潘氏又赶紧着问:“人家来给桂芬说亲,成不成的,大老远来的,总不能让人家空着肚子走吧?” 谢政堂边往外走边说:“哪回让她空着肚子走了?” 见谢政堂去了前院,谢潘氏拧着小脚忙三火四地到了谢王氏的屋里。 正在炕上给自己缝着新褂子的谢王氏,见谢潘氏进来,忙停下手里的活计,说:“妈,八成薛叨叨在吧?我刚才听说话的动静,像她。” 谢潘氏赶紧着说:“可不是吗。人家来给桂芬说亲,哪能不让人吃了走?我得陪她唠会,要不你去灶间给她掂量俩菜?” “中。”谢王氏哪敢怠慢,放下手里的活,挪了挪屁股挪到了炕沿,穿鞋,跟着谢潘氏出了屋,自己去了灶间。 谢王氏正在灶间转来转去寻摸着食材,发愁着给薛叨叨做点啥嚼谷,张满福媳妇端着满满的一大泥盆虾大蛄进来了。 瞧着满满的一大泥盆虾大蛄,谢王氏说:“哎呀我的妈嘁,你哪掏唤来这么一大盆虾大蛄?” 张满福媳妇说:“院外来了卖虾大蛄的,我正端着盆要出去买点,谢大大正好到了前院。谢大大让我多买些,说薛叨叨来了,也让大伙尝尝鲜。” 谢王氏接着说:“这个薛叨叨是哪辈子修来的口福唉?怎么回回这么巧?她一来这院,准保有好嚼谷预备着做给她吃。我正发着愁给薛叨叨做啥呢,你就把满满一大盆虾大蛄端来了。” 张满福媳妇说:“二嫂,我来帮你忙活。” 谢王氏忙说:“有虾大蛄吃,薛叨叨还能吃别的?就虾大蛄了。这么多虾大蛄,这玩意又不能搁着,她一个人再能吃还能吃多少,剩下的也够院里的人拉馋了。” 张满福媳妇说:“中。” 说完,俩人就忙活开了。 谢潘氏从谢王氏屋里一回到东正房,薛叨叨忙问:“你当家的咋说?” 谢潘氏边坐下边说:“你也知道,这种事不是急的事。老爷子说,容他寻思寻思,再给回话。” 薛叨叨一听,心里高兴着呢。薛叨叨恨不得往谢家多跑几堂,好多吃几顿大鱼、大肉。 “那我就回去了,等几天再过来。”薛叨叨边说边起身,两只小脚却没挪地方。 谢潘氏没起身,说:“申子妈,坐下,坐下,为我家的事这大老远跑来的,哪能空着肚子走啊?” 薛叨叨站直了后,说:“我得赶紧着回去。今个去不成许滩给老朱家报信了,可家里还有一堆活等着我忙活呢。” 谢潘氏还是没动地方,说:“来都来了,还差吃顿饭的功夫?再说我都让我二儿子媳妇为你准备着了。” “既然都准备了,那我就吃口再走。我还没和谢嫂聊够呢,顺便也和谢嫂多聊聊。”薛叨叨说完,又坐了回去,又接着一个劲地叨叨起来。 当刚蒸熟的虾大蛄端上桌时,两只手懒得啥活计都不想做的薛叨叨先是紧了紧鼻子,随后说:“虾大蛄肉吃起来倒是鲜灵得呃,可这手一会也闲不着,剥虾大蛄皮忒费事。” 谢潘氏忙说:“慢慢剥着,慢慢吃着,着得哪门子急呀?” 靠自己的两只手剥虾大蛄的皮,哪能供得上自己的一张嘴吃?薛叨叨俩手没断了剥虾大蛄的皮,把刚送进嘴里的虾大蛄肉嚼完咽下,嘴就又开始叨叨叨,一直叨叨到下块刚剥出来的虾大蛄肉被塞进嘴里。 薛叨叨饱饱地吃了一顿虾大蛄后,犯起了困,也没了精气神叨叨了,就赶紧着起身回家。谢潘氏把薛叨叨送到了大门外后,薛叨叨边打着腥臭的饱嗝边放着腥臭的屁往自己家赶着。 送走了薛叨叨,谢潘氏回到东正房时,谢政堂正坐在椅子上抽着烟呢。 还没等谢潘氏开口,谢政堂说:“满福说保长媳妇是打许滩嫁过来的。保长两口子说话都实诚、保靠。你有了闲工夫,去趟保长家,打听打听。” 谢潘氏边看着谢政堂脸边说:“我拾掇完桌子,就过去。” 谢潘氏到保长家的时候,保长媳妇正在院里刷着用过的咸菜坛子。 俩人客套完,谢潘氏忙说:“叶子妈,过去我还不知道,今天才听满福说你是许滩嫁过来的。和你打听个人家,许滩的老朱家,公母俩有仨闺女、一儿子。邻庄的薛叨叨刚刚来过,朱家托薛叨叨上门提亲。我大孙女今年都十六了,也该找个人家了。” 保长的大闺女小名叫叶子,庄里岁数大的都管保长媳妇叫叶子妈。 保长媳妇听完后,脸上露出把一件糊涂事刚捋明白了的样子,哦了一声,然后接着说:“我娘家和老朱家多少沾点亲,我叫他们公母俩三哥、三嫂。我三嫂前个跑我这来了,还把她看到的咱们庄的院套带劲点的几家挨个打听了一遍,打听到你家时问得仔细得呃。我三嫂就那么个人,说点啥,问点啥,你都不知道她到底要做啥,从来不说句透亮话。我这两天得空就寻思,从来没来过我这的我三嫂大老远地跑我这做啥来了?才明白过劲来。” 一听朱家和保长媳妇的娘家沾点亲,谢潘氏忙说:“肯定是朱家找了薛叨叨,薛叨叨提到我大孙女,你三嫂就过来打听打听呗。也怪不得你三嫂。这种事,你三嫂和你说得忒透亮了,要是没应,再见到你多没面子呀,人家也是许滩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 保长媳妇说点啥和保长一样,也没多余的话,也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说:“人家是过日子人家。我那侄子本本分分,要个头有个头,要模样有模样,农闲时还和别人搭班子出外唱大鼓书赚点,和你大孙女般配。我三哥吗,太能算计,又姓朱,庄里人背地里都叫他算盘珠子。倒不是爱占谁的便宜,可也不会让庄里人占到他的便宜。我那三嫂,就是说点啥忒不透亮,倒也没啥别的毛病。” 保长媳妇把正经事说完,就没了闲话了。谢潘氏也没想好和保长媳妇再说点啥,只好说了几句客套话,赶紧着往回走。 第五十七章 思量筹备 /299547哭笑在土地上最新章节! 自打谢潘氏把保长媳妇的话学给了谢政堂,谢政堂白天坐在椅子上抽着烟寻思来寻思去,夜里躺在炕上翻来覆去地寻思来寻思去。