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孺子帝》 楔子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众妙四十一年七月晦,一个漫长的时代结束了,大楚天子在饱受疾病的多年折磨之后,于当夜驾崩,享寿五十八载,在位四十一年,谥号为武帝。三十三岁的太子在床前继位,身前跪着先帝指定的五位顾命大臣,两边匍匐着十几名内侍。 一个月后,武帝入葬陵墓,新帝正式登基,与列祖列宗一样,从《道德经》中选拣一个词,定年号为“相和”。 按照惯例,新年号要到次年正月才正式启用,这一年剩下的几个月仍然属于已然入土为安的老皇帝,可新皇帝迫不及待地开始拨乱反正,取消大批法令,释放成群的囚徒,贬斥人所共知的奸佞,拔擢含冤待雪的骨鲠之臣…… 当然,大楚以孝道立国,新帝每一份公开的旨意里,都要用一连串优美而对称的文辞赞扬武帝的功劳,然后才指出一点小小的瑕疵与遗憾,诚惶诚恐地加以改正。 武帝在位期间,大楚步入盛世,没人能否认这一点,只是这盛世持续的时间太长了一些,就像是一场极尽奢华的宴会,参与者无不得尽所欲,可是总有酒兴阑珊、疲惫不堪的时候,面对再多的佳酿与美女,也没办法提起兴致,只想倒在自家的床上酣然大睡。 新皇帝没时间酣睡,他已隐忍太久,想要尽快收拾这一地狼籍。 可惜,天不遂人愿,在给予大楚一名在位长达四十一年的皇帝和前所未有的盛世之后,它也懈怠了,忽略了对继位天子的看护。 相和三年九月晦,年仅三十六岁的新帝驾崩,谥号为桓帝,留下孤儿寡母和草创的新朝廷——说是乱摊子也不为过。 不幸之中的一点万幸,桓帝有一位嫡太子,天命所归,无人可争,武帝指定的顾命大臣也还在,足以维持朝纲。 小皇帝时年十五岁,从小就得到祖父武帝和父亲桓帝的喜爱,由天下最为知名的饱学鸿儒亲自传道授业解惑,登基之后,外有重臣辅佐,内有太后看护,俨然又是一位将要建立盛世的伟大帝王。 可老天还没有从懈怠中醒来,仅仅五个月之后,功成元年二月底,春风乍起,积雪未融,小皇帝忽染重疾,三日后的夜里,追随先帝而去,未留子嗣。 不到四年时间,三位皇帝先后驾崩。 时近子夜,离小皇帝驾崩还不到半个时辰,中常侍杨奉踉踉跄跄地冲出皇帝寝宫,在深巷中独自奔跑,心脏怦怦直跳,全身渗出一层细汗,大口地喘息,好像刚刚死里逃生,作为一名五十几岁的老人来说,他真是拼命了。 杨奉的目的地是太后寝宫,驾崩的消息早已传出,所以他不是去送信,而是另有所谋,他已经后悔自己出发太晚了,可他必须在自己一手带大的皇帝面前尽最后一刻的忠心。 杨奉是极少数能在皇宫里随意跑动的人之一,很快就到了太后寝宫,守门的几名太监眼睁睁瞧着他跑进宫内,没人出面阻拦,可庭院里还有十余名太监,他们就不那么好说话了,看到杨奉立刻一拥而上,架起他的双臂,向外推搡。 杨奉纵声大呼:“太后!大难临头!大难临头……” 一名太监扯下腰间的荷包,整个往杨奉嘴里塞去。 杨奉寡不敌众,眼看就要被架出太后寝宫,东厢房里走出一人,“住手。”他说,声音不甚响亮,却很有效,动手的太监们止住脚步,将杨奉慢慢放下。 杨奉吐出嘴里的东西,推开身边的人,不顾肌肉酸痛,大步走向东厢房,心中满是鄙夷与斗志。 廊庑之下的说话者是一名年轻内宦,刚过二十岁,穿着宫中常见的青衣小帽,十分的修身合体,显然经过精心裁制,脸上带着一丝悲戚,更显从容俊雅。 这人名叫左吉,太后寝宫里的一名小小侍者,杨奉不愿随意猜测,可他真希望能从左吉身上揪出几缕胡须来。 杨奉盯着左吉的下巴,生硬地说:“我有要事,必须立刻面见太后。” 左吉微笑道:“请,我们等杨公已经很久了。” 杨奉深吸一口气,脸上也露出微笑,“哦?原来是我来晚了。” 在杨奉眼中,左吉是个知书达礼的杂种,给全体宦官丢脸,也是一个绣花枕头,除了令人鄙视,暂时没有太大的威胁,他真正的敌人在东厢房内。 左吉突然上前两步,一把抓住杨奉的胳膊,悄声问:“你一直在陛下身边,他对你说过什么?” 杨奉打量了他几眼,“陛下早就昏迷……你以为陛下会说什么?” 左吉松开手,笑了笑,马上觉出不妥,又露出悲戚之容,“我以为……陛下会提起太后。” 杨奉甩开左吉,事有轻重缓急,他现在不想提出任何怀疑。 中司监景耀站在房间,迎候杨奉。 景耀是皇宫里职位最高的太监,年纪比杨奉大几岁,先后服侍过三位皇帝,马上又要迎来第四位。过去的十几年里,杨奉则一心一意地服侍皇太孙,亲眼看着主人一步步成为皇太子、皇帝,又在最后一刻握着主人的手,感受着温度与权力一块消逝。 “杨常侍,你不该来这里。”景耀长得矮矮胖胖,脸上一团和气,若不是穿着太监的服饰,倒像是一名慈祥的老太婆。 “事发非常,管不了那么多规矩,我来这里是要挽救所有人的性命。”杨奉不肯向上司行礼。 景耀的微笑像是刚刚吞下一只羊的狮子在打哈欠,凶恶,却很真诚,“无召擅闯太后寝宫,杨公,这可是死罪。” 左吉站在门口无声地叹息,他的地位很稳固,犯不着像恶狗一样争权夺势。 杨奉左右看了看,“太后在哪里?” 景耀露出戚容,“陛下不幸宴驾,太后悲不自胜……杨公,你这时候不应该留在陛下身边吗?” 杨奉不理睬景耀,转身面对左吉,知道这个人是自己与皇太后之间唯一的桥梁,“太后决定选立哪位皇子继位?” 杨奉话音刚落,景耀脸上的和气一扫而空,一步蹿到杨奉面前,厉声道:“大胆奴才,这种事也是你说得的吗?” 杨奉侧身,仍然面朝左吉,“太后危在旦夕,朝廷大乱将至,左公身为太后侍者,肩负天下重任,可愿听一句逆耳忠言?” 左吉显得有些惊讶,似乎没料到自己会受到如此的重视,不太肯定地说:“这种时候……太后的确该听几句忠言。” 景耀退到一边,愤恨的目光射到地板上又弹向杨奉。 杨奉缓缓吸入一口气,如果说擅闯太后寝宫是死罪,他接下来要说的每一句话都足以招来灭族之祸,“皇帝尚有两个弟弟,三年前被送出皇宫,可有人前去迎他们进宫?” 景耀插口道:“还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逆耳忠言’,原来不过如此,我早已做好安排,明天一早就将两位皇子接来。” “等到明天就来不及了!”杨奉抬高声音,“朝中大臣会抢先一步,从两位皇子当中选立新帝,留给太后的只是一个虚名。至于咱们三位,都将成为人人痛恨的奸宦,不杀不足以谢天下。” 景耀哼了一声,“陛下宴驾还不到半个时辰,朝中大臣不可能这么快就有所动作。” 的确,皇帝得病不过三日,就算是医术最为精湛的御医也料不到病势会发展得如此迅猛。 杨奉压低声音对左吉说:“太后相信身边的每一个人吗?” 左吉脸色微变,“杨公是什么意思?” “太监不可信。”杨奉自己就是太监,可他仍然要这么说,“咱们是藤蔓,天生就得依附在大树上,一棵大树倒了,就得寻找另一棵,我相信,已经有人将消息传给宫外的大臣了。” 景耀摇摇头,“不可能,没人有这个胆量,而且宫卫森严……” 左吉没有那么镇定,他还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大的事情,“我、我去见太后。” 左吉匆匆离开,景耀一团和气的脸上怒意勃发,低声吼道:“你的大树倒掉了,这时才想换一棵大树,已经晚了。” 杨奉冷冷地迎视景耀,“你应该感谢我。” “感谢你?就因为你说了一句无用的废话?朝中大臣一盘散沙,绝不敢擅立新君。你故意危言耸听,无非是想取得太后的信任。” “朝中大臣并不总是一盘散沙,尤其是在对付咱们这种人的时候。景公,你多少也该读一点史书。” 景耀面团似的白脸顷刻间变得通红,隔了一会他说:“杨公想必读过不少书,你能预测自己是怎么死的吗?” 两名太监互相怒视,像是准备决斗的剑客。 左吉很快返回,跟他一块来的还有皇太妃上官氏,她的出现立刻消融了客厅里的剑拔弩张。 上官皇太妃是皇太后的亲妹妹,完全可以代表皇太后本人,她一言不发地坐在椅榻上,身边没有侍女,接受三名太监的跪拜之后,她呆呆地想了一会,从袖中取出纸札,说:“太后已经拟定手谕,你们即刻前去迎两位皇子入宫。” 景耀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上官皇太妃又想了一会,继续分派任务,“景公,有劳你去迎接东海王,杨公——” 杨奉马上站起身,“我愿意留在宫内为太后奔走,而且我还有一些话要面禀太后。” 上官皇太妃摇摇头,“其它事情先不急,有劳杨公前去迎接另一位皇子。” 杨奉一愣,他刚刚打赢一场战斗,转眼间又由胜转败。眼下形势微妙,留在太后身边是最好的选择,但这个位置只属于左吉,其次的选择是去迎接东海王,可分配给他的却是另一位皇子——迄今为止连王号都没有的皇子。 杨奉没有选择余地,只能恭敬地领命。 两名太监开始了竞争,杨奉向寝宫大门跑去,景耀招呼庭院里的手下。两刻钟之后,杨奉聚集了自己的随从,与景耀一伙在皇宫东青门相遇,守门郎显然对宫内发生的事情有所察觉,正紧张地查看太后手谕。 景耀走到杨奉身边,低声道:“恭喜杨公,迎立孺子称帝,这份功劳可不小。” 说到“孺子”两个字时,景耀加重了语气,因为这就是另一位皇子的小名。 “你真该多读一点史书。”杨奉冷冷地说,只要没死,他就不肯承认败局已定,无论分派到自己手里的是个什么东西,他都要好好利用。 (新书开始了,本月每天上午8-9点之间发布一章,四月初力争小爆发一下。)手机用户请访问://m.. 第一章 进宫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感谢所有读者的支持,感谢本书的头四位盟主:真?srjhenbang、月上浮云、爱情我****妈、Lainjoy凌兮。) 韩孺子从睡梦中被一阵摇晃唤醒,嗅到了熟悉的气味,没有睁开双眼,懒懒地嗯了一声。 “起床,孺子,咱们要回去了。” 母亲的声音缥缈得如同仙乐,韩孺子强撑着抬起眼皮,在朦胧的灯光中,看到了母亲既兴奋又紧张的脸孔,“母亲……” “神佛保佑,咱们终于能回去了。”母亲重复道,声音激动得有些发颤。 “回哪?”韩孺子慢慢坐起,还是没明白状况。 “回宫里,你要当皇帝了。” 韩孺子揉揉眼睛,终于清醒过来,“我不想回去,也不想当皇帝。” 母亲攥住儿子的一条胳膊,“不准你说这种泄气话,永远也不准,明白吗?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会有许多人挡在路上,你得……” 母亲不知该怎么说下去了,儿子刚刚十三岁,正处于对人情世故似懂非懂的阶段,很容易误解大人的话。“皇位本来就应该是你的。”母亲温柔地说,“武帝是你的祖父,他喜欢你,亲自给你起的名字,若不是太早驾崩,武帝会立你当皇太孙。” 韩孺子点点头,母亲经常对他唠叨这些话,可老实说,他根本不记得祖父的模样。他迅速穿衣戴帽,与母亲一块走出房间。 外面很黑,也很冷,庭院里影影绰绰地站着许多人,没有人点灯,母亲将儿子推到身前,用高傲的语气说:“这就是武帝之孙、桓帝之子。” 庭院里忽喇喇跪下一片人影,韩孺子很紧张,但是没有退却,他不想让母亲失望。 离得最近的一个身影起身走过来,一股冷风随之而至,韩孺子对这股冷意印象莫名其妙地深刻,多年之后都无法忘怀。 “我是中常侍杨奉,迎请皇子进宫。” 母亲听出了中常侍话中的不敬,于是用更冷淡地语气说:“只是一名中常侍?” 杨奉点下头,微微弯腰,对韩孺子说:“请皇子登车。” 韩孺子回头看向母亲,夜色中,母亲的脸像是笼罩着一层冰霜。 “我们娘俩儿是被撵出皇宫的,想让我们回去,绝不能这么随随便便。”她说。 杨奉的腰弯得更深一些,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笑容,“王美人,老奴只是奉命行事,而且——宫里的另一批人此刻正在迎接东海王的路上,不用我多说,王美人也该明白早一刻回宫有多么重要。” 王美人立刻被说动了,上前一步,站到儿子身边,“好,这就出发。” 杨奉没动,他身后的众多人影也没动。 “我们娘俩儿的命都握在杨公手里,请杨公有话但讲无妨。”王美人的语气出人意料地软下来。 “我接到的旨意是只带皇子一人进宫。” 王美人神情骤变,这一回却没有争辩,也没有发怒,而是慢慢地将儿子推向外人。 韩孺子惊讶地回头,“母亲,我不……” “听话。”王美人声音虽低,却不容质疑,“你先进宫,然后……然后……再接我进去。”王美人凑到儿子耳边,用更低的声音说:“记住,除了你自己,别相信任何人,也别得罪任何人。” 韩孺子开始感到惊恐了,他在母亲的推动下不由自主地向前挪蹭,另一双手臂将他接了过去,然后人群拥来,像乌云一样将他淹没。从这时起,韩孺子失去了大部分知觉,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家并坐上马车的,马车没有封闭车厢,只有一顶华盖,他一遍遍回头张望,总觉得母亲仍然跟在后面,看到的却只是十几名陌生骑士,直到驶出两条街之后,他才想起自己居然没跟母亲告别。 “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韩孺子心里这么想,嘴里不知不觉说了出来。 京城的夜晚向来平静,街道上的马蹄声因此异常响亮,坐在韩孺子身边的杨奉听到了低语声,扭头和蔼地说:“我见过小时候的皇子。” 韩孺子没吱声。 “皇子今年……十二岁了吧?” “十三。”马车奔驰得太快,韩孺子觉得五脏六腑都空了,整个人轻飘飘的,居然还能稳固地坐在车厢里,他感到很意外。 杨奉继续盯着少年,他得在最短的时间内估量出这名皇子的价值,“你看上去不大。” 韩孺子不比同龄人矮小,让他显得幼稚的是神情,就像是一只落入狗窝里的小猫,茫然失措,一时间无法接受太多的陌生面孔和气味。 “皇子很少出家门吧?”杨奉想起来了,恒帝还是太子的时候,王美人就不太受宠,带着儿子居住在一座偏僻的跨院里,太子继位,王美人母子随之进宫,仍然受到冷落,仅仅一个月后,就因为“皇子年岁渐长不宜久居禁内”,母子二人都被送出皇宫。 无论如何,再不受宠的皇子也会在十五岁之前获封王位,这是大楚的祖例,很可能被封到偏远卑湿之地,可终究是一方诸侯,王美人也会成为王太后,从此远离皇宫的监视与嫉妒。 杨奉突然有一点心软,坐在身边的少年是只小绵羊,另有美好前程,现在却被他带入狼群。 “什么时候……能将母亲接进宫里?”韩孺子小声问。 杨奉暗自嘲笑自己的一时软弱,“等你能发布旨意的时候。” “那要等多久?”韩孺子追问道。 杨奉沉默片刻,一字一顿地说:“如果只是等的话,永远也等不到。” 韩孺子没能明白太监话中的深意,但是从对方的神情与语气中察觉到了冷淡,于是闭上嘴,他是皇子,却从来没有过高人一等的感觉。 杨奉站起身,冲前排的御者大声说:“前面右拐,走蓬莱门。” “杨公,蓬莱门比较远……”御者很意外,不明白着急回宫的杨常侍为何舍近求远。 “看路!”杨奉在御者背上重重拍了一下,坐回原位,转身冲身后的骑士挥挥手。 御者不敢再提疑问,在路口拐弯,奔向皇宫东北方的蓬莱门,车后的十几名太监分为两路,一路追随马车,一路仍向东青门前行。 天边露出一丝光亮,车夫有些慌张地叫了一声“杨公”。 前方街道上有一队士兵拦路。 杨奉猛地站起身,夜色还在,他看不清那些士兵的来历,将两只手都按在车夫的肩上,吼道:“跑快一点,没人敢拦大内车驾!” 前方的士兵也在大叫大嚷,命令马车停下。 韩孺子稍稍侧身,目光越过全力奔驰的四匹骏马,看到至少二十名士兵排成两行堵住去路,个个手持长枪。 马车冲不过去,他想,扭头看向杨奉,五十多岁的老太监正像准备扑食的恶狼一样前倾身体,双手压在车夫肩上,好像在替对方使劲儿。 “再快一点!”杨奉大吼。 韩孺子感到吃惊,他见过一些太监,个个谨小慎微,像一群蹑手蹑脚的猫,中常侍杨奉跟他们不一样,更像是一头训练有素的猎犬。 拦路的士兵越来越近,韩孺子一只手紧紧抓住车厢,准备好迎接车仰马翻。 数名骑士超过马车跑在前面,发出一连串的咒骂与命令。 最终,不知是什么因素起了作用,拦路的士兵居然让开了,马车继续前行,韩孺子更加惊讶,这是他第一见识到勇往直前的力量。 杨奉坐回原位,半晌没有做声,突然扭头问:“你真想接母亲进宫?” 韩孺子连连点头,他当然想,从小到大他还从来没离母亲这么远过。 “好,皇子看来是个安静的人,从现在起,请皇子保持安静,一切事情都交给我处理,好吗?” 韩孺子再次点头。 天刚亮的时候,马车顺利驶入皇宫,韩孺子对这里毫无印象,懵懵懂懂地被安置在一间屋子里。 没多久,一名太监匆匆进来,满头大汗,很可能是跟随杨奉的骑士之一,“景公一行被拦在了东青门。” 杨奉兴奋得在地板上跺了一脚,“我就知道,拦者是谁?” “说来奇怪,居然是太学的一群弟子,嚷嚷着说什么不合大礼。” “有什么可奇怪的,真正的幕后主使不会这么快就露面。嗯……你马上再去东青门,宣布孺子皇子已经入宫,或许能为景公解围。” 送信的太监一愣,没有多问,立刻退去执行命令。 杨奉转向韩孺子,“别害怕,记住,你将得到的一切都是我为你争取来的。” 韩孺子点头,母亲让他不要相信任何人,可他现在两眼一摸黑,除了这名老太监,找不到任何依靠。 杨奉盯着皇子看了一会,原地转身,大步离开。 房间里再没有其他人,韩孺子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怀疑自己还在梦中,待会就能听到母亲催促自己起床的声音,可外面的阳光越来越亮,表明到目前为止所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不知过去多久,屋外传来两个人的争吵声。 “是你向大臣告密,让他们在东青门设下埋伏,然后再假装好人!”这个声音极为愤怒。 “景公,别把料敌先机当成告密,咱们都在一条船上,总得有人能发现前方的危险,你该庆幸我是个聪明人。”这是杨奉的声音。 “别跟我耍花招,咱们去见太后,你骗不了所有人!” 韩孺子仍然静坐不动,恍惚间明白,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有关,同时又都与他无关。 推门声响,一名与韩孺子年龄相仿的少年走了进来,穿着绣满图案的锦袍,看见韩孺子,少年愣了一下,“你也是来争皇位的?看来咱们是兄弟了,有人说我以后要封你为王,可我觉得把你杀死才是一劳永逸的做法。” 韩孺子遵从杨奉的提醒,一言不发。 (求收藏求推荐)手机用户请访问://m.. 第二章 兄弟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同父异母的两兄弟就这样见面了,没有外人,没有介绍,更没有亲情,互相打量着——后到的少年打量得更多些,韩孺子很快低下头。 少年就是另一位皇子东海王了,虽然三年前也被“撵”出皇宫,他对这里却好像十分熟悉,和在家里一样自在,几步走到另一张椅子边,将身子堆偎在上面,轻轻晃动离地的双脚。 “我还以会遇到多厉害的对手,你让我失望了。”东海王的声音里透出不该有的成熟与冷酷,目光没有瞧向旁边的兄弟,而是专心观察自己的靴子,“可是等我当上皇帝,还是得杀死你,至少得将你关起来,永远不见天日。‘卞和无罪,怀璧其罪’,你得明白,只要你是皇帝的儿子,对我就是一个威胁。” 韩孺子不想再遵守杨奉的提醒了,小声说:“当今皇帝就没杀死咱们两个。” “哈,当今?他已经死了,驾崩了。他是太后唯一的儿子,年纪也大,是嫡长子,咱们都争不过他,所以他没必要斩草除根。咱俩不一样,按出身,我比你尊贵得多,按年纪,你比我大一点,可能就是几天。太后的嫡子死了,应该是我继位,可是总会有几个迂腐的家伙说什么‘长幼有序’,弄得人心混乱,逼得我不得不收拾你。” 韩孺子嗯了一声,觉得东海王的话颇有几分道理。 “不过——”东海王重新打量韩孺子,“我瞧你人还不错,比较老实,或许可以饶你一命,在皇宫里找个僻静角落关你几年,等我地位稳固之后,还可以封你为……不,不能封你为王,你就留在皇宫里,让我随时能看到你,干脆你当太监吧。” 韩孺子摇摇头,他对太监没有坏印象,可他知道那是一个卑贱的行当。 东海王跳下椅子,双手叉腰,站在韩孺子身前,“从现在起,你得学会讨好我,要不然我还是会杀死你。” 韩孺子没抬头,等了一会才低声说:“我要回家。” “哈哈……”东海王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你是傻子吗?成王败寇,我是王,你是寇,哪来的家?你还是想想怎么讨好我吧。” 韩孺子好一会没吱声,然后抬起头迅速扫了东海王一眼,“中常侍杨奉接我进宫的。” 东海王皱起眉头,“那又怎样?中常侍在皇宫里只是小官,我知道杨奉,他在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精心侍候了几年,皇帝一死,他就是丧家之犬。不过你倒是提醒了我,等我登基,一定要收拾杨奉。” 韩孺子惊诧地又看了东海王一眼。 “杨奉是个奸臣,你不知道他做过多少坏事,足够砍头十次。”东海王轻蔑地哼了一声,回到椅子上,“你还真是无知,倒也不怪你,谁让你母亲地位低贱呢,父皇根本不喜欢你……干嘛?” 韩孺子站在地上怒气冲冲地盯着东海王,脸颊憋得通红。 “你得习惯听实话。”东海王一点也不害怕这个大自己几天的兄长,“事实如此,你母亲从前是一名宫女,在外面连个亲戚都没有,我们崔家——你知道我外祖是谁吗?是武帝朝的宰相,我大舅舅如今是南军大司马,京城的一半军队都归他管,二舅舅……” 东海王滔滔不绝地罗列了一大串亲戚,听他的意思,整个大楚朝都是靠崔氏一族支撑起来的。 韩孺子的怒气消退了,坐回到椅子上,静静地听着,等东海王终于闭嘴,他问:“太学弟子们为什么在东清门阻止你进宫?” “大臣们想在宫外立我为帝,可他们胆子太小了,居然只派出一群乳嗅未干的家伙来闹事。”东海王无所谓地说。 韩孺子嗯了一声,这一声别无含义,东海王却被激怒了,“你怀疑我说谎吗?我们崔家把持朝政已经十几年了,我的姑祖母是武帝皇后,若不是走得早,她现在就是太皇太后,上官太后也得听她的。你惹怒我了,我一登基就要杀死你,把你和杨奉一块杀掉,你们都是奸臣。” 威胁听得太多,韩孺子反而不怕了,他还想提一个问题——为什么东海王也是孤身一人进宫呢?可他忍住了,他越来越确信,决定一切的不是这位夸夸其谈的“皇弟”。 东海王突然闭嘴,跳下椅子,快步跑到门口,透过门缝向外张望,“宰相殷无害来了,这是个老奸巨滑的家伙,从来不肯出头,指望他什么事情也办不成,等我当了皇帝,一定要将他贬退,当然,不能太着急,怎么也得等上半年,不能像父皇一样急于求成。” 东海王一直留在门口向外窥视,他倒是见多识广,什么人都认得。 “右巡御史申明志也来了,大家都说他刚直不阿,我看他是有勇无谋,有时候读书太多也不好,满嘴的春秋大义,他可能会支持你,就因为你比我大几天。你别得意,申明志在朝中人缘极差,大家都怕他,可是谁也不赞同他,他越支持你,你越不可能当皇帝。” “左察御史萧声,哈哈,他是我们崔家的人,跟申明志是死对头,他肯定支持我。” “兵马大都督韩星,他是宗室重臣,也是个老实人,论辈分还是咱俩的叔祖呢,跟宰相殷无害一样,不敢做事,只能守成,等我当了皇帝,就让他回乡下去,兵马大都督虽说是个虚职,好歹也是正一品,得交给宗室中最值得信任的人,反正不会是你。” “到目前为止,咱们算是打成平手吧,你别得意,真正决定谁能继位的不是这几个人。” 韩孺子不想显得太无知,插嘴道:“应该是皇太后吧。” 这句话又将东海王惹恼了,猛地转身,横眉立目,“你真是个讨厌的家伙,既愚蠢又不会说话,谁告诉你皇太后能决定一切的?是你母亲吗?你们母子一样笨,皇太后的大权都来自皇帝,皇帝驾崩,就只能依靠本家子弟,上官氏当皇后三年、当太后不到半年,亲属在朝中根基未稳,连商议大事的资格都没有,不像我们崔家,早在武帝时子孙就已布满朝廷。” 韩孺子轻轻晃动双腿,“怪不得你认识这么多人。” 东海王以为这是道歉,心意稍平,语气也缓和下来,“这都是师傅教给我的。” “你有师傅?” “难道你没有?” 韩孺子摇摇头。 “这就是不受宠的结果,我师傅是天下知名的大儒,弟子无数,至少有十名弟子如今是三品以上的大官,他自己倒不爱当官,我舅舅好不容易才将他请来。你没有师傅,谁教你识字呢?” “我母亲。” 东海王鄙夷地笑了一声,“那你不认得多少字。”说罢转身接着观察屋外,没多久,兴奋地在门上拍了一下,“我舅舅终于到了,崔宏,你肯定听说过吧,南军大司马,京城的一半军队都归他管。这样我就放心了,师傅也该放心了,等我继位,早晚让他当宰相。” “你刚才说他不爱当官。” “那是因为我还没当上皇帝。”东海王回头看了韩孺子一眼,不明白这有什么可疑惑的。 又有几位官员进宫,东海王越来越得意,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当皇帝以后的赏罚进退,突然闭嘴,几步跑回椅子上,正襟危坐,面容哀戚,瞬间从飞扬跋扈变得胆怯忧伤。 韩孺子正莫名其妙,房门打开,进来一名年轻俊雅的太监,向两位皇子恭敬地施礼,直起身,露出一丝悲伤之余的微笑,“请两位皇子随我来,皇太后召见你们。” 韩孺子以为东海王会跳起来欢呼胜利,没想到东海王就像是变了一个人,站起身,带着哭腔说:“皇兄不幸弃宗室与群臣而去,我二人皆是无知小子,若有什么事情能够稍缓皇太后心中之悲,万望公公提醒一二。请问公公怎么称呼?” “两位皇子进宫,就是对皇太后最大的安慰。我叫左吉,只是太后宫内的一名普通侍者。” 韩孺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觉得自己也应该说点什么,结果却连一个字也想不出来,只好跟在东海王身后,一起向外面走去。 “请兄长前行。”东海王谦逊地让到一边。 韩孺子愣了一会,走在了前面。 年轻的太监笑了笑,前头带路,领着两位皇子离开西厢房,顺着环廊走向正房,庭院里空空荡荡,对面的东厢房里隐约有争吵声传来。 正房里站着七八名太监和宫女,却没有皇太后的身影,就连韩孺子也觉得不太对劲儿,东海王的目光四处乱转,几次想要开口询问,又都忍住了。 左吉引导两人进入西边的暖阁,暖阁很宽敞,靠墙摆着一张大床,被褥俱全,窗下是一张长长的椅榻。 暖阁里也没有皇太后。 东海王再也忍不住了,“左公,皇太后……” 左吉站在门口,轻声道:“皇太后身心交瘁,暂时还不能见人。” “可是你说过皇太后召见我们。”东海王没法掩饰自己的不满。 “两位皇子已经身处皇太后的寝宫,这就算召见,请两位皇子在此好好歇息……” “歇息多久?难道我们要睡在这里?”东海王大吃一惊。 “皇太后将两位皇子视若亲生,一般人可没资格留宿此间。”左吉笑了一下,“皇太后就在对面的暖阁里,她很怕吵,所以,请两位皇子……”左吉做出一个压声的手势,“有什么需求,轻轻敲门就行。” 左吉退出房间,将房门掩上。 东海王呆呆地站了一会,低声道:“******死太监、臭****,这是把咱们给软禁啦!” (求收藏求推荐)手机用户请访问://m.. 第三章 聪明的孩子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被困在太后寝宫里的第三天夜里,韩孺子蜷在椅榻上,默默回想连日来的经历,夜色越来越深,他没有半点困倦,东海王独自躺在大床上,翻来覆去,没能如愿在进宫当天登基称帝,这让他非常生气。 “肯定有奸臣从中阻挠,杨奉?他是个坏蛋,可他职位太低,肯定是右巡御史申明志,难道宰相殷无害和兵马大都督韩星也叛变了?”东海王自言自语了好一会,没敢抬高声音。 终于,东海王老实了一会,然后小声说:“瞧不出你胆子挺大,竟然不害怕。” “嗯?”韩孺子连中午和傍晚吃过什么饭都想了一遍,虽然没有得出任何结论,心里却踏实不少,“因为——我没想当皇帝吧。” “嘿,蠢货,你不知道当皇帝的好处。当了皇帝就能……就能为所欲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有什么就有什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只有皇帝是天下的主人,其他人都是佃户,要向皇帝上交租税。” “我只想跟母亲在一起。” “傻瓜,只有皇帝才能心想事成,你们只能盼望皇帝的恩赐,你想回到母亲身边,得有皇帝——也就是我的允许才行。”东海王转身睡去,没一会就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韩孺子也困了,闭上双眼,侧耳倾听门外的声音,不知是幻觉还是确有其声,他觉得自己听到了抽泣声。 皇帝是天下的主人,可是除了他的母亲,没有人再为他的死感到真正的悲伤,韩孺子想到这里,开始同情那位早夭的皇兄,他们曾经共同住在同一座府邸里将近十年,却从未见过面,至少在韩孺子的记忆里没有。 他刚睡着不久就被晃醒了,迷迷糊糊地以为这是自己的家,嗯了两声,突然觉得气味不对,立刻睁眼,在一片黑暗之中,隐约辨识出一道身影。 “你还真能睡得着。”是东海王的声音。 韩孺子起身,一边揉眼睛,一边打哈欠。 东海王坐上来,将韩孺子推开一些,然后低声说:“我想过了,咱们毕竟是亲兄弟,都是韩氏后裔,流着武帝的血,等我当上皇帝,不会杀你,还会封你为王,如果你能一直老老实实,或许我还会让你们母子离开京城,去一个小小的郡当一个小小的王。” “谢……谢。”韩孺子实在想不出该说什么。 “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咱们得齐心,得加深了解,先随便聊聊吧。” “嗯。” 兄弟二人坐在黑暗中,半天谁也没想出合适的话题,东海王又恼怒了,“你真是块木头疙瘩,连话都不会说,这样吧,咱们轮流提问题,你先来。” 韩孺子想了一会,“你为什么总说‘我们崔家’呢?你应该也姓韩吧?” “废话,我当然姓韩,可是——”东海王的声音本来就很低,这时压得更低了,“韩家的子孙太多了,根本不把皇子当回事,大家只盯着皇帝一个人,在崔家,每个人都喜欢我,即使我只是东海王,他们也喜欢我,所以我更喜欢崔家人。” 或许是不小心说了实话,东海王突然改口,“但我的确姓韩,叫韩枢,毫无虚假的皇子,大家都说我跟武帝长得最像。你叫孺子吧?为什么起这样一个怪名字?这肯定不是真名,咱们这一辈的名字都是木字边。” “我……就叫孺子。”韩孺子不太确定地说,“母亲说……武帝见过我,称赞我‘孺子可教’,所以……” 东海王大笑出声,急忙闭嘴,听了一会,发现这一笑并未引起外面的注意,才笑道:“你娘真会编故事,你信吗?” 韩孺子不吱声。 东海王在韩孺子肩上重重推了一下,“没意思,你娘是宫女出身,没教过你怎么讨好别人吗?” 韩孺子仍然不吱声,东海王颇觉无趣,跳下椅榻,回到大床上,倒下接着睡。 韩孺子睡不着了,他想念母亲,一点也不喜欢皇宫,更不喜欢共处一室的同父异母兄弟,慢慢地,他的思绪转到了杨奉身上,幻想着那名太监正在某处与一群敌人战斗,为的是……韩孺子希望杨奉能赢,可他真的不想当皇帝。 东海王蹑手蹑脚地又来了,摸上椅榻,朝窗而跪,忧心忡忡地说:“事情不对头,非常不对头,皇帝已经死了,有资格继位的就咱们两个人,太后应该一早就立我为帝,她在等什么?” “太后在哀悼皇帝,那是她的亲生儿子。” “呸,怎么会有你这么笨的家伙?就算伤心欲绝,太后也得先立新帝,这是惯例,这是……这是太后的职责,而且她将咱们两个都软禁在身边,表明她的神智非常清醒。” 东海王轻轻地推窗,“过来帮忙。” “啊?” “我要逃出去,大臣们会立我为帝。我真后悔没在东清门跟那群太学弟子一块走,全怪他们,只会嚷嚷,就没有一个真敢上来动手,景耀那个老太监把我按得死死的。” 韩孺子跪起来,但没有帮着推窗,“你逃不出去的,这里是太后寝宫,前后有两道门户,如果你想走蓬莱门的话,还要经过三重门户和四条长巷,更不用说随处可见的禁军。” “你……居然记得进来的路径?”东海王感到惊讶了。 “记得不是很清楚。” 东海王嘀咕道:“虚伪的家伙,差点把我给骗过了,这种人怎么能留?” 暖阁的房门在响,东海王来不及回到床上,急忙转身在椅榻上坐好,灵机一动,又跪起来,扳过韩孺子的一条胳膊,将他压在窗台上。 韩孺子吃了一惊,可是东海王没有特别用力,他也就没有激烈反抗。 “你想越窗逃跑!”东海王大声喝道,门开了,外面的灯光照射进来,他叫得更大声,“快来人,孺子要逃跑!” 受到不公正指控的韩孺子开始反抗,可他的力量与东海王不相上下,失去先机之后没法扳回来,反而被压得越来越紧。 一个轻柔的声音说:“都是亲兄弟,打什么架呢?” 东海王见好就收,松开韩孺子,跳到地上,“孩儿参见皇太妃。孺子要逃跑,被我抓住了。” “你认得我?”上官皇太妃好奇地打量东海王,在她身边,太监左吉提着灯笼,还有一名捧着长木匣的宫女。 “父皇登基的第十天在宫中设家宴,孩儿向皇太后、皇太妃请过安。”东海王袖手站立,要多乖巧有多乖巧。 上官皇太妃展露笑容,“没错,我也想起来了,那时你还才这么高,小孩子长得真快啊,现在跟我差不多一样高了。” “母亲时常因为我个子高埋怨我呢,说就是因为我,她才不能每日给皇太后、皇太妃请安。” 皇太妃笑吟吟地点头,目光转到韩孺子身上,“那次家宴上,我好像没有见到你。” 韩孺子根本不知道家宴是怎么回事,东海王抢着回道:“三年前父皇登基,本应是普天同庆,王美人却在宫中暗自哭泣,被人发现,劾奉为大不敬,所以家宴的时候父皇根本没邀请他们母子。” 皇太妃点点头,收起一些笑容,问道:“你为什么要逃走?” 韩孺子抬手指向东海王,刚想说自己是被陷害的,东海王又一次抢在前头,“他想回到王美人身边,他从进宫那一刻起就哭哭啼啼地说想母亲,我说得没错吧,孺子,你是不是说过?” 韩孺子正想着怎么回答这句半真半假的提问,皇太妃笑道:“这么大了,还是小孩子脾气。跟我走,我带你们去另一个地方。” “我们什么时候能见到皇太后?”东海王立刻警觉起来。 皇太妃笑笑,没有回答,转身走出暖阁,东海王无奈,只能跟上去,韩孺子其次,再后是捧匣宫女,左吉提着灯笼与皇太妃亦步亦趋。 正屋里有两名宫女,守在东暖阁门前,皇太后就在里面,她召见两名皇子,却一直没有露面,东海王和韩孺子忍不住都向那边望了一眼,东海王放慢脚步,突然冲向守门的两名宫女,大叫道:“皇太后!我是东海王,我要见您!” 捧匣宫女上前一步,伸手轻轻一拨,东海王不由自主地向门口跑去,脚步踉跄,差点被门槛绊倒,宫女扭头盯向另一位皇子,韩孺子自己加快脚步走出去,心中暗自纳闷,这名宫女长得很是奇怪,全身上下没有半分袅娜,倒像是……一名男子。 上官皇太妃转身笑道:“越聪明的孩子越不听话。” 东海王没有在意宫女,抽泣道:“孩儿也想母亲了,所以一时失态,皇太后才是我真正的母亲。” 上官皇太妃笑而不语。 宫外停着一顶轿子和十几名太监、宫女,皇太妃示意两位皇子进去,自己留在外面步行。 轿子颠簸前行,东海王推了推韩孺子,惊恐地说:“你明白了吗?” “明白什么?” “皇太后迟迟没有露面,很可能……已经被杀死啦,咱们不是被软禁,是被绑架了,没准……”东海王紧紧靠着韩孺子,好像这样一来就挡住突然刺来的刀剑。 韩孺子想了一会,“咱们两个都死了,谁来当皇帝呢?” “笨蛋,当然是上官家的人。”东海王自己也觉得这个回答太愚蠢了,急忙改口道:“他们会从宗室当中选一个傀儡当皇帝,咱俩的年纪太大了,他们要选一个两三岁还不会说话的婴儿,没错,这种事在从前的朝代中曾经发生过……天哪,我就要被杀死了!” 东海王紧紧抓住韩孺子的手腕,身子微微发抖。 韩孺子挣扎了几下,没能摆脱束缚,只好劝道:“不会的,如果崔家真像你说的那么厉害,太后是不会杀死你的。” “你肯定?哦,没错,杀死我就等于逼崔家起事,呵呵……”东海王松开韩孺子,心里还是不太踏实,一路上没再说话。 轿子落地,太监左吉掀开轿帘,探头进来,“太庙到了,请两位皇子下轿。” 东海王兴奋地又推了一下韩孺子,“太庙是祭祖的地方,我真要当皇帝了!” (求收藏求推荐)手机用户请访问://m.. 第四章 太庙里的交易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太庙大殿宽阔而阴森,香烟缭绕,牌位都供奉在深深的壁龛里,像是躲于阴影里的捕猎者,但这些幽魂的威力今天失效了,一群人就在它们的注视下做出不敬之举。 殿门敞开着——这是非常罕见的情况,每年也就两三次——三十余名太监与宫女排成两行,堵住门户,看他们的神情,像是即将被献给大楚列祖列宗的牛羊,五名太庙礼官扁扁地趴在地上,嘴里一个劲儿地念叨,向鬼神乞求饶恕,他们不敢拦也拦不住这些闯入者。 两名皇子并肩坐在小圆凳上,脸上没有血色,上官皇太妃站在他们身前,伸手扶着一名小宫女的肩膀,听取一位又一位信使的报告。 “三百多位大臣聚在楚阳门内喧哗,门外还有大量百姓聚集。” “大臣们已经冲进内宫,正前往太后寝宫。” “一拨大臣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直奔太庙来了!” 消息接二连三,皇宫似乎变成了战场,四处都是敌人,越逼越近。上官皇太妃脸上不动声色,面对任何消息都是简单地嗯一声,必须做出回答时就只有一句话:“皇帝尸骨未寒,太后伤心欲绝,大臣们应该多体谅一些。诸位严守门户,太庙是祖宗重地,他们不敢冲进来。” 对这些消息,东海王显然另有看法,每次听完之后,都要用脚轻轻踢一下韩孺子,表示得意之情,但他不敢胡言乱语,那名捧匣宫女就站在他们身后,手劲奇大,东海王挨过两拳之后老实多了。 天亮的时候,事态更加急迫,据说太后寝宫已被一群老臣包围,他们跪在庭院里放声痛哭,哀悼数年内驾崩的三位皇帝,以此劝谏太后尽快交出两位皇子,而另一群大臣冲到了太庙门外,同样跪成一片,齐声诵读一篇文章。 东海王脸上露出喜色,将这视为自己的胜利,韩孺子心中则在寻思中常侍杨奉怎么不见了,以那样一名勇猛的太监,在这种情况下应该不会躲起来。 整座殿中,只有上官皇太妃还保持着完全的镇定,命令其他人坚守门户,对殿外的诵读声不做任何回应。 “外面的大臣在干嘛?祭祖吗?”太监左吉问道,他一直留在皇太妃身边,却没有分享她的镇定,俊俏的脸比两位皇子还要苍白。 “这是一篇谏文,或者是檄文。”皇太妃轻声道,又仔细听了一会,“关东大水、北郡地震、长乐宫火灾……他们以为天下阴阳失调、灾害频生,责任全在皇太后和我身上。” “胡说八道!”左吉颤声表示愤慨,“皇太后……还有没有其它计划?” 皇太妃摇摇头。 “景耀和杨奉呢?他们两个不是信誓旦旦地说能够劝退大臣吗?怎么到现在连个消息都没有?” 皇太妃连头都不摇了。 殿外的诵读声越来越响亮,东海王的胆子随之大了一些,低声对韩孺子说:“其实很简单,把我交出去,或者就在太庙里立我为帝,所有问题迎刃而解。” 左吉跑到门口,躲在守门太监的身后向外张望了一会,又跑回皇太妃身前,“总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外面的大臣里有几位是我的熟人,让我去跟他们谈谈,或许能让他们先退出太庙。” “你?”皇太妃略显惊讶。 “也不是很熟。”左吉急忙改口,“互相能叫出名字而已,围攻太庙实在不成体统,只要说清这一点,他们应该会退却。真是的,皇城卫士全都叛变了吗?竟然让大臣们闯了进来。” “卫士只奉皇帝旨意,如今帝位空悬,他们自然无所适从。”皇太妃倒没有特别意外,想了一会又说:“你去吧,或许真能成功呢。” 左吉一躬到地,转身跑了出去。等他的身影消失,东海王嗤了一声,“左吉明哲保身,他这是要逃跑了。” 皇太妃看了看东海王,脸上居然露出一丝微笑,但是什么也没说,又转回身。 东海王只能对韩孺子炫耀,“想当皇帝,心眼儿就得比别人更多一点,要做到见微知著。” 韩孺子点点头,心里只有一个希望,事情能快点结束,然后自己就能离开皇宫回到母亲身边,老实说,这一次进宫,印象比三年前短暂居住过的一个月还要差。 东海王似乎猜对了,左吉一直没有回来,外面的诵读声也一点没有减弱。 随着太阳越升越高,大殿里没有那么阴森了,东海王站起身,大声道:“究竟在等什么?等我称帝,会赦免所有人,上官家会得到许多封赏。” 捧匣宫女二话不说,像拎小鸡一样,用一只手将东海王拽回圆凳上。 “放开我,我马上就要当皇帝……哎呦。”东海王不敢挣扎了,怒视宫女,将其视为登基之后第一个要杀的仇人。 皇太妃转过身,面对两位皇子,“抱歉,让你们经历这些,帝王也是人,闹起家务事的时候,跟普通人家没有太大区别,只是牵涉的人更多一些。无论你们当中的哪一位称帝,都有机会改正这一切,恢复皇家的尊严。” “‘无论哪一位’?”东海王没能控制住心中的疑惑与愤怒,“只有我才配得上帝位,皇太妃,你应该清楚这一点吧?崔家绝不会同意让孺子称帝,瞧他的名字、他的样子,哪像是大楚皇帝?你们上官家到底在打什么主意?想让天下大乱吗?” 韩孺子坐在那里不动,皇太妃对他笑了一下,正要说话,守门的一名太监大声叫道:“攻过来了!” 直到这一刻,皇太妃终于脸色微变,她能守住太庙,靠的不是人多势众,而是大臣们对韩氏列祖列宗的敬畏,一旦禁忌被突破,她和皇太后将一败涂地。 看守皇子的宫女打开木匣,取出一柄短剑,将匣子放在地上,大步走到皇太妃身前。东海王闭上嘴,希望大臣们这一次能坚决一点,不要重蹈东清门的覆辙。 守门的两排太监与宫女一冲即溃,数人大步跨过门槛,宫女双腿微弯,要凭一己之力阻挡众敌。 “放下剑,是我!”杨奉站在门口,背朝阳光,身后跟着五六名随从,这是他给韩孺子留下的第二个深刻印象,与第一次的阴冷正好相反。 宫女回头看了一眼皇太妃,收剑退回原位。 杨奉前趋至皇太妃面前,冷静地说:“谈成了,奏章马上就能拟好,新帝一登基,立刻就能加盖御玺。” “谈成什么了?”东海王大声问,没有得到回答。 皇太妃长出一口气,“不能大意,南军大司马交出印绶了?” “正在进行,景公在盯着这件事。” 东海王更疑惑,“南军大司马崔宏是我亲舅舅,他为什么要交出印绶?”仍然没人回答,他自己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上官家想当南军大司马,我舅舅同意了,作为交换,我就能当上皇帝了!” 还是没人应声,韩孺子抬起头,看着杨奉,虽然母亲说过不要相信任何人,他却对这名太监充满信心。有什么事情要降临在自己头上,他想,却说不清自己是不是真的希望如此。 又有人跑进大殿,这回是左吉,满头大汗,“大臣们同意妥协,正在有序地退出太庙!” “有劳左公。”皇太妃说,左吉满面笑容,掏出巾帕揩拭脸上的汗珠,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 东海王不停地嘀咕着自己就要当皇帝了,向持剑宫女投去威胁的目光,宫女一点也不害怕,目光扫视,保持全神戒备。 大概半个时辰之后,东海王忽坐忽站即将忍耐不下去的时候,景耀终于来了,一进殿就向皇太妃和两名皇子跪下,“皇太后有旨,即刻在太庙尊奉新帝,祖宗有灵,天佑大楚。” 东海王大笑数声,跳到地上,做好接受尊号的准备。 “遵旨。”皇太妃道,前行数步,转身,向皇子跪下,持剑宫女也跪下,顺势将手中的剑放在地上。 “会不会太简陋了一点?以后会有一个正式的大典吧?”东海王问。 “请松皇子祭拜列祖列宗。”杨奉说。 “哪来的松皇子?我是东海王韩枢。”东海王扭头看向韩孺子,突然明白过来,“这不可能,我母亲和几位舅舅不会同意……景耀,你说过我肯定能当皇帝,我才跟你进宫的。” 景耀匍匐在地,冷淡地说:“老奴不记得曾说过这样的话。” 宫女悄没声地过来,拉住东海王的胳膊,强迫他跪下,大殿里,只有韩孺子还坐在圆凳上,像是被吓呆了。 等了一会,杨奉膝行向前,来到凳前,轻声说:“陛下要先祭祖再登基。” “我要让母亲进宫。”韩孺子终于开口。 杨奉挤出一丝微笑,用更低的声音说:“现在还不是时候。” “那我能做什么?” “陛下想做什么?”杨奉问。 韩孺子左右看了看,指向被强迫跪在地上正不服气地挣扎着的东海王,“我要他留在宫内。” “如陛下所愿。” “我不留下,我要回家!”东海王哭喊着,恨透皇宫里的所有人。 韩孺子坐在凳子上还是没动,杨奉回头看了一眼皇太妃,皇太妃点点头,带头退向门口,其他人,包括东海王在内,也都退下,只剩杨奉仍然跪在凳前,抬头看着十三岁的皇子,“陛下有什么话尽管对老奴说。” 韩孺子说:“我会被杀死吗?” 杨奉一愣,假装没听懂,“每个人都会死。” “我是说‘被杀死’。” 杨奉不能再装糊涂了,尴尬地问:“陛下……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念头?” 韩孺子看向门口的东海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优势,我的优势——就是被杀死之后不会有人在意吧?” 杨奉大吃一惊,所有人都看错了这位皇子,这将给好不容易才恢复稳定的朝堂带来诸多变数,甚至腥风血雨。他后悔了,不该一力推举韩孺子,可是事已至此再没有退路。 “皇帝不会被杀死。”杨奉说,“真正的皇帝不会。” (求收藏求推荐)手机用户请访问://m.. 第五章 斋戒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整整九天,韩孺子的生活一成不变:日出之前起床,由一队宫女和太监排队给他穿衣戴帽,然后前往另一间屋子,由另外几名太监、宫女脱掉衣裳,入桶沐浴,一刻钟之后换上一套新衣帽,转移到一间窗明几净的小室,跪坐在蒲团上,盯着开国太祖留下的衣冠,直到午后才能吃第一顿饭,端茶捧盘的侍者有十几名,食物却只有米粥和一点腌菜。 这样的生活被称为斋戒。 严格来说,韩孺子还不是大楚皇帝,他已在太庙里被引见给列祖列宗,可还要经过一系列的仪式才能面见满朝文武,整个过程经过大幅度精简之后,仍然需要半个月的时间才能完成。 皇宫内外、朝廷上下全都为登基一事忙碌起来,只有韩孺子清闲无事,每日跪坐在静室里,肚子里咕咕叫,一遍遍查数太祖衣冠上有几个虫眼,要不然就是欣赏墙上的壁画,没人向他讲解画中的内容,他猜想这是太祖争夺天下时的历次战斗。 浓墨重彩的画面看上去并不惨烈,太祖的军队总能取得一边倒的大胜,敌人或是尸横遍野,或是俯首称臣,太祖骑在白马上,体型比其他人要大得多,一身的英武之气。 闲极无聊的韩孺子开始给这些壁画编故事,渐渐地居然品出一些滋味来,以至于每天最盼望的事情就是去静室中斋戒,他宁愿在这里独坐,也不想面对那些来来往往的陌生人。 自从离开太庙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杨奉、东海王、皇太妃这些人,不同的太监与宫女换来换去,做的事情却全都一样,除了必要的几句话,他们总是低眉顺目,刻意忽略新皇帝,好像在给一个会动的木偶服务。 韩孺子的确跟木偶没有多少差异,唯有在心里才能跟随开国太祖在沙场上纵横驰骋。 第十天,静室中的韩孺子终于迎来一名同伴。 在两名太监的陪同下,东海王走进静室,面沉似水,生硬地跪下,低下头,说:“臣参见陛下。” 韩孺子刚要起身,跟在东海王身后的太监景耀上前半步,说:“陛下勿动,这里是太祖衣冠室,君臣之礼不可省。” 韩孺子没动,这些天来他已经习惯了万事由他人操持,所以也不开口,过了一会,景耀替皇帝说:“东海王平身。” 东海王站起身,头垂得更低了。 另一名太监躬身前行,在皇帝右后方摆了一张蒲团,小步退出静室,景耀道:“皇太后懿旨,东海王即日起随侍陛下左右。请陛下专心斋戒,明日起上午观看礼部演礼,下午斋戒。”说罢,也退下了。 韩孺子在蒲团上调整姿势,继续面对太祖衣冠沉思默想,这回却没法再对着壁画编故事了,身边多了一个人,他总觉得自己的想法可能会被偷走。东海王就在他斜后方,跪在那里也不老实,衣物与蒲团摩擦,发出窸窣的声响,嘴里一会轻咳,一会叹气。 韩孺子扭过头,冲着自己的兄弟笑了一下。 东海王一愣,身子前倾,双手撑地,这不是下跪,而是为了靠近对方,传达嗓子眼里发出的声音,“别得意,你不是真皇帝,只是假皇帝。” “我知道。”韩孺子说出十天来的第一句话。 东海王又是一愣,然后脸上露出一丝鄙夷,“你知道什么?你以为真假皇帝是闹着玩吗?那是要……”他不说下去了。 韩孺子转过身,看着太祖衣冠,他知道自己是个傀儡,而且是个不得长久的傀儡,可是这件事不足为外人道,除了杨奉。 杨奉已经十天没出现了,他好像放弃了新皇帝,甚至故意躲避他,韩孺子觉得自己在太庙里的那句实话可能将太监吓到了。 “别人都以为你老实,只有我知道你是假装的,但是没用,你就算再聪明一百倍,困在皇宫里也是……瓮中之鳖。”东海王咧嘴笑了,皇宫里有许多让他害怕的人,其中绝不包括即将正式登基的新皇帝。 “瞧太祖的冠冕。”韩孺子说,好不容易有了一名同伴,他希望能多聊两句。 “有什么可瞧的,我早就见过了,我还知道它的来历呢:人人都说冠冕是上古传下来的,历经五朝,到现在有一千多年了,其实只有几颗宝珠可能有这么久的历史,其它部位早就换新了,据我所知,武帝的时候就换过至少七颗宝珠。” “你知道得真多。”韩孺子由衷地说。 “嘿,这都是皇子必须了解的常识。太祖冠冕你只能在正式登基的时候戴一次,再后就只有及冠、大婚和册封太子时还能再戴几次,没什么好玩的,那东西是个累赘。”东海王目不转睛地望着冠冕,甚至想要站起来摸摸它。 太祖留下的遗物不少,除了冠冕,还有龙袍、靴子、宝剑、如意、马鞭、玉佩等物,这些东西都太陈旧了,经不起折腾,唯有冠冕偶尔还能拿出来用用。 “皇帝和这冠冕一样,备受敬仰,却毫无用处。”韩孺子在静室里待得久了,对这些旧衣物生出一点感情。 “哈!”东海王放肆地嘲笑,室外响起太监的咳嗽声,他急忙跪好,等了好长一会才低声道:“没错,你们都只是偶尔有用,冠冕用完之后还能送回静室,你可没这么好的待遇。要是换成我当皇帝,绝不会落到这种境地。跟我说句实话,你不怕吗?” “怕,可是怕有什么用?”韩孺子的目光转向架子上的宝剑,太祖曾经用它斩杀过不少敌人吧,现在却只能留在剑鞘里,一尘不染,一无用处。 东海王站起身,回头看了一眼门口,悄悄走到韩孺子身后,“既然这样,干脆让我提前送你上路吧,你不用再害怕,我也能早些得偿所愿。” 东海王的声音听上去不像是在开玩笑,韩孺子却不害怕他,也不回头,仍然盯着宝剑,“我以为咱们应该是一伙的。” “所以你把我留在宫内当你的侍从?”东海王咬牙切齿。 “这是你的主意。” “我的主意?” “你说过,等你当皇帝之后就要把我杀死,或者留在身边。我不想杀死你,所以把你留下。” 东海王第三次发愣,他的确说过类似的话,没想到韩孺子记在心里,反过来用在他身上,“别臭美了,你以为自己是真皇帝吗?你的话根本没人听,我留下是因为太后想利用我要挟崔家。” 东海王声音中满是恨意,相比韩孺子,他更痛恨在背后操纵一切的皇太后。 “所以咱们应该是一伙的。” “嘿,你们王家无权无势,所以想拿我们崔家当靠山吧,我才不上当……除非你肯将皇位让给我。” “我本来就没想当这个皇帝,随时都可以让给你。” “不对,是‘还’给我。” “好,还给你。” 外面有脚步走动声,东海王立刻退回原处,等到外面恢复安静之后,韩孺子说:“你跟崔家有联系吗?” “没有,他们看得很紧,景耀这个老混蛋,他把我骗进皇宫,现在却成了我的看守。但这只是暂时情况,母亲和舅舅肯定会找到办法给我送信。” “你……见过杨奉吗?”韩孺子问。 “中常侍杨奉?见过一次,从我面前跑过去,居然没有请安……你不会对他抱有什么期望吧?我在宫里听说过一些消息,就是他跟大臣谈判,将你扶上皇位、送入火坑,他现在可是太后的心腹宠臣,以后杀你的人肯定也是他,真的,他长着一副弑君的面孔,我若是当了皇帝,第一件事就是把他除掉。” 韩孺子猜不透杨奉的底细,可是那个太监留给他的印象实在太深了,如果只能选一个人成为“同伙”,他宁愿是杨奉。 东海王对皇帝的最后一点敬畏消失了,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计划,“你把皇位还给我,这叫禅让,从前有过这种事,到时候就说你身染恶疾,无法执行帝王之责,这很简单,难的是怎么能扳倒太后……真是奇怪,有件事我一直没弄明白,舅舅为什么同意将南军大司马的印绶交给上官家的人呢?那可是京城的一半军队啊。而且做出如此之大的让步之后,居然没让我当上皇帝,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 他的声音太大了些,房门打开,景耀那张面团似的白脸探了进来,“太祖在看着呢。”老太监的身姿与神情毕恭毕敬,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 房门慢慢关上,东海王从嗓子眼里挤出声音,“景耀也是奸臣,师傅说得没错,太监都是奸臣。” 韩孺子不知道谁是奸臣、谁是忠臣,只知道自己危在旦夕,如果没有奇迹发生的话,他永远也见不到母亲了。 他扭头又看了一眼东海王,心里很清楚,就凭他们两个刚过十三岁的少年,除了互诉苦恼,在皇宫里寸步难行,别的事情什么也做不成。 东海王则要自信得多,突然从后面爬过来,他太兴奋了,差点将韩孺子撞倒,“我有办法对付太后了!而且非常快,明天就能实现!” (求收藏求推荐)手机用户请访问://m.. 第六章 衣带诏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当皇帝很轻松,韩孺子什么都不做,也不影响朝廷的运转和天下的稳定,当皇帝也很烦琐,一举一动都能直接影响少则数人多则几万人,登基是难得的大事,影响尤其显著,成千上万人在为此奔波忙碌,礼部是其中最重要的执行者。 礼部尚书将亲自向皇帝讲解登基时的礼仪制度,东海王的冒险计划就要用在此人身上。 “大臣向来支持皇帝,反对内宫干政,礼部尚书叫什么来着……元九鼎,明天你偷偷给他下一道御旨,让他号召满朝文臣救驾。” 韩孺子笑着摇摇头,“不行吧,大臣们上次包围太后寝宫和太庙,好像也没起多大作用。” “那不一样,上次大臣们是自发行动,没有御旨,就没人牵头,所以好几百人只敢动嘴,不敢动手,有了你的旨意,反对太后的行动就名正言顺了。” “怎么……弄御旨?直接跟礼部尚书说话吗?”韩孺子有点心动。 “当然不行,你旁边肯定有人监视,得下密诏。” “密诏?” “对,就是那种……我在书上看到过,叫衣带诏,你把旨意写在腰带上,悄悄交给元九鼎,他一下子就会明白。” “以前有皇帝这么做过?”韩孺子十分惊讶,对这个主意的兴趣更多了一些。 “你只学写字,不读书吗?” “母亲给我讲过很多故事。” 东海王忍住笑,嗤了一声,回头看了一眼门口,低声说:“这是前朝的故事,史书上记着呢,本朝的第一个衣带诏,就由你来写了。” “写什么?” “我不用什么都教你吧,就写你被软禁,要求大臣们废除太后,立刻救你出宫。” “要废除太后?” “嘘,小点声,皇宫里全是太后的耳目。”外面又有脚步声传来,东海王回到自己的蒲团上,嘶嘶地说:“今晚你写好衣带诏,明天交给元九鼎,顶多三天,大臣们就能成事,然后你将皇位禅让给我,你若敢反悔,我就让崔家把你杀掉。还有,得写在皇帝专用的衣物上才能得取信任,纸张可不行。” 韩孺子还有许多疑惑,可是门开了,景耀走进来,跪在门口,膝盖下面什么也没垫,也不吱声,看样子要陪两人到底。 这天剩下的时间里,韩孺子和东海王再没机会交流,只能偶尔交换一下眼神,东海王越来越坚定,韩孺子的信心却越来越少,可他太想离开皇宫回到母亲身边了,为此什么风险都愿意承担。 想写衣带诏并不容易,除了斋戒期间,韩孺子身边从来不少人,就连晚上睡觉的时候也有人睡在同一间屋里的椅榻上,有时是太监,有时是宫女,稍有声响就会醒来。 直到次日凌晨起床,韩孺子也没找到机会在衣带上写字。 斋戒第十一天,韩孺子的每日生活多了一道程序,起床之后要去给皇太后请安。 侍者左吉亲自来接皇帝,在标准的跪拜之后,年轻的太监开始显露出自己的与众不同,别的太监与宫女总是尽量避免与皇帝交流,连一个眼神都不行,左吉却是面带微笑,像一位亲切的叔叔或是大哥哥,语气里也带着长者的随和与教训意味。 “百善孝为先,身为皇帝要为天下百姓做出表率,陛下愿为母亲尽孝吗?” “愿意。”韩孺子无时无刻不在想念被隔绝在宫外的亲生母亲。 “陛下的母亲是哪一位?” 韩孺子没有回答。 左吉等了一会,微笑道:“陛下的母亲乃是当今皇太后,复姓上官,陛下可以称她为‘母后’,或者‘太后’。” “我的母亲是……太后。”韩孺子实在没办法说出“母后”两个字。 左吉没有强求,继续道:“太后是陛下唯一的母亲,除了神灵与列祖列宗,普天之下只有太后能够接受陛下的跪拜,不是因为太后的地位更高,而是因为陛下要向天下彰显孝道。” “嗯。”韩孺子应道。 “太后以外的任何人,无论年纪多大、资格多老,都是陛下的臣民,绝不能与陛下平起平坐,就连上官皇太妃、东海王也不例外。” “嗯。” “陛下还有别的母亲吗?” 韩孺子点点头,马上又摇摇头,低声说:“我只有一个母亲,乃是当今皇太后。”心里想着的仍是宫外的亲生母亲。 左吉满意了,“孝要由衷而发,表里不一骗得了外人,骗不过自己,骗不过冥冥众神。” 韩孺子以为自己终于能见到皇太后本人,结果他只是在卧房门外磕了一个头,按照左吉的指示说了一句“孩儿给太后请安”,屋里走出一名宫女,客气地说了几句,请安仪式就此结束。 将皇帝送回住处的路上,左吉解释道:“这些天来太后忧劳过度,身体不适,陛下马上就要正式登基,太后不想在这个时候影响陛下的心情。” 无论左吉说什么,韩孺子只是嗯嗯以对,他没什么可说的,也不想撒谎。 太后的住处叫做慈顺宫,皇帝本应住在泰安宫,不过鉴于新帝尚未大婚,因此被安置在离慈顺宫不远的一座小院里,韩孺子对此倒不挑剔,只是觉得有些孤独,甚至怀念起东海王来。 东海王就住在隔壁,但两人都不能随意走动,只有在正式场合才能见面。 今天上午的正式场合是礼部官员演礼。 礼部尚书元九鼎是名六十多岁的老者,身材伟岸,稍有些肥胖,因此更显庄重,他带来两名副手和十名太学博士,分别讲解并演示登基仪式的不同阶段。 不到四年的时间里,大楚已有两名皇帝登基,韩孺子将是第三位,礼部官员在这方面的经验非常丰富,尽可能减轻新帝的负担,韩孺子所要做的事情基本上就是穿上沉重的朝服,从太庙出发,经过两座宫殿,最后端坐在龙椅上,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 只过一遍,韩孺子就记住了,礼部的官员们却不放心,要求今后几天里每天上午都来演示一遍,力求准确无误,甚至连迈出多少步都计算好了,据说这些细节全都意义深刻,预示着皇帝的未来。 韩孺子真想问问自己的父亲和哥哥在登基时出什么错了。 大概是为了与礼部官员抗衡,宫里派出的侍从格外多,数量是大臣的两倍,景耀和左吉一左一右守护着新帝,演礼的老大臣们只能隔着人说话。 韩孺子即使写出了衣带诏,也没办法传递给任何一名官员。 东海王跟在太监侍从的队伍里,满怀嫉妒,又满怀期望,时不时使出一个眼色,见韩孺子没有反应,不由得心急火燎。 下午两人继续在静室中斋戒,景耀和左吉轮流跪在门口陪同,杨奉仍然没有出现。 又过一天,左吉的监视放松了一些,一度退出静室不知去做什么,东海王抓住机会,扑到韩孺子身边,伸出手来,“怎么回事?衣带诏呢?为什么迟迟不行动?” “我做不到。” “哪样做不到?你就这么笨,不能假装摔个跟头什么的?” “我没法写字,房间里总有人。” “天呐!”东海王在自己头上捶了两下,“难道你身边从来没有仆人吗?你是主人啊,对他们下命令,让他们冬天下河捉鱼、夏天去捉萤火虫、半夜里去厨房找食物……他们就是做这个的,难不成仆人也要一觉睡到天亮?你……” 太监左吉悄没声地走进来,微笑道:“东海王,这里供奉着太祖衣冠,您这个样子可不妥。” 东海王尴尬地退回蒲团上,“可能是因为早晨没吃饭,我刚才有点头晕,所以跪倒了,听说太祖对本族子孙非常慈祥,会原谅我吧?” 左吉跪在门口,没有追问,东海王松了口气,整个下午都老老实实。 难题留给了韩孺子,他当然有过仆人,不多,母亲王美人对这些仆人向来客客气气,从来没提出过奇怪的要求,因此,对东海王来说非常容易的一件事,到了韩孺子这里却有些为难。 韩孺子想了很久,终于在晚饭之后想出一个主意。 他先是声称自己要练字,房中的两名太监倒是很听话,马上铺纸研墨,韩孺子的字不太工整,写一张丢一张,对特别不满意的干脆撕成碎片,两名太监又都一片不落地拣起来。 房间里没有那么多的纸可供挥霍,眼看纸张就要用完,一名太监退出去拿纸,韩孺子假装不经意地对另一名太监说:“给我拿杯茶水。” “陛下应该休息了……”太监有些犹豫。 “一杯白水也行,我渴了。”韩孺子尽量模仿东海王的语气。 另一名太监也躬身退出,韩孺子在纸上刷刷点点,然后迅速将纸张撕下一小块折叠起来,握在左手心里。 房间里的每一件衣物都有专人看管,韩孺子实在没办法拿来写什么“衣带诏”。 事情比他预料得要顺利,两名太监很快返回,什么也没发现,韩孺子喝水之后上床睡觉,一晚上几乎没怎么闭眼。 次日一早的穿衣和随后的沐浴才最麻烦,他得赤身接受一队太监和宫女的服侍,纸包很小,却也不好隐藏,手心、领口、腰带、袖口……韩孺子不停转移这个小密密,总算没有被发现。 然后就是交给礼部尚书元九鼎了,这一步难上加难,韩孺子与大臣之间总是隔着至少两名太监,根本没机会接触。 东海王仍然跟在侍从队伍里,通过眼神交流猜出“衣带诏”已经写好,心里比韩孺子更急,上午的演礼即将结束的时候,东海王被门槛绊了一下,向前猛扑,推得整个队伍七零八落。 韩孺子终于有机会倒在礼部尚书的身上。 东海王起身之后一个劲儿地道歉,对演礼的官员和众多太监来说,这却是一次不小的事故,没人敢责备东海王,一群人跪在地上请罪,然后商讨解决方案,以免正式登基的时候再生不测。 下午斋戒,东海王一等到机会就迫不及待地问:“成功了吗?” 韩孺子点头,他已经将纸包塞进礼部尚书的腰带里,元九鼎当时肯定有所察觉,却什么也没表露出来,这像是一个好兆头。 “大事已成,等着吧,咱们很快就能逃脱太后的掌控了。”东海王自信满满地发出预言。 (求收藏求推荐)手机用户请访问://m.. 第七章 皇帝的招供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这天夜里,韩孺子果然等来了大事。 韩孺子坐在床沿,由两名太监替他整理头发,好像皇帝在梦中也要保持庄严似的。 两名太监都是三十来岁,平时极少说话,服侍皇帝时一丝不苟,韩孺子昨天刚刚骗过他们一次,心中有一点愧疚,于是冲两人笑了笑,说声“谢谢”。两人互相看了一眼,显得很紧张,马上躬身后退,在数步之外垂手站立,他们要等皇帝躺下睡着之后,才能休息,一个留在屋内的椅榻上,一个守在外间。 就在这时,左吉来了,没用人通报,推门直入,好像他才是这间屋子的主人,进来之后也不说话,信步闲逛,哪都看看,绕了半圈,最后停在床门前。 两名太监立刻跪下,韩孺子抬头看着太后的侍者,明白事情暴露了,从他昨晚写“密诏”开始,正好一整天。 左吉站了一会才躬身行礼,然后挺身说:“陛下让太后失望了。” 事已至此,韩孺子不想说什么,甚至有点希望太后一怒之下能将自己废黜。 “陛下在纸条上写了什么?”左吉问道,语气一点也不严厉,透出几分亲切与好奇。 韩孺子仍不开口。 左吉叹了口气,“陛下是天下之主,想做什么都行,可陛下也对天下负有最大的责任,陛下的一言一行,都会产生不可估量的影响,上梁不正下梁歪,陛下小小一个举动,可能破坏大楚的根基。太后让我提醒陛下:大楚江山是祖宗留下来,不是陛下一个人的。” “我从来没认为大楚江山是我的。”韩孺子终于开口,跪在地上的两名太监匍匐得更低了,几乎贴在了地板上。 左吉又叹了一口气,转向另两名太监,“昨晚是你们服侍陛下的?” “是……”两名太监从声音到身体全都颤抖不已。 “不关他们的事。”韩孺子下床,光脚站立。 “只是陛下一个人的主意?” “全是我一个人的主意。”韩孺子没有出卖东海王。 左吉笑了笑,这时暖阁的门又开了,先进来的是中司监景耀,身后跟着东海王。东海王一改平时的跋扈,缩手缩脚,一进屋还没站稳,就大声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是他让我假装摔跤的,皇帝的命令我不得不服从,别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景耀看向左吉,左吉道:“陛下也是这么说的。” 东海王松了口气,“你们还不相信我?我就算要与大臣勾结,也犯不着选礼部尚书啊。” 景耀向皇帝跪下,左吉让到一边。 “请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景耀说。 “好。”韩孺子觉得事情还不算太糟。 “陛下在纸条上写了什么?”景耀提出的问题与左吉一样。 “你们不是已经看过了吗?” “此事需要两相对照,我们希望得到陛下的亲口说法。” 东海王指着景耀,“哈,你在说谎,你们还没拿到纸条!” 景耀扭头看了一眼,东海王立刻闭嘴。 韩孺子寻思片刻,“我是皇帝,用不着非得回答你们的问题。” 左吉跟着跪下,东海王向韩孺子投去赞许的目光,突然发现景耀仍在盯着自己,急忙也跪下,屋子里只有皇帝一人站立。 “恳请陛下体谅太后的一片苦心。”景耀继续施加压力。 韩孺子仍拒绝透露纸条上的内容,他想看看自己这个皇帝到底有多大权力。东海王也想知道,目光在景耀和左吉身上扫来扫去。 景耀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长跪而起,低声道:“来人。” 四名太监侧身进屋,把东海王吓了一跳,“你们敢抓皇帝?” 这四人的目标却不是皇帝,而是那两名匍匐在地瑟瑟发抖的倒霉蛋,将他们架起来向屋外拖去。 “景公饶命!”两人知道该向谁求饶。 “我说过了,跟他们一点关系也没有。”韩孺子吃了一惊。 景耀跪在那里不动,平时的一团和气此时变成了一团黑气,这回换成他保持沉默了。 没多久,窗外传来惨叫声,在深夜里显得分外凄凉。 韩孺子向前迈出一步,“请两位公公转告太后,原谅我的一时鲁莽,放过那两个人,我告诉你们纸条上的内容。” 东海王皱皱眉头,不敢插口,景耀再次磕头,“陛下无错,陛下初践尊位,忽略某些规矩是正常的,全怪那两名贱奴不懂事,没有尽职尽责地服侍陛下,罪不容赦。纸条的事情,待会再说。” 外面的惨叫声更响了,没过一会,只剩下棍棒打在人身上的沉闷声音。 左吉站起身,亲自铺纸研墨,然后转身说:“请陛下将纸条上的内容再写一遍,我们也好向太后回禀。” 韩孺子没再拒绝,脸色苍白的他已经知道“皇帝的权力”有多大了,光脚走到桌前,提起笔准备写字,旁边的左吉轻声道:“太后慈爱宽柔,一定会原谅陛下的,也请陛下不要再以私心惊动太后,国家正值多事之秋……” 韩孺子放下已经沾满墨汁的笔,转身说:“我要见太后。” 左吉一愣,“见太后?为什么?” “因为入宫之后我还没有见过太后本人,而且我要亲自向太后解释这件事情。” “陛下每天早晨都见太后。”左吉脸上的笑容僵硬了。 “不对,我只是对着太后寝宫跪拜,从来没有见过太后真容。” “都一样,太后就在寝宫里,身体不适,没法见外人……” “我不是外人,你说过,太后是我唯一的母亲,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我们是母子,你和景公才是外人,母子相见,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跪在门口的东海王噗嗤一声笑出来,他领教过皇帝利用对方说过的话做出反击的本事,因此一点也不意外,左吉却一下子哑口无言,完全没料到一向木讷的皇帝突然变得能言善辩。 左吉脸色变了又变,扭头看向景耀。 景耀站起身,心中鄙视这名以色得宠的太监,表面上却没有露出半点的反感,反而向他心照不宣地点点头,表示一切都在控制中。 老太监缓步走到皇帝身前,看了一眼桌上的白纸,“陛下替那两名受罚的太监感到委屈吗?” “既然是罪不容赦,我能说什么呢?”韩孺子平静地道。 东海王也站起身,兴致勃勃地看着这一幕,好奇皇帝的倔强能坚持多久。 景耀轻叹一声,“陛下还在相信外面的大臣吗?老奴服侍了四位皇帝,让老奴告诉陛下真相吧:大臣有自己的利益,他们嘴里喊着君君臣臣,心里想的却是瞒上欺下。随便抓一位大臣,把他扔进大牢,不出三天,他能供出一连串的团伙来。这些人白天在朝廷上争得你死我活,夜里无人时把酒言欢,目的只有一个,蒙蔽圣听,好混水摸鱼。每一份秦章、每一句慷慨陈词的背后,都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弹劾异己的同时总会巧妙地赞扬同党,今天你推荐我,明天我提拔你。太监是卑微的,可我们没有异心,也不可能有异心,太后与陛下是我们唯一的主心骨,离开你们,我们连泥土都不如。” 左吉连连点头表示赞同,东海王不屑地挤眉弄眼,韩孺子说:“事情没有你们想得那么严重,我只是给礼部尚书……递张纸条而已,纸条上没有你们担心的内容。” 老太监将一只手搭在皇帝肩上,此举不太恭敬,但他觉得自己有这个资格,又叹息一声,“纸条的事情我们会处理,不急,先发酵几天,如果元九鼎聪明的话,明天就会将纸条交出来——最好是今天,可他没这么聪明——如果一直不交的话,我们倒要看看他能纠集多少大臣,或许这是一个机会,能借此除掉朝廷里的一伙奸臣。” 韩孺子喉咙里有些发堵,他最不想看到的事情就是有人因为他而受苦,可眼下的状况根本不由他做主,“招供”只能用来表明他的服从,无论他怎么做,太监都要利用一切借口向大臣下手。 东海王笑着奉承道:“景公妙计,放长线钓大鱼……”他闭嘴了,以免得罪皇帝,将一切真相都说出来。 “景公刚才说的‘我们’,是指谁?”韩孺子问。 景耀脸色一变,少年皇帝到这个时候还如此固执,有点出乎他的意料。 左吉笑了两声,“景公说的‘我们’当然是指太后和陛下,陛下再写一遍纸条上的内容,无非是为了表明陛下真心实意孝顺太后,没在想另一个母亲。”左吉收起笑容,向景耀问道:“王美人已经搬家了吧?” 景耀点下头。 韩孺子感到极度愤怒,心中的一根底线被触碰到了,可他没有叫喊,而是拿起笔,在铺好的纸上迅速写下四个字。 其他三人同时看去,东海王茫然地说:“皇帝疯了。”左吉笑着摇头,“陛下辜负了太后的苦心。”景耀脸色更加阴沉,“陛下在开玩笑吗?” “我没开玩笑,这就是……”韩孺子话未说完,外面又进来一个人。 好久没有露面的杨奉终于出现,连表面上的客气也省去了,没有跪下磕头,只是微微弯了下腰,“事情到此为止吧。” 左吉窃笑了一声,景耀冷眼打量杨奉,“杨公何出此言?我们奉太后旨意行事,哪能随便到此为止?” 杨奉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小纸包,“原件在此,太后已经看过了,不是什么大事。” 景耀和左吉都是一愣,东海王更是一惊,皇帝以密诏向大臣求救,竟然不是什么大事! 景耀走来,接过纸包,满腹狐疑地盯着杨奉看了一会,然后才打开纸包,只看一眼就露出惊讶的神情,左吉走过来,看过之后显得很尴尬,东海王忍不住好奇,来到两名太监中间,观看纸条上的字。 杨奉带来的原件与桌上的白纸写着同样的四个字:我想吃肉。 (求收藏求推荐)手机用户请访问://m.. 第八章 十步之内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恭贺版主“木子Jen”成为盟主,感谢每一位读者的支持。) “‘我想吃肉’,这是什么意思?”东海王茫然不解,将屋子里的人挨个打量一遍,最后看着皇帝,突然明白过来,孺子背着他改变了“衣带诏”的内容,怒意瞬间将谨慎从心里踢了出去,猛扑过去,大声叫道:“你敢耍我!” 景耀年纪虽大,手脚却很利索,急忙拦腰抱住东海王,厉声斥道:“东海王自重,这里是皇宫!” 东海王心中一惊,知道自己犯下了大错,态度立刻软下来,“对不起,我一时……请陛下原谅……” 韩孺子微点下头,表示不在意。 “这真是那张纸条吗?”景耀还有疑惑。 “陛下昨天留下的墨宝不少,一对字迹就知真假。”杨奉小心地将纸条收起,太后已经相信,其他人的看法并不重要。 “你怎么得来的?” “元大人主动交给我的。”杨奉平静地说。 礼部尚书比预估得要“聪明”一些,景耀恼羞却不敢成怒,面红耳赤地说:“斋戒很快就会结束,陛下吃肉的日子多着呢,这点小事何必向外臣述说?” “在宫里我很难找到说话的人。”韩孺子走回床边。 景耀和左吉互视一眼,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这句话,各自嗫嚅几句,齐声告退,东海王盯着皇帝不放,直到听见景耀的催促,才生硬地告辞。 杨奉留在原处没动,已经退到门口的三个人又都停下,不想将皇帝单独留给老奸巨滑的中常侍。 “奉太后的旨意,从今天起,由我来服侍陛下。”杨奉说。 三人再不停留,匆匆离去。 杨奉走到床前,“你很聪明,没有真写什么密诏,你也很幸运,太后宽宏大量,觉得这只是小孩子的胡闹,不想过分追究。” 韩孺子抬头问:“我差点害了许多人,是吗?” “陛下多虑了,皇宫内外、朝堂上下,每个人都有自保之法,需要陛下保护的人也就是不值得保护的人。” 韩孺子想起那两名挨打的太监,他们的自保之法就是惨叫。 好不容易见到杨奉,有些事情他想问清楚:“当皇帝究竟有什么好处?东海王那么想当皇帝,你们不同意,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想法,你们却非将我推上来,听说我的祖父武帝在位时,一怒而流血千里,到了我,甚至不敢承认自己的生母。” 杨奉上前一步,有些话本不应该说出口的,可皇帝的某些特质打动了他,杨奉愿意冒一次险,“你想知道什么是皇帝?” 韩孺子犹豫着点点头。 “武帝一怒流血千里,可千里之外还有千里,大楚的军队从来没能穷尽天下,而且武帝也有身边的烦恼,三易太子、七诛重臣,内宫宠废不可胜数,武帝一生中至少遭遇过五次危难,三次在微服途中,一次在朝堂,还有一次就在皇宫里。” 韩孺子双眼发亮,“母亲从来……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些故事。” “这不是睡前故事。”杨奉的语气严厉起来,“我在告诉你一个道理。” “再厉害的皇帝也有不顺心的时候?”韩孺子猜道。 杨奉冷冷地说:“我在告诉你真正的皇帝是什么样子,最真实的样子,不是所谓的饱学鸿儒所宣称的那一套。” 韩孺子想了一会,喃喃道:“千里之外,皇帝管不着,十步之内,皇帝与普通人无异,所以皇帝的权力只在十步以外、千里之内……而我,被困在了十步之内。” 这个孩子很聪明,如果处境稍好一些,杨奉有把握将其培养为一代明君,可眼下的状况却只允许他纸上谈兵。 “怎么才能打破困局?”韩孺子抬头问。 杨奉摇摇头,“没有办法,时也,势也,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豪杰,只因生不逢时而终生默默无闻,陛下还是安心休息吧。” 杨奉退下,他用不着在夜里服侍皇帝,更用不着手把手教皇帝一切。 韩孺子躺在床上,有人进屋,吹灭灯火,合身倒在窗边的小榻上。 “十步以外、千里之内。”韩孺子揣摩杨奉的话,心想自己的“时势”不知会不会到、什么时候才能到,突然心中一动,杨奉有些话没有明说,既然十步之内都是普通人,自己为什么不能在十步之内做点什么呢? 他侧身望向椅榻上的模糊身影,发现自己这些天来只顾遥望太后与权宦,忽略了身边的太多细节,“咳……你叫什么名字?” 黑暗中一片安静,新侍者似乎吸取了前两名太监的教训,不愿与皇帝交谈,过了好一会,终于有一名女子开口:“我叫孟娥,有事吗?” 这声音冷冰冰的,既不自称“奴婢”,也不口尊“陛下”,比前来兴师问罪的景耀、左吉还要显得无礼。 韩孺子在“十步之内”的第一次尝试就碰上了强硬的对手,他努力回忆这名宫女的相貌,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这些天里来来往往的人太多,又都是同一副神情,实在不好辨认。 “那两个人怎么样了?” “哪两个人?” “因为我而挨打的那两个人。” 黑暗中的孟娥沉默了一会,“他们罪有应得。” “如果真有罪的话,我的罪过也更大。” “尊卑有别,贵贱有差,既然分出了主人与奴仆,就不会有一样的罪过。” 韩孺子本想争取身边宫女的好感,结果却被对方说得哑口无言,孟娥一动不动,好像马上就睡着了。 次日一早,韩孺子终于见到孟蛾的真面目,她看上去二十岁左右,个子比十三岁的皇帝高不了多少,相貌不丑,也绝对称不上美丽,神情呆板,与宫中的其他人没有区别,韩孺子根本不记得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服侍自己的。 年轻的皇帝没有被这次失利所挫败,反而下定决心要关注“十步之内”的所有人,但是要避免写“密诏”时的错误,绝不能再连累别人。 很快他就发现,身边的太监与宫女并非千人一面,在呆板的神情后面,隐藏着每个人的小心事:捧冠的老太监时不时偷瞧一眼捧衣的宫女,捧衣的宫女悄悄关注着捧佩饰匣的同伴……孟娥也在这互相监视的链条之中,只是地位稍高一些,没人敢与她对视。 杨奉没有参与这些小游戏,他等在门外,谁也不看,时间一到就护送皇帝去拜见太后、参加演礼,几乎寸步不离。 一开始,韩孺子以为这些人相互间矛盾重重,前去与礼部官员汇合的路上,他突然明白过来,太监与宫女们其实是各为其主,彼此忌惮。 礼部尚书今天没来,由一位侍郎代替他的位置,他时刻与皇帝保持着距离,能不开口尽量不开口。 下午的斋戒倒还正常,杨奉没有跪在门口,按规矩守在门外,从不进来打扰皇帝与东海王。 东海王对此非常意外,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才开口说话,“真是奇怪,居然没人监视咱俩。” 韩孺子没吱声,也没回头。 东海王咳了两声,终于忍不住说出心里话,“不是我告的密,是你自己太不谨慎,露出了马脚。不过你这一招够坏的,‘我想吃肉’,你想试试礼部尚书值不值得信任,对吧?嗯,真是谨慎,谨慎得有点过头。” 韩孺子对东海王的最后一点信任早已消失,可这个人就在十步之内,他不想发生争执,于是说:“反正这事无论如何也做不成。” “如果你胆子再大一些,没准礼部尚书昨天就能采取行动,你却写了一句‘我要吃肉’,大臣们当然不会认真对待。敢冒险才有收获,像你这样,永远也熬不出头。” “本来我就没想‘出头’,现在不比从前更差。” “现在的你随时会掉脑袋!”东海王对皇帝的镇定感到不可思议,可是一想到自己早先的威胁都没对皇兄产生过效果,也就释然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们母子从前过得真是……太惨了,没有王号、没有师傅,比普通的宗室子弟都不如。要我说,太后一定非常憎恨你们母子,她甚至不愿见你的面。” “你见过太后?” “从前见过,她可不是简单人物……”东海王将声音压得更低,“只要有她在,父皇的目光从来不会看向任何人,据说她会——巫术。” 提起“巫术”两个字,东海王自己先被吓着了,老老实实地跪好,喃喃道:“没准咱们在这里说话,她都能听到,要不然她就是被自己的巫术伤着了,所以躲起来不敢见人。” 韩孺子不太相信巫术,稍稍侧身,看着东海王,纳闷地说:“为什么太后让你当我的侍从,还允许咱们单独相处呢?” “为了羞辱我和崔家呗。”东海王愤愤地说,毫不掩饰对太后的恼怒和对皇位的觊觎。 韩孺子并不这么想,甚至怀疑东海王是在装傻,反正他若是东海王的话,就一点也不着急,崔家既然是大族,绝不会轻意向太后屈服,东海王还有机会。 “咱们还得想办法对付太后,这回传信给我们崔家的人。”东海王猜不到皇帝的想法,兴致勃勃地提出新建议。 “不。”韩孺子干脆地拒绝,“我不想对付任何人,尤其不想对付太后,如果在皇位上待不久,那也是我的命。” 韩孺子转回身,东海王一脸惊讶地看着他,片刻之后,露出极度愤恨的神情。 晚餐多了一道菜,入口之后颇有肉味,韩孺子很意外,他还在斋戒期间,是绝对不能接触荤腥的,嚼了几口才发现是香菇,看来他的抱怨还有点用处。 餐后,韩孺子利用一切机会与身边的太监或宫女交谈,结果收获甚微,他们对皇帝的性格转变感到困惑,很快就变得警惕,尽可能不做回答,不得不开口的时候,也要再三斟酌,那些话不像是说给皇帝,倒像是希望转达给不在场的某人。 大家从皇帝这里感受到的不是亲切,而是压力。 杨奉进进出出,听到了一些交谈,没有反对,也没有趁机提出建议,他就像一名三心二意的放牧人,偶尔过来看一眼牛羊是否还在原处吃草,然后就去忙自己的事情。 一整天下来,韩孺子疲惫不堪,全部所得只是寥寥几句回答,他的十步之内仍然是一片荒芜。 夜里躺在床上的时候,韩孺子回想一天的经历,发现自己并非一无所得,起码了解到一件事情:皇宫里并非只有太后的势力,在他的身边就有暗潮汹涌。 可这对眼下的皇帝没有帮助,他掌控不了十步之内,更没有找到对自己有利的“时势”,直到晚上将睡的时候,一件小事给予韩孺子一些信心。 当时他已经快要睡着,窗下突然传来宫女孟娥的声音,“我问过了,那两个人被送去疗伤,死不了。” 韩孺子的睡意一下子没了,他关心那两名太监的生死,却没到时刻萦怀的程度,他感到高兴,是因为终于有人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十步之内的一滩死水总算稍微动了一下。 (求收藏求推荐)手机用户请访问://m.. 第九章 陛下收玺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恭贺读者“海蓝珠”成为本书盟主,谢谢大家的支持。) “谢谢。”韩孺子对宫女说,他暂时没有别的奢望,只是希望能有人说说话,在十步之内营造一个友好些的环境,让皇宫生活稍微舒心一点。 “用不着……如果你真想谢我,就不要总是没话找话,你把大家都吓坏了。” 孟娥语气生硬,不只对皇帝如此,与其他太监或宫女说话时也是这样,在一群唯唯诺诺的人当中,她就像是误闯进来的乡下无知女子,可偏偏是她成为皇帝的贴身侍女,共处一室,没有替换者。 她一定是太后的心腹之人,韩孺子如是猜想,心中并无反感,反而觉得踏实许多,“所以我跟每个人都说话,这样就不会给单独某人惹来麻烦了,对不对?而且总是不说话,我会……变疯的。” “宫里很多人都不爱说话,也没见谁变疯。” “那他们私底下肯定有人说话,就像咱们现在这样。” 孟娥拒绝再聊下去。 韩孺子闭上双眼,安详入睡,梦到了自己的母亲。 接下来几天平淡无事,除了演礼与斋戒,韩孺子仍然努力与身边的人交谈,没有取得多少进展。新皇帝即将正式登基,即使这只是一名公认的傀儡皇帝,在服侍时也不能有半点疏忽,太监与宫女的态度越来越恭谨。 功成元年三月十八日——按惯例,这一年剩下的日子里仍要使用先帝的年号——韩孺子正式登基,他是这一天最受关注的人物,可他仍然摆脱不掉那种事事与己无关的感觉。 他戴着太祖留下的冠冕,穿着为他特制的龙袍,从寝宫走到太庙,又从太庙走到同玄殿,期间三次驻跸、三次更换服饰,道路两边站满了人,他们下跪,他们山呼万岁,然后各回各位,认定从此天下太平。 韩孺子看不到真正关心自己的目光,朝中的文武百官与宫里的太监、宫女并无太大区别,恭谨有加,却没有人真想走近皇帝十步之内。 他尽量什么都不想,安安稳稳地做一个听话的傀儡,即使在成群的贵族侍从当中看到东海王不服气的目光,他也无动于衷。 大臣们按照爵位和官职的高低分批次朝拜新皇帝,司礼官高声宣召一批武将登殿时,韩孺子生出一股冲动,想要放声呼救,他不认识这些武将,可是在故事里,武将总是比文臣更加忠诚与耿直。 冲动一闪而过,韩孺子依旧像木偶一样坐在不太舒服的龙椅上,武将与文臣并无两样,身上甚至没有穿戴真正的盔甲,匍匐在地做出同样的动作,嘴里说着同样的话,没人抬头瞧一眼新皇帝。 登基仪式冗长而无趣,直到午时才告结束,新皇帝转到勤政殿,在这里,他将第一次作为皇帝与少数枢密大臣们共商国是,韩孺子对此没报任何期望,因为他身边仍然环绕着多名太监,与大臣没有任何交流,还因为皇太后就坐在旁边的暖阁里,一切事情还是她说的算。 进宫将近二十天了,他仍然没见过“母后”的真容。 出乎他的预料,也出乎所有人的预料,第一次御前议政本应平静无事,结果却成为新皇帝的第一个“时势”。 韩孺子的祖父武帝晚年时变得猜忌多疑,即使对至亲之人也不信任,十年间废黜了两名太子,直到驾崩前一年才选立桓帝为太子,很多人都认为,武帝若是再多活几个月,可能会第三次废掉太子。 不管怎样,普通的皇子一跃而成为新太子,来不及接受充分的执政培训,因此,武帝临终前指定了五位顾命大臣,辅佐经验不足的新帝,五人分别是宰相殷无害、兵马大都督韩星、右巡御史申明志、南军大司马崔宏、吏部尚书冯举。 在桓帝短短三年的在位期间,发生了许多重大变动,五位大臣随之起伏,却没有被淘汰出局,一直留在勤政殿里,掌握着大楚的核心权力。 韩孺子登基之后,勤政殿里发生了一点变化,五位重臣变成了六位,新加入者是皇太后的亲哥哥上官虚,他代替崔宏担任南军大司马,崔宏则以太傅的身份参政。与此同时,原本供大臣小憩的东暖阁经过改造之后,成为太后的听政之处,说是听政,所有奏章都要送进去给太后过目,坐在一边沦为摆设的是新皇帝韩孺子。 这是新帝正式登基的第一天,需要他处理的事情可不少:要为早亡的皇兄修建陵墓、议定谥号,从《道德经》里选出可用的新年号,新帝按惯例要大赦天下、发布选贤任能的圣旨,还有一大批官员的任免需要正式确认,诸多事情都必须尽快完成。 可这些事情与韩孺子没多少关系,他只是过来象征性地露一面,被一群太监包围着,连五位重臣的相貌还没来得及熟记,中司监景耀就替他宣布:“陛下倦怠,要回宫休息,诸卿勉力,大小事宜皆由太后定夺。” 韩孺子离开还没捂热的软椅,在杨奉等一队太监的护送下离开勤政殿,走向幽深的内宫,以为自己再也没有机会离开囚禁之地,结果机会来得比他的步伐还要快。 一行人刚刚走过两道门户,回头还能望见同玄殿的飞檐,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太监景耀气喘吁吁地跑来,说出一句令所有人意外的话,“请陛下回勤政殿,有事……有事需要陛下处理。” 韩孺子对此毫无准备,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目光不由得望向身边的杨奉,很快就发现,几乎所有人都在盯着杨奉,好像这样的场面是他事先安排好的,尤其是景耀,目光咄咄逼人,就差直接宣布罪名了。 杨奉看上去很镇定,这更加深了大家的怀疑,他问:“这是太后的懿旨吗?” “当然。”景耀愕然道。 杨奉伸出手,“请杨公出示。” 景耀更吃惊了,“你、你……” “景公见谅,规矩如此。”杨奉说。 景耀脸色通红,一跺脚,转身正要回勤政殿,又有一名太监气喘吁吁地跑来,左吉双手捧着一张纸,直接递到杨奉面前,“太后懿旨在此。” 杨奉双手接过来,打开看了一遍,点头道:“没错,请陛下起驾返回勤政殿。” 韩孺子的“驾”就是双腿,多半天来他可走了不少路,双腿微微酸麻,迄今连饭还没吃上一口,可他心里还是有点兴奋,迈步顺原路前往勤政殿,在侍从队伍中看到东海王惊疑不定的目光,暗觉好笑。 左吉擦擦额头上的汗,用随意的语气说:“还是太后了解杨公,太后说杨公严谨,不遵无名之旨,果然如此,呵呵。” 景耀扫了杨奉一眼,心中的恨意更深了。 勤政殿里一片安静,五位重臣分散站立,生怕被人误解为在商议什么,个个神情尴尬,殿中书吏全部不见踪影,太后听政阁门前站着两名太监,一副如临大敌的神情。 靠墙殿柱的旁边站着一个人,穿着显然是名太监,四十岁左右年纪,其貌不扬,却有一脸不合时宜的怒气,怀里抱着一只打开的锦匣,一腿在前,一腿在后,像是要一头撞死。 这样的场景太怪异了,韩孺子回来的路上想过种种可能,就是没预料到会是这样的情况。 杨奉也愣住了。 五位重臣皆有武帝赐与的特权,在勤政殿中无需行跪拜之礼,只有上官虚是个例外,他是新贵,初次参与议政,十分地小心,一看到皇帝回来,立刻跪下,另外五人互相看了一眼,只好跟着陆续跪下,如此一来,杨奉等人也都跪下,只剩下皇帝和那名准备撞柱的太监。 十三岁的少年皇帝一下子成为屋子里最高的人之一,心中茫然无措,礼部官员教给他的礼仪这时全都用不上,他只好站在那里,等别人说话。 杨奉直起身子,说:“刘介,勤政殿内岂可放肆,还不跪下?” 名叫刘介的太监单腿下跪,双手仍然托举锦匣,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大声道:“请陛下收玺!” 韩孺子向杨奉投去求助的目光,他对刘介有点印象,每次演礼这名太监都到场,是皇帝的众多侍从之一,从来没说过话,也没人介绍过,韩孺子一直不知道此人的职务是什么。 杨奉的目光扫了半圈,最后落在宰相殷无害身上,“殷大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殷无害一脸苦笑,连咳几声,像是说不出话来,太监刘介抢道:“杨公不用问宰相大人,这都是我刘某一人所为。”刘介的目光中满是斥责,“刘某身为中掌玺,只为皇帝一人掌管宝玺,就算是玉皇大帝下凡,也别想让我亲手交出。刘某今日要得罪太后与诸位大人了,所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若是没有皇命,刘某宁愿撞死在这勤政殿内,以血染玺!” 没人敢接话,韩孺子心中却是一热,原来皇帝不纯粹是无人在意的傀儡,还有人愿以死维护皇帝的尊严。 可他仍然不说话,出于一种本能,他知道眼下的情况非常微妙,也很危险,自己随口一句话,可能会害死这位忠肝义胆的刘介。 诸人当中,数景耀最为狼狈,身为中司监,他是中掌玺刘介的直接上司,结果当着太后的面闹出这么大的事,他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刘介,陛下已经到了,你还不交出宝玺?今天是陛下登基之日,你如此胡闹,可是灭族之罪!” “刑余之人无家无族,刘某命系宝玺,死不足惜。”刘介看向皇帝,微点下头,降低了声调,“请陛下收玺,普天之下,只有您一人能从我手里拿走宝玺。” “请……陛下……收玺。”宰相殷无害是众官之首,不得不说上一句,声音要多含糊有多含糊。 韩孺子还是没动,先看了一眼太后听政阁的方向,然后看向身边的杨奉。 杨奉弯着腰轻轻搀扶皇帝的左肘,低声说:“请陛下收玺。”杨奉目光中别有些含义,在这种场合,一些话是打死也不能说出来的。 韩孺子迈出脚步,杨奉留在原地,重新跪下,没有跟随。 (求收藏求推荐)手机用户请访问://m.. 第十章 风波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殿中恢复安静,韩孺子看到许多人的后背,它们也都有着丰富的表情:太后的兄长上官虚在瑟瑟发抖,他大概以为这是一场针对上官家的阴谋;东海王的舅舅崔宏的跪姿在诸人当中最为标准,却尽量躲在宰相殷无害身后;老宰相的后背也在发抖,显露出来的不是恐惧,而是衰朽,以此表示这一切都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右巡御史申明志的背微微弓起,好像随时都要跳起来…… 这一切或许都是想象,韩孺子结束胡思乱想,来到中掌玺刘介身前。 太监放下另一条腿,双膝跪立,垂下目光,将天下独一无二的宝玺献给皇帝。 韩孺子接过锦匣,入手沉甸甸的,难为刘介举了这么久,一方宝玺摆在匣中,是一整块白玉,稍有破损,他只看了一眼,又向杨奉投去目光,还是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杨奉却已垂下头颅,不肯再给予提示。 其他人也是如此,只有跪在门口的东海王偶尔投来嫉恨交加的目光。 皇帝的宝玺有许多枚,这一枚传国之玺最为珍贵,只有加盖上它,才能颁布正式的御旨,比如新任的南军大司马上官虚,虽然已经领取本官印绶,却只能被称为“守南军大司马”,只有皇帝颁旨之后,才能成为真职。 韩孺子的心怦怦直跳,掌握宝玺就意味着掌握十步以外、千里之内的皇权,轻松一句话就能将母亲接进皇宫…… 可他连十步之内都没经营好,放眼望去,满屋子的人没几个值得信任。 “朕尚年幼……不懂朝政,全仗……全仗太后扶持,请将……宝玺……送、送给太后。”韩孺子结结巴巴地说,他太紧张,比猜到自己早晚会被杀死时还要紧张。 “遵旨。”景耀道,起身来到皇帝面前,接过锦匣,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刚要转身去见太后,宰相殷无害抬头说:“陛下孝心苍天可鉴,不如颁旨奖赏天下为人母者,以率天下先。” 景耀真想狠狠抽自己一个嘴巴,他差点又犯下同样的错误,想让宝玺名正言顺地归太后使用,必须由皇帝颁旨才行,于是停下脚步,干脆不再吱声,让更有经验的大臣处理此事,他只想着事后如何处置刘介。 “好。”韩孺子简短地回答,心里有点空落落的,明知宝玺并不真的属于自己,还是感到了失去的遗憾,或者说是占有的渴望,甚至觉得自己辜负了刘介,可是向杨奉望了一眼,他终于确信交出宝玺的选择是正确的:老太监极为隐讳地眨了一下眼睛。 宰相费力地爬起来,亲自去草拟诏书,这需要一点时间,殿中的人大都跪着,景耀后悔自己动作太快了,捧着玺匣,站也不是,跪也不是。 听政阁帷帘掀开,走出一名中年女宫,正声道:“太后有旨,宝玺乃国之重器,祖制所定,不可更改,仍交由中掌玺刘介保管。” 满屋子的人都抬起头,惊讶地看着女官,正在写字的宰相殷无害也停下笔,揣摩太后的心事。 景耀尤其吃惊,可是能送出烫手山芋,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于是稍一犹豫之后,马上走向刘介,将玺匣还了回去。 这是一个令人费解的游戏,韩孺子只看得懂大概。 皇帝在勤政殿里没有停留太久,宰相殷无害亲自操刀草拟诏书,其他大臣一致通过,送到听政阁内请太后过目,太后改动了几处过于谄媚的字词之后,诏书又送出来,由皇帝审定,加盖宝玺,正式生效。 就这样,通过一道赞扬母德的诏书,大楚皇帝宝玺的使用权落入太后手中,韩孺子第二次被送出勤政殿。 以死护玺的太监刘介退到角落里,再无二话,以耿直闻名的右巡御史申明志面露沉思之色,大概正在思考天下大事,崔宏依旧躲躲闪闪,新贵上官虚恭恭敬敬地目送皇帝,努力掩饰如释重负的轻松心情…… 韩孺子什么也没得到,内心里仍然兴奋不已,皇帝毕竟是受关注的,他的手伸不到十步之外,十步之外却有手主动伸过来,没准就在他走回内宫的路上,就有无数双手在暗中舞动,只是他暂时看不到而已。 一回到住处,杨奉就给皇帝的兴奋之情浇上一盆凉水,在卧房门口,杨奉不顾礼仪,一把抓住皇帝的胳膊,将他推进去,同时挥手禁止其他人进入,屋内有两名宫女正在擦拭器物,也被杨奉撵了出去。 “事态紧急。”杨奉的神情极为严厉,带有一丝指责,“请陛下对我说实话。” “当然。”韩孺子觉得杨奉有些失态。 “陛下可曾与中掌玺刘介有过联系?” “没有。” “陛下可曾与寝宫以外的任何人有过联系?” “没有。” “陛下事先对刘介今日之举是否知情?” 韩孺子摇摇头,“我的一举一动——”门开了,宫女孟娥走进来,警惕地看着两人,韩孺子继续道:“我一无所知,请中常侍相信,对这件事我比任何人都要感到意外。” 杨奉盯着皇帝看了一会,点点头,“我相信陛下,也请陛下相信我,就在这里等候,由我去挽回局势。” 韩孺子扫了一眼孟娥,对杨奉说:“我不明白,事情不是已经解决了吗?” 杨奉没有回头,也没有斥退宫女,“中掌玺刘介的事情解决了,你的没有,还好你自己挽回了一些,将宝玺送给了太后,时间不多……”杨奉转身向外面走去,经过孟娥身边时停了一下,冷冷地说:“保护好陛下的安全。” 要说不遵守宫中礼仪,孟娥做得最过分,她好像根本就不懂这些事情,除了一张没有表情的面孔,她与其他人格格不入,面对地位高得多的中常侍,她甚至吝于给予回话,只是不客气地回视。 杨奉推门而去。 守在外面的太监与宫女鱼贯而入,送来了迟到的午饭,十几样菜肴,一半是鱼肉,韩孺子本来已经很饿,这时却胃口全无,可进餐的规矩不由他做主,菜肴一样样地端来送去,接下来还有点心和茶水,全套仪式花了近半个时辰才告结束。 韩孺子坐在椅榻上,看着斜面对的一扇山水屏风,突然发现自己无所事事,演礼、斋戒、登基全都结束了,宝玺也交了出去,他与“皇帝”的最后一点联系就此中断,一眼望去,平淡无奇的未来就摆在眼前,直到死亡降临之前,再不会有任何变化,最可怕的是,他孤零零地坐这里,外面的争斗却在风起云涌。 太监与宫女们有条不紊地撤去几案、屏风与没怎么动过的食物,韩孺子真想叫住他们,问问他们到底如何看待皇帝,可他已经接受教训,不想因为一时多嘴而伤害任何人,他所能做到的只有面露微笑,赞扬那些尝过一两口的菜肴。 勤政殿里发生的事情显然传到了内宫,虽然皇帝的善意仍未得到直接的回应,侍者的目光却都多少有一些闪烁,似乎在猜疑什么。 侍者都走了,只剩下孟娥一个人,合上门,掇了一张圆凳,坐在门口,盯着自己的脚尖,像是在侧耳倾听外面的声音。 “你吃过饭了?”韩孺子问。 “嗯。”孟娥好歹算是回了一声。 “今年的春天来得比较早,有些草木已经发芽了。” 这不是问题,所以孟娥不做回答。 “坐在这里真是无聊啊,我能出去走走吗?” 韩孺子以为孟娥会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禁止自己出门,结果她只干脆利索了回了两个字:“不能。” 韩孺子没有强求,“除了坐在这里,我还能做什么?” “你可以去睡觉,晚饭时我会叫醒你。” 韩孺子看了一眼左手的暖阁,一点困意也没有,坐在椅榻上发了会呆,问道:“你进宫时间不长吧?” 孟娥缓缓扭头,看了皇帝一眼,“你怎么知道的?” “猜出来的。”韩孺子笑道,其实这一点也不难猜,孟娥身上的气质在皇宫里太独特,即使是没多少经验的少年也能辨认得出来。 孟娥继续盯着自己的脚尖。 “你进宫多久了?” “哪里人士?” “家里还有别人吗?” “喜欢宫里的生活吗?” …… 韩孺子每隔一会提一个问题,也不在意对方是否回答,最后实在没什么可问的,他开始讲述自己的生活,“我从前住的地方很小,但是有很多花草,我曾经以为外面的花草会更多,没想到出来之后见到的尽是亭台楼阁。我五岁的时候搬家,房子更大,奴仆也多了,大家对我都很好,给我带各种玩具,还给我讲故事,我最爱听故事,什么样的都行,狐仙啊、侠客啊、将军啊……八岁的时候又搬家了,换成一座楼,我每天上下跑十几遍,母亲说这样对身体好。然后就是十岁那年搬进皇宫,说来也怪,我在这里住过一个月,竟然一点印象也没有。” 孟娥突然起身,伸出左手,示意皇帝闭嘴,右手按在房门上,真的在侧耳倾听。 韩孺子很惊讶,这里是内宫,孟娥为何摆出如临大敌的架势? 孟娥坐下,什么也没说。 “中掌玺刘介是名忠臣,可我对他今天做的事情一无所知,在这之前我都没听说过他的名字,我希望……太后能明白。”韩孺子越来越相信杨奉的话,勤政殿里发生的那一幕并未完全结束。 “为什么对我说这些?”孟娥扭头问。 “我想……我猜……我觉得……你或许能见到太后。” 孟娥没承认,也没否认。 韩孺子沉默了一会,还是没想明白,刘介的举动为什么会让杨奉如此紧张,还有孟娥,她显然不只是一名宫女这么简单。 外来传来确凿无疑的脚步声,孟娥一下子站起来,挪开圆凳,等了一会,猛地打开房门。 外面站着张嘴正准备叫门的东海王,身边没跟任何人,他对宫女不在意,迈步进屋,左右看了看,向孺子敷衍地鞠躬,怪声怪气道:“陛下,你可惹下大祸了。” (求收藏求推荐)手机用户请访问://m.. 第十一章 会武功的宫女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虽然东海王一点也不值得信任,韩孺子还是很高兴见到他,笑着说:“欢迎,这可是你第一次来看我。” 有宫女在场,东海王不敢太放肆,可也打不起精神假装臣子,嗯嗯了两声,目光还在到处打量,“不是我想来,是太后下旨让我来的。” 韩孺子糊涂了。 东海王背负双手到处闲逛,就是不肯接近韩孺子,“不错啊,登基第一天就有忠臣站出来替你说话,可你不要太得意,刘介给你惹下了大麻烦。” “我不怕麻烦,只希望刘掌玺没事。”在韩孺子心目中,太监刘介的确是真正的忠臣。 “嘿,刘介当然没事,他这么一闹,耿直忠君的名声是闯出来了,外面不知多少文人正在写文章准备赞扬他呢。你可倒霉了,本来大家都知道你是傀儡,上下相安无事,刘介却给外面的人一个错误印象,以为你还有些希望,总会有蠢货前仆后继地上书希望皇帝亲政,结果就是……” 东海王直到这时才扫了一眼宫女,见她没有离开的意思,继续道:“还好太后聪明睿智,一眼就看穿了刘介的把戏,所以不仅没有惩罚他,还让他掌管宝玺,反正这个家伙有几分不要命的劲儿,宝玺在他手里的确比较安全。” 韩孺子摇摇头,“你的疑心太重了,照你这么说,所有忠臣都是假装的了?” “嘿。”东海王露出不屑争辩的神情,兜了一圈,来到韩孺子面前,“你的屋子还没我的宽敞。” “是吗?我觉得够大了。”韩孺子这是第一次住在左右都有暖阁的房间,一点也不觉得狭小。 东海王仍是一脸不屑,转身走到门口,对坐在圆凳上的宫女说:“出去。” 孟娥连目光都没动。 “她不用出去。”韩孺子站起身,他并不需要孟娥留在这里,只是觉得东海王很不礼貌。 “你是皇帝,竟然为一名宫女说话!”东海王转过身惊讶地说,“你到底明不明白……这些人的来历?” “她要留下。”韩孺子坚持道。 “你哪像是皇帝?”东海王胆气渐壮,“你今天看到我舅舅了吧?所有人都对他客客气气,崔家还没失势。再看那个上官虚,一点小事就吓得他瑟瑟发抖,简直是烂泥扶不上墙。” 上官虚当时的确在抖,可韩孺子没觉得东海王的舅舅表现得更好,崔宏总是躲在别人后面,连正面都不肯露出来。 “登基就是一场游戏,游戏结束,权势从前在谁手里,现在还在谁手里。”东海王的声音越来越大,猛地转身,再次面对宫女,“别在我面前碍眼,滚……” 东海王不只动嘴,还动上了脚,他虽然只有十三岁,这一脚也不轻,若是踢中,宫女会连人带凳摔倒。 结果倒的是东海王。他尖叫一声,立刻爬起来,既愤怒又不服气,“你敢还手!” 孟娥站起身,在东海王腰上轻轻击了一掌,东海王踉跄奔出数步勉强停下,捂腰转身,惊讶不已地说:“你、你……我认得这招!” 韩孺子也认得,当初在太庙里,一名长相颇似男子的宫女,就是用这一招让东海王老实坐在凳子上的。 孟娥居然会武功,而且身手不弱,韩孺子比东海王还要惊讶。 东海王慢慢地远离皇帝,疑惑地问宫女:“你为什么会武功?谁派你来的?你不会是刺客吧?呃……你不用回答这些问题,只要认清目标就好。” 东海王本不想来服侍皇帝,可太后有旨,太监们非让他来不可,却又不肯陪同,东海王心中早有疑惑,待见到会武功的宫女,疑惑全化成了阴谋。 孟娥仍然不吱声,坐回圆凳上,呆呆地看着自己的脚尖。 屋子里安静了好一会,东海王一会面露期待,一会惊恐不安,不明白宫女为何迟迟没有下手,当敲门声突然响起,东海王吓得跳了起来。 韩孺子却不在意,该来的事情总会到来,与其焦灼地等待,他宁愿要一个利落的结局。 孟娥打开房门,进来的是五名宫女和太监,端着茶饭与烛台,原来是晚饭时间到了,屋外已被薄暮笼罩,屋内更是昏暗,各怀心事的韩孺子和东海王根本没有注意到。 与丰盛的午餐相比,晚餐简单多了,两荤两素一汤,另有米饭和点心。韩孺子真是饿了,饭菜刚摆到几案上,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全然不顾帝王的尊严。 一名太监在椅榻上多摆了一张小小的几案,安排碗筷,然后向东海王鞠躬。 东海王站在西暖阁的门口,远远地看了一眼晚餐,摇摇头,表示不吃,即使肚子在咕咕叫,也不肯吃,他怀疑饭里有毒。 晚餐的规矩少多了,韩孺子吃过饭、喝过茶,侍者过来收拾碗筷,韩孺子按住一碟桂花糕,“这个留下,晚上我要吃,味道很好。” 干活的宫女忍不住笑了一声,又急忙收敛,收起杂物迅速退出。 所有侍者都退下了,外面已经全黑,屋子里在不同地方点着三根蜡烛,非常明亮。 良久之后,东海王伸手指着皇帝,“我明白了,我全想明白了。” “明白什么?” “太后为什么强迫我当你的侍从?这是她的诡计!”东海王也不管会武功的宫女了,满腔悲愤,非得说出来不可,“太后要杀你,然后将弑君的罪名按在我头上,借将崔家灭族,栽赃嫁祸,这是栽赃嫁祸!” 韩孺子想了一会,“你说得好像有点道理。” “只是有点道理?”东海王抬手敲打脑袋,然后大步走到皇帝面前,“你要被杀死了,明不明白?” “明白,可是又能怎么样?”韩孺子看向门口的孟娥,总觉得危险并不来自于她。 “咱们是两个人,她是女人,只有一个。”东海王毫无必要地压低声音,“太后不可能收买宫里的所有人,咱们闯出去,到处嚷嚷,就说宫女刺驾,这是真事,然后……然后咱们去找中掌玺刘介寻求保护,让他护送咱们出宫。” “你刚才还说他假装忠臣。” “啊……拜托你能不能稍微减少一点记性?这可是生死存亡的关头!”东海王抓住皇帝的胳膊,想将他拉起一块对付守门的宫女。 韩孺子摇头,“不,你欺骗过我一次,我不再相信你了。” “你还记得衣带诏的事情?好吧,是我告的密,可那不能全怨我,景耀那个老太监将我看得死死的……再说,你不是没事吗?倒霉的是我,景耀没抓住你和大臣的把柄,被太后训斥了一顿,他就拿我撒气,臭骂了我一顿,说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要是当了皇帝……算了,不说这个,我这回是真心的,绝对没骗你,我、我指天发誓,要是再骗你,不得好死!” “好吧,我相信你。” 东海王长出一口气,转身面对门口不动声色的宫女,又有些犹豫,“你说咱们能打过她吗?” “没必要打,她不是刺客。” “你怎么知道?” “我能看出来。” “哈,你太单纯了,也难怪,你连师傅都没有,没人教你皇宫里的事情。跟你说,皇宫是天下最肮脏的地方,在这里,人命是最不值钱的玩意儿。” “可你还是想进皇宫当皇帝。” “两码事!”东海王被激怒了,甩开皇帝,大步走到宫女面前,“没有外人,你不用藏着掖着,说句实话,你是不是刺客?” 东海王劝说皇帝的时候,孟娥就没有过反应,这时更像是没听见,连睫毛都不肯动一下。 东海王等了一会,转身说:“瞧见没有,只有刺客能这么镇定,能一动不动地坐这么久。她在等候时机,夜深人静,没准就是今晚,她会一刀杀死你,然后将带血的刀塞到我怀里,让我百口莫辩。” 东海王越想越觉得事情必然如此,心中惊恐万状,突然间灵机一动,两步跳到一根房柱的边上,大声道:“刺客,你和太后的诡计不会得逞,你敢对皇帝动手,我就……我就效仿刘介,一头撞死在这里,看你们怎么栽赃给死人!” 同样是以死捍卫皇帝,太监刘介显得忠心耿耿,东海王则是在耍赖,孟娥没有反应,韩孺子则笑出声,“刺客都是藏起来的吧,应该不会守在被杀者的旁边。” 东海王想了想,“你太幼稚了,太后这样做是防止意外,她肯定是刺客。”东海王并不真的想撞柱而死,向前迈出一步,稍稍靠近宫女,诚恳地说:“桓帝的儿子就剩下我们两个了,我俩要是死了,天下必定大乱,上官家根基未稳,太后掌控不住局势,关东各诸侯王蠢蠢欲动,这位刺客……姐姐,练武之人也要讲武德吧,生灵涂炭的局面是你想看到的吗?我知道你是被迫的,改邪归正吧,你还有机会。” 孟娥仍然没反应,韩孺子道:“听你这么一说,我更觉得她不是刺客了。” “你懂什么?”东海王恨恨地瞥了皇帝一眼,“我在想办法救咱们两人的性命,你欠我一个人情。” 孟娥突然站起来,东海王吓得后退两步,贴壁而立,韩孺子的心也怦的一跳,老实说,他不是特别拿得准孟娥究竟想做什么。 噗噗噗,门窗紧闭的房间里,三根点燃的蜡烛接连熄灭,四周一片漆黑。 (为感谢大家的支持,明天、后天三更,接下来的发稿安排:周一至周五两更,上午8-9时,下午6-7时;周六、周日常规一更,争取两更,我需要休息一下,也需要时间整理思路。)手机用户请访问://m.. 第十二章 刺客(一更)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房间里有三根蜡烛,椅榻中间的几案上一根,就在韩孺子身边,东西暖阁的门口各有一根,其中一根离东海王很近,门口孟娥所处的位置相对暗淡一些。 三个人都没动,也没有风,蜡烛却在同一时间熄灭。 东海王叫了一声:“怎么回事?” 东海王身边的蜡烛突然亮了,只持续了极短的一会,仿佛一道失去了锐气、软绵绵的闪电,他发出第二声尖叫,结果什么也没发生。 片刻之后,东暖阁门边的蜡烛骤燃骤灭,东海王没能控制住心中的惊恐,发出更响亮的尖叫,马上将嘴捂住,屋子里正在发生诡异的事情,尖叫与权势这时都保护不了他。 接下来的间隔稍长一些,离韩孺子最近的蜡烛被点燃了,韩孺子早已做准备,睁大双眼观察,他觉得自己看到了模糊的影子,在他能够完全肯定之前,蜡烛已经熄灭。 黑暗中,有人轻轻地哼了一声。 东海王没再尖叫,发出类似于呜咽的声音,好一会之后,颤声说:“有鬼?” 韩孺子也有点拿不准,从小到大,他可听过不少鬼神故事,眼前的场景确有几分相似,“孟娥,你还在吗?” “你居然知道宫女的名字?”东海王有些吃惊,马上发现了“真相”,大叫道:“她是鬼!宫女就是鬼!你注意到没有,过来服侍你的那些太监、宫女都看不见她,只有咱们两个……这是、这是太后的巫术!” 太监和宫女在皇帝面前总是互相漠视,韩孺子并不觉得奇怪,何况他亲眼见过杨奉对孟娥说话,更不相信她是鬼怪,“别吵,屋子里还有别人。” “人……还是鬼?”东海王更害怕了,牙齿撞得咯咯响。 离两人比较远的那根蜡烛被点燃了,这回没有熄灭,孟娥站在旁边,神情若有所思。 韩孺子松了口气,“还好你没事,刚才是什么东西?” 孟娥还是不肯开口,东海王观察了一会,说:“不管你是人是鬼,请你千万……千万认准目标,我是东海王韩枢,坐在那边的才是皇帝。” 孟娥原地转了一圈,从左袖里取出一柄很短的匕首,刃身只有三四寸长,柄端更是不到两寸,无法把握,只能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 东海王倒吸一口凉气,紧贴墙壁一动不动,本想冲进暖阁,可是里面太黑,他不敢进去,至于之前说好的以死相挟,早就忘在了脑后。 孟娥迅速在屋子里绕行一圈,从暖阁门前经过的时候,东海王吓得坐在了地上,半天没有爬起来。 孟娥的目标却不是他与皇帝当中的任何一人,回到门口纵身一跃,伸左手搭在房梁上,晃了两下,跳回地面,小步疾行,突然再次上跃,如是三次,终于站稳,将匕首也收回袖中。 韩孺子和东海王都看得呆住了,孟娥不只会武功,还是他们从未见识过的高深武功,最高的房梁离地丈余,她跳上跳下却极为轻松,东海王再也不觉得他与皇帝能联手对付这名宫女了。 “休息吧。”孟娥总算说出一句话。 东海王慢慢站起身,小心地问:“今晚不动手了?” 孟娥打开房门离去,韩孺子发现一点异常,起身走到门口,伸手在深色的门板上抹了一下,果然,孟娥碰过的地方留有血迹,她受伤了。 东海王慢慢走过来看了一眼,颤声道:“真有……刺客……” “别乱猜。”韩孺子找来一张纸,擦去血迹,心里其实也相信刚才有刺客来过。 没多久,四名宫女走进来,分别去东西暖阁里铺床垫被。 韩孺子住在东边,心里憋着一肚子话希望向孟娥问个明白,结果今晚留下的却是另一名宫女,对皇帝的一切提问只敢回以“是”与“不是”,好像根本就不知道孟娥是谁。 韩孺子在床上辗转反侧,好久没能入睡。 有人敲门,然后不请自入,同样没睡着的东海王来了,对坐起来的宫女说:“躺下,没你的事。”蹑手蹑脚摸到床前,轻声问:“醒着吗?” “嗯。” “我猜你也睡不着,实在是……”东海王在黑暗中转身,对着椅榻的方向说:“你出去,今晚不用你服侍。” “啊?”宫女惊慌失措。 “啊什么啊?我是陛下的随从,当然可以服侍陛下,而且……我们要商谈国家大事,小小奴婢怎可旁听?” 这是一名普通宫女,被东海王一番话吓到了,只得摸黑走出去,守在暖阁门口,不敢远离。 东海王满意了,坐到床沿上,认真地说:“我又想了一下,终于有点明白了。” “你不觉得孟娥是鬼怪了?”韩孺子笑道。 “鬼不会像她那样跳跃,只会飘来飘去,像风一样,呜——”东海王嘴里发出风的声音,发现皇帝不怕,感到很无趣,“那名宫女是人,是名武功高手,这可就奇怪了,皇宫里怎么会有这种人?” “皇宫里不能有武功高手吗?” “当然有,可大都是男的,更不用装成宫女,在太庙里,皇太妃带去的那个宫女就很奇怪,倒像是男扮女装,而且这两个人都不懂规矩,不像是皇宫里的人。” “我也这么觉得。” “我已经说了,你当然这么觉得了,关键不在于他们两个,也不在于你,而是我。” “你?” “嗯。为什么我会留在宫里?当然不是因为你的一句话,太后为什么让我当你的随从?今天晚上又为什么非让我来你这里?” “为什么?”韩孺子是名标准的故事爱好者,很愿意顺着对方的讲述发问。 “为了保护你。” “你能保护我?” “我不能保护你,我的存在能保护你。” 韩孺子是个很聪明的少年,可还是听得晕了,“嗯……我没明白。” “听我说。”东海王上床盘腿,兴致高涨,“太后肯定是这么想的:崔家不甘心失去帝位,所以要派人暗杀新皇帝,也就是你,为了保护你这个傀儡,就将我送来了,因为崔家总不至于把我也杀死。” 韩孺子想了一会,“你说得好像有点道理?” “有点道理?明明是很有道理,这能解释一切!” 韩孺子也坐起来,“之前灭烛,就是你们崔家派来刺客了?” “当然不是。” “怎么又不是了?” 东海王靠近韩孺子,“你跟太后一样愚蠢,她想错了,我们崔家根本不可能派刺客。整件事的奇怪之处在这里:那名古怪的宫女……” “她叫孟娥,一点也不古怪。” “别跟我争,我在引导你思考问题。”东海王在床上捶了两下,激动地说:“宫女发现刺客之后为什么那么镇定?她应该大叫大嚷,喊来宫中的侍卫,这可是对付崔家的大好机会!别管刺客是谁派来的,都可以栽赃给崔家!” 东海王的眼里只有崔家,在他看来,一切阴谋也都是针对崔家,因此也就是针对他的。 “孟娥没有大叫,是因为她没有抓到刺客……” “嘿,关键就在这里,为什么没抓到刺客呢?太后既然猜到会有刺客,准备应该很充分才对。”东海王急切地说。 “为什么?” “嘿嘿……等着瞧吧,太后有大计划,没准外面已经闹翻天了,咱们在这里什么不知道而已。太后想用这一招剪除异己,崔家可没那么好对付。” 韩孺子半天没吱声,东海王纳闷地问:“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刺客或许就是你们崔家派来的……” “我说不是就不是!”东海王怒道。 韩孺子不为所动,继续道:“我还在想,除了提防你们崔家,肯定还有别的事情让太后猜到今晚会有刺客。” “什么事情?” “在此之前,皇宫里曾经发生过刺杀事件。” 东海王一惊,“你说是……咱们的父亲和兄长……” “桓帝在位三年驾崩,上一位皇帝登基才几个月,这不正常吧,他们的身体怎么样?”韩孺子对父兄极为陌生,说不出亲切的称呼。 “皇兄不知道,父皇的身体肯定是好的,登基的前几个月还带着我出去打猎呢。可也说不准,病来如山倒,谁也预料不到……不不,你想得太多了,刺杀皇帝?不只一位?不可能,皇帝要是这么容易被杀死,大楚江山早就改姓了。”东海王必须将话圆回来,否则的话,越说越像是崔家的阴谋。 韩孺子觉得自己就挺容易被杀,他还没死,只是因为时机未到,太后不想让他死得太早而已。 刺客似乎就躲在黑暗中的某处,两人都不说话了,四周越安静,气氛越是可怕,韩孺子开口道:“还有比我更倒霉的皇帝吗?好像人人都想杀我。” “换成我当皇帝,就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崔家会将我保护得万无一失,而且所有事情都不会瞒着我。” 韩孺子突然想起杨奉说过的一句话,喃喃道:“咱们的祖父,武帝也曾在宫里遇险。” “咦,你听谁说的?我怎么不知道?” “只是……听人随口说了一句。”韩孺子的思绪已经飘远。 “你、你想得太多了,哪来那么多刺客?这次是意外,很可能是太后安排好的意外。”东海王拒绝接受韩孺子的思路,不停地摇头。 韩孺子也不想猜下去了,与其胡思乱想,还不如一无所知,于是倒下睡觉,可心里莫名地躁动,更加睡不着了。 东海王坐在床角,隔一会就喃喃一句:“太后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不知过去多久,两人正处于似睡非睡的状态,敲门声突兀地响起,东海王吓得连滚带爬,躲在韩孺子身后,猛然醒悟皇帝身边其实最不安全,急忙绕到床边,跳到地上,蹲到床角处。 “时候到了,陛下。”是杨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求收藏求推荐)手机用户请访问://m.. 第十三章 宫中的士兵(二更)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大门外灯火通明,路上站满了顶盔贯甲的士兵,只留出一条极为狭窄的通道,就连见惯大场面的东海王也吓得呆住了,止住脚步,不肯迈过门槛,拽着韩孺子的胳膊,颤声说:“这不是宫里的侍卫。” 韩孺子也有点犹豫,昨天登基的时候他曾经望见过大批的仪卫,相距比较远,只看到无数色彩鲜艳的旗帜、盔缨、甲衣和兵器连成一片,像是堆积成山的花灯,威严有余,勇猛不足。 此刻站在门外的这一批士兵不同,身上的甲片互相摩擦,发出极具威胁性的响声,手中的刀枪在灯火的映照下奕奕闪光,明明离着十几步,感觉就像是抵在了胸口,区区百余人,比排列整齐的数千名仪卫更显狰狞。 “他们是来保护陛下的。”杨奉轻声道,拥着皇帝走出大门。 东海王急忙跟上,在这种时候他可不想落单,可心里仍然惴惴不安,也不管杨奉能否听到,对韩孺子说:“他们都是从城外大营来的,不知是北军还是南军——啊,肯定是南军,太后把她哥哥的军队调来了!我就说……” 外来士兵的数量不只这一百余名,整座皇宫似乎变成了军营,到处有三五成群的士兵驻守,平时随处可见的太监与宫女这时全都不见了踪影。 东海王吓得几乎瘫软,要由两名太监搀扶着前行,韩孺子开始时有些害怕,很快恢复坦然,无论杨奉所谓的“时候到了”是什么意思,他都不在乎,一路上,他只关注各种各样的目光,士兵们和宫里的人不太一样,眼神清楚地暴露了心中的想法,有疑惑与好奇,也有敬畏与兴奋。 在这群南军将士当中,或许还有刘介这样的忠臣,只是没机会表现出来。怀着这样的希望,韩孺子的每一步都很稳定,拒绝了太监的扶助。 一行人很快到达太后居住的泰安宫,这里聚集的士兵更多,里三层外三层,将整座宫围得水泄不通,韩孺子觉得自己是从人群中挤进去的。 庭院里排列着士兵方阵,正房门口的廊庑之下,站立着一名将军,全身裹甲,外面罩着一件绣花锦袍,一看到皇帝出现就在卫士的帮助下笨拙地跪拜,“臣救驾来迟,伏乞陛下恕罪。” 韩孺子知道轮不到自己说话,果然,跟在他身边寸步不离的杨奉大声说:“将军平身,将军甲胄在身,可以军礼行事。” 将军谢恩,又在卫士的帮助下起身。 韩孺子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认出这是太后的哥哥、南军大司马上官虚,东海王猜的没错,这的确是从南大营调来的军队。 屋子里的人也不少,但是没有士兵,正中的椅榻上坐着上官皇太妃,韩孺子也被送到椅榻上坐着,与皇太妃中间隔着一张小小的几案。左吉带领六名太监守在东暖阁门前,太后还是不肯露面。景耀与十余名管事太监分散各处,中掌玺刘介也在其中,个个面色凝重。 除此之外,还有两名太监和两名宫女守在角落里,极不惹人注意,韩孺子看到了他们,觉得他们很可能是孟娥的同类人,共同特点是很少看人,总是盯着某个一无所有的地方,貌似恭谨,其实是在提防意外。 孟娥不知在哪里。 东海王站在皇帝身边,脸色苍白,一句话也不敢说。 杨奉守在皇帝侧前方,也不说话,事实上,屋子里的人虽然很多,却异常地安静,门外的上官虚好歹向皇帝跪拜,这些人却连表面上的客套都省却了,皇帝安静地进来、安静地坐下,谁也没有多看他一眼。 屋外天边渐亮,屋内蜡烛燃尽,安静的气氛终于被打破,南军大司马上官虚走进来,做势欲向皇帝和皇太妃跪拜,景耀和另一名太监急忙将他扶住。 皇太妃对自己的哥哥说:“上官将军不必多礼。” 上官虚站定,抱拳道:“宰相殷无害、太傅崔宏、兵马大都督韩星、右巡御史申明志等奉诏进宫,已经到了。” 东海王难以抑制激动的心情,兴奋地叫了一声,只要舅舅崔宏在,他就什么都不怕。 皇太妃点头,景耀走到门口,高声宣大臣进宫。 宰相殷无害第一个进来,脚步踉跄,满头大汗,一进屋就跪下,向椅榻和东暖阁的方向连磕几头,颤声道:“臣罪该万死,臣罪该万死!” 另外几名大臣跟在后面,也都跪下请罪。 皇太妃一改平时的温和,神情冷峻,一声不吱,太监们也没有请大臣平身,宰相等四人只能长跪不起,连头都不敢抬。 相隔不到一天,上官虚已不是那个面对意外瑟瑟发抖的新贵,而是掌握兵权、第一个进宫护驾的将军,面带寒霜,扶剑站在门口,像是四位大臣的押送者。 接到进宫诏书的大臣不只这几位,没过多久,又有十位大臣进宫,全都跪在宰相身后,吏部尚书冯举因为种种原因比其他顾命大臣晚了一步,五十多岁的人居然当众痛哭流涕,摘下头顶的帽子,请求重罚。 还有两位大臣不知为何,非觉得自己罪孽深重,砰砰地磕头,额上流血不止。 韩孺子惊讶地看着这一幕,这与他想象中的朝廷栋梁可不一样,大臣们即使做不到刘介那样宁死不屈,也该保持起码的尊严,可是放眼望去,他只见到一个个发抖的后背和汗津津的额角。 皇太妃轻点下头,景耀会意,挥手命手下的太监们扶起满地的大臣,然后开口道:“诸位大人先不要忙着请罪,陛下登基第一天就有人进宫行刺,太后忧心如焚,听闻消息之后,立即宣召南军大司马进宫连夜大搜,现已逮捕三百……” 景耀看向一名管事太监,太监马上小声提醒道:“三百八十四人。” “嗯,现已逮捕三百八十四人,据目前所知的情况,行刺一事绝非偶然,宫里要查,宫外更要彻查到底,非得找出幕后主使不可。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陛下遇险,国家危难,诸位大人可有良策?” 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在场的所有大臣都露出难以置信的吃惊表情,宰相殷无害带头,按官职大小一个接一个痛斥大逆不道的刺客。 韩孺子的震惊却是真实的,昨晚的怪事发生才刚刚三个多时辰,他甚至没看到刺客的影子,居然引发这么大的动静,不只城外的军队火速进驻皇宫,还抓起了将近四百人。 东海王说过太后有大计划,可这计划牵连之广,还是超出韩孺子的想象。 大臣们的痛斥告一段落,宰相殷无害说出了第一句有用的话,“幸赖大楚列祖列宗保佑,陛下有惊无险,当时情形如何,陛下可否简述一下?” “我当时……朕……”韩孺子并没有怕到说不出话,只是觉得这种时候应该谨慎一点,话说得越少越好,这是杨奉一直以来对他的提醒。 旁边的东海王跳出来了,自从看到舅舅崔宏之后,他的胆子就大了起来,“陛下受惊过度,让我来说吧。事情发生在昨晚二更左右,陛下与我正谈论宗室诸侯,突然,照明的三根蜡烛一下子全都灭了,阴风阵阵,人影幢幢……”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东海王身上,连韩孺子也不例外,东海王的讲述绘声绘色,刺客好像不只一人,而是许多,皇帝吓得不知所措,全仗着东海王临危不惧、指挥若定,叫来了贴身侍卫,才终于将刺客逐退,惊得群臣连呼“万岁”。 东海王讲毕,景耀上场,没有太多的渲染,直截了当地说:“太后当机立断,传令宫中一切人原地待命,必须挨个说清事发之时的行踪,少于两人作证,皆有嫌疑,与此同时宣召南军进宫,排查全部侍卫,此刻正在讯问相关人犯,很快就能有口供。” 景耀话音刚落,外面有声音喧哗,上官虚立刻出门查看,很快回来,严肃地说:“刺客的一名同伙招供了。” “这么快?”太傅崔宏脱口而出,马上醒悟自己犯了大错,急忙补充道:“太后英明,上官将军行动迅速,刺客……这个必定被捉个措手不及……” “可惜,没能抓到刺客本人,只擒得数名同伙,两人当场自杀,三人落网,其中一人已经招供。”上官虚倒是没有见怪。 崔宏越发惶恐,一个劲儿点头称是。 “弄清刺客的身份了?”上官皇太妃问道。 上官虚点点头,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说:“刺客在宫中藏身多年,牵连甚广,请陛下和太后允许我便宜从事,以将其连根拔起。” 韩孺子唯一能做出的表示就是嗯了一声,上官皇太妃代替太后做出决定:“将军尽管放手去做。” 上官虚扫了一眼屋子里的十几名太监,被看者无不惴栗,连中司监景耀和太后的心腹左吉也不例外。 上官虚没有指控任何人,挥下手,进来两名重甲军官,一言不发地从大臣们中间挤过去,抓住中掌玺刘介的双臂,向外拖行。 “弄错了,你们弄错了!我跟刺客没有关系,我连刺客是谁都不知道!”刘介被拖到门口时才反应过来,连声大呼。 韩孺子再也无法忍耐,站起身,说:“且慢,朕有话要说。” (求收藏求推荐)手机用户请访问://m.. 第十三章 学习(三更)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感谢读者“严润清”的飘红打赏。) 皇帝突然开口说话,这比中掌玺刘介被士兵拖走还令众人惊讶,杨奉猛地转身,已经来不及阻止了。 韩孺子不想再坐在一边旁观,他知道自己只是一名傀儡,无权无势,说的话不会有人听从,可他还是要为刘介说点什么,因为这名太监曾经公开送他宝玺,就算那是一场戏,也该有始有终。 “朕……希望知道刺客是谁、为什么要行刺,刘掌玺是宫中内臣,就在这里审问他吧,诸位大臣……也有资格了解真相。” 屋子里霎时间暗潮涌动,一道道躲躲闪闪的眼神、一幅幅波纹荡漾的衣襟、一张张欲语还休的嘴巴……韩孺子既紧张又觉得好笑,等了一会无人回应,他坐下了,垂下目光,“当然,这只是我……只是朕的浅见……” 守在暖阁门口的左吉贴在门上听了一会,大声道:“太后有旨,皇帝所言极是,就在这里即刻讯问刘介,务必查清事实。” 太后一发话,再无人反对,所有人也都松了口气,上官虚叫进来一名文吏,宣读刺客同伙的口供。 文吏来自南军,从来没料到有朝一日会在皇帝与众多大臣面前讲话,心中恐惧,跪在地上,声音一直在发颤,好像他才是刺客同伙,“逆犯……沈三华,四十……四十三岁,齐国临淄人士,身高……” 上官虚不耐烦了,“省去这些,直接说口供内容。” “是是。”文吏手指划过数行,继续道:“逆犯沈三华说,‘武帝众妙三十五年夏,裘继祖进宫,送给我五两纹银,求我照顾’——陛下、诸位大人,裘继祖就是刺客的姓名——‘从那之后,裘继祖时不时送礼,十年间累计纹银三百四十余两,经我推荐,裘继祖先后在洗衣局、御马监、玺符监供职。本月十五,裘继祖对我说、对我说……’” “别含糊,有什么说什么。”上官虚鼓励道。 “啊?大人,是逆犯沈三华说了两遍‘对我说’。”文吏太紧张,的确是“有什么说什么”。 上官虚脸一红,向皇帝和皇太妃行礼,说:“供状烦琐,请大臣择其简要吧。” 皇太妃应允,“请殷宰相读供状。” 殷无害哆哆嗦嗦地接过供状,凑在眼前一张张翻阅,动作僵硬,看得却很快,十余页供状没多久就看完了,脸色大变,抬起头,东张西望,最后看向了皇太妃,正声道:“刺客裘继祖向沈三华声称,他奉齐王之命潜伏宫中,迄今十年,贿赂金银皆来自齐王资助,一个月前领命,意欲刺杀新帝、扰乱宫廷,以便齐王趁机作乱!” 此言一出,满室惊动,顾不得礼仪,互相议论,句句不离“齐王”,只有韩孺子例外,等众人稍稍安静,他问道:“这与中掌玺刘介有什么关系?他从刺客那里得过好处吗?” 宰相殷无害向皇帝躬身行礼,然后看向太监刘介,冷冷地说:“刘介是否得到过好处,尚无供词佐证,但是刘介昨日午时在勤政殿闹事,在大臣面前挑拨陛下与太后的母子亲情,随后裘继祖于夜间二更行刺,一旦事成,则弑君之罪归于太后,实是阴险至极。” 刘介脸色苍白,一言不发,多年经验告诉他,自己此次难逃一劫,昂首道:“裘继祖乃玺符监杂役,如果他真是刺客,刘某有不察之罪,甘愿伏死。可我绝无半点谋逆之意,忠肝义胆,日月可鉴,陛下……” 韩孺子正寻思着如何利用极其有限的权力保住刘介,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有声音大喊“刺客”,刺客居然大白天出现,众臣大惊,上官虚大步出门,响亮地发出一道道命令。 皇太妃对杨奉说:“带皇帝离开。” 杨奉躬身称是,一把抓住皇帝的手腕,拽着他进入西暖阁,东海王跟着走出两步,又停下了,发现这是天赐良机,趁乱走向舅舅崔宏。 西暖阁里已有两人,一个是孟娥,守在窗前,一个是曾在太庙中保护皇太妃的丑陋宫女,静静地站在角落里,像是一尊被主人遗忘的雕像,两人看到皇帝也不跪拜,对杨奉更是视若无睹。 “刘掌玺会被杀吗?”韩孺子问道,当两名宫女不存在。 “陛下若是再为他出头,刘介必死无疑。”杨奉严肃地说,也不在意那两人。 外间喧哗声不止,韩孺子却不担心刺客,“我觉得刘介不是坏人,他……” 杨奉打断皇帝的话,声音更加严厉,“我说过,需要陛下保护的人,都不值得保护,陛下若想逞一时意气,自可率性而为,用不着征询我的意见,陛下若存长远之计,需用长远之人。刘介孤身护玺,可谓勇士,却不是陛下眼下所需之人。” 韩孺子一时语塞,半晌才道:“我还有机会用到刘介这样的勇士吗?” “别向任何人索要许诺。”杨奉语气稍缓,“陛下要做的事情就是安静地等待,机会不来,谁也不能帮陛下,机会来了,陛下得能抓得住。” 韩孺子扭头看向孟娥,“跟她一样?” 孟娥擅长等待,对周围的一切干扰无动于衷。 杨奉点点头,刚要转身出去,韩孺子叫住他,“等等,告诉我一句实话。” “陛下请问。” 韩孺子沉默了一会,他在这里所说的每一句话肯定会传到太后耳中,可他非问不可,“真有刺客吗?齐王真的要造反吗?” “陛下若想要真相,问我无用,我知道得不比别人更多,陛下不如多想想别的事情。邻家失火,有能力就提桶来救,没能力就看好自己的家,或者混水摸鱼,也不失为一种选择。”杨奉顿了顿,“正是因为齐王,陛下才能顺利登基。” 韩孺子瞪大双眼,没明白杨奉的意思。 “先帝驾崩之时,陛下与东海王皆有可能继位,一连数日未有定论,是我去见当时的南军大司马崔宏,对他说传闻齐王正在招兵买马,要以匡扶宗室、剪除外戚为名起事,若不早定帝位,朝廷不安,崔氏有难。崔宏由此甘愿上交印绶,将南军大司马之位让给上官虚,太后外有兄长扶助,才决定选立陛下为帝。” 崔氏与太后之间的交易肯定不只这些内容,韩孺子没有再问下去,他明白了一件事,杨奉是个混水摸鱼者,而现在又是水浑的时候了,“杨常侍见谅,我不会再犯糊涂了。” 皇帝表现出同龄少年难得的自知之明,杨奉欣赏的正是这一点,“现在还不是陛下大展拳脚的时候,先让我为陛下开辟道路吧。” 韩孺子嗯了一声,隐约觉得两人达成了一项交易。 杨奉就像是一名忙碌的掮客,在不同的势力之间游走,帮助各方取得妥协,韩孺子有点纳闷,杨奉不遗余力地趟浑水,到底想摸什么鱼? 门开了,一脸不情愿的东海王走进来,“刺客自杀了,真不错,死无对证……”看到孟娥和另一名宫女,他急忙闭嘴。 “请陛下多听少言。”说完这句话,杨奉回到吵闹的人群中,皇帝需要静待时机,他却要一头扎进漩涡。 “杨奉好大胆,居然敢用教训的口吻对皇帝说话,你也不生气?”相比之下,东海王的语气更加不敬,“没什么好听的了,反正齐王不是好人,将刺驾谋反的罪名安在他头上肯定不冤,现在就看他敢不敢发兵起事了。皇宫里还真是乱,刺客挺厉害,杀死七名侍卫、连过三道宫门才自杀,而且他在宫里潜伏了整整十年!在这期间三位皇帝驾崩……嘿嘿,祝你好运。” 发现太后并未特意针对崔家,东海王轻松多了。 韩孺子没吱声,他真在听,听外面的声音,他明白杨奉最后一句嘱咐的含义:时机或许永远不会来,万一真的来了,他得保证自己是一名合格的皇帝,从现在起,他得利用一切时机学习帝王之术。 刺驾、谋反、宗室、外戚、大臣……大楚面临一次巨大的危机,外间的混乱正是他绝佳的研习材料。 好几位大臣在演戏,韩孺子听出来了,他们的惊慌失措与义愤填膺都是在躲避责任,等待别人做决定,自己见机行事,景耀等太监则在虚张声势,句句不离太后,拼命证明自己是最可信任之人,与刺客和刘介没有半点关系。 韩孺子突然醒悟,他最需要关注的人不是大臣与太监,而是对面暖阁里的皇太后,此时此刻她正代替皇帝面对一场谋反,上官家立足未稳、大臣离心离德……她所能采取的手段可不多。 如果换成自己会怎么做呢?韩孺子边听边想,发现真的很难。 东海王已经找地方坐下,在他看来事情十分简单,“真不明白他们在争什么,派一名大将率军十万,足以平定齐国,齐王刺驾计划失败,我猜他根本就不敢起事,自杀谢罪还差不多。” “你怎么知道派去的将军是要攻打齐国,还是要与齐王联手呢?”韩孺子说出了心中的想法。 东海王皱起眉头,“那就多派几名将军,互相监督,要不就派上官虚,他是太后的亲哥哥,总该值得信任吧,可惜他是个假将军,根本不会打仗。” 韩孺子摇摇头,太后不会派出自己的哥哥,更不会随便派出一群可疑的将军。 外间突然安静下来,一个陌生的女子声音说:“只凭一面之辞,还不能确定齐王谋反。崔太傅治军多年,乃是国之良将,就请崔太傅率军,前去齐国查明真相。” 东海王从椅子上跳起来,低声道:“太后居然派我舅舅去伐齐,她、她是怎么想的?” 韩孺子一下子明白了太后的用意。 (求收藏求推荐)手机用户请访问://m.. 第十五章 奸诈是为了救人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外间的争论还在进行,被委以重任的太傅崔宏百般推辞,其他大臣则全力举荐,好像整个天下再没有第二人能与崔太傅相提并论。 东海王侧身紧紧贴在门上,听了一会,后退数步,手摸下巴,皱眉沉思,“太后这一招真是阴险啊,表面上对付齐王,其实是想借机将我舅舅挤出京城,令崔家的其他人一下子成为人质,一箭双雕。” 韩孺子摇摇头,“这不是一箭双雕,我猜太后是在向崔太傅示好,希望与他和解。” “嗯?”东海王不满地斜视韩孺子,“你懂什么,权势之争比真刀真枪的战场还要激烈,崔家和上官家……算了,你理解不了,你连太后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却在这里猜她的想法,可笑。” 相隔只有一道虚掩的门,韩孺子真想出去看一眼决定他命运的太后长什么模样,可他没动,听从杨奉的嘱咐,多听少说,即使受到东海王的嘲讽,也不回嘴。 外面的争论还在继续,太后给出许多优厚条件,更多的军队、更大的权力,甚至允许崔宏在齐国独断专行,崔宏没法再推辞了,但是能听得出来,他答应得很勉强,心中疑虑不少。 “舅舅怎么能答应下来呢?”东海王在暖阁里着急,来回踱步,“他一走,太后就会对崔氏全族下手,在外面有再多的军队也没用。不行,我得出去提醒他一声。” 东海王推开一条门缝,侧身溜出去,随手掩门,韩孺子只看到一片攒动的人头,瞧不见皇太后。 讨伐齐国不只是任命一名将军那么简单,是先礼后兵?还是长驱直入,真接攻入齐王宫城?大臣们意见不一,还有许多细节问题,比如征调哪些地方的军队、各地诸侯哪个应该拉拢、哪个应该防备,诸如此类。 陌生的地名、官名、人名以及诸多往事一个接一个冒出来,韩孺子根本来不及记忆,听了好一会,才慢慢理出头绪,对大楚江山有了粗浅的理解。 看样子,祸端是武帝酿成的,他在晚年疑心极重,不愿立太子,与此同时又给予几乎每个儿子一点希望,桓帝继位之后,这点希望变成了反叛的火种,桓帝早就想要解决这个大患,可惜短短的三年时间里需要他处理的事情太多,一直没能腾出手来。 大臣们讨论的内容越来越琐碎,韩孺子找张椅子坐下,寻思了一会,仍然觉得太后是在示好,而不是设计陷害崔家。 他感到有点头晕,杨奉布置的任务实在太难了,远远超出一名十三岁少年的极限。韩孺子闭上双眼休息了一会,睁眼看向窗边的孟娥,微笑道:“你的伤没事吧?” 或许是因为有其他人在场,孟娥比平时更显冷淡,等了一会才勉强吐出两个字:“没事。” 韩孺子从怀里取出一个纸包,放在几案上摊开,里面是他晚餐时特意留下的桂花糕,自己拿起一块,对孟娥和另一名宫女说:“你们也饿了吧。” 孟娥挪开目光。 “你们也得吃饭啊,外面的人忙得很,一时半会想不到这里,随便吃点填填肚子也好。”韩孺子冲角落里的宫女笑了笑。 孟娥刚要张嘴说话,另一名宫女先开口了,声音粗重,果然是名男子,很可能是没有净身的男子,“妹妹,别听他的话,咱们不是宫里的人,用不着讨好皇帝。” “原来你们是兄妹,你叫什么?”韩孺子打定主意要将谈话进行下去,他有事情要问。 男子上前半步,目光冰冷,“把你这一套用在别人身上吧,我们不参与宫里的事情。” “你们不是在保护我吗?” “我们只是奉命行事。” “奉谁的命?” 男子又上前半步,窗边的孟娥说:“他还是个孩子。” 男子可不这么想,“你听到太监杨奉说什么了,这是个野心勃勃的孩子,是头没长大的狼,跟皇宫里的其他人没有区别,他若得势,照样是个昏君。” 