三天过去了,还没听到自己男人说句应还是不应的回话,谢潘氏沉不住气了,跑到谢王氏的屋里,想听听自己儿媳妇咋说。 一进了谢王氏的屋,客套完,刚坐上炕沿的谢潘氏连烟还没来得及装,就火急火燎地说:“人家薛叨叨走了三天,老头子就寻思了三天,白天坐在椅子上抽着烟寻思,夜里躺在炕上翻来覆去地寻思。” 刚刚忙着给自己缝新褂子的谢王氏把针在自己正缝着的新褂子上别好,说:“桂芬爸没了,桂芬妈又不在跟前,还是孙女出门子的大事,当爷爷的哪能不仔仔细细寻思寻思?” 谢潘氏装上烟,点着了火,抽了一口,说:“都三天了!人家薛叨叨要是过来要个准信,我可咋和人家说呢?” 谢王氏也从身边的炕上抓起烟袋,边装着烟,边笑着说:“再过三天,薛叨叨也不见得来。” 谢潘氏又吧嗒了口烟,像是想起了啥,说:“你说的对对的。这么多年,我和薛叨叨打了这么多回交道,盼她来的时候,都是盼了好些日子,她才晃晃地来了。” 谢王氏点着了烟,抽了口,笑着说:“媒婆吗,你抻着,正合了她的意。你要追来追去的,她反倒要给你抻抻。媒婆就是要让两家都觉得,她撮合这桩婚事有多不容易。要是忒容易了,谁家还答对她呀?就是下回她来时你应下了,她跑到朱家八成也不会说谢家应了。她巴不得多跑几趟腿,谁家能让她白跑腿?” 谢潘氏越听越觉得谢王氏说的在理,又接着问:“贵远妈,你说说,这门亲事能成?” 谢王氏吧嗒了口烟后,往炕沿斜了斜身,嗞地一声往地上吐了口吐沫,说:“你前个和我一学保长媳妇的话,我就觉得朱家这家人家不错。日子过得像个样的,哪家不是算计来算计去的。我爸还少算计了?一件褂子穿得油光铮亮都舍不得洗洗,怕洗破了。一闲下来,顿顿喝粥。咱们老谢家是缺布呢?还是缺米呢?都不缺吧?” 听了谢王氏的话,谢潘氏笑了笑,说:“也是,有米就做饭,有面就打饼,那还叫过日子人家?” 谢王氏接着说:“一来唱大鼓书的,闲着没事时,我也常去凑个热闹。这两天我想了想,是有个年纪轻的。旁边的人有知道他的,说是打许滩来的,倒没提是谁家的。要真是那个小伙子,配咱们家桂芬,那是奥奥的。” 谢潘氏听着谢王氏的话,想起了谢王氏能掐会算的本事,说:“贵远妈,要不你给掐算掐算?看看这门婚事能不能成。” 正在吧嗒着烟的谢王氏,边听着谢潘氏的叨咕,边寻思着那些有的准、有的不准的自己的掐算,怕当着婆婆的面掐算得走了样,忙说:“出门子的大事,哪是我能掐算出来的?都是命!啥时候出门子,做谁的媳妇,都是一生下来就有了的事。听天由命吧。” 谢潘氏觉得谢王氏说的在理,边抽着烟,边点着头,说:“可也是,谁也拧不过命啊!” 谢王氏叹了口气,说:“别着急。就是早早地订下来了,再过些日子就要铲地了,哪还有空忙活出门子的事呀?” 谢王氏又抽了口烟,又说了句可也是,就和谢王氏聊起别的来了。 又过了几天,一个后晌,薛叨叨又来到了谢家,一进了中院后又喊着:“谢嫂!谢嫂!” 一听到薛叨叨的喊声,正闲着坐在炕沿上抽烟的谢潘氏有点慌了神,顾不上直勾勾地看着正要从椅子上起身往外走的谢政堂的脸了,边在炕沿上磕打着烟袋锅,边问着谢政堂:“薛叨叨又来了,我是该咋回话啊?” “应了吧。”谢政堂冲着自己的媳妇说完,就抽着烟,出了东正房。 磕打完烟袋锅的谢潘氏把烟袋往炕上一撂,赶紧着拧着小脚去门口迎薛叨叨去了。 薛叨叨又两边跑了几次,又在朱家和谢家吃了几顿大鱼大肉,亲事就定了下来,定在了头秋忙。 亲事定下来后,家里人忙着夏锄,谢政堂把谢桂芬要出门子的事也给关外的家里人捎了信。 夏锄一忙完,谢王氏领着张满福媳妇和刘玉娥没日没夜地操办着,为谢桂芬准备着嫁妆和新娘的行头。谢潘氏有精气神了也搭把手,谢桂芬和谢桂芳也爱凑个热闹。几个女人天天针线活不离手,晚上点着油灯一忙活就是二半夜,累是累点,可热闹、喜庆。 这天傍晌午,谢王氏、张满福媳妇、刘玉娥正在谢王氏的屋的炕上为桂芬忙着嫁妆,谢潘氏叼着烟袋走了进来。 大家客气完,谢潘氏坐在炕沿上后,忙说:“老头子说,关外回信了,还是贵远写来的呢。” 谢王氏停下手里的活,忙问:“都谁能回来?” 谢潘氏抽了口烟,赶紧着说:“老头子说就贵院回来,让我赶紧过来告诉你娘俩一声,好让你娘俩高兴高兴。” 能够见到走了几年的儿子了,谢王氏当然高兴;可自己男人没打算回来,谢王氏多少有些怨愤。 谢王氏翻了翻她的那双鼓肿的眼睛想了想,撅着她的那张鼓鼓的嘴说:“虽说是闺女出门子,可桂芬爸没了,桂芬妈又不在跟前,大大们就不该回来帮着张罗张罗?哪怕回来一个也中啊。” 谢潘氏吧嗒一口烟,往地下吐口吐沫,说:“谁说不是呢。估摸着是忒忙了,倒不出空呗。” 刘玉娥一听到谢贵远要回来,心就开始扑腾扑腾地跳。跟着扑腾扑腾的心跳,刘玉娥的脸也红了起来。刘玉娥一忙乱,自己的手好悬让绣花针扎着。忙乱中的刘玉娥赶紧收了收心,一心一意地绣着花,连谢潘氏和谢王氏后来说了啥都没进心里。谢潘氏起身要走,刘玉娥才平静了些。 谢潘氏头出门,脸上挂着笑,一个劲地瞧着刘玉娥。谢王氏脸上也多少带点笑摸样,也扭过头来一个劲地瞅刘玉娥。张喜发媳妇倒是没像谢潘氏和谢王氏那样盯着刘玉娥,一直抵着头,可看着好像在憋着笑。 刘玉娥不知道为啥谢潘氏和谢王氏笑着瞧着她,是自己的脸忒红了?还是人家问了自己啥事自己没个回话?这时的刘玉娥的脸更红了,都没好意思抬头和谢潘氏说句告别话,只是低着头小声支吾了一句。 第五十八章 相互思念 /299547哭笑在土地上最新章节! 院里的几个女人忙活着为谢桂芬准备着嫁妆和行头。虽说是谢王氏领着,可啥事都要刘玉娥想着、张罗着,啥活都离不开刘玉娥跟着忙活着。这些日子,刘玉娥白天忙得团团转,一到夜里脑袋一沾枕头就着。可谢贵远回来的头天夜里,忙活了一天的刘玉娥到了二半夜还没睡着。 睡不着觉的刘玉娥翻来覆去地想着谢贵远头走时的样子:不大吭声,可听着别人说啥时总爱呵呵地傻笑;瘦成皮包骨,可浑身都是痒痒肉;被碰到身子的哪块都咯咯地笑个没完没了;…… 睡不着觉的刘玉娥翻来覆去地寻思着,这几年谢贵远变成啥样了呢?刘玉娥就一个接着一个地寻思着自己这一年多见过的和谢贵远年岁差不多的男人,寻思了一遍后,接着再寻思一遍,就这么没完没了地寻思着:明个就回来的自己的男人会不会像庄西头的长得壮壮的先喜?会不会像庄里个头最高的柱头?会不会像在邻庄集上卖烧饼的爱逗笑话的成头?会不会像娘家刘各庄庄头老徐家的四方大脸的奔楼?会不会像娘家邻庄的二表婶子家的浓眉大眼的鲜蟹?会不会像总赶着驴车去娘家打香油的高高大大的马鞭?……明个就回来的自己的男人会长得像柱头那么高吗?会长得像先喜那么壮吗?唠起嗑来会像成头那么招乐吗?…… 刘玉娥寻思累了,就开始笑话自己了。就是谢贵远还是那个瘦成皮包骨、浑身却都是痒痒肉的男人,自己不还得是谢贵远的女人?谢贵远不还得是自己的男人?自己不还得和谢贵远一块过一辈子吗?这么想着,这么寻思着,刘玉娥就不想接着想了,就不想接着寻思了,就变得迷迷瞪瞪了,就呼呼地睡着了。 不知睡到啥时候,刘玉娥做了个梦。在两边都是高高的、绿绿的高粱的乡间小路上,刘玉娥胳膊挎着个饭篮子在前面拼命地跑,一条瘦瘦的狗在后面一个劲地追着她。刘玉娥边跑边从饭篮子里摸出个肉包子扔给后面追她的狗,可狗连停下都没停下,还是一个劲地追着她。往前跑的刘玉娥又从饭篮子里摸出个肉包子扔给后面追她的狗,可狗还是没停了追她。刘玉娥就这样边跑边扔着肉包子,狗就这样一个劲地追着她。刘玉娥从饭篮子里再也摸不出来肉包子时转身把空着的饭篮子撇向追她的狗,然后接着往前跑,狗躲过撇过来的饭篮子,接着追着她。终于,狗追上了刘玉娥,两只前爪扑向了她的身子,嘴咬住了她的左腿。 被狗咬住左腿的刘玉娥嗷地叫了一声,就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谢贵远刚走的那些日子,谢王氏想儿子想得有点魔魔怔怔。想着刚去了关外的儿子的谢王氏有时一个劲地吧嗒着没点火的烟袋,有时却忘了吧嗒一口已点着了火的烟袋;有时忘了往正做着的菜里撒把盐,有时一个劲地往正做着的菜里撒盐;有时吃饭时一注菜不夹,一个劲地喝着碗里的粥,有时吃饭时一口粥不喝,一个劲地使筷子往嘴里夹着咸菜条;…… 谢贵远走了些日子后,谢王氏的日子又该咋过还得咋过了。只是闲得难受时或别人提到自己的儿子时,谢王氏才想起了自己的儿子,想上一阵子也就不再想了。 可自打听到儿子要回来的信,整天领着院里的几个女人忙活着谢桂芬的嫁妆和行头的谢王氏,盼儿子回来盼得天天夜里睡不踏实了。 儿子要回来的这天,估摸着儿子快到家的时候,谢王氏放下手里的活计,下了炕,穿上鞋,拧着小脚去了院门口。站在院门口的谢王氏,连路过的庄里人和她搭话都懒得搭理,那双鼓鼓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没断了望着庄头,那张鼓鼓的嘴一张一合地没断了念叨着:“咋还不见人影?……”。 谢王氏站在谢家院门口盼着自己儿子回来的时候,张满福正赶着拉着谢贵远的驴车往程渡口庄赶着。 这几年,那个没啥心眼、年纪轻、俊得呃、一直没自己孩子的谢贵远的小妈待谢贵远像亲生儿子一样。小妈照顾得多周到,谢贵远还是天天想着生他、把他养大的亲妈,天天想着那张有双鼓鼓的眼睛、有张鼓鼓的嘴的脸,天天想着多少有点阴阳怪气的、夹杂着嘶嘶啦啦杂音的说话声,天天想着遇到啥事都要掐算掐算的姿态,…… 刚到关外时,谢贵远很少想起自己的媳妇刘玉娥。当谢贵远的身上和脸上越来越多了男人该有的棱角,当有着棱角的身上和脸上越来越多了男人该有的刚毅,当有着棱角和刚毅的脸上长出了稀稀拉拉的、细细的胡子,谢贵远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总要想起刘玉娥,想起刘玉娥那张在十里八庄算得上数一数二的漂亮的脸蛋,想起刘玉娥留着的长长的、粗粗的辫子,想起刘玉娥穿着的红底小白花土布做的褂子,想起刘玉娥走路时一扭一扭的圆圆的屁股,想起躺在自己身边的刘玉娥的在透过窗纸的月光照射下的一起一落的胸,想起自己咯咯笑着躲开的刘玉娥的那温暖的怀抱,…… 驴车快到程渡口庄时,已是傍晚。过庄边的高岗时,坐在驴车上的谢贵远兴冲冲地向远处望去。挂在天边的太阳,大得像块磨盘,火红火红的;整个天边也被火红火红的太阳照射得红红火火;本是绿绿的高粱叶和绿绿的高粱杆被火红火红的太阳和红红火火的天边映照得泛着红光。这时,有着男人该有的棱角和刚毅的谢贵远的脸,也被火红火红的太阳和红红火火的天边映照得泛着红光。 在房子一个挨一个的城里住了几年的谢贵院已经几年没有看到这样的景致了。看着小时常常看到的景致,谢贵远不知为啥觉得有些不大熟悉了。 第五十九章 久别重逢 /299547哭笑在土地上最新章节! 过了高岗,张满福赶着的拉着谢贵远的驴车就进了程渡口庄。 