孟娥没再开口,韩孺子很惊讶,孟家兄妹如此厌恶皇宫,又为何进宫充当侍卫? “我只是一个想活下去的‘昏君’。”韩孺子没有生气,反而很欣赏孟娥兄长的直率,“跟你们一样,我也不喜欢皇宫,宁愿跟母亲住在穷街陋巷,如果能给我一个选择,我会毫不犹豫地拒绝当皇帝。” 韩孺子的话的并不完全真诚,他有点喜欢当皇帝,但得是真正的皇帝,像现在这样有名无实、时刻面临生命危险,他的确更愿意出宫当平民。 “前一刻还在学习帝王之术,这会儿就不想当皇帝了?”孟娥兄长看向妹妹,“皇宫里的人都是这么奸诈,你一定要时刻小心,绝不要……” 有人推门进来,孟娥兄长退到墙边,恢复活雕像的状态。 东海王一眼看到了几案上的糕点,大步走来,抓起一块往嘴里塞,“饿死我了,大家光顾着讨伐齐王,把我这个正经的皇子给忘得干干净净。” “你跟崔太傅说话了?”韩孺子问。 东海王摇摇头,咽下嘴里的食物,“用不着,我与舅舅心有灵犀,使个眼色他就明白了,现在正跟太后提条件呢,想让我舅舅冒险,可以,但是别想弄什么‘调虎离山’之计,老虎就算离山了,山里也是老虎的地盘。” 外间的声音小了许多,已经听不太清,韩孺子想象外面的情形,对东海王说:“应该让你舅舅把刘介带走。” “刘介?他死定了,带走他做什么?这种事情你根本不懂,别乱插嘴。”东海王晃了晃案上的茶壶,发现是空的,对两名沉默的宫女说:“看样子让你们干点活儿是不可能了,啧啧,太后从哪找来的人?真是……独立特行。” 韩孺子靠近东海王,“你去外面要壶茶水,就说是给我的,然后用眼神告诉你舅舅,让他向太后索要刘介和刺客同伙,带去齐国与齐王对质。” 东海王上下打量皇帝,“你疯啦,真当我是随从,居然让我做这种事?崔家不会失势,最后胜利的肯定是我们。” “太后与崔太傅互相怀疑,僵持得越久,对双方越不利……” “应该让步的是太后!”东海王怒气冲冲地说,也不管那两名宫女在场,“她在拿整个天下做要挟,舅舅当初若是不让步,太后就要将咱们两个全都杀死,给齐王一个造反的理由。她已经得逞一次,还想再来一次?不行,这回绝对不行。” “太后会让步的,之前太后手里空空,所以拿整个天下做要挟,现在她已经将天下握在手里,不会再冒险了。只要她同意将刘介和刺客同伙交给崔太傅,就表明她在让步。” 东海王的眉头越皱越紧,重新打量皇帝,“有人对你说什么了?” “没有。”话是这么说,韩孺子却扫了一眼墙角的孟娥兄长,“刺驾一事疑云重重,如今刺客自杀,只剩数名同伙和中掌玺刘介尚在,他们被谁掌握……” “谁就能随意解释刺驾事件。”东海王终于醒悟,“太后若不肯交出刺客同伙,就表明她真想置我舅舅和齐王于死地,那就干脆来个渔死网破,她若交出来,我舅舅手里有了把柄,嗯……” 东海王盯着皇帝,好像要用目光将他的心掏出来,突然转身走到门口,侧身溜了出去,一名太监透过门缝向暖阁里瞥了一眼,将门掩上。 外面恰好传来太傅崔宏的声音,“齐国地广兵多,只凭关东各郡的驻军,恐怕难以取胜,徒令朝廷蒙羞……” 崔宏还是不肯立刻就任,在找种种理由拖延时间,作为两大外戚家族,崔氏与上官氏彼此间的忌惮太深,很难取得互信,反而是留在暖阁里旁听的韩孺子,看得更清楚一些:上官氏与崔氏好歹保持着平衡,虽然脆弱,一时间却不会断裂,远在数千里之外、不受控制的齐国才是双方面临的最大威胁。 韩孺子毕竟不了解太后的为人,没准她就是想同时解决内忧崔氏和外患齐王,可韩孺子必须做出这种假设,因为他仍然想救中掌玺刘介一命。 “有时候奸诈一点是为了救人。”韩孺子对孟娥兄长说。 刘介若是正常下狱,必死无疑,转到崔宏手中成为把柄,或许能多活一阵,韩孺子只能做到这一步,杨奉告诫说不要插手,可他觉得,自己如果不为刘介做点什么,不仅会于心不安,而且会更加受困于十步之内。 孟娥兄长摇了一下头,“收买人心的手段我见多了,你还太嫩,刘介就算逃过一劫,感谢的也不是你。” “我不奢望感谢,只是……母亲曾经对我说过,‘生活从来就不美好,你若认命,就更不美好了。’即使住在很小的屋子里,母亲也不让我闲着,我想我是养成习惯了,无论怎样,都得做点什么。” 孟娥兄长看向妹妹,提醒道:“小心,皇帝要收买的不是刘介,是你和我。” 韩孺子笑了,这里的坦率直白与外面的猜疑试探对比鲜明。 东海王回来了,面沉似水,韩孺子心中一惊,“你没法与崔太傅说话吗?还是太后不同意?” “舅舅一看我的嘴型就知道我想说什么,太后也同意了。”东海王的神情越来越阴沉。 东海王喜怒无常,韩孺子并不在意,可这回不太一样,东海王走近,低声说:“你要有皇后了。” “什么?”韩孺子着实吓了一跳。 “我舅舅的女儿,要进宫当皇后。”东海王的脸越来越红,“她本来应该嫁给我的,你这个混蛋!” (求收藏求推荐)手机用户请访问://m.. 第十六章 皇帝总是一无所知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韩孺子笔直地坐在椅榻上,目光追随地板上的阳光,从早晨至到午后,乐此不疲,就连吃饭时,也经常分心瞧一眼。 整整五天了,他说过的话屈指可数,除了观察光影变化,基本无事可做。 孟娥兄妹再没有出现,没准已经离开他们根本不喜欢的皇宫。东海王倒是每天早晨跟随皇帝前去给太后请安,一路上冷着脸,比皇帝还要沉默。杨奉则跟从前一样神出鬼没,好像早将照顾皇帝的职责忘在了脑后,偶尔现身,也是匆匆忙忙,顶多问下起居,从不谈及其它事情。 刺驾一案查得怎样了?是否涉及到更多人?刘介是生是死?太傅崔宏出征了吗?齐国那边有何消息?娶皇后又是什么意思?所有这些事情都与皇帝息息相关,可他却连只言片语的消息都得不到。 太监与宫女来了又走,大多数时候他们都待在其它房间里,尽可能不接触皇帝,韩孺子也失去了与他们交谈的热情,宁愿呆呆地坐在那里,或者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心里默默地数步数。 自己在这种生活中还能忍受多久?第五天下午,韩孺子开始自问,却无法自答,甚至幻想自己疯掉之后的情形:东海王一定会非常高兴,太后不会难过,母亲根本就不会知道宫里的事情,杨奉呢?他说要去开辟道路,现在却连人也不见了。 房门无声无息地被推开,杨奉迈步进来,站立的位置正好挡住了斜射进来的阳光,韩孺子摇头晃脑地想要找回阳光,好一会才发现中常侍正盯着自己。 “嘿!没想到你会来。午餐有一道芹菜很好吃,我多吃了几口,现在这个季节能吃到新鲜的蔬菜,真是难得,当皇帝还是有点好处的。”韩孺子微笑道。 杨奉向前走出几步,离皇帝更近,“陛下这是在抱怨吗?” “我?抱怨?怎么可能。咳……有这么多臣子替朕分忧,朕心甚慰。”韩孺子认真地说。 这样的谎言骗不过任何人,杨奉微微弯腰,说:“我还以为你值得培养,看来我得重新考虑了。” “你所谓的培养就是丢下不管吗?”韩孺子心中的火气腾地蹿上来,他在意的不是孤独,而是消息封闭,那么多的事情正在发生,他却连个能打听的人都找不到。 “我总得观察一下,看看你能不能自己立起来,否则的话,我就算是神仙也帮不上忙。”杨奉的语气逐渐严厉,连“陛下”都不称了。 韩孺子盯着杨奉,突然发现自己对这名太监一点都不熟悉,两人的接触其实很少,跟他交谈的次数还没有东海王多,可就是这个人,毫不客气地声称在观察他,还要他献出完全的信任。 母亲说过,别相信任何人,韩孺子轻叹一声,“我让你失望了。” “谁都会偶尔懈怠一阵,只要陛下还能振作起来就好。” 韩孺子站起身,伸伸胳膊、踢踢腿,“我已经振作了。” “嗯。”杨奉点点头,“请陛下说说看法吧。” 韩孺子莫名其妙,“说什么看法?整座皇宫里,数我知道的事情最少。” “皇帝总是一无所知。” “以前的皇帝不可能像我这样。” “太祖逐鹿天下之时,数度被困,生死往往在顷刻之间,放眼望去,只见敌军重重叠叠,身边的将士越来越少,外面送来的消息一条比一条凄惨,尽是丢城亡将的噩耗。当此时,太祖比一无所知还要差,可他放弃思索和看法了吗?不,他仍然坚信大楚必胜。” 韩孺子沉思片刻,“武帝呢?总不至于一无所知吧。” “武帝知道得很多,应该说是太多了,从内宫到朝野、从王侯到庶人、从十步之内到千里之外,每个人都希望能向武帝传达消息,这些消息彼此冲突、前后矛盾,好坏、胜负、善恶……几句话就能发生改变,凭借这些消息,武帝也跟一无所知差不多。猜测、推演、灵机一动……每一位皇帝都在要学会在最恶劣的环境中做出判断。” 韩孺子辩不过杨奉,只好按他的意思想了一会,其实这些天来他想了许多,只是不愿太快说出来,“崔太傅已经率军去齐国了。” “嗯,三天前出发的。”杨奉并不苛求细节,只听大势。 “刘介和刺客的同伙都被带去齐国。” “错,他们被关在大理寺诏狱,接受各法司的会同审问。” “刘介没有被带走?”韩孺子很是失望,马上明白过来,“崔太傅只是借机揣摩太后的真实想法,达成目的之后,他还得取信于太后,所以将刘介等人留在京城。” “嗯。” “刘介有危险吗?” “别浪费精力去猜测那些不可猜测的事情。” “这么说……崔太傅的女儿,真的要进宫当皇后了。” “陛下不高兴吗?” “皇后是崔家的女儿,我……她多大了?” “比陛下年幼一岁,芳龄十二。” “她不会很快进宫吧?我们的年纪都太小了。” “三天后下聘,没有意外的话,讨伐完齐国,崔太傅班师回京,陛下就将大婚。” “可是……可是……”韩孺子还是觉得难以相信。 “前朝曾经有过八岁的皇后,十二岁不算奇怪。” 韩孺子无奈地叹气,“太后究竟有何用意?我以为……等事态稳定之后,她就会……她就会将我除掉,另立新帝。” “新帝从何而来?” “武帝的子孙还有很多,任何一个都可以吧,比如东海王。” “东海王不行,崔家的势力够大了,不能再给他们一个皇帝。支系子孙各有根基,人数越多,竞争越激烈,这对大楚不利,对太后也不利,她现在比任何人都希望朝堂稳定。” 韩孺子想了好一会,“这可把我难住了,太后不会让我这个皇帝一直当下去吧?” “陛下年岁渐长,及冠之后太后就很难继续掌握宝玺、临朝听政。”杨奉本想让皇帝再多思考一会,突然发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皇帝才十三岁,无论多聪明,有些事情是他想不到的,“太后需要陛下诞下一位太子,只有未来的太子能够毫无争议地继位,并且让太后名正言顺地继续听政。” “我怎么能诞下……”韩孺子觉得这是一个笑话,随即恍然大悟,“所以太后要册立皇后,可是……太急了吧,我和皇后……” 韩孺子想过许多事情,就是没料到自己的最大作用居然是生儿子,而且这个儿子会要了他的命。 “太子不一定非得是皇后的儿子,不过有了皇后,事情就好办了。” “一点也不好办。”韩孺子拼命摇头,“反正我不会……怎么才能生儿子?我应该提前预防一下。” 杨奉一向严峻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陛下不用紧张,那是两三年之后的事情,也就是说,陛下在这段时间里是安全的。” 韩孺子不知是该痛哭还是庆幸,“我能做什么呢?两三年也没有多久。” “等待。” “只是等待,什么都不做?我怕我等不了两三年就会疯掉。” “皇帝不会无所事事的,你不做事,事情也会找上你。” 韩孺子眼睛一亮,原来杨奉不只是来教训皇帝。 “过去的几天里,至少五位大臣先后上书,建议太后尽早为陛下择立师傅,这算是一个开始吧,陛下将能接触到更多的大臣,还能学到许多身为皇帝必备的技艺。” “是杨公促成这件事的吧?”韩孺子的眼睛更亮了,一想到能够走出这间屋子,与太监和宫女以外的人接触,激动得心跳都加快了。 “不,上书的大臣我一个也不认识。”杨奉不肯冒领功劳,“皇帝是宇内至尊,无论昏庸与英明,也无论独立与否,哪怕只是一个傀儡,天下英豪也会想方设法围上来,争取功名利禄。武帝嫌多,不得不刀削斧砍,去芜存菁;陛下嫌少,可也不至于无,如何利用这些机会,就看陛下与我的本事了。” 韩孺子的心跳得更快了,虽然还什么都没做成,他的热情已经高涨到几乎要冲破头顶。 他让自己冷静下来,想了又想,决定将心中最大的疑惑问出来:“刺客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说过,请陛下不要问我真相,我无从得知。” “我不要真相,只要杨公的猜想。” 杨奉在这个问题上含糊了,与单纯的皇帝不一样,他藏着太多的秘密,还远远没到将它们合盘托出的时候,“刺客是真的,但是对刺客的底细,大家各有看法。” “杨公的看法是什么?”韩孺子非要追问到底,太后的看法已经很清楚了:将刺客引向齐王,利用这次机会消除外患,与崔家和解,以便巩固上官家的势力。 “刺客很可能真是齐王派来的。”杨奉决定稍微透露一点自己的真实想法,“可我不会就此罢休,还要继续追查下去。” 这正是韩孺子预料中的回答,“杨公也认为皇兄的驾崩另有内情,对吧?” 杨奉做出一个不太礼貌的动作,抬手在皇帝肩上轻轻拍了两下,“别让太多的消息干扰陛下的思路,有时候无知是福,陛下应该只关心那些最重要的事情。” “最重要的事情肯定不是生太子。”韩孺子对这件事感到恶心。 (第三更下午6时左右发布,好增加一下点击量。)手机用户请访问://m.. 第十七章 凌云阁上凌云志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凌云阁建在一座土山上,离空中的流云还远得很,却足以俯视半座御花园,反过来,半座御花园里的人一抬头也能望见凌云阁。 这里就是皇帝的受教之所。 杨奉来过之后的第四天早晨,韩孺子去向太后请安,太监左吉一本正经地宣读太后懿旨,篇幅很长,文字颇为古雅,左吉念得又很慢,经常停顿一会,若有所思地看着皇帝,足足用了两刻钟才告完结。 皇帝毕竟得读点书,学一些必备的技艺。 早饭之后,韩孺子在三十多名太监的护送下,拐弯抹角前往凌云阁,杨奉和左吉跟在身边,后面是手举黄罗伞的太监,再后面是东海王,他以侍从的身份陪读。 进入御花园之后,又有一些侍从加入队伍,大概十五六人,他们不是太监,而是勋贵子弟,年纪都不大,韩孺子一个也不认识,东海王倒是与其中几人相熟,彼此点头致意,没有交谈。 给皇帝当侍从并不轻松,每时每刻都有至少一名礼官监督,稍有不敬都可能遭到弹劾。 韩孺子注意到身边的太监总是比侍从更多一些,太后显然不信任皇帝,更不信任皇宫以外的人。 护送皇帝的队伍浩浩荡荡,大多数却都留在凌云阁下,只有东海王入阁陪读,由两名太监贴身服侍。 房间模仿古制,没有桌椅,东厢铺设锦席和书案,只能跪坐,皇帝面朝正西,东海王侧席,西边也铺着锦席、书案,不与皇帝面对,而是倾斜朝向东北。 皇帝的第一位授业师傅早已等在另一间房里,等皇帝坐稳,由一名太监宣召入阁,另一名太监则主持师徒见面礼节。 皇宫里的规矩多,多到三年多以前进宫的杨奉和左右无从掌握,只能交由经验丰富的老太监处理。 前国子监祭酒、前太子少傅、前礼部祠祭司郎中郭丛,七十多岁的老人家,颤颤微微地从外面走进来,老眼昏花,却能准确地判断出皇帝坐在哪里,站在那里深深地吸了两口气,倏然展开双臂,宽大的袖子如鸟翼一般下垂,停顿了一小会,双手慢慢向胸前移动并合拢,用震耳的声音说:“臣郭丛拜见陛下。” 虽然郭丛没有下跪,礼节却显得极为正式,韩孺子一下子就被唬住了,不知该如何应对,于是看向主持礼节的老太监。 老太监稍稍抬手,示意皇帝什么也不用做,然后伸手指向东海王。 除了太后,皇帝不能向任何人行礼,但是必要的礼节不能省略,于是就要由东海王代劳。 东海王阴沉着脸,长跪而起,呆板地说:“郭师免礼,赐座。” 守在门口的太监立刻转身搬来一张小凳,郭丛太老了,没办法长久跪坐在席上,特意为他准备了坐俱。 郭丛坐下,又沉重地呼吸了两次,对他来说,这可能只是一瞬间,对于听课的学生来说,却是漫长的等待,几乎将韩孺子的好心情给耗光了。 郭丛是天下知名的大儒,饱读典籍,尤其精于《诗经》,也不拿书,开口就讲,第一篇是《关雎》,“关雎,后妃之德也。‘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言淑女以配君子,义在进贤,不淫其色……” 韩孺子急忙翻开书本,勉强跟上进度,无意中瞥了一眼,看到东海王的脸色乎要沉出水来,“后妃之德”显然触动了他的心事。 郭丛很快就沉浸在讲述之中,先释义,再训字,然后是义中之义、字外之字,将近一个时辰,连“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八个字都没讲完,韩孺子没多久就被绕晕,几次想要提问,可老先生根本看不清皇帝的表情与手势,只顾讲下去,越来越起劲儿,完全不像衰朽的老人。 韩孺子只好放弃,盯着郭丛嘴角的一块唾沫星子,纳闷它怎么总也不掉下来。 上午的课的终于讲完,郭丛告退,两名太监送行,韩孺子立刻站起来,活动一下僵硬的双腿,长出一口气,对东海王说:“老先生讲经都是这样吗?我还以为……” 东海王重重地哼了一声,起身就往外走。 “册立皇后的事情你不能怨我。”韩孺子大声说,虽然不信任也不喜欢这个弟弟,却不愿意背负莫名的指责。 东海王头也不回地下楼,两名太监回来,请皇帝去另一间屋子里用午膳。 跟往常一样,这顿饭吃得味同嚼蜡,饭后,太监退下,韩孺子走到窗边,欣赏御花园里的景物,心情渐渐好了起来,目光随意扫动,忽然看到了东海王。 侍从们不知在哪里吃的饭,这时正聚在一座亭子里聊天,东海王也在其中,神采飞扬,每说几句话都能引来哈哈大笑,于是就有礼官走来,严肃地示意众人不可喧哗。 东海王不怕,礼官一转身,他就做出种种奇怪的模仿神情,引得众侍从窃笑。 这才是十几岁的少年该有的生活。 韩孺子看了一会,努力记住数名最活跃者的面貌与身形,他从小就没有过同龄玩伴,相比于说说笑笑,他更习惯于沉思默想。 下午换了一位师傅,比郭丛还要衰老,连话都说不清,讲授的是《尚书》,天书似的古文从他嘴里吐出来,就像是群蜂逃离被捣毁的蜂巢,各奔东西,全无目的,嗡嗡声一片。 这就是太后为皇帝选择的师傅,总共五位老朽,最年轻的也有六十多岁,分别讲授《诗》、《书》、《礼》、《乐》、《易》,跟他们连正常沟通都难。 韩孺子没有放弃学习,听不懂他就自己看,遇见不认识的字用笔圈起来,心想总有机会问明白。 一连几天都是如此,他没觉得自己从书中得到了多少教诲,全靠着强大的意志坚持下去。 这天中午,东海王没有下楼去和其他侍从相会,而是留在皇帝身边,跟他一块吃饭,趁着太监收拾碗筷离开的时候,他终于主动开口说话:“已经下聘了。” “嗯?”韩孺子反而有点不习惯。 “宫里已经向崔家下聘了,等我舅舅从齐国回来,就要册立皇后。” 韩孺子有点同情东海王,“你很喜欢她吗?” 东海王双眼喷火,“这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她是我的,从小说好了,母亲和舅舅都同意。”东海王双手握拳,一字一顿地说:“我的东西从来不给别人!” “你天天跟那些侍从在一起,没找人帮你给母亲传信吗?或许她能帮你。” 东海王眼中的怒火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净净,垂头丧气地说:“母亲写信将我骂了一顿,让我老老实实留在宫里,专心服侍太后和……你。变了,一切都变了,就因为我没当上皇帝,母亲和舅舅也都变了。” 韩孺子没法安慰东海王,只觉得事情如此荒谬,他与东海王都想得到对方的生活,结果都不能如意,被困在自己的位置上,羡慕对方的处境。 “齐国那边怎么样了?齐王肯认罪吗?” “怎么,杨奉什么也没跟你说吗?”东海王讥诮道。 杨奉太忙,又是一连几天没跟皇帝谈话,韩孺子说:“如果齐国的事情不顺利,册立皇后也会生出变故。” 东海王寻思了一会,“那边还在僵持中,齐王没有立刻造反,他否认指控,声称受到奸人陷害……但是没用的,耽搁得越久,对齐王越不利,他必败无疑,舅舅将会凯旋……算了,我知道这不怨你,可是你要记住,等我……早晚我会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韩孺子笑了,“祝你成功。” 韩孺子明白一件事,崔氏与太后斗得越激烈,他的位置越稳定,什么时候双方相安无事,他就危险了,起码在目前,东海王的斗志对他利大于弊。 这天傍晚,韩孺子在屋子里闲坐,杨奉走进来,怀里捧着一摞书,全是皇帝在凌云阁里读的典籍。 杨奉命宫女退下,将书放在桌子上,随手打开一本,转身对皇帝说:“陛下在上面画了不少圈。” 韩孺子脸有点红,“有些字我不认识。” “嗯,我跟太后说了,太后允许我教你识字。” “太好了!”韩孺子高兴的不是识字,而是能与真正的大人交谈。 杨奉将书又放下,走近皇帝,“识字只是小学,你的基础没打好,现在也只能亡羊补牢,没什么大用,我还要教你点别的。” “杨公要教我什么?”韩孺子对学习的热情再次高涨。 “史书。” “史书?” “帝王以史为鉴,读史本应是帝王最重要的功课之一,太后将它省去了,所以只好由我私下教授,此事陛下知道就好,不要外泄。” 韩孺子连连点头,他一个字也不会泄露。 杨奉手头上没有史书,全凭记忆讲授,他也不想给皇帝讲授正史,先拿起一本书,指点皇帝认了几个字,然后说:“陛下已经入阁读书,接触的外臣越来越多,不如我讲一点太祖与臣子交往的故事吧。” 韩孺子很喜欢听故事,可他觉得太祖的借鉴意义不大,“我没接触到什么人……” “别急,大家都在观察,时机一到,自会有接触,但我要先提醒陛下一件事。” “杨公请说。” “不要相信第一个主动接触陛下的人,那必定是别有用心之徒。” 韩孺子愣住了,他记得很清楚,皇宫里第一个主动接触他的人,正是杨奉。 (发稿安排:明天是周日,一更,从下周一起正常更新,上下午各一更,周末保底一更。)手机用户请访问://m.. 第十八章 太祖往事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恭贺读者“不知苦味”、“heathers”成为本书盟主。) 大楚太祖姓韩名符,本是东海郡一介布衣,最终成为一代开国之君,关于他的传说不计其数,韩孺子从小生活封闭,却也听过不少。 在这些传说中,太祖的一生充满了奇迹,出生时有红云笼罩、雷声宣告,成人之后更是奇遇连连,林中斩过狂龙、夜里审过鬼卒、山顶遇过仙师、海底探过宝藏……争夺天下时数度受困,陷入绝境,每次都有神人出手相助,从而转危为安。 杨奉讲述的是另一类故事,韩孺子从来没听说过。 太祖还只是韩符的时候,并非普通百姓,家中有些余财,可他不事生产,也不喜当官,花钱捐了一名小吏,三天打渔两天晒网,一点也不称职,却专爱结交各路豪杰,家中常常宾客盈门,整夜欢闹,扰得四邻不安,但是没人敢告官,韩家的客人颇有一些亡命之徒,被惹恼了真会杀人。 韩家的那点产业经不起折腾,三五年光景就耗个精光,父亲被活活气死,兄嫂带着母亲分家另过,妻子每日以泪洗面,即便如此,韩符也不肯改邪归正,没钱就借,借不到就偷,偷不到就抢。 二十五岁那年秋天,偷抢事发,韩符从县中小吏正式转变为罪犯,为了躲避追捕,只得抛妻弃子,踏上逃亡之路。之前数年的结交这时带来了回报,韩符由东到西,几乎走遍了天下各郡,到处都有人接待,好酒好肉,地方豪杰慕名而至,愿与他结为刎颈之交。 这不是逃亡,更像是巡视。 可这样的生活只持续了不到五年,韩符的名声越来越大,官府对他的追查也因此越来越严,最终,再大的豪杰也保不住这名逃犯,他不得不逃入荒野,与盗匪为伍,再不敢公开现身。 盗匪生活远没有想象中恣意畅快,倒是经常忍饥挨饿,时时担心官兵的围剿、不同团伙之间的争夺地盘、内部的争权夺势,在荒野中,韩符与各地豪杰的联系日渐稀少,名字还会偶尔出现在酒酣耳热之后的畅谈里,可也仅此而已。 幸运的是,韩符加入盗匪团伙的第一年就赶上了天下大乱,他不是第一个起事者,却占据两大优势:手下有一群亡命之徒,在扩张势力的初期,他们起过极其重要的作用,至于其中一些人背叛太祖,则是后话了;结交广泛,熟知天下郡县形势,带兵走到哪,都能找到从前的朋友,从而迅速取得当地人的信任。 杨奉的故事就讲到这里,其中没有明显的奇迹,然后他给皇帝留下一道题目:“你听过太祖不少故事吧,它们不都是假的,里面隐藏着一些真相,但是需要细心挖掘。给你三天时间思考一个问题:擅于结交朋友的豪杰成百上千,为什么偏偏是太祖夺得天下?” “我知道,因为太祖有神灵相助。”韩孺子脱口而出。 杨奉看了皇帝一会,摇头说:“你不知道,好好想一想。” 韩孺子睡不着觉了,杨奉所讲的故事吸引了他,可是内容太少,与母亲、仆人曾经描述过的太祖形象大不一样,杨奉却要求他将两种说法结合起来,推导出太祖为何能夺得天下。这实在太难了,韩孺子辗转整夜,早晨起床时双眼红肿,没有想出半点眉目来。 接下来的两天里,韩孺子常常在白天听讲时走神,反正也没人在意,他尽可随意遨游在太祖的往事之中,杨奉讲的故事、母亲讲的传说、静室中的战争图画,在他的心中进进出出,却怎么也无法协调在一起,就像是三个不同时代的不同人物。 第三天上午,他终于忍不住了,讲诗的郭丛刚在凳子上坐好,张开嘴正要说话,皇帝先开口了:“郭师读过不少书吧?” 老先生呆住了,这是他第一次听到皇帝说话,装糊涂混过去是不可以的,只好哼哼唧唧地说:“老臣毕生求学,读书不辍,不敢说是很多,算是有一些吧。” “那今天讲讲《诗经》以外的东西吧。” “呃……这个……《诗经》才开头,一篇《关雎》还没讲完。诗可以言志、可以动情、可以颂德、可以止邪,诗中自有大义,感天地,动鬼神,上至帝王、下至庶民,都该学诗……” 郭丛想就这样讲下去,从而避开皇帝的请求,可韩孺子今晚就要回答杨奉留下的问题,听不进诗句与逐字注解,伸手在书案上敲打,“学诗不争一时,今天朕想听点更有用的。” 郭丛脸色骤变,“陛下,《诗经》大有用处,可以言志、可以动情……” 韩孺子继续敲打书案,“太祖就不学诗,朕想听太祖的故事,郭师读过的书多,拣几段说来听听。” 郭丛的脸变成了酱紫色,只好望向守在门口的两名太监,太监也很慌乱,不敢给出任何提示,坐在侧席的东海王瞪眼瞧着皇帝,既惊诧又迷惑。 “太祖……太祖的故事都记在国史之中,这个……陛下若是想听,老臣倒是能推荐几位专攻国史的国子监和太学的博士,他们……” “找别人太麻烦了,朕也不是想听全部,郭师选几段能教益后世的故事就行。” 门口的一名太监匆匆离去,郭丛被逼到绝路了,只得勉强说下去:“太祖功高盖世、亘古未有,能教益后世的故事实在太多了,这个……容老臣想想……” 郭丛呆呆地想了一会,脸色青红不定,呼吸越来越粗重,突然一头栽倒,居然晕了过去! 太监急忙上前搀扶,韩孺子大吃一惊,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一个简单要求,居然会引发如此严重的反应。 东海王笑了一声,“哈,郭丛这算是殉职吧,能死在皇帝面前,他这一辈子也算值了。” “别瞎说。”韩孺子探身观望,可不想有人因为自己的几句话被逼死,“他怎么样?” “郭老大人……还活着。”太监说,这时另一名太监回来了,两人一块将郭丛抬出去。 上午的课就这么结束了。 “你怎么突然对太祖感兴趣了?”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时,东海王好奇地问。 “我想起静室里的图画,还有母亲讲过的一些故事,所以想听听大臣们如何讲述太祖,没想到……会是这个样子,太祖的故事有什么忌讳吗?” “大家忌讳的不是太祖,是——你知道是谁——反正有人不希望你学史书,怕你野心膨胀。”东海王闭上嘴。 左吉进来了,看了几眼,什么也没说。 这天晚上,韩孺子将白天的事讲给杨奉,杨奉说:“陛下现在还不是读国史的时候,我讲的故事足够多了,加上那些传说,应该能得出结论,陛下再想想,等陛下想明白了,咱们再往下讲。” 于是杨奉就只教皇帝认字,功课将要结束的时候,韩孺子问:“杨公从前是做什么的?” “从前我就是太监,服侍先帝十几年,亲眼看着他长大。” “更往前呢?杨公肯定不是从小……就做太监的吧?” 杨奉摇摇头,“当然不是,我曾经也是读书人……陛下若是真对我的经历感兴趣,等我讲完从太祖讲到武帝的时候,或许可以说一些。陛下不要抱太大的期望,我的经历非常简单,用不上十句话就能说完。” 韩孺子相信,杨奉的过去绝不简单。 郭丛再没有出现,来讲经的老师傅们越发谨言慎行,除了书上的内容,绝不多说一个字,韩孺子也没兴趣再逼他们讲国史,每天就是发呆,翻来覆去地回忆太祖的诸多事迹。 四月中旬,关东传来消息,齐王不肯接受朝廷的审讯,终于还是公开造反了,可惜时机已逝,曾经与齐王暗通款曲的诸侯与大臣,这时全都投向了朝廷,太傅崔宏——如今是平东大将军,接连打了几场胜仗,一路攻向齐王治所,平定叛乱指日可待。 东海王又喜又忧,喜的是舅舅立下大功,崔家的根基更加稳定,忧的是大将军一旦得胜回京,表妹就要被册立为皇后。 其他勋贵侍从则只有兴奋,整日里议论纷纷,全都遗憾自己不能上战场建功立业,有时声音能传入凌云阁,韩孺子就是从他们嘴里了解到东方战事的进展,至于杨奉,他好像一点也不关心远方的战争,只字不提,专心教皇帝认字,督促皇帝思考。 齐国之战影响到了皇帝的平静生活,下午的讲经取消,改为学习骑马、射箭,这是为了有朝一日校阅凯旋的大军。 韩孺子从来没骑过马,好在皇宫里养着许多极其温驯的马匹,他很快就能稳坐在马背前进,只是不能驰骋。 射箭比较难学,两天下来,韩孺子勉强能将箭矢射到靶子附近。 下午的学习有一个好处,韩孺子与勋贵侍从们的接触更多了,甚至能叫出几个人的名字,也有机会观察他们的本事。 杨奉预言的“主动接触者”还没出现,侍从们都很谨慎,互相用眼神交流,却极少看向皇帝。 学习骑射的第三天,皇帝与东海王又多了一项必修内容——拳脚与刀剑,太后仍然担心会有刺客,因此希望皇帝能有点自保能力。 教师正是多日未见的孟氏兄妹,孟娥的哥哥恢复了男装,也报出了本名,他叫孟徹。 正是从这对兄妹身上,韩孺子找到了线索,终于能够回答杨奉留下的问题:那么多结交广泛的豪杰,为什么只有太祖韩符夺得天下? (求收藏求推荐) (发稿安排:周一至周六每日两更,周日保底一更。)手机用户请访问://m.. 第十九章 进退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习武场所是一间长方形的屋子,四周摆满了兵器架,刀枪剑戟俱全,可是都被牢牢地固定在架子里,外面裹着棉布,锐气尽失,像是一片需要扶植的藤蔓。 五名太监站成两排,手里捧着大大小小的盒子,据说都是皇帝必用之物,韩孺子一次也没用到过,甚至不知道里面装的究竟是什么。 陪练者还是只有东海王,其他的勋贵侍从守在外面。 孟娥站得稍远一些,极少说话,一切事宜都由哥哥孟徹负责。 当着众多太监的面,孟徹不敢无礼,规规矩矩地跪拜,起身之后说:“天下武功浩如烟海,不知陛下要学哪一种?” “呃……孟教师决定吧。”韩孺子事先得到过提醒,称呼讲经的老先生为“师”,传武者则是“教师”,多一个字,以区分文武,地位也有差异,文师更加尊贵。 东海王曾经吃过孟氏兄妹的苦头,对两人印象极其不好,这时讥讽道:“说的好像你什么都会似的。” 孟徹淡淡地回道:“若论精通,在下所会的不过三种,如果只是传授一些基础,在下不才,样样都会一点。” “就选孟师精通的吧。”韩孺子不在乎学什么。 东海王嘿嘿笑了几声,上前道:“先说说你精通什么。” 孟徹微点下头,“拳、剑、内功。” “倒是见过你拿剑,就是没见你用过。”东海王左右看了看,“口说无凭,你练几招让我们见识一下。” “太后既然让两位孟师传授咱们武功,身手肯定是不错的。”韩孺子道。 皇帝的劝说令东海王更加坚持己见,“太后是至尊之体,陛下久居内宅,对江湖上的事情了解得少,容易上当受骗。我在王府里有武师,虽然学得一般,眼光还是有的。” 孟徹道:“武学一道颇讲究悟性,不在乎贵贱、先后、长幼,能得到东海王的指教,在下不胜荣幸。” “指教不敢说,我不过是能分得清好坏,来吧,先练一套拳法看看。” 孟徹后退到宽敞地方,紧紧腰带,扎了一个马步,缓缓吸入一口气,突然迈步向前,出拳、后退,再次前进、出拳、后退,然后挺身、垂臂、吐气,看向东海王。 “这算什么玩意儿?”东海王惊讶地说。 “倒是……挺快的。”韩孺子也没看出门道。 “如果东海王想看花拳绣腿,抱歉,就这个我不会。”孟徹的语气反而更骄傲了。 东海王冷笑道:“再看看你的剑法。” “刀剑无眼,我就意思一下吧。” 东海王哼了一声,他可记得当初在太庙里孟徹手中握剑的情形。 孟徹又后退几步,突然纵身蹿出,一下跨越七八步的距离,右臂一伸一缩,像是刺剑的动作,旋即后退,两步就回到原位,又是挺身、垂臂、吐气,说:“请指教。” 东海王脸有些红,恼怒地说:“你在逗我玩吧?” 孟徹摇摇头,“陛下面前,谁敢无故戏耍?在下的拳剑就是这样,重实战不重套路。” “不用说,你的内功更是没有套路了?” “当然。” 东海王鄙夷地撇撇嘴,扭头看向太监头目:“我想试试孟教师的本事,没问题吧?” 杨奉今天没来,左吉带队,微笑道:“不可动真刀真枪,别的事情,东海王随意。” 东海王倒有自知之明,“那就好。孟教师,我年纪小,力气也小,打不过你很正常,我去叫几个人进来,试试你的‘实战’本事。” 东海王也不管孟徹同意与否,更不征求皇帝的意见,径直走出房间,不一会,将外面的侍从都叫进来,负责监督的礼官一脸惊惶,向左吉看了好几眼,见他不反对,才没有阻拦。 东海王叫出年纪最大的一名侍从,“这位是辟远侯、铁骑将军张印的嫡孙……你叫什么来着?” 侍从是名十七八岁的青年,脸上还残留着稚气,身体却颇为健壮,个子也最高,光是站在那里,就有一股跃跃欲试的劲头儿,“微臣名叫张养浩。” 韩孺子很早就注意到这名侍从,这时记住他的名字,同时也想看看孟徹是不是有真本事。 东海王靠近张养浩,指着孟徹说:“这人的拳头比较硬,你去给他一点教训,让他知道皇帝的武功教师不好当。” “既然是陛下的教师,恐怕我不是对手。”张养浩还算谨慎,没有立刻上场。 “没事,就是玩玩,陛下也想看。”东海王瞧向皇帝,韩孺子点下头。 张养浩重重地嗯了一声,挽起袖子,迈步走到孟徹对面,身后的伙伴们小声为他助威,一张张脸都显得极为兴奋,在皇宫里当侍从是个无聊的差事,大家都希望能有热闹看。 “孟教师请赐教。”张养浩没有按礼节抱拳拱手,他是将要继承辟远侯爵位的张家嗣子,没理由对一名武师太客气。 “张公子手下留情。”孟徹道。 张养浩出身于武将世家,从小习武,在小圈子里颇有名声,当下摆了一个架势,等了一会,见对方没有进攻的意思,轻喝一声,大步上前,抡拳就打。 “百步拳,军中第一拳,名不虚传。”孟徹边说边躲,与张养浩保持五步以上的距离。 百步拳虽是拳法,却极为重视下盘功夫,张养浩步法整齐严谨,双拳虎虎生风,不愧是名将之子,旁观的侍从们有几位忍不住叫好,被礼官盯视之后,又急忙闭嘴。 一个打,一个躲,堪堪绕了半圈,东海王不耐烦了,大声道:“孟教师,这就是你的本事吗?光跑不打,陛下可学不来。” 孟徹也觉得够了,开口提醒道:“张公子接招。” “来吧!”张养浩打得兴起,巴不得对方还招。 孟徹既没止住脚步,也没有摆出任何架势,前一刻还在左躲右闪,下一刻已经冲到张养浩怀里,击出一拳,迅速后退到七步以外,挺身而立,冷面带霜,眼内含冰。 张养浩僵在那里,双腿弯曲,双臂一上一下,像是一棵被狂风吹伏的小树,突然吐出一口气,叫了一声哎呦,捂着肚子,半天直不起腰。 “在下鲁莽,出手不知轻重,请张公子见谅。”孟徹的神情恢复正常。 张养浩右手仍然捂着肚子,伸出左手摇晃几下,哑声道:“没事,孟教师好拳法,我、我甘拜下风。” 侍从们的惊讶一下子转为敬佩,七嘴八舌地发问,“这是什么拳法?”“你用了几成力道?”“你是哪个门派的?”“你认识桂月华吗?他是我家的武师,在江湖上很有名。” 礼官连咳数声,侍从们闭嘴,张养浩终于挺起腰,抱拳道:“不愧是御用武师,佩服佩服。” “张公子客气,在下的拳法乃是一人一身之拳法,比不上张公子的百步拳,乃是两军阵前斩将夺旗、建功立业的拳法。” 在军中,百步拳只是用来强身建体,真到了战场上,谁也不会赤手空拳地战斗,可孟徹这番话还是说得张养浩笑逐颜开。 东海王本想让孟徹出丑,见识了拳法的威力之后,立刻改了主意,越众而出,说:“嗯,你还真有点本事,你一个人能打几个?” “要看对手是谁。”孟徹道。 东海王看向侍从,觉得他们都不行,“宫里的侍卫。” “大内高手如云,随便挑出一个来,我恐怕也不是对手。” “那就说战场上,对面是敌国士兵,你能打几个?” 孟徹想了一会,“如果对方训练有素,顶多五个。” “才五个!”东海王大失所望,“我还以你能以一敌百呢。” “世上没有所向无敌的拳法,与兵法一样,也分通、挂、支、隘、险、远等地势,地势不同,可用的拳法也不同,我的拳法独来独往,如果敌人太多,我宁愿逃跑,择机再斗,绝不以险试拳。” 东海王还想追问下去,韩孺子咳了一声,他毕竟是皇帝,东海王只能闭嘴。 韩孺子对两件事感到奇怪:孟徹看上去木讷,其实很会说话,还有,孟徹的拳法让他想起了杨奉布置的问题。 “孟教师与张公子比拳的时候,一击即退,为何没有趁胜追击?” 东海王抢先道:“他是怕打伤了张养浩,不好交待。” 已经退回侍从队列中的张养浩脸上一红。 韩孺子觉得原因不只如此,孟徹独自演练拳法时,也是一进一退,从不站在原地连续出拳。 孟徹看着皇帝,微微躬身,“在下的拳法不是为了拼命,而是自保。攻守不可两全,攻则全力,趁敌不备,直捣要害,无论成与不成,立刻退后防守,免中敌人诱兵之计。” “张养浩哪会什么诱兵之计?”东海王觉得孟徹想得太多了。 这天下午,孟徹没有传授真正的拳法,而是讲了一些要诀,与江湖中常见的拳法颇为不同,众人听不出区别,见他身手不错,于是一个劲儿点头。 韩孺子心里慢慢形成了一个想法,晚上一见到杨奉他就激动地说:“我想明白了!” “陛下请说。”杨奉很镇定。 “太祖敢进敢退,有机会进攻时,奋不顾身,形势不利需要后退时,从不拖泥带水,也不在乎一时的名声,传说中太祖每次遇到危机时都有神人相助,其实那不是神人,而是太祖——擅长逃跑。” 韩孺子停顿了一会,接下来他对老祖宗要说点不恭敬的话了,“太祖与豪杰结交的时候也是如此,敢进敢退,有人背叛太祖,其实遭到太祖背叛的人更多,太祖比别人更决绝,更冷酷无情,更会利用朋友,更懂得保护自己。” 韩孺子说完了,忐忑地等着杨奉评判。 杨奉阴沉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好,我再给陛下布置下一道题:天下人人皆有自私之心,比太祖还要冷酷无情的豪杰大有人在,为什么他们没能夺得天下呢?” 韩孺子语塞,又被难住了。 (求收藏求推荐)手机用户请访问://m.. 第二十章 仁义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杨奉又给皇帝讲了两段太祖开国时期的往事,以供借鉴。 前朝的末代皇帝荒淫残暴,以至天下大乱,群雄并起,逐鹿问鼎者数不胜数,互相攻伐兼并,最后剩下三股最重要的势力,太祖建立的大楚只是其中之一,还有两伙势均力敌的对手。 北方的赵国由庄垂创立,与太祖韩符一样,庄垂也是豪侠出身,成名更早,地位也要高得多,在祖父那一代就以行侠显名,到他这一代,家族中的男子几乎都以行侠为事业,庄垂名声最响,被称为“江北第一豪侠”。 太祖逃亡期间,也曾是庄家的座上宾,与庄垂相谈甚欢,彼此引为知己,却在争夺天下时反目成仇。 若论自私自利、心狠手辣,庄垂比太祖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有一个简单粗暴的规矩:无论谁得到过庄家的帮助,哪怕是间接的帮助,就是欠下庄家一笔债,这笔债必须连本带利偿还,有时候要以命来还。 即使规矩如此苛刻,北赵在很长时间里都是当时最强大的一股势力,吸引众多豪杰前来投奔,原因很简单,庄家简直就是出将帅的窝子,随便拎出一名十几岁的青年,都能带兵打仗,大家宁愿背负巨债,也愿意追随最有前途的主人。 等到尘埃落定,大家回过头再看,发现庄王之所以会一败涂地,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子弟太多,阻塞了其他豪杰的晋升之路。 如今正在发生叛乱的齐国,当年也是一股强大势力,与豪侠出身的韩、庄两王不同,齐王陈伦身世高贵,祖上十世为侯,经营齐地数百年,早就被当地百姓认为是无冕之王,一呼百应,是最早称王的势力之一。 太祖视诸友为刀剑,用的时候不遗余力,不用的时候弃之如敝屐。庄王视豪杰如欠债者,时刻催逼,非要榨出全部价值不可。与这两人相比,齐王陈伦才是真正的王者,麾下的将帅几乎都是世家子弟,至少有两代人为陈氏效劳,外地豪杰投奔齐国,只能先从小吏做起,积攻升迁,有过则诛。 齐国的失败几乎是必然的,陈王野心不大,只想占据故土,然后趁着楚赵争霸之际,稍稍向外扩张一点,结果太祖与庄王在斗得最激烈的时候,竟然尽弃前嫌,联手进攻齐国,只用了三个月,就将齐国彻底灭亡。 齐国的忠臣最多,追随陈王自杀者不计其数,奇怪的是,许多自杀者根本就不是齐国人,而是外乡豪杰,并未受过陈氏的多少恩惠,也一批批地跟着刎颈或是跳墙。 总之,在三位王者当中,太祖韩符绝非最自私自利者,更不是最擅长拉拢豪杰的人,结果却是他夺得了天下。 “明天陛下会迎来一位新师傅,他将讲述国史,请陛下多听多想。”杨奉是一位引导者,并不反对学生从别的地方获得信息。 韩孺子又度过一个不眠之夜,次日上午听课的时候,东海王一见到皇帝的肿眼泡就诧异地问:“你怎么了?好像日理万机似的,你可是天下最悠闲的皇帝。” “我就是闲得睡不着觉。”韩孺子笑着说,好奇今天的新师傅会是哪一位老先生,太后竟然会同意讲授国史,也是怪事一件。 新师傅来了,却没有那么老迈,四十几岁年纪,身材高瘦,相貌威严,目光锐利,狭窄的鹰钩鼻像小刀一样指向皇帝。 “草民罗焕章叩见陛下。”新师傅没有特权,所以要行正式的跪拜之礼,令韩孺子意外的是,平时飞扬跋扈的东海王,居然避席还礼,比面对皇帝要恭敬多了。 罗焕章自称“草民”,那就是没当过官,也没有爵位,韩孺子想起东海王说过的一句话,脱口道:“你是东海王的师傅吧?” 罗焕章站起身,“草民曾经教过东海王殿下几年,才疏学浅,没能教出好弟子。” 东海王脸红了,低头不语,好像很害怕自己的师傅。 韩孺子越发纳闷,虽说太后与上官家已经和解,毕竟仍存在竞争,她居然将东海王的师傅召进宫,实在是不合常理。 没准杨奉会将这件怪事当成一道问题,韩孺子习惯性地开始思考,别的师傅都对皇帝的走神视而不见,罗焕章却不是普通人,咳了一声,说:“草民受命来讲国史,陛下希望从哪里讲起?” 第一次被征询意见,韩孺子反而不适应,翻翻桌上的书,想了一会,说:“太祖,朕想知道太祖为何能够夺得天下。” “陛下睿智,提的问题很好。” 东海王的脸更红了,不知为什么,在这位庶民师傅面前,他特别老实,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太监搬来了小凳,罗焕章没有坐,站着说:“前朝末帝荒淫,群臣乖乱,遂失其鹿,而群雄共逐之。太祖起于布衣,兴于山林,数年间除暴安良,创立万世基业,原因其实非常简单。” 自己冥思苦想而不得的答案,大儒肯定早就有了定论,韩孺子竖起耳朵,生怕漏掉一个字。 “仁义。”罗焕章吐出两个字,郑重得像是太庙里唱祝的礼官。 “能说得详细一点吗?”韩孺子有点失望。 “前朝所失,即是太祖所得。前朝视百姓如奴隶,以苛法绳之,侧目者剜眼,腹诽者割舌,偶语者腰斩。太祖龙兴,反其道而行之,破残贼之法,立仁义之道,省赋减刑,与民休息,五六年间,遂有天下。昔日,商汤出行,见捕者张网四面,其人曰:‘从天坠者,从地出者,从四方来者,皆入吾网。’商汤收网三面,唯留一面,乃曰:‘欲左者左,欲右者右,欲高者高,欲下者下,犯命者乃入吾网。’四十余国皆曰:‘汤之德及于禽兽矣。’往而归之。以此言之,四面张网而捕一鸟,网开三面而获诸国,仁义即是网开三面。” 罗焕章慷慨陈辞,东海王垂头,像是在偷笑。韩孺子听得似懂非懂,心里更糊涂了,“太祖就是靠仁义打败庄王和陈王的?” 罗焕章目光变得严厉,再加上那道小刀似的鼻子,没一会就让皇帝垂下头,反思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陛下肯定听过一些闲话吧,说什么太祖心狠手辣,靠背信弃义夺得天下?” 韩孺子不愿出卖杨奉,含糊地嗯了一声。 “可曾有人对陛下说过这些事情:前朝拥兵百万,耳目遍及闾巷,及至官逼民反,群雄并起,区区两年间,末帝焚宫自杀,身殒而国灭,为天下笑;东齐地方千里,连城数百,陈氏十代为侯,可谓根深本固,待到楚、赵并攻,数月间齐国沦陷,随齐王殉难者八百六十余人;北赵地势险要,庄王之强天下无双,猛将上千,精兵三十万,人人以一敌十,蹂躏诸侯、践踏江山近五载,一朝战败,锐气消亡过半,再败,心中恍惚不知所出,三败,庄王刎颈自杀,宗属降楚,精兵猛将尽为太祖所用。” “听说过一点。”韩孺子轻声道,有点明白东海王为何在罗焕章面前那么老实了,这位大儒可不简单,开口就像万箭齐发,听者根本来不及招架,没等明白他说了什么,就已束手投降。 罗焕章放缓语气,伸出右手,慢慢握拳,“陛下请看,曲手为拳,握东西是不是更牢?” “当然。” “陛下再看,拳已成实,还能握住什么?” “什么也握不住,实拳就是……实拳。”韩孺子开始明白罗焕章的意图了。 “机谋权诈、好勇斗狠即是握拳。”罗焕章一拳击出,他不是武师,这一拳没啥气势,“拳头能打人,却不能附人。太祖会用拳头,庄王、陈王也会用拳,握得还更紧一些。可庄、陈二王一朝兵败即如山倒,太祖虽屡战屡败却总能东山再起,是因为太祖懂得松拳之道。百姓苦于苛法已久,太祖行仁义恰如久旱甘露,因此而得民心。” “民心帮助太祖打败了敌人?”韩孺子问。 罗焕章摇头,“民心思安,不愿打仗,太祖要靠自己的本事击败强敌,可太祖兵败时,后方民心不乱,太祖所至之处,城门立开,粮草立至,往往能在旬月间再成一军。陈王号称能养士附众,自杀殉难者众多,可是没有百姓愿意恢复齐国。灭齐之战,楚攻其南,赵攻其北,庄王兵锋未至,百姓扶老携幼,奔南归楚,皆因太祖行行仁义之道。” 韩孺子喃喃道:“太祖善逃,是因为有处可逃,行仁义不是为了争一时之胜,而是为以后铺路,有些人不能帮你打仗,却能在危险之际救你一命……” 罗焕章皱起眉头,“到底是谁教陛下这些东西的?对太祖怎可如此不敬?” “罗师见谅,朕从小失教,难得听到圣贤之言,所以有时候会乱说话。”韩孺子急忙管住自己的嘴。 罗焕章没再多问,东海王却盯着皇帝多看了几眼,显然不太相信他的话。 这堂课比平时累多了,韩孺子根本没机会沉思默想,罗焕章就像是一名经验丰富的驯兽师,轻松就能控制猛兽的一举一动。 罗焕章告退之后,东海王对皇帝说:“苦日子才刚开始,好好享受吧。” 韩孺子倒不觉得苦,反而获益良多,可是心中生出的疑惑也更多,这些疑惑只能去问杨奉。 下午的武学比较平淡,孟徹说得多动得少,有些敷衍,侍从们也不在意,捉对比拼,玩得很开心。没人敢跟皇帝动手,韩孺子就自己活动腿脚,几次看向角落里的孟娥,想跟她说句话,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这天夜里杨奉没来,他总是忙忙碌碌的,名义上服侍皇帝,其实大多数时候都不在场,不知到哪里为皇帝“开辟道路”去了。 接连几晚失眠,韩孺子终于坚持不住,很快沉沉睡去,睡得正深,被一阵摇晃给推醒了。 眼前一片黑暗,韩孺子隐约看到床头有人,像是服侍自己的宫女,“啊?什么事?” “你想学真正的武功吗?” 韩孺子一下子清醒,腾地坐起来。 杨奉提醒过他,第一个主动接触皇帝的人必定别有用心,韩孺子怎么也想不到,这个人会是孟娥。 (求收藏求推荐)手机用户请访问://m.. 第二十一章 兵败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当杨奉说有人将主动接触皇帝时,韩孺子想到的是那些勋贵侍从,或者某位讲经师傅,从来没想到会是宫里的某人,更没料到来者竟然是孟娥。 韩孺子不由得怀疑自己听错了,倾身靠近一些,低声问:“是你吗?” “是我。”这确定无疑就是孟娥冷冰冰的声音。 韩孺子望向窗边,虽然什么也看不到,但他知道那里睡着一名宫女,一点声音就能将她惊醒。 孟娥猜到了皇帝的心事,“不用管她,她睡得很深,天亮之前都不会醒。” 韩孺子更加吃惊,理了理心绪,问:“你要教我武功?” “如果你想学,并且求我的话。” 这是一个奇怪的回答,明明是孟娥半夜三更主动找上门来,却要皇帝“求”她传授武功。 “呃……你已经是我的武功教师了。”韩孺子小心地说。 “有真传有假传,从教师那里只能得到假传。伸出手。”孟娥说。 韩孺子抬起右手臂,很快有一张微凉的手掌按在他的手上。 “坐稳了。”孟娥道。 韩孺子嗯了一声,心里越发觉得诡异,又一想,孟娥若是真想刺驾,根本用不着叫醒他,于是踏实下来。 手掌上传来一股巨大的力道,韩孺子一口气喘不上来,五脏六腑像是被钩子挂住,一下子拎到半空中,然后身体才跟上去。 韩孺子翻身倒在了床角处,坐起身,一口浊气憋在胸腔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别勉强,顺其自然。”孟娥提醒道。 过了一会,那股浊气终于消失,韩孺子深深吸进一口新鲜的空气,惊诧地问:“这是什么武功?” “是你们都不感兴趣的内功。” 孟徹自称精通拳、剑与内功,包括皇帝在内,大家都对前两者更感兴趣,也有人问过内功的事情,孟徹几句话就将所有好奇者吓退了,“我练的是童子功,不近女色,十年有小成,迄今已练了十八年,稍窥门径,尚未登堂入室。” 孟娥只用一招,就在皇帝心里燃起对内功的极大兴趣。 “我能练吗?男孟师说过……” “你能练,内功也分很多种,我哥哥练的是童子功,我练的不是,如果你肯用心,三五年就能有所成。” “我肯用心。”韩孺子跪在床上,倒不是要磕头,而是太兴奋,“以后我也能像你那样一下子就跳到房梁上吗?” “内功是根基,筑好之后再练轻功就比较容易了。” “哇,三五年……如果我比较努力,还能更快一些吗?”韩孺子怕自己等不了那么久。 “难说,绝大多数人都需要三五年时间才能有所成就,除非你的悟性异于常人。” “练成之后我能像你一样在皇宫里随意行走吗?” 孟娥没有立刻回答,像是在倾听,韩孺子也竖起耳朵,可是什么声响也没听到。 “没人能在皇宫里随意行走。”孟娥开口道,语气中有一点指责的意思,“再厉害的武功也不是神仙,我能来找你,是因为今晚轮到我值守。” “值守?原来你一直在保护我。” “没时间闲聊,我传你内功,但你要守口如瓶。” 韩孺子犹豫了一下,很快决定不对杨奉提起这件事,于是承诺道:“我一个字也不会泄露。” “记住,我帮了你一个忙,以后你要报答我。”孟娥稍稍提高了声调。 “当然,只要我能做到,你想要什么报答?”韩孺子觉得孟娥简直变了一个人,这些话若是由杨奉说出来才比较正常。 “现在说出来也没用,等你自己能做主的时候再说吧。时间不多,我得走了,三天后我会再来,传你基本功。” “等等……你还在吗?”韩孺子望着黑暗,慢慢伸出手触碰,确认孟娥真的离开了。 韩孺子还有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情没问:既然武功不能来去自由,还学它干嘛?阻挡刺客?外面侍卫拦不住的人,他肯定也打不过;夺回皇权?武功若有这种功效,孟娥兄妹就不会进宫违心事人了。 他心里藏着一个小小的幻想,不是学会帝王之术成为真正的皇帝,而是逃出皇宫回到母亲身边。 武功似乎能实现这个梦想,结果孟娥一句话就让这个梦想破灭了。 “我不应该答应她。”韩孺子自语,倒下睡觉,决定三天之后告诉孟娥,他不想练什么内功,也不会轻易许给她报答。 次日上午的功课很无聊,讲《尚书》的老师傅坐在那里嘀嘀咕咕,经常陷入长时间的停顿,好像连他自己也忘了该讲什么。 服侍皇帝的两名太监对此颇为满意,站在门口昏昏欲睡,东海王趴在书案上发出了鼾声,韩孺子努力睁开双眼,耳朵里听到的却是窗外的风声、树叶沙沙声和偶尔传来的人声。 那些勋贵侍从们不用忍受跪坐之苦,正在春风拂过的御花园里交流感情,十年之后,大概就是他们把持朝政了。 韩孺子幻想着正常的皇帝会过怎样的生活,起码不会像他现在这样孤立,肯定会成为侍从们争相讨好的目标,东海王也会老实许多,接着他又想到孟娥,自己的拒绝会让她很失望吧,不知道她所谓的报答究竟是什么,其实自己很愿意帮助她,用不着传授内功…… 韩孺子快要睡着了,窗外突然响起一阵喧闹,众多惊恐的叫声汇合在一起,好像两伙人在打架。 没人敢在御花园里动手,礼官可以忽略勋贵子弟们的某些小动作,却不能允许他们恣意妄为,这阵喧闹因此极不寻常。 老师傅还在嘀咕古文,门口的两名太监大惊失色,其中一人迅速下楼,东海王猛地坐起来,揉揉眼睛,问道:“怎么了?有刺客?” “东海王不要乱说,大白天的怎么会有刺客?”门口的老太监脸色都变了。 讲经的博士终于听到了外界的声响,茫然地四处张望。 东海王起身跑到窗边,向楼下张望,“肯定发生大事了,有人坐在地上哭呢。” “东海王殿下,请回座位。”老太监劝道。 东海王不理他,向楼下喊道:“怎么回事?” 韩孺子坐不住了,爬起来也跑到窗边,与东海王并肩向外望去,花园的一片空地上,三名侍从正坐在地上痛哭,辟远侯的嫡孙张养浩挥舞拳头,像是在对老天示威,其他侍从也都惊慌失措,礼官弹压不住,众多太监也不帮忙,一个个都在发抖。 东海王转身向门口跑去,“一定是大事,不得了的大事。” 老太监堵在门口,“殿下不能出去,殿下……” 两人正在门口推推搡搡,太监左吉跑上来了,脸色苍白,一脸的汗珠,东海王有点忌惮他,只好退到一边。 “陛下还在……那就没事。”左吉松了口气。 “我怎么了?”韩孺子转身问道。 “没事,没事,陛下留在这里……我这就去见太后,不不,我留下,派个人去,不不,请陛下跟我一块去见太后……”左吉慌了手脚,半天拿不定主意。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告诉我!”韩孺子大声道。 左吉颤抖了一下,擦了擦额上的汗珠,“平东大将军崔宏大败,齐王、齐王率军西进,就快打到京城了!” 韩孺子这些天都没在意东方的战争,突然听到消息,心里并没有特别的感受,旁边的东海王却如遭晴天霹雳,蹿到左吉面前,厉声道:“你说什么?我舅舅怎么会战败?他明明高奏凯歌,就要攻下齐王治所了。” 左吉真是被吓坏了,完全没有平时的微笑,更端不起太后心腹的架子,呆呆地说:“我、我不知道,刚传来的消息……” 韩孺子又向窗外望去,终于明白那群侍从为何惊恐悲泣,他们当中许多人的父兄都在军中,战事不利,许多人再也回不来了。 “我不信,我要去问个明白!”东海王气势汹汹地往外闯,左吉等人都不敢拦他。 外面有人将东海王堵了回来,杨奉大步走进屋,目光一扫,伸手抓住东海王的手腕,拽着他走到皇帝身边,另一只手握住皇帝的手腕,“请陛下随我来。” 韩孺子很听话,东海王却使劲甩动手臂,声音越来越响:“放开我!我要见太后!我舅舅……” 杨奉停下脚步,严厉地说:“崔太傅还活着,大楚江山也还牢固,请东海王自重。” 东海王冷静下来,乖乖地跟着杨奉下楼。 左吉原地站了一会,突然醒悟过来,急忙追上去。 凌云阁内只剩下讲经的老博士,一个人站不起来,只能孤单地坐在圆凳上,发了一会呆,对着书案继续讲授《尚书》。 勋贵侍从们都被遣散了,在一群太监的护送下,皇帝和东海王匆匆回宫,没有回自己的住处,也没有去太后的慈顺宫,而是来到另一座寝宫。 “这里是上官皇太妃居住的慈宁宫,请陛下在此暂住。”杨奉解释道,随后匆匆离去。 很快,孟氏兄妹和四名带刀侍卫到来,屋里屋外检查了一遍,其他人离开,只有孟娥留在房间里,神情漠然地站在角落里,对皇帝一眼也不看。 东海王出奇地老实,坐在一张椅子上,半天没动,然后慢慢抬起头,对皇帝说:“我舅舅怎么会战败呢?” “胜败乃兵家常事。”韩孺子劝道,心里仍然没什么感觉。 “不可能,齐王没有这个本事。”东海王睁大双眼,“齐王若是攻破京城……咱们两个都会被杀死!” 房门打开,两名宫女进来,分立左右,接着进来的是上官皇太妃,看了一眼东海王,目光转向皇帝,说:“请陛下随我去勤政殿,该是向天下人证明你是皇帝的时候了。” (求收藏求推荐)手机用户请访问://m.. 第二十二章 真假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勤政殿是皇帝与大臣处理政务的地方,韩孺子登基当天来过一次,赶上太监刘介以死护玺的意外,在那之后,就连接近勤政殿的机会都没有了。 直到今天,关东的一次战败,让韩孺子二度来到勤政殿,终于见到了太后本人。 殿内的人比上次要多,除了在外面带兵的太傅崔宏,四位顾命大臣都来了,还有二十余名文臣武将,南军大司马上官虚却不见踪影,值此危急之刻,太后竟然没有召来自己的哥哥。 最不寻常的是,殿内的太监很少,只有杨奉、景耀、左吉三人,大臣在数量上占据绝对优势。 太后这回没有躲在听政阁里,坐在宝座上,面朝大臣。事实上,太后每日参政,与大臣都已见过面,唯一没见过太后真容的人只有皇帝。 太后看上去还很年轻,若不是神情庄重,并且身上的盛装过于正式,说她不到三十岁也有人信。 东海王曾经私下里抱怨说,只要太后在场,父皇的目光就不会看向别人,韩孺子现在觉得这句话过分夸张了,以他十三岁少年的眼光来看,太后的确很美丽,却没有美到让人挪不开目光的程度,起码满屋子的大臣没有一个人在意太后的容貌,全在激烈地互相争论。 皇帝一现身,大臣们安静下来,退到两边,按序列排位,由宰相殷无害带头,下跪磕头。 太庙里的牌位也能得到礼遇与崇拜,可它们终究只是一件件死物,并非先帝的化身,跪拜者走出太庙之后就会将它们遗忘。眼下的韩孺子无异于一块会动的牌位,被上官皇太妃携手,亲自送到太后身边。 宝座很宽,足够坐下三名成年人,韩孺子有意靠边,却被太后伸手拉了过去,两人紧紧挨着,真像是一对相依为命的母子。 上官皇太妃站在太后身边,一直抓着东海王的手腕,就这样,上官氏姐妹将桓帝的两个儿子紧紧掌握在手里。 孟氏兄妹和三名太监分立左右,形成仅有的一层保护圈,孟徹这回没有穿宫女的服装,而是以侍卫的装扮出现。 中司监景耀宣布免礼,群臣起立,安静了一会,好几位大臣抬头看向皇帝,目光中满是好奇与疑惑。 韩孺子同样疑惑,自己毕竟是名义上的皇帝,又有太后坐在身边,这些大臣何以如此无礼,而太后居然没有任何反应? 慢慢地,大臣们又开始争吵起来, 右巡御史申明志挥舞手中的笏板,冲着一名三十多岁的大臣叫喊,继续之前的指责:“崔太傅领兵二十万,征发十郡民夫将近四十万,齐王兵力不过十余万,孤守临淄,孰强孰弱,一目了然。崔太傅久攻不下,已令天下惊疑不定,突然兵败,一朝陷朝廷于倾危之地,此事大为可疑!” 被指责的大臣满面通红,却不敢直接辩论,扑通跪下,冲太后磕头,“太后明察,崔氏唯太傅一人领兵在外,眷属皆留京内,太傅虽一时受困,必能重聚天兵,与齐王再战,经不会让逆兵靠近京城,更不会令陛下与太后陷于险地。大将征战,内不信则外不立威……” 杨奉弯腰,轻声向皇帝介绍道:“兵部尚书蒋巨英,崔太傅的女婿。” 韩孺子明白了,用余光瞧了一眼太后,想看看她会怎么解决这次危机。 母亲的手总是温暖而柔软的,太后的手却是又湿又凉,被它握住很不舒服,韩孺子忍不住想太后是不是生病了。 太后没有开口,大臣之间的争吵逐渐扩大,有站在右巡御史申明志一边对崔家大加斥责的,也有不少人替崔太傅辩护。 杨奉悄声介绍大臣的姓名、官职与简单背景,太后听到了,没有加以制止。 朝廷的大致格局逐渐浮现韩孺子眼前,让他感到奇怪的是,有几位大臣明明应该是崔家的人,却也义愤填膺的指斥太傅崔宏,比右巡御史申明志还要激动。 更多的大臣则持两端,等待形势明朗。 能决定对错的人是太后,可她却一直没有显露态度,偶尔开口,也是命令某位沉默的大臣说出自己的看法,最后她叫到了宰相殷无害:“殷宰相,你是百官之首,为何一直不肯说话?” 太后比许多大臣预料得更有执政经验,想在她面前装糊涂是不行的,殷无害与太后接触较多,对此感受颇深,急忙躬身行礼,用老年人特有的颤声说道:“臣不敢藏私,只是兹事体大,从齐国传回来的消息不多,相互间又都矛盾重重,仅凭这点消息,似乎还不足以得出结论。” “圣贤见微而知著,诸位大人都是先帝选立的社稷重臣,就算称不上圣贤,也该接近吧。不管消息多少,齐国战事不利总是真的,宰相乃陛下之肱股,垂手不言,是令陛下束手无策。” 殷无害急忙跪下磕头请罪,颤音更重,“依臣之愚见,崔太傅一时不慎为齐王所败,若能收聚残部,似乎仍可再战。齐王虽胜,伤亡不少,声势虽盛,未必就能长驱而至京城。还是再观望……” 一名二十多岁的武将大步走到宰相身边,怒声道:“观望、观望,再观望下去,齐兵就到城门口了。太后,给臣十万精兵,臣愿迎战逆贼,不斩齐王头颅,甘愿受军法处置!” 杨奉在皇帝耳边只说了名字:“上官盛。” 不用说,这是太后的亲属,获得官职大概没有多久。 太后没有回应,上官盛越发恼怒,用手中的笏板指向崔宏的女婿蒋巨英,“臣只有一个条件,将崔家党羽通通抓起来,不能给他们里应外合的机会。” 这句话得罪的人可不少,大臣们七嘴八舌地反驳,更有人向太后不停磕头,高喊“崔氏无罪”。 勤政殿里一下子乱成一团,这不是韩孺子首次见到这种场面,他明白太后为何很少说话,迟迟不肯表面态度了,太后的心事难测,大臣们的立场更加难以判断,每个人都在隐藏自己的想法,揣摩别人的想法,看似闹剧的争吵,其实隐藏着微妙的智慧。 韩孺子暂时还看不太懂,他得更频繁地参与议政,才能摸出规律来。 景耀上前,将手中的拂尘挥动了几下,这表示太后真的要发话了,而且将是众人期盼已久的定论。大臣们马上闭嘴,齐刷刷地跪下。 太后扭头看了一眼皇帝,似乎在问他是否有话要说,韩孺子装作看不见,紧闭双唇,相比于满屋子的老狐狸,他才是一只刚走出巢穴没多久的小兽,杨奉提醒得对,他现在唯一该做的事情就是多听少说。 “召韩铃上殿。” 太后此言一出,跪在下面的大臣们都吃惊地抬起头,彼此交换目光。 杨奉对皇帝说:“齐王世子。” 韩孺子想起来了,当初他登基的时候,各方诸侯来贺,齐王称病未至,代替他进朝拜的就是这位世子韩铃,刺驾案发之后,想必是没来得及逃走。 景耀前去传召,没多久,两名持戟武士押着一个人进入殿内。 韩铃三十来岁,又高又胖,穿着红色朝服,昂首而立,不肯下跪,看样子被囚禁之后没受多少苦头,而且听说了齐王大胜的消息。 太后没有强迫齐王世子下跪,目光扫过群臣,说:“齐王声称当今天子乃是假冒,又说天子登基之后就被推入井中,齐王世子,你还认得皇帝吗?” 皇帝登基之时,齐王世子是首批朝贺的诸侯之一,韩孺子不记得他,韩铃却认得皇帝,冷笑一声,道:“太后何必如此?假就是假,登基时是假,现在也变不成真的。” 韩铃转向殿中的大臣,“诸位大人可要看清楚喽,别跪错了人,大楚江山姓韩,不姓上官。” 上民无忌大怒,起身就要扑向韩铃,被太后看了一眼,又跪下了。 太后并未发怒,“你要怎样才肯承认当今天子为真?” “倒也简单,太后将皇帝交给宗室长老,此子是不是桓帝之后,我们韩氏一查便知。” 太后沉默了一会,对顾命大臣之一的兵马大都督韩星说:“韩卿家与武帝同辈,算得上宗室长老吧。” 韩星马上道:“当今天子乃桓帝次子,谱籍所载,确定无疑,齐王父子妖言惑众,罪大恶极。” 韩铃大笑,“韩星老贼,上官家给你什么好处,你连祖宗都给卖了?太后,你将皇帝握在手里,谁敢说个‘不’字?要辨真假,太后先得退到一边。” 太后仍不动怒,更不会退到一边,“诸位卿家看到了,齐王父子冥顽不灵,非要置我母子于死地不可。前日齐王遣客刺驾,为保皇帝安全,因此长留禁内,每日与勋贵子弟同学文武之术。今日皇帝亲临勤政殿,谁有疑惑,尽管提出。” 大臣们没有疑惑,韩铃笑得更响,伸手指向太后身边的少年,“你说他是皇帝?他连话都不敢说一句,算是哪门子的皇帝?” 太后正要开口,皇帝站起身,轻轻甩开她的手。 韩孺子本没打算这样做,他只想听,不想说话的,可是突然间灵机一动,觉得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他可以当着群臣说话,而不受太后的挟制。 “朕乃桓帝之子、武帝之孙,朕能证明。” 韩孺子的心怦怦直跳,目光还是忍不住看向太后,就在他甩开太后手掌的一刹那,分明看见她的手腕上有伤。 (求收藏求推荐)手机用户请访问://m.. 第二十三章 武帝与皇孙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韩孺子能感觉到背后的目光,像是一条条无形的手臂,要将他拉回去,又有些犹豫不决,他没有因此停下脚步,等他走下三级台阶,背后的目光变得柔和了,这可能只是他的错觉,从这里开始,他离大臣们更近了。 他能从大臣的眼中看到太后目光的折射:一开始大臣们显露出恐惧,这意味着太后对皇帝感到意外而不满,很快,大臣们变得困惑,因为太后并没有阻止皇帝,最后,他们恢复臣子该有的谦卑状态,垂下目光,看着皇帝的脚尖,表明太后默许了皇帝的行为。 韩孺子的心还在狂跳不止,但他并不后悔自己的决定,继续向前走,离齐王世子韩铃越来越近。 “陛下……”宰相殷无害稍稍挺身,想要阻止皇帝接近危险人物,可是向宝座的方向望了一眼之后,又重新跪下。 大臣们跪在地上慢慢调转方向,保持时刻面朝皇帝。 所有人当中,数韩铃最为惊讶,看着皇帝走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朕还小的时候,曾经来过这里。”韩孺子停下,四处打量,“不记得是几岁了,只记得那是一个夏天的下午,朕就是在这里第一次见到武帝。外面很热,殿内很凉爽,也很阴暗。朕就站在……这里。” 韩孺子指着门口的一根殿柱,所有的目光随着他的手指望过去,连韩铃也不例外。 “当时殿里没有别人,只有朕和武帝,武帝一个人坐在……那里。”韩孺子转过身,看向太后所坐的位置,太后稍稍垂下目光,看着台阶下方,在宝座的左右,东海王等人都用惊讶的目光看着他。 “武帝没有看见我。”韩孺子的脑海里真的出现一幅画面,与勤政殿完美地结合在一起,他努力去想,忘了自称“朕”,“武帝在想什么事情,我没敢走过去,就在柱子后面偷看,然后我听到武帝说话,他还是没看到我,所以那句话是说给他自己听的,他说——” 韩孺子更加努力地去想,那句话就在脑海中盘旋,像风中起舞的柳絮,像水面上飘浮的羽毛,终于,他一把抓到了,“武帝说:‘朕乃孤家寡人。’” 勤政殿内一片安静,突然有人抽泣了一声,一下子吸引了所有的目光。 抽泣者是中司监景耀,他原本站在宝座前的第二级台阶上,这时转身冲着宝座跪下了,不是面朝坐在上面的太后,而是冲着宝座本身,“这的确是武帝说过的话啊,当武帝以为……以为周围没人的时候,或者是想事情太投入的时候,偶尔会说出这句话,除了个别内侍,绝对没有外人听到过!” 原本半信半疑的大臣们,这时差不多都信了,只有韩铃还固执己见,“嘿,亏你能想出这种把戏:正好你一个人,碰到武帝也是独自一人,唯一能作证的还是名太监。” 景耀的作证不在韩孺子的预料之中,他指望的是另一个人,再次伸手,指向宰相殷无害,“我记得他。” 殷无害吓了一跳,张着嘴,全身颤抖,不知该承认还是不承认。 “不是在殿内。”韩孺子补充道,脑海中的画面越来越清晰,“我没敢走到武帝面前,悄悄退了出去,在门口遇见了殷宰相,我那时不知道他是宰相,只记得撞在了他腿上,看到他身上绣着一只大鸟。我坐在地上,是殷宰相把我扶起来的。” 大家的目光又都落在宰相身上。 殷无害本来是跪着的,这时坐在地方,好几十岁的人,居然放声大哭起来,“是我,的确是我,众妙三十六年六月,武帝召见所有儿孙,陛下当时才四五岁吧,不知怎么独自留在勤政殿里,当时我不是宰相,而是右巡御史……” 这回再没有人怀疑了,韩孺子继续道:“后来武帝走出勤政殿,看见我之后哈哈大笑,说我……说朕‘孺子可教’,朕的小名就是这么来的。” 母亲一遍遍讲过的故事,这时也变得清晰了。 勤政殿内哭声一片,人人都想起了刚毅无畏的武帝,若他还活着,一声咳嗽就能让任何一位诸侯王从千里迢迢以外马不停蹄地跑来跪拜,相隔仅仅不到四年,朝廷的军队居然败给了区区一位齐王。 韩孺子看着韩铃,说:“朕乃桓帝之子、武帝之孙。” 韩铃脸色忽青忽红,欲言又止,然后他跪下了,低着头,却不肯说话,更不肯口称“陛下”。 这样就够了,韩孺子转身走向宝座,两边的大臣还在抽泣,在地上匍匐得更低了。 宝座上,太后向边上稍让了一点,韩孺子坐在她身边,心脏突然间跳得更快,两条腿像是虚脱了一样,软弱无力。 “做得好。”太后低声道,然后向阶下的大臣们说:“哀家希望,这是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有人质疑皇帝的身份。”顿了顿,太后严厉地补充道:“再有妖言惑妖者,罪不容赦。” 事实上,除了齐王父子,没人公开提出过质疑,大臣们互相争议的是该如何迎战齐兵,以及太傅崔宏是否该为战败负责,可太后还是抓住了问题的关键:必须让大臣们信服,才能让他们尽力。 勤政殿里的争议化于无形,当太后命令群臣起身说话,所有人的矛头都指向了齐王,仍然跪在那里的齐王世子韩铃成为众矢之的,不只一个人举着笏板要冲过去狠狠打上几下,太后不得不下令将他带走。 有人出谋划策,有人举荐猛将,有人愿当退兵说客……大臣们终于形成一股力量。 韩孺子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又一次感到所有事情与己无关。 没过多久,杨奉指出陛下似乎有些疲倦,得到太后的首肯之后,杨奉亲自搀扶皇帝回皇太妃的慈宁宫休息。 “陛下不该这么做。”一进到房间里,屏退其他太监与宫女之后,杨奉就严厉地表示反对。 “不该怎样?”韩孺子问。 “不该引起太后与大臣的注意,更不该参与朝廷与齐王之间的战争,置身事外才是最好的选择。” 韩孺子拒绝承认错误,“你说过,因为我是皇帝,所以会有人主动接触我,你指的是那些勋贵侍从吧。” “已经有人接触陛下了?” “没有,一个都没有,甚至没人向我做出暗示。所以我想,我总得做点什么,让大家知道我是值得接触的皇帝,就像杨公,也是觉得我多少还有一些希望,才愿意帮我的吧。” 杨奉愣住了,这不是他第一次被皇帝的早熟聪慧所震惊,可皇帝的成长速度还是超出了他的预期,一时间竟然无话可说。 “陛下……还是冒进了一些,太后从此会更加忌惮陛下。”杨奉不想鼓励皇帝冒险。 “有利有弊,看以后的情况吧,或许利更大一些。” 杨奉轻叹一声,“陛下说的那些事情……都是真的吗?” “我有一些模糊的记忆。”韩孺子不想对杨奉撒谎,于是诚恳地说:“老实说,我不记得殷宰相,只是觉得他很可能会帮我圆场,景耀的反应出乎我的预料——那句话真的印在我的记忆里,可我不记得是谁说的。” “‘孺子可教’呢?” “母亲总对我说这个故事,我想应该是真的吧。” 杨奉又叹了一口气,“请陛下在这里安心休息,我去叫人安排膳食。” “以后我都要住在这里?”韩孺子嗅到了浓重的香气,不是很喜欢。 “嗯,这是为了保护陛下的安全。” 杨奉转身要走,韩孺子还有事情要问,急忙道:“东海王的师傅罗焕章向我讲了仁义之道。” “罗焕章是位了不起的儒生,陛下应该多听他的课。” “可他说的东西跟你不一样。” 已经不能再将皇帝当成纯粹的小孩子了,而且在皇太妃的寝宫里,他们以后私下交谈的机会也不会太多,杨奉决定不绕圈子:“以仁义观之,权谋只是一时之手段;以权谋观之,仁义不过是冠冕堂皇的旗帜;以我观之,两者皆有偏颇,心无挂碍才能随心所欲,一旦分出了权谋与仁义,免不了处处留下痕迹,骗不了自己,更骗不了他人。太祖强于庄王、陈王的地方,就在于不执一端,畅游仁义与权谋之间。” 韩孺子没法完全理解,“我不太明白……比如说我究竟该怎么应对那些勋贵子弟?” “陛下只需记住一点:陛下可以是自私的,但自私有一个底线,那就是不要自私到以为别人是不自私的。陛下若能以己所欲推及天下,无往而不利。” 杨奉走了,韩孺子更糊涂了,“我怎么会以为别人不自私呢?” 慢慢地,他有了一点体会。 房门悄没声地打开,进来的不是送膳食的太监,而是孟娥,她被派过来保护皇帝,或许就早到了,一直没进屋而已。 “我现在就可以教你内功。”孟娥说。 韩孺子就在这一瞬间醒悟的,孟娥想传他内功,是因为看出他有可能成为真正的皇帝,她可不是所谓的忠臣,她有私心,很大的私心,所以才会进入皇宫当一名女侍卫,才会主动提出传授内功。 “我想学,但是我们得先彼此取得信任。”韩孺子要弄清她的私心究竟是什么。 孟娥显出几分困惑,她一直以为皇帝应该苦苦哀求自己才对,“怎么才能彼此信任?” “你先告诉我,太后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求收藏求推荐)手机用户请访问://m.. 第二十四章 不变的年号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孟娥盯着皇帝看了好一会,“你想让我出卖太后?” “我只有成为真正的皇帝,才能给予你所期望的报答,可是除非我对太后的了解更多一些,我永远不会变成真皇帝。我在请你帮我的忙,这样一来,你想要的报答也会更稳妥。” “哥哥说得没错,你跟他们一样奸诈。” 韩孺子本想反驳,话到嘴边突然改了主意,“没错,而且我要比他们更奸诈,只有这样我才能争回皇帝之位。” 孟娥垂下目光想了一会,突然笑了,这是她在皇帝面前第一次笑,很浅,只是嘴角动了两下,“我在做什么啊?你还只是一个孩子,我居然相信你能做成大事。算了,不要再提这件事了,当我从来没找过你吧。” 韩孺子一愣,没想到拉拢孟娥的尝试就这样失败了,忍不住问道:“我到底哪里说错了?” “你想当奸诈的人,就不要一开始表露出善良的一面,你的奸诈只是孩子气。” 韩孺子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还在学习,有时候……请你不要在意,你真不打算要我的报答了?” 孟娥又想了一会,“你是皇帝,或许就该奸诈一点,可我是江湖人,讲究一言即出驷马难追,做过的承诺宁死也要实现。” “你有一言即出驷马难追,我有天子一言九鼎,算是平手吧?” “我也是走投无路……好吧,我不知道太后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我和哥哥以宫女的身份被带进皇宫,三年多的时间里无所事事,直到前皇帝驾崩那天晚上,才被召到太后和皇太妃身边,那时她手上就已经有伤了。” “新伤?” “别问我太多事情,我们兄妹二人追随的是太后,你只是……只是……” “我只是备用,以防万一。嗯,要是我也会这么做的。” “你倒有自知之明。” 门又开了,这回来的是真正的侍者,送来了迟到的午膳,一有外人在,孟娥再不说话,站在一边当摆设。 一顿饭还没吃完,东海王被送回来了,面无表情,也不客气,坐到皇帝对面一块吃饭,几口吃罢,往椅榻上一倒,一幅懒得开口的冷淡神情。 侍者们利落地收拾碗筷离去,服侍皇帝与东海王的人不少,可是没有一个人留下来,两人早已习惯,也不见怪。 孟娥留下了,她是侍卫,不是侍者。 东海王腾地坐起来,死死地盯着皇帝,“你撒谎了,对不对?” “什么撒谎?”韩孺子端起茶细品慢咽。 “别装糊涂,在勤政殿里你说的那个故事,全是你编造的,对不对?” “景公和殷宰相替我作证了。” “哈,他们两个是想讨好太后,所以才配合你编故事,你的胆子够大啊,还是有人提示你?杨奉,肯定是杨奉,他让你这么做的,肯定没错。” “你错了。”韩孺子摇摇头,“我当时说的都是心中实话,当初武帝召见儿孙,你肯定也参加了吧?” “当然。”东海王站起身,像是要发怒,随后又坐下了,困惑地说:“我知道有这么一件事,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你只比我大几天而已,怎么可能记得这么清楚?” “那不仅是我第一次见到武帝,也是第一次离家,印象怎么会不深?”韩孺子坦然地说,发现对东海王撒谎比对孟娥容易多了。 在孟娥面前,他总是先想一下要不要使手段,念头一动就被看出破绽,对东海王,他却一点愧疚之意也没有,也就不需要掩饰。韩孺子终于开始明白杨奉那些话的含义:纠结于仁义与权谋,只会令自己门户大开。 东海王半信半疑,看到皇帝露出沉思之色,又觉得自己上当了,“反正你是个骗子,但你只能骗一时,太后看穿了你的把戏,现在你还有用,等到齐国之乱平定,我舅舅班师回朝,你就没用了,到时候,哼哼。” 韩孺子笑了一声,“齐国之乱会被平定吗?” “你是骗子,大臣也不是好人,个个都有私心,被你一通胡说八道,他们终于肯尽心尽力,廷议还没结束,就又凑出了二十万军队。后来又有消息传来,齐王虽然打了胜仗,损失也不少,攻到洛阳就停下了,离函谷关和京城还远着呢。大家都说齐王想要……我跟你说这些干嘛?” “齐王想要趁势联络各方诸侯和天下豪杰,并力西进。”韩孺子替东海王把话说完。 东海王盯着皇帝,过了一会站起身,“以后你会死得很惨。”说罢走进入东边暖阁。 天很快就黑了,晩饭是几样点心,东海王不肯出来,命令侍者端进自己的房间,孟娥不吃饭也不喝水,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在角落里,好像已经完全忘了与皇帝之间还有一场未完成的交谈。 慈宁宫前后两进,皇太妃住在前院,皇帝与东海王住在后院,房间很充足,可是为了便于保护,两人还是共享正房的两间暖阁。 入夜不久,孟娥退去,她是皇宫侍卫的一员,必须按时轮值,不该她在的时候一刻也不能多留。 孟娥前脚刚走,上官皇太妃来了,带来两名太监和两名宫女,“以后就由他们专门服侍陛下和东海王。” 皇帝身边的侍者曾经更换,这回像是要固定下来,四个人都很年轻,尤其是两名小太监,都是跟皇帝差不多年纪的少年,两名宫女稍大一些,也不超过二十岁。 东海王不敢在皇太妃面前无礼,从暖阁走出来拜见,装出很高兴的样子,问道:“你们叫什么名字?这些天换的人太多,我一个也没记住。” “奴婢赵金风。” “奴婢佟青娥。” “奴才梁安。” “奴才张有才。” 宫里的名字都很朴素,东海王也不在放在心上,笑着对皇太妃说:“太后真是沉得住气,也只有太后能镇住这些大臣,若是没有太后,不知道朝廷会乱成什么样子。” 皇太妃与太后的容貌颇有几分相似,只是经常微笑,显得柔和许多,“可也有不少人说,就是因为太后,朝廷才会这么乱。” “谁说的?抓起来关进大牢,劾他一个大不敬。”东海王像是真被气到了。 皇太妃笑容更盛,随后叹了口气,“抓是抓不完的,眼下正是用人之际,更抓不得了。” 韩孺子没有参与谈话,可他有一种感觉,皇太妃是为他而来的。 东海王东拉西扯了一番,最后终于说到他真正关心的事情:“要说朝廷里谁是忠臣,肯定是太傅崔宏,这跟他是我舅舅无关,我在舅舅家住过很长时间,亲眼看到舅舅不分日夜地为国家操劳,他经常说:‘崔氏以外戚取得富贵,若不尽忠尽责,日后有何面目去见武帝与武皇后?’” “咱们都知道崔太傅的一片忠心,否则的话,太后也不会将平定齐国的重责交给崔太傅。” “可气的是那些大臣,居然污蔑我舅舅与齐王勾结,这怎么可能?我舅舅官至太傅、爵至古阳侯,亲属皆在京城为官,齐王若是得逞,崔家首先倒霉。” 皇太妃笑着点头,“东海王年纪虽轻,见识倒多,可叹那些大臣,还不如你一个孩子看得明白。” “大臣各怀心事,没准想着投靠齐王升官发财呢。” 皇太妃没接这句话,看向一直不开口的皇帝,“陛下今天的表现非常好,没想到陛下还能记得那么久以前的事情。” 东海王真想高喊一声“皇帝是骗子”,却不敢吱声,只得悻悻地退到一边,虽然与皇帝共住一间正房,他在皇太妃面前却没有坐下的资格,只能与太监、宫女一样站着。 “别的事情朕也不懂,可是齐王世子怀疑朕不是桓帝之子,绝不可忍。”韩孺子答道,抬头瞥了一眼东海王,看到他露出鄙夷至极的神情。 “那次聚会我也有印象。”皇太妃微微仰头,“那是武帝唯一一次召见所有儿孙,记得那天早晨,我和太后一块送你们的皇兄出府,那时候他还不是皇帝,连皇太孙都不是。回来之后他很高兴,说皇帝爷爷很喜欢他,将他抱在怀里说了好多话。” 皇太妃的声音里满是温情,韩孺子和东海王却不敢接话,自从进宫以来,这是第一次有人向他们提起皇兄。 皇太妃长叹一声,“对了,先帝的谥号已定,思帝,道德纯一曰思、大省兆民曰思、外内思索曰思、追悔前过曰思,对我和太后来说,这是思念的思。” 韩孺子和东海王更没法回应了。 “还有陛下的年号,太后有一个想法,以为陛下是思帝之弟,兄终弟及,不算继承,而是代立,所以年号没必要更改,还是‘功成’,功成元年、功成二年……一直用下去,陛下觉得怎么样?” 韩孺子甚至没料到这种事情还会征求自己的意见,于是点头,“这样挺好。” 皇太妃笑了笑,起身道:“陛下安歇吧,有什么需要,告诉侍女直接通知我就好。” 韩孺子点头,没明白皇太妃来这一趟有何用意。 两名太监和两名宫女送皇太妃出门,东海王蹿到皇帝面前,极小声地说:“你没明白太后和皇太妃的用意吗?” “什么用意?” “年号‘功成’,是从《道德经》里摘出来的,用在前皇帝身上,是‘功成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的意思,用在你身上——那是告诉你‘功成身退’,太后就要收拾你了!” (求收藏求推荐)手机用户请访问://m.. 第二十五章 奇怪的宫女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宫女佟青娥留在东暖阁服侍皇帝,很快就铺好了被褥,帮皇帝换上睡觉时的小衣。 韩孺子早已习惯受侍者摆布,木然地配合,脑子里胡思乱想,太后、东海王、孟娥、杨奉等人轮番登场,不给他一点空闲,以至于好一会才收现佟青娥仍站在床边,可他已经换好小衣,只等躺下睡觉,用不着别人舒服了。 “还有事吗?”韩孺子客气地问,心里却想,名字里有“娥”的宫女一定不少,孟娥、孟徹没准都是化名。 佟青娥莫名其妙地有些脸红,轻声说:“奴婢服侍陛下就寝。” 韩孺子从来没见过哪位宫女像她这样害羞,微笑道:“你已经服侍过了。” “嗯。”佟青娥没有动。 “你是第一次服侍别人吗?”韩孺子很愿意与人聊天,之前是求之而不得,那些太监和宫女跑得一个比一个快,谁也不愿意留在皇帝身边,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忙完自己的活儿之后不肯离开。 佟青娥点点头又摇摇头,“这是奴婢……第一次……服侍陛下。” “我没有特别的要求,这样就可以了,别的侍者通常睡在那边的榻上,你若是嫌小,去别的房间睡也可以,我晚上睡得沉,从来不叫人。”韩孺子倒希望自己的卧室里没有外人。 佟青娥的脸更红了,声音也变得更低,“我可以……可以……睡在陛下的床上。” 韩孺子扭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床,这是一张很宽大的架子床,几乎能当间小屋子,可是一名宫女提出这样的要求似乎有些太过分了,韩孺子寻思了一会,问道:“你不习惯睡椅榻?” 佟青娥低头不语。 “也是,那张椅榻很小,我躺上去还要蜷身,你睡着就更小了。” 佟青娥比十三岁的皇帝大了五六岁,个子高出半头,略显丰腴,的确更占床铺。 “好吧,你睡在我的床上。”韩孺子同意了,他从小就没对任何仆人颐指气使过,进宫之后更是不会,“但是不要告诉别人,你知道,宫里管得严,若是被人发现你不守规矩,很可能会受到惩罚。” 韩孺子还记得那两名只因没看到皇帝偷偷写信就被狠狠打了一顿的太监。 佟青娥轻轻点头,缓缓坐在皇帝身边,离他很近,近得几乎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那就休息吧,睡个好觉。”韩孺子站起身,向佟青娥笑了笑,迈步走到桌边,吹熄蜡烛,摸黑来到椅榻前,躺在上面,那里有宫女早就备好的小枕薄被,天已不算太冷,盖着正合适。 “陛下……”大床那边传来佟青娥惊讶而困惑的声音。 “你睡我的床,我睡椅榻。没关系,我从前睡的床比椅榻大不了多少,睡大床还真不习惯呢。哦,记得明天早点叫醒我,咱们好换过来,免得被人发现。”韩孺子翻身入睡,心想这真是一名古怪的宫女,不过愿意说话甚至敢向皇帝提要求,终归是一件好事。 很快,他又开始想其它事情了,究竟是“功成身退”,还是“功成弗居是以不去”?沿用前皇帝的年号,有过这种先例吗?想得多了,他总觉得“功成”两个字似乎有些不祥的意味。 然后他就睡着了,本来还以为会被孟娥半夜推醒,结果一觉睡到次日凌晨。宫女佟青娥将皇帝唤醒,服侍他穿衣,然后通知外间的小太监,小太监又叫来早已等候在屋外的更多太监与宫女,开始为皇帝梳洗打扮,准备去给太后请安。 韩孺子发现一件奇怪的事,佟青娥的神情似乎有些抑郁,对皇帝的让床之举不仅没有感激,好像还很失望。 身边围绕的人太多,韩孺子没法过问,只是觉得这名宫女比孟娥还要奇怪、还要难以讨好,要不是怕连累她,真该问问杨奉这是怎么回事。 杨奉今天根本没有出现,平时他都是先护送皇帝去给太后请安,有时候还会送皇帝去凌云阁听课,然后才去忙其它事情,今天他却消失了,彻底将皇帝留给了上官皇太妃。 吃过早饭前往凌云阁的时候,杨奉仍然没有出现,在御花园里,与皇帝汇合的勋贵侍从一下子由十五六人增加到将近五十人,排成数行,在礼官的引导下,恭敬地向皇帝跪拜。 皇帝的勋贵侍从多达四五百,大都见不到皇帝本人,之前太后选择了十五六名与皇帝年纪相仿的少年进入御花园,这回增加到三倍名额,年纪最大的有三十来岁,其中数人隆鼻深目,很像是远方之国入侍的王子。 奇怪的感觉在韩孺子心中越来越深,他能明显感觉到这些侍从比平时更显敬畏,人数虽多,跪拜的时候却是鸦雀无声。 相应地,护送皇帝的太监与侍卫也增加到百余人,御花园的甬路都有些拥挤了。 “杨公去哪了?”韩孺子忍不住问身边的左吉。 左吉也不像平时那样总是微笑,低声答道:“杨公被太后委以重任,出京去了。” 韩孺子大吃一惊,停下脚步,身后的一长串队伍也急忙停下,后面的人收势不及,撞在了一起,好在没人摔倒。 “出京?去哪了?”韩孺子觉得自己像是被抛弃了,没有杨奉,他有点不知所措。 左吉也吃了一惊,后悔自己多嘴,但是话已不能收回,只得说:“太后招募使者,前往关东各诸侯国传谕圣旨,杨公应诏,与右巡御史申大人昨晚就出发了。” 韩孺子更加吃惊,转身看了一眼东海王,发现他和自己一样意外,杨奉出京显然是昨天晚些时候决定的,至于是主动请缨还是被迫受命,就不得而知了。 “什么圣旨?”韩孺子问。 左吉越来越尴尬,皇帝居然不知道自己颁布的旨意,这可有些不成体统,他只好用更低的声音说:“陛下在勤政殿龙颜一怒,令齐王世子俯首乞饶,陛下传旨诏告天下,命令各诸侯国即刻出兵,共伐逆齐……” “朕知道了。”韩孺子迈步前行,他帮了太后一个大忙,如果能因此击败齐王,就是利大于弊,可他真希望杨奉此刻能在身边,再给出一些指点。 今天讲课的是罗焕章,就连他也显得客气了一些,但是没有请皇帝点题,直接开讲:“关东战事未尽,草民给陛下讲讲上一次的诸侯之乱吧。” 韩孺子的高祖、武帝的祖父,烈帝在位时,大楚曾经发生过一次诸侯叛乱,规模比这一次更大,共有五大诸侯国共十七郡参与。 烈帝一度惶恐,甚至做好了迁都南方的打算,可战争只持续了不到四个月,看上去气势汹汹的诸侯联军,被堵在函谷关外,才打了几场不分胜负的小仗,诸侯军就分崩离析。楚军趁势发起决战,一举得胜。 战后,烈帝借机削藩,诸侯国领地就是从那时起缩小的,如今的齐国只有当初的一半大小。 韩孺子收束心事,认真听讲,问道:“诸侯军一击即溃,是因为诸侯王不行仁义之道吗?” 东海王偷笑了一声,罗焕章严厉地瞧了他一眼,东海王马上低头,专心看书。 “彼时五诸侯王礼贤下士、减民租赋、尊老养幼,可算是仁义之道。” “那为什么战败之后还是无处可逃呢?” “譬如有刀,壮士挥刀,以一敌十,稚儿挥刀,伤及自身。仁义乃天下利器,匹夫行之,利于乡里,王侯行之,惠及一国,天子行之,泽被苍生。五诸侯之仁义不如烈帝之仁义,兵败身亡乃是必然。陛下身居至尊之位,仁义之于陛下,恰如利剑之于烈士、良鞍之于宝马,相得益彰,利之大不可言喻。” 韩孺子觉得罗焕章也有点迂腐了,突然感到有凌厉的目光射来,扭头看去,东海王已经低头。韩孺子明白了什么,再向门口的两名太监看去,他们什么都没听懂,正站在那里发呆。 罗焕章才是第一个主动接触皇帝的外臣,虽然用词颇为隐讳,韩孺子还是听懂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罗焕章没有再做进一步的试探,接下来讲述的全是烈帝除五王的往事。 上午的课比平时短,离午时还有多半个时辰,左吉进来,请皇帝移驾。 韩孺子又来到了勤政殿,从这一天起,他每天上午都要抽出时间,来勤政殿里坐一会,旁观大臣们处理政务。他知道自己的地位,身边多得不正常的太监们时刻提醒他这一点,因此从不多嘴多舌,只是看与听。 起码这比被困在宫里一无所知要好多了,他能了解到一点关东的战事进展、全国的兵力部署和郡县的风土人情。 但是这一天他没能弄清杨奉的具体去向以及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下午的武学照常,孟徹越来越有老学究的架势,说得多做得少,偶尔击出一拳一剑,让皇帝和侍从们吃上一惊也就够了。 韩孺子第一次感觉到皇帝的生活是忙碌的,可惜这忙碌只是假象,他从中所得甚少,直到这天晚上,才有一件事需要他亲力亲为,无法让外人代劳。 当时他已经很累了,洗漱完毕、换好衣裳,只想快点睡觉,至于是睡床还是睡椅榻,他都不在意。 服侍他的宫女还是佟青娥,脸仍然很红,笑容却与昨晚不太一样,说出的话更是不可思议,“陛下即将大婚,对夫妻之道不感兴趣吗?” 韩孺子的第一个念头是想起了罗焕章的“仁义之道”。 (求收藏求推荐)手机用户请访问://m.. 第二十六章 呼吸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夫妻之道?”韩孺子首先想到的是罗焕章一直在讲的“仁义之道”,以为这又是皇帝必学的经典,打量宫女几眼,疑惑地说:“你也是太后选派的师傅?” 佟青娥笑着点点头,“算是另一种师傅吧,陛下即将大婚,奴婢来教陛下如何……行夫妻之道。” 韩孺子怎么都觉得这名宫女不像是普通的师傅,想了一会,终于醒悟,“哦,夫妻之道,我明白了。” “陛下明白了就好,那……”佟青娥也松了口气。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淑女以配君子,义在进贤,不淫其色……夫妻之道就是郭师讲过的后妃之德吧。” 佟青娥一愣,只好走到皇帝面前,红着脸说:“大臣只是说说而已,奴婢……奴婢……是以身传授。” 韩孺子这回才真的明白了一点宫女的用意,警惕地退后两步,想起了杨奉曾经做过的提醒:太后希望皇帝能尽快诞下太子,以当作更好摆布的傀儡。 “哦,这么说来你比郭师还要厉害,你跟谁学的?”韩孺子开始装糊涂,脸上露出微笑,走到椅榻边坐下。 佟青娥误解了皇帝的话,急忙道:“是前辈宫娥传授奴婢的,奴婢从来……没跟别人尝试过,陛下……是第一个。” “这样不好吧,老师傅们都是饱学鸿儒,门下弟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你一个人都没教过,怎么能教朕呢?还是算了吧。” “这种事怎么能教太多人呢?夫妻之道符合自然之理,陛下试过就会明白。”佟青娥被逼得没办法,顾不得羞怯,缓步走向皇帝。 韩孺子打了个哈欠,“朕困了,就算要教,也等明天吧。” “夫妻之道……就是睡觉的时候才好学。”佟青娥坐在皇帝身边,去抓他的手。 韩孺子跳着站起来,跑到大床一边,心中越来越警惕,一旦生下太子,他就连傀儡的价值都没有了,到时候真的就只能“功成身退”,“你这个宫女好生无礼,朕已经说过不想学……别再过来,要不然……我叫人啦,梁安和张有才就在外面。” 皇帝觉得自己受到了逼迫,佟青娥也是身不由己,起身笑道:“他们两个很懂事,不会进来打扰陛下的。陛下无需紧张,试一下无妨,陛下若是不喜欢,以后不再试了就是。” 韩孺子将心一横,大声道:“我现在就不喜欢,你逼我也没有,不要过来,我命令你停下。” 皇帝的命令本来就没人听从,现在更是无效,佟青娥笑吟吟地走到桌前,吹灭了蜡烛,“陛下感觉好一点了吗?” 韩孺子的感觉一点也不好,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中计,绝不能生太子,他后悔没跟孟娥兄妹学点武功了,否则的话也不至于如此窘迫,被一名宫女逼得无处可逃。 “你再过来,我叫东海王啦。”韩孺子真的没有办法了,明知东海王绝不会多管闲事,还是将他当成救星。 屋子里很黑,对面没有声音,佟青娥似乎没再走近,韩孺子等了一会,稍稍松了口气,心想佟青娥大概也是奉太后之命行事,没有别的选择,于是道:“不如这样吧,明天你告诉太后,就说……就说你已经教我夫妻之道了,有人问起,我也这么说,只要咱们两个守口如瓶,别人是看不出破绽的,你就不会受到惩罚了,怎么样?” 韩孺子不知道这个计划的漏洞有多大,还以为这是最好的办法,等着佟青娥同意,结果对面仍是一点声音也没有,佟青娥好像跟着烛光一块消失了。 “喂,你还在吗?”韩孺子轻声问,听了一会,自语道:“难道去睡觉了?” 话音刚落,黑暗中有一条胳膊伸过来,韩孺子像是被蜜蜂螫了一下,腾地跳起来,连退数步,撞在床边,倒在了床上,事已至此,他只能孤注一掷,纵声大呼:“东……” 那只手跟过来的却快,一指头点在胸前,韩孺子只觉得一股浊气憋在体内,说不出话来,好一会才将浊气吐出来,惊喜地说:“是你?” “嗯,是我。”这是孟娥冷淡的声音。 韩孺子高兴极了,“还好你来了,真是救了我一命。” “没人想杀你。” “你不明白,太后要的是一个婴儿太子,我一旦做到了,她就会除掉我!” “别跟我说这个。”孟娥的语气中显出一丝厌恶。 “哦,你不想听太后的坏话,好吧,我不说了。你把佟青娥怎么样了?”韩孺子没明白孟娥厌恶的是什么。 “我让她睡觉去了,明早才会醒。” “你是怎么做到的?” “一点江湖上小把戏。” “能教我吗?” “你现在学不了,而且学了也没用。” 韩孺子真心觉得这一招大有用处,可孟娥不愿教,他也就不再勉强,“那你以后每天晚上都来一趟,让佟青娥早点睡觉吧。” “不行,不到轮值,我没办法靠近慈宁宫,而且总让她这么睡下去,迟早会引起怀疑。” 韩孺子大失所望,“那你快教我武功吧,这样我就能自保了。” “你真想学?” “想学。”韩孺子原本觉得武功的用处不大,孟徹的身手很不错了,据他自己说,在战场上顶多能抗衡五名训练有素的士兵,跟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没法相提并论。通过这一晚的经历,韩孺子改变了看法,想掌控十步之外,先得从十步之内做起,杨奉、罗焕章传授的大道只对真皇帝有用,对现在的他来说,还只是纸上谈兵。 皇帝答应得如此干脆,孟娥反而沉默了,等了一会才说:“你要知道,这就意味着你欠我一个报答,以后等我开口的时候,你必须同意。” “你现在就可以提出来。” “不行,现在提出来也没用,等你真正掌握大权的时候再说吧,但我可以保证,那不是特别困难的事情,肯定在皇帝的能力范围之内。” 韩孺子逐渐冷静下来,又能正常思考了,“你们兄妹帮助太后也是为了同样的报答吧?可太后已经掌握大权——她拒绝给你们报答吗?” “别乱猜,我不会给你回答。还有,来找你是我自己的主意,我哥哥不知情,不要在他面前泄露。” “好。” 孟娥又沉默了一会,正当韩孺子以为她走了,孟娥说道:“我这一派的内功比较复杂,要内外兼修……” “你是什么派?”韩孺子问道。 “不许提问题,按我教你的方法修炼就是了。” 这是一位严厉的师傅,比罗焕章有过之而无不及,韩孺子重重地嗯了一声。 “你的情况比较特殊,不能大张旗鼓地练功,有一套简化的功法正好适合你。” “简化的功法是不是比较弱啊?”韩孺子没忍住,又提出问题。 “是强是弱看你的悟性与努力,你非得学最强的功法吗?” 韩孺子想学武功只是为了在必要的时候能有一点自保能力,确实不需要太强,于是道:“你说得对,继续吧。” “我的时间不多,今天先教你一点入门功夫,很容易,只要你能坚持下去就行。” “我能坚持。” “好,我先教你呼吸之法。” “呼吸?这个人人都会吧。” “想学我的功法,就不要问东问西。” “好吧,你说。” “呼吸人人都会,但那是自然之呼吸,修炼内功有逆顺两法,先行逆法,找到经脉之后再行顺法,你试着鼓腹时吸气、收腹时呼气。” 这与正常的呼吸方式正好相反,但是并不难,韩孺子试了两次就做到了,笑道:“这个的确容易。” “难就难在坚持,以后你走路的时候要练、坐着的时候要练,睡觉的时候也要练。” “睡觉?”韩孺子警惕起来,突然想到孟娥也是女子,比佟青娥大不了多少,还是太后的手下,要说别有用心,孟娥更可疑。 黑暗中一个巴掌拍在皇帝的头上,“不准胡思乱想,专心练功。” 韩孺子收回猜疑,又试了几次,“我学会了,每天要练多久?” “越久越好,但是不必强求。” “好,接着教吧。” “今天就到这。” “就这么一点?”韩孺子很失望。 “修炼内功要循序渐进、日积月累,过些日子等你有了进展之后,我再传你下一阶段的功法。” “行。” “还有,你要想办法让我哥哥教你百步拳,内外兼修效果更好。” “百步拳不是很普通的拳法吗?”韩孺子没法不提问题,他还记得侍从张养浩用的就是百步拳,据说那是楚军士兵用来强身健体的拳法。 “我不能教你本门的外修拳法,你学了就会用,懂行的人一眼就能认出底细来,尤其是我哥哥。百步拳虽然普通,用来外修也足够了,你只需记得一件事,不管别人怎么说,你在练拳的时候都要尽量坚持逆呼吸之法。” “我记住了。”韩孺子等了一会,发现对面悄无声息,孟娥已经走了。 “不知多久才能练成,明天晚上我怎么办呢?”韩孺子呆呆地坐在床上,杨奉不在京内,孟娥不能随时过来,他真的变成了孤家寡人,隐隐觉得黑暗中似乎有怪兽在盯着自己。 (求收藏求推荐)手机用户请访问://m.. 第二十七章 在劫难逃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佟青娥睁开双眼,发现自己睡在大床上,外面一层衣裙整齐地摆在枕头边上,扭过头去,看到皇帝坐在椅榻上,一脸初醒之后的倦容。 她急忙起床,穿上衣裙去服侍皇帝,脑子里浑浑噩噩,怎么也想不起昨晚发生过什么,趁着还有一点时间,忍不住低声问道:“陛下昨晚……睡得好吗?” “还好。”韩孺子打了个哈欠。 “陛下……” 韩孺子端正神色,“昨晚的事情朕不想再提,希望你也能够忘记。” “是,陛下,我会忘记……”佟青娥脑子里还是一片茫然,不知道自己该忘记什么。 韩孺子故弄玄虚,昨晚他将佟青娥搬到大床上,自己睡椅榻,练了一会逆呼吸,没多久就睡着了,醒来之后呼吸正常,也不知那点练习有没有用处。 佟青娥开门叫进其他太监与宫女,从这时起,她就不能再与皇帝随意说话了。 韩孺子用余光观察,看到一名没见过的老太监,别人都端着洗漱之物,只有他一手持笔,一手托着薄册,像是要记录什么,佟青娥冲他犹豫不决地摇摇头,老太监二话没说,转身离去。 韩孺子不知道此人乃是专门记录皇帝起居事宜的宦官,但是猜出了一件事:他的故弄玄虚没有起到效果,佟青娥能记起昨晚的事情,今天晚上很可还会想方设法传授夫妻之道。 这成为韩孺子面临的一大难题,比其它事情都要急迫。 上午的课是另一位老先生来讲,令人昏昏欲睡,这些天来,两名太监也懈怠了,没别的事情就靠着门框悄悄打盹儿,东海王趴在书案上干脆睡着了。 韩孺子跪在锦席上,用一本书轻轻将东海王捅醒。 东海王猛地坐起来,擦擦嘴角的口水,扭头恼怒地看着皇帝。 “你昨晚睡得怎么样?”韩孺子极小声地问。 对面的老先生双目微闭,摇头晃脑,嘴里含含糊糊地吐出一句句古文,无论是窗外的风声、屋里的鼾声,还是少年的说话声,都影响不到他。 “睡觉……而已,跟平时一样,就是起得太早,有点犯困。干嘛,你想告状?这种课谁能听得进去?”东海王的声音拔高,马上又降低。 “不是,我的意思是说昨晚谁在房间里服侍你?” “一个宫女,我哪知道是谁。”东海王问过名字,早忘得干干净净。 “赵金凤。”韩孺子倒还记得。 “是吧,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无聊而已。”韩孺子改变主意,向东海王求助绝不是好主意,可能惹来更多的麻烦。 东海王满脸疑惑,没多久又趴下睡了。 勤政殿里也没有新鲜事,战争比皇帝之前想象得要复杂,大臣们说来说去全是征发民夫、运送粮草、修筑道路、调集马匹这类事情,真正与战争相关的事情却没有多少,听他们的意思,至少需要半个月的准备,才能与齐军一战,齐国也是如此,正在洛阳以东屯兵待援,暂时无力向西进发。 韩孺子因此倒是有大把时间用来悄悄练习逆呼吸之法,多半天下来,除了肚皮有点僵硬,没有任何感觉。 下午,韩孺子提出要学百步拳,得到侍从们的一致赞同,他们已经厌倦了孟徹的长篇大论和偶尔锋芒一露的拳法,都想动手实践,哪怕是很普通的拳法也行。 孟徹没理由不同意,于是请出辟远侯的孙子张养浩演练拳法。 张养浩的祖父和父亲都在太傅崔宏军中,临淄城外战败的时候受了伤,这两天没有新消息传来,全家人都悬着心,张养浩精神不振,打拳的时候三心二意,频频出错。 孟徹只好亲自上阵,他打拳比较慢,一边练一边讲解,“百步拳易学难精,有两种练法,一种是用来打架,求的是稳准狠,一种是强身健体,求的是四体协调、筋骨伸展。诸位出身世家,学文则经典、学武则兵法,皆是千人敌、万人敌之术,像拳法这种小术,用来强身健体即可,犯不着花费太多心事……” 话是这么说,众侍从大都是少年心性,对强身健体不感兴趣,才学了几招,就互相寻找对手,你一拳我一脚,打得越来越快,最后连招数都不顾了。 孟徹使眼色,与妹妹孟娥在众人中间行走,阻止侍从们打得太激烈,更不允许有人受伤。 韩孺子记得孟娥的话,因此选择强身健体的练法,动作舒缓沉稳,只是学会的招数比较少,一下午才三五招,翻来覆去地练习,暗暗运行逆呼吸法,发现这居然很难,呼吸与动作总是没法做到协调。 皇帝身边没什么人,只有东海王留在十步之内,他对拳法完全不感兴趣,动动腿脚,开始观察皇帝,没多久笑道:“陛下的拳法真是特别,不像打架,也不像强身健体,倒像是……”屋子里毕竟还有外人,他压低声音道:“像是乌龟翻身。” 韩孺子不理他,有难度反而是件好事,起码表明孟娥没有拿空话骗他。 孟娥从来不靠近皇帝。 练拳让韩孺子忘掉了许多烦恼,可太阳终有下山的时候,他还是得回到慈宁宫,准备接受今晚的挑战。 虽然肚子里很饿,韩孺子吃晚饭时却是心不在焉,很快就放下碗筷,趁着东海王在吃饭,屋子里的太监、宫女比较多的时候,他用平淡的语气说:“张有才,今晚你来服侍朕安寝。” 张有才是名十二三岁的小太监,又瘦又矮,长着一张机灵的脸孔,听到皇帝说话,立刻跪下口称“遵旨”。 韩孺子猜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佟青娥不会提出反对。 他没猜错,佟青娥老老实实地站在一边,连头都没抬起,发声的是另一个人。 一名韩孺子没怎么注意过的老太监从队列中走出来,先是下跪,然后起身道:“陛下对侍寝的宫女不满吗?老奴立刻更换。” “不不,她很好。”韩孺子最不想看到的事情就是有人因他受罚,“朕……这两天起夜比较频繁,需要多一个人服侍。” 老太监点点头,转向小太监,严厉地说:“张有才,小心谨慎!” 张有才刚站起来没一会,马上麻利地又跪在地上,“奴才尽心侍奉陛下,不敢有半分大意。” 老太监满意了,退回原位,韩孺子松了口气,卧室里多了一个人,佟青娥应该不会再传授夫妻之道了吧。 东海王一边吃饭,一边瞧着皇帝,似乎看出了一些端倪,没一会又专心咀嚼了,虽然没怎么动弹,他可饿坏了。 睡觉的时候到了,老太监命人在暖阁椅榻边安排地铺,小太监张有才只能睡在这里,韩孺子十分过意不去,全是因为他的一道命令,导致张有才不能安稳地睡在床上。 张有才倒不在意,反而很高兴,甚至有点兴奋过头,盯着皇帝的一举一动,双手时刻端在身前,总想上去帮忙,像是一根会动的拐棍。 佟青娥老老实实地铺床、服侍皇帝更衣,不说话,连目光接触都没有,恢复成为一名再普通不过的宫女。 韩孺子终于松了口气。 绝不能生太子,这就是他的决心与底线,具体到计划,就是不能与任何宫女睡在一起。 这一夜平安度过,韩孺子觉得自己获得一次胜利,次日一整天的心情都很好,连老先生讲的《周易》都听得津津有味。 但是在这场暗中进行的战斗里,皇帝处于完全的守势,对方却能随时改变战术,再次发起进攻。 当天傍晚,一回到慈宁宫,东海王就得知自己搬出了正房,要住进东厢的一间屋子里,他不喜欢与皇帝分享同一间房,更不喜欢被撵走,可是不敢直接发作,只能对饭菜挑三拣四,夹起肉不往嘴里送,打量几眼就扔在地上,立刻有宫女上前收拾。 韩孺子觉得这是不祥之兆,可小太监张有才还在,一副兴高采烈的猴急模样,将服侍皇帝当成一项了不起的成就。 夜色降临,众人退下,东海王不情愿地去东厢的房间,走的时候哼哼了两声,那意思很显:他才是正房的主人,早晚要将失去的东西抢回来。 张有才和佟青娥分头忙碌,椅榻边上摆了地铺,韩孺子放心了,看来自己的计划生效,今晚又能够躲过一劫。 他高兴得太早了,正当一切都收拾完毕可以睡觉的时候,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太监左吉又一次不请自来,连门都不敲,站在屋子中间四处打量,张有才和佟青娥立刻识趣地退出去。 “你有事吗?朕要休息了。”韩孺子希望能用刚得到不久的一点皇帝权威将他吓退。 左吉却只是笑了笑,那是随意而亲切的微笑,同时也充满了不惧、不敬之意,“陛下有疾病在身吗?” “嗯?我身体很好。” “那陛下为何对女色如此抗拒?” 左吉问得过于直白,韩孺子脸红了,“关东叛乱未平,朕……年纪尚小,哪有心心情想这种事?谁派你来的?” 左吉笑着摇摇头,“陛下忧国忧民之心,令人钦佩。可关东之乱尽可交给大臣处理,朝廷内外有太后坐镇,万无一失。尽早行夫妇之礼,就是陛下最大的职责。” “朕会考虑的,但不是今晚。”韩孺子能拖就拖,希望能等到杨奉回来。 左吉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就是今夜,不能再等。” (求收藏求推荐)手机用户请访问://m.. 第二十八章 皇太妃的暗示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左吉看着皇帝,面带微笑,信心满满,确信皇帝一定会屈服,他甚至不想采取更多的手段,只是看着皇帝,好像在劝无知的小孩子把最后几口饭吃掉,不要浪费辛苦得来的粮食。 进宫两月有余,作为一名傀儡,韩孺子感受最深的是孤独和不被重视,可就在这一刻,他感受到了屈辱,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之所以晚来了一会,仅仅是因为它并非太后的当务之急。 周围没有大臣,甚至没有太监,皇帝的威严被扯下最后一层面纱,露出虚假与无力。 韩孺子心潮汹涌,但他忍住了,甚至没忘了悄悄运行逆呼吸之法,他保持沉默,耐心地品味这其中的苦涩,寻找一切可用的自保手段,最后发现他唯一能用的“武器”就是左吉本人。 “左公是要亲自教朕夫妻之道吗?” 左吉脸上的笑容消除了一些,“当然不是我,夫妻之道并非难学之事,陛下无需担心,顺其自然就好。太后千挑万选,在宫中择出三名佳丽……” “三名?”韩孺子心中的屈辱感更深了。 左吉没有停顿,继续往下说:“相者、医师都看过了,此三人性格温婉、体态丰润,将来必能产下贵子,陛下有后,则大楚无忧矣。” “你和太后也无忧了吧。” 左吉脸上最后一点笑意也消失了,“多说无益,请陛下就寝,尽情享受无边欢愉,陛下今夜食髓知味,今后只怕会嫌三名佳丽太少呢。还请陛下放心,我与内起居令就守在门外,记录今夜之事,日后也好留个证据。” 韩孺子没太听懂太监的话,心中的厌恶却是油然而生,前行两步,说:“左公年岁多少?不到三十吧。” 左吉微微一愣,“二十五。” “左公是从小净身吗?” “陛下问这个做什么?”左吉的脸色有些难看。 “朕听说太监是行不了夫妻之道的,左公说得这么好听,朕想知道是过来人的感受呢,还是道听途说?” 左吉脸皮涨红,上前一步,与皇帝相距咫尺,“陛下是在戏耍我吗?” 左吉沉不住气,很容易被激怒,韩孺子打算利用他的这一弱点,至于后果如何,他预料不到,也不愿多想,反正他宁愿大闹一场,也不会束手投降。 “怎么敢,朕还仰仗左公的照顾呢,只是少不更事,不免有些紧张,所以想问得清楚一点。” 左吉糊涂了,弄不清皇帝的求知态度是真是假,脸色稍稍缓和,“我在十六岁净身,有些事情没做过也听说过,陛下不必紧张,我去叫宫女进来。” “等等。”韩孺子在想怎样才能让左吉立刻勃然大怒,“还有一件事,最后一件事。” “陛下请说。” “太后手上的伤……是你弄的吗?”韩孺子实在没什么可说的,未经考虑就将这句话抛了出来。 效果立竿见影,左吉脸色骤然大变,厉声道:“你怎么知道……你听谁说……” 左吉转身向外面跑去,过于慌乱,在门口险些摔倒。 屋子里安静了,韩孺子回到床边坐下,心想自己这回是真的惹下大祸了,可这是早晚会发生的事情,太后从来没将他当成真正的皇帝,一旦有了新傀儡,就会将他抛弃,与其坐以待毙,不如闹上一场。 可他还是有点恐惧,心潮起伏不定,忘记了逆呼吸之法,想起了许久未见的母亲,想起了远在千里之外的杨奉,甚至想起了神出鬼没的孟娥……他太需要有人来帮忙了。 一道身影轻轻地踅进来,静静地站在床边。 韩孺子抬头看向小太监张有才,“左吉让你来看着我的?” 张有才茫然地摇摇头,“奴才是来服侍陛下的。” 韩孺子勉强笑了一下,“你不应该进来,这会给你带来麻烦。” “奴才不怕,奴才既然被派来服侍陛下,就要尽心尽力。” 这是又一名忠宦刘介,还是别有用心的试探者?韩孺子疲倦得不愿再想下去,“你去……请皇太妃来。” 韩孺子随口一说,张有才却真当成了圣旨,称了一声“是”,转身就走。 小太监估计连皇太妃的面都见不着,韩孺子甚至不知道找来皇太妃有什么意义,她是太后的妹妹,跟太后是一伙的,比左吉更难对付。 可他没有收回命令,决心要将所有手段都用上,事到如今,他所争的不是行不行夫妻之道、生不生太子,而是能不能守住底线。 外面传来环佩叮当的响声,上官皇太妃竟然真的来了。 两名宫女将皇太妃送到椅榻上,随后退下,张有才没出现。 “陛下为何抑郁不乐?”皇太妃问道。 两人相隔较远,烛光昏暗,皇太妃与太后更为相像。 “为什么非要选我当皇帝?” “陛下应该知道原因。” “因为我母亲势单力薄,没有根基,所以我比较好操纵吗?” “这是一部分原因。”皇太妃顿了顿,“不管外人怎么说,太后选立陛下是为大楚江山着想,崔氏已然权倾朝野,再出一位皇帝,韩氏宗族危矣。桓帝在世的时候就要清除崔氏,可惜一直没腾出手来。思帝继承父志,本已制定计划,谁知……于是重任就落在太后肩上,她不得不使些手段,不得不先与崔氏和解,这都是为以后做准备。” “既然太后的目标是崔氏,为什么……为什么急着让我行夫妻之道、生育太子呢?” 皇太妃露出一丝微笑,马上又变得严肃,“陛下一日无子,东海王就有接替陛下的资格,崔氏的野心就不会消失。陛下是在担心自己的安危吧,陛下尽管放心,有了太子之后,陛下的位置只会更加稳当。” 皇太妃的话比左吉有说服力,可韩孺子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半天没有说话。 “不过太后也是心急了一些,陛下毕竟年纪尚小,这种事情怎么能够强迫呢?我会与太后谈谈,劝她别太着急,来日方长,东海王就在宫内,崔氏一时不敢嚣张,等陛下能够亲理政务,再对付崔氏不迟。” 事情居然谈成了,韩孺子心情放松的同时,也感到大惑不解,难道自己误解太后和皇太妃了?难道一直以来杨奉都在夸大其辞? “你们不会再逼我……” “太后通情达理,会听我的劝说,宫女留下来,但是不会再对陛下有任何逾礼之举。”皇太妃面露微笑,显然也觉得这样的事情有点荒谬。 韩孺子终于放心,“我向左吉问起太后手上的伤,可能得罪太后了。” “皇帝不会得罪任何人,太后更没有那么容易被得罪。”皇太妃起身,准备告辞了,“陛下勉力,终有亲政的一日。” 韩孺子不知说何是好,“谢谢……” 皇太妃一笑,“陛下不必谢我,太后所做一切都是为大楚江山着想,这江山早晚会交到陛下手中。” 皇太妃走了,留下韩孺子一个人茫然若失,这道难关度过得似乎太容易了一些,既然如此,太后之前又何必派遣左吉来呢? 张有才和佟青娥进来服侍皇帝安歇,这一夜平静无事。 韩孺子睡着得比较晚,做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梦,早晨起床的时候脑子里浑酱酱的,却突然想明白一件事:皇太妃回答了许多疑问,却偏偏在太后手伤的问题上一带而过,不,根本连提都没提。 这天上午,在勤政殿里,韩孺子明白了太后与皇太妃为什么要向他让步。 关东的战争胜负未分,朝廷的大部分精力都用在调兵遣将上,可是有一些人不受大势的影响,谨守本分,像看家犬一样紧盯最细微之处。 宰相殷无害有意等到皇帝到来之后,才拿起一份奏章,叹了口气,命人送进听政阁交给太后,然后对同僚说道:“第九封了,礼部、太常寺、太学、国子监都有人上书,现在连御史台也有奏章送来。” “这件事跟御史台有什么关系?谁这么大胆,先参他一个逾职之罪。”一名官员说。 殷无害摇头,“御史台狂人不少,参了一个,就会有十个扑上来,还是谨慎些为好。” 韩孺子跟往常一样安静地坐在那里当摆设,没听懂大臣们在说什么,很快,上官皇太妃从暖阁里走出来,代表太后说话,解开了皇帝心中的疑惑。 “只是延用先帝的年号而已,为什么这么多大臣反对?”皇太妃晃了晃手中的奏章,“按这里的说法,不换年号就会导致阴阳失调、上下动摇,比齐王叛乱的威胁还要大。” 参政的几位大臣都看着宰相。 殷无害无奈,只得上前道:“祖宗立下的规矩,做臣子的不敢随意更改,新帝新年号,历来如此,旧年号顶多延用一年,再久就不合适了。如果今天改了一个规矩,以后别的规矩也可以更改,朝廷的根基……” 皇太妃摇摇头,“规矩那么多,改一两条又能怎样?难道武帝、桓帝就从来没改过规矩?我也不跟你们争,年号是皇帝的,就让陛下自己定夺吧。” 殷无害脸上露出明显的吃惊表情,在皇帝面前提出年号一事,本来是他的策略之一,没想到皇太妃居然主动请皇帝定夺。 韩孺子一点也不吃惊,终于明白太后为何会放自己一马,唯一没弄懂的是:年号改与不改有这么重要吗,以至于大臣与太后发生对立? 不管怎样,他知道自己的回答很重要,重要到可以拿来做交易。 (求收藏求推荐)手机用户请访问://m.. 第二十九章 大婚在即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皇太妃与大臣们都期待地看着皇帝,他曾经在齐王世子面前有过惊人的表现,双方都相信,这一次皇帝仍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容臣斗胆一问,陛下知道年号是怎么回事吧?”一名大臣上前道。 此人五短身材,在一群官吏当中极不显眼,韩孺子记得他,这是左察御史萧声,东海王曾经说过萧声是崔家的人,可是上次廷议的时候,他却与其他大臣一道斥责崔太傅的战败。 萧声并非顾命大臣,全是因为右巡御史申明志前去诸侯国宣旨,他才被临时叫来参政。 “略知一二,萧大人可否再介绍一下。” 萧声看了一眼皇太妃,前趋跪下,“历朝历代的帝王皆有年号,前朝的皇帝常有多个年号,每有所谓的天降祥瑞,就会改变年号,大楚定鼎,太祖立下规矩,从《道德经》里选取年号,每位皇帝终其一生只立一个。民间常以年号称呼皇帝,比如武帝被称为‘众妙帝’,桓帝是‘相和帝’,思帝是‘功成帝’。两帝共用一个年号,不仅坏了太祖立下的规矩,也会令天下百姓迷惑,不知所从。” “可是新帝通常会延用旧年号一段时间吧?”韩孺子说。 皇太妃在一边旁观,脸上神情不变。 “最多沿用至次年正月,有时候年中就可更改。”萧声当着皇太妃的面说这些话,胆子算是很大了,其他大臣不吱声,但是看神情都比较支持左察御史的说法。 韩孺子向大臣们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又向皇太妃点点头,表示一切放心。 由于事前不知道会遇到这样的场景,韩孺子不可能对接下来要说的话深思熟虑,只好放慢语速,尽量多做斟酌,“思帝乃朕之皇兄,不幸英年早逝,天人共悲,功成之年号,自该沿用至明年正月。眼下才刚刚五月,况且太后悲戚未消,关东叛乱未平,诸事繁杂,不宜再兴事端,年号之事,十二月再议。” 皇太妃脸色微显僵硬,左察御史萧声也不满意,还想再争,宰相殷无害抢先道:“陛下所言极是,年号并非急迫之事。齐国叛逆,天下震动,北方匈奴、南方百越、西方羌种、东方各诸侯,皆有乱相,非得尽快平定不可。” 话题由此又转回战事上,皇太妃也没有固执己见,退回听政阁内,再没有出来。 傍晚时分,皇太妃来到皇帝的住处,屏退众人,盯着皇帝看了好一会,笑道:“太后和我都看错了陛下,陛下不是普通的孩子啊。” “太后好像并没有将我当孩子看待。”韩孺子做好了准备,要与皇太妃来一场论战,他心里有了点底,太后还没有完全收服朝中的大臣,绝不敢无缘无故地除掉刚刚登基不久的皇帝。 “嗯,那是太后的错。”皇太妃没有生气,“外面的大臣倒是将陛下当大人看待,恨不得陛下立刻亲政。” 为了不给任何一位大臣惹麻烦,韩孺子拒绝接话。 “大臣可不简单,陛下与太后握着权力,大臣却有本事让权力走样,尤其是他们手里握着的笔。陛下是什么样的人,不重要,太后是什么样的人,更不重要,落笔为字,说你是什么就是什么,名声一旦传出去,再想改变就难喽。” 韩孺子还是不开口。 “有时候我会想,大臣们真的需要一位活生生的皇帝吗?过去的几年里,三位皇帝驾崩,朝廷的格局却没有多大变化,桓帝在世的时候,曾经很努力地想要做些改变,提拔了一些人,贬退了一些人。可是不知不觉间,那些被贬退的人回来了,提拔的人却消失了,他们没有死,只是很难在奏章中出现,偶尔一问,才得知他们已经被派到京外当官,至于原因,两个字——惯例。” 皇太妃好像忘了皇帝的存在,双眼眯起,眉头微皱,“惯例实在太多了,据说整个朝廷都靠惯例运行,没有惯例整个大楚就会崩塌,所以只要皇帝没盯住,惯例就会发挥作用,悄无声息地改变皇帝最初的意思。” “皇帝也不总是正确的,所以需要惯例来调整。”韩孺子心里很清楚,现在所谓的皇帝其实是太后,而不是他。 “这么想也可以,但是如此一来,江山究竟是谁的呢?所以我总怀疑大臣并不需要活生生的皇帝,他们要的是一块牌位、一个偶像,不会说话,也没有心思,一切都由惯例做主,而操作惯例的则是大臣。” 皇太妃站起身,她不是来教训皇帝的,无意多费口舌,“陛下休息吧。五月十八乃是良辰吉日,皇后会在那一天进宫。” 韩孺子吃惊地站起来,“可是齐国之乱还没结束。” “太后觉得册立皇后一事不应该与崔太傅的胜败相关,既然已经下聘,大婚越早越好。而且这不全是太后的主意,礼部诸司一直在推进此事,已经准备就绪。这也是惯例,只要没人阻止,就会顺利进行下去,无需陛下操心,一切自然水到渠成。” 皇太妃走了,韩孺子回房休息,躺在床上想了一会,做出一个冒险的决定:不能就这样屈服,太后今后必定得寸进尺,因此必须与大臣取得联系,争得他们的帮助。 这和东海王曾经建议过的“衣带诏”不是一回事,那时候他对大臣一无所知,大臣对新皇帝也没有了解,贸然求助只会惹来麻烦。事实证明他当时的判断是正确的,不仅东海王告密,接到“密诏”的礼部尚书元九鼎也主动向太监杨奉交出了纸条。 可现在不一样了,皇帝与大臣之间互相有了一些了解,虽然不深,却足令大臣相信皇帝的行为是认真的。 杨奉会怎么想?韩孺子在心里摇摇头,杨奉肯定不会赞同皇帝的做法,可是杨奉远在关东,而且这名太监隐藏着太多秘密,谁能保证他的所作所为都是为皇帝着想? 主意就这么定了,韩孺子踏实入睡,默默练习逆呼吸之法。 做决定容易,执行起来却是难上加难,“衣带诏”这种事情绝不可行,韩孺子希望能与大臣当面交谈,第一个困难是选择哪一位大臣。 从第二天开始,韩孺子充分利用每天上午留在勤政殿里的那一点时间,仔细观察每一位大臣的言谈举止。 宰相殷无害首先被排除掉了,他太老、太圆滑了,偶尔表现得与太后不合,却从来不会坚持到底,不值得依赖。 兵马大都督韩星也被排除,身为宗室长辈,韩星对维护皇帝的利益不感兴趣,所谓的兵马大都督也是虚衔,手下无兵无将。 左察御史萧声、吏部尚书冯举陆续被排除,前者与崔家的关系不清不楚,后者是个没主意的家伙,连分内事都做不好。 还有一些大臣轮流来勤政殿参议,有两位表现得颇为耿直,可是不常露面,与皇帝没有任何接触的可能。 几天之后,韩孺子的目光转向了那些侍从。 皇帝的侍从都是勋贵子弟,也是未来的朝廷栋梁,他们暂时还没有官职,父祖却都是高官重臣。 又经过数日的观察,韩孺子选中了张养浩。 张养浩的祖父辟远侯刚刚带伤回京休养,许多官员都去探望,种种迹象显示,辟远侯性子高傲,与崔氏、上官氏的交往都不多,在朝中的声望很高,有一定的号召力。 韩孺子采取迂回手段接触张养浩,每天下午找侍从对练百步拳,直到第五天才换到张养浩。 张养浩的心情比前些天好多了,拳头舞得虎虎生风,但是在皇帝面前不敢放肆,处处留有余手。 两人才过了三招,皇帝还没来得及露出示好的笑容,张养浩被人挤走了。 东海王阴沉着脸,等张养浩讪讪地退开,他低声说:“恭喜你啊,还有三天就要娶皇后了。” 皇帝大婚在即,东海王的脾气越来越不好,韩孺子早已习惯,也不在意,一边挡开东海王软绵绵的手臂,一边说道:“你了解我的想法。” 东海王的拳头舞得更急一些,“你能有什么想法?遇到这种好事,顺水推舟呗。” 韩孺子觉得东海王简直不可理喻。 孟徹走过来,盯着皇帝与东海王,两人闭上嘴,装模作样地挥拳踢腿。 另一边有两名侍从弄假成真,扭打成一团,孟徹过去拉架,东海王靠近皇帝,说:“怎么不拿出你拒绝宫女的劲头儿了?你坚决不同意,太后拿你没办法。” “原来你知道!” “慈宁宫里谁不知道,大家装糊涂而已。老实说,你是不是已经在宫女身上试过……就等着用在我表妹身上!”东海王眼里都快喷出火来,他这辈子从来没有隐忍这么长时间,终于要爆发了。 “你胡说什么。”韩孺子庆幸自己没找东海王帮忙,这个家伙实在是太沉不住气了。 “我胡说?你胡作非为,就不许我胡说?”东海王合身扑上来,韩孺子早有提防,一拳打在东海王肚子上,招式倒是用对了,劲道比孟徹差远了,东海王叫了一声,却没有被击退,双手掐住皇帝的脖子,纠缠在一起。 众人初时还以为皇帝和东海王是兄弟闹着玩,过了一会发现不对劲儿,无不大吃一惊,孟徹两步跃来拉架,不敢太用力,其他太监与侍从也慌张地跑过来,七手八脚地将两人分开。 拉扯东海王的人更多一些,这让他觉得不公平,愤怒地大叫:“你们都是奸臣,都是奸臣!等我……” 有人堵住了他的嘴巴。 下午的武学草草结束,皇帝被送回慈宁宫,东海王不知被带到何处。 韩孺子感到气愤难平,回房之后良久不能平静,来回绕圈,张有才和佟青娥跟在后面,想替皇帝更衣,一直找不到机会。 终于,韩孺子稍稍冷静下来,打算脱掉练武时的衣裳,也不要太监和宫女帮忙,自己去解腰带,一伸手从里面摸到一块小纸包。 竟然有人将“密诏”这一招用在了皇帝身上。 (求收藏求推荐)手机用户请访问://m.. 第三十章 尚思肉否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直到即将熄烛睡觉的时候,韩孺子才有机会打开纸条飞快地瞥上一眼,上面只有四个字:尚思肉否。 韩孺子明白纸条的含义,这不是一句提问,跟他当初写的“我想吃肉”一样,只是一次探路。礼部尚书元九鼎当时交出了纸条,表明此路不通,韩孺子则紧紧握住纸条,不打算交出去。 蜡烛熄灭,佟青娥睡觉时几乎不发出声音,张有才毕竟年轻,不久就发出轻微的鼾声,韩孺子不觉得吵闹,反而感到踏实,闭上双眼,开始思考最重要的问题:纸条来自于何人? 塞纸条的行为肯定发生在下午的打斗过程中,一群人上来拉架,谁都可能在皇帝腰带里塞点东西而又不惹人注意。 东海王会是知情者甚至配合者吗?上一次就是他假装摔跤,给皇帝提供了塞纸条的机会。 韩孺子用力攥紧纸包,否决了这种可能,纸包颇为陈旧,显然已在主人身上藏了一段时间,那人一直在等待机会,凑巧赶上东海王打架而已。 张有才的鼾声突然消失,韩孺子睁开双眼,等了一会轻声问:“是你?” “嗯。” “你可好久没来了。” “这里是皇宫,我又不能来去自如。”孟娥没将少年当成皇帝看待,命令道:“坐起来。” 韩孺子起身,想起自己这些天来没怎么练习逆呼吸法,心中不由得有些紧张,孟娥可不是好说话、好唬弄的人。 “你专心练功了吗?” “练了,可是最近事情比较多……” “你练的不是童子功,娶皇后对你没有影响,想学高深内功,专心比什么都重要,像你现在这样,一百年也练不出元气。” “我得……我得先保命啊,否则的话我学了内功也没法报答你啊。” 孟娥拍出一掌,韩孺子摔倒又坐起来,知道她在测试自己的练功结果,心中不免惴惴,“我练了没多久,会这么快产生效果吗?” “你有特别的感觉吗?”孟娥问。 “没……有,就是胸口被你打到的地方有点疼。” “那就是没效果。”孟娥沉默片刻,“没办法了,只能采取这一招。” “‘这一招’是什么?不会有危险吧?” 孟娥却不回答,说道:“你能感觉到自己的耳朵吗?” “什么意思?我的耳朵就在这儿。” “你的耳朵能动吗?” 韩孺子越听越糊涂,但还是努力去控制耳朵,“有点困难。” 黑暗中孟娥将一件细长的东西夹在皇帝的右耳上,“这回再试试。” “好像容易了一些。” 那是一枚簪子,孟娥收回来,说:“你明白了吧,得先有感觉,才能练习,才能增强,逆呼吸之法并非练功,而是让你能感觉到气的存在,但是你没能做到。” “抱歉,我的确……没太用功,总是分心。” “也不能全怪你,本门内功极为繁杂,由外而内共有皮、肉、筋、骨、血、髓、气七个层次,正常练法应该是齐头并进,你的练法过于简略,确实很难产生效果。” 韩孺子不敢埋怨孟娥教得不好,“那你教我正常练法吧。” “不行,你是皇帝,身边的人太多,没法练功,还会被我哥哥认出来。只有一个办法可行。” 孟娥刚才就提过“这一招”,韩孺子隐隐有不祥之感,急忙道:“我也不是非练内功不可,只要你肯保护我,以后我会报答……” “我不能一直保护你,你想报答我,就要先欠我一个足够大的人情。张嘴。” 韩孺子不想张嘴,对面又拍来一掌,胸内浊气上升,冲入喉咙,他不由自主地张嘴,觉得有什么东西进嘴,没等尝出味道,就囫囵咽了下去,再想吐已经来不及了,“你喂我吃了什么?” “好东西,我这些天一直在想办法收集药材,好不容易才练成三枚丹药,你先吃一枚,过几天再吃第二、第三枚,到时若是还不能产生气感,就是真的不能练内功。” “吃药就能有气感?” “只是可能,与正常练法相比,这是旁门左道,我再给你一点帮助。”孟娥也不征求同意,在皇帝身上飞快地点了几指,“好了,接下来的几天,你可能会有打嗝、腹痛、腹泄、体热、头晕等各种症状,别担心,忍住,尽量运行逆呼吸。” “可我马上就要大婚,还有要事在身……喂,你还在吗?”韩孺子觉得眼前有东西一闪,等了一会,确信孟娥已经走了。 他真希望孟娥能多留一会,在这座险恶的皇宫里,冷冰冰的孟娥反而是最能带来温暖的人。 他躺下了,练了一会逆呼吸之法,沉沉睡去,没有体验到孟娥所说的种种症状。次日起床,还是一切正常,韩孺子以为自己幸运,也就没再放在心上。 东海王没像往常一样过来与皇帝汇合、去给太后请安,韩孺子前往凌云阁听课的时候,才在御花园里看到他。 东海王跪在花园的甬路边,以额触地,身上背着一根三尺多长的木棍,数十名侍从站在他身后,个个神情紧张,连大气都不敢喘。 韩孺子完全没预料到这样的场景,一下子愣住了,问身边的左吉:“这是怎么回事?” 自从上次劝说皇帝行夫妻之道失败之后,左吉就很少露出笑脸,今天也是一样,“东海王忤逆不敬,这是在向陛下负荆请罪。” “快让他起来。”昨天的打架并不严重,韩孺子连擦伤都没有,东海王虽然不讨人喜欢,可是让他当众蒙受如此羞辱,实在有些过头了。 让东海王负荆请罪的人不是皇帝,能让他起身的自然也不是他,左吉摇摇头,轻声道:“按惯例,负荆请罪至少得跪半天,陛下先去凌云阁,这里的事情无需陛下操心。” 又是惯例,韩孺子突然有点明白皇太妃那些话的意思了,一种被称为“惯例”的东西代替皇帝掌权,韩孺子之前感受不深,是因为他连最基本的权力都没有掌握。 韩孺子没有再争,他手里那点筹码都用来与太后斗智斗勇了,犯不着浪费在东海王身上。 这天上午,皇帝一个人在凌云阁里听课,窗外的花园比平时都要安静。 讲课者是罗焕章,对旧弟子的遭遇只字不提,站在皇帝面前,仰头想了一会,问道:“草民上次讲到哪了?” 罗焕章的国史是韩孺子唯一爱听的课,记得很牢,马上答道:“恰好讲完太祖的事迹。” “没错,太祖已经讲过了,接下来该是成帝。太祖戎马一生,成帝从小好儒,继位之后大行仁义之道,太祖夺得天下,成帝守住了天下……” 身为读书人,罗焕章显然很崇拜成帝,赞不绝口,越说越兴奋,华丽的句子像是一队队训练有素的仪卫士兵,盔甲亮得耀眼,旗帜迎风飘扬,气势磅礴,看得久了,却不免令人觉得有些无聊。 罗焕章正变得与其他老师傅没有区别,韩孺子渐渐地失望了,他还能勉强睁着眼睛听下去,门口的两名太监却已开始打盹。 足足半个时辰之后,罗焕章的赞美终于结束,突然话锋一转:“成帝虽是太祖嫡子,却不受喜爱,几度遭贬,险些被废,全赖帝母与数位大臣拼死保全,才能登基称帝,此乃成帝之幸、大楚之幸。” 罗焕章是正统的儒生,从不直接指摘皇帝的错误,偶尔提及也要尽量隐讳,他在讲太祖的时候没提过太子的事情。 韩孺子稍稍提起一点兴趣,“成帝有好母亲、好大臣。” 罗焕章摇摇头,“成帝有好母亲,好大臣却未必。” 韩孺子坐正姿态,更感兴趣了,“不是大臣保护了成帝吗?” “有人支持成帝,自然就有人支持其他皇子,尤其是太祖最喜欢的中山王,上书请求更立太子的大臣可不少,成帝登基的头几年,都在解决这个问题。” “成帝将那些大臣贬退了?” “当初支持中山王的大臣太多,成帝杀掉了几个,贬退一些,都不多,成帝非常聪明,很快就发现一个真相。” “什么真相?” 罗焕章瞥了一眼门口打盹的太监,缓缓道:“那些提议更立太子的大臣,他们讨好的并不是太祖,更不是中山王。” “那会是谁?”韩孺子惊讶地瞪大眼睛。 “皇帝。”罗焕章停顿片刻,继续道:“大臣追随的是皇帝,谁在其位,大臣追随谁,那些曾经讨好太祖的人,其中一些后来也是成帝最坚定的支持者。” “大臣这样做……不太符合仁义之道吧?” “当然,佞臣就是佞臣,对国家无益,对皇帝也没有帮助,所以成帝还是砍掉了一些人的脑袋,但是对大多数人,成帝采取另一种手段,改造他们、教化他们,将他们引入仁义之道。” 韩孺子略有所悟,“因为这样的大臣比较容易改造。” “陛下聪慧,一点即透,君子行仁义,也需小人跟从。成帝之智,在于找到了大臣值得信任的一面,顺水行舟,终成大业。” 韩孺子点点头,猛然明白了什么,呆呆地看着罗焕章,不太确定地问:“是你?” “陛下尚思肉否?” 韩孺子大惊,想不明白纸条怎么会来自罗焕章,两人从未有过肢体接触。 罗焕章用鼓励的目光看着皇帝,韩孺子慢慢挺起身体,正要说话,突然腹痛如绞,哎呦一声,捂着肚子倒在锦席上。 (求收藏求推荐)手机用户请访问://m.. 第三十一章 联系者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皇帝肚子疼是多大一件事?韩孺子算是知道了。 守在门口的两名太监一听到皇帝的哀叫,立刻从半梦半醒中睁眼,挺身抬头,像是听到脚步声的看家犬,警觉而又茫然。 他们的反应都没有另一个人快,罗焕章两步走到席上,单腿跪下,抱起皇帝,盯着他的眼睛。 韩孺子事后才明白过来,罗焕章是在查看皇帝的疼痛是真是假,也难怪东海王的师傅会有怀疑,他刚说出至关重要的秘密,皇帝就倒在席上翻滚,实在是太巧了。 当时的韩孺子没想这么多,只觉得疼,疼得他不敢伸直腰,只能蜷成一团,额头渗出大粒的汗珠,嘴里呻吟不止。 只看一眼,罗焕章就确信皇帝并非假装,向太监说:“去传御医。” 两名太监慌了手脚,急忙止步,互相围着绕了半圈,然后一个留下,一个往外面跑。留下的太监比较年轻,跪在地上,全身瑟瑟发抖,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突然扑向皇帝,好像要同归于尽似的。 罗焕章虽是书生,身体却不软弱,腾出左手,一把将太监推开,厉声道:“慌什么,去通知太后。” 太监呜咽了一声,连滚带爬地也向门外跑去。 “怎么回事,有人暗害陛下吗?”罗焕章神情严峻,像是一名威猛的将军,而不是满腹仁义之道的书生。 韩孺子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孟娥让他吃的丹药生效了,症状比预料得更猛烈,腹内拧着劲儿地疼,“不是,可能……可能是吃的东西不对,没事,一会就能好。” “此事绝不简单,陛下……”罗焕章话说到一半,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压低了声音,加快语速,“朝中大臣都支持陛下亲政,很快就会有人联系陛下,请勿疑心。” 韩孺子刚想问清楚昨天是谁暗塞的纸条,左吉和几名太监跑进来了,跪在地上围成半圈。 “陛下……陛下……”左吉从来不是一个沉稳的人,早晨时还保持着冷淡态度,现在变成了受惊过度的可怜虫,汗如雨下,好像会比皇帝更早晕过去。 如果皇帝真有三长两短,太后的宠信也保不住他。 腹内的疼痛不那么明显了,化作一团热气,四处寻找出路,那感觉就像是吃多了辣椒,韩孺子勉强坐起来,刚一伸出手,就有巾帕主动送到手中,他擦擦汗,觉得又好了些,说:“没事,朕觉得好多了,可能是吃坏了肚子。” “御膳监要对此事负责!”左吉几乎是喊出了这句话。 罗焕章跪着退后,“也可能是习武时用力过度,以致气息不顺。” “啊!没错,陛下天天下午练功,我早就说过这样不行。”左吉急着推卸责任,推给谁都行。 韩孺子不想将事情闹大,挤出一个微笑:“只是一个小小的意外,不值得大惊小怪,尤其不要惊动太后。” “不需要通知太后吗?”左吉茫然道。 韩孺子摇头,“天下大事这么多,已经够太后操心的了,朕纵然不能为太后分忧,也不该再添麻烦。” 左吉一下子明白过来,太后疑心颇重,事情真闹上去,宫里的一大批人要倒霉,自己的责任也不小,急忙扭身对一名太监说:“快去将那两个家伙追回来,别多嘴多舌到处乱说。” 太监领命下楼,左吉对其他太监道:“这件事大家都担着干系,谁也不准乱说,明白吗?” 没人愿意担这个责任,众太监一块点头。 左吉还不放心,膝行来到皇帝面前,“陛下真的没事吗?万一……万一……” 韩孺子站起身,深吸一口气,“瞧,朕已经复原了。你们都下去,请罗师继续讲授国史。” 大部分太监都离开了,左吉留下来,不错眼地看着皇帝,皇帝皱下眉,他也会屏息宁气紧张一会。 剩下的课罗焕章讲得中规中矩,目光望向窗外,沉浸在成帝的完美盛世之中。 该是前往勤政殿的时候了,皇帝起身,向师傅告辞,两人终于有了一次眼神交流,韩孺子眨了一下眼睛,罗焕章极轻地点了一下头。 罗焕章说很快会有人联系皇帝,这个人会是谁?韩孺子心中充满了好奇与兴奋,他预料得没错,大臣们支持皇帝,只是选择罗焕章当传信者有些出人意料,转念一想,又觉得合情合理。 罗焕章一介平民,是东海王的师傅、崔家的西席,可能是最不受太后怀疑的人,除了他,还真没有别人能给皇帝传信。 可昨天塞纸条的人又是谁呢? 韩孺子心中疑惑不少,却不能细想,体内的那团热气游走得越来越急,他得专心运行逆呼吸之法,才能勉强弹压住,如此一来,再没有精力思考复杂的问题。 皇帝一进勤政殿就受到大臣们的拜贺,关东刚刚传来吉讯,重聚残兵力并且得到各郡支援的太傅崔宏,在洛阳城外打了一场胜仗,齐军大溃。 这场胜利是否能够彻底击败齐军,尚还难料,但是所有人都相信,这会是一个转折,自此之后,齐国再不是紧迫的威胁,接下来需要考虑的问题是确保一个不落地抓住全部叛逆者,尤其是齐王,如果让他逃脱法网超过一个月,都是朝廷的奇耻大辱。 还有趁火打劫的四方蛮夷、不自量力的江湖盗匪、立场摇摆的各方诸侯,该准备与他们一个个算账了。 韩孺子只是旁听,逐渐发现自己此前对大臣的看法有些偏差,包括宰相殷无害在内,这些大臣没有一个真是无能之辈,随口就能说出某郡太守甚至某县令长的姓名与优缺点,至于当地的特产、风俗与地势,更是不在话下,天下大势都装在这些大臣的脑子里。 他曾经以为吏部尚书冯举是个没主意的家伙,事实却证明,冯举的主意最多,他知道何地的盗匪不足为惧、何地需要良将、何地需要精兵,基本上他的建议总能一致通过。 朝廷已经占据绝对优势,他们没理由再隐藏自己的能力。 韩孺子开始理解成帝为什么放弃向太子时期的反对者复仇了,没有这些大臣的辅助,治理天下将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光是记住数不尽的地名与人名,就会耗去皇帝不少精力。 若能得到这些人的支持,自己一定能斗过太后,韩孺子信心渐增,迫切地希望罗焕章所说的那个联系者快些出现。 