晚霞映照下的一栋栋房屋、一堵堵院墙、一棵棵青叶树泛着红光,一缕缕炊烟弥漫在庄的上空,牛的哞哞的低沉的叫声和狗的汪汪的高亢的叫声在庄里回荡,庄里到处飘散着饭香味、炊烟味、柴草味、牲口圈味等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后的农家特有的味道,庄头青叶树下三一群、俩一伙的女人们扯着东家长、西家短,男人们蹲在自家院落前的墙根下抽着闷烟,吵闹着的半大孩子在庄里四处玩耍着,……坐在正在往谢家大院赶的驴车上的谢贵远看着这些景物,听着这些动静,闻着这些气味。和刚刚看到天边的日落一样,对这些景物、动静、气味,谢贵远已有些陌生了,可又感觉到有种到家了的亲切感。 坐在驴车上的谢贵远呵呵笑着和抬头看他一眼的庄里人打着招呼,可脑瓜子不停地寻思着,这个是谁?那个是谁?有的还能叫上该叫的,有的还有点印象,有的根本就认不出是谁了。在外边玩耍的孩子,从来没见过身上穿着洋布做的制服短袖白衬衫和黑色西服短裤、脚上穿着皮鞋的人,看到张喜发赶着的驴车上坐着位穿着特别的陌生小伙,好奇地吵吵嚷嚷着跟在驴车后面。 当驴车离谢家大院不远的时候,谢贵远看到了站在院门口的谢王氏,谢王氏也看到了正在向谢家大院赶的驴车上的谢贵远。谢王氏迎着驴车拧着小脚快步走来,谢贵远忙腾地跳下驴车,正要向谢王氏跑去,可马上意识到自己已不是孩子了,赶紧着大步向谢王氏走去。 “妈!”谢贵远走到谢王氏跟前,叫了声妈后,就只知道呵呵地傻笑了,再也没说啥。 “长这么高了,比走时壮了。”谢王氏说完,鼓鼓的嘴巴抿了抿,鼓鼓的眼睛眨巴了眨巴,竞哭出声来了。 谢王氏左手握着谢贵远的胳膊,右手用袖口擦着流泪的眼睛,拽着谢贵远向谢家大院走着。借着傍晚暗淡的光线,谢贵院瞧见谢王氏的头上已有了几缕白发,脸上爬满了一道道的褶子,走起路来也不像从前那么利落了。 一进了院,眼睛不再淌着泪的谢王氏忙大声喊着:“贵远回来了!贵远回来了!……” 院里的人听到谢王氏的喊声,都出了屋,来到了当院。看着走时还是矮矮的、瘦瘦的孩子、现在已是高高、壮壮的大小伙子的谢贵远,大伙不知道说啥好了。谢贵远按着辈分和大伙打着招呼。该轮到和刘玉娥打招呼时,谢贵远打量了刘玉娥一眼,脸红得比刚才被火红火红的太阳和红红火火的天边映照下泛着红光的脸还红。红着脸的谢贵远赶紧着低下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刘玉娥也红着脸,也低着头,小声说:“我去灶间忙晚饭去。” 刘玉娥说完,从围在四周看热闹的孩子群里拨拉开一条路,去了灶间。 “贵远,我也去灶间忙了。”张满福媳妇说完,赶紧着跟着刘玉娥去了灶间。 谢桂芬见到了几年没见的小时和自己最亲的谢贵远,不知是高兴的,还是想起了谢贵远走的这几年自己爸没了,自己妈也不知去了哪,竟用袖口捂着眼睛呜呜地哭了起来,紧接着拨拉开周围看热闹的孩子,往西厢房跑去了。 谢潘氏赶紧着冲着谢桂芳说:“还不去看看你姐?” 跟着谢潘氏的话,谢贵芳也向西厢房跑去了。 “这几年,桂芬这丫头不知咋的了?动不动就哭哭啼啼,快成了哭吧精了。”姐俩一离开,自己刚摸干泪的谢王氏就数落开了谢桂芬的动不动就哭哭啼啼。 这时,院里不光来了一群孩子,一群女人,有的还抱着孩子,也溜达到了谢家院里来看个究竟。 谢政堂见院里的人越来越多,说:“贵远啊,一路过来乏着呢,先进屋歇歇,过会也该吃饭了。” 谢贵远呵呵笑着,说“爷,那我就进屋了。” 被一群吵吵嚷嚷的孩子尾随着的谢贵远,和刚进院的庄里的女人们打了招呼,就和谢王氏向东厢房走去。谢贵远一进了谢王氏的屋,一群孩子又堆在屋门口看着热闹。女人们毕竟不能像孩子一样到谢王氏的屋门口看热闹,就去了灶间的门口,和在里面忙活晚饭的张满福媳妇和刘玉娥打听打听这,打听打听那。 吃晚饭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来院子里看热闹的孩子们和女人们都回了家,院子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吃完了晚饭,谢贵远去了后院。用从井里提上来的水,谢贵远洗着自己的身子,洗掉了身上的汗渍和尘土,也洗掉了几天奔波后的疲倦。谢贵远边洗着,边想着刚刚见到的跑去灶间做饭、端来嚼谷、拾掇碗筷、从箱柜里为他翻出褂子、裤子、鞋的刘玉娥,想着外面傍晚暗淡的光线下和屋里油灯的暗淡的光线下的刘玉娥的那张微红的漂亮的脸蛋,……谢贵远赶紧着把自己的身子擦干,穿上刘玉娥为自己翻出的褂子、裤子、鞋,回到了中院的东厢房。 支起的窗扇让月光毫无遮拦地洒进屋里,洒到躺在炕上的谢贵远和刘玉娥的身上,地上的还在慢火烧着的干枯蒿草冒出的用来熏走蚊虫的淡淡青烟和淡淡烟味向屋子的四周弥漫着,屋里静得只能听到外边的虫鸣和时不时地远处传来的几声狗叫。 身边躺着的是稚嫩、矮矮、瘦瘦的谢贵远时,刘玉娥能像一个大姐姐一样和谢贵远自如地唠嗑,甚至能把他一把搂过来。可现在身边躺着的是自己心里喜欢的高高、壮壮的小伙子的谢贵远,别说把他搂抱过来,刘玉娥连和谢贵远随便唠几句嗑的勇气都没了。 在月光下,隔着慢火烧着的干枯蒿草冒出的淡淡青烟,平躺着的谢贵远偷偷地斜过头去看了看平躺着的刘玉娥的漂亮的侧脸和一起一落的胸。月光和慢火烧着的干枯蒿草冒出的淡淡青烟,让谢贵远眼里的四周变得朦朦胧胧,也让谢贵远眼里的刘玉娥变得朦朦胧胧,谢贵远仿佛置身在仙境中。仙境中,谢贵远看着仿佛仙女般的刘玉娥,心忙得要跳出来。谢贵远想一把把刘玉娥抱过来,可刚转过身去,又停了下来,只是慢慢地把一只大脚试探着伸到了刘玉娥的腿上。这时的刘玉娥已不能控制想让已是高高、壮壮的小伙子了的谢贵远抱抱的欲望,扭过身去钻进了谢贵远的怀里…… 第六十章 转来转去 /299547哭笑在土地上最新章节! 第二天一早,谢贵远睁开眼的时候,刘玉娥早已经吃完了早饭,正在谢王氏的屋里忙活着谢桂芬的嫁妆和行头呢。 谢贵远醒来后,在铺盖上抻了一阵懒腰。边抻着懒腰边回味着昨晚和刘玉娥的恩恩爱爱,谢贵远的脸上露出了少有的得意和满足。抻够了懒腰,想够了美事,谢贵远才坐了起来。在炕上懒洋洋地穿上了褂子和裤子后,谢贵远懒洋洋地挪到了炕沿,懒洋洋地穿上了鞋子。坐在炕沿的谢贵远心里拿不准该不该洗洗脸和刷刷牙。有媳妇在跟前,谢贵远变得啥都不想做了,懒得打开行李翻出自己的牙膏、牙刷了,也懒得舀水、端水、倒水了。谢贵远既没刷牙,也没洗脸,走到镜子跟前,只是用右手的食指尖扣了扣四个眼角,见眼角没了刺毛糊,就出了屋,去了灶间。 吃完了早饭的谢贵远不知道做啥好。院里的女儿们都在谢王氏的屋里忙活着针线活,根本就没功夫搭理谢贵远。谢贵远打小就怕着不爱吭声、有着一张没表情的脸的谢政堂;谢政堂不招呼谢贵远,谢贵远不会上赶子和谢政堂说话的。张满福倒是爱说笑,昨个一路上没断了呵呵笑着说这说那,可谢贵远和张满福不熟,在他面前总有些不自在的感觉,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放。李喜发倒是看着谢贵远长大的,谢贵远和李喜发也亲;可听着李喜发磕磕巴巴的唠嗑声,谢贵远总替他着急;听着着急时,不爱吭声的谢贵远有时都想替他说几句。 正在从灶间往东厢房走的谢贵远,边走着边想着该去哪转转,最后连东厢房都没进,直接出了院,往邻庄走去。 出了程渡口庄,谢贵远走在去邻庄的小路上。自进了学堂到去了关外,只要是上学的日子,谢贵远都要在这条路上走个来回。在关外的日子,谢贵远没事时总想起这条路,夜里几次做梦都梦到过这条路。好几年没走这条路了,回了家的谢贵远当然要赶紧着再走一回。 日头高高地挂在天上,路两边的高粱杆顶尖上的宽宽的叶子有的在日光的照射下反着白光。天闷热闷热的,隔上好一阵子才有一股轻轻的微风吹过。微风吹过时,路边的高粱叶多多少少能轻微地晃动几下,发出沙沙声。吹过的微风也让大热天走在路上的谢贵远觉得多多少少舒服些。 谢贵远边走边想着能想起来的在这条路上发生的事:长得矮小的跟头爱边走边嘚咕,不知道那句磕惹着了长得壮的斧头;斧头踢了跟头几脚,跟头就哭哭啼啼地进了学堂;先生盘问出是斧头欺负了跟头,就让斧头把手抻出来,用柳条啪啪地抽起他的手掌。一到了秋天,出溜一路嘴总不闲着,不是在红薯地里踢出一个红薯,把红薯往身上一蹭,把土蹭掉,边走边啃,就是到花生地里拔出一棵花生,夹在胳膊窝,边走边剥花生,嘴不断了嚼着剥出来的花生米。大雨一过,地上溜滑,卡跟头是常有的事;别人卡个跟头,爬起来啥事没有;要是谢桂芬卡了跟头,眼泪说来就来,哭哭啼啼一道,到了家门口或学堂门口,眼泪说没了就没了,变得快得就和刚刚没哭过似的…… 谢贵远边想着边走着,有时会赶上一两个走得慢的人,有时会被一两个走得快的人赶上。认出谢贵远的程渡口庄的人,都和谢贵远扯上两句。看着往邻庄赶的人们,谢贵远才意识到,今天是邻庄的集。 快进邻庄时,谢贵远没往集市赶,而是拐了个弯去了学堂。 伏天的学堂,听不到先生的说教声,听不到学生的读书声,听不到学生的欢笑声和吵闹声,只能听到一阵阵微风吹过时学堂四周一棵棵的青叶树上的枝叶发出的沙沙声。在大门关得严严实实的学堂的四周,谢贵远顺着院墙绕着学堂走着。走着的谢贵远的耳朵就没清净下来,一会是先生对学生的训斥声,一会是先生用戒尺抽打学生手板的啪啪声,一会是被先生用戒尺抽打手掌的学生的哀嚎声,……当然也有先生的字正腔圆的说教声,也有学生的朗朗的读书声,也有学生的叽叽喳喳的欢笑声和吵闹声,…… 离开学堂时,谢贵远不知道自己的心里到底是啥滋味,酸甜苦辣咸?觉得啥滋味都有。好在,没走多远,就到了邻庄的集市。看着集市上的人来人往和时不时飘起的一股股灰土,听着小贩的吆喝声、讨价还价声、牲口的叫声,闻着乡下集市上特有的味道,谢贵远的心情好多了。谢贵远头出门时不知道今天是邻庄的集,分文没带,只有在集上来回走走看看的份了。 谢贵远正走着,竞遇到了手里提溜着肉的老同学跟头。原来天天在一起的玩伴,这么多年没见,一见面,当然亲热得不得了。 “我昨个晚上听我妈说你回来了。”跟头说完,举了举手上提溜的肉,又说:“今个给我妹妹说亲的媒婆来了,我妈让我上集上割点肉,还没倒出空去你家看你。” 谢贵远呵呵笑着,说:“刚刚在来的路上我还想着斧头打你的事呢,没想到在集上就碰到了你。” 跟头不好意思地说:“斧头就踢了我几脚,也不知先生哪寻摸来的柳条,把斧头的手打成那样,都血糊糊的了。现在想起那事,总觉得对不住斧头。” 跟头提到了斧头,谢贵远就呵呵笑着问:“斧头做啥呢?还在庄里?” 跟头没回谢贵远的话,可没断了说,不爱吭声的谢贵远就只好呵呵笑着听跟头没完没来地嘚咕。 在回庄的路上,跟头看前后没人,把嘴凑到谢贵远的耳根子,说:“刚才集上人忒多,我没敢唠。斧头,还有上个年级几个长得壮的,跟着郭歪脖投奔八路去了。我也想去,可我瘦小,郭歪脖没要我。