吏部尚书在证明自己的治国能力之后,再次展现他的谄媚之才,在殿内手舞足蹈,连呼万岁,然后说道:“此乃苍天护佑,陛下大婚在即,逆兵一溃千里,以此观之,后日册立皇后,或许就是齐王落网之时。” 这些话是说给太后听的,韩孺子面无表情,他可能不得不违背心意迎娶皇后,但是绝不会在太后的操控下生育太子,无论谁当皇后也没用。 下午的武学取消了,理由是皇帝需要休息,为大婚做准备。 其实没什么可准备的,和登基不一样,这一次的主角是皇后,崔家的女儿早就在接受礼部、太常寺以及宫内女官的培训,确保在嫁入皇宫的时候每一步都不出差错。 韩孺子回到慈宁宫,焦急地等待那名联系者,看谁都有可疑,就连服侍他的张有才和佟青娥,偶尔看来的目光中似乎也藏着什么秘密。 没去练武也有好处,韩孺子的肚子下午又疼了一次,这回他有了准备,没表现出太明显的疼痛,一个人默默地运行逆呼吸法,一点杂念也不敢有。 傍晚时分,皇太妃带着东海王一块来吃晚膳。 皇太妃坐在对面,微笑着看两人吃饭,自己不动筷。 东海王神情沮丧,一进来就向皇帝磕头认错,并表示要痛改前非。 皇帝能怎么做呢?这是他的弟弟,至亲之人,总不至于为一点小事反目成仇,韩孺子原谅了东海王,邀请他同席进膳,在皇太妃的注视下,兄弟二人和好如初。 东海王刚在众多勋贵子弟面前出丑,胃口大减,只吃了几口就放下碗筷,代替侍者为皇帝端送菜肴,弄得众人不明所以,看到皇太妃并未制止,反而微微点头,太监和宫女们放心了。 “这道菜是清炒莲藕,据说能够通气消热、养胃安神,陛下应该多吃点。”东海王热情洋溢,简直有点撒娇的意思,可是当他将菜放在几案上,背对众人的时候,脸色一沉,向皇帝露出威胁的目光,一转身又欢快欣喜地去端另一盘菜。 韩孺子不觉得可怕,只感到可笑,心事也不在东海王身上,全当没看见,正常吃饭,然后放下筷子,表示膳毕。 太监和宫女们忙碌起来,韩孺子又看到“惯例”的影子,可这惯例好处多多,没有皇帝想加以改变。 想到“惯例”,韩孺子看向皇太妃,皇太妃也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皇帝回以笑容,他不怕皇太妃,东海王野心勃勃,背靠强大的崔家,这是他的优势,也是软肋,很容易受到太后和皇太妃的要挟,不得不做出违心之事,韩孺子一无所有,反而极少可被要挟的地方。 侍从们退下,东海王也告退,皇太妃站起身,没有马上离开,缓步走动,似乎在检查皇帝住得舒不舒服,等到完全没有外人之后,她停下来,扭头对皇帝说:“罗焕章声称陛下已经做好准备,是真的吗?” 韩孺子大吃一惊,猛地站起来,气息不顺,腹内又开始作痛,“你……怎么会是你?” 皇太妃脸上的笑意慢慢消失,“如果你了解太后是什么样的人,就会明白我的选择了。” (发稿安排:周一至周六两更,上午8-9时,下午18-19时,周日保底一更。今日一更。)手机用户请访问://m.. 第三十二章 姐妹恩怨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上官家不是崔氏那样的大族,却也不是寻常门户,祖上断断续续地有人当官,最早能追溯到前朝的鼎盛时期,高则郡太守,低则县令,可算是标准的官宦世家。 武帝众妙二十六年,上官家十五岁的长女嫁给当时的东海王锷,出阁之日,姐妹撒泪分别,姐姐许下诺言,以后一定要将妹妹接到自己身边。三年后,这个诺言实现了,妹妹也嫁入王府,成为一名良人。 上官氏家教甚严,给女儿起的名字全不带脂粉气,长女名显,次女名端,在府里,她们分别被称为显良人、端良人。 东海王锷本有一位王妃,可惜娶过门没多久就过世了。当时他还不是太子,被封在偏远的海滨,远离宫廷,每年只能在春季进京朝拜,十日之内就得离京返国,受到武帝宠爱的可能性很低,因此没有显贵人家愿意将女儿嫁给东海王当王妃。 在王府里,王妃的名号却是数位良人激烈争夺的目标。 端良人一进府就明白了形势,谁能首先生下儿子,谁就是王妃,这几乎是一定的,姐姐将她召进府,就是为了增加得胜的机会。 这是一场残酷无情的斗争,参与各方除了美色与怀孕,再没有别的武器,显良人的容貌没得挑剔,而且多才多艺,能吟诗、能起舞,偶尔还能陪东海王聊聊天下大势与朝廷格局,早就获得宠爱,唯一的遗憾是入府数年尚未生育。 众妙二十九年秋,上官氏姐妹迎来幸运的一刻,两人先后受孕,妹妹端良人早了半个月。 一开始,这是皆大欢喜的事情,王府上下无不笑逐颜开,就连几位竞争的良人,也心甘情愿接受败局,东海王赏赐内外人等的金银布帛一次就价值万两白银。 几个月后,上官氏姐妹之间的关系却变得微妙起来,妹妹端良人无意竞争王妃之位,可事情由不得她们两人做主,也不全由东海王决定。东海国有朝廷派驻的官吏,还有远在京城、只凭文书与惯例行事的宗正府,在他们看来,东海王的喜爱无关重要,是姐姐还是妹妹影响也不大,母以子贵乃是唯一的原则,谁先产下王子谁就是王妃,没什么可争论的。 那年冬天的一个夜里,姐妹二人做了一次长谈,一个月后,妹妹端良人不幸小产,又过了几个月,姐姐显良人顺利诞下一子,名正言顺地成为东海王妃。 端良人从不向任何人提及那次谈话的内容,即使已是皇太妃,面对皇帝,她也是几句话带过。 韩孺子却听得心惊肉跳,“可是……万一太后生的是女儿呢?” “她愿意冒险,重要的是她不能输给我。”皇太妃用平淡的语气讲述往事,没人能看出她心底有多少波澜起伏。 “皇太妃当时可以拒绝啊,太后不会……不会下狠手吧?”韩孺子不是特别肯定。 “当然不会,我可是她的亲妹妹。”皇太妃笑了,随后笑容慢慢消失,像是遭到遗弃的深井,偶尔有枯叶飘入,波纹一荡,再无余声,“我是她的亲妹妹,为了那句承诺,我三年未嫁,等到十七岁进入王府,姐姐的要求对我来说比父母之命还重要,她就算让我自杀,当时的我也会毫不犹豫地照做。” 自从有了第一位王子之后,东海王的运气越来越好,次年进京朝拜,兄弟十余人得到特许,可以留在京城,这是武帝第一次废除太子的先兆,许多人都看明白了,包括权倾朝野的崔氏。 崔氏将自家的一个女儿嫁给东海王,甚至不求王妃的名分,只当一名良人,可是传言甚嚣尘上,都说这是权宜之计,崔良人早晚会取代上官王妃的位置。 也就是从这时起,姐姐上官显开始发生变化,越来越多疑,觉得王府里的所有人都已被崔家收买,唯一值得信任的人只有妹妹端良人。 刚满周岁的王子被交给端良人抚养,上官王妃则想方设法缠住自己的夫君,皇太妃不愿对少年皇帝说得太细,她强调一点:“思帝是我养大的,我一直当他是我的儿子,代替我失去的那一个。思帝也只认我,对亲生母亲反而十分陌生。” 韩孺子能想象出当时的情形。 上官王妃成功了,东海王锷本来就宠爱她,这时更是专宠于一人,对别的良人,包括崔良人,都看不上眼。可他毕竟是男人,偶尔还是会临幸王妃以外的女人,每到这时,上官王妃都会紧张万分,如遭重病,抓着妹妹的手哭述,要妹妹发誓日后一定会好好照顾好王子。 几乎所有被东海王锷临幸过的良人与宫女,不久之后都会接到端良人亲自送来的养身汤,与善妒的姐姐不一样,端良人性格温和,在王座中的口碑很好,没人怀疑她别有用心。 “汤里有堕胎药,当年我喝过,药方还留着,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打掉过多少胎儿,我就是姐姐手中的锄镐,不仅除掉杂草,连正经的禾苗也不留。我做这些事情,不都是为了我姐姐,更是为了思帝,他在我的呵护下长大,我也不希望他有太多竞争者。” 皇太妃说这些事情的时候毫无愧疚之意,真的像锄镐一样冷酷无情。 韩孺子感到体内冒出丝丝寒意,然后疑问产生了:他和东海王为何没有被除掉? 兄弟二人的出生源于一连串的意外与巧合。 上官氏姐妹能控制王府里的几乎所有人,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崔良人,她有庞大的家族做后盾,身边的奴婢都是自己带来的,别人动不得。 崔良人从不掩饰自己对王妃之位的觊觎,公开声称崔家会将东海王锷推上帝位,唯一的条件就是她要当未来的皇后。 崔良人瞧不起任何人,尤其是上官氏姐妹,因此当她怀孕的时候,端良人送汤的招数用不上了。 东海王锷其实很少临幸崔良人,还没当上太子的时候,他就不太喜欢飞扬跋扈的崔家,在王妃的影响下,他对崔良人的印象也越来越差,甚至后悔将她娶进门,可退回去是不可能的,只能尽量不见面。 就跟普通夫妻一样,东海王与王妃之间有时候也会闹矛盾,起因都不大,通常与王妃的嫉妒有关,每次都以王妃的梨花带雨和东海王锷的回心转意为结局。 可是那一回,两人闹得比较僵,一连持续了半个月,即使到了现在,上官皇太妃仍在怀疑东海王锷当时故意制造矛盾,目的是暂时离开王妃的监视,心安理得地临幸别的女人。 “桓帝是一位好夫君、好皇帝,也是一个男人,不出外偷腥就算不错了,家里的腥总不能一点不沾。” 看着茫然不解的皇帝,皇太妃笑了,“我也是糊涂了,居然跟你说这些。” 就是在那次闹矛盾期间,东海王锷临幸了几名良人与侍女,其中两人怀孕,前后相距不到十天,引发了王府里的一场大战。 怀孕的良人是崔家的女儿,侍女就是韩孺子的母亲。 上官王妃大闹了一场,可是没用,东海王锷再喜欢她,也不会除掉自己的子女。上官王妃改变战术,发动一切人说崔良人的坏话,这倒不难,崔良人嚣张惯了,留下不少把柄,终于,东海王锷指天发誓绝不会更换王妃,不久之后就为王子争取到世子的身份。 事情算是告一段落,王府内战期间,怀孕的王姓侍女无人关注,她也一直没向任何人透露怀孕的消息,等到孕相再也掩饰不住的时候,她做了一个极其大胆的举动:挺着肚子去见王妃,磕头认罪,请王妃发落她与肚子里的胎儿。 王妃没有别的选择,既然不能除掉崔良人肚中的孩子,在一名侍女身上下功夫就有些多余了。王妃好言相劝,当众宣称要将王侍女的孩子视如己出,而且在得知王侍女很可能比崔良人早怀孕几天之后,王妃更要留下了。 韩孺子听得心惊肉跳,原来自己还没出生就已遇到生命危险,难以想象母亲当时承受着多大的压力,又是以怎样的智慧与胆量,敢去直接面见上官王妃。 韩孺子想念母亲,想得心口微微疼痛。 东海王锷的两个儿子顺利出生,一个叫韩松,一个叫韩枢。 崔良人担心自己的儿子受王府的人毒害,找尽借口将儿子送到崔家,每次一待就是几个月。 王侍女的娘家不在京城,无依无靠,生下儿子之后迟迟未得名分,只是不用再当侍女,被王妃安排住进一座小院子里,过着囚徒一般的生活。 韩孺子对那座院子还有印象,而且是美好的印象。 众妙三十六年,武帝召见全体儿孙,韩孺子也去了,留下一段晦暗不明的记忆,其实那也是一场斗争的结果。 韩孺子出生之后很长时间没有被记入宗室谱籍,对皇家来说,他是个不存在的人。王侍女不知从哪里得知武帝召见儿孙的消息,倾其所有,收买了一名奴婢,奴婢转托府外的家人,向宗正府告密,说东海王锷还有一个儿子。 宗正府查实了,将皇孙韩松列入谱籍,同时下达一份敕令,指责王妃善妒无德,命她即刻改悔。 韩孺子终于能够进宫拜见祖父武帝,在那之后,他的位置稳定下来,母亲却受到王妃的一连串报复,能活到现在,实属不易。 “太后是个记仇的人,一旦掌握全部权力,她还会继续报复。”皇太妃说。 韩孺子越听越惊,疑惑也越来越重,问道:“你呢,就是为了报十几年前的堕子之仇吗?” 皇太妃摇摇头,“我有儿子,不是我一时糊涂狠心堕掉的那个,而是我一手抚养长大的思帝——我要为他报仇。” (求收藏求推荐)手机用户请访问://m.. 第三十三章 兄弟之约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勤政殿里,大臣们贺拜皇帝次日大婚,说了许多奉承的话,韩孺子心不在焉,余光总是忍不住瞥向听政阁,太后就在里面,她真是皇太妃所描述的那种人吗?她真的连亲生儿子都舍得杀掉吗? 每思及此,韩孺子都感到不寒而栗。 关于思帝之死,皇太妃没说太多,当时天已经晚了,她不能在皇帝的房间里逗留太久,临走时说:“陛下明察,我说这些往事不是为了翻旧账,只是想告诉陛下,我愿意站在陛下一边,朝中的大臣也愿意。” 韩孺子没法不相信皇太妃的话,他自己的经历就是证据,他还记得小时候的生活环境是多么狭小,从未经过师傅教导,都是母亲教他认字。 对于一名皇室宗亲来说,这都是极不寻常的遭遇,完全不合礼教,从前他并不觉得特别,进宫之后才渐渐明白自己的一生都受到欺压,只是在母亲的细心呵护下,他才毫无察觉。 他仍然没有完全相信皇太妃,尤其是关于朝中大臣的说法,往事毕竟已是往事,大臣们的态度才是目前的决定力量。 韩孺子更希望能与某位大臣直接交谈,可机会实在难得,在勤政殿里,他甚至不能与大臣有眼神交流。 这天上午没有功课,听政的时间也很短,接受大臣们的贺拜之后,皇帝被带去演练大婚流程。 对皇帝来说,大婚并非复杂的事情,绝大部分礼仪都由皇后执行,从早到晚,要花掉整整一个白天的时间,比皇帝登基还要复杂些。在此期间,皇帝只需在太庙敬祖、慈宁宫拜见太后,以及最后入洞房的时候出现即可,其它时间里,不是无所事事,就是坐在一座偏殿里接受王公大臣的轮番贺拜。 演礼很快完成,吃过午饭之后,皇帝来到了泰安宫。 泰安宫是皇帝的正规住处,韩孺子因为尚未大婚,才会几天换一个地方,等到明日完婚,他就将一直住在这里。 泰安宫也是洞房所在,新婚的皇后将在此居住三日三夜,然后搬到后妃居住的区域,从此就像大臣一样,与皇帝按礼仪见面。 韩孺子站在新房里,看着华丽鲜艳的锦被与帷幔,心思仍然不在眼前,他必须找个办法验证皇太妃的说法,机会不能错过,可也不能随便上钩。 母亲提醒过他,进宫之后不要相信任何人,也不要得罪任何人,后一条很难做到,前一条必须要牢记。 皇太妃与王美人不熟,说得不多,可是提及的几件事都令韩孺子对母亲刮目相看,越发觉得她的提醒肯定有用。 韩孺子转过身,正迎上东海王嫉愤交加的目光。 主意就在这一瞬间蹦了出来。 “你们退下,朕要在这里单独待一会。” 随行的十几名太监与礼官退出房间,皇帝管不了国家大事,这点小要求还是可以满足的。 韩孺子在床上坐了一会,怎么都觉得明日的成婚是件荒谬而可笑的事情,可是却有这么多人一本正经地为此忙碌,这也是“惯例”的力量,他想,无声地笑了一下,叫道:“东海王进来!” 过了一会,东海王一脸狐疑地走进来,只要没外人,他就不肯行礼,也不掩饰心中的愤恨,冷冷地盯着皇帝。 “我都不知道皇后叫什么名字。”韩孺子说。 东海王眼中的愤恨刹那间达到顶点,全身紧绷,像是要扑上来,门口有太监探头看了一眼,东海王躬身答道:“皇后姓崔,名暖,字小君。” “崔暖?好……特别的名字。”韩孺子不知该说些什么,门口又一次有太监探头。 “表妹在家里备受宠爱,所以起名为暖。”东海王莫名发怒,扭头喝道:“看什么看?我与皇兄谈话,也是你听得吗?滚远一点!” 再没人探头了。 韩孺子笑了笑,有些事情还真需要东海王这样的人来做,“我知道你很喜欢崔家表妹,不想让她当我的皇后。” 东海王不吱声,他可不想再被抓到把柄,负荆请罪那种事做一次就够了。 韩孺子站起身,缓步走向东海王,“其实我也不想。” “不想娶皇后?”东海王一点也不相信。 “皇后不是我选的,一切都不是我决定的,我当然不愿意。” 东海王垂下目光,“用不着跟我说这些。” “我想还是说清楚一点比较好。你跟罗师还有联系吧?” 东海王马上警惕起来,“你听说什么了?谁在说闲话?我什么都不知道。” “罗焕章从前不是你的师傅吗?师徒相见,肯定有话要说吧。” “当着你和太监的面,我们敢说什么啊?”东海王瞪大眼睛,一副死不承认的架势,没多久就泄了气,“罗师曾经给我一封信,在信里将我骂了一通,说我……你不会告诉太后吧?” “不会,而且我也见不着太后。” “罗师很不满意我在宫中的表现,说我骄横无礼,不守臣子之节,早晚会给崔家惹下大麻烦,他让我老老实实服侍你——我已经够倒霉了,没得到同情,还挨顿骂,现在你能明白当皇帝和不当皇帝的区别了吧。” 韩孺子早就明白了,他问这些话的目的不是打探隐私,而是要确认“尚思肉否”的纸条与东海王有没有关系,罗焕章和皇太妃都没说纸条是怎么塞到皇帝腰带里的。 几句话问过,韩孺子越发相信东海王与此事无关,罗焕章和皇太妃都是极为小心的人,断不会将如此重要的任务交给东海王。 韩孺子却正好相反,他没有别人可以托付,东海王是唯一的选择,“我有一个想法。” “你有想法干嘛跟我说?” “这个想法跟你有关。” “我不感兴趣,我就是倒霉的命,老老实实当侍从得了。” “还跟你的表妹有关。” 东海王眼里又闪现出怒意,他就像马蜂窝,被捅一下就做出反击,全然不考虑那是示好还是示威。 “我是假皇帝,你的表妹也可以是假皇后。”韩孺子道。 “你不是假皇帝,你是傀儡……假皇后是什么意思?” “明天就是大婚之日,皇后与我会在泰安宫里住上三日,我保证对她什么都不做,以后也不做。” “你只比我大几天,表妹比我小一岁,都是小孩子,你还能对她做什么?”东海王一脸不屑。 老实说韩孺子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想了一会说:“太后派了一名宫女教我夫妻之道,你应该听说过吧?” 都住在皇太妃的慈宁宫里,东海王当然不会毫无察觉,嘴角抽搐了两下,“你真能做到……什么都不做?” “这没有多难,全看我想不想。” 东海王的嘴角又抽搐一下,“你若是撒谎,表妹肯定会告诉我。” “当然。” 东海王开始认真考虑皇帝的想法了,“你想拉拢我和崔氏,帮你对抗太后吗?这个我得考虑考虑。” 韩孺子笑了,罗焕章和皇太妃都没拉东海王入伙,他更不会,“没这么复杂,我只想让你帮我一个小忙。” “哦。”东海王看上去有些失望,“其实只要我开口,崔家肯定会帮你的,但是你给的好处太少了,怎么也得将皇位……”东海王学谨慎了,没将剩下的话说出来,冲皇帝点点头。 “我不想对抗太后,只想打听一下母亲的平安,如果可能的话,捎带一封信。” “你的母亲不就是太后嘛。”东海王讥讽地说,看到皇帝神情认真,他改口道:“你真的只有这点要求?” 韩孺子点点头,“传信的时候不要借助罗师。” “那是当然,他肯定不同意,没准当场就把信撕了。嗯,让我想想……俊阳侯的小儿子花虎王跟我关系最好,他也在宫里当侍从,倒是可以让他帮这个忙。”东海王走到皇帝面前,十分认真地说:“你是皇帝,君无戏言,保证不碰皇后,就是一个指头也不能碰。” “保证。”韩孺子没觉得这有多难,犹豫片刻之后补充道:“可皇后要是……像宫女那样纠缠我……” “不可能。”东海王干脆地否认,“你只要看住自己就行了。” “我母亲住在……” 韩孺子刚要说出地址,东海王一挥手,“要是连这点小事都打听不出来,俊阳侯一家就枉称‘侯门豪侠’了。太祖封的列侯现在没剩下几家,俊阳侯算最稳固的一家。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韩孺子的确不懂,但是将俊阳侯和“侯门豪侠”的称谓记在了心里,“尽快。” “今天不行,明天也不行,后天……最晚大后天,我跟花虎王说这事,然后可能需要几天才能有回音,你得写封信,或者给我点信物什么的。” “我会给你的。花虎王,这是他的真名?”韩孺子觉得这不像是侯门子弟的名字。 “谁知道是不是真名,他姓花,大家都叫他虎王,我们这些好朋友……这点事你不用管,准备好信物,等着接信就是了。” 韩孺子没再问下去,他的目的达到了,杨奉不在,孟娥只会武功,只有母亲能给予他直接指导。 唯一的问题是东海王,迄今为止,他还没做成任何事,倒是惹下不少麻烦。韩孺子严肃地说:“我母亲的信若是落在别人手里,或者消息泄露出去,就不要怪我无情。” “你还能怎样?” “我就要跟皇后行夫妻之道,让她给我生太子。”韩孺子实在没有别的办法能威胁住东海王。 东海王神情变幻,最后有些心虚地说:“你敢。” (求收藏求推荐)手机用户请访问://m.. 第三十四章 新婚之夜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早晨,在太庙里,韩孺子第一次见到了皇后崔暖崔小君,她在家里已经接受册封,算是正式的皇后了,华丽繁复的宽大朝服遮掩不住瘦小的身材,头上的硕大凤冠摇摇欲坠,越发衬得她还是个孩子。 珠帘挡住了整个面容,韩孺子没看到她的样子。 事实上,两人根本没机会互相观看,他们并排站立,中间隔着七八步,抬头凝望上方的牌位,耳中聆听礼宫以抑扬顿挫的语调念诵告祖祭文,在一片肃穆的气氛中,比木偶还要僵直。 第二次见面是在慈顺宫,皇帝与皇后来此拜见太后,跟在太庙里没什么区别,依然是被一群人簇拥着,行走跪拜全都按照礼官的要求执行。太后露面了,但是没有亲自开口,由身边的女官代劳,将皇后劝勉了一番。 接下来,皇后另有仪式,皇帝则前往勤政殿,接受王公大臣的正式贺拜,规模比登基时小多了,收的礼却不少,而且非常直接,全是黄金与白银,数量与爵位或官职的高低挂钩,本人不能前来,礼金必须到,礼官一项项都要念出来。 韩孺子坐在那里无聊地想,如果自己是真正的皇帝,事后一定要去看看这些金银是否真的存在,现在的他连皇家的仓库在哪都不知道。 在第二拨贺拜者的名单中,韩孺子听到了俊阳侯花缤的名字,扫了一眼,在规定的位置上看到一名身材伟岸的美髯公,看上去从四十岁到七十岁都有可能,在几排列侯当中颇为醒目。 韩孺子想不出哪一位侍从与此人容貌相似。 勤政殿比较小,每次进来的人不多,贺拜因此持续了很长时间,韩孺子无事可做,就默默地运行逆呼吸法,腹痛早已消失,体内隐隐有气息流动,这或许能让孟娥满意了。 傍晚时分,皇帝回泰安宫,进行大婚的最后一道仪式,与皇后同席饮食,然后就可以入洞房了。 皇后已经到了,在锦席上正襟危坐,皇帝入席,坐在正位,仍由礼官大声喊出两位新人的每一个举动,韩孺子从一名女官手里接过酒杯,与皇后碰盏,然后硬着头皮喝下去。 没人在意皇帝是否会喝酒,一切都按照规矩进行,好皇帝绝不会突发奇想改变规矩,傀儡皇帝更不会。 三杯酒下肚,皇帝与皇后象征性地吃了几样寓意丰富的菜肴,酒席撤去,仪式却没有结束,十名中年女官轮流上来往新人身上撒落花果,嘴里唱着奇怪的歌谣。接下来,两男一女三名巫觋上场,用更加奇怪的歌谣祛除邪祟。最后是一名男礼官和一名女礼官分别代表皇帝与皇后,向天地众神许诺并立誓,听上去皇后要遵守的誓言更多一些。 韩孺子心中的誓言只有一个,那就是不碰皇后一下。 天色已暗,灯烛明亮,冗长的仪式终告结束,女官们簇拥着皇后进入洞房,然后退出,排成两行,恭请皇帝进房。 房门在身后关上的一刹那,韩孺子忽然明白过来,他有点害怕这一刻,白天压抑得越厉害,现在的惧意就越深,崔小君和传授夫妻之道的宫女不一样,乃是正式的皇后,与皇帝拜过堂,喝过合卺酒。 他们是真正的夫妻! 韩孺子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恐惧,皇后比宫女佟青娥瘦小多了。 在门口站了一会,韩孺子才发现佟青娥就站在皇后身边,正用困惑的目光看着皇帝。 皇帝也很困惑,“你……为何留下?” “奴婢……为皇后请凤冠。” 韩孺子松了口气,的确,皇后头上的凤冠又大又沉重,一个人拿不下来。 “可以吗?”佟青娥问。 “呃……可以。” 佟青娥小心翼翼地帮助皇后摘下凤冠,放在旁边的一个盘子里,又帮助皇后、皇帝分别脱下厚重的婚服,仔细叠好,然后双手捧着凤冠离开。 从这时些,就再也没有人为新人代劳了 房间里的蜡烛大都已被吹灭,只在床边还剩一根,烛光摇曳,映得新娘的面容模糊一片。韩孺子在原处站了一会,迈步走到床前,与皇后面面相对。 那是一个脸色苍白的小姑娘,几缕头发湿搭搭地垂在脸颊上,眼睛很大,目光中尽是茫然,说不清是惶恐还是冷淡。 对视片刻,皇后垂下目光。 尴尬的感觉像藤蔓一样向上爬行生长,逐渐勒住韩孺子的脖颈,逼得他必须说点什么以缓解气氛,他张开嘴好一会终于吐出一句话:“你累吗?” 皇后轻轻地嗯了一声,没有抬头。 韩孺子仍然张着嘴,准备说出第二句话,结果出乎意料——他打了个嗝。 嗝很轻,也很短,韩孺子急忙闭嘴憋气,没多久,第二个嗝执着地从他的嗓子眼里冒出来,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一个接着一个,他越努力想要憋回去,嗝声越频繁。 皇后抬头,疑惑地看着皇帝。 “对……呃……不起……呃……我可能……呃……有点……呃……”韩孺子说不下去了。 皇后抿嘴一笑,“陛下太紧张了。” 韩孺子使劲儿摇头,他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全怪孟娥给他吃的丹药,前几天引发腹痛,现在又带来打嗝,“我……呃……待会……呃……就好。” “桌上有水……” 韩孺子急忙转身跑到桌前,拿起茶壶倒了一杯水,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下去,还是没用,有一次差点将水喷出来,他悄悄运行逆呼吸法,果然有点效果,打嗝没有停止,但是不那么频繁了。 一只手轻轻抚摸他的后背,韩孺子吓了一跳,急步躲开,对皇后说:“别过来。” 皇后崔小君举着右手,迷惑地说:“是,陛下。陛下真的不需要帮助吗?” 韩孺子摇头,一紧张,打嗝又变得严重了,他一只手按在桌面上,闭上眼睛,更加专心地逆呼吸,努力追寻体内的气息走向,打嗝越来越少,偶尔还会再来一次。 他睁开眼睛,看来皇后仍站在旁边,哈欠连天。 “抱歉。”韩孺子很是过意不去,“你肯定累坏了,呃,去睡觉吧。” “陛下也休息吧。” “我……呃……要站一会,你先睡。” “是,陛下。”皇后走到床边,掀开被子的一角,轻轻钻进去,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韩孺子吹熄最后一根蜡烛,摸黑走向椅榻,搬走上面的几案,合身躺在上面,没有被褥和枕头,他也不在意。一片寂静当中,他觉得自己听到一声极轻微的叹息,那不是失望与遗憾,而是放松与释放。 年轻的皇后跟他一样紧张。 韩孺子有心事,睡得也不舒服,因此次日起得很早,蹑手蹑脚走到床边,借着朦胧的日光,与一双略显惶恐的大眼睛对上了。 皇后也没敢多睡。 两人对视片刻,韩孺子悄声说:“待会有人要进来催咱们起床,我得……呃……”打嗝没有完全停止。 皇后微微点头,往床里蹭了蹭。她睡得显然十分老实,被子几乎没怎么变化。 韩孺子躺进被窝,心里想着对东海王的承诺,发现打嗝又有要变严重的趋势。 敲门声响,“陛下,可以起床了。” 等到第二次敲门,韩孺子说:“进来。” 众多宫女鱼贯而入,皇帝与皇后再次进入行动木偶般的生活,穿衣,去不同的房间里沐浴,换新衣,熏香,打扮得整整齐齐,一块去给太后请安。 皇后在新婚第一日拜见太后,礼节还是很重的,慈顺宫的庭院里挤满了女官与执事太监,皇帝与皇后先在门外跪拜,皇帝留下,皇后单独进屋,接受太后的训导。 韩孺子希望皇后学到得越少越好。 人群中没有东海王的身影。 刚刚大婚的皇帝也要去听政,表示以万民为本。关东又有消息传来,战事跟预料得一样顺利,但是叛兵远未被肃清,齐国境内颇有几座城效忠齐王,坚守不下,最关键的是,首逆者齐王本人还没有落网,自从洛阳兵败之后,他一下子消失了,太傅崔宏分出大量兵力追查齐王下落,线索不少,全都无疾而终。 跟往常一样,韩孺子在勤政阁里没待太久,总共不到一刻钟的时间里,他频繁听到一个陌生的名字——淳于枭,听上去不像是朝廷官吏,也不是地方豪杰,有几分像是齐王的军师,还有点法师的意思。 太监请皇帝起驾回宫时,韩孺子终于忍不住了,开口向宰相问道:“这个淳于枭……呃……是什么人?” 皇帝极少提问题,打着嗝说话更是前所未有,宰相一时有些发愣,簇拥皇帝的太监们也颇为紧张,直到听政阁内迟迟无人出来阻止,殷无害才一躬到地,颤声道:“淳于枭乃关东望气之士,就是他蛊惑齐王起事,实为谋逆之主。陛下放心,淳于枭绝不会逍遥法外太久。” 望气之士,韩孺子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不是很理解,但是没再多问。 皇后不在泰安宫,不知被带到哪去了,整个白天都没回来,韩孺子反倒安心,没别的事做,就一直运行逆呼吸法,压制打嗝的冲动。 下午,上官皇太妃来了,监督一群太监与宫女收拾新房,只有很短的时间能与皇帝私下交谈。 “好好对待皇后,以后她会很有用。” 韩孺子关心的不是“以后”,小声问:“那天到底是谁将纸条塞给我的?” 皇太妃不太想回答,寻思片刻才说:“张养浩,是罗焕章选定的人。” 解决一个疑惑,韩孺子又问道:“你说太后害了思帝,有证据吗?” 皇太妃正是为此而来,回答得很干脆,“有,左吉就是证据,陛下若能收服左吉,就能知晓真相。” (求收藏求推荐)手机用户请访问://m.. 第三十五章 侍从之争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左吉有一个软肋,可以用作要挟,皇太妃没说具体内容,而是请皇帝做好准备,只有在他愿意采取行动的时候,皇太妃才会透露详情。 韩孺子不打算立刻动手,他必须先进行另一项计划,先与母亲取得联系。 婚后第七天,皇帝的生活已经恢复正常,在凌云阁里进午膳的时候,趁贴身太监不在,韩孺子递给东海王一枚珍珠。 珍珠不大,颜色暗淡,东海王拿在手里看了一会,“这是我家扔掉的东西,被你拣去了吗?” “这是我进宫时镶在帽子上的一颗珍珠,母亲亲手缝上去的,一定会认得,当作信物吧。”韩孺子笑道,不愿在东海王面前流露伤感。 东海王将珍珠收起,“你从前可真是……穷人,我都有点可怜你了。” “我宁可回到从前。”韩孺子指了指桌上的菜肴,又望向窗外的花园,“珍珠起码属于我,皇宫里有哪样东西真的归我所有?” 东海王无言以对,他的处境比皇帝还要更惨一些,连表面上的名号都没有,过了一会他问:“你确实没碰皇后吧?” “你可以去问她。”韩孺子问心无愧,接连几个晚上,他一直睡在椅榻上,皇后崔小君开始有点迷惑,后来就接受了,一句也没多问,看样子她也不喜欢与别人同床共枕,四天前她搬往皇后专用的秋信宫,两人再没见面。 “她住在秋信宫,身边一大群人,里面肯定有不少太后的耳目,我现在还不能接近她。有你的保证就够了。” “我保证,你也得快点行动?” “快点去见皇后?” “不是,快点找人将珍珠交给我母亲。” “哦。就是一颗珠子,没有别的书信、口信什么的?” “用不着,我也没什么可说的。”韩孺子谨慎行事,万一计划败露,不至于给母亲惹来太大的麻烦,接着他想起此前在勤政殿里听到的一个词,问道:“望气之士是做什么的?” “你连望气都没听说过?”东海王惊讶地瞪大眼睛,“望气嘛,就是看你头顶上有什么气,吉气、贵气、凶气一类的,选住宅或是坟茔也用得上,据说厉害的望气者能看到几年甚至几十年以后的事情。我刚出生不久,就有望气者说我有朝一日贵不可言……” 东海王闭嘴,全天下贵不可言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皇帝。 韩孺子没想那么多,总算明白齐王是被什么人蛊惑了,只是还有疑惑,一名望气者真有那么大的说服力吗? 下午的武学,孟氏兄妹都没来,换了一位新教师,姓刘,据称是南军的刀枪教师,为人豪爽,在皇帝面前也能表露出几分,“‘教师’不敢当,请陛下叫卑职‘刘教头’,或者就叫‘老刘’、‘刘黑熊’。” 皇帝笑了,侍从们也笑了,虽然还没看到刘教头的真本事,大家都觉得他比孟徹可亲可爱。 与孟氏兄妹的江湖功夫不同,刘教头传授的是步兵技能,第一天只学一个动作,左手持小盾向上格挡,然后右手握短刀向下劈砍。 刀盾都是木制的,比较轻便,一开始大家都觉得这是儿戏,可皇帝在场,谁也不好说什么,等到两刻钟之后,再没人敢说刀盾轻便了,手里的木片越来越沉,挥舞也越来越难。 “学这个……干嘛?”东海王忍不住发出抱怨。 刘教头饱经风霜的脸上总是笑眯眯的,从不急躁,可也不放松对弟子们的监督,“是啊,刀盾有什么用呢?远有弓弩,近有枪戟,追亡逐败、拔城夺寨更用不上刀盾,可事情总有万一,打仗的时候意外尤其多,说不定什么时候两军狭路相逢,弓弩一时用不上,枪戟也施展不开,这时就要依靠身边的刀盾了。” “那还不如学轻功,转身就跑,拉开距离再用弓弩。”东海王是唯一敢在众太监的注视下开口说话的人。 刘教头仍然笑眯眯的,一点也不生气,“若是江湖好汉,跑也就跑了,回头再战,打赢就是英雄。诸位都是世家子弟,日后统率千军万马,枪林箭雨面前露出一点怯意都可能导致军心涣散,转身撤退?不等拉开距离,手下的将士先都跑光啦。” “敢比我跑得快,一律军法处置。”东海王只是嘴上不服气,又练了一会,实在腰酸腿疼得厉害,小声对皇帝说:“既然要统率千军万马,还不如学习兵法,练这个有什么用?咱们还真能上战场跟敌人拼杀不成?” 韩孺子也很累,可他从小就被母亲教出一个脾气,别人不开口,他自己绝不喊停,而且每一下都很认真,一点也不偷懒,气喘吁吁地说:“练这些……是让咱们……知道普通将士的辛苦吧。” 刘教头恭恭敬敬地向皇帝行礼,“陛下能有这样的想法,实是我大楚百万将士的幸事,不枉我等一片忠君之心。” “马屁精。”东海王小声道,实在忍受不住了,抛下刀盾,嚷嚷道:“以后我不当将军,就不用练这些了吧?” 刘教头只是微笑,并不阻止。 东海王带了头,其他侍从也跟着住手,心里都是同样想法:凭自己的出身,干嘛非得从军呢?安安稳稳当文官岂不是更好? 只有少数人还跟着皇帝一块挥汗如雨,他们大都来自武将世家,必须表现出尚武之气。 辟远侯的孙子张养浩就是其中一个,他年纪大些,平时一直习武,身体很健壮,挥刀舞盾不在话下。 韩孺子还注意到一名侍从,身材均称,看上去不是很壮,动作却极为灵活,挥舞刀盾时比张养浩还要轻松,此人平时总是跟几名外国送来的质子待在一起,大概也是某国的王子。 他猜得没错,东海王正跟一群放弃练刀的侍从站在一起,这时大声喊道:“张养浩,别光自己练,跟匈奴的小子打一架!” 张养浩和匈奴王子同时停下,互相看着,没有动手的意思。 刘教头忙笑道:“这只是第一天,不用对练,以后有的是机会。” 东海王不依不饶,“我们是第一天练习,匈奴人可不是,瞧他得意的样子,不教训一下,他还以为大楚无人呢。” 匈奴王子并没有得意,不过在一群脸色苍白的侍从当中,脸不红、气不喘的他确有几分特别。 刘教头站在两人中间,仍然摇头,“打不得,打不得……” 韩孺子纳闷东海王为何无事生非,向他望去,马上明白过来,东海王又用上老招数,想要趁乱执行计划。 站在东海王身边的少年侍从大概就是花虎王,皮肤白晰、眉眼清秀,跟身躯伟岸的俊阳侯一点也不像,更没有“虎王”的气概,韩孺子之前没怎么注意过他。 “朕有些累了,不如让他们比试一下,木刀木盾,不会有事吧。”韩孺子知道,没有皇帝的许可,刘教头断不肯允许比武。 刘教头十分为难,正沉吟未决,张养浩却觉得自己接到了皇命,抡刀举盾,绕过教头,冲向匈奴王子。 匈奴王子也不示弱,举刀盾迎战,两人你来我往,斗在一起,刘教头只得退开几步,随时监视,以防出现意外。 匈奴王子年纪小些,空挥刀盾还好,遇上硬碰硬的打斗,很快就吃不消了,步步后退,张养浩寸步不让,逼得越来越紧。 几个回合之后,韩孺子终于看明白了,东海王并非随意指定两人打斗,张养浩与匈奴王子明显有仇隙,全都咬牙切齿,一副拼命的架势,好像手里拿着的是真刀真盾。 “可以了,住手吧。”韩孺子及时叫停。 刘教头早等着这句话,立刻闪身冲进战团分开两人,身上为此挨了两下打,脸上还是笑呵呵的,赞道:“不愧是名门之后。” 旁观者都不太满意,尤其是张养浩和匈奴王子,互相怒目而视,显然都在强压怒火。 直到最后也没人向皇帝介绍匈奴王子的名字。 一块回内宫的时候,韩孺子对东海王小声说:“你不该挑唆他们两个打架,匈奴王子是外国人……” “对外国人更不能软弱,陛下知道匈奴人有多坏?齐王叛乱,匈奴人一直在边境蠢蠢欲动,要不是我舅舅及时打败叛军,匈奴人这时候就已经大兵压境啦。别担心,匈奴的小子不敢惹事,出宫之后张养浩、花虎王他们会收拾他的。” 韩孺子再次察觉到自己的无知,表面上和和气气的勋贵侍从,彼此也有着明争暗斗,从小生活在深宅里的他,根本无从了解。 东海王轻轻撞了一下皇帝,眨眨眼睛,表示事情办成,花虎王已经收下珍珠。 韩孺子的担心才刚刚开始,花虎王毕竟只是一名十几岁的孩子,如果将这件事告诉家里人,俊阳侯很可能做出与礼部尚书元九鼎一样的选择,将珍珠交给宫里的某位太监。 侯门怎么会出豪侠?韩孺子对俊阳侯一家不可能特别信任。 可事情已经做了,覆水难收,他只能默默等待结果。 今天的带队太监还是左吉,从后面赶上来,向皇帝微笑道:“陛下今晚应该临幸秋信宫,不如就在那边进膳吧。” 又来了,韩孺子烦不胜烦,却不能表露出来,飞快地瞥了一眼东海王,东海王掩饰得倒好,脸上毫无情,韩孺子说:“有劳左公安排。” 左吉含笑退下,韩孺子忍住好奇,他在宫里孤身一人,绝不能再鲁莽了,必须得到母亲的提示之后,再决定是否对这名太监采取行动。 (求收藏求推荐)手机用户请访问://m.. 第三十六章 愤怒的皇后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每个月逢五的日子,皇帝必须去皇后所在的秋信宫过夜,据说“五”是天地交合之数,这一天人间的帝后要做表率,否则会扰乱宇宙中阴阳的运行,小则引发火灾,重则星象失序,那就是天谴了。 韩孺子很想问一句,皇帝成为傀儡会引发多大的灾难?但他只能安静地吃饭,而且是依照古人的习惯,跪席而餐。 皇后跪坐在侧席,从前每道菜由宫女端到皇帝面前的桌案上,现在多了一道程序,皇后接在手中,稍稍转身再放下,以示尊敬,皇帝则点头表示感谢,平白浪费许多时间,没吃多少他就饱了,可菜肴还是一道道摆上来,由不得他说不吃。 仪式终于结束,看着几乎没怎么动过的菜肴被端走,韩孺子莫名其妙地又感到饥饿,只好忍耐,盼着这一夜快点过去。 这个简单的愿意注定难以达成。 太监与宫女大都离去,却有三个人留下,一位是太监左吉,一位是宫女佟青娥,一位是名四十岁左右的女官。 皇帝与皇后被请进卧房,在床上并肩而坐,左吉与佟青娥分侍左吉,女官站在对面,施礼之后笑吟吟地看着新婚不久的两个人。 韩孺子预感到事情不妙,皇太妃看来没有完全说服太后,他又要被迫行夫妻之道。 果不其然,女官一开口就说了一通天地、阴阳、乾坤等等大道理,最后归结到夫妇之礼,“陛下与皇后同房而不同床,或同床而不同枕,违背夫妇之礼,上愧列祖列宗,下惑四方百姓,更是忤逆太后一片苦心……” 韩孺子越听越惊,忍不住打断女官,“你知道……我们没有同床?” 他还感到愤怒,以为有人在偷偷监视自己,看向站在皇后身边的佟青娥。 女官微微一笑,“新婚数日,陛下与皇后睡过的被褥干干净净,那自然就是没有同床了。” 韩孺子越听越糊涂,不过总算知道佟青娥不是奸细,于是严肃地说:“朕明白了,朕与皇后年纪还小,等过几年再说。” 女官显然有备而来,轻易不肯屈服,笑道:“若是没有皇后,陛下自可再等几年,既然有了皇后,就该遵守礼仪,不该让皇后枯等、让太后忧心。今日即是良辰,请陛下与皇后圆房,若有不懂的事情,本官与宫女佟青娥都可代为解答。” 韩孺子越听越怒,作为傀儡,他已经很听话了,很少惹麻烦,还帮太后度过难关,可是这样还远远不够,仍要被迫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于是沉下脸来,“朕最近身体不适,无意圆房,你们退下吧。” 女官笑容不改,“陛下纵不以大楚江山为念,也该想想皇后的感受。陛下若是执迷不悟……” “没错,我就是执迷不悟。”韩孺子被逼到绝路,没有别的办法,干脆耍赖,反正他没什么可怕的,“我就是不在乎天地运行、阴阴失调,太后忧不忧心我也不在乎,你在这里一本正经地说这些……这些事情,不觉得脸红吗?” 女官被说得愣住了,但她并不脸红,反而很生气,“陛下居然说这种话,怎么对得起太后?陛下令本官没有选择,只好——用强了,佟青娥,该你动手了。” 韩孺子以为用强就是打架,听到女官叫佟青娥,不由一愣,这名宫女虽然比他大几岁,毕竟是名女子,女官实在太瞧不起人了,心中大怒,腾地站起身,正要开口,吃惊地发现并肩而坐的皇后先他一步也站起来了。 皇后脸色铁青,因为激动而声音发颤,“左一个太后,右一个太后,我天天拜见太后,怎么没听太后亲口说过这种话?你说这是太后的意思,好,咱们这就去见太后,当面问个清楚,太后若说是,我当众和皇帝做给你们看,太后若说不是,你该当何罪?” 女官神情大变,喃喃道:“这种事情怎么能问太后?” 皇后更怒,“你也知道这种事情问不得、说不得吗?怎么敢在陛下面前出言不逊?我虽然年幼,没读过多少圣贤书,可也知道皇宫是天下最讲规矩的地方,什么时候轮到几名奴才教皇帝闺闱之事了?内起居令呢?怎么不在?让他把你的话记下来,也让后世看看,大楚皇宫里的奴仆张狂到什么程度!” 女官的神情变得惊恐了,扑通跪下,她一跪,佟青娥也跟着跪下,两人哑口无言,全都瞧向左吉。 左吉脸色也是微变,勉强笑道:“皇后言重了,宫里有太后和陛下,谁敢张狂?都是她不会说话……” “她不会说话,你来说,左公既然是太后侍者,应该最懂太后的心意,你说吧。”皇后虽是个小女孩,这时却有几分霸气。 左吉张口结舌,转向女官,怒道:“混账东西,让你来劝说陛下而已,谁让你说这些无礼的话?还不向陛下和皇后请罪!” 女官有口难辩,只得不停磕头。 韩孺子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挥手道:“朕不计较,你们退下吧。” 女宫如蒙重赦,膝行退到门口,起身就跑。 左吉尴尬不已,边退边说:“陛下休息。” 退至门口,左吉心有不甘,对皇后道:“崔家教出一位好皇后。” “太后不也教出一位好奴才?”皇后冷冷地说。 左吉嘿了一声,转身退出,崔家的势力还很大,连太后都要让几分,他暂时惹不起,也是他一时糊涂,光想着如何控制皇帝,忽略了年轻的皇后。 屋子里还剩下一个佟青娥,她本应服侍皇帝和皇后休息,现在却吓得跪在地上不敢动。 “你也退下吧,今晚不用你服侍。”韩孺子并不怪罪佟青娥,作为一名宫女,她同样身不由己。 佟青娥应声是,同样膝行后退,然后仓皇跑出房间,将门关上。 韩孺子扭头看向皇后,发现这个小姑娘与最初印象完全不同,既聪明又果敢,而且懂得比他多,他只是愤怒,皇后却已想到与太后对质。 皇后的神情恢复正常,稚气,还有一点羞怯,露出一个无奈的微笑:“他们真是太过分了,我没想到宫里的人会是这样。” “你怎么猜到左吉是背着太后行事呢?”最让韩孺子佩服的是这一点。 “其实我没猜到。”皇后又笑了一下,“可我觉得,这件事就算真是太后安排的,她也不会承认,不会当着咱们的面提起,更不愿被记录下来。” 韩孺子一点就透,他很聪明,可有些事情单凭聪明是解决不了的,必须得是熟知情况、了解细节的人才能看出那些隐藏的破绽,“有些事情做得说不得,左吉他们是奴,可以不要脸面,太后是主,必须守礼。” 紧接着,韩孺子又明白了另一件事,“只有你威胁去见太后才有用,你是崔家的人,在宫外有照应,事情能闹大,若是我去——太后会让人打我一顿,外面的人根本不会知道。” 韩孺子坐下,越想越觉得自己不能再等,皇后暂时安全,他还处在危险之中,左吉明显是要立功讨好太后,早晚还会再强迫他行夫妻之道。 他抬起头,发现皇后仍站在那里,神情比他满怀心事的他还要忧郁。 “你怎么了?”韩孺子惊讶地问。 “没什么。”话是这么说,皇后却突然跪下,一只手臂放在床上,抬头看着皇帝,问道:“陛下是不是因为我是崔家的女儿,所以才会……才会……独睡一边?” “你想多了,其实是因为……”韩孺子不想现在就提起东海王,叹了口气,“其实是为了保护我自己,我听人说,太后急着要太子,太子一诞生,我就没价值了。我不仅躲着你,还得躲宫女,唉——” 韩孺子长叹一声。 皇后转忧为笑,虽然比皇帝还小一岁,她懂得却稍微多些,离家之前也听长辈妇女说过一些必要的事情,“别的皇帝因为后宫嫔妃太多而被称为昏君,陛下居然连一个都嫌多,可称是至明之君了。” 韩孺子也露出一个苦笑,他甚至不觉得自己真是皇帝,哪来的“明君”?“休息吧,你也应该累了。” 韩孺子起身,要向另一头的椅榻走去,皇后轻声道:“陛下还是睡床吧。” “我跟你说了,这样很危险!” “床足够大,我睡一边,陛下睡一边,只要咱们不接触,就不会有事。” “不接触就没事吗?不是同床共枕就会怀上小孩儿吗?”韩孺子不太肯定。 皇后低头笑了两声,然后正色道:“咱们同床,但是不共枕,陛下可以安心了吧。” 韩孺子听出皇后话中的嘲笑之意,脸色微红,他可以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中迅速察觉出危机所在,对男女之情却连最基本的了解都没有,只记得故事里的夫妻同床共枕之后就有了孩子。 “真的没事?” 皇后肯定地点点头。 “好吧。”韩孺子也不喜欢睡椅榻。 两人几乎同时转身,难得一次自己动手脱掉外衣,皇后先上床,过了一会说:“我躺好了。” 韩孺子先去吹熄蜡烛,然后摸黑上床,靠边而卧,默默地躺了一会,心想皇后懂得多,于是小声问:“为什么被褥干净,他们就知道咱们没同床呢?” “我也……不明白。” 皇后声音里有一丝犹豫,韩孺子相信她知道而不想说,那或许也是不适合直接说明的事情,他不再追问,开始琢磨如何对付左吉。 这意味着他来不及等母亲的回信了,还意味着他只能选择信任皇太妃。 (求收藏求推荐)手机用户请访问://m.. 第三十七章 翻窗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又过了两天,韩孺子才找到机会与皇太妃单独交谈。 名义上,内宫的总管人是皇后,可崔小君也跟皇帝一样有名无实,一切权力都在太后手中,当太后忙于与大臣争权夺势的时候,内宫就交归皇太妃管理。 皇太妃每天都来皇帝居住的泰安宫巡视一圈,可是想屏退众多随从却也不易,总得有个理由。 太后就是唯一的理由。 “小皇后一怒,太后有点担心你会倒向崔家了。”这天傍晚,皇太妃终于可以不受怀疑地屏退太监与宫女。 “有东海王在,我怎么会……哦,这也是太后将东海王留下的原因之一吧。”韩孺子明白了,东海王差不多就是崔家的天然屏障,时刻提醒韩孺子,崔家不可能接受别的皇帝。 “太后只是有点担心,我相信陛下不会倒向崔家,崔家势力太大,朝野瞩目,也是太后盯得最紧的一块。” “想都没想过。就算我愿意,崔家也不愿意。”韩孺子的确没想寻求崔家的支持,“罗焕章是怎么回事,他是东海王的师傅,应该算是崔家的人吧?” “罗先生不只是崔府西席,还是东海名儒,教过不少弟子,其中也包括太后与我。” 桓帝还是东海王的时候,力推仁义治国,为作表率,延请国内知名的儒生进府教化后宫,时间不长,隔帘授学,先生与弟子相互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众多名师当中罗焕章给府内诸人留下的印象最深。 罗焕章不愿做官,却喜欢教书,基本上来者不拒,上至王侯将相下至贩夫走卒,都有他的弟子,交游遍及天下,许多友人甚至是崔家的仇敌,他也从不避讳,而是公开交往,崔家为搏名声,反而还要小心侍候这位教书先生。 朝中大臣不乏罗先生从前的弟子,大都是正统的保皇派——不管皇帝是谁,只要正式登基,就是他们保护的目标,当他们想要与深宫里的皇帝取得联系时,很自然地想到了正在教授国史的罗焕章。 罗焕章则想到了上官皇太妃。 皇太妃还是东海王府里的端良人时,负责养育王子,为此倾尽心血,王子需要良师教授时,她第一个就想到了罗焕章,派人以重金延请。 罗焕章却是个大忙人,当时正在外地云游,等到重返东海国的时候,王府已为王子请到师傅,但是随时都愿为罗师换人,罗焕章听闻之后,立刻离去,甚至没在家过夜,绝不愿夺人之美。 即便如此,端良人和东海王妃仍将罗焕章视为王子之师,王子从八岁起就给罗焕章写信讨教疑难,罗焕章无论身在何处,接信必回,直到东海王被封为太子,王子成为皇太孙,罗焕章中断联系,不再回信。 王子的信里一定是透露了某些细节,罗焕章很早就猜出上官氏姐妹之间暗藏矛盾,可能比当事人察觉得还要早,他视之为自己不该了解的秘密,从未向外人透露,可是当他要在皇宫里找一位联系者时,马上想到了皇太妃。 兵行险招,罗焕章此举冒着生命危险,如果他此前猜错了,或者皇太妃与太后早已合好如初,他的试探就是在往自己脖子上架刀。 他猜对了。 “罗师与我都不求显达,他为仁义,我为报仇,陛下事后奖赏那些暗中支持您的大臣即可,至于罗师,连名字都不要提。” 回想罗焕章的形象,韩孺子由衷地说:“东海王真是幸运。” 皇太妃微笑道:“是崔家幸运,当时罗师正在京城访友,这位友人恰好得罪崔家,罗师为了救人才同意进府担任西席一职,可他不是崔家的人,从前不是,现在更不是,罗师和他教出的弟子们,向来反对外戚干政。” 韩孺子心中的信任又多了几分,终于问到最重要的事情:“我要怎样才能制伏左吉?” 皇太妃沉默了一会,“左吉的事情太丑陋,我不想说,我只能告诉陛下:每天上午送陛下前往凌云阁之后,左吉都会去附近的仙音阁休息,陛下若能出其不备闯进去,十有八九会捉到他的把柄,只需威胁说要将事情捅到太后那里去,左吉就会老实听话。” 韩孺子挠挠头,皇宫里总有“能做不能说”的事情,这让他困惑不已,“左吉的把柄连太后都不知道,皇太妃怎么会知道?” 皇太妃笑道:“登高望远,却偏偏看不到山下的风景。太后盯着的是崔家、是朝堂、是远在数千里之外的齐王,却忽略了身边的左吉。知道左吉把柄的人除了我还有几个,可是谁也不会向太后告密,因为太后一怒之下会连告密者一块收拾掉。” 皇太妃脸上的笑容消失,身为亲妹妹和最受信任的人,她在太后面前也没有太多的安全感。 皇帝不用担心太后的愤怒,因为他本来就是太后早晚要除掉的傀儡。 韩孺子想了想,“仙音阁,我只要突然闯进去,就能抓到把柄?” “我不保证十拿九稳,陛下进入凌云阁两刻钟之后再去闯仙音阁,最有可能撞到左吉的丑事。” “丑事……究竟有多丑?” 皇太妃微笑着摇摇头,有些话她怎么也说不出口。 两人不能聊得太久,皇太妃起身,“我会告诉太后,说陛下感激小皇后的帮助,但是对崔家仍无好感。” “好。”韩孺子开始考虑怎么才能在听课中途硬闯仙音阁,虽然两处相隔不远,对于皇帝来说,却不啻于一场千里奔袭,皇太妃已经走到门口了,他突然想起自己还有一句话没问:“最后你要怎么报仇?大臣要怎么处置太后?” 皇太妃微微躬身,“夺走太后的权力就是我想要的报仇,至于如何处置——等陛下亲政,就由陛下一人决定了。” 十步以外、千里之内即是皇权所在,十三岁的韩孺子不禁怦然心动,他知道自己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不是处置太后,也不是追捕齐王,而是将母亲接到身边,还有,要将刘介放出来,让他继续掌管宝玺,如果他在牢里还活着的话。 夜里睡觉的时候,韩孺子几次从梦中醒来,以为能听到孟娥冷冷的声音,结果都是错觉。他真希望孟娥能出现,好从她那里现学几招轻功,他幻想自己能在大白天飞檐走壁,直闯仙音阁。 恐怕孟娥本人也做不到这一点,她和兄长孟徹好几天没出现,或许是被太后派去执行任务了。 皇太妃指出一条路,却没有指明如何绕过关卡,皇帝得自己想办法。 办法不会说有就有,次日一整天韩孺子都在思索,结果一无所得,他甚至想让东海王帮忙,很快就放弃了这个打算,他与东海王的交易只限一次,绝不能再有第二次。 皇帝生母那边还没有回信,花虎王已经找出王美人的住址,却没有合适的借口前去拜访,只能等待一阵子再说。 这天夜里,宫女佟青娥在帮皇帝更衣时,手掌总是停留不去,像是在抚摸,韩孺子再年轻也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所以换小太监张有才过来帮忙,同时打定主意得尽快动手了。 他没有斥责佟青娥,宫女的每一个动作都那么笨拙而生硬,显然是被迫做这种事。 左吉不仅自己做丑事,还要强迫别人跟他一样丑陋,韩孺子隐约明白皇太妃所谓的“丑事”是什么了,心中厌恶,却越发坚定了要收拾左吉的决心。 办法就像是不小心丢失的随身物品,千寻万寻不见,目光随意一扫,发现它就在咫尺之外,韩孺子想了两天也没制定出完美的计划,第三天上午听课的时候灵机一动,找到了办法。 讲课的是位老先生,功力深厚,只用了一刻钟就将东海王和两名太监讲得昏昏欲睡,韩孺子突然站起身,向门口走去,老先生茫然地看着皇帝,嘴里还在背诵《乐经》片段。 韩孺子冲老先生点点头,指指自己的肚子,示意要去出恭。 老先生没有反对,东海王趴在书案上就要睡着了,门口的两名太监倒是马上清醒过来,韩孺子脚步不停,径直往外走,右手在肚子上揉了两下。 老太监示意年轻太监跟随皇帝,他留下继续打盹。 在隔壁房间里,年轻太监端来净桶,皇帝解小手,办法一下子从心里蹦出来,“桶没倒过吗?为什么味道这么大?” “啊?”年轻太监平时尽量不与皇帝说话,这时颇为惶恐,怕的却不是皇帝,“奴才这就去……” 太监抱着净桶匆匆下楼,房间里只剩皇帝一个人。 后窗开着。 再多考虑一会,韩孺子可能都会放弃这个主意,可太监很快就会回来,他需要马上行动。 凌云阁有两层,讲课是在楼上进行,翻窗出去之后能踩在一楼的屋檐上,离地面还挺高,不过附近有几株大树,其中一株的树枝正好伸到窗边,韩孺子仍然没有细想,跳上树枝,抓着更高些的枝条,几步跑近树干,慢慢爬下去,落叶簌簌,他也不管,如果被太监发现,就当是一场胡闹好了。 离地面不远,韩孺子跳下去,心中稍安,一转身,发现数名侍从正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他。 翻窗爬树的皇帝,他们连听都没听说过,今天却亲眼看到了。 没人说话,没人敢说话,只有落叶还在轻轻飘落。 “随朕来。”韩孺子说,如果这些人不听命令,他就只能承认惨败了。 (求收藏求推荐)手机用户请访问://m.. 第三十八章 撞门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凌云阁里,皇帝听老先生讲课昏昏欲睡,凌云阁外,众侍从更是百无聊赖。勋贵子弟入宫随侍是历朝历代通行的做法,设计这套制度的核心与初衷都是为了讨好皇帝,可没人考虑过侍从们该如何打发时间。 他们不能离得太远,必须随叫随到,哪怕一辈子轮不到一次,也得时时做好准备,当然,无聊的生活是有回报的,这是他们入仕的开始,只要不出意外就是功劳,积累几年之后,就能凭此当官,运气好能被皇帝记住的话,甚至有一步登天的可能。 如果服侍的皇帝恰好是一名傀儡,前景可就暗淡多了,忍受无聊的耐力自然也会下降许多。 五名侍从躲在凌云阁后面的树下,偷偷地掷骰子赌博,不敢大声喧哗,大多数时候只用手势比划,还有一名侍从守在附近望风,防备礼官或太监走近,可是他们怎么也想不到,抓赌者是从树上爬下来的,而且是皇帝本人。 地上散落着几粒骰子和一张写满字的纸,进宫没必要带金银,他们都是先记账,出宫再算。 侍从们蹲在地上,抬头呆呆地看着皇帝,没有下跪,也没有吱声。 韩孺子认得骰子,没看到钱币,以为这些人只是在游戏,根本不知道其中的输赢最少也有三五十两,多的时候甚至能达到上千两。 “随朕来。”韩孺子的目光落在其中一名侍从身上。 辟远侯嫡孙张养浩愣住了,左右扫了一眼,确认皇帝盯着的真是自己,向前一扑,改蹲为跪,“遵旨!” 其他人终于反应过来,也跟着跪下。 “嘘。”韩孺子示意他们小声,“朕要欣赏春景,你们陪朕走走。” 时至初夏,春景不在,御花园却更是万紫千红,颇值得赏玩,当然,没人相信皇帝的话,可是在这样无聊的日子里,冒险有着不可抵御的吸引力。 “是,陛下。”张养浩应道,抢先将骰子和记账的纸张塞进怀里,“等等,陛下,还有一个人。” 张养浩起身,快步走到一块石头的后面,伸手拍了一下,从那里慢慢站起另一名侍从,看年纪只有十来岁,他是在这里望风的。张养浩的想法倒也简单,既然要陪皇帝冒险,就要大家一起参加,免得事后有人告密。 凌云阁建在一座小山上,山不是很高,前面是一道斜坡,后面是一片陡直的假山怪石,没有多高。前面人多,自然不能去,六名侍从护着皇帝从后山慢慢爬下去,到了地上全都兴奋得涨红了脸,可是心中也越发惴惴,觉得冒险到这个程度就可以了,再多一点,他们就得以死劝谏皇帝回头。 好在皇帝没有更多要求,在御花园里信步闲逛,看到新奇的花草树木总要问个名字,张养浩等人惧意渐去,越来越放松。 韩孺子每天来凌云阁走的都是固定路线,大致知道仙音阁离此不远,真走的时候却找不到路,于是随口问道:“仙音阁在哪?听说那是个好地方。” 年龄最小的侍从抢着道:“臣知道,臣给陛下带路。” 张养浩没抢到带路的机会,靠近皇帝介绍道:“仙音阁是听曲儿的地方,临着太掖池,入夜之后让歌伎泛舟池上,陛下在阁内开窗细听,方有味道,白天只是一间空房子而已,没什么意思,不如去……” “仙音阁离得近,逛完之后朕还得马上回凌云阁。” 张养浩马上收声。 仙音阁果然很近,拐几个弯就到了,路上没遇到任何人,想必左吉也喜欢此地的僻静。 太掖池是座大湖,仙音阁建在岸边,门窗紧闭,好像没人。 韩孺子发现自己大意了,他应该在听课的时候往窗外望一眼,确定左吉不在楼下再行动,现在走回去是不可能了,他停下脚步,对六名侍从说:“你们留下,嗯……张养浩陪朕去仙音阁里看一眼。” 侍从们都没意见,张养浩还有点激动,走在皇帝身边,腿抬得比平时要高一些。 走出十几步之后,韩孺子对张养浩说:“谢谢你,朕会记得你的功劳。” 张养浩明显一愣,马上躬身道:“臣尽职而已,怎敢言功?” 皇太妃说过,是张养浩将“尚思饭否”的纸条趁乱塞给皇帝的,可是看他的反应好像有点不对,韩孺子想问个明白,转念改了主意,张养浩常见,以后机会多得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抓左吉的现形。 离仙音阁很近了,里面隐约有嬉笑声传来,张养浩也听到了,惊讶地小声说:“陛下,里面有人。” “是吗?咱们进去看看。”韩孺子大步向前。 张养浩从这时起开始觉得不妥,却找不到理由劝说,见皇帝已经走到门口,急忙跟上去。 仙音阁里果然有人,而且不止一个,像是两个人在互相逗趣,笑声却有点怪,张养浩年纪更大,立刻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脸色骤变,拦住皇帝,小声说:“陛下不要进去,我马上去找人将他们拿下。” 韩孺子可不能丢掉到手的机会,命令道:“把门踹开。” 张养浩又是一愣,终于回过味来,皇帝并非信步闲游,而是有备而来,一不小心,自己居然卷入了宫内的阴谋,心中大骇,拦不敢拦,跑不敢跑,脸色变得苍白,身子瑟瑟发抖。 无需再调查,韩孺子已经可以确定当初塞纸条的人不是张养浩,皇太妃撒谎了,可他仍然要冲进仙音阁,就算里面的人不是左吉,他要进去看个究竟。 “张养浩,朕命令你撞门。”韩孺子年纪小了几岁,个子也矮多半头,这时的语气却是不容回绝的,即使只当了几个月的傀儡皇帝,他也学会了如何展示威严。 张养浩只是一名勋贵侍从,皇宫的秘密对他来说太遥远、太隐晦,明知皇帝是名傀儡,也不敢违逆,咬咬牙,上去一脚踹在门上,随即哎呦一声倒地不起,双手抱腿,像是受了伤。 韩孺子知道张养浩在假装,却没有过问,仙音阁不是住人的地方,门板不厚,张养浩那一脚未用全力,也将里面的门闩踹折了,韩孺子和身一扑,整个人撞了进去。 由阳光明媚的室外进入屋子里,眼前显得很黑,韩孺子还没看清人影,里面的人先看到了他。 “谁这么大胆?”是左吉的声音,十分愤怒,马上又变得惊慌与困惑,“陛、陛下……快走!” 后两个字不是对皇帝说的,韩孺子看到一道身影向自己冲来,眼看就要擦肩而过夺门而出,证据就要溜走,他大声喝道:“我认得你!” 身影吓得一个趔趄,竟然停下了,扭头看着皇帝,颤声道:“陛下饶命。” 这么一照面,韩孺子还真认出来了,“梁安?” 当初有四名侍者被分派给皇帝与东海王,张有才、佟青娥服侍皇帝,梁安、赵金凤服侍东海王,东海王脾气大,没几天就将这两人撵走,身边的侍者像走马灯似地换个不停。 韩孺子还记得梁安,此人与皇帝、东海王年纪相仿,是名俊俏的小太监,这时却变了模样,衣裳不整,鞋没穿,光着膀子,满脸的恐惧,泪水涟涟,与皇帝对视片刻,扑通跪下了。 左吉跑过来,同样也是衣裳不整,却不像小太监那么惊恐,他已经度过最初的慌乱,开始冷静下来,“陛下不在凌云阁听课,来这里做什么?” 韩孺子心中十分不解,这两人都是太监,能做什么“丑事”?脸上却一点也不表现出来,脑筋转得飞快,琢磨左吉为什么不怕,昂首道:“朕来捉奸,朕不是一个人来的。” 左吉对前一句话无所谓,却被后一句话吓了一跳,向屋外探头看了一眼,只见门口地上坐着一名侍从,远处还有几名,正向仙音阁这边张望。 左吉迅速缩回头,看了一眼已经吓瘫的小太监梁安,强自镇定,“陛下胡说什么,我、我只是来仙音阁休憩片刻,打个盹而已,梁安过来服侍我……” “在太后面前你也会这么说吗?”韩孺子没明白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记得皇太妃的提醒,只有抬出太后,才能镇住左吉。 皇太妃撒过谎,可大部分话还是真的,左吉闻言脸色巨变,“太后?关太后……什么事?” “我哪知道?明天早晨给太后请安的时候我问问。” 左吉终于明白过来,皇帝此来并非偶然,他蒙不过去,一下子也跪下了,“陛下饶命,我……奴才就这一次,再不敢了。” 仙音阁不是审问的地方,凌云阁那边十有八九已经发现皇帝失踪,韩孺子得抓紧时间,对趴在地上的小太监说:“梁安出去。” 梁安爬行出去。 韩孺子向屋里走了几步,防止外面的张养浩听到,低声问:“太后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左吉一哆嗦,皇帝一开口就提到致命的问题,他的心里乱成一团,失去了考虑后果的能力,再次跪倒,“是、是先帝划伤的。” “哪个先帝?” “思帝……陛下,千万不要再调查这件事了,让它过去吧,陛下惹不起太后。” 韩孺子还有许多疑惑,没有马上问,他已经牢牢抓住左吉的把柄,用不着步步紧逼,嗯了一声,走出仙音阁。 小太监梁安还在路上爬行,站都站不起来,张养浩抱着腿,头低低埋下,生怕被太监认出来。 “走了。”韩孺子大声道,越发确信塞纸条的人不可能是张养浩。 (求收藏求推荐) 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三十九章 愿效犬马之劳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众多太监与侍从守在凌云阁外无所事事,或坐或站,三五成群,低声交谈,就连专门负责维持秩序的礼官也放松警惕,随意遥望,欣赏园中景致,忽然看到数名侍从从远处匆匆走来,眉头不由一皱,这些勋贵子弟太不守规矩了,进宫是尽职责,不是来游玩,皇帝还在听课,他们居然四处闲逛。 礼官眯着眼睛仔细观瞧,要看清对方的身份之后再决定如何处置,这一看不得了,发现其中一名侍从的服饰与众不同,不是侍从常用的紫色,而是帝王的黄色,心中不由得大惊,再看一会,大惊变成了大恐、大惑。 不只礼官一个人发现异常,很快所有人都看到了从远处走来的皇帝。 没人能理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凌云阁里明明有一个皇帝,外面为何又走来一个? 直到大家看到太监左吉跟在来者身边亦步亦趋,终于明白这是真皇帝,忽喇喇全都跪下,礼官高声道:“臣等参见陛下,陛下……”连他也不知道这种情况下该说什么,只觉得头晕目眩,眼中的天地都要颠倒了。 韩孺子目不斜视,匆匆从众人中间走过,独自进入凌云阁,至于如何解释,就交给左吉了。 与阁外众人的惊讶、迷惑不同,凌云阁内的两名太监都快急疯了,楼上楼下地找了几遍,房梁上、桌子下都看了,就是没有皇帝的踪影,又不敢出去求助,老太监一边找一边抬手拍打年轻太监,“死定了,这回死定了……” 韩孺子从两人身边走过,说:“园景不错,你们也该去看看。” 皇帝快步上楼,两名太监目瞪口呆,年轻太监一下子坐倒,抱着老太监的大腿,“我的妈呀……” 东海王伏案酣睡,老先生还在喋喋不休地讲述宫、商、角、徵、羽的深刻含义,对皇帝的进出好像一无所知。 韩孺子坐下听讲,一点也不犯困,诸多疑惑此起彼伏。 护送皇帝前往勤政殿时,左吉明显比平时恭顺,几度欲言又止,韩孺子相信,左吉今晚就会来找自己私下交谈。 勤政殿里,大臣们向皇帝恭贺。 齐王落网了,他带领少数亲信与家人逃至海边,打算乘船出海,可惜在最后时刻选人的眼光不怎么样,齐王的三个儿子、两名侍妾分别通过不同渠道向官府通风报信,引来追兵。齐王想要自杀,被卫兵按下,交了出去。 首逆被抓,齐国叛乱至此算是告终,太傅崔宏很快可以班师回京,由各地官吏继续抓捕从犯,。 韩孺子更关心杨奉的去向,可是没人提起他,如何处置齐王才是大臣最关心的问题,而这要由太后决定。 太后大概是故意等皇帝到来,好让自己的旨意无懈可击,这时派出女官宣布她的决定:齐王逆天妄为,罪不容赦,敕令自杀,以庶民之礼埋葬,国除;齐王世子追随逆父且无悔意,按律处罚;齐王其他几个儿子,免为庶人;齐国吏民,受胁迫者无罪,主动追随齐王者抵罪,蛊惑齐王者皆领极刑,罪及三族。 对韩孺子来说,这又是一课,首逆者齐王受到的惩罚并不重,甚至保住了几个儿子,普通吏民也得到宽恕,唯有“蛊惑者”罪大恶极,不可原谅。 大臣们基本没有异议,但是都觉得对齐王的惩罚太轻,与太后来回争论。 韩孺子坐了一会,没听到结果就被送回内宫,由于下午要习武,他一般不回泰安宫,而是在御马监的一间屋子里进午膳,这里的规矩少,服侍的人也不多,吃饭比较随意,东海王是服侍者之一,其实是与皇帝同桌进餐。 东海王已经听说了齐王落网的消息,一脸得意,“还是我舅舅厉害吧。哼,当初我舅舅一时大意败给齐兵的时候,还有人要将崔家满门抄斩呢,这回没话说了吧,不知太后会封我舅舅什么官?” 现在还没到论功行赏的时候,韩孺子将太后的旨意大致说了一下,然后道:“‘法网恢灰,疏而不漏’,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那些蛊惑者的确最可恨。” 东海王笑着摇头,将嘴里的菜咽下去,“你太没有经验了,你以为这就是宽大为怀吗?” “不是吗?受胁迫的吏民无罪,只有追随者和蛊惑者才受重罚。” 东海王连连摇头,“朝廷嘛,总得做出宽大的样子给天下人看,真到动手的时候,下面的人谁敢宽大?宽大就是对皇帝不忠。” 韩孺子很惊讶,“难道大臣们还会违背圣旨不成?” “当然不会。”东海王扒拉几口饭,放下碗筷,“谁是追随者?谁是蛊惑者?齐王说要造反,你没公开反对,算不算追随者?齐王打了一次胜仗,你跟着大家一块祝贺了几句,算不算蛊惑者?还有最重要的一句,‘罪及三族’,你没事,可是你的某个多年没来往的亲戚参加了叛军,还是会受到连坐。这种事有先例,不诛杀万人以上,就是相关大臣办事不力,回朝会受处罚。” “万人以上!”韩孺子震惊了。 “嘿,死再多人跟你也没关系。”东海王起身伸懒腰,“上午睡得好,下午精神才足。” 韩孺子与外界的接触极少,因此对最终株连多少人不是很在意,他震惊的是朝廷旨意与实际执行之间的偏差,太后显然很了解这些“惯例”,因此草拟了合格的旨意,而大臣们的一些反对意见,其实是在揣摩太后的真实心意,等到具体执行的时候,心里就大致有数了。 韩孺子忍不住想,如果自己果真执掌大权的话,一定不是合格的皇帝,他需要杨奉那样坦率直接的教导者,而不是一群只会背书的老朽,就连讲课比较精彩的罗焕章,也没有大用。 真能斗败太后亲自执政吗?韩孺子怦然心动,毕竟他已经迈出第一步,只是皇太妃的一句谎言让他耿耿于怀。 下午的习武被消失了,没有什么原因,皇帝被送回泰安宫,左吉护送,一进屋就将所有人都撵出去,然后走到皇帝面前,神情严肃地说:“陛下受谁指使?” 左吉想明白了,皇帝不可能自己发现“奸情”,必然是得到了帮助。 韩孺子知道什么是虚张声势,微笑道:“谁能指使皇帝?左公稍安勿躁,朕又没说一定会将此事告诉太后,齐国战事方平,需要太后处理的事情很多,朕也不想再给太后添麻烦。” 左吉立刻就服软了,心软腿也软,扑通跪下,哭丧着脸说:“到底想要怎样,陛下就明说吧,奴才再也不强迫陛下行夫妻之道了,除非……除非……” “除非太后下令。” 左吉无奈地点点头。 “放心,朕只是想与你聊聊。”韩孺子坐到椅榻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太监。 “聊什么?”左吉知道要聊什么,他早已悔恨万分,不该在仙音阁里泄露太后的秘密,可是当时太慌张,没管住嘴巴。 “太后手上的伤。” “奴才已经说过了……” “朕要听详细经过,当时是怎样的情况?你是亲眼看到,还是听别人说的?” 左吉咬着嘴唇,半天没说话,韩孺子也不急,坐在那里安静地看着他。 “陛下准备得怎么样了?”左吉终于开口。 韩孺子微微一愣,没想到左吉会问出这样一句话,平静地回道:“只差一点证据。” 这是一句含糊的回答,左吉按自己的思路理解,将心一横,说:“早在大臣们围攻太庙的时候,奴才就知道太后坚持不久,上官家势单力薄,即使掌管了南军,也不足以震慑群臣。陛下既然有心,奴才愿效犬马之劳。” 韩孺子的计划是一点点地问出真相,令左吉有所忌惮,结果这名太监的反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前一刻还在虚张声势,下一刻就表态愿当先锋。 跟齐王一样,太后也信错了人。 “朕从来就不担心外面的大臣。”韩孺子仍以虚言回之,究竟有哪些大臣站在皇帝一边,他还一无所知。 “陛下在勤政殿折服齐王世子,同时也折服了诸位大臣,消息早已传遍京城,大家都说陛下聪明英武,必是一代圣君。” 左吉开始拍马屁了。 韩孺子静静地听完,“告诉朕真相。” “是。”左吉匍匐在地磕了一个头,仰头说道:“那是今年二月二十三前后,思帝与太后大吵了一架,没有外人在场,奴才也只是听到寥寥几句,思帝离开之后,奴才进屋,看到太后手上流血,于是帮太后包扎。太后流泪,说思帝不孝。几天之后,思帝得了重病,月底就驾崩了。” “这么说你没有亲眼见到思帝动手?” “肯定是思帝啊,思帝刚走奴才就进屋,太后手上已经流了不少血,总不至于是自伤吧。” “你没撒谎?” “奴才怎敢?只求陛下念奴才立过一点点功劳,日后能给奴才留一条活路。” “只要你不是首恶之人,朕不会追究。”韩孺子也学会怎么在话里留一手。 左吉没听出来,急忙道:“奴才不是首恶,奴才连协从都不算,思帝之死与奴才一点关系没有。” “太后为何要对亲子下手?” “奴才真不知道,不过太后与思帝一向不亲密,完全不像母子,流言说皇太妃才是思帝生母,当初为了争夺王妃之位,才让给太后。” 韩孺子点点头,没提皇太妃,问道:“太后不可能没有帮手,你觉得会是谁?” “杨奉,肯定是杨奉!”左吉脱口而出,“思帝病重的三天,只有杨奉一个人在寝宫里昼夜服侍,御医和贴身的太监、宫女进去待不了多久就会被撵出来,奴才一早就怀疑杨奉,只是没有直接证据。” 韩孺子不相信左吉的指控,可是的确有一件事不好解释:杨奉忠于思帝,却在思帝驾崩之后得到太后的信任。 见皇帝不语,左吉以为自己说得不够,马上又道:“还有一名宫女,思帝的汤药都是她送进去的,就算不是从犯,也能知道点什么。” (求收藏求推荐)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四十章 回信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感谢读者“******樟脑球”的飘红打赏) 盛夏将临,齐王落网的消息令京城又热了几分,成批的官吏乘车骑马驰往关东收拾残局,兵来将往的战斗已近尾声,掘地三尺、刨根问底的战斗才刚刚开始,不着片甲的文吏们磨刀霍霍,信誓旦旦地要挖出每一名叛逆者。 小规模的战斗已经在京城开始,几乎每天都有大臣遭到逮捕,深藏的往事都被翻了出来,某年某月某日与齐国某人的一次交谈、一封书信,就是罪证。 除奸之战如火如荼,逐渐向齐国、向天下各地扩展,甚至深入到皇宫内部,韩孺子发现,跟随自己的太监更换得越发频繁,每天都有新面孔出现,旧面孔则变得更加谨慎小心,原来还能偶尔偷偷懒,现在一群人站在凌云阁外,半天没有一个人敢说话,更没人敢于擅离职守,张养浩等人几天没碰过骰子了。 见过左吉的第三天下午,韩孺子找到机会与皇太妃进行了一次交谈。 “左吉说有一名宫女可能了解思帝的死因,可他不知道姓名。” “我知道,她叫陈安淑,思帝驾崩不久,她就跳井自杀了,据说是受到杨奉的逼问,心中恐惧过度。” 韩孺子故意不提杨奉的名字,皇太妃却主动说出来,然后轻轻挥下手,“杨奉忠于思帝,甚至愿意为思帝而死,他肯定是怀疑事情有鬼,所以追查不休,太后或许就是因此将他派出京城。” 韩孺子本来就不相信杨奉会是弑君之人,皇太妃的话更让他放心了,同时还有一点小小的嫉妒,杨奉真心想要辅佐的是思帝,帮助现在的皇帝乃是不得已,所以才会三心二意吧。 “接下来该怎么做?”韩孺子没说张养浩的事情,而是留了一个心眼,打算走一步算一步。 “这么说陛下肯相信我了?” 韩孺子点点头,老实说,他对思帝之死不是特别感兴趣,但他现在相信皇太妃与太后真的有仇。 皇太妃等了一会,压低声音说:“朝中大臣人心惶惶,都想尽快起事。” “你说的这些大臣都有谁?”韩孺子问。 皇太妃笑笑,“我只负责在皇宫里与陛下联系,危急的时候保护陛下的安全,外面的事情由罗师联络,陛下再听课的时候不妨问一问,他即使不能明答,也会给一些暗示。” 韩孺子又点点头。 “计划也是罗师制定的,想要夺权,关键不在太后,而在南军大司马上官虚,这段日子里,他一直留驻南军笼络军心。大概半个月之后,太傅崔宏将会班师回京,上官虚肯定会去迎接,大臣们打算趁机起事,同时剥夺两人的印绶。” “崔太傅的也要夺?” “崔家权势太盛,刚刚又立下大功,若不夺权,只怕会是第二个太后。” 韩孺子再次点头。 “可是只夺印绶不行,没有陛下的圣旨,别的大臣和军中将士不会听从起事者的命令。” “要我写圣旨吗?可是皇帝宝玺不在我手里,只有我的字恐怕没用吧。” “这就是陛下与我要做的事情,咱们得想办法拿到宝玺,写出一份真正的圣旨,如此里应外合,大事可成。” 这听上去是个很可能成功的计划,韩孺子却犹豫了,或许是因为皇太妃撒过谎,他的信任不多,想了一会,说:“让我考虑一下。” “陛下,机不可失,眼下齐乱方平,内外汹汹,陛下一呼百应,正是夺回权力的大好机会,再过一段时间,局势一旦完全稳定下来,大臣们就没那么容易呼应了。陛下每日前往勤政殿时没有发现一件事吗?几乎每天都有新官上任,一多半是上官虚和他的党羽推举的,长此以往,上官氏就是下一个崔家。” “上官虚也是你的兄长吧。” 皇太妃冷笑一声,“整个上官家族的眼里只有太后,不过我还是要为他们求个情,事成之后,请陛下将上官氏贬为庶民,饶他们一命。” “我要考虑一下,不是还有半个月吗?应该来得及。” “宝玺如今由景耀亲自掌管,想拿出来一用可不容易……”话说到一半,皇太妃改了主意,微笑躬身,“谨慎方得长久,陛下应该考虑一下,陛下若是做出决定,通知我就行,由我想办法弄来宝玺,圣旨则要由陛下亲笔写成。” 皇太妃告辞。 上床躺下睡觉的时候,韩孺子突然明白自己为何不信任皇太妃,不只是因为她撒过谎,还因为杨奉曾经提醒过他:最早主动接触皇帝的人必定别有用心。 到目前为止,已有几个人主动接触皇帝:孟娥想要一份只有太后或皇帝才能给予的报答,具体是什么却不肯说;佟青娥的“用心”简单而直接,而且是被迫的;罗焕章和皇太妃呢?这两人所图最大,所求却最少,不为名、不为利、不为官,一个从仁义出发要匡扶皇室,一个要报姐妹之仇。 不可信,韩孺子对自己说,这不可信,如果杨奉在这里,肯定能一眼看出两人的真正目的是什么,他却只是觉得可疑而已。 他比任何时候都希望得到母亲的回信。 次日上午的授课人正好是罗焕章,他已经讲完成帝,开始述论大楚第三位皇帝安帝和第四位皇帝烈帝。 安帝体弱多病,在位四年驾崩,建树不多,儿子烈帝却大有作为,若不是后来被武帝夺美,他会是大楚战功最为显赫的皇帝。 烈帝治国十六年,时间不是很长,期间平定了诸侯之乱,北逐匈奴、南伐百越,在内铲除了当时的外戚马氏。 “马氏专权,僭越无度,甚至有官员自称‘马氏吏’,以显尊荣。烈帝睿智,看出群臣并非尽为马氏所用,于是顺势而为,一纸令下,十日之间,马氏党羽伏法,无一逃脱。” “马氏既然专权,为何还有大臣不肯依附?”韩孺子问道,自从上回跳窗之后,入阁服侍皇帝的太监达到了四名,但他们听不懂国史,也不感兴趣,只是不错眼地盯着皇帝。 “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马氏权越大,其名越不正,每安排一名‘马氏吏’,就会得罪一批‘帝王吏’。依附马氏者为求荣华富贵,自然树倒猢狲散,心系皇帝者,所念是大义,所行是大仁,前仆后继,虽死不退,只因皇帝乃是唯一名正言顺的主宰天下者。” 罗焕章的话不无道理,中掌玺刘介不就是一位以死追求“名正言顺”的忠臣吗?可韩孺子心中总有另一句话回荡——人不能自私到以为别人不自私——杨奉不在,他的影响还在,韩孺子仍然想知道罗焕章和皇太妃的私心究竟是什么。 这堂课上得有些尴尬,罗焕章不能说得太直白,只能不停地赞美烈帝的当机立断,以此劝说皇帝。 在勤政殿,韩孺子注意观察了一下,的确有一些官员在调动,或升或贬,无论举荐者是谁,听上去都与上官虚无关,可大臣们在拿起某份秦章的时候,偶尔会皱眉头,或者互相交换一下目光,却没有提出任何反对意见。 这才是皇太后将太傅崔宏支出京城的最重要原因,趁他不在的时候,在朝廷内外广泛安插己方势力,太后就不怕崔宏真的投降齐王吗?韩孺子忽然觉得太后很喜欢冒险,从一开始的与大臣对抗,直到现在的每一步,太后几乎步步行险,而拿来作赌注的不只是她自己的地位与性命,还有大楚的江山。 韩孺子心里也有点着急,大梦江山名义是他的,若是毁在太后手里,他的损失最大。 可他仍然要等,起码等到母亲的回信。 这一等就是三天,关东每天都有捷报传来,太傅崔宏的军队正以雷霆之势消灭剩余的小股叛军,京城派出的官吏也是高奏凯歌,挖出一个又一个隐藏的谋逆者,正如东海王所预料的,齐王的蛊惑者多得不可想象,尤其是他身边的人,几乎个个都是蛊惑者,蛊惑者又引出新的蛊惑者和追随者,才六七天的工夫,牵连的案犯已达千余人。 这天下午,韩孺子终于接到母亲的回信,没有经过东海王转交,俊阳侯的小儿子花虎王直接将一封折叠的信悄悄塞给皇帝。 当时刘教头正在教大家更多的刀盾技能,侍从们对关东的战事更感兴趣,互相打听、传递新消息,场面颇有些混乱,花虎王得以趁机接近皇帝。 花虎王的目光看向别人,故意避开皇帝,塞信的同时,小声说了一句:“花家效忠陛下。” 俊阳侯花缤以豪侠闻名天下,据说颇受齐王牵连,之所以还没有被抓,是因为许多大臣力保。 这是第一位主动表示支持皇帝的大臣,花缤的私心显而易见,比较可信,韩孺子唯一不确定的是花家与罗焕章有无联系。 下午的练武韩孺子心不在焉,傍晚回宫中进膳时更是食不知味,终于在掌灯时分得到机会,取出信纸,迅速打开。 那不是母亲的信,而是花虎王写下的几句话:数日前大母派人至府,现今人去楼空,下落不明。 韩孺子心中腾地升起一股怒火,太后居然将他的母亲抓走了。 (求收藏求推荐)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四十一章 圣旨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王美人被太后派人带走,下落不明,即使知道这个消息之后,韩孺子也没有立刻决定行动,反而更加谨慎,担心会伤害到母亲的性命。 可是皇太妃说得没错,形势不等人,对皇帝更是没有耐心,接下来两天发生的事情,终于让韩孺子决定孤注一掷。 第一件事是小太监梁安突然消失,他本是皇帝身边众多捧匣太监之一,每日随众前往凌云阁,自从被皇帝撞见与左吉在一起之后,他变得老实多了,从不离队。可是这天上午他没跟来,韩孺子进凌云阁的时候特意转身瞧了一眼,在规定的位置没有看到这名小太监,放眼整支队伍,也没有他的身影。 从此梁安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也没人提起他的名字。 当天傍晚,韩孺子回泰安宫休息的时候,发现连他的贴身侍者张有才和佟青娥也不见了,代之以完全陌生的两个人。 他随口问了一句,得到敷衍的回答之后再没有多问,他早就明白了一件事:没有保障的关心更害人,他自保尚难,越关心谁,谁越是倒霉。 他由此得知,左吉动手了。 左吉的效忠一点也不可靠,在老实了几天之后,他发现皇帝似乎没有想象中那样准备充分,于是开始采取行动,先将“罪证”梁安除掉,然后追查向皇帝告密的人,他暂时没有怀疑到皇太妃,而是将皇帝身边的侍者抓走。 张有才和佟青娥对皇帝的事一无所知,左吉早晚会采取更激烈的手段。 韩孺子做出这些推论之后,觉得自己不能再等下去了,宁愿以未知的危险代替已知的危险。 皇太妃和和罗焕章就是未知的危险。 功成元年六月二十日,张有才和佟青娥被带走的第三天,细雨连绵,从早下到晚,皇帝休息一天,下午申时左右,提笔准备草拟圣旨,皇太妃站在一边口授。 皇太妃是太后的妹妹,当她屏退众侍者的时候,不会受到任何怀疑。 “朕以幼冲,奉承鸿业……”皇太妃缓缓念诵,先替皇帝自谦一番,然后回忆太祖、烈帝、武帝三位祖先的丰功伟绩,次又感慨桓帝、思帝的相继崩殂,笔锋一转,指出大楚朝廷遭奸人把持,岌岌可危,皇帝以韩氏列祖列宗的名义号令群臣护驾。 韩孺子一听就猜出这是罗焕章的文笔,觉得过于冗长,还是一笔一划地照写不误。 终于进入实质阶段,皇太妃背道:“南军大司马上官虚,行事悖逆、心怀不轨,不宜掌管禁军,其上印绶,革职为民。”她停下来,指着皇帝的笔尖,“请陛下在这里留出四五个字的空白,然后写‘骨鲠重臣,先帝所信,朕任以南军大司马,便宜行事’。” 韩孺子照写了,放下笔,抬头问道:“也就是说拿到这张圣旨的人,可以让任何人成为南军大司马?” 皇太妃点头嗯了一声。 “我不需要知道是谁吗?”韩孺子没有拿笔。 皇太妃轻叹一声,说:“陛下了解自己处境之险吗?” “当然,太后一旦有了更合适的傀儡,就会将我换掉,甚至——杀掉。” “可陛下了解太后已经进行到哪一步了吗?” 韩孺子摇摇头,他知道自己的结局,对太后的具体计划却一无所知。 “太后需要一名更年幼的傀儡,陛下若能产下太子最好不过,如若不然,还有东海王。” “东海王?” “东海王也是桓帝之子,他的儿子自然也有资格继位。” 韩孺子无言以对,原来他连当傀儡都不是唯一的。 皇太妃继续道:“陛下知道宫中有内起居令一职吧。” “嗯。”韩孺子当然知道,内起居令是名太监,曾经来记录皇帝的夫妻之道,结果失望而归。 “如果陛下有机会看到他所写下的内起居注,将会看到斑斑劣迹,任何一项都足以证明陛下不宜称帝。” 韩孺子瞪大双眼,“劣迹?我什么都没做……”他的确做过一些不合体统的事情,但是称为“劣迹”实在是种诬陷。 皇太妃微笑道:“陛下做过什么不重要,笔在内起居令手中,而他只接受太后的旨意。内起居注通常秘而不宣,但是会定期向史官移交一部分,这部分将记载于国史之中,后人看时,只知道陛下是名行为不端的皇帝,被太后不得已废除。” “嘿,我倒巴不得被废除。”如果不能当真皇帝,韩孺子希望回到从前的生活中去。 皇太妃的笑得更明显一些,“被废除只是一种说法,历朝历代的废帝可没有一个能长寿。” 这又是惯例,就跟太后拟定的圣旨一样,表面上宽大,实际上苛察,自然会有人替太后行弑君之举。 “这些我都明白,可还是想知道外面支持我的大臣究竟都有谁。” 皇太妃脸上笑容慢慢消失,“陛下身处死地,不得不自救,朝中的大臣却是主动赴汤蹈火,一旦败露,罪及九族,承担的风险更大。他们愿意为陛下冒险,却不想冒无谓的风险。罗师必须尽一切可能保护他们,究竟有哪些大臣参与,他也没有告诉我。” “也就是说,此事成与不成,都维系在罗焕章一人身上,而我只能相信他。” “我相信罗师。”皇太妃退后两步,“这支笔握在陛下手中,写与不写、怎么写都由陛下决定,陛下若是怀疑每一个人,那么也就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了。” 韩孺子重新拿起笔,皇太妃说得没错,他并没有更多的选择,可他还是说了一句:“我知道传递纸条的人不是张养浩。” 皇太妃微微一愣,“张养浩……亲口对陛下说的?” 韩孺子摇摇头,“有些事情用不着说,罗焕章不会任用张养浩那样的人,仅此而已。” “还是那句话,此事关系甚大,并无必成把握,陛下深处内宫,知道得越少越好。” 韩孺子继续写下去,心里却很反感那句“知道得越少越好”,如果他们不相信皇帝的能力,又何必冒险拯救皇帝呢? 剥夺上官虚的印绶并赋予不知名的某人,只是短短几行字,接下来皇太妃又让皇帝写下一大段冠冕堂皇的话,这样一来,真正有用的内容只占据圣旨中间一小段。 “你要用这张圣旨欺骗景耀?”韩孺子写完之后马上就明白了其中的用意。 皇太妃笑道:“陛下真是聪明,从景耀那里盗取宝玺是不可能的,我经常在勤政殿帮助太后处理政务,拟好的旨意会由我拿给景耀加盖宝玺,我希望能赶上旨意很多的时候,将陛下的圣旨夹在其中。” “景耀不会发现吗?”韩孺子有点吃惊,皇太妃的这个主意很简单,风险却也很大。 “景耀的眼睛只盯着宝玺,从来不看旨意内容。如果他真的看了,我就是第一个为陛下尽忠的殉难者。” 韩孺子无话可说了,他在冒险,皇太妃冒的危险更大。 或许自己真是过于多疑了,或许这世上真有献身仁义而不求回报的人,韩孺子又想起以死护玺的刘介,信心更多了一些。 同样的圣旨又写了一遍,皇太妃解释道:“以防万一,上官虚非常警觉,万一密诏被发现,还有备用。” 然后皇太妃口述第三张圣旨,开头与结尾几无变化,最关键的中间段落却是免除崔宏的太傅与将军之职,命他待罪听命,印绶转给何人仍然是空白。 还有第四张圣旨,这回免除的是内廷中郎将的职务,中郎将负责指挥皇宫宿卫,换人是为了及时保护皇帝的安全。 这就够了,京城还有北军、巡城等力量,没必要全部夺下,至于朝中文官,只要皇帝掌握了军队,他们自会过来参拜。 圣旨写毕,皇太妃折起仔细收好,准备告辞,“太傅崔宏即将还京,请陛下静候佳音。” 韩孺子到床边坐下,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心里空落落的,他真的做了,开弓没有回头箭,接下来的事情就不再受他的控制:成,他是真皇帝,能将母亲接到身边;败,他将是“劣迹斑斑”的废帝并被记在国史里。 “皇帝……”韩孺子喃喃自语,脑海中突然出现一副画面:大殿阴森,根根红色的柱子高得几乎看不到顶,不小心照进来的阳光失去了锐气,只剩唯唯诺诺,生怕破坏这里的肃穆气氛,面目模糊的老皇帝坐在高高的宝座上,自以为附近无人,用落寞的声音说:“朕,乃孤家寡人。” 皇帝总是孤独的,傀儡如此,明君也不例外,伟大如武帝,也逃脱不掉孤独的笼罩。 韩孺子已经分不清这副画面是自己的想象,还是确有其事,他坐在那里,空落落心里逐渐又盛满了某种东西,他想,自己不能只是等待,太后在冒险,皇太妃在冒险,罗焕章在冒险,那些不知是谁的大臣也在冒险,皇帝怎么能在这里“静候佳音”呢? 房门开了,进来的是太监张有才和宫女佟青娥,脸上有伤和泪水,颤抖着站在皇帝面前。 左吉又改主意了,他在向皇帝示威。 (求收藏求推荐)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四十二章 第二次腹痛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勤政殿里的气氛正在发生微妙变化,大臣们最初保持沉默,往往一问三不知,看似无能,其实是在给太后一个下马威,让她明白朝廷离不开大臣,等到齐王败局已定,大臣们变得活跃,争相献计,以显示自己并非真的无能,现在,他们开始互相警惕、互相提防,说话越来越小心,以免成为齐王的下一个陪死者。 掌权者对叛逆行为向来没有容忍度,采取报复手段时绝不留情,历朝历代如此,某些皇帝甚至会对尚处于萌芽状态的叛逆大开杀戒,这种事情大臣们都能接受,有时候还会借机铲除异己。 太后的野心却超过了之前的大多数帝王,在发布一道表面宽大的诏书之后,她对捉拿齐王余党的监督就一直没有放松,还有越来越严的趋势,就连最为严苛的酷吏也不能令太后满意,她不停地追问细节、下达新旨,要求将每一位参与叛逆的人挖出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上至王公大臣,下至平民百姓,谁也不能受到豁免。 最让大臣们感到不安的是,勤政殿里迎来了新人。 勤政殿是议政、拟旨的地方,能来这里办公,意味着进入权力的核心圈,人数没有定员,少则一人,多则十几人,通常来说宰相必定是其中之一,然后是皇帝指定的其他大臣。 从桓帝登基之日起,勤政殿里的格局就没怎么变过,武帝选中的五名顾命大臣成为这里的常客,有时也会召来其他大臣,都是为了解决某一事,事毕遣散。 上官虚是太后的哥哥,一步登天成为南军大司马,在勤政殿也只是待了几天就去常驻军营,太傅崔宏和右巡御史申明志奉命离京,另有大臣临时替代,早晚还是会离开,算不得正员。 太后打破旧格局,引来一位新人。 韩孺子认得的大臣不多,此人算是一位,礼部尚书元九鼎,曾经亲自向皇帝演示登基之礼,并接受了皇帝的第一份“密诏”——转头他就将纸条交给了太监杨奉。 元九鼎消失了一段时间,韩孺子还以为他受到了打压,没想到反而平步青云,成为太后信任的大臣。 作为一名新人,元九鼎很少说话,大多数时候只是点头,可其他几名大臣却感到如芒在背,心里清楚得很,有新人进来,恐怕就得有旧人出去。 韩孺子在勤政殿里只是象征性地坐一会,通常不超过两刻钟,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他也能感受到大臣们之间的紧张与猜疑。 太后压迫得太紧,或许真有许多大臣支持皇帝,他想,心中更踏实一些。 皇太妃也在,经常从听政阁里走出来,替太后询问几个细节,给中司监景耀送去一摞摞诏书。景耀的位置就在听政阁门口,守着一张桌子,宝玺摆在上面。 韩孺子的心跳有些加速,不由得佩服皇太妃,她没流露出任何紧张,随手将诏书放下,等景耀盖过玺章,再随手拿起,粗略地检查一遍,交给不同的太监,太监再转给大臣,大臣也要检查一遍,然后由书吏继续检查,没有问题之后才送到殿外分发给相关衙门。 除了听政阁里的太后,殿内每个人的动作都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韩孺子想不透皇太妃怎么才能瞒天过海。 很快,韩孺子不再关心皇太妃和元九鼎,今天,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皇帝在勤政殿里只是件摆设,很少受到关注,只有新人才会忍不住偶尔向皇帝那边望一眼。 礼部尚书元九鼎在一次快速扫视中,发现了异常,他没敢吱声,马上收回目光,继续嗯嗯地点头,可心中的疑惑与好奇已经生根,由不得他无动于衷,于是又望了第二眼、第三眼,觉得自己再也不能装糊涂了。 元九鼎用手指戳身边的吏部尚书冯举,“陛下……” 冯举很不耐烦,可是朝宝座的方向望了一眼之后,他也不能保持镇定了,于是戳另一边的兵马大都督韩星,韩星立刻伸手去戳宰相殷无害。 殷无害定力深厚,就像没有感觉一样,还在念叨两个字词之间的区别,直到被戳了三次,才缓缓转身,抬头望去,眯着双眼,半天没反应。 大臣们都不吱声,可他们的怪异行为引起了太监的注意。 勤政殿里一度有过许多太监,环绕着皇帝,不许大臣接近,如今已经少多了,只剩寥寥七八人,还没有殿内的书吏多,对皇帝仍负看护之责。 左吉很少进勤政殿,离皇帝最近的是名中年太监,回头看了一眼,吓了一大跳,腿一软,差点坐倒在地上,随即发出孩童般的叫声:“啊……景公、景公。” 终于,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皇帝。 皇帝在流汗,虽已入夏,殿内却还凉爽,皇帝脸上如豆粒般大小的汗珠,肯定不是炎热造成的。 大臣能装糊涂,景耀不能,先是挥手命一名太监去通知太后,自己匆匆跑到皇帝身边,用一种奇怪的语气问道:“陛下……不舒服吗?” 韩孺子捂着腹部,哑声道:“肚子疼。” “肚子……怎么会疼?”景耀的声音发颤了,万一皇帝的疼痛是某人故意造成的,他离得这么近可就是一个巨大错误,万一皇帝真的倒在这勤政殿里,又将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不知自己还能不能躲过去。 “没事。”韩孺子挤出微笑,他的疼痛是真实的,自从吃了孟娥给的药丸之后,他就经常出现腹痛、打嗝等症状,只有头两次比较严重,等他熟练地掌握了逆呼吸之法以后,症状几乎不会显露出来,可是从昨晚开始,他就停止逆呼吸,有意将腹痛引发,在进入勤政殿之后达到顶点。 他的样子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是“没事”。 景耀不知怎么应对才好,站在那里手足无措,不敢再多问,生怕皇帝说出不该自己知道的事情。 皇太妃从听政阁里快步走出,来到皇帝面前,急切地问:“怎么回事?” 皇太妃不了解皇帝的小把戏,流露出的关切是真实的。 韩孺子眉头紧拧,“肚子疼,没关系,这不是第一次,待会就能好。” “不是第一次?上次是什么时候?”皇太妃的声音抬高了一些。 “一个多月前吧,应该是……皇后进宫前的几天。”韩孺子弯腰蜷起,疼得连说话都困难了。 皇太妃眉毛渐渐竖起,转向景耀,“如此大事,为什么没人通知太后?” 景耀茫然,“老奴不知此事,是寝宫里的奴才们知而不报吧?” 韩孺子费力地摇摇头,“不是寝宫,是在凌云阁……哎呦……不怪他们,是朕不想让太后担心,哎呦……” 疼痛实在太难忍了,韩孺子不得不开始运行逆呼吸,嘴里叫得却更加凄惨。 发现皇帝的疼痛似乎与阴谋无关,大臣们全都围上来,在宝座下方跪成半圈,七嘴八舌地慰问。 “召御医。”皇太妃命令道,大家的反应从这时起变得正常了,立刻有两名太监飞奔出殿。 “陛下为何独自忍受腹痛?”太后从听政阁里出来了,跪在地上的大臣和太监膝行分开,让出一条通道。 韩孺子抬头看着太后,真想冲过去质问,自己的母亲被带到哪里去了,可他只是用虚弱的声音说:“孩儿尚能……忍受,以为那只是一时之痛,不愿、不愿让太后忧心……哎呦。” 太后走到宝座台阶下,盯着皇帝看了一会,转身道:“传左吉。” 左吉已经听说殿内发生的事情,正守在门口,听到太后的声音,立刻扑了进来,四肢着地,爬行数步,连连磕头,嘴里一个劲儿地说:“奴才知罪。” 殿内大臣和太监们的心又都提了起来,谁都知道左吉乃是太后的心腹之人,他有意隐瞒皇帝的第一次腹痛,似乎有点阴谋的味道。 “好大胆的奴才,你即知有罪,当初为何隐瞒不报?”太后真的发怒了,跪在两边的大臣、太监头垂得更低,身体缩得比皇帝还要弯曲。 “真的不怪左公,是朕……坚持……”韩孺子为左吉辩解。 左吉自己却不敢辩解,这里是勤政殿,有大臣在场,将责任推给皇帝只会更显罪大恶极,“奴才知罪,奴才一时糊涂,奴才以为陛下只是偶尔……” “你以为?你是御医吗?”太后更怒,她好不容易才将局势牢牢掌握在手中,绝不允许一点小事而引发众多怀疑,“掌嘴,狠狠地打。” 在宫里,没有几个人敢动左吉一根毫毛,在勤政殿,他却只是一名背景复杂的太监,立刻就有两名太监走上前去,一人按肩,一人掌嘴。 没一会工夫左吉脸上就已鲜血淋漓,嘴里含糊不清地喊“该打”,心里清楚,太后非得在众人面前狠狠地收拾他,才能堵住悠悠众口。 可他就是不明白,皇帝的一时腹痛怎会再度发作,又偏偏是在勤政殿里? 御医很快赶到,先向太后磕头,然后跪在皇帝面前为他诊脉,“陛下早膳吃了什么?” 韩孺子的腹痛不那么严重了,声音还显虚弱,“不记得了,与平时好像没有两样。” “嗯,陛下体内气息有些紊乱,可能是积食不畅外加劳累过度所致,今后几天宜食清淡之物,多卧床休息,微臣再开几副药,吃过之后应该不会复发了。” “不是食物的问题吗?”皇太妃问道,她比任何人都要关心皇帝的安危。 御医不敢说死,“应该不是,不过微臣可能要去御膳监问过之后才能确认。陛下不宜在此久驻,应该回宫休息。” 数名太监搭手将皇帝抬出勤政殿,很快有轿子抬来,韩孺子平时都是步行回宫,今天第一次乘轿。 皇帝的腹痛将引起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韩孺子最在意的却是身边人的反应。 当天夜里,张有才和佟青娥第一次真心实意地向皇帝下跪,露出敬畏的神情。 韩孺子终于有了两名可用之人。 (求收藏求推荐)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四十三章 无恙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韩孺子享受到无微不致的照顾,整天躺在床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药来摇头——可是没用,满屋子都是浓郁的药香味,每隔一个时辰就会有新药端来,不喝不行,太监们跪在地上哀求,皇太妃好言相劝,皇后临床垂泪…… 皇太妃一天至少要来三趟,每次都要详细打听皇帝的情况,确认没有任何异常之后才会离开。 东海王次日一早赶来,一脸的不情愿,可是没办法,他得尽兄弟之谊,不仅要来看望,还要亲自尝药、试菜。 汤药虽苦,尝一小口倒还能忍受,东海王受不了的是试饭,平时一块进膳的时候他从来不客气,总是抢着吃,等到必须提前吃一口的时候,他觉得受到了羞辱,“你又没中毒,肚子疼跟崔家也没关系,为什么让我试吃?这是奴仆的活儿。” 每次屋里只剩下兄弟二人的时候,东海王都会低声追问:“肚子疼是假的,对不对?你是怎么做到的?告诉我。” 韩孺子只能笑着摇头,“我哪有这个本事?御医已经看过了。” 御医解不开东海王的疑惑。 又过了一天,皇后从秋信宫匆匆赶来,一进屋就流泪,因为这么大的事情她居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一听到门外的通报,东海王立刻从床边退开,乖乖地跪在一边,行臣子之礼,皇后没有理睬这位表兄,坐在床边,泪眼婆娑地看着皇帝。 东海王轻声告退,皇后仍然没回头,东海王讪讪地退出房间,不用再为皇帝尝药、试饭了。 韩孺子有点同情东海王,只是一点。 在诸多前来看望皇帝的人当中,有一位最奇怪,既没有御医的望闻问切,也不做侍者的各种杂活,只是偶尔进屋站一会,很快就出去。每当他在的时候,皇太妃必然要提起太后,东海王不敢流露出丝毫不敬,就连皇后的泪水也更多些。 此人是内起居令,专门记录皇帝在内宫里的一举一动。 韩孺子不了解宫里的规矩,可是觉得内起居令来得似乎太频繁了一些,在他的笔下,皇帝不知会是怎样一个昏庸无道之人。 正是在内起居令的监视之下,所有人的关切都显出几分虚假,他又一次离开,皇后还在抽泣,或许她的悲伤有几分真实,可韩孺子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跟皇后接触很少,除了曾经并肩对付过左吉,没有别的经历。 最关键的是皇后姓崔,若非如此,韩孺子倒是很想将她也拉拢到自己这边。 无论内起居令在与不在,真心实意服侍皇帝的人只有两个。 张有才和佟青娥此前在左吉那里吃了不少苦头,可两人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因此又被放了回来,结果次日就传来消息:左吉在勤政殿里被掌嘴,血流满面,回宫之后卧床不起,比他们两人还惨。 造成这一切的是皇帝,虽然张有才和佟青娥也不明白皇帝的腹痛怎么会如此凑巧,但是他们相信一件事:皇帝替他们报仇了。由于不在勤政殿现场,只是耳闻当时的场景,他们的这种想法更加牢固。 两人想得没错,皇帝的确是为他们报仇,但不是平白无故的报仇。 太傅崔宏正在回京的路上,皇太妃虽然从来没有再提起过,但是看她的样子,那四道圣旨必定已经蒙混过关加盖宝玺,并交到了罗焕章手里。 与太后的决战即将到来,韩孺子做不到更多,只希望事情发生的时候,自己身边能多两个可信的人,不至于完全依赖皇太妃和罗焕章的保护。 佟青娥是名柔弱宫女,张有才不到十五岁,又都不会武功,危急时刻所能提供的保护微乎其微,韩孺子这样做只是想表明自己并非坐以待毙。 腹痛的第五天,御医以十足的把握宣布陛下无恙,一切恢复正常,所有人都为此松了口气,连自知没病的韩孺子也是如此,他已经厌倦了躺在床上受别人服侍,迫切希望到屋外透透气。 他只能在泰安宫的庭院里走几圈,身边跟着一大群人,个个伸出双手,好像皇帝是名正在学习走路的孩子,需要他们随时搀扶。 黄昏时分,多余的人都离开了,吃过饭之后,韩孺子早早上床躺下,翻来覆去,发现自己睡不着,张有才和佟青娥这几天累坏了,一沾枕头就发出鼾声。 韩孺子默默计算,顶多再有五天,太傅崔宏就能回京,百官出城迎接,南军大司马上官虚肯定也在其中,拿到圣旨的大臣们会在那一刻起事,宣布剥夺两人的印绶。与此同时,另一队大臣会来皇宫,免除中郎将的职务,接管皇宫宿卫,然后兵分两路,一路保护皇帝,一路囚禁太后…… 这是韩孺子自己想象出来的计划,他猜罗焕章的真实计划很可更巧妙一些。 他突然想到孟氏兄妹,这两人武功高强,只效忠太后一人,会是一个麻烦,如果太后手下还有更多孟氏兄妹这样的高手,麻烦就更大了,罗焕章对此有准备吗?他一定从皇太妃那里有所了解…… 韩孺子越想越乱,更睡不着了,烦躁地翻个身,看到不远处有东西晃了一下,片刻之后,张有才和佟青娥的鼾声变得轻微。 “你?”韩孺子一下坐起来。 “嗯。”还是那个冷冰冰的声音。 “你去哪了,这么久没来?”韩孺子不自觉地带上埋怨的语气。 “太后派我出宫。”孟娥的声音里没有半点感情,“还好我及时赶回来,让你吃第二粒药。” “及时?如果不及时会发生什么?” “没什么,第一粒药白吃,前功尽弃而已。张嘴。” 韩孺子一肚子话想说,可是刚一张嘴,就有药丸被弹进来,他只好咽下去。 “听说你在勤政殿做了一点表演?”孟娥当然知道真相是什么。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去哪了?还会再出去吗?”韩孺子问的是另一些事情。 “以后不要再做这种事,可能会引起我哥哥的怀疑。” “你是替太后出宫杀人吗?被杀的……是谁?”韩孺子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不能不担心。 两人答非所问,同时沉默了一会,孟娥先开口:“练内功需要专心,不可多管闲事,皇宫里以强欺弱的事情多得很,犯不着非得为这两人报仇,你这样做可不像皇帝。” “皇帝就该无情无义,坐视身边的人被欺负吗?” 孟娥又沉默了一会,“总之你不要再管闲事。” “内功不能让我活下去,也不能助我成为真正的皇帝。孟娥,你自己就在多管闲事,为什么非要帮我?我掌权的机会比成为……天下第一高手还要低。” 孟娥的回答是在皇帝身上连戳带拍,然后她走了,留下了一句话,“我传你内功,是要给你增加一点机会,也是给我自己一点机会,或许……这是同病相怜吧。十天之内我会再来。” 同病相怜?韩孺子想不出孟氏兄妹到底遇到什么困难,非得需要大楚太后和皇帝的帮助。 孟娥有秘密瞒着他,他也有秘密瞒着孟娥。她说十天之内会再来,可是五天之内他们就可能成为敌人。 不知孟娥用的是什么手法,韩孺子感觉到体内的气息比从前顺畅多了,只是不能持久,在某处突然出现,流动一会又在某处突然消失。 这就是内功吗?他没觉察出有什么好处,脑子里却清静不少,很快就睡着了。 次日,皇帝的生活恢复正常,但是没去凌云阁听课,而是早早前往勤政殿,待了整整一个上午。 勤政殿里受召前来议政的大臣也比平时多,将近二十人。 太后要向群臣显示皇帝安然无恙。 韩孺子看到了右巡御史申明志的身影,他是顾命大臣之一,前些日子出使关东各诸侯国,刚刚回京,跟他一块出京的杨奉还是不见踪影。 申明志介绍了出使经历,关东诸侯初时还持观望态度,朝廷使节到来之后,大都转变立场,纷纷出兵助战,太傅崔宏能在洛阳击败齐军,有各诸侯的一份功劳,不过也有几名诸侯阳奉阴违,表面接旨,却以种种借口推迟出兵,直到齐军溃散,才匆匆派出军队。 如何对待这些三心二意的诸侯,大臣们意见不一,争论了多半个时辰,太后选择了其中一人的主意:暂不追究,先集中精力将齐国的叛逆者一网打尽。 申明志提到了杨奉,中常侍留在齐国追捕望气者淳于枭。 淳于枭被认为是蛊惑齐王叛逆的首犯,齐王已经伏法,此人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韩孺子觉得奇怪,杨奉心怀大志,为何对追捕一名江湖术士这么感兴趣? 申明志对这件事说得不多,很快转到今天上午最重要的一件议题上:他从北方赶回京城,带来确切无疑的消息,齐王虽败,匈奴各部却不肯退却,频频派出斥候入塞观察,熟知虏情的边地将领们一致认为,今年秋天,匈奴肯定会大举入侵。 大楚与匈奴已经保持了十几年的和平,看来又要打破了。 朝廷的惯例发挥作用,许多大臣都经历过武帝时期的战争,知道如何应对这种事情,于是提出各种建议,由太后定夺。 将近午时,皇太妃从听政阁里走出来,准备宣布太后的决定,在别人眼里她很正常,韩孺子却看出一丝惊慌。 他很快就明白了原因。 “太后以为,与其守城待战,不如趁胜出击。太傅崔宏新定齐乱,大军未散,即刻前往北地屯兵,择机出塞,与匈奴一战。” 大臣们都有些意外,韩孺子心里却是咯噔一声,在这个节骨眼太后不许崔宏回京,可不是好兆头,或许她察觉到了危险。 (求收藏求推荐)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四十四章 牺牲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皇太妃经常来探望皇帝,跟在自己的寝宫里一样自在,盘腿坐在椅榻的一边,宫女在旁边的几案上摆好自带的茶水、香炉、扇子、珠串等小物件,陆续退出,在此期间,皇帝反倒像客人一样站立着。 皇太妃如太后,目前还极少有人怀疑这一点。 张有才和佟青娥也退出房间,皇太妃隔几天就会与皇帝单独交谈一次,众人早已习惯。 皇太妃怔怔地坐了一会,任凭几案上的茶水逐渐凉却,轻声说:“难道她察觉到了什么?” “会不会是有人告密?大臣也不都可靠。”韩孺子坐在几步以外的一张圆凳上,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皇太妃流露出不自信。 皇太妃像是没听到,过了一会才看向皇帝,“大臣?有可能,不过太后怀疑的人是陛下。” “我?”韩孺子很意外。 “嗯,她让我来这里试探,看陛下是否知道一件事。” 皇太妃没往下说,韩孺子却已猜出她的话,“我知道,太后派人带走了我母亲。没人主动告诉我,我只好自己打听。” 皇太妃点点头,“那是因为我不想让陛下过于担心。这么说陛下果然还有另一条通道与宫外联系。” “不用告诉太后这件事吧?” “必须得告诉她。” “为什么?”韩孺子站起身,太后只是怀疑而已,没必要主动交待真相。 皇太妃盯着皇帝,“太后已起疑心,消除疑心最好的办法就是给她一个结果。” 韩孺子愣住了。 “如果太后以为自己扼杀了一起阴谋,或许就会收起疑心,将太傅崔宏召回京城。” “有必要非得等崔太傅回来吗?可以先解除上官虚的兵权,然后慢慢解决崔家,太后就是这么做的。” 皇太妃露出微笑,“我之前的想法跟你一样,可罗师说不行,他在崔府教书,了解崔家的势力有多庞大,崔宏在外面带兵,京城一旦发生变局,崔家恐慌之下会做出什么事谁也预料不到。一定要将崔宏和上官虚同时拿下,才能保证事后平稳,陛下方可无忧。” 韩孺子对朝廷的局面了解不多,无法反驳,只能问道:“太后不是一直在安插上官家推荐的官吏吗?还没有削弱崔家的势力?” 皇太妃笑道:“崔宏带兵打仗,不给他一点甜头,他怎么会尽心尽力?上官家每任命一名官吏,崔家至少也要安排一名,相比从前,崔家的势力不仅没有削弱,反而更强了,若非如此,崔宏也不会同意率军北上。眼下的局势是两家外戚并强,共同蚕食大臣的地盘,只动一家,另一家绝不会坐视。” 皇太妃又陷入沉思,“太后做出决定之前甚至没有告诉我,难道……不,不可能,她不会怀疑我。但她这一招的确高明,第一,扰乱了罗师的计划,第二,推迟论功行赏,阻止崔家势力继续扩大,第三,与匈奴的战争不是一天两天能打完的,崔宏就算战胜,也要将军队暂留边境,只身回京。” 韩孺子想不到这么多,只是更觉得太后是名强大的对手,“这么说来,太后支走崔宏很可能与咱们的计划没有关系,只是巧合而已,更用不着将我的事情告诉太后了。” “不能大意,太后还没有特别关注陛下,这是好事,可她哪怕只是扫了一眼,也要给她一个回答,如果我问不出真相,她就会派别人来,恐怕到时候会问出别的秘密。” “你以为我守不住你们的计划吗?” 皇太妃笑着摇头,“我相信陛下,但我更相信太后的手段,陛下的母亲还在她手里呢。而且,做出牺牲的不只陛下一个人。” “还有谁?” “陛下前日写了四道圣旨。” “嗯。” “有两道是一样的,都是要将上官虚免职。” “嗯。” 皇太妃停顿片刻,“罗师要交出其中一道。” 韩孺子大吃一惊,“什么?” “而且那上面会写上名字,好让太后有人可抓。” 韩孺子更吃惊了,“真有这个必要吗?太后……对咱们的计划应该不知情吧。” “陛下深居宫中,对外面的事情了解不多。借着铲除齐王余党的势头,太后在朝中广撒耳目,到处打探消息,陛下或许还不知道,如今勤政殿只是拟旨之所,太后每日下午在广华阁召见另一群大臣,专门商讨捕贼事宜。那几位大臣皆是有名的酷吏,人称‘广华群虎’,没有他们探听不到的秘密。” 韩孺子当然不知道这些事,终于明白勤政殿里的大臣们为何忐忑不安了,“由谁交出圣旨?那上面要写谁的名字?” “罗师亲自交出圣旨,以此换取太后的信任,同时也要承担天下骂名。至于上面的名字,罗师没有告诉我,他说,此人自愿为陛下尽忠,死而无憾。” 韩孺子无可反驳,大臣已经准备好牺牲,他实在没有理由藏私,可是就这么出卖曾经帮助过自己的人,实在太难,他犹豫了好一会仍不能拿定主意,最后问道:“罗焕章交出圣旨,岂不是将我也出卖了?太后一看就知道那是我写的。” “没错,可陛下暂时承受得起,太后需要陛下以稳住群臣,除了将陛下看得更紧一起,暂时不会采取严厉手段。” “上面的玺印呢?怎么解释?” “那张圣旨本来就是备用,我没有拿去加盖宝玺。太后将会知道的事情是这样:陛下写好圣旨,交给罗师,罗师犹豫之后没有转交给大臣,而是交给中司监景耀。” “圣旨上写谁的名字,谁就是将母亲被抓的消息转给我的人,这应该很合理吧。” 皇太妃寻思片刻,稍点下头,笑道:“合理,陛下口风如此之严,我们更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韩孺子稍稍松了口气,起码不用出卖东海王和花虎王,那位大臣既然自愿尽忠,那就将责任全推在他一个人身上吧。事成之后,如果此人还活着,韩孺子希望能重重奖赏。 “我会尽快与罗师联系,告诉他陛下的计划,我想他会同意的。” “你是怎么与罗焕章联系的?他几天才进一次宫,而且只到御花园里的凌云阁。”韩孺子好奇地问,他为了得到母亲的消息而费尽心机,皇太妃却好像能随时联系到宫外的罗焕章。 “我的口风也很严。”皇太妃笑道,起身准备告辞,“用不了多久,陛下就将掌握生杀予夺之权,几句话决定千万人的生死,请陛下习惯某些人不得已的牺牲。” 皇太妃离去,宫女们进屋收拾东西,对皇帝看也不看一眼。 韩孺子坐在圆凳上,也不看他们,越想越觉得心里堵得慌,一名无辜的大臣就要为他做出牺牲,唯一的目的只是吸引太后的注意,解除她的疑心,韩孺子不知道决定千万人的生死是什么感觉,但他相信,那跟眼下的处境完全不同。 其他人都退下了,只剩张有才和佟青娥过来服侍皇帝就寝,韩孺子盯着两人,问道:“朕可以信任你们吗?” 太监与宫女互视一眼,目光中既有惊讶也有坦然,好像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刻,两人同时跪下,佟青娥道:“奴婢愿为陛下赴汤蹈火。”张有才急促地说:“小奴早就等着陛下这句话,陛下说吧,小奴什么都敢做。” 韩孺子反而意外,笑道:“你们这是怎么了?” 佟青娥低头,眼中含泪,张有才抬头愤愤地说:“左吉恨上我们了,这两天派人警告我们,说是等他伤好再来算账。梁安已经被左吉逼得悬梁自尽,反正是个死,我们愿为陛下而死。” 严格来说,梁安自杀,皇帝要负责任,他去“捉奸”,才导致左吉惊恐,为抹去罪证而逼死梁安,想到这一层,韩孺子心中反而镇定,皇帝就像是行走在闹市区里的巨人,落下的每一脚都可能踩死某个人,或者导致人群慌乱自相践踏,即便如此,人群还是会主动拥到巨人身边。 牺牲是难免的,关键是让牺牲有价值。 “朕要让你们做一件事。” 张有才和佟青娥匍匐在地,韩孺子想了一会,觉得还不能给予两人太重要、太危险的任务,他们的忠诚尚未经受考验,而且好不容易拉拢到两人,不能随便浪费掉,“事情很简单,也不着急,你们慢慢打听,不要引起别人的注意。” “陛下放心,我们都是从小进宫的,知道这里的规矩。”张有才兴奋得脸有点红,佟青娥沉稳多了,止住眼泪,认真地看着皇帝。 “皇太妃身边的某人,或者是皇太妃经常联络的某人,能随时与皇宫以外联系,朕想知道是谁。” “能随时与宫外的人联系,这可是不小的本事。”张有才显得很迷惑,马上叩首道:“三日之内,小奴和青娥姐一定找出此人。” 佟青娥年纪大,比较谨慎,“此人恐怕不是普通宫奴,有可能是宿卫将领,咱们应该多去那里打听。” “不要冒险,不限时日,你们想着此事就行。” 张有才笑道:“陛下无需担心,宫里的奴婢自有渠道,绝不会让皇太妃或是太后发现的。” 韩孺子对这个“渠道”很感兴趣,但是没有追问,互相取信要一步步来,不能操之过急。 这一晚,他睡得很踏实,次日一早醒来,想到的第一件事还是那名自愿牺牲的大臣,脑子里突然就冒出一个念头:那人真是自愿的吗? (求收藏求推荐)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四十五章 母亲的话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刚发现,本周上三江推荐了,希望大家能去投下票,三江在起点页面上方。谢谢。) 罗焕章缓步走进房间,步履威严,一身布衣,却有扶剑挎弓的大将军士气势,他向皇帝行礼时从不一躬到地,而是一脚在前一脚在后,微微躬身,双手在眼前作揖,既简单又庄重,还有一丝古意。 今天来的太监比较多,八个人在门口站成两排,不行礼,也不吱声,颇显倨傲。东海王很吃惊,目光警惕地扫来扫去。 中司监景耀走进来,小步趋至东海王身前,低声道:“殿下跟我走。” “去哪?”东海王双手握拳,按在书案上。 “请跟我走。”景耀加重语气。 东海王不太情愿地起身,看了一眼皇帝,撇了一下嘴,跟着景耀走了。 韩孺子正襟跪坐,直视罗焕章,很明显,那道备用的圣旨已经交上去了。 “今天,草民为陛下讲一段和帝的事迹。”罗焕章开口道。 和帝是烈帝之子、武帝之父,承前启后的一位皇帝,在位期间天下无事,府库充盈、百姓安乐,边境虽有小患,和帝也只是命令地方固守,从未主动挑战。 和帝是一位明君,毕生却有一件憾事。 和帝并非烈帝生前指定的太子,而是烈帝死后由大臣们从各方诸侯当中选出的继位者,登基之初,秉持谦让,极少与大臣发生争执,并且谨守烈帝的遗志,刻意压制外戚的势力,无论太后怎样哀求,舅家无一人封侯得官,只是赏赐大量金钱而已。 和帝在位第七年,太后离世,生前长叹:“外戚皆凭后妃而贵,独花家因我而处卑位,待我死后,以布蒙面,无颜见父母于地下。” 和帝闻言大恸,即于病床前封花氏三人为侯、五人为郎。 花太后含笑而逝,和帝却一直引以为憾,终其一生优待舅氏一家。历经武帝、桓帝、思帝,及至今上,花家仍有俊阳侯一支留存。 “孝子惜时,莫待父母长辞方才悔恨,惟陛下再三思之。”罗焕章行礼,上午的课算是告一段落。 韩孺子听得也比平时都要认真,问道:“有功者封赏、有能者擢升、有德者褒奖,非此三者,怎可为官以助天子治国?和帝于床前尽封舅氏,令太后含笑,置大楚江山、韩氏列祖列宗于何地?” 门口的两排太监脸色微变。 罗焕章目光微垂,马上又抬起来,正色道:“孝出于心,唯孝者可与论大义,帝王之孝惠及天下……” 韩孺子知道罗焕章要说什么,不客气地打断他:“如此说来,朕贵为天子而弃生母于不顾,实乃天下最不孝之人。” 太监们脸色大变,罗焕章是皇帝之师,按礼可以不跪,这时却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下头,起身说道:“孝发乎心而守于礼,于礼,太后即是陛下的母亲。” 韩孺子抓起案上的一本书向罗焕章掷去,大声道:“罗焕章,你有何面目再见弟子亲友?” 太临们再不旁观,前排四人一拥而上,按住皇帝。 罗焕章不动,任凭书卷砸在胸前,冷冷地说:“罗某弟子无数,未有如陛下之不肖者。辟远侯已承认罪行,陛下反思,此举可对得起太后、对得起天下人?” 韩孺子在太监们手中大嚷大叫,演了一场好戏,没人让他这么做,他只是觉得这样更真实一些,而且他需要一场发泄。 原来被牺牲掉的大臣是辟远侯,他从关东战场回来没有多久,正在家养病,平时交友极少,因他而受牵连的人或许也会少一些。 皇帝没有去勤政殿,被送回了泰安宫,房里时刻都有至少四名太监守着,张有才和佟青娥只能偶尔进来一趟,做完事情立刻就得退出。 韩孺子不再折腾,躺在床上,好奇太后接下来还会采取什么手段。 午膳被取消了,算是给皇帝的一点小惩罚。 傍晚,佟青娥端进来一盘饭菜,太监们检查之后才允许她送到皇帝面前。韩孺子很快吃完,怒气冲冲地对佟青娥说:“贱婢,是你坏朕的大事?” 佟青娥慌张退下,但是抬头飞快地扫了一眼,表示明白皇帝的用意,在目前这种情况下,皇帝对谁凶恶谁就越安全。 韩孺子吃饱了饭,冲着几名看守太监大声道:“你们敢将名字报出来吗?朕记得你们的长相,日后……日后……” 他在回想东海王的语气与用词,这进门外进来一人。 左吉的脸上还有青肿,没办法露出他那讨人喜欢的微笑,面对皇帝,他也不想笑。 两人对视了一会,韩孺子心中多少有一点惴惴,要说皇宫谁最恨皇帝,非此人莫属。 “陛下胆子不小。” “不如左公。” “陛下不怕祖宗之法吗?” “左公不怕梁安夜里托梦吗?” 左吉哼了一声,“陛下省下伶牙俐齿吧,我带陛下去见一个人。” 韩孺子心中一动,“谁?” 左吉没有回答,转身带路,几名太监走来,像押送犯人一样护在皇帝两边。 韩孺子迈步跟上,屋外,张有才等十余人跪在地上,全都噤若寒蝉。 泰安宫外还有一队太监和侍卫,将皇帝围在中间,他更像囚犯了。 一队人步行,拐弯抹角,经过一道又一道门户,离泰安宫越来越远,却没有前往太后居住的慈顺宫。 韩孺子的心怦怦跳,隐约猜到自己要见谁了。 在一条幽深的小巷尽头,皇帝被送入一间狭小的屋子里,屋内摆设简单、烛光昏暗,比普通人家还要朴素,一名妇人正坐在烛光下发怔。 韩孺子顾不得许多,扑到妇人面前跪下,抱住她的腿泣不成声。 “陛下莫哭。”这是母亲的声音,却有几分冷淡。 左吉就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母子相见。 “母亲。”韩孺子抬起头,想不到当日一别,居然会在这样一个地方再见。 “陛下又长大了一些。”王美人的声音仍有一些冷淡,却不由自主地抬手要去抚摸儿子的脸,堪堪碰到时又缩了回去,微笑道:“陛下是大人了,怎么还哭得像个孩子似的?” 韩孺子擦去眼泪,“孩儿让母亲受苦了。” “陛下万不可说这种话,陛下至尊之体,应以天下为念。太后仁慈……” 韩孺子将手从母亲膝盖上收回,“太后……母亲见过太后了?” 王美人点点头,“见过了,是太后将我接进宫。” “让您住在这种地方?”韩孺子左右打量,屋子里的摆设实在过于简单,连张床都没有。 王美人笑了笑,“我是今天才搬到这里的,陛下……陛下若是真的关心我的生活,就该当一名好皇帝。” “什么是好皇帝?”韩孺子越来越觉得母亲的话怪异。 “好皇帝会听太后的话,不会背着太后做任何事情。” “然后呢?等着太后将咱们母子……”韩孺子说不下去。 王美人摇头,“太后不是陛下想象的那种人,她很仁慈,所做的一切都是为陛下着想,再等几年,陛下就能亲政,到时太后将会退居内宫,我也能……我也能经常见到陛下了。” 韩孺子根本不相信太后的许诺,可是当着左吉的面,他不能反驳,“母亲,我该怎么做?” “不要再叫我母亲,太后才是陛下的母亲。”王美人的声音在发颤,停顿一会,再开口时恢复正常,“从今以后,陛下要听太后的话,大楚需要一位继嗣,陛下……陛下虽然年幼,也当勉力为之。” 站在门口的左吉冷冷地插上一句,“王美人请陛下回去之后早行夫妻之道,为大楚诞下太子。” 韩孺子扭头愤恨地看了左吉一眼,对母亲说:“孩儿……尽力。” “不是尽力,一定要做到,唯有如此,陛下与我才有再聚之日。” 左吉催道:“话已经说清楚了,陛下请起驾吧。” 韩孺子仍跪在地上,两名太监从外面进来,搀扶皇帝的双臂。 “母亲,我一定会接您到身边。” 王美人露出笑容,眼看着儿子被带走,大声道:“记住为娘的话,一定要记住。” 韩孺子郑重地点头,推开太监,自己走了出去。 皇宫里的深夜跟外面也没有什么区别,只是提灯笼的人更多一些,有一股不知名的花香在巷子里飘浮,若有若无,韩孺子深深地吸进一股空气,暗暗发誓,就算死,也要与太后放手一搏,他要成为这里真正的主人。 只有他能听懂王美人的弦外之音,“为娘的话”不是指今天所说的一切,而是当初韩孺子被杨奉带走时,母亲贴在耳边嘱咐的话:不要相信宫里的任何人,也不要得罪任何人。 此时此刻,前一句话比后一句话更重要,母亲进宫了,所以她的话也不能相信,太后不会放过他们母子,他必须反抗,而且得尽快。 左吉跟在皇帝身边,轻声道:“陛下满意了吗?” 韩孺子咬着嘴唇走出一段路,扭头对左吉说:“带我去秋信宫见皇后。” 左吉伤势未愈的脸上挤出一个丑陋的微笑。 (三江投票规则: 1、在页面领取三江票后,起点经验值达到5000分的用户可以进行投票。此条规则似有变化,希望有经验值的读者都能试一试,或许也可以投票。 2、三江投票时间为每天14:00至次日14:00,每个账号24小时内只能进行一次投票。 3、用户领取的三江票不可累加,每24小时自动清零一次。 4、每台电脑只允许一个账号进行投票,多账号投票视为刷票。)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四十六章 背上的字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皇帝在秋信宫过夜是件大事,不能说去就去,韩孺子先回泰安宫沐浴更衣,左吉一直留在皇帝附近,来回逡巡,偶尔懒洋洋地打个哈欠,不耐烦地斥责张有才或者佟青娥:“动作快点,贱婢,宫里养的狗也比你听话。陛下安心,我会替陛下教训他们的。” 左吉自说自话,没人应声,他因此越发得意。 趁着左吉不注意的时候,张有才向皇帝微微摇头,他还没有打探到皇太妃是如何传递消息的。这才是第一天,韩孺子并未寄予太大的希望,于是眨下眼睛以示安慰。 佟青娥专心帮皇帝更衣,没有做出任何暗示,却于最后一刻在皇帝背上飞快地写下一个字,怕皇帝感觉不出来,她又写了第二遍。 这个字的笔划不多,韩孺子却没认出来,左吉在场,也不能开口询问,只好装作懂了,出发前往秋信宫。左吉拦住佟青娥和张有才,扬着眉毛说:“用不着你们了。” 佟、张二人退后,留在皇帝的寝宫里,面面相觑。 皇后已提前得到消息,正在秋信宫中盛装等候,两人入座,对面吃了几杯酒,数名宫女轮流上前拜贺,仪式虽然简单,也持续了小半个时辰,然后两人方能进房休息。 脱掉外衣,皇后身上最后一点成年人的气质也消失了,她只是一名干瘦的小女孩,坐在床边扭捏不安,全没有当初质问左吉与女官时的干练与豪气。 韩孺子侧身坐在床边,离皇后保持一段距离,盯着她看,心中犹豫不决。 皇后扭头瞧了皇帝一眼,被他脸上的神情吓到了,皇帝拧着眉、咬着嘴唇,像是在深思熟虑,又像是要跟谁拼命。 “陛下……” 韩孺子被叫醒,“啊……抱歉,我在想……我在想……”他不知该如何开口,转念一想,自己实在没必要拐弯抹角,大不了在险境中陷得更深一些,“我能信任你吗?” 皇后先是困惑,随后露出坚毅的目光,点头道:“我是陛下的皇后,永远都是,陛下可以信任我。” “好。”韩孺子还是没有马上开口,起身走到门前,侧耳倾听了一会,外间悄无声息,宫女在这种时候应该不敢乱动,更不敢偷听。 他走回床边,“告诉我,崔家到底有何打算?” 皇后更困惑了,也站起身,比皇帝矮了一小截,“崔家……我家……陛下是在怀疑什么吗?” “只是有些事情想不明白,希望你能给我一点提示。” 崔小君才只有十二岁,可她受过良好的教育,懂得的事情不少,大致明白皇帝的意思,认真地说:“我知道,崔家的势力太大,已经影响了朝堂的稳定。我是大楚皇后,无论陛下想做什么,我都会站在陛下一边。” 韩孺子微微一笑,“我现在能做什么?问题是……有人对我说过,一个人可以自私,但不能自私到以为别人不自私。” 皇后也笑了,“对陛下说这种话的人可有点胆大妄为,不过我明白他的意思。” “所以我感到疑惑,我知道太后和大臣想要什么,还知道其他很多人的想法,可我不知道崔家在想什么。崔太傅……你父亲带兵在外,将你送入皇宫,明知道太后在步步紧逼,他好像一点也不着急。” 崔小君静静地看着皇帝,这名少年不仅是大楚天子,也是她的丈夫,在她受过的所有教育当中,顺从都是核心之义,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她全盘接受,从未想过为什么,现在更不会想。 “我有三个哥哥、一个弟弟,父亲曾经有过野心,想将他们培养成为了不起的人物,结果——在我出嫁的头天晚上,两个哥哥喝醉了酒,当众厮打,谁也劝不住,母亲不得已,从后堂出来,哭着求他们住手。这样的兄长,陛下以为他们能有什么深谋远虑?崔家希望一直掌权,为的是享乐,听说我要当皇后,全家人兴奋至极,挂在嘴上只有一句话‘崔家又能稳当十几年了’。” “他们不知道你要嫁给一名傀儡皇帝吗?”韩孺子难以想象太后一直当成大敌对待的崔家会是这样一群人。 “他们只在意皇后两个字,然后就专心享乐去了,家族中倒是有几个明白人,但也成不了大事,只有我父亲……” “据我所知,崔太傅是太后唯一忌惮的人。” 皇后轻叹一声,“父亲总是不满足,他倒没有更大的野心,只是总觉得崔家的地位不稳固,常说富贵得之太易、失之必速,如不预作谋划,只怕崔家将会一败涂地,可是家里只有父亲一人忧心忡忡,每每感叹四个儿子都白生了,不如一个外甥。” “外甥……是东海王吗?”韩孺子有点吃惊,心里猛地一震,全身出了一层细汗,他想起来了,佟青娥在他背上写的就是一个“东”字。 “嗯,是他。”皇后脸色微沉,似乎不太喜欢提起这位表兄。 “真是东海王?”韩孺子又问一遍,上前一步,心里感到难以置信,同时又有无数念头冒出来,告诉他这就是真相。 “他很聪明,父亲非常欣赏他,可要我说,他聪明得过头了。” 韩孺子越来越惊讶,呆呆地说:“东海王很喜欢你。” “呸呸。”崔小君往地上啐了两口,小脸涨得通红,皇后的端庄一下子消失了,“他在胡说八道,他……就因为母亲随口说过一句要亲上加亲,他就当真了。可他是个混蛋,我们姐妹几个,还有亲戚家的姐妹,都被他看中了,他说……等他当皇帝了,要将我们都接进宫当皇后和嫔妃,大姐前年成亲的时候,他还发了一通脾气。而且他最喜欢的人不是我,是三姐,他说要让三姐当皇后,我不肯顺着他,所以只能当妃子。” 韩孺子能想象出东海王发脾气的模样,可他还是不明白,“崔太傅……你父亲赏识东海王这样的人?” 皇后点点头,“说得更准确一点,父亲赏识的是东海王的母亲、我的姨母,父亲常说他这个妹妹是家里最聪明的人,当年就是她看出桓帝有机会成为太子,因此执意要嫁过去,即使不当王妃也愿意。东海王的脾气古怪了一点,但是跟姨母一样聪明,过目不忘,主意也多,罗师当年本不想在我们家教书,可是与东海王见过一面之后,就决定留下了。” 韩孺子脑子里轰轰地响成一片,开始还不敢相信,逐渐清醒过来,越来越相信皇后说的都是真话。 “怪不得我说不碰你的时候,东海王立刻就同意了,还强调个不停,他怕你对我说出真相!” “陛下不想碰我?”崔小君睁大本来就很大的眼睛,总算明白皇帝为何一直不肯靠近自己。 韩孺子脸色微红,“那是为了对付太后……” “姨母和母亲的确一再叮嘱我,在皇宫里不要对任何人提起东海王,可是对陛下,我不能隐藏。”皇后坚定地说。 韩孺子感激地笑笑:“哦,罗焕章是从东海王母亲那里得知太后与皇太妃……” 事情一下子变得清晰了,东海王常年住在崔家,他的母亲却一直留在王府里,直到桓帝登基,才不得已搬出皇宫,她肯定看出上官氏姐妹暗中不合,没准早就与皇太妃有过联系。 还有那四道圣旨,韩孺子心中一紧,知道自己犯下了大错。 一道圣旨已被交给太后,缓解她的疑心,令皇帝更加孤立,很可能还要借此打击崔家的敌人。 “崔家跟辟远侯有仇吗?”韩孺子问。 皇后茫然地摇摇头,“我不知道,父亲不对家里人说外面的事情。” 韩孺子越想越明白:罗焕章手里还剩下三道圣旨,罢免太傅崔宏的圣旨根本不会拿出来,它就是用来蒙蔽皇帝的,另外两道圣旨才是他真正想要的,一道解除上官虚的兵权,一道接管皇宫宿卫,然后一切水到渠成——崔家将会再度掌握大权,这回的根基更稳,因为皇帝将是在崔家长大的东海王,皇后还会是崔家的女儿,至于哪一个并不重要。 “原来如此。”韩孺子喃喃道,崔家以退为进,其实已经在太后身边藏着一把刀,皇太妃与罗焕章之间的联系者就是东海王,每次在凌云阁听课之后,他都走在后面,完全有机会与罗焕章互传信息。 于是,每个人的私心都暴露无遗。 皇太妃不止是要报仇,还要代替姐姐当太后,可她怎么能让崔家得势之后还能遵守承诺呢?东海王有自己的母亲,用不着像韩孺子一样认别人为母。 罗焕章立下大功,号称不愿做官的他,将成为新皇帝最感激的人之一,他是继续以布衣的身份辅佐皇帝,还是一步登天、位极人臣? 韩孺子挺了挺身子,忽然想起佟青娥,皇太妃当作秘密的事情,宫女却只用一天时间就打听到了。 韩孺子头有点痛,抬手轻轻敲了两下,张有才说过,宫里的奴仆自有渠道,连太后也不知晓,或许他们能帮皇帝? 孟娥她说很快会再来送第三粒药丸,在皇帝最危险的时候,她愿意出手换取更稳妥的报答吗? 还有皇后,虽然是崔家的人,却已证明自己愿意站在皇帝一边,或许也能做点什么。 韩孺子越想越乱,不由得说道:“杨奉究竟在做什么啊?”他迫切地需要指引。 同一时刻,杨奉也想着皇帝,归心似箭。 (一些读者询问如何投三江票,说明如下:只能在电脑端投票,进入起点页面,左上方有“三江”字样,点击进入,页面右侧有“点击领取”图标,点击,如果符合要求的话,就能得到一张票。页面下拉,能看到《孺子帝》的封面,点击投票即可。三江票每日可投一张,到4月24日下午14时结束。希望大家都能投下票,票数最多的作品下周好像还有一个推荐。谢谢。)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四十七章 追捕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白马县比邻齐国,地势一马平川,最近几个月可不太平,先是齐王派人来征兵,县令闭城自守,胆战心惊地捱到齐王兵败,又要防备余贼入界,不等稳定下来,朝廷派出的捕贼大吏趾高气扬地来了——这些人在京城是无名小卒,到了这里就是大吏。 县令焦头烂额,心中颇有不满,总觉得能保住县城应该是大功一件,没受到奖赏也就算了,反而还要接受刀笔吏的轮番盘问,好像犯了大罪一样,他真想大声发问:齐军势如破竹的时候,你们在哪? 县令不敢开口,连想一想都要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今天,他尤其要堆出满脸笑容,迎接一位特殊的客人。此人并非官吏,而是一名太监。 午时刚过,官道上驰来一队人马,大概二三十人,没有旗帜,也没有开道的鼓乐,速度极快,不像是上方钦差,倒像是传送急件的驿卒,可看他们的穿着确实是一队太监,其中或许还有一些侍卫,很少进京的县令认不出来。 “这么快?”县令从刚搭成不久的路边凉棚下走出来,吃惊不小,他早晨才接到上司公文,自以为动作很快了,没想到这边刚刚准备好,钦差就到了,还好出来迎接得早,要不然会犯下大错。 县令匆忙整理官服,命令手下赶快列队,挥手示意师爷将棚内的茶水撤掉,绝不能让钦差以为他在这里只是喝茶而已。 钦差队伍到了,数十匹马骤然停止,扬起的灰尘逐渐扩散、降落,县令不敢躲避,带领众人在尘土中跪下,“白马县恭迎钦差……” “免礼。”马上的声音冷淡而高傲,倒是颇符合钦差的身份。 杨奉不记得自己到过多少地方了,这些天来,他风尘仆仆地一直四处奔波,为了节省时间尽快上路,只带了二十几名随从。 他在追捕一个人,在杨奉眼里,此人十分关键,甚至比叛逆的齐王还重要。 为了这名逃犯,杨奉不得不暂时放弃皇帝,他还有一个想法,想看看皇帝能否在宫中自立、是否值得他以后付出更多心血。 “弓手备齐了吗?”杨奉坐在马上问道,他没时间跟地方官吏周旋,必须做出居高临下的架势,才能做到速战速决。 县令从接到这个要求的时候起就感到疑惑,不敢多问,马上道:“齐了,就在那边待命。” 杨奉看到了,拍马向前,随从跟上,只有一名太监留下,下马向县令展示文书,让他签字盖印,尽快完成该有的程序,县令手忙脚乱,他已经安排好筵席与礼物,可是都在县城里,怎么也想不到钦差是个急性子。县令的官印不在身边,只得命师爷即刻去取,心想这位太监钦差不是来打秋风的,要办的事情肯定不小。 百余名县兵列队而站,队伍参差不齐,很多人的穿着与普通农夫没有区别,身无片甲,手里倒是都握着硬弓,斜挎的箭囊里存着七八支箭矢。 杨奉并不意外,他所过之处,各地兵卒大都如此,像样一点的精兵都被征发,跟随太傅崔宏去北方迎战匈奴了。 县尉匆匆跑来,他跟县令待在一起,没有马,因此落后,迎着扬尘,气喘吁吁地对马上的钦差说:“上差……咳咳……这些都是……咳……从各乡调来的……咳……箭士,还有一些正在赶来,到今晚……” “这些人就够了。”杨奉求快,对众县兵大声道:“待会每人试射三箭,平直稳重可达八十步者,赏银五两。” 本来茫然无措的县兵一下子兴奋起来,纵声欢呼,县尉红着脸挥手,命令士兵闭嘴,不得在钦差面前无礼。 杨奉不在乎,他已经见惯地方上的随意与混乱,白马县算是不错的了,数名随从前去摆放简易箭靶,杨奉问县尉:“你熟悉本地人物风俗吗?” 县尉连连点头,“熟悉,下官就是本县人氏,为吏二十余年,地方上的缙绅,没有我不认识的。” 杨奉拨马走出一段距离,给县兵腾出射箭的地方,然后停下,对跟上来的县尉说:“我要打听的人不是缙绅,是位豪杰。” “豪杰……不知是哪一位?” “赵友。” “赵友?”县尉面露茫然。 “人称千金璧的那个赵友。” “哦,白马赵千金,当然认识,上差为何打听他……” 杨奉敏锐地注意到县尉目光中的一丝慌张,这就是他为何一定要速战速决的原因,地方官吏与豪杰大都有交往,晚一步,消息就会被泄露出去。 “赵友窝藏钦犯,我奉皇帝之命亲来捉拿,违逆者灭族,通风报信者,死罪。” 县尉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白马县民风淳朴,没人敢与钦犯勾结……我再去调些兵马。” “不用,这些人足够。”杨奉看向正在轮流射箭的县兵,重赏之下,颇有几位射得既远又直,是否能中靶他倒不在意。 县尉脸上青红不定,终于壮起胆子说:“上差或许有所不知,赵友人称‘千金璧’,乃是双臂有千斤之力的意思,并非千金之璧玉,他为了附庸风雅才改为‘璧玉之璧’。” “我听说过。”杨奉早已摸清赵友的底细。 县尉更显恐慌,“不仅赵千金力大无穷,他还有一群兄弟,惯常舞刀弄剑,这个……这个……不好对付啊。” “江湖功夫,不足为惧,只要你们听众命令就行。” “听,下官就算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违令。” 杨奉冷淡地嗯了一声,等了一会说:“若能拿住赵友窝藏的钦犯,大功一件,赏银至少千两,若是主犯,十万两,官升数级不在话下。” 县尉立刻笑逐颜开,原本还有几分犹豫,现在就算是去抓捕自己的亲兄弟,也顾不上了。 试射很快结束,勉强凑足六十名合格的士兵,随从太监立刻分发赏金,每人五两,得到的人昂首挺胸,没得着的人垂头丧气。 杨奉一行共有二十六人,马匹却有四十匹,分一匹给县尉,命他带路,前去围捕白马县豪杰赵友,却暂时不告诉县兵们去处。 钦差带着士兵扬尘而去,县令站在路边,捧着公文茫然遥望,弄不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也不敢离开,只好留在原地,等师爷将官印取来。 赵友家在城外七八里的庄上,县尉熟门熟路,一点远道也没绕,望见庄园之后,杨奉停下,等后面的县兵跟上。 县尉道:“兵太少,围不住庄园,不如让下官独身进庄,劝说赵友投降,交出钦犯,倒也省事。” “不必,你带兵在正门前列阵,听我命令,齐射即可,其它事情不用你们管。” 杨奉扭头示意,大部分随从下马,分批出发,把守庄园四方,只有六人留下保护中常侍。 县尉再不敢插话,隐隐感到这名钦差与众不同,虽是宫里的太监,对江湖上的事情却好像很熟。 