你要在,想跟着去,八成也够呛。” 刚说完,跟头学着郭歪脖说话时的样子和腔调,接着说:“这俩小子瘦得邪乎。风大点,吹不跑也得吹倒。” 看着跟头学的郭歪脖的样子,听着跟头学的郭歪脖的腔调,谢贵远想起了郭歪脖说这话时的样子和腔调,忍不住哈哈地大笑起来。 第六十一章 忧心忡忡 /299547哭笑在土地上最新章节! 离出门子的日子越近,谢桂芬心里越惶惶。头出门子的几天,夜里吹灯躺下后,谢桂芬没断过寻思,一寻思就寻思到二半夜。 这天夜里吹灯躺下后,谢桂芬照样躺在铺盖上翻来覆去地寻思个没完没了。 睡不着觉的谢桂芬又回想起许滩来的唱大鼓书的那个小伙子。 庄里要是来了唱大鼓书的,谢桂芬也爱去书场凑个热闹。谢桂芬记得,一次听大鼓书,身边听书的说过正在台上唱大鼓书的小伙子是许滩的。那小伙子姓啥?叫啥?谢桂芬记得身边听书的也说过,可咋想也想不起来了。大伙学给她,她要嫁的男人是许滩的,农闲时和别人搭班子在各庄串着唱大鼓书,谢桂芬猜到自己要嫁给的男人就是许滩来的唱大鼓书的那个小伙子,可又不好意思和大伙打听个究竟。自己的婚事定下来后,庄里一来唱大鼓书的,谢桂芬就跑去凑热闹,却没瞧见过许滩的那个小伙子。 躺在铺盖上的谢桂芬又使劲回想着许滩来的唱大鼓书的那个小伙子的长相。谢桂芬还是只能回想起那小伙子长得高高的,说胖不胖说瘦不瘦,可还是咋想也想不起来那小伙子到底长啥摸样。 记不起来许滩来的唱大鼓书的小伙子长得啥摸样的谢桂芬倒是回想起刚过门到谢家时的刘玉娥的样子:做啥前要瞧瞧别人的眼神,说啥前要瞅瞅别人的脸子,做啥蹑手蹑脚,说啥慢声细语,身子不舒坦也不敢吭一声,…… 想着刚过门到谢家时的刘玉娥的样子的谢桂芬,又寻思起了自己过门子后的生活:要在一起过一辈子日子的那个男人会不会动不动就和自己说跳老虎神就跳老虎神?说吹胡子瞪眼就吹胡子瞪眼?自己的公公会不会一打照面就拉拉着脸?自己的婆婆会不会一个劲地找别扭?自己的大姑姐们会不会一回娘家就没完没了地说些三七旮瘩话? 寻思到这里,记不起来许滩来的唱大鼓书的小伙子长得啥摸样的谢桂芬竞想起了那小伙子唱的《闹天宫》里的一段唱词,就躺在铺盖上小声哼哼了几句:“哭声天哭声地,哭一声我的亲娘叔伯姥姥;你只管一死下世去,丢下奴家怎么守着;大大伯子爱喝酒,小叔子更是瞎叨唠;老婆婆整天说我柴火烧得费,那烧火棍嘣嘣嘣就把我脊梁骨来敲;也是我回头看了她一眼,唉吆哟不好了,我摔了胯,扭了腰,蹲了胯骨轴,磕了后脑勺,六个月的孩子也摔掉了;……” 谢桂芬哼着哼着,竞呜呜地哭了起来…… 谢桂芬头出门子的那天晚上,帮着忙活一天的谢桂芳说累了、困了,早早地回了自己的屋。 谢桂芳刚出了谢桂芬的屋,刘玉娥就对谢桂芬说:“桂芬,我今晚住你屋,陪陪你。” 谢桂芬虽欢喜得呃,可还是说:“嫂子,你回东厢房吧,三哥还等着你呢。” 刘玉娥忙接着说:“我和你三哥说好了,也和你二妈说好了,今晚在这屋,陪陪你。” 刘玉娥说完,爱哭哭啼啼的谢桂芬,不知是想起了出门子前没自己的妈妈陪自己,也不知是被自己叔伯嫂子要在自己出门子前陪陪自己感动了,又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刘玉娥忙来到谢桂芬的身边,用袖口给她擦着眼泪,说:“明个就做人家媳妇的人了,哪能说流泪就流泪?总哭哭啼啼的?快别哭了。明天你就出门子了,嫂子哪能不陪陪你?” 谢桂芬一不再哭哭啼啼,刘玉娥和谢桂芬便上了炕,打开铺盖,脱了外衣,吹灯躺下了。 一躺下,俩人就你一句我一句地唠了起来。 刘玉娥有些兴奋地说:“我过门子那年,你才十二岁,还是个小闺女呢。现在都是大闺女了,明天就成人家媳妇了。” 谢桂芬有些害怕地说:“我这些日子见天心惶惶着,怕这怕那的。” 刘玉娥接着说:“我要出门子那阵子也是,见天心惶惶着。” 谢桂芬听完刘玉娥的话,心又惶惶起来,不知道说啥好。 刘玉娥没听见谢桂芬回话,就知道头出门子的谢桂芬的心这会会七上八下的,就安慰说:“没想到,你一个识文断字的闺女学起炕上、地下、屋里、屋外的活计来还挺快。我能做的你都能做了,做得也不比我差。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还有你婆婆帮衬着,操持个家一点问题没有。” 谢桂芬感激地说:“我妈说走就走了,走的时候我还小,那以前啥也没教过我。我这两年都是跟着三嫂学会这些操持家的本事的。” 刘玉娥说:“这不就是赶在那了么,换了谁,谁都会带着你的。” “那可不一定,要是换个隔路的嫂子,还不定咋回事呢。”谢桂芬感激着刘玉娥后,有些发愁地说:“不知道朱家人的脾气秉性,怕处不来。” “我头过门子更担心。那么一大家子人,光女人就有多少,婆婆、婆婆的婆婆、婶子。”刘玉娥说到这,笑着接着说:“还有俩叔伯小姑子。” 谢桂芬叹口气,说:“老朱家倒清静得呃。都说婆媳是冤家,就愁怕和婆婆处不来。” 刘玉娥寻思了寻思,说:“都说婆媳是冤家,可也不都是那么回事。我刚过门子时,就喜欢听婶子说事。婶子念过书,明事理。婶子跟我说过,她最佩服爷爷。爷爷把扛活的当兄弟待,当儿子待,扛活的把谢家当自己家,给谢家做事像给自己家做事一样。爷爷和两姓旁人都能处得和兄弟、父子一样,你和你婆婆有啥处不来的?你和你婆婆能以心换心最好,做不到以心换心,至少要将心比心,就没啥说道了。” 谢桂芬松了口气,说:“也是这么个理。” 