县兵跟上来,在正门前站成两排,弯弓搭箭,庄里已经发现异常,大门紧闭,偶尔有人探头,很快就缩回去。 县尉急于立功,得到钦差的许可之后,催马上前,大声道:“赵千金,你犯事了!速速投降,交出钦犯,或可饶你不死,若不然……哎呦。” 庄园墙头有人影一闪,县尉抱头,调转马头疾跑回来,一手捂脸,鲜血从指缝里流出,“贼人用暗器。” 贼人不只用暗器,庄园大门突然敞开,十余人挥舞刀枪冲出来,嘴中呼喝,带头的是一名壮士,三十岁左右年纪,****上身,胳膊上刺着龙形,双手各握一柄大铁锤,怒声大叫:“挡我者死!” 赵千金在白马县颇为知名,连县尉都惧他几分,一见他冲出来,心中立生怯意。 杨奉却不在意,他得到确切消息才赶来此地,知道庄里没有多少人,他也不想与这些亡命之徒比试拳脚刀剑,当即下令:“弯弓。” 钦差监督,又刚领过赏银,县兵们即使心里恐惧也不敢后退,马上拉开弓弦,等待发射的命令。 杨奉眼看着赵友等人张牙舞爪地扑来,已经进入八十步之内,也不肯下令。 一名县兵太紧张了,手一松,放出一箭,没有准头,从敌人头顶飞过去。 杨奉喝道:“稳住!待命!” 十几名江湖豪杰越迫越近,其中一人不停挥手,掷出飞刀,射到杨奉身前的暗器都被随从侍卫拦下,县兵就没有这么好的待遇了,两人中镖,倒地惨叫。 杨奉仍不下令,县尉吓得脸色又白了。 相距不过四十步,赵千金身上的龙纹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杨奉终于喝道:“放箭!” 五十几箭应声而发,这个时候准头不重要,箭矢如雨,顷刻间就射倒了七八人,剩下的六人愣了一下,其中五人转身逃跑,赵千金却将双锤舞得更快,继续前冲。 “弯弓!放箭!”杨奉的第二轮命令下得快,县兵们几乎跟不上,只有三十多人及时射箭,但已足够,赵千金连中数箭,扑通倒下,逃跑者也中箭,跑出没多远,迎上埋伏的钦差侍卫,一刀一个都被杀死。 整个围捕过程不到两刻钟,只有县尉和两名士兵受伤。 杨奉带来的侍卫早已翻墙进庄,没过多久,持刀冲出大门,拖着一名男子。 县尉很好奇什么样的钦差能让宫里派人来追捕,一眼看去,那人宽袍大袖,不像是亡命之徒,也不像本地人。 杨奉跳下马,走到犯人面前,盯着他看了一会,说:“你不是淳于枭。” 犯人大笑,“家师神通广大,你们永远也抓不到他!” 杨奉很失望,一名侍卫手起刀落,犯人头颅落地。 县尉又被吓了一跳,正想下令县兵入庄搜查余犯,被箭射中的一名豪杰大声道:“我知道淳于枭在哪,我知道,快救我!” 杨奉走过去,低头看着那张惶恐万分的脸,“在哪?” “救我……” “说出来,饶你一命。” “我、我偷听到他们说话,淳于枭已经潜入京城,说那里……那里有一股新天子气升起。” 杨奉心中一震,突然明白自己上当了。 (一些读者询问如何投三江票,说明如下:只能在电脑端投票,手机可选“电脑版”,进入起点页面,左上方有“三江”字样,点击进入,页面右侧有“点击领取”图标,点击,如果符合要求的话,就能得到一张票。页面下拉,能看到《孺子帝》的封面,点击投票即可。三江票每日可投一张,到4月24日下午14时结束。希望大家都能投下票,票数最多的作品下周好像还有一个推荐。谢谢。)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四十八章 江湖人的报仇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暴雨倾盆,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将道路淹没,慢慢地,雨小了一些,却有绵长之势,看样子会一直下到夜里,一群原本只是暂避暴雨的人,被困在了驿站里。 杨奉坐在屋子里,敞开门,看到雨水扫进来也不在意,今天无论如何是不能上路了,只能等到明天,希望一切还都来得及。 望气者淳于枭为何潜往京城?对他来说,那里正是天下最危险的地方。所谓的“新天子气”又是什么意思?难道淳于枭又找到了新的蛊惑目标?杨奉思来想去,觉得只有一种可能。 外边传来一阵喧哗,雨声虽大,却也压不住叫喊声。 四名随从与杨奉待在同一间屋子里,其中一人看了中常侍一眼,冒雨出屋,很快回来,躬身道:“三名乡农想进来避雨,被驿丞拦在门口,因此争吵。” 杨奉嗯了一声,没有放在心上,随从刚要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杨奉改了主意,“召他们进来。” “是。”杨奉的随从都是他亲手培养的亲信,对他言听计从,从来不会多问一个字。 没多久,三名农夫跟着随从由雨中走来,站在门口不敢进屋。 三人年纪差距颇大,老的六十来岁,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肚子却高高鼓起,赤脚,挽起裤腿,双手拿着草笠,冲屋里的大人笑着点头哈腰,“大人恕罪,雨实在是太大了,我们赶不得路,不得已借屋檐避个雨,未想到冲撞了大人。” 另一人三十多岁,是名又黑又壮的大汉,脚上穿着草鞋,手里也拿着草笠,低头不语,好像有点怕官。 最后一人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半躲在黑大汉的身后。 杨奉打量了三人一会,开口道:“既是避雨,进屋来吧。” 老汉连连鞠躬,站在门口,不敢离官差太近,那名少年躲得更严实了。 杨奉道:“老丈高寿?” “承大人问,小老儿今年五十三,风吹日晒的苦命人,长得老相些。”老汉每说一句都要鞠躬点头。 “你们是本乡人士?” “是的,大人,祖居于此,从来没离开过。” “此地离函谷关还有多远?” “也就是半日路程。” 杨奉沉默了一会,又问道:“这里的风俗经常骑马出行吗?” 老汉笑道:“大人说的哪里话,大人、贵人才能骑马,我们这样的人,能骑头驴就不错了,平时还是要靠这双脚走路。” “那就奇怪了,此地前往函谷关骑马才是半日路程,你不骑马,怎么知道是半日?” 老汉的头点得更频繁了,“小老儿虽然没福分骑马,可也听人说过路程,大人肯定骑马,所以小老儿就说是半日,要说走路,天没亮起床,紧赶慢赶也得天黑以后才能到关口,不过那时候关门已闭,进不去了。” 杨奉点点头,目光转向老汉身边,“那个黑汉,报上名来。” 黑大汉一直低着头,不像老汉那么恭顺,有几分受迫之意,听到问话,瓮声瓮气地说:“回大人,小民名叫张铁疙瘩。” “人如其名,你真跟铁疙瘩一样硬吗?” “大人开玩笑,小民胡乱起的名字,哪有铁硬?” “是吗?听闻江湖上有一位铁头胡三儿,一颗脑袋练得如铜铁一般,曾经与白马赵千金比武,一头撞在大锤上,双方各退三步,不分胜负,凭此一战成名。” 黑大汉不吱声,老汉赔笑道:“大人见多识广,我们这些粗野乡民,就知道一个铁疙瘩,没听说过铁头。” “江湖传言大都不实,赵千金被一阵乱箭射死,胡三儿的铁头只怕也是浪得虚名,一刀下去,管教他身首异处。” 老汉还在讪笑,黑大汉已经忍不住,喝道:“人家已经看穿了,还装什么?上吧!” 黑大汉话一出口,老汉与少年已经行动,从大汉背后拔出短剑,老汉高高跃起,少年从大汉两腿中间滚出来,一上一下,分两路扑向杨奉。 杨奉椅子上端坐不动,自从离开白马县之后,他就在防备着刺客,因此心中丝毫不慌。在他身后,四名随从同时抬起右臂,亮出一直藏在身后的臂弩,扳机发射,两箭射向空中的老汉,另外两箭分别攻击黑大汉和少年。 杨奉所在屋子的已是驿站里最大的一间,即使这样也没有多少腾挪余地,箭势如电,绝难躲避,空中的老汉却在瞬间又上升一截,跳在了房梁上,地上的少年也突然改变方向,向门口翻滚,躲过弩箭,唯有对面的黑大汉动作稍慢,望着中箭,口中发出怒吼,仍然迈步冲向目标。 四名随从抽刀在手,一人贴身保护杨奉,三人迎战,门外也有三名随从冲进来助战,更多人则守在外面。 战斗持续的时间不长,黑大汉最先被击倒,两柄刀架在脖子上,他不敢动了,毕竟是血肉之躯,比不了铜铁。 少年以一敌二,几招之后被逼到墙角,左支右绌,坚持不了多久。 只有老汉在房梁上暂时安全,两名侍卫连跳几次,都被他击退。 杨奉头也不抬地说:“一剑仙杜摸天,可惜头顶有房盖,你摸不着天了,还想要你孙子的命,就跳下来吧。” 少年大声道:“爷爷,别管我……” 老汉杜摸天在上方看得清清楚楚,孙子的确不是官差的对手,不由得叹息一声,“别伤我孙,我下来就是。” 两名侍卫停手,仍然持刀困住少年。 杜摸天先将短剑掷下,随后人跳下来,挺身不跪,昂首与杨奉对视,没有半点乡农的模样。 “铁头胡三儿、一剑仙杜摸天,还有一个杜穿云,怎么只有你三个?其他人为何没来?” 对方连自己孙子的姓名都掌握,杜摸天又是长叹一声,“阁下果然不简单,身居深宫,虽然对我们这些江湖人物了若指掌,我还说赵千金在白马县黑白通吃,怎么会死在一名太监和几十名土兵手里,原来……江湖上有败类给你通风报信。” “通风报信?你们又不是密谋,打听你们的事情倒也不难。江湖好汉,********这种事怎么可能不大肆宣扬一下?赵千金被杀的第二天,四五十名江湖豪客齐聚白马县,发誓要为他报仇,两日后,又在临淄城中聚会,人数已达一百二十多,从午时喝到入夜,再次发誓要报仇,地点就选在函谷关附近。可是次日出发的时候,只剩下五十多人,其他人都找借口走了。我说的没错吧?” 杜摸天目瞪口呆,怎么也料不到,一名钦差,还是一名太监,虽然也会关注江湖中的事情。 躺在地上的铁头胡三儿怒声道:“那帮家伙忘恩负义、贪生怕死,只有我们十三人……” “少说话!”杜摸天喝道,胡三儿一激灵,急忙闭嘴。 “才十三人。”杨奉摇摇头,“你们埋伏在函谷关外,打算偷袭,可是这场大雨坏了事,所以你们三个装成乡农过来打探消息。” “既然阁下都知道了,我们也没什么可说的,赵千金朋友遍天下,今天你杀了我们,今后还会有人替他报仇。”杜摸天扭头看了一眼孙子,“也会有人替我们报仇。” “当然,我等你们一个月。”杨奉从随从手中接过茶杯,轻轻地抿了一口,“人走茶凉,一个月之后你们就只是一段夸大其辞的传说,在传说里,我是卑鄙无耻之徒,你们是仗义行侠之辈。这大概就是江湖替你们报的仇了。” 杜摸天越听越惊,“阁下……到底何方神圣?” 杨奉没有回答,外面走进一名随从,全身湿透,低声道:“杨公,那人来了。” “确定是他?”杨奉问。 “属下亲眼所见。” 杨奉站起身,对杜摸天说:“这场雨坏了你们的埋伏,也险些坏了我的大事,不过我的运气比你们的好。你相信江湖中真有人能一手摸天吗?” 杜摸天实在听不懂杨奉在说什么,“别得意,你还没进函谷关,更没回到京城。” 杨奉迈步向外走去,在门口停下,“留他们一夜,等另外十个过来救人,如果他们真会来的话。” 杨奉走出房门,立刻有一名随从撑伞为他挡雨。 天色微暗,雨已经小多了,院子里的水积到半尺深,杨奉趟着水,在另一名随从的指引下前行,身边再没有其他保护者。 驿站迎来一批新客人,全是穿着盔甲的军官,人数不多,只有二十来名,他们显然一直在冒雨赶路,全身湿透,雨水顺着甲衣向下流淌。 齐国战事方平,北方狼烟又起,经常有军吏前往京城送信,驿丞一点也不意外,正忙着给他们安排房间、照顾马匹。 杨奉走到一间房前,数名军官手握刀柄,冷冷地看着来者,认出这人是名太监,也不肯行礼。 杨奉抱拳道:“烦请通禀一声,中常侍杨奉求见崔太傅。” 军官们脸色齐变,一人道:“这里没有……” 有人从房间里走出来,示意军官闭嘴,向杨奉说道:“杨公别来无恙。” 果然是太傅崔宏,杨奉提起很久的心终于降回来一些,他不在意江湖豪客的报仇,念念不忘的全是淳于枭和崔宏,现在,他终于及时抓住了其中一个。 “杨某在此敬侯已久,要对太傅说几句话,太傅若肯听,或许你我二人能携手共回京城,若不肯听——” “怎样?” “杨某愿与太傅血溅当场。” (一些读者询问如何投三江票,说明如下:只能在电脑端投票,手机可选“电脑版”,进入起点页面,左上方有“三江”字样,点击进入,页面右侧有“点击领取”图标,点击,如果符合要求的话,就能得到一张票。页面下拉,能看到《孺子帝》的封面,点击投票即可。三江票每日可投一张,到4月24日下午14时结束。希望大家都能投下票,票数最多的作品下周好像还有一个推荐。谢谢。)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四十九章 望气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两人隔桌对面而坐,除了当朝宰相,崔宏还从来没给过其他臣子如此礼遇,此时的他,不是正一品的太傅,也不是率众数十万的大将军,只是一名冒雨投宿的旅人,身上还在滴着雨水。 他也不是那个在勤政殿里小心谨慎、面对太后甚至会发抖的顾命大臣,目光警醒,一只手放在桌面上,另一只手握住腰刀的柄。 房门紧闭,崔宏的十几名卫士守在外面,不用担心有人偷听。 雨更小了,只剩下淅淅沥沥的声响,偶尔变得急促,那也是屋檐上积攒的雨水倾泄而下。 “杨公不是在齐国追捕逆贼余党吗?怎么会来这里?”崔宏决定听一听中常侍要说什么,却没打算接受,更无意说出自己的秘密。 杨奉盯着崔宏,好像对方只是一名落魄的小官,“还是我来开门见山吧,太傅是什么时候与淳于枭结识的?” 崔宏干笑两声,“杨公真会开玩笑,淳于枭乃是蛊惑齐王造反的首犯,我身为剿灭逆贼的平东大将军,怎么会与他结识?” 杨奉想了一会,“没错,战事一起,太傅不可能再与淳于枭见面,那就是在齐王起事之前了,可那时候淳于枭尚在齐国,应该没机会来京城。嗯……淳于枭弟子众多,不知是哪一位得到了太傅的赏识?” 崔宏沉下脸,“杨公仗谁的势,特意前来污蔑于我?崔某不才,却也知道洁身自爱。” 杨奉拱手,“太傅息怒,在下只是胡乱猜想,可在下无论如何要劝太傅几句:望气之事不可信,淳于枭与他的弟子们妖言惑众,所图极大,齐王已倒,太傅一着不慎就将是下一个。” “嘿,杨常侍打定主意要将我说成逆贼同伙了?也好,咱们一块进京,在太后面前说个明白。” 杨奉微微一笑,“太后面前?太傅不会是奉旨回京吧?” 堂堂太傅,刚刚平定一场叛乱,本应在北方屯兵,却只带少量卫兵回京,没有旗鼓仪仗,入住驿站时也不报出真实姓名,当然不会是奉旨回京,崔宏冷冷地盯着杨奉,开始认真考虑“血溅当场”的后果,门外全是他的人,他本人也有兵器在身…… 杨奉猜到了太傅的心事,掀开一边衣领,露出里面的甲衣,表明自己做好了准备,溅出的鲜血绝不会只是他一个人的。 门外就是太傅的卫兵,更远一些却都是杨奉的随从,数量还要更多一些,一旦僵持,崔宏占不到便宜,于是他笑了,“杨公智勇双全,可敬可佩。好吧,假设我与淳于枭相识,假设我是私自回京,杨公想对我说什么?” “我要让太傅看几份供状。” “供状?” 门外响起卫兵的呵斥声,杨奉道:“是我的人,将供状送来了。” 崔宏犹豫了一会,大声道:“让他进来!” 门开了,杨奉的一名随从捧着木匣走进来,身后寸步不离地跟着两名卫兵,随从将木匣放在桌上,向太傅和中常侍行礼,躬身退出,卫兵没有马上离开,等杨奉打开木匣,露出里面的一厚摞纸张时,两人才在崔宏的暗示下转身走出房间,将门关上。 杨奉拿出第一份供状,在桌上缓缓推给崔宏,“我与右巡御史申大人遍巡关东诸侯,申大人宣谕圣旨,我负责查找叛乱的迹象。这是临江王府中数人的供状,众妙三十一年前后,一位名叫方子圣的望气者曾是临江恭王的座上宾,恭王早薨,方子圣无功而退。” “众妙三十一年?那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嗯。”杨奉又拿出一份供状,“众妙三十四年,济阳哀王请来一位望气者,名叫林乾风,一年后,济阳哀王反相败露,武帝开恩,只是削县,哀王从此谨慎守国,终身无反心,林乾风则就此消失,他的名字再没有出现过。” 杨奉拿出一份又一份供状,按时间排序,都是各诸侯国曾经接待某位望气者的供状,每一份都堆到太傅面前,崔宏一份也没看,目光一直盯着杨奉,突然按住一份刚被推过来的供状,说:“众妙四十年,渤海王和九江王同时出现了望气者。” “我猜测,从那时起,这位望气者的弟子开始增多,有些地方不需要他亲自出马了。” 最后一份供状来自齐王的手下,望气者淳于枭于众妙四十一年,也就是武帝驾崩的那一年出现在齐王府,四年之后,齐王起兵造反。 “杨公离京才一两个月吧,就能收集到这么多的供状?从南到北的诸侯王几乎一个没落。” “太傅如果还记得的话,桓帝登基的头一个月,曾颁旨要求各地清查本乡豪杰的动向。” 崔宏点头,他当然记得,但这不是什么大事,几乎每一位皇帝都曾经颁布过类似的旨意,无非杀掉一些人,迁徙一些人,以儆效尤,令地方豪杰无法形成牢固的势力,仅此而已。 “那是我给桓帝出的主意,可我弄错了目标,直到淳于枭蛊惑齐王的形状暴露之后,我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原来有问题的不是豪杰,而是江湖术士。于是请太后降旨,要求各诸侯国官吏只问一件事,是否曾有望气者成为王府贵客。” “望气者到处都有,京城里也有,数量更多,这能说明什么?” 杨奉笑了笑,指着太傅面前的供状,“太傅可以看一看,至少四位诸侯王接待的望气者相貌出奇地一致,‘身高八尺,须发皆白,方脸,左眉中有一红痣’,太傅觉得眼熟吗?” 崔宏沉默片刻,“不管这些望气者是不是一个人,意图是什么呢?劝说诸侯王造反,得些赏赐吗?” 杨奉摇头,“望气者的意图不是赏赐,更不是辅佐某人称帝,而是天下大乱,越乱越好。” 崔宏再度沉默。 杨奉继续道:“乱世出英雄,唯有天下大乱,才有改朝换姓的可能。崔太傅,皮之不存,毛之焉附,大楚若乱,崔氏必亡。” 崔宏终于开口,“我认识的望气者名叫步蘅如,四十一岁,头发还很黑。” 杨奉道:“人虽不同,话却相似,无非某地有天子气,被黑气所围绕,起伏不定,若能当机立断,并得贵人相助,天子气必定冲天而起,若是犹豫不决,天子气将被压制,再无出头之日。” 崔宏睁大眼睛,显露出明显的惊讶,“你……” “根本没有什么天子气,当今陛下居于陋巷之时,可有人看出天子气?”杨奉站起身,厉声道:“东海王更没有天子气,太傅若不及时醒悟,东海王必死无疑,崔家毁于你手!” 崔宏一惊,也站起来,低头看去,木匣底部居然横着一柄出鞘匕首,寒光闪耀,不由得又是一惊。 “以防万一。”杨奉平淡地说,将桌上的供状放回匣内,盖住匕首。 “我该怎么做?”崔宏问道。 “太傅可以调转方向,立刻返回北地,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京城的事情交给我处理,有太傅在外领兵,东海王和崔家都不会有事。或者太傅也可以与我一道返京,将隐藏的逆贼一网打尽,建立奇功一件。” 崔宏想了一会,脸色稍显苍白,“京城之事已如箭在弦上,非得我亲自回去才能阻止,如果……还来得及的话。” “太傅将行事之权交给那个步蘅如了?” 崔宏点点头,开始后悔了,“不只是步蘅如,还有罗焕章,是他将望气者介绍进府的,我很相信他。” “罗焕章。”杨奉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双眼微微眯起,没有多说什么,侧耳听了听,“雨已经停了,请太傅即刻上路,与我一道尽快返京。” 崔宏突然一把抓住杨奉的胳膊,“杨公不会到了京城就翻脸吧?” “从现在起,我留在太傅身边,抓到望气者之后,是杀是留全由太傅做主,事后就说是我将太傅召回京城的,其它事情由我向太后解释,东海王不会受到牵连,只是他还不能当皇帝。” 崔宏终于下定决心,他悄悄返回京城本是为了将外甥推上帝位,现在却要阻止这一切,“好,这就出发。” 杨奉在后,崔宏在前,向外面走去,几步之后崔宏停下,转身道:“步蘅如、淳于枭或许是骗子,但望气不是,真的有人望气很准,当今陛下……” 崔宏没再说下去,推门而出。 杨奉可不相信这些鬼话,他只相信一条道理:事在人为。 雨已经停了,地面上的积水还不少,可是急着赶路的人不在乎这些,崔宏和杨奉分别命令自己的手下备马上路,崔宏的马已经倦极,杨奉分出几匹,又从驿站征用数区,总算够用。 驿丞极为惊讶,刚刚入夜不久,赶到函谷关正值半夜,叫不开关门,但他没有多问,他不认识太傅,却知道杨奉是宫里的太监,或许有办法半夜通行。 杨奉遵守承诺,一直留在崔宏身边,期间只是将木匣交给一名随从,随从接匣之后问道:“那三个人如何处置?” 杜摸天、杜穿云和铁头胡三儿都被五花大绑,站在不远处的廊下,身后立着三名持刀随从,只需一声命令,就要挥刀杀人。 杨奉冲着三名俘虏大声说:“此去函谷关半日路程,若是真有同伴敢来搭救,我放你们一马,若是没有,就怪你们自己瞎眼,与其苟活于世,不如今夜就做刀下之鬼。” 杜摸天等三人吃了一惊,崔宏不认得这三人,更觉古怪,打量杨奉,越发弄不清这名太监的底细了。 杨奉上马,表面镇定,其实已是心急如焚,罗焕章乃是帝师,有资格进宫,这意味着京城的形势比他预想得还要危险,年轻的皇帝能度过此关吗? (一些读者询问如何投三江票,说明如下:只能在电脑端投票,手机可选“电脑版”,进入起点页面,左上方有“三江”字样,点击进入,页面右侧有“点击领取”图标,点击,如果符合要求的话,就能得到一张票。页面下拉,能看到《孺子帝》的封面,点击投票即可。三江票每日可投一张,到4月24日下午14时结束。希望大家都能投下票,票数最多的作品下周好像还有一个推荐。谢谢。)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五十章 软禁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函谷关的暴雨没有漫延到京城,皇宫里的韩孺子也暂时将杨奉忘在脑后,他不能只是等待,必须做得什么挽救自己和母亲的性命。 真正的斗争发生在上官氏和崔氏之间,可是无论哪一方胜利,傀儡皇帝都会是牺牲品,崔家固然要改立东海王为帝,太后也想尽快换上年幼的新傀儡,思来想去,韩孺子发现自己实在没什么选择,必须去见太后,将事情说清楚,唯有如此,才能缓解即将到来的大难。 说来可笑,韩孺子每天早晨去慈顺宫里拜见太后,上午还常常在勤政殿里与太后共同听政,可两人中间总是隔着人墙与屋壁,见面次数寥寥无几。 仔细想来,韩孺子觉得太后有意不见自己,如果皇太妃的话还有几分可信的话,从他还没出生的时候起,就已经受到当时的东海王王妃的嫉恨。 在秋信宫睡了一夜,次日凌晨,韩孺子轻轻推醒皇后。 他无需再遵守向东海王做出的承诺,可以触碰皇后了,但也仅此而已,两人都没有别的想法,聊到半夜沉沉睡去。 皇后睡眼惺忪,一时间忘了身处皇宫,还以为是在家里,含糊地说:“娘,让我再睡会……”躺了一会她才反应过来,急忙睁开双眼,脸都红了,好在屋子里还很暗,遮掩了她的大部分羞怯,“陛下……醒啦。” 严格来说,这是两人第一次同床,之前韩孺子都是睡椅榻,早晨才上床躺一会。 “你从前也跟母亲同睡吗?”韩孺子回忆起小时候的生活,那都是几年以前的事情了,恍惚间,他觉得自己长大了不少。 “不是,陪我的是是乳娘,母亲……很忙,我们兄弟姐妹也多。” “哦。”韩孺子脸色微红,“我也不是……我想问你一件事,你能见到太后吗?” “当然,陛下待会不就要与我一块去拜见太后吗?” “我是说面对面的见面,能说话的那种。” “嗯——自从进宫以后,我倒是见过太后几次,说过一会话,但是不多,每次都是太后派人召我过去。” “下次太后再召见你的时候,你能替我传句话吗?” “可以,说什么?”皇后知道的事情不多,只是隐隐猜到皇帝处于危险之中,而她的职责就是尽一切可能帮忙。 “我想见太后,告诉她一些真相。” “好。”皇后答应得有些勉强,倒不是不愿意,而是迷惑,她慢慢坐起来,被子挡在身前,“陛下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了吗?如果是崔家……” 一想到真要与自家人决裂,皇后又有点犹豫了。 经过昨夜的交谈,韩孺子已经完全相信皇后,但他不想说实话,因为他的实话过于冰冷,都是一把把锋利的刀剑,会伤到无辜者,只有那些已经全副武装做好战斗准备的人,比如太后,才能承受得住。 “真是抱歉,许多事情我还不能说,因为……那都是我一个人的猜想,很可能大错特错,只有太后才能查明真相。” “陛下不用多说,我明白。只要再受到太后的召见,我一定将话传到。”皇后并不觉得这件事有多难。 “谢谢。”韩孺子由衷地说,现在的他真心感谢每一个能帮助他的人。 皇后的脸又有点红,轻声道:“陛下对我不用这么客气。” 房门外传来响亮的声音:“天子圣德,始于东方。日出而起,日落而息。勤于天下,德被四方……” “进来吧。”韩孺子喊道,只有这样才能让外面的声音停止,然后小声对皇后说:“我真想见见这个人,他的嗓门大得……不像太监。” 皇后缩肩笑了一声,进宫多日,她终于觉得自己像是皇帝的妻子。 一块去慈顺宫拜见太后的时候,韩孺子一度有过直接冲进房间去见太后的想法,但是没付诸实施,他身边有左吉等太监环绕,房门口站立着皇太妃和一群女官,他的举动只会被视为疯狂,甚至是对太后的仇视。 韩孺子规规矩矩地执行整个仪式。 皇后被送回秋信宫,韩孺子正要前往凌云阁,左吉拦在前方,伸手指着另一个方向,“陛下,请这边走。” 太后的这一轮教训还没有结束,韩孺子不得不承认,皇太妃和罗焕章这一招实在巧妙,现在的他根本得不到太后的信任,就算见面,说出的真相也很可能不被当真。 走出没多远,韩孺子发现自己被带往的不是皇帝的泰安宫,而是皇太妃的慈宁宫。 他又被软禁了,而且是被软禁在皇太妃的宫里。 在慈宁宫后院,左吉轻轻抚摸嘴角的伤疤,对皇帝说:“陛下在这里好好休息,养精蓄锐。皇后年幼,佟青娥木讷无趣,我会选派更好的人来教陛下夫妻之道,这回陛下不会再推三阻四了吧。唉,陛下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温柔乡里走一遭,可是天下所有男人的梦想。” “也是你的梦想吗?”韩孺子问,别的太监和宫女没有跟进来,他用不着时刻装出顺从的模样。 左吉脸色一沉,手指停在伤疤上,“我不是男人,我的梦想跟陛下不一样。陛下好像还没有接受教训啊,难道王美人……” “我接受教训了。”韩孺子说。 左吉满意地哼了一声,转身要走,韩孺子突然说:“你不想知道是谁告诉我仙音阁的事吗?” 左吉慢慢转回身,挤出一丝带着痛楚的微笑,“这才像话,其实我不是陛下的敌人,跟我作对有什么好处呢?告诉我吧。” 韩孺子紧闭双唇,直直地盯着左吉。 左吉不明白皇帝的用意,渐渐地恼羞成怒,上前两步,低声道:“够了,别以为我称你‘陛下’就真当你是皇帝,你连傀儡都算不上,只是一件摆设,我想收拾就收拾。” 韩孺子回视左吉,倒想看看自己这件“摆设”是不是真的毫无威慑力。 左吉没有动手,反而退后了,目光的中凶意也渐渐消失,嘴里哼了两声,表现出的只是虚张声势。 韩孺子直到这时才开口,“我已经告诉你答案,是你自己没有醒悟。” 左吉一愣,“答案?你什么时候……”他忽然明白了一点什么,紧张地东张西望,好像屋子里还藏着外人,“你是说……这不可能……不对,很可能,她嫉妒我夺走了太后的专宠,她的目光……” 左吉停止自言自语,狠狠地剜了皇帝一眼,转身出去。 这名太监会不会报复皇太妃、怎样报复,韩孺子都猜不出来,他只知道一件事,在所有已经安排好的计划中,他都是最倒霉的那一个,既然如此,就让各方的计划更多、更乱一些吧。 对于皇太妃来说,一切顺利,傍晚时分她过来一趟,检查屋子里的情况,临走时说:“陛下也算是重回故地,住得还习惯吧?” “非常好,谢谢皇太妃的照顾,以后还要给你添麻烦了。”韩孺子恭顺地说,脸上的神情在告诉皇太妃:朕的一切都要拜托您了。 皇太妃嫣然一笑,“陛下安心休息。” 韩孺子目送皇太妃离去,感到一阵阵毛骨悚然,同时还有一点幸灾乐祸,真想早点知道左吉与皇太妃之斗的结果。 宫女进来收拾屋子,服侍皇帝入寝,韩孺子以为自己失去了张有才和佟青娥,遗憾不已,结果上床熄灯之后,侍者退出,那两人又进来了。 韩孺子一开始不知道,直到其中一人摸到床边,颤声叫“陛下”,他立刻在床上坐起来,“佟青娥……你没事吧,张有才呢?” 小太监的声音在门口传来,有意压低声音,“我在这儿,陛下,听听外间有没有人。” 这两人都很谨慎小心,韩孺子更加放心,他现在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他们,“左吉找你们麻烦了?” 佟青娥惊魂未定,声音一直在发颤,“他派人把我们关起来,说是晚上才来收拾我们,结果刚才只是问了几句话,又让人把我们送来慈宁宫,我还以为……” 她说不下去了,门口的张有才小声补充:“还以为我们再也见不着陛下了,陛下,又是您想办法救了我们吧?” 这话不能算错,可韩孺子挑拨左吉和皇太妃关系的时候,没想到救人,他那时根本不知道这两人被抓,也没有特别关注他们的去向,心中稍感愧疚,嘴上说的却是:“嗯,我将左吉的怒气转到别人身上,此人罪有应得。” 床前的佟青娥和门口的张有才同时哦了一声,这跟他们预料得一样,在别人眼里,这仍然是一名傀儡皇帝,在他们心中,皇帝的形象却越来越高大。 韩孺子正需要他们的这股感激与敬畏之情,问道:“你们说过宫里的奴婢自有渠道,我想详细了解一下。” 张有才不知什么时候也走到了床边,说:“陛下是要来一场宫变吗?” 小太监的胆子之大有时候会让皇帝也吃一惊,可孺子没有这么大的野心,更不觉得宫变能成功,笑道:“还不至于。” 张有才却不放弃,又道:“陛下还记得裘继祖和沈三华吗?” 韩孺子更吃惊了,“记得,他们是刺客。” “裘继祖的确是刺客,沈三华不是,我们这些人心里对此都很清楚,而且都想为他报仇,只有陛下能帮我们,我们也愿意为陛下效命。” 韩孺子大惊,“你们……是什么人?” “太监和宫女也得活着,陛下,我们是一群苦命人。”张有才说。 小太监的话说得太顺,韩孺子不由得怀疑这些话是别人教给他的。 (一些读者询问如何投三江票,说明如下:只能在电脑端投票,手机可选“电脑版”,进入起点页面,左上方有“三江”字样,点击进入,页面右侧有“点击领取”图标,点击,如果符合要求的话,就能得到一张票。页面下拉,能看到《孺子帝》的封面,点击投票即可。三江票每日可投一张,到4月24日下午14时结束。希望大家都能投下票,票数最多的作品下周好像还有一个推荐。谢谢。)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五十一章 苦命人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齐王兵败,受到牵连的人每天都在增加,齐国首当其冲,被抓捕的人最多,皇宫也是重灾区,而且受影响最早,皇帝遇刺当夜就有数百人入狱,严刑拷问之下,他们吐出更多人名,几个月之后,入狱者已达一千三四百人,迄今为止,还没有一个被放出来。 谁也不知道这次清洗会持续到什么时候,更不知道谁会是下一个入狱者。 “一开始大家还觉得正常,毕竟刺客在皇宫里躲了好几年,的确应该彻底查一下,可现在大家不这么想了,都觉得……都觉得……”张有才胆子虽大,也有他不敢说的话。 “觉得太后别有用心吗?”韩孺子替他说下去。 “嗯,皇宫里的外人越来越多,像左吉,快要只手遮天了,可他只是慈顺宫里的一名普通太监而已,连中常侍都不是。”张有才愤慨地说,他最恨的人不是太后,而是左吉。 “景耀是宫中老人,地位好像还很稳固。”韩孺子经常能看到景耀在勤政殿里一本正经地加盖宝玺,觉得他很受太后的信任。 “因为他抓的人最多啊。”张有才的声音有点大,急忙闭嘴,听了一会才接着道:“景耀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无所不用其极,拼命在宫里抓人,连跟随他多年的亲信也不放过,他说‘是奸是忠,只有进一两次牢狱才知道’,可他自己一次也不进。” 韩孺子转向佟青娥的大致位置,“刺客是太监,宫女也受牵连吗?” “啊?”佟青娥惊恐地抽泣了一声,“宫里不分太监还是宫女,只要曾经跟裘继祖、沈三华有过交往,哪怕只是说过几句话,都会被抓起来审问,我和张有才也不知能服侍陛下多久,听说……” “尽管说,我不是太后。”韩孺子鼓励道。 “听说太后要从外面的宫馆苑林里调用太监和宫女,说他们不会有坏心,我们这些旧人以后都要被撵出皇宫,去偏远的地方守墓,还有一些人要为思帝殉葬。”佟青娥越说越胆怯,声音低到如同蚊鸣。 皇宫的生活虽然不怎么优越,可是没人愿意离开,殉葬是真死人,守墓则是活死人,就算被调到外地的宫馆苑林,也跟普通人遭到发配差不多,再难有出头之日。 韩孺子觉得太后不至于将皇宫里的人都调换一遍,这很可能是太监与宫女们受到惊吓之后的讹言,可这种情绪对他来说没有坏处,他又对张有才道:“说说你们这些‘苦命人’是怎么回事吧。” 黑暗中只听张有才深吸一口气,“本来我们都发过誓,永远不对外人——陛下恕罪,我说的外人是指……” “我明白,你继续说吧。”韩孺子能理解,在宫里皇帝与后妃是主人,也是奴婢眼中的“外人”。 “请陛下不要误解,我们不是什么组织,连名称都没有,更没有野心,就是一群人互相帮助,分享食物、得病的时候有人照顾、有要紧事传递个消息什么的,有时候也会凑钱让某人孝敬上司,谁要是因此升官,记得从前的朋友就行,我们有一句话——一朝富贵勿忘旧知。” “‘一朝富贵勿忘旧知。’”韩孺子念叨一遍,隐约记得某位老先生说过类似的话。 佟青娥低声道:“张有才,你还真是什么都说,也不怕陛下笑话。” 韩孺子正色道:“怎么会笑话,这也是我想对你们说的,‘一朝富贵勿忘旧知’,你们就是我的旧知之人。” 张有才和佟青娥在床下磕头,韩孺子忽然想起一件事,“沈三华招供说,刺客裘继祖曾经向他行贿,裘继祖也是你们的人?” “不不,裘继祖不是。”佟青娥急忙否认,“沈三华才是,裘继祖一进宫的时候就比较有钱,和我们这些苦命人不是一路。沈三华是我们凑钱抬上去的人之一,他没忘记我们这些旧日的朋友,平时很照顾我们,可他现在被关在牢里,听说每天都遭到拷打。” “你们担心沈三华坚持不住,会将你们这些苦命人招供出来?” 床下的两人再次磕头,这正是他们最担心的事情,佟青娥本来比较谨慎,可张有才将大部分事情都说了,她也不再藏私,“除了凑钱孝敬上司,我们真的什么都没做过,彼此经常告诫,千万不要惹事生非,就算谁受了委屈,我们也只是过去安慰一下,从来不会帮着报仇。可这里是皇宫,上司太监大都有靠山,跟我们不是一路人,至于太后……” 佟青娥还是不敢说下去,张有才道:“太后根本不了解我们这些人的苦楚,一旦听说我们的事情,肯定大怒,把我们当成刺客同党,可我们真的不是。” 这群太监和宫女也是走投无路,否则的话不会求到傀儡皇帝这里。 韩孺子问道:“你们……就应该叫做‘苦命人’。” 张有才年纪虽小,反应却快,立刻磕头道:“谢陛下赐名。” 韩孺子笑了笑,他根本不在乎宫里的奴婢暗藏组织,反而觉得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你们这些苦命人有多少?” “大概……四五十人吧,这都是知根底的人,加上朋友的朋友,数量就更多了,怎么也有四五百。”张有才答道。 “你这么小就‘知根底’了?”韩孺子笑道,张有才跟他年纪相仿,怎么看都不像是“大人物”。 “其实我不是,我只算‘朋友的朋友’,直到今天……” “我是。”佟青娥说,到了这种时候,没必要再隐瞒什么了。 “你是?我还以为你跟我一样也是今天才听说的。”张有才先吓了一跳。 “我是,当初左吉选宫女传授……夫妻之道的时候,大家凑钱孝敬一名管事太监,将我推荐给左吉,本以为立功之后能讨好左吉,可陛下不近女色,左吉指责我无能,我反而将他得罪了。” 韩孺子哑然,连跟皇帝上床这种事都要靠行贿得来,真不知道是该为此骄傲还是悲哀,“四五十人,应该够了,你们当中有谁会武功吗?” “没有,但是我们当中有几个人跟侍卫关系不错。”佟青娥说。 “朋友的朋友不要,只要你们这些人。”韩孺子不想扩大范围。 “陛下要我们做什么?”张有才十分兴奋,他今天才被朋友拉进“苦命人”的核心圈,就已经想着要做大事了,“我们不怕死,什么都敢做。” 韩孺子笑了笑,他可不敢动用一批“苦命人”搞宫变,那不仅会害了他们,也会害了他自己,“还是活着比较好,我不想死,也不会让你们去死,嗯……”他脑子里逐渐生出一个想法,“某一天,这一天可能很快就会到来,我会需要你们的帮助,不是宫变,不是打仗,就是跟我去一个地方,在那里,我要重新登基,做一名真皇帝,到时候——‘一朝富贵勿忘旧知’。” 两人再次磕头。 “咱们应该约定一个暗号,只要有人对你们说出暗号,你们就立刻找人,前去与我汇合。”韩孺子尽量将计划制定得稳妥一些。 “‘苦命人’就很好。”佟青娥说。 “好,就是它了,向你们传递暗号的人可能不是我,你们相信就是。” 皇帝居然还有其他可用之人,这让佟青娥和张有才更高兴了,不停地磕头,韩孺子劝止道:“就这样吧,记住,我将要你们做的事情有点危险,但是不会杀人,我在皇宫里不想杀任何人,明白吗?” “明白。”两人同声道,张有才毕竟小,有点沉不住气,说道:“陛下一定要快啊,我们每天都胆战心惊,沈三华一松口,我们可就……没办法给陛下做事啦。” “嗯,我会尽快。”韩孺子保证不了时间,事情不由他决定,他得等待时机,等皇太妃和罗焕章实施他们的计划。 太傅崔宏肯定会暗中潜回京城,他一到,罗焕章就会拿出两道圣旨,分别免去南军大司马和皇宫中郎将的官职,转而交给崔家人担任,皇太妃和东海王则在宫内与其里应外合。 韩孺子发现自己还有一线机会:罗焕章手里的圣旨是他写的,崔家起事肯定也要打着他的旗号,他只要在起事当天躲过皇太妃和东海王的谋害,及时出现在大臣们面前,一切就还是他的,崔家绝不敢当众弑君,至于以后怎么对付崔家,先不考虑。 问题是他还不知道皇太妃和东海王会采取什么手段。 韩孺子不急着见太后了,而是迫切希望另一个人的到来——孟娥才是他眼下最需要的人,他有一个计划,只有孟娥能帮助实现。 “去睡吧。”韩孺子说,心里不再空落落地没底。 上半夜,寝宫里的三人都没怎么睡着,张有才兴奋得翻来覆去,佟青娥满怀心事,韩孺子总在侧耳倾听,盼着孟娥出现。 因此,当后半夜突然间地动屋摇、轰轰作响的时候,他们一下子全都坐了起来,一点困意也没有了。 功成元年七月初三,京师地震,当时,谁也没料到它的影响会如此之大。 (三江票说明如下:只能在电脑端投票,手机可选“电脑版”,进入起点页面,左上方有“三江”字样,点击进入,页面右侧有“点击领取”图标,点击,如果符合要求的话,就能得到一张票。页面下拉,能看到《孺子帝》的封面,点击投票即可。三江票每日可投一张,到4月24日下午14时结束。希望大家都能投下票,票数最多的作品下周好像还有一个推荐。谢谢。)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五十四章 气数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你跟我们一样,也是囚徒。”韩孺子看不破望气者到底有什么阴谋,可是能看出步蘅如和皇太妃都不将东海王当回事。 哪怕只是有一点儿机会成为皇帝,也会有无数人扑过来奉承,韩孺子对此深有体会,站在旁观者的位置上,他看得更清楚了。 东海王愣了一下,随后大笑数声,歪着身子对门口的步蘅如说:“大楚皇帝是傀儡,就以为所有人都是傀儡,别怪他,他从小生活在母亲身边,连师傅都没有。” 步蘅如微笑着点头,仍然没有遵守东海王的命令前往勤政殿。 东海王的笑声变得有些尴尬,但他没有继续问下去,也没有强迫对方服从,而是在椅子上越缩越小。 太后多看了韩孺子两眼,似乎很意外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然后看向步蘅如,“想不到我堂堂大楚,居然败在几名望气者手中。” 步蘅如依然只是微笑,一个多余的字也不想说。 屋子里安静了一会,只剩下唯一宫女牙齿上下打架的声音,太后轻轻挥手,“出去。” 宫女扑通跪下了,不是感激,而是惊吓过度,勉强吐出一声“是”,挣扎着站起来,向门口跑去,却过不了四名太监的关。 步蘅如盯着宫女看了一会,才侧身让开房门,宫女扶门而出。 东海王再次看向步蘅如,“你说过,我有天子气,还说我若是当不上皇帝,天子气上不达天,就会引发天下大乱。” 步蘅如点点头,表示自己的确说过样的话。 “我师傅罗焕章很快就会进宫,他、他会保护我,你最好……明白这一点。” 步蘅如笑出声,仍然没有开口。 东海王终于被激怒了,从椅子上跳下来,大步走到步蘅如面前,厉声道:“你不过是一名江湖术士,没有崔家,你大概还沦落于穷街陋巷,连件体面的长袍都穿不起。” “崔家对我的确恩重如山。”步蘅如笑道,习惯性地抬手去摸颔下的胡须,扑了个空才想起自己伪装成太监,将胡子刮干净了,“不过我也报答崔家了,不仅帮崔家从江湖上找来许多奇人异士,还给崔家出了不少主意。” “那些主意是我想出来的!”东海王愤怒地说,举起拳头,却没有打下去,对方也不怕。 “就算是你想出来的吧,这不重要。”步蘅如懒洋洋地说。 望气者的态度令东海王越发恼怒,“我要出去,我要去找师傅。” 步蘅如没有让开,“他很快就会到,而且你忘了吗?当初就是罗焕章将我介绍给太傅的。” 东海王上前一步,还想硬闯,另外三名太监不客气地亮出短刀,他连退几步之后停下,“你、你究竟是什么意思?罗师不会骗我,不会骗崔家……” 步蘅如微笑不语。 大概半个时辰之后,罗焕章来了,挺身而入,向太后和皇帝先后行礼,虽然没有下跪,礼数倒还周到,对东海王,他只是点下头。 “罗师、罗焕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东海王气急败坏,刚刚过去的半个时辰,比他在皇宫里忍辱负重的几个月还有难熬,“这个家伙……这个家伙……”东海王先是指着步蘅如,突然又转向韩孺子,“他说我也是囚徒!” 罗焕章再次向皇帝行礼,“陛下聪慧,可惜生不逢时。” 韩孺子没吱声,他一直坐在窗下的一张圆凳上,抱着旁观的态度看待这一切,心情反而不紧张了,只是偶尔看一眼母亲,不明白她为什么一直留在太后身边。 “他不聪明!他在胡说八道,罗师,告诉我,他是不是在胡说八道?” 罗焕章叹了口气,“你的事情待会再谈,先让我跟太后说几句话。” 东海王听出了不祥之兆,坐在椅子上,双手捂脸,嘴里嘀嘀咕咕,谁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也没人关心。 罗焕章看着太后,说:“大臣们拒绝皇太妃听政,将她拦在了勤政殿外面。” 此言一出,东海王停止嘀咕,抬起头,惊讶地看着太后。 “嗯。”太后也学会了问而不答。 一直保持微笑的步蘅如却变了脸色,“大臣们为何拦阻皇太妃?是太后的懿旨有问题吗?” 罗焕章摇头,“大臣们根本不看懿旨,只想见太后,他们要求:或者是太后前往勤政殿,或者是宰相殷无害进宫拜见太后,从太后手里接到的懿旨才算数。” 步蘅如目瞪口呆,东海王合不拢嘴,这才明白太后那句话的真实含义:“波折如果在这里发生,我这个太后就白当了。” 罗焕章向太后施礼,“看来我们低估太后了,您是怎么笼络住那些大臣的?他们今天可是团结一致,就连殷宰相和韩都督都站出来为太后说话,这两位大人可是很多年没这么激动过了。” 太后似乎不想回答,过了一会她开口道:“将内宫全盘托付给皇太妃,这是我的错误,可我也因此腾出精力,专心致志与大臣周旋。朝廷有它的惯例,而我,就是这惯例的一部分,未经我手,大臣们不敢做出任何决定,因为他们知道,谁敢打破新的惯例,谁就是死罪。” “还不到半年,太后就做出这样的成绩,实在令人敬佩。”罗焕章由衷地说。 “还有桓帝和思帝在位的四年,我那时学到不少东西,应该说是吸取了不少教训。” 罗焕章又一次拱手,“没想到我走眼了。” “罗师是天下名儒,可惜从来没当过官,望气者善于蛊惑人心,可惜京师朝堂与诸侯小国不是一回事,崔妃聪明伶俐,可惜久居内宅目光狭窄。” 东海王以为太后接下来会说到自己,张着嘴若有所待,结果太后稍一停顿,说的是别人,“崔家只有太傅一人熟稔为官之道,而且是勤政殿里的议政大臣之一,所以我只好让他离开京城。” “原来如此。”罗焕章赞叹地点头,“太后所言极是,唉,想我饱读圣贤之书,终究还是纸上谈兵。” “罗师高屋建瓴,不是我这种钻营权术的小女子所能比拟。我只是疑惑,罗师何以弃仁义、投智谋,这可不是我记忆中的名儒罗焕章,要说我看错的人只有两个,一位是皇太妃,一位是阁下。” 罗焕章没有马上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道:“如果我将太后请到勤政殿……” “那你们在天黑之前都会被处死。”太后甚至不屑于掩饰。 遭到忽视的东海王忍不住冷笑道:“嘿,只怕先死的是你吧。” 太后没理他,罗焕章也没有赞赏这名弟子,反而抬起手,示意东海王闭嘴,想了一会,说:“看来我得先说服太后。” “我相信罗师的辩才,请说。” “嗯,千头万绪,一时间无从说起,不如太后提问吧。” “我还真有几个疑问。”太后从王美人手里接过一杯茶,抿了一口,交还茶杯,继续道:“以罗师之才,不愿在朝为官,我能理解,却与江湖术士为伍,实在令我惊诧不已。” “因为‘江湖术士’说服了我,淳于枭——姑且就用这个名字吧——是位了不起的人物,他让我明白,自己一直所讲授的仁义其实只是小术,还有更大的道。其中奥妙我就不多说了,总之淳于枭说服了我。参与这件事我别无所求,只想拯救天下苍生、实践大道。” 太后显然对所谓的“大道”不感兴趣,抬手指了指皇帝和东海王,“他们兄弟二人是桓帝仅有的后代,你们既要废帝,又不想立东海王,究竟在为谁效劳?” 韩孺子没反应,东海王却不由自主抖了一下,颤声道:“罗师,真的……不立我了吗?” 罗焕章仍然没理他,对太后说:“韩氏气数已尽,我们要拥立淳于枭为国师,慢慢地将国政转交给他,所以,我们暂时没想废帝。” 众人的目光都看向窗边的皇帝,韩孺子一怔,然后说:“原来我不只是要当废帝,还要当大楚末帝。” “陛下……很聪明,有时候可能过于聪明了。”罗焕章盯着皇帝看了一会,转向东海王,“抱歉,所以你不能当皇帝,崔家也不能继续掌权,大梦已是病入膏肓,非有壮士断腕的勇气不能自救,崔家就是病得最严重的那一块,必须除掉。” “可是我的天子气……”东海王如遭重击,坐在椅子上几乎站不起来。 “如果这世上真有天子气的话,也是在国师淳于枭身上。”罗焕章的目光又转向太后,“国师要花三到五年的时间转移大权,还要消灭关东诸侯,需要的时间可能更长一些,你的太后之位会得到保留,终生不变,即使末帝退位之后也是如此。” 罗焕章在提出条件,换取太后的配合。 太后似乎在认真考虑,缓缓吸了口气,“已经尝过至鲜美味,怎能忍受鲍肆之臭?罗师,你和淳于枭将夺权看得太简单了。” 罗焕章正要开口,东海王突然一越而起,扑向自己的师傅,嘴里大叫道:“你骗我!” 旁边的步蘅如上前阻挡,刚抬起手臂,就听得外面喧哗声一片,有人高喊:“苦命人救驾!” 没人明白这句话的意思,除了韩孺子。 (三江票说明如下:在电脑端投票,手机可选“电脑版”,进入起点页面,左上方有“三江”字样,点击进入,页面右侧有“点击领取”图标,点击,如果符合要求的话,就能得到一张票。页面下拉,能看到《孺子帝》的封面,点击投票即可。三江票每日可投一张,到4月24日下午14时结束。希望大家都能投下票,票数最多的作品下周好像还有一个推荐。谢谢。) 第五十五章 僵持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屋子里最镇定的人是罗焕章和太后,听到外面的喧哗声,最惊讶的也是他们两人,太后迅速起身,向门口望去,随后慢慢坐下,目光转向韩孺子,因为她听得清清楚楚,外面的人在喊“救驾”。 罗焕章转身走到门口,外面的人还没有冲进内院,兵器撞击声却是清晰可闻,还有太监们的尖锐叫声,尽是什么“苦命人”。 他转身向一脸茫然的步蘅如问道:“怎么回事?内宫门户不是都有人把守吗?” “是啊,都有人把守……我出去看看。”步蘅如匆匆走出房间,很快就回来了,脸上带着明显的惶恐,“不知哪来的一群太监和宫女,五十多人,拿着……木棍、竹竿,将慈顺宫包围了。” “太监和宫女?”罗焕章莫名其妙。 愤怒而震惊的东海王忍不住冷笑道:“那么多武功高手挡不住五十几个太监、宫女吗?” 步蘅如摇摇头,“外面的人都跟皇太妃去勤政殿了,只剩四个人守卫大门,我以为……让他们三个出去,杀几个人立威……” 门口的三名短刀客正要出门,罗焕章喝了一声,“留下。咱们的计划是挟持太后与皇帝,守住这两人,就不算失败。” 东海王垂下头,脸色发青,因为他不在“两人”之中。 罗焕章走到太后面前,拱手道:“佩服,太后压制朝堂而群臣愈忠,血染内宫而奴婢效命,实在是佩服。” 太后眼不抬,冷淡地说:“朝堂在我手里,内宫是皇太妃管理,跟我没关系,外面那些人并非为我而来,你没听到他们在喊‘救驾’吗?他们是皇帝的人。” 罗焕章当然听到了,可是从皇宫到朝堂,每个人嘴里喊的都是“陛下”,心里却各有想法,所以他根本没想到皇帝,听到太后的话这才看向窗边坐着的少年。 韩孺子心中激动万分,张有才和佟青娥毕竟做到了,皇帝不再是这场宫廷政变的旁观者,但他仍能保持镇定,迎向罗焕章的目光。【ㄨ】 “陛下居然能让一群太监和宫女向您效忠?”罗焕章仍然不太相信。 “顺势而为,太后抓人、杀人,我才能取信于人。”韩孺子的注意力大都放在外面的喧哗声上,慈顺宫大门口只有四名守卫,几十名太监和宫女却一直没攻进来,说明事情进展得不是特别顺利。 “这就是仁义之道的好处了,权谋能建功,仁义能守成,权谋能进取,仁义能断后。”罗焕章又转向太后,“我们也是顺势而为,武帝、桓帝、思帝相继驾崩,太后以女主听政,崔氏以外戚专权,大楚根基已经腐烂,才给予江湖人一次机会。” “阁下还是这么好为人师。”太后短促地笑了一声,“大楚的根基怎么样不好说,你眼下的状况可不妙。” 三名刀客从门外跑进来,都是步蘅如的人,手中握刀,衣服上沾满了蛋清、菜叶等物,扯破了几个口子,还有一点血迹,面带仓皇,一进屋转身就要关门。 几根竹竿从门外尾随而至,一通乱戳。 步蘅如大惊,与屋里原有的三名手下上前帮忙,七个人挤成一团,总算勉强守住门户,还是有数根竹竿从门缝里伸进来,外面更是砰砰乱响,夹杂着“救驾”的叫声。 “燕鸣凤呢?”步蘅如惊骇交加,却还没有忘记自己的手下。 “他被暗枪捅倒了,不知死活。”一人靠门回道,有点气急败坏,补充道:“你说此事有惊无险,不会遇到任何反抗,为什么……” “你还说你们个个以一敌百呢,怎么连太监和宫女都打不过?”形势一变,步蘅如也不能保护镇定,更不肯平白担负责任。 “闭嘴。”罗焕章喝道,现在可不是内斗的时候,盯着皇帝打量了一会,对步蘅如等人说:“开门。【ㄨ】” “不能开。”另一名满身脏东西的刀客大声反对,他们与外面的太监和宫女交过手,知道这些人不好对付。 “蠢货,跟一群奴婢斗什么?守住皇帝、太后……和东海王,谁敢进来?”罗焕章并不认输。 东海王小声道:“现在想起我了。” 罗焕章也只是提他一句而已,几步走到皇帝面前,躬身道:“陛下见谅。” 步蘅如终于反应过来,咬牙道:“别守门了,听我命令:小龙,你看东海王,大龙、邓爷跟我守太后,你们三个守皇帝。一、二、三……撤!” 堵门的七个人一哄而散,分别冲向自己的目标。 韩孺子和东海王只是十三岁的少年,太后与王美人是女子,而且自恃身份,全都镇定地接受挟持,谁也没有做出反抗,只有东海王冷着脸,因为他受到了区别对待。 门被冲开了,先是七八竹竿伸进来探路,然后是一个小小的身影,迈过门槛跪在地上,满头大汗,兴奋至极地向皇帝说:“陛下,苦命人来了……您在慈宁宫是向我们发暗号了吧?” “没错,你们来得正及时。”韩孺子说,三名刀客围着他,只是亮刀,并没有架在他的脖子上,皇帝的镇定表现还让他们后退了小半步。 没人知道韩孺子心里有多激动,他甚至没法站起来,只能坐在圆凳上,尽量将身体挺直。 张有才擦擦额头上的汗珠,扭头对外面的人说:“瞧,我就说这是陛下的密令,咱们来对了。”可能是有人对他暗示了什么,张有才急忙转身,向太后磕头,“奴等救驾来迟,太后恕罪。” 太后不愿与宫奴说话,扭头对站在身边的王美人说:“你养了一个好儿子。” “他是太后的儿子。”王美人说。 太后轻哼一声,没再说什么。 韩孺子明知母亲是不得已而为之,心里还是感到一酸,同时生出些许疑惑,母亲明明是被迫进宫,为何比太后身边的宫女还要忠诚? 罗焕章也有同样的疑惑,可他得先解决眼前的危机,“请陛下命令无关人等退出寝宫。” 韩孺子看了看身边的三柄短刀,对跪在门口的张有才说:“你们先退到庭中待命,朕要与罗师谈一谈。” 张有才将罗焕章和七名刀客全看了一遍,才答声“遵旨”,起身刚要退出,王美人提醒道:“关闭慈顺宫大门,不要让任何人再进来。” “是。”张有才退出,众多竹竿也随之退出,门却没有关。 王美人向太后欠身道:“臣妾未请而先命,请太后责罚。” “嗯,不急。”太后稍显倦态,望着从门外倾泻进来的阳光,对几尺以外的刀刃视而不见。 步蘅如等人则越来越紧张,全都看向罗焕章。 罗焕章思量片刻,觉得还是太后更重要一些,走到她面前,示意步蘅如等三人放下刀,说道:“真是遗憾,看来事情僵持住了。” “我只遗憾信错了人。”太后仍然没有收回目光。 “我身边的这几位都是江湖上的英雄好汉,不懂皇家规矩,请太后宽恕。” 太后终于收回目光,看着罗焕章,“曾经有人对我说过,皇帝的权力只在十步以外、千里之内,我当时一笑置之,现在看来他说得很对,我将十步之内拱手让人,结果落得今天的局面。十步之内,的确是江湖人的领地。” 韩孺子心中惊讶,原来杨奉对太后也说过类似的话,他到底站在谁的一边? 罗焕章点头称赞道:“向太后说这话的人很有见识,淳于枭也说过,离皇帝越远,感受到的威严越强烈,所以皇帝总是高高在上,远离臣民,一旦有人冲过阻碍,来到皇帝近前,那威严也就变得不足为惧,江湖上所谓‘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就是这个意思。” “所以你们定下此计?” “一半是计谋,一半是天授。淳于枭在齐国鼓动齐王起事,我在京城准备里应外合,可是在崔家待久了,我发现自己有机会冲到皇帝面前,不,是太后面前。于是我与淳于枭约定,如果齐王能攻破函谷关,我就执行原定计划,废除皇帝与太后,迎立新君。如果齐王兵败,就执行新计划,来一次宫变。” 太后点头,“我一定要活捉淳于枭,看看他究竟是何等人物。” 罗焕章一笑,“大臣能阻止皇太妃进入勤政殿,却不能阻止皇帝的圣旨,就在此时此刻,皇宫中郎将正在换人,全体侍卫尽为我用,太后的兄长、南军大司马上官虚,应该已经被剥夺印绶,南军将士再度进城,到时候,容不得大臣们不听话。” 太后也微微一笑,“每天午时之后,朝中数位爪牙之臣与我在广文阁会面,若是见不到我,他们会去勤政殿软禁大臣,皇太妃怕是回不来了。至于南军大司马,夺他的印绶恐怕不那么容易。” 罗焕章转身看去,门口的阳光表明午时早就过了。 罗焕章与太后互视,都在揣摩对方的底线。 站在旁边的步蘅如突然开口:“用不着谈了,淳于师向我下达过密令:大事不成,就将太后、皇帝、东海王全部杀掉。到时候群臣无首,诸侯并争,淳于师还有机会!” 步蘅如挥舞手中的刀,眼中尽是疯狂。 (三江票说明如下:在电脑端投票,手机可选“电脑版”,进入起点页面,左上方有“三江”字样,点击进入,页面右侧有“点击领取”图标,点击,如果符合要求的话,就能得到一张票。页面下拉,能看到《孺子帝》的封面,点击投票即可。三江票每日可投一张,到4月24日下午14时结束。希望大家都能投下票,票数最多的作品下周好像还有一个推荐。谢谢。) 第五十八章 翻墙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皇宫里的墙一层围一层,堵堵高耸如峭壁,爬上去难,跳下去更难,内宫的墙稍矮一些,也有两丈余高,韩孺子抬头仰望,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墙到爬时才觉高,尤其那墙光溜溜的,连个可借力的坑洼都没有。 张有才在前头带路,没发现刀客,到了墙下他也没办法了,“这里的墙比慈宁宫高多了,蔡大哥,咱们几个搭人梯,能将陛下送出去吗?” 算上皇帝,一共是六人,高度倒是足够,蔡兴海却不敢搭人梯,“那样太危险,而且陛下登上墙头之后也没办法下去。” 蔡兴海仰头观察了一会,对皇帝说:“陛下,有个地方可去得吗?” “当然,只要能离开内宫,去哪都行。” “太祖衣冠室离此不远,那里有攀墙之物。” 衣冠室又叫静室,韩孺子刚进宫时在那里斋戒过好几天,当然记得,连太祖衣服上有几个窟窿都点数过,“那里有攀墙之物吗?” “厢房里有梯子,我见过,就是不知道还经不经用。” “去看看。”韩孺子发话,却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走,他在皇宫里向来只走正路,而且身边总是跟着一大群人,突然来到一块陌生的区域,早已辨不清方向。 “遵命。”蔡兴海一抱拳,当先带路。 韩孺子等人快步跟上,问道:“蔡兴海,你从前是军中将士吧?” 蔡兴海扭头笑道:“陛下看得真准,我从前在塞外守边,五年前进的宫。” 韩孺子没见过多少将士,可蔡兴海身上的行伍气息太浓,用不着多少经验也能看得出来。 张有才的兴奋劲儿一直就没消下去,这时道:“我们私下都叫他‘蔡大将军’。” 蔡沧海脸红了,“我哪是什么‘大将军’,只是一名小小的校尉而已。” “那也管着好几百人呢,蔡大哥跟匈奴人打过仗……”张有才不知为何突然闭嘴。 韩孺子若是再成熟一点,也不会往下追问,可他毕竟只有十三岁,而且心事也不在这里,顺口问道:“在边疆建功立业不是挺好吗?你为什么要进宫?” 蔡兴海嘿嘿笑了两声,“不瞒陛下,我就是太想建功立业,所以上报首级的时候多报了……二三百个,按律当斩,正好赶上朝廷开恩、天下大赦,可以用腐刑赎罪,我不想死,就进宫了。” 张有才道:“哈,你跟我说是多报了几十颗首级,对陛下才肯说实话,原来是几百个!” “欺君之罪我可担不起。到了,前面就是衣冠室。”蔡兴海指着前面的一座小院。 韩孺子心中一动,隐约明白蔡兴海为何敢于救驾了,这是一个惯于冒险的军人,而他救驾成功之后也必有所求,想到这里,韩孺子反而松了口气,他受杨奉的影响太深,对无缘无故的帮助总是心存疑虑,找到理由之后让他更信任这名胖大太监了。 衣冠室位于一座小院里,院门此时紧闭。 蔡兴海低声道:“陛下,让我先叫门,陛下待会再现身。” “好。”韩孺子和张有才靠墙站立,另外三名太监站在院门的另一边。 蔡兴海举拳敲门,“老黄,开门,老黄,快开门!” 等了一会门里才传出一个低低的声音,“谁?” “我,蔡兴海,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 “你来干嘛?” “我前几天来扫地的时候,好像有把扫帚落在这里了,净扫房那边对不上数,我来找找,快开门。” “我这里没有你的扫帚。外面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还敢到处乱跑?” 后妃居住的区域里有不少院落,平时都谨守门户,一有风吹草动,门关得更紧,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可也无从了解事情进展。 “能有什么事?宫里又抓人了呗,开门,让我进去看看。” “要是没事,怎么连送饭的都不来了?” 太阳早已西倾,看院太监饿了一天,心里很清楚,外面必有大事发生。 “送饭关我什么事?我就是一个扫地的,你有什么不相信的?” 里面沉默了一会,“你还是走吧,今天并非洒扫之日,我不能让你进来。” 蔡兴海毕竟是名武夫,话说不通心里急躁,尤其皇帝就在身边,他抡起拳头就要砸门,韩孺子冲他摆手,小声道:“让他往外看。” “谁?还有谁在外面?”门内的太监听到了。 “不给我开门,行。老黄,你往外面看一眼。” 门板微响,里面的人透过门缝往外看,“老蔡,你别胡闹,这里是皇宫,一点小错都是要掉……我的天呐!” 韩孺子站到门前,低声道:“给朕开门,朕认得你,你也认得朕。” 在宫里见过的阉宦太多,韩孺子根本不记得老黄是谁,但他相信老黄一定记得皇帝。 门闩响动,两扇门打开,一名老太监跪在地上,颤声道:“不知陛下驾到……” “抓紧时间。”韩孺子带头进院,蔡兴海等人随后,老黄张口结舌,一个也不敢拦。 院子不大,中间正房就是衣冠室,两边的厢房是太祖初建皇宫时留存的一些器械物件,后代都当宝贝收藏着。 韩孺子对蔡兴海说:“你们去找梯子,朕要拜见太祖衣冠。” 此言一出,蔡兴海等人都变得严肃起来,连走路都蹑手蹑脚的。 到了这里,韩孺子轻车熟路,直奔衣冠室,推门虚掩的门,迈步进去,用余光看到两名太监匍匐在地,他全不在意,走到衣架前,跪在蒲团上,轻声道:“太祖戎马一生,身经百战,不屑孙韩孺子今日迫不得已要借用您的一件东西,相信您的在天之灵一定不会反对。” 韩孺子磕了一个头,起身来到衣架前,小心翼翼地取下那柄宝剑,他第一次来这里斋戒时就对它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当时不敢触碰,现在什么都不用怕了。 皇帝不怕太监怕。 那两名跪在地上的太监先是呆呆地看着皇帝,突然一块站起来,扑到皇帝脚下,哭叫道:“陛下不可动剑,万万不可啊。” 韩孺子不理睬两人,慢慢拔剑出鞘,历经一百二十多年,剑身依然寒光闪耀,白刃如雪。 “果然是柄宝剑。”韩孺子赞道,轻挥一下,心中越发喜欢,“这样的剑就该常用才对,藏在匣中实在是浪费了。” 迈步要走,才发现自己的两条腿被太监抱得死死的。 “朕命令你们松手。” “陛下,太祖的衣冠不能动啊,更不能带出静室,此乃祖训,陛下……” 韩孺子竖起宝剑,“太祖手持三尺剑平定天下,此剑不知饮过多少人血,多年未用,拿你们祭剑正合适。” 两名太监一愣,松开皇帝的腿,膝行后退,再不敢抬头。 韩孺子提剑出门,蔡兴海等人也从厢房扛着梯子走出来,一眼就看到皇帝手中的剑,齐声道:“好一口宝剑!” 韩孺子忍不住笑了,信心倍增,收剑入鞘,说:“出发。” 看门的老太监仍然跪在门口,看着提剑走来的皇帝,根本不敢阻拦,只是一个劲儿地磕头。 天就要黑了,勤政殿那边不知情况如何,韩孺子加快脚步,蔡兴海等人紧随其后。 梯子搭在墙头上,高度正好,蔡兴海道:“太祖不愧是马上皇帝,时刻想着打仗,梯子就是为这面宫墙准备的。” 韩孺子却另有感触,太祖似乎觉得皇宫里也不安全,所以才会准备争战器械,一百年多后被七世孙用上。 蔡兴海先爬上墙头,试试梯子的牢固程度,发现没有问题,说:“陛下请上来吧,张有才,保护好陛下。” “放心吧。”张有才跟在皇帝身后,时刻伸出一只手准备扶持。 蔡兴海跪在墙头瓦片上,也伸出手准备接住皇帝。 追兵就是这时候赶到的,“找到了!皇帝要逃!”一人大喊。 韩孺子一惊,扭头看去,只见巷子里跑来十余名太监装扮的刀客,当先两人速度极快,马上就会赶来。 韩孺子连蹬几下,伸出空着的手握住蔡兴海的手,借他的力一步跃上墙头。墙上铺着一层瓦,站在上面颇不稳当。 张有才动作灵活,很快也上来了,韩孺子对地上的三人喊道:“快上来!” 三人互望一眼,一人抬头说道:“陛下快走,我们挡一阵。” 三人挺起长竹竿,准备迎战十余名刀客。 韩孺子还要再催,蔡兴海和张有才已将梯子拽上来,随手扔到墙外面。 最前面的两名刀客到了,挥刀挡开竹竿的同时,向墙头飞掷暗器。 蔡兴海抱住皇帝,纵身一跃,跳到墙外,张有才二话不说,跟着跳下。 蔡兴海倒在地上,只觉得右脚踝剧痛,可是顾不得检查,仍然抱着皇帝,扭头向墙头望去。他虽是行伍之人,对江湖却也稍有了解,真要是双方多人对阵,他不怕刀客,可是狭路相逢,他没有多少胜算。 只要墙里的刀客有一人轻功了得,能跳出、爬出高墙,蔡兴海就只能以死相拼了。 墙内响起惨叫。 (发稿安排:周一至周六两更,上午8-9时、下午18-19时各一更,周日保底一更。今日一更。必须休息一下了,还得为五一做点准备。感谢过去的一周里每位投三江票的读者,也感谢那些一直在关注本书的读者。谢谢。) 第五十九章 暗中的高手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韩孺子从蔡兴海的怀中挣脱,起身拔出太祖宝剑,紧张地盯着墙头,里面的惨叫声很可能来自那三名断后的太监。 蔡兴海也爬起来,右脚疼得更加严重,但感觉不像是骨折,而是扭到了脚踝,于是不去管它。长竹竿留在墙内,他腰带里还插着一柄夺来的短刀,拔将出来,与皇帝并肩站立。 张有才人小身轻,从两丈余高的墙上跳下来居然一点事没有,可是手中没有兵器,只能紧握双拳,准备殊死一搏。 三人一块仰首看着墙头。 墙内的惨叫声很快停止了,张有才说:“要是能将附近的侍卫引来……” 话未说完,墙头露出一只手掌,拍下一片瓦,又掉了下去。 蔡兴海稍松口气,起码追来的这些刀客里没有真正的高手,“走吧,陛下,咱们得快点离开。” 韩孺子点头,蔡兴海咬着牙一瘸一拐地带路,张有才走在后面,一边走一边回头张望,偶尔还能看见手掌冒出墙头,走出十几步之后忍不住说:“这些人真笨,跳都能跳这么高,搭个人梯不就上来了?” 张有才踩过别人的肩膀,所以总记着这个主意。 蔡兴海一愣,也回头望了一眼,立刻加快脚步,瘸得更加明显,韩孺子追上前,用左手扶住太监的胳膊,“你受伤了?” 蔡兴海急忙将右手的短刀转交左手,说道:“陛下不用担心,只是崴了脚而已,我受得了,在战场上,这根本不算伤。” 蔡兴海为了证明自己没有问题,走得更快了,没几步脸上就渗出大粒的汗珠,韩孺子到处观望,他们走在一条极长的巷子里,一边是内宫院墙,另一边也是同样高度的红墙,不知里面是哪处宫苑。 在这里无处可逃。 跟在后面的张有才大声叫道:“他们爬上来了!” 宫内的刀客终于想到攀墙的方法,一个接一个地蹿上来,有的跳到巷子里追赶,有的就在墙头疾奔,踩得一片瓦响。 蔡兴海向前望了一眼,巷子遥无尽头,自己的腿又不好,终究跑不过后面的追兵,干脆停下,对皇帝说:“我将陛下引入险境,罪不容赦,请陛下允许我留下与逆贼拼死一战,陛下……” “我要留下。”韩孺子也知道逃是逃不掉的,握剑面朝追兵,安慰道:“他们不敢杀我。” 他心里其实不是特别有把握,罗焕章等人手里有太后和东海王,或许真想杀死傀儡皇帝以绝后患。 蔡兴海既惭愧又感激,握刀站在皇帝身前,盯着跑在最前面的刀客。 张有才站在皇帝身边,想找块石头什么的,可是巷子里打扫得实在太干净,连根草棍儿都没有,只好握拳举在胸前,嘴里嘀咕道:“来吧,看看谁更厉害。” 地面上追来的刀客有十名,跑在墙头上的是五人,还有几名刀客没爬上来。墙上铺着一层瓦片,起伏不平,上面的人跑得却更快,大概是要以此显示自己身手不凡,脚下的碎瓦片不停往下掉,连巷子里的自己人都要躲着点。 蔡兴海没发现高手,心中稍安,暗暗盘算自己大概能击败几个,怎么都觉得棘手,后悔没多带几个人出来。 墙上跑在最前面的刀客相距只有不到十步了,侧身高高跃起,要以泰山压顶之势一举击败敌人,夺取首功。 蔡兴海突然大吼一声,虽然已是太监,这一吼仍剩下七八分气势,他好像又回到了边塞,面对的不是匈奴骑兵,而是成群的野狼。 在墙上跃起的刀客像是受到了惊响,身子一歪,居然掉进了墙内。 张有才也用自己尖锐的声音叫了一嗓子,本意是附和蔡兴海的吼声,没想到也有效果,墙上又掉下去一名刀客,而且也是跌进墙内。 “哈哈,胆小鬼!”张有才兴奋不已。 蔡兴海却一愣,就算他和张有才的吼声真有这么大的威力,刀客也该跌到墙外才对,怎么会掉进墙里? 正迷惑不解,巷子里的刀客到了,而且是两人齐至,也不等后面的同伴,直接挥刀冲上来。 蔡兴海吼道:“保护好陛下!”说罢大踏步迎上去,他是行伍老兵,没有江湖上的花哨招式,短刀照头劈砍,速度快、力道足、气势盛,迎面的刀客大惊,止步闪躲,蔡兴海的刀向上一提,击向第二名刀客。 两刀相接,刀客跑得太快,下盘不稳,手上也没使足劲儿,短刀脱手而出,吓得他倒地翻滚,堪堪躲过致命一刀。 张有才大声叫好,韩孺子也叫了一声,提剑想冲上去,却被张有才死死拽住,“陛下别急,先让蔡大哥顶会儿。” 更多刀客追上来,分散站开,每次只有一两人上前与胖大太监对敌,一击不中即刻后退,换人再上。 夕阳已落,巷子里迅速变黑,蔡兴海如雄狮一般边吼边挥刀,初时占据优势,慢慢地动作变慢,脚伤令他无法追击敌人,白白浪费许多机会。 围攻的刀客自觉稳操胜券,开始交谈。 “别急,太监快要不行了。” “去几个人堵住后面。” “别伤着皇帝。” “刚才墙头上的那两人是怎么回事?” “跑得太急了吧。” 天黑了,巷子里尤其暗淡无光,只能看见模糊的身影,蔡兴海踉踉跄跄,没杀死一名刀客,自己反而频频遇险,心中越发焦躁,强忍脚痛,迈步追赶一名刀客。 刀客早有防备,侧身躲避,结果脚下一闪,竟然摔倒,没等手掌撑地,脖子上挨了一刀,一声没吭地倒下。 众刀客大惊,蔡兴海精神大振,挥刀冲向第二名刀客,刀客不愿硬抗,想要后退,不知为何膝盖一弯,反而向前跪倒,将自己的大好头颅送到太监的刀下。 两名刀客中招,其他人纷纷后退,终于有明白人喊道:“小心,太监有帮手!” 蔡兴海也知道自己胜得不正常,可是管不了那么多,挥舞短刀,一瘸一拐地追赶敌人,被追者无论是躲是迎,总在最后一刻站立不稳,成为刀下之鬼。 砍到第五名刀客的时候,短刀已经卷刃,镶在敌人肩膀上拔不出来,刀客大叫一声,转身带着刀就跑。 蔡兴海变成了赤手空拳。 韩孺子再不能旁观,推开张有才,大喊一声,冲了上去。 皇帝的武功更神奇,蔡兴海好歹还要挥刀、落刀,实实在在地砍在敌人身上,皇帝却只是举起宝剑,冲向谁谁倒,不是按腿就是捂肚子,翻滚着惨叫不止。 “有埋伏!有高手!”剩下的几名刀客一直没发现敌人在哪,也不知人多人少,心中更加恐惧,转身就跑,倒地的伤者也连滚带爬地逃蹿,留下四具尸体,都是蔡兴海杀死的。 韩孺子意犹未尽,因为他的剑连一滴血都没沾到,想要追赶一名受伤的刀客,被张有才紧紧拽住,“陛下不要追。” 蔡兴海喘着粗气,抱拳向四周行礼,“请问是哪几位侍卫兄台?当今圣上在此,诸位护驾有功,不妨出来见驾。” 周围没有回应,只有风声呜咽。 蔡兴海从地上拣起一柄短刀,又往四周瞧了几眼,对皇帝说:“陛下,咱们先走吧,这些侍卫……可能不愿露面。” “护驾这么大的功劳他们竟然不领?”张有才难以置信。 韩孺子也觉得奇怪,转身走出几步,突然大声道:“是你!我知道是你!” 蔡兴海惊讶地说:“陛下认识……只有一个人吗?” 还是没人应声,也没人出现。 韩孺子摇摇头,“我只是乱猜。”他想起那个人不愿露面。 张有才要来搀扶皇帝,韩孺子让他去帮蔡兴海,三人走出巷子,眼前是两条路,一条向南延伸,一条指向东边。 蔡兴海说:“往东走,太庙应该在那。” “蔡大哥认得路吧,我可是糊涂了。”张有才十来岁进宫,对皇宫的了解只有很小的一块。 蔡兴海点点头,“我曾经参加过太庙大祭,那时候我还带把儿……还是一名边军校尉。我们是从南边正门进入太庙的,从南门能通往勤政殿。” “咱们得找个地方休息一下。”韩孺子说。 “我没事,陛下,这里不是久留之地,逆贼肯定还会再追上来。”蔡兴海为了显示自己没事,轻轻跳了一下,结果疼得呲牙咧嘴,忍不住哼哼两声。 “勤政殿这时候不会有大臣,去了也没用,咱们躲到早晨再说,这边到底是什么地方,为何如此冷清?” 蔡兴海对皇宫也不是很熟,方位都是推算出来的,具体一点就说不出来了,只能摇头。 三人继续前行,张有才突然用空余的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我想起来了,这里不就是东宫太子府吗?” “咦?太子府不在这里。”韩孺子与母亲在太子府住过几年,记得很清楚。 “这里是从前的太子府。”张有才想起了宫中的传言,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以前的太子都住在这里,自从武帝杀死两名太子之后,这里就空闲了,开始还有人把守,后来……”张有才打个寒颤,不敢说了。 “后来怎样了?”韩孺子好奇地问。 “死去的两名太子总出来闹鬼,这里就再也没有人居住了,怪不得刚才那么大声音也没招来侍卫。”张有才小声说,声音都发抖了,“刚才……刚才救驾的不会是……” “胡说八道,救驾的是武功高手。”蔡兴海不太相信闹鬼的传闻,当着皇帝的面,就更不能信了。 “咱们今晚就躲在这儿吧。”韩孺子也不信鬼,反而觉得这里是极佳的藏身之地。 张有才嗯嗯两声,显然是极不情愿,却不敢反对。 蔡兴海正要开口,前方黑黢黢的墙边突然走出一道身影,身体笔直,黑暗中就像是飘行过来的,张有才吓得紧紧抱住蔡兴海的胳膊。 “谁?”蔡兴海喝道。 身影止步,说:“夜已经深了,请陛下回宫。” (求收藏求推荐) 第六十二章 夜色笼罩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作品相关里上传了四篇文章,间接解释了我对本书的一些设定,有兴趣的读者可以看一看。) 皇帝做出承诺,要为无辜被杀的豪杰正名,花缤哼了一声,“陛下对江湖一无所知,更不知‘侠名’为何物,谈什么正名?” 花缤看了看桂月华等人,“天亮时若是还不能引来那位高手——就不必等了。” 俊阳侯匆匆下楼,三名江湖人冷冷地盯着皇帝。 韩孺子毫不退却,在三人脸上一一扫过,对桂月华说:“你明明有帮手,之前为什么非要一个人去抓我呢?” 桂月华脸色一沉,没有回答。 “你珍惜脸面,不肯以多敌一,就像俊阳侯珍惜侠名一样。”韩孺子自问自答,觉得江湖人很难理解,转念一想,江湖人求名、朝堂大臣求权,颇有几分相似之处,“可你战败了,岂不是更丢脸面。” 桂月华白净的脸上几乎要沉出水来,“败给偷袭并不丢人。” “可你受伤之后还是找来了帮手,说明你不那么自信了,如果那个人现在光明正大地站出来,你会同意单打独斗吗?” “当然。” “那你要是打败了呢?这两位会车轮战吗?你们会放我走吗?”韩孺子的疑问一个接着一个。 桂月华快要控制不住心中的怒火了,“桂某纵然学艺不精,也不会害怕一个女人,她若敢出来,我愿与她一对一公平比武,要是我输了……”桂月华不能承诺释放皇帝,抬高声音说:“今天就死在这里!” 韩孺子摇摇头,“我只是对江湖规矩感兴趣而已,那个人神出鬼没,大概不会现身的,你们等到天亮也没用。” 一名大汉上前,站到皇帝面前,两只牛眼死盯着皇帝,“你这个昏君倒是伶牙俐齿,或许我们不用等到天亮,现在就动手,看看那个偷袭者敢不敢出来。” 韩孺子的眼睛都干涩了,也不肯眨一下,“真是奇怪,你们为什么总说我是昏君?我连……” “你想说自己只是傀儡吗?”大汉不屑地往地上啐了一口,“齐王叛乱,抓捕参与者也就算了,为什么要连坐他们的亲友?这些人根本不是叛乱者,甚至夹道欢迎朝廷的军队。” “那不是我的旨意。” “将这些人的女眷收入后宫,也不是你的旨意?” 韩孺子惊讶地说:“我连听都没听说过,后宫……我才十三岁!” 大汉哈哈大笑,“昏君就是昏君,跟年龄没关系。” 韩孺子还想争辩,突然想起皇太妃说过的话,太后为了日后废帝方便,替皇帝制造了不少劣迹,这些劣迹恐怕不都是记在内起居注里,也有一些实实在在地发生了。 他有点理解罗焕章等人的愤怒了,帝王的“家务事”影响到的可不只是家里人,还有许许多多无关的百姓。 他垂下目光,低声道:“那些事情不是我做的,可我的确是‘昏君’,因为我顶着皇帝的称号,却没有担起皇帝该负的责任。” 大汉根本不相信皇帝的话,重重地哼了一声。 另一名江湖客开口道:“俊阳侯将这么重要的任务交托给咱们,不是为了跟皇帝聊天,少说几句,等杀死那名女高手再说。桂教头,真的只是一个女人吗?” 桂月华恼怒地嗯了一声。 韩孺子向窗外望去,漫漫长夜不知何时才能结束。 大汉以为皇帝看到了什么,几步跑到窗前,只见夜色笼罩中的皇城岿然不动,哪有半个人影? 宫门郎刘昆升奔跑在寂静的街道上,满头大汗,早晨起床的时候,他绝未想到老上司会被莫名其妙地夺印,更想不到自己能见到皇帝并接受密令,抱着据说是太祖留下的宝剑,满城寻找可信的大臣。 他已经两次撞上巡城兵丁了,每次都摆出宿卫军官的架子,才免于被捉,可是这样毫无目的地跑下去终归不是办法。 刘昆升终于想到一个人,于是不顾疲劳跑进一条幽深的巷子。 安静的夜里突然响起咚咚的敲门声,谁家摊上这种事都会感到惊恐,可敲门人迟迟不肯放弃,宅内只好出来人询问。 “谁?”声音胆怯而无奈,像是被迫出来的。 “我是宫里的人,来找郭先生。”刘昆升说,只听门内砰的一声,似乎有人摔倒,刘昆升急忙补充道:“不是抓人,是有要事相商。” 良久之后,院门稍稍打开,前国子监祭酒、前太子少傅、前礼部祠祭司郎中,曾向皇帝讲授过《诗经》的老先生郭丛站在门内,警惕地打量来客:“我不认得你,你是……你是宿卫军官,怎么会来找我?你一个人?” “我叫刘昆升,是一名宫门郎,家就住在附近,我二哥邻居家的张文古曾经受教于郭先生门下,对您赞不绝口……” 郭丛听糊涂了,但是知道并非抓人,心中稍安,又打开一点门,“停停,你就说为什么来找我吧。” 刘昆升向门内瞧了一眼,看到一名老仆哆哆嗦嗦地站在主人身后,于是低声道:“事情不小。” 郭丛嗯了一声,“我老了,管不了大事。”说罢就要关门。 刘昆升急忙取出腰间宝剑递过去,“郭先生认得此剑吗?” 郭丛老眼昏花,侧身让老仆将灯笼递过来些,接过宝剑送到眼前仔细看了一会,突然脸色一变,“此剑怎会在你手中?” 刘昆升长舒一口气,“我猜郭先生曾在礼部任职,应该认得此剑,我是……” “等等。”郭丛挥手示意老仆回院中去,然后伸手将刘昆升拉进来,关上门,另一只手紧紧握着宝剑,低声道:“可以说了。” 刘昆升几句话就说完了,“宫里有逆贼将太后劫持,陛下逃出内宫,将宝剑托付与我,命我寻找认得此剑的大臣,可我没处找,就想起了郭先生……” “陛下人呢?” “被新任中郎将花缤抓走了,花缤白天的时候拿假圣旨夺走了官印。” “陛下不喜读书,当初我就知道……”郭丛皱眉想了一会,“走,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刘昆升大喜,“他认得此剑?” “认得此剑又能号令群臣的人只有一个,宰相殷无害,据说他逃出勤政殿躲了起来。” “郭先生知道殷宰相在哪?” “我不知道,但是国子监生员当中总有人知道。” 两人出门,一个七八十岁,一个年过五旬,却都怀着少年人才有的兴奋,闯入茫茫黑夜。 城外,还有一个人以凝望同一片黑夜。 杨奉整整两晚没怎么睡觉了,一直在骑马奔驰,每至一处驿站就换一批马,如此马不停蹄,终于在后半夜望见了京城巍峨的城墙。 崔宏与接头人约在城外的一家客店相见,他带走了大部分卫士和所有太监随从,杜摸天爷孙也跟去了,只有受伤的铁头胡三儿和两名卫士留在中常侍身边,骑在马上,远远地望着客店。 崔宏若是发现自己被淳于枭欺骗,出来之后就会与杨奉联手,若是觉得一切顺利,在店门口一挥手,两名铁甲卫士将会砍掉中常侍的脑袋。 杨奉必须冒这个险,还必须给予崔宏自由选择的余地,唯有如此才可能取得太傅的信任。 他还不知道宫里发生的变故,只知道淳于枭的野心很大,不会扶持任何一名韩氏子孙为皇帝。 肩头受伤,加上长途奔袭,铁头胡三儿萎靡不振,却不肯输给一名太监,努力睁大双眼,说:“赵千金是个讲义气的好汉,都是江湖上的朋友,难道求到自己头上也不帮忙吗?就算他收藏钦犯,你也不应该杀死他。” 杨奉没理他。 “一看你就不懂江湖规矩,找一位知名的大侠,客气点请他帮忙,大侠肯定能让赵千金乖乖交出钦犯,一个人也不用死。” 杨奉扭头冷冷地扫了黑大个儿一眼,“江湖规矩就是讨价还价、就是和稀泥,我今天要钦犯,你们明天给,我要淳于枭,你们给我一名他的弟子……别以为我不懂,想活得自在,按规矩来,想做大事,就得打破规矩。” “你、你这个太监……”胡三儿愤怒不已,连倦意都没了,却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反驳。 店门打开,一群人从里面走出来,当先者正是太傅崔宏。 崔宏没有举手示意,而是翻身上马,很快驰到杨奉面前,脸色阴沉,“淳于枭没来。” 杨奉大失所望,“他很狡猾。” “他派来三个人,拿着一张圣旨,那张圣旨本应是虚张声势,他们却拿出来真要将我免职,若非杨公提醒,我可能就会死在里面,北地大军也将落入奸人之手。”崔宏一阵后怕,他之前完全相信淳于枭,进客店不会有防备,区区三个人就能将他刺杀。 “淳于枭人呢,问到了吗?”杨奉只关心这件事。 “他去了怀陵,据说他被宫里的几名侍卫盯上了,要将这些人引入埋伏一举歼灭。” “淳于枭带着多少人?” “不到十个人,不过都是江湖上的高手。” “怀陵离京城不远,那里驻扎着一支军队,咱们现在出发,天黑前就能围住淳于枭。” 崔宏叹了口气,“我不能陪杨公去了,我得即刻进城,阻止崔家人稀里糊涂地帮助淳于枭,我带来的这些卫士虽然不是顶尖高手,但也堪一用,请杨公带去吧。” 杨奉有点犹豫,可他太想抓住淳于枭了,“好吧,崔太傅明白就好。” 崔宏又叹了口气,“我现在只有一个愿望,尽可能保住崔家,不要给淳于枭陪葬。” 杨奉给崔宏留下两名卫士和两名随从,带着其他人直奔怀陵。 天边微亮,杨奉驶出了七八里,突然勒住缰绳,调转马头望向京城,神情剧变,“我上当了!” 杨奉发现自己犯下了严重错误,他本想让崔宏回城阻止崔家叛乱,可崔宏很可能没有进城,而是去南军夺取大司马之印。 (求收藏求推荐) 第六十三章 回宫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东方泛白,桂月华从窗口转身,“不用等了。” 另外两名江湖客互相看了一眼,同时点头,三人走到皇帝面前,桂月华手持匕首,另两人的兵器是皇宫侍卫常用的腰刀。 “在下鬼手桂月华。” “在下苍鹰柳迟行。” “在下撞倒山柯永。” “今日……”三人一块开口,并非向皇帝说话,只是说给自己听。 “等等。”韩孺子真的害怕了,这三名江湖客跟宫里的人不一样,似乎真敢对皇帝下狠手。 三人看着皇帝,眼中没有丝毫犹豫或怜悯。 “叫花缤来,我有话对他说。”韩孺子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想拖延时间。 桂月华道:“花侯爷已经走了,有话对我说,没话……请走好。” “走了?”韩孺子很意外。 “子夜之前宫里没有传出消息,花侯爷就会离开。”桂月华顿了顿,“所以陛下应该明白,我们已经是孤注一掷。” “废话干嘛?手起刀落,就这么简单。”自称叫柯永的大汉性子最急,举起手中的刀,却没有落下。 “别急,早就说好了,咱们三个一块动手。”另一个名叫柳迟行的江湖客说,伸手将柯永的刀压下去,“再怎么着他也是皇帝,应该让他死得明白。” 韩孺子的心绷得更紧了,忍不住向门口、窗口各望了一眼,孟娥若是再不现身帮忙,他可能真要成为死皇帝了。 柯永哼了一声,“浪费工夫。”嘴上这么说,手中的刀还是垂下,转身到处转悠,防备有人突然闯进来。 桂月华继续道:“长话短说,三十年前,武帝听信谗言,屠杀天下豪杰数千人,近十万人受到株连,背井离乡,迁徙到边塞,途中死伤无数。我们三个都有父兄死于那场劫难,从小立志复仇,今日终于能够得偿所愿。” 韩孺子的身体向后微仰,“冤有头债有主,三十年前我还没出生呢,你们应该……早点报仇。” “嘿,陛下想说我们欺软怕硬,不敢对武帝动手吧?” 韩孺子犹豫着点点头,这的确是他的想法。 “武帝是为你而屠杀天下豪杰的。” “我?”韩孺子没法相信这种话。 “没错,武帝见诸子软弱,怕他死后江山不保,所以抢先下手,下令各方记录豪杰姓名,三中选一,不问罪过,一律以谋逆之罪斩杀。我们不向武帝报仇,是因为时机不到。淳于枭在外劝说诸侯起事,我们留在京师接受花侯爷的庇护,苍天有眼,终于等到了这一天,齐王虽然战败,京城却取得成功。” 桂月华显得有些激动,停顿一会,继续道:“我们原打算让淳于枭先当国师后称帝,他是江湖人,没有子孙之忧,能与豪杰共治天下。可是宫里迟迟没有传出消息,南军也没有进城,事情怕是不成了。花侯爷可以走,我们不会,杀死你之后,我们会进宫,见一个杀一个,直到自己也被杀死。” 韩孺子无处可逃,不由得又向头顶看了一眼,以为孟娥会躲在那里,结果一无所见,“你们……没必要着急,罗焕章劫持太后,还是有可能让淳于枭当国师的。” 桂月华摇头,“罗焕章是个好人,也算是半个江湖人,可我们只是互相利用而已,他把江湖好汉当走狗,我们其实是通过他骗崔家入伙而已,天就要亮了,步蘅如在宫里没准已经动手,我们这就要与他汇合。” 桂月华向身边的柳迟行点下头,表示自己说完了,柳迟行也要说两句:“皇帝杀豪杰,豪杰杀皇帝,你只是运气不好,前几位皇帝死得早,让你赶上了。柯永,来吧,咱们三个一块动手弑君!” 韩孺子搜肠刮肚,可对方杀他的理由太荒诞,反而无从辩驳,“杀了我也没有用,韩氏子孙众多,很快就能选出一位新皇帝……” “那不重要。”桂月华将匕首抵在皇帝的胸膛上,“武帝杀豪杰,三中选一,是为了震慑天下,我们杀皇帝,三刃并举,也是为了告诉全天下,豪杰没有屈服,韩氏能夺得江山,也会失去江山!” 柯永转身,大步走来,他早已等不及,手中的刀高高举起,突然停下,“楼下来人了。” 三人围住皇帝,两刀一匕首分别抵在要害之处,就算是有高手从天而降,也来不及搭救。 韩孺子连大气都不敢喘,死死盯住门口。 “太好了,你们还没动手。”来的人是步蘅如,站在门口擦擦额上的汗水,“太后服软了,待会就要去勤政殿召见群臣,以天灾为名征集天下的道术之士,不出十天,淳于枭就会当上国师。咱们成功了,皇帝暂时有用,把他送回宫里吧。” 太后竟然会屈服,韩孺子很意外,可是也大大地松了口气,即使是一名傀儡,即使早晚会被废掉甚至被杀死,也不可能坦然面对近在眼前的死亡。 准备弑君的三人神情各异,桂月华第一个收起匕首,“那就好,得通知花侯爷,让他尽快返京。” 撞倒山柯永却大失所望,恨恨地收刀,突然又挥起,从皇帝头顶掠过,“便宜他了,杀皇帝是多大的壮举啊,可惜了。” 只有苍鹰柳迟行没有收刀,疑惑地扭头问道:“成了,这么容易?” 步蘅如不悦,“容易?你知道在皇宫里有多危险?太后十分顽固,罗焕章怎么都劝不服她,后来还是皇太妃……算了,跟你们说这些做甚,带上皇帝跟我进宫。” 步蘅如转身下楼,柳迟行果然做什么都要迟一步,缓缓收回手中的刀,对另两人说:“谨慎一点比较好。” 桂月华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以为步蘅如值得相信,对皇帝说:“请陛下起驾回宫。” 韩孺子深感失望,他好不容易才跑回来,没想到又要回去,“我的两名侍者呢?” “陛下还是先想着自己吧。”桂月华不客气地伸手去拽皇帝。 韩孺子避开,自己站起来,“你们根本不是在报三十年前的旧仇,而是一群险中求富贵的赌徒。” 桂月华冷笑一声,“当初的大楚太祖不也是赌徒一名?他赢了,我们也赢了,走吧,你好歹还当了几天皇帝,韩氏的其他子孙都没机会了。” 韩孺子向门口走去,柳迟行抢先一步,冲楼下喊道:“步先生,还有一名高手……” 上方突然射下一支箭,正中柳迟行的头顶,他的反应这回够快,声音戛然而止,扑通跪在地上,再也不动了。 韩孺子紧随其后,相距不到三步,被眼前的场景惊得呆住了。在他身后,桂月华和柯永更是大惊失色,随后做出截然不同的选择,桂月华转身向窗口跑去,他站在那里观察过很久,觉得有机会逃出皇宫,柯永却直扑皇帝,挥刀砍去。 韩孺子看不到身后的威胁,自然也就无从躲避,门外突然冲进来一人,拦腰扑倒皇帝,与此同时举刀格挡,当的一声脆响,火星飞溅,柯永大怒,双手握刀,砍下第二刀。 门外冲进更多人,五六柄刀同时向柯永身上招呼,柯永大吼大叫着迎战,终究寡不敌众,三四招后,身上连被数创,被迫连连后退,七步之后心口中刀,吐出一大口鲜血,倒下了。 “有一个跑了,快追。”“先救驾。” 众人七嘴八舌,韩孺子完全懵住了,呆呆地被人拉起来,呆呆地向门外走去,几步之后才稍微清醒一点,扭头看去,发现刚才将他救下的正是孟娥,她好像受了伤,肩上有血迹。韩孺子正要开口,却被侍卫们簇拥着出门,走过跪在那里的柳迟行,快步下楼。 楼下聚集着更多的皇宫侍卫,纷纷让开,小声向外传信:“陛下无恙。” 韩孺子茫然地迈步行走,他想过很多种得救的场景,奇迹真发生的时候,却又感到难以置信,他隐约瞥见侍卫们的脚边躺着几具尸体,没等看清,就被拥出值宿楼。 大量的侍卫和士兵从各个方向跑来,步蘅如站在门口,一看见皇帝就跪下了,“是我救了陛下,是我……” 一群太监跑来,从侍卫手中接过皇帝,几乎将他抬起,送到一辆小小的马车上,韩孺子在太监们中间看到了中司监景耀,吃惊地说:“你怎么……” “陛下请速速回宫。”景耀将皇帝推进车厢,放下帘子。 马车得得前进,韩孺子慢慢回过味来,罗焕章等人的宫变失败了。 马车停止,韩孺子又回到熟悉的内宫区域,前方就是太后的慈顺宫,门前站着大量侍卫,他心里却说不清是高兴还是失望。 景耀走过来,低声说:“请陛下进宫,太后正等着陛下呢。” 韩孺子没动,“那两名太监,蔡兴海和张有才,救回来了吗?” “他们两人没事,陛下很快就能见到。” “到底发生什么了?” “还是让太后跟陛下说吧。” 韩孺子走进慈顺宫,院里的人不多,只有几名太监和宫女,一见到皇帝纷纷下跪。 正房里的人倒是不少,有些拥挤,太后还坐在原来的位置上,似乎从来没有动过,王美人陪侍身边,数名侍卫立于两旁,数步之外,皇太妃和罗焕章立而不跪。 屋子里还有十余名大臣,有宰相殷无害,还有兵马大都督韩星,太祖宝剑就被抱在后者怀中。 “好了。”太后开口,神情冷酷,“陛下已到,可以处置谋逆者了。” (求收藏求推荐) 第六十六章 遭逐之人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几个月前,当韩孺子深夜里被杨奉带走时,王美人对未来充满了期许与幻想,可现在,这一切都已烟消云散,对她来说,只有一件事是重要的。 那就是让儿子活下去。 韩孺子大吃一惊,奇怪的是,他的第一反应并非“不当皇帝”,而是母亲对他的称呼,“你叫我的名字了。” “嗯,我是你的母亲,自然要叫你的名字。” “这么说,太后还是要废掉我?” 王美人摇摇头,“是我求她这么做的。” “为什么?”韩孺子茫然不解,若是再早一段时间,甚至就在宫变之前,他也可能欣喜地接受母亲的决定,可现在,他有点喜欢上当皇帝了,相比几个月前纯粹的傀儡状态,他觉得事情正在好转,一群“苦命人”愿意效忠于他,只见过一面的宫门令严格地执行了他的旨意…… “你听到皇太妃说的话了,我不想让自己唯一的儿子死在皇宫里。” “她的话不一定是真的,况且……我不会让太后杀掉我的。” 王美人又笑了笑,抬手将儿子脸上的一块灰尘轻轻擦掉,“当然,我的儿子这么聪明,怎么会让人随便杀掉呢?” 韩孺子突然醒悟,“母亲,是不是杨奉带来了崔宏的条件,要让东海王称帝?” 王美人摇摇头,“崔太傅没有这个胆量,他让杨奉来求和,只要太后不追究崔家在这次宫变中的罪过,并且将南军大司马之职还给他,他就愿意效忠太后。至于东海王,崔太傅根本没提起这个外甥。” 东海王知道此事之后想必会很失望,韩孺子现在却更加失望,可这是母亲的要求,他还从来没反对过母亲,因此只能低头不语。 王美人温柔得心有些疼,儿子低头的样子跟小时候毫无二致,她上前一步,贴着儿子的耳边小声说:“太后必然要与崔家拼个你死我活,谁当皇帝谁是牺牲品,东海王自以为是,不会有好下场,你坐山观虎斗就好,日后还有机会。” “机会?”韩孺子惊讶地抬起头。 “大楚朝廷已经烂到根子里了,罗焕章说得没错,朝堂内外争的都是家务事,我不想让你参与进来,以后你不仅要当皇帝,还要当一个干净的皇帝。” “可是……可是……”韩孺子想说自己以后再没有机会当皇帝了。 “机会总会有的,我会留在宫里帮你制造机会。” 韩孺子大惊,不在意当不当皇帝了,“不,母亲,你要跟我一起出宫,我不当皇帝,你也不要留在太后身边,她……她很危险。” “没关系,只要我不争什么,就不会有危险。放心,我不会冒着生命危险给你争取机会的,只是在这里替你看着,机会一旦到来,好有人能马上通知你。” “不不,我永远都不当皇帝了,只要母亲跟我一块出宫。” 王美人脸色一寒,“你不是小孩子了,我向太后哀求才换来这次退位,你要珍惜。” 韩孺子不敢再反对母亲,“什么时候……让我退位?” “还不清楚,应该很快吧,总之记住我的话:不要相信任何人,也不要得罪任何人。” 韩孺子点点头,开始认真考虑不当皇帝的生活,“那些‘苦命人’怎么办?他们只救我没救太后,会不会受到报复?” “你小瞧太后了,她还至于跟一群奴仆斗气,不过你要是担心的话,我会想办法将他们都送出皇宫。”王美人又笑了,“你做得很好,连为娘都吃了一惊,你是一个好皇帝,可时机不对,烂树上长不出好果子,你得等待这棵树重新发芽。” “如果……等不到呢?”韩孺子小心翼翼地问,生怕惹恼母亲。 王美人这回没有生气,笑道:“如果老天不给你再度称帝的机会,我宁愿你做一个普通人,一生衣食无忧,妻儿陪伴左右。” 韩孺子觉得自己要哭了,强行忍住,“我真希望母亲跟我……” “不行。”王美人拒绝得很干脆,“哪怕只有一丁点机会,我也要留在宫中替你看着。而且我也要学习,从前我将当皇帝想得太简单了,跟在太后身边我能学到很多东西。” 韩孺子有些惊恐。 王美人抚摸儿子的脸颊,笑道:“傻孩子,我要学太后的驭臣之术,不是杀人的门道,我也不相信思帝是被太后杀死的。” “那桓帝呢?” 王美人的笑容渐渐消失,桓帝也算是她的丈夫,可她对那个男人已经没什么印象,“别问太多,出宫之后要小心谨慎,你能取得下人的效忠,这是好事,可你得罪的人也不少。” “不是我想得罪……” 房门又开了,杨奉走进来,看着母子二人,沉默了一会,说:“太后请陛下过去。” 太后一个人坐在椅榻上,呆呆望着前方的什么东西,杨奉示意王美人退出,房间里就只剩下三个人。 韩孺子站在太后面前,既然要被废掉,他不打算再行人子之礼了。 “告诉他吧。”太后冷淡地说,连目光都没动一下。 杨奉来到皇帝身边,说:“陛下知道自己要退位吧?” “嗯。”韩孺子对这名太监的印象也变差了,杨奉看重的只是皇帝,自己一旦退位,大概与他再也不会有关联了。 “陛下得写一封退位诏书,陛下要自己写,还是我替陛下拟好?” “请杨公拟好吧。”韩孺子不想争,同意退位之后,他的心开始下降,可是度过最初的震惊与不解之后,他感到如释重负,离开皇宫,这正是他最初的目标,唯一遗憾的是母亲不能一块出去。 事情很顺利,杨奉恭敬地鞠躬,退后。 太后终于将目光转到皇帝身上,“王美人觉得你熬不过接下来的混乱,宁可让你远离帝位,你自己怎么想?” “我相信母亲。”韩孺子说。 “王美人觉得你还有机会重新称帝,但我要告诉你,这不可能,我与崔家无论谁胜谁负,都不会让一名废帝重新登基。” “我并无奢求。” 太后慵懒地挥挥手,表示皇帝可以退下了。 韩孺子转身要走,又停下来,“我能提几个问题吗?” 太后点下头。 “景耀到底是谁的人?” “你就要退位了,还关心这种事?” “心里有疑惑,憋得慌。” 太后不屑地冷笑一声,“景耀当然是我的人,他以中司监之职掌管宝玺,在太监的权势上已经到顶了,投靠皇太妃还能得到什么好处?知道皇太妃的阴谋之后,他一直想通知我,却被左吉隔绝在外,只好虚与委蛇,宰相殷无害能逃出勤政殿,以及官兵能进宫,他都有功劳。” “如此说来,我送剑出宫倒是多此一举了。” “那倒不是,景耀忠于我,可他不敢轻举妄动,再等下去,逆贼很可能真会动手杀我。” “罗焕章真是个奇怪的人。”在所有谋逆者当中,韩孺子对这位国史师傅最感不可理解,“一会要造反,一会又投降,一会说杀死太后和皇帝也没用,外面的大臣会立刻选立新帝,一会又一会阻止谋逆者动手杀人,说是不想天下大乱。” 太后向杨奉点下头,让他给皇帝解释。 杨奉此前不在宫内,对罗焕章却十分了解,躬身道:“罗焕章乃天下名儒,自以为在替天下苍生请命,没有人比他的立场更坚定,遗憾的是眼高手低。这种人开始时斗志昂扬,一旦发现事情与预料得不一样,又会大失所望,对他来说,事情要么一举而成,要么甘心认命,没有别的选择。一举而成的时候,弑君在他看来只是小乱,于事无补;甘心认命的时候,小乱在他眼里变成了大乱,所以他要阻止。” “开始时斗志昂扬,不顺时甘心认命……”韩孺子看着杨奉,觉得这些话是在提醒自己。 杨奉跟自己没关系了,韩孺子甩掉这个念头,“我退位之后,要让东海王当皇帝吗?” 杨奉没有回答。 韩孺子又问道:“崔宏掌握了南军,东海王称帝,太后怎么可能打败崔家呢?” 杨奉做出请的姿势,“陛下知道的够多了。” 韩孺子突然跪下,向太后磕了个头,起身道:“谢谢。” 韩孺子出屋,太后说:“让他出宫或许是个错误,这小子在威胁我,让我好好照顾他的母亲呢。” 杨奉鞠躬,“他的威胁不足为惧。”停顿片刻,他又道:“太后真的要让我也出宫?” “引崔宏入京,是你犯下的重罪,逐你出宫已是最轻的处罚,况且,宫里已没有你可以效忠之人,出宫去抓你的望气者吧。” 杨奉也跪下磕了一个头,“请允许我在太后面前说一句狂言:当初是我将孺子接入宫内,我若出宫,必会不遗余力将他再送回来。” “好啊。”太后打了一个哈欠。 杨奉起身退出房间。 太后独自坐了一会,伸手在几案上敲了两下。 孟氏兄妹从另一间暖阁里走出来。 “你们没抓到淳于枭?”太后问。 孟徹上前一步,“孟娥瞧出前方有诈,执意回宫,结果宫中真的生变。” 这是宰相殷无害没有提起也不知道的一件事,大批官兵杀死了守门的刀客,慈顺宫里的刀客却是被侍卫杀死的,因此罗焕章的劝说才更容易生效,因此步蘅如才没敢动手杀人,最后还跪地求饶。 “你妹妹急着赶回来,要救的人不是我,而是皇帝。”太后盯着孟娥,“你早就向皇帝效忠了吧,这是你一个人的决定,还是你们兄妹二人的共同想法?” 孟娥立刻跪下,“是我一个人的决定,哥哥完全不知情。” 孟徹露出惊讶之色,随后叹了口气,他早就看出苗头,没想到妹妹真的做了。 “既然如此,妹妹出宫,哥哥留下。”太后挥手,命两人离开。 孟娥也磕了一个头,孟徹欲言又止,现在不是向太后进言的时候。 屋子里真的只剩下一个人,太后疲倦不堪,莫名其妙地想起一句话,喃喃道:“朕乃孤家寡人。” 这些句话给她带来某种神奇的力量,她已做好准备,要掀起更多的腥风血雨。 (本卷结束)xh:.254.198.194 第六十七章 退位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功成元年十二月初三,碎雪飘飘,皇帝在泰安殿宣读退位诏书,这一天距离他登基不到九个月,距离京师地动正好五个月。 史书在这一年记下了一连串的灾难,帝崩、兵祸、宫变、地动、疫情、寇边……一封封奏章从各地送来,开始还只是隐讳地暗示灾难与内宫有关,受到默许与鼓励之后,奏章的矛头直指皇帝本人。 皇帝几乎每个月都要颁布一两道罪己诏,主动揽下责任,令越来越多的官吏嗅到了芳香的血腥味,奏章的内容越来越直白,皇帝的种种“劣迹”都成为罪证,表明就是他得罪了上天,才招致今年的所有灾难。 因此,十二月初三的退位,水到渠成。 韩孺子对这些事情所知甚少,罪己诏不是他写的,奏章虽多,他没机会看到,就连勤政殿他也不怎么去了,以斋戒的名义留在内宫,自己读书,尤其是历代史书,没人再限制他,可以随意阅读。 母亲王美人每天都来,与儿子闲聊一会,从来不提外面的事情。 其他人很少来,杨奉一次也没出现,孟娥来过一次,给他送来最后一粒药丸,从此杳无踪迹,退位前的一个月,张有才和佟青娥都被调走了,不知去向,其他“苦命人”更是一次没来过,韩孺子问起,王美人只是说“另有安排”,不肯透露更多详情。 慢慢地,韩孺子的心事也淡了,既然自己很快就将退位,实在没必要计较他人的态度。 东海王来过几次,一贯地冷嘲热讽,他还不知道自己有机会称帝,情绪比较低落,嘲讽之后总是要埋怨舅舅崔宏,在他看来,舅舅的胆子实在太小,以至坐失良机。 韩孺子没再见过皇后,逢五临幸秋信宫的惯例也取消了。 偶尔,他也能听到一点消息:太监左吉没有得到太后的原谅,宫变失败的第二天,就在狱中被腰斩;俊阳侯花缤和一儿两孙逃出京城,一直没有落网,留在京中的家眷都被关入大牢;望气者淳于枭最为神奇,每隔几天都有他被抓的消息传来,却没有一条能够得到证实。 但这些都与韩孺子没关系了,读史书纯粹是一种爱好,他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还有重新称帝的机会。【ㄨ】 十二月初二的下午,太监景耀送来一份拟好的退位诏书,诏书很长,里面历数了本年的大灾小难,痛陈皇帝德薄福浅,对不起列祖列宗,甚至暗示自己有不可治愈的痼疾。 韩孺子全都照写不误,只有一次停笔,诧异地问:“我什么时候改名叫韩栯了?这个字是念‘有’吧?” “天子登基之前通常会改名,方便天下人避讳,陛下的名字是在三月改的,宗正府的属籍上有记录。栯为神木,据称食其叶者不妒。”景耀解释道,面对次日就将退位的皇帝,他还保持着基本的礼节。 韩孺子继续照写诏书,无论是“韩松”还是“韩栯”,他都不在意,自己的真名叫“孺子”。 “好了。”韩孺子放下笔,欣赏自己写下的诏书,“我的字比从前工整多了,大臣们会认吗?” 景耀显得有些尴尬,“认,肯定认。陛下请休息吧。” 韩孺子躺在床上默默地运行了一会逆呼吸,觉得体内的气息感正变得清晰,可惜他只能练到这一步,孟娥不来,他不会别的练功法门。 这一夜,他睡了个好觉。 与登基相比,次日的退位仪式异常快速而简陋,礼官当众宣读诏书,群臣跪拜,然后起身让到两边,兵马大都督韩星以宗室重臣的身份走上阶陛,从皇帝手中接过从未属于他的宝玺,退下。 然后是宰相殷无害上阶,伸出手,口称“殿下”,引导韩孺子走出泰安殿,在门口将他交给两名将军。 韩孺子认得其中一位,正是宫门郎刘昆升,他在挫败宫变时立下大功,平步青云,直接升任中郎将,掌管皇宫宿卫。 在向废帝行礼时,刘昆升明显躬得更低一些,“殿下请随我出宫。” 韩孺子乘上一辆马车,由中郎将刘昆升亲自护送,车辆驶至南便门的时候,遇到第一拨使者,太监景耀向废帝宣读太后懿旨:韩栯被封为德终王,留住京师府邸。 德终王可不是什么好称号,韩孺子并不喜欢,也不在意。 马车继续前进,驶出皇宫,一路冷冷清清,大白天也没有人。 半路上,马车又停下,第二拨使者拦路宣读太后懿旨:经群臣商议,废帝不宜称王,改封为“倦侯”。 韩孺子问身边的刘昆升,“还有多远,再这样下去,我不会被废为庶民吧?” 刘昆升一脸尴尬,他本不应与废帝交谈,可还是微微扭头,小声说:“不会,陛下……不,殿下……不不,您是倦侯,不会再降了,应该不会。” 韩孺子笑了笑,“倦侯,这是‘厌倦’的‘倦’,还是‘疲倦’的‘倦’?” 刘昆升说得没错,倦侯就是韩孺子的身份,马车一路驶入北城,停在一处宅院的大门前,门楣上的匾额清晰地写着“倦侯之邸”四个大字,字迹很新,显然刚挂上去不久。 第三拨使者等在门口,再次向废帝宣读太后懿旨,措辞比前几次都要严厉,历数废帝的种种“劣迹”,要求他从此以后“改过自新”,懿旨中只有极少的实质内容:废帝韩栯虽为列侯,但是位比诸侯王,可以“入殿不拜”。 韩孺子这才想起,自己几次接旨都没有下车跪拜,不太合规矩,从现在起,他能够明正言顺地不跪了。 读过懿旨,使者撤走,护送废帝的宫中卫士也得告退,刘昆升就在这时跪在地上,向倦侯磕头,行臣子之礼,然后上车,率兵离去。 这是非常冒险的举动,韩孺子来不及阻止。 八名卫兵留下,守卫大门,韩孺子转身走入自己的又一个新家。 庭院里跪着二十多名奴仆,居然都是宫里的“苦命人”,韩孺子一眼就认出来张有才,不由得大喜,“原来你们都在这儿!” 众人磕头,张有上抬起头,哭着叫了一声“陛下”。 韩孺子摇头,走上前将大家都扶起来,大声说:“从今天起,我是倦侯韩孺子,不要再叫我‘陛下’,谢谢诸位……谢谢……”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众人大哭,老成一些的太监劝住大家。 韩孺子没看到佟青娥和蔡兴海,张有才擦去眼泪,说:“景司监说我们救驾有功,可以选择出宫追随……您,也可以留在宫中,我们这些人自愿出宫,昨天晚上才被送来的,青娥姐他们留在宫里,说是……” 张有才颇有几分不满,韩孺子笑道:“我明白。” “蔡大哥求得一份军职,又去边塞打仗了,也不知道出发没有,他让我向陛下……向主人说,‘能随主人翻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荣耀,至死不忘。’” 韩孺子笑道:“谁会忘呢?希望他这回不用虚报首级就能建功立业。” 张有才也笑了。 “带我看看新家吧,在这里咱们可以随意一些。” 众人簇拥着倦侯四处查看。 府邸不算小,前后五进,房屋众多,庭院比宫中的院落还要宽敞些,二十多人连三成房间都住不满,后进是一片花园,未经打理,覆盖着厚厚的积雪。 “如果只住咱们这些人,那就太好了。”张有才很快就变得兴奋,陪着主人到处游走,将其他人都给甩掉了,在一间书房里,张有才又一次跪下,小声说:“陛下……” “不要再这样叫我。” “主人,咱们什么时候回宫去?” 韩孺子讶然道:“你为什么说这种话?” “您是大楚皇帝,只有您配当皇帝,离开皇宫是以退为进,早晚还会再回去,对不对?” “大家都这么想吗?”韩孺子严肃地问。 张有才犹豫片刻,“我没问过,可我觉得……大家的想法应该都跟我一样。” 母亲王美人的确说过要耐心等待机会,可是机会遥遥无期,连点影儿都没有,刚出皇宫大门就想着回去,只会惹来大麻烦。 “告诉大家,不要再提‘回宫’的事情,这里是我的家,我要一直住下去。” 张有才站起身,脸上挂着心照不宣的笑容,“明白,我待会就去说。” “算了,什么都不用说。”韩孺子发现这种事情根本没法解释,只会欲盖弥彰。 外面跑进来一名太监,慌张地说:“外面有人来了,看着挺凶。” 韩孺子急忙迎出去,到了前院,只见十多名劲装男子关闭了大门,正到处查看,他们都带着刀,府里的人呆呆地站在垂花门内外,不敢上前干涉。 韩孺子正惊讶时,从一间倒座房里走出一名太监,几步来到他面前,躬身行礼,“倦侯可还喜欢这里?” “杨奉!”韩孺子吃了一惊,“太后让你来的?有什么事吗?” “来当侯府中的总管,如果倦侯不愿用我的话,也可以另换人,在这座宅院里,您是主人。” 韩孺子大喜,“愿意,当然愿意,可是……没人对我说过你也会出宫。” “事情没成之前,总有意外,所以还是成事之后再说吧。” “这些人……”韩孺子指着那些劲装男子,觉得他们不像是宫中的太监,其中几人的胡须可挺显眼。 “我的一些朋友,请来保护倦侯的。” “保护?为什么要保护?” “因为有人可能会误解太后的意图。” 韩孺子一愣,“诏书和太后的懿旨不是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吗?” “无论太后说得多清楚,总会有人揣摩过头,以为能趁机立功。退位之帝的头几天最为危险,熬过去就好了。” 韩孺子这才明白,原来退位之后的生活没有想象中那么悠闲。 (求收藏求推荐) 第七十章 挂名宿卫(明日上架,求首订)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 杨奉跑向前院,杜氏爷孙护着倦侯走在后面,住在前院的太监、宫女听到了叫声,有几人探头出来,都被杨奉撵了回去。 门外的叫声越来越响亮,甚至带上了骂人的话。 杨奉站在门后,大声问道:“是谁在此叫嚷?” 外面的人怒道:“羽林卫前来公办,问那么多干嘛?快给老爷们开门。” 杨奉回头看了一眼,倦侯被杜氏爷孙保护在中间,于是点下头,对门外说:“这里是倦侯府,跟你们羽林卫没关系。” 皇宫宿卫是个统称,共包括八支军队,羽林卫是其中之一,驻扎在北门,最重要的任务不是看守皇宫,而是在朝廷举行大典的时候充当仪卫,平时悠闲得很。 外面的人砰砰砸门,“有没有关系你说得不算,快开门接圣旨!” 杨奉哼了一声,越发确信这是一伙骗子,说道:“你站在到门前,让我看看是不是真的羽林卫。” 外面的人骂骂咧咧,但还是同意了,“老子站这儿了,过来看吧。” “好。”杨奉慢慢拔出腰刀,对准门缝,说:“站近一点,看不清。” “嘿,你这个家伙……” 杨奉一刀捅出去,马上收回,只听外面尖叫一声,随即破口大骂。 韩孺子被杨奉的举动吓了一跳,少年杜穿云却挑三拣四:“哎呀,力道不够,人家穿的是铁甲,你连小伤口都没造成吧,听他的底气更足了。” 杨奉的本意也不是杀人,厉声道:“我是前中常侍杨奉,阁下有本事报上名来,明天我去羽林卫问问,什么时候起由你们负责传递圣旨了?” “死太监,你有本事怎么不去生儿子……”外面的人骂得更响,就是不肯说出名字来。 杜穿云向爷爷说:“皇帝家的人真会骂,你听,到现在都没重样的,比咱们江湖人可厉害多了。” 杜摸天嗯了一声,“那是你见识少,我见过更能骂的。” 韩孺子有点脸红,虽然不是皇帝了,仍觉得外面的人在丢他的脸面,“未必就是羽林卫,可能是冒充的。” 杨奉道:“是真的,我看到了,除了羽林卫,没人穿这么花哨。” “我没得罪过羽林卫啊。”韩孺子诧异地说。 “羽林卫里有不少勋贵子弟,说不定是受谁撺掇。”杨奉突然向边上一闪,一柄刀顺着门缝刺了进来,上下划动。 杜摸天一步蹿上去,伸手捏住刀背,看他又老又瘦,手上的劲儿却不小,那刀被他捏得纹丝不动。 “嘿,死太监挺有劲儿啊,要老子的刀干嘛?没割干净吗?给老子放……” 杜摸天松手,只听外面脚步声响,随后是一声愤怒的咒骂,那名羽林卫显然摔倒了,接着是更多的骂声,来的羽林卫得有几十名。 “皇帝的卫兵不怎么厉害啊。”杜穿云有点失望,向倦侯问道:“你从前就靠这些人保护吗?怪不得会被一群江湖好汉冲进皇宫。” 韩孺子摇头,“宫里有高手侍卫,冲进皇宫的也不是好汉,是一群逆贼。” “敢闯皇宫的‘逆贼’就是好汉。”杜穿云甚至不愿讨好真皇帝,更无意奉承废帝,“别说你是皇帝的时候,就是现在,你敢闯皇宫吗?肯定不敢,所以你不是好汉。” “你敢吗?” 杜穿云眉毛一挑,正要说话,杜摸天退回来,在孙子头上拍了一下,“少废话,到处看看去,别中了人家的声东击西之计。” 杜穿云摸着脑袋,“老家伙,你怎么不去?你可就我这一个孙子……”话是这么说,他还是走去后院查看情况。 韩孺子既尴尬又觉有趣,他与亲人之间有温情、有冷漠、有仇恨,就是没有杜氏爷孙之间的这种率性随意。 “倦侯别在意,我这个孙子从小跟我漂泊江湖,不懂规矩。” “更不懂规矩的其实是我。”韩孺子笑道,又好奇地问:“你们是怎么认识杨奉的?” 老头儿叹了口气,“我们去暗杀他,结果反倒欠他一条命。” 韩孺子一怔,没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杜摸天已经走开,对杨奉说:“门闩够结实吗?我看他们是要撞门。” 杨奉嗯了一声,他在白天时已经检查过,特意给大门多加了一道闩,便门也是有锁有闩,除非对方带来专门器械,是不可能撞开门的。 砰!外面真的撞门了。 砰砰砰……撞门声接二连三,中间还夹杂着连串的哎呦声,那些羽林卫显然是在以身体撞门。 若是普通人家,早就被吓坏了,杨奉却不当回事,偶尔还嘲笑几句。 有杨奉在前,韩孺子也不怕,只觉得这群羽林卫很可笑,扭头看见张有才偷偷溜出来了,于是冲他挥手,示意他回去。 门外突然响起欢呼声:“虎贲卫来啦,还是他们聪明,把梯子搬来了。” 杨奉向杜摸天点下头,杜摸天会意,他的名字可不是白叫的,顺着一根廊柱爬到屋檐下,倒挂金钩,随后翻身,轻松地上到屋顶,没发出一点声音。 杨奉来到韩孺子身边,“倦侯有点冷吧,要不然你也去休息,这里的事情由我处理。” 韩孺子摇摇头,他可不想躲在屋子里等结果,在皇宫里他已经对这种生活厌倦透顶,“什么人能调动羽林卫和虎贲卫一块来杀我?” “我怀疑这些人只是挂名宿卫,借用两卫的服装过来虚张声势的。” “哦,挂名的宿卫很多吗?” “差不多一半对一半。” “这么多!”韩孺子吃了一惊,然后想起自己已不是皇帝,实在没必要关心这种事。 “没办法,勋贵子弟太多了,能入宫当侍从的只是极少数,其他人……” 房顶上传来一声惨叫,杜摸天显然跟人动上手了。 与此同时,后院也传来杜穿云清脆的叫声,真被杜摸天猜准了,前门公开叫骂,后院有人偷偷摸进来。 杨奉横刀护住倦侯,可他只会一些粗浅武功,没信心挡住刺客,大声道:“杜穿云,给我回来!” 后院的兵器相撞声又持续了一小会,杜穿云从垂花门跑到前院,“别催,一名小贼而已,被我打跑了。” 杨奉张嘴刚要说话,眼睁睁瞧见一道身影从门廊上跳下来,一刀刺向杜穿云。 韩孺子也看到了,事发突然,两人都来不及发出警告。 杜穿云从小跟着爷爷一块闯荡江湖,颇有经验,发现不对,立刻倒蹿回去,同时挥剑接招,“好小子,敢偷袭……” 杜穿云被逼回二进院,门廊上却又跳下第二个人,全身黑衣,蒙着脸,持刀直奔倦侯。 杨奉知道自己不是对手,持刀在手,大叫了一声“杜摸天”,房顶了回应了一声,人却没有立刻出现,杜摸天显然被缠住了。 杨奉挥刀迎战,那人瞧出杨奉脚步虚浮,不是高手,丝毫没有放慢速度,举刀就砍。 两人即将交锋,那人莫名其妙地脚底一滑,居然向前扑倒,手中的刀也失去准头,杨奉轻松躲过,照头劈下去。可惜,他的刀法真的很一般,这一刀力量倒有,准头跟摔跤的刺客一样差,贴着对方的肩膀落下去。 饶是如此,那人也大吃一惊,翻身倒地,滚出几圈,起身就向二进院跑去,嘴里叫道:“有埋伏!撤!” “孟……”韩孺子及时收住,没叫出另一个字。 杨奉追出几步,又回到倦侯身边,“你在喊谁?” “没有。”韩孺子摇头,不想给孟娥惹麻烦。 杜摸天从房顶跳下来,“好像来救兵了,那帮家伙跑得飞快,连梯子都不要了。” 杜穿云也回来了,“来得快跑得也快,他喊什么‘埋伏’?” 杨奉摇摇头,走到门口透过门缝向外窥望。 街上传来马蹄声、叫嚷声和兵器相撞的声音,像是两伙人打起来了,在屋里休息的太监、宫女再也忍不住,一个个悄悄走出来,站在倦侯身边,惶恐不安地倾听。 街上的声音消失了,过了一会,有人梆梆敲门,“贱奴蔡兴海,求见倦侯。” 太监和宫女们齐声欢呼,杨奉回头看了一眼,大皱眉头,问道:“几个人?” “呃,三十多人吧……让我一个人进府就行。” “让他进来吧,蔡兴海是熟人。”韩孺子说。 杨奉这才不太情愿地开锁抬闩,将便门打开一点,蔡兴海从外面犹豫着走进来,看到倦侯,眼睛一亮,几步跑来,跪地磕头,他一跪下,太监和宫女们也跟着跪下。 杜氏爷孙不习惯这种场面,同时后退,抱着肩膀站在一边。 “快快起身,蔡兴海,你现在是什么官儿了?” 蔡兴海恭敬地磕过三个头才站起身,“托陛下……托倦侯的福,太后赏了我一个督军之职。” 韩孺子也不知道督军是大是小,笑道:“恭喜,蔡督军。” 太监和宫女们也都起身恭贺,张有才在人群中说:“我以为你早就上任去了,既然还在城里,怎么现在才来?” “我三个月前就该上任了,求了好多人情,拖到现在,就是为了能再见……倦侯一面,没想到今天遇到点儿事,给耽误了。” 杨奉走来,命令众人回房,等大家散去,他对蔡兴海说:“你怎么知道倦侯会遇到围攻。” 蔡兴海道:“这就是我今天遇到的事情,我在营里听说有人要找倦侯报仇,所以求一些兄弟们过来帮忙,结果晚了一步。” “不晚,来得正及时。”韩孺子很感激这名太监,然后疑惑地问:“谁要找我报仇?我没得罪过谁……难道是东海王?太后还没让他当皇帝吧。” 蔡兴海摇摇头,“我听到的只是传闻,具体是谁我也不清楚,倦侯请放心,我就算违背军令,也要保您的安全。” “有杨奉在,我这里还算安全。” 杨奉从前是中常侍,蔡兴海只是一名杂役,地位相差不少,当上督军之后也不敢倨傲,躬身道:“我就是来帮把手,一切还要杨公安排。” 杨奉一直在打量蔡兴海,这时道:“有话就说吧,我既然离开皇宫,就跟你们一样,完全忠于倦侯。” 蔡兴海脸上一红,扭头去看那一老一少,发现他们早就走了,又看向倦侯。 “在杨公面前,蔡督军可以无话不说。”韩孺子的确相信杨奉。 “倦侯听说皇后的事情了吗?” 韩孺子一愣,他一直挂念着皇后崔小君,可是自从知晓退位之事以后,心事就淡了,总觉得崔家人要当皇后,跟自己怕是无缘了。 “她怎么了?” “她托我向倦侯求助。” (推荐一本书友写的书《天蕴仙缘》,作者:育人难。书号:书号3104790。喜欢“宇宙流”仙侠小说的书友可以看看。大家能支持下就支持下,不喜欢的就忽略吧。) . 第七十一章 妻信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PS. 奉上五一更新,看完别赶紧去玩,记得先投个月票。现在起-点515粉丝节享双倍月票,其他活动有送红包也可以看一看昂! (上架第一更,希望大家能以订阅支持正版。上午八时和下午十八时还有两更。) 蔡兴海不是最早加入“苦命人”的太监,却是人缘最好的成员之一,出宫之后也没忘了当初的诺言——一朝富贵勿忘旧知,仍与宫里的人保持联系。 就在今天下午,他接到一封信,信封写着:夫君亲启,妻崔氏手书。 看到皇帝、皇后连称呼都变了,蔡兴海义愤填膺,又听说宿卫八营里的一批兵痞要去倦侯府闹事,越发怒不可遏,以督军身份召集一批关系不错的北军将士,天黑前进城,分散住在各处,约定入夜后集合,倦侯府无事便罢,若有异常,他要第二次“救驾”。 他来得正及时。 那封信蔡兴海没看过,可是从“夫君”、“妻”的称呼中能猜到里面的大致内容。 前院还剩一盏灯笼,韩孺子凑过去,拆开信看了一遍,抬头瞧了一眼杨奉和蔡兴海,低头又读了一遍,然后将信递给杨奉,冲蔡兴海点下头,表示他可以看。 信不长,只有几句话:十二月初五黄昏,车驾出宫,夫若有意,接妻回府,夫若无意,从此恩断义绝,老死不再相见。 内容与蔡兴海猜得差不多,他抬起头,茫然地说:“当然要接回来,一日夫妻百日恩,不接回来还能让她去哪?” 杨奉冷冷地瞥了蔡兴海一眼,将信还回去,问道:“倦侯什么打算?” “她想来……我就接她。”韩孺子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做法。 蔡兴海大喜,杨奉却微微摇头,“陛下初三退位,初五就要去皇宫抢人。这个……” 蔡兴海忙道:“不是皇宫,是皇宫外面,倦侯夫人很可能是要被送回崔家……” “那还不是一样,太后与崔氏两强相争。别人都退得远远的,你让倦侯冲上去?” 蔡兴海不敢吱声了。 韩孺子尊重杨奉,想了一会,说:“你读的史书多,从前也有皇帝退位。那时的皇后怎么办?” 杨奉无奈地说:“通常来说,也会一块退位,前朝曾经有一位皇后又嫁给下一位皇帝,仍是皇后。” “咱们的皇后不会,她说‘车驾出宫’,肯定不是随便出来,而是……被撵出来的。”蔡兴海在宫里救驾的时候得到过皇后的全力支持,因此他也全力支持皇后,虽然已是前皇后。 杨奉心中一动,自从被逐出皇宫之后。他就没再参与过朝廷大事,对许多事情只能猜测,“初五黄昏出宫,难道那一天太后要立新帝?” 新帝登基,自然不能再留旧皇后于宫中,蔡兴海一拍大腿,“肯定是这么回事,谁会成为新帝,东海王吗?倦侯,可不能将夫人留给他。没准初五出宫,初六又被接回去。” 韩孺子再无犹豫,“一定要将她接回来,我们是夫妻。就算是太后和崔家,也不能将我们分开。” 蔡兴海躬身,杨奉不语。 韩孺子也不向杨奉求助,对蔡兴海说:“我需要你的帮助,你有多少人?” “三十多个,给我点时间。还能再召集一些,有一些是我进宫前的同袍之友,还一些是我当上督军之后认识的,都愿意帮我,没问题。” “府里还有十五名太监……应该够了。咱们得先打听一下夫人什么时候、从哪座门出宫,等在半路上,一拥而上……” 杨奉再也忍不住,打断倦侯,“你们这是胡闹,百王巷偏僻少人,羽林卫和虎贲卫过来闹一下也就算了,从皇宫到崔府尽是繁华所在,你们一大帮人想等在哪个半路上?” 杨奉不满地看了蔡兴海两眼,对倦侯说:“咱们自己的麻烦还没解决,倦侯真要接夫人进府?” 韩孺子郑重地点下头,“我知道这时候应该谨慎,可是也不能谨慎过头啊,我若是不接来夫人,就是告诉天下人倦侯尽可欺辱,以后的日子更不好过。” “嗯……”杨奉开始认真考虑这件事,“倦侯所言有些道理,夫人是崔家的女儿,将她接来,对那些心怀不轨的狂徒倒是一次震慑。” “对啊,一箭双雕,必须得接!”蔡兴海看上去比倦侯还要兴奋。 杨奉再次打量蔡兴海,“你从前只是一名杂役太监,所谓‘督军’连个品级都没有,只是太后派驻军中的临时使者,凭什么敢为倦侯效命?” 这话问得太直白了,韩孺子觉得有些过分,可是也很想知道答案。 蔡兴海一开始低着头,这时抬起来,傲然道:“杨公在军中待过吗?” 杨奉摇摇头。 “军中的将帅有两种:一种是贵人,高高在上,就算带兵几十年,也未必认得麾下的将士,大家也听他的命令,只要能破敌立功,谁不愿意往前冲呢?可是一旦形势不对,立不得功、保不住命,管他娘的,撒丫子跑吧,反正彼此也不熟;另一种将帅是军人,无论出身高低,都肯与士卒同吃同住,有功赏、有过罚,他以真心服众,大家也愿意为他卖命,既是为了建功立业,也是为了报答知遇之恩。” 蔡兴海向倦侯躬身,“倦侯于我有知遇之恩,当初在宫里,倦侯不以杂役为卑贱,委信于我,令我侥幸立功,今日之我也不因倦侯出宫而怀二心,杨公想知道原因,这就是原因:将帅里贵人常见,军人难求,恕我不敬,视倦侯为军人。” 韩孺子还礼,不知说什么才好。 杨奉重重地叹了口气,“好吧,我相信你,但是不要轻举妄动,也不要再找人了,等我想个计划,要接回夫人。只靠人多是不够的。” “遵命。” 韩孺子觉得气氛过于凝重了,说:“把外面的人叫进来吧,他们是来帮忙的,留在外面实在无礼。” 蔡兴海答应一声。抬腿就要往外走,杨奉将他叫住:“等等,你这么跟大家说……就说倦侯感谢诸位仗义相助,失德之人,不敢邀诸位入府。百王巷并非寻常之地,来往耳目众多,请诸位速去,它日再谢。” 蔡兴海先是疑惑,突然明白过来,“还是杨公见多识广,我这就去……要是羽林卫和虎贲卫再来人呢?” “他们不敢来,若是来了,我也有办法应对。” 蔡兴海快步跑出去。 韩孺子道:“你做得对,我不应该再连累更多的人。” “连不连累要看时机。这种时候连累再多人也没用,必要的时候,整个天下也要连累。” 如今连累天下的人是太后与崔氏,韩孺子嗯了一声,心中生出几分犹疑,“我将夫人接进倦侯府,不会害了她吧?” “若要面面俱到,倦侯什么也不用做了,接夫人进府可能会害了她,让她回崔家没准伤害更大。谁也不能未卜先知。倦侯若是心存大志,万不可摇摆,将帅一怯,百万雄兵尽为羔羊。” 韩孺子一笑。“你说得对,我不会再犹豫了。” 蔡兴海从便门跑回来,说道:“大家都很感激倦侯,说是随叫随到。” 杨奉到处看了看,“今晚应该没事了。” 话音刚落,外面响起敲门声。 蔡兴海急忙护在倦侯身边。杨奉也握住刀柄,来至门前:“哪位?” “送礼的。”外面一个粗爽的声音说。 杨奉显然认得此声,立刻开口,刚打开一点,一道身影蹿了进来,可是脚步不稳,几步之后摔下台阶,正倒在韩孺子脚前,叫了一声哎呦。 蔡兴海拉着倦侯后退几步,护在身前。 门外的粗爽声音又道:“这个家伙在外面指挥,那些什么卫都是他找来的。” “有劳胡三哥。”杨奉道。 “嘿,等我还完人情再称兄道弟吧。” 声音消失,杨奉关门。 韩孺子这才明白,杨奉在府外还有安排,蔡兴海不带人来,他也能击退羽林、虎贲两卫的闹事者。 韩孺子弯腰去看趴在地上的人,那人却死活不肯抬头。 蔡兴海上前踢了一脚,喝道:“大胆狂徒,敢来倦侯府闹事,不知死活吗?抬起头来!” 蔡兴海又踢了两脚,那人终于抬起头,满脸的愤恨之情。 “张养浩!”韩孺子大吃一惊,他认得这个人,是辟远侯的嫡孙,曾在宫中当过侍从,“怎么……是你?” 韩孺子大惑不解,他记得自己没得罪过张养浩,只有一次,为了去仙音阁捉奸,他带张养浩等人一块去的,事先却没有告诉实情。 “是我。”张养浩站起来,看了一眼拎刀的蔡兴海,没敢上前。 “为什么……辟远侯被释放了吧?”韩孺子又想起一件事,皇太妃骗他写下几道圣旨,其中一道用来迷惑太后,被陷害的人正是辟远侯张印。 “当然放了,太后知道我们家是忠臣,几个月前就放了。”张养浩紧握双拳,还是不敢上前,倦侯年纪比他小、身形比他瘦小,可身边却有握刀的太监保护。 “陷害令祖的人不是我……”韩孺子看了一眼杨奉,换上冷淡的语气,“张养浩,回家去吧,去找……你的祖父,问问他是怎么想的。” “你怎么知道……”张养浩惊讶地瞪大眼睛。 韩孺子这时真的知道了,“没错,我知道,你背着祖父做出这种事,我不怪你,但你必须回家向祖父认错,倾听他的建议,否则的话,我会将你……” 韩孺子不知该说什么了,一边的杨奉补充道:“将事情报给宿卫中郎将,让他处理,私自调用羽林、虎贲两卫,可是重罪,辟远侯不知该做何解释。” 张养浩脸色一变,“你、你真放我走?” 韩孺子点下头。 “好吧,我回去……找祖父……”张养浩拔腿跑到门口,发现大门横着重闩,一个人搬不动,便门已经上锁,更推不开,疑惑地转身。 “张公子是侯门贵人,怎么也不守规矩?”蔡兴海扬了扬手中的刀。 张养浩目光闪烁,慢慢地跪下,“谢……谢倦侯的宽宏大量,我回去一定跟祖父说……” 韩孺子挥下手,杨奉这才慢条斯理地开锁,放张养浩出去,然后重新锁门,转身说道:“我想到一个主意,能将夫人顺利接到倦侯府。”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这次起-点515粉丝节的作家荣耀堂和作品总选举,希望都能支持一把。另外粉丝节还有些红包礼包的,领一领,把订阅继续下去!】(未完待续。) 第七十四章 纸上谈兵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晚餐颇为丰盛,韩孺子却觉得不如早饭时的米粥咸菜好吃,在一旁服侍的张有才也有同感:“吃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现在鼻子里全是那时候的味道,真是奇怪。” 饭罢,韩孺子回到书房里,正房的卧室还在收拾,他仍要暂住此处。 房内摆着好几只木箱,里面全是笔墨纸砚和扇子、佩饰等小物件,就是没有书,看来以后还得自己去买。 张有才进来点上蜡烛,问道:“主人,真的不用我服侍吗?” 韩孺子摇摇头,他喜欢一个人待在书房里。 入夜不久,蔡兴海回来了,他这一天也没有闲着,一直在外面奔波,终于带回至关重要的信息。 “明天黄昏时分,倦侯夫人会从北边的蓬莱门出宫,走华实巷、佛衣巷和疏影巷,从后门送入崔宅。”蔡兴海吐出一口气,“真是太过分了,夫人好歹曾是皇后,就算被废,也有资格正大光明地出宫,从正门进家啊。” 韩孺子同情崔小君,更要将她接到倦侯府了。 杨奉的心思却从来不在倦侯夫人身上,问道:“立帝之事可有消息?” 蔡兴海叹了口气,“太后将东海王留在了慈顺宫,中司监景耀这些天频繁往来内宫与南军之间,看样子是要立东海王。” “东海王也算得尝所愿。”韩孺子心里还是有点嫉妒的,一想到以后可能要向东海王跪拜称臣,更觉难受。 杨奉坐在一只箱子上。想了一会。说:“未必是东海王。” 蔡兴海知道杨奉是个聪明人。可是更相信自己打听到的消息,“外面都传开了,说是崔太傅执掌南军,要求太后必须立他外甥为帝,否则就要血洗京城。我在北军的时候,那边的将士人心惶惶,都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开战。” “可你还是能带一批人进城,说明北军根本没做好准备开战。”杨奉说。 蔡兴海挠挠头。“没办法,北军一团散沙,已经这样多少年了,太后就算要与南军对峙,也不会用他们。还有,我听说好多大臣都跑去讨好崔太傅,进不了南军大营就去城里崔宅递贴子送礼,崔家大门前已经车水马龙几个月了。” 杨奉笑而不语,蔡兴海聊了一会告退。 杨奉站起身,“倦侯怎么看。” “我了解的信息太少。没办法做出判断。” “了解的信息太多未必就是好事,倦侯得学会见微知著。” 韩孺子想了一会。“昨晚你曾经让我思考一件事:贵为至尊,怎样才能清晰表达出自己的意思。” “嗯,你有答案了?” “还没有,我在想一个相反的问题:贵为至尊,怎样才能了解臣子的真实想法,这才是太后眼下最大的困境。” 杨奉点下头,“设身处地,这是见微知著的关键,请倦侯接着说下去。” “太后拖了五个月才让我退位,期间谣言四起,如蔡兴海所言,不少大臣投向崔家——或许这就是太后了解臣子真实想法的手段,观其行,而不只是听其言。” 杨奉不置可否,抬手示意倦侯继续说。 “有讨好崔家的,就有躲避崔家甚至反对崔家的,如此一来,太后就能看出大臣当中谁能站在自己一边。”韩孺子沉思,想象自己就是太后、就是掌握大权的皇帝,事情慢慢变得明朗一些,“太后绝不会立东海王,东海王和我不一样,他有崔家做靠山,立他为帝,会给朝廷一个错误信息,让大臣以为崔家得胜、太后惨败,那样的话,她就再没有翻身可能了。” 杨奉终于点下头,“这正是我的猜测。” 韩孺子心中的困惑没有消除,反而更深了,“这么显而易见的事实,崔太傅看不出来吗?等得越久对他越不利啊,还有那些大臣,他们也犯同样的错误吗?” 杨奉微微一笑,“事情哪有这么容易,倦侯只设身处地想过太后,还没想过崔太傅呢。” 韩孺子又想了一会,叹息一声:“太难了,崔家在朝中根深蒂固,崔太傅又夺回了南军兵权,胜算颇大,尤其是太后让我退位,无异于向崔家示弱。太后纵有神机妙算,未必能够成功。怪不得有些大臣会投向崔家。” “所以倦侯退位远离纷争,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韩孺子笑了笑,退位容易再想夺回位置却难,他也只能坐山观虎斗,过过嘴瘾了,“那太后会立谁当皇帝呢?韩氏子孙不少,可是桓帝之子只有我和东海王,立别人为帝,她的太后之位就有点名不正言不顺。难道她还是要立东海王,但是想到办法震慑崔家和群臣?” “明天夜里大概就能知道结果了。”杨奉没说自己的判断,“太后与崔家的斗争很可能会持续一段时间,但是明日一战至关重要,对倦侯也很重要。” “东海王若是正常称帝,崔家势力大涨,太后在朝中的影响力就会下降,到时候再有人来杀我就不是为了讨好太后,而是为了讨好崔家和东海王。” “休息吧,咱们在这里只是谈论大势,不用非得出结论,帝王之术有正有奇,大势为正,你来我往的交手为奇,太后和崔太傅没准会出奇招制胜,这是怎么也猜不出来的。” 韩孺子却没办法立刻心如止水,嗯了一声,脑子里还在不停琢磨,眼见杨奉已经走到门口,他说:“礼部官员见我如猛虎,难道他们提前了解到了什么?” 杨奉停下脚步,“太后半年前破格提拔礼部尚书元九鼎,将他引入勤政殿,总不会是无缘无故吧。” “那时候宫变尚未发生,难道太后早就想让我退位?我母亲只是正好说到了太后心坎上?” “别想太多了,有些事情可能永远没答案,有些事情只有你到了那个位置才会明白。”杨奉推门出去,给倦侯留下一堆疑惑。 韩孺子自己脱衣、吹熄蜡烛,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 “崔家……”一想到崔家可能会将几个女儿都嫁给东海王当皇后与嫔妃,韩孺子就觉得义不容辞,必须将夫人接回来。 可杨奉的轻松态度让韩孺子感到意外,难道他认为崔家在与太后的争斗中必败无疑,所以不在乎得罪崔家? 杨奉想利用二十名骁骑卫直接将倦侯夫人接入府中,计划很简单,执行起来却不容易。 次日一早,张有才过来服侍倦侯的时候,说:“昨天去礼部闹一下还真有效,咱们府外尽是官兵,从街头到街尾得有上百名。” 不只如此,由宗正府派来的府丞、府尉也开始正式履行职责,别的事情不怎么管,对倦侯府的进出人等却看得极严,姓名、相貌、事由、时间等等全都详细登记在册。 倦侯府的确安全了,却也失去了一开始的自由自在,韩孺子觉得自己出门都困难,更不用说半路劫人了,心里不由得有些着急。 杨奉却一点也没有急迫之意,他好像干脆将今天的大事给忘了,整个上午都在与两名府吏纠缠不休,这两人是朝廷指派,既要为倦侯服务,也是公开的监视者,杨奉则是侯府总管,虽然没有品级,管的事情却更多一些。 为了争论双方的职责范围,以及谁的地位更高一些,杨奉与府吏展开了寸土必争的战斗,对方也不示弱,开口闭口这是宗正府的安排、这是多年的惯例。 眼见午时已过,韩孺子开始坐立不安,蔡兴海跑进跑出,不停地给倦侯使眼色。 午后不久,蔡兴海被逐出侯府,他不在指定的太监名单里,又不是官奴,在府里待得太久不成体统。 杨奉力争,最后还是屈服,亲自将蔡兴海送出府,一同被逐的还有杜氏爷孙,这两人来历不明,更不能留在府内。 表面看上去,杨奉在一连串争斗中输多胜少,身为总管,能管的事却越来越少,他也不停地摇头跺脚,显得很恼怒。 午后一个时辰,杨奉终于赢得一场小小的胜利,征得府吏的同意,要为倦侯请一位教书先生。 经过一上午的争斗,府丞与府尉早已疲惫不堪,听说被请的先生是倦侯在宫中的师傅郭丛,勉强同意,郭丛曾在朝中为官数十载,值得信任。 杨奉趁胜追击,马上就要去请师,而且是倦侯亲自去请,“郭老先生的身份你们是了解的,几个月前诛逆有功,蒙受朝廷重赏,若非年纪太大,本人坚决不肯入朝,现在至少是位尚书……” 府吏已经晕头转向,只好点头,但是提出要求,两名府吏、二十名骁骑卫以及几大部司派来的官兵都得跟随,绝不能再让倦侯单独骑马招摇过市。 杨奉又争了一会,勉强接受了条件。 韩孺子乘马车出行,不是那种面透风的华盖马车,而是轿子一样的封闭车厢,大概是为他特制的,因为坐进去之后他发现两边的轿帘都被缝死了,没法向外张望,外面的人也看不到他。 眼看离黄昏没有多久,韩孺子怎么算都觉得来不及,郭丛是名极讲礼仪的古板君子,光是见面就得用掉不少时间。 结果郭丛根本不在家,或许是想远离朝廷风波,老先生一个月就已告老还乡,回关东老家去了。 杨奉很是遗憾,跟来的两名府吏却很坦然,显然早就知道此行必定无功而返。 韩孺子对杨奉却只有“佩服”两个字,他们终于挤出时间去接崔小君了,只是不知道如何才能甩掉两名府吏。 (求订阅)(未完待续。) 第七十五章 劫车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欠下的人情总是要还的,即便是曾经贵为天子的倦侯也不能例外,回府的路上,他的队伍被拦住了。` 作为一名只有俸禄没有封地的侯爵,他的随从队伍实在是过于庞大了,骁骑卫二十名、礼部仪卫十名、京兆尹衙役三十名、巡城司官兵三十名、不知哪些部司派来的随从二十多名,加在一起过百人,比进京朝拜的诸侯王排场还要大些。 就是这样一支队伍,居然遇见了拦路讨赏的一群人。 北军的涣散在京城臭名昭著,朝廷的历次权力斗争中极少见到他们的身影,酒肆妓坊倒是经常能见到他们大呼小叫。 前天夜里,他们帮倦侯撵走了一批闹事者,当时安静离去,这时却来讨要酒钱。 事实上,他们已经喝醉了,又是笑又是哭,有站在路中间的,有躺在地上耍横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是一群穿着盔甲的乞丐。 “武帝若是在世,早将他们砍头示众。”府丞恨恨地说,武帝之后,大楚连换几个皇帝,都没来得及处置北军。 “好啦,谁都知道,北军如此涣散,就是武帝种下的祸根,就算不敬,我也敢这么说。”府尉说,他只是一名末流小吏,说话时反而大胆一些。 前去应对讨赏者的杨奉匆匆跑回来,一脸的狼狈不堪,“我管不了,这帮家伙简直就是无赖,前晚保护倦侯的也根本不是这些人,他们就是打着北军的旗号来讹人的。我是太监,主内,两位是府丞、府尉,主外,没错吧?” 两人不得已,只好接下这份不讨好的差事。 对北军兵痞的最有效手段就是乱棍打散,府尉心中已有打算,骁骑卫地位高,他支使不动。而且得留下保护倦侯,于是招呼其它几支队伍,去前方击退讨赏者。 府丞留下,一个劲儿地摇头。感叹今不如昔,“北军从前也就在城外折腾,如今竟然闹进城里了,真是……哼哼。” 杨奉眼府尉等人走远,来到车前。`掀开帘子,对里面说:“来吧。” 韩孺子立刻跳了出来。 府丞吓了一跳,急忙上前拦住,“倦侯,您是千金之体,别跟一群士兵见识,马上咱们就能出。” 杨奉挡在中间,“不能大意,谁知道北军里有没有人心怀鬼胎,没准这是布下的陷阱。请倦侯上马,由骁骑卫保护绕路回府。” 杨奉的话似乎有理,府丞一愣神的工夫,倦侯已经跳上杨奉的马,对二十名骁骑卫说:“你们奉命保护我,现在,跟我走吧。” 这些骁骑卫亲眼见到中郎将大人对倦侯毕恭毕敬,哪有半点怀疑,立刻齐声称是,调转马头。要与倦侯一块另寻它路。 府丞这时候觉得不对劲儿了,回头望去,府尉正率人在前路上驱赶北军,大占优势。很快就能获胜,但是想要阻止倦侯却来不及。 “倦侯稍等……我跟您一块……” 杨奉将府丞拦腰抱住,笑道:“这里离侯府没有多远,大人有什么可担心的?” 府丞还在挣扎,韩孺子已经带着骁骑卫跑出一段距离,向南拐入一条小巷。 韩孺子根本不认路。远远望见守在街角的蔡兴海,心中稍安,知道杨奉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蔡兴海翻身上马,在前面带路。 皇宫宿卫分为八营,共同特点是衣甲鲜明,骁骑卫全是镀金甲,手持一丈多长的枪戟,极为醒目,街上的人老远就让出通道。 华实巷离皇宫太近,疏影巷已是崔家的地盘,蔡兴海将众人带入佛衣巷,途中忽快忽慢,有意控制度,直到一名北军骑士迎面跑来,向他挥手,蔡兴海开始全前进。 韩孺子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蔡兴海若是引他入彀,自己这回可是难逃一劫,母亲告诫他不要相信任何人,出宫以来,他却已经接二连三相信了许多人。` 这念头只存在了很短的时间,韩孺子很清楚,要做事就得冒险、就得借助他人的力量,疑心太重只会令他成为无权无势的“孤家寡人”。 佛衣巷很窄,勉强能容下两匹马并驾齐驱,一支十余人的队伍正走在其中,若非事前得知,谁也想不到废后就在其中。 