刘玉娥打个哈欠,说:“啥事都在人为,别发愁。” 这些个日子为谢桂芬婚事忙来忙去的刘玉娥,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出门子还有些个日子时,谢桂芬夜里睡不着觉,在铺盖上翻来覆去地寻思寻思这,寻思寻思那。明个真要出门子了,谢桂芬倒想起了一句话:傻子睡凉炕,全凭时气壮。想起了这句话的谢桂芬啥也不想寻思了,也呼呼地睡着了。 第六十二章 难舍难分 /299547哭笑在土地上最新章节! 第二天早上,谢桂芬醒来的时候,脑袋昏昏沉沉。躺在铺盖上懒得睁开眼睛的谢桂芬觉得昨个夜里这一觉睡得稀里糊涂,一直没断了做梦,可又回想不起来都做了些啥梦,就连把自己搅醒的梦都回想不起来了。正回想昨个晚上到底都做了些啥梦的谢桂芬,突然一激灵,才意识到今个是自己出门子的日子,这才回想起昨个夜里刘玉娥也睡在自己屋里陪着自己。谢桂芬睁开眼,往炕的另一边瞧了瞧,见刘玉娥已不在铺盖上倒着,自己赶紧着穿上外衣,裹上裹脚布,穿鞋,下了炕。 谢桂芬一到了外屋,就冲正在烧水的刘玉娥说:“三嫂,你醒来咋不叫我一声?” 刘玉娥笑着说:“我出门子的头天夜里就没睡好,第二天早上又起得早,整天脑袋昏昏沉沉的,总要打哈欠,可又得忍着不敢打出来。寻思让你多睡会,就没叫醒你。” 谢桂芬打了个哈欠,说:“昨个夜里睡得稀里糊涂,觉得一直在做梦,可又想不起来做的都是啥梦。” 刘玉娥笑着说:“啥梦都错不了。我刚去后院挑水,瞅见几只喜鹊在后院的树上飞来飞去的,叽叽喳喳地叫个没完,多喜庆啊。今个又是大晴天,天还不是忒热,人在外边一走就觉得舒坦。” 不多会就要出门子了的谢桂芬,听着刘玉娥的话,心里一点也没觉得舒坦,倒更惶惶了。 吃过早饭,刘玉娥为谢桂芬梳洗打扮,把谢桂芬打扮得漂漂亮亮、红红火火。一切准备妥当,送亲的和看热闹的陆陆续续地来了一院子,大门外也是一群群的看热闹的人。 趁着屋里屋外挤满送亲的和看热闹的人,刘玉娥去了隔壁老程家。 刘玉娥一进老程家院,老程太太跟着刘玉娥进了院。 刚进院的老程太太赶紧着说:“你昨个和我说好要过来,我本该在家等你,可没管住自己,还是一大早跑到你家院里去跟着忙活了忙活。我看你出来了,也忙三火四跟了回来。” 刘玉娥怕爱凑热闹的老程太太不情愿陪自己,笑着说:“程奶,要不你过去看热闹,我自己在这呆着。” 老程太太笑着说:“我又不是三岁、两岁的孩子只顾看热闹,哪能把客人扔在院里不管?” 刘玉娥说:“我这小姑子不知道咋的了,这几年动不动就哭哭啼啼。我怕小姑子头上花轿抱着我哭哭啼啼。有奶奶和二妈,这种事情哪该轮到我呀?” 老程太太说:“这几年,你整天带着桂芬做这做那,桂芬整天跟着你学这学那。你这当叔伯嫂子的也不比当妈的差哪去。” 俩人正在隔壁老程家的院里聊着,朱家接亲的吹吹打打,抬着花轿,来到了谢家。 谢桂芬最舍不得的就是三嫂。头上花轿,谢桂芬一个劲地找三嫂,不见三嫂不上花轿。 大伙到处找刘玉娥,把谢家大院的里里外外找了个遍也没找到。 刘玉娥不到场,谢桂芬不肯上花轿,谢潘氏急得团团转,一个劲地冲旁边的谢王氏说:“玉娥去哪了?玉娥去哪了?玉娥去哪了?……你倒是说句话呀!” 心里也急得火烧火燎的谢王氏,脸上看不出半点着急的样子,边扭着身子边扭着脸往四周撒摸了撒摸,竞没瞅见只要谢家有个大事小情绝不会不到场的隔壁老程太太,心里有了主意,对谢潘氏说:“妈,啥事别着急,着急又有啥用?我刚刚还瞅见隔壁程婶忙前忙后的,咋说没就没了呢?这场合哪能少了程婶?玉娥会不会在隔壁院和她程奶忙叨啥呢?要不让满福去隔壁老程家瞧瞧?” 谢潘氏一听谢王氏这么一说,觉得谢王氏说的在理,瞧了瞧正满院子张张罗罗的张满福,冲谢王氏说:“贵远妈,你看满福满院子忙着,哪抽得出空呀?” 谢王氏最不爱搭理的人就是隔壁老程太太,嫌老程太太总显摆没有她不知道的事情,可还是不情愿地说:“妈,那我过隔壁瞧瞧。” 谢潘氏知道谢王氏不爱搭理老程太太,赶紧着说:“贵远妈,你守在这,还是我过去寻摸寻摸。” 没事都能往隔壁老程家一天跑上两趟的谢潘氏,有了事哪能还让自己儿媳妇跑过去。谢潘氏把话一说完,就拧着小脚往院门走去。 谢潘氏一进隔壁老程家的院,还没等坐在院子里的老程太太和刘玉娥起身,就忙三火四地说:“玉娥呀,你咋还在这闲坐着?大伙四处找你找不到啊!不见你,桂芬说啥不上花轿呀!都把我急得不知道做啥好了。” 站起来的刘玉娥正要说点啥,谢潘氏忙接着说:“你快回去吧!你要再不回去就要误了时辰了!” 谢潘氏一说完,刘玉娥啥也没顾得上说,就跑出了老程太太的家。 刘玉娥一出院,谢潘氏满脸的不乐意,冲老程太太没好气地说:“多亏了我有个能料事的儿媳妇,要不谁能寻思到玉娥猫在你院子里。再抻一会,就误大事了。” 老程太太忙说:“谢嫂,玉娥昨个和我商量今个花轿来前过这躲躲,怕桂芬头上轿抱着她哭哭啼啼,说有你们老辈在哪能轮到她。” 谢潘氏没好气地说:“你也是,啥事没有你不和我说一嘴的,这事昨个咋不和我学学?” 老陈太太忙说:“你孙子媳妇嫁过来这么多年,就求过我这一件事,还让我不要和你院里的人说,我哪能不答应人家?” 俩人边往院外走,边说个没完没了。 刘玉娥一露面,谢桂芬就扑到刘玉娥怀里,哭得和泪人似的。刘玉娥咋劝,谢桂芬的眼泪也止不住地流。刘玉娥好说歹说,才把哭哭啼啼的谢桂芬劝上了花轿。蒙着盖头的谢桂芬哭哭啼啼地上了花轿,坐在花轿上哭哭啼啼地离开了谢家大院和程渡口庄。 