队伍中的人大都步行,韩孺子惊讶地看到了两辆马车。 蔡兴海在前面冲散了步行的随从,大声道:“后面的车跟上!” 随从中有胆子大的,“你是何人?不知道这车里……” “当然知道,倒是你不认得我们吗?”蔡兴海转身指向正在驶来的骑士。 那人认得骁骑卫的服装,却不认得倦侯,茫然道:“我们是奉宫里的命令……” 蔡兴海跟杨奉一样,深谙虚张声势的门道,嘴里吆喝着,挥舞马鞭,像撵一样将步行随从驱散,看了看两辆马车,对车夫说:“都跟我走!” 韩孺子赶到,跳下马,跑到第一辆马车前,掀帘看了一眼,里面坐着的正是崔小君,惊喜地冲他叫了一声。 时间紧迫,韩孺子冲她点点头,放下帘子,重新上马,仍由蔡兴海带路,驰向百王巷,忘了对骁骑卫说一声只带一辆马车。 这二十名骁骑卫是正式的宿卫士兵,与那些挂名者不可同日而语,心中有疑惑也不会表露出来,上司说过要听从倦侯的命令,他们就一个字也不会多问,很自觉地分为两队,将两辆马车护在中间。 车夫是宫里派出来的,只管赶车,反正是跟随骁骑卫,出事也与自己无关,于是赶车紧跟,一步也不落后。 拦车、消失,整个过程只是一小会,佛衣巷里剩下十余名随从,面面相觑,突然间分为两伙,一伙跑回皇宫,一伙跑向崔家所在的疏影巷。 韩孺子带着队伍与杨奉等人汇合,蔡兴海中途跑掉了。 府丞、府尉两人气急败坏,却不能对倦侯作,见他无事,总算松了口气,可是看到多出来的两辆马车,又觉得困惑不解。 “这是怎么回事?” 杨奉严肃地问两人:“倦侯府外人不可进入,家人总可以吧。” “呃……当然,可是倦侯的家人……”府丞脸色突然一变,说话声音都颤抖了,“这、这不行吧,没有上司的命令……” “上司说过不准倦侯夫妻团聚吗?” 府丞与府尉回答不出来,正愣神的工夫,倦侯、骁骑卫和两辆马车已经从他们身边驶过,杨奉也追了上去。 “我早就说这件差事会要命,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府丞悔恨不已,觉得上午就该拼死抗命不来倦侯府就任才对,可是眼下已没有选择,对府尉说:“你跟着,我回宗正府……” 韩孺子的心还在怦怦直跳,对追上来的杨奉说:“一切顺利。” “回府再说。” 队伍已经乱了,除了骁骑卫还能排列整齐,其它部司派来的士兵都手忙脚乱,跟在队伍后面奔跑。 到了百王巷,杨奉拍马跑在前面,命令偏门大开,让后面的队伍直接驶入前院。 韩孺子下马,又到来第一辆车前,车夫已经躲在一边,他掀开帘子,与崔小君相视一笑,说:“到家了。” 崔小君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点头,身子软,由韩孺子扶持着走下马车,太监和宫女早已等候多时,立刻就有数名宫女上前,迎接主妇。 府里还有宗正府派来的官奴,看得傻了,根本不敢上前。 韩孺子对崔小君说:“你先去休息,我待会就来。” 崔小君抓住他的手不放,泪眼婆娑,还是说不出话来,韩孺子心中的紧张不安全消失得干干净净,于是又笑了一下,“就算太后亲自来,也不能将你带走。” 崔小君郑重地点下头,这才松开他的手,在宫女和太监的簇拥下去往后宅。 韩孺子夸下海口,心里却明白得很,他能留住妻子,最重要的前提就是太后不会多管闲事,崔太傅留在南军,几个月没有进城,也不会为了女儿破例,除了这两人,别人他都不怕。 杨奉下令关门,正送二十名骁骑卫找地方休息,韩孺子带着几名太监走向第二辆马车,刚才太兴奋,忘了问妻子一声后面的车里是谁,心中有点后悔,之前自己应该更镇定一些,直接将这辆车留在原地。 韩孺子掀开帘子,看到一张惊恐至极的脸孔。一照面,对方愣住,他也愣住了。 “是你!”两人同时喊出声。 张有才好奇地探头看了一眼,也是大吃一惊:“东海王!” 东海王吓坏了,拼命往后躲,“这是哪里?带我来干嘛?你已经不是皇帝了,杀我你也没有好下场。” 韩孺子笑了,“这里是我的家啊,我没想杀你,我都不知道你出宫了,这是意外。” 东海王似信非信,往外面望了几眼,夜色初降,什么也看不清,但是一旦稍微冷静下来,他的反应倒快,“哦,你是要抢我表妹,把我也带来了。” 韩孺子收起笑容,“你没欺负她吧?” “我们分别上车,几个月来都没见过她的面,怎么可能欺负……你的胆子也太大了,敢劫人!” 韩孺子开始正常思考,“太后把你也送出宫,她到底要立谁当皇帝?” 东海王恼怒地哼了一声,“咱们都被骗了,崔家也被骗了。” (求订阅)(未完待续。) ... ... 第七十八章 遗孤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感谢读者“麻烦还没死”、“麦草在yy”、“海蓝珠”、“木子jen”、“仙猴”的飘红打赏。) 这是一个寒冷的冬夜,雪花无声飘落在**的地面上,韩孺子紧紧裹着厚绒披风,觉得不等雪花铺满一层,他们这些人就得被冻死一批。 子夜前后,他又来到太庙,前几次他都在正殿里,这一回却站在外面,身边的熟人只有杨奉,陌生人倒是不少,都是有封号的宗室子弟,差不多有二三百人,加上贴身保傅,人数翻倍,太庙没有房间容纳这么多人,只好让他们暂时等在露天里。 可怜这些天生贵胄,从小锦衣玉食,何曾受过这种苦头,一个个冻得面色青白、四肢麻木,造反的心都有了,只是不敢宣之于口,反而要摆出孝子贤孙的严肃神情,实在无聊的时候,就偷瞄一眼废帝。 对这些人,韩孺子一个也不认识,他们却都认识他。杨奉替他挡住了大部分好奇目光,可周围的切切私语声还是跟雪花一起将他包围。 太庙前方的宗室子弟并非随意站位,而是按照爵位、亲疏远近、辈分、年龄等排序,数十名礼官维持秩序,再远一点是几百名持戟卫士,他们穿着铁甲,在寒冬里更冷一些,却都站得笔直,没有一点颤抖。 韩孺子虽只是倦侯,但是位比诸侯王,辈份更高些的诸侯王都不在京城,因此只有他站在第一排,冻得瑟瑟发抖,像是被推出来承担罪责的倒霉蛋儿。 身后起了一阵喧哗,韩孺子连回头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他现在只想回家。 原来又有新人到来。地位颇高,被礼官带到倦侯身边。 “太祖戎马一生,吃过多少苦,后代子孙却如此不肖,连点寒冷都承受不住,天下若有大事。韩氏子孙全是待宰羔羊。”新到者埋怨道。 韩孺子不用看就知道这是谁。 过了一会,东海王又开口了,这回声音不那么镇定自若,“这天……也太冷了,这是要……杀人吗?喂,你来多久了?” 韩孺子扭动僵硬的脖子,扫了一眼同样裹在披风里的东海王,咳了两声,说:“快一个时辰了吧。我不知道。” 东海王靠过来,他带来的太监想拦却拦不住,东海王低声道:“听说了吗?” 韩孺子摇摇头。 “是钜太子和镛太子的后人,跟咱们平辈,也不知……她是从哪里找来的。”在太庙里东海王不敢提起“太后”两字。 韩孺子不吱声,一是太冷,二是说这些没有意义。 东海王却不肯闭嘴,而且只跟倦侯聊天。“这一招真是太阴险了,让你退位、把我留在宫里、派景耀去谈判。整整迷惑了崔家五个月!我舅舅……唉,他什么都好,就是太过谨慎,当初若是发兵……唉,唉,我的命真苦啊……” 东海王唉声叹气。韩孺子真想大声警告他闭嘴。 终于,事情有了进展,东海王也闭上嘴,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从两边的侧门各走进一队卫兵,然后是大臣。至少得有二百人,走在最前面的分别是宰相殷无害和兵马大都督韩星。 大臣们显然刚才温暖的屋子里走出来,体内残留着一些余热,步履稳重,神情庄严,还没冻得瑟瑟发抖。 在礼官的指示下,全体宗室子弟前进,来到太庙的丹墀下站立,文武百官分立左右,从这时起,再没人敢随意开口。 借着灯笼的光芒,韩孺子看到宰相殷无害的脸有点红,不像是因为寒冷,更像是出于激动,似乎刚刚哭过。 韩孺子今晚已经看过一位老太婆哭闹,很庆幸不用看另一个老头子的哭相。 一名司仪官侧身站在台阶上,洪亮的声音在冬夜中显得极不真实,“太后驾到!” 在一队太监和女官的护送下,太后身穿朝服缓缓走来。 韩孺子不顾礼仪仔细观瞧,很遗憾,王美人不在其中。杨奉轻轻拽了一下倦侯的披风,韩孺子垂下目光,还是看到太后身边跟着两人,一个十六七岁,个子比太后还要高些,神态极为恭谨,身上的服装表明他绝不是宫中的太监,另一个比较小,只有六七岁,胖乎乎的,一脸茫然,总是回头张望,大概是在寻找认识的人。 太后与这两人站在了韩孺子和东海王前方。 宗室出身的兵马大都督韩星上前,也是侧身站在台阶上,与喊话的司仪官对面。 “祖宗有灵,子孙跪拜!”司仪官喊道,声音远远传出。 太后带领全体韩氏子孙跪在冰硬的青石地面上,膝下没垫任何东西。 “一叩首!”司仪官可不管这些,此时此刻,他就是韩氏历代皇帝的代言人,声音不急不徐,指挥数百名子孙磕头。 跪拜三次之后,众人起身,然后是文武百官,同样跪拜三次,这是一次意外的拜祭,礼仪已经简化许多。 兵马大都督韩星在台阶上再次向太庙跪拜,这回没用司仪官喊话,他自己跪下,自己起来,然后宣读一直握在手中的旨意。 他的声音没那么大,却还清晰,词句古雅,引用的典故极多,大臣们听得万分激动,一直站在外面、被冻得脑袋发麻的宗室子弟们却是一头雾水,好一会才陆续明白过来,这是一篇洗冤昭雪的请命文。 按照惯例,韩星先是赞颂列祖列宗的功绩,对武帝尤其不吝溢美之辞,然后锋头一转,指斥那些引诱武帝做坏事的奸佞小人,罗列了一些人名,韩孺子惊讶地听到了中司监景耀的名字。 接下来,请命文开始回忆武帝头两位太子的冤屈,声情并茂,太庙前很快哭声一片,宗室子弟哭,大臣也哭。而且哭得更厉害一些,甚至顿足捶胸。 韩孺子已经算是见过“世面”了,此刻还是惊讶不小,站在他前方的少年和孩童乃是太子遗孤,痛哭流涕尚可理解,其他人哭什么呢?就连东海王的肩头也一耸一耸的。像是在哭,还有点像是在窃笑。 韩孺子哭不出来,也不会做样子,只能将头低下,尽量不惹人注意,可周围的哭声太有感染力,韩孺子无法不受影响,心生愧疚,觉得自己太过无情。 长长的请命文终于快要念完。东海王韩枢和废帝韩栯的名字被提到,他们两个是不肖子孙,德薄福浅,不能继承韩氏江山,因此要从前太子的后人当中选立一位。 隔着几步,韩孺子也能听到东海王的牙齿咬得咯咯响,他倒是无所谓,听到“不肖孙栯”几个字的时候。甚至没有立刻想到这就是自己。 最关键的一刻终于到了,两位太子各留下一名后人。钜太子的儿子名叫韩施,今年十七岁,镛太子的儿子名叫韩射,刚刚六岁,父亲遇难时他还在母腹中没有出世,两人虽然也列入皇室属籍。却一直备受冷落,连名字都是随便起的。 韩孺子有经验,知道最后成为皇帝的那一个,将会改名。 大臣们哭得更加响亮,韩孺子觉得其中一些人是真心实意的。 杨奉凑在他耳边。小声说:“钜太子在位十多年,镛太子也有六七年,他们在大臣当中根基颇深,大致来说,文官喜欢钜太子,武官倾向镛太子。” 韩孺子恍然,怪不得父亲桓帝一度想要联合外戚对付大臣,桓帝当太子的时间过短,与大臣没有形成紧密的联系,而韩孺子甚至没有经过太子这一阶段,与大臣毫无接触,所以他的退位波澜不惊。 韩孺子不觉得遗憾了,同时也明白,如果有一天他真能重返至尊之位的话,必须至下而上地建立根基。他扭头看了一眼杨奉,不知这名太监能帮自己到什么程度。 请命文读毕,韩星脱稿说话,表示两位太子不分上下,遗孤都有继位的资格,为显公平,要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抽签决定。 这就是太后与群臣商议很久之后拿出的方案,一直被扔在外面挨冻的宗室子弟们大吃一惊,可是没人敢在这个时候提出反对,嗡嗡声很快消失,连东海王也停止咬牙切齿。 太后带着韩施、韩射拾级而上,进入太庙,群臣之中只有殷无害和韩星代表文武官员陪同进入,其他人都在外面等着。 太后的身影刚一消失,东海王就扭头看着韩孺子,眼中流出真实的泪水,压抑着声音说:“你能相信吗?你能相信吗?” 韩孺子没什么不能相信的,于是露出一个无所谓的神情。 东海王脸上的神情由悲痛变成惊讶,直到这时,他好像才真的相信韩孺子对帝位不感兴趣。 韩孺子的目标太远大,此时此刻他的确显露不出兴趣。 抽签进行得很快,外面的人等得热血沸腾,几乎感觉不到寒冷。 殷无害和韩星先走出太庙,带着钜太子的遗孤韩施,殷无害用老迈的声音宣布,韩施被封为冠军侯、北军大司马。 结果已定,殷无害显得有些失望,文官也大都叹息,但是无可奈何,他们争取过了,只能认赌服输。 三人退到一边,太后携着韩射的手走出,站在丹墀之上,高声道:“祖宗庇护,武帝之孙韩射立为太子。” 群臣山呼万岁,包括韩施在内,纷纷跪下,前一刻他还有机会成为皇帝,这一刻已是人臣。 胖乎乎的小孩还在东张西望,不知在找谁。 杨奉在下跪之前扶住韩孺子,轻声道:“倦侯获准入宫不拜,除了面对列祖列宗,都不用跪。” 有特权的人不只他一个,还有韩星等七八人,远处的礼官挨个查点,以确认无误。 韩孺子低着头,心中却有一股火,既非怒火,也非妒火,而是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热情之火:现在的他清晰地感受到了站在上面和站在下面的区别,他知道自己更喜欢哪一种。 仪式结束了,挨冻的宗室子弟陆续离去,大臣们继续商讨新帝登基事宜,以及如何应对城外的南军。 回府的路上,韩孺子心中的火渐渐熄灭,他得面对现实,在这个寒冬里,任何火焰都燃不起来。 进入倦侯府时天已微亮,韩孺子刚一推开卧房的门,早已等急的崔小君扑过来,两人紧紧抱在一起。 寒冬里,唯有这里尚存一点温暖。 (求订阅求收藏) ... 第七十九章 愿望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感谢读者“zmcs”的飘红打赏。) 书房里焕然一新,椅子上铺着褥垫,书案上摆好了笔墨纸砚等物,新买来不久的书堆在地上,有一些还没有开箱,韩孺子要亲手摆放,不过他想在书房里“偷懒”的愿望没能实现。 白天,杨奉一多半时间都待在书房里,与倦侯讨论朝堂形势,基本上都是他说,偶尔提出一两个疑问,足够韩孺子想上一两天。 下过几场雪之后,京城迎来难得的一个大晴天,杨奉却毫无察觉,坐在书案对面,一张张地仔细查看刚刚送来的邸报。 邸报三五天一送,上面全是朝廷近期的重要公文,远离皇宫之后,杨奉只能了解朝中动向,虽然有点滞后,总比一无所知强。 杨奉拣出一张邸报,推到倦侯面前,韩孺子拿起快速浏览了一遍,“崔宏这就认输了?” 距离太后选出新帝已经十天,镛太子的遗孤韩射尚未正式登基,这也是京城内外最为紧张的十天,太后出招,大家都在等太傅崔宏做出回应。 崔宏完全有理由愤怒,通过太监景耀,他已经与太后暗中谈判了五个月,却得到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结果:东海王不仅没当上皇帝,甚至连竞争帝位的资格都变弱了,要排在废帝韩栯、钜太子遗孤韩施以及镛太子遗孤韩射之后。 整个朝廷的格局为之一变。崔家不再是帝位不可或缺的参与者,杨奉对太后这一招赞不绝口。却一直没有弄明白太后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找到这两人,又与大臣达成一致的。 可崔宏毕竟掌握着京城最为精锐的南军,仍然能与太后斗个鱼死网破,尤其是韩射刚被立为太子的那一天,钜太子遗孤韩施的影响力还没有完全发挥出来,南军仍然服从崔宏的命令。 那一天。京城封闭全部城门。禁止任何人进出,城上守兵剑拔弩张。 城门一连封闭了三天,就算死人,也只能暂时存在家中,不能送到城外埋葬。 第四天,新任北军大司马韩施在城外阅兵,一向以懒散闻名的北军居然聚齐了七八成,在训练了一个上午之后,近十万名将士面朝城墙山呼万岁。声震数里。 失去的战斗力不可能立刻恢复,但是北军的举动还是带来巨大影响,南军对太傅崔宏的支持不那么坚定了,越来越多的将士记起了钜太子担任大司马的日子。 崔宏妥协了。不是一下子,而是一步步慢慢来,先是上书为自己擅回京师请罪,得到原谅之后,他也加入为前太子洗冤的行列,建议封韩施为王,而不是冠军侯。这一建议被太后驳回。 韩孺子正在看的邸报是崔宏的第五道奏章,昨日送达。 中司监景耀受到指控,称他是导致两名太子冤死的罪魁祸首之一,他一直躲在南军营地,崔宏保护了九天,终于将他交了出来。 “我以为景耀忠于太后,太后也信任景耀。”韩孺子对这件事一直没有想得特别明白。 杨奉放下手中的邸报,“我说过,必要的时候整个天下都得‘连累’,太后仍然信任景耀,可是不得不牺牲他,以换取大臣们的支持。” “景耀真的害死了两位太子吗?” 杨奉笑了一声,“钜太子、镛太子的死因我不是特别了解,可我知道,当皇帝想要杀一个人的时候,用不着自己找借口,总会有无数的人揣摩圣意,主动提供借口,景耀能升任为中司监,自然没少做这种事情,但他不是唯一一个。” “可大臣们偏偏不喜欢他。” “你去过勤政殿,如果你是议政大臣,会喜欢那个掌握宝玺的太监吗?” 韩孺子笑着摇摇头,“原来的中掌玺刘介呢?他是怎么做的?” “刘介是个纯粹的掌玺之人,每天将宝玺送给皇帝,然后再收回,自己从来不在大臣奏章上盖印。” 韩孺子一点也不喜欢景耀,可这时心里却生出一股寒意,大臣们表面上驯服,对闯入自己地盘的外来者却是心狠手辣。 “太后利用齐王谋逆一案在朝中抓捕了不少人,大臣们都没有反对,却对一个名掌印的太监恨之入骨,必欲除之而后快。”韩孺子并不同情景耀,只是发出感慨,慢慢理解了父亲桓帝对大臣的惧意。 “大臣们无论派别,都有一个共同的想法:君臣相辅,各管一片,就像是夫妻,至于谁是夫谁是妻,大臣和皇帝的想法可能不太一样。君臣可以相处愉快,也可能闹矛盾,但不管怎么说,不准外人插足,太监就是外人。” “太后不算外人吗?” “所以太后必须紧紧抓住一名傀儡。”杨奉没再说下去,大楚朝廷风雨飘摇,人人都看在眼里,可是谁也不知道大厦究竟会不会倒掉、何时倒掉,“眼下朝廷总算暂时稳定,如何应对北方的匈奴将是下一个挑战。” 秋天的时候,匈奴果然大举入塞,掠走了一些人口与财物,但没有过分深入,边疆楚军以守为主,也没有追击,可是和平毕竟被打破了,新帝登基之后,必须先解决这一威胁。 如果我是皇帝……韩孺子忍不住想象自己会怎么做。 杨奉不知道倦侯的心事,扭身向门口说:“进来吧。” 张有才抱着一摞簿册、纸张进来,往书案上一放,说:“上完课了吗?” 他将主人与杨奉的每日议论当成授课,轻易不敢打扰。 杨奉哼了一声,拿起几张纸扫了一眼,立刻感到头疼,“怎么每天都有这么多的银两支出?” “哈,杨总管,都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您都当家了也不知道啊。咱们这儿怎么也是一座侯府,上上下下近百口人,每天光是吃喝……” 杨奉抬手示意张有才不用说了,“得有一位账房先生处理这些事情。” 韩孺子忍住笑,杨奉坐在屋子里就能大致猜到太后等人在想什么,却弄不清小小一座侯府的账目。可他没资格嘲笑杨奉,他自己也看不懂,能看懂也不感兴趣。 “下午我就出去聘请一位。”杨奉无奈地说。 张有才冲倦侯挤眉弄眼,韩孺子道:“有话你就说,难道你有现成的人选?” 张有才吐下舌头,冲杨奉笑了笑,“宫里出来这么多人呢,没准有人会算账。” 杨奉冷冷地说:“别耍心眼,说吧,是谁?” 张有才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一块出宫的何逸何三叔从前在宫里记过账。” 杨奉对宫里的太监不是特别熟悉,想了一会,说:“把他叫来。” 张有才高兴地答应一声,连跑带跳地出去了。 “还好你只是倦侯。”杨奉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然后道:“这些太监与宫女自愿出宫必有所求,你处理一下吧。” “咦,你又要丢下我一个?”韩孺子发现了,一旦事情比较繁琐,杨奉总会丢下不管。 “我得出去打听情况……”杨奉含糊地说,起身走了,韩孺子叫都叫不回来。 张有才带着一名干瘦的老太监回来,没见到杨奉,感到很惊奇,“杨总管呢?” 韩孺子对这名老太监有印象,冲他点点头,“不用他,我自己能做主。” “那就更好了。”张有才长出一口气,他更忌惮杨奉而不是主人,“何三叔从前在……” 韩孺子抬手制止张有才说话,对老太监何逸说:“你曾经在宫里管过账目?” “只是灯火司,那里日常损耗比较多,老奴记过十几年的来往账目。” 韩孺子不懂账目,问不出细节,所以他问:“记账并非重活儿,你为什么要跟我出宫呢?” “受到排挤了呗,上司总想将何三叔弄走……”张有才替老太监答道。 何逸苦笑数声,“谢谢有才替我遮护,可是对主人我得说实话,呃……其实我是因为好酒,受不了宫中规矩太严,所以……” 光是提起酒字,老太监就在吧嗒嘴,笑得更尴尬了。 韩孺子也笑了,“你在宫中记账可曾出错?” “哪敢啊?一两油、一截蜡烛对不上,也要挨板子的。” “咱们这儿的账目没那么复杂,规矩也没那么严,可要是出错——”韩孺子想了想,“罚你至少一个月不能喝酒。” 何逸睁大眼睛,“这比打板子还严!倦侯放心,我绝不会出错。” 韩孺子转向张有才,“说吧,你出宫之后的愿望是什么?” 张有才的眼睛瞪得更大,“主人不相信……主人怀疑我……” “你们随我出宫,我很感激,正好赶上今天我心情好,想要满足你们的愿望,尽可能,不是一定,说了,我想办法,不说,那就算了,今后永远不要再提。” 张有才在自己脑门上弹了一下,笑道:“主人要是这么说,我还真有一个小小的愿望。” “嗯。” “我希望学武功,今后能当您的侍卫。” 韩孺子大笑,明知这个小子只是嘴甜会讨好人,心里还是很受用,起身道:“何逸,你把积累的账目处理了,然后问问所有出宫人的愿望,等我回来处理。张有才,跟我出趟门。” “去拜师学艺吗?”张有才眼睛一亮。 韩孺子摇摇头,他不想拜师学武,也不想打听朝中形势,此次出府只做一件事,“咱们去给夫人买几只小鸡小鸭。” (求订阅求收藏) ... ... 第八十二章 杨奉的过去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冠军侯韩施亲自前来拜访,居然是为了聘请杨奉,韩孺子愣了一会,瞧向站在门口的太监,“你要请他当军师?” 冠军侯微微一笑,“军师只是俗称,现有北军长史一职空缺,我咨询过许多人,大家都向我推荐杨公。” “北军长史是做什么的?”韩孺子随口问道。 “协助大司马治军,主簿籍、军法、公文……” 韩孺子笑了,“那你可找错人了,杨奉连侯府百余人的账目都查不清楚,怎么能管北军十万人的杂务?” 冠军侯也笑了,“倦侯有所不知,长史乃军中文吏之首,杂务自有下属代劳,长史最重要的职责是协助大司马治军,地位堪比百员猛将。” 韩孺子坐在椅子上扭了扭身体,牵动酸痛的双腿,不由得一呲牙。 冠军侯韩施关切地问:“倦侯有伤吗?” “没伤,早晨蹲了一会马步。” “哈哈,倦侯也喜欢武功吗?刚开始练都有些不适,当年我也是这样,后来得到一种膏药,对缓解酸痛有奇效,过后我派人送一些到府上来。” “冠军侯客气,我只是练功消遣,用不着膏药。” “练功是为了强健身体,小痛小伤也不可忽视,我那些膏药也不是什么贵重难得之物,倦侯试用一下无妨。” “那……就却之不恭了。” 韩施收起笑容,又问道:“我知道倦侯舍不得杨公,可是浅滩难容蛟龙,杨公如此人才,不出山做一番事业,实在可惜。” “杨奉从前在宫里当中常侍,给帝王出谋画策,与皇宫相比,我这里若是浅滩,北军的水好像也没有多深。” 韩施大笑。抱拳道:“倦侯说得对,是我无礼了。倦侯不愿放人,我当然不能强求,只恳请倦侯一件事:它日若有放虎之意。北军虽小,却也能够磨砺爪牙,以待虎啸之时。” “对不起,你说的‘虎’是指杨奉?” 韩施点点头。 “那也不用他日,今天就问问他。” 两人一块看向杨奉。说来说去,他们还从来没征求过这位当事者的意见。 杨奉行礼,说:“杨某待罪之身,幸得太后宽恕,派至倦侯府中担任总管,自当尽心尽意服侍倦侯,不敢有半分妄想。杨某非虎,实乃一看家狗。” 冠军侯大笑,“杨公自谦过甚。好,我已表明心意。不再叨扰,就此告辞。” 府丞问过宗正府,倦侯不必留饭款待,韩孺子因此也不挽留,起身道:“抱歉,让你白跑一趟,我这里闲着没事的太监还有几个,你若是看上哪个,我现在就送给你。” 冠军侯当这是一句笑话,一笑置之。 韩孺子送至二门。由总管杨奉送至大门外。 在书房里,韩孺子静坐不动,张有才刚想说点什么,就被他挥手撵了出去。 他不需要别人的建议。只需要独自思考。 杨奉回来了,比预估的时间要长一点,韩孺子问:“冠军侯留你说话了?” 杨奉点点头。 书房里沉默了一会,还是韩孺子先开口,“冠军侯能看破我的心事吗?” “不能,倦侯做得很好。” 韩孺子叹了口气。只有在杨奉面前,他不用隐藏自己那既危险又可笑的野心,“可你还是要走。” “如果倦侯需要我留下,我不会走。” 韩孺子露出微笑,“现在的我需要你做什么呢?冠军侯说得没错,你是老虎,天生要在山林里咆哮、争斗,在我这里你却只能捉捉老鼠。” 杨奉走到书案前,“咱们需要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了。” 韩孺子点点头,盯着对面的太监,忍不住笑了,“真是奇怪,我认识你还不到一年,竟然把你当成了不可或缺的依靠,这是不对的吧?” “皇帝是所有人的依靠,自己却不能依靠任何人。”杨奉说,仍当少年是未来的皇帝。【ㄨ】 “你真的相信我?”这是韩孺子最大的疑惑,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还有称帝的可能。 杨奉从边上掇来一张凳子坐下,“倦侯对我过去的经历还感兴趣吗?” 韩孺子点点头。 杨奉曾经是一名书生,出身官宦之家,无奈父亲早亡、家道中落,剩下孤儿寡母无处托身,“我母亲是个非常骄傲的人,受不得亲戚们的一点脸色,父亲了解母亲的脾气,所以临终前写信将我们托付给一位素不相识的人。” “素不相识?”韩孺子听糊涂了。 “这世上有一种人,雪中送炭、扶危济苦、不求回报,被称为侠士,父亲恰好听说过这样一位侠士。” “你跟我说过,人不能自私到以为别人不自私。” “嗯,侠士也有私心,他们要的是名声,我给他们分类:名声最为纯粹的是大侠,名声里掺杂着权势的是豪侠,以名声为工具捞取利益的就不算侠了,是豪杰,更差一等的是豪强,名声在外,却不是好名,而是恶名。” 韩孺子默默想了一会,“俊阳侯是豪杰。” “他曾经算是豪侠,可惜心志不坚,沦为豪杰,再过些年,花缤若是不死,可能就是恶名昭著的豪强了。” “令尊很有眼光,将杨公母子托付给了一位大侠,这位大侠一定很有名吧?” “很有名,但倦侯不会听说过。总之这位大侠比花缤要坚定得多,有始有终,养活我们母子十年,第一天什么样,最后一天也是什么样,没有丝毫懈怠,虽说没有锦衣玉食,却也吃住不愁。” “这位大侠是个好人。”韩孺子莫名想起了身在牢中的太监刘介,如果朝中多几位这样的大臣,自己或许也不至于被迫退位。 “大侠未必就是好人,他们有自己的一套行事规则,看不懂的人得不到半点帮助,还可能惹来杀身之祸。我父亲看懂了,他写的那封信颇为精彩,足以传世,更足以扬名。” 杨奉想了想。笑着摇头,没将信的内容背出来,“说的远了。后来那位大侠遇到一点麻烦,被武帝下令诛杀。” “啊?一点麻烦就被诛杀?俊阳侯所说的豪杰里就有他吗?” “这位大侠杀过人。对他来说这是一点麻烦,可他的仇人不肯善罢甘休,又赶上武帝对豪杰势力不满,正好拿他开刀,武帝不分什么大侠与豪强。专杀名气最大的人。” “武帝……为什么这样做?” “他有理由,地方豪杰数量太多,其中一些势力过盛,连地方官府都不敢招惹他们,朝廷追捕的逃犯,只要托庇于豪杰门下就能安全无虞,照这样下去,朝廷只会剩下空架子。” “所以武帝就不分青红皂白地杀人?” “嘿,皇帝高高在上,哪分得清下边的青红皂白?何况所谓青红皂白是会变化的。俊阳侯花缤曾经是天下闻名的豪侠,察觉到危险的时候,不也弃侠为豪?武帝杀人没错,可是远远没有达到他的期望,他以为能够杀一儆百,实在不行就全部杀死,结果总有不怕死的人前仆后继,一批豪杰倒下,又有一批兴起,数量更多。” 韩孺子还有许多疑惑。及时收住,问道:“杨公当年也被卷入其中了?” “嗯,我是主动卷进去的,因为我得报恩、报仇。” 那时的杨奉无权无势。没能救下那位大侠,他带着老母入京,游走于权臣豪门之间,借着武帝对豪杰的怒气,数年间诛杀了导致大侠入狱的仇家满门。 到了这时,杨奉就再也退不出豪杰与朝廷之间的恩怨了。他充当朝廷的爪牙,自然也惹来了豪杰的复仇,幸运的是,他算不上最锋利的爪牙,甚至没资格见武帝,所以承受的只是余波。 即使只是余波,对杨奉的打击也不小,他丢掉了官职,失去了名声,母亲在穷困潦倒中病故,对儿子没有半句怨言,妻子莫名其妙地死亡,留下不满周岁的儿子,家里时不时着火,街上总有刺客一样的人跟踪……杨奉不得不东躲西藏,甚至求助于他所得罪过的豪杰。 可能是他找错了人,可能是他理解错了规则,也可能是对方不肯原谅,怪事仍然不断发生,杨奉感觉到危险就在身边,即使搬离京城躲到外乡,危险还是如影随形。 几年之后,杨奉终于醒悟,他得罪的不是某位豪杰,而是一个藏在暗处的帮派。 韩孺子越听越惊,“你是说天下豪杰是个大帮派?” “豪杰不是帮派,但是有一个帮派藏在豪杰们中间。我一直在寻找线索,但我首先得消失,避开他们的耳目。” 杨奉将唯一的儿子托付给他人,自己改名换姓,净身之后辗转进入东海王府为宦,终于,发生在身边的怪事停止了,杨奉默默潜藏、默默观察,他相信,一个势力如此巨大的帮派,肯定会露出蛛丝马迹。 “一直以来,我盯着的都是各地豪杰,直到齐王叛乱之后,我才明白自己望错了方向:豪杰是一颗颗珍珠,有一条细线将他们串连起来,我只看珍珠,以为最大的那一颗就是头目,其实隐藏其中的那条线才是关键,许多豪杰被利用了都不自知。” “你是要报仇吗?” “报仇?我当然要报仇,但那只是一部分原因。”杨奉盯着倦侯,他只对两个人说过实话,一个是死去的思帝,一个是眼前的少年,“我不能忍受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我要一场光明正大的决斗,斩断那条线,虽死无憾。” 韩孺子也终于明白了,杨奉是个疯子,罗焕章、淳于枭都是疯子,借助名声保命的俊阳侯反而是正常人。 可是想在近乎不可能的情况下重夺帝位,他只能先从这些疯子里寻找支持者。 “如果你肯真心帮我,我也可以帮你。”韩孺子说。 “你怎么帮我?”杨奉冷冷地问。 “如果这世上真有一个你所说的神秘帮派,淳于枭必然是其中一员。” “嗯,很可能。” “他们很想让天下大乱,对吧?” “嗯。” “那一名废帝对他们来说是不是很有用呢?” 杨奉沉默不语。 (求订阅求收藏)(未完待续。) 第八十三章 话别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侯府内外张灯结彩,准备迎接除夕之夜,杨奉将大事小情都交给府丞和账房何逸处理,自己躲在屋子里沉思默想。 可想的事情许多,有过去也有未来,杨奉更愿意想未来。 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进来。”杨奉说,有点感谢这次干扰,再想下去,他怕自己会承受不了。 后院的一名侍女进屋,杨奉认得她是自愿出宫的宫女之一,叫什么名字却不记得。 侍女停在门口行礼,“夫人问杨总管是否有空闲,夫人想见杨总管一面。” 杨奉很惊讶,想不出拒绝的理由,“呃……有空,请夫人稍等,我马上过去……” “夫人就在门外。” 杨奉急忙起身来到门口,果然看到倦侯夫人站在门外。 “夫人派丫环传我一声就是了,何必亲自前来?” 崔小君笑了笑,“我也想出来走走,侯府这么大,我还有许多地方没去过呢。” 倦侯府当然没有崔宅占地广大,不过在崔家她是小姐,生活区域只占一小块,在倦侯府她是女主人,拥有这里的每一块土地。 杨奉将夫人请进来,神情稍显尴尬,倦侯的年纪就不大,夫人还要更小一些,令老于世故的杨奉不知该如何接待。 “倦侯又出门了?”崔小君问。 “倦侯出去购买年货。”杨奉答道。 “他最近经常出门,每次都买很多东西回来,有时候我只是随口一说,他也非要找遍全城。”崔小君打量了一眼房间,“倦侯真是糊涂,买来的东西都送进了后宅,也不想着其他人。桂兰,你去将倦侯买回来的茶叶、果品、布帛等等都拿一份来。” 没等杨奉推辞,侍女已经领命离去。 杨奉的房间不大,摆设也极为简单。崔小君随意走了半圈,转身问道:“听说杨总管要离开侯府?” 消息早就传开了,杨奉没什么可隐瞒的,“是。正月结束之后我就去北军任职。” “恭喜杨总管,北军长史虽非显要之职,日后却也前途无量。” “我是一名太监,入军为吏已属破例,不会再有更大的前途了。” “那杨总管为何还要弃倦侯而去?”一刹那间。崔小君暴露原形,不再是文雅的倦侯夫人,而是一个心怀不满的小女孩。 杨奉心中的尴尬感觉终于消失,微笑道:“因为我在这里没什么可做的。” 崔小君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想要装回刚才的样子却已做不到,双颊不由得红了,低着头小声说:“倦侯极为敬佩杨公,视杨公为师尊……您是因为失望才离开他的吗?” “失望?夫人何出此言?” “倦侯离开皇宫之后什么也没做,就是练练武功,经常出门游逛。买回一些无用的东西,可那不怪他,都是我……” 杨奉向夫人躬身,“夫人多虑了,我去北军任职,正是希望能为倦侯带来更多帮助,北军长史总比侯府总管的帮助要大一些。” “原来如此,都怪我胡思乱想,请杨公不要介意。” “夫人心念倦侯,我只会高兴。怎会介意?” 崔小君脸更红了,咬着嘴唇想了一会,抬头问道:“我要怎么做才能帮助倦侯?” “嗯……我对持家之术……” “不不,不是持家。是真正的帮助。” “我不明白夫人的意思。”杨奉其实明白,但是不想承认。 “倦侯他……应该当皇帝,大楚也需要这样一位皇帝,不是吗?”崔小君鼓起勇气说。 “夫人知道这样的话是大逆不道吗?” “就算被砍头我也要这样说,我了解太后,她根本不想选立一位合格的皇帝。只想要一名听话的傀儡,可她的愿望实现,大楚也就完蛋了。大臣们只想保住已经在手的权力,其实并不在乎宫里的皇帝是谁,倦侯的敌人只有太后一个人……” 杨奉走到门口向外看了一眼,他的房间比较偏僻,外面没有人,他转身道:“夫人是想重当皇后吗?” 崔小君一愣,“当不当皇后我不在意,我只是……” “那就请夫人今后不要再说这种话,据我所知,倦侯对现在的生活心满意足,这也是我为何放心离开的原因,今后我帮倦侯,也是帮他不受欺负,不是帮他重夺帝位。” 杨奉很擅长撒谎,即使面对一名过完年才十三岁的小姑娘,他也说得坦然从容,“老实说,倦侯并无称帝的实力,帮助他不如帮助北军大司马韩施,他是钜太子遗孤,在韩氏子弟当中最有资格继位,能治军,又有大批文臣的支持,唯一的遗憾是运气不好,在太庙里没有抽到上签。” 崔小君呆呆站了一会,垂头说:“韩施不是运气不好,而是太好了,父母虽亡,舅氏仍在,娶的妻子也是大臣之女,一呼百应,因此不受太后喜爱。反倒是即将称帝的当今太子,在京城无根无凭,母族皆在南方边郡,正合太后心意。连大臣们也高兴,他们表面上怀念钜太子,其实不想再出现强势的外戚,太后的哥哥上官虚一直没有再封实职,也是太后讨好大臣之举。” 杨奉很吃惊,虽然这些事情都来自公开的信息,可是没人敢公开谈论,倦侯夫人住在深宅之中,居然也有这样的见识,实在不同寻常。 但他还是摇头,实话对一个人说就够了,连韩孺子都能对妻子保守心中的秘密,他更不会泄露,“这些对倦侯都没有意义,他已经远离帝位之争,夫人是希望他拼死一搏,还是想平安度过一生?” “我……当然希望平平安安,可是……我知道倦侯有心事,很大的心事。” 果然同床之人最难隐瞒,韩孺子纵然守口如瓶,还是露出一点破绽,杨奉微笑道:“那就想办法化解倦侯的心事,让他忘记皇宫里的生活,你们还年轻。要过长久日子。” “他真能忘记吗?”崔小君又显出稚气的一面。 杨奉甚至有点不忍心欺骗她,可他还是点头,“他会的。” 这三个字不全然是欺骗,杨奉自己也有一丝怀疑:倦侯太年轻了。当他习惯了眼下的这种悠闲生活之后,还肯投入一步一个危机的夺位斗争中吗? 杨奉从来不肯帮助无能之人,他去北军,也是想观察倦侯的雄心壮志能维持多久。 崔小君露出甜甜的一笑,“他若不想当皇帝。我就陪他在倦侯府里一直到老,只怕朝廷……杨公以后真的会保护他,对吗?” “从我将倦侯从家中接出来的那一刻起,保护他的安全就是我的职责。”杨奉很高兴能对夫人说出一句实话。 崔小君告辞,没一会,侍女送来大包小包的东西,杨奉都留下了。 韩孺子从外面回府,带来更多的吃玩之物,兴致勃勃地去后宅见夫人,傍晚。他来见杨奉,要与他把酒话别。 张有才送来酒菜,不忘介绍道:“大成居的酱肉、兴安楼的烧鸡、老家胡同的腌鹅掌……啧啧。”不等说完,张有才的口水快要流出来了。 “去厨房偷吃去吧。”韩孺子笑着撵走张有才,亲自为杨奉斟酒。 杨奉也不客气,拿起酒杯一饮而尽,韩孺子只喝一小口,再为杨奉满上。 “夫人让你来的?”杨奉连饮三怀,问道。 “嗯,她说进入正月之后诸事繁杂。再难抽出时间给您送行。” “你倒是很听话。” 韩孺子挠挠头,“她说得很有道理,新帝要在元月初一登基,接着要去太庙和各处祖陵拜祭。还要拜天地日月、宗室互拜……府丞看来不打算让我休息了。” “这是好事,参加这些仪式,能向众人昭示太后对你的确没有杀心,你能更安全一些。但你还是要小心,太后只是暂时稳住了局势,朝中的势力比从前更加复杂。太后与崔家绷得太紧。都在小心翼翼地走独步桥,谁也不愿意在这种时候惹来猜忌,所以你很安全,一旦有人想要打破平衡……” “杀死废帝就是最简单有效的挑事儿手段。”韩孺子明白这一点,他现在出门都带着杜穿云,“你也小心,既任军职,一切即按军法行事,大司马若想杀你,轻而易举。” 杨奉冷笑一声,“韩施强装世故,内里还只是一名不知世事的少年,他非常害怕,比你当初进宫还要害怕,他不知道谁值得信任,却又渴望得到帮助,对我来说,这只是机会,不是危险。” 韩施的外表看不出破绽,但是韩孺子能理解这位太子遗孤的处境:太后心意难测,大臣表里不一,外有崔氏虎视,内有宗室暗斗……他的确有理害怕、紧张。 “你总是要辅佐皇帝。” “因为只有皇帝能与那个暗中的帮派较量。”杨奉看着韩孺子,明白少年的心事,“请你理解,如果北军大司马真是一名可塑之材,我会顺势而为,助他一臂之力,到时候也请倦侯顺势而为,在府中安心度日。” 韩孺子饮下杯中的残酒,难以想象就在多半年之前,自己还是赖床不起的宠儿,短暂的皇帝生涯改变了一切,他虽然没有尝过权力的真实味道,却在最近的距离嗅到了香气。 “他不是可塑之材。”韩孺子肯定地说,“他对帝位的渴望甚至不如东海王,朝中文臣之所以没有全力支持他,想必也是这个原因,犹豫不决还不如清心寡欲。” 杨奉为倦侯斟满一杯,倦侯年轻,缺少必备的经验与手腕,但有一点是杨奉所欣赏的:他总能猜到最简单、最本质的答案。 “我再给倦侯留一道题吧:太后和崔宏谁会先出招?出什么招?” (求订阅求收藏)(未完待续。) 第八十六章 皇太妃的嘱托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PS. 奉上今天的更新,顺便给『起点』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8张票,投票还送起点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韩孺子来不及与夫人告别,就被送进府外的马车里,在一队太监和宿卫的护送下直奔皇宫。 当他从车里出来的时候,发现目的地并非太后居住的慈顺宫,而是一条狭长的破旧小巷,隐约眼熟,恍然想起,这就是母亲曾被关押过的地方,心中一沉,以为自己也要被囚禁起来。 数名太监不由分说将废帝拥进一座小院,然后将他推进一间小小的屋子里,从外面将门关上,没做一句解释。 在这种情况下,谁也不能坦然无畏,最让人害怕的不是近在眼前的危险,而是茫然无知,房屋阴暗逼仄,飘浮着腐朽的味道,韩孺子就像是被扔进了一处陌生的地穴里,从任何一个方向都可能有野兽扑来。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真想转身砸门,求外面的太监将自己放出去,可他知道那没有用处。 “陛下来了?”一个衰弱的声音问。 韩孺子毛骨悚然,定睛看去,发现靠墙的角落里有一张矮床,声音就来自上面,“皇太妃?” “嘿,我还是吗?” 韩孺子慢慢走到床前,看到了那张憔悴的面容,半年不见,它已经失去往日的全部光泽,但是确定无疑属于皇太妃。 被召进皇宫居然是为了见皇太妃,韩孺子迷惑不解,“我还以为……” “以为我死了。”皇太妃替他说下去,休息了一会继续道:“太后怎么舍得让我痛快死掉?她要一点点折磨我……” “是你要我来的?”韩孺子对皇太妃有几分同情,可是实在不想听她讲述姐妹之间的恩怨。 “是吗?哦,没错,是我要见陛下,没想到她竟然同意了。” 韩孺子同样意外,又往前走出一步,“有什么能帮你的吗?” “你是皇帝……” “不。我不是皇帝,我已经退位一个月了。” “太后没有杀你?” “看来没有,我被封为倦侯,有自己的府邸。自由自在,过得很不错。” “自由自在?”皇太妃冷笑一声,呼吸突然变重,剧烈地咳嗽了一阵,韩孺子想要扶她起来。皇太妃抬手拒绝,过了一会安静下来,“怎么可能有自由自在?你以为自己飞上了天,其实身上还系着绳索,她轻轻一拽,你就会跌到地面上。” “那也比一直待在地面上强。”韩孺子说,这里即使不是皇宫,他也不会对皇太刀开诚布公。 “说这些没用,我找你来是想让你帮我一个忙。” “我已经退位了。”韩孺子提醒道。 “一个小忙,你不是皇帝。反而更容易些。” “为什么找我?”韩孺子不记得自己亏欠皇太妃人情,恰恰相反,皇太妃曾经欺骗并利用过他。 皇太妃似乎忘记了那些事情,无力地抬起手臂,示意韩孺子走得更近一些,突然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病人的要求难以拒绝,韩孺子迟疑着在床边坐下,屁股下面是一块硬木板,只有一层极薄的褥子。 “我就要死了,不用再受太后的折磨。” 韩孺子从皇太妃脸上、手上看不到伤痕。她所谓的“折磨”显然只是一种说辞,没能看到太后受到惩罚对她来说大概就是一种折磨。 “我的尸骨不可能进入皇陵,死后无法陪在思帝身边,是我最大的遗憾。”皇太妃不得不停下来休息一会。“城西有一座报恩寺,那里有思帝的一块替身牌位,替他出家消灾的,那是他小时候……不管怎样,那块牌位肯定连着思帝的亡魂。” 皇太妃抬起床里的那只手,将一件东西塞到韩孺子手中。“这里有我的魂魄,帮我把它挂在牌位上,只有你能做这件事,你当过皇帝,鬼神也得让你三分。” 韩孺子低头看去,手心里是一条玉制的白色小鱼,两只眼睛却是红色的,尾巴上有孔眼,穿着一根锦绳。 “人死后真有魂魄吧?”皇太妃问道。 “有吧。”韩孺子合上手掌,“我不能保证什么,但是只要有机会,我就会去报恩寺,将它挂在牌位上。” “这就够了,你的话比宫里的任何人都值得相信。” 韩孺子也撒过谎,可此刻实在不适合提起,他问道:“就这件事?” “嗯,抱歉,我害过你,却要求你帮忙。” “太监们可能会将玉饰要走。” “如果那样,我就认命吧。”皇太妃叹息道。 她好像无话可说了,韩孺子起身,没有告辞,轻轻走到门口,敲了两下,外面有人将门打开,他走出阴暗压抑的小屋,重新呼吸到外面的空气,感到一阵轻松。 一名太监走过来,盯着韩孺子的手掌,韩孺子也不做解释,将手中玉饰交出去,太监接在手中,躬身道:“请倦侯在此稍候。” 太监匆匆离去,想必是拿着玉饰去见太后。 韩孺子不想回屋里去见皇太妃,就在小院里来回踱步,见太监们管得不严,他又到来院门外,站在巷子里前后观望,几名太监互望一眼,没有干涉,但是跟着出来,分别站在两边,无声地给倦侯规定了一个活动范围。 韩孺子无意乱跑,只想在宽敞的地方透口气,可他怎么也无法摆脱一个念头:这里曾经属于他,哪怕只是名义上的皇帝,他也能调动苦命人和宫门郎为自己做事,现在他却如囚徒一般站在这里,说出的话对太监们不会再有半点威力。 隔壁的院子里走出一名太监,衣衫褴褛,怀里抱着几根木柴,骤然见到巷子里的马车与人群,明显吓了一跳,再想退回去已经来不及,抛下木柴,跪在雪地上,垂头发抖。 只是一照面。韩孺子认出那人居然是前中司监景耀。 太后对没见过面的谋逆者大肆杀伐,对身边的不忠者似乎更愿意网开一面,看着他们由高处跌落,在泥土中挣扎。 两名太监走过去。对从前的顶头上司连骂带踢,景耀爬回院中,再没出来,数根木柴散落在外面。 足足等了近一个时辰,请示的太监匆匆跑回来。“请倦侯上车。” 韩孺子坐在车里,几次掀帘向外窥望,以确认马车真的是在驶往宫外,直到出离宫门之后,他才安稳地坐好,只觉得浑身阵阵发软。 在倦侯府门口,太监请倦侯下车,顺便将玉饰归还,仍是一句话不说。 倦侯府里已经乱成一团,不停地派人前往皇宫打探消息。可是除了守在宫门以外急得跺脚,他们打听不到一个字。 张有才一直守在外面,只比倦侯早一步到家,全府的人几乎都迎了出来,崔小君的眼睛都哭肿了。 韩孺子下车,命府丞赏赐送行的太监,向众人笑了笑,然后牵着夫人的手径回后宅。 “我以为……我以为……”崔小君怎么也止不信眼泪,这回却是喜极而泣,“我求老君。可她……” “没事,是皇太妃要见我。” “皇太妃?”崔小君吃了一惊,总算止住泪水。 韩孺子拿出那条玉饰,将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太后居然允许你去见她。还允许你将玉饰带出来!”崔小君更惊讶了,“你真要去报恩寺吗?” “既然答应了,有机会就去一趟吧。” “我要跟你一块去,报恩寺名声很大,都说那里的菩萨最灵,我要给你多烧几柱香。” “给咱们。”韩孺子笑道。 “你不会……再去皇宫了吧?” “这可难说。朝廷典仪我必须参加,太后召见我也不能不去……” “不不,我是说你想‘回’皇宫吗?”崔小君第一次向夫君提出这个问题。 韩孺子摇头,“那里是一座监牢,皇太妃和景耀被囚禁在里面,太后又何尝不是?我不想回去,只想有有朝一日能将母亲接出来。” 崔小君靠在他的胸前,轻声道:“那就好,我知道被人轻视的滋味有多难受,可我也知道争权夺势的路有多难走,崔家危在旦夕而不自知,我真害怕你也陷进去。” “我现在是真正的‘孤家寡人’,想争也争不了,你放心吧,我不会那么愚蠢的。” 崔小君笑了,她喜欢现在的生活,越平淡越开心,挪开夫君的胸膛,她说:“等天暖一些,我要将后花园收拾出来,那里地方很大,浪费就可惜了。” “好,咱们一块收拾花园。” 入夜不久,韩孺子去见杨奉,只有这位总管白天时没去门口迎接倦侯。 韩孺子并不在意,将事情说了一遍,最后问道:“太后到底是怎么想的?” 杨奉摇头,“别问我女人的心事,我不懂。” 在杨奉看来,倦侯此次入宫与朝廷斗争并无关系,“你害怕吗?”他问。 韩孺子盯着杨奉,好一会才道:“老实说,我被吓坏了,成王败寇,可失败者的遭遇比‘寇’要惨多了,相比之下,杀头反而更仁慈些。” “很好。”杨奉点头道。 “很好?” “如果一个人不了解面对的危险是什么,那他的挺身而出只是鲁莽,不是勇敢。倦侯害怕失败,说明你能做出正确的选择了。记住,没人逼你,即便只做倦侯,也比你从前的生活要好得多。” “倦侯的生活可得稳定?” 杨奉不语。 韩孺子早已做出选择,“皇太妃说得没错,我的身上还系着一条绳索,不只是太后,无论谁在另一端扯拽,我都会跌到地面。” 他顿了顿,“杨公无法忍受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我也不能。” (求订阅求收藏) 【马上就要515了,希望继续能冲击515红包榜,到5月15日当天红包雨能回馈读者外加宣传作品。一块也是爱,肯定好好更!】(未完待续。) 第八十七章 疯僧疯语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PS. 奉上今天的更新,顺便给『起点』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8张票,投票还送起点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谢谢大家在双倍月票期间的大力支持,特别感谢版主木子Jen和吧主海蓝珠。必须休息一下了,今天一更,同时也要为微信、微博准备一点素材,大概从下个周日开始,每天发点读书感受,不长,请大家关注。) 除了一点雄心壮志,韩孺子什么也没有,所以只能等待,耐心等待。 正月最后一天,杨奉走了,前往北军担任长史,临别时告诫倦侯:“不可轻举妄动,如果有人主动接触你,一定要告诉我。杜氏爷孙可信,但他们是江湖人,不要对他们说太多。” 韩孺子记住了,他倒盼望着能有人来,哪怕是挑衅也好,可日子一天天过去,越来越平淡,倦侯府从来没有客人登门,走在街上也没有陌生人突然冲上来,皇宫里的傀儡生涯在回忆中反而变得波澜壮阔。 废帝似乎被人遗忘了。 三五天一送的邸报里也没有多少新鲜事,太后最终没能抵住朝臣的连番上书,将新帝的三个舅舅召回京城,给予重赏,却没有安排实权职位。太后与崔家的斗争至此告一段落,起码表面上如此,韩孺子没有别的消息来源,只能猜测双方都在积蓄力量、等待时机。 春暖花开,崔小君兴致勃勃地拾整后花园,韩孺子觉得自己该去报恩寺完成皇太妃的心愿了。 报恩寺不是市坊,普通香客只能进到前殿烧香礼拜,想要见到先帝的替身牌位,得经过寺庙、宗正府、礼部、僧正司等多方允许,韩孺子正月就提出申请,直到三月才陆续得到回复,最终在四月初三得以成行。 崔小君准备了大量礼物,金银、香油、食物、衣物、珠串等等应有尽有。只要是报恩寺登记在册的和尚,人人都有一份。 各方衙门最终证明他们拖延得这么久,是有一点道理的,整个上香过程极其顺利。从倦侯及夫人离府的那一刻起,一切按部就班,数名使者轮番前往报恩寺通报倦侯的位置,并带回僧人们的情况。 这一天报恩寺只接待倦侯一行人。 韩孺子觉得自己就像是在带兵打架,可这是一场注定失败的战斗。他甚至连战利品都要给对方提前准备好。 作为“胜利”的一方,报恩寺给足了面子,住持和十几名僧人出寺迎接,众星捧月一般将年轻的夫妇二人迎入寺内客房,喝茶休息之后,前往正殿拜佛,废帝在这里也得弯下膝盖,将神佛当成列祖列宗对待。 接下来就是不停地拜佛、拜菩萨,每拜一座殿之后,都要休息一小会。品尝寺里的素食,听高僧诵经、与住持聊天。 午时之后才是此次上香的重头戏——给僧人分发施舍,崔小君从仆人手里接过一包包的东西,交给另一位仆人,这名仆人再转给被叫到名字的和尚。 整个过程持续了一个多时辰,韩孺子站在夫人旁边,不停地合什行礼,觉得比当皇帝还累。 傍晚时分,正规流程终告结束,倦侯夫妇去禅堂坐了一会。感受一下气氛,崔小君回客房休息,韩孺子则在住持的引领下去给先帝的替身牌位上香。 明天上午烧香乞愿之后,他们才能回家。 供奉牌位的房间不大。打扫得一尘不染,住持老和尚对着牌位诵了一会经文,识趣地退下,只留下倦侯和一名随从。 张有才长出一口气,小声道:“没想到上午这么麻烦,寺里的和尚也太小气了。连晚饭都不管。” “僧人过午不食,咱们得入乡随俗。”韩孺子也是从礼官那里听说的,所以中午多吃了一点,现在倒不是很饿。 张有才揉揉肚子,“跟着杜氏爷孙练了这么久的蹲马步,终于有点用处,站了一天,居然能坚持下来。” 韩孺子笑笑,来到供桌前,观看上面的牌位,牌位摆在一座小型木龛里,细看时,发现牌位外面还裹着一块黄绸,想必是为了遮挡先帝的名讳。 韩孺子取出玉饰,轻轻放在木龛里,低声道:“咱们没见过面,我是你的弟弟韩孺子,受皇太妃之托,将这件东西送来……就是这样。” 张有才跪在蒲团上,向牌位磕了几个头,说道:“思帝陛下,咱们也没见过面,可是请您保护我家主人平平安安。” 韩孺子笑着摇摇头,“你先出去,我在这里单独待一会。” “是。”张有才又向牌位磕了一个头,起身退出。 韩孺子独自站了一会,怎么也找不到感觉,他不认识这个哥哥,也不知道正常人家的兄弟该怎么相处。 他双手合什拜了两下,准备离开。 门外突然响起一阵喧哗,好像有什么人在大喊大叫,张有才推门而入,惊慌地说:“主人,我保护你!” “怎么回事?” 张有才一脸茫然,这时外面的声音更清晰一些,分明是一个洪亮的声音在喊:“着火啦!着火啦!” 韩孺子一惊,急忙走到门口,朝客房的方向望去。 没有火情。 张有才几步跑到住持身边,“火在哪呢?” 住持老和尚一脸苦笑,“阿弥陀佛,没有火,是名疯僧在乱叫。” 张有才和韩孺子转身看去,只见四名僧人正在墙角处合力按住另一名僧人。 “堂堂报恩寺里还有疯和尚?”张有才不太相信。 住持走到倦侯面前,合什道:“他不是本寺僧人,不知从哪里来的,向来疯疯癫癫,前任住持看他可怜,允许他在寺中借住。他时来时不来,一个月前离寺云游,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藏在后寺,我们居然也没看发现。冲撞贵人,罪过罪过。” 韩孺子并不在意,“既是寺中僧人,也该得一份施舍。请住持放人,唤他过来。” 住持面带难色,寻思了一会,还是对众僧道:“放开光顶。” 张有才笑出了声,“和尚的法号叫‘光顶’。还真是……真是坦率。” 住持只是苦笑,“要不然怎么说他是疯僧呢。” 疯僧光顶力量不小,那几名僧人刚一松手他就跳了起来,四处看了看,“奇怪,好大的火光,怎么说没就没了?” “哪来的火,是你睡魇住了吧。”一名僧人气喘吁吁地说。 光顶突然拔腿前冲,他身边的四名僧人根本来不及阻拦。眨眼工夫,光顶跑到倦侯身边。二话不说,围着他绕了一圈。 韩孺子倒不害怕,伸手示意其他僧人不必相助,向光顶合什道:“和尚可好?” 光顶全身脏兮兮的,头发有两三寸长,看不出年纪,一双眼睛却极为明亮,盯着倦侯看了一会,突然转身,冲倦侯撅起屁股。“让它说,嗯,我们挺好。”说罢,噗地放出一股臭气。 张有才护在主人身前。“大胆光顶……吃素的和尚也这么臭……” 韩孺子掩鼻躲开,住持挥动袍袖,“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光顶,你不怕死后堕入地狱吗?” 光顶哈哈大笑。口诵一偈:“放尽腹中气,身空体亦空。请佛心头坐,地狱笑撞钟。老和尚,你担心我堕入地狱,我却担心你永沦人间,没有出头之日呢。” 住持不愿与疯僧争论,一边诵经,一边示意另外四名僧人动手撵走光顶。 疯僧那一句“永沦人间”却令韩孺子心中一动,上前一步道:“且慢,同为报恩寺僧人,不可区别对待,张有才……” “咱们的施舍是按人头准备的,一点多余也没有。”张有才不愿给疯僧好处,“都怪住持,有疯僧也不提前知会一声。” “怪我、怪我。”住持笑着承认,“倦侯不必费心,寺里僧人众多,我们匀一份给光顶就是了。” 瞧住持看光顶的眼神,事后匀给他的大概只有一顿棍棒。 “佛看世人平等,世人看佛却分大庙小庙、金身泥身,疯和尚不是和尚吗?”光顶不依不饶。 韩孺子向张有才道:“大师说得对,给他银子。” 张有才捂住腰间荷包,“不是吧,主人,闻人家臭气就够倒霉了,还要给钱,这、这上哪说理去?” 韩孺子笑道:“不可拿世俗眼光看待高僧。” 张有才听不懂那些疯话,自然也就不觉得对方是高僧,嘴里嘀咕道:“高僧……也没见有多高。”不情愿地从荷包里拿出一小块银子,见主人神情不满,只得又拿出几块,凑够十两,递给疯僧。 光顶不客气地一把抓过去,放在嘴里咬了两下,随手扔掉,“与其施舍我银子,不如给我点别的。” 张有才气得脸通红,四名僧人急忙去拣地上的银子,要还给倦侯。 韩孺子却越发恭谨,问道:“大师想要何物?” “刚才我看到你全身红光,像着火一样——你将身上的衣服舍我吧。” “那可不行!”张有才急忙拒绝。 光顶也不强求,大笑数声,突然向前一蹿,将倦侯扛在肩上就往前跑。 张有才和住持等人都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地追赶,大叫着命令光顶放人。 韩孺子也吓了一跳,挥拳往光顶背上砸去,梆梆几声,就像是击在枯木上,震得手疼。 光顶对寺内路径极熟,拐了几个弯,将倦侯放下,“小气的施主,没意思。”说罢自己跑了。 张有才等人追上来,围着倦侯道歉,住持又叫来几名僧人去追光顶,无论如何要让他请罪。 光顶人影已无,声音却在:“朝阳明日不东升,赤焰西冲天下惊!哈哈,天下惊!” 住持一边为倦侯掸灰,一边说:“倦侯恕罪,光顶平时没这么疯,今天不知是怎么了,念的东西也是胡言乱语,绝非佛门之语。” 韩孺子越发觉得疯僧的话中别有深意,或许他就是自己一直在等的人? (求订阅收收藏) 【马上就要515了,希望继续能冲击515红包榜,到5月15日当天红包雨能回馈读者外加宣传作品。一块也是爱,肯定好好更!】(未完待续。) 第九十章 赌局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感谢读者“因吹斯汀鳗”的飘红打赏。) 书房里,杜穿云上下打量倦侯,“你穿成这个样子要干嘛?” 韩孺子里面穿着平时的练功衣,外面裹着一件长长的黑色披风,头上戴着遮雨的斗笠,“咱们不应该隐蔽一些吗?” 杜穿云已经换掉仆人的衣裳,穿着短衣长裤,看上去就像是一名刚结束昼间劳作的普通少年,“你这个样子不叫隐蔽,是在警告外人不要干涉你做坏事,你说他们会不会听?尤其是那些巡街的官兵会不会听?” 杜穿云说话总是很冲,韩孺子习以为常,摘下斗笠,问道:“说吧,我该怎么装扮?” 杜穿云接过斗笠扔到一边,“不要披风……算了,你的模样一看就是公子哥儿,留着披风吧,不要斗笠,你就是被我带去赌钱的富家子弟,多带银子,备用。” 韩孺子身上没钱,转向张有才,“把你身上的银子都给我。” 韩孺子和杜穿云要在夜里出门,瞒得了其他人,瞒不了张有才,而且也需要他的掩护。 张有才不情愿地解下荷包,“为什么不带我去,我也练了几个月武功……” “不行,你得留下,万一有人找我,你得帮我遮掩。”韩孺子接过荷包,也不知里面有多少银子,随手塞进怀里。 “那你们早点回来,杜穿云,保护好主人,他若是出事,我非……唉,他要是出事,我非死不可,拿你也没办法了。” “有我在,能出什么事?”杜穿云生性洒脱,受不得千叮万嘱,转身就走。 韩孺子和杜穿云从后门离府,张有才在里面关门。约好明天四更左右过来开门。 侯府后面是条小巷,走出不远就是大街,天刚黑不久,街上的行人还很多。杜穿云在街口雇了一辆骡子车,直奔南城。 韩孺子第一次坐这种车,觉得很颠簸,双手紧紧抓住车板,对即将开始的冒险多少有一点紧张。问道:“你怎么对爷爷说的?” 杜穿云盘腿坐在对面,“说什么?没什么可说的,我经常夜里出门。” “在侯府里也是?”韩孺子压低声音,不想让车夫听见。 “当然,府里那么无聊,我总得出来透口气,再说江湖上的朋友也得来往。” “你在城里认识很多朋友吗?” “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京城里豪杰不少,听说过我们爷俩儿的名声。愿意跟我们结交……”杜穿云滔滔不绝地说起来,偶尔会提及韩孺子听说过的名字,都是他退位第一天前去倦侯府相助的闾巷豪杰。 到了地点,车夫抱拳对杜穿云说:“这位小哥儿认识的人真不少,没啥说的,这趟我请了,不要车钱。” 杜穿云抱拳还礼,“无功不受禄,车钱得给。” “四海之内皆兄弟,就当是交朋友了。”车夫跳上车。甩鞭驱骡而去。 韩孺子十分惊讶,“这个赶车的……” 杜穿云得意洋洋,“他想必也是江湖中人,听我说了这些话。愿意与我结交。” “可你们连姓名都没说。” “哈哈,这你就不懂了,朋友交往哪能那么势利?我说了许多事情,他总能打听到我是谁,以后我也得找他,一块喝顿酒。别小瞧赶车的。车行里也有英雄豪杰。” 韩孺子并不小瞧车夫,只是觉得这种交往方式有点拐弯抹角,而且容易泄密,但他没说什么,往四周望了望,二更未到,天已经很黑了,借着月光能看到周围全是低矮的民房,中间镶着一块块空地。 “那些都是……菜园子吗?” “对啊,所以这叫鲜蔬里啊。” “我还以为是仙人的仙……现在去哪找铁头胡三儿?” “跟我来。” 杜穿云并非京城人士,对路径却很熟,前面带路,拐进曲折的巷子里,在一户人家门前停下,举手敲门。 里面有人低声问道:“哪位?” “小杜,来找胡三哥。” 里面没声了,过了一会,院门打开,走出一名大汉来,先看看杜穿云,扭头又看韩孺子,认出来之后不由得一惊,失声道:“是你!” “胡三哥认得我?”韩孺子之前没见过铁头胡三儿的样子,这时暗自在心里称赞,只看外表,这人是一条好汉。 胡三儿人高马大,关上院门,拉着两人走出一段距离,躲在阴影里,对杜穿云低声道:“你疯啦,怎么把他带来了?” “是他自己要来。”杜穿云不服气地说。 “的确是我自己要来见胡三哥。”韩孺子解释道。 胡三儿大为尴尬,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倦侯,挠挠头,“这里是赌钱的局子,你……你来干嘛?” 杜穿云抢先道:“跟三哥打听个人。” 胡三儿立刻警惕起来,“我又不是京城的土著,跟我打听什么?” “可三哥认识的朋友多啊,不找你找谁?再说杨奉……” “行行,别提他,你们想打听谁?”胡三儿对太监杨奉颇为忌惮,偏偏欠他人情,发作不得。 “有一个骗子行的,自称林坤山,四十岁左右,个子比我高比你矮,头戴道冠,身穿长衫,面白,三缕胡须,常在西市坊的不归楼闲坐。”杜穿云记得倒牢。 韩孺子补充道:“还有报恩寺的疯僧,法号光顶,跟林坤山肯定有联系。” “不是说打听一个人吗?怎么变成两个了,还有吗?” 两名少年摇头。 胡三儿寻思了一会,“打听这两人干嘛?倦侯是贵人,最好远离是非,杜穿云,你别乱撺掇,当心惹祸。” 杜穿云双手一摊,“一桩小事,你不帮忙,我们去找别人,我好歹也在城里结交了几个朋友。就是认识的时间不长,不像三哥这么知根知底……” “少说没用的,你小子就是嘴快,尽给你爷爷惹事。在这儿等着。我去问问。”胡三儿转身走回小院。 “成了。”杜穿云笑着说。 韩孺子觉得自己悟出了一点门道儿,小声说:“你们江湖人不熟的时候客客气气,相熟之后反而随意。” “是吗?我倒没注意。三哥很有本事,铁头功纵横江湖,更厉害的是手上功夫。” “拳法?掌法?” “掷骰子。” “啊?” “别小瞧这门功夫。就靠着几粒骰子,三哥才能走遍天下,到哪都能吃得开……” 杜穿云又开始吹嘘,韩孺子明白了,敢情在江湖里什么都不能小瞧。 胡三儿回来,二话不说,先在杜穿云头顶狠狠拍了一巴掌。 “嘿,你又不是我爷爷,干嘛打我?” “打你的多嘴多舌,这是什么地方?你带着倦侯来这里就不应该。还要大嚷大叫,生怕别人不知道吗?” 杜穿云哼哼几声,没再说话。 “倦侯,我必须得问一声,您打听这两个人干嘛?” “说来惭愧,我中了这两人的连环计,损失了几百两银子,银子不多,只是……咽不下这口气。”韩孺子早就想好了谎言,心中有点羞愧。可是实在不想随便泄露秘密——他对铁头胡三儿还不熟。 站边旁边的杜穿云惊讶地瞪大眼睛,对倦侯的好感又增加几分。 胡三儿点点头,“原来如此,倦侯既然找到我胡三儿。我不能不管,这样吧,我把银子给你要回来……” 韩孺子摇头,“我要的不是银子,一是想出口气,二是想了解一下这两人怎么就能骗得到我。以后也好长个记性。” 铁头胡三儿想了一会,说:“光顶不是寻常人物,我得罪不起,我劝倦侯也别惹他,光顶肯定不是故意针对您,大概是受人之托帮个小忙。” 韩孺子吃了一惊,没想到疯僧光顶居然是一位“惹不起”的江湖大人物,点头道:“好,骗银子的是林坤山,我就找他。” “我不知道林坤山是谁……” 胡三儿话刚出口,杜穿云怒道:“一个不能惹,一个不知道,合着你什么都没打听到,亏我在倦侯面前把你一通吹捧……” “再嚷嚷,我这就拎着你去见杜老爷子,问问他知不知道孙子在做什么。” 杜穿云闭嘴。 胡三儿向倦侯道:“我没打听出林坤山的来历,但是知道他在哪,要我把他揪来吗?” “当然,那就更好了。”韩孺子没想到事情这么容易,“在哪?咱们一块去吧,我和杜穿云能帮忙。” “呃……这个地方倦侯去不得。” “为什么?我已经到这儿了。” 胡三儿不知该怎么说,杜穿云开口了,“倦侯很好说话,不用跟他遮遮掩掩,不就是妓院吗?我去得,他也去得。” “别胡说!”铁头胡三儿喝道,“我找个地方,倦侯在那等会儿,您说的那个林坤山有人见过,他这些天每晚都住在一户娼家,我去把他给您带来。” “那就有劳胡三哥了。”韩孺子的确不想去那种地方。 铁头胡三儿将倦侯和杜穿云送进赌局旁边的一间屋子里,自己走了。 隔壁掷骰子的声音很响,韩孺子坐在土炕上,有些心神不宁,“胡三哥一个人去没事吧,我不应该对他隐瞒事实。” “放心吧,他有分寸,肯定会叫人帮忙。”杜穿云倒不担心,只是有点手痒,“也不知道三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要不我过去赌两把?算了,被他知道又得向爷爷告状……” 杜穿云忍住赌性,双手捂住耳朵,来回踱步,嘀咕道:“不能赌啊……” 整整一个时辰过去,杜穿云疑惑地说:“胡三哥平时办事挺稳当的一个人,怎么这时还没回来?” 没等韩孺子开口,隔壁赌兴正浓的一伙人,突然没声了。 (求订阅求推荐)(未完待续。) 第九十一章 夜逃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隔壁的骰子声、叫骂声突然消失,杜穿云反应奇快,转身吹灭油灯,蹿到倦侯身边,严阵以待。 院子里响起铁头胡三儿的洪亮声音,“杜穿云,你个小兔崽子,快给老子滚出来……”接下来是一连串的咒骂。 虽说江湖人彼此间越熟越随意,胡三儿也有点过分了,杜穿云对倦侯低声道:“留在这儿,别出去。”随后抬高嗓门与胡三儿对骂,大步走出房间。 很快,骂人声转到了隔壁,那些赌徒乖乖离开,好像是见到了特别害怕的人。 终于,韩孺子听到了那人的声音,沙哑,带着不知何地的口音,含含糊糊的,可是他一张嘴,胡三儿和杜穿云都闭上嘴。 “要我说,这就是一场误会,老杜名满江湖的一位人物,不至于做出这种事,小杜,你来说说。” 杜穿云与此人显然不是很熟,因此比较客气,“侯五叔好,没想到这点小事把您老人家给惹出来了,早知如此,给我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出头,忍气吞声我能做到。” “咦,好你个小杜,人小嘴利,咱京城乃是天子脚下,豪杰辈出,咋就让你一个后辈忍气吞声了?” 杜穿云长叹一声,“侯五叔既然让我说,那我就不客气了,这位林先生……真是林先生吧?” “在下姓林,名北游。” 韩孺子隐约认出这就是林坤山的声音,贴墙细听,隔壁屋里好像有不少人,大都保持安静,那位侯五叔显然很能震得住场面,杜穿云之前在车上吹嘘自己认识多少京城豪杰,却没有提起过此人。 “林先生还记得我吗?”杜穿云的声音问。 “恕我眼拙,一剑仙杜老爷子的大名天下谁人不知,可惜无缘得见,不知我哪里得罪了阁下。” 杜穿云哼了一声。“我给你提个醒,昨天,不归楼。” “哦,你是废帝的一名随从!” “正是。” “杜老爷子也在废帝府中?” “当然。” “杜老爷子平生嫉恶如仇。专与官府作对,怎么会……” “这是你的老本行,你还不清楚吗?” 林北游吃惊得声音都变了,“杜老爷子也入我们这行了?” “偶一为之,大鱼自己上钩。我们总不能不要吧?侯五叔,你明白了吧,事情就是这样,我们在前,林先生在后,是他不守规矩。” “这个……我当时不知道杜老爷子……这位小杜昨天也没按规矩跟我打招呼啊。”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争吵起来,韩孺子大致听懂了,杜穿云假装自己也是骗子,指责另一个骗子林北游抢他的生意。 韩孺子正听着,自己这间屋的后窗突然飞来一物。正中脖颈,不由得一惊,马上又大喜过望,因为他感受到一阵熟悉的浊气凝滞。 韩孺子再不犹豫,轻轻跳上土炕,翻窗而出,外面是一片菜地,月光皎洁,没有半个人影,心中纳闷。忽听屋内门响,急忙蹲身躲在窗下。 “没人,姓杜的小子没撒谎。” “仔细搜搜,万一真有大鱼。可别漏了。” 声音就在头顶响起,韩孺子紧贴墙壁,用披风将自己裹住,也不知这样能不能骗过对方。 幸运的是那两人没有低头细看,只是向远处遥望。 “地上没有新鲜脚印。” “那也出去看看,别让人说咱们办事不力。” 两人跳窗而出。手里都拎着刀,其中一人正好踩在披风的一角上,韩孺子屏息宁气,一动也不敢动。 “你左我右。”两人转身,打算围着房屋绕一圈了事。 脚一动,那人发现脚底不对,低头看去,与窗下的一双眼睛对上了。 韩孺子血都凉了,想要拼死一搏,身体却僵硬得像石头一样。 那人愣住,胸膛一挺,就要放声呼叫,一口气没吐出来,整个人就已贴着墙壁软软倒下。 另一人刚迈出一步,察觉有异,回手就是一刀,好在韩孺子还没站起来,刀从他头顶掠过,在土壁上划出一片碎屑,然后他也贴墙缓缓倒下。 倒下的两人一左一右,将韩孺子夹在中间,他更站不起来了,只觉得心跳加速,几乎要从胸膛里跳出来。 一道身影从房顶跳下,向韩孺子伸出手。 握住这只手,韩孺子终于起身。 那人黑衣蒙面,领着韩孺子走出几步,止步回身,示意他脱掉披风。 披风的确碍事,韩孺子慢慢解开,尽量不发出声音,将披风卷起抱在怀里,跟着黑衣人继续前行。 两人顺着墙壁和篱笆走出一段路,黑衣人推开柴门,让韩孺子先出去。 外面是一条极窄的小路,到了这里相对安全一些,韩孺子低声道:“孟娥,我知道是你。” 黑衣人走出来,关好柴门,嗯了一声。 “杜穿云和胡三哥还在里面,不能丢下他们两个。” “没有你,他们更安全。”果然是孟娥的声音。 “可是……”韩孺子想说里面死的两个人会惹来麻烦,孟娥已经迈步往前走了,他只得跟上,暂时抛下疑虑,“你好久没来了,我一直在练你教我的内功。” 孟娥不吱声,小路尽头是条巷子,她指着前方说:“那边有人接应你,别对他们提我。”说罢要走。 “等等。你还会来教我内功吗?” 孟娥盯着他看了一会,“初三、十三、二十三,你到书房休息,我或许会去。” 孟娥在墙边的阴影里快速行进,韩孺子跟在后面,几步之后失去了她的踪影,一肚子疑惑只能暂时忍住。 刚走到巷子出口,横向冲出一人,一手将韩孺子勒住,另一只手掩嘴。 接着又冲出三人,一人低声道:“松手,是倦侯。” “杜老教头!”韩孺子认出说话者,心中一宽,“杜穿云还在……” “不用管他,倦侯快随我走。” 两人架着韩孺子,另两人跑去牵马,韩孺子没有反抗之力,直到上马跑出一段路,又问道:“杜穿云和胡三哥真没事吗?” “瘦猴子欠我人情,不敢对穿云怎样。”杜摸天说。 瘦猴子显然就是那位“侯五爷”,更可能是“猴五爷”,韩孺子却不放心,“我在屋后可能……可能不小心杀死两个人。” 杜摸天勒马,惊讶地打量倦侯,“不小心?” “天太黑,我没看清……” “被杀的不是瘦猴五爷吧?” “肯定不是。”韩孺子急忙摇头,他走的时候还能听见屋子里的沙哑声音。 “那就没事。”杜摸天拍马继续前行。 一进入北城,杜摸天下马,将坐骑交给另外三人,向他们小声道谢,然后拉着倦侯步行,避开巡街的兵丁,回到侯府后面的小巷里。 后门打开,张有才带着哭腔说:“谢天谢地,主人总算回来了。” “请倦侯留在府中,今天就不要出门了。”杜摸天说,看到倦侯点头,他从外面关上门。 “杜穿云呢?”张有才从倦侯手里接过披风。 “在后面。”韩孺子答道,杜摸天显然去接孙子了,杜穿云的处境并不安全。 到了书房里,韩孺子喝了一杯凉茶,定定心神,对张有才说:“你去休息吧,没事了。” “没事?这可不叫‘没事’,以后打死我也不敢让主人晚上出门了。”张有才好像也经历了一场冒险,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可不是我向杜老教头告密的,他找到我的时候就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我明白。”韩孺子笑了笑,泄密者很可能是那名车夫,杜穿云在路上说得实在太多,“我在这儿小睡一会,天亮的时候叫醒我。” 倦侯要休息,张有才只好退出。 书房里的简便小床还在,韩孺子坐在上面,却没有躺下,他在担心杜穿云和胡三儿的安危,也在反思自己的行为。 他实在太莽撞了,将江湖想得太简单,对什么是十步之内也没有清醒的认识。 最后他想起了孟娥,她是一个非常奇怪的人,在皇宫里格格不入,与江湖人似乎也不是一路,行事诡秘,总能在最危险的时候出现。 天快亮的时候,韩孺子撑不住了,倒在床上,只想睡一小会,结果一睁眼天已大亮,他腾地坐起来,茫然问道:“什么时候了?” 张有才守在边上,回道:“快要到中午了,主人吃早餐还是午餐?” 韩孺子毫无胃口,“杜穿云和杜老教头回来了吗?” “还没有。主人放心吧,他俩轻功那么好,就算打不过也能逃跑,估计待会就回来了。”张有才其实有点担心,却不能在主人面前表现出来。 韩孺子心一沉,可是跟张有才打听不出什么,“夫人找过我吗?” “嗯,夫人的侍女来过,我跟她说主人昨晚练功太累,还在休息。” “好。你先退下吧,杜氏爷孙若是回来,马上带他们来见我。” “是,主人吃点东西吧,都是现成的。” 韩孺子点点头,书案上放着一盘食物,他怎么也吃不下,比当初受困在皇宫里还要焦躁,张有才每次敲门,他都会兴奋不已,可是看到小太监一个人进来,又会大失所望。 临近黄昏,张有才又一次敲门,这回他终于带来一个人,却不是杜氏爷孙。 杨奉走进书房,四处看了看,说:“倦侯好大的胆子。” (求订阅求推荐)(未完待续。) 第九十四章 缺钱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天气闷热,打完一套拳之后免不了全身出汗,韩孺子、杜氏爷孙坐在亭子里纳凉,张有才站在旁边,四人品尝刚从井水里拿出来的新鲜瓜果,说说笑笑,好不惬意。 老太监何逸从远处走来,进入亭子向倦侯请安,笑道:“主人现在空闲吗?” 韩孺子忙让何逸坐下,请他吃瓜,“瞧我的记性,好几次了,你要说和我谈谈,我都给忘了。” “主人忙碌,一时想不起也是有的。” 倦侯的确很忙,每天忙着去国子监点卯、在家里练功,剩下的时间到处闲逛,喜欢什么就买什么。 “现在正好闲着,有事你就说吧。” “呃……”何逸欲言又止。 杜摸天察言观色,起身道:“我回房睡会,穿云,跟我走。” 杜穿云正吃得开心,嗯了一声,不太愿意起身。 韩孺子拉着杜摸天坐下,“别急,我还想接着听老教头说些江湖逸闻呢。都是自家人,无需回避,老何,有事你就说吧。” 杜摸天没再动,杜穿云接着啃瓜,老太监何逸笑了笑,不管有没有外人,他必须跟主人谈谈,这是账房的本分。 “那个……主人,咱们……府里可是有点……” “缺什么东西了?我去买。” 何逸笑着摇头,“府里的东西只多不少,就缺一样。” “什么?” “钱。” “钱?”韩孺子笑了,转向杜摸天,“王侯之家,居然也有缺钱的时候。” 杜摸天笑而不语,杜穿云擦擦嘴,“这有什么,我听说皇帝还有手头紧的时候呢。” 在倦侯府,“皇帝”是个不合时宜的词,只有杜穿云想说就说,倒不是胆子更大。而是早就忘了倦侯曾经当过皇帝。 何逸尴尬地笑笑,“那个,府里不只是手头紧,是有点入不敷出。” “怎么可能?”韩孺子收起笑容。真有点吃惊了,“我不是有几千户的岁入吗?宗正府定期的赏赐也不少,府里总共一百来人,不至于用得这么快吧?” 何逸挠头,“事情跟主人想得不太一样。” “你说说。” 何逸咳了几声。“侯府的收入不少,可是支出也不少,基本上三四成要用来祭祖,一年好几次……” “这么多?” “主人位比诸侯王,祭祖的时候自然也要与诸侯王一个标准,可人家有国有地,收入比咱们高得多……” “明白了,那还剩下六七成呢,也不少了。” “还有三四成收入要用于宗室间的人情往来。” “咦,我跟其他王侯从无往来。” “是是。可人不往来,礼物得往来,惯例如此,比如上个月济南王世子大婚,咱们送了十斤黄金、绫罗绸缎十匹、璧玉十双……” “我怎么没听说这件事?” “我将礼单放在主人桌上,主人写过‘阅’。” “哦,可能是我没细看。不能不给吗?我连济南王是谁都不知道,更不认识他的世子。” 何逸再次挠头,“恐怕不行,规矩是宗正府定下来的。每一桩都有先例,违背不得。” 韩孺子也挠头了,“那我以后少买东西吧。” “府里的东西够多了,主人的确没必要再买。但那也省不下多少,最好咱们也能有几次婚丧嫁娶……错了错了,瞧我这张破嘴,罚它……罚它……” “罚它一天别沾酒。”韩孺子笑着在石桌上拍了两下,“我懂了,钱的事情我来解决。你管好账目就行。” “那就好,主人您忙,我不打扰了。”何逸告退。 张有才一边嚼瓜一边说:“敢情王侯也有难处,人情往来繁多,还不能拒绝,关键咱们是有往无来,难怪入不敷出。” “并非所有王侯都这么紧巴,别人家要么有国有土,要么有人做官,总有来钱的方法。”韩孺子很清楚,他这个位比诸侯王的倦侯,还不如一位普通的县侯、乡侯富裕。 “怎么办?也去买地、放债?”张有才没忘了吃瓜果,跟杜穿云就像比赛一样。 “哎,管它呢,船到桥头自然直,反正饿不着。” 杜穿云吃够了,打个嗝,将沾满汁水的双手在衣服上擦了两下,“你这么穷,还总给我们爷俩儿赏赐,真是太大方了,我们还剩下十几两黄金和几十两白银,爷爷,先还给倦侯吧。” 杜摸天笑着斥道:“那点金银还不够侯府走一次人情的。” 张有才仍在啃瓜,“主人给你们的赏赐不少啊,也没见你们买回来东西,怎么就剩这么点了?” “江湖里人情更重,四海之内皆兄弟,有钱当然要大家一块花,难不成留着生崽儿?”杜穿云十分不屑,在他眼里,积累财富乃是可耻的行为。 韩孺子也不喜欢谈钱,挥手道:“少说这些扫兴的事情,杜老教头,我一直想问你来着,如果我当初相信林坤山,去了小南山暗香园,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这可难说,骗术千变万化,常走江湖的人都有走眼的时候……” “有啥走眼的,骗术再多,归结起来也就三招。”杜穿云不知谦虚为何物,一说起江湖事迹更是滔滔不绝,“不是钱,就是色,再就是权,什么化铜为金、变铅为银、设局赌博、房中秘术、外调当官等等,看你对什么感兴趣了。” “要是我,肯定对化铜为金感兴趣。”张有才终于吃够,看着盘子里剩下的几块瓜恋恋不舍。 “你是太监,也就能对金银感兴趣。”杜穿云冷冷地说,又向倦侯道:“我打听过了,林坤山这个人不简单,名字一大堆,最常用的是林北游,懂阴阳、会算卦、能望气,被他盯上的人,十有八九家破人亡。” “我没钱,也没权。他盯上我干嘛?” “那我就不知道了,要是猜的话,我觉得他最终要骗的人可能不是你,而是利用你的地位、身份。去骗真正有钱的人,反正骗子的目的总是一个,就是钱。” “去,就你懂得多。”杜摸天喝道,将孙子从石凳上推开。“倦侯别放在心上,事情已经解决了,只要我们爷俩儿还在府中,没有骗子敢盯上您。” 韩孺子一笑,谈起别的事情,心里却没有忘记这个话题。 在国子监读书一点也没有想象中艰苦,入学将近十天,韩孺子还没见过其他弟子,也没坐下来听过一次课,每天去露一面。小吏传话说功课取消,理由各种各样,然后韩孺子就可以回家了。 一开始,他以为国子监不愿意接纳废帝,后来从府丞那里了解到,国子监向来如此,许多勋贵子弟都是派仆人去点卯,只在礼部检查的时候,本人才会去一趟,每年最多十来次。 韩孺子觉得真不公平。他当皇帝的时候每天听课,风雨无阻,朝中勋贵反而悠闲自在。 于是他也不再去国子监,让张有才一个人去点卯。 账房何逸禀事之后第二天。韩孺子正琢磨着怎么将话题再转到“骗术”上,杜穿云先找上门来了。 张有才正好去了国子监,韩孺子一个人在书房里看书,杜穿云敲门进来,警惕地看着一屋子的书籍,尽量少沾晦气。“找你商量件事。” “嗯。”韩孺子放下书。 杜穿云盯着倦侯看了一会,直接问道:“你想大赚一笔吗?” “我又不是商人……” “可你缺钱啊。”杜穿云瞪大双眼,总是自称“老江湖”的他,在劝说别人的时候不太能沉得住气。 “你先说说怎么回事吧。” 杜穿云拉过一张凳子,坐在书案对面,直直地看着倦侯,“在鲜蔬巷,为了过猴五爷那一关,我说我们爷俩儿也在骗你,比林坤山要早。” “当时我在隔壁,听到了。” “猴五爷信了,按规矩,林坤山不能再接触倦侯。你赏的那些金银,我们爷俩其实拿出去分给江湖同道了,跟他们说这就是骗来的。” “钱不够是吧?需要多少,你尽管开口。” 杜穿云一个劲儿摇头,“从你这里再拿钱,我们不真成骗子了?我有一个想法,不用你的钱,还能给江湖同道一个交待。” “你说。” “林坤山能通过你弄到钱,为什么咱们自己不能呢?” “自己怎么能从自己身上弄钱?” “林坤山肯定知道,我去将他捉来,一审问就清楚了。” 韩孺子着着摇头,“不行,不能再冒险了,让我想想。” “林坤山这种人四海为家,今天还在京城,明天可能就去江南了,他一走,骗钱的秘密也就被带走了。” 韩孺子心里明白,林坤山的“秘密”就是引诱倦侯暴露称帝野心,沉吟良久,他说:“你想设计一次真正的骗局,好堵住江湖中人的悠悠众口?” “对啊,要不然他们会说杜氏爷俩儿是骗子。”在杜穿云的思维里,骗王侯将相可以扬名,骗江湖同道却是可耻之举。 韩孺子再次沉吟,“杜老教头怎么说?” “我跟他说了,他不感兴趣,反正对猴五爷撒谎的是我不是他。” “但他也不阻止你?” “爷爷从来不阻止我做事,他常说能保得了我一时,保不了我一世,江湖是自己闯出来的,不是爷爷带出来的。” 韩孺子深有同感,杨奉对他的做法与此差不多。 “我倒有个想法,不用林坤山,也能弄到些钱。” “你?”杜穿云不相信倦侯也会骗术。 韩孺子其实想了好几天,杜穿云再晚来一会,他就会主动去找杜氏爷孙,“你会赌博?” “当然,爷爷说我还没学会走路呢,就会掷骰子了。” “那你应该很厉害了。” “不是我吹,论轻功和剑术,我顶多算是二流,玩骰子才是一流,多少江湖好汉在我面前连裤子都输光了。” 韩孺子抬手在书案上轻轻一拍,“那就好办了,我认识几位既有钱又爱赌的勋贵,何不从他们那里捞一笔?” 杜穿云想捞的是金银,韩孺子的目标却是一条大鱼。 (求订阅求推荐)(未完待续。) 第九十五章 赌徒与赌徒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骰子被扔到桌上,欢快地蹦蹦跳跳,不知忧愁,却专以主人的忧愁为乐。 张养浩一拳砸在桌子上,三粒骰子轻轻地抖动一下,带着一丝轻挑,没有改变点数,“老子跟你们拼了!”张养浩怒吼一声,将周围的人吓了一大跳,以为他要撒泼,在赌局里,这种事常有。 张养浩举起拳头,没打向任何人,而是一拳下去将骰子砸得粉碎,赌友们无不哈哈大笑,有出言讥讽的,有好言相劝的,但他们都知道一件事,辟远侯的嫡孙没钱了,于是七手八脚地将他推了出去。 天刚擦黑,里面的赌徒们才小试身手,张养浩就被驱逐出场,他砸碎了几粒骰子,却摆脱不掉如蛆附骨的羞耻感。 屋里走出一人,“嘿,养浩兄,没事吧?” “没事。” “要不再玩一会?我可以再借你一点赌本儿。” “改天吧。”张养浩不敢再借,因为他已经欠下一大笔钱了。 那人没有催迫,在他肩上拍了两下,“你家底子厚,这点输赢不算什么,开心就好,明天再来,我找几个新手跟你玩。” 张养浩苦笑,抱拳告辞。走在街上,他心中的怒气又升了起来,在袖子里握紧拳头,真想找人打一架,却又没这个胆量,辟远侯嫡孙在京城里只是众多勋贵子弟之一,当街打架不仅难以取胜,还可能受到弹劾。 没有同伴,没有仆从,张养浩一下子落入凡间,觉得自己跟街上的贩夫走卒没有多少区别。 估计别人也是这么想的,一名仆人装扮的少年从对面匆匆跑来,街道很宽,两边都有余地,他却只顾低头前行,径直撞在锦衣公子身上。 少年仆人个头瘦小,力气却不小。张养浩被撞得连退数步,向后摔倒,以手扶地,才没有过于狼狈。他也是学过武功的人,挺身而起,抛去最后一点谨慎,要拿撞人者撒气。 “哎,你走路怎么不看人?”撞人者先发作了。 张养浩一愣。心中更怒,对方就是算是皇帝的宠仆,他也不管了,挽起袖子大步迎上去,“看人?先看看你这个小兔崽子……” 撞人者认怂了,转身就跑,嘴里大喊“救命”。 街上行人谁也不会多管闲事,张养浩迈步追赶,还没逮到人,已经在心里将对方捶了十几拳。 撞人者身小体轻。跑得很快,张养浩追了多半条街,距离还是保持在十几步远,自己反而累得气喘不已。 撞人者跑进一条小巷,张养浩咬牙猛追,他对这一带很熟,知道那是一条死胡同,正好来个瓮中捉鳖。 小巷里还有别人,天色半暗,大街上的灯光射不到这里。张养浩发现对面是两个人时,放慢了脚步,警惕地到处观察,确定对方只有两人。而且都比自己矮小之后,他的胆气又壮起来,大步迎上去,两只拳头握得咯咯响。 “张养浩。”对面一人叫出了他的名字。 张养浩一惊,对这声音他有点耳熟,于是再次放慢脚步。最后干脆停下,“你是……” “是我。”那人前行两步。 张养浩终于认出对方的身份,大吃一惊,“怎么是你?” 韩孺子又上前一步,拱手笑道:“为何不能是我?” 张养浩脸色忽红忽白,想跑,觉得不合适,留下,似乎更不合适,“那是你的仆人?”他生硬地问。 “见谅,我不想与你在街上相见,只好出此下策。” 张养浩愣住了,“你想见我?你不应该见我,你不应该见任何人。” “因为我是废帝?”韩孺子笑着问。 张养浩真觉得不对劲儿了,转身要跑,那名瘦小的仆人不知何时绕到了后面,冲他拱手道:“张公子讲点礼貌,正聊天呢,干嘛要走?” 张养浩自信能够轻易打过这两名少年,哼了一声,又转回身,“想报复我们张家吗?去告御状吧,张家不怕。” “你误会了,咱们远日无仇近日无怨,何来报复一说?我找你是有事商量。” 张养浩又哼一声,突然醒悟这可能是一个陷阱,马上抬高声音,“辟远侯满门忠烈,我张养浩绝不做忤逆不孝之事,倦侯,你找错人了。” 韩孺子笑着摇摇头,“周围没人,我找你商量的是这个。”韩孺子举起右手晃了两下,空拳里传出几声脆响。 张养浩对这声音简直太熟悉了,“你找我……赌钱?” 韩孺子长叹一声,“我原以为皇宫里无聊,没想到出了皇宫更无聊,我见过你和几名侍从玩这个,一直觉得挺有意思。” 张养浩入宫当侍从的时候,跟同伴偷偷掷骰子,被当时的皇帝见过一次。 “你、你……”张养浩觉得废帝不是这种人,转念一想,自己从前也没想当赌徒,闲极无聊才走上这条路,“太后允许你这么做吗?” “我又不住在宫里,用不着太后允许。” 张养浩不吱声,他很清楚,与废帝打交道是要冒风险的,他之前冒过一次险,勾结一批勋贵宿卫想要杀死废帝向太后邀功,结果没有得逞,回家之后还被祖父狠狠揍了一顿。 “反正这半年来,我出门没人阻止,逛街买东西没人阻止,受诏进过一次皇宫,出来时也没人阻止,哦,只有一次,就是前几天,我晚上偷着出去玩了一会,宗正府给我下了一份训诫。” “你接到训诫了?”张养浩对这件事最感兴趣。 “嗯,一位姓华的少卿找我问清经过,我还以为没事呢,结果宗正府还是给我一份训诫,唉,真是倒霉。” “倒霉?这是幸运,训诫意味着记录在案,不再追查,说明你真的没事了。原来太后……”张养浩及时收住后面的话,暗自后怕,太后的心事谁也猜不透,当初若是真杀了废帝,张家可能已被夷族。 韩孺子让他想下去,这是他从孟娥那里悟出的招数,东一下、西一下,只勾勒大概,让对方自行描绘整个形象。 “你真要赌钱?”张养浩有点相信了。 “要不然干嘛呢?金银财宝留在手里也没用,还不如拿出来消遣。” 张养浩心中一动,“你会玩骰子?” “跟仆人玩过几次,挺简单,骰子一扔,比大小呗,可是跟他们玩实在没啥意思。” “那是当然,仆人能有几个钱?输赢的数目必须能让自己心动才行。”张养浩不只心动,还心痒起来,在赌场里,千金易得,新手难求,他自己就是从新手变成赌棍的,为此付出了惨重代价,欠下一大笔钱,不敢回家告诉祖父。 “几百两银子够吗?”韩孺子问。 “呸,你也不怕别人笑话,没有一千两银子别来找我,最好是几万两,这样才会有人愿意跟你玩。” “几万两好像有点麻烦。” “你好歹当过……你从宫里出来的时候,没带点宝物出来吗?” “有,但不能动。黄金行吗?” “当然行!”张养浩高兴得差点要跳起来,连日来的阴云一扫而空,不要说是废帝,就算是当今皇帝,他也不管不顾了,“你带着了?” “谁没事带黄金上街啊。我就是想找人玩玩,可实在不认识什么人,咱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所以想问问你有没有门路。” 张养浩嘿嘿笑了两声。 “也不是非得掷骰子,只要好玩就行。” “好玩的事情多得是,可哪样也不如骰子。嗯,让我想想……你的身份比较特殊,不能随便找人陪你玩。你到底能拿出多少黄金?” 韩孺子挠挠头,“我也不知道,得回家查一查,几百两总有,银子也有两三千两……你问这个干嘛?我要赢钱,不是输钱。” 张养浩大笑,“那是当然,我就是想知道什么人才能配得上倦侯。行,我心里有数了,给我两天时间,专门给你安排一场,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我不能白帮忙,你若输钱,那就算了,你若赢钱,得分我三成,这是规矩。” “我在家玩的时候从没输过。” “哈哈,那就更没问题了,新手气运旺,你肯定能旗开得胜。” “好,两天,我准备好金银,等你回信,别晃点我。” “放心,我怎么找你,直接造访?”张养浩已经开始着急了。 “别,丞、尉不是我的人,向宗正府多嘴多舌就不好了,明天、后天……大后天吧,中午你在我家后巷走一走,我派人跟你接洽,怎么样?” “一言为定。”张养浩看到了还债和翻本的希望。 等张养浩走了之后,杜穿云说:“原来有钱人这么好骗,早知这样,我还学什么‘踏雪无痕’啊,早该进入骗术行。” “先别高兴,你对骰子真的很拿手吧?”韩孺子已经见识过杜穿云的本事,却没有见过别人的掷骰子,无从比较。 “我拿人头担保。话说回来,这个家伙太贪心了,居然要抽三成!” “到时候再说,希望他真能找来‘配得上’的对手。” “京城里的王侯将相一大把,肯定没问题。” 韩孺子的目标却只有一个人,他担心自己的手段太迂回,绕不到目标身边。 “回家。”韩孺子说。 家里人对倦侯的这趟出行一无所知,还以为他在后花园练功呢。 崔小君正在卧房里秉烛绣花,颇为专心,听到夫君进屋也没扭头。 她离那个目标更近一些,韩孺子却不忍心再利用她。 (求订阅求推荐)(未完待续。) 第九十八章 反目成仇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最新播报】明天就是515,起点周年庆,福利最多的一天。除了礼包书包,这次的『515红包狂翻』肯定要看,红包哪有不抢的道理,定好闹钟昂~ 骰子、美酒、武功,如果只能在这三者当中选一样,杜穿云会难为死,如果只是按喜欢程度排个顺序,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武功,用武功来打架、赚钱,真是说到了他的心坎上,为了让这一刻完美无缺,他转身从桌上端起一杯不知属于的酒,一饮而尽。 “杀一个两千两,有上限吗?” 柴韵笑着摇头。 “活捉崔腾一万两,杀死呢?” 柴韵收起笑容,“只准活捉,不准杀死。” 杜穿云皱起眉头,正要说什么,发现张有才不停地用脚尖踢自己,突然想起来,这不是江湖好汉的聚会,他不能自己做主,得听倦侯安排,于是退后一步,在倦侯身臂上轻戳了一下,“我的剑只听倦侯的安排。” 柴韵大笑,“忠诚之剑才是天下最利的剑,倦侯,我真羡慕你。” 韩孺子微笑道:“剑是利剑,但不可轻易出鞘。” 柴韵的笑容消失得比风还快,“怎么,倦侯不想玩吗?” “想玩,只怕玩不起。” 场面有些尴尬,柴韵冷冷地看着倦侯,挥挥手,客人、奴仆纷纷退出,杜穿云和张有才得到倦侯的示意之后才离开。 房间里很快只剩下两个人,柴韵说:“放眼整座京城,没几个人敢主动邀请你上门。” “柴小侯有胆量。” “多少人想跟我玩儿,我都看不上,你却不知珍惜。” 韩孺子哭笑不得,对方好像比他还要年幼。于是正色道:“我来了,这就是珍惜,可我有些事情不明白。” “有什么不明白的?”柴韵歪头瞪眼。更像孩子了。 “我听说你与崔腾交情不浅,怎么会反目成仇?” “你对这种事情感兴趣?”柴韵觉得倦侯的反应很奇怪。 “实话实说。我跟崔家也有一些过节,所以……” 柴韵在倦侯肩上重重拍了一下,笑道:“我就是因为这个才找你的啊。我听说了,你当皇帝的时候,崔家总想把你废掉,让东海王登基,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笑死我了。” 柴韵喜怒无常。转眼间对倦侯又像亲兄弟一样自然随意了,“至于我和崔腾,没错,我们曾经是朋友,挺投脾气,玩得也不错,可这个家伙太不仗义,居然抢我的女人!” 柴韵狠狠一跺脚,白润的脸上泛起一层赤红,眼中满是戾气。好像怀着天大的冤屈。 “崔腾调戏柴小侯的妻妾了?”韩孺子着实吃了一惊。 柴韵用怪异的目光打量倦侯,“就算是亲生兄弟也别想见到我的爱妻宠妾,崔腾更不行。” “柴小侯的女人是……” 柴韵大笑数声。“倦侯真是……没有经验,我说‘我的女人’当然是指别人家的女人,不是我自吹自摆,凭着我这副皮囊,再加上一点小小的名声、才气,天下的女人随便我挑,别说是小家碧玉,就是大家闺秀、将相之女,我也照样能得手。比如崔家的几个女儿……” “嗯?”韩孺子不自觉地露出怒容。 柴韵这时倒不强横,忙笑道:“该死。我忘了倦侯夫人也是崔家人,倦侯别多心。崔家看得严,我对崔家的女儿只有耳闻,无缘亲见,我是说若非看在崔腾的面子……算了,我换个说法吧,比如某位将军的女儿,定亲之后的一个月就被我哄到手,她上月成亲,现在还写信给我,约我再见呢。” 柴韵得意洋洋,韩孺子心中厌恶至极,脸上却不显露,“崔腾抢走了将军的女儿?” “不是,她又不是绝色天香,到手也就算了,崔腾想要,让给他就是。是另位一个,归义侯的女儿,我在她身上花费了将近一年时间,最近刚有点眉目,崔腾半路杀出来,仗着他父亲崔太傅的势力,居然前去提亲。崔腾明明知道我的心事啊,胡尤若是嫁入崔府,我哪还有机会?” “胡尤?” “归义侯的女儿,你不会没听说过吧?” 韩孺子摇摇头,“归义侯……是归顺大楚的匈奴人吧?” “对对,现在的归义侯是第二代,他的女儿胡尤——啧啧,见过的人都说是天下无双,崔家……我不说崔家,总之胡尤艳压群芳,世间独有之尤物,大家不知道她的闺名,所以就叫她胡尤,胡人之尤物。”柴韵一脸的想望,“我若得此女,甘愿折寿十年。” 韩孺子心中的厌恶更深,笑道:“崔腾提亲,你也可以啊。” “唉,谁让我成亲早呢,如今已是一妻三妾,别看归义侯没什么势力,却有几分骨气,坚决不肯让女儿作妾,崔腾还没成亲,占了便宜。再给我一点时间,哪怕只有一个月也行。”柴韵恨恨地挥了一下拳头。 “所以你跟崔腾因为这个反目成仇了。” “崔腾不仅抢先提亲,还来警告我,不要打扰他未过门的妻子,否则就要跟我断交。我怕他?崔太傅眼下掌控南军,可他得意不了太久,可惜了胡尤,嫁到崔家还不得跟着一块倒霉?” 韩孺子最初怀疑这是一个陷阱,与柴韵相处越久,疑心越少,这个人无耻到天真,完全不知道自己的丑陋,要说这种人会演戏,而且滴水不漏,就跟杜穿云突然间变成谄媚之徒一样不可思议。 可他还剩下几个疑问,“我明白了,柴小侯受了欺负,要报仇,可是打架能阻止崔家娶亲吗?” “我只需要让崔腾延迟一段时间就行,等我享受过胡尤之后,崔腾想接手就接手吧。”柴韵得意地轻笑,韩孺子不得不承认。即使在这种时候,柴小侯仍很英俊。 韩孺子沉吟片刻,“柴家不至于找不出能打架的人吧。为何非要用我的随从?” 问到这里,表明倦侯已有几分心动。柴韵无耻,却一点也不傻,转身背对门口,低声道:“必须是倦侯和倦侯家中的高手出面,才能教训崔腾。” “呵呵,我不这么觉得。” “因为东海王啊。” “又关他什么事?”韩孺子正为东海王而来,没想到兜了一圈,刚刚听到这三个字。 “咱们不是普通百姓。打架的时候不只看谁人多势众,还要比地位,比如对方出一位五品文官,咱们起码得有从五品的武将,再低就丢人了,还可能惹来麻烦,礼部和宗正府那们老家伙,别的不管,一听到‘以下犯上’四个字,就跟恶虎扑食一样。不管是非对错,先参一本。” 韩孺子想不到勋贵子弟打架还有这种花样,摇头笑道:“东海王要替崔腾出面?” “没错。京城里的诸侯王没有几位,不是年纪太大,就是胆子太小,倦侯位比诸侯王,与崔家又有过节,由你应对东海王,正合适。至于倦侯的那位高手,他是江湖人,惹事了可以一走了之。比自家养的奴才方便多了,实在不行。交出去也无所谓。” 韩孺子摇摇头,“我府中总共没几个人。可经不起损失。” 柴韵心照不宣地笑了,用更低的声音说:“张养浩跟我说了,倦侯喜欢骰子,其实我明白你的苦处。” “我的苦处?这是什么话?” “我当倦侯是朋友,倦侯也别拿我当外人,你这个侯爵虚有其位,除了朝廷给的一点俸禄,别无余财,开销却不少。你说是喜欢骰子,其实是喜欢金银。当然,谁不喜欢呢?可世上就是这么不公平,有人受困于钱求告无门,有人却是金山银山花不完,干嘛不平均一下呢?可也不能随意平均,总得讲点交情。我柴韵是讲交情的人,跟你说实话,我在女人身上从来不花钱,顶多送几件便宜的珠宝首饰,或者香囊汗巾什么的,但是对朋友,你去打听打听,柴小侯吝啬过吗?崔腾说是太傅之子,这些年来花了我近万两银子,我有多说过一句、犹豫过一下吗?” 韩孺子听得够多了,“杜穿云活捉崔腾能得一万两?” “倦侯所得是他的五倍,但这话我不对外人说,绝不让倦侯面子上难看。”柴韵这点规矩还是懂的,“怎么样?” “不会真惹出事吧?” “顶多死几名奴仆和武师,还能出什么事?倦侯看住自家的剑,别让他乱捅就行了,其他人都懂规矩,也不会真对公子们下手。” “嗯,听你一说,这事倒也有趣。” “有趣得很,咱们若是赢了,崔腾和东海王一年抬不起头来,倦侯的仇也报了,还有一大笔钱可拿,今后若是再缺钱,跟我说一声就行。” “跟钱无关……”韩孺子也会半推半就,这种本事不用人教。 柴韵知道事成了,搂住倦侯的肩膀,笑道:“当然,咱们讲的是交情,来,把大家都叫进来,一醉方休,然后去找崔腾报仇。” “就是今晚?” “对,就是今晚,但是得等衡阳主就寝,老祖宗最喜欢我,每天非得看我一眼才能安心入睡,今天是她的寿辰,我不能让她失望。” 无耻之徒倒是位孝顺的孙子,韩孺子对柴韵的印象却已无法改变,“今晚肯定不行,你另选一个时间吧。” “可是我跟崔腾已经约好了。” “那也不行,我今晚必须回府,杜穿云也没准备好。” 柴韵显得不太高兴,但是没有坚持,慢慢松开倦侯,“好吧……”突然抓住倦侯的肩膀,“倦侯不会被吹枕边风吧?” “不会,我跟崔家人做不成亲戚。” 韩孺子坚持回府,想找的人不是崔小君,而是孟娥,万一东海王那边真的设置了陷阱,他得有人保护。 (求订阅求推荐) ps.5.15「起点」下红包雨了!中午12点开始每个小时抢一轮,一大波515红包就看运气了。你们都去抢,抢来的起点币继续来订阅我的章节啊!(未完待续。) 第九十九章 师出有名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最新播报】明天就是515,起点周年庆,福利最多的一天。除了礼包书包,这次的『515红包狂翻』肯定要看,红包哪有不抢的道理,定好闹钟昂~ 孟娥很少问东问西,这回却要问个清楚,“你去打架,想让我暗中保护你?” “这不是单纯的打架,之前的林坤山肯定是东海王派来的,他在策划阴谋,这次打架没准也是他策划出来的。” “明知是阴谋,你还要凑过去?” “躲在远处,就只能等着东海王发招,反而更容易受伤,不如迎上去捅破陷阱,不是吗?” 书房里没有声音,韩孺子站起身,“还在吗?你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还是没有声音,韩孺子无奈地摇摇头,只好坐下,喃喃道:“就当她同意了吧。” 书房里很黑,近乎伸手不见五指,韩孺子还很精神,不想这么快上床睡觉,坐在椅子上无意识地晃动双腿,一遍遍地自问:还能重新坐回皇帝的宝座吗?自己是否在做一件愚蠢而可笑的事情? 他自己都忍不住要嘲笑自己了。 外面响起轻轻的敲门声。 “谁?” “倦侯尚未入睡吗?” 居然是夫人崔小君,她极少来书房,入夜之后的到访这是第一次,韩孺子十分意外,急忙起身,摸黑走到门口,打开房门,看到她一个人站在外面,更觉意外,“你怎么来了?” 崔小君笑了笑,她只穿了贴身的小衣,看上去分外单薄,“我睡不着,就想过来看看,你要是太忙……” “不忙。”韩孺子伸手将夫人拉进来,转身去找火石袋子,“我来点灯。” 崔小君拽住倦侯。“不用,我就是来看你一眼,待会就走。” “你害怕了?”韩孺子握住她的双手。 崔小君微微扭过脸,“不怕。就是……就是……” “有时会觉得睡觉的地方不属于自己。” “你也有这种感觉?”崔小君抬起眼睛,反射出一丝月光。 “跟我来。”韩孺子牵着她的手往外走。 “去哪?”崔小君一步一停,还是跟着出屋了。 倦侯府很大,人却不多,此时都已休息。整个府中寂静无声,韩孺子带着妻子在环廊下悄悄行走,在一间厢房门口停下,里面的呼噜声抑扬顿挫。 “这是曾府丞。”韩孺子小声说,“他今天肯定喝了不少,连呼噜声里都有酒味。” 崔小君噗嗤笑出声来,屋里的呼噜声稍弱,她急忙以手掩口,没一会,呼噜声又起。 “他不会回家吗?”她小声问。 “他可以回家。可我听说他家中的老婆很厉害,所以他宁愿住在这里。” 崔小君斜眼打量倦侯,韩孺子忙补充道:“我和他不一样,他总也不回家,我十天才有一天住书房……” 崔小君笑着推他离开,“别在这儿说话,把人家吵醒了。” 两人在廊下缓步行走,韩孺子一一介绍里面住着什么人,讲解他们的鼾声特点。 “初时如篱上麻雀,展翅飞起又如南迁鸿鹄。忽忽焉已是大鹏一飞冲天——这是郑府尉。” “这个呼噜像是在吧唧嘴,肯定是账房何逸,他做梦也在喝酒哩。” “磨牙、说梦话,这个是张有才。我一直不好意思告诉他真相,他以为自己是这世上睡觉最安静的人。” “离前面的屋子远点,杜穿云住在那,他说自己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而且房门上有机关,我觉得他在吹牛。可是……今天就不考验他了。” 两人一进进院子往后走,越往后住的人越少,他们的臥房在第三进,正房、厢房加在一起也只住了四五个人。 两人站在自己的臥房门口倾听,里面的侍女睡得正香,根本不知道女主人悄悄离开,更不知道倦侯夫妇正像小偷一样站在外面。 “她睡着之后一点声音也没有。”崔小君用极低的声音说,“每天晚上我都想起来到外屋去看一眼。” 韩孺子一笑,携着她的手,继续今夜的小小探险。 后花园里不住人,经过崔小君一个多月的打理,这里已经初具形态,种种奇香异味在夏夜里随风飘荡,夫妇二人不用再像小偷一样蹑足潜踪了,并肩走在甬路上,捕风闻香,倾听虫鸣蛙唱。 “感觉好点了吗?”韩孺子问。 崔小君笑着点头,确实,倦侯府更像是属于她的家了。 两人找了一块石头坐下,喁喁细语,不觉月过中天,崔小君靠在倦侯肩上睡着,韩孺子将她轻轻抱起,送回卧房,住在外间的侍女一无所觉。 到了床上,崔小君仍然紧紧抱住他的一条胳膊,韩孺子合衣而卧,希望这一刻能够永远持续,思绪却不由自主又转到了得而复失的帝位上,他最清楚不过,崔小君的恐惧是有道理的,倦侯府只是暂借给他们的施舍之物,说不定哪一天,一切都会被夺走。 看过的史书越多,韩孺子想得越明白,废帝只在一种情况下可能平安度过后半生,那就是新皇帝地位稳固,普天之下再无异心,废帝自然会遭到遗忘,可大楚的现状与之相差十万八千里,那个胖乎乎的小孩连争夺皇权的资格都没有。 大楚注定要乱,废帝注定不得平安。 次日一早,韩孺子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了崔小君的笑脸。 “抱歉,昨晚打扰你练功了。” “反正我也成不了绝顶高手,偷懒一两次没关系。”韩孺子揽住她的脖颈,崔小君笑着躲避,外面的侍女敲门进来了,看到倦侯也在床上,不由得一呆。 韩孺子已经通知孟娥,接下来,他要准备加入柴韵和崔腾的决战,如果这只是勋贵子弟之间的一场胡闹,他希望能借机与更多人接触,如果这是东海王策划的阴谋。他要给东海王一个教训。 杜穿云已经准备好了,找出自己的短剑,一遍遍打磨,声音尖锐刺耳。让站在一边的张有才脸色变幻不定,“你、你真要杀人啊?” “当然。”杜穿云头也不抬,摸摸剑刃,继续打磨,“你没杀过人?” 张有才摇头。“可我见过,不只一次。” “嘿,那是两回事。”杜穿云拔下一根头发,对着剑刃吹过,看着两截头发飘落,稍微满意。 屋子另一头,韩孺子正在与杜摸天交谈,这么大的事情,他不能向杜穿云的爷爷隐瞒。 老爷子并不惊讶,淡淡地说:“玩玩就好。别惹出事。” 杜穿云抬头说:“放心吧,爷爷,我出手有分寸。” “嘿,你才斗过几次,就敢说自己有分寸?打架不是比武,就算是经验丰富的老剑客,也保不齐失手。” 张有才低声道:“原来你没真杀过人。” 杜穿云瞪他,却没有反驳。 杜摸天起身向倦侯拱手告辞,没多久又回来了,扔给杜穿云一根硬木棍。长度与短剑相差无几,“用这个。” 杜穿云刚磨好剑,十分满意,看着膝盖上的木棍。大为不满,“我是剑客,不是乞丐,拿根木棍算什么?我宁可空手。” “那就空手。”杜摸天对孙子从不客气,“剑客是那么好当的吗?争强好胜、嗜杀无度,那是用剑的混子。不是剑客。” “爷爷,你还带我当过刺客呢。” “大国师出有名,小民行必有因,当初刺杀杨奉是为朋友报仇,你什么时候见过爷爷无缘无故打架?” 杜穿云低头不语,韩孺子觉得杜摸天的这些话是在说给自己听的,但他也没有吱声。 杜穿云无奈地收起磨好的短剑,拿起木棍,叹了口气,“好吧,就用它,就算对方真刀真枪,我也绝不滥用兵器,顶多挨几刀,死不了。” 杜摸天从孙子手里夺过短剑,送到倦侯面前,“请倦侯保留此剑,用与不用,由倦侯决定。” 韩孺子起身,郑重地接过短剑,“我不会让此剑蒙羞。” 老剑客笑笑,转身走了。 杜穿云茫然不解,“我跟着爷爷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他居然相信你而不相信我!” 韩孺子对张有才说:“礼尚往来,去衡阳侯府请柴小侯前往西市不归楼一聚。” 当天下午,柴韵带着两名随从应邀而至,一进雅间就拱手笑道:“倦侯挺会选地方,不归楼不错,前些年我常来,可这里的酒太素,我们现在常去南城的蒋宅和城外的逍遥庄,那才是好地方,酒好,人也好。” 韩孺子假装听不懂,笑道:“人好有什么用,我又不能对着掌柜、伙计喝酒。” “哈哈,倦侯真是有趣。” 两人客套一番,坐下喝酒聊天,随从站在一边捧场,得到主人的暗示之后,都退出雅间。 “倦侯决定了吗?”柴韵直接问道。 “为什么不呢?就当玩了。” “好,倦侯此言深得我心,不就是玩嘛。像咱们这种人,当官不愿意到处磕头,经商舍不得这张脸,也受不得风霜,人生一世,无非就在这骷髅世界中走一遭,结交三二知己,遍尝世间美味,采摘闺中芬芳,一个字,玩呗。” “玩就好好玩,我可不想输。” “放心,我都安排好了,倦侯露面,杜穿云出剑,一切水到渠成,我打听过了,崔腾那边没有高手,把他捉来好好羞辱一番,让他再不敢嚣张,咱们也算是扬名了。” “我还有一件事要问。” “倦侯请说。” “归义侯同意崔家的求亲了吗?” 柴韵微微一愣,“他有什么不同意的?那老儿巴不得能与崔家结亲。” “我有一个主意,如果归义侯同意亲事,咱们就说崔腾迷恋匈奴女子,对大楚不忠,如果归义侯不同意,咱们就说崔腾仗势强娶,总之咱们是路见不平、仗义而为。” 柴韵又愣了一会,突然大笑道:“你他娘的真是聪明,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求订阅求推荐) PS. 5.15「起点」下红包雨了!中午12点开始每个小时抢一轮,一大波515红包就看运气了。你们都去抢,抢来的起点币继续来订阅我的章节啊!(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二章 勋贵的玩法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一行人先去了南城的蒋宅,这里是一处私宅,并非公开的玩乐之地,普通百姓有钱也进不去,柴韵却能通行无阻,到这里就像回到家一样。【ㄨ】 作为“新人”,韩孺子心怀惴惴,结果这里却与他想象得完全不一样,装饰得精致清新,迎来送往的仆人跟皇宫里的太监一样小心谨慎,如无必要,几乎从不开口,连走路都没有声音。 蒋宅的主人是名四五十岁的男子,身材高大,一捧醒目的髯须,穿着打扮像是一名员外,亲自迎接柴韵,引向内室,一路谑笑,即使柴韵揪胡子,他也不恼,笑得很开心,对倦侯他则非常客气,没有表露出特别的兴趣。 “柴小侯,你得赔我损失。”在房间里,主人佯怒道。 “咦,我们刚进来,连酒还没喝一杯,何来损失一说?蒋老财,你想钱想疯了!”柴韵也不恼,知道对方还有话说。 蒋老财正色道:“柴小侯是知道的,能在我这里称为贵客的没有几位,柴侯算一位,还有一位你认识。” 柴韵脸色微沉,“崔腾。” “对啊,现在到好,柴小侯一出手,崔二公子估计好长一段时间不会来我这里,你说,这笔损失应不应该算在你头上?” 柴韵大笑,一把揪住那捧胡子,“你个老滑头,账算得倒清。行,崔腾不来,我多来两次不就得了?况且,我不是带来新人了?” 蒋老财向倦侯笑着拱手,点到即止,退出房间,安排歌伎和侍酒者。 房间仿古制,众人席地跪坐,身前摆放食案,柴韵与倦侯坐主位,张养浩等四人分坐两边,六名年轻女子侍酒。两名歌伎轮流唱曲,调子都很舒缓,有几曲颇有悲意。 没人说话,公子们倾听曲子。侍酒者尽职斟酒,不出一言。 韩孺子听先生讲过《乐经》,里面尽是微言大义,真说到鉴赏力,基本为零。只觉得唱曲者哼哼哑哑,毫无趣味可言,柴韵却听得颇为入迷,偶尔还跟着哼唱,兴之所致,干脆侧身卧倒,枕在身边侍酒者的腿上。 侍酒者熟练地向柴韵嘴里小口倒酒,另一只手轻拂膝上人的鬓角,好像他是一条听话的小狗。 曲风至此一变,两名歌伎显然非常了解柴小侯的心事。忧伤转为靡丽,眉目传情,却又半遮半掩,即便是从无经验的韩孺子,也能听出曲中的挑逗之意。 张养浩等人都已放开,与身边的侍酒者耳鬓厮磨。韩孺子不喜欢这种事,低着头默默喝酒,侍酒女子几次靠近,他都不做回应,女子很乖巧。向柴小侯望了一眼,不再有更多动作,只是老实斟酒。 柴韵起身,侍酒者和歌伎会意退下。他笑着问道:“倦侯不喜欢这里吗?” “香味太重,熏得我头疼。”韩孺子想了一会才找出借口。 其他五人大笑,柴韵道:“我明白了,是我太急,不该带倦侯来这种地方,走。到别处玩去。” “这里其实也不错。”韩孺子有点担心柴韵会将自己领到更不堪的地方去。 柴韵却是想起什么就必须实现的人,起身向外走去,张养浩等人兴致正浓,只能恋恋不舍地起身跟随。 另一间房里,杜穿云和几名仆人正与一群侍酒女子打得火热,杜穿云年纪不大,懂的却不少,正神采飞扬地讲笑话,逗得众女咯咯娇笑,手中酒壶不停洒酒。 柴韵往里面看了一眼,扭头对倦侯说:“这小子是个玩意儿,倦侯愿意将他让给我吗?出多少钱我都愿意。” “他不是仆人,是我请来的教头……”韩孺子可不会将杜穿云让给任何人。 柴韵也是说着玩,拉着韩孺子就走,“就让他们在这儿玩吧,咱们去别处。” 韩孺子想叫杜穿云,其他公子一拥而上,不由分说,推着他就走。 天已经黑了,六人跳上马,将仆人扔在蒋宅,纵马在街上奔驰,柴韵已有些醉意,放声呼啸,惊得路人纷纷躲避。 回到北城之后,柴韵收敛一些,情绪又变,居然忧国忧民起来,与倦侯并驾而行,说道:“倦侯大概觉得我只是一名酒色之徒,其实我何尝没有凌云之志?可是有什么用?大楚已然如此,与其费力不讨好,不如随波逐流,倦侯以为呢?” “我现在就在跟着你‘随波逐流’,连去哪都不知道。” “哈哈,倦侯还是皇帝就好了,我愿意从此不碰酒色,专心给你当一名忠臣。” 一提起“皇帝”二字,张养浩等人都自觉得放慢速度,离他们远一点,话无遮拦不仅是胆量,更是一种特权,柴韵有,他们没有。 韩孺子摇头,“在皇宫里最开心的时候也不过是天气变好一点,哪有机会夜驰京城?” “说得好!”柴韵鞭打坐骑,加快速度,韩孺子等人追随其后。 路上遇上一队巡街官兵,柴韵也不减速,当着官兵的面拐进一条巷子里,官兵大呼小叫地追了一会,也就放弃了。 “跟官兵不能讲理!”柴韵大声道,兴奋劲儿又起来了,“越讲理,他们越怀疑你有问题,能跑就跑,他们都很懒,不会追太久,而且一旦追不上,他们也不会上报,以免担责任。” 话是这么说,可也只有柴韵这样的人敢于实践,万一被捉,他有办法逃脱惩罚,别人断然不敢尝试,张养浩等人紧紧跟在柴韵身后,神情慌张,直到身后再无追兵,才放肆地大笑。 六人骑马在街巷中转来拐去,韩孺子隐约觉得路径有些熟悉,他嘴上说要“随波逐流”,心里却没做好准备,忍不住又问道:“咱们这是要去哪?” 柴韵没有回答,过了一会他勒住坐骑,“到了。” 这里显然是某座府第的后巷,韩孺子正努力辨认,张养浩吃惊地说:“这不是崔宅吗?” 韩孺子想起来了,这里的确是崔宅,他从前来过。走的是正门,因此没有马上认出。 “没错,就是崔家,咱们来跟崔腾开个小玩笑。”柴韵兴致勃勃。又往前走出一段路,指着一扇门说:“崔腾受了惊吓,不敢回内宅,肯定住在这里。” 张养浩开始害怕了,拍马上前小声劝道:“柴小侯已经赢了……” 柴韵神情立变。冷冷地斜睨张养浩,“你怕了?” “不不……”张养浩更怕眼前的人。 “你从前跟崔腾玩过,不想得罪他?” 张养浩露出讪笑,“崔二昨天连胆都吓破了,谁愿意跟这种人玩?” 柴韵这才笑了,咳了两声,向同伴们各看了一眼,突然纵声高呼:“崔腾,出来爬树啦!” 柴韵连喊几声,停下来又看向同伴。张养浩等人既害怕又兴奋,也跟着大叫崔腾爬树,只有韩孺子没开口,在一边笑着倾听,心里却在感慨,勋贵本应是大楚的根基,却已衰落成这个样子,皇宫里的人大概永远也看不到、想不到,自己还曾经幻想过张养浩会是未来的猛将与忠臣,其实只是一厢情愿。 后门突然被推开。从里面冲出一大帮人,手持刀枪棍棒。 柴韵早有准备,拍马就跑,大笑不止。张养浩等人跑得更早,其中一人甚至跑在柴韵前头,只有韩孺子没经验,跑慢一步,一根棍子从身后飞来,擦肩而过。把他吓了一跳。 身后的叫骂声渐渐消失,柴韵放慢速度,对追上来的倦侯笑道:“这只是一个寻常的夜晚。” 韩孺子笑着摇头,这些人的玩法的确超出了想象,他还感到纳闷,宗正府、礼部平时严肃得跟狱卒一样,连走几步路都有规定,难道对勋贵子弟们的胡闹一无所知?或者知而不管,就跟那些巡街官兵一样,追不上就干脆当事情不存在? 夜色越来越深,柴韵的玩兴也随之越来越浓,继续走大街、拐小巷,中途又撞上一次官兵,来不及加速逃跑,柴韵干脆停下,与带头的军官打招呼。军官显然认得柴小侯,不仅没有呵斥,还热情地送行一段路。 在一条特别安静的街上,柴韵再次停下,指着前方的一座府第,“倦侯知道这是谁家吗?” 韩孺子早就绕晕了,对这里毫无印象,在夜色中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于是摇头,“不知道。” “这里就是归义侯府第,咱们去拜访京城第一尤物吧。” 韩孺子一惊,“这不好吧……” 柴韵笑道:“倦侯真是老实人,这回不是突然袭击,也不是趁夜寻香,咱们是受邀而来。” “受邀?受谁的邀?” “当然是美人胡尤。”柴韵拍马前行,“全要感谢倦侯,是你出的主意,才能让我得到美人的注意,今早受邀,约我子夜会面。” 韩孺子此前建议柴韵师出有名,可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结果,“既然是约你,我们跟着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胡尤艳名远播,谁不想看一眼真容?你们都是我最信任的朋友,有此机遇,我怎可独享?” 韩孺子还在想借口拒绝,张养浩等人却都激动不已,一个劲儿地感谢。 “盛名之下其实难符,这种事我见多了,万一胡尤令人失望,你们得替我做个见证,今后再有人提起胡尤,咱们一块打他的嘴。” “如果胡尤真是天下无双的美人呢?”一人笑着问道。 “想我柴某也配得上胡尤之美,那就请诸位替我扬名。”柴韵十分得意。 归义侯府的正门不开,一行人骑马在墙下缓行,很快张养浩指着前方说:“有了。” 一道木梯斜斜靠在墙边,静候佳客。 (推荐一下读者也是作者“居简”的武侠小说《飒飒西风》,对传统武侠感兴趣的读者,可去一看。)(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三章 持弓少女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柴韵是偷情高手,除非美人在怀,他是不会轻易放松警惕的,事先就将美丑两种可能都说清楚,跳下马,将缰绳交给张养浩,双手按住木梯压了两下,确定没有问题之后,对之前在崔宅后巷跑得最快的那位公子说:“七郎,你先进。” 被叫作七郎的青年一愣,“啊?我先,不合适吧。” “呸,想什么呢,让你进去探路,你刚才跑得不是挺快嘛,现在给你机会走在最前面。” 七郎脸一红,不敢拒绝,双手扶梯向上攀爬,中途停下,低头问道:“柴小侯,里面不会有危险吧?” 柴韵冷冷地道:“我等你告诉我呢。” 七郎讪笑一声,只能继续攀爬,到了墙顶,向里面望了一会,小声道:“乌漆抹黑的,看不到人。” “废话,当然没人,胡尤是侯门之女,难道还能等在墙下?快点进去,到处踩踩,没有恶作剧,就叫我一声。” 七郎很不情愿,嘀咕道:“早知如此,应该带一名仆人……”可还是翻过墙头,“这边也有梯子。” “小点声。”柴韵斥道。 墙内安静了,柴韵向倦侯微笑道:“偷香窃玉的勾当终归有一点风险,曾有一位前辈,被家主逮到,从头到脚浇了一桶尿水,从此声名扫地,只能在烟花之地寻花问柳,大门小户的良家女子谁也不肯接近他了。” 韩孺子笑着摇头,心里更鄙视眼前的柴韵,而不是那位“前辈”。 “柴小侯,里面没事。”墙内传来七郎的声音。 柴韵笑笑,整整衣裳,缓步上梯。走到墙头时俯首道:“一个个进来,无论如何让你们一睹芳泽,不虚今晚之行。然后……请诸位恕我礼数不周,自己回家去吧。还想去蒋宅的,就在那里等我,一切花销算在我头上。” 张养浩等人喜不自胜,赶快找地方将马匹栓好,跑回来抢梯子,明知胡尤没有等在墙内,也想先进去。 “进来吧。”墙内传来柴韵的声音。 张养浩等人象征性地向倦侯谦让了一下,争先恐后地攀梯登墙。 “倦侯。就差你了。”柴韵的声音说。 韩孺子心内犹豫已久,终于下定决心,不想再跟柴韵疯下去,小声道:“你们玩吧,我……我要回家了。” 墙内安静片刻,柴韵大概很不满,再开口时声音十分冷淡,“胡尤……归义侯小姐也邀请你了,进来吧。” “我?”韩孺子惊诧不已,可他还是不想进去。“我不认识她,也不想认识,我还是回家吧。张养浩。如果你们去蒋宅,请帮我告诉杜穿云,让他快点回府。” 墙内没有声音,韩孺子就当柴韵同意了,迈步向栓马的树下走去,几步之后又停下了,转身向墙头望去,觉得奇怪,柴韵说话的语气不对。竟然称胡尤为归义侯小姐,就算进墙了。似乎也没必要突然变得讲礼貌。 墙头上多出一人,笔直站立在上面。韩孺子看不清对方的容貌,可是能看到那人正开臂引弓,看架势是要射击,目标除了他不会有别人。 韩孺子大惊,下意识地拔腿就跑,只要十几步,就能躲到马匹后面,可是箭矢更快,嗖地一声,利箭从头顶掠过,正落在前方数步的地方,刺在土中,微微颤抖。 韩孺子急忙止步,墙头上传来一个严肃的女子声音,“第二箭射的是人,别以为天黑******不准。” 韩孺子的心怦怦直跳,怎么也想不到会发生这种事情,对方的箭的确很准,自己肯定跑不过,只得慢慢转身,说:“我跟你无怨无仇。” “少废话,上来。”女子语气越发严厉。 韩孺子慢慢走向木梯,希望孟娥还能像从前那样突然冒出来救自己,可今晚柴韵带着他骑马乱跑一气,除非是神仙,谁也不可能追到这里。 这是柴韵等人设下的陷阱?韩孺子心中一震,扶住梯子,抬头对上面的人影说:“你为东海王做事?” “什么东海王、西海王,再废话……******伤你的腿,拖你上来。” 女子没说射死,而是射伤,这让她的威胁更可信几分,韩孺子无法,只得攀梯上墙。 墙头上,女子仍然弯弓搭箭,箭镞对准韩孺子。 夜色正深,月光却很明亮,韩孺子终于大致看清了女子面容,那是一张极为美丽的脸孔,他不知该如何形容,只觉得心中一动,险些从墙头掉下去。 女子与他年纪相仿,心志却很成熟,一看举动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将弓弦又拉开一点,冷冷地说:“果然是一个昏君。” “你就是胡尤……不不,归义侯的女儿?”韩孺子问道。 女子垂下手臂,弓与箭互换手掌,右手挥动长弓,韩孺子无路可逃,只能跳进墙内,背上还是挨了一下。 归义侯家的墙没有宫墙那么高耸,却也不矮,韩孺子落地之后震得脚掌发麻,在地上坐了一会,站起转身,只见柴韵等五人在墙边一字排开,正无奈地冲他苦笑,还有两男一女手持刀剑看着他们。 “抱歉,我没有选择。”柴韵笑道,似乎不是特别紧张,指着身边的七郎,“这个小子最坏。” 一名持刀男子低声道:“闭嘴,没让你说话。” 柴韵闭嘴,做出一个安抚的动作,请对方不要激动。 墙上的女子下来了,对持刀男子说:“大哥、二哥,你们去将梯子和外面的马都带进来。” 两名男子点头,一块离开,走偏门去取梯子和马匹。 只剩下两名女子当看守,一人持弓,一人持剑,年纪都不大,后者显然是名丫环。柴韵也算见过世面,本来就不怎么害怕,现在更不怕了。拱手笑道:“在下柴韵,受邀而来。小姐英姿飒爽,待客之道更是别致。” “谁让你带这么多人来的?”归义侯的女儿再次引弓。 柴韵更不怕了,“小姐见谅,这几人都是我最好的朋友,久仰小姐大名,非要跟着我来,如今已经见过了,可以让他们走了。我自己留下。” 韩孺子无法相信柴韵居然如此色胆包天,明明很聪明的一个人,竟然看不出这些人是故意设下陷阱。 持剑的丫环说:“这人的嘴太脏,让我刺他一剑。” 柴韵抬起双臂,脸上仍然保持微笑,“我不说话就是,除非小姐让我开口。” 归义侯的女儿则还是冷若冰霜,“其他人报上名来。” 柴韵不怕,其他人也就不怎么害怕,甚至相互挤眉弄眼。意思是说“胡尤”果然名不虚传,就是少了几分美人该有的温柔,从张养浩开始。几人分别报出自己的姓名与身份。 归义侯的女儿转向倦侯,韩孺子没开口,刚才柴韵喊出倦侯,对方已经认出他的身份,用不着再说一遍。 “昏君,被废掉了也不老实。”归义侯之女说道。 韩孺子越想越觉得事情不对劲儿,归义侯的女儿就算脾气大点,也不至于和两个哥哥一块迎接“情郎”,“误会。我根本不知道今晚会来这里。” “难道不是你出主意,让柴韵以我家的名义与崔腾打架?” 韩孺子看向柴韵。这是两人的私下交谈,居然传到了当事者耳中。柴韵再次苦笑,“我也是想为你扬名,谁知传得这么快。” 韩孺子正想解释,归义侯的两个儿子回来了,带着马匹与梯子,连射在地上的箭矢也一并取回。 这两人的年纪也不大,都不到二十岁,说是兄长,脸上却比十四五岁的妹妹还显稚气。 “来了六个,怎么处置?”一名少年问。 “越多越好。”归义侯之女向柴韵问道:“你还告诉过别人要来这里吗?” 柴韵急忙摆手,“没有别人了,就是这几位朋友,我连仆人都没带,还特意在城里兜了几圈,都按小姐的要求做的。” “信呢?” 柴韵从怀里取出一方折好的香帕,仔细打开,露出里面的信笺,“在这儿,我一直贴身收藏。” 持剑丫环上前一把夺下信笺,笑道:“信是我写的,贴身收藏也感动不了我。” 丫环虽然不丑,比小姐却差远了,柴韵大失所望,马上又笑道:“虽非小姐手书,我就当是小姐的笔墨,这片心意总是真的。” 韩孺子真想提醒柴韵少说话。 一名持刀少年上前道:“别浪费时间了,带他们去见父亲。” 柴韵直到这时才稍觉害怕,“不必了吧,今晚就见归义侯,是不是太早了些?不如过些天我正式登门拜访。” 两名少年一脸怒容,归义侯之女却笑了一声,“你很想知道我的名字吧?” 自从看清小姐的容貌,柴韵的谨慎就丢得干干净净,点头笑道:“昼思夜想……小姐不用当着他们的面说。” “说出来无妨,一个名字而已,我是匈奴右贤王的后裔,名叫金垂朵……” “好名字。”柴韵赞道,连究竟是哪两个字都不知道。 “我们一家要重返匈奴,需要一位带路人。”金垂朵继续道,手中的箭一直对准柴韵脚下。 “在京城好好的,为什么要回匈奴?”柴韵可舍不得这么美的人离开,“而且我也不认路啊。” 金垂朵的声音越来越冷,“但是现在用不着你了。” 说罢,抬起弓箭,拉开弓弦,众人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一箭射出,正中柴韵前胸。 柴韵惊讶地张大嘴,低头看着胸前的箭,怎么也无法相信这是真的。 张养浩等人扑通坐倒在地。 金垂朵转身,从箭囊里又取出一支箭,对倦侯说:“你给我们带路。” (求订阅求推荐)(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六章 河边小寨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小南山是座不大的荒山,出京城南门十余里就能望见,可附近没有什么暗香园、明香园,放眼望去尽是荒野。 天色将晚,四辆马车停在路边,归义侯从车窗探出头来,“张公子,快到了吧?” 张养浩遥望荒山,心虚地说:“快了,应该……快了。” 京南一带比较荒僻,归义侯一家顾不得掩藏行迹,纷纷从车里跳出来,只见夕阳半落,倦鸟入林,景致还是很美的,可官道上连行人都没有,极远处似乎坐落着村庄,怎么看都不像是贵人之家的园林。 “前方就是小南山了吧?”金大公子说。 “不是说好有人接应吗,人在哪呢?”金二公子顺着官道望去。 “事情有诈,你们太轻信了,我早就说过,咱们父子几人轻骑北上,今天都能跑出几百里了。”金垂朵手里仍然握着弓,连箭都拿出来了。 张养浩余光瞥见了她手中的兵器,心里一阵阵发毛,“说好天黑前有人来接,还差一会,林坤山是个守信之人,绝不会诳骗咱们,那对他也没有好处。” “没准他报官了,把金家人引出来,来个人赃俱获。”金垂朵冷冷地说。 车厢里传来女子的叫声,随后是一阵抽泣,归义侯怒道:“别吓唬你母亲,她胆子小。” 金垂朵发出一声既像嗯又像哼的声音,四处观望,寻找埋伏的迹象,结果是她第一个发现来者,“就是那些人吗?” 众人向荒野中望去,原来有一条被树木遮挡的小路,此刻正有十几人向官道跑来,身影忽隐忽现。 在没看清之前,张养浩不敢回答,金家人纷纷亮出兵器,就连归义侯也拔出佩剑。 那些人来到近前。穿着破烂,不像官兵,也不像江湖人,更像是一群难民。一名三十多岁的汉子大声道:“你们是要往北边去的吗?” 这是事前商量好的暗号,张养浩急忙下马,拱手道:“烈日当空,阁下可否指条明路?” 金家人面露喜色,只有金垂朵皱起眉头。不喜欢这些似是而非的话。 汉子上前,抱拳道:“在下晁化,在此恭候多时了,请诸位下马离车。” 金垂朵微微引弓,大声道:“等等,先把话说清楚,没有马、没有车,我们怎么走?” 金垂朵容貌出众,晁化目光低垂,不好意思看她。“这些马和车要继续前行,另换新车运送诸位。” 归义侯冲两个儿子使眼色,让他们拦在妹妹身前,他自己去将家眷叫出来,总共三名妻妾,早已吓得花容失色,一下车就将归义侯团团围住,握住胳膊不放。 归义侯动弹不得,只好让长子去将另一辆车里的俘虏带出来。 韩孺子下车,扭头向京城的方向望去。树木遮挡,连城墙都看不见。 七郎等三人被捆成一串,也被带出城,张养浩坚持这么做。他之前说话太急,忘了避讳,暂时还没想好如何处置他们,只好留在身边。 四名车夫是金家的仆人,下来与主人站在一起。 十多名来者上车,熟练地吆喝着。沿官道继续前进,只留下晁化一个人陪伴归义侯一家。 荒郊野外,前不着村后不挨店,天色越来越黑,众人心中不能不怕,三名妻妾不停地在侯爷身上擦眼泪,惹得金垂朵焦躁不安,每每想要说话,都被两个哥哥拦下。 张养浩心里也不踏实,问道:“林先生怎么没来?” “别急,很快你就能见到他了。”晁化的确一点不急,稳步走到倦侯面前,端详片刻,拱手深揖,“草民见过陛下。” 韩孺子好久没听到有人称自己为“陛下”了,不由得一愣,勉强嗯了一声,什么也没说,事情越来越诡异,他已经无法猜测走向。 其他人比他还要惊讶,张养浩欲言又止,听到马蹄声响,问道:“晁化,是你的人吗?” “应该是。”晁化站在路边,没多久,从进城的方向驶来三辆马车,停在众人面前,一名车夫冲晁化点下头,两人显然认识。 “请诸位上车。”晁化指着三辆车,“女眷请上中车,其他人上前后车……” 没人动弹,倒不是心存怀疑,而是这几辆车实在太破了,拉车的是骡子,车厢尽是窟窿,跑来时哗啦直响,似乎随时都要散架。 “林先生派来的就是这种车?”连张养浩都忍受不了。 晁化笑道:“诸位是要悄悄逃出京城呢,还是风风光光地到处游玩?” 张养浩明白过来,“对,咱们不能再坐华丽的马车引起官府的怀疑,大家快上车吧……呃,我要留在京城,可没想逃跑。” 金家人没有退路,七郎等三人频频向张养浩望去,却没有得到回应,也只能上车。 韩孺子与金家父子同乘一车,谁也不瞧谁,走出很长一段路之后,金二公子说:“好像一直没有拐弯,咱们在回京城!” 其他人也发现了,归义侯向车外望了好几次,可是夜色越来越深,什么也看不见,自我安慰道:“咱们想回草原,自然要往北边去,可天色已晚,今天进不了城……” “你们回草原能得到什么呢?”韩孺子对此疑惑已久,忍不住开口询问。 归义侯与长子听而不闻,金二公子恼怒地说:“只要不在京城受气,去哪都行。” “可也不用非回草原啊,你们一家归义已久,恐怕……适应不了那边的生活。”韩孺子也没去过草原,只凭书上的记载就觉得金家人在塞北寸步难行,没准还就是小姐金垂朵能坚持得久一些。 金大、金二垂头不语,他们想逃离京城,却没有下定决心前往草原,与妹妹不同,他们对塞外没有太多幻想。 归义侯长叹一声,“如果都王子没死……大单于欢迎金家回去,别担心,他还会欢迎咱们的,这是金家的荣耀,也是大单于的荣耀。” 归义侯在安慰两个儿子,一边的韩孺子听明白了,都王子声称能将金家带回草原,现在他死了,这份承诺变得不那么可靠。 “东单于如果真想让你们回去,就该派人来接,或者暂时撤兵,麻痹大楚的边疆守卫,这些事情匈奴做了吗?” 归义侯不语,半晌才道:“都王子知道这些……” 车辆晃动得更加剧烈,似乎拐上了崎岖小路,几人都紧紧抓住车厢,不再说话,韩孺子暗想,看样子金家人凶多吉少,自己被连累其中,真是倒霉。 颠簸的路走了很久,将近半夜才停下,晁化请众人下车。 归义侯的三位妻妾全身酸软,丫环扶一位,归义侯自己扶两位,金垂朵拒绝帮忙,她倒是一点事没有,握着弓,警惕地到处观瞧。 他们进了一处靠水的村寨,不大,也就几十座草屋,全都破破烂烂,寥寥几处灯光,响起一阵狗叫,很快又消失了。 “这里就是暗香园?”张养浩吃惊地说,这与他的预期差别太大了,甚至难以相信在京城附近还有这么破的村子。 “从来就没有暗香园。”晁化冷淡地说,“这里是河边寨,诸位先休息一下。” “是暂时的吧?”归义侯惴惴地问。 “林先生呢?在这里吗?”张养浩只关心这件事。 晁化都不回答,开始安排住处,叫出两名老妇,带走女眷,归义侯越来越惊慌,却不敢反抗。 晁化给倦侯单独安排了一间屋子,别人不敢吱声,金垂朵不干了,上前道:“等等,这是我抓来的俘虏,不是你们的。” 晁化无所谓地说:“小姐打算怎么办?要亲自看守他吗?” 金垂朵差点要取箭,“我要你的保证,不会将他私自放走,或者带到别的地方去。我听到你称他‘陛下’了,就算他现在还是皇帝,也是我的俘虏,明白吗?” 晁化笑道:“明白,河边寨位置偏僻,外人难进,里面的人也轻易出不去,小姐放心好了。” 韩孺子连自己在哪都不知道,的确没法逃跑,老实地进入指定的房屋里,坐在低矮的土炕上,一点睡意也没有。 晁化退出之前说:“委屈陛下了,事情很快会变好的。” 韩孺子很想叫住此人问个明白,可他觉得晁化不会对自己透露实情,于是嗯了一声,任晁化在外面关上门,听见锁头的响声,他这是被囚禁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寨子里安静下来,只闻虫鸣蛙叫此起彼伏,让韩孺子想起了自家的后花园,想起了与夫人夜游的场景,突然心痛如绞,自己为什么非要出来冒险呢?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当倦侯不好吗? 不久之后他想起来了,正是担心倦侯的安稳生活无法长久,他才贸然行事,没想到连到手的安稳也失去了。 他站起身,摸到门口,轻轻推门,又往旁边摸索,想看看有没有逃出去的可能。 绝不能坐待毙,这就是他的全部想法。 墙壁混合着泥土与草秸,摸着非常粗糙,韩孺子摸了半圈,门外突然响起一个低低的声音,“嘿,醒着吗?” 韩孺子马上回到门口,透过门缝往处看,只见到一个模糊的人影。 “是你?” “是我。”果然是金垂朵的声音,顿了一下,她继续道:“跟我逃走吧。” (求订阅求推荐)(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七章 老渔夫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韩孺子没有多少考虑时间,立刻说了一声“好”,外面的人捅锁开门,韩孺子惊讶地问:“你怎么会有钥匙?” “嘘,别吵醒附近的狗。” 韩孺子走出“牢房”,看到外面有三个人,金垂朵、丫环和金二公子,四个人互相看了一会,谁也没动,他们都不认识路。 韩孺子招招手,示意其他人跟他走,晁化安排房间的时候,他趁机观察过周围的形势,夜里看得不太清楚,只能瞧出大概,但他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逃亡计划。 从正门走出去是不可能的,那里有守卫,虽说看得不严,四个大活人走出去还是会被发现,而且外面的路不好走,很容易被追上,韩孺子想走水路。 寨子依水而建,必有舟船,韩孺子此前特意寻找过,发现一处像是简易码头的地方。 他猜得没错,离他们不远有一处斜坡,尽头是一座伸至水中的木桥,两边停着七八条小船。 “有人会划船吗?”韩孺子小声问。 金二公子点点头,“我划过。” 这就行了,韩孺子走到桥上,正要上船,突然收回脚,解开系船的绳子,用力将船推开,让它随流飘荡,金垂朵等三人先是一愣,马上明白过来,分别去解绳推船,最后只留一条。 金二找来了一只桨,四人上船坐稳,金二轻轻划水,离寨子渐行渐远。 他们松了口气,韩孺子又提出那个问题:“你怎么会有钥匙?” 金垂朵与丫环坐在对面,冷淡地回道:“钥匙就在晁化身上,制伏他,自然就有钥匙了。” “你没杀他吧?”韩孺子觉得晁化不全是坏人。 “嘿,他叫了你两声‘陛下’,你就真当他是忠臣了?”金垂朵十分不屑。 “晁化肯定是寨子里的头目,杀死他会给你的父母兄长惹下麻烦。” 金垂朵握着横放膝上的长弓,盯着韩孺子看了一会才说:“没杀。只是把他捆起来。” “你们……就这么抛下其他人不管了?” “闭上嘴,你现在还是俘虏。” 韩孺子笑笑,四处遥望,只见一片片的芦苇与无尽的水域。对金二说:“别离陆地太远,等天亮咱们就能辨别方向了。” “嗯。”金二应道。 “对了,还未请教你怎么称呼?” 金二看了一眼对面的妹妹,低声道:“我叫金纯忠。” “今年多大?” “十七。” “哦,我今年十四。应该叫你金二哥……” “不敢当。” 对面的金垂朵道:“跟他这么客气做什么?他是俘虏,你应该严厉一点。” “嗯。”金纯忠对谁的话都听,专心划船,同时借着月光观察陆地,不能离得太远,也不能靠得太近以免搁浅。 丫环却不当倦侯是俘虏,笑道:“聊聊天有什么不好的,我叫蜻蜓,跟你同岁,也是十四。小姐大你一岁,今年……” “就你话多。”金垂朵打断丫环说话,“咱们现在还在京城附近,离草原远着呢,必须步步小心,一点也不能大意。蜻蜓,你带好盘缠了?” 蜻蜓拍拍肩上的包袱,“都在这儿,金银都有。” “二哥,你带好通关文书了?” 金纯忠点点头。 “你们连通关文书都有了?”韩孺子有些惊讶。 “哈。你以为很难吗?三百两银子一份,便宜得很。” 韩孺子隐隐仍觉得自己是大楚皇帝,不由得叹息一声,边疆正与匈奴军队对峙。后方居然买卖通关文书,照这样下去,难道大楚真的要完蛋? 丫环蜻蜓低声道:“不让我们聊天,你自己……” 四人逃出来的时候已是后半夜,半个时辰之后天色渐亮,金纯忠划累了。韩孺子接手,试了试,发现也没有多难。 等金纯忠再次接手,韩孺子说:“你们两个同父同母,与金大公子不是同一个生母,对不对?” 金纯忠笑道:“你猜得真准。” 朝阳在金垂朵侧后方升起,照得她与蜻蜓笼罩在一片光芒之中,韩孺子暗自称赞,站起身寻找京城的方向,可这里地势太低,周围又有芦苇、树林遮挡,根本瞧不见城池的踪影。 “那边有渔夫,咱们可以打听一下。”韩孺子指着不远处的芦苇荡。 一名老渔夫手持长蒿撑着小船也在向他们靠近,远远地大声道:“早啊,有收获吗?” 韩孺子回道:“我们不是来打鱼的,乘船游玩,一时迷路,请问老丈,去往京城怎么走?” “我就说嘛,附近的村子哪有你们这样的俊俏人物。去京城你们可走错方向啦。” 韩孺子不想回头,“烦请老丈指引,什么地方能够登岸,我们想走陆路回京。” “这样啊,那你们跟我走吧,靠岸之后我再给你们指条路。” “如此甚好,上岸之后必有重谢。” 韩孺子看向蜻蜓,丫环紧紧抓住包袱,看样子不想将钱用在这种事情上,金垂朵却很大方,“给他一百两银子。” 蜻蜓瞪大双眼,“小姐,你以为我是骡子,能带一箱银子吗?我只带着……银子不多,只能给五两,已经不少啦,小姐,我在家里侍候你五个月,才能拿到五两。” “五两够了。”韩孺子说,他这半年来经常在外面买东西,大概了解银子的价值。 老渔夫却不在意银子多少,已经调转方向,撑船向芦苇荡里划去,动作看似舒缓随意,速度却比后面的船快多了,没一会就到了芦苇荡边,停船等候。 金纯忠有点担心,“不会上当吧?” 韩孺子还没开口,金垂朵道:“咱们是趁夜逃出来的,消息不可能这么快传到这里,而且他就是一名老渔夫,有什么可怕的?” 金纯忠再无疑问,努力划船。 趁着还有一段距离。韩孺子问:“你们真的不管归义侯了?” 金垂朵脸色微怒,等了一会还是回答了,“你也看到了,父亲迷恋……带着那三个妖精我们是不可能达到草原的。柴韵是我杀的。我走之后,父亲可以自己选择是走是留,大哥愿意留在父亲身边,我管不了。” “那些人不是要送你们一家去草原吗?” “嘿,他们要的只是你。对金家根本不感兴趣,晁化这些人都是本地村民,离家从未超过百里,怎么可能送我们去千里之外的草原?我要自己去,就带着二哥和蜻蜓。” “还有我。”韩孺子提醒道,“你还是要将我送给东单于当礼物?” 船已经靠近老渔夫,金垂朵不再说话。 “前边就能靠岸。”老渔夫指着芦苇荡里,“真巧,你们遇见了我,再往前。至少得十里以外才能停船,离京城就更远了。” “多谢老丈,请问此湖何名?”韩孺子站在船头与老渔夫交谈。 “呵呵,你们连湖的名字都不知道,就敢来游玩,胆子真大。这是拐子湖,没啥景致,估计你们也是误闯进来,从前没听说过吧?” 韩孺子摇头,他的确没听说过。 老渔夫放慢速度。让小船跟上,韩孺子问道:“这附近有一个河边寨吗?” 老渔夫扭头看了他一眼,“你们从河边寨过来的?” “不是,可我们得到过提醒。最好不要靠近那里。” “提醒得对,河边寨不是好地方。”老渔夫没有多做解释。 韩孺子小心地问:“寨子里的人……是强盗吗?” 老渔夫又回头看了他一眼,“算是吧。” “这里离京城不过二三十里,竟然能有强盗聚集?官府不管吗?”自从进入河边寨,韩孺子就有这个疑惑,很想问个明白。对面的丫环蜻蜓好奇地听着,金垂朵却好像不感兴趣,轻轻抚摸膝上的弓。 “官府?强盗就是官府送到这里的。” “此话怎讲?”韩孺子越发惊讶。 “你是当官的?” “不是。” “那你问这些做甚?” “我认识一些朝中的大臣,如果真有什么徇私枉法的事情,或许可以传达一下。” 金垂朵不屑地轻哼一声。 老渔夫想了一会,头也不回地说:“去年京师地震,你经历了吗?” “当时我就在……城里,记忆犹新,地震跟强盗有什么关系?” “地震会震塌房屋、会死人,拐子湖里的水涌上岸,淹没不少村庄,人是跑出来不少,可是没吃没住,只好当强盗。” “咦,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朝廷发放不少粟米救济灾民,应该是人人有份。” 老渔夫大笑数声,“朝廷好啊,可惜我们这儿离朝廷太远了。”拐子湖就在京城附近,老渔夫出言嘲讽,随后叹息道:“去年地震之后朝廷的确发来了一批粮食,可地方官吏没有发放,而是高价售卖,价格是平时的十倍以上。” “会有这种事?”韩孺子难以置信。 “去年米贵如金,今年就会恢复正常,贪官们将去年应发的粟米算入今年的租税,强迫百姓按手印领取,其实百姓拿到手只是一张纸条,能用来抵今年的秋租,到时候贪官们再用去年赚来的钱买低价米凑数。可是有几户人家能挺过这一年?要么饿死,要么卖儿鬻女,要么……就去当强盗。河边寨早就有,里面没多少人,自从去年开始,人就多了,今年看情况吧,若是再来一两次天灾人祸,去入伙的人还会更多。” 韩孺子义愤填膺,“岂有此理,天子脚下,怎么会有如此胆大妄为的贪官?究竟是谁,请老丈告诉我。” 老渔夫再次大笑,船已靠岸,他将长蒿伸来,说:“大楚就需要你这样的好皇帝。陛下,请上岸吧。” (求订阅)(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章 望气的奥妙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韩孺子站在篱笆墙内向外遥望,有些人也在望他,更多的人则离他远远的,专注于自己的事情,生怕打扰到那股神奇的“天子气”。 “你在看什么?”一个声音好奇地问。 韩孺子转身,看到蜻蜓正站在他身后,顺着他刚才的目光望去,却不知道该看什么,离着稍远一些,金垂朵站在门内,不肯过来。 “我在等着看奇迹发生。”韩孺子转回身,继续遥望。 蜻蜓又望了一会,终于找到了目标,“你是说那个像老道的人?” 韩孺子点点头。 林坤山戴着一顶像是道冠的帽子,却穿着书生的长衫,在村子里信步闲游,很少脱离韩孺子的视线,偶尔会有人与他打招呼,两人热情地交谈数句,然后拱手告辞。 “他会变戏法吗?” “不,他在演示怎么跟陌生人打招呼。” “这就是你说的‘奇迹’?看来皇宫里真的很枯燥,没准老道找的人是他早就认识的……” 后面传来一声催促的咳嗽,蜻蜓道:“哦,小姐让我告诉你,不准他们再称小姐为‘皇后’。” “好啊,也请你告诉你家小姐,让他们别再称我‘陛下’、‘真龙天子’了。” “咦,小姐若是能让他们听话,还找你干嘛?” “是啊。” 蜻蜓困惑地挠挠头,终于醒悟过来,“哦,你是说你也不能让他们听话……有话不能直接说吗?非得拐弯抹角,显摆你读过书吗?” “抱歉。”韩孺子笑着说,目光仍然不离林坤山。 “反正我传话传到了。”蜻蜓要走,又停下了,问道:“你刚才真的一眼就看出了内奸?” “凑巧而已。” “嗯,小姐也是这么说的,看来你不会法术。” “当然不会。” “武功呢,你身手好吗?” “我若是身手好。就不会……”韩孺子及时收住“拐弯抹角”的话,直接道:“不好,很一般。” “那你怎么不害怕呢?” “你们也没怕啊。” “不一样,我们算是客人。虽然惹出点麻烦,也还是客人,想走就走,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走,不像你。被困在这里了,在谁手里都是俘虏。” “对啊,我在谁手里都是俘虏,所以早就习惯了。”韩孺子笑道,他一开始是有点害怕的,现在却只有好奇。 “皇帝不好当,废帝更不好当。”蜻蜓深表同情,身后又传来几声咳嗽,她只好走回去,在门口小声抱怨道:“闲聊也不行吗?” 林坤山回来了。身边还跟着一个人,那人三十来岁,身材敦实,虽然衣裳破旧、肤色黝黑,腰板挺得却直,颇有几分英武之气。 那人来到韩孺子面前,恭敬地拱手道:“草民周比拜见陛下。” 韩孺子拱手还礼。 周比看了一眼身边的林坤山,继续道:“我的要求很简单,能当个将军,指挥千八百人就行。以后我会努力作战,请陛下留意。” “好。”韩孺子平淡地说,周比却如蒙重赏,面露喜色。拱手后退,比来时更显恭谨。 林坤山笑着请皇帝回“宫”。 “我与周比之前从未见过面,对他一无所知,他倒是听说过我的名字。”林坤山背朝门口站立,“周比是一名农夫,学过一点武功。不到一柱香的时间里,他视我为知己,将心中隐密的愿望说出来,在此之前,他从未对人说过自己想当将军,因为那只会惹来耻笑。” 若是让蜻蜓来猜,她肯定以为这是林坤山和周比做好的局,韩孺子却相信这是真本事,因为要求是他临时提出来的,而且他在远处看得很清楚,周比并不认得林坤山,刚开始交谈的时候露出明显的迷茫。 “陛下可以再提要求,我去实现。”林坤山说。 韩孺子坐在炕沿上,“不必了,我相信你。” “陛下想知道我是怎么说服周比说出愿望的?” “你好像没用特别的手段。” “哈哈,陛下看得很准,所以我们是望气者,而不是说客。说客凭的是一张嘴,我们用的是这双眼睛。” 韩孺子没太听懂,“你能看出对方的心事?” “我有这个愿望,可是没有这个本事。嗯……陛下曾经有过认错人的经历吗?” 韩孺子想了一会,摇摇头,他认识的人不多,也就这半年来频繁与外人接触。 林坤山道:“那陛下刚才看到我怎么跟那些人打招呼了吗?” “看到了,有些人好像是在主动跟你打招呼。” “不,主动打招呼的总是我,他们只是比我先开口。”林坤山上前一步,双眼微张,露出一丝惊奇之色,他指着自己的脸,“这就是我的‘招呼’。” 韩孺子一愣,随后恍然,“你让对方觉得自己认识你,所以主动开口。” “没错,但是这一招并非百发百中,对方若是很少与陌生人接触,比如像陛下这样,自然不会产生误解,对我的‘招呼’也就不会做出反应。” “所以望气的第一步是筛选合适的目标,你在村子里见了许多人,只有周比跟你攀谈,因为……他曾经在江湖中行走过,见过望气者,但是记不太清,所以会被你迷惑。” “陛下聪慧,一点即透。” “望气的手段就这么简单?”韩孺子大为惊讶。 林坤山笑道:“大象希形,陛下觉得简单,我却花了足足十年时间揣摩其中的妙用,直到现在也只能说是熟练,不敢说是擅长。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四处云游,专找陌生人搭讪,种种经历苦不堪言,至少断过三次肋骨,后背上留下一条长长的伤疤,大难不死,才有今日的一点功力。” 韩孺子忍不住笑了。难以相信有人专门练这个,仔细一想,又觉得其中颇有深意,“所以望气者最大的本事是看出哪些人值得劝说?看是关键。说……其实主要是对方在说。” “陛下已经窥见本派的奥妙了。还说跟陌生人搭讪,做出似熟非熟的表情只是第一步,我得时刻观察对方的反应,如果他也露出同样的表情,事情刚有眉目。接下来。我会似笑非笑,对方若是左右观望,那就算了,若是也笑,事情就有四五成把握。我的双臂会似抬非抬、嘴巴似张非张,像是要拱手说话,但是一定要等对方先拱手、先说话,只有这样,我才能确定对方已经将我当成某位相识者,交谈时他就会主动提供消息。所有这些都要在一瞬间完成。有如高手过招,一个回合定胜负,又像两军交战,必须当机立断,早一点晚一点都不行。” “盗亦有道,骗术……望气也是如此。”韩孺子笑道,“你和淳于枭相比,谁更厉害一些?” 林坤山正色道:“恩师功力深厚,已经到了无迹可寻的境界,我怎么能与他老人家相提并论?想我练功的时候。只是在街上找陌生人搭讪,顶多挨顿打,恩师却是直入诸侯门闼,一言不合就要掉脑袋。这么多年来,他却毫发无伤,这种本事几人能有?” 望气者显然是一群江湖骗子,却将骗术升华为大道,韩孺子不知是该鄙视,还是该佩服。“晁永思跟你们学的也是这个?” 林坤山笑着摇头:“他学的只是望气,他拜师的时候年纪太大,不可能登堂入室了。” 韩孺子思忖片刻,“你看的是人脸,淳于枭看的是大势,所以他在拜见诸侯之前就已十拿九稳。” 林坤山深施一礼,“陛下明鉴。” “那他从我这里看到什么大势了?” “天下凋敝,大乱将起,需得大英雄方能拨乱反正。” 韩孺子摇摇头,“你们一会希望天下大乱,一会又说要拨乱反正,我都不信。” 林坤山笑道:“陛下就是我们望气者最怕的人,深藏不露,从不轻信。” 韩孺子继续摇头,“这招也不行,你若是不能说服我,还是换淳于枭来吧。” “恩师倒是很想亲见陛下,可惜他不在京城。请陛下容我想一想……” 骗人还要现想招数,韩孺子觉得可笑,不过林坤山一见面就将骗术老底抖漏出来,的确不易出招,但也因此取得了韩孺子的一些信任。 “还是从崔家和东海王开始说吧。”韩孺子提醒道,话一出口又觉得这正是林坤山希望自己说出的话。 “崔家的野心自然是让东海王称帝,可是太后选立前太子遗孤之后,东海王的地位一落千丈,所以崔家先要帮陛下重夺帝位,确立桓帝一系的正统身份。” “何必这么麻烦?有本事让我称帝,不如直接立东海王。” “非也,陛下称帝一载,天下皆知,重夺帝位要比推立东海王容易得多。” “崔家居然还肯相信你们这些望气者?” “崔太傅执掌南军,却不掌握民心。” “望气者能有几人,竟敢说自己掌握民心?” “朝廷将灾异之咎强加于陛下头上,可是陛下退位之后,日子并没有变好,反而越来越差,天下百姓无不心怀疑虑,以为真正的罪人不是陛下,而是太后、是不忠的大臣。”林坤山展开双臂,傲然道:“淳于恩师望的是天下之气,如今天下已做出回应,陛下在这渔村里看到只是似熟非熟的一笑,要不了多久,天下就会开口附和陛下。” 林坤山躬身行礼,“望气者不执一端,与世沉浮、顺势而为,陛下可以认为我们是两面三刀的骗子,可是以陛下之聪明才智,有没有把握利用我们这些‘骗子’做些大事呢?” 韩孺子不得不承认,他真的有点被说动了,那个从未谋面的淳于枭,的确猜中了废帝的许多心事。 (求订阅)(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一章 金家的机会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韩孺子心动了,可还是什么都做不了,林坤山建议他静观其变,“陛下已经给大家留下深刻的印象,就让外面的人自己得出结论、做出决定吧。晁家渔村里正在炒一盘大菜,陛下尽管坐享其成,我去给菜加一点盐。” 韩孺子坐是坐了,却没有坐享其成的想法,他很清楚,自己掉进了一个互相利用的游戏里,游戏各方分别是望气者、崔家和他本人,每一方取得成功之后,第一件事就是除掉另外两方,出手太早,一事无成,出手太晚,受制于人。 光是想一想他就觉得心潮澎湃,越是如此,他越要让自己冷静下来,于是坐在炕上默默运行孟娥教他的内功心法,这一招还真好用,渐渐地他抛去无意义的幻想,开始思考眼下的情况。 他下炕走出房间,天已经黑了,渔村里再度飘散饭香,四面八方赶来的“英雄好汉”们正在附近的一座院子里围着一小堆篝火聚议未来,吵得很厉害,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林坤山静观其变的建议很有道理,这些人目前还只是一盘散沙,无法接受并执行任何人的命令,必须等他们“自行”决定之后,才谈得上建立一支力量。 韩孺子拐弯走进隔壁房间。 房间里摆着一盏小油灯,发出的光亮从外面几乎看不到。 借着这点灯光,金氏兄妹和丫环蜻蜓正在吃晚餐,不是硬梆梆的干粮,而是一只鸡、一尾鱼,还有一只猪腿。 看到韩孺子进来,吃得正香的三个人停下了,蜻蜓最先开口,“刚才想叫你来着,可是你坐在那里睡觉……” “睡醒了,正好饿了。”韩孺子也不客气,与金纯忠共坐一张长凳。抓起一块烤肉就吃,烹制手段仍然粗糙,除了盐之外,什么都没加。吃起来味道却不错。 这四人真是饿了。 韩孺子一坐下,金垂朵拍拍手,退到角落里,取出巾帕擦手擦嘴。 “小姐,你不吃了。平时……” “我吃饱了。”金垂朵生硬地说。 蜻蜓不再劝说,她盯着最后一根鸡腿很久了,小姐在的时候不敢动,现在无所顾忌,伸手上去扯下鸡腿,举给二公子和倦侯各看了一眼,不等他们谦让,立刻送到自己嘴里大嚼起来。 “我是明白了,人一饿,吃什么都香。从前在侯府里变着花样吃,也没今天这一顿吃得香。”蜻蜓含混地说。 金纯忠深有同感,点头表示同意,嘴却没有闲着,正在努力消灭骨头上的最后一层筋肉。 韩孺子心中有事,很快吃饱,沾了一手的油脂,若在从前,张有才或者其他仆人总会及时送上来热水、手巾等物,现在却只能自己解决。他举着双手想了一会,发现这竟然是一道难题,他是被绑架出城的,身上什么都没带。 好在还有一个丫环蜻蜓。她很自然地从包袱里拽出一条手巾,递给韩孺子。 金垂朵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韩孺子使用手巾。 “我有话要对你们说。”韩孺子仍然握着手巾。 蜻蜓知道自己的身份,所以专心打扫残肉,金垂朵坐在角落里不吱声,金纯忠放下手中的骨头。茫然道:“说什么?” “说说你们的未来。”韩孺子看向金垂朵,她离灯光太远了,只剩下模糊的轮廓,“你们还要去草原?” 金垂朵仍不吱声,金纯忠只好代为回答,“当然,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柴家不会放过我们的。” “可你们就这样去草原,能得到什么呢?” 金纯忠无言以对,他的祖父归降内附,到这一代已经与匈奴完全脱离关系,牵线搭桥的都王子也死了,金家在草原已是无依无靠。 “我们把你送给大单于……”金垂朵终于开口。 “首先,我不会跟你们走,其次,外面的人不会让我走,最后,匈奴崇强抑弱,你们就算送上更值钱的礼物,也不会受到欢迎。” “我有弓箭。”金垂朵骄傲地说,然后想起现在只有箭,没有弓,心气一下子降落几分。 “你有弓箭,可是你有使用弓箭的机会吗?” “为什么没有?只要弓箭在手,我保证百发百中。” 坐在韩孺子身边的金纯忠叹了口气,“我想倦侯的意思是说,金家默默无闻多年,到了草原,能不能见到大单于本人都难说,想在大单于面前射箭,更是难上加难。” 金垂朵再度陷入沉默,金纯忠问道:“倦侯有什么建议。” 韩孺子等了一会才说:“归义侯默默无闻,在草原也不会受到重视,不如先在这边闯出一点名声,到时候,东单于欢迎的是你们的人,而不是礼物。” “在这儿怎么闯出名声?”金纯忠惊讶地问,“我们正在逃亡路上,有家难回,有国难奔……” 角落里的金垂朵冷冷地说:“傻哥哥,倦侯在劝咱们效忠于他呢。” 金纯忠一愣,扭头打量倦侯,对面的蜻蜓终于吃完,一边舔手一边笑道:“有趣,刚才还是俘虏,现在就想当主人了。小姐,只要你下令,我就给他一点教训。” 金垂朵哼了一声,虽然嘴上不承认,心里却是清楚的,自己也是俘虏。 等了一会,金纯忠小心地说:“你是废帝,还能……” 金垂朵喝道:“二哥,别上当,不理他就是了。” “哦。”金纯忠闭上嘴,时不时还用余光瞥倦侯。 韩孺子笑道:“大楚定鼎一百二十多年,天下纵有动荡,建功立业者也是那些权臣与勋贵,归义侯几乎没有机会。没错,我是废帝,也是你们金家的机会。权臣与勋贵不为我所用,我只能另寻帮助。外面的那三四百人虽然数量不多,但是集合起来也是一股力量,以后聚集的人还会更多。但他们是乌合之众,我需要你们这样的人。” 金纯忠低头不语,蜻蜓含着一根手指,目光在倦侯和小姐之间来回扫视。 “就凭这么点人,你还想夺回帝位不成?”金垂朵再度开口,声音中满是不屑。 “当初太祖起事的时候,身边还没有这么多人。如果我胜券在握,为什么还要找你们帮忙呢?我相信,有一点在大楚和匈奴都是相同的:不冒险就什么也得不到,纵然箭术如神,也得有机会施展才行。” 韩孺子站起身,按照望气者的标准,他劝说得已经太多了,“你们考虑一下吧。” 韩孺子刚一出去,金纯忠马上小声道:“倦侯的话有点道理。” “他比你小两三岁,你居然相信一个小孩子!”金垂朵不满地说。 “小姐是妹妹,二公子还经常听小姐的话呢。”蜻蜓指出一个事实,马上感觉到一股寒意从角落里传来,急忙改口道:“倦侯不一样,他是陌生人,认识才……两天而已,天哪,竟然只有两天,我觉得好像已经过去半个月!怎么办啊,咱们人也杀了、金银也带着了,没靠近草原半步,还困在了京南,离草原更远了……” “别着急,车到山前必有路。”金垂朵安慰道,想了想,“这些人的目标就是废帝,跟金家无关,等他们稳当下来,咱们就去告辞,直奔草原,大不了入军,从小兵做起,两国交战,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机。” “父亲和哥哥……” “都已经分道扬镳了,还想那么多干嘛?废帝是个小骗子,但他有一句话说得对,在草原也未必能受到欢迎,跟这里一样危险。” “倦侯的建议其实可以考虑一下,有百姓的支持,没准……” “咱们一心一意要回草原,给韩氏子孙卖命算怎么回事?而且……嘘,有人来了。” 外面嘈杂的人声越来越近,金垂朵闭上嘴。 隔壁的韩孺子也听到了声音,心想这些人商量得倒快,之前的大叫大嚷未必是在争执。 老渔夫晁永思进屋,抱拳道:“请陛下移驾。” 韩孺子的“驾”就是两条腿,移动方便,迈步走出房间。 晁家小院内外站满了人,有人手举火把,照得人影绰绰,显得多了几倍。 一看到皇帝走出来,众人陆续跪下,有喊万岁的,有叫陛下的,有称皇帝的,还有直接叫真龙的,总之是七嘴八舌,完全没有山呼万岁的气势。 韩孺子并不失望,他相信,一百多年前,当太祖还是韩符的时候,首先聚集的一批人不会比现在更整齐。 “众位义士平身。”韩孺子找不到更好的称呼,众人站起,个个喜形于色,都很喜欢“义士”这个词。 可他们不只是义士,还是一群胆大妄为的亡命之徒,虽说天灾人祸不断,敢于首先起事的也不会是老实人。 被叫作驴小儿的矮壮汉子站在最前一排,举起手臂大声道:“咱们是义士,组建的是义兵,做的是义举,以后封侯拜相都是咱们的!” 众人哄然叫好,韩孺子可没有过这种想法,但是用不着反驳,这些人为之战斗的不是皇帝,而是他们自己的梦想,他跟着走就是了,万万不可戳破这个梦想。 驴小儿受到鼓励,越发兴奋,用更大的声音喊道:“咱们不仅有皇帝,还有皇后,把皇后请出来,一块庆祝!” 众人再次叫好。 (求订阅)(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四章 箭无虚发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身处险境、前途未卜……归义侯将这一切都归咎于女儿的胡作非为,“人还没离开京城,你干嘛非要杀死柴韵呢?好不容易找到人帮忙,你为什么要逃跑呢?倦侯身不由己,连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你为什么同意当‘皇后’呢?你……” 三名妻妾一口一个“就是”,附和归义侯的说法,顺便也透露出心中的真实想法:干嘛要逃往草原呢?留在京城多好,柴韵死在了金家,可杀死他的并非侯爷啊,好好解释,交出元凶,或许可以取得柴家的谅解。 两个哥哥不插话,丫环蜻蜓在这种场合更没资格开口,屋子又小,金垂朵只能一字不落地接受全部指责。 金垂朵只听了两句,心中就已怒不可遏,极力忍耐,手指在弓身上来回划弄。 归义侯看到了女儿的小动作,越发恼怒,大声道:“好啊,你杀人上瘾了是吧?连亲生父亲也要杀吗?” “侯爷,你看小姐的眼神,她想杀的不是您,是我们几个啊。”妻妾只管火上浇油。 金垂朵再也忍不下去,刹那间取箭、引弓,他的两个哥哥早有准备,急忙上前劝阻,三名妻妾躲在归义侯身后,不敢吱声了。 金垂朵的箭指向谁谁后退,就连归义侯也害怕了,一只手护着三名妻妾,一只手指向女儿,“你、你……” 金垂朵不可能对家里人下手,一腔怒火无处发泄,转身走出房间,正看见三名强盗手持长刀巨斧耀武扬威。 “把头让开。”她对门口的韩孺子说。 三名强盗全然不知此女来历,更不知屋子里发生过什么,只觉得眼前一亮,持弓少女即使满面怒容,依然美得让人挪不开目光,像是一只羽毛艳丽的鸟儿,突然闯进暗淡无光的屋子里。令观者惊叹,不等关门闭户,这鸟儿已经飞远了。 段万山眼里只有人没有弓箭,不由自主地放下手中巨斧。脸上露出馋涎欲滴的笑容,“这位小娘子……” 小娘子的回答是嗖的一箭。 没有几个人能躲过相距如此之近的一箭,段万山算是一个,在刀剑丛里摸爬滚打多年,手脚的反应比头脑更快。脸还挂着邪笑,双手已经抬起巨斧,正好护住胸膛,挡住了那致命一箭。 “我……”段万山只吐出一个字,没人知道他是想骂人还是想自夸。 金垂朵的第二支箭又射来了,好像早就搭在了弓身上。 大概是厌倦了主人的心不在焉,段万山的双手这回没有及时做出反应,老老实实地握斧挡在胸前,任凭喉咙中了一箭。 段万山双脚用力,抵消了箭的冲力。没有马上摔倒,他身后的两名副头领愤怒地大吼一声,冲向射箭少女,也冲向坐在她前面的“皇帝”。 那些早已准备好的长篙终于发挥作用,将两名凶神恶煞挡在数步之外,两人挥刀乱砍,长篙段段跌落,迅速向着中篙、短篙变化,院外的数十名强盗也都叫喊着向院内冲来。 韩孺子吃了一惊,蔡兴海的招数对付江湖刀客有奇效。放在强盗身上却不是那么好用。 一切都在极短的时间里发生,长篙在变短、两名副头领在挥刀、院外的强盗在冲锋、村中的义兵在投掷能找到的一切物品,金垂朵也在射箭。 一箭、两箭……没有片刻停止,快得像是大厨在炒菜。眨眼间就将油盐酱醋等七八种作料舀进锅内。 金垂朵射倒的是七八个人。 两名副头领最先倒下,然后是冲在最前面的数名强盗。 突然间,整个渔村安静了,所有人这才明白过来:自己不过是这场战斗中的助威者,真正的战斗者只有一个人。 金垂朵仍保持着引弓的姿势,胸膛微微起伏。在屋子里受到的憋闷气终于释放出一些,事实上,这是她最后一支箭,她射箭向来挥霍无度,经常对一个目标连射两三箭,消耗极快。 不过有韩孺子挡在身前,院子外面的人看不到空空的箭囊,只注意到一件事,这名女子箭无虚发,没有一箭射偏。 于是,她不再是让人眼前一亮的美人,而是让人眼前一黑的冷血杀手。 强盗还剩下四十余名,却没有一个人再敢往前冲出半步,全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寂静持续了一会,最后被死不瞑目的段万山打破,他不想站着了,扑通倒在地上,好多人没弄清是怎么回事,院内院外的义兵,包括韩孺子选择的十几名临时侍卫,几乎同时跪下,一个劲儿地磕头,呼喊“皇后娘娘”。 金垂朵脸色又是一寒,那些强盗可不知道这脸色的原因,见她似乎又要生气,再无犹豫,扔下手中的兵器,也跪在地上跟着喊“娘娘”。 金垂朵转身回屋。 大哥、二哥正倚门向外张望,一看见妹妹转身,急忙让开,大哥对父亲轻声道:“死了……八个。” “天呐!”归义侯仰身倒在三名妻妾怀中,好在这一回没有晕过去。 金垂朵重重地关上门,冷冷地说:“还有什么我不应该做的事情吗?” 从父亲到兄长,没一个人敢吱声,只有丫环蜻蜓兴奋地握紧拳头。 外面的呼喊声渐渐消失,驴小儿是临时侍卫之一,这时膝行来到“皇帝”面前,惊恐地问:“原来皇后娘娘这么厉害,我昨天对娘娘好像不太礼貌,会不会……有危险啊?” “忠诚者只会得到奖赏,不会受到惩罚,何来危险?” 驴小儿长出一口气。 韩孺子发现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比他事前预料得还要完美,马上站起身,走到段万山的尸体前,说:“他不肯接受最好的报价,这就是下场。” 他又走进院外的强盗群中,任何人拣起兵器都能杀死这名少年,可是没人敢碰手边的刀剑,反而都向旁边躲了一躲。 “为了一点金银,你们甘冒奇险。与百姓斗、与官府斗,如今有一笔价值千金、万金的买卖,你们为什么不珍惜呢?没错,我不能立刻给予你们报酬。可你们将来从我这里得到的不只是金银,还有地位、风光与名声,还有一直延续到子子孙孙的荣华富贵!” 他这些话是说给所有人听的。 “万岁!”呼声突然间响彻云霄。 韩孺子趁热打铁,指定老渔夫晁永思担任主簿、晁化担任参将,再由晁化选择数十名军官。号称百夫长,手下的人最多不超过三十人,强盗们交出兵器,分散到各队中。 晁永思负责记录职位与姓名,村里纸张太少,他就在门板上写字,这扇门板来头不小,昨晚曾经承载过“皇帝”与“皇后”。 韩孺子亲手从尸体里拔出十几箭矢,向众人展视,金垂朵的箭颇有些与众不同。箭镞比较长,增加了一些重量,虽然射击距离因此缩短,初期的轨迹却更加平直。 “这就是令箭,你们都要记清楚,今后我的所有命令都要以令箭当作凭证,无箭者皆是假冒。” 韩孺子将剩下的事情交给晁氏父子处理,一团散沙似的义兵至此才开始有了一点规矩,向村外派出哨兵,不再允许新来者随意进村。 但这只是草创。韩孺子很清楚,没有一年半载,这些人成为不了直正的军队,眼下他缺少时间和士兵。更缺的是将领,他自己倒是读过一些兵书,可是没有一点实操经验,只能确立大致的框架,再往后应该怎么做就不知道了。 韩孺子将第一支令箭当众交给晁化,给予他代管全军的职责。 然后他握着剩余的箭走进屋子。去见金家人。 一家人都处于沉默之中,归义侯坐在凳子上,面如死灰,甚至不敢看女儿一眼,三名妻妾也都战战兢兢,她们早知道小姐不好惹,今天才明白一直以来自己有多么幸运。 韩孺子站在门口,说:“事已至此,草原一时半会去不了,你们愿意加入义军吗?” 归义侯抬头看了倦侯一眼,他是家长,本应替全家人做决定,这时却只想到自己,“唉,我能怎样,走一步算一步吧,但我不会加入什么‘义军’,这不是军队,就是一群亡命之徒,不出三日……算了,我不管闲事,也不参加,等官兵来了,投降认罪就是,至于其他人——”他又看了一眼女儿,“各走各路吧。” 三名妻妾马上道:“侯爷,我们生死都跟着您……” 韩孺子进屋邀请的也不是这四人,而是归义侯的两子一女。 金垂朵傲然站立,不肯吱声,二公子金纯忠上前一步,压抑着心中的兴奋,小声说:“我参加,总比坐以待毙强。” 金大公子之前没有跟随妹妹一块逃走,这时却道:“留下是死路一条,走又走不得——我也参加,倦侯不是鲁莽之人,你总有计划吧?” “有,待会再说。” 大家的目光都瞧向金垂朵,尤其是丫环蜻蜓,一个劲儿地向小姐挤眉弄眼,示意她快点同意。 等了好一会,金垂朵终于开口:“那是我的箭。” “不好意思,我拿它们当令箭了,能暂时借用几支吗?”韩孺子将箭捧到金垂朵面前。 金垂朵盯着他,一脸怒容,神情不像是要参加义军,更像是要开弓射箭。 片刻之后,她一把抓过所有的箭,一支一支地数出五杆,交到韩孺子手中,“只借三天。” 韩孺子笑道:“外面还有一支,共是六支,三天后必定原数奉还……” 话音刚落,金垂朵又拿回去一支箭,“只借五支。” 韩孺子也不计较,笑着收下四支箭,这就够了,他想,终于可以派人去通知杨奉了,只有杨奉能斗得过望气者。 (求订阅)(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五章 迁营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韩孺子选中了两名信使。 第一位是金纯忠,他对参加义军表现出明显的兴趣,最关键的是,金家人与望气者无关,他们卷进这件事完全是一次意外。 “小春坊醉仙楼,那里有个厨子,人称‘不要命’,你去见他,就说是我让你去的。他若是什么都不问,你也不必多言,即刻返回,他若是问到我,请你对他说实话?” “不用隐瞒任何事情?”金纯忠很高兴接到这趟任务,跃跃欲试,好像这就要拔腿跑向京城。 “不用,他问什么你就回答什么。” “好,我马上出发。” “等等,诸事小心,城里有可能已经发现柴韵的尸体,你……” “换身衣裳、变个名字……我会小心的。” “还得保密,不要告诉别人你进城的目的。” 金纯忠说走就走,出去找了一名认路的义兵,让他带自己前往官道,给的理由是要回家取几件遗落的重要物品。 第二名信使是驴小儿,一个单纯而鲁莽的矮小汉子,比金纯忠更不易受到怀疑,也更可能坏事,韩孺子犹豫再三才选中他。 在义军当中,晁氏父子受望气者影响太大,其他人接触的时间太短,想来想去,只有驴小儿可用。 “你叫什么名字?” “驴小儿。” “你肯定有本名、真名吧?” “就是驴小儿啊。” 还没指派任务,韩孺子就有点后悔了,可他的确没有更多选择,“你姓什么?” “嗯……姓马。” “对,这才是你的本姓,名字呢?小时候,爹娘怎么叫你?” “驴小儿。” “我赐一个名字,你可愿接受?” 驴小儿大喜,“那敢情好,要威风一点的。” “你姓马。马到成功,你就叫马成功吧。” 驴小儿摇头,“不够威风。” 第一次赐名就遭到无情拒绝,韩孺子挠挠头。“一马平川,马平川?也不喜欢……马踏连营,干脆你叫马踏……” “好,我就叫马大,比驴小儿威风多了。哈哈。” “只要……你喜欢就好。”韩孺子正色道:“马大,朕要交给你一个任务。” “‘朕’是谁?” “朕就是我,这是皇帝的自称。” “哦,那你不如就说‘皇帝’,我立刻就懂了。” “好吧,皇帝要交给你一个任务。” “说吧,揍谁?那些强盗吗?我早瞧他们不顺眼了。” “不不,我让你进城去找一个人。” “找人啊……也行吧。” “你去北城的倦侯府……”韩孺子仔细说明倦侯府的方位,花了不少时间才让马大牢牢记住进城之后该怎么走,“在倦侯府后门。记住,一定是后门,你敲门,有人开门你就说找杜穿云,没人开门就算了,立刻回来。” “行,然后呢?杜穿云,我记住了,是揍他一顿,还是把他带回来。” 韩孺子想了一会。“什么都不用做,见他一面就行,杜穿云是名少年,跟我差不多大。” 韩孺子相信。以杜氏爷孙的江湖经验,能从马大这里问清一切,用不着他特意叮嘱。 一切交待完毕,马大却没有立刻出发,而是伸出一只手,“给我吧。” “给你什么?” “令箭啊。” “我当面下令。用不着令箭。” “不对,你当时不是这么说的。” 韩孺子无法,只得将一支箭交给马大,提醒道:“完成任务之后立刻返回,不得在路上耽搁,令箭到时也要交回来。” “这种事情我能不知道吗?”马大也出发了,这时天色已暗,他与金纯忠连夜赶路,一切顺利的话,将在明晨进城。 接下来的事情韩孺子就无法预料了,醉仙楼的厨子不要命和杜摸天都能找到杨奉,可是能不能及时带回消息就很难说了。 韩孺子不想就这么枯等,入夜不久,他传令全军转移,前往防御相对更完善一些的河边寨,渔村里只留几个人。 与渔村相比,河边寨只是多了一圈木栅,韩孺子迁营主要是为了锻炼一下义军。 他任命金垂朵的大哥金纯保为左将军,改封晁化为右将军,各领二十个百人队,这些百人队都不足额,加在一起也不过五百余人。 金纯保曾是羽林卫的一员,略通治军之术,与晁化一道,对行军规则三令五申,尤其不准任何人随意离队。 归义侯和三名妻妾又乘上唯一的骡子车,一路唉声叹气,埋怨子女,更埋怨匈奴的都王子死的不是时候。 渔村离河边寨没有多远,走陆路还要更近一些,子夜之前全军到达目的地,出乎韩孺子的意料,人没少,反而还多了十几名。 主簿晁永思命人抬来记名门板,举着火把,一队一队地核实,花了多半个时辰才弄明白,原来半路上有两伙后来者混入队伍,不查到自己头上就不吱声,就这么跟着进入河边寨。 与此同时,半路上还跑了一些人。 义兵大都是附近的村民,对地形极为熟悉,派出的哨兵没起任何作用,有两名哨兵也跑掉了。 一番查问之后,终于确认混入者并非奸细,他们就是太老实了,不爱说话。 这就是韩孺子的第一支军队,人数不多,问题和漏洞却比十万大军还要杂乱。即便如此,当义军一队队走进河边寨时,还是令寨里的少数人大吃一惊。 张养浩不敢回京,留在寨子里看守三名勋贵子弟,对是杀是留一直犹豫不决。 他已经听说有一批百姓跑去支持废帝,这是望气者的计谋之一,他不是很在意,专心等待崔家行动,在他看来,那才是能够决定胜负的力量。 可这些乌合之众——他们的确是乌合之众,衣裳破旧,全身上下不着片甲。铁制兵器不过百余件——竟然排着整齐的队伍陆续进寨,有将官、守号令,虽说途中出了了一些意外,这样的军容还是令人难以想象。 查点人数之后。韩孺子选了一块空地充当临时“中军帐”,安排侍卫,左右将军站立两旁,主簿执笔守在身后,各队百夫长依次前来报告情况。并接受新的任务。 河边塞不能再像从前一样守卫松懈了,陆路和水上都要派驻哨兵与斥侯,各队轮流休息和值守。 张养浩远远地望见这一切,不由得心惊胆战,回屋时蹑手蹑脚,再不敢将倦侯当成俘虏看待,更不敢去见他。 如此一番折腾下来,离天亮没多久了,韩孺子草草睡了一会,刚入梦就被唤醒。 林坤山回来了。带回一支三十余人的小队,这队人不是强盗,不是普通百姓,全都穿着一模一样的青衣长袍,骑着马,挎弓携刀,护送一辆马车,不准任何人接近。 林坤山比张养浩还要惊讶,白天走的时候他看到的还是一盘散沙,再回来时却要通过重重哨卡。不久前还视望气者为神仙下凡的百姓,突然变成了六亲不认的士兵,无论如何也要先通知“皇帝”才能让他们进寨。 韩孺子下令放行,林坤山先将马车里的人送到一间空屋子里。然后独自来见“皇帝”。 “草民林坤山拜见陛下。”林坤山很会察言观色,心中疑惑,表面态度却越发恭谨。 这只数百人的小小军队其实远未成形,韩孺子对此心知肚明,不过能让旁观者惊讶一下也是好的。 “人带来了吗?” “来了。” “为何不来见我?” “呃,情况特殊。希望陛下能移驾去见他。” 韩孺子看了看两边的十几名侍卫,说:“跟他说,如今一切都已恢复正常。” 林坤山笑了笑,起身告退,足足两刻钟之后,才带人返回。 东海王来了,很不情愿,这跟他之前预计的情况大不一样,他以为这里聚集着一批受到蛊惑的百姓,自愿为“皇帝”卖命,他们存在的意义就是前往京北一带挑起暴乱,有无战斗力并不重要,只要能引走一部分北军就行,结果他看到的却是一只有模有样的军队。 还没进寨他就后悔了,可是想改主意已经来不及,他带来的三十名护卫太少了。 林坤山一进屋就跪下,轻轻拉扯东海王的衣角,东海王看了一眼左右两边破衣烂衫的侍卫,既觉得不安,又觉得这些人不堪一击,心中惊疑不定,最后,他还是跪下了。 不等东海王开口,韩孺子起身,大步走到他面前,笑着扶起,然后对众侍卫说:“这是我的弟弟东海王,从今以后,见他如见我。” 侍卫们立刻抹去脸上的严肃,热情地上前打招呼,甚至亲切地在东海王肩上拍两下,好像是这一次再普通不过的聚会。 东海王挤出笑容,尽量躲避触碰。 韩孺子请侍卫们退下,只留下东海王和林坤山。 “你还真有点本事。”东海王赞道,重新打量空荡荡的茅草屋子,“在皇宫驯服了一群****,在这里居然又驯服一批亡命之徒。” “你也很有本事,设计了这么复杂的计谋,兜了一圈,我还是没能逃过。” 两人相视而笑,然后同时收起笑容,东海王说:“我已经来了,开始行动吧,夜长梦多,等得越久,太后越有准备。” “别急,现在咱们的人太少。先跟我说说京城这两天的情况吧。” “没什么可说的,柴韵和几个朋友失踪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几家正在满城找人。可是关于你,却没有任何消息,所以我猜太后已有警觉,你若还想夺回帝位,就不要再犹豫了。” (求订阅)(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八章 未来与现在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百余名湿漉漉的官兵心惊胆战地走进寨子,发现击败自己的奇兵只是一群衣裳褴褛的乱民,大吃一惊的同时,还后悔莫及,可是兵器已经交出去,两手空空,现在是真的没法反抗了。 战胜者则是兴高采烈,忘了列队,挤在道路两边,拿战败官兵打趣。 这是一场完胜,义兵没有伤亡,官兵大量落水,被自己人伤着几个。 晁化等将领在人群中行走,厉声下令,要求所有人归队,同时检查本队士兵,多一个、少一个或者面孔不对,都要上报。 不出所料,还是有人逃跑,甚至有一只小队的数十人在百夫长的带领下全跑光了,许多义兵只是来看热闹、碰运气,一旦发现真要起事,那可要冒掉脑袋的危险,才不管真皇帝、假皇帝,逮到机会就逃之夭夭。 对韩孺子来说,倒是省下几十个人的午饭,能够分一点给俘虏。 最后一队义兵回寨,带来一匹马和一名吓破胆的步兵尉,他眼里已经分不清谁是官兵谁是乱民,见谁都说“大王饶命”。 寨子里房间不足,俘虏都被关在猪圈里,养的猪昨天就被吃光了。 韩孺子没有见这些俘虏,下令开饭,各队轮流看守俘虏,虽然又跑了一些义兵,他却不是特别在意,相信留下的人会更加忠诚。 主簿晁永思只得重新记录名籍,门板被刮下去整整两寸厚。 就这样,一个下午又要过去了。 东海王冷眼旁观,也不催促,天色将暗,林坤山忍不住了。来找韩孺子,客气地请侍卫们离开之后,叹了口气,“陛下究竟在担心什么?” “我担心这只义军创建的时间太短,真到了战场上,还是不堪一击。” “行伍战阵之事我不懂。可我知道,训练一只军队至少得半年时间,陛下就算一刻不休,也不可能在短短几天里将这些人变成将士。”林坤山上前两步,低声道:“此次起事的关键在于民心,而不在这区区几百人,陛下振臂一呼,响应的人越多,日后越安全。崔家纵使掌控南军,也不可能与整个天下对抗。” 韩孺子沉默了一会,问道:“东海王向我提出十年之约,你知道吗?” 林坤山点头。 “你相信吗?” 林坤山犹豫一下,摇头。 “这就是我所担心的。”韩孺子笑了笑,“我见过的骗术不多,在史书中倒是读过一些,自己总结一下。骗术千千万万,但是有一点是共同的。” “哦?”林坤山显出很好奇的样子。 “骗子总是以未来的巨大利益换取当下的微小利益。被骗者一旦被巨大利益所吸引,就会忘掉手里的微小利益,甘心交给骗子。” 林坤山大笑,没有接话。 韩孺子继续道:“比如淳于枭,蛊惑诸侯王造反,许以称帝之后的巨大利益。在这种时候,谁会在意他作为诸侯座上贵宾所带来的小小好处呢?” 林坤山略显尴尬,“陛下这么说可就小瞧恩师了。” “‘小瞧’能让事情变得简单一点,比如我自己,向众人许以事成之后的荣华富贵。索取之物却是他们现在的效忠,以至性命。” “陛下将自己也当成骗子?”林坤山惊讶地说。 “就看事成与否吧,齐王当初若是夺得天下,淳于枭就是未卜先知的神仙,齐王兵败,你的恩师免不了被视为骗子。我也一样,事成为帝,事败,就是个骗子、是个笑话。” 林坤山嘿嘿干笑几声,“如此说来,咱们都是骗子。” “嗯,咱们都是骗子,起码在事成之前都是骗子,都在用虚无缥缈的未来换取切切实实的现在。”韩孺子笑了笑,“我要的‘现在’是这只小小的军队,东海王要的‘现在’是我的名声,他不会让我当十年皇帝,我会在这次起事中殉难,或许就在皇宫大门为我敞开的那一刻。” “望气者会帮助陛下,不让东海王的计划成功。” 韩孺子指向林坤山,“这就是望气者所要的‘现在’吧。” “陛下此言何意?”林坤山明显一愣。 “我看过望气者的卷宗,一直在纳闷,你们究竟想要什么?” “往大了说,我们希望天下太平,往小了说,我们希望望气之术能够为国所用,与观星、卦卜一样,入驻钦天监。” 韩孺子摇摇头,“你说的都是‘未来’,我说的是‘现在’?” “现在?” 韩孺子笑道:“其实你们已经得到想要的‘现在’了。” 林坤山也笑道:“陛下所言越来越费解了。” “你刚才说想帮助我,可我知道,望气者不只帮助我,还帮助崔家,以及之前的各诸侯王,我甚至没开口,你们已经帮我在百姓中间树立了好名声,这可是一个出人意料的大‘帮助’。” “陛下不想要这些帮助吗?” “想要,但这些‘帮助’对望气者的益处更大,在帮助的过程中,望气者掌握了越来越多的‘民心’,没错,你们在为我传扬名声,可是传扬者本身呢?是不是也取得了百姓的欢心?” 林坤山愣了好一会,“陛下的想法……真是奇特。” “是吗?”韩孺子的这些想法其实来自于杨奉,一旦将望气者想象成为某个势力广泛的“帮派”,他发现许多疑惑都可以迎刃而解,“崔宏是朝廷重臣,东海王从小生活在王府里,是怎么与疯僧光顶联系上的?光顶在寺庙中藏身多年,应该不愿意向官员显露真实身份吧。” “这个……嗯,没错,是我居中联系的,望气者也算是江湖中人。” “前往河北与光顶见面,你也要去吧?” “当然。” “而且你要站在我和东海王身边。” “陛下如果不希望……” “不不。你可以站在我身边,我只是想,当疯僧光顶远远看到咱们三人的时候,心里真正信任并敬佩的人会是谁呢?我猜是你,一名神通广大的望气者。” 林坤山大笑,“恩师提醒过多次。说陛下年纪虽小,却是智勇双全,可我总是小瞧陛下,真是太愚蠢了。” “嗯……我觉得你还是没有说出全部实话。” 林坤山收起笑容,与韩孺子对视了一会,“杨奉,我们知道他的存在,也知道他在不遗余力地追捕望气者,恩师很敬佩他。希望能与他和解。杨奉重视陛下,甚至自愿出宫辅佐陛下,恩师说,望气者得与杨奉争夺陛下。” “杨奉并非自愿出宫,而且他现在也不在我身边。” “像杨奉这种人,不管兜多大的圈子,最后总能回到原处。” 韩孺子想了一会,“现在我有点相信你了。” “陛下还想知道什么?” “望气者暗中经营数十年。上至朝堂下至江湖,收获应该不少了吧?” “这个问题我可回答不了。我只负责京城一带,接触的都是江湖人物,与朝中官员接触甚少。” “可就是江湖中的势力,你也没有全部拿出来。我不相信东海王,他说什么我都不相信,我需要你的保证。现在就能拿出来的保证。” 林坤山挠挠头,苦笑道:“陛下真是要将我榨干啊。” “一无所有的人不免贪婪些,见谅。” “好吧,既然说到了这儿了,我就自作主张了。”林坤山露出下定决心的坚定神情。“就在这寨子里,有二十名武林高手,都是我找来的,待会叫来,给陛下当侍卫。” “不必。” “陛下到底想要什么,再多的保证我真的没有了,除非恩师立刻出现。” “有一件事你能做。” “陛下尽管开口。” “明天一早我会出发,与疯僧光顶会面之后——我要将东海王送往京北。” 林坤山大吃一惊,“京北可不安全……” “这就是我需要你做的,光顶听你的话,请你让他们尽一切努力保住东海王的性命,我可不想在这种时候让崔太傅失去希望。” 林坤山呆呆地想了一会,勉强道:“好吧,就按陛下的意思来,尽量让东海王远离战场吧。” “然后你得去见崔宏,说服他相信东海王活得好好的。” “这个容易。我明白了,陛下是想安全夺回帝位,没见到东海王,崔家轻易不敢对陛下动手。” “希望如此。” “可这样并不能除去崔家。” “我的野心没有那么大,只要保证我活着就行,不用十年皇帝,只需一年,我就再也不怕崔家和东海王。” 外面有人敲门,林坤山笑着告退,“一切如陛下所愿,只希望陛下日后能记得望气者所做的一切。” “望气者枝繁叶茂,我依仗还来不及,怎么会忘记?” 林坤山退出房间。 韩孺子深感疲惫,已经不知该相信谁、该相信什么。 敲门者进来,前往京城与厨子不要命联系的金纯忠终于回来了,一脸尘土与汗水,显然经过长时间的急奔。 韩孺子心中一喜,马上又降低了期望,因为金纯忠看上去有些迷茫。 “见到人了?”虽然屋子里没有外人,韩孺子也不想随便提起与杨奉有关联的人。 金纯忠点点头,“见到了。” “然后呢?他说什么了?” 金纯忠正是为此而迷茫,“他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就回后面炒菜去了。” 轮到韩孺子发愣了,“他没问你是谁?” “没有,一个字也没说,我还追上去多说了两句话,他连看都不看我了。” “你见到的真是‘不要命’?” “我问过三个人,称他‘不要命’的时候,他也没有否认。” 就是这样了,韩孺子大失所望,看来非得是他本人亲自去,不要命才肯代为传信,的确非常谨慎,却坏了大事。 韩孺子不愿在金纯忠面前流露出明显的情绪,正要感谢他,觉得有些不对,“你还有话要说吗?” 金纯忠的脸上仍有迷茫神情,“啊?我在城里……听说一些事情。” “听说什么?” “匈奴和大楚开战,楚军大败。” (求订阅求推荐)(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九章 夜行湖中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东海王推门闯入,瞥了一眼金纯忠,不耐烦地挥挥手,金纯忠快步退出。 “听说了吗?匈奴和大楚开战了。” 韩孺子点点头,“你听谁说的?” “舅舅派人通知我的,信使刚到,情况紧急……金家的小子进城了吧?你让他去的?” 韩孺子又点点头,一刹那间,以为东海王和金纯忠商量好了来骗他,马上推翻了这个想法,他不相信东海王,但是比较相信金纯忠。 “你还在考虑什么?”东海王有点气急败坏,他已经忍了很久,终于要露出本来的脾气,“大楚是咱们两个人的,若是被匈奴攻破,咱们可就一无所有了。太后才不管大楚的死活,你知道她是怎么做的?” “嗯?” “她要将上官虚派至北疆与匈奴作战,当然,表面上是上官虚主动请命,说了一大堆冠冕堂皇的话。” “太后为什么要让兄长离开京城?”韩孺子不是很理解,太后真正可信赖的人不多,上官虚虽然软弱,却是太后最重要的依赖之一。 “不只是上官虚,还有伪皇帝的三个舅舅,不知受谁撺掇,也都上书,自愿从军前去迎战匈奴。”东海王气得脸通红,“太后一直就在等这一天,她早就算计好了。” 韩孺子明白了,上官虚、当今皇帝的舅舅们为全体外戚做出了一个姿态,崔宏本来就是抗击匈奴的主帅,私回京城,如今边疆战事不利,他的责任最大,如果还想挽回名声。就必须模仿上官虚等人的做法。 “你舅舅……” “他能怎么办?只能上书请战,要不然他会被天下人的口水淹死,据说冠军侯也上书了。肯定是太后让他这么做的,北军若是赴战。我舅舅更没办法拒绝了。”东海王重重地哼一声,他恨太后,远远超过对韩孺子的嫉恨,“不能再等了,保卫大楚江山是咱们两人的职责,还来得及废黜太后,等你夺回帝位,正好与匈奴一战。” 事情都赶到一块了。韩孺子还是没有立刻做出决定,想了一会,他说:“崔太傅派来信使,为什么没人通知我?” “都这种时候了,你居然关心这点小事?”东海王气得脸更红了。 “军法如此,我得知道为什么左、右将军没有及时向我禀报。” 韩孺子起身要向外面走,东海王伸手拦住,摇头道:“金纯保要来通知你,我说我来,所以……我这不就是来向你禀报情况的嘛。” 韩孺子接受了这个说法。但是不太满意,“金纯保不应该……” “你是怎么回事?现在的问题不是金纯保,是太后!是太后!”东海王挥起拳头。像是要扑上来狠狠打两下,好让韩孺子清醒过来。 “明天一早出发。”韩孺子说,的确不能再等了,没有杨奉的指点,他必须自己做出决定。 “夜长梦多,现在就出发。”东海王已经迫不及待。 “天已经黑了,走不了。” “我问过了,你的部下有不少人就是湖边的渔民,能在夜里行船。也不用太多人,三四条船、十来个人就够了。现在出发,就算慢一点走。明天早晨也到河边了。事不宜迟,我知道你不相信崔家,可我已经在你手里,身边连名卫兵都没有,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好吧,传召左、右将军和晁主簿。” 东海王立刻去叫人,由于之前已经商量过一次,所以很快制定出方案,韩孺子调集了绝大部分船只,有二十一条,每船能载人三到七位,总共能载一百一十多人,有前哨、有中军、有侧翼…… 东海王快要急疯了,可是当着外人的面不好过于直白地催促,只能不停地向韩孺子使眼色。 晁氏父子拿着令箭去调派船只与义兵,韩孺子叫住金纯保,由他带路去见金家人,东海王也跟着去了,他已经决定要与韩孺子寸步不离。 金家人都在,金垂朵暂时与父亲和解,正议论二哥金纯忠从京城带回来的重大消息,一看到韩孺子进来,他们全都闭嘴。 金纯忠脸上还残留着一丝兴奋之色,低下头,尴尬地加以掩饰。 北方的匈奴人正与大楚的军队交战,韩孺子面前也有自认为是匈奴人的一家子。 金垂朵握着弓,冷冷地看着两名外人。 大哥金纯保打破冷场,“倦侯马上要出发北上,明天才能回来,留下我守卫河边寨,二弟,你得协助我。” 金家人都吃了一惊,想不到这种时候自己还会受到信任。 对韩孺子来说,这却是必然的事情,金家人一心想去草原投奔匈奴,与大楚即将发生的变动没有多少关联,比其他人可信一些。 他只能带走一百多人,剩下的六百多名义兵得有人照看。 金家人大概也有同感,归义侯本来坐在凳子上,这时站起身,不是特别情愿地说:“我也帮忙吧。” 一名小妾低声提醒:“侯爷,这可是……死罪。” “咱们早就死罪在身了,还怕什么?”归义侯斥道,看向韩孺子,“我明白规矩,倦侯可以从金家带走一名人质,随你挑选,挑我也行。” 话是这么说,归义侯和两个儿子、三名妻妾不约而同看向金垂朵。 金垂朵脸色一寒,丫环蜻蜓也急了,“咦,你们看小姐干嘛?哪有让女儿当人质的?这种话说出去……不过小姐已经被当成‘皇后娘娘’了……” 金垂朵挥弓,蜻蜓马上闭嘴。 “我不当人质。”金垂朵冷冷地说。 “我不需要人质。”韩孺子笑道,“我过来只是要与诸位告辞,并且给你们一个承诺,无论如何,我会将你们安全送至草原。” 金垂朵哼了一声,正要出言讥讽。父亲和两个哥哥却已抢先开口致谢,她只得将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二更过后,韩孺子登上最大的一条渔船。率领一百多名义兵向北行驶,东海王、林坤山与他同乘一船。说是大船,也只能容纳七人而已。 东海王总算稍稍放下心来,坐在船尾,双手紧紧抓住船帮,开始担心自己的安全了,“不用着急,慢慢划就行。” 划船的是两名中年渔夫,相比当兵。这才是他们的拿手本事,其中一人笑道:“放心吧,我们经常夜里捕鱼,嗯,今晚的风有点大,没事,就算落水了,我们也能把你捞上来。” 夜风习习,渔船摇晃得厉害,东海王脸色苍白。可主意是他出的,不能埋怨别人,只好一遍遍提醒:“风大就慢点。离岸边不要太远……” 在小船上摆不了大将出征的架势,韩孺子坐在东海王对面,心中也有些惴惴,望向后方的船队,忍不住想,自己到在做什么,只要一步走错,死的不只是他,还有这些追随者…… 这不是韩孺子第一次生出恻隐之心。他马上收回无意义的想法,这些人为“皇帝”而来。如果遇上一位犹豫不决的皇帝,那才是最倒霉的事情。 夜色越来越深。风势却小了,湖面只剩轻微的荡漾,借着月光放眼望去,远处的湖面似乎高出了船帮,还是感觉不安全。 东海王的脸色就没有恢复过正常,喃喃道:“我乘坐过真正的楼船,平稳极了,在上面如履平地。” 撑船的一名义兵诧异地说:“咱们的船不稳当吗?走了这么久,一个人都没掉下去。” 韩孺子站起身,冲后面大声喊道:“是不是有船只掉队了?” 后面有人回道:“船底漏水了,待会能追上来!” “漏水?”东海王急忙观察自己乘坐的这条船,觉得好几处地方好像也有问题。 撑船义兵笑道:“不用担心,漏水是常有的事,只要不严重,一边舀水一边走就行,实在不行就靠岸呗。” 东海王看着韩孺子,“我知道这是我的主意,可我要是出事了,舅舅不会饶过你。” 韩孺子坐下,笑道:“有个舅舅真好。” 东海王没精力吵架,目光转向韩孺子身边的林坤山,“你笑什么?” “我在笑吗?啊,我想起当年夜泛洞庭湖的场景,不小心笑出来了,可惜这里无酒无曲,拐子湖的风景也不错,就是名字俗气了一些。” 东海王向前方遥望,“快到了吧?” “天亮前肯定能到。”一名义兵回道。 他说的没错,船队靠岸时,天边刚有微光透出,天上的星辰尚还清晰可见。 一共二十一条船,最后到达的只有十三条,其它渔船不是行进得太慢,就是漏水待补。 韩孺子深切地感受到了带兵之难,连行军这么简单的一件事都充满了意外。 另一条船上的晁化最先登陆,带领十余人去前方打探消息,东海王越来越急,“说好在这里会面的,疯僧怎么没来?他不会生出异心吧?” 林坤山摇头道:“光顶大师一言九鼎,就算将性命交到他手里,我也放心。” 东海王嘀咕道:“你的性命值什么……” 林坤山冲韩孺子微微一笑,待会将不知情的东海王交给疯僧时,他不用感到歉意了。 朝阳半升,晁化一行人回来了,还带着更多的人。 望着人群,东海王松了口气,林坤山也点点头,韩孺子却没有大事将成的喜悦。 “嘿,皇帝,终于追上你了。” 水上传来粗野的叫声,众人惊讶地转身观瞧,居然是马大独自划着一条小船来了。 马大跳上岸,有人叫他“驴小儿”,他愤怒地否认,径直来到韩孺子面前,埋怨道:“派我去办事,你却不在晁家渔村等着,到了河边寨也没你的人影,一下子跑这么远,想累死我吗?” “见到人了?”韩孺子问。 马大反而不说话了,在身上摸了半天,找出一封信递过来,“喏,就是这个。” 韩孺子接信,也不管东海王和林坤山的神情有多好奇,走出几步拆信观看。 信很短,看完之后,他的脸色一变。 (求订阅求推荐)(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二章 说服江湖人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双刀厨子不要命四十几岁,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其貌不扬,唯一的特点就是神情阴郁,总是一副被人欠账不还的恼怒神情。 他是厨子,也是刀客,在江湖中颇有些名气,却极少与江湖人来往,他那副表情足以撵走绝大多数想与他套近乎的人,即便是在干活的酒楼里,也没人敢自称是他的朋友。 这样一个人突然冒出来,韩孺子惊讶之余,起码能猜出他是追踪金纯忠而来,其他人却完全不可理解,尤其是疯僧光顶,与不要命有过节,和尚的特点是越生气越要笑,问道:“不要命,谁邀请你来的?” 光顶召集众多江湖人物的时候,可从来没考虑过这位厨子。 “没人邀请我,我出来买鱼,正好赶上了。”不要命随意撒谎,将手中的斗笠扔掉,随手从腰后拔出两柄一尺多长的短刀。 这个谎言漏洞百出,可他一亮刀,没人在意谎言,也都举起手中的兵器,本来就很微妙的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 “你真知道谁是内奸?”光顶笑着问道,双手在背后轻轻挥动,示意同来者小心戒备,他了解不要命的风格,厨子一出手必定势不可挡。 不要命走到光顶面前,目光阴狠,好像与和尚有着不共戴天之仇,“内奸就在这里,他要拿到第一手消息,向官府邀功请赏。”顿了一下,他继续道:“十五年前,你被我砍过一刀,我还以为你从此苦练武功,还要再找我报仇呢。” 光顶仍然微笑,“本来我是这么打算的,可是在寺庙里待久了,我突然醒悟,跟一个厨子争什么呢?打败你并不能让我名扬天下,也得不到金银财宝,无非就是发泄心中怒气而已。可我学会了用佛经化解怒气,比打架更容易。‘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 疯僧说念经就念经,以此表示自己正怒火中烧。 “佛经能化解怒气,可能化解我的刀吗?”不要命厉声问道,话刚出口,好几个人冲上来保护疯僧,不仅那些江湖人敬重疯僧,东海王、林坤山也都不能让光顶死在这里。 只有韩孺子没动,他手下没有高手,参与不了这种事情。 不要命的身手还跟年轻时一样干脆利落,大喝一声,没有砍向疯僧光顶,而是斜冲出去,快逾奔马、狠似猛虎,数柄刀剑擦身而过,他全不在意,不愧于自己的名号。 匡裁衣也是救僧者之一,怎么也没料到自己才是不要命的目标。 其他人也都没料到。 不要命出招全无章法,完全是街头路数,冲到敌人怀里对着两肋各插一刀,用头顶着匡裁衣又跑出数步,转身退到一边,大声道:“匡裁衣就是内奸!” 众人一愣,停止追赶,只是将不要命团团围住。 匡裁衣两肋血流如注,恼怒交加,嘴里挤出一声“我”,倒地而亡。 三柳巷匡裁衣在京城内外名气不小,光顶带来的江湖人当中有两位与他关系不错,眼见他命丧于此,不由大怒,挥刀冲向不要命。 不要命真是不要命,也不抵抗,将双刀往地上一掷,昂首道:“匡裁衣是内奸,杀我者是他的同伙。” 两人的刀离不要命的肩头只有两三寸,却都停下了。 不要命眼都不眨。 疯僧光顶也糊涂了,大声道:“等等,让他说话,别让匡载衣死得不明不白。” 不要命震慑住了全场,那两人慢慢收回刀,仍做好出刀的架势,防止不要命再次偷袭。 东海王凑近韩孺子,低声问:“你哪找来的这个家伙?” 韩孺子嗯了一声,什么也没说,专心听不要命的解释。 “匡裁衣这个人贪财好利,他在小春坊三柳巷开裁衣铺,我在小春坊醉仙楼当厨子,离得不算远,那天下午,他和两人来酒楼吃酒,在雅间里嘀嘀咕咕,我偷听了几句。【ㄨ】原来那两人是朝廷鹰犬,专为‘广华群虎’做事,让匡裁衣替他们收集消息,许诺事成之后重赏十万两雪花银。” 广华群虎是一批刑吏,专为太后做事,京城的人都听说过。 不要命义正辞严,匡裁衣又的确有些贪财,一时间谁也反驳不了,匡裁衣的一个朋友问:“除了你,还有别的证人吗?” 不要命上前一步,那人手里握刀却吓得后退两步。 “有证人还叫偷听吗?”不要命厉声道,转向疯僧光顶,“我问你,匡裁衣是不是主动与你接洽、要求入伙的?是不是出手大方给你提供不少资助?是不是事事参与、对你们的计划了解得一清二楚?” 疯僧笑不出来了,呆了一会,说:“可这也不能证明匡裁衣就是内奸啊。” “嘿,亏你们自称江湖好汉,做事忒不洒脱,等我找来证人、证物,你们全都死光啦。”不要命的目光看向韩孺子,“你接到一封信,那里说得很明白吧?” “很明白。”韩孺子咳了一声,正要说下去,东海王打断道:“信是谁写的?” “不可泄露。”韩孺子瞥了一眼身边的马大,马大呵呵笑道:“对,不说,打死也不说。” 疯僧光顶等人来得晚,不知道信是怎么回事,反而更觉神秘,全都看向“皇帝”。 “朝廷没有忘记去年的宫变,更没有原谅江湖人,隐忍至今,只是想一网打尽,同时还要一箭三雕。”韩孺子停顿片刻,等大家的兴致更高一些之后,继续道:“这第一雕自然是江湖人,你们聚在一起准备起事,免去了朝廷四处追捕的麻烦。第二雕是崔家……” “太后想说崔家和江湖人勾结造反吗?嘿,太后去年就可以这么做,她可没敢。” “今年不一样了。”韩孺子越说越平静,好像真有一封告密书信藏在怀中,“北军已经恢复几分实力,足以与南军对峙,只需五天,最多十天,各方军队就会赶来,一同讨罚造反的崔家。” 东海王脸色微变,“各地的太守、刺史尽是崔家的门生,我怎么没听说……” “等你听说的时候就已经晚了。”韩孺子冷冷地说,然后对疯僧等人道:“朝廷要射的第三只雕就是我,江湖人当中被收买的不只是匡裁衣,还有其他人,时机一到,他们会趁乱将我杀死,然后归罪于诸位,朝廷没有弑君之名。” 如果说大家对不要命的话只信四五分,对十四岁的“皇帝”侃侃而谈的这套阴谋却信了八九分,马大握着拳头愤怒地说:“原来朝廷这么阴险。” “这么说,这次起事真的不可能成功?”疯僧光顶茫然道。 “绝无可能。”韩孺子突然发现,自己即将获得的利益不止于此,马上补充道:“而且所有参与此事的江湖人姓名都已落入朝廷手中,一个也逃不掉。” 众人大惊,马大问道:“我的名字也被记录了?记的是驴小儿还是马大?” “你们不是江湖人,不好说。”韩孺子含糊道,看向疯僧光顶,“如今只有一个办法能躲过此劫……” 光顶还没开口,东海王大怒道:“胡说八道,全是胡说八道,太后没这个本事,就算她有防备,有十万南军做后盾,你们怕什么?” 光顶带来的一名江湖人说:“南军在南边,我们可是在京北起事。” “顶多三天,南军就能占据京城,到时候北军自然溃散。”东海王大步走到林坤山面前,“望气者欺骗过崔家一次,不会再有第二次吧?” 林坤山边笑边摇头,“第一次就是误会,怎么会有第二次?嗯,陛下既然接到了信,自然有可靠的消息来源,可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没有退路可言……不如这样,请东海王与光顶大师一块前往京北怀陵,有你在,大家也就不担心南军会晚来一步了。” 光顶等人纷纷点头,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 东海王大吃一惊,就算太后毫无防备,他也不会前往京城冒险,那些江湖人就是一块诱饵,在北军的进攻下坚持不了多久。 “不,我不去,我在南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东海王的拒绝成为光顶等人完全相信韩孺子的最后一个理由,光顶上前道:“陛下有什么打算?” “朝廷准备充分,不可与之争锋,诸位如果相信我,就将怀陵的其他好汉都叫过来,加入义军——随我去与匈奴交战。” 从起事夺取帝位到前往边疆效力,其间的转折实在太突兀,众人都没反应过来,连东海王都糊涂了。 韩孺子马上解释道:“咱们准备起事,朝廷也知道咱们要起事,但是旗帜毕竟没有竖起来,对于天下人来说,起事并不存在。可人已经聚齐,不能就这么散了,更不能让朝廷各个抓捕,前往北疆只是权宜之计……” 东海王怒极反笑,“哈哈,太后为什么会同意你组建一支军队、率军去与匈奴交战?” 崔小君的信送来还不到半个时辰,韩孺子先是震惊,随后接受,现在已经有了初步的计划。 “为什么非要取得太后的同意呢?”韩孺子抬高声音,“匈奴进攻的是大楚,一旦北疆失守,天下苍生皆会蒙难。所以抗击匈奴人人有责,我要率军直奔北方,到时候,由不得朝廷不同意!” 滩涂之上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在努力理解“皇帝”的这番话,连望气者林坤山也皱起眉头,这与他们最初的计划偏差太大了,东海王脸色连变几次,最终他忍住了。 江湖人已被说服,在这里他和十几名卫兵不占优势,可他还有备招,此刻的河边寨应该已经易主。 (求订阅)(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三章 夺寨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归义侯对冒险从来不感兴趣,当初若不是都王子说得天花乱坠,许诺了种种好处,他绝不会同意离开大楚——他早已习惯了这边的生活,对草原只有极其模糊的印象,而且不是好印象。 可都王子死了,草原之梦随之破灭,在外流浪的第一个晚上,归义侯猛然发现,还是京城的生活比较美好,即使不被重视、常受欺负,他仍然能够锦衣玉食,享受三名妻妾的温柔。 偏偏女儿杀死了柴韵,归义侯陷在梦中不敢醒来,只是那梦越来越像是噩梦。 于是,在被匈奴都王子说服之后,归义侯又被东海王说服了,其间并无波折,归久侯迫不及待地寻找新靠山,一看到东海王上门,立刻就说:“崔太傅能保护我们一家吗?” 崔太傅能,但是有条件。 倦侯一行人乘船北上不久,归义侯找来长子金纯保。 屋子太小了,没有隔断,三名妻妾坐在炕上的角落里,抛去平时的争风吃醋,一块盼望着侯爷能够取得成功。 金纯保奉命看守河边寨,刚刚巡视完一圈,茫然地看着父亲,不知自己为何被召来。 归义侯默默地来回踱步,显得心事重重。 知父莫若子,金纯保上前一步,低声道:“父亲,您有话尽管说好了。” 归义侯止步,叹了口气,“你今年十八岁了,早该成家立业,却被为父给耽误了。” “我还年轻……” 归义侯不住摇头,“去年我本来为你寻了一门亲事,因为都王子,没有谈下去……不说这些,我问你,你是真心实意要当这个所谓的将军吗?” “倦侯说会将金家送到草原,咱们总得为他做点事情。” “你真相信他的话?” 金纯保犹豫片刻,“东海王来了,这意味着倦侯取得了崔家的支持。” 归义侯笑了,轻轻在长子肩上拍了两下,“这意味着倦侯正被崔家利用,利用完了,支持也就没了。” 金纯保微微一惊,“父亲是说……” “嗯,东海王找过我了,他能保证金家的安全。” 金纯保低头不语。 归义侯给长子考虑的时间,然后道:“金家经不起折腾了,此去草原千里迢迢,就算侥幸到达,没有都王子的指引,咱们又该投奔谁呢?崔家眼看就要掌权,东海王很可能就是新皇帝……” 金纯保抬起头,“只要父亲觉得正确,下令就是,孩儿照做。” 归义侯笑了笑,这才是自己的儿子,马上又收起笑容,“倦侯人小心大,东海王担心控制不住他,反而为他所制,所以需要金家的帮助。” “寨子里的义兵都很崇敬倦侯,咱们金家几个人能帮什么忙?” “能帮大忙。倦侯让你看守寨子,这是天赐良机。” 金纯保面露愧色,归义侯沉下脸,“金家生死存亡握于你手,这可不是讲仁义道德的时候。” “东海王……不会害死倦侯吧?” “当然不会,崔家还要利用倦侯呢。”归义侯又叹了口气,“咱们一家人已经深陷泥潭,能不能脱困,就看你的了。” “父亲说吧,我听你的。” 归义侯凑到长子耳边,小声道:“寨子里还有几个人可以相信……” 金纯保不住点头,最后道:“明白了,我这就去安排。” 归义侯抓住长子的一条手臂,“提防你的弟弟、妹妹,他们已被倦侯说服,事后再向他们解释。” 金纯保嗯了一声,推门出去,在寨子里兜了半圈,来到一间屋子前,轻轻敲门。 开门的是张养浩。 两人互视一会,金纯保说:“东海王让我来的。” 张养浩让金纯保进来,另外三名勋贵子弟迎上来,屋子里没有灯,五个人站在黑暗中,互相厌恶,但又尽力掩饰。 金纯保冷硬地说:“从现在起,你们是我的卫兵。” 黑暗中有人冷笑一声。【ㄨ】 “有意见现在就说。”金纯保略微抬高声音,“谁若是能做得更好,站出来,我给你当卫兵。” 没人应声,过了一会张养浩道:“咱们都是为崔家、为东海王做事,就别争来争去了,金大公子是守寨将军,我们都听你的。” “走吧。”金纯保推门而出,另外四人跟随在后。 一行五人去找主簿晁永思,对照门板上的名册,重新安排轮值与防卫地点,都是张养浩指定,金纯保下令。 晁永思不明所以,却不好多问,站在一边观看,慢慢发现了规律,张养浩专挑名字里有“尊”、“上”两字的义兵,共有十五人,他们所在的几只百人队守卫寨子里,其他百人队不是休息就是调往寨子外面。 “这是皇帝的命令吗?”晁永思忍不住问道。 金纯保拍了拍腰间箭囊里的令箭,“当然。” “看守官兵的人太少了吧,不到十个人能看住一百人吗?”晁永思迷惑不解。 老渔夫的话太多,金纯保向张养浩等人使个眼色,两名勋贵子弟突然将晁永思的双手扳到身后。 “干嘛?”晁永思怒道。 “别再多嘴多舌。”金纯保冷淡地说,虽然与其他勋贵子弟不合,但他们毕竟是同一种人,视渔夫为卑贱之民,不愿意向他多做解释。 晁永思越发恼怒,“皇帝信任你们……来人啊!” “堵上他的嘴。”金纯保慌忙道。 七郎拔出刀,对准晁永思的肚子就是一戳,“不用那么麻烦。” 金纯保大惊失色,他记得清清楚楚,就在几天前的晚上,七郎与张养浩等人一样,跪在墙下瑟瑟发抖、磕头求饶,突然间竟变成了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 晁永思慢慢倒下,七郎纳闷地说:“都看我干嘛?这就是一个打鱼的百姓,犯了大逆之罪,早晚是个死。” “那也用不着现在动手,万一有人来找……”张养浩不耐烦地摇摇头,“算了,快点做正经事吧,这十五人都是崔家派来的高手,个个以一顶十,有他们在,这寨子就是咱们的。颜栋,由你去说服那些被俘的官兵,让他们戴罪立功,必要的话,就抬出你父亲的名头,京兆副都尉够吓住他们了。” 颜栋就是七郎,京兆副都尉在京城不算大官,所以他在勋贵子弟当中只能当跟班,可是杀死一名手无寸铁的老渔夫,让他胆气倍增,“只要你发个信号,我立刻带着官兵过来汇合。” 张养浩左右看了看,“明天倦侯回寨一上岸咱们就动手,挟持倦侯,拥立东海王,剩下的事情就由东海王做主,他有计划。” “好。”几人同时道,只有金纯保没吱声,蓦然发现,自己又被挤到了边缘。 “咱们一块去将剩下的令箭要来,然后分头传令,走吧。”张养浩很自然地夺取了权力。 “等等。”金纯保已经无法夺回权力,只能提些建议,“我妹妹脾气不好,还是我一个人去吧。” 想起金垂朵的狠辣,四人不寒而栗,张养浩道:“你能劝说她投靠东海王吗?不能的话得想个办法,她一个人就能毁掉咱们的计划。” “我妹妹只擅长箭术,我将令箭都要来,她也就束手无策了。” “那明天也得派人把她看住,还有你弟弟,他为倦侯做事,好像挺卖力的。” “我会跟他谈。”金纯保有点不耐烦了,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倦侯最快也要在明天中午才能回来,这具尸体……唉,你们收拾一下吧。” 金纯保转身出屋,剩下四人互相看了一眼,张养浩说:“我跟他去,你们收拾尸体。” 七郎颜栋仍然拎着出鞘之刀,“我动的手,该你们搬尸了。” 那两人不是寻常百姓,父亲的官职比京兆副都尉还要高些,因此不怕颜栋,一个说:“谁让你杀人了?你自己处理吧。”另一个道:“算了,说这些干嘛,七郎抓手,咱们两个抬腿,一起将尸体搬到屋角,用门板挡住就是了。” 三人一边拌嘴一边搬尸,话题很快转到金垂朵身上,“我若是娶了她,绝不允许她再碰弓箭,连看一眼都不行。”“想得美,还看不出来吗?金家这是抱上大腿了,肯定要将女儿嫁给东海王……” 屋子外面,张养浩追上金纯保,默默地与他并肩而行,金纯保知道自己不受信任,也不说话,直奔妹妹的住处。 夜已经很深了,许多义兵只能露天而宿,鼾声此起彼伏,起夜者随便找个没人的地方解手,味道四处弥漫。 “乌合之众就是乌合之众。”张养浩小声道,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些所谓的义兵。 “可这些乌合之众很听话,没有令箭,他们真的不服从命令。我只有五支箭,三支交给了外面的义兵,身边只剩两支,必须将我妹妹手里的箭都拿来……” 张养浩敷衍地嗯了一声,表示这些道理他都懂。 两人站在门前,张养浩小声问:“想好怎么说了?” 金纯保点点头,举手敲门,一遍没有反应,又敲了一遍,里面终于传出丫环蜻蜓的声音,“谁啊?” “是我。” “你这是让我猜吗?” “我是小姐的长兄金纯保。” “哦。”屋子里安静了一会,“这么晚了,大公子有事吗?” “倦侯派人回来说他那边缺少人手,让我调兵。”金纯保顿了一下,“我手里的令箭不够了,要借用妹妹的箭,明天倦侯回寨归还。” 等了一会,房门打开一条缝,从里面递出一束箭。 金纯保接在手里,门立刻关上。 “数量对吗?”张养浩小声问。 金纯保借着月色查了一下,点点头,两人同时松了口气,万事具备,这就可以传令,暗中设置埋伏了。 屋子里的蜻蜓也是长出一口气,还好外面的人没有坚持见小姐。 (求订阅)(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六章 要挟(求订阅求月票)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东海王心中的怒火足够将四个大活人烧成炭,如果那四人就站在面前的话。○ 张养浩、颜七郎等人居然逃跑了,还带走了潜藏在寨子里的十几名卫兵,东海王这回真的孤立无援,身边还有二十多名卫兵,可是早已暴露,成不了大事,他只剩下一个选择,立刻离开河边寨,以避免最差的结果:成为人质。 韩孺子一回来,寨子里再次陷入混乱,好多人都想过来说几句话,晁化听说父亲遇害,又悲又怒,马上就要带人前去报仇,却不知道该去找谁。 东海王趁乱悄悄向大门走去,那些卫兵紧随其后。 就是这些卫兵坏了事,可东海王实在不敢独自逃亡,有二十几人跟着,他好歹觉得心安一些。 韩孺子需要接纳的消息太多了,他的反应还算快,先是阻止晁化冲出河边寨,然后让金纯忠先说,相信他知道的事情最多。 金纯忠不知道攻寨者是谁,不知道晁永思如何被杀,也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被劫走,但他从妹妹的举动中猜出了一些原因,于是小声向倦侯讲述。 韩孺子就在这时发现东海王不在身边,抬眼望去,看到了东海王的那队卫兵,伸手让金纯忠暂停,大声道:“东海王!” 东海王其实还有机会逃出去的,一名聪明些的卫兵将寨子里唯一的马牵来了,守门的义兵认得他是“皇帝”的弟弟,根本没想阻拦,后面就算有人追赶。卫兵们也能抵挡一阵。 可东海王一发现暗藏的力量都没了。变得心慌意乱。抓住了鞍鞯,却没有上马,而是转身,让卫兵们让开,大声回道:“我在这儿!” “事情有点麻烦,你过来参谋一下。”韩孺子向东海王等人走去,一大群义兵跟随左右。 这只军队太散乱了,韩孺子找了一会。只能向林坤山使眼色。 林坤山犹豫了一下,向他的人示意,让他们从两边包抄,堵住河边寨的大门。 东海王的双手还在马鞍上,几次想上马,不顾一切地冲出去,最后又都放弃了,等到韩孺子与众多义兵走近,他失去了最后的机会,双手离开马鞍。脸上露出微笑,发现不合适。立刻改为严肃。 “还真是没个消停啊。”东海王说。 韩孺子抓住东海王的胳膊,“走,咱们去屋子里说话。” 东海王看了一眼身边的卫兵,再看一眼数百名义兵,还有林坤山等江湖人,尤其是那个叫不要命的怪人,知道时机已去,于是说:“好啊。” 寨子里的房屋烧掉一些,议事厅还在,主簿晁永思的尸体就躺在那里,身下是记满人名的门板。 晁化、金纯忠、林坤山、不要命四人跟进来,其他人等在外面,疯僧光顶回怀陵召集其他江湖好汉去了。 加上韩孺子、东海王,厅内共有六人。站在尸体前,晁化的牙齿咬得咯咯响,韩孺子道:“晁主簿因我而亡,我一定为会他报仇。” “有陛下的这句话,我知足了。”晁化声音微微发颤。 韩孺子默哀一会,对金纯忠说:“袭寨者是柴府的人?” “应该是吧。”金纯忠其实没有说柴府,但他的猜测与韩孺子一样,能掳走归义侯的人,十有**是衡阳侯派来的。 柴韵的尸体肯定已被发现,衡阳侯很自然地将仇人定为归义侯,而不是归义侯的儿女。 诸多事情纠缠在一起,一件比一件难以解决,韩孺子思考片刻,说道:“能救归义侯一命的只有崔太傅。” “啊?”东海王茫然地应了一声,好像没听懂。 “拿纸笔来。” 晁化立刻搬来一张木桌,上面摆着笔墨和几纸皱巴巴的草纸,韩孺子对东海王道:“我说,你写。” 东海王挤出一个微笑,“你将我舅舅的本事估计过高了。” “总得试一试。” 东海王没办法,只得拿起笔。 “倦侯敬拜南军大司马崔太傅:归义侯为衡阳侯所掳,望阁下施以援手。我军主簿不幸遭难,将士不胜痛心,并望阁下抓捕凶手,送回河边寨。” 东海王一边写一边摇头,“南军大司马不管这些事,你们应该找京兆尹或者扶风县。就这些?” 韩孺子摇摇头,继续道:“河边寨现有三千义军,欲往北疆保家卫国,与匈奴一战,缺粮少械,南军若能资助一月粮草、三千套甲兵,义军将士不胜感激。” 东海王脸色微微发青,“你这是将我舅舅当成粮草官了?南军也是朝廷供养,哪有多余的粮草与兵甲?”话这是么说,他还是照写,“好了吗?” 韩孺子仍然摇头,“北虏南窥,天下骚动,有识之士翘首以待者,唯太傅耳,太傅若能举旗北伐,如倦侯等,皆愿率军附从,以为先锋。小子妄言,顿首再拜。” 信不长,东海王写完之后,整条手臂都在发抖,既因为愤怒,也出于恐惧,强笑道:“你在开玩笑吗?我舅舅根本就不会看这封信。” “总得试一试。”韩孺子重复道,亲手将信折好,寨子里没有封函,他也不打算保密,将信递给东海王,“让你的卫兵去送信吧,可以带走那匹马,我想你留一名卫兵就够了。” 东海王脸色铁青,一时冲动,甚至想将手里的信撕成碎片,可是其他四人都已明白倦侯的用意,而且非常支持,晁化和金纯忠握住刀柄,不要命双手放在背后,林坤山没有兵器,但是向后退了两步,表示置身事外。 东海王真成人质了,而且被用来要挟崔太傅。 “你会后悔的。”东海王的全部反击就是这句话。 “只要崔太傅别做后悔的事情,我想我也不会后悔。” 东海王委屈得想哭。忍了又忍。走到门口。招手叫来一名卫兵,“留下一个人,其他人可以走了,你骑马立刻将这这封信交给我舅舅,只能交给他本人,明白吗?” 卫兵茫然地点点头,看了一眼东海王身后的几个人,拿着信转身走了。 “你满意了?”东海王生硬地问。后悔莫及,刚才就应该跳上马逃之夭夭,无论如何还有一线希望,现在却彻底沦为人质。 韩孺子要处理的事情还有许多,没搭理东海王,对晁化说:“请晁将军整顿全军,远派斥候,打探到任何消息,随时告诉我。” 晁化一心想为父亲报仇,可是凭他自己根本找不到仇人。点点头,“遵命。” “金纯忠。你去帮忙,待会回过来找我。”韩孺子还有一些事情要向金纯忠问清楚。 金纯忠应了一声,与晁化一块离开。 韩孺子再向林坤山道:“林先生这回相信了吗?” 林坤山轻叹一声,“柴府的人都能找到河边寨,朝廷没理由一无所知,看来倦侯得到的消息是正确的,朝廷确实已有防备,京南、京北的起事——不会成功。” 东海王咬牙道:“你们宁可相信太后,也不相信我舅舅?十万南军是吃素的吗?” 林坤山笑笑,“你觉得我们背叛了崔太傅?” “不是吗?” “呵呵,崔太傅若有消息来源,大概也会放弃这次计划。倦侯的建议其实不错,崔太傅应该上书请战,起码能保住南军,甚至更进一步,掌控北疆的全部楚军。” 东海王真想冲上去狠狠扇林坤山一巴掌,说好的南北响应没有了,崔太傅当然没法执行原定计划,可他只敢哼一声。 韩孺子道:“请林先生去向诸位江湖好汉解释一下吧,愿意留下与我一道前往北疆的,欢迎之至,不愿意的,我不勉强,请他们此后提防朝廷的追捕。” “哈哈,行走江湖,谁没背过一两起案子?朝廷的追捕他们不怕,只可惜大事半途而废,不免令人扼腕叹息。” “事有轻重缓急,抵挡匈奴比争夺帝位更重要。” 林坤山收起笑容,“我会尽快联系恩师,听听他的想法。” “我也盼望听到他的指点。” 林坤山迈步离开。 这些人或许能将风雨飘摇的河边寨暂时稳住,尤其是林坤山,望气者曾劝说众多百姓拥护废帝,大概也能劝说他们跟随废帝一块去往北疆。 不要命留在韩孺子身边,有他在,东海王才会比较老实。 有件事韩孺子一直想问,现在总算有了机会,“匡裁衣……真是朝廷内奸吗?” 不要命冷冷地打量倦侯,“你有必要知道吗?” 韩孺子缓缓点下头,他还做不到心安理得地牺牲无辜者。 不要命盯着倦侯看了一会,“匡裁衣明着开店,暗中放债,依靠江湖和官府势力,逼得不少借债者家破人亡,这不是秘密,愿意的话,你可以派人去打听,像他这种人,很有可能被朝廷收买。” 原来这就是不要命杀死的匡裁衣的理由。 韩孺子微笑道:“我相信你。” 不要命哼了一声,“心怀大志,却有妇人之仁——我不相信你。等你离开京城一百里,就是我告辞的时候。” 韩孺子脸色微红,未能收服不要命的这样的人,的确是他的失败,“我该怎么感谢……” 不要命走到一边,坐在桌子上,对门板上的尸体似乎更感兴趣。 东海王摇摇头,“妇人之仁,没错,这就是你最大的问题,这让能你得到一些奴婢与百姓的支持,却会失去真正的壮士。” 不要命没有被讨好,东海王失败得比韩孺子还要彻底。 “你失去了最好的机会,也是唯一的机会。”东海王真正对韩孺子说话了,“太后会放你走吗?无论你请不请命,结果都是一样的。” “只要我组建义军准备北伐的消息传开,太后就不会公开杀我。”韩孺子相信,太后要利用北疆战事支走南军,轻易不会另生枝节。 “你连这块穷乡僻壤都走不出去,还传什么消息?”东海王喊道。 韩孺子的确在为此事苦恼。 金纯忠匆匆跑进来,“寨子外面来了一个人,自称是倦侯的教头,叫杜摸天。” 韩孺子大喜,如果来的是杜穿云或者张有才,可能只是为了保护倦侯,杜摸天却很可能带来杨奉的消息,这正是韩孺子所期待的。 (今日两更。) 第一百二十七章 留人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杜摸天的确带来了杨奉的口信,一发现倦侯失踪他就前往北军,可是一名无官无职的侯府教头想进辕门谈何容易,他等了整整一天才被允许入营,又等了许久才得到杨奉面授机宜。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寻找倦侯的下落。 杜穿云曾经跟踪过马大,可惜经验不足,在荒野中失去了目标,杜摸天找人的办法比较简单,向江湖好友打听,一路问到了京北的怀陵,差点被留下脱不得身,等他终于在拐子湖河边寨找到倦侯时,已花去两天时间。 “找你真是太不容易了。”老爷子将一大碗水一饮而尽,打量屋子里的三个人。 晁永思的尸体被搬走了,东海王坐在角落里的一张凳子上,一脸阴郁地陷入沉思,不要命依在门口,百无聊赖地用短刀削一块木头,偶尔抬头向外遥望。 “杜老教头,这位是小春坊醉仙楼的好汉,人称不要命……” 不要命冷淡地说:“打住,我是厨子,不是好汉,来这里也不是为结识‘好汉’的。” 杜摸天笑着拱手,道了一声“久仰”,转向倦侯,收起笑容,“这里说话方便吗?” 韩孺子点头,整个河边寨的安危都系于东海王一身,他绝不会再让这个弟弟离开自己的视线。 “杨公希望倦侯即刻前往北军。” “嗯。”韩孺子相信杨奉,但也需要听听原因。 杜摸天又看了一眼东海王,稍稍压低声音,“杨公说,大批皇亲国戚受到朝廷暗示,都在上书请战。自愿投军报国,倦侯也应如此,切不可再回京城,杨公已经在北军为倦侯铺好路,只等倦侯人到。” “夫人也建议我上书请战。”韩孺子既高兴又惊讶,原来崔小君与杨奉不谋而合。 角落里的东海王突然跳到地上。“哈,我知道了,给你写信的人是表妹!崔家怎么会出她这么……”东海王突然发现这里不是他的地盘,急忙闭嘴,又坐回凳子上,呆呆地假装雕像。 “原来倦侯已有准备,那就更好了。咱们这就发出吧,不能进城,只能绕行。快一点的话,今晚也到了,杨公会派人接应。” “寨子里有七百多人,其中一些是老幼妇孺,没有马,只有几匹骡子,恐怕走不了太快。” 杜摸天略显意外,“倦侯没必要带上所有人。顶多五六人,离开河边寨之后我能找到马匹。” 韩孺子沉吟不语。 东海王忍不住出言讥讽。“嘿,他又来‘妇人之仁’了,连寨子里的猫狗都要带走吧。” 杜摸天劝道:“倦侯宅心仁厚,这是好事,可眼下的确不是时候……” 韩孺子摇头道:“不,我在想一件事。杨奉请老教头来找我的时候。不知道我在河边寨收了一军队吧?” 杜摸天是老江湖,这时也不自觉地挠头,依他进寨之后所见所闻,这根本不能算是军队。 “我在北军能做什么?” “这个……杨公自有安排,但他没跟我说。”杜摸天回答不了。 东海王大笑。“这还猜不出来吗?太后让一群皇亲国戚参军,无非是为了给我舅舅施加压力,你们能做什么?当然是给冠军侯当侍卫,每人都顶一个将军的头衔,去边疆走一圈,欣赏塞外风光,等太后目的达到,你们就可以回家了,人人加官晋爵。” 东海王盯着韩孺子,“至于你,加官晋爵是没有可能了,杨奉也不会让你回来,可是别以为他会辅佐你称帝,想想吧,杨奉是怎么说服冠军侯接受你的?还不是跟崔家一样,要利用你的身份?你信任杨奉,杨奉却早已改换主子,冠军侯前途远大,你比得了吗?” 杜摸天低声道:“倦侯别听他乱说,杨公不是那种人。” “哪种人?”东海王离开凳子,大步走来,“你认识杨奉多久?他是个太监,为了权势,敢对自己动刀,这种人会对谁忠诚?” 杜摸天认识杨奉没有多久,不愿与东海王争论,扭头看向一边,门口的不要命与杨奉应该更熟一些,却也不肯为他辩护。 东海王不放过一切反败为胜的机会,真诚地对韩孺子说:“我之前的提议还有效,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呢?表妹对你一心一意,她是崔家的女儿,极受老君和我舅舅的宠爱,有表妹在,你还怕崔家会害你吗?一家人难道还不如外人可信吗?杨奉会让你吃大苦头的。” 韩孺子笑笑,“谢谢你的提醒。” 东海王眼睛一亮,“你想明白了?” “嗯。”韩孺子转向杜摸天,“麻烦杜老教头去见杨公,跟他说我在河边寨组建了一只三千人的义军,请他为义军争取一个旗号,我在这里等候。” 杜摸天和东海王都显出惊讶,一个说:“倦侯不跟我一块去见杨公吗?”另一个说:“你哪来的三千人?只有几百名无知百姓。” 韩孺子道:“杨公若了解这边的情形,也会同意我的做法,我不能只身投奔北军,那只是换一个囚禁场所而已。” 东海王感到不可思议,“你的胃口越来越大了,向我舅舅要粮草兵甲,向太后要网开一面,向冠军侯要旗号,再这样下去,你是不是要向匈奴人借兵了?你知道建立一个旗号有多难?得由兵部请示、皇帝充许、大都督府授旗……冠军侯根本没有这个权力。” 韩孺子点点头,“请杜老教头将东海王这番话照样对杨公说一遍。” “啊?”杜摸天和东海王又是同时一惊。 “没错,我在向太后、崔太傅和冠军侯提出条件,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天下皆知。” 东海王一脸惊愕,突然跺脚哼了一声,回到角落,坐到凳子上,再不肯多看韩孺子一眼。 杜摸天仍然不太明白倦侯用意何在,可是没有多问:“好吧,既然倦侯已经做出决定,我这就去找杨公,明天日落之前我就能赶回来,请倦侯小心。” 韩孺子送到门口,看着杜摸天上马离去,再望一眼寨子,义兵三五成群,都在小块议论着什么。 不要命一直依靠门口,这时道:“大家都想一夜暴富,你却偏偏要做长远打算,嗯,挺有意思。” 韩孺子笑着退回房内。 义兵大都是受望气者蛊惑而来的,指望着通过一次起事,在几天时间里就将废帝重新送到宝座上,然后颁布一道圣旨,铲除贪官污吏,拯救百姓于水火之中,结果废帝却要带他们去往遥远的北疆。 “他们就是因为拒绝官府的征粮征兵,才走上险路,为什么要跟随我去抗击匈奴人呢?”韩孺子提出疑问。 不要命漠不关心,东海王不屑地发出哼声。 “麻烦来了,别离我太远。”不要命说,收起短刀和木片,走到角落里,站在东海王身边。 东海王愤怒地盯视他,没有得到回应,无趣地垂下头。 房门敞开,一群人站在门外,带头者是晁化,同时向“皇帝”抱拳行礼。 “请进。”韩孺子说,站在屋子中间,与不要命相距七八步。 只进来五个人,其他人仍留在门外,但是能看到、听到屋里的场景。 “诸位有什么事吗?”韩孺子问。 五人低头,互相谦让了一会,最后还是晁化抬起头,说:“我要为父亲报仇,请陛下允许我带一批人离寨。” “晁将军找到仇人的下落了?” “还没有,不过既然知道是柴府的人,应该好找。” 韩孺子的目光在五人身上扫过,问道:“诸位还打算回来吗?” 不只是这五人,连外面的人脸也都红了,头垂得更低,晁化是他们的头儿,脸红也得由他说话,“我们来投奔陛下不是为了当兵打仗,陛下要去北边迎接匈奴,我们帮不上忙,请放我们走吧。” 角落里的东海王小声对不要命说:“我敢打赌,他又要当‘孤家寡人’了。” 不要命连眼珠都没动一下,只是站在那里,好像对什么事情都不敢兴趣。 东海王瞥了一眼不要命背后的两柄短刀,不再吱声了。 “诸位仗义而来,谈何‘放走’?”韩孺子没有显出半点气愤,拱手道:“诸位想走,随时可以走,我只有一个请求。” “陛下请说。”晁化马上道,辞行如此容易,让他大大松了口气,什么条件都愿意答应。 “我希望能给诸位一点酬谢。” 东海王露出做呕的神情,强忍着才没有发出嘲笑,晁化等人的脸色却更红了,门外有人大声道:“陛下对我们已经很好了,我们又没为陛下做什么,不配得到酬谢。” 韩孺子正色道:“诸位肯来河边塞,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些许酬谢,是我的一点心意,请诸位无论如何都要接受。三天,顶多三天,酬谢就能到,希望诸位能够多等一段时间。” 屋子里的五人互相看了看,又转身与屋外的人看了一会,晁化转向韩孺子,“我们的确不配得到酬谢,可是愿意为陛下多留三天。” 韩孺子表示感谢,将众人送出房间,虚掩房门。 东海王鄙夷地说:“你还真是虚伪,其实只要你开口,这些人就会多留三天,何必假装有酬谢呢?” 韩孺子还没吱声,不要命开口了,“为了脸面,他们会口头同意留下,为了酬谢,他们才会踏实地留下,倦侯做的没错。不过若是让我猜,你等的不是酬谢,而是一次危机。” “两样我都在等。”韩孺子说。 他想,河边寨已然不是隐蔽所在,危机来得会比酬谢更早一些。(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章 离寨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感谢读者“月上浮云”的飘红打赏。)(五月最后一天,求订阅求月票) 金垂朵骑马进入已经不是寨子的河边寨,两边的人谁敢叫她“皇后娘娘”,她就瞪视,很快,兴奋的叫声消失了。 她来到韩孺子面前,没有下马,目光也没有停在他身上,到处看了一会,说:“你叫晁化?” 晁化一惊,“是我,皇后……” “我把你的杀父仇人带回来了。” “什么?” 后面的大哥金纯保下马,将身后的一个人也拽下来,推到晁化面前。 颜栋颜七郎跪在泥水里,一脸惊慌,突然看到东海王,痛哭流涕道:“东海王救我,我是为你做事的啊。” 东海王正怒不可遏,上去狠狠踢了一脚,“为我做事?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这叫为我做事?跟着柴家一块来放火烧寨,这叫为我做事?” 颜栋双手被绑在身后,在泥水里打个滚才爬起来,身上更脏了,哭道:“是你让我们夺取寨子,等倦侯回来将他劫持,可他早就有准备,我们只好……逃走,火烧河边寨也是、也是你舅舅的主意。” 东海王还想上去再踢一脚,晁化上前拦住,拔出腰刀,指着颜栋,冷冷地问:“是你杀了我爹?” “啊?你爹……是哪位?” “主簿晁永思。” 颜栋愣愣地想了一会,看向东海王,东海王立刻道:“我可没让你杀任何人。” 颜栋不太敢将责任推给东海王,扭身冲着金家老大说:“不是我一个人杀的,五个人在场,其中就有金纯保……” 金纯保涨红了脸。低头道:“我当时的确在场,颜栋没征求我们的同意就动手,我的确没有阻止……你想报仇。我就在这儿。” 晁化一腔怒火,可是牵扯到“皇后娘娘”的哥哥。他有点犹豫了。 就在颜栋想办法摆脱责任的时候,韩孺子走到金垂朵身后,向疯僧光顶拱手道:“诸位好汉来得太及时了,救了我们一命。” “是这场雨下得及时。”光顶带来数十人,都已下马,矜持的神情之中掩饰不住好奇。 “有劳光顶大师为我介绍诸位好汉。” 光顶这才一一报出众人的姓名与绰号,韩孺子向每个人拱手,努力记住这一串名字。 “本来有几百人。可大家都有事情要忙,就不过来了,这五十四位想过来看看陛下需不需要帮助,未想到真有宵小之徒围攻,人数不少,还好一场及时雨让他们阵脚大乱,给我们立功的机会。” 韩孺子正要再次感谢,光顶使眼色,示意他到一边说话。 陆地上的攻寨者退却,湖上的楼船也不来了。寨子里又有些混乱,韩孺子与光顶走进附近的一座残存屋子里说话。 “陛下真要去往北疆迎战匈奴?” “当然。” “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待会我们就告辞。唉,我这个疯僧也不能当了,找地方当土匪去吧。” “我欠你们一个道歉,大家甘冒奇险聚在一起,却因为我半途而废……” 光顶挥下手,“这不能怨陛下,是我们一时兴起,再加上望气者的撺掇……事先也没跟陛下商量一下。” “请不要再称我陛下。” “好吧,那我们就告辞了。” “稍等。”韩孺子向外面望了一眼。颜栋仍在想方设法推卸责任,晁化握着刀犹豫不决。金垂朵坐在马背上一声不吭,也不看人。 韩孺子真诚地说:“如果。只是如果,我还能当上皇帝的话,你们有何要求?” “嘿,那也得我们真帮上忙,才有资格提要求。” “反正是如果,不妨一说。” 光顶想了一会,双手合什道:“江湖人要的是面子和名声,也不求什么,只要陛下到时候能大赦天下,为百姓减免些钱粮,就当是感谢所有江湖好汉了。” 韩孺子笑笑,光顶又补充道:“当然,也有人想当官儿,这就是另一回事了,用不着我来传达。”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需要你们的帮助,该去哪里找你们呢?” 光顶盯着韩孺子,“我看人有点眼光,但是比不上淳于枭,他看好你,愿意在你身上押大赌注,我呢,说实话,觉得你身上缺少一点东西,很难夺回帝位。” “请大师明示。”韩孺子拱手道。 “我不称你为陛下,你也别叫我大师,我就是一名居无定所的疯和尚。” “那就请和尚明示。” 光顶指着外面的五十几名江湖人,“这些好汉为拥立陛下而来,却不愿意追随陛下前往北疆,为什么?冒险太大,而所得太少,大楚雄兵百万,用不着我们帮忙抵抗匈奴。” “你是说我缺少野心?” 光顶张大了嘴,发出的笑声却很小,“野心这玩意儿看不见、摸不着的,谁知道你有还是没有?你缺少的是豪杰之气,白白净净的,性子也随和,一看就是深宅大院里长大的贵家公子,江湖有江湖的道道儿,你跟我们不是一路人。唉,淳于枭真是把我们害惨了。得,到此为止。你想知道以后怎么找到我们,其实也简单,你若真能名满天下,我自然带人去找你。” 和尚合什行礼,随后又改为抱拳,大步走出去,翻身上马,对跟来的同伴大声道:“走吧,兄弟们,官府鹰犬想必已经出动,去逗他们玩玩儿。” 众人应声,陆续上马,呼啸而去。 此时的韩孺子能收服一群贫穷困苦的百姓,对江湖好汉却没有多少吸引力。他并不在意,也走出房间,对金垂朵说:“我还以为是你带他们来的。” 金垂朵像是没听见,等了一会才说:“我们只是凑巧遇上。” 韩孺子又对晁化说:“确认是谁杀死晁主簿了?” “就是这个人。”晁化用刀指着颜栋,已经决定不扩大仇人的范围。“别人只是没来得及阻止,动刀的是他。” 颜栋终于明白过来,东海王救不了自己。转身冲韩孺子哀求道:“我父亲是京兆副都尉,我祖父做过镇南将军。我只是杀了一名老渔夫而已,别让我抵命,我赔钱,多少钱我家都拿得出来。倦侯,求求你,咱们是一类人啊,我当过侍从,进过宫……” 韩孺子伸手阻止颜栋说下去。大声向众人道:“他杀死的不只是一名老渔夫,还是义军主簿,罪无可赦。”然后对晁化说:“请晁将军执行军法。” 晁化点下头,双手握刀,高高举起,颜栋在泥水里缩成一团,嘴里重复道:“别杀我……” 晁化一刀斩落。 鲜血喷出,东海王身子一颤,眉头微皱,转过头去。在心里,他同意颜栋的说法,如果死的是老渔夫。他连眼睛都不会眨,可这是一名勋贵子弟,就算死,也不该死在另一名渔夫手中。 东海王只是想想而已。 “出发。”韩孺子下令。 义军按照序顺出寨。 金垂朵对二哥金纯忠道:“跟我走吧。” “去哪?” “当然是去草原。” “父亲呢?” “被柴家杀死了。” “咱们不报仇吗?” “在京城怎么报仇?”金垂朵脸色微寒,二哥一向听她的话,很少问东问西。 金纯忠看了一眼韩孺子,“倦侯也要去北方,不如……” “人家是要迎战匈奴,咱们是要……走在一起算怎么回事?”父亲没救成。前往草原的道路满是艰难险阻,金垂朵的心情不是很好。 丫环蜻蜓一直骑马跟在小姐身后。这时不停地冲韩孺子使眼色。 韩孺子上前道:“你应该跟我们一起走。” “为什么?” “第一,柴家派人两度攻打河边寨。那就是认为我也对柴小侯之死负有责任,咱们理应同舟共济。第二,金纯忠是我的得力干将,我需要他。第三……第三,我邀请你了。” 韩孺子也不等金垂朵表态,迈步向前走去。 金纯忠看着妹妹,见她半天不吱声,也不动地方,心中终于有底,脸上逐渐露出笑容,跑着去追赶倦侯。 寨子里的人越来越少,大哥金纯保小声说:“我觉得晁化并没有原谅咱们……” “柴家原谅我了吗?咱们原谅柴家了吗?晁化为什么要原谅咱们?” 金纯保低头不语,一天之内,他失去了父亲、失去了妹妹的亲情、失去了义军的信任与地位,真是一败涂地,可他已无路可走,只能默默跟随。 天快要亮了,道路越发泥泞,东海王是另一个无路可走的人,艰难地跋涉,对韩孺子说:“你还真是怜香惜玉啊,总共就那么几匹马,都给金家人了,连丫环都有一匹。我表妹怎么办?” “她不在这儿。”韩孺子想念崔小君,却无意向东海王显露情绪,“金家是匈奴人,到了北疆或许有用。” “有什么用?你是去打仗,不是去和亲。” 韩孺子扭头扫了东海王一眼,“谁说到了北疆就一定要打仗?” 东海王一愣,随后冷笑道:“嘿,你变得阴险了,不对,你一直就这么阴险,只是从前没显露出来。你想去北疆避风头,然后坐山观虎斗,我怕你坚持不了一个月,就会被老虎吞掉。” “你应该跟我一块去。” “我现在被你挟持,有选择吗?” “你可以选择自愿跟我去。” 东海王不开口了,他知道韩孺子想说什么,最强大的靠山崔太傅竟然暗中怀有杀心,这让他的世界崩塌成一地碎片,有家难回。 韩孺子也不多说,大步前行,偶尔四处张望一下,发现队伍并没有变乱、变短,心里很高兴。 队伍行进得很慢,天光大亮时,不要命从路边蹿出来,守卫侧翼的义兵根本没有发现他。 不要命走在韩孺子身边,一句解释也没有,韩孺子也不打算询问。 午时过后,队伍到了官道上,一只破衣烂衫的义军,要向南军大司马公开讨说法,东海王觉得这就是一个笑话,却还是指明了南军大营的方位。 一行人在官道上走出没多远,迎上一队官兵,真正的官兵,旗帜招展。 义军前锋停下,韩孺子和东海王上前观瞧,东海王一眼就认出来,“那是皇宫宿卫的旗帜,太后……要对你宣旨吗?”(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一章 受封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倦侯接旨!”一名骑士远远地喊道,眼前的场景令他既困惑又紧张,说这些人是军队,连件完整的甲衣都没有,衣裳本来就破烂,沾满了泥土,更像是刚从地里钻出来的泥人,可要说这些人是流民,偏偏有着明显的队列,分成前后左右,许多人手里还拿着兵器。+, 骑士怀疑倦侯是不是真在里面,打算只喊三声,没有回应就立刻调头归队,刚喊到第二声,前方的队伍中走出两个人,同样满身泥土,已经看不出原来的衣服是什么样。 “倦侯在此,哪位宣旨?”东海王大声喊道,自愿为韩孺子当代言者,倒不是甘居其下,而是太好奇了,相信这道圣旨不仅对韩孺子非常重要,对自己也有莫大的影响。 骑士一愣,期期艾艾地回道:“是、是兵马大都督韩、韩大人,稍等。” 骑士仔细看了一会,纵马回去禀告。 “不是宫里的太监,居然是韩星。”东海王很惊讶,“朝中肯定发生了大事,舅舅或许另有苦衷……” 韩孺子转身对晁化和金纯忠说:“做好准备,随时听我命令。” 两人躬身领命,悄悄命人给各队百夫长传令。 东海王道:“你想怎样?抗拒圣旨吗?这叫造反,早知如此,还不如按我的计划起事,这时候你可能都坐上宝座了。” 远处驶来一小队骑士,相距百余步时,大多数骑士停下。只有一人继续前进。在韩孺子面前勒马。正是兵马大都督韩星。 韩星面带微笑,说:“过来扶我下马。” 东海王瞪起眼睛,他和韩孺子虽是晚辈,论爵位却比韩星高一等,没理由去扶这个老家伙下马。 韩孺子上前,东海王在他身后小声道:“让卫兵扶他就可以了。” 韩孺子还是走到马前,伸手迎接,韩星缓慢地下马。整个身体都压在韩孺子的双手上,颇为沉重,双脚落地之后,他长出一口气,“不服老不行,出趟城身子骨就要晃散了。” 韩孺子笑而不语,他记得这位宗室长老在勤政阁里少言寡语,几乎没怎么说过话,去年宫变的时候,就是韩星最终拿到了太祖宝剑。却声称宝剑是太后派人送出来的。 韩星从脖子上解下一只锦囊,从里面取出一卷圣旨。没有马上宣读,抬头望了一眼官道上的人群,“这就是倦侯聚集的义军?” “朝廷已经知道了?” “呵呵,要是连京畿之地发生的事情都不知道,朝廷也就不成其为朝廷了。嗯,不错,军容整齐、斗志高昂。” “有话就说,不要出言讥讽。”东海王走过来,盯着圣旨。 “讥讽?东海王何出此言?北虏入侵,天下惶骇,值此危急时刻,倦侯与京城百姓高举义旗,率天下先,满朝文武谁不敬仰?” “嘿,说的好听,如此说来,你是来封官的了?” 韩星笑着点头,“正是。”说着将圣旨递给韩孺子,“倦侯自己宣读吧。” 韩孺子接旨时无需跪拜,可是由本人宣读圣旨,还是有点奇怪。他接过圣旨,打开看了一遍,越发迷惑不解。 东海王一同观看,“这、这……”一把夺过来,又看了一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是先宣旨吧。”韩星笑道。 “你来吧。”韩孺子倒还镇定。 东海王压下心中疑惑,转身面朝众人,郎声道:“诏曰:朕闻褒有德,赏至材,古今之谊也,倦侯栯内怀忠正,外宣明德,上书求战,以安社稷,朕甚嘉之。其加封栯镇北将军,益封一千户。” 义兵们聚拢过来,打破了队列,大部分人都没听懂圣旨的意思,脸上尽是茫然。 东海王无奈地说:“倦侯栯……就是这位,他被封为镇北将军,你们今后都是吃皇粮的大楚官兵了。”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齐声欢呼,也有人小声对晁化说:“咱们本来就是要躲避征兵、征丁才聚义河边寨的,怎么……怎么又变成官兵了?” 晁化摆手,利用自己的威望劝止身边的人提出异议。 “倦侯接旨。”韩孺子说,从东海王手里接过圣旨。 韩星脸上的笑容收起一些,“倦侯似乎不太高兴。” 东海王抢先道:“困在荒郊野外好几天,有人攻打,没人来救,两眼一摸黑,对朝廷里的事情一无所知,突然被封为镇北将军——高兴得起来吗?” 韩星收起笑容,“请倦侯借一步说话。” 韩孺子嗯了一声,转身向晁化、金纯忠做出示意,让两人重整队列,然后跟着韩星走向路边,东海王跟过来,韩星止步,冲他微微摇头。 “我只问一件事,我舅舅……崔太傅怎么样了?” “崔太傅?一切安好,他已经上书请战,受封为破虏大将军。” 东海王愣在当场。 韩星引着倦侯走出几十步,左右无人,低声道:“倦侯这些天受过不少苦吧?” “还好,这不也走出来了?” 韩星笑着点点头,“我就不跟倦侯猜哑谜了,朝中这几天发生了许多事情,其中一些事关倦侯。” “正存疑惑,望大都督告知。” “崔太傅与东海王意欲谋反,倦侯了解吧?” 韩孺子点下头,他不太相信此人,尽量多听少说。 “好在太后早有准备,好在倦侯……悬崖勒马,消弭了一场大乱。” “太后已有准备?” 韩星没做解释,继续道:“倦侯以后会明白的。就在昨天,崔太傅铤而走险,与北军大司马冠军侯勾结。意欲夹攻京城。” 直到这时韩孺子才大吃一惊。“冠军侯?” 冠军侯韩施是太后扶植起来的。怎么会与崔太傅联手谋反?韩孺子难以理解。 “当然,这两人都不承认谋反,而且很谨慎,他们唆使衡阳侯攻打义军,想趁乱杀死倦侯与东海王,然后宣扬一切事情都是朝廷所为,以此扰乱民心,为南北军进城提供借口。” 韩孺子呆了半晌。问道:“南北军联手,京城无人可敌,还需要借口吗?” 韩星笑道:“当然需要,倦侯对南北军的了解可能不太多,两军从大司马以下,哪怕是九品武将,都要兵部任命,当然,大司马可以提名,可最终还是要得到朝廷的许可。武帝末期。大司马权力日增,但也没到只手遮天的地步。两军将官名册皆在大都督府。照我的估计,北军两成将官、南军四成将官是由大司马提名,剩下的还是由兵部直接指派。” 韩孺子明白了,南北两军并非完全忠于大司马,大部分将官仍服从朝廷的命令,他立刻生出疑问,“当初崔太傅私自回京夺取南军时,朝廷好像束手无策。” “形势不同。崔太傅武帝时担任南军大司马,在军中势力已成,去年挟战败齐王之余威返回京城,当然备受军吏支持,而且那时候……”韩星做出一个为难的神情,有些话无论公开私下,他都不能说。 “我明白。”韩孺子说,去年夏天,他和东海王作为桓帝仅存的两个儿子,最有资格继承帝位,南军支持崔家和东海王,也算师出有名,到了今年,帝位转移,桓帝血脉已不具有唯一资格。 北军大司马冠军侯韩施,身为武帝第一位太子的遗孤,资格还要更靠前些。 “自从宫变以来,朝廷一直在努力收回南北两军全部的任命权,崔太傅有点着急,没想到冠军侯也着急了,以至于被崔太傅说服。唉,他还是……”韩星苦笑着摇摇头,显得有些失望,“不管怎么说,倦侯与东海王无恙,崔太傅的计划再次失败。冠军侯后悔了,立刻向朝廷请罪,道出了一切。崔太傅也在今晨上书请罪。陛下以为边疆正值用人之际,不宜诛杀大将,因此原谅了两位大司马,要他们在北疆戴罪立功。” 所谓的“朝廷”与“陛下”,都是指太后,韩孺子努力回想,他在邸报中见过不少将官任命,可是在奏章中不会写明“大司马推荐”还是“兵部选任”,至于低级将官的任命,根本不会出现在邸报中。 太后居然真的通过一群大臣化解了两位大司马的兵权,东海王总是将“十万南军”挂在嘴上,其实崔太傅指挥不动十万人。 韩孺子还有许多疑惑,可韩星不会对他推心置腹,韩孺子只能暂时留在心里,问道:“南北军都去北疆,谁来守卫京城呢?” “朝廷自有安排。请倦侯随我回京谢恩吧,倦侯上书请战,的确开了一个好头儿,之前请战的都是实职将军,大批贵戚旁观,倦侯做出表率之后,请战奏章一下子多起来……” “大都督请战了吗?”韩孺子没问是谁帮他写的奏章。 韩星笑道:“虽是老朽,总有一颗忠君之心,怎敢居人后?第一份请战奏章就是老朽递交的,只是陛下还没有批复。” 所有的危机暂时都不存在了,韩孺子总算能够松口气,“好吧,烦请大都督引路。” “倦侯回京之后,还会得到更多封赏,自古……倦侯请。”韩星及时吞下“废帝”二字。 两人一块回到原处,韩孺子托着韩星上马。 “我待会命人送几匹马过来,义军可在城外驻扎,我已经安排好营地。”韩星拍马去与宿卫汇合。 “老家伙说什么了?”东海王问道。 “没什么,看样子问题都得到解决,咱们可以回京了。” 东海王没听到韩星的种种解释,只听韩孺子说出结果,眉头不由得一皱,“太后让咱们回京谢恩?” “让我回京,没提起你。” “一样的,你回去,我也得回去。”东海王突然抓住韩孺子的胳膊,“不能回京,绝不能回京,一进城门,咱们就再也出不来了。” (感谢所有读者五月份的支持,本周日(6月5日)晚八时,在“孺子帝群”与大家交流,欢迎大家对新书提意见,除了不能剧透,其它都可以谈。也会在另外两个群跟大家聊聊。) 第一百三十四章 私人部曲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帐篷外面传来激烈的争吵声,韩孺子一骨碌坐起来,眼前一片恍惚,使劲儿晃晃头,终于想起自己身处何方,向对面看去,东海王睡得正香,侧身躺着,一只手捂住上面的耳朵,喃喃道:“放肆,何人在此喧哗?” 天已经大亮,韩孺子惊讶地发现自己和东海王的靴子都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他睡觉的时候没脱衣服,穿上靴子,拖着僵硬的身体走出帐篷,阳光刺眼,他不得不低下头。 “我找他,就是他。喂,皇帝,让我进去啊!”有人大声喊道。 韩孺子的帐篷离营地入口最近,他向门口望去,“这人是我的卫兵,让他进来吧。” 守卫营门的数名宿卫终于放行,假装没听到“皇帝”两字。 “你回来了。”韩孺子清醒过来,发现太阳已近中天,他这一觉睡得够久。 马大一身尘土,头发乱蓬蓬的,瞪着眼睛愤怒地说:“好啊,真会玩啊。” “怎么了?”韩孺子对他的愤怒不明所以。 “让我从东边进城,然后一声不吭地跑了,也不通知我一声,我从东城原路出来,划船回河边寨,好家伙,连老鼠都跑没影了。我顺着脚印追吧,到了官道上连脚印也没了。碰到几位老乡,说是昨天有一群叫化子向城里去了,我接着追,险些追过头,在镇上又听说有一群乞丐义军驻扎在附近,我马上赶来,结果被拦住不让进……” 马大一通抱怨,韩孺子拉着他进帐,“是我做得不对,没给你留信。” “嗯。”马大这才点点头,表示不生气了,“‘我已替倦侯上书请战,夫君宽心,万不可回京,切记。’” 这是崔小君的话,韩孺子听懂了,“谢谢。” “大清早的,吵什么吵?”东海王坐起来,发了一会呆,突然双手捂脸,咬牙切齿地唔唔叫唤。 马大略带惊恐地小声说:“他怎么了?” “噩梦。你去休息吧。” 马大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对东海王深表同情。 “对了,以后不要叫我‘皇帝’,叫我‘倦侯’。” “卷猴儿?你身板挺直的,为什么要叫卷猴儿?” “因为……我爬树的时候就没这么直了。” 马大满意地走了。 东海王仍然双手捂脸,用沉闷的声音说:“我梦见自己在家,许多仆人捧着好东西让我挑选,母亲在远处看着,我让她过来,她只是笑,不肯动。” 韩孺子也有点同情东海王了,“崔太傅想杀你,你母亲不会。” “没用,她算是寄居在崔家,无权无势,帮不了我。” “你没有自己的王府吗?” “有,可我从来没住过,我把崔府当成自己的家。”东海王在毯子上狠狠捶了一拳,“这就是被人抛弃的感觉吗?真不知道这么多年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韩孺子笑了笑,突然看到自己的床铺上有一摞衣裳,他刚才迷迷糊糊地没有注意到,走过去拿起来,果然都是自己的衣物,一尘不染。 东海王没听到声音,挪开双手,在自己的床铺上扫了一眼,“咦,为什么你有新衣服,我没有?新军营的将官不知道我也在这里吗?” “这是倦侯府送来的。”韩孺子说。 “哦。”东海王更伤心了,倦侯还有人记得,他却成为彻底的弃儿。 韩孺子正纳闷,外面有人进来,“主人,你醒啦。” “张有才!你……什么时候来的?” “一早就来了,看主人在睡觉,我就出去转了转。” “是不要命到府上了?” “对啊,他这人可真怪,明明是从主人这里过去的,却让我转告主人,说他要回去做菜了,不送你一百里了。【ㄨ】” 不要命的确是个怪人,很厉害的怪人,能在乱军之中活捉敌方首脑,可惜的是这样一个人却不肯为倦侯所用,韩孺子也只能感到遗憾,现在的他尚且不能收服普通的江湖好汉,更不用说不要命这样的奇人异士。 “对了,我刚才撞见那个叫马大的人,不知为什么,他看见我之后特别生气,嚷嚷了几句,我哪里得罪他了?” 韩孺子笑道:“你比他晚出发,却先到达军营,所以他不高兴了。” “原来如此。主人先洗个澡吧,然后换上新衣,旧衣裳……我看就不要了吧。” 韩孺子还没开口,东海王仰天长啸,“你是故意的,你们是故意的,就为了看我的笑话,是吧?” 韩孺子有人服侍,东海王却没有,这让他嫉妒得发狂。 张有才眼里的主人只有一个,对东海王不屑一顾,只是碍着主人的面子,不好说什么,两眼上翻,不理不睬。 东海王穿上靴子,大步走出帐篷,也不问是谁将靴子收拾干净的。 “夫人待会要来。”张有才说。 “她要来?这里不安全……” “夫人说了,若论不安全,城里城外都一样。”张有才回道,夫人早料到倦侯会怎么说了。 “那我的确应该洗澡换衣服,可这里诸多不便……” “所以才需要我这样的人嘛。”张有才转身走到门口,托起帐帘,两名义兵抬进来一只大木桶,随后是十余名义兵每人拎着一小桶热水进来,将大桶注满,一一退下。 “还好附近有个镇子。”张有才笑道。 韩孺子觉得全身脏透了,迅速脱掉衣服,泡在水中,舒服得哼了一声。 “唉,主人怎么能受得了这种苦啊?” “受得了,以后还有更苦的日子,那也比困在侯府里要强一百倍。”韩孺子踏实地享受这一刻的安逸,可也做好了再次在泥土里打滚儿的准备,“你留在京城,好好……” “留在京城?不不,我跟夫人说了,夫人也同意了,我是因为主人才出宫的,主人去哪我都要跟着。” “可是……” 张有才一边为倦侯擦背,一边说:“主人军中若是没有位置,我就自己骑头小毛驴跟在后面好了,可能会慢一点,但我总能撵上。” 韩孺子笑道:“有你服侍当然更好,我只是觉得应该与将士们同甘共苦,他们可没有人服侍。” “呵呵,主人怕是理解错了‘同甘共苦’四个字的意思:吃穿住行什么都一样,人家就想了,自己辛苦当兵图的是什么呢?难道最后也跟主人一样过苦日子吗?士兵冲锋陷阵,主人也要去吗?阵亡几名士兵,军队还在,主人若是……那就什么都没有了。” “咦,你变得伶牙俐齿了。” “不是我伶牙俐齿,我在营里转了一圈,听到不少关于主人的好话,可是他们也很困惑,不知道今后要做什么,抗击匈奴对他们实在没有多少吸引力,还不如现实一点的荣华富贵,主人若是过得太穷,更吸引不了他们了。” 韩孺子笑了笑,觉得张有才说得很有道理,他光想着“同甘共苦”,却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百姓早已受够了苦,只想要“同甘”。 洗澡、洗头完毕,张有才服侍倦侯穿衣、梳头、戴帽,一切妥当之后,他随意地说:“有件事挺有意思,我听到许多人在谈什么‘皇后娘娘’,哪来的‘皇后娘娘娘’?” “那是归义侯的女儿,也在军中,义兵不认得她,乱叫的。”韩孺子平静地说。 张有才没有多问,退出帐篷,叫人将水桶抬出去。 午时过后,倦侯府又来了一批人,搬走帐篷里的杂草与毡毯,摆放简易的床榻、桌椅等物,尽可能让住处更舒适一点。 东海王又羡又妒,躲在远处不肯过来,不久之后,崔府也派奴仆送来应用之物,甚至包括一顶硕大的帐篷,他才稍感平衡,可是一直冷着脸,假装不在意。 黄昏时分,崔小君来了,直接从轿子里进入帐篷,冲着倦侯嫣然一笑。 两人携手相对而座。 “对不起,我没有遵守承诺。”韩孺子愧疚地说。 “我不是来听道歉的,我是来帮你的。”崔小君微笑道,虽然向往平平静静厮守终生的生活,可她知道自己的夫君并非寻常之人,并为此而自豪,“朝廷给义军正式旗号了吗?” “没有,我还在纳闷,今天怎么没人来催我进宫谢恩?” “那是因为太后觉得没有必要。昨天我见过杨公。” “他说什么?”韩孺子紧紧握住夫人的双手。 “他建议倦侯不要旗号,将义军变为私人部曲。” “私人部曲?” “嗯,边疆的将军可以自己养一批将士,不受朝廷军饷,通常不超过五百人,不过特殊时期多一些也无所谓。” “义军有七百多人,我怎么养得起这么多人啊。”韩孺子对养军之难深有感触。 “再多也养得起。”崔小君笑道,“我弄到一笔钱,等倦侯出发的时候,小杜教头会送到军中。” “你从哪弄到的钱?”韩孺子惊讶不已。 “府里人不多,能省下不少钱,母亲也帮我弄到一些,总之你不用担心,缺什么东西尽管派人送信给我,我在京城总能想到办法。” “我为什么如此幸运,会娶到你呢?嫁给我你要受多少苦啊。” “我也很幸运啊,你不知道我从小见过多少不成器的勋贵子弟……” 韩孺子松开双手,将妻子轻轻揽在怀中,心情荡漾,第一次对她说出真心话,“我是皇帝,你是皇后,无人能改。” 不用人教,也无需提示,韩孺子要在这个夜晚留下一段永不磨灭的记忆。 (本卷结束)(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五章 大军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s日pt>太阳逐渐升起,凌晨的清凉迅速消退,露珠变成蒸腾的热气,混合着野草的清香和马尿的骚味,持续不断地往鼻子里钻,众人无处可躲,慢慢地也就习惯了,只是一颗颗心绷得越来越紧。 所有的马匹昨晚都吃过夜料,戴上笼头,防止它们吃脚下的草,更防止随意嘶鸣。 马背上的人也都握紧缰绳,不敢稍有放松,万一自己的坐骑造成混乱,哪怕是为时极短的小混乱,也可能是死罪一条。 上万名骑兵分成若干梯次,守在一座瓮形的山谷里,近两个时辰下来,仍能保持队形与安静,着实不易。 这是大楚最为精锐的军队之一,方圆数十里之内的山谷、山后,藏着十几万骑兵,稍远一些的后方,还有同样数量的大军,总数将近三十万,就算是大楚最为强盛的武帝时期,也极少能够聚集如此众多的将士。 大军聚集的目的只有一个,彻底打败东匈奴,取得十年以上的边疆平安。 无论怎么计算,这都是一场必胜之战,唯一的问题的是敌人不肯出现。 过去的两个月,东匈奴频繁入侵边塞,颇有大举南下之势,可是等楚军主力到来,匈奴人却不肯交锋,大军几次备战,最后都不了了之。 没人敢掉以轻心,每次埋伏仍要全力以赴。 韩孺子名义上是镇北将军,其实麾下只有近千名部曲,除此之外再无一兵一卒,真正的身份与其他勋贵子弟并无区别,都是大将军韩星的散从武将。 在山谷中,他们这些人独占一区,身后跟着一名随从,个个衣甲鲜明,外人一眼就能认出来,他们离大将军不远,能看到站在一辆兵车之上的韩星,每隔一小会就有骑兵从谷外疾驰而至,报告各处情况。 数百名勋贵子弟的任务是观察并学习治军用兵之术,可大多数人早已厌倦,一边擦汗一边小声交谈,整个山谷里,只有这一区发出声响,虽然不大,却已显示出特别。 东海王烦躁地扯动甲衣里面的衣领,小声抱怨道:“匈奴人真会挑时候,在最热的季节来挑衅,最后咱们都得被热死。谁给我挑的盔甲?有一百斤重。” 韩孺子没吱声,他是极少数认真观察大将军的勋贵子弟之一,虽然听不清前方在说什么,却能看到旗鼓、将官的排列,这里也都有许多门道。 “嘿,不用看了,今天肯定打不起来。”东海王容不得别人对自己的话听而不闻。 “嗯。”韩孺子也看出来了,谷外的传令兵频繁到来,大将军韩星却极少派人出谷传令,显然是又没有等来匈奴人。 “看这些没用,排兵布阵自有参将处理。”东海王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回去之后我要好好睡一觉,昨天折腾得太晚了。” 韩星两边的传令官开始出动,纵马驰走,一手控缰,一手用力挥动令旗,谷中的骑兵接令之后分批撤离,不用打仗,他们倒是大大松了口气。 勋贵子弟和大将军一样,要等一会才能行动,在这段时间里,气氛更加宽松,连韩孺子也不再时刻紧盯韩星,扭头对东海王说:“那人是谁?总往这边看。” 东海王早就注意到了,平淡地说:“他叫柴悦,是柴韵的小叔,不用理他,一个小人物,生母从前是歌伎,我们都不带他玩儿。” 柴悦二十岁左右,比柴韵大不了几岁。 “他是新来的吧?”韩孺子虽然叫不出所有人名,但是大致脸熟,对柴悦却感到陌生。 “谁知道,这些天总有新人来凑热闹,也不知道来干嘛,最后连个匈奴人都看不到。” 大将军韩星的兵车开动了,引路官、旗牌官、传令官、参将、牙将前后夹卫,然后才是勋贵散从。散从也有序列,韩孺子和东海王并列最前。 撤退比进攻花费的时间还要长,韩孺子等人回到大营时,天已经擦黑,后面的队伍还在路上。 入营之前所有人都得下马,将马匹交给随从,随从将马匹牵到指定的区域,以后凭牌领取。 大营依山而建,绵延十余里,分成若干小营,相互间不准随意进出,勋贵子弟的营地位于中军营后面。 只有带军将官的部曲才能入驻大营,像韩孺子这样虚有其名的将军,部曲只能留在塞内,已经好几天没见过面了。 一进营地,东海王就被朋友叫走,韩孺子不认识什么人,也不愿与这些勋贵子弟厮混,回帐休息,张有才帮他脱下盔甲,留在营内的另一名随从去领取晚餐。 张有才只穿了一件皮甲当外衣,负担少了许多,脱下主人的甲衣之后,掂了两下才送到架子上,“东海王说这有一百斤,我看最多也就二十斤。” 韩孺子笑了笑,盔甲的确不是很沉,勋贵子弟不用上战场,盔甲只求好看,不求防护,韩孺子的这套盔甲一多半是绢帛,真正的铁片没有多少,倒是有许多金箔,他曾经想过,这样的盔甲会不会过于显眼,可勋贵子弟穿的都差不多,未受禁止,他也就不在意了。 军中的伙食不错,有肉有米,还有一点酒,韩孺子正吃着,东海王不请自来,两人的帐篷紧挨着,他总是不经通报掀帘就进。 “你还在吃这个?”东海王面露鄙夷。 “挺好吃的。” “嘿,你的口味真是独特,这些肉干的年纪恐怕比你还大些。”帐篷里有小折凳,东海王坐在韩孺子对面,脱掉盔甲之后,他显得轻松不少,“听说了吗?” “什么?” “这就是你不爱结交朋友的后果孤陋寡闻。”东海王拿起酒壶闻了一下,放下,“军营离马邑城不远,大家都派人去城里买东西,三五天一趟,带回好酒好肉,你却吃军粮,是没钱吗?不像啊,这么多勋贵,就你有一千名部曲,比正经的将军还要威风,养得起一千人,舍不得吃点好的吗?” 张有才和另一名随从直翻白眼,两人都不喜欢东海王。 “你打听到的就是这个?” “匈奴人退兵了。” “真的?”韩孺子吃了一惊,时值初秋,按惯例,以后的两三个月,正是匈奴大举入侵的最佳季节。 “确凿无疑,我比大将军还早知道一会呢。” “这一仗就这么结束了?”韩孺子大失所望,连酒肉都吃不下去了。 “离结束还早着呢,这是匈奴人的战法,楚军初集,锋芒正劲,他们不敢交战。可楚军数量太多,在塞外每驻扎一天,都要消耗不计其数的粮草,咱们也坚持不了多久,只能分散驻军。匈奴人到时候会派出小股军队到处试探,等到明年春夏之际,再调集大军,突然袭击最弱的地方。” “楚军为什么现在不追击匈奴?”韩孺子记得很清楚,武帝时期若干次派军深入塞北,每次都能大获全胜,匈奴因此而分裂成东西两部。 “就韩星那把老骨头,能活着来到北疆就已经了不起了,追击匈奴?半路上就得暴毙。老家伙擅守不擅攻,已经决定分军驻守边塞了,我来找你就为这件事。” “咱们要被分到哪去?” 东海王扭头看了一眼韩孺子的两名随从,两人虽不情愿,还是默默地退出帐篷,顺便将剩下的酒肉带走。 “随从慢慢会变得跟主人一样,你的随从都是愣愣的,那个太监还好些,另一个是从哪来的?跟个野人似的,连行礼都不会。” “你见过的,他叫泥鳅,来自晁家渔村。” 东海王摇摇头,表示不记得,然后正式地说:“说是分派,其实是有选择的,你是镇北将军,韩星怎么也得分你一座城,他会找你商量……” “会吗?”自从到了北疆,韩孺子就没单独见过韩星。 “会。听我的,不要选塞外的城池,环境都很差,还容易受到匈奴人的袭扰。也不要选东北,那里的冬天特别冷,而且是南军的防守区域,你不想听崔宏的号令吧?” 韩孺子摇摇头。 “更不要选西北,那里归北军管辖,冠军侯对你可是不怀好意。” “那就没什么地方可去了。” “还有中间一段呢,马邑城号称直挡匈奴,由大将军亲自坐阵,匈奴人再傻,也不会来这里试探,直到明天春天之前,都很安全。你就说愿意留在大将军身边,多多学习之类的。捱过今年冬天,大军重新集结,更不怕匈奴人了。” 韩孺子笑而不语,东海王道:“我特意提前来通知你的,你可不要乱想主意,真要被派到一座孤城去,被匈奴人包围,咱们可熬不过去,这不是开玩笑,你有再大的雄心壮志,也得先活下去。” “你不一定非得跟着我吧?” 东海王冷冷地说:“你以为我愿意吗?我这是做给崔宏看的,让他明白,离开崔家,我也有路可走。” 张有才进帐,“主人,大将军请你去一趟。” 帐内的两人同时起身,东海王心照不宣地点下头,小声道:“远离险境,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这是军营,面见大将军要正式一些,韩孺子在张有才和泥鳅的帮助下,重新穿戴盔甲,走出帐篷,在一名传令官的指引下,前往中军帐。 韩星已经脱下盔甲,身着便衣,坐在一张毛皮椅子上,他的年纪的确太大了些,需要休息。 韩孺子惊讶地发现,自己并非唯一的受邀者,白天经常盯瞅他的柴悦,正垂手站在大将军身边。 (求订阅)(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八章 最后一次机会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烧鸡只剩下骨架,熏肉唯余一些碎渣,浊酒微凉,韩孺子饮下一杯,点头赞道:“的确比军营里的酒好一些,是从马邑城买来的吗?” 东海王笑道:“马邑城可没有如此好酒,这是母亲派人从京城送来的,没剩多少,早让你过来品尝,你却总是推三阻四。” 自从遭到舅舅的背叛之后,东海王比从前老实多了,但毕竟锦衣玉食惯了,受不得苦,即使在塞外,吃住也要舒舒服服,只比崔腾强一点,没有哭着喊着要回家。 韩孺子打量斜对面的柴悦,“说服我吧,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这次没成功,今后不要再来打扰我。” 柴悦稍显慌乱,双手按在膝盖上,姿态拘谨,想了一会才说:“请允许我从头说起。” “嗯。”韩孺子晃晃手中快要见底儿的酒壶,给自己又倒了一杯,“这就是给你的时间。” 柴悦更显慌乱,没有立刻开口,而是又思考一会,坐在主位的东海王微笑着旁观。 “是这样,我一直在收集匈奴人的情报,发现一件挺有意思的事情:金家兄妹三人一个月前进入草原,很快就与匈奴军队取得联系,但是东单于忙着应对楚军,没有见他们。” 韩孺子将杯中酒喝下去一半。 柴悦稍稍加快语速,“匈奴的一位王子喜欢上了金家的女儿,向她求亲。” 东海王饶有兴趣地观察,韩孺子没有任何异常表现,扯下一根鸡骨,啃食上面最后一点残肉。 “匈奴王族之间的关系很复杂,有贵族提出反对,理由有好几条,比如怀疑金家并非真心归顺,而是楚军派来的奸细……” 韩孺子将杯中的酒喝光,将壶里最后一点酒倒出来,多半杯,可以分两次喝,也可以一饮而尽。 柴悦急忙省略无关紧要的事情,“匈奴人盛传,金家的女儿与倦侯有染,已非处子之身,他们很在乎这个。” 韩孺子举在空中的酒杯停住了,皱眉道:“金家小姐是不是……处子之身,匈奴人自己查不出来吗?再说匈奴人连父亲的妻妾都能继承,还会在乎这种事情?” 柴悦认真地说:“匈奴人就是这样,他们可以继承、夺取别人的妻妾,但是很在乎未出嫁女子的贞节,倦侯……真的……没有……” “当然没有,我有夫人。”韩孺子想喝酒,未到嘴边又将杯子放下了。 “嗯,那事情就清楚了,匈奴王子想娶金家的女儿,可是人言可畏,他觉得自己受到了羞辱,也可能是觉得金家人受到了羞辱,所以自愿留下,为的就是要找你报仇,他的士兵最多,差不多有三千人,其他匈奴人也都听从他的命令。” 韩孺子看向东海王,困惑地说:“你能相信吗?居然有人会因为这种事找我报仇。” 东海王面露沉思,然后点头,“相信,你忘了,柴小侯和崔老二交恶,就是因为金家的这位小姐,结果两人谁也没得着她。所谓红颜祸水,说的就是金家小姐,她可能没做什么,但是跟她有关联的男人都会倒霉,你跟她的关联太深了。” 东海王在心口处轻拍两下,虽然见过金垂朵,对她的美艳印象极深,暗地里为她投靠草原而感到可惜,可两人从未有过交往,他可以远离祸水。 “金家人呢?没有辩解吗?”韩孺子向柴悦问道,几乎忘了面前的那杯酒。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以金家在匈奴人中的地位,估计说话也没人听,总之,这位叫札合延的王子公开声称要活捉或是杀死倦侯,为金家的女儿恢复名誉。” 韩孺子无话可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柴悦急忙道:“所以我希望倦侯去当诱饵,与柴小侯之死一点关系也没有,完全是因为倦侯能够吸引札合延王子。” 韩孺子放下酒杯,“这一切也可能都是你编造出来的谎言,只为骗取我的信任。” 柴悦一脸愕然,“我不会……” 韩孺子抬手打断柴悦,“我再给你一点时间,说说你的计划吧。” “此去西方八百余里有座碎铁城,倦侯知道吧?” 韩孺子点头,碎铁城在长城以北,距离最近的关口二百多里,是抵挡匈奴人的前方据点之一,据说那里极冷,铁器冻得与冰块一样,一敲就碎,这当然是夸张的说法,此城却因此得名。 一说起军情地势,柴悦自在多了,双手飞快地摆弄桌上的杯盘,介绍道:“碎铁城离神雄关二百一十六里,快马加鞭一日可至,中间山谷众多,可埋伏大量骑兵。东南、西南有观河、流沙两城,三城互为犄角。城外有十二座亭障,深入草原百余里,能够提前预警。” 韩孺子没开口,东海王先说话了,“你把碎铁城说的这么好,匈奴人就算想报仇,也不会去攻打吧?毕竟这位札合善王子能动用的骑兵最多只有万余人。” 柴悦解释道:“碎铁、观河、流沙三城孤悬塞北,不易补给,自从匈奴分裂为东西两部之后,三城的驻军逐年减少,如今只有碎铁城还有士兵把守,另外两城和大部分亭障已被放弃。不过放弃的时间不长,稍加修葺就能再用。” “假设匈奴人上当,一万骑兵都去进攻碎铁城,楚军需要多少?”韩孺子问。 “至少三万人,多多益善,只要倦侯点头,我去向大将军要兵。” “大将军能听你的?” “大将军听的不是我,是军功,三十万大军齐聚塞外,一仗没打,实在很难向朝廷交待,若能歼灭札合善的军队,足够大将军坚持到明年了。” 韩孺子沉吟不语,柴悦却是个急性子,等了一会,催道:“事不宜迟,离入冬还有两个月,札合善若想攻城报仇,只能在这个两个月内进行,一入冬,草料稀少,匈奴人必须分散驻扎,不要说万人,连千人也很难见到了。冬尽春来,匈奴大军杀回,诱敌之计也就没用了。” “好吧,让我考虑一下。” 柴悦大失所望,可他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起身准备告辞,还有点不死心,指着桌面上代表神雄关的酒杯说:“此关的重要,不用我多说吧?” 韩孺子抬头看着柴悦,一句字也不说,柴家的这位庶公子或许有些真本事,但是的确不太会选场合说话。 柴悦退出帐篷,东海王指着“神雄关”说:“这里离京城六百里,有道路直通,京内有事,两三天即可回去,快的话,一天也有可能。” 韩孺子摇头,“指望京内出事,只是万一之想,即使真的有事,由神雄关回京,还需通过两道关卡,任何一关都足以将我挡住。” “呵呵,我只是一说而已,真要那么容易,韩星也不会允许你去驻守碎铁城。” “你怎么改主意了?天黑之前你还建议我留守马邑城。” “此一时彼一时,我是对柴悦感兴趣,原以为他就是一位没什么前途的家伙,听他说了一阵,觉得他还有些本事,定下的计策很可能成功,反正入冬之前就能完成,到手的军功为什么不要呢?这算是首功,朝廷的封赏足够你养活部曲两三年。” 韩孺子心中其实早有打算,但还是被这句话所打动,养活一只千余人的军队可不容易,崔小君已经尽其所能提供金钱与补给,可还是捉襟见肘。 “嗯,我得好好考虑一下。” “你考虑吧,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我可不跟你去,匈奴王子恨的人不是我,我也不想立功,马邑城挺好的,我还是留在大将军身边混日子吧。” 韩孺子笑了一声,问道:“崔腾怎么回事?前几天还好好的,今天突然跟疯了一样。” “他就是这个脾气,等明天你去问今天的事情,他肯定一个字也不承认。不过我可听说了,为了能够回京,不少人都向大将军行贿,韩星一个匈奴人没见着,却着实发了一笔大财。” “韩星胆子再大,也不敢让崔腾回京,崔腾其实是崔家留在这里的人质。” 东海王冷笑一声,“是啊,他是崔家的人质。” 东海王在嫉妒,他与崔家的关系中断,连当人质的资格都没有了。 韩孺子没有安慰他,指着“神雄关”说:“这一带归北军防守吧?” “没错,所以到了碎铁城,你需要提防的不只是匈奴人,还有冠军侯。” “你觉得我会去碎铁城?” “嘿,我还不了解你?一说起马邑城的安逸生活,你就无精打采,一提起要当围歼匈奴人的诱饵,你的耳朵就开始动,我要是柴悦,根本不来说服你,耐心等着你送上门来。” 韩孺子笑了,不得不承认东海王的确摸准了自己的心事。 东海王严肃地问:“你就是想立功,不是想救美人吧?” “我若有异心,又何必放金家人回草原呢?” “也对。” 两人沉默了一会,韩孺子在想心事,东海王则在旁边观察,突然心中一动,“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告诉你,就算韩星同意,我们也不会同意。” “我在想什么?”韩孺子笑着问道。 东海王更确信了,腾地站起来,“你想将勋贵营带去碎铁城,给你当保障。不可能,不可能,韩星不会放人,这么多勋贵子弟,任何一人出事,他都担待不起。” 韩孺子冷冷地说:“大将军担待不起,我就向朝廷请命,勋贵营的确需要好好整顿一下了。” (求订阅求月票)(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九章 新官上任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韩孺子获得了任命,与传言一模一样:担任中护军之职,领勋贵营五百人、清卫营三千人,最重要的职责不是带兵打仗,也不是勘察地势或驻守一方,而是护送大将军的私人物品。 三千名士兵当中,倒有两千人是马夫与杂役,只有一千人是真正的将士。 据韩孺子观察,楚军当中这种现象并不罕见,许多将军都变兵为奴,用朝廷的粮饷养自己的部曲,数量不一,大将军地位高,部曲数量也最多,相较之下,南北两军比较正规,就连名声不佳的北军,也极少滥竽充数者。 韩星将自己的部曲交给倦侯掌管,算是对他的一种信任。 任命过程极为简单,韩星坐在椅榻上,看上去更加疲惫,冲倦侯勉强笑了笑,挥下手,有人将官印和相关文书捧过来,韩孺子接在手中,转交给两名随从,告辞退下,就算完成了。 清卫营就在勋贵营旁边,出了中军帐,拐个弯,走不多远就到了。 中护军有自己的军帐,主簿、军候、校尉等将官早已等在帐中,恭迎新上司。 楚军即将撤回马邑城,大将军的私人物品一件也不能落下,清卫营任务繁重,正是最为忙碌的时候,交接与安排进行了整整一天,韩孺子基本上只是倾听并交付令牌,具体事情由将官们负责。 东海王又一次说准了,大将军韩星收到不少贿赂,一些送到了京城的家中,更多的则直接送到大将军面前,务必让他看上一眼,撤军的时候东西一下子多出不少。 东西虽多,却一点也不能乱,大到帐篷,小至一根绳绦,无不准确地记录在案,有正册、副册,分别由不同的人保管,定期互相查证,搬运时各司其职,一块银子掉在地上,无关者谁也不能触碰,必须由专职者自己拣起来,否则即是触犯军法。 以军法管理私人物品,万无一失。 韩孺子中午独自在军帐里吃饭,东海王一个人踅进来,翻了翻厚厚一摞的簿册,说道:“老家伙这是将孙子辈要用的钱都捞足啦。” “你不该来这里。”韩孺子说,楚军虽然有不少问题,但营中军法还是很严格的,任何人不得在各营之间随意通行,勋贵们在自己的地盘上可以胡作非为,却也不敢进入其它营地。 东海王笑道:“谁让我是你弟弟呢,你当上中护军,我就算是你的第一幕僚。” 韩孺子指着几案上的酒肉,“吃饭了吗?” 东海王瞥了一眼,不感兴趣,而是问道:“你考虑好了?” “没有,现在事情多,到了马邑城再说。” “事情多?哈哈,你知道你算什么吗?堂堂倦侯给韩星当管家呢。” “嗯……当管家也能学到不少东西,这与运送军中粮草是一样的。” “嘿,你看得真开。”东海王和大多数勋贵子弟一样,宁可无所事事,也绝不屈就无权之官,“韩星是个老滑头,任命你当中护军,表面上是信任,也是一种防范,以你的身份,想向朝廷递送奏章千难万难。” 韩星受贿太多,已到了必须加以掩饰的地步。 韩孺子听出东海王话中有话,“你觉得我没法向朝廷请命,无所不能带勋贵营去碎铁城?” 东海王不肯回答,笑道:“勋贵营也归你管,不要厚此薄彼,待会去看看吧,大家也给你准备了一些礼物。” 不等韩孺子发问,东海王已经转身离去。 直到傍晚时分,韩孺子才回到勋贵营,这里也有一座军帐,在一片争奢斗侈的华丽帐篷当中极不起眼,大小将官十几人,却都不管事,交上名册,就退到一边,仔细研究自己的靴子。 礼物甚至没有送到韩孺子的私人帐篷,直接堆在了军帐里,主簿等人详细记下了清单,许多条目后面还有送礼人自己加注的内容,有人恭喜,有人攀交情,有人直截了当地提要求,大都是想在入冬之前回京过年。 韩孺子粗略扫了一遍,他接到的礼物当中没有多少真金白银,大都是裘皮、珠宝、字画一类的东西,张有才和泥鳅两个人肯定拿不动。 韩孺子又看名册,勋贵营里共有散从将军四百八十七人,“扈从士兵”八百六十四人,居然比两倍之数少了一些,有职位的将士一百二十人,总数不到一千五百,可韩孺子知道,常住在勋贵营里的人至少有两千。 相比于大将军的受贿所得,勋贵营才是真正的千疮百孔。 这片营里的事情比较少,大军撤退的命令已经传下来,那一百二十名专职将士的任务就是确保所有勋贵子弟将私人物品打理好,后天上午能够按时出发。 看似简单的一项任务,进行的时候可挺麻烦,将官们需要上司的帮助。 韩孺子看完相应文书之后,主簿上前,又递上一张清单,谄笑道:“这是属下孝敬将军的一点心意。” 