第六十三章 说变就变 /299547哭笑在土地上最新章节! 谢桂芬出门子后的第二天,刚吃了早饭,谢王氏就把谢贵远叫进了她的屋里。 谢贵远一在炕沿上坐下,坐在炕里抽着烟的谢王氏就说开了:“这段日子净忙活着你妹妹的婚事了,都没倒出空来和我儿子好好说会话。这下好了,可算清净了,不想和妈学学这些年在关外咋样?” 听了谢王氏的问话,谢贵远呵呵地笑了会,只蹦出了仨字:“挺好的。” 谢王氏抽了口烟,说:“你这孩子随了谁了?不爱吭声这劲,随了你爷。爱呵呵笑这劲,随了你爸。脾气秉性,一点没随我。” 听了谢王氏的话,谢贵远又呵呵地笑了起来。 回来的这些日子,谢贵远就怕谢王氏把他叫到没别人的地方和他聊点啥,能问啥呢?还不是要问问小妈对他咋样。谢贵远虽不大爱吭声,可心里明镜似的,说小妈对自己好也不是,说小妈对自己不好还不是。谢贵远心里早有了主意,要是谢王氏问到自己,就呵呵不停地笑,啥也不说。 和谢贵远寻思的一样一样的,自打谢贵远到了家,谢王氏一直惦记着从谢贵远的嘴里打探出谢贵远的小妈待谢贵远咋样。前些日子,一直领着院里的女人们忙活着谢桂芬的嫁妆和行头,谢王氏哪得着空问谢贵远。谢桂芬一出了门子,秋忙还等些日子,谢王氏有了大把的闲工夫,也就有了闲情。 把谢贵远叫到跟前了,虽说没别人,可还是不好直接问,谢王氏就拐弯抹角地先聊起了别的。 谢王氏问:“那头夏天比这头凉快吧?” 谢贵远笑笑回答:“嗯呐。” 谢王氏又问:“那头冬天比这头冷吧?” 谢贵远又笑笑回答:“嗯呐。” 听着谢贵远一个劲地笑和一个劲地说嗯呐,谢王氏把脸一沉,说:“你这孩子,这么些个年没见你妈,和你妈坐下唠会嗑,就会说个嗯呐,这书不是白念了吗?” 谢王氏一说完,谢贵远又呵呵地笑了起来。 谢王氏抽了口烟,改了话题,说:“你爸回来说过,你爸和你大大俩家住在一个院,还一起做着吃。这暂两家还住在一个院?” 谢贵远呵呵地笑着,说:“嗯呐。” 谢王氏接着问:“这暂两家还一起做着吃?” 谢贵远接着呵呵地笑着,说:“嗯呐。” 谢王氏又问:“你爸回来说过,啥都你大妈说了算。这暂还是你大妈说了算?” 谢贵远又呵呵地笑着,说:“嗯呐。” 谢王氏吧嗒口烟,斜了斜身,往地上吐了口吐沫,接着问:“我听你奶说,你大大捎信来说,贵任有了孩子,贵重也娶了媳妇。那头的院套怕是和这头的院套差不多大吧?要不咋能住那么些口人。” 谢王氏说到这,谢贵远像是想起来啥,边起身往外走,边说:“妈,你等会。” 不大的功夫,谢贵远手里拿着一个小纸口袋,回到了谢王氏的屋里。 谢贵远把小纸口袋递给了炕上的谢王氏,坐在炕沿上,呵呵笑了笑,不得不多说了几嘴:“妈,这是我带回来的相片。都回来这么些个日子了,一直放在包里,忘了拿给你们看了。你提到我侄和我二嫂,我才想起来。” 谢王氏把烟袋含在嘴里,从小纸口袋里掏出一沓相片,边把小纸口袋放在身边的炕上,边看着一沓相片中的最上头的相片。 谢王氏看着相片,问着:“这就是你二嫂吧?” 谢贵远往炕上凑了凑,探头看着谢王氏手里的相片,说:“嗯呐。” 谢王氏边端详着相片中的谢贵远的二嫂,边叨咕着:“从面相看,你这二嫂可不像你那大嫂那么面善,一看就不是个善茬。她们婆媳俩能处到一块?” 谢贵远只是呵呵笑,没回谢王氏的问话。 谢王氏把看过的那张相片放到了身边的炕上,看了一会另一张相片,又说:“你看贵任的儿子,虎头虎脑的,这俩大耳朵看着就有福气,将来一定错不了。” 谢王氏一张张看着相片,嘴里没住了嘚咕。 看着看着,谢王氏刚把看过的一张相片放到了身边的炕上,正开始看另一张相片时,脸呱嗒一下就沉了下来,嘴也住了嘚咕了。谢贵远侧过头一瞅,谢王氏正瞧的相片是谢长印、谢长印的小老婆、谢贵远仨人的合影。瞧着谢王氏手里拿着的相片,瞧着谢王氏的阴沉的脸,瞧着谢王氏的瞪着的鼓鼓的眼睛,瞧着谢王氏的紧紧闭着的鼓鼓的嘴,谢贵远被吓得脸色煞白。 肃静了一会后,谢王氏像变了个人似的,把手里的相片啪地拽在炕上,把嘴里的烟袋拔了出来握在手上,眼泪从鼓鼓的眼睛里流了下来,鼓鼓的嘴撇了几下,然后就一张一合地带着哭腔数落开了:“你这没良心的孩子啊!怀你时遭了多少罪啊!生你时好悬把命都搭上啊!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人家给你做了几顿饭吃,你就把人家当亲妈了!……” 谢王氏出门子前毕竟是大户人家的闺女,害怕对门的儿媳妇听到她的哭闹后笑话她,哭归哭,闹归闹,可还是没忘了压着声调。 回来的这些日子谢贵远一直想避开的一幕还是说来就来了。谢贵远心里嘀咕着为啥大妈竟把一张他和爸、小妈的合影夹在那些相片里面,心里后悔着头从关外回来时没把大妈让他带给大伙看的相片一张张地看一遍。看着哭闹的谢王氏,谢贵远不知道说啥好了,也不知道做啥好了,只好站在地上,抵着头,一声也没敢吭。 哭了会,闹了会,谢王氏慢慢肃静了下来。 肃静下来的谢王氏斜了斜身,把早已灭了的烟袋锅往炕沿上磕了磕,说:“你还没拿给你爷奶看吧?快给你爷奶拿过去,让你爷奶看看他们的重孙子和二孙子媳妇,让你爷奶乐呵乐呵。” 谢贵远一听见谢王氏这话,赶紧着弯腰把小纸口袋和散了半炕的相片捡起来,把相片装在了纸口袋里,大气没敢吭地溜出了看了相片后没乐呵起来的谢王氏的屋,去了看了相片后八成能乐呵起来的爷奶住的东正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