韩孺子接过清单,上面记载的礼物比较寒酸,只是几套盔甲与数十件兵器,还有纹银三百两。 韩孺子也不拒绝,笑道:“多谢了。” 上司收下礼物,这是一个好兆头,十多名将官都松了口气,平时见倦侯不喜玩乐,还以为这是一位特立独行的将军,原来也是入乡随俗的人,不由得大为高兴,主簿拱手道:“后日上午本营开拔,军令如山,晚一刻也不行,大人……” 韩孺子点点头,表示明白,“放心吧,所有人明天都会做好准备。” 新上司通情达理,众将官更加放心,同时发出讨好的笑声,不少人心里却想:怪不得倦侯守不住宝座,“通情达理”可不是皇帝该有的素质。 入夜不久,韩孺子准备回自己的帐篷休息,刚走到门口就被东海王拽到旁边的大帐篷里。 “新官上任第一天,不能只挨累不放松啊。” 东海王的帐篷里灯火通明,数张桌子拼成一排,上面摆满了美味佳肴,不知是从哪弄来的,还都冒着热气,十多名勋贵子弟热情地打招呼,抱拳恭贺,将中护军推上主位。 营中勋贵近五百人,有资格参加聚会的只有十五人,首先凭地位,其次要看与东海王的交情。 韩孺子有一种感觉,当上中护军的是他,东海王却从中获益不少,就像那些望气者,只要运用得当,“帮助”别人本身就是一种权力,东海王正在提供这种“帮助”。 崔腾自然是恭贺者之一,与东海王一左一右,坐在韩孺子两边,负责敬酒、挑起欢快气氛,对送礼与回京之事一字不提。 崔腾昨晚醒到半夜,迷迷糊糊地被自己的随从送走,一早醒来,果然将醉时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举止得体,在他的带动下,宴会从始至终完美无缺,人人尽性而归,就连韩孺子也喝得微醺,觉得面前的每张面孔都那么和蔼可亲。 子夜过后,东海王和崔腾亲自送韩孺子回帐休息,看着他上床躺下之后,崔腾小声说:“他不会醒来之后不认账吧?” “你以为别人都跟你一个德性吗?”东海王比崔腾小两岁,说话时却一点也不客气,两人从小一块长大,是真正的好朋友、好兄弟。 东海王向床上看了一眼,“嘿,得感谢老家伙韩星,他贪得太多,谁看谁心动,床上这位一心要养活那只千人部曲,当然不会拒绝……出去说吧。” 两人往外走,崔腾道:“一千人能做什么?他要是真带着那一千人去当诱饵,就有意思了……” 韩孺子似睡非睡,听到了这些话,没有生气,反而觉得可笑,因为他很快就要做点更有“意思”的事情。 东海王和崔腾离开之后,张有才、泥鳅才能进来服侍主人,帮他脱掉外衣、洗脸洗脚,韩孺子吐了一次,感觉舒服不少。 “主人,柴悦柴公子来过两次。”张有才道。 “说什么了?” “没有,见主人在喝酒,他就告辞了。哦,姓张的来过一次。” 张姓勋贵不少,张有才自己也是这个姓,但是他嘴里“姓张的”只有一个人,曾经几次陷害倦侯的张养浩。 韩孺子笑了一声,不用问,张养浩肯定是害怕了。 “泥鳅,有人欺负你了?”韩孺子问道。 晁家渔村的少年一直冷着脸干活,这时将抹布往盆里一扔,大声道:“我还以为你是好皇帝,起码是个清官,原来也跟其他人没什么两样。” 虽然提醒过多次,泥鳅有时候还会说出“皇帝”两字,张有才斥道:“你懂什么?竟敢对主人无礼。” 韩孺子向张有才摆手,表示自己并不在意,然后向泥鳅问道:“你很擅长捕鱼吧?” “当然。”泥鳅不明白倦侯的用意,可提起拿手的本事,还是十分得意,“我都不用鱼网,只用双手就能抓到大鱼。” 韩孺子笑道:“我不懂捕鱼,可我想,你总得先发现大鱼在哪,再游过去吧?” “呃……一般是这样,有时候我会憋气多等一会,等大鱼游到手边再一把抓住。” “对啊,眼下正有一条大鱼向我游来,你说我是立刻出手呢,还是等它游得更近一点?” 韩孺子倒在床上沉沉睡去,泥鳅仍然不明所以,向张有才小声问道:“倦侯是什么意思?” 张有才轻声笑道:“过两天你就有大鱼吃了。” 泥鳅直挠头,虽不理解,对倦侯的不满却渐渐消退。 (求订阅求月票)(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二章 迁营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求订阅求月票) 整个马邑城就是一座高墙围绕的固定军营,民居寥寥无几,每条街巷都自成一区,前后有门,形成一座座分军营。 韩孺子从城外部曲营调进来五百名士兵,把守勋贵营前后门,然后亲自带队搜查那些不在名册中的多余随从。 事情一开始比较顺利,等到众多勋贵子弟发现这不是闹着玩,有人做出了一些反抗,但也不激烈,人人都知道,犯不着由自己出头。 崔腾昨晚喝多了,正在屋子里大睡,几名随从眼看搜查的队伍越来越近,不得已,一块去推主人,崔腾一睁眼,他们立刻退后。 被迫醒来的崔腾一肚子火气,迷迷糊糊地听完随从的话,怒道:“胡说八道,不可能,妹夫绝不会……” 外面响起了敲门声,梆梆梆,一点也不客气,崔腾经常这样敲别人的门,可别人要是这样敲他的门,他可不高兴。 崔腾跳到地上,也不穿鞋,到处看了一下,抓起挂在墙上的腰刀,喝道:“开门!” 有人去开门,也有人小心劝导,没一个人敢靠近崔二公子。 韩孺子料到会有麻烦,让一队士兵先进去,自己跟在后面,第一次以硬碰硬,心中多少有些紧张,尤其是崔腾对他不错,平时蛮横无礼,对倦侯却总是保持三分客气,可越是如此,韩孺子越要拿这位“舅子”开刀。 崔腾宿醉未醒,脚步虚浮,手中的刀却握得很紧,冲出房门,对满院子的士兵视而不见,一眼就看到了院门口的韩孺子,“妹夫,你来抓我的人?” “每人两名随从,谁也不能破例,这里是军营,不能允许无名者……” 崔腾可不是听道理长大的,怒吼一声,举刀冲向韩孺子,再也不当他是“妹夫”了。 崔腾的相貌一点也不丑,当他面无表情的时候,甚至能显出几分文雅与稚气,可是发起怒来,神情却比杀人越货的亡命之徒还要凶恶三分。一般情况下,只要崔腾露出这种表情,没人再敢反抗,甚至没人敢躲避,只能任崔二公子打骂羞辱,表现得软弱无力,或许还能少挨几下。 这一回却不是“一般情况”。 韩孺子招来的士兵可不管崔腾的脾气,更不在乎他的身份地位,倦侯一个眼神,两名士兵倒转枪柄,将崔腾绊倒,其他人一拥而上,夺下腰刀,将太傅之子牢牢捆住。 “袭击营帅,该当何罪?”韩孺子问身边的军吏。 勋贵营的主簿人早就觉得不对,这时已吓得两腿发软,营尉主管军法,也不知是怎么想的,脸色苍白地直接回道:“袭帅乃是死罪。” 连韩孺子觉得太重了,“违令呢?” “看情况……”被同僚连戳几下,营尉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在惹祸上身,急忙道:“罚饷一月、监禁五日、杖……没了。” “好,就这样处罚。” 崔腾从未如此愤怒过,破口大骂,将杜穿云当初挟持他上树的事情也想起来了,越骂越难听,全然忘了自己的妹妹嫁给了此人。 士兵将崔腾拖出去送往监禁地,一路上他的嘴就没停过。 他骂得过瘾,两边营房里的勋贵子弟们听在耳中却都胆战心惊,这回怕的不是崔二公子,而是倦侯。 一个时辰之后,勋贵营里再无多余之人,韩孺子遣走三百名部曲士兵,仍留下二百人守门。 韩孺子回房休息,没过多久,东海王上门求见,规规矩矩地通报,没再像从前一样推门就进。 可东海王毕竟是东海王,再怎么着也不会向倦侯行属下之礼,进屋之后,背负双手,兴致盎然地到处打量,好像是第一次来这里,“太寒酸了,配不上中护军的职位啊。” 韩孺子不理他的讽刺,问道:“想为谁求情,说吧。” 东海王露出夸张的惊恐之情,“我可不敢,我屋里的随从都被撵走了,哪有心情给别人求情?至于崔腾,他是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 韩孺子示意随从退出,然后道:“这回你可以说了。” “不会对我用军法吧?” “不会。” 东海王在心口处轻拍两下,终于正色道:“如此说来,你真要去碎铁城了?” “嗯,大将军明日传令,三天后出发,勋贵营全体将士都要跟我一块去,一个不能少,一个也不能多。” 东海王早就表示过不想去碎铁城,这时却不提了,“就为了给韩星立功,得罪朝中几乎所有的勋贵家族,值得吗?而且你这点功劳,到了明年与匈奴人决战之后就会变得一文不值。” 韩孺子站起身,“以我的身份,与朝中勋贵关系太好,才是罪过吧?” 东海王笑着摇头,韩孺子继续道:“就让勋贵去告我的状吧,越多越好。” 东海王仍然摇头,“韬光养晦,任何有点头脑的人都会建议你现在韬光养晦。” “大将军选中我当诱饵的那一刻起,韬光养晦对我来说就已是奢望,不如顺势而为。” “顺势而为?你以为自己是望气者吗?” 韩孺子走到东海王面前,“我建议你也顺势而为,反正你跑不掉,无论如何都要跟我去守城,不如帮我想想办法,打赢碎铁城这一仗。” “嘿,有没有仗可打还不一定呢,况且,我未必就会跟你去碎铁城。”东海王笑道。 韩孺子正要问个明白,张有才从外面进来,通报说又有客人前来拜访。 柴悦虽说也是勋贵后代,却不是勋贵营的散从,而是大将军韩星的众多幕僚之一,没有明确的身份,因此比较自由。 东海王立刻告辞,临走时告诫道:“别以为你总能得到韩星的支持,你已经上钩,他没必要再喂鱼饵了。” 柴悦的态度截然相反,一点也不掩饰心中的兴奋,甚至带来了几张地图,要与倦侯商谈具体的伏击计划。 韩孺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心里还在琢磨东海王的话,突然伸手按在地图上,打断柴悦的介绍,说道:“麻烦你去向大将军申领令牌,我要带勋贵营出城。” “现在?” “嗯,就是现在,立刻出发,我在路上走得稍慢一些,你得在我到达城门之前弄到出城令牌。” 柴悦不明所以,挠头道:“我还没有正式官职……” “带上勋贵营主簿。” “好吧。”柴悦收起地图,匆匆离开。 韩孺子命张有才叫来营中将官,发现除了被柴悦带走的主簿,还少两人,将官们支支吾吾,全都说不清这两人的去向。 他们是去通风报信了。 近五百名散从将军只是勋贵家族的一部分子弟,大都比较年轻,年长些的都在军中任职,其中一些人的职务比中护军还要高,连大将军也要对他们谦让三分。 这些位高权重的将军,肯定会为自己的弟弟、侄子、外甥们求情,甚至直接来要人、抢人。 韩孺子穿戴盔甲,传令全营一刻钟之后出发,逾时未上马者,杖二十。 有崔腾的榜样摆在前面,还有二百名只听倦侯命令的士兵,勋贵子弟们没人敢在这时挑衅,手忙脚乱地上马,许多人连甲衣都没套上,只戴了一顶头盔,营房里的私人物品更是来不及收拾。 崔腾也被押出来,他还不服气,仍在破口大骂,直到累得口干舌燥才停下。 韩孺子允许勋贵子弟留下一名随从,收拾物品之后再出城与主人汇合,然后带着其他人出营,向城门行进,二百名部曲士兵左右夹卫,像是在押送一队俘虏。 这样一只队伍很快就引来大量关注,各营的将士不能随意走动,但是都挤在街巷门口向外观望,有人惊讶,有人感到好笑,但是没人敢出声。 韩孺子自己能够随意进出城门,最多能带十个人,再多就需要大将军府发出的令牌,而且进出城门时要上交,之前部曲士兵进城、出城已经用掉两枚令牌,韩孺子本计划让剩下的两百人常驻勋贵营,现在却要带着所有人出城,只能再次申领令牌。 队伍刚走出一条街,那两名“失踪”的勋贵营军吏骑马回来了,满头大汗,一脸惊慌,跳下马,跑到倦侯面前,一个道:“大人,请三思。”另一个道:“大人,大将军马下就会传令……” 韩孺子一挥手,数名士兵上前将两名擅离职守的军吏捆起来,当成真正的犯人,用绳子牵着在街上行走。 看到这一幕,坐在马上的崔腾乐了,“呵呵,终于有做伴的了。”马上又大怒,骂倦侯卑鄙阴险,骂那些狐朋狗党不够义气,连东海王都没放过,骂他没血性,平时的胆量都被狗吃了。 没走出多远,又有一群军吏跑来拦路,他们都是大将军帐下的人,声称大将军的命令马上就到。 韩孺子的回应是派出十几名士兵纵马奔驰,将军吏冲散,继续前进。 崔腾再次闭嘴,有些惊讶地打量前方的“妹夫”。 在城门口,队伍遇到最大的阻碍,平时守门的士兵只有二三十人,这时却是一只数百人的军队,在街道上排成整齐的队列,将城门堵得严严实实。 柴悦却没有按时带来出城令牌。(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三章 传言制造者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求订阅求月票) 韩孺子做好了硬闯的准备,如果连自己人这一关都过不去,所谓守卫碎铁城、引诱匈奴人就是一个笑话。 带兵封堵城门的将官有三十几位,其中两位的军职比韩孺子的中护军还要高一级,他们更不打算退缩。 为了“挽救”大批勋贵子弟,军中将领分为两伙,一伙堵门,一伙去求见大将军,务必要将自己的亲人留在城内。 天就要黑了,入夜不久城门将会关闭,即使有出城令牌也没用,韩孺子决定再等一会,如果柴悦不能及时赶来,他就会让自己的部曲士兵冲锋。 他调转马头望了一眼,还好,勋贵子弟们没有乱,离韩孺子不远,崔腾坐在马上冷笑道:“看你能横多久。” 韩孺子不理他,对身边的张有才说:“去大将军府,看看柴悦怎么样了。” 张有才领命而去,韩孺子的部曲共有两只百人队,他让一队继续监督勋贵营,另一队聚到前方,在他身后排列成四列,随时能够冲锋。 他的举动把大家都吓了一跳,只有部曲士兵们毫无畏惧,快速排列队型。 城门前的几十位将官互相交头接耳,没多久,一名军吏驰马过来,大声道:“请中护军大人过来一谈。” 韩孺子对东海王说:“你去。” “啊?为什么……既然你下令了。呃,给我一句准话,你到底想要什么?” “天黑之前我必须带着所有人出城,就驻扎在城外河边的部曲营,没有多远。他们若是让路,我很感激,若不让路,我就要带兵冲出去。” “你可没有大将军的令牌。”东海王提醒道。 “他们也没有。” 东海王无奈地摇头,拍马上前,去与堵门的将官们谈判。 韩孺子再次望向勋贵营,事实上,最大的麻烦是这些人,将近五百名勋贵子弟,再加上差不多同样数量的随从,近千人发生混乱的话,他带的这点人可弹压不住。 必须让这些人明白逃跑将要付出惨重代价。 韩孺子拍马来到崔腾面前。 不知是有人暗中提醒,还是在危急时刻变得聪明了,崔腾一句脏话也不说,反而笑道:“妹夫,你可真威风啊,要真打吗?把刀还给我,我跟你一块冲。” “你的五日监禁还没结束。”韩孺子冷冷地说。 崔腾马上点头,既不发怒,也不挑衅,韩孺子想要杀鸡骇猴,结果这只“鸡”比猴子还要老实。 韩孺子盯着崔腾看了一会,崔腾嘿嘿地笑,越发显得无辜。 韩孺子没办法,只好另寻目标,目光转动,可那些平时嚣张跋扈的勋贵子弟们,没有一个离开队列,要多规矩有多规矩。 韩孺子这才发现,根本用不着杀鸡骇猴,这群“猴”已经被吓住了。 他有点纳闷,自己并没做什么,只是小小地惩罚了一下崔腾,按理说不至于产生这么大的威慑力,可事实摆在眼前,众多勋贵子弟全都骑着马原地不动,反倒是他们的随从,一个个露出惊讶之色。 事有蹊跷,韩孺子没处询问,于是本营军吏下令,命他们整顿队形,众多随从退到后方,勋贵子弟排成四列,与部曲士兵连在一起。 他的命令得到执行,没有半点违逆。 韩孺子回到队伍最前方。他这边的队伍不停调动,引起了对面的注意,那些堵门的士兵开始紧张了,勋贵子弟敢冲锋,他们可不敢真挡。几十位将官更是慌乱,围着东海王说个不停。 没多久,东海王回来了,“他们就一个要求:等大将军的命令,倦侯不可自行其事。” “我只等到天黑。”韩孺子说,即便没有大将军的令牌,他也要出城,倒不是倔强,而是知道做事必须彻底,半途而废会毁掉他刚刚建立的威望。 东海王上前一点,小声道:“真是奇怪,他们开始还挺强硬,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就软了下来,好像……好像以为你要做什么大事。” “我能做什么?不就是当诱饵吗?” 东海王干笑两声,“你永远也想不到传言有多夸张。” “你说他们突然改变态度,哪来的传言?” “我也奇怪,传言好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柴悦终于在天黑之前与张有才一块赶到,带来大将军的令牌与手谕,勋贵营可以正式出城了。 堵门众将官有了台阶之后立刻撤到两边的街巷里,让出城门。 直到整队人马都走出城门之后,韩孺子才放下心来,向柴悦问道:“为什么耽误了?” “众将领不同意倦侯带勋贵营出城,我跟他们争论了一会,大将军才终于力排众议,决定放行。”柴悦真是卖力了,额头上全是汗,看着一队队整齐的勋贵子弟,他也有点纳闷,“真难得,他们居然没闹事,不对,是倦侯治军有术。” 柴悦显然不太擅长讨好上司,夸奖倦侯时颇显生硬。 不管怎样,韩孺子带着勋贵子弟们来到城外的部曲营,与城里的大军相对隔离,不怕有人乱跑了。 留在城内收拾东西的随从们很快也出来了,重新搭起几天没用过的帐篷。 入夜之后,韩孺子连续接待了五拨勋贵子弟,一天前还想方设法要回京过年的他们,突然全改了主意,自告奋勇要去守卫孤城,务求与匈奴人一战。 韩孺子旁敲侧击,用尽了手段,也没弄清变化的原因,这些人自己好像也不知道传言从何而来,也不肯将传言明白说出来。 东海王来过一次,皱着眉头说:“也不知道是谁制造的传言,说你得到朝中大臣的支持,立功之后就会取代韩星担任大将军,明年彻底击败匈奴人之后,回京就能……” 回京就能重当皇帝?韩孺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相信这种事?” 东海王正色道:“有什么不信的?往前几年,武帝在世的时候,谁要说前面两位太子的后代还有机会称帝,肯定会被大家笑话,结果怎么样?桓帝的两个儿子还活着呢,帝位却落入他人之手。” 时至今日,东海王说起这件事情仍然愤愤不平,“局势不稳的时候,任何传言都有人相信,关键问题是,制造传言的人是谁?” 东海王没打听出来,韩孺子更是无从猜测,林坤山不在城内,否则的话,他倒是值得怀疑。 韩孺子还是将林坤山找来,对他说了这件事。 林坤山想了一会,突然笑道:“不管这人是谁,都在讨好倦侯,等着吧,他早晚会来找倦侯领功的。” 第二天,韩孺子进城见韩星,正式领命要去守卫碎铁城,以引诱匈奴人。 这是一个需要紧密配合的计划,韩星终于证明自己并非无能之辈,叫来大批将领,做出极其详细的规划,埋伏、传信、拦截、打探匈奴军情、粮草运输以及备用兵力等等,全都安排得妥妥当当,让任何人尤其是倦侯提不出疑问。 韩星真的需要这场功劳,但他本人不能参加,必须留在马邑城迷惑匈奴人。 柴悦被任命为参将,辅佐倦侯执行计划,粮食官、传令官、旗牌官等等也都由大将军指派,统统接受镇北将军辖制。 第三天,又花了一天时间完善计划。 韩孺子还没到碎铁城,对它已经有了许多了解。碎铁城里有一只驻军,大概一千人,的确都是老弱病残,韩星收回清卫营,又分配给韩孺子两千名真正的精兵,加上部曲将士一千人、勋贵子弟及随从一千多人,碎铁城将有五千守军。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大楚军队虽是千疮百孔,却还没有完全朽掉,仍能执行复杂的伏击计划。 韩孺子即将率兵出发,他从南北两军请调的数人,将在神雄关与他汇合。 拔营前的晚上,那位制造传言的人终于来“领功”了。 崔腾还处于监禁之中,那些时常受他欺负的勋贵子弟总算松了口气,张养浩脸上的青肿消失了,他在入夜之后很久才来求见,再晚一会,韩孺子也要睡了。 张养浩有点迫不及待,几句客套话之后,他说出了实情:“倦侯是要做大事的人,何不广招贤俊,以为羽翼呢?” “一次伏击而已,算不得大事。” 张养浩笑道:“抗击匈奴人当然是小事,我是说……真正的大事。” 韩孺子明白过来,冷淡地问:“是你在传播谣言?” “呵呵,当时军心不稳,人人都在猜测倦侯为什么突然间变得严厉起来,又为什么能得到大将军的重用,我不过做了一点暗示,他们就信了,而且传得很快,根本不需要我的传播,这说明倦侯深得人心。” 韩孺子原以为张养浩只是一名缺少眼力的莽夫,现在才明白,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赌徒,输得越惨,押注越多,不死不休。 就是从这一天起,韩孺子将张养浩列为需要重点警惕的目标,这样一个赌徒,实在不值得信任,还会惹出大麻烦来。 但是现在,韩孺子只是轻轻哼了一声,“人心?人心都在京城,不在我这儿。” 张养浩大喜,倦侯在抱怨,就说明他真有大志,上前两步,轻声道:“不知倦侯注意到没有,勋贵子弟也分三六九等,像崔腾那种人,只是纨绔子弟,平时嚣张,真到用时一无是处,反而是那些地位低点儿的人,比如我,比如柴悦,只有建功立业这一条路可走……” “你是辟远侯的嫡孙,还担心什么?” “我祖父只会打仗,不懂人情世故,在朝中没有根基,我就算继承侯位,也是受欺负的辟远侯,跟归义侯一家没啥区别。” 张养浩扑通跪在案前,激动地说:“倦侯若有大志,我愿为倦侯效犬马之劳。” 这不是张养浩第一次表露忠心了,韩孺子神情严肃地盯着他看了一会,问道:“像你这种人很多吗?” “多,在勋贵营里至少占一半,只是平时不显山不露水,没人注意罢了。” 韩孺子忍不住想,如果杨奉在这里,会做出怎样的建议?遥想当年,太祖韩符又是如何以布衣身份笼络到第一批追随者的?(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六章 齐王后人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求订阅求) 韩孺子的确在坚持练功,即使在最忙的时候也没想过要放弃,每天花的时间不多,但是极少中断,这已经成为他的一个习惯,而且他也感受到了一点好处,从疲惫中恢复得明显比较快,尤其是与东海王相比。¢£, 可要说打架,他学过的那点内功和几套半生不熟的拳法,完全没用。 孟娥一掌拍来,韩孺子连方向都无从判断,只能以胸膛硬抗。 砰的一声,韩孺子感到一阵气闷,身体没有后仰,反而前倾,他以双手在床上撑了一下,才勉强保持平衡。 第二掌又来了,韩孺子仍然无处躲避,这回改为后仰,同样以双手撑起身体,没有完全倒下。 砰砰砰,孟娥的手掌接二连三拍来,韩孺子全无招架之力,像不倒翁一样前倾后仰,心中恼怒,可是胸口总憋着一股气,连话都说不出来。 如此十几次,孟娥终于住手,韩孺子大口喘息,好一会才将胸口的闷气化解掉,正要开口,外面传来张有才关切的询问:“主人,需要帮助吗?” “不用,我已经躺下了,你去休息吧。”韩孺子平静下来,不管怎样,孟娥并无恶意。 张有才在外面哦了一声。 等了一会,韩孺子小声道:“你还在吗?” 又过去一会,孟娥回道:“在。” “这就算比武了?” “嗯。” “我输了还是赢了?” “你要是输了,就不会听到我的声音了。”孟娥沉默了一会,“你的确在坚持练功,或许也会坚持夺回帝位。你想知道什么?问吧,我不会再有隐瞒。” “你和杨奉一直认识吗?”韩孺子马上问道。 “是他将我们兄妹介绍给太后的,那时候太后还是王妃。” 韩孺子心中一动,杨奉向来只追随最有前途的人,看来他早就看好太后,但这件事只能以后问杨奉,于是他又道:“你们兄妹二人一个保护太后,一个……教我内功,想必所图之事不小,到底是什么?” 孟娥沉默了一会,“我们兄妹二人不姓孟,姓陈。” “嗯。”陈是一个很普通的姓氏,韩孺子听不出任何信息。 孟娥又沉默了一会,“我们是齐王的后人。” “什么?”韩孺子着实吓了一跳,马上反应过来,自己弄错了,“哦,不是谋逆的齐王,是……与太祖争夺天下的齐王陈伦?” “没错,我们兄妹是齐王的六世孙。” “一百二十多年了。”韩孺子不知说什么才好。 “也不算很久,韩氏没忘掉过去的事情,记在了国史里,我们也没忘记,记在了心里。” “你们……想复国?”韩孺子终于明白孟氏兄妹图谋的是什么了。 “嗯。” “那不可能。”韩孺子脱口道,马上换上更认真一些的语气,“那不可能,虽然我现在不是皇帝,为了拉拢追随者我什么都可以说、可以做,但在这件事上我不能骗你,任何一个韩氏子孙都不会允许陈氏恢复齐国,如果太后向你们许诺了,她一定是在撒谎。” “我们要的不是齐国土地与百姓,而是齐国的名号。” “我不明白……” “大楚周边还有许多国家,地方由我们选,只需精兵两三万,就能恢复齐国,不分大楚的一寸土地。” “只是借兵而已。”韩孺子觉得这倒可以考虑一下。 “还有事后的承认,齐国愿意向大楚称臣。” 这回听上去不是那么离谱了,韩孺子想了一会,“即便如此,这也不是一个普通要求,大楚皇帝不会随便派兵攻打周边小国。” “肯定会让大楚师出有名。” “好吧,假设我能帮你,你拿什么交换呢?内功……我只能感谢你,不会用几万精兵和一个国号来交换。” “我给你的条件和给太后的条件是一样的:有朝一日,当你认为值得的时候,你会有求于我,只要你开口,我会同意,那就算交易了。” “你曾经救过我两次,我还没有报答过你。”韩孺子希望能减少“交易”中的生硬。 “那是我主动做的,内功也是赠送的,让你知道我有多大本事,仅此而已,你不用报答,我也不需要。” 韩孺子真想告诉孟娥——其实是陈娥——无论多强的武功,都不可能用来换取建国,以孟氏兄妹的性格,也没法统治一个国家,哪怕是个蕞尔小邦。 可他说的是:“好吧,你会留下来吗?” “我会去碎铁城,但你不用管我在哪,想找我的时候,在将军府外墙上写几个‘陈’字,当晚我会来见你——字写大一点。” “记住了。” “别为小事找我,当你在墙上留记号,就意味着你会同意我的条件。” 韩孺子觉得自己永远也不可能留记号,“内功呢?你还会继续教我吗?” “你还要再练几个月。” “然后呢?” 孟娥的声音消失了,跟从前一样,来去无声,从不打招呼。 太后历经这么多波折,也没有过“必须”用到孟氏兄妹的时候,韩孺子觉得自己更不会,他需要的是军队、是名声,不是一两位江湖高手。 他默默地练了一会内功,躺下休息,终于在十步之内感受到一点安全。 次日凌晨,韩孺子被张有才叫醒,匆匆吃了一点早饭,穿上盔甲,准备出发。 杨奉与北军众人已经提前一步离去。 东海王也醒了,睡眼惺忪,与韩孺子在帐外相见,问道:“你还真是不怕累,我都开始希望快点到碎铁城了,只要能连睡三天,付出多大代价都行。” 行军很辛苦,即使不用担心敌人的偷袭,也要早起晚睡,一切都是为了准时到达指定地点。 勋贵子弟们大都疲倦不堪,许多人连盔甲都没穿,坐在马背上晃晃悠悠,可怜那些随从,自己也是又累又困,却要看护主人的安全,不敢稍有松懈。 崔腾又耍赖了,被两名随从合力抱上马匹,他还不高兴,命令他们滚蛋,抬起头,恶狠狠地看了韩孺子一眼,他每天早晨都这样,随着太阳升起,神情才会逐渐缓和。 韩孺子骑马守在大门口,看着队伍出营,数名军吏站在镇北将军身边,一丝不苟地查点人数、马匹与车辆,记录在册。 东海王陪在韩孺子身边,突然说:“对了,我打听到一件事,不知你听说过没有?神雄关的将军姓吴。” 韩孺子了解的小道消息一多半是从东海王这里听来的,“姓吴?难道是……” “正是。” 姓吴,并能受到东海王重视的人只有一个可能,此人乃是当今皇帝的亲舅舅。 皇帝有三个舅舅,早年间因太子之祸被发配南疆,半年前才蒙赦回京,匈奴大举入侵的时候,他们是第一批主动上书请战的外戚。 “哪一位?”韩孺子问。 “吴修。” 吴修是皇帝二舅,韩孺子想了想,“跟咱们无关,北军兵马埋伏在关外的山谷中,不受神雄关节制。” “那倒是,不过今日过关之后,再想回京可就难喽。” 韩孺子看了东海王一眼,“回京要有朝廷旨意,谁守关也得放行。” “呵呵,你说得对。”东海王微笑道。 军吏已经提前完成了过关的一切文书往来,城门大开,其他人不准通行,四千人马与车辆迅速过关,在城中不做片刻停留。 在城门里,韩孺子和东海王见到了守关的武威将军吴修,那是一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脸上仍有多年辛苦劳作所留下的沧桑,神情过分严肃。 双方相隔十几步,在军吏的提醒下,互相看了一眼,点点头,就算见过面了,谁也没说话。 韩孺子还在城外的时候就一直在打量神雄关。 神雄关建在两座山峰之间,城墙比京城还要高耸,城池不大,街道两边储物的仓库比住人的营房更多,此地易守难关,的确不需要太多驻军,必要的时候,关内各地的军队都能过来支援,相距最近的军队半日即到。 穿过神雄关之后,道路下行,并且越来越曲折狭窄,韩孺子勒马回头望了一眼,从北边望去,关口越发坚不可摧,忍不住赞道:“真不愧‘神雄’两字。” 东海王略显茫然,“这里离京城明明更近,可我却觉得更远了。是你带我们出关的,别人我不管,我是一定要活着回来的,你得给我一个保证。” “保证什么?保证你不被雷劈着、不被石头砸到、不被匈奴人的箭射到吗?” “嘿嘿,你就笑吧,看你能笑多久。” 由神雄关到碎铁城二百余里,快马加鞭一日可至,大军行进得比较慢,要走两天。 途中每经过一处山谷,韩孺子和东海王都会亲自去看看,确有两处山谷已经平整土地,由少量士兵看守,显然是为建营而准备,据说更远的山谷里还有已经成形的军营。 东海王稍稍放心,其实他也知道,围歼匈奴人这么大的事情,没人敢拿来开玩笑,他现在担心另一件事了,“绝不能在碎铁城过冬,打完匈奴人就走,即使不能回京,也要留在关内,关外太危险。” 两边的山峦逐渐变矮,第二天中午,全军走出山区,望见了二十里以外的碎铁城。 苍茫的天穹之下,城池小得像是一座帐篷。 韩孺子牢牢记住杨奉告诉他的那个人名:房大业。 第一百四十七章 残城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求订阅求月票) 时值仲秋,塞外的夜晚已有寒意,经历多日行军的将士们终于能够踏实地睡上一觉,不用巡夜,也不用担心明天早起了。 韩孺子不能踏实,士兵们还在往营地里搬运物品,他已经在将军府大堂上召见了守城将官,询问城池状况,次日一大早,别人还在酣睡,他早早起床,带领数人开始巡视城池。 碎铁城将近四十年前筑成,在那之前,面对匈奴人的骚扰与进攻,楚军处于守势,兵力集中在长城一线,武帝决定转守为攻之后,在塞外修建了大量城池,碎铁城就是其中之一。 城池建在一条低矮的山岭上,东边紧靠一座小山,北边两里外是奔腾的大河,山岭往西延伸,不见尽头,南边是一片荒地,一条小路伸入群山之中,连通神雄关。 西边十余里外还有一座流沙城,一眼就能望见,东边的观河城距离更近一些,被小山挡住,山顶有一座烽火台,用来彼此联系,但是两座小城与烽火台都已被放弃数年,无人把守。 韩孺子绕城巡视一圈,城池状况还算完好,只有个别地方需要修补,问题是原有的守城将士的确是一批老弱病残,总数不到一千,能够披甲戴盔、手持兵器迎接镇北将军的人不过两成,其他人不是太老,就是卧病在床,根本爬不起来。 巅峰时期,神雄关外的城池有七座,河北岸还有四座,匈奴分裂之后,城池的重要性下降,武帝末期开始一座座放弃,不能走的老弱病残几乎都留在了碎铁城,积累至今,占据兵员之数,却没有一点战斗力。 韩孺子命人将守关名册全都拿到将军府,暗中让张有才在上面寻找“房大业”,然后带人出城,到河边观察。 河不是很宽,两岸却比较陡峻,的确是一条天堑,沿河岸向东驶出数里就是观河城,它建在山河之间的一条狭窄通道上,非常小,长二百余步,宽不过四五十步,却正对着一段平缓的河床,一年当中的大部分季节,对岸的骑兵都能轻松涉河而过。 守住观河城,基本上就能堵住匈奴人的过河之路。 可是城池已破,远远望去还像是一座城,近看时才发现大部分城墙都已倒塌,剩下的城墙也都不稳,随行的碎铁城军人提醒镇北将军,千万不可靠近,一阵马蹄声响都可能震倒一段墙。 “当初为什么不好好保护观河城?”韩孺子问,如果能在这里驻军,抵挡匈奴人会容易得多。 碎铁城的将官们面面相觑,反而是随行的柴悦给出了解答:“当初建城的时候,位置极佳,大概从十年前开始,春夏之间的河汛比从前高出数尺,将城基冲毁,修不过来了。” 碎铁城原本是贮藏粮草器械的后方之城,现在却被推到抗击匈奴的最前沿。 河对岸还有一连串的亭障,韩孺子接受建议,没有过河查看,据说那些亭障已经被匈奴人摧毁得只剩几尺高了。 韩孺子回到碎铁城,登上城墙遥望,目光所及,尽是灰、黄两色,几乎没有绿意,冬天尚未到来,这里已被四季遗忘。 “当初建城的时候一定很不容易。”韩孺子感慨道。 仍是柴悦给出回答:“建城的时候还好,几十年前河岸两边有不少树木和杂草,土石更是取之不尽,可以就地取材,到后来,树草都没了,不要说建城,维持城墙都很难,所有东西都需要从关内运进来。” “这就是你向我推荐的地方。” 柴悦脸色微微一红,当初向倦侯讲述伏击计划时,他将碎铁城的情况做了一点美化,让倦侯以为城池与亭障很快就能修好。 “这里很适合伏击。”柴悦指向观河城的方向,“匈奴人只能从那里攻过来,碎铁城虽然有点残破,至少能守十天。在山顶的烽火台上埋伏一只奇兵,等匈奴人都过河,就将观河城堵死,南边山谷里的伏兵届时一拥而出,匈奴人无路可走,必可全歼。” “当心匈奴人做困兽之斗。” 柴悦又指向西边清晰可见的流沙城,“匈奴人十有八九会向西逃亡,南方伏军出谷之后,两万人北上,一万人绕行流沙城,正好将其截断,匈奴人既不会是困兽,也逃不出伏击。” 韩孺子也望向流沙城,他还没去过那里,远远一望,那座城的状况比观河城要好一些,“流沙城不用派人驻守吗?” “依卑职愚见,不守,或者少派人守,让匈奴人向那边逃散,以免他们背水一战,围歼匈奴人是功劳,减少楚军伤亡也是功劳。” 韩孺子嗯了一声,按照大楚军法,论功行赏时,要用斩首数量减去己方损失数量,两者相抵,只算无功无过,如果损失更多的话,即使战胜也要受罚。 一个上午过去了,韩孺子回府吃饭,一进大门,留在府中的张有才就匆匆迎上来,“主人快去看看吧,崔二公子又闹起来了。” 勋贵营、部曲营就在将军府一左一右,离得都很近,崔腾一路劳累,昨晚睡得很香甜,日上三竿才起床,吃完饭,出来溜达一圈,他愤怒了,冲进将军府,要跟倦侯说道说道,找不到人,就站在庭院中大叫大嚷。 “这是什么鬼地方?没酒馆、没柳巷,住在这里是要活活憋死吗?我要走,马上就走!” 崔腾的嗓子都哑了,看到韩孺子进院,一个箭步冲上去,双拳紧握,满面怒容,突然又笑了,“妹夫,你回来了,辛苦、辛苦,我不打扰了。” 崔腾匆匆跑出院子,张有才惊愕不已,目光扫到跟随倦侯出门的杜穿云,一下子想起来:“崔二公子怕你!” 在京城的一座荒园里,杜穿云曾经将崔腾挟持到一棵树上,绑了好一会,那是崔腾最恐惧的记忆之一,自从两天前在神雄关见到杜穿云之后,他就一直躲着走,今天也是如此。 杜穿云撇撇嘴,毫不在意。 吃饭之后,韩孺子召集所有七品以上的将官与军吏,一是布置守城任务,二是商讨如何练兵,他可不想在城内枯等匈奴人到来。 正好他从南军借调的几个人也赶来了,为首者是南军教头刘黑熊,曾经在宫里传授武功,韩孺子对他印象一直不错,因此特意要来,还有三人都是刘黑熊自己挑选的副手。 下午即将过去,韩孺子宴请众将,结果这边的酒菜刚摆上来,崔腾又惹事了。 趁着全体将官与主帅正在议事,他竟然召集十余名勋贵子弟,带着他们的二十多名随从,骑马冲出碎铁城,一路向南逃去。 这对韩孺子是场考验,追捕逃兵很容易,如何妥善处置、堵住悠悠众口才是难题。 众多目光都看向年轻的镇北将军,等他下令。 韩孺子向前来报信的城门小吏问道:“逃走者具体有多少人?” 小吏算了一会,“三、三十六人。” “马匹呢?” “也是三十六匹,他们没带多余坐骑。” “马上可有多余包裹?” “有一些……不是很多,大部分马上只有人。”小吏努力回想当时的场景,才能回答将军的提问。 韩孺子点点头,其实心里不是很有底,询问小吏只是一个过场,他的判断源于对崔腾的了解,崔家二公子可不懂什么叫深思熟虑,向来是说做就做,在京城、在大军之中,他通常能够成功,可这里是塞外,百里之内荒无人烟。 “紧闭城门,没有我的命令,一人一马不得进出。” “是。”小吏退下,惶惑不安。 小吏只守一座城门,其它城门还是需要传令官正式送去命令,韩孺子对剩下的将官笑道:“无妨,不到明日天亮,他们都会回来,大家不必拘礼,开怀畅饮吧。” 当着曾经的皇帝、如今的倦侯与镇北将军,大部分人还是要拘礼的,只有部曲营的晁化等人大吃大喝。 宴席很快结束,韩孺子只好承认,如何与这些行伍老兵相处,他还没找到诀窍,反倒是柴悦,跟这个交头接耳,与那个推杯换盏,混得都很熟。 韩孺子回后院休息,撞见了东海王。 东海王身份特殊,所以总是住在倦侯的隔壁,但他无官无职,没有参加宴席。 “守城第一天,感觉怎么样?”东海王笑着问道。 “你没跟崔腾一块走?” “他倒是找过我,我劝他说,此地距神雄关二百里,途中几乎没有落脚之地,就算到了关口,没有文书也过不了关,可他不信,以为喊着‘崔太傅’三个字,什么都能解决:天上会掉下食物,城门也会自动打开。唉,我在他眼里真是崔家的叛徒了。” 崔太傅与冠军侯勾结,利用柴家攻打河边寨一事,外人并不知晓,崔腾更不知道,还以为东海王与崔太傅的“甥舅情深”一点没变呢。 东海王虽未赴宴,却已听说韩孺子的闭城之令,叹过气之后,正色道:“你的胆子也太大了,崔腾他们跑不出多远,我更担心他们回不来,到时候你怎么……交待?” 崔腾若是伤着,或者死了,的确会是一个大麻烦,韩孺子抬头望着晴朗的夜空,“碰碰运气吧,真有意外,我只好不回关内了。” 东海王明知这是一句玩笑,还是回道:“你不回,我必须回去,你在这边有‘皇后’,我可是一无所有。” 韩孺子哼了一声,回到自己的房中。 桌子上点着油灯,还有一本翻开的簿册,跟进来的张有才说:“找了半天,原来房大业非兵非将,是名囚徒。”(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章 初见匈奴人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二百名楚军清晨过河,差不多一个时辰之后,来到一处废弃的亭障附近,在这里兵分四路,分别去往不同的方向伺察敌情,相约明日午时回此地汇合。 碎铁城守军好几年没有过河了,只有一些老兵还记得地形,就由他们担任向导。 每个方向五十名士兵,再分成或五人一组,或十人一队,相隔数里,时近时远,以前后能够互相望见为限,挥旗为号,韩孺子是主帅,留在身边的人比较多,加上他共是二十人。 韩孺子负责伺察东方,绕过一座小山,沿河岸前进,他这一队位于最后方,前方的数只小队经常停顿,却一直没有发现什么。 杜穿云对这次行动非常兴奋,每次停顿都要问来问西,通常得不到解答,等到追到前方,发现引发停顿的只不过是一堆很久以前留下的石堆,或是几块被晒干的马粪。 楚军在河北留下的痕迹还没有完全消失,第一天的行程内见到不少遗留的物品。 天黑之前,队伍停下,聚在一起,各小队在外,将军在内,相距半里左右,不生火,不准喧哗,先喂饱马匹,然后裹上毯子就地休息。 杜穿云的兴奋劲儿没了,不敢大声说话,只能小声问道:“斥候就是做这种事的?好像没什么用啊,一整天也没走出多远,比行军还慢。” “这种事不是一两天能完成的。”韩孺子同样小声回答,他看过书,听过老兵的讲解,知道得稍多一些,“咱们行进到这里,留下标记,下一批斥候就不用走得这么小心谨慎了,可以快速行进,然后继续向前深入,直到百里以外。” 杜穿云点点头,韩孺子借着月色看向不远处的房大业,伺察敌情通常用不着远至百里,他想听听老将的看法。 房大业庞大的身躯微微起伏,像是睡着了,一个字也不肯多说。 第一次伺察圆满完成,各个方向都没有发现敌踪,韩孺子要证明这不是小孩子的突然奇想,于是将伺察行动正规化,所有将士轮流参与,勋贵子弟也不例外。 有崔腾的前车之鉴,没人敢公开反对,但勋贵就是勋贵,手眼通天,自然有人替他们说话。 这天下午,神雄关照例又来了一位信使,与之前不同,带来的不只是普通文书,还有守关将军吴修的一封信,在信里他客气地请求借调十多人充当幕僚,北军大司马签发的调令随信送达。 这十多人都是有名的勋贵子弟,但是没有崔腾,他是南军大司马之子,走不通冠军侯和皇舅吴修这条路,不知为什么,崔太傅也一直没有对这个儿子表现出关切。 韩孺子找来主簿,让他写一封措辞更加客气的回信,自己口授大概主旨:碎铁城孤悬塞外,守城者只嫌少不嫌多,一个人也不能放走。他还让主簿提醒吴修,镇北将军直接受大将军韩星的指挥,北军大司马职位虽高,却不能随意调动镇北将军的部下。 第二天,名单上的十多人都被派出去参加伺察,时间长达六天,多带马匹与粮草。 崔腾兴灾乐祸,公开嘲笑这些弄巧成拙的勋贵子弟,于是也被派去伺察。 韩孺子又一次亲自带队。 离冬天越来越近,匈奴人迟迟没有进攻迹象,柴悦毕竟经验不足,心中着急,也参加了行动,带队去往另一个方向。 人数增加到四百人,每队一百人,多带三四十匹马,专门用来驮运粮草,每名士兵自己还要携带一部分口粮。 这不是踏青游玩,既看不到赏心悦目的景色,也不能享受美酒佳肴,所谓口粮就是硬梆梆的面饼和炒米,每人有一囊酒,顶多能喝三天,剩下的日子里只能就地取水。 崔腾等人不好管束,都被韩孺子留在身边,两天过去,这些人变了模样,嘴唇开裂,面色苍白,一个接一个地向倦侯认错,指天发誓,绝不是自己想回神雄关,是他们的父兄私自做主。 崔腾反而看开了,不求饶,也不抱怨,看什么都新鲜,嘿嘿直乐,一天下来,不仅喝光了自己的一囊酒,还与杜穿云化干戈为玉帛,他愿意问,有过经验的杜穿云愿意答,两人很快尽弃前嫌,杜穿云甚至将自己的酒分给崔腾。 第三天中午,队伍望见一片草原,草已微黄,一望无尽,又值天高气爽,越发令观者心旷神怡。 “大楚为什么不在这里建城?比鸟不拉屎的碎铁城好多了?”崔腾眼前一亮,拿起酒囊喝了一口——他和杜穿云的酒都没了,从别人手中抢来一囊,威胁对方不准向镇北将军告状。 “嫌远呗。”杜穿云回答习惯了,即使不懂,也要给出猜测。 韩孺子第一次走这么远,心情很好,笑道:“建城要看地势,碎铁城地处荒凉,但是北靠河、东倚山、南通神雄关,可攻可守,此地一马平川,匈奴骑兵说到就到,后方来不及援助。” “匈奴人现在可别到。”崔腾脸色微变。 之前的斥候已经到过这里,留下一堆石块作为标记,进入草原之后行军速度显著放慢,再走一天,明天午时之后就可以调头回去了。 这天傍晚,最前方的小队传来旗语,他们发现了异常,不久之后,又有旗语传来,表明事态严重,后面的队伍要做好迎战准备。 虽然在碎铁城已经演练多次,真到了这种时候,人人都有点紧张,甚至害怕,就连平时最为好奇的崔腾和杜穿云,也没有问东问西,而是立刻聚到镇北将军身边。 韩孺子向房大业瞥了一眼,老旗手面无表情,一点也没将前方的异常当回事。 前方的一名斥候骑马跑回来,报告说在五六里之外发现数顶帐篷,不像兵营,很可能是普通的放牧者。 匈奴人不分军民,牧人通常跟随军队四处迁徙,可也有少数人因为种种原因离群。 韩孺子下令再探,与随军的一名将官快速制定进攻方案,匈奴人之间常有往来,抓几个人或许可以问出札合善王子的动向。 进攻始于傍晚时分,夕阳半落,一百人分为三队,一队冲击,两队拦截,太阳完全落山之前,进攻结束。 一共三顶帐篷、七名匈奴人、数十头牛马,骤遇楚军,匈奴人上马就跑,中途全被拦截,立刻被送到镇北将军这里。 韩孺子没有参与进攻,与十几名侍卫在远处遥望,战斗比他想象得要简单,几声吆喝、数里奔驰,一切就告终结,他甚至没看清那些匈奴人是怎么被抓住的。 勋贵子弟们都留在他身边当侍卫,一开始庆幸不已,发现战斗如此简单,他们后悔了,崔腾带头,一个个都要去参加扫尾战斗,韩孺子全都拒绝,最后只派他们与一些士兵去搜索帐篷。 七名匈奴人被带来,两名妇人、三个不到十岁的孩子、两名白发苍苍的老人,远远看他们骑马逃蹿的利索劲儿,韩孺子可没料到会是这样一群人。 妇人和老人下跪求饶,三个孩子被士兵推倒,他们的话韩孺子一句也听不懂,队中通译上前道:“他们说自己不是士兵,求将军放过他们。” “问问他们匈奴人的动向。”韩孺子走到一边,夜色正在迅速变深,今天不用再前进了,于是他下令就地休息,按照规矩,敌人的帐篷轻易不可使用。 他希望这些匈奴人能提供一点有用的消息,在碎铁城准备了一个多月,他也希望能有所成就。 通译很快走来,“他们自称是从西边过来的,一个多月前见过匈奴人大军向西撤退,但是没见过留下来的匈奴骑兵。” “匈奴人西撤,他们为何要东进?” 通译挠挠头,“他们说西边闹鬼,所以逃到东边避难。” “闹鬼?” “匈奴人的说法,大概是惶灾、旱灾一类的吧。”通译也问不清楚。 韩孺子正想让通译继续询问,帐篷那边传来一声欢呼,好像是发现了什么好东西。韩孺子又向房大业瞥了一眼,这正是老旗手所谓的“一群孩子”。 一名勋贵子弟骑马先跑回来,远远地喊道“抓住了、抓住了。”驶到近前勒住坐骑,兴高采烈地说:“抓住一名大楚的叛徒。”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忙收起脸上的兴奋,“哦,可能还是将军的熟人。” 不久之后,韩孺子带着杜穿云进入一顶帐篷,崔腾等人手持刀剑围成半圈,见他进来,让开一条通道。 帐篷里很暗,有人点燃了一截蜡烛握在手里,昏暗的灯光照亮了躺在地上的一个人。 那是金垂朵的大哥金纯保。 他看上去很虚弱,双手、双脚都被皮索捆着,看样子将他俘虏的是那些匈奴妇孺。 崔腾摇晃手中的刀,说道:“将军,您是最守军法的人,从前放过金家人一次没什么,这回是两军交战,您不会再放人了吧?对我们,您可从来没这么宽宏大量过。” 韩孺子没有回答,盯着金纯保的眼睛。 金纯保显得有些茫然,好一会才认出面前的人是谁,身子一挺,猛地坐起来,大声道:“倦侯,快去救人……不不,快跑,跑得越远越好!”(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一章 匈奴人的诱兵之计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求订阅求月票) 金纯保手脚上的皮索被解开,喝了一小口酒,缓缓神,讲述自己的经历。○ 几个月前,金家兄妹三人和一个丫环进入草原,很快就与匈奴人遭遇,说明身份之后被送到东单于的大营里。 他们来草原寻找自由,结果找到的却是另一个“大楚朝廷”。 “东匈奴也分裂了。”金纯保沮丧至极,尤其是面对一群熟识的勋贵子弟,这些人曾经在京城嘲笑、欺侮过他,现在又看到他最为狼狈的一面。 武帝时期,匈奴分为东西两部,西匈奴坚持与大楚为敌,结果连续兵败,被迫西逃至数千里之外,多年来杳无音讯,东匈奴则向大楚称臣纳贡,数十年间相安无事。 就在这数十年间,东匈奴内部发生了明显的分化,普通匈奴人仍然过着逐水草而居的生活,包括东单于在内的大批贵族则定居在河内地区,用马匹、兽皮等物换取关内的衣食器具,除了每年固定季节进入草原狩猎,他们基本上与放牧无关。 齐王谋反的时候,曾向匈奴人许下慷慨的诺言以换帮助,匈奴贵族们心动了,他们已经习惯了定居生活,早就觊觎关内的花花世界,自知实力不济,敢想却不敢做,齐王给了他们一次机会。 可是贵族们需要骑兵,大量骑兵。 北方的牧民年年纳贡,为的就是换取和平,听说要征兵打一场胜负难料的大战,许多人选择了逃亡,许多部落向北、向西迁徙。 为了征集到足够的骑兵,并阻止部落溃散,东匈奴花了不少时间和精力,等到大军终于集结,齐王已经兵败。 好不容易组建起来的大军不能说散就散,于是在经过激烈的争吵之后,匈奴人向大楚发起了进攻,夺到不少财物,好歹满足了一些贵族的野心。 等到楚军主力赶到,匈奴人害怕了,尤其是那些参战而没有分到多少战利品的普通士兵,大量逃亡,东单于不得不率军退缩,他必须先平定草原各部的叛乱,集结更多的骑兵,才能与楚军一战。 也有一种说法,年老的东单于根本不想与楚军决战,他放纵骑兵逃亡,以此为借口避而不战。 另一批匈奴贵族却坚信大楚已经衰落,该轮到匈奴复兴了,草原人缺少的不是骑兵,而是胆量,只要取得几场以少胜多的战绩,就能重新唤起所有引弓之民的雄心,击败腐朽的数十万楚军不在话下。 王子札合善就是这一派贵族的代表,他的野心不至于此,甚至梦想着统一整个草原,不再分什么东西匈奴。 了解金家人的来历之后,札合善觉得这是一个机会。 金家的祖先是匈奴右贤王,与西单于是近亲,札合善爱慕金垂朵的容颜,还想利用金家的身份声索右贤王之位,于是见面第二天就派人前来求婚。 西匈奴早已不知去向,右贤王也只是一个中断数十年的名号,札合善此举无非是为了抬高声望,以便在老单于升天之后争位。 金垂朵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札合善四十多岁,妻妾成群,对金家也没有真正的尊重,她当然不愿意嫁过去。 对于任何一位匈奴王子来说,求婚遭拒都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情,札合善身为东单于势力最强的几个儿子之一,尤其不能忍受这样的耻辱,在数次劝说无效之后,他宣布要在草原降下第一场雪的时候迎娶金垂朵,无论生死。 金家兄妹想逃走,几次尝试都以失败告终,反而被看管得更严,金纯保一开始表现得比较顺从,获得了札合善的信任,就在几天前,他带着弟弟、妹妹再次逃亡,结果遇到阻截,他侥幸逃出来,却与弟、妹失散。 金纯保对草原不熟,也不知该去投奔谁,骑着马一路乱闯,终因体力不支摔下马,被一家匈奴牧民救下。 他不太会说匈奴话,这家人以为他是楚地来的逃兵,于是捆绑起来,打算交给匈奴贵族领赏。 “倦侯,求你救我妹妹吧,她性子刚烈,被逼急了,宁可自杀也不会嫁给札合善。你有多少人?太少了可不行……” 韩孺子没有回答,转身走出帐篷。 天已经黑了,数十名士兵守在半里以外,房大业手持幡旗,仰望天空,好像是旗杆的一部分。 其他勋贵子弟还在帐篷里,崔腾一个人走出来,与韩孺子并肩站立,望着同一个方向,半晌方道:“看来金家的小妮子就是不爱嫁人啊,谁求亲她都拒绝。” 崔腾也曾向金家求过亲,遭到回绝,连人都没见着。 韩孺子嗯了一声。 “我算看透了,胡尤就是一个扫把星,跟她扯上关系的男人都会倒霉,我还算幸运的,只是被……这位小杜兄弟送到树枝上坐了一会。” 站在倦侯另一边的杜穿云嘿嘿笑了两声,他不认识金垂朵是谁,也不在意,低着头,用靴子尖轻轻戳地。 “柴韵就比较倒霉了,为了胡尤连命都搭上了。”崔腾长叹一声,虽然闹过别扭、打过架,他还是挺怀念柴小侯的,“你也倒霉过一阵,舒舒服服的倦侯当不了,跑到塞北受风吹日晒……” “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在劝你,离胡尤远点,就让她将霉运带到匈奴人那边吧,没准咱们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坐享其成。” “我又没说要去救人。” “这还用说?瞧你这副模样:不说话,目光涣散,一脸忧郁。柴韵教过我,说这就是想女人的神情。我可以不告诉妹妹,但是你得保证不去救胡尤,还有,你今后对我要优待几分……” “胡说八道。”韩孺子斥道,“我在想,金纯保的话跟柴悦有点对不上。” “哦,那我白操心了。是啊,柴悦不是说匈奴王子以为你破了胡尤的身子,要找你报仇吗?金纯保怎么只字未提啊?我去给你问问,这小子从前很怕我,绝不敢对我撒谎。” 韩孺子没有阻止崔腾,翻身上马,回到队伍中去,命令通译再次审问匈奴人,弄清他们是从哪个方向来的。 帐篷里传出几声惨叫,没多久,崔腾一伙人簇拥着金纯保走出帐篷。 金纯保哭丧着脸,“倦侯,我说的都是实话,有些事情我不好当着众人的面……”崔腾等人一瞪眼,金纯保什么都不在乎了,急忙道:“妹妹是喜欢倦侯的,她常说自己当过大楚皇后,怎么能当匈奴王妃?札合善因此非常嫉妒,声称一定要杀死倦侯。” 韩孺子伸手阻止金纯保再说下去,他显然是受到威胁才“招供”,那明显不可能是金垂朵会说的话。 通译也过来报告,“我觉得他们说的是实话,的确是从西边过来的,他们有亲戚在札合善军中,赶着牛马是要投奔亲戚的。” 房大业仍是一副事不关己的冷淡神情,韩孺子必须自己做出判断与决定,稍作思考,他下达了几道命令:“放走匈奴人,不给马匹,将牲畜全都带走,将金纯保也带走。” 崔腾笑道:“金镯子,听见没,你和牲畜一个待遇,自己上马。” 金镯子是金纯保小时候就有的绰号,没想到了逃到草原也没躲过。 七名匈奴人哀求,希望能留几只牲畜,没有这些牛马羊,他们过不了冬天。韩孺子命令士兵引弓,匈奴人不得已,哭哭啼啼地连夜离去。 “不如将他们杀死,带七颗首级回去,怎么也算一点功劳。”崔腾感到遗憾。 韩孺子看着匈奴人消失在夜色中,对全体将士说:“匈奴骑兵必然在追踪金纯保,离此地不会太远,我放走七名匈奴人,是要让他们迷惑匈奴骑兵,以为楚军会就地扎营休息。我的命令是即刻撤退!带走牲畜,半路上放行。” 众人一惊,马上准备出发,崔腾更是大惊,“匈奴骑兵就在附近?” 韩孺子看着金纯保,“匈奴人故意放他逃走,想引诱楚军进入圈套,为了让咱们将他带回碎铁城引诱更多楚军,匈奴人或许不会追得太紧。” 崔腾抬脚踹向金纯保,怒道:“原来你还跟小时候一样,是个叛徒!” 金纯保拼命摇头,“倦侯,我真的没有撒谎……” “你或许没有撒谎,你只是被匈奴人利用了。” 金纯保哑口无言。 崔腾又道:“不对啊,匈奴人既然故意放走金镯子,为什么又让人把他抓起来呢?” “这是意外,这些匈奴妇孺不知道札合善的计划。” 众人上马,赶着数十头牲畜赶夜路,速度自然快不了,许多人频频张望,就怕黑暗中突然蹿出匈奴骑兵。 韩孺子越想越觉得自己的判断没错:柴悦为了劝说倦侯来碎铁城,不仅夸大地利,也夸大了札合善对倦侯的敌意,匈奴人为了引诱楚军,夸大了内部的分裂和金垂朵所处的危险。 匈奴人与柴悦的做法一致,说辞却不相同,说明他们并无勾结,但柴悦低估了匈奴王子的才智。 韩孺子轻叹口气,不明白为什么人人都以为他对金垂朵别有用心。 一个时辰之后,他下令撵走牲畜,希望能迷惑一下追上来的匈奴人,然后加快行军速度,可是想在黑夜中认准方向并保持队形不乱,还是不敢太快。 极少主动开口的房大业突然说话了,“匈奴人认得旗帜。” “什么?”韩孺子扭头问道。 “你放走的那几名匈奴人,只要记得这面长幡的形状,稍加描述,那些匈奴骑兵就会猜出有大将在此,以他们的脾气,舍不得放走楚军大将。” 长条状的幡旗既是将军的象征,有时候也是麻烦,韩孺子微微一笑,“这么说你也同意我的猜测?” 房大业没吱声。 韩孺子下令加速。(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四章 意外之险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马群如果有智慧,在它们无所顾忌地吞吃豆料时,就该猜出接下来不会有好事,看到前方的人类纷纷让开时,就该紧张,甚至害怕了。 可它们什么都不知道,只当这是一顿普通的“夜草”,老老实实地站成数排,它们是战马,这点规矩还是懂的。 三十多人站在马群后面,已经亮出手中的刀。 “行了!”杜穿云的声音传来,表面前方的楚军已经让到两边。 韩孺子想用刀身拍马,举刀之后他明白过来,若是不让这群马“疯狂”一下,将会白白浪费他的退敌之计。 其他士兵根本没有这种犹豫,数十柄刀落下,或刺或削。 一匹马受惊,通常都能让整群马慌乱,何况几十匹马几乎同时受痛?一阵响亮的嘶鸣,马群甩开蹄子向山下狂奔,临跑之前也做出一点小小的报复,好几名楚兵被马蹄子踢飞,怪他们自己,就站在马后,全忘了一刀下去会惹来多大的怒火。 韩孺子躲过了,望着疾驰而下的马群,在心中默默催促,希望它们跑得更快、更野一点。 下山只有一条路,马群与匈奴人的盾牌阵撞上了,这是真正的“人仰马翻”,人的惨叫、马的嘶鸣混成一片。 楚军士气为之一振。 杜穿云振臂欢呼,房大业一把将他抓过来,喘着粗气问道:“你是来保护镇北将军的?” “当然。”换一个人敢这样抓自己的胳膊,杜穿云立刻就会翻脸,房大业却不同,杜穿云简直崇拜这位老将,很高兴自己要领到任务。 “带将军上山,看看有没有离开的道路。” “啊,这不就是逃跑吗?” 房大业冷冷地说:“怎么,你不想逃?那你下山开一条血路出来,我们跟着你,突围之后一块向你磕头,像对佛祖一样把你供起来。” 杜穿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又没说不同意。” 房大业松开手,“别带走太多人。” “是。”杜穿云转身刚要走,房大业又道:“把旗留下。” “哦。”杜穿云从来没这么听话过,跟爷爷他都要经常反驳几句,对房大业却是言听计从。 韩孺子和一群士兵正往下走,希望将山下的情况看得更清楚一点。 盾牌阵被破了,马群已经跑远,嘶鸣声偶尔传来,山脚处留下一片死伤者,这回没人将他们带走,能跑的都跑了,自顾不暇,帮不了同伴。 山上看不太清下面的情况,山下的人更是一头雾水,很长时间没有匈奴人攻上来,也不收回收死伤者。 杜穿云跑到倦侯身前,“走吧。” “往哪走?”韩孺子一愣。 “上山看看,或许有别的道路。” 韩孺子回头望了一眼,白天时他就观察过,山顶全是石头,向东延伸,西边陡峭,处于匈奴人的包围之中,“哪来的路?” “或许嘛,不看怎么知道?” 韩孺子叫来小校,命他整顿士兵,听从房大业的指挥,他带着十来个人上山查看。 山顶看着没有多远,越往上越陡,最后一段路寸步难行,黑暗中看不清危险,士兵们都劝倦侯不要再往上走了,只有杜穿云仗着轻功了得,说:“你们留在这儿,我一个人上去看看。” 不等韩孺子同意,杜穿云手脚并用,向上攀爬,没一会就消失了。 山下传来叫喊声,山顶听不清,一名士兵得到倦侯的示意,大声向半山腰喊道:“怎么样?匈奴人又攻上来了?” “匈奴人又改劝降了!”半山腰的人回道,“等我们射他几箭!” 黑夜成为楚军的保护,匈奴人显然弄不清山上的状况,等到天亮,发现楚军产并未得到援助之后,他们肯定会再度发起进攻。 韩孺子等人登得高,看得却没有更远,只觉得山风猛烈,他向山顶望去,希望杜穿云真能找到一条逃生之路。 杜穿云在上面开口了,“我爬上来了!黑咕隆咚看不清,好像……咦,山后有野兽,不是野兽,是匈奴人,等我……” 隐约有兵器相撞的响动,很快消失,再无声音。 韩孺子一惊,想不到匈奴人从山后爬上来了,要不是他们过来查看,就将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他估计人数不会太少,杜穿云以一敌多肯定不行,想要上去帮忙,却没有攀爬的本事。 “杜穿云!”韩孺子叫了一声。 “他在山后,声音传不过去。”一名士兵提醒道。 “还有谁能爬上去?帮帮他。”韩孺子看向几名部曲士兵,当初在京城从军的江湖人不多,这三人是其中一部分,也是他的侍卫。 如果还有谁能爬到山顶,那就是他们了。 三人互相看了一眼,一块抬头望去,其中一人说:“我试试。”说摆收起腰刀,像壁虎一样趴在山石上,慢慢向上攀爬,轻功明显比杜穿云差一大截,但是逐渐上升,没有掉下来。 “小心石头,倦侯到这边来吧。”另一名江湖人侍卫说。 韩孺子让到一边去,虽然看不到什么,仍然抬头仰望。 第三名江湖人侍卫低声与其他几名士兵交谈,劝他们到半山腰帮助房大业,这里地方狭窄,容不下这么多人。 韩孺子过了一会才发现身边只剩下两名江湖人侍卫,而且这两人都拿着刀。 山顶传来第一名江湖人的声音,“没人,好像都掉下去了,匈奴人要是能爬上来,咱们应该也能爬下去,就怕山下还有匈奴人守着。” “知道了!”两名江湖人齐声道,然后一块面朝倦侯,抱拳行礼,手中的刀却没有收起来。 韩孺子看着他们,本想装糊涂,又觉得没有必要,于是问道:“为财?为名?为禄?” 两名江湖人没有回答。 “‘开路神’王灵尚、‘风刀’古聚仁,上面那位是……‘老猿’宋少昆。”韩孺子叫出三人的绰号与姓名。 “倦侯好记性。”王灵尚刀尖冲下,古聚仁站到了倦侯身后。 “你们是在京北加入义军的,我当然记得,嗯,让我猜测的话,你们是为柴家做事?” 王灵尚微微一笑,“倦侯不仅记性好,人也聪明。” 韩孺子身后的古聚仁低声道:“说这些干嘛?动手吧。” 韩孺子心中一紧,他远远不是这两人的对手,就算呼叫,山腰处的士兵也来不及相救。 他在一个最想不到的时刻,陷入最想不到的险境。 王灵尚摇摇头,“倦侯待咱们不薄,应该对他说清楚,而且等匈奴人再进攻,咱们才好趁乱动手。” 古聚仁轻轻地哼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王灵尚向山下望了一眼,匈奴人暂时没有进攻的迹象。 “没错,我们是被柴家重金请来的,至于出钱的人具体是谁,不说也罢。” 韩孺子的心揪得更紧,勉强还能保持表面上的镇定,“你们等的时间可挺长。” “没办法,倦侯身份特殊,死在军中的话,我们跑不了,柴家也逃不掉干系。我们本想等到与匈奴人开战的时候找机会动手,没想到机会说来就来了:倦侯不是死在我们手里,是死于匈奴人的刀剑。” “杀了我,你们还是逃不掉。” “嘿,试试呗,反正留在这里也是等死,只带倦侯的头颅,逃跑的机会还要更大一些。待会我们从后山翻下去,没有匈奴人,那就是侥幸,有匈奴人守着,我们就交出头颅投降,找机会再逃。” “柴家出多少钱?”韩孺子背靠山石,握着刀柄,也不知自己有没有机会拔刀出鞘。 “这不只是钱的事情,我们欠着人情,不得不还,说实话,倦侯人不错,可是论交情,咱们还是差着一层,没办法,只好委屈你了。” 古聚仁插口道:“我们不过是比匈奴人抢先一步而已,拿你的人头,好回去交差。” 山顶又传来宋少昆的声音,“还等什么?快上来吧。” “不急。”王灵尚回道,“山下的匈奴人好像又要进攻。” 山顶掉下几块碎石,王灵尚喝道:“小心点儿!” 几个人都往山下望去,隐约见到成片的人群在移动。 “也是我有眼无珠,居然让你们都成为我的侍卫。”韩孺子叹了口气。 “倦侯无需自责,部曲当中会武功的人不多,我们稍显身手就被杜穿云推荐为侍卫,要说有眼无珠,也是杜穿云,他信任江湖好汉。” “杜穿云。”韩孺子绝不将责任推到别人身上。 一名部曲士兵爬上山,他是渔民出身,不是江湖人,说道:“房老将军让我问一声,山上到底有没有机会,不行的话……” 王灵尚笑着迎上去,“有机会,你听我说……” 士兵对他毫无防备,待到惊觉,喉咙已被割断,王灵尚抱着他,就让鲜血喷到自己身上,望向半山腰,似乎没人注意这里,他对身后说:“准备动手吧,不等匈奴……” 韩孺子没有拔刀,那根本来不及,而是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击出一拳。 古聚仁却有防备,伸手扣住倦侯的手腕,另一只手举起刀,冷冷地说:“瞧不出倦侯真有几分力气。把嘴闭严,我给你一个痛快,一下的事儿。” 韩孺子想不到自己会死在这里。 古聚仁更想不到。 一柄剑从上方刺下来,悄无声息,直到刺进古聚仁头顶,才突然加速。 古聚仁的嘴闭得很严,仍然维持着原来的姿势,韩孺子惊讶地抬眼看去,倒挂在山石上的杜穿云对他做出嘘的手势。(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五章 刀盾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王灵尚也算是老江湖,突然间觉得不对劲儿,立刻推开身上的尸体,转身挥刀,正好格住袭来的短剑,再晚一步,他就要被一剑穿心。 “你没死!”王灵尚大吃一惊。 “我命大。”杜穿云说着话,连刺两剑。 两人就在山石边上打起来,杜穿云有刀,使用的却是更擅长的短剑,靠着腿上的功夫,围着敌人不停击刺,王灵尚刀法厚重,将要害护得滴水不漏,偶尔反击,杜穿云不敢硬接。 七八招之后,杜穿云又被逼退,王灵尚正要趁势追击,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哎”,听出那是倦侯的声音,可也不敢大意,转身瞥了一眼,心中惊骇,险些叫出声来。 已经死去的同伴古聚仁,目光呆滞,向他合身扑来。 惊骇只是一瞬间,王灵尚马上醒悟,古聚仁是被倦侯推过来的。同一瞬间,杜穿云又刺一剑,王灵尚挥刀格挡,另一只手拍向尸体。 剑被挡住,尸体被拍中,王灵尚却觉得肚子上一凉,低头看去,只见一柄刀已经刺中自己,那刀跟在尸体后面,最后一刻直接刺透,速度不快,却是悄无声息。 王灵尚大吼一声,举刀向尸体后面的倦侯砍去,胁下又是一凉,这回是致命伤,他吐出最后一口气,手中的刀掉在地上,人也随之倒下。 杜穿云收回剑,绕到倦侯身边,“嘿,行了,已经死了。” 韩孺子这才慢慢拔出刀,退后两步,“死了?” “算我杀死的,你别害怕。” “我不害怕!”韩孺子略带恼怒地说。 “随你。你的手劲儿可不小,要是跟我爷爷再多练个一年半载就更好了。” “是啊。”韩孺子挤出微笑,心里很清楚自己的这点力气从何而来。 山腰处跑来几名士兵,看到三具尸体,全吓了一跳,“怎么回事?有匈奴人吗?” 韩孺子摇摇头,指着王灵尚和古聚仁的尸体,“他们是暗藏的刺客。”指着部曲士兵,“他……为救我而死。” 赶来的几名士兵又惊又怒,他们也是拐子湖的渔民,举刀在侍卫尸体上砍了几下以泄愤,然后抬着同伴的尸体往下走,韩孺子与杜穿云随后。 “山后的匈奴人怎么样了?”韩孺子问。 “山崖不好爬,就上来两个匈奴人,我杀了一个,另一个自己掉下去了,我也差点掉下去,算是拣回一条命,刚爬上来,就听到他们在商量怎么杀你——真是抱歉,是我将他们选为侍卫的。” “与你无关,是我让大家陷入险境的。” “我和王灵尚打斗的时候,你怎么不喊人,反而自己上阵了?” 韩孺子一愣,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想尽办法杀死王灵尚,全忘了喊人过来帮忙,“糟了,应该留一个活口,我还没弄清到底是谁收卖他们。” “现在没办法,以后你就有经验了,先解决山下的问题吧。” 山下的匈奴人又有动向,许多人骑马跑来跑去,喊声不断,像是要发起更大规模的进攻。 韩孺子向远处望去,夜色无尽,他们这些人已经走投无路。 房大业看到了尸体,一点也不在乎,直接向杜穿云问道:“有路吗?” “后面是峭壁,除非咱们都是猴子,否则的话九死一生,不不,九十九死一生。” “嗯。”房大业平时从不兴奋,这时也不沮丧,“箭已经不多,得留一些白天使用,等匈奴人再攻上来,咱们得肉搏一轮了,把弓箭都放下,拿起刀盾。” 众人应是,放下弓箭,有人将它们搬到更高的地方,其他人在山腰处排队列阵,匈奴人已经来到山脚,正在将伤亡者和满地的盾牌、兵器挪开。 韩孺子和杜穿云也加入到队伍中,房大业走过来说:“你们到后面去。” “不,我和大家一块战斗。”韩孺子坚定地说。 房大业盯着他看了一会,“你是镇北将军,说点什么吧。” 韩孺子走到队列前方,先看了一眼正在忙碌的匈奴人,转身面对自己带来的楚军,心中有许多话想说,话到嘴边又都觉得无聊。道歉吗?那没有任何意义;利诱吗?一切许诺都离得太远;威胁吗?他想不出有什么东西比眼前的匈奴人更可怕;忠君卫国吗?队伍中的部曲士兵从一开始就不愿意参军抗击匈奴,江湖人只想趁乱杀死倦侯,那些真正的士兵大概也是奉命行事。 韩孺子大声说:“同生共死。” 然后他转过身,双手握刀,为自己没能说出更加激励人心的话感到羞愧。 “同生共死!”身后突然响起齐刷刷的叫声。 韩孺子心中稍安,还有点激动,没错,有人要杀他,可是也有人救他、跟随他。 房大业上前,将一面盾牌递过来,韩孺子接在手中,向老将军点点头。 房大业退后两步,他不用盾牌,一手握着幡旗,一手持刀。 匈奴人将战场清理干净,一人骑马来到山脚下,高声道:“最后一次机会,投降者可免于一死。” 韩孺子想提醒众人,匈奴人在撒谎,第一次劝说还只是“或可”免死,现在变成了直接免死,全无半点诚意。 身后响起一句清脆的咒骂,杜穿云抢先回答了匈奴人的劝降。 那人调转马头离去,一群匈奴士兵列队上前,也是一手盾一手刀,与楚兵的配置完全一样,只是数量更多,至少有三百人,站成十几排,缓缓向山上走来。 楚军唯一的优势是山坡狭窄,匈奴人无法采取包围战术。 匈奴人走走停停,不是因为害怕,而是要保持队形整齐,这是一只训练有素的军队,与楚军极其相似,身上的盔甲还要更加厚重些。 相距越来越近,月光之下,盾牌上的兽头图案显得分外狰狞。 韩孺子口干舌燥,恍惚间觉得身后好像一个人也没有,他在独自面对成群的敌人。 楚军没有放箭,匈奴人开始加快脚步,稍稍放下盾牌,高高举起手中的刀。 韩孺子再也无法忍受战前一刻的寂静,突然纵声大吼,要将体内的浊气与恐惧一块释放出来。 这吼声还有些稚嫩,可他不在意,几乎是不由自主地迈步向匈奴人冲去,他害怕,非常害怕,越是这样越要上前迎战,要用最真实的恐惧压制原地不动时的虚幻恐惧。 片刻之后,吼声连成一片,两边的身影跑得比镇北将军更快,杜穿云一马当先,房大业庞大的身躯两步就超过了韩孺子,将他挡在身后,更多的士兵像离弦的箭一样紧随其后。 韩孺子再不感到孤单,所谓的恐惧也在一刹那间烟消云散,他什么都不想,只有一个念头:跑得更快一些,不能落在别人后面。 可房大业像块滚动的巨石挡在前方,让他无法超越。 很快,房大业就不是问题了,楚军与匈奴人不约而同选择刀盾战术,免去了许多中间过程,展开激烈的厮杀。 韩孺子面前终于出现空当,他没看到匈奴人的面孔,只看到对方的盾牌,于是狠狠地挥刀砍去,对方也同样砍来。 钢刀砍在漆木盾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韩孺子左臂一麻,差点向后摔倒,不知被谁推了一下,整个人向前压去,与此同时尽量将盾牌推出,让对方不能立刻拔刀,他自己则尽力从对方的盾牌上拔出镶在上面的刀,又是一下砍下去。 砍的是谁?砍的是哪个部位?一点都不重要,只要将刀砍出去就是了。 盾上的压力消失,韩孺子继续前冲,脚下似乎踩到了人。 战斗持续了一会,突然响起房大业的声音:“后退!后退!” 韩孺子已经完全进入战斗状态,杀得兴起,根本停不下脚步,总算还能分清敌我,发现拦路的是房大业,正想发问,已被房大业拦腰抱起。 房大业左手持幡,右手握刀,胳膊下夹着镇北将军,大步向山上攀爬。 韩孺子挣扎了两下,突然看清了撤退的原因。 匈奴人在射箭。 一队匈奴骑兵追随刀盾步兵上山,正在几十步以外乱射,不分敌我。 箭如雨下,大批士兵倒下,辗转哀嚎,韩孺子没有中箭,纯粹是运气,还有房大来的快速反应。 楚军退到更高的地方,脱离了匈奴人的射程。 韩孺子被房大业放下,一眼看去,身边只剩二三十人,大部分士兵都倒在了箭雨之下。 匈奴人停止射箭,他们的刀盾士兵同样伤亡惨重,幸存者想要退却,没跑出多远又被逼回来,这次他们将占据绝对优势,只需用刀杀死伤者。 “去帮忙!”韩孺子大声道。 房大业伸手拦住,摇摇头。 “我说了,‘同生共死’,杜穿云还在那里……” “该咱们用弓箭了。” “可是……” 房大业的目光变得严厉,“你是将军,得做将军该做的事情,别让我们失望。” 房大业将幡旗用力插进地面,从一名士兵手里接过一套弓箭,递给镇北将军。 韩孺子扔下刀,将弓箭接在手中,却怎么也没办法抽箭搭在弓身上。 房大业又接过一套弓箭,“将军是打算等匈奴人将楚兵都杀死吗?” 匈奴刀盾兵已经重回战场,正在寻找楚兵,不论生死都要砍上几刀,很快就能扫清战场,接着又要继续前攻。 韩孺子猛地搭箭引弓,对准山腰处的匈奴人,然后稍稍抬起手臂。 “天亮了。”韩孺子吃惊地说,就在不久前夜色还深沉如墨,这时却只剩下薄薄一层。 二三十名楚兵全都准备好了射击。 “等等。”韩孺子放下弓箭,“你们看!” 晨曦中,匈奴人的大军清晰地呈现在眼前,在他们的斜后方,有一只军队正快速驶来,扬起漫天灰尘。 “不可能。”房大业没有放下弓箭,“他们这时候还没到碎铁城呢。” “不只是碎铁城才有楚兵。”韩孺子也没看清,心中却升起一股小小的希望。(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八章 招供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俊侯丑王布衣谭,名扬天下不虚传。 俊阳侯花缤既是皇亲国戚,也是江湖豪侠,在朝堂的时候,花家连着江湖,逃至江湖的时候,花缤与朝堂的关系并未中断,就在一片紧锣密鼓的追捕声中,花缤与儿子花虎王仍受到一些勋贵家族的庇护。 衡阳主发誓要为心爱的孙子报仇,一怒之下,甚至声称谁能杀死倦侯谁就可以继承侯位,其实她心里很清楚,任何一位柴家子孙,只要与谋杀废帝扯上关系,都将必死无疑,就算是宠爱她的武帝还活着,也不会宽恕这样的罪行。 她需要非常手段,需要那些传说中来去无踪、杀人于无形的刺客,为了找到这样的人,她首先需要找到逃亡在外的花缤。 柴家与花家的关系只能说是一般,衡阳主无处寻找隐姓埋名的逃犯,就在这个时候,崔腾登门了。 崔腾与柴韵的交情非同一般,即使打得不可开交,也是朋友之间的冲突,崔腾怀念与柴小侯一块寻花问柳的日子,尤其是在诱引富贵人家女儿的时候,唯独柴韵同时兼具胆量与手腕,剩崔腾一个人,就只能以势压人,他试过,效果非常不好。 崔腾前往柴府吊唁,与衡阳主抱头痛哭,很快就提到了报仇,尽释前嫌之后,又提到了俊阳侯花缤。 花虎王是崔腾的另一位知心朋友,虽然比不上柴韵,但是彼此信任,花家父子逃亡的时候,曾在崔家的庄园里住过,几张通关文书也是从崔腾手里拿到的,因此一直保持联系。 花虎王颇有豪侠气派,接到书信之后亲自回京面见崔腾——当然,他也没什么可怕的,愿意保护他的勋贵不只崔家,只要不是招摇过市,没有人真会抓他——还带来了衡阳主期盼的江湖高手。 可惜,这些高手做不到来去无踪、杀人于无形,而且在当时的情况下,无论谁杀死倦侯,都会牵涉到柴家,于是花虎王定计:让四名江湖人混进倦侯的义军,到战场上伺机暗杀,栽赃给匈奴人,柴家人不受任何影响。 崔腾那时候真想杀死倦侯,在马邑城,以及前往碎铁城的路上,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只是时机不对,他只能强行忍耐。 在碎铁城,崔腾改变了主意。 “我一直以为你和我们一样。”崔腾仍然跪在地上,时不时懊悔地拍打自己的脑袋,“所谓打仗就是来玩玩,顺便避避风头、拣点军功什么的,当你撵走多余的随从、把我关起来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是在装样子,无非是为了显示你与崔家无关,以此讨好太后……” 崔腾想给自己一巴掌,手举起来,又有点舍不得,于是改为在额头上狠狠拍了一下,手掌生疼,脑袋也有点晕沉沉的,轻轻晃了两下,继续道:“可是到了碎铁城不久之后,我觉得你可能真是要做点事情,等你亲自出城当斥候,我终于相信你不是闹着玩。” 东海王呸了一声,“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吗?这么大的事情,你居然一直瞒着我。” “是花虎王特意提醒我不能向你泄密,他说你想法太多,不会专心为柴韵报仇……”崔腾倒是没有隐瞒。 东海王又呸了一声,“当然不会,柴韵算什么东西,值得我为他报仇吗?” 房门突然被撞开,张有才气喘吁吁地跑进来,神情惊慌,伸手指着崔腾,韩孺子点点头,示意这里没事,张有才退出,将房门关上,另一间屋子里的洪伯直显然已经招供。 崔腾继续往下说:“我发誓,改变主意之后,我立刻命令王灵尚等人罢手,他们答应得挺好,没想到……没想到……” “没想到人家根本不把你的话当回事。”东海王冷冷地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愤怒神情,“你也不想想,那些江湖人讲的是义气,他们的的义气都在花虎王和花缤那里,跟你有什么关系?利用你而已。” 崔腾垂头小声道:“花虎王亲口要求他们听我的命令……” 东海王怒极反笑,向韩孺子摇头道:“瞧,就是这么一个蠢货。” 韩孺子端正坐姿,开口道:“我不杀你……” 崔腾立刻面露喜色,韩孺子抬起手掌,表示自己的话没完,“我不杀你,不是因为你带着援兵救过我,而是因为你是小君的哥哥。” “是一母同胞的哥哥,崔家的兄弟姐妹当中,小君和我的关系最好……哦,你接着说。” “可你对我动过杀心,亲情已断,从此以后,不要再对我提起小君。” “别这样啊,妹……倦侯,给我一次机会。”崔腾一下子急了。 东海王轻叹一声,“笨蛋,倦侯的意思是说你得将功补过,或许还能恢复亲情。” 崔腾疑惑地看向倦侯,见他点头之后,才露出笑容,“那还好,等你下次遇险,我一定拼命救你。对了,城里还有一名江湖人……” “洪伯直,他已经落网了。”韩孺子说。 崔腾脸色一变,摸着自己的脑袋,“还好我认错认得早。” 韩孺子心里清楚,这份“功劳”属于东海王,也不点破,说:“我问你一件事,你要老实回答。” “你问吧,我肯定老实。真的,我知道在大家眼里我就是一个纨绔子弟、一个废物,可我生在崔家,又不像你们两个有机会当皇帝,不当纨绔子弟还当什么?其实我也想建功立业,只是没有机会,在倦侯之前,我还没遇到过真敢训练勋贵子弟并让我们上战场……哦,倦侯想问什么?” “花虎王,还有那四名江湖人,有没有向你提到过望气者?” “望气者?”崔腾仔细想了一会,“没有。” “淳于枭、林乾风、林坤山、方子圣、袁子圣……望气者不只一位,名字很多。” “花虎王提起过一个人,叫……鲜于雄。” “就是他,花虎王说什么了?” 崔腾更加仔细地回想,“大概意思是说,这位鲜于雄正在帮助他父亲东山再起,我说‘花家犯的是不赦之罪,怎么可能东山再起?’花虎王就不再说了。” 韩孺子在桌子上重重一拍,站了起来。 刚刚获得原谅的崔腾,吓得一哆嗦,马上哀求道:“我还没成亲,没给崔家传宗接代……” 韩孺子没理他,看向东海王,“我犯了一个错误,把林坤山派到神雄关去了。” “你觉得望气者要杀你?可是……没理由啊。” 韩孺子慢慢坐下,“望气者没想杀我,起码现在还不想,他们……顺势而为,可大势到来的时候,他们得保证自己真能有所为。望气者在悄悄布局,等待一个时机,或者杀我,或者辅佐我,那些江湖人本应一直潜伏在军中,可他们不了解望气者的真实用意,提前动手,坏了望气者的大事。” “你把望气者想得太厉害了吧?”东海王笑道。 “不止如此。”韩孺子起身向外走去,崔腾和东海王不明所以,留在原处。 在门口,韩孺子转身道:“崔腾,你留在这里,不准出屋半步。” “我留下,一个指头都不出去。” “你跟我来。”韩孺子推门出去。 东海王不情愿地站起身,对崔腾说:“谁都有居于人下的时候,你不也是说跪就跪了?” 崔腾笑道:“我没想当皇帝,所以不在乎居于人下,你不一样,嘿嘿。” “口无遮拦,有勇无谋,崔家早晚会亡于你手。”东海王出去追韩孺子。 崔腾愣了一会,大声道:“崔家才不会灭亡,起码不会亡于我手,还有大哥和三弟呢,喂……”崔腾起身,喃喃道:“将军的屋子跟监牢没什么两样。” 韩孺子对追上来的东海王说:“你应该给你舅舅写封信……” “不写。”东海王拒绝得很干脆。 韩孺子也不劝他,自顾说下去:“望气者不会只在我一个人身边布局,那对他们没有多大意义,南军崔太傅、北军冠军侯、大将军韩星十有八九都是望气者的目标,还有你。” 韩孺子突然止步,“望气者不会对你弃之不理。” 东海王不以为然地撇下嘴,“监视你的人,大概顺便也在监视我吧。” 韩孺子笑了笑,继续前行,不管怎么说,他与东海王目前同在一条船上。 走出不远,东海王道:“当心,你不能怀疑每个人,人至察至无徒,等你将所有可能的威胁都去除之后,身边也就没有人了。” “嗯,我有分寸。”韩孺子可以不杀那些心怀鬼胎的人,但是不能装糊涂,必须知道他们想做什么。 一间厢房里,洪伯直正跪在床上求饶,他已经交待一切,只想保住自己的小命,什么江湖义气、豪侠风度,都被抛在九霄云外,他是一名窃贼,只想承担窃贼的责任。 韩孺子和东海王进屋,看守洪伯直的蔡兴海和张有才躬身行礼,张有才问道:“怎么处置这个奸细?” “他招供了?”韩孺子问。 “还没拷打就招了。”蔡兴海鄙夷地说,瞥了一眼东海王,继续道:“是花虎王将他们介绍给……崔二公子的。” “我知道了,还有别人吗?” “花虎王、崔腾,还有三人已死,就是这些,他没再招供别人。”蔡沧海说。 洪伯直磕头道:“我没撒谎,将军想要谁的名字,我可以……” “花虎王给你们安排的任务都有什么?” 洪伯直抬起头,“任务?一个是伺机暗杀……我也不明白王灵尚他们为何要提前动手。还有,让我们盯着……东海王。” “这个混蛋。”东海王恨恨地说。 “还有呢?” “还有……没了,真没了。” 韩孺子使个眼色,蔡兴海拔出刀,洪伯直一下子瘫软在床上,“我们的任务就这些,可我知道柴家人的事情,他们好像要杀谁。” “杀倦侯?”张有才问。 洪伯直摇头,“不是,他们要杀的好像是自家人。” “自家人?”韩孺子心中一动,“是柴悦!”(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九章 乱前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韩孺子的名单上记录着十一名“柴家人”,聚在一起的却有二十三人之多——亲情是可以培养的,一些人希望通过重重考验,能够得到柴家的认可,挤进京城最具实力的勋贵圈子之一。 今晚他们要做的事情就是一次考验,参与者都很得意,因为他们要解决的是“家务事”。 自从镇北将军整顿之后,勋贵营里再没有夜夜笙歌的景象,与普通军营一样,天黑不久就已安静下来。 大概三更左右,不同的营房里走出一个个身影,悄没声地走向同一个地点,见面时互相点头致意。 他们来见萧币。 萧币是左察御史萧声的亲侄儿,大哥聚的是柴家之女,两家通婚,关系颇为紧密,被视为“一家人”,他即使不姓萧,也能成为这群“柴家人”的头目。 他默默地点数夜色中的身影,受邀的二十三人全都准时到齐,这让他很满意,低声道:“走。” 众人排成两行,跟在萧币身后,向军营大门口走去,腰间未悬刀剑,像是一队前往仓库领取器械的士兵。 但是他们没有走出军营,在把头右手第一间房门前停下,其他人贴墙站立,萧币一人举手敲门。 “哪位?”屋子里传来声音。 “萧币,找柴参将有要事相商。” 又等了一会,门打开了,萧币推门就进,后面的人鱼贯而入,开门者是柴悦的随从,吓得呆住了,不敢阻拦,也不敢叫喊,寻思片刻,自觉地退到角落里蹲下,另一名随从不住在这里,躲过一劫。 柴悦从床上坐起来,身上穿着甲衣,腰刀就放在手边。 参将的屋子稍大一些,二十多人挤在里面却也满满当当,萧币站在床前,轻轻拍了两下手掌,有人点燃一截小小的蜡烛,屋子里没有那么黑了,能够看清彼此的大致面容。 萧币看着床上的人,说:“我们没带兵器。” 柴悦犹豫片刻,将手边的刀往旁边挪了挪。 “做出决定了吗?”萧币问。 柴悦又犹豫了一会,“不能等围歼匈奴人之后吗?” “与匈奴人无关。”萧币冷淡地说,“这是要证明你到底是不是柴家人。” “我姓柴。”柴悦比屋子里的大多数人更有资格称得上是“柴家人”。 “可你却背叛柴家、背叛公主。”萧币稍稍弯腰,盯着柴悦的眼睛,“大家都在,你能解释一下十天前为什么要去援救倦侯吗?” “崔腾找到了我,援救主帅是我的职责。” “柴家人的职责呢?公主立誓复仇的时候,你不在现场吗?” 柴悦无言以对,过了一会,他跪坐在床上,诚恳地说:“那时候谣言甚嚣尘上,可现在事实已经很清楚了,杀害柴小侯的人是金家女儿,与镇北将军无关,他只是恰好在场而已。” “他还恰好护送金家兄妹北上,恰好放他们进入草原,恰好让他们领着匈奴人进攻大楚。柴悦,这件事咱们早就说清楚了:金家是仇人,倦侯也是。” 柴悦沉默不语。 萧币从怀里取出一封信,“这是前天送来的信,公主手书,她还不知道你救倦侯的事,可是对你已经非常愤怒,因为你好像已经铁心要给倦侯当忠仆了。” “这是大楚与匈奴之间的战争,不是柴家报私仇的时候。”柴悦做出最后的尝试。 萧币冷笑一声,将信递过去,萧币摇摇头,没有接信,他相信这是真的,也能猜出信里会说什么。 萧币收起书信,“废话少说,你还有一次机会,要么跟我们去攻打将军府,要么用你的刀自尽,以死向公主谢罪,我们给你作证。” “攻打将军府?”柴悦的第一反应不是自己的生死,而是这群“柴家人”的胆大妄为。 “你觉得我们不会成功吗?”萧币冷冷地问。 “自从刺杀事件之后,将军府里每晚至少有一百名卫兵巡视,不可能,你们不可能成功。” “嘿,人人都说柴悦最善于审时度势,怎么也变得愚蠢了?倦侯自以为还是皇帝,视勋贵如草芥,在荒山上害死数人,惹下了大祸,已有信息从神雄关传来,北军右将军冯世礼要为侄子报仇,很快就会亲率大军来碎铁城,柴家人不过抢先一步报仇而已。至于将军府里的卫兵,我们自有办法解决。” “你又不姓柴,何必趟浑水?” 萧币冷笑一声,身后有人道:“还说什么废话,柴悦,你没胆子报仇,也没胆子自裁谢罪吗?” 柴悦长叹一声,伸手拿来腰刀,横握胸前,拔刀出鞘,萧币等人不由自主向后一仰,害怕柴悦会做拼死一搏。 柴悦却没有这个想法,在昏暗的烛光中盯着自己的刀,“我可以自裁,但是请你们就此收手吧,大楚经不起折腾,应该齐心协力对付匈奴人……” “别给自己的胆小找借口。”萧币打断柴悦。 柴悦再次叹息,屏住呼吸,正要刎颈自杀,外面突然又响起了敲门声,他一愣,其他人却是一惊,站在门口的一人转身问道:“是谁?” “晁化。” 众人大惊,晁化是镇北将军的部曲主将,与勋贵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此番前来不像是有好事。 萧币怒道:“柴悦,你敢泄密?” 柴悦一脸茫然,“不是我,我纵然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与柴家的名声,也放不下京城的母亲和弟弟。” 就是因为母亲和同胞弟弟还留在京城柴府,柴悦只能选择自裁“谢罪”,萧币等人也因此敢于上门要挟。 “怎么办?”有人小声问。 “杀了柴悦,冲出去。” “别胡闹,咱们人还没聚齐呢,先问问他有什么事。” 还是门口那人,强自镇定,问道:“晁将军来此何事?” “神雄关来信,镇北将军派我来请柴将军前往府中议事,呃,快点,镇北将军很急。” 屋子里的二十多人又展开小声议论。 “他在撒谎,平时来请人的不是他。” “现在是半夜,可能他正好轮值。” “怎么办?这就冲出去吗?” “谁能看看,外面是不是还有其他人?” “好像……就他一个人。” “嘘,都小点儿声。” 屋子里安静下来,外面的敲门声变得不耐烦了,“柴将军,请即刻动身,镇北将军在府里等着你呢。” 萧币举起双臂,示意众人不要吱声,先是大声道:“马上就好。”然后低声道:“让柴悦去将军府,咱们分头联络城中将官,天明前进攻。” 萧币是头目,做出的决定无人反对,即使有人心里觉得不妥,也都不吱声。 萧币对柴悦说:“别多嘴,否则的话……” “我连命都不要了,还会多嘴?” 萧币侧身,示意其他人往两边挤一挤,让出通道来,突然想起蜡烛还燃着,急忙转身吹灭,又觉得多此一举,却已来不及重新点燃。 柴悦衣鞋俱全,从人群中走过去,打开房门,对外面的晁化说:“有劳晁将军久等。” 晁化站在几步之外,冷淡地说:“我等多久都没事,镇北将军比较着急。” 两人一个是勋贵之家的参将,一个是渔民出身的部曲首领,平时没什么来往,更算不上是朋友。 晁化不再多说,带头向营外走去,随口问道:“怎么回事,勋贵营连大门也不守了?” “大概是躲起来休息了,等到天亮,我会调查该谁轮值。”柴悦不得不掩护房间里的那些“柴家人”。 他的住处离营门不远,十几步路就到了,刚走出门口,他愣住了。 街道上站满了士兵,看样子都是镇北将军的部曲。 柴悦转身望去,犹豫着要不要提醒萧币等人。 晁化替他做出决定,在他肩上一推,“快点吧,镇北将军已经等急了。” 柴悦半推半就地向将军府走去,可心中还是不安,他现在的举动是在背叛柴家,虽然是受迫背叛,衡阳主却不会在乎,她不放过倦侯,也不会放过庶出的儿子,更不会放过府中的妾与子。 “我不能见镇北将军。”柴悦转身向勋贵营跑去,顺手拔出腰刀,不是为了自保,而是要死在萧币等人面前,以保住母亲和弟弟的性命。 晁化二话不说,猛地一冲,将柴悦撞倒在地,几名士兵上来,夺下腰刀,拖着他向将军府快步疾行。 晁化没有跟随,做出几个手势,部曲士兵手持刀枪走进无人把守的勋贵营。 柴悦被带进将军府大堂,里面点着一盏油灯,两边站满了将官与军吏,东海王、崔腾都在其中,镇北将军坐在主位上,对柴悦说:“大楚,还是柴家,你得做出选择了。” 柴悦跪在地上,一身冷汗,“我的生母,还有弟弟,都在柴府……” 韩孺子向前倾身,“你死了,他们还是朝不保夕,你活着,还有建功封侯、救他们脱离苦海的希望。柴悦,天下即将大乱,保国还是保家,你得马上做出决定。” “大乱?”柴悦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韩孺子手里一直握着一封公函,将“柴家人”一网打尽是他的原定计划,这封公函则是意外到来。 “关内众多郡县发生暴乱,大将军命令碎铁城立刻出军剿灭匈奴人,然后进关平乱。” 望气者林坤山预言过的“秋后暴乱”真的发生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二章 后悔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前线传来消息,大获全胜,根本没有任何埋伏。 一万匈奴骑兵带着大量牲畜仓皇西撤,被楚军打个措手不及,几乎全军覆灭,只有少数人逃出生天。 大军在外,不好供养,冯世礼命令两万多人回碎铁城待命,自带五千人追赶匈奴人,务必要活捉或者杀死漏网之鱼札合善。 韩孺子有点尴尬,但也很高兴,楚军大胜比他的预测与面子重要得多。 这天上午,韩孺子送走了老将军房大业,迎来了第一批回归的楚军,下午,他与东海王一块去观河城迎接另一批楚军,这批楚军由柴悦率领。 观河城废墟已得到清理,以供大军通过,时值深秋,河水清浅,更不成为障碍。 东海王极少出城,看着废墟发了一会感慨,然后扭头笑道:“咱们算是白来一趟,在碎铁城受了几个月的苦,结果寸功未立。” “只要楚军获胜就行。” “是啊,只要楚军获胜……不用在碎铁城过冬了吧?” “要看朝廷怎么安排,大军肯定要进关平乱,可碎铁城也得有人守卫,明年还有更大规模的战争……” 东海王靠近韩孺子,低声道:“林坤山对你说什么了?” 韩孺子看着那双狡黠的眼睛,也问道:“他对你说什么了?我回府的时候,看你们谈得挺开心。” 东海王笑了几声,“他想撮合我与舅舅合好如初。” “这对你来说是件好事。” “好事?心被至亲之人扎了一刀,伤还没好呢,就想让我忘掉仇恨,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东海王可不会轻易原谅那些背叛自己的人。 “要不然怎么叫‘至亲’呢?” 东海王哼哼几声,“该说你了,林坤山肯定给你出什么主意了。” “他建议我夺取神雄关。” “哈,他疯了吗?先不说朝廷同不同意,你就算有十万大军,也未必能攻下几百人驻守的神雄关。” “不用十万大军,几个人就行,吴修回京了,神雄关眼下没有守城大将。” “吴修回京了?”东海王一愣,对这件事更感兴趣一些,“奉命回京?私自回京?回京干嘛?” “林坤山说他不知道,神雄关封锁消息,他也是偶然得知。” “嗯,奇怪。”东海王扭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卫兵,再次凑近韩孺子,“咱们……你真应该夺下神雄关,然后请朝廷封你做守关将军。” “师出无名,既难服众,也很难取得朝廷认可。”韩孺子不认为事情会这么简单。 “师出无名?关内不是在造反吗?你占据神雄关是为了平乱啊。朝廷认可……先让韩星封你一个官儿,大将在外,可以便宜行事,既成事实之后,朝廷一般情况下会承认。” 韩孺子笑着摇头,以他的身份,做出的任何事情都不是“一般情况”。 “留在碎铁城就是等死,冯世礼肯定要为侄儿报仇,还有柴家,你算是彻底将衡阳主得罪了,她更不会放过你。” “回来了。”韩孺子指向前方。 柴悦率领一只军队回城,押送着大量俘虏与牲畜。 得胜的楚军这回没有在城外扎营,直接入住碎铁城,他们在这里只是暂住,等右将军冯世礼赶回来,大军将赶赴神雄关,稍事休息之后,还要参加关内的平乱之战。 与城内将官交接完毕,柴悦来府中拜见镇北将军,感谢他的迎接,也带来一些新消息。 “镇北将军没有猜错,匈奴人的确是在引诱楚军进攻。”柴悦连盔甲都没换,风尘仆仆。 韩孺子惊讶不已,“可是楚军大胜,听说匈奴人只有那一万骑兵,别无援军。” 柴悦将房门虚掩,走到镇北将军面前,严肃地说:“事情怪就怪在这里,抓获俘虏之后,我在行军途中审问过一些匈奴权贵,他们证实札合善的确策划了计谋,几天前他们还接到东单于的来信,说是一切顺利,结果到了约定日期,楚军来了,匈奴大军却没有出现。他们很困惑,也很愤怒,看样子不是在说谎。” “这真是……”韩孺子不知该怎么说,世事就是这么复杂,自己猜对了,却失去一场胜利,冯世礼冒险出兵,结果建立大功,“冯右将军向西追败,岂不是很危险?” “我一得到消息就派人去通知冯右将军,他不会追出太远,应该没有危险,奇怪的是单于大军究竟发生了什么?竟然耽误日期,白白牺牲了一万骑兵。” “难道东单于真的病故?” “或许吧,那可真是大楚的幸事,以匈奴人的惯例,单于升天,众王子夺权之战少则三五月,多则十余年不止,大楚又有一段安稳,可以专心平定关内暴乱。” “恭喜柴将军立功,朝廷必有重赏。”韩孺子笑道,事情就是这样,再猜下去也是无用。 “一点小功而已。”柴悦也露出微笑,这点小功对他来说至关重要,只要得到朝廷封赏,就是为柴家增添荣誉,生母与弟弟就能过得好一点,不至于受到生命威胁,“冯右将军所携五千将士皆是亲信,活捉札合善,大功一件,若是真赶上东单于病故——没准会是奇功,封侯增爵不在话下。” 两人互视片刻,同时笑了一声,因为他们都心生嫉妒,并为此感到可笑。 韩孺子叹口气,“流年不利,不对,应该怪我自己,被匈奴人围困之后,变得太小心、太谨慎,到手的机会就这么溜走了。” “小心谨慎方得长久,镇北将军做得没错。反倒是我,策划多日,鼓动镇北将军从马邑城转至碎铁城,结果这场战斗却与我的计划没有多少关系。” “没有你的计划,三万北军就不会驻守在神雄关外的山谷里,也就没机会阻击匈奴人,所以你的计划还是很有用的。” 两人又聊了一会,柴悦道:“俘虏当中又有一名金家人。” 韩孺子眉毛微扬,柴悦继续道:“金家的小姐不知去向,可能是与札合善一块逃走了,金纯忠被楚军俘获,我审问过他,他托我向镇北将军道歉。” “道歉?” “嗯,他说自己太蠢,非要回草原,没有留在……镇北将军身边,如今后悔莫及。” “那是他的选择。”韩孺子耸下肩,他不欠金家任何人情了,用不着担心金纯忠的安全,更用不着救他的性命,金家兄弟都是俘虏,该怎样就怎样。 柴悦观察片刻,“三到五日,冯右将军就能回来,明天我要押送俘虏先去神雄关,镇北将军……” “嗯,我就不送行了,望柴将军早日飞黄腾达。” 柴悦再不多说,向镇北将军深鞠一躬,告辞退下。 韩孺子独自在房间里坐了很久,他没能留下老将军房大业,如今又要送走柴悦,柴悦虽然未立大功,但是肯定会升迁,大将军韩星似乎也很欣赏他,没有意外的话,柴悦前途无量。 两名大将就在眼前,韩孺子却无力收服,不能不心生遗憾,可他没有办法,一名小小的镇北将军无力许下荣华富贵,自然也就得不到追随者效忠,房大业、柴悦这些人与食不裹腹的渔民不同,他们有更远大的追求。 楚军一队队回城,心情极佳,碎铁城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严格的军法也放松了,成群的士兵走在街上,喝酒、吵架、斗殴,只要不死人就行,一些军营里甚至出现了半裸的女人,嬉笑着与醉熏熏的将士互相追逐。 韩孺子在城里转了一会,惊讶万分,找来部曲营的头目晁化,问他城里哪来这么多酒,还有那些女人是怎么回事,城里明明只有少量女囚,洗衣舂米,极少与将士们接触。 晁化直挠头,“我也纳闷,酒嘛,大家都藏了一些,女人就不知道是怎么来的了,从地里冒出来的?但我敢保证,部曲营里肯定没有。” 韩孺子也只能苦笑。 晁化趁机说道:“大家没上战场,都挺烦恼的,能不能……” “反正明天天亮之前,我不再出府。” 晁化明白话中的意思,乐呵呵地走了,当兵太辛苦,即使没立功的人也要时不时放纵一下。 蔡兴海、刘黑熊等人回来得晚一些,安顿好士兵之后,也来拜见镇北将军,他们对匈奴人发生了什么意外不感兴趣,兴高采烈地谈论战斗情形,半个时辰之后才告辞。 杜穿云的伤养得差不多了,过来恭贺,等两人一走,他向倦侯埋怨道:“一场大战啊,而且是咱们人多,匈奴人少,就这么错过了,倦侯,你不后悔吗?” 张有才将不会说话的杜穿云推了出去。 实话实说,韩孺子后悔了,整个秋天,四处冒险的是他,结果却在最后一刻退缩,失去了一次难得的立功机会。 二更过后,韩孺子快要上床休息,东海王跑了进来,挥手让张有才出去,认真地说:“我有一个办法。” “什么?” “我有一个办法让你安全夺取神雄关,舅舅不是想跟我合解吗?好,我给他写封信,让他给予你掌管神雄关的权力。” “崔太傅是南军大司马,我既非他的部下,神雄关也不是南军的管辖范围。” “这不重要,关键是神雄关没有将领,咱们……你趁虚而入,先夺关,再要名份。” “然后呢?守着神雄关我能做什么?” “你还不明白吗?吴修回京必有蹊跷,拿下神雄关,咱们……你才有机会也回京城。” “如果吴修回京只是办理私事呢?” “这就是冒险啊,韩孺子,你不是最爱冒险吗?” “让我考虑一下,楚军大胜匈奴人,我没参与就算了,还要趁机夺关,实在不应该。” “对别人不应该,对你自己却是应该,好好想想吧,你得快点做决定,冯世礼一回来,机会就没了。” 韩孺子睡不着了。 三更过后,韩孺子刚迷迷糊糊地睡了一小会,就被张有才推醒,又有一队楚军回城,带来的却不是好消息,终于让韩孺子下定决心。(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三章 突然出现的匈奴人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夜里回城的楚军数量不多,只有十来个人,他们跟随右将军冯世礼追逐溃逃的匈奴人,途中与大军分离,结果撞见一只庞大的匈奴军队,他们不敢露面,策马狂奔,找不到右将军,于是一路逃回碎铁城。 他们真是吓坏了,一路上几乎没有休息,人人嘴唇发干,脸上全是汗水与灰尘,找不到上司在哪,于是被送到将军府。 消息来得太突兀,韩孺子必须谨慎对待。 “你们在哪看到匈奴大军?” “离此不到两日路程的一片草原上。” “草原上?不是山谷?” 士兵们一块摇头,“是草原,匈奴大军驻营休息,营地一眼望不到头,只怕有几十万人!” 他说得太夸张了,韩孺子没法相信,想了想,问道:“你们当真看到了匈奴人营地?” “看到了。”士兵们异口同声地说。 “再想想,仔细想想。”韩孺子与匈奴人只遭遇过一次,但他看过不少书,那里面都说匈奴军队虽然规矩不多,但是驻营时必然远派斥候,这十多人居然能一路奔到营地附近,有点不同寻常。 就算一部分匈奴贵族习惯了中原的生活,大军也不至于丢掉从前的好习惯。 士兵们呆呆地想了一会,其中一人道:“牛二,你确实看到营地了吧?” 众人的目光看过去,被叫作牛二的士兵面露慌张,好一会才说:“远远看了一眼……可咱们的确遇见不少匈奴人。” 这回大家同时点头,非常肯定。 韩孺子不得不从头问起,终于弄清了大致事实。 冯世礼率军追赶逃跑的匈奴人,两天前的上午将札合善等百余人包围,战斗本应是一边倒,可是突然刮起一阵大风,打乱了阵形,楚军各自为战,牛二等二十几人发现一名骑着骏马的匈奴人,于是追了上去。 没多久,他们发现跑在前方的匈奴人是名女子,以为那是札合善的妻女,于是决定活捉,谁想到那名女子不仅骑着一匹快马,而且箭术精湛,每到快要被包围的时候,总能射中一两人,冲出一道缺口。 就这样追追打打,楚军被激怒,不想要活口了,也向她射箭,却没有射中,到了下午,楚兵突然发现侧翼有一队匈奴骑兵,数量比他们多得多,急忙停止追赶,调头回撤,那队匈奴骑兵并未紧追,而是迎向匈奴女子,将她带走了。 楚兵越想越不对劲儿,牛二大着胆子驶上山坡,结果看到了无边无际的营地,但他也承认,望的时候正对着夕阳,看得不是很清楚。 “但是有声音,咱们都听到了,对不对?”牛二急于得到同伴的认可。 其他人都点头,“没错,那是千军万马奔驰的声音,轰轰响,地面都在颤抖。” 回想当时的场景,士兵们骇然失色。 他们想与右将军汇合,一时间找不到回去的路,只得向东没命奔逃,一天两夜之后,终于回到碎铁城。 “匈奴骑兵看到你们,却没有追赶?”韩孺子问。 “我们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匈奴人喊了几声,我们听不懂。”牛二说。 韩孺子立刻命人找来柴悦和蔡兴海。 柴悦还好,没有参与满城狂欢,蔡兴海却是酩酊大醉,被浇了一盆凉水才清醒过来,听说匈奴大军就在附近,酒劲儿立刻全没了。 牛二等人是在前天下午遇见匈奴人的,如果对方一直东进,那么离碎铁城已经没有多远。 “这不可能,我们也担心会有埋伏,所以特意派人四处伺察,没见到匈奴人的影子。”蔡兴海的第一反应是不相信。 柴悦提醒道:“斥候都是战前派出去的,获胜之后就没派过。” 韩孺子让柴悦和蔡兴海再次询问那些楚兵,他在自己的房间里沉思默想,一会之后,命张有才去请东海王、泥鳅去传崔腾。 东海王先到,看样子并没有睡觉,笑道:“怎么,想通了?” “你给崔太傅写信,然后跟我一块去神雄关。” “不是我本人去的话,可能没用。” “让崔腾去。” “好吧。”东海王并未坚持,“就按你说的来,事成之后,也给我请个官儿当当。” 张有才铺纸研墨,东海王的信写到一半,崔腾睡眼惺忪地来了,怒声怒气地问:“找我干嘛?大半夜的。”说罢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听说要让自己去见父亲,崔腾一下子清醒了,“我去!什么时候出发?” “天亮时我们送你去神雄关。”韩孺子说。 东海王写好了信,等它干透,转身对崔腾说:“快去快回,别在路上耽搁,这可是要命的大事。” “放心吧。”崔腾拍胸脯保证。 东海王还是不放心,“让杜穿云跟着他。” “不用。”崔腾一个劲儿摇头,他虽然与杜穿云尽弃前嫌,但是不希望被人监视。 韩孺子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又让泥鳅去叫杜穿云,来回踱了几步,将张有才叫过来,附在耳边小声交待了几句,张有才点头,拿着笔墨匆匆出门。 东海王笑道:“你这是怎么了?突然改变主意,还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 “的确是如临大敌,匈奴大军离此大概不到一日路程。” 崔腾吓得一哆嗦,“怪不得派我去见父亲,妹夫,你对我真是……太好了。” 杜穿云和泥鳅来了,默默地站在一边。 东海王一脸疑惑,“哪来的匈奴大军?” 柴悦和蔡兴海正好走进来,神情严峻,他们问得比韩孺子还要详细,最终确认那些楚兵所言非虚。 “逃跑的匈奴女子,很可能是金家的女儿。”柴悦看了镇北将军一眼,继续道:“可她不像是诱敌深入,更像是偶然碰上的,这就非常奇怪了,札合善竟然不知道这只匈奴大军的到来……” 韩孺子也有疑惑,但他决定先做事,“那只匈奴大军是存在的?” 柴悦和蔡兴海互视一眼,同时点头称是。 “既然如此,冯右将军和他的部下凶多吉少?” 柴悦和蔡兴海再次点头,东海王插口道:“等等,冯世礼凶多吉少,这些楚兵是怎么逃回来的?” “他们是被匈奴人放回来的。”柴悦道,他对匈奴人的了解稍微多一些,“这大概是一种威胁,想在碎铁城制造混乱。” “愚蠢。”东海王评判道。 韩孺子却正需要这种“愚蠢”,他看向屋中数人,说:“事发突然,冯右将军生死未卜,我是镇北将军,奉命驻守碎铁城,有资格接管全部楚军吗?” 此时城里共有楚军两万多人,冯世礼已经指定了两名亲信副将暂时掌管全军,按理说没镇北将军什么事,要不是两位副将醉得太厉害,把守城门的士兵又都是韩孺子的部下,那些逃回来的楚兵根本不会被送到将军府。 蔡兴海第一个表态,“既然是镇北将军,整个北疆都能接管。” 这算不上理由,柴悦道:“只要楚兵还在城里,镇北将军……应该有资格接管。” “好。”韩孺子又将众人扫视一遍,“孤城难守,我要亲自去神雄关求援,我将接管全部楚军,再交给两位代管。” 柴悦和蔡兴海大吃一惊,脸色都变了,柴悦道:“这个……匈奴大军数量未知,碎铁城或许不用救援……” 只有东海王知道韩孺子前往神雄关的真实意图,说道:“求援或许多余,可匈奴人万一势众,将碎铁城包围,现在不求援,以后怕是没有机会。” 柴悦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对接管楚军感到忐忑,“跟两位副将说一说,没准……” 韩孺子摇头,“我信任两位,两位信任我吗?” 这可是一场豪赌,万一所谓的匈奴大军没有多少人,万一匈奴大军根本不是来攻城的,万一冯世礼活着回来……每个“万一”都会给在场几人惹来大麻烦,尤其是打算接管全军的韩孺子、柴悦和蔡兴海。 蔡兴海突然跪下,他早就准备好了,甚至觉得这一天来得太晚了一些,“请倦侯下令。” 对柴悦来说,选择更难一些,他刚刚立功,前途一片大好……可是一想到那些逼他自裁谢罪的柴家人,也将心一横,跪下道:“柴某愿唯将军马首是瞻。” 崔腾在一边看得兴起,也跟着跪下,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激动地叫了一声“妹夫”。 东海王退后两步,微笑不语,他可不会再向韩孺子下跪。 “跟我去见两位副将。”韩孺子说,走到墙边,取下自己的佩刀。 路上,韩孺子叫上值夜的十名部曲士兵,在大门口又与张有才汇合,他已完成任务,在墙上写下“陈”字,这是召见孟娥的信号。 杜穿云护送崔腾,韩孺子身边急需一位保护者。 韩孺子、东海王、崔腾、柴悦、蔡兴海、张有才、杜穿云和泥鳅,再加上十名卫兵,一行十八人穿街过巷,人人都带着刀剑。 快要天亮了,除了少数彻夜狂欢者,大多数士兵已经入睡,碎铁城一片安静。 冯世礼的两位副将一个正在呼呼大睡,一个还在与部下喝酒,一手抱着一名女子,让她们给自己夹菜喂酒,对即将发生的事情全然没有防备。(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六章 敢死之士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感谢读者“房老将军”的飘红打赏。) 东海王亲自登城向对岸望了一眼,心里一沉,有点后悔留在碎铁城了。 整个天际都被颜色暗淡的帐篷占据,一队队骑兵在对岸肆无忌惮地纵横驰骋、观察南岸,有一些匈奴人就立于岸边,向碎铁城指指点点。 东海王觉得自己被发现了,甚至被弓箭瞄准,虽然隔着一条河,好像也不太安全,于是转身向随行将官问话,顺势躲在墙垛后面。 “真有十万人?” “从帐篷数量上推算,大概七万到十万人。”一名将官回道,这是多批斥候亲眼观察之后得出的结论。 “这么多!”东海王已经听过这个数字,还是感到震惊,当初在马邑城的时候,有二三十万楚军做靠山,他觉得十万匈奴人太少,现在却感到“十万”像山一样沉重,可他不想表现得太胆怯,勉强笑道:“已经下雪了,粮草难以为继,匈奴人越多,退却得越早,对不对?” 几名将官点头,一人补充道:“当然,碎铁城也要守得住才行。” 真话刺耳,东海王很难维持脸上的笑容,只好转身又向对岸望去,“你们已经制定守城计划了吧?” “是,柴将军有两条计划:匈奴人一直在伺察观河城,很可能要从那里过河,等他们过河清除石头的时候,东山烽火台可以推下木西征,重新封堵通道。” “嗯,不错,是条好计划,应该能将匈奴人堵住几天,第二条计划呢?” 一名将官指向西边的流沙城,“河水正在结冰,变得厚实之后,匈奴人大概会从那边长驱直入,柴将军打算在流沙城设置一支奇兵,伏击匈奴人前锋,挫其锐气。” “好。”东海王不太会领兵,只要将军们有计划,他就稍稍安心。 在城墙上站得够久了,东海王抓紧披风,离开城墙,“城门一定要关紧,城墙一定要牢固,千万别给匈奴人可趁之机。” 回到将军府,一群勋贵子弟正等着他,十来个人,一见到东海王,立刻上前谦卑地行礼,与这些人在一起,东海王自在多了,立刻猜到了他们的来意,冷淡地点点头,迈步走入正厅。 果不其然,端茶送水的奴仆一退下,这十余人就将东海王围住,七嘴八舌地劝说。 “停停。”东海王用手指了半圈,停在胜军侯的儿子身上,“楼忌,你来说。” 东海王的选择是有理由的,在这些人当中,楼忌的父亲爵位最高。 楼忌与东海王比较熟,也不客气,马上道:“咱们离开碎铁城吧,还来得及,匈奴人一时半会过不了河,咱们快马加鞭的话,用不上两天就进关了。” 东海王的手指继续移动,停在宰相殷无害的一个侄孙身上,“殷小眼儿,你怎么说?” 殷小眼儿的眼睛并不小,只是平时总笑眯眯的,显得小,这时瞪得滴溜圆,几乎嚷了起来,“碎铁城守不住!镇北将军带不回援兵!咱们不能坐以待毙,得快点逃……快点撤离!” “你们的想法一样?” 众人点头,楼忌道:“塞外的一座孤城而已,值得守吗?要我说,咱们先撤,大军随后,能将三万楚军带回关内,也是大功一件。” 东海王想了一会,“你们说的有点道理,咱们去找柴悦说说,毕竟守城军务由他负责。” “可您是东海王,镇北将军指定您总揽全局。”众人劝服了东海王,都很高兴,一个个如释重负。 东海王起身,眉头微皱,“勋贵营将近五百人,想撤退的不可能只有你们几个,多找些人,一块去见柴悦,给他一点压力。” “对对,大家都想撤,凭什么只让咱们出头?” 没多久,五十多名勋贵子弟聚在将军府,准备跟随东海王一块去见柴悦,人人面带喜色。东海王还不满意,又说出几个名字,让楼忌等人去叫过来。 张养浩、谢瑛、丁会三人来了,胆战心惊,面如土色,他们都曾在河边寨弃东海王于不顾,一直担心受到报复。 出乎他们意料,东海王很是热情,笑呵呵地迎上来,“这种时候,咱们就别记仇了,还是做朋友吧。” 三人感动得快要哭了,跪下忏悔,被东海王扶了起来。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去见柴悦,一路上吸引不少目光。 柴悦住在西北角的一座城楼里,在这里能够方便地观察敌情,他正与十几名将吏商议流沙城的伏击计划,听说东海王带着一群勋贵子弟前来求见,心里咯噔一下,城内楚军只是勉强稳定,勋贵营若是带头闹事,大军只怕很快就会随之崩溃,就算镇北将军本人在此也弹压不住。 可拒而不见也不是办法,柴悦只好让他们进来。将吏退到两边,心中想法都一样:如果勋贵子弟们想逃,他们也不用冒险开战了,大家一块奔回关内,就看谁的速度更快。 五十多人走上城楼,有东海王在,众人立而不跪。 东海王道:“柴将军,有件事我们想问问你。” “请说。”柴悦起身相迎,十分客气,这些人他一个也得罪不起。 “楚军为什么非要守卫塞外的一座孤城?” 柴悦已经向许多将士解释过,东海王问起,他只好再说一遍:“碎铁城虽然孤悬塞外,却是大楚之城,自武帝以来,大楚对匈奴保持了雷霆之势,此城一舍,即意味着转攻为守……” 楼忌打断道:“在碎铁城不也是守势?” 柴悦微笑道:“那不一样,碎铁城依山傍河,周围地势开阔,援军一到,立刻就能转守为攻,若是将此城让给匈奴人,楚军退至神雄关,虽然易守,却再难出关进攻。” “那好吧,你守城,我们……”楼忌看了一眼东海王,慌忙退下,在他们这个圈子里,身份比什么都重要,抢话即是僭越。 东海王点点头,“柴将军说得有道理,你要在流沙城设置伏兵?” “对。”柴悦对东海王的态度感到困惑,“匈奴人表面上伺察东边的观河城,我相信这是故布疑阵,三日之内,匈奴大军必定从西边过河。流沙城虽然残破,尚堪一用,黄昏以后,我会派一支楚军从岭下前往流沙城,对岸的匈奴人看不到……” “够了,具体的计划你们制定吧,我就是来给你送来一队敢死之士。” “敢死之士?”柴悦莫名其妙,看向跟来的那五十多名勋贵子弟。 楼忌等人也互相看看,突然明白过来,“敢死之士”就是指自己,一下子全慌了。 东海王正色道:“你们这些人,从出生那一天起就食国家俸禄,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大楚养了你们几代人,换不来一位‘敢死之士’吗?” 众人无语,不只是羞愧,更多的是震惊,怎么也想不到,这样的话会从东海王嘴里说出来。 “请柴将军下令,如果有必要,我会亲自上阵。”东海王心里稍感紧张,如果对方是韩孺子或者房大业,他绝不敢夸此海口,柴悦应该懂规矩、会做人。 柴悦也很震惊,同时大大地松了口气,“有这些敢死之士奔赴流沙城就够了,碎铁城需要东海王坐镇,殿下不可出战。” 东海王威严地嗯了一声,又对目瞪口呆的众勋贵子弟说:“建功立业在此一时,诸君努力,休令父兄蒙羞。” 东海王丢下众人,转身下楼,柴悦命人去勋贵营给这些人取来盔甲和马匹。经此一事,本来不太服从命令的众将官,对伏击计划再无异议。 东海王惩罚了心生退意的勋贵子弟,也报复了一下曾经背叛自己的张养浩等人,心情颇佳。 回到将军府,林坤山过来求见,一进屋就抱拳笑道:“东海王妙计,既教训了胆怯者,又稳定了军心,东海王的声望会大为提升。” “嘿,我需要这点声望吗?”东海王在望气者面前无需隐藏真正的野心,“他们不在乎大楚的一城一池,只想自己活命,我可在乎。” 林坤山笑道:“大楚内忧外患不断,正需要东海王这样的宗室子孙力挽狂澜。” 东海王哼了一声。 相隔两百余里,另一个人也在乎大楚江山的完整。 在主簿的带领下,韩孺子等人来到东城仓库,却没有找到北军左将军韩桐,询问过后才知道,韩桐领取了一些器械与食物,命人送到北城门,人刚走没有多久。 众人又奔向北城门,出了此门就是关内,百姓与车辆都被堵在这里,无论怎么叫嚷,城门都不肯打开。 韩孺子让主簿登上城楼为自己通报,等了好一会,主簿下来,一脸的困惑,说:“左将军请镇北将军一个人上去。” 情况有异,韩孺子想了想,说:“好吧,可我怎么也得带一名随从。” “这个……应该可以吧,我再去问问。”主簿匆匆跑上城楼,心中纳闷,两位将军都是宗室子孙,怎么彼此间一点亲情也没有? 杜穿云紧紧腰带,准备跟倦侯一块上城楼,韩孺子止住他,“你留下,陈通,你跟我去。” 孟娥点点头,在外人面前,她从不开口说话,以免泄露女子身份。 杜穿云既惊讶又失望,不相信这名普通士兵的功夫会比自己更厉害。 主簿回来了,请镇北将军和随从上楼。 (今日一更。)(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七章 城门之上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城楼内的梯阶上挤满了全副武装的士兵,上楼的人只能侧身而行,孟娥交出腰刀,才被放过。 楼上的屋子很宽敞,同样站着许多卫兵,韩孺子第一眼看去,没有找到目标,在神雄关主簿的提醒下,他终于在几名卫兵身后的角落里看到了堂兄韩桐。 两人肯定曾经见过面,一个坐在皇帝的宝座上,一个与众多宗室子弟站在一起,因此,韩桐认得韩孺子,韩孺子却对那张脸孔没有印象。 主簿忙来忙去是有理由的,上前几步,谄笑道:“左将军大人,通关文书……” 韩桐伸出双臂向外挥手,好像在撵讨厌的昆虫,主簿却比昆虫更执着,又上前两步,“左将军大人,没有文书我出不了关,我家将军……” 韩桐突然大步向前,气势汹汹,右手握着刀柄,咬牙切齿地对主簿说:“谁也不能出关,就算是一只老鼠也不行。” 主簿愕然失色,后悔之前交出了官印,“可是……可是……” “来人!来人!”韩桐突然大叫,像是遇到了极大的危险。 不仅主簿,连韩孺子都被吓了一跳,不明白这位堂兄的反应为何如此激烈。 “带出去、撵出去、拖出去,我不要再看到他!一眼也不想看!” 屋子里的卫兵都是韩桐从北军带来的,有两人上前,架起主簿的胳膊就往外走,主簿又惊又怕,而且一头雾水,自己怎么就得罪了这位北军左将军? 韩桐大概十八九岁,神情阴郁而惊慌,却偏偏要做出威严镇定的样子,双手握拳,按在书案上,目光投向韩孺子的双脚,像是在跟一只虫子说话,“你终于来了,我就知道你会来。” 韩孺子莫名其妙,“嗯,我刚到不久,据说桐将军比我早到一会。” “一会?哈哈,就这一会,神雄关落入我手!” 韩孺子看了一眼孟娥,示意她留在原处,自己向前迈出两步。 韩桐显得更紧张了,即使身边就是高大健壮的卫兵,仍然没有自信,生怕被十几岁的堂弟伤害到,拳头握得更紧,却没像刚才那样大叫大嚷,目光始终低垂,就是不肯与韩孺子对视。 韩孺子能够明显地感觉到,这个人害怕自己。 “匈奴大军已经攻至碎铁城,桐将军有何打算?” “匈奴人……匈奴人……怎么会有匈奴人?”韩桐领命来神雄关的时候,还没有匈奴人的消息,上午听说大军已到,震惊不已,到现在也没缓过神来。 “桐将军有什么打算?”韩孺子又问了一遍。 韩桐慢慢坐在椅子上,以手扶额,“打算?冠军侯没说过……冠军侯让我把守神雄关,不准任何人通过……” 韩桐抬头,终于与韩孺子对视,“尤其是不能让你过关回京。” 韩孺子笑了笑,“我没想回京,我是来搬取救兵的。” 韩桐也笑了,得意,还有点疯癫,“我还以为自己错过了,可我比你早了一会,哈哈,冠军侯料事如神,你走不了!走不了……” 等对方笑声渐歇,韩孺子道:“神雄关易守难攻,就算匈奴人来了,一时半会也攻不下来,桐将军不必惊慌。” “匈奴人……易守难关……”韩桐的整个身子突然一颤,“你怎么进关的?北门……北门也应该关闭,马上关闭。” 韩桐伸手在桌上乱摸一气,身边的一名卫兵看不过去,上前帮忙铺纸研墨,韩桐拿起笔,快速写了一道命令,然后从怀里取出官印,认真地按下去,将命令交给卫兵,卫兵匆匆离去。 韩孺子默默地看着,等卫兵领命而去,他说:“我已经来了,就站在桐将军面前,请桐将军开关将百姓放走,然后调集关外的军队,立刻去支援碎铁城。” 韩桐面露惊讶,好像在纳闷韩孺子为什么还在这里,“我已经派人去通知冠军侯,他会做出决定,我只需守关,不能开门。” 韩孺子稍稍加重语气,“碎铁城危在旦夕,谁来都会立刻派出援兵,请桐将军当机立断。” “我只守关。” “碎铁城有三万楚军。” “我只守关。” “丢掉碎铁城,楚军只能据守神雄关,再难出关决战。” “我只守关。” “碎铁城还有五百名勋贵子弟,个个家世显赫。” “我只守关。” 不管韩孺子怎么说,韩桐的回答只有一个。 韩孺子转身看了一眼,屋子里至少有十名卫兵,孟娥站在门口,看样子做不到以一敌十,并保护倦侯的安全。 “好吧。冠军侯什么时候到?” “我已经派人通知冠军侯了,我只守关。” 韩孺子转身向门口走去,卫兵没有阻拦。 在门口,孟娥使了一个眼色,韩孺子微微摇头,韩桐戒心极重,现在夺印太冒险了。 城楼下,众人等得正着急,主簿失魂落魄,还没回过神来。 “妹夫,拿到……算了,当我没问。”崔腾看出韩孺子是空手而归。 韩孺子带领众人走开,街上挤满了人与车辆,许多百姓不在乎通关文书,只想立刻出城,躲避随时会杀来的匈奴大军。 韩孺子止步,“桐将军不肯开放城门,不肯调集援兵,也不肯交出官印,他要等冠军侯的命令。” 崔腾愕然道:“冠军侯远在数百里之外,一来一回,还不得五六天时间?到时候碎铁城早就归匈奴人了吧。” 韩孺子向主簿问道:“神雄关有多少士兵?” 主簿完全没了主见,马上答道:“关内一千人,关外的军营有四五千人,想要更多人,就得从别处调兵了。” “没有官印,你能调集多少人?” “啊?”主簿预感到事情不妙。 崔腾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别装糊涂,问你能调集多少人?” 主簿苦笑道:“没有官印……只有衙门里的卫兵能听我的命令,二十多人吧。” “家丁呢?” “老少四五十人,他们可不会打仗。” “让他们穿上盔甲,都带到这来,跟他们说,不用打仗,壮壮声势。” “我是吴将军的主簿,就不参与镇北将军和左将军之间的事了。”主簿害怕了。 “你想出城,就照我说的做,事情成与不成,都不会连累到你。” 主簿还在犹豫,崔腾又一次抓住他的衣领,主簿有了主意,急忙道:“可以可以,请崔二公子跟我一块去吧,您是崔太傅之子,说话比我有份量。” “那是当然。”崔腾推着主簿去往衙门,韩孺子派出五名卫兵跟随。 他将杜穿云叫来,“我在楼上的时候,桐将军的一名卫兵下楼,去北城门传令,你看到他了?” “看见了。” “记得他的模样吗?” “记得。” “带人去拦住他,劝他带咱们进入城楼,如果他不同意……” “我知道该怎么做。”杜穿云已经撒腿跑了。 韩孺子还是指派五名卫兵跟随,如此一来,他身边只剩下十名卫兵,其中包括孟娥,还有一位一直不吭声的老将军房大业。 “拿到官印之后,房老将军就能出城了。” “嗯。”房大业连句感谢都没说,迈步走开,与街上的普通百姓挤在一起。 韩孺子和卫兵们站在街边等待,不远处的一辆车上,包袱堆积如山,最上面坐着两个孩子,正在放声大哭,父母焦急地望着城门,没精力照看。 与武帝时期相比,大楚的确衰落了,但还没到不堪一击的地步,韩孺子暗下决心,一定要击退匈奴人,而不是被动守城。 崔腾和主簿最先赶回,带来百余人,其比预料得要多一些,也不知崔腾是怎么征用的。 “这就开战吧。”崔腾兴致勃勃,他倒是什么都不怕,那些被征用的士兵与家丁,却跟他们的主簿一样脸色苍白,还没动手就已露怯。 “等等。”韩孺子说。 又过了一会,杜穿云也回来了,“他不听话,被我绑回来了。”转身向后指去,在一处路口,韩孺子的五名卫兵架着韩桐的传令兵。街上大乱,光天化日下的绑架也没人在意。 韩孺子正要下令,城门下突然发生了骚乱,许多人在高喊“开城门”,没有得到回应,愤怒的百姓转向城楼,一个高大的身影冲在最前面,怒声道:“城门官就在上面,让他出来说句话!” 房大业穿着平民的衣裳,他这一喊,更多百姓跟上来,叫喊着让城门官出来。 韩桐的卫兵有百余人,纷纷抽刀拔剑,可涌来的百姓数量太多,卫兵们不能不紧张。 韩孺子向后方挥手,五名卫兵带着传令兵过来,韩孺子道:“向你的同伴求救吧。” 传令兵鼻青脸肿,本来是要大叫的,这时却紧紧闭嘴,愤怒地摇头。杜穿云道:“我来。”跳到一辆车上,伸手将传令兵也拽上来,冲着城楼大喊:“北边有匈奴奸细,快去人帮忙!瞧,你们的人受伤了!” 城楼内外的卫兵远远望见了受伤的传令兵,大惊失色,阵脚更乱。 韩孺子对崔腾和主簿说:“可以上楼救人了。” 崔腾一愣,马上明白过来,“没错,韩桐有难,咱们得帮忙,大家跟我上啊,救出左将军,人人有赏!” 崔腾带兵在人群中冲开一条路,向城楼上挤去,卫兵们弄不清这群士兵的来意,犹犹豫豫地让开,一些卫兵甚至向外挤,想与传令兵汇合,弄清楚北城门究竟发生了什么。 韩孺子站在街边,看着自己制造的混乱场面,从前他在冒险的时候总会有一点紧张,患得患失,这一次,他却是真的镇定自若,相信胜券在握。 有时候,软弱的敌人带来的信心更多一些。(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章 神机妙算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寒冷没有将铁甲冻裂,但是能让它们显得更加沉重,即使隔着厚厚的棉衣,柴悦也能感受到铁片的坚硬以及附着在上面的寒冷,走路比平时更加艰难,像是背负着一大块生铁。? 入夜不久,柴悦亲自率领一千名士兵由岭下绕行至流沙城,马匹全被原路带回,将士徒步进城,少数士兵站在城墙上观望,大部分站在城墙下方待命,人人手持劲弩,可是等了将近两个时辰,还是没有匈奴人过河的迹象。 刚才下了一阵小雪,现在已经停了,柴悦守在城墙上方,借助微弱的月光望向大河。 河水已经结冰,白天时,柴悦看到几名匈奴人往河床上抛掷石块,由此猜测他们今晚将会度河,现在却不那么自信了,只能来回踱步,小声提醒士兵们盯紧一些。 如果第一战不能挫败匈奴人的锐气,碎铁城很快就会失守,柴悦肩负的重任,比身上的铁甲沉重多了,不仅是碎铁城,还有将近三万名楚军的性命、镇北将军的信任和京中母弟的安全。 柴悦需要一次大胜,他相信自己的判断绝不会错,寒冬已至,匈奴人急于开战,一有机会就会度河,可是只有事实能证明他是正确的。对于塞外的这只楚军来说,柴悦的统帅地位有点名不正言不顺,一两次判断失误就足以令众将士失去信任。 墙上墙下一千人还都尽忠职守,没人发出声音,更没人抱怨,可柴悦明白,天亮的时候匈奴人若是还不出现,他身上本来就没有多少的威望将消失得一干二净。 柴悦来到城墙下方,在士兵中间缓步走过,小声说:“凌晨是最危险的时候,匈奴人十有**会选在天亮前一刻度河。” 将士们保持沉默,柴悦能猜到他们心中的疑问:十万匈奴人何必偷袭三万楚军把守的小城?既然凌晨时分最危险,为何要整夜守在这里? 柴悦有解释:匈奴虽然兵众,但也希望用最小的代价攻下碎铁城;凌晨最危险,并不意味着其它时候就是安全的,为了应对各种可能,他只好在流沙城等候整夜。要?看 ??书 可这些解释没必要说出来,大家要看到的是偷偷度河的匈奴人。 柴悦身后,有人用极小的声音说:“干脆冻死算了,匈奴人倒省事了。” 那是一名被东海王强制送来的勋贵子弟,柴悦假装听不到,事实与战绩能够征服普通士兵,大概只有身份地位才能压制这些勋贵。 城墙上有人用石子轻轻敲了两下,柴悦整个人为之一振,一股热血从脚底直升到头顶,顷刻间将寒意驱逐一空。 全体楚军也被这轻轻的敲击声所震动,甩动手臂,将劲弩握得更准,准备****引弦。 柴悦装出镇定的样子,控制步行的速度,慢慢走上台阶,走到最后几级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加快了脚步。 一队匈奴骑兵真的过河了,可是数量太少,粗略估算,大概有一至三百人,而且他们没有直奔碎铁城,而是纵马来到岭上,目标是流沙城。 柴悦等人急忙躲在墙垛后面。 匈奴骑兵的数量远远多于楚军,可仍然非常谨慎,先派人过来勘察情况。 柴悦率领的这只伏兵一下子进退两难,发射劲弩杀死这些前驱的匈奴人轻而易举,可如此一来就会暴露伏兵。 城下的匈奴人在小声交谈,北城门早已关闭,他们进不来,于是绕城而行,显然要找别的入口。 柴悦立刻走下城墙,悄声命令众人躲进附近的屋子里,城内的房屋大都残破不堪,连屋顶都没有,匈奴人只要稍一搜查就能发现楚军,可柴悦没有别的选择,他已经等了一夜,不能在最后时刻放弃。 匈奴人真的出现,众将士对柴悦的信任增加了几分,立刻领命躲起来,那些勋贵子弟仍很麻烦,柴悦从他们身前经过的时候,有人抓住了他的胳膊,低声威胁道:“你已经得罪了柴家,还要得罪所有人吗?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 柴悦甩开此人的掌握,冷冷地说:“楼忌,在这里你是士兵,不是胜军侯之子。??? ? ?” 楼忌哼了一声,与其他人一块走进残存的房屋,担心用不着匈奴人进攻,墙壁坍塌就能将他们压死。 并非所有勋贵子弟都厌恶这次行动,辟远侯的孙子张养浩在柴悦经过时小声说:“匈奴人急于进攻,不会查得太仔细。” 柴悦笑了笑,也躲进一间破败的屋子里。 流沙城没有多大,匈奴人很快绕至虚掩的西门,撞开城门,驰马进城,在路上驰骋往返。 楚军进城的时候在路上留下一些脚印,好在来得早,脚印已被霜雪覆盖,楚兵站了多半夜,城墙下的脚印却仍然清晰,只要点起火把,或者下马仔细查看,匈奴人就能发现异常。 柴悦这时候完全是在赌博了。 匈奴人胆子渐壮,开始大声呼叫,最近的时候,与某些楚兵只有一墙之隔,但他们没有停留,叫声很快消失了。 柴悦走出藏身之地,真想仰天欢呼几声。 几名将校也走出来,惊讶地说:“他们居然没留下来守城。” “匈奴人不喜欢城池。”柴悦平淡地说,其实他对此并不肯定,起码有一部分匈奴人已经习惯定居,对城池并不陌生,但是这一队斥候显然不想留在城内。 在将士们眼中,柴将军却有了神机妙算的形象,当他们一队队从柴悦身边经过登上城墙时,目光里明显多了几分敬畏,就连楼忌那伙勋贵子弟也都低下头,老老实实地走上台阶,没敢要求留在下方。 一千名楚兵在城墙上站成三排,尽量弯腰,脚踩劲弩,双手引弦,轻轻搭上箭矢。 劲弩能够射到河边,令匈奴人无处躲藏。 柴悦从墙垛中间向外望去,一切如他所料,大批匈奴骑兵正在陆续过河,在岭下集合,一些人扛着长长的云梯,显然是要在天亮之前向碎铁城发起进攻。 柴悦心中的犹疑与紧张全都消失了,一股从未有过的自信油然而生,无论身边、身后的将士有多紧张,他却一点也不着急,默默地观察,等待一个最佳的时机。 匈奴人在岭下集结完毕,第一批前锋开始前进,柴悦转身走到传令官身边,冲他点下头,会令官会意,举起早已准备好的兽角,活动活动两腮,运气吹角,楚军通常以锣鼓传令,但是作为一只伏兵,号角更实用些。 第一排楚兵挺腰前行,在墙垛中间射出弩箭,完毕之后立刻后退,第二排、第三排前行。 柴悦没有观看岭下的战况,能听到外面的人叫马嘶就够了,他扶着刀柄,在城墙上来回巡视,监督士兵们轮番射弩。胜利已在手中,他要做的事情不是急着查看战果,而是尽可能让胜利更完美一些。 他做到了,在将军的监督下,三排楚兵不停地****、引弦、搭矢、射击,循环反复,一丝不乱,即使柴悦走远了,士兵们也觉得他的目光在盯着自己。 察觉到柴悦走近,胜军侯的儿子楼忌变得有些慌张,连续两次没有将弩弦牵引到位,本排士兵上前的时候,他还在手忙脚乱地****引弦。 柴悦示意楼忌前行几步,保持队形,不要占据后退者的位置。 楼忌面红耳赤,这一轮他无矢可射,重新退后,他才使出力气,一次引弦成功。 柴悦继续前行,越来越有感觉,这一千名士兵已经被凝聚成为一个人,全是他的臂膀与耳目,服从他的意志,听从他的指挥。 岭下惨叫声不断,数名观战的将校匆匆跑来,“柴将军,匈奴人撤退了。” 直到这时,柴悦才走到墙垛中间向外望去,黑暗笼罩的地面上留下许多尸体,更多的匈奴人则向对岸逃去,跑得太快,在冰面上人仰马翻。 “要追杀吗?”将校问道,胜利让他的胆子也大了起来。 “撤退,全军撤退。”柴悦心里很清楚,匈奴人最擅长在追逐过程中发起反击,就算碎铁城的所有楚军全在这里,追过河也是败多胜少。 他只想挫败匈奴大军的锐气,然后等待关内援军的到来。 没有马匹,楚军离开流沙河之后一路跑回碎铁城,此时天已大亮,城内大军听到了战斗的声音,也派斥候查看了战况,立刻打开城门,迎接毫发无伤的“敢死之军”,还有他们的统帅柴悦。 东海王亲自到城门口****,送来大批酒肉,当场就让军吏记下所有人的功劳,尤其是将军柴悦。 一整天,对岸的匈奴人都很老实,直到傍晚时分才再次度河,收拾尸体,派兵占据了流沙城。 柴悦一早就派出信使前往神雄关,众将前来恭贺,他却没有完全放下心来,受挫的匈奴人只会暂缓进攻,偷袭不成,他们就只能采取最直接的战术——白天攻城,这才是真正考验碎铁城的硬仗。 夜里,柴悦踏实地睡了一觉,次日一早就被叫醒,匆匆前往西城墙,全城的将官几乎都在城墙上,连东海王也在,一看见柴悦,他松了口气,“柴将军快过来看看,匈奴人这是要干嘛?” 柴悦向西望去,前晚给楚军带来胜利、昨天还耸立在山岭上的流沙城不见了,一夜之间,已经被匈奴人拆得干干净净。 “匈奴人火气好大,拆城泄愤吗?”东海王问道,多数将官也抱着同样的想法。 柴悦看了一会,心中猛然一惊,“匈奴人要堆土攻城!” 将大量泥土堆到城下,形成土坡,敌军到时就能直攻墙上,柴悦本来预计碎铁城能坚守至少十天,这时却要将时间大打折扣,不由得向南望去,希望能尽快看到神雄关的援军。(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一章 攻城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真正的守城之战就要开始了,匈奴人正在远处排兵布阵,骑兵守在岭下,大量步兵聚在岭上,手持盾牌,背着一筐筐的泥土,流沙城是座土城,被拆毁之后提供了现成的材料。?? 匈奴人毫不掩饰进攻意图,步兵将把泥土堆在西城门以外,形成一道缓坡,直通城墙之上。 东海王远远望了一眼,心里一阵阵发堵,表面上却要保持镇定,向周围的将士笑道:“匈奴人真懂礼貌,知道大楚放弃了流沙城,特意帮咱们拆墙当见面礼。” 大家只能敷衍地发出笑声,目光都望向柴悦,东海王也不例外。 柴悦的表现更像是真正的镇定,站在墙边沉思片刻,开始下达命令,这些命令大都平淡无奇,普通将吏也能想到,但是由柴悦嘴里说出来,似乎多了几分成功的把握。最后,柴悦命令一只队伍专门取水,将城里所有的桶、锅、槽通通装满。 东海王虽不擅战,却是第一个明白柴悦用意的人,心中稍安,终于能够坦然地大笑出声,离开城墙,将守城之责全权托付于柴悦。 他没有直接回将军府,而是来到旁边的部曲营,为了显示守城的决心,韩孺子只带走极少数人,将大部分部曲士兵留在了城内。 东海王没有下马,停在营门前,派随从叫来部曲营头目晁化。 晁化身上还保留着拐子湖渔民与河边寨兼职强盗的习惯,来到东海王面前只是稍一拱手,生硬地问:“找我有事?” 东海王微笑道:“匈奴人就要攻城了,镇北将军不在,就由我保护你们的安全,请大家放心,城里有两万多正规楚军,只要他们还在,就不会动用镇北将军的部曲。” 晁化和身边的几名士兵冷脸不语,东海王继续道:“万不可鲁莽行事,我就在将军府,有什么事情尽管来找我。??壹? ?看书 ” 东海王走了,晁化脸色铁青,一名部曲士兵说:“咱们跟随镇北将军这么久,就是吃干饭吗?” “东海王能安什么好心,分明是在用激将法。” 晁化抬手制止大家说话,命令道:“牵马来。”然后看着这几张熟悉的面孔,“东海王多此一举,他不来激将,我也要向柴将军请战,我意已决,你们准备好了吗?” 几人同时点头。 晁化再不多说,等马牵来,上马直奔西城。 柴悦已经从城墙上下来,正与几名将吏安排士兵汲取井水。 碎铁城里有十余口深井,外面修建了屋子以阻拦风霜,还能正常使用,打出的井水不能露天放置,西城的大量房屋被腾出来,专门存放水桶、铁锅等物。 晁化下马,跟在柴悦身后,在街巷里走来走去,听他下达一道道命令。 安排得差不多了,具体事务交给将吏处理,柴悦又向城墙上走去,向晁化招手,示意他过来。 “准备这多么井水干嘛?”晁化还没有看明白此举的用意。 柴悦笑道:“匈奴人要堆土攻城,等他们堆得差不多了,咱们就来个水冻城墙,看他们能不能爬上来。” 晁化恍然大悟,不住点头。 “有什么事吗?”柴悦问道。 晁化拦在前面,正色道:“守城的不只是楚军,还有镇北将军的千名部曲,柴将军好像把我们给忘了。” “我没忘,一只军队有前锋、有中军,也有后备,部曲营属于后备。” “我们想当前锋。”晁化有点着急。 柴悦沉默了一会,他不动用部曲营是有理由的,一则这是镇北将军的私人将士,主人不在,不可擅用,二则部曲营的训练仍不充分,与正规楚军不可同日而语。 柴悦从小在军营里长大,对练兵、用兵天生感兴趣,对他来说,训练有素、服从命令这两项素质远比勇猛善战重要得多。要看书 他喜欢正规的士兵,这些人总能准确理解主将的想法,临阵时不胆怯,也不冒进,即使领军不久,柴悦也能像运用手臂一样指挥众将士。就像前晚的伏击,换成一只不成熟的军队,肯定会有个别士兵忍受不住匈奴人的马蹄声,冲出藏身地点与敌人搏斗,从而坏了大事。 正规的楚军,哪怕是平时名声不佳的北军,也能严守将令,立于危墙之下一声不吭。 “让你的人做好准备。”柴悦对部曲营不太熟悉,但是尊敬他们的求战之心。 “我们早就准备好了!”晁化大喜。 “战无常势,你们可能要等很久,我只在必要的时候才会让你们作战,没我的命令不可擅动,明白吗?” “明白,就有一个要求,如果柴将军要派兵出城,务必第一个派遣我们。” “好。”柴悦点头。 一名传令兵跑来,“柴将军,匈奴人向碎铁城进发。” 晁化离开,柴悦带领卫兵与将吏登上城墙,向西望去。 匈奴人步骑并进,速度不快,像是一只只巨大的爬虫,又像是一大片逐渐吞噬荒地的野草。 东海王无法安坐在将军府,又跑来观战,走到柴悦身边,脸色有点发白,“咱们就这么等着?” “匈奴人势众,理应首先进攻。” 东海王勉强笑了两声,左右看看,“大家的士气不错,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不用柴将军下令。” 柴悦嗯了一声,目光一直不离远处的匈奴人,“这就是楚军的长处,平时训练得好,危急时刻自有应对手段。” 柴悦挥手叫来身后的一名将官,“通知北城小心提防,匈奴骑兵很可能会进攻那里。” 将官领命而去,东海王疑惑地说:“北边邻河,地方狭窄,匈奴骑兵为何选在那里攻城,而不是空阔的南城?” 柴悦猜测匈奴步兵会在西城推土,骑兵则在北城响应,至于南城,他反而不太担心,“这是匈奴人的习惯打法,三面围堵,留一条出路,诱使敌军逃亡,骑兵趁胜追击。瞧远处的那队骑兵,就是用来拦截逃亡者的。” 东海王向西南方向望去,远处的确有一队骑兵,数不清有多少人,停在原处没有动,看上去离南城官道还很远,可一旦纵马奔驰,很快就能从侧翼拦截逃亡的楚军。 东海王脸色更白了一些,“如果匈奴人堵住南方的山口,神雄关的援军是不是就过不来了?” “嗯,过不来。”柴悦又叫来一名将官,命他清理城墙入口,不要造成阻塞,然后转身走到城墙另一边,向下方的街巷观察,觉得哪里可能会有拥堵,就派人去处理,宁可拆墙破门,也不能耽误待会送水上城。 对他来说,战斗的主要内容从来不是盯着敌人的一举一动,也不是勇猛拼杀,这些事情当然很重要,但是都有人专门负责,身为一军主将,他的职责是确保己方准备充分、阵势不乱。 东海王既敬佩柴悦的镇定,又恼怒他的冷淡,正要追问,柴悦腾出工夫,说:“匈奴人暂时不敢靠近山口,害怕那里有伏兵。” “暂时不敢,以后总会有胆子的。” “所以咱们得相信镇北将军,相信他能尽快带来大批援军。”柴悦平淡地说,他能挫败匈奴人的锐气,能想办法应对土攻,可这些手段都是拖延,孤城难守,如果没有援助,碎铁城终将落入匈奴人之手。 东海王愣了一会,跟着柴悦回到对面,心中不由得一惊,不知不觉者,匈奴人已经很近了,岭下靠河的骑兵正在加速,如柴悦所料,要从北城发起进攻,正面岭上的步兵则竖起了长盾,他们不仅携带着泥土,还有大量的木头。 “来人,送东海王回将军府。”柴悦不希望有人破坏楚军士气。 “柴将军勉力,我在府中备酒,静候佳音。”东海王强自镇定,匆匆下城,上马走出没有多远,听到了城墙上的战鼓声。 部曲营里,近千名士兵已经排列整齐,牵着自己的战马,身边竖着长枪,就等一声令下,上马出城与匈奴人战斗。 东海王冲他们挥挥手,经过将军府,来到勋贵营,在这里,他更能找到声气相投者。 勋贵营里剩下的人不多,所有随从都被征调,打水、运送器械,为全体楚军做事,而不是只服侍主人。 一多半勋贵子弟加入了战斗,剩下一百四五十人,以种种理由留在营内,柴悦对他们没有强求。 城墙上的鼓声时紧时缓,中间夹杂着人群的叫喊声、不知来源的轰轰声,营内的勋贵子弟全都走出营房,聚在一起互相寻求安慰,结果却更加惊恐。 在这群人面前,东海王终于恢复了一点信心,策马进营,立于众人面前,“穿上你们的盔甲、拿起你的兵器,准备证明你们是大楚的精英与栋梁,城在人在,城亡人记!” 没人开口回应,但是他们都有点害怕东海王,纷纷跑回自己的房间,穿戴盔甲,拿着刀剑出来了,没有随从的帮助,许多人的盔甲穿戴不整,只好互相帮助着紧系丝绦。 东海王稍感满意,不想独自回将军府,就留在勋贵营里。 不知何处又传来几声轰响,没多久,一名传令兵骑马跑来,在街上大声喊道:“部曲营,即刻前往北城!” 部曲营那边传来马蹄声,传令兵连喊几遍,又来到勋贵营,停在营门口,向里面看去,他没接到命令动用这些勋贵子弟,可是看着一百多人无所事事,觉得有些怪异。 传令兵没有开口,拍马离开。 东海王道:“还等什么?都去守卫北城门!”心中却是一惊,西边的土堆应该还没成形,北边的城门就要被攻破了? 匈奴人攻得太快了,东海王第一次真心实意地怀念韩孺子,那是他的兄长。(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四章 独自决定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一剑仙”杜摸天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将一封只有几个字的书信交到倦侯手中。 自从倦侯从军北上,杜摸天送走了孙子杜穿云,自己就搬出了倦侯府,每日里与京城知名的豪杰往来,日子过得倒也惬意,十几天前,侯府的账房老太监何逸突然找上门来,请他喝酒,大醉之后,交给他一封信,并传达了倦侯夫人的请求。 也就是从那时起,杜摸天发现自己被人跟踪,他没有立刻出发,多等了两天,继续呼朋唤友的生活,直到得罪了一位江湖中地位颇高的豪杰,不得不“逃”离京城。 一路上,杜摸天得到了不少江湖旧友的帮助,也受到多次阻挠,甚至遭遇过两杀暗杀与一次公开挑战,杜摸天必须遵守江湖规矩,于是接受挑战,却没有获胜。 “一剑仙”毕竟老了,接连数日的奔波耗尽了他的精力,在比武时败给了对手,只能选择返回京城。 因此,将书信交给韩孺子的人不是杜摸天,而是他在比武之前托付的一位朋友。 这人二十来岁,随身没有通关文书,不知怎么混进了神雄关,在衙门前逡巡半日,不找任何差人或卫兵通报,直到黄昏时分,见到随同镇北将军出府的孟娥,他才上前开口。 孟娥化名陈通,穿着打扮以至容貌举止都与男性卫兵无异,偶尔开口,别人也听不出破绽,跟随镇北将军多日,从未被任何人认出来,送信的年青人却一眼认定这是一位“江湖人”,远远地抱拳喊道:“四海之内皆兄弟,兄台可否赏口饭吃?” 孟娥吃了一惊,止住准备抓人的卫兵,将此人请进府内,详细问明之后,带他去见镇北将军。 青年直身不拜,将韩孺子上下打量了几眼,交出书信,转身就走。 韩孺子想要挽留,被孟娥阻止,“你不是江湖人,用不着跟他们打交道。” 如果有时间,韩孺子真想问问一心想要复国的孟娥算什么江湖人,那些行为怪异的江湖人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可是扫了一眼书信之后,他没心情考虑江湖人了。 那的确是崔小君的笔迹,送信过程却匪夷所思,陌生青年甚至不肯透露姓名,对杜模天的经历讲述得也过于简略。 韩孺子已经派杜穿云回京,显然在路上与爷爷杜摸天没有相遇。 韩孺子拿着信思索良久,整个神雄关里,唯一能与之商量的人只有孟娥,“你相信这个人吗?” “我相信他并无恶意,可我也知道,许多无辜的人会受到利用,到死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样的回答对韩孺子毫无帮助,他笑了笑,将信凑近点燃的蜡烛,犹豫片刻,还是烧掉了,“假设一切都是真的吧,小君自然没有病重,她没有写明,我猜是另外有人病重,不是太后就是皇帝,所以吴国舅和冠军侯急着回京。可小君写这封信的时候,并不知道匈奴人入侵,也不了解我在北疆的情况……” 韩孺子陷入沉默,他是在自言自语,孟娥也不说话,守在一边,目光缓缓转动,耳中倾听外面的声音。 “小君希望我回京,必然有所准备,可房老将军说得没错,我一离开神雄关,碎铁城楚军很可能会溃散,匈奴人是大患,真正的大患……” 韩孺子又拿起另一封信,是柴悦派人送来的,里面说匈奴人希望与镇北将军和谈,柴悦特意注明,他不太相信匈奴人,入冬以来已经下了三场雪,再坚持一段时间,即使关内楚军没有大批增援,匈奴人大概也会退兵。 大概、可能、几分把握……韩孺子越来越理解杨奉曾经说过的话:皇帝因为掌握太多信息,反而比一无所知时更难做出决定。 柴悦是前线的将军,将每种可能都提前想到是他的责任,但他不用做出最终决定。 崔小君深居府内,为丈夫谋求最大利益是她的目标,可她不了解边疆的危机,无需权衡利弊。 韩孺子坐在那里,没有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做,而是在想,做决定是一件多么艰难、又多么有趣的事情。 “朕仍孤家寡人……”韩孺子突然想起这句话,在从前的记忆中,祖父武帝坐在勤政殿的阴影里,威严而孤独,现在这副场景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武帝仍然独自坐在阴影里,但他并不孤独,或者说他享受并喜欢那份孤独。 “把金纯保叫来。”韩孺子说。 孟娥目光转来,稍显惊讶,她是保镖,倦侯极少向她发令。“是。”她应道,走到门外,压低声音让卫兵将主簿找来。 即使是守城大将,也不能随口一句话就召见在押犯人,得签发命令,加盖官印之后,才能去监狱领人。 平时极少参与具体事务的孟娥,完成了整个流程,从倦侯手里接过官印,在文书上按下去。 韩孺子一直没说话,甚至没注意到在让孟娥做随从的事情。 没过多久,金纯保被押来了。 金纯保受了不少苦,为了确认他的话是否属实,狱吏施加了酷刑,右将军冯世礼陷没之之后,他又被折磨一番。 昔日的归义侯长子已经面目全非,卫兵一松手,他就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匈奴大军已经攻到碎铁城。”韩孺子从金纯保身上只看到一个教训:没有远见会带来多大的后患。 金纯保抬起头,好一会才认出那是倦侯,颤声道:“倦侯救我……” “你是楚军的俘虏,没人能救你。” “我不当匈奴人了,救倦侯再给我一次机会,哪怕留在大楚当平民、做奴隶也行!” “想做大楚臣民,就要与匈奴人作战。” “我愿意,我愿意。”金纯保不是一个坚强的人,一听说有希望挣脱囚徒的身份,激动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带他下去。”韩孺子命令道。 两名卫兵将金纯保架出去,到了屋外他还在大声喊道:“我愿意为大楚效力……” 韩孺子对主簿道:“真是失礼,共同守城多日,我还没有请教主簿大人的姓名。” 主簿前趋道:“敢劳将军动问,是卑职之罪。卑职姓华,名报恩。” “华主簿是吴将军带到神雄关的吧?” 华报恩腿一软,扑通跪下了,与这位少年将军相处越久,他心里越害怕,“卑职受吴将军荐举,但卑职是大楚七品主簿,食朝廷俸禄,为国家分忧,不敢有丝毫私心。” “请起。”韩孺子笑道,“前段时间吴将军不在的时候,华主簿将神雄关治理得很好。” 华报恩哪敢起身,“位卑而执重印,卑职无功,卑职死罪。” “非常之时,当有非常之举,你也下去吧。” 华报恩磕头告退,出门之后好一会才缓过来,不明白镇北将军对自己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只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凉,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却又没这个胆量。 孟娥也不明白,等屋子里再无外人,她忍不住问道:“你明明知道看过名册,知道主簿的姓名,为什么还要再问一遍?” 能让孟娥感到好奇,这种事情可不多见,韩孺子笑道:“我要将这位主簿知道,从现在起,我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孟娥还是感到疑惑,但她没有追问,对自己不懂的事情,她宁愿保持距离,“你也要小心,有江湖人拦截杜摸天,就可能有江湖人一直在盯着你。” “嗯,但我相信你能保护我的安全。” 孟娥退到一边,心中莫名地有一点警惕,从前是她提出条件,倦侯接受,现在却是倦侯下令,她无条件接受,既没有拒绝的理由,也没有拒绝的意志。 韩孺子已经做出决定,没有立刻行动,是因为在等房大业那边的结果。 房大业前往北军的第五天,终于派人送回消息,他与左将军韩桐说服了北军众将,两日之内将能率领五万人到达神雄关,再有不到两日即可支援碎铁城。 韩孺子接信之后即刻下令亲率城中所有将士前往碎铁城,主簿华报恩留守神雄关,手下只有数十名衙门差人,唯一的任务就是迎接援军并放行。 金纯保受命随军,没有盔甲与兵器,身份还是犯人。 自从看到希望之后,金纯保就在冥思苦想,自己究意有什么能帮到倦侯,因此随行的时候,韩孺子刚一开口询问,他就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我想明白了,札合善王子想利用我引诱禁军上钩,可他对我说的那些话未必全是假的,以我在匈奴营中的所见所闻,东匈奴的确分裂了,一部分希望抢夺大楚的城池与百姓,就此定居关内,一部分还想逐水草而居。札合善和大单于都是前一种人,后一种人数量虽多,手中却没有权势,他们只有一个选择,另立大单于,在本部贵族当中找不到合适人选,就只能去找别的匈奴贵族。武帝时西逃的匈奴人,他们肯定还保留着传统。我在营中的时候就听过一些人说起西匈奴,甚是怀念,对源自西匈奴的金家颇为友好……如果我猜得没错,西匈奴人又回来了。” “西匈奴为什么要和谈?”韩孺子最关心这个问题。 金纯保说不出来了,他给出最大胆的猜想,只是为了立功保命。 韩孺子每日浏览大量前线公文,已经确定河北的敌人就是东西匈奴的联军,“匈奴人所谓的‘闹鬼’还有别的含义吗?” 那还是伺察途中遇见金纯保的时候,几名匈奴牧民信誓旦旦地声称西方闹鬼。 金纯保不太懂匈奴语,只能绞尽脑汁地回想自己与匈奴人进行过的交谈,“如果我没弄错,匈奴人神鬼不分,闹鬼也可能是神谴,至于所谓的神是什么,我就不知道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五章 各有计策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北军勋贵众多,数代为将者比比皆是,在这里,看的不只是职位高低,还有家世根基,有时候,连大司马都指使不动自己的部属。 刘昆升身为北军都尉,乃是大司马的副手,按惯例,大司马不在营中,就由都尉掌管全军,可是往上追溯,刘家只有两代人从军,祖父是农夫,以这样的家世,在北军必须加倍小心谨慎。 刘昆升做得到,他担任皇宫宿卫多年,可以连续几天一个字也不说,虽然不受尊敬,却颇得上司信任。 于是,他看着大司马冠军侯带着少数随从悄悄离营,看着众将在自己面前飞扬跋扈,看着镇北将军派来的信使请求援救,看着大家争论不休…… 他什么也不说,即使心里想法再多,也不让它们冒头,直到一位新客人到来。 房大业和左将军韩桐来得正是时候,一百多名勋贵子弟的死讯刚刚传到北军,众将义愤填膺,发誓要为弟侄报仇,手段却各不相同,有人拒绝出兵,要借匈奴骑兵之手杀死仇人,有人希望立刻前往碎铁城,先将幸存的子弟带回关内,其它事情以后再说。 不出韩孺子所料,虽然是东海王将勋贵子弟派出去送死,镇北将军所承担的恨意却更多,是他不顾反对将勋贵营带到碎铁城,是他在大敌当前的时候坚持将勋贵子弟留在险地,而且他还是东海王的兄长,两人之间的争斗,外人所知甚少,反而觉得他们的关系很亲密。 与沉默寡言的北军都尉刘昆升一样,左将军韩桐也宁愿远离一切纷争,在中军帐里,两人互相谦让,都希望对方掌印,数十名将领则当两人不存在,激烈地争吵,甚至口出狂言。 “恒帝的两个儿子已经没希望了,宫里早想将他们除掉,只是没有宣之于口,咱们去杀死这两个混蛋,有功无过!” 房大业坐在一边,以客人的身份静静地听着,偶尔喝杯茶水,自斟自饮,虽然与韩桐一路同来,他却从来没有指望从这位宗室子孙身上得到帮助,他在等待这场争吵水落石出。 争吵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有人会被说服,有人会被压服,还有人纯粹就是累了,愿意接受任何结果,只要大家能够闭嘴。 终于有一位将军占据了优势,他一开始的支持者就比较多,在争吵的过程中又拉拢了一批人,逐渐占据上风,凭借人多势众,将几位最顽固的对手撵出帐篷,腾出手来对付两位谦让不止的大将。 他叫柴智,是衡阳侯的弟弟,柴悦、柴韵两人的叔叔,现为北军军正,执掌军法。 柴智大步走到刘昆升和韩桐身前,伸手指着一边,“请两位大人到那边去聊。” 韩桐脸色微红,刘昆升却无动于衷,微笑着点头,为谁先迈步又谦让了一会,真与左将军走到一边,继续讨论该谁掌印。 柴智胆子再大也不敢夺印,而且他也用不着大司马印。 韩桐和刘昆升让开之后,房大业暴露在柴智面前,几十位将官走过来,站在柴智身后,一块虎视眈眈。 “阁下怎么称呼?”柴智双腿叉开,左手扶刀,右手按在皮带上。 房大业缓缓站起,“在下镇北将军麾下参将房大业。” “房大业?你是那个……房大业?” “我没听说过还有别的房大业。” 房大业虽然不是世家出身,但是从军的年头长,在边疆立下过赫赫战功,年轻时以勇猛闻名,年老之后胆气也没有衰落,敢在京城劫狱救主,虽然失败,名声却不小,尤其是在楚军之中,许多人都听说过他的名字与事迹。 柴智神色略缓,微微点头,“镇北将军倒有几分眼力,选中阁下当参将。阁下从塞北而来,可见过匈奴人?” “见过?” “真有十万之众?” “历经数战,匈奴人有些伤亡,剩下的至少八万。” “楚军呢?” “原有两万七千多人,去掉伤亡,加上后期增援,我离开的时候还有三万一千多人。” 柴智回头看了一眼,“北军有五万人,赶到碎铁城,就能与匈奴人势均力敌,以楚军的实力,必然大获全胜,只可惜兵力不够围歼匈奴人。” 众将纷纷称是,有人提出疑问:“匈奴人没有后援吗?” “这是冬天,匈奴人哪来粮草支持更多兵力?”柴智自己就回答了这个问题,转向房大业,“阁下是老将,立过军功,也犯过王法,正好给我们提供一点建议:多大的军功能弥补杀死皇子皇孙的罪名?” 站在一边的韩桐打了一个激灵,谦让得更坚决了,无论如何也不肯接受大司马印。 众将争吵的时候,房大业听得清清楚楚,知道柴智等人准备杀死镇北将军和东海王,然后击破匈奴人以功赎罪。 “嗯——”房大业认真想了一会,“军功可以赎罪,但是无故杀害皇子皇孙乃是不赦之罪,多大的军功也赎不了。” “无故杀害不可赦,‘有故’呢?”柴智冷冷地问。 “那要看是什么‘故’了,如果赶上朝廷用人之际,赎罪的可能还会更高一点。” 柴智再次转身面对众将,“我会想出一个合适的理由,大楚内忧外患不断,正是朝廷重用我辈平定天下之际。”他顿了一下,“冠军侯已至京城,有他在,还有什么不可赎之罪?” 如果这是一群普通将官,柴智断不敢当众说出这种话,众人也不会被说服,可这些人不同,不仅是勋贵,还是掌权的勋贵,而且消息灵通,即使远离京城,也能提前感受到朝中的风雨,这给予他们做大事的胆量。 其他人却只想置身事外,普通出身的刘昆升如此,宗室子弟韩桐更不例外,外姓勋贵可以在混乱之际选择支持某一方,韩氏子孙却难免会受到过多的猜忌,冠军侯对韩桐表现出足够的信任,韩桐却仍然不敢抛头露面,将大司马印牢牢按在刘昆升手中,就是不肯接受。 只有一件事出乎韩桐的意料,他以为房大业是镇北将军的亲信,没想到这位老将军不仅没有为镇北将军说话,反而对柴智等人的计划点头。 柴智向前逼近一步,“阁下是楚军老将,也是待罪之身,打算跟随北军建功立业,还是要像对待齐王世子那样,为主尽忠?” 柴智等人对镇北将军派来的使者早有杀心,完全是因为房大业的名声才没有立刻动手。 “我在齐国为傅,是朝廷所任命,自然要为主尽忠,镇北将军给我一个参将的名衔,从未得到过朝廷的承认,他不是‘主’。我只为大楚尽忠,为碎铁城抵抗匈奴人、等待援兵的楚军将士尽忠。” “全军出发,即刻前往神雄关、碎铁城!”柴智直接下令,然后对房大业说:“我要你给镇北将军写一封信,就说援军马上就到,让他不要担心。” “好。” “别的不要多说。” “请到了援军,我也没别的可说。”房大业表现得十分配合。 柴智又走到两位“推印者”身前,左右扫视,韩桐立刻后退两步,他在神雄关受过苦,心中最后一点胆量都已耗尽,宁可遭人耻笑,也不想承担责任,“刘都尉掌印乃是冠军侯的安排,我宁死也不能接印。” 柴智对刘昆升比较满意,也不想换人,“刘都尉,下令吧。” 刘昆升无奈,“这个……既然大家已经做出决定,我也没什么可说的,谁来书令,我来盖印。” 几名军吏上前,在书案上铺纸研墨,柴智口授,另一人书写,刘昆升捧着大司马印,一脸无奈,无意中与房大业的目光对上,立刻扭头看向别外。 房大业面无表情,目光中却没有无奈。 五万北军启程的第三天,韩孺子率领神雄关剩余的全体将士,出关奔赴碎铁城,与此同时,东海王正为刚刚从京城传到的消息焦躁不安,柴悦站在流沙城的废墟之上遥望匈奴大营,努力猜测匈奴人的底细,心中越来越不安。 对岸绵延数十里的营地里,金垂朵踏着碎雪闯进一顶帐篷,门口的卫兵对她颇为尊敬,没有上前阻拦。 帐篷里铺满了毡毯,十几只铜火盆放置在各处,烘得帐内一片春意,一名肥胖的老者斜靠在床上,身边环绕着数名姬妾,对面的三十多人或坐或站,都是匈奴人将领名王,与大单于相谈甚欢,时不时暴笑。 金垂朵一进来,交谈停止,众将领名王纷纷回头张望,大单于笑道:“欢迎我的女儿,住得还习惯吗?缺什么东西吗?” 大单于说的是匈奴语,金垂朵只能勉强听懂,上前以中原话说道:“女儿一切都好,只有一个疑问:大单于要与楚军和谈,可是营中将士频繁调动,又是何意?” 有人将她的话翻译给大单于听,大单于不住点头,很快给出回答,金垂朵没听懂,看向译者。 匈奴人译者道:“大单于说,楚人狡诈,匈奴人应该学习这一点,和谈要有,可是也要准备好战斗,匈奴人已经没有退路,必须在积雪超过膝盖之前,从楚人手中夺取一块牧马之地。” (最近身体状况不太好,发稿会有延迟,上午8-9时,下午18-19时,望周知。)(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八章 东海王的承诺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如果能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东海王一定会对那一百五十余位勋贵子弟说:“留在我身边,与我同生共死。 ” 他深感后悔,不是因为白白损失了这么多将士,而是因为当他需要用人时才现,恰恰是那些身世高贵但又胆小如鼠的家伙,才是他天然的盟友。 “其实那也不叫胆小。”东海王向林坤山解释道,“就好像房子着火,奴仆才有勇敢与胆小之分,主人没有,主人只分镇定与慌乱,但不管怎样,主人不用亲自冲进火场,对不对?匈奴人就是烧过来的大火,那些勋贵子弟没有参战,因为他们觉得没必要,有辱身份,他们本应是挥斥方遵的将军,却被当成普通士兵对待。” “有不少勋贵子弟其实参战了,还很踊跃。”林坤山笑着提醒道。 “对啊,可是瞧瞧那些都是什么人?一多半是柴悦那样的庶出子弟,剩下的人都跟张养浩一样,空有勋贵之名,却没有相应的势力,他们急着冲上去救火,因为他们没资格当‘主人’。” “一不小心,‘主人’都被烧死了,只剩东海王一位。” “当然。”东海王长叹一声,如果还有可说话的人,他也用不着跟林坤山抱怨了,“但这不能全怨我,韩孺子和柴悦也得负一部分责任……大部分责任,他们两个没有给予这些勋贵子弟‘主人’的待遇,才会生这样的悲剧。” “就算是苦练十年的望气者,也不能比东海王说得更好了。”林坤山举起酒杯。 外面寒风刺骨,两人坐在屋子里围炉饮酒,每当酒要凉的时候,旁边的随从立刻会上来重新烫酒,完全不劳主人指使,就像是长了一双能拭探酒温的眼睛。 “他很勇敢。”东海王指着自己的随从说,“用手拿一块炭出来。” “是。”随从立刻将手伸向盆炭,直到手掌碰到了烧红的炭,东海王才挥下手,“够了。” 随从退下,手掌蜷曲,不让主人看到烫伤的痕迹。 “韩孺子身边有这样的人吗?”东海王问。 林坤山笑着摇头。 “他自以为拉拢到几名跟班,就有资格当主人了?他拉拢到的都是势利之徒,个个有求于他,比如柴悦,追随韩孺子无非是为了躲避柴家人的惩罚,还有那个叫什么才的小太监,只有跟着韩孺子,才能幻想自己是大总管,至于那些部曲士兵,哈,更是笑话,他们是为了吃饱饭,哪来的忠诚?只要有人肯出更高的价码,他们都会背叛,无一例外。” “东海王能出多高的价码?”林坤山问。 东海王目光冰冷,“你以为我听不出讽刺吗?” 林坤山放下酒杯,“这不是讽刺,是个真实的疑问,眼下正值用人之际,我或许能为东海王在城里招募一些勇士,但是我得心里有数,所以要知道东海王愿意付出多少报酬。” 东海王盯着林坤山看了一会,脸上突然露出笑容,“顺便也为你自己问问。” 林坤山仰头笑了两声,举杯一饮而尽,伸手去拿酒壶。 东海王也伸出手,挡住林坤山手背上方,“该是你做出选择的时候了,选得越晚,你能得到的价码越低。” 林坤山保持姿势不动,脸上收起笑容,“我在军中已有多半年,名为军师,镇北将军却很少找我议事,他不信任我。值此多事之秋,我在这里与东海王把酒言欢,就已经表明了我的选择。” 东海王挪开手臂,笑道:“韩孺子不是不信任你,而是不敢用你,他受杨奉影响太深,对望气者的忌惮远远多于欣赏。” 林坤山拿起酒壶,先给东海王斟满,然后才给自己面前的酒杯倒上。 东海王使了个眼色,随从悄悄退下。 “东海王很欣赏望气者?”林坤山随口问道。 “能将我舅舅骗得团团转,过后还能重新取得他信任的人,我怎么会不欣赏?但我欣赏的不是所有望气者,步蘅如就很让我失望,太稚嫩,形势稍有变化,与计划对不上,他就慌了手脚。我欣赏的是阁下,还有淳于枭。” “哈哈,实不相瞒,去年的那次宫变只是恩师的一次试探,所以他老人家没有露面,步蘅如也不是恩师的得意弟子。” 东海王大笑,对林坤山的话一个字也不相信,“这次呢?” 林坤山思忖片刻,“还是顺势而为。” 东海王傲然道:“大势就在几个人手中,我、冠军侯,韩孺子……勉强算是一个吧,人人都想顺势,你们望气者比别人强在哪里?” 林坤山淡淡地说:“大势在几位皇子皇孙身上,启动大势的钥匙却在望气者手中。” 东海王没吱声,因为他没听懂,却不想问。 “来碎铁城之前,我提醒过镇北将军,让他做好准备,可他没有当真。”林坤山喝了一口酒,夹了一块肉放在嘴中咀嚼,“大家都在等,可是只要那件事不生,大势就还在皇宫里、还在太后手中。” 只要现在的皇帝活着,东海王就只是一位失势的普通宗室子弟,皇帝之死,就是打开大势的钥匙。 东海王忍不住笑了一声,“抱歉,我一直很认真地与你交谈,没想到你会突然讲笑话。” “嘿,真正的笑话是冠军侯,镇北将军反应太慢,他的动作却太快了,这个时候潜回京城,只会让他成为太后的眼中钉。” “你怎么能做到……不可能,那不可能,去年,一群宫女和太监就把你们给打败了。” “顺势而为,东海王,望气者一直在顺势而为,有时候‘势’会自己跑到我们面前,是偶然?是意外?是凑巧?怎么说都行,反正我们能一眼看出它的价值,将它牢牢抓住,然后耐心等待。” “等待什么?”东海王不知不觉间已经产生了兴趣。 “等识货者。” 东海王愣了一会,“你没对韩孺子说过这件事?” “如东海王所说,镇北将军对望气者只有忌惮没有欣赏,我透露了一点口风,他不放在心上,我自然要适可而止。东海王不一样,你懂得望气者的价值,也懂得如何与我们合作。你肯听我的劝,与崔太傅合好如初。关键时刻,你先想到找我,镇北将军却将希望寄托在一群普通将士身上。” 东海王身子前倾,稍稍压低声音,“我若称帝,愿与诸君分享天下,望气者想要什么?还是国师吗?” 林坤山轻轻摇头,也压低了声音,“经过去年的试探,恩师不想当国师了,一山难容二虎,恩师不再强求留在大楚,他看中一块地方,在大楚之外,如果能在那里立足,望气者就算大获成功。” “用大楚之外的土地换取望气者的支持,我觉得好像占了很大的便宜。” 林坤山笑道:“还是那句话,顺势而为,大楚气运未尽,再怎么折腾,势也不在望气者手中,不如退而求其次。” “咱们这就算说妥了?” 林坤山点点头。 “能跟我具体说说皇宫里的情况吗?” “抱歉,我一直在边疆,对皇宫只知大概,不知详情。” 东海王猜到林坤山会用这种话搪塞自己,于是笑着问道:“跟望气者达成交易的人不只我一个吧?” “这个问题我更没办法回答,整体情况只有恩师掌握,我只知道一件事,在所有可能的合作者当中,东海王肯定是走在最前面的人之一。” 东海王在心里痛骂望气者,脸上的笑容却越显得随和,“我不只是走,还会跑,肯定会抢在所有人的前面。” “镇北将军虽然走得慢,但是将他带上,能令东海王事半功倍。” “嗯,我也正有此意,只是……缺少人手。” “我会帮东海王找些人手,但我需要东海王的一点承诺。” “今日跟随我者,它日必得封侯。” “哈哈,这就够了。事不宜迟,我这就去找人,请东海王静候佳音。” 林坤山喝下最后一杯酒,起身告辞,东海王脸上的笑容与望气者的背影一块消失,小声道:“好一个顺势而为,将宫里生的事情说成是自己的功劳,这就叫顺势而为?以为我是傻子吗?嘿,骗过我一次的人,别想再骗第二次。进来!” 随从推门进屋,垂手站立。 这是东海王在碎铁城里唯一相信的人,他是母亲派来的随从。 “‘柴家人’怎么说?” 碎铁城里二十多名“柴家人”因为意图暗杀参将柴悦,一直被关在监狱里,迄今未获释放,东海王感觉到孤立之后,派随从给予这些人不少照顾,林坤山来之前,随从刚去向“柴家人”的头目萧币表示东海王的亲近之意。 “萧币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嘿,以他现在的状况,也就只能效‘犬马’之劳了,他愿意为我牵线搭桥联络北军的柴智吗?” “他愿意,他还向我透露一件事,柴智要在和谈的时候向匈奴人起进攻,假手匈奴人杀死倦侯,并趁乱行刺殿下,然后击溃匈奴人,以军功赎罪,这是萧币刚刚得到的消息。” 东海王短促地笑了一声,“柴家真是……能人辈出,将阴谋泄露得这么彻底,也就他们能做得出来。萧币能劝说柴智改变主意?” “他说能,可我不相信他。”随从回道。 “只说事实就行,用不着你做出判断。”东海王冷冷地说,可他的结论与随从是一样的,“这倒有意思了,柴智想借刀杀人,林坤山想带上韩孺子一块回京,嗯……我得先保住自己的命,然后该选哪一方呢?”(未完待续。)8 </br> 第一百七十九章 无字之信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今日两更,求月票,求订阅) 离碎铁城越近,北军都尉刘昆升的位置越尴尬,心情也越发的忐忑不安,突然间,他发现自己成为关键人物,这正是左将军韩桐极力推卸,而他被迫接受的身份。 行至神雄关的那天傍晚,军正柴智带着三位将领登门拜访,有些话要向北军都尉当面讲清楚。 刘昆升毕竟是掌印之官,柴智等人表面上比较客气,带来了酒肉,但是没给“上司”选择的余地,直接命人铺设酒席,请北军都尉坐了首席,先是安静地喝,接着是高兴地喝,最后免不了划拳行令、吆五喝六。 等到大家脸都变得红扑扑的,可以推心置腹地说话了。 柴智举着酒杯,微微昂首,问道:“刘都尉,你觉得我们是什么人?” 刘昆升喝了不少,脸色通红,脑子更是一阵阵发晕,但他不敢醉、不能醉,笑呵呵地说:“怎么,欺负我不胜酒力吗?你是北军军正……” 柴智连连摇头,“我说的不是军职。” 刘昆升打了个酒嗝,“猜谜吗?猜不中……我喝,猜中了,你们喝?先把这杯干了。” 五人同时一饮而尽,柴智笑道:“这不是猜谜,只是说清事实。刘都尉,咱们不是一类人。” “你们……更年轻?” “哈哈,年轻十几岁而已。刘都尉是继承令尊、令祖的军职吗?” 刘昆升挠挠头,“哦,我明白了,若是往上追溯,我们刘家比较普通,祖父是京城人士,种地为业,父亲以良家子选入边军,战死沙场,我以孤儿身份参军,在军中长大,迄今为止没立过大的军功。诸位都是侯门子弟,祖上为大楚立过奇功。咱们的确不是同一类人。” “祖上立功,儿孙享受,刘都尉觉得公平吗?” 刘昆升讶然道:“当然公平,怎么会不公平?若是不能将功劳传给儿孙,大家拼死拼活地打仗又是为了什么?” 其他四人大笑,柴智放下酒杯,“说得没错,世家传承的不只是功劳,还有一份忠心,对陛下、对大楚的忠心,这才是咱们之间最大的不同。” 刘昆升借着酒劲瞪眼,将杯子往桌子上重重一放,“柴军正怀疑我的忠心?” 柴智急忙笑着道歉,与另外三将一块劝酒,等刘昆升转怒为笑,柴智继续道:“忠心与忠心不同,刘都尉是建功立业的忠心,是正在往上走的忠心,我们则是守在最上一层的忠心,立不立功不重要,重要的是保证大楚江山的稳定。” 话说到这里,刘昆升没法接了,嘿嘿干笑数声,举杯致意,自己先干为敬。 柴智拿起酒杯意思了一下,“大楚有雄兵百万,外讨夷狄丑虏、内斩乱臣贼子,但是有一件事,普通的楚军将士从不参与。” 刘昆升低头不语。 “楚军不参与皇室的家务事,这是规矩,虽然没有律令这么规定,虽然偶尔有人破坏规矩,但是一位忠诚的、聪明的将领,绝不会越线。我们不同,从我们的先祖立功封侯的那一天起,我们就是皇室的一部分,有资格也有义务参与皇室的家务事,人人如履薄冰,比在战场上打仗还要危险,事成之后,功劳通常也不会宣之于众。” 刘昆升又笑了两声。 “刘都尉明白这其中的区别了吧?” 刘昆升点头,“明白,我一直都明白。” “别怪我多嘴,我听说刘都尉在皇宫担任宿卫的时候,曾为平定宫变立过大功,好像与倦侯……有过接触?” 在朝廷公开的说法里,对刘昆升将太祖宝剑带出皇宫的经过语焉不详,一般人都以为是太后的命令,勋贵家族中间却有其它传言。 刘昆升不能再装糊涂了,正色道:“如柴军正所言,普通将士没资格参与皇室的家务事,刘某愚钝,却也明白这个道理,担任宿卫的时候,侥幸立过一点小功,朝廷已经给过封赏。对我来说,事情已经结束,连想都不用想,更无必要谈论。” 柴智举起酒杯,大声道:“我就说刘都尉是聪明人,来,满饮此杯,祝刘都尉早日封侯,与我等成为一类人!” 五人都喝多了,直到小校进来提醒他们明天还要行军,酒席才告结束。 告辞的时候,柴智搂着刘昆升的肩膀,大着舌头说:“收好大司马印,然后就等着击破匈奴大军立功受赏吧,别的事情,你看着就行。” 刘昆升也含含糊糊地说:“别的事情不归我管,我干嘛要看?不看,一眼也不看。” 柴智走的时候很满意。 房间里,刘昆升面色沉重,沉思良久方才睡去。 大军天亮就要出发,刘昆升睡得迟,醒得却早,坐在床边,回味昨晚做过的一连串噩梦。 “我能做什么呢?”刘昆升自问,突然抬起头,警觉地四处张望,屋子里很黑,随从和亲兵都睡在外面,还没有醒。 刘昆升站起身,自己点燃了油灯,原地转了一圈,确认屋子里的确没有外人,心中稍安,在这种时候,连自言自语都不安全。 他又坐到床上,反正也睡不着,打算就这么默默地等待天亮。 放在床铺上的右手突然碰到一件奇怪的东西,刘昆升扭头看去,自己刚刚躺卧的地方,居然多了一封信。 信封平滑,显然刚放上去不久。 刘昆升腾地站起身,从墙上取下腰刀,围着屋子转了一圈,大步走到门口,想推门,又改了主意,贴门倾听,外面隐隐传来马匹的嘶鸣,除此之外再无其它声音。 刘昆升回到床边,盯着那封信看了一会,终于伸手将它拣起,打开信封,取出里面的信。 信上没有字,只画着一柄剑。 外面有人敲门,“都尉大人,您醒了?” “嗯。”刘昆升应了一声,急忙将信折了两下,收入怀中,拿起信封放到桌子上,这是神雄关衙门里的一间屋子,有现成的笔墨纸砚,空信封并不扎眼。 五万大军出关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前哨、前锋、前驱三只队伍出发之后,刘昆升才率队出发,在他之后,还有大批军队停在关内,直到午后才能完全通过神雄关。 行军途中,刘昆升一直心神不宁,有人问起,就装作是宿醉的结果。 两天之后,大军走出群山,能够望见碎铁城了。 碎铁城太小,容纳不下赶来增援的五万北军,城外岭南已经划好营地,一队队北军按顺序进入。 刘昆升毕竟是掌印官,不能插手皇室的家务事,对北军与匈奴人的战斗却必须负责,离碎铁城还有数十里,他带领卫兵驰上一道山坡,向北遥望,观察碎城周围的地势。 作为守城老兵,房大业与数名向导一块被叫过来,解答北军都尉的各种问题。 刘昆升从小生活在军营里,对打仗并不陌生,对指挥大军却有点力不从心,具体的作战计划全由手下的将吏拟定,他只能提些不痛不痒的问题,顺便发发感慨,“遥想武帝当年,这么大规模的战斗也没有几次吧,此战过后,又能为大楚争得至少十年的平安。” 房大业在北军无官无职,连参谋都算不上,只能与向导站在一起,却因此敢于说话,“这一仗未必能打得起来。” “阁下何出此言?难道以为匈奴人真心想要和谈?” “和谈是真是假我不知道,我只看地形,楚军与匈奴人隔着大河,想交战,就只能一方过河列阵。楚军的优势是有一座碎铁城可以防守,匈奴人则背靠草原。都尉大人请看,匈奴人那边地势开阔,一旦察觉到势头不对,立刻就能逃走,楚军追不上,决战自然打不起来。” 刘昆升点头,觉得房大业的话有点道理。 一名参将上前道:“房老将军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都尉大人不必担心,楚军已经制定详细计划,和谈是虚,为的就是迷惑匈奴人,前方将领早已取得匈奴人的同意,明日和谈的时候,楚军要派一万人过河。大河冰冻,楚军暗中搭建了几十座简易木桥,两刻钟之内就能抬到河床上,沟通两岸。楚军届时可全线出击,至少三万人向西进发,切断匈奴人的退路,再向北进发,合围之势可成。” 刘昆升点头称赞。 房大业却大摇其头,“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楚军与匈奴人不相上下,怎可分兵围之?” 参将冷笑道:“老将军太长他人志气了吧,楚军器械远优于匈奴人,训练有素,人人争战,自从武帝时起,一名楚军就抵得上五名、十名匈奴人。” “那都是从前的旧事了,就算是武帝的大将邓辽,也没以同样数量的楚军围歼过匈奴人。” 参将还要反驳,刘昆升道:“莫要相争,大军已至,怎么也要打上一仗,房老将军无需忧虑,楚军纵然围不住匈奴人,击溃总是可以的。” 房大业闭嘴,刘昆升走出几步,将房大业叫过来,问道:“流沙城在哪个方向?” 房大业指明方向,刘昆升背对众人,取出信纸,打开之后让房大业看了一眼,马上又收起来。 房大业愣了一下,嘴里说着话,也取出一张纸条,上面画着同样的一柄剑。 两人互视一眼,心中都有了底气,以为镇北将军不只察觉到了危险,肯定也有应对之策。(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二章 冠军侯密令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天亮时空中开始飘落雪花,细细碎碎的,没有多少,像是从房顶被风吹下来的残雪,柴悦却不敢大意:谈判地点距离楚军十几里,万一大雪纷飞,视线受到阻隔,后方将很难及时获得消息。 柴悦立刻对北岸的楚军做出调整,本来是三里一哨,现在变成一里一哨,一直延续到匈奴人大营前不到五里,定时传信,不得中断,匈奴人自然也要做出同样的调整,因此耽误了一些时间。 将近午时,韩孺子终于骑马过河,随身只带十名卫兵,众将送行至河边,柴悦多送了一段路,直到匈奴人哨兵提出异议,他才停下,望着镇北将军远去。 雪已经停了,天色还阴沉着,柴悦此前查看过多次,对帐篷的位置十拿九准,才能在灰色的天空下勉强认出它的模样。 两军的哨兵都是三人一组,骑着马,相隔十余步,身上不准携带任何兵器,共有两条哨兵线,分别是南北、东西走向,正好在谈判帐篷所在的位置交叉,任何一个方向有异常,都会迅速传到本军大营。 柴悦回到河南岸时,空中又开始飘雪,这次不再犹犹豫豫,他来到中军帐时,已是中雪,向北岸望去,只能看到三四里以外。 中军帐建在流沙城旧址上,柴悦转身向岭南望去,数万楚军严阵以待,提前建好的十几座简易木桥一字排开,只需一声令下,立刻就能抬到冰冻的河床上,增加多条过河通道。 流沙城对面的一段河床本来就很平坦,昨天铺撒了大量木屑,骑兵几乎不用减速就能冲过去。 总之,必要之时,八万多名楚军能以最快的速度过河,与匈奴人一战。 “平安!”哨兵的叫声从远处传递过来,直达中军帐前,柴悦身边的一名士兵突然也大喊了一声,他微微一惊,第一反应是扭头看向自己的一名卫兵。 这是镇北将军特意给他安排的卫兵,叮嘱他说要寸步不离地带着,直到镇北将军安全返回。 柴悦向卫兵点下头,迈步走进帐篷。 孟娥紧随其后,只要不开口说太多的话,没人能认出她的真实身份,今天她的任务很简单,就是保护柴悦的安全。 中军帐内,其他人已经到齐了。 北军都尉刘昆升坐在主位上,腰板挺得笔直,神情严峻,可也仅此而已,他用这种神情警告众人尽可能不要跟他说话,他本人也不想开口。 左将军韩桐和右将军冯世礼分坐两边,全都低着头,像是被强请进来的客人,从落座的那一刻起,就在琢磨着待会找个什么借口告辞。 韩桐的下手坐着柴智,位置虽低,却是唯一昂首挺胸、目光灵活的人。 每个人身后都站着一名卫兵。 柴悦的位置在右将军冯世礼下手,折凳已经摆好,他向刘昆升等人点头致意,坐好之后身子侧向门口,既能看到帐外的飘雪,也能避免与柴智对视。 十余名将吏分立左右。 帐篷里异常安静,能清楚听见对岸哨兵的叫声。 “镇北将军入帐,平安!”对岸的声音传来,帐外的士兵重复了一次。 东海王就在这时到来,带着数十名卫兵,都被拦在帐外,他一个人走进帐篷,冲五名有座位的将军一一点头微笑,“真是个大冷天儿,雪又这么大,为什么不推辞和谈呢?” 东海王身份独特,拥有王号,是镇北将军的弟弟,却没有任何军职,自从在守卫碎铁城时犯过错误之后,就失去了领军的权力,但是不受任何人管束。 其他四人不吱声,柴悦只好开口道:“和谈的每一步都不容易,镇北将军希望和谈照常进行,匈奴人那边也没有提出异议。” 东海王深以为然地点头,转身向对岸望去,“为什么这次和谈没有人质呢?” 柴悦耐着性子说:“一开始是说要互派人质的,后来是镇北将军觉得没有必要。” “嘿,他胆子真大。” 柴悦咳了一声,“匈奴人想要东海王当人质,镇北将军因此才拒绝的。” 东海王不吱声了。 一直没人给他搬折登,关键是不知道放在哪个位置妥当。 哨兵报平安的声音照常传来,前方的和谈显然还没有任何进展。 柴智缓缓起身,帐篷里的平静气氛瞬间发生微妙的变化,一直保持威严的刘昆升垂下目光,左、右将军却不约而同地抬起头,东海王倏然转身,微笑着退到一边。 一名将官从柴智那里得到暗示,走到门口将厚厚的帘帷放下,挡住了河对岸哨兵的声音,只有门外士兵的叫声还能传进来。 柴智走到中间,先向刘昆升点头,然后大声道:“午时已过,楚军如果还想在天黑之前击溃匈奴人,现在就应该出兵了。” 柴悦马上也站起身,向刘昆升抱拳行礼,“和谈尚在进行,匈奴人也没有异常动向,楚军不可出兵。” “不然,匈奴人显然是想要利用和谈偷袭楚军,楚军不可被动迎战,必须先发制人。” “楚军先发制人,镇北将军怎么办?” 柴智终于转身,看向同父异母的弟弟,“如果匈奴人先进攻,楚军又该怎么办?” “按照计划,对岸有一万楚军,离和谈地点比匈奴人稍近一些,匈奴人一有异常,他们会兵分五路,四路抵挡匈奴人,一路救出镇北将军。” “很好,那就当匈奴人已经发起进攻吧。” “不可,那是万不得已的对策,太过冒险,必须……” 柴智挥手打断柴悦,“不冒险怎么打败匈奴人?难道十万楚军就是隔岸看热闹吗?刘都尉,你是掌印将军,说句话吧。” “嗯……这可难为我了……” 柴智笑了一声,“倒也简单,这里不是有五位将军吗,大家表态,是攻是等,速做决定。” 刘昆升还在犹豫,门口的东海王上前两步,笑道:“这倒是个办法,军正柴智主张进攻,守官城柴悦主张再等等,左、右将军,说说你们的看法吧。” 韩桐和冯世礼互相谦让,东海王指向冯世礼,“右将军为尊,还是你先说吧。” 冯世礼起身,酝酿再三,终于开口道:“我建议再等等,匈奴人对这次和谈似乎颇有诚意,但是准备也很充分,楚军对匈奴人尚未形成合围之势,贸然进攻,虽会赢得一战,却不能全歼敌军,以后会更加麻烦。” 柴智冷脸不语,东海王向韩桐道:“该左将军表态了。” 韩桐起身,向帐内的所有人一一点头,“和谈很好,但是没有得到朝廷允许,和谈……能成吗?十万楚军已经齐聚碎铁城,按大楚的惯例,就该大胆出击,不过……” 韩桐正要将自己的态度往回收敛一些,柴智打断他:“左将军已经表态,两人主战,两人主等,还是得由刘都尉做出决定。” 刘昆升没办法,也站起身,沉吟良久,说道:“朝廷迟迟未有圣旨,这种时候,边疆楚军尽归大将军指挥。”他长久地顿了一下,“镇北将军由大将军指派,总督神雄关、碎铁城军务,他就是这里十万楚军的统帅。”再次长久的停顿,“镇北将军事先已经制定计划,若无意外,不可更改。” 虽然没有明确说出来,刘昆升的意见已经很明确了,他主张再等等,除非匈奴人有异动,楚军不可渡河。 东海王摊开双臂,“既然刘都尉这么说了,那就再等等吧。” 几位将领开口的过程中,帐外报平安的声音准时响起,一声不落。 对这个结果,柴智并不意外,他垂头笑了一声,转向两边的十余名将吏,“瞧,我早就对你们说过,十万楚军的安危与功名,比不上一位年幼无知的镇北将军,大楚的威风,都被无能之辈给丢尽了!” 如此公开的挑衅,众人无不脸色一变,刘昆升脸色铁青,“柴军正,身为执法大将,注意你的言辞。” 柴智冷笑一声,从怀中取出一张纸,举在手中大声道:“这是北军大司马冠军侯临行前留给我的密令,许我见机行事,从刘都尉手中收回大司马印!” 众人又是一惊,柴悦和东海王更是意外,没想到柴智还有这样一招。 刘昆升怒道:“密令?哪来的密令?” 柴智向一名军吏招手,“将冠军侯密令送给诸位将军和刘都尉看看,认认笔迹与印章。” 军吏快步上前,双手接过纸张,自己先看了一遍,点点头,首先交给左将军韩桐,韩桐只扫了一眼,马上道:“这的确是冠军侯的密令,刘都尉,你该交出大司马印。” 刘昆升伸手要密令,军吏却是柴智的人,捧着纸张先给其他人观看,最后才送到北军都尉手中。 柴悦和东海王也看过了,找不出破绽,刘昆升看过之后半晌无语,目光在众人脸扫过,寻找能在此时挺身而出的人。 右将军冯世礼开口了,却不再是镇北将军的支持者,“密令为真,柴军正从现在起就是北军主将,我收回之前的话,唯柴军正马首是瞩。” 柴智转身,对弟弟柴悦不屑一顾,看向东海王,“你有什么意见?” 东海王笑了几声,向门口退去,“冠军侯擅离职守,北军大司马早就当到头了,他的命令自然无效。” 东海王转身向帐外跑去,准备大声呼救,刚一掀开帘帷,就被外面的人撞了进来。 张养浩带领数人扶刀而入。(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三章 独骑回营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求月票求订阅) 大单于走进帐篷,拍掉肩上的雪,冲先行到达的镇北将军笑道:“让你久等。”随后用匈奴语快速说了几句。 金垂朵从大单于肥胖的身躯后面走出来,译道:“大单于说让你们久等了,天寒地冻,希望你们能够习惯。” 韩孺子早到了一会,按照约定,身边只带一名卫兵,其他人都留在外面。 大单于不太会说中原话,通过翻译交谈,韩孺子也不肯直接说话,向身边的卫兵小声嘀咕,卫兵大声道:“大楚地广物博,四季交替,常年有之,楚民早已习惯。” 金垂朵小声翻译,大单于哈哈大笑,坐在一张软椅上,伸手示意镇北将军也坐下,好像他是主人。 金垂朵和卫兵分别站在主人身后,大单于与镇北将军通常在思考、在对视,然后小声将自己的想法告诉身后的人,让他们开口说出来。 两国谈判,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平等,韩孺子先来一步,在帐篷里等了一会,已经在气势上输了一筹,发言时必须也像大单于一样,通过他人转达。 “楚军在虚张声势。”金垂朵说,声音呆板,面无表情,目光掠过对面两人的头顶,盯着帐篷的一角,“最多的一批援军昨天才赶到,加在一起也不过八万多人,士卒劳累,不堪一击。” “过去的几十年里,不堪一击的可是楚军?就在数日之前,损兵折将的又可是楚军?”卫兵不肯落于下风。 听完金垂朵的翻译,大单于大笑,发出一阵混浊的咳嗽。 金垂朵道:“镇北将军,别因为一两场小胜就自鸣得意,现在不是几十年前,楚军退缩河南,锐气尽失。匈奴人已结束分裂,我不是东匈奴人的伪单于,我是全体匈奴人的大单于,东西匈奴重归一体,控弦之士二十余万,即便是鼎盛时期的楚军,也不是我们的对手。” “败军之将何以言勇?匈奴人当初也是气势汹汹,最终还不是落得东西分裂?西匈奴奔逃千里之外,东匈奴俯首称臣,大单于年长,难道不记得大楚武帝时的往事了吗?” 双方唇枪舌剑,争论哪一方将士更多、士气更旺、战斗力更强,说出的话虚虚实实。 大单于倒不生气,听过金垂朵的翻译之后,时不时豪爽大笑,只是身体似乎不太好,笑着笑着就会咳嗽。 争论持续了好一会,大单于选择了退让,通过金垂朵说道:“咱们不是来吵架的,是要和谈,那就开诚布公地谈,我先来。” 大单于说了许多话,金垂朵不停点头,听完之后向对面道:“西匈奴远道而回,并非认祖归宗,我们在西边过得很好,根本不想回来与楚人打仗。可是没有办法,天不遂人愿,我们回来了,但我们也是幸运的,途中遇见东匈奴人,伪单于病故,诸子争位,连策划好的诱歼楚军计划都给放弃了。” “这是苍天给我们的赏赐,它让我们离开西方故土,却给予我们整个东匈奴,大单于轻而易举收编了东西两部匈奴。镇北将军,匈奴人来了,但是不想与楚人开战,攻打碎铁城只是一次试探,看看楚军还剩多少当年的勇猛。” 大单于又说了几句,金垂朵嗯了一声,继续道:“大单于对楚军比较满意,所以提出和谈。” 镇北将军小声说了一会,卫兵道:“楚军对匈奴人还没有满意,西匈奴人为何东归?凭什么与楚军和谈?” 听过金垂朵的翻译,大单于动动手,没有开口,竟然让金垂朵自行回答。 “匈奴人东归的原因先不说,和谈对双方都有好处。” 镇北将军直接开口道:“我现在只看到对匈奴人的好处。” “楚军斥候应该看到大批匈奴人在向东迁徙吧?” “嗯,都是老弱妇孺。” “那是楚军上当了,老弱妇孺的后面还有大批青壮男儿,现在没必要隐瞒了,五万匈奴骑兵很快就会到达马邑城,如果镇北将军无意和谈,咱们大可一战,匈奴人不在乎这一战的胜负,能打就打,不能打就向东撤。那时候,马邑城已破,匈奴人直入楚境,也就不需要和谈了。” 镇北将军与卫兵的脸色同时一变,大将军韩星率军入关平乱,马邑城此时的驻军所剩无几,哪怕入侵的匈奴人只有一万,楚军也很难守住城池。 马邑城也在塞外,比碎铁城大得多,一旦失守,对楚军来说是次重创。 镇北将军扭头向卫兵低声说了一会,卫兵道:“既然开诚布公,镇北将军也有一句实话:南岸楚军已经做好准备,很快就会全军渡河,匈奴人或许能夺下马邑城,却会在这里惨败。但是镇北将军相信,大楚与匈奴的和平来之不易,虽有一些小冲突,不至于再度反目成仇,所以,他愿意停止楚军的进攻计划,真心实意地进行一次和谈。” 听过翻译,大单于大笑,突然站起身,前行几步,张开双臂,似乎要与镇北将军拥抱。 金垂朵缓缓点头,镇北将军起身,两人同时前行,抱在一起,与大单于相比,镇北将军的体型太渺小,几乎被镶在了大单于的肚子里。 大单于退回原处,让金垂朵道:“大单于说,开诚布公是一个好的开始,镇北将军虽然年轻,但是敢做敢为,大单于很钦佩,他很高兴自己没有选错和谈对象。” 镇北将军点点头,“我需要派人回去阻止楚军渡河。” 金垂朵直接问道:“外面哨兵众多,不能为你传令吗?” “不行,哨兵只报平安,传令的话,后方将军不会听从,反而会提前渡河。” 金垂朵转述,大单于无所谓地挥挥手,金垂朵道:“可以,大单于和镇北将军各派一个人回去传令,然后继续和谈。” 金垂朵与卫兵一前一后走出帐篷,九名楚军士兵和九名匈奴人骑兵守在数十步之外,手持旗帜面面相对。 金垂朵压低声音,“你以为我会帮你欺骗大单于吗?” 卫兵微微一笑,他能骗过从未谋面的大单于,却不可能在金垂朵面前隐藏真相,“你的匈奴话说得很好。” 金垂朵狠狠地瞪了对方一眼,不能在帐前长久停留,缓缓前行,“我不会让你离开,带着楚军突袭匈奴人。” “我愿对天发誓,我回去只是为了平定楚军的一点内乱,绝不会攻击匈奴人,我是真心和谈,这边的事情一了,我就要回京城,朝中发生了变故,我比大单于更急于结束这场战争,但我现在不能明说。” 金垂朵沉默不语,走出几步之后她说:“我的匈奴语其实很差,大单于的话都是事前准备好的,你们的话我只是随便转译大概意思,大单于说,他要看人,不是听话,你的小随从要是被认出来,我怎么解释?” “那你就转译得慢一点,给我一个时辰,最多一个时辰,我还会回来,向大单于解释一切。” “那我也有隐瞒之罪。” “我在求你帮忙,楚军将领大都不愿和谈,想开战立功,如果我失败……” 几十步路没有多远,金垂朵叫过来一名匈奴人骑兵,命令他回大营,韩孺子听不懂匈奴语,分辨不出来金垂朵说的是什么,只知道她没有泄露秘密。 韩孺子自己跳上马背,老将军房大业跳下马,准备进帐充当卫兵,以他的丰富经验,足以镇得住场面。 漫天飘雪,韩孺子独自向南疾驰。 金垂朵与房大业回到帐篷里,大单于看到进来一位体量不比自己小多少的老兵,笑着说了几句。 金垂朵半猜半听,能够大致明白意思,翻译的时候就用自己的话,“大单于问,刚才那位年轻的卫兵不错,为什么换了一个老人?” 房大业走到“镇北将军”身后,说:“闲聊的时候用年轻人,真谈的时候要换老人。” 金垂朵的匈奴话其实很笨拙,可大单于能听懂,在腿上拍了一下,大声说了几句。 “大单于很高兴,他说阁下一看就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值得信任。” 房大业微微躬身致意。 金垂朵站到大单于身后,心中惴惴不安,大单于信任她,认她当女儿,和谈时只能带一名随从,选择的是她,而不是那些精通两族语言的亲信。 可她却帮着外人欺骗了大单于。 没办法,她的两个哥哥已经死心塌地不想当匈奴人,只要一有机会就想回楚军,而他们唯一的投靠对象就是镇北将军韩孺子。 金垂朵不想离开草原,若是早知道要在大单于面前替韩孺子圆谎,她会拒绝,或者不当通译,从而置身事外,没想到一进帐篷就看到大大的麻烦,她犹豫多次也没挑明,为的是给两个哥哥铺条路。 而且,她相信韩孺子,那是冒着风险一路将他们送到草原的人,言出必行。 韩孺子也没想到大单于带进帐篷的人会是金垂朵。 他与张有才出发之前互换了里面的衣甲,故意提前一会进入帐篷,迅速更换头盔和披风,于是张有才变成了镇北将军,韩孺子则成为卫兵。 张有才小声嘀咕时,其实什么也没说,都是韩孺子自己回答,他离开之后,这个任务就交给了房大业。 帐篷外面的几名楚军士兵都来自部曲营,绝不会当着匈奴人的面多说一个字。 韩孺子独骑南驰,路过一组组哨兵时,尽量保持距离,以免被人认出来。 大雪帮了不少忙,哨兵们只多传了一句话:“镇北将军信使回营。平安。” 楚军大营里派别众多,韩孺子一时间弹压不住,手里也没有明晰的证据,他希望自己不在的时候将领之间能暴发一场混乱,更希望自己能及时回去止住混乱,从而将北军牢牢掌握在手中。 这是一个谁也无法准确预估的计划,韩孺子只知道一件事,光是独骑回营这件事本身,就能为自己争得不少威望。(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六章 同仇敌忾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求月票求订阅) 韩孺子从来没有如此紧张过,周围的人成千上万,却都敌我难料,他们可能成为最强大的助力,也可能突然举起刀枪杀过来,决定一切的关键或许只是一句话、一个动作、一个声音、一片雪花…… 韩孺子看着地上的三具尸体,不知道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中军帐内,十几名将领慢慢走出来,他们之前害怕受到复仇者的波及,全都躲在最里面,直到这时才敢露面。 北军都尉刘昆升总在犹豫不决,与镇北将军对视的一瞬间,他跪下了,这是第二次了,少年在最为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 其他将领也都跪下,即使此前支持柴智的几个人也不例外。 韩孺子坦然接受他们的跪拜,没像平时那样请他们起身,他转过身,解下披风,接着开始脱身上的甲衣,蔡兴海早已跳下马,守在一边,这时趋步上前,帮助镇北将军解甲。 韩孺子动作比较慢,谁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刘昆升等人抬头看了一眼他的背影,急忙又都垂下头。 柴悦带着一批人跑过来,在镇北将军两边跪下,韩孺子仍不说话,也不请众将起身,继续一件件地解脱甲衣。 周围的普通将士先是莫名其妙,渐渐地感受到恐慌,中军帐前擅动刀枪已属死罪,大敌当前扰乱军心,更是罪不可赦。 “是东海王……”有人高声喊道,想为自己的行为辩解,话说出一半就闭上嘴,心中更加恐慌。 韩孺子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想吸引注意,并拖延时间,等他脱下全部外甲,身上只剩棉衣,张开双臂,正要开口说话时,附近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平、平安!” 帐前哨兵仍在尽忠职守,对岸的声音不太响亮,到他这里与中军帐近在咫尺,声音显得十分突兀,喊完之后,他挺起胸膛,目不斜视地望向半空。 他这一声的影响远远超出自己的想象,笼罩在中军帐前众将士头上的恐慌因此大为减弱,终于有人喊出来:“东海王的随从杀死了柴军正!”“我们在报仇!” 韩孺子挥手,命令蔡兴海手下的士兵后退,这样一来他就与闹事的将士直接面对。 他前行数步,离众人更近,柴悦、蔡兴海等人都吃了一惊,未接暗示,不敢跟上去,只有孟娥以普通士兵的身份紧随其后。 “我们只想报仇……”一名离镇北将军最近的军官紧张地说。 “我在这儿。”韩孺子一直走此人的五步之内才停下,“没有盔甲、没有刀剑,你想报仇,出手吧。” 军官更紧张了,急忙摇头,“是东海王……”发现自己手里竟然握着刀,急忙抛在地上,“是东海王的随从……” “东海王是我的弟弟。”韩孺子宁可自己说出这个事实,也不想待会被别人捅出来,他抬高声音,“在这里还有多少韩氏子孙?” 一些人羞愧地低下头,北军当中的确有不少宗室子弟,地位最高的是右将军韩桐,此刻也与其他将领一样,跪在中军帐门前,身边就是三具尸体。 “还有多少人是皇亲国戚?是勋贵后代?” 更多人低头,北军的勋贵子弟本来就多,中军帐前尤其众多,无不与宗室沾亲带故。 光凭这些话可止不住众人心中的不满,韩孺子终于想到了办法:只有一件事能令众将士暂时放弃纷争与矛盾,那就是同仇敌忾。 韩孺子指向北方,雪花仍在飘扬,视线受阻,远方因此更显神秘。 “十万匈奴人就在对面严阵以待,另有十万匈奴人已经杀到马邑城,只待大单于一声令下就要攻城,还有更多匈奴人藏在北方,随时南下支援。”韩孺子将进攻马邑城的匈奴人数量翻了一倍,两个“十万”比较顺口,更惧威慑力。 果不其然,听到这番话之后,所有人无不大惊,众将敢于闹事,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对岸有一个现成的“大功”,如果匈奴人比预料得更加强大,楚军没有必胜的把握,他们刚才的所作所为就不是“胡闹”,而是“重罪”了。 “你们是大楚的将士、大楚的精英,强敌当前,不战自乱,有何面目返回关内?”韩孺子走进人群中,众将士纷纷让开,抛下手中的兵器。 韩孺子走到最高处,望着北方说道:“东西匈奴已经合并,楚军却要分裂,诸君纵不在乎大楚存亡,难道连自己的性命也当成儿戏吗?” 这话说得稍有些重了,周围的将士大都出身勋贵之家,最怕的不是军法,而是与“不忠”沾边,越来越多的人跪下,最后所有人跪成一片,纷纷叫嚷着请战。 韩孺子心中稍安,大步走到中军帐前,第一道命令是将三具尸体送进帐内,然后让所有高级将领在他身边围成一圈,就在众人面前商议军务。 柴悦直到这时才有机会提醒镇北将军,大司马印被东海王带走了。 “印不重要。”韩孺子必须淡化这件事的影响,否则的话,有可能引发另一场混乱,他甚至没有立刻派人去追东海王,真视大司马印为无物,“刘都尉继续执掌北军。” 刘昆升羞愧难当,“刘某无能,不堪大任。”说罢又要跪下。 韩孺子这回阻止他下跪,“许你戴罪立功,集结全军,采取守势,没有我的命令,不准渡河。” 一名将领惊讶地问:“不和匈奴人作战了吗?” “起码今天不能作战。”韩孺子刚刚消除混乱,楚军的稳定还很脆弱,这种时候根本不可能与匈奴人一战,“冯右将军、桐左将军辅佐刘都尉,护送中军帐退回碎铁城,柴将军留在前线……” 韩孺子接连下达数道命令,最后道:“我还要回去与大单于谈判。” 这个决定比镇北将军独骑回营还要令众人意外与惊讶。 “镇北将军,万万不可……”刘昆升等人可不希望镇北将军这时候离开,他们几个都没信心掌控全军。 韩孺子挥手阻止他们的劝说,“你们有你们的职责,我有我的,无论谈判中发生什么,无论我能不能回来,楚军今日绝不可渡河,明白吗?” 刘昆升等面面相觑,好一会才点头应允。 由于丢失了大司马印,刘昆升与左右将军只好亲自去传令,韩孺子留下柴悦,低声道:“尽可能多要士兵留守前线,这是你的职责。” 柴悦点头,心里还是不放心,“镇北将军真要回去继续和谈?” “将领不和,上下离心,你觉得这一仗还能打吗?” 柴悦不语,来了五万援兵之后,楚军的战斗力反而下降,的确不适合发起进攻。 蔡兴海一直留在旁边,上前道:“我送镇北将军回去……” 韩孺子摇头,“必须是我一个人。蔡兴海,你立刻带一百人前往神雄关,给大将军写信,提醒他马邑城危险,还有,如果可能的话,把东海王劝回来。” 蔡兴海领命离去,韩孺子又对柴悦说:“对岸就是匈奴大军,楚军此刻没有大司马印,也没有真正的统帅,你已经证明自己的能力,接下来得争取自己的地位。” “我?”柴悦心中惴惴不安。 “如果我回不来,楚军需要一位大将,如果我平安回来,我需要一位得力的帮手。柴悦,你想建功立业、封侯拜相,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了。” 柴悦面红耳赤,不知说什么才好。 韩孺子招手,命人牵过来自己的坐骑,翻身上马,看了一眼孟娥,冲她点点头,缓缓驶向河曲。 众将士已经听说镇北将军还要回去与匈奴人和谈,全都感到不解,慢慢地有人给出了解释:“楚军内乱,不足与匈奴人一战,镇北将军为了保住楚军将士,不得不去和谈,以牵制匈奴人。” 这个解释说服了许多人,也让许多人感到羞愧难当。 柴悦呆呆站了一会,孟娥上前道:“柴将军。” 柴悦猛然醒悟,挥手叫来碎铁城的一群将官,向他们布置任务,“匈奴人对镇北将军的态度,取决于楚军的强弱,楚军要撤回南岸,整顿再战,就像之前的两战一样。” 柴悦稍稍修改了镇北将军的说法,不提楚军内乱,不提实力稍逊,更不提退回自守,他敬佩镇北将军,但是对如何指挥军队,他有自己的想法。 在柴悦的命令中,前方一万楚军的退回更像是蓄势待发。 然后,他带着十余名将官走向刘昆升等人,他们的动作比较慢一些,正在指挥卫兵抬出尸体,拆解中军帐。 柴悦走到刘昆升面前,拱手道:“中军帐回城,请将北军将士留在前线。” “全部?”刘昆升吃惊地问。 “是。” “镇北将军说得很清楚,今天不渡河。”右将军冯世礼道。 “正因为今天不渡河,才要做出开战的架势,令匈奴人不敢轻举妄动,我要立刻将木桥全部架好,全军向河边集结。” 刘昆升目瞪口呆,“你这不是……不是逼着匈奴人对镇北将军出手吗?” “不然,匈奴人提出和谈,是因为觉得楚军强大,所以,越是示弱,对镇北将军越不利。” 刘昆升哑口无言,冯世礼和韩桐打量柴悦,不明白这位年轻的勋贵为何突然强硬起来。 “镇北将军任命我掌管前线。”柴悦道。 冯世礼哼了一声,正要开口,刘昆升道:“就按柴将军说的来。” 刘昆升意识到,自己并不是镇北将军的亲信,也没有能力指挥全军,将权力“让”给柴悦,或许是更好的选择。 刚刚经历过一场混乱,左右将军都不想反抗北军都尉。 帐篷还在拆卸,柴悦护送北军都尉和左右将军提前回城,一路上向岭下的各营将领传令,让他们听从将军柴悦的命令。 刘昆升成为活着的大司马印。 河对岸,脱掉盔甲的韩孺子正策马疾驰,以更快的速度返回和谈帐篷。 匈奴哨兵已经发现异常,一路传话回去,很快得到无需理会的命令,在大单于看来,这正是镇北将军“退兵承诺”的体现。 韩孺子顺利回到原处,却不能立刻进帐,一名匈奴人进去请示,得到大单于的许可之后,才让这名奇怪的卫兵进去。 帐内,大单于和房大业也都脱去甲衣,正在把酒言欢。(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七章 遥远的西方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公历六月最后一天,阴历猴年马月还剩四天,求月票求订阅,别等下一个猴年马月啦。) 金垂朵的匈奴语不足以应对所有对话,一旦偏离既定的和谈内容,开始随意聊天的时候,金垂朵的翻译更加笨拙。 房大业的匈奴语比她还要好些,他在边疆从军数十年,战时与匈奴人打过仗,和平时也与匈奴人有过来往,甚至结交过朋友。 大单于首先提起了往事,他问老将军是否参与过几十年前那场著名的马邑城大战,房大业点头,那是武帝早期的战争,就是在那一战之后,大楚由守转攻,连战连胜,最终迫使匈奴人分裂为东西两部。 在那一战中,双方兵马众多,而且互不服气,大战持续了整整半个月,战场逐渐向北方的开阔之地延伸,匈奴人想将楚军引入更利于骑兵作战的地方,楚军气势正旺,真的紧随其后进入草原。 双方锋芒毕露,最后是禁军更胜一筹,匈奴人输得心服口服。 大单于当时还是王子,房大业则只是一名普通小校,手下管着五十名士兵,都不是战争中的重要角色,但是回想起自己的戎马生涯,都对那一战的印象最为深刻。 “大将军邓辽用兵如神,他说往哪去,我们就往哪拼命地追,过一段时间之后,总能撞上逃跑的匈奴人,那是我第一次在战场上立功……” “匈奴人不是逃跑,引诱敌人追赶,等敌人疲惫的时候转身再战,这是我们一贯的打法。” “大将军看穿了你们的把戏,紧随不舍,根本不给你们转身的机会。” 两人说着说着,用匈奴语吵了起来。帐篷里有一张桌子,上面摆放着一些杯壶碗碟,两人就在上面规划地图,重现当年的战场,一个力证楚军大获全胜,一个想说明匈奴人幸存者众多,不算惨败。 金垂朵一句话也插不上,只能与对面的“镇北将军”面面相觑。 “他听不懂我们的话?” 金垂朵冷着脸点下头。 “我叫张有才,是倦侯的贴身随从。”张有才笑道,“咱们其实见过面,一块北上的时候,我就在军中,金小姐平时不怎么露面,有一次我去送……” “我记得你。”金垂朵说。 “金小姐的两位哥哥还好吧?两国交战,倦侯不能对他们特殊照顾。” “嗯,他们很好。” “蜻蜓呢?我跟她见面的次数多一些。” “她也很好,我们失散过一段时间……我想咱们还是不要说话了。” 张有才闭上嘴,偶尔冲金垂朵笑一下。 “拿酒来!”大单于吼道,丝毫没有愤怒之意,反而很兴奋。 不知怎么回事,两位老人由争执不下,变成了互诉衷肠。 金垂朵出帐,张有才也差点起身跟出去,突然想起自己是镇北将军,及时坐稳,房大业走到帐篷门口,冲楚军士兵喊道:“拿酒来,让匈奴人尝尝楚地的烈酒!” 塞外的士兵通常都会随身带酒,当解渴的水喝,两名士兵送来几囊酒,大单于和房大业边喝边谈,越来越投机,将金垂朵与“镇北将军”完全忘在了脑后。 张有才终于觉察到不对劲儿,“大单于……是不是认出我的身份了?” 金垂朵也只能得出同样的结论,自从真正的镇北将军离开之后,大单于就没再提起过和谈的事情,一想到自己的背叛行为已被看穿,金垂朵脸红了。 大单于扭头对金垂朵说了几句,然后又与房大业举囊喝酒。 “他说什么?”张有才问。 “房老将军当年可能在战场上追杀过大单于。” “那他还这么高兴?”张有才很难理解。 金垂朵也理解不了,相逢一笑泯恩仇的事情她听说过,可匈奴人与楚军正在对峙,离“泯恩仇”差远了。 各自喝了半囊酒之后,两位老人的交谈没那么起劲儿了,大单于在严肃地讲述什么,房大业倾听,时不时点头。 “大单于又说什么?”张有才问。 “他说……我也听不太懂,等他回来再说吧。”金垂朵话中的两个“他”分别指不同的人。 大单于说完了,又开始与房大业喝酒闲聊。 时间一点点过去,张有才确定无疑自己已被看穿,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能盼望主人快点回来,对面的金垂朵反而比他镇定,站在那里一声不吭。 当一名匈奴人卫兵进来通报说有一名楚军士兵回来时,张有才差点跳起来欢呼。 韩孺子走进帐篷,身上没有甲衣,头上也没有盔帽,像是遇难之后逃出来的幸存者,张有才腾地站起身,总算管住了自己的嘴,没有多问。 大单于费力地站起来,缓步走来,对这名楚军“小兵”说了几句,金垂朵脸更红了,译道:“大单于说,看来你一切顺利,今天就谈到这儿吧,他很高兴,认为以后可以继续谈下去。” 韩孺子一愣,“他认出我了?” “大概早就认出来了,我说过,大单于要看人,不是听话。” 韩孺子微鞠一躬,“请你代我向大单于道歉。” 金垂朵说了一句,大单于笑着回了几句,向韩孺子点头,走出帐篷,金垂朵道:“匈奴与楚人建立互信不容易,总得有一方先表示善意,大单于愿意由他开始。” 金垂朵也走出帐篷,心怀愧疚。 房大业上前道:“大单于跟我说了一些事情,镇北将军打算现在听,还是回营再说?” “回营。”韩孺子对这里发生的事情有点迷惑,但他必须先解决楚军的问题。 回到南岸时,天已经擦黑,韩孺子多半天的时候都花在了路上,心中没有一刻安宁,他成功平定了混乱,可这份成功摇摇欲坠,随时都可能崩溃,而他根本没办法提前预防。 柴悦给了他一个惊喜。 镇北将军的嘱托,以及同父异母兄长柴智的死亡,终于让柴悦下定了决心,他明白,无论事实怎样,在柴家人眼里,柴悦已是彻底的叛徒,站在了柴家仇人的一边,除了追随镇北将军,他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 八万多名楚军中的绝大部分都被他留在了前线,没有大司马印,柴悦就亲自前往各营传令,人数虽多,他却调派得丝毫不乱,跟随其后的将吏谁也不挑不出错来。 之前守卫的两万多北军早已被他折服,他们对柴悦的帮助最大,受同袍的影响,新来的五万北军也接受了这位年轻的将军,暂时忘记中军帐前的混乱与死亡。 镇北将军安全返回,仗不用打了,柴悦仍然亲力亲为,安排大军或驻守、或回营,忙得马不停蹄,只来得及与镇北将军远远地打声招呼。 韩孺子需要这样的将军,他没有回城,就在流沙城旧址上搭起帐篷,与守卫前锋线的士兵连成一片。 需要他解决的事情也不少,第一件就是要任命一名新军正,他还不能在北军里随意安排自己的亲信,派人去向城内的北军都尉询问意见,刘昆升、韩桐、冯世礼三人立刻骑马赶来,一翻谦让之后,他们推荐了一位北军老将暂领军正之职,以待朝廷批准。 新军正与三位将军一道,连夜审问张养浩等人,以弄清中军帐的混乱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是一件极为艰巨的任务,既要让众将士信服,又不能牵连太广,对刘昆升来说,这却比排兵布阵更容易一些。 一切安排下去已是后半夜,韩孺子睡不着,请来房大业,问他大单于都说了什么。 对战争的回忆房大业一语带过,他转述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就是这件事,导致西匈奴人东归,而且希望与大楚和谈。 西方并非荒野一片,也有众多国家与人民,西匈奴人占据了一块肥沃的草场,以此为根基,向四方扩展,尤其是南方、西方诸国,匈奴骑兵深入数千里,先后击败几十个国家,迫使各国称臣纳贡,日子过得相当不错,早已无意东归与楚军争雄。 大概在十年前,某个小国里的一群奴隶造反,匈奴人没当回事,只派出少量骑兵前去助剿,结果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奴隶胜利了,击杀了所有匈奴骑兵以及该国的王公贵族。 获胜的奴隶向邻国扩张,接连获胜,大单于却没有及时给予重视,之前的胜利来得太轻松了,以至于匈奴人普通轻视西方各国,更不用说一群无名无姓的奴隶。 可就是这些奴隶,攻城掠地,势力迅速膨胀,他们不像匈奴人那样只要求称臣纳贡,而是直接占领城市,上至王公下至百姓,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加入军队,要么接受奴役。 几乎所有国家都选择前者。 最奇怪的是,这群奴隶自称匈奴人,据说是更早以前西迁的匈奴人后代,他们的语言确实与匈奴语很相似。 一开始,这些奴隶对北方的匈奴人很客气,愿意奉匈奴为宗主,将死亡的匈奴骑兵送回,还赔偿了大量金银。 大单于接受了金银——这让他后悔至今——冷眼旁观周围各国的战争,打算选择一个最为恰当的时机一举剿灭这群奴隶,结果更让他悔恨莫及。 只用了五年,奴隶军队征服了大多数国家,开始向宗主挑战,但他们已不只是奴隶的军队,也不是林立的小国,而是一支拥有骑兵、步兵、车兵等各军种的庞大军队。 西匈奴迎战,连败三场,终于明白,他们面对的敌人已经不是从前的软弱小国。 大单于率领族人东迁,只要一停下,敌人就会追踪而来,又用了五年,西匈奴人回到故地,与大楚接壤,顺便收服了东匈奴。 整个过程的确匪夷所思,韩孺子很难相信,房大业却倾向于认为大单于说的是实话,“那群奴隶自称匈奴人后代,他们的首领号称‘神鬼所立众生所敬万王所拜大单于’,大家都称他‘神鬼单于’。” 原来西方所谓的“闹鬼”是这么回事,韩孺子觉得有必要再见一次大单于,他在意的不是远在西方的威胁,而是眼前的局势。(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章 做决定的总是一个人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感谢读者“海蓝珠”的飘红打赏。) 韩孺子睡得不太好,一觉醒来,帐篷里漆黑一片,寒气逼人,炭火已经熄灭,如果是张有才服侍,夜里总会起来拨几次炭,孟娥却不做这种事,大概是觉得没必要,她好像一点也不怕冷。 韩孺子也能承受得住,何况寒冷有好处,能让头脑更加清醒一些。 他悄悄起床,穿上外衣和靴子,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孟娥的床上毫无声响,但她必然也醒了。 韩孺子走出帐篷,一股更猛烈的寒气迎面扑来,一只脚还没迈出去,他的心就已经后悔出门的决定,怀念那处并不温暖的被窝。 可他还是走出去,缓缓吸入一口冰冷的空气,慢慢适应环境。 原来他不是最早起床的,前方不远,一批士兵刚刚换岗放哨,岭南,不少人正在做饭、喂马,种种声音汇合在一起,经由寒气的过滤,清晰地传到岭上,韩孺子甚至能听到几句毫无关联的叫喊。 战斗即将开始,韩孺子却比昨天做出决定时更加犹豫。 无论如何,犹豫情绪不能传染给军中将士,韩孺子退回帐内,坐在床上等待天亮。 “大单于不是一个简单的对手。”韩孺子说。 帐篷里只有一位听者,孟娥交谈时的反应总是慢一会,她问:“你觉得匈奴人会设下埋伏?” “我只是奇怪,大单于为什么选择与我和谈?” “因为你是楚军主帅。” “不对,我这个主帅是争来的、抢来的,并非朝廷任命,即便是大将军韩星给我的任命,也是几天前才到,可在那之前,大单于已经指定要与我谈判。大单于不是一个普通的人物,断不会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和谈上。” “这位不普通的大单于,在西方可是被一群奴隶打得惨败。” “呵呵,我不知道西方究竟发生了什么,大单于之所以惨败,是因为轻视敌人,可他不会轻视大楚,两战连败之后,更不会轻视。【ㄨ】” “你打算怎么办?” “还是得开战,楚军将士已经做好准备,这是望气者所谓的大势,可顺不可逆,我只能尽可能想得更全面一些。排兵布阵有柴悦,打探消息有房老将军,我要做的事情是了解敌人的首领。” 韩孺子沉默良久,不想天时、地利、人和这些方面,专心回忆他所见过的大单于,最后他说:“谢谢。” 孟娥嗯了一声,她对战斗本不感兴趣,之前开口说话只是为了配合韩孺子,帮他理顺思绪。 韩孺子起身向外走去,要找柴悦,看看能否将作战计划稍作调整,多留一些后备兵力,结果帐外先响起一个急迫的声音:“镇北将军,您醒了吗?” 韩孺子走出帐篷,惊讶地看到来者正是柴悦。 见到衣甲整齐的镇北将军,柴悦也很意外,可消息紧急,他说:“神雄关派人求助。” “怎么了?”韩孺子马上问道。 “信使说,数千暴民正在攻打神雄关,关内空虚,很可能守不住。” “这么快!”韩孺子离开神雄关的时候,特意收集过情报,附近数县虽有暴乱,据说规模都不大,而且都往南方漫延,没有北上之意,未想到才几天过去,就有暴民攻到了神雄关。 “我觉得信使可能有所夸大,就算只有百余人把守,神雄关也不至于立刻就被攻下。” “东海王。”韩孺子发现自己犯下两个错误,一个是将神雄关留给胆小怕事的主簿华报恩,一个是放走了东海王,这两个错误当时都有迫不得已的理由,单独来看没有太大问题,如今交集在一起,很可能变成一个大错,令神雄关不保。 在柴悦等将领的计划里,打败匈奴人之后,楚军立刻就要南归,在神雄关取食休整,然后再返回关内诸营。神雄关一旦失守,碎铁城八万多名将士、两万余名仆从几天之内就将不攻自败。 “立刻派兵回神雄关助防。” “我已经派三千人出发。” “好。”韩孺子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对今天的作战会有影响吗?” 消息还没有传开,岭上岭下井然有序,可这隐瞒不了多久,等到将士们听说神雄关有难,后果就很难说了,可能激发斗志,希望尽快与匈奴人决战,也可能惶恐不安,斗志全消。 柴悦第一次指挥这么大规模的战斗,很难做出准确的预测,“我建议按原计划开战,即使要回防神雄关,也应该先解决匈奴人的威胁。” “好。”韩孺子只能这么说,柴悦领命离开。 韩孺子心中无法镇定自若,无论看过多少史书、听过多少经验,前方仍然没有现成的路可走,每一步都是选择,有些选择尤其重要,一步走错就是万劫不复,他可以装出无所畏惧的样子,却不能骗过自己。 韩孺子叫醒了附近帐篷里的部曲卫兵,一刻钟之后,他带着一百多人骑马过河,来到数里之外的一座高地上,饿着肚子静等天亮,如果今天必须开战,他要第一个看到战场。 天边泛亮,战场与匈奴人的营地尚未显露,对面先传来一阵马蹄声。 楚军虽然驻扎在南岸,在北边一直有哨兵,通常十人一队,可这阵马蹄声明显只是一骑,直奔高地而来。 晁化拍马迎上去,大声道:“来者何人?” “是晁大哥吗?”对面一个急迫的声音问 “梁通?”晁化认出此人也是自己手下的部曲士兵。 韩孺子昨天给房大业派出两名随从,一名是马大,昨晚返回,另一名就是梁通。 晁化将梁通带到镇北将军面前,梁通道:“房老将军要与匈奴人重新确定和谈时间,他说希望安排在正午。” 韩孺子一怔,他与房大业之前有过约定,和谈时间若选在午时之前,就是可以对匈奴人开战,这也是马大昨天带回来的消息,若在午时之后,则表示房大业发现了陷阱,楚军不宜过河,可正好选在午时是什么意思?难道身处匈奴人营地中的老将军也无法做出判断? 梁通就带来这么一句话,别的都不知道。 韩孺子还是需要自己做出决定,而且是迅速做出决定。 “回营。”他说,带头驶下高地,向南岸驰骋。 楚军将士已经骑上马,第一批队伍越过山岭,守在河边,只待一声令下,就将全线渡河。 韩孺子调转方向,由西向东行进,检阅即将投入战斗的楚军。 他不看军容、不看器械、不看马匹,只看每个人的脸,驶出里许之后,他再次调转马头,来到岭上,柴悦等众多将领都在这里,就等镇北将军到来之后下令。 神雄关的消息显然已经散开,就连最普通的士兵也知道那座关的重要性,他们也在害怕、紧张,也在犹豫不决,不知是该先击败匈奴人还是回防粮草重地。 韩孺子来到柴悦、刘昆升等人面前,目光扫过,说:“取消作战,全军分批返回神雄关,留三千人守卫碎铁城。” 众将沉默,然后几乎同时点头,柴悦、刘昆升等人开口称是,稍做商议,亲自率领大批将官前往各营传令。 韩孺子留在原处,观察岭上岭下楚军的动向,很安静,没有反对,没有叫嚷,没有混乱,大家似乎都能接受撤退的决定。 韩孺子还是不太放心,让晁化带领一些部曲士兵过河,仍是一里一哨,做出准备和谈的架势,他要向全军表明,镇北将军会留下与匈奴人和谈,最后一个撤离碎铁城。 出外传令的将领很快返回,柴悦没说什么,刘昆升等人都劝镇北将军尽快前往神雄关,甚至有人自告奋勇要代替他与匈奴人和谈。 韩孺子婉拒了所有人的好意,然后给他们安排任务:柴悦担任回防神雄关的前锋,最先出发,然后是北军都尉刘昆升,最后是左将军韩桐,前锋马不停蹄,后两支队伍正常行军,右将军冯世礼率军留守至明日。 韩孺子在给柴悦创造一次机会,希望他能在神雄关将整支北军牢牢掌握住。 大军由攻转撤可不容易,尤其背后就是强敌,韩孺子一直留在岭上,将旗飘扬,尽量让所有人都能看到,他监视着每一支队伍的动作,不允许任何人急躁。 临近午时,大军刚刚撤走三成,就这样,他还觉得太快了,不停地派人前去提醒各营将领务必带齐所有物品,不可遗漏。 然后他带着十名卫兵出发了,在众多楚军的注视下,驶过木桥,去与大单于继续和谈。 对他来说,这又是一次吉凶难测的冒险,不仅前方的匈奴人敌我不明,后方的楚军也很难完全信任,对镇北将军的威望,这倒是一次检测。 起码在镇北将军驶出南岸楚军的视线之前,一切太平。 这一次,大单于先到了一会,仍然只带金垂朵一人。 房大业站在门口迎接,韩孺子将卫兵都留在外面,有房大业当翻译足够了。 “抱歉,我不能给镇北将军更明确的建议。”房大业低声说,“匈奴人没有后援,可他们有背水一战的决心,这次是楚军攻、匈奴人守,我猜不出结果。” “老将军送来的信息对我非常重要。”韩孺子笑着说,迈进帐篷的那一刻,他终于冷静下来,相信自己的决定没有错,相信后方的楚军不会背叛自己。(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一章 大单于的女儿(求月票求订阅)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人到老年,即使只为了让自己舒服一点,也愿意放弃姿态与礼貌,大单于斜躺在软椅上,喘着粗气,笑着欢迎镇北将军的到来。 “他向镇北将军道歉,不能起身欢迎,他昨晚喝多了,酒劲儿还没有完全过去。”房大业代为翻译,顿了一下补充道:“大单于的确喝了不少。” 韩孺子请房大业替他寒暄几句,坐到了对面。 大单于收起笑容,严厉地说了一通。 房大业说:“大单于知道楚军的动向,他很遗憾……楚军今晨没有发起进攻,让匈奴人白做了准备。” 房大业听了一会,又与大单于交谈数语,然后向镇北将军道:“匈奴人希望与楚军大战一场,在胜利中找回自信,他们觉得,如果自己能击败楚军,就能调转头去击败西方的假单于。匈奴人已经做好拼死一战的准备,他们磨利了刀、备足了箭、钉好了马蹄……匈奴话比较繁琐,总之他们不会再逃再退,若是开战,匈奴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射杀营中马匹以外的所有牲畜,以示退无可退,一定要在楚军的营地里取得食物。” “请房老将军告诉大单于……”韩孺子正斟酌语言,房大业说:“我已经对他说了,楚军退路已断,若是开战,同样有进无退。” “嗯,楚军确实快要没退路了,今早刚刚得到消息,一群暴民已经攻到神雄关,这时候关口已不知在谁手里。”韩孺子说。 房大业重重地喘了口气,“镇北将军随便说点什么吧,我向大单于……”他看了一眼金垂朵,“镇北将军说吧。” 韩孺子清清嗓子,“我理解匈奴人拼死一战的决心,也相信匈奴骑兵的实力,但是大单于想从楚军这里寻找信心,大错特错,三万楚军尚能以少敌多,守住碎铁城,何况十万大军?在广阔的草原上边跑边打,匈奴人或许还能占据一点优势,两军争锋,却是楚军之长。我们只怕匈奴人跑得太快,从不担心战场上的争强斗胜。没错,楚军没有进攻,而是转身撤退,即便如此,碎铁城仍是大楚之城,再多的匈奴人也夺不走。” 房大业照实翻译,大单于一会点头,一会摇头,最后大笑,快速地说了几句话。 “咱们已经见过面,取得过互信,何必浪费时间耍弄聪明呢?楚军没有进攻,匈奴人也没有趁机反扑,这更说明双方皆有诚意,还是跨过互相试探,有什么说什么吧。” 房大业不知不觉带上大单于的语气,他翻译得很好,旁边的金垂朵一句话也插不上。 韩孺子点点头,“匈奴人必须退走,远离大河,不准侵犯楚地的任何城池。” “大单于说可以,只要和谈达成,他们立刻撤走,东匈奴人在北方的山谷里经营了几处营地,预备了大量牧草,足够匈奴人过冬。大单于也希望楚军不要北上,每一处营地都是匈奴人的命根子,损失一处,匈奴人也会跟大楚没完。” 这是和谈的基础,韩孺子同意了,此后双方轮流提出条件,都在合理范围内,基本上没有争议,大概小半个时辰之后,韩孺子说:“有一件事本应是大单于提出来的,他不说,只好我自己来:我只是楚军的一名将领,许多事情可以答应,但是做不得主 。” 这是谈判的一个重大漏洞,大单于却好像当它不存在,听完房大业的翻译,他在软椅上费力地动了动,说话时语速慢了许多。 “大单于说他的野心并不大,只希望双方的互信程度能够一点点加深,他听说镇北将军是武帝的孙子,曾经当过一阵皇帝,这就够了,他相信镇北将军前途无量,如果需要,匈奴人甚至愿意提供帮助。” 韩孺子看了一眼金垂朵,大单于十有*从她这里了解到镇北将军从前的身份,他说:“替我感谢大单于的好意,但是也请他相信,任何情况下,即使我命在旦夕,也绝不允许匈奴人入关,更不会提出邀请。” 大单于不住点头,通过房大业说:“只要达成和谈,匈奴人绝不会渡河南下。镇北将军替大单于提了一个问题,大单于也要礼尚往来:镇北将军不关心西方发生的事情吗?假单于的势力正在迅速膨胀,他不仅自称是匈奴人,还公开声称要完成匈奴人从未达成的事业,攻占整块楚地,将楚人全部杀光。” 韩孺子当然关心此事,但他不打算再听匈奴人的一面之辞,“我知道得已经够多了,大楚在西域有官吏,我会让他们收集更多、更准确的消息。” “假单于离西域还有一段距离,镇北将军让官吏多做打听吧,你会知道假单于的强大与手段,从而明白匈奴人为什么逃离西方,为什么一定要与大楚和谈,那不是远在天边的威胁,少则一年,多则五年,假单于必定率军东进,就看他什么时候能将西方诸国全部征服。” 和谈到这里已经差不多了,韩孺子说:“要写成文书加盖印章吗?” 房大业摇头,“匈奴人没有文字,也不相信纸上的东西,等我问问。” 大单于缓慢地直起身体,双手比比划划说了一通,一直没参与交谈的金垂朵开口了,说的是匈奴语,韩孺子能分辨出来,她说得很笨拙,好像还很生气,最后,还是她闭嘴屈服。 房大业觉得大单于的要求有点过分,所以等了一会才翻译,只说了一句话:“大单于要与镇北将军和亲。” “什么?”韩孺子一时没反应过来。 “和亲,就是……” “我知道什么是和亲,大单于想娶大楚的公主?这不可能……” “不,大单于是要与镇北将军和亲,他要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你。” 韩孺子呆住了,和亲之事古已有之,通常是中原公主嫁给草原之王,也有反过来的时候,但不管怎样,娶亲者必是帝王。 大单于又说了许多话,房大业道:“大单于很清楚,想让大楚相信匈奴的善意和西方的威胁是很难的,镇北将军敢于和谈,勇气可嘉,他希望与镇北将军成为一家人。他还说……” “不必了。”韩孺子道,想了一会,“告诉大单于,我是大楚之臣,不能擅自与异族和亲,如果他真有此意,我只能上报朝廷。” 韩孺子没提自己已有夫人,因为这对匈奴人来说根本不成问题 。 “大单于明白其中的难处,所以不求立刻和亲,可以等大楚对西方有更多了解之后再做决定,但是楚匈若想真正结盟,和亲是必不可少的,或者是镇北将军,或者是大楚皇帝,别人都不行。大单于只有一个要求,请镇北将军移步,去见见大单于的女儿,起码让匈奴人知道和亲有望,能够安心北上。” 大单于也跟韩孺子一样,担心自己的威望不足以压制刚刚合并不久的匈奴大军,需要一点外力帮助。 韩孺子却觉得此事大大不妥,于是摇头道:“告诉大单于,我来和谈就已经在冒很大的风险,和亲之事,哪怕只是一点苗头,也会给我惹来大麻烦。” 房大业是楚人,当然明白这会给镇北将军带来多少猜疑,于是很认真地向大单于解释,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很久,最后房大业说:“大单于愿意让步,镇北将军无需移步,他会派人将女儿接来,进帐站一会,镇北将军看不看都行。” 大单于看上去很严肃,直接冲镇北将军说了几句。 “大单于说,别看他年老,身体一点不弱,女儿正值……” 韩孺子打断房大业的转述,问道:“我该同意他吗?” “我再跟他说说。” 房大业又与大单于一番争论,最后道:“还是……同意吧,就当是为皇帝相亲。” 韩孺子清楚得很,自己没有率军与匈奴人决战,回京之后必将惹来无数指责,为皇帝“相亲”更是无稽之谈,可是看大单于的样子不会再做让步,他勉强道:“好吧。” 金垂朵去帐外传令,直到这时,韩孺子才又看了她一眼。 金垂朵有意避开。 接下来的和谈就比较轻松了,大单于夸赞自己的女儿美貌无双,然后又讲了一些西方的事情,在他的描述中,那个神鬼大单于十分残忍,对于敢于抵抗他的城池,攻破之后必然杀尽所有男子,不分老幼,即使是刚出生的婴儿也不例外,西匈奴与之打过几仗,已被列为反抗者…… 韩孺子觉得大单于肯定是在夸大其辞,于是只听,没有提问。 大单于大概早就做好了准备,金垂朵传令不久,他的女儿就到了,不是一位,而是两位。 “镇北将军和皇帝……可以各娶一位。”房大业翻译道,他毕竟是楚人,虽然对匈奴颇有了解,还是觉得此举过于违背礼仪。 大单于说得没错,他的这两个女儿都很年轻,十四五岁的样子,也很美丽,站在门口,微微低头,脸色羞红,韩孺子只看了一眼,此后目不斜视。 和谈终于结束,大单于希望镇北将军尽快与朝廷取得一致,“匈奴人顶多等到明年春天。” 金垂朵送大单于的两个女儿出帐,大单于又说了几句,房大业没有立刻翻译,而是在回营的路上对韩孺子说:“大单于说,他让镇北将军看的女儿不是两位,而是三位,他还说——” 房大业一点也不想参与朝堂之争,可这句话他不能不译,“匈奴人愿助镇北将军夺回帝位,他让镇北将军仔细想想。”(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五章 钦差督战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柴悦与蔡兴海还需要说服更多人,他们瞄准的第一个目标是北军都尉刘昆升。 刘昆升率领的大军行进较慢,比柴悦晚了将近一天才到达神雄关,将军务交给麾下的将领,他先找地方休息一下,不只是累,还有惶惑,生性谨慎的他,一直力图避开官场中的漩涡,如今却身不由己地被卷了进去。 柴悦带着酒肉前来拜访,算是为北军都尉接风洗尘。酒过三巡,仆人都已退下,柴悦出示了冠军侯写给柴智的那封信。 刘昆升看完之后,手中的一杯酒怎么也喝不下去,半晌方道:“柴将军在京中还有家人吗?” “母亲和弟弟,现住在衡阳侯府。” 对这些在外征战的将士来说,最大的威胁就是家人的安危,刘昆升也有一大家人要养,他又看了一遍信,“冠军侯排除异己,我不是他的人,从命死,不从命亦死”刘昆升将信还给柴悦,“柴将军打算怎么办?” “冠军侯尚未登基就已独断专行,临阵换帅,强迫北军在不利的情况下进攻匈奴人,他若称帝,不只刘都尉危矣,整支北军都将受到牵连。事到如今,只有一个办法……” 刘昆升抬手,示意柴悦不要说下去,他又想了一会,“镇北将军与匈奴人的和谈若能顺利,此事就有五成把握,朝廷近日若无大的动荡,将有七成把握,如果北军能护送镇北将军及时返京” “大事必成。” 两人密谈良久,结束时夜色已深。 蔡兴海对刘昆升不是特别信任,见柴悦信心满满,忍不住提醒道:“刘昆升曾经亲手从镇北将军手里接过太祖宝剑,事后当着群臣的面却归功于太后,此人需加提防。” “我会小心的,可我相信刘昆升已经走投无路,镇北将军是他唯一的希望。” “接下来还要拉谁入伙?” “知情者不宜太多,暂时就是咱们三人,接下来你要放出口风,就说朝廷主战,冠军侯急于立功,非要与匈奴人立刻开战。” “这是事实。” “没错,这是事实,北军连续奔波多日,身心俱疲,眼下又值隆冬,关内动荡、粮草难以为继,北军将士已有厌倦之意,等他们对朝廷完全失望之后,就会想起镇北将军。” 蔡兴海觉得这是一条妙计,“柴将军果然有想法。” 柴悦笑道:“这是刘都尉的主意。” “嘿,老滑头,我猜他还是没有下定决心,想看看全军将士的反应。”同一个主意,蔡兴海却给出不同的看法。 在军中放口风对蔡兴海来说轻而易举,效果比预计得要好,北军将士在碎铁城时虽然表现得好战,其实心里都很清楚,一旦开战,即使战胜匈奴人也是一场惨胜,不知有多少人要死在对岸,如今已退至神雄关,没人愿意顶风冒雪再回战场。 不满情绪快速酝酿。 柴悦和蔡兴海借机劝说更多的人,柴悦看中的目标是那些跟他一样的庶出勋贵,这种人的未来毫无保障,却又不甘碌碌,渴望建功立业,在前两次战斗中表现勇猛。柴悦首批选中五个人,一拍即合。 蔡兴海找的是交情过硬的几位朋友,半顿酒下肚,他们立下誓言,就差高呼“镇北将军万岁”了。 人心思动,小小的神雄关内传言四起,甚至有人直接找到柴悦,向他暗示自己支持镇北将军。 柴悦反而有点紧张,秘密很快就会泄露出去,必须速战速决。 这天中午,左将军韩桐率领第三部分楚军到达神雄关,诸将当中,他以胆小闻名,而且深受冠军侯信任,不会倒向镇北将军。 刘昆升设宴迎接韩桐,只喝了三杯酒,刘昆升就变了脸,命令卫兵将左将军捆起来,押送至牢房,罪名是治军不严、徇私枉法,有意劫狱搭救张养浩等人,前一个罪名没错,后一个却有点冤枉,可韩桐吓坏了,当着众将的面,一句话也没喊出来。 此举即是清除障碍,也是试探众将的反应,同时还是刘昆升的“投名状”,经此一事,他再无退路。 韩桐突然被抓,众将意外,但是没有人站出来为他说话。 柴悦等人信心更足,由刘昆升出面,拉拢到几名将领,知情者聚在一起,制定计划:镇北将军正快马加鞭赶来神雄关,明天就能到达,他一进城,大家一块上前,高呼万岁,拥戴他重亲称帝。 这个计划远非完美无缺,可将士们对这种事都没有经验,只觉得事到临头,不得不发,就连谨慎多虑的刘昆升和善于用兵的柴悦,这时候也不比普通的士兵更冷静。 可意外总会发生,柴悦等人正筹备明日的大计,神雄关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韩桐刚被关起来不久,京城来了一位“客人”,不是送信的驿兵,也不是身藏密令的军官,而是真正的朝廷大员。 左察御史萧声,以钦差的身份,前来神雄关视察军情。 萧声位高权重,一向被认为与崔太傅关系密切,与此同时,还与柴家联姻,一名侄儿是柴家的女婿,另一名侄儿萧币,因为意图谋杀柴悦,一直被关在碎铁城的监狱里。 这样一名钦差,对于“心怀鬼胎”的一群将士来说,无异于当头的晴天霹雳。 钦差到来,本应早有消息,可萧声却一反常态,没有派人提前通报,率领数百人直达城下,喝令守卫开门,驰入城中,一路来至衙门,升堂入座,派人召集众将。 柴悦等人措手不及,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奉命来见钦差。 萧声坐在书案后面,还穿着披风,神情冰冷,他是左察御史,日常职责是监督京内文官,声名显赫,北军虽然不受其节制,却也久闻其名,一个个进来之后都恭恭敬敬地跪拜行礼,不敢稍有失礼。 萧声也不客气,即使面对职位最高的北军都尉,也只是点下头,等到柴悦进来,他连头也不点,但是多打量了几眼。 刘昆升是名义上的掌军大将,等三十余位主要将领到齐之后,他上前道:“我等不知左察御史大人到来,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萧声咳了一声,“还有几个人没到。” 刘昆升只得回道:“镇北将军、右将军等人还在路上,左将军……有罪,现已下狱。” 萧声轻哼一声,“如今天下多事,路途不稳,我从京城远道而来,不想太早泄露消息,因此没有派人提前送信。” 众人都不敢吱声,有人甚至后悔将神雄关夺回得太早了,没让钦差遇上暴民。 “不知大人到此,有何要事?”刘昆升只能硬着头皮发问。 “据报楚军正在碎铁城与匈奴大军隔河对峙,本官奉命前来督战,犒赏三军将士。诸位既已返回关内,想必前线大胜,斩首几何、俘获多少、头功为谁?都跟我说说吧。” 刘昆升汗流浃背,钦差来得太突然,一犹豫间,他们已经失去先机,如今大堂内外都是萧声带来的卫士,三十余名将领束手无策。 可是后悔也没用,萧声是朝中重臣,位在北军所有将领之上,刘昆升就算早做打算,也不敢扣押左察御史。 “回禀大人,神雄关遇险,楚军连夜回防,未与匈奴人交战,而且……” 萧声拍案,怒声道:“区区几千流民,值得八万楚军回防?” 刘昆升跪在地上无言以对,柴悦上前道:“大人息怒,楚军回防不只是对付夺关的强盗,前线军情多变,镇北将军正与匈奴人和谈,此刻想必已经成功,匈奴人暂时不是威胁,而且碎铁城粮草不足……” “说话者是谁,报上名来。”萧声冷冷地说。 柴悦是衡阳侯庶子,在家中不受**爱,见过萧声几次,只是没有得到介绍,但他相信,萧声不会对自己毫无印象。 “末将柴悦。” “柴悦?我只听说过北军军正柴智,什么时候多出一位柴悦?” “柴军正是末将的兄长,不幸遇害……” “呸,兄长遇害,弟弟就能继承官位吗?” 柴悦愕然,拱手道:“末将是镇北将军麾下参将,受命与北军都尉掌管全军,并未担任军正之职。” “嘿,小小一名参将,竟然能够掌管全军,本官若是晚来一步,你是不是连大将的位置也要夺了?” 柴悦跪下,“大人息怒,末将掌军实是迫不得已……” 萧声不给柴悦解释的机会,转向刘昆升,“刘都尉,掌管北军,朝廷只认你一人,现在我来了,你可以交权了。我问你,北军大司马印现在何处?” 刘昆升以头触地,“卑职无能,大司马印……被东海王抢走了。” 萧声大笑数声,突然收起笑容,从怀中取出一物,放在书案上,“就是这个吗?” 刘昆升抬头看了一眼,认出那果然是北军大司马印,心一沉,只得道:“卑职死罪。” “堂堂北军都尉,食朝廷俸禄,不能为君分忧,连官印都丢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八万楚军,面对匈奴人不战而退,更是令天下人寒心,尔等可知罪?” 柴悦、刘昆升等人唯有俯首,将领中有见风使舵者,立刻道:“我等奉命行事,与丢印、退军之事无关。我亲眼所见,柴军正是被暗杀的。右将军韩桐刚被关押起来,背后必有阴谋。” 萧声任凭众将求饶,神情不动。 堂外的一名卫士匆匆跑进来,“镇北将军入关,正往衙门而来。” 韩孺子提前多半天来到神雄关。(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六章 圣旨何在?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与大单于的和谈结束之后,韩孺子回到碎铁城休息了几天,在此期间,他亲眼见匈奴人拔营向北迁移,安排好了守城将士,接到消息说神雄关已被夺回。 然后他出发了,一旦动身,韩孺子就得马不停蹄,他一直心悬京城,与匈奴人和谈的最重要原因就是希望边疆快些安定,他好放心返京。 韩孺子只带了不到一百名卫兵,轻装上路,计算好了时间,正好中途中追上右将军冯世礼率领的辎重队伍,这支队伍早已发出,行进得十分缓慢,正好给镇北将军提供粮草。 就是在这几天,神雄关暗潮涌动,韩孺子本人却对此一无所知,在源源不断送来的公文中,读不到这些事情,他只是急着稳定楚军,等神雄关的事情一了,立刻启程返京。 撞上左察御史萧声,完全是一次巧合。 在北门,韩孺子遇见了前来迎接的蔡兴海,蔡兴海是名无品的闲职督军,可以不用去参见钦差,他预感到大事不妙,想要独骑出关给镇北将军送信,没想到刚跑出城门就望见一队人马快速驶来。 “老天开眼!”蔡兴海激动得大叫,镇北将军比预料时间提前了一个夜晚到达,真是再及时不过。 在城门下,蔡兴海将钦差到来的消息简单说了一下,没提他与柴悦等人策划的大计,只说钦差很可能要罢免镇北将军任命的所有将官,尤其是柴悦。 人困马乏,韩孺子没想到刚刚夺回的神雄关又要落入他人之手,“钦差是哪位?” 蔡兴海摇头,他心中慌乱,走得又急,许多事情都没问清楚。 韩孺子没有立刻前往衙门,让蔡兴海去找来几名低级军吏,又让随从泥鳅召集城中的部曲士兵。 军吏知道得果然更多一些,左察御史萧声刚到不久,直闯衙门,三百余名士兵严守内外,里面发生了什么还不知道。 韩孺子记得这位顾命大臣,在勤政殿里,萧声的立场飘忽不定,像是崔太傅的附庸,却不是总为崔家说话,在韩孺子的印象里,这位重臣心事难测。 张有才前去衙门通报,韩孺子率兵随后,结果张有才很久都没回来,他的队伍在离衙门不远的地方遭到拦阻,那是一群风尘仆仆的士兵,身上的披风还没解下,脸上有着一股明显的傲气,只在面对镇北将军时才稍稍收敛。 韩孺子没有硬闯,坐在马上等了一会,向拦路的军官问道:“你们不是皇宫宿卫吧?” 宿卫分为若干营,服饰比普通将士要鲜艳,这些人身穿的却是普通盔甲。 军官微微一愣,回道:“我们是兵部内卫,还有一些人来自大都督府。” 韩孺子笑着点头,心中有数了。 张有才匆匆跑出来,身后跟着一名士兵。 “左察御史大人召镇北将军入见,只许一人,其他人各归本部。”士兵高声宣告。 一个“召”字惹怒了韩孺子的卫兵,众人横眉立目,甚至伸手握住兵器,萧声带来的士兵也都严阵以待,但是人数不占优势,不免有些紧张。 韩孺子跳下马,挥手示意自己的人无需愤怒,然后对蔡兴海和晁化道:“你们在此等候,我去见萧大人。” 两人都不同意,尤其是蔡兴海,顾不得身份与保密,拉着镇北将军走出几步,小声道:“柴将军、刘都尉和我说服了不少将领,大家本来想等镇北将军一到神雄关,就……就拥立您再次称帝,没想到……” 韩孺子吃了一惊,“你们胆子真大。” “实在是冠军侯步步紧逼。”蔡兴海小声将来自兵部和冠军侯的两封信简述了一遍。 韩孺子恍然大悟,同时又有点哭笑不得,当初是他鼓励柴悦放手夺取北军大权的,看样子,柴将军深以为然,而且走得更远。 韩孺子转身看了一眼,萧声带来的士兵越来越显紧张,正往一块靠拢,他对蔡兴海道:“既然这样,我更应该去见萧钦差。” “镇北将军不要自投罗网,咱们……咱们干脆带兵冲进去吧。” “不必,我自有办法应付。萧钦差是文官,不是武将,别把他吓着了。”韩孺子微微一笑,挥手将晁化叫过来,低声道:“初更鼓响,我若不出来,你们就冲进去。” 天色已暗,离初更大概只有两刻钟左右,晁化领命,蔡兴海也稍稍安心。 韩孺子最后看了一眼混在卫兵中的孟娥,向她点下头,独自迈步向衙门里走去,张有才、蔡兴海等人随行,都被拦下。 衙门里已经点起灯笼,韩孺子在这里住过几天,没有陌生感,对站立两边的内卫士兵也不在意,大步前行,那些士兵反而目光闪烁,不敢正眼看他。 大堂上,众将仍跪在地上,萧声端坐在书案后面,身边并无卫兵。 韩孺子立而不跪,也不拱手,只是点下头,“萧大人一路辛苦。” 萧声的神情越发严肃,不冷不热地说:“还好,虽然辛苦些,总算顺利,本官此行……” 韩孺子不打算试探,上前一步,问道:“萧大人带来圣旨了?” 萧声一怔,“圣旨?什么圣旨?” “匈奴大军犯境,边疆楚军几乎每日都向京城递送军情,全军将士时时悬望,只盼圣旨到达,萧大人亲来,想必是带着圣旨吧?” 萧声神情微变,“本官受大都督府与兵部委派……镇北将军还是先说说匈奴人吧。” 韩孺子猜得没错,左察御史手上没有圣旨,所以只能带来数百名内卫士兵,而不是皇宫宿卫,他很可能连加盖宝玺的兵部调令都没有。 韩孺子走向书案,跪在地上的众将纷纷让开,突然间都被点醒了:钦差钦差,没有圣旨,何来的钦差? 柴悦等人并不笨,只是心中有鬼,被左察御史与钦差的头衔吓住了,完全没想到圣旨的事,韩孺子却是天天想着京城的动向,推测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因此第一反应就是有没有圣旨。 他走到书案前,微笑道:“请萧大人宣读圣旨吧,我们可都等急了。” 萧声的身子挺得更直,面对着曾经坐在宝座上的傀儡皇帝,他心里不可能坦然自若,这是一次战斗,他必须在气势上压过废帝,他的优势是年龄、身份与经验。 “我没有圣旨,我是代表兵部前来……” 韩孺子收起笑容,“萧大人不是在开玩笑吧,历朝历代,大将在外,只领君命,兵部若有调动,也需加盖宝玺,从未听说兵部直接干涉边疆军务的事情。” “情况特殊,大都督府和兵部都委派我……” 韩孺子再次打断萧声,“我不怀疑大都督府和兵部的好意,不过请京中的大人们多多关注朝堂,早领圣旨,自然一切太平,边疆的事,还是交给边疆的将士们处理吧。” 萧声张口结舌,韩孺子转身,对惊讶的众将说:“不管怎样,萧大人远道而来,虽然没带来圣旨,多少也是朝廷对边疆将士的关怀。远来为客,大家跪在这里也不能替萧大人解乏,还不快去准备酒席为萧大人接风洗尘?” 众将纷纷起身,甚至不明白自己刚才为什么要跪下,左察御史只管文官,对他们没有影响,柴悦与刘昆升互视一眼,都感到羞愧,与此同时,对镇北将军的信心也大幅增加。 眼看大势将去,萧声起身,大声道:“北军大司马印在此,北军将士……” 韩孺子立刻转身,笑道:“北军将士感激不尽。”嘴里说着话,突然一跳,上半身趴在书案上,伸手将官印拿在手中,跳回地面。 萧声伸手去抢,却已来不及,在他的印象里,废帝少言寡语,虽有几分内秀,却十分顺从,从不当面争执,没想到一年多未见,居然变得伶牙俐齿,而且不守规矩,伸手就抢官印,倒像是一名少年兵痞。 韩孺子将大司马印抛给刘昆升,“刘都尉,拿稳了,别再弄丢了,不是每次都能遇见萧大人。” 刘昆升双手抱住大司马印,“就算丢了老命,卑职也不敢再丢此印。” “等等,刘昆升没资格继续掌管北军。”萧声气急败坏地绕过书案,要拿回官印。 韩孺子挡住他,“萧大人说得没错,刘都尉失职,罪行不小,其实不只是他,左将军韩桐畏敌欲逃,右将军冯世礼身为匈奴人所俘,军正柴智临阵扰乱军心……北军有罪之将不少,等到回京之时,每一项都要审个清楚明白。可现在不行,外有强敌,内有群盗,正是众将戴罪立功之时。萧大人尽可放心,众将仍在,北军未倒,必要保得国泰民安,方敢回京请罪。” 不只是萧声,满堂将领都吃了一惊,柴悦等人尊崇镇北将军,多半原因是他的废帝身份,少半原因则是他知人善任,关键时刻敢于决断,这还是第一次见他侃侃而谈。 韩孺子自己都有点惊讶,这些话他早就思考过,为的是回京之后解释自己在边疆的所作所为,提前说出来,感觉非常不错。 官与官斗,比的就是身份与气势,韩孺子不仅壮大了自己的气势,更将众将的气势提升了一大截,刘昆升将官印妥妥地放入怀内,示意几名将官一块来到萧声面前,簇拥着他往外走,“萧大人,您送回大司马印,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来来,跟我们一块去尝尝军中的烈酒,不醉不休。” 柴悦看向镇北将军,韩孺子轻轻摇头,等众将稍稍走远,他低声说:“时机未到。” 萧声奋力摆脱众将的束缚,转身看向废帝,突然大笑,“好,那就尝尝军中的烈酒!” 他还没有认输,只是要换一种斗法。(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九章 北军之怒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韩孺子还在路上的时候,神雄关里乱成一团。 左察御史萧声精心准备了一切,结果对手却提前跑了,胸中一股怒火无处发泄,如果这是京城,如果对手是一位资历深厚的老臣,他或许能够忍耐得住,起码表面上不动声色,可这里是偏远的神雄关,对手是一名十几岁的少年,周围是一群军人…… 一切都令萧声怒火中烧,就连那些被他拉拢过来的将官,也显得面目可憎,镇北将军逃回京城这么大的事情,居然没人发现,更没人提醒他一声。 萧声原地转了一圈,目光落在柴悦身上,对这名“柴家人”,他曾经花费最多的精力——当然,所谓的“最多”,只是相对于神雄关的几万名将士而言,一个时辰的酒宴,加上半个时辰的劝说,对一名小小的无名参将来说,这绝对是高看一眼——可柴悦却将他骗了。 “柴家逆子。”萧声咬牙切齿地说。 柴悦向萧声微鞠一躬,在发生这么多事情之后,萧声居然还想用“柴家”来要挟与利诱他,实在是匪夷所思,柴悦最了解自家人的品性,心里很清楚,从他不愿尽心尽力刺杀镇北将军那一刻起,就已注定得不到柴家的谅解。 “镇北将军既然不在,就该由萧大人总督神雄关边疆军务了。”柴悦客气地说。 刘昆升的职责范围只在北军,万余名杂军,以及协调周围各县供应粮草之事,都不归他管,韩孺子曾经得到过大将军韩星的任命,他走之后,该由官衔最高的人接任。 萧声怒极反笑,突然看到人群中的几名匈奴使者,伸手指过去,“你们,你们来做什么?” 匈奴人互相看了一眼,走出一人,拱手道:“我们应邀来与大楚继续和谈。” 旁边有人小声提醒萧声:“这是归义侯二公子金纯忠。” “又是一个逆子、叛徒。”萧声冷冷地说,无意压低声音,“你们应邀而来,应谁的邀?” 金纯忠脸色微红,还是挺身道:“应大楚镇北将军之邀。” “镇北将军就是最大的叛徒!”萧声再也忍耐不住,“和谈结束了,不,根本就没有和谈,镇北将军私自和谈,犯下了通敌之罪。还有你们,你们所有人,竟然在匈奴人面前逃走,与投降敌军同罪。若想赎罪,现在就杀死匈奴使者,大军出关,去击败匈奴人,杀死他们、俘虏他们,扬大楚国威,让匈奴骑兵再不敢靠近边关一步!” 若是在冬季之前,这番慷慨激昂的话会激起不小的斗志,现在却只能让周围的众将士面面相觑。 柴悦上前道:“匈奴人已经北上,前往山谷中过冬,楚军粮草不足……” “粮草只是借口,你们都被镇北将军蒙蔽了,匈奴人北上,现在就去追赶,粮草不足,立刻征发就是。” 柴悦错愕道:“现在是冬天,粮储不足,附近各县已征发数次,以致民不聊生,仓促之间,如何征发?” “柴悦,你不再是将军了,来人,把他押下去,槛车送往京城,由兵部定罪。” 几名军官走向柴悦,迈出两步之后又停下了,因为柴悦身后的人太多。 众人站在神雄关衙门前的街道上,柴悦背北朝南,身后站着大量将士,密密麻麻地看不到头,衙门口的台阶上,还有一些部曲士兵,也都站在柴悦一边。 萧声转身看去,他拉拢到不少人,粗略看去,不比对面少,只是士气不足,对面的人已经纷纷握刀,他的人却个个面露惊慌,似有退意。 萧声当然不服气,如果人多势众者就能获胜,那还要大楚朝廷做什么?他又何必拼死拼活地往上爬? “本官乃左察御史萧声!受大都督府与兵部委派,来此接管所有楚军,我这里还有北军大司马的亲笔信,要求北军将领服从本官的命令。”萧声的确有这样一封信,从怀里取出,高高举在手中。 柴悦身边的刘昆升道:“北军大司马在信中说了什么?萧大人念来听听。” 萧声正有此意,打开信,高声念道:“北军众将士听令:北军大司马、冠军侯施命尔等进击匈奴、奋勇杀敌……” 信很长,大意是命令北军务必击败匈奴人,不可退却,不可听从外人蛊惑,大司马印转由军正柴智掌管,左察御史乃冠军侯亲信重臣,柴智等人要服从萧大人的命令,云云。 柴智的死讯还没有传到京城,冠军侯在信中对他寄予厚望。 信已念毕,萧声向众将道:“镇北将军返京,无异于自投罗网,你们若不悬崖勒马,跟他是一个下场。我不妨明说,当今圣上重病垂危,冠军侯很快就将继位登基,他的命令就是圣旨……” 柴悦问道:“冠军侯肯定能登基?” 萧声最恨此人,冷笑道:“当然,否则的话,我为什么远道而来?京城大势已定,没准冠军侯此刻已然登基,圣旨就在路上。” 大街不是朝堂,将士也不是文臣,萧声的反应倒快,他明白,必须用直接浅显的话语,才能打动这些人,从而一举奠定胜局,他已经漏掉了废帝,冠军侯一旦听说这个消息,不知该有多么气愤,他必须尽快立功自保。 这些天来,关于新皇帝的消息一直在军中悄悄流传,萧声是第一个公开提出来的人,众人倒也不是特别意外。 柴悦走上两级台阶,站得更高一些,大声道:“萧大人说冠军侯肯定会登基,本人蠢笨,却有一个疑惑:冠军侯身为北军大司马,北军将士尽是他的臂膀爪牙,可他不将北军调往京城助阵,却频频命令北军远攻匈奴,打一场难胜之仗,究竟为何?” 萧声正要开口解释,柴悦又道:“萧大人曾经亲口对我说,南军已经返京,将要辅佐东海王称帝,是也不是?” 萧声察觉到柴悦的用意,一时语塞,后悔此前透露这个消息了。 柴悦挑起了所有人的疑惑,尤其是南军返京的消息,令北军众将士愤怒,南、北军向来不和,一旦让南军扶立新皇帝,北军再没有好日子过了,偏偏在这种时候,冠军侯却命令他们北上进攻匈奴人,离京城越来越远。 “冠军侯不会亏待北军!”萧声喊道,挥舞手中的信,“只要你们击败匈奴人,冠军侯自会重重地奖赏所有人……” 柴悦踏上最高一级台阶,伸手指向萧声,“萧大人,前来神雄关的路上,你从何人手中得到大司马印?” “本官没有必要回答……”萧声左右各看了一眼,发现自己必须回答这个问题,柴悦的话太具蛊惑力,连萧声身后的人都开始交头接耳地议论,“我从东海王手中拿到大司马印。” 这不是什么新消息,很多人早就知道此事,柴悦只是要当众再提起来,“南军返京,准备辅佐的人就是东海王。萧大人自称奉冠军侯之令来到神雄关,却与冠军侯的对手交情不浅,请问萧大人,朝野议论萧大人唯崔太傅马首是瞻,是真是假?” 萧声心中又惊又怒,三天前,他败给了年轻的废帝,现在他又要掉入年轻将军的彀中,他早就见过柴悦,为什么当年没看出这名唯唯诺诺的柴家庶子是头狼呢? “我有冠军侯亲笔信……”萧声牢牢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柴悦却已准备刺出最后一剑,“事实再清楚不过,冠军侯在京城已被软禁,甚至遇害,萧大人根本不是奉冠军侯之命而来,他奉的是崔太傅和东海王之命!目的只有一个,将北军送上战场,借匈奴人之手消灭北军,为东海王登基消除后顾之忧!” “胡说!诬陷!”萧声气得声音都在颤抖,“我有冠军侯的亲笔信,你们这些笨蛋,冠军侯能够说服南军……” 再说什么也是多余,柴悦已经说服街上的全体将士。 “北军不去送死!” “为冠军侯报仇!” “回京!回京!”叫声越来越响亮。 萧声的辩解完全被吞没了,他愤怒地想要抓住几个人强迫他们听自己说话,结果被不客气地推开。 刘昆升等人惊讶地看着柴悦,他们知道柴悦早有准备,却没料到他能将左察御史击败得如此彻底,更没料到他用以说服北军将士的理由不是镇北将军,而是冠军侯! 柴悦走下台阶,向刘昆升说:“刘都尉,返京吗?” “当、当然。”刘昆升掌印,返京的命令只能由他下达,“可是以什么理由……还有神雄关怎么办?” “北军返京,剩下的人守卫神雄关,此地粮草不足以长久供养北军,返京途中有数座粮仓,正可取食。至于理由——”柴悦看向金纯忠,“匈奴人派出使者要与大楚和谈,北军护送使者进京。” 刘昆升心中大安,对他来说,顺应军心就是最好的选择,他只剩一个疑问:“镇北将军呢?” 柴悦微笑:“这正是镇北将军的计策。” 刘昆升恍然大悟:镇北将军不想这个时候当出头鸟,冠军侯与东海王、南军与北军,才应该是争斗的主角。以冠军侯的名义调回北军,惹怒这位远离北军的大司马之后,镇北将军将有机会完全掌握这支大军。在这个过程中,柴悦充当“说谎者”,不影响镇北将军的威望。 白桥镇外的废庙里,韩孺子与孟娥正观望官道上的骑兵,这是他最为脆弱的一刻,作为能影响“千里之外”的力量,北军尚在路上行进,“十步以内”,他只有孟娥。 第二百章 雪林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nb孟娥小声说:“藏起来。” &nb韩孺子看了看,庙很小,实在没什么地方可藏,只有半扇门板还坚守在原处,他转到门后,贴墙站立。 &nb对于如何夺回帝位,他心里有一个完整的计划,可他做不到料事如神,更没法将每一步都计算得妥妥当当,破庙、士兵等等都不在他的预想之内,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nb京城里没人认识男装的孟娥,或许她真能将来者打发走。 &nb孟娥退后几步,正好能看到门后的韩孺子,而走到她对面的人即使转身也只能看到破旧的门板。 &nb马蹄声从门经过,韩孺子刚有一点放心,突然想起,外面还有三匹驿马,来者不可能没注意到。 &nb马蹄声迅速减弱,十余名士兵下马,踩着雪走来,韩孺子隔着门缝看到有一道身影闪进来。 &nb“你是什么人?从哪来的?到哪去?”来者问道。 &nb“我是神雄关士兵,去往京城送信。”孟娥回答,就连韩孺子也听不出这是一名女子。 &nb“你一个人?” &nb“嗯。” &nb“外面怎么有三匹马?” &nb杜穿云步行去查看地形,三匹马都留在了庙外,孟娥道:“换着骑。” &nb来者沉默了一小会,“一个人带三匹马,你送的是急信喽?” &nb“嗯。” &nb“离天黑还有一会,你不急着赶路,停在这儿干嘛?” &nb解释了这个关键问题,或许能将来者劝走,韩孺子很想听听孟娥怎么说,结果却出乎他的意料,更是将那名军官吓了一跳。 &nb孟娥寻思了一会,大概是想不出合适的理由,她撩开长袍衣襟,将刀拔出来。 &nb“你、你想干嘛?”军官立刻后退,身影挡住了门缝,也将自己的刀拔出来,庙外的士兵纷纷跑来支援。 &nb原来孟娥最终的解决手段就是动刀,她站的位置很巧妙,外面的人顶多同时进来两三人,无法将她围住。 &nb身为一名武功高手,孟娥完全合格,韩孺子相信她甚至想好了计划,要将十余名士兵全部杀死,可是作为一名掩护者,她实在失败。 &nb韩孺子不能再躲了,大步从门后走出来,伸手道:“且慢动手。” &nb军官又吓一跳,几名士兵已经趁机进庙,呈扇形排列,个个手持腰刀,孟娥轻轻叹了口气,将刀收回鞘中,对她来说,最好的时机一瞬即逝。 &nb官兵们稍稍放心,刀却没有收回,军官打量了几眼新冒出来的人,“你是谁?” &nb“我们一起的,从神雄关出发,给京城送信。” &nb“你们……” &nb韩孺子不等对方问出口,直接回道:“我们送的不是公文,是一封私信,没想到白桥镇会有南军的兄弟把守,一时弄不清怎么回事,所以在庙中暂留。” &nb军官将刀垂下,“给谁送私信?” &nb韩孺子面露难色,“这个……是左察御史萧大人的私信。” &nb“给谁?” &nb“只说送到府中,别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nb军官示意,庙里的五名士兵也将手中的刀垂下,但是仍不肯收回鞘中。 &nb“既然是执行公务,你们紧张什么?过桥去吧,没人阻拦你们,南军驻守白桥镇,是为了提防周围的暴民,你们从神雄关一路赶来,遇见不少事吧?” &nb“唉,一言难尽,能安全走到这儿,全靠谨慎,还有几分运气,所以走到白桥镇,一看到人多,就有点害怕。” &nb“哈哈,官兵怕什么官兵啊?走吧,我送你们一程,就你们两位,没有第三位了?” &nb“还有一位在镇子里,待会能回来,我们在这儿等会,就不劳动诸位兄弟了。” &nb军官似乎被说服了,收起刀,庙内庙外的士兵也都收起兵器。 &nb“既然这样,我们就不多事了。你们不用害怕,到了这儿已算是天子脚下,有南军镇守,保你们太平无事,只管赶路就是。” &nb韩孺子长出一口气,笑道:“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等同伴回来,我们立刻过桥,找家店住下,明天一早就能进京将信送到萧大人府中了。” &nb双方拱手,客气地告别,军官带人上马,沿着官道继续向前巡逻,但是有一名士兵调转方向回白桥镇。 &nb韩孺子目送士兵远去,转身对孟娥说:“他不相信我。” &nb“嗯。”孟娥话不多。 &nb“把长袍留下,马匹也留下,咱们去找杜穿云。” &nb孟娥也不多问,脱下长袍放在香案上,韩孺子去外面拿来两顶头盔,压住长袍,等到天色再黑一点,从外面望去,很像是两个人并肩而坐。 &nb“走吧。呃,你能找到杜穿云吗?”韩孺子能出主意,但是对跟踪就不在行了。 &nb孟娥点点头,带头出庙,向树林深处走去,两人都穿着轻便的皮甲,负担倒是不重。 &nb林地难行,韩孺子看着身后的脚印,叹道:“我要是会杜穿云的踏雪无痕就好了。” &nb杜穿云曾经在侯府里展示过踏雪无痕的轻功,虽然跑不出太远,可有时候还是挺有用的。 &nb“我背你。”孟娥说。 &nb韩孺子马上摇头,“我只是随口说说,就算是杜穿云也会留下脚印,瞧,前面就是,反正很快天就要黑了……” &nb“你走得太慢,天黑以后我就没办法追踪了。”孟娥侧身。 &nb韩孺子还是摇头,孟娥虽是男装,在他眼里却是再真实不过的女子,“我加快脚步就是。” &nb孟娥扭头看着他,静静的目光里有一丝责备,好像在说如此扭捏的一个人怎么能当皇帝? &nb“好吧。”韩孺子受不了这种监督似的目光,走到孟娥身后,伸手搭在她的肩上。 &nb韩孺子的个头与孟娥差不多,体重也相差无几,孟娥双手一托,将他背起,小步向前跑去,既没有踏雪无痕,速度也不是很快,可是不久之后,孟娥显出了自己的本事,她在雪地中如履平地,地上虽留脚印,却从来不会深陷进去,速度不快,却能一直保持,总能及时躲过横生的树枝。 &nb阳光逐渐消退,杜穿云在地上留下的脚印时有时无,这时更难辨认了,孟娥却没有减速,她好像大致猜到了杜穿云前进的方向。 &nb夜色降临,孟娥终于停下,韩孺子小声道:“我可以下来了。” &nb孟娥却没有放他下来,从喉咙里发出几声奇怪的鸟叫,停顿片刻,换个方向又叫了几声,第四次之后,远处传来了回应。 &nb“咦,你和小杜事先商量好的吗?”韩孺子很是惊讶,孟娥与杜穿云并不熟,从神雄关一路走来,直到第三天杜穿云才认出她是一名女子,虽然没多问,但是与她说话更少了。 &nb“江湖上的玩意儿,大家都会。”孟娥解释得很简单,背着韩孺子继续前进。 &nb天色已黑,她的速度明显放慢,与行走无异,偶尔还会停下模仿鸟叫声,回应声越来越近。 &nb一段距离之后,孟娥小声说:“下来吧。” &nb韩孺子马上下来,“谢谢。”他说,知道孟娥这么做是不想让他在杜穿云面前丢脸。 &nb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没多远,前方传来一个声音:“敢问阁下是何方英雄?” &nb韩孺子微微一惊,那声音有些苍老,明显不是杜穿云,他不知该如何回答,孟娥突然退到他身边,顺手拔刀出鞘。 &nb月上树梢,将雪地照出几分明亮,从附近的树后又走出两人,与对面的说话者正好呈三角之形,将两人包围。 &nb终于,一个熟悉的声音说话了,“别误会,我是杜穿云,你们是……镇北将军和陈通吗?” &nb“是我。”韩孺子马上回道。 &nb孟娥收起刀。 &nb三人跑过来,其中一人果然是杜穿云,最开始的说话者是他的爷爷杜摸天,还有一人韩孺子也认识,居然是厨子不要命。 &nb“你们怎么找到这儿的?” &nb“你们是怎么遇到一块的?” &nb杜穿云与韩孺子同时发问。 &nb韩孺子先回道:“我们遇上官兵,支走之后就一路找来了。” &nb杜穿云道:“我在河边找路,看到几串脚印比较奇怪,就一路跟踪,没想到碰到了爷爷,真是巧。” &nb杜摸天严肃地说:“这可不是巧合,为了拦截倦侯,有一批江湖人一直在河边逡巡,我和不要命在这里观察他们已经三天了。” &nb杜摸天向韩孺子点下头,对重逢没有任何表示,转向孟娥,上下打量一眼,“阁下叫陈通?” &nb“嗯。” &nb“阁下从何处学会的杜门口技?” &nb原来那种鸟叫声并非江湖上通行的技巧,而是杜门独有,孟娥沉默了一会,“听过几次,就学会了。” &nb杜摸天一愣,随后笑道:“阁下好本事,老杜行走江湖几十年,居然没听说过阁下大名,实在是孤陋寡闻。” &nb“江湖广大,偶尔有不认识的人也很正常。” &nb杜穿云凑近爷爷,小声提醒:“爷爷,她是……” &nb杜摸天抬手制止孙子说下去,他是老江湖,心中疑惑再多,也知道适可而止,转向韩孺子,笑道:“我们三人正在迎接倦侯,能在这里遇见,真是太好了。” &nb杜穿云也很高兴,他只觉得“陈通”有点怪异,却没多少疑问,“走吧,爷爷和不要命找到一条路,能避开那些讨厌的江湖人。” &nb杜氏爷孙领路,韩孺子、孟娥紧跟,不要命殿后,见到倦侯之后,他一句话也没说过。 &nb没有孟娥帮忙,韩孺子走路有些艰难,只能勉强跟上。 &nb他们所在的位置离河不远,可是绕了一个大大的圈子,足足花了将近两个时辰才在一处偏僻的地方过河。 &nb过河不久,不要命走到韩孺子身边,小声说:“躲过南军就好,倦侯先不要进京,杨奉要见你一面。”(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三章 杨奉的选择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太后疯了?”韩孺子大吃一惊,“这、这……杨公见过太后?” “还没有,我现在不能随便进宫,但是我有消息来源。”杨奉顿了一下,身上散发出来的寒气没有那么猛烈了,“很高兴看到你回来,我一度以为你会受不了诱惑留在神雄关。” “诱惑?什么诱惑?”韩孺子没听明白。 “枭雄,留在神雄关,你有机会当枭雄,却会失去称帝的机会。”一见面杨奉就以师傅的语气说话,而且不厌其烦地加以解释,“可枭雄需要坚实的基础,你得花费至少五年以上的时间与军中将士培养交情,还得用更长的时间一步步控制神雄关周围的郡县,保证以后的粮草充足,否则的话,今天看上去最支持你的人,明天很可能会背叛你。” “我明白。”韩孺子说,这是他第一次觉得杨奉没说出什么,就像是回味已久的儿时的一道菜,终于有机会再度品尝,表面上一切都没变,味道却很寡淡,“我回来了,杨公……有什么打算?” 有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摆在两人面前:北军长史到底辅佐谁,倦侯?还是冠军侯? 杨奉回避了这个问题,“接待你的是哪一位望气者?” “淳于枭。” “他本人?”杨奉露出明显的惊讶。 “嗯,他是这么自称的。”韩孺子转身指向河床,由于他所在的位置较高,看不到垂钓的老者身影。 杨奉大步走去,韩孺子跟在他身后,河就在眼前,冰窟窿、钓竿、木桶俱在,就是人消失了。 “刚刚还在。”韩孺子疑惑地说,淳于枭肯定没有进屋,或许是顺着河道离开了,速度够快的。 “他说他叫淳于枭?”杨奉问道。 “嗯。” “亲口说的?” “当然。”韩孺子不明白杨奉为何不相信他。 杨奉对这件事却越来越感兴趣,“仔细回想一下,当时他是怎么说的?” 韩孺子不是特别高兴,但还是努力回忆道:“我们聊了一会,我觉得他很奇怪,对宫里的事情知道得太多,于是就问他究竟叫什么,他开始自称渔翁、钓鱼者,后来又说他用过的名字太多,于是……” 韩孺子突然明白自己犯的错误是什么了,心中微惊,收起语气中的那一点不耐烦,继续道:“我说‘阁下是淳于枭?’,他说‘这的确是我用过的名字,倦侯喜欢,我就叫淳于枭吧。’” “所以,是你先说出‘淳于枭’这个名字的?” 韩孺子点点头,突然有些脸红,就在他自以为成熟,不需要杨奉指点的时候,他却犯了一个简单而愚蠢的错误,“是我自己给出了答案,望气者顺势而为,我……” “与望气者交谈一定要小心,他们的手段各不相同,有的口吐莲花,有的沉静少言,有的故弄玄虚,有的装傻充愣,目的只有一个,让你相信他。” “是,我记住了。”韩孺子恭谨地说,“可他说太后要让诸子争位……” “这是真的,所以我说太后疯了,争位肯定是望气者的主意,太后竟然同意了。” “我更奇怪冠军侯为什么会同意,他不是已经得到宰相与群臣的支持了吗?” “因为太后掌握着宿卫军和广华群虎,这段日子里,太后并没有闲着,宿卫八营已经扩充至五万多人,京畿周边随时能够再召集五万将士,足以拱卫京城。崔宏的南军正是因此不敢踏入京城半步,冠军侯也不愿得罪太后,何况争位的规则对他十分有利。” 谁争取到的大臣数量最多,谁就是下一位皇帝,冠军侯先行一步,当然觉得自己胜券在握。 “杨公是代表冠军侯来的?”韩孺子问道。 杨奉点头,“我来有两个目的,一个是观察倦侯的情况。” “我独自回京,身边只有孟娥与杜穿云两人,杜摸天和不要命接我渡河,但他们应该是你的人。” “他们现在为倦侯夫人做事。”杨奉点下头,表示自己观察得够多了,“第二个目的,是给倦侯带句话,冠军侯希望倦侯不要参与争位,等他登基之后,会封倦侯为王,给你一生的荣华富贵,这是天子的许诺,绝不会食言。” “他都已经胜券在握了,还担心我的竞争?” “冠军侯希望自己的登基是天命所归,没有任何争议。” “他给东海王什么条件?” “为王一方,永不朝请。” 韩孺子想了一会,“冠军侯真的很大方。” “嗯,冠军侯和朝中大臣都不希望用武功解决帝位之争,他还向崔太傅许诺,娶崔家的女儿为妻,登基之后立其为后。” 当韩孺子还是皇帝的时候,也娶了崔家的一位女儿,“我记得冠军侯已经娶妻,连儿子都有了。” “这不重要,冠军侯与崔太傅各有所需,联姻对双方都有好处。” “崔太傅同意了?” “起码他没有拒绝。” “北军呢?冠军侯不停地催促北军与匈奴人决战,那是他的军队,他不要了吗?” “这里有一些私人恩怨。” 韩孺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正在争位的关键时刻,冠军侯居然为了一些私恩怨而抛弃整支军队,“多大的恩怨能让冠军侯自断其臂?” “我不是很了解。倦侯的回答呢?” 韩孺子向前走出几步,转身道:“请转告冠军侯,他不在意北军,北军将士却记得他,此时此刻,若无意外的话,八万北军正由神雄关南归返京,意欲救主。” 见面之后,杨奉第一次显出几分意外,“冠军侯并不需要北军返京……” “我知道,冠军侯知道,北军将士不知道,这就是我的回答,起码我也没有‘拒绝’。” “好。”杨奉难得地笑了一下,转身走向自己的坐骑,翻身上马,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喊了一声“驾”,策马离去。 韩孺子向屋子走去,孟娥、杜穿云、杜摸天、不要命四人正好也从各自的房间走出来,“回倦侯府。”他大声宣布,说来说去,望气者与杨奉其实只告诉了他一件事:京城是安全的。 杨奉顺着河先到达白桥镇,守卫在这里的南军将士已经撤走,他们驻扎在不远处的怀陵县,等候朝廷的旨意。 一名身穿红袄的孩童,手里举着糖葫芦,连蹦带跳地从桥上跑过,追赶前方的父母,杨奉这才想起,新年即将到来,风雨飘摇的“无为”年号,居然将坚持到第二年。 一队士兵等在桥头,与北军长史汇合,一块驶向京城。 天很快就黑了,他们住进了离城最近的一处驿站,驿站规模很大,挤一挤的话,能住四五百人,现在是冬季,驿站的一多半房屋都是空着的,杨奉选了一间,挑灯夜读,毫无睡意。 夜至二更左右,驿站来了一批新客人,带头者崔宏直接来拜访杨奉。 崔太傅不打算住在这里,见过杨奉之后,他还要连夜返回怀陵县,与冠军侯不同,他信任南军、依赖南军,绝不会轻易放手。 “东海王回来了。”崔太傅省掉了客套与寒暄。 “是,我已经奉冠军侯之命见过东海王,向他提出很不错的条件。” “东海王不会同意退出竞争的,他为帝位而生。这一次,我不会再阻止他,但是请冠军侯理解,我是个愿赌服输的人,南军将士很快就会退却三百里,远离京城,绝不以武力干扰帝位之争。条件只有一个,他得尽快遵守诺言,迎娶我的女儿。” “崔家的女儿够用吗?” “哈哈,还好,崔家三个女儿,出嫁两位,还有一个待字阁中。”崔宏似乎胸有成竹,走到桌前,借着灯光俯视坐在桌旁的太监,“南军撤离京城,北军也会一直留在塞外,对吧?” 杨奉寻思了一会,郑重地点头,“冠军侯是这么承诺的,他一定会做到。” 崔宏拱拱手,准备告辞,临走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倦侯真要参加争位?” “总之他没有拒绝。” 崔宏笑了几声,随后叹息一声,“崔家浪费了一个好女儿,早知如此……唉,这是小君的命。” 朝中没有人比崔宏准备得更充分,三名争位的皇子,都与崔家有着深厚的联系,他可以安心地率军离开京城了。 北军南归的消息,还没有追上连夜赶路的韩孺子,杨奉也不打算说。 第二天一早,杨奉回到城内。 冠军侯已经无需隐藏行迹,侯府门前一大早就挤满了访客,谨慎一点的留下拜贴就告辞离去,执着的人则留在门口,讨好门吏,希望能有机会亲自向冠军侯贺喜。 冠军侯正式向崔家下聘礼,过完正月就将迎娶崔家的女儿过门,至于冠军侯原配夫人——所有访客都明白,还是少打听这件事为好。 身为北军长史,杨奉也没有资格立刻见到冠军侯,但是不用等在大门外,可以进到前院,在厢房里坐等,中午还与府丞一块吃了顿饭。 直到下午过去一半,杨奉才得到召见。 冠军侯红光满面,心情非常不错,笑着问道:“杨长史见过倦侯和崔宏了?” “见过了,崔太傅那边一切顺利,南军会后退三百里,绝不干涉京城事务。” 冠军侯耸耸肩,不是很在意,“听说崔家的女儿都很美,是真的吗?” 杨奉摇摇头,“我不了解。” “对了,你是太监。倦侯那边呢?” “他没有拒绝冠军侯的提议,也没有接受。” 冠军侯笑了一声,“你知道吗?我一点都不意外,倦侯……有点奇怪,大概是因为在皇宫里待过几天,觉得宝座就该归他所有,跟东海王是一个脾气。无所谓了,他们不接受也好,我倒可以放手去做了。” 杨奉仍然没提北军南归的消息,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包裹,恭恭敬敬地放在冠军侯身边的桌子上。 “这是什么?”冠军侯惊讶地问。 “北军长史的官印,冠军侯此后一路顺风,已经不需要我的建议了,请允许我致仕为民。” 冠军侯的脸色阴沉下来。(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四章 联姻(求月票求订阅)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崔府里张灯结彩,却与东海王没有多少关系,这让他深感人情冷暖,回京的兴奋劲儿一下子烟消云散。 他向内宅走去,每次看到熟悉的面孔都感到亲切,可是一看到对方的笑脸,又觉得厌恶,就像嫉妒的丈夫看到妻子也对别人笑语嫣然。 东海王从小在崔府里长大,可以自由进出内宅,没人拦他,他先去往母亲的住处,快到门口了突然想起母亲已经离开崔府,正在皇宫里,生死未卜,东海王越发黯然神伤,只好去往老君的房间,那是一向对他宠爱有加的外祖母,或许能给他一点安慰。 老君的房间里挤满了人,脸上全都似笑非笑,像是一群持弓待发的士兵,只需一个暗示,他们就将同时发出笑声,分为浅笑、微笑、嬉笑、大笑、暴笑……绝不能乱,东海王到的时候,一名婆子会错了意,突兀地大笑了一声,被众人所鄙视,讪讪地退到一边,半天抬不起头来。 若在平时,东海王根本注意不到这一点,现在,他不仅注意到了,还有点同情这名犯错的婆子。 “冠军侯……” 东海王听到这三个字,立刻知道自己来错了地方,与整个崔府的张灯结彩一样,老君这里也在庆祝崔家与冠军侯联姻。 东海王转身想走,却已被人发现,跟往常一样,许多人热情地向他打招呼,里面的老君一发话,立刻有几名婆子颠颠地跑来,簇拥着东海王,像献宝一样将他推进屋子里。 老君坐在椅榻上,双手各搂着一名孙女,笑得合不拢嘴,“我的乖外孙,你的三妹妹就要出嫁了,你怎么才来道喜?” 东海王勉强笑道:“我才不要在这么多丫环婆子面前道喜,俗气,我要单独道喜,为三妹妹送行。” 屋内屋外的丫环婆子们遭到鄙视,笑得却是更欢,老君尤其喜欢外孙的这股傲气,笑道:“你的三妹妹已经许给冠军侯,你想单独道喜可不行喽。” 东海王顿足捶胸,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这对他来说轻而易举,“从小玩到大的姐妹们都出嫁了,我还留在府里做什么啊?老君,您光想着孙女,把孙子和外孙都给忘啦,我和崔腾都没娶亲呢。” 儿孙辈越是耍赖,老君越是高兴,指着东海王笑骂道:“皇子皇孙,娶不上媳妇倒怨我了,怎么不去找宗正府?” 东海王装出沮丧的样子,周围的人大笑。除了两名太监,屋子里全是女子,东海王待了一会,正式地恭喜三妹妹即将嫁给佳婿,告辞离去。 东海王走得不快,屋内的欢声笑语时不时传来,“崔家注定要出皇后!”老君的声音清晰地传来,东海王加快了脚步,却没有离得太远,就在偏门外等着。 没多久,他等的人出来了。 “嘿,小君妹妹,这么快就要走了?” 崔小君转身,冷冷地打量东海王,“说起‘走得快’,我怎么比得上你?” 东海王脸上微微一红,知道崔小君嘲讽他从边疆抛弃倦侯回来得太快,“咱们是同病相怜,就不要互相讽刺了。” “谁跟你同病相怜?”崔小君看了一眼丫环,示意这就离开。 东海王急忙道:“崔府上下都以为冠军侯必定要当皇帝,你就不着急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没工夫在这里陪你闲聊。” 东海王叹了口气,在他的记忆中,崔家的女儿与他的关系都是很密切的,没想到一出嫁,全都变了一副面孔,“倦侯快要回来了,跟他说,现在不是内斗的时候,我和他,还是得联手。” “再被你背叛一次?” 东海王严肃地说:“臣子才有‘背叛’之说,对我不要用这个词。小君妹妹,想做大事,就得学会妥协,你天天往崔府跑,不也是强颜欢笑,就为了给倦侯要钱要物,哀求崔家对他网开一面吗?” 崔小君轻哼一声,什么也没说,带着丫环离开。 “我原谅你!”东海王大声道,“以后你会来求我的!” 东海王回到自己的住处,一切都那么的熟悉,他却毫无留恋之意。 林坤山来了,悄悄走进屋子,静静地站在门口。 “我在崔府住了十几年,以为这里就是我的家。”东海王用手指轻轻划过桌面,擦得很干净,挑不出毛病,“结果我却是外人。” 东海王转身看向林坤山,“你还跟着我干嘛?大势已经清楚,冠军侯将要称帝,望气者不是顺势而为吗?去顺冠军侯的势吧。” 林坤山微笑道:“势者如水,谁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就会突然改变方向,在我看来,东海王并没有一败涂地,你还有机会,而且是不小的机会。” “嘿,你们望气者弄出一个什么‘皇子争位’,居然让我们靠讨好大臣竞争帝位,这真是……不管怎样,争位还没开始,冠军侯已经胜券在握,满朝文武谁不支持他?” “果真如此吗?”林坤山问。 东海王沉默了一会,望气者虽然个个心怀鬼胎,可他们的势力的确在一点点扩张并上升,“你知道些什么?” “东海王知道些什么?如果你不能向我开诚布公,我该怎么辅佐你、为你提建议呢?” “辅佐我?”东海王轻声一笑,“冠军侯身边也有望气者吧?” “当然。” “望气者就跟崔家一样,四处下注,以为无论谁胜出,自己都能得到好处。可天下没有这种好事,自古以来,帝王要的都是独一份,崔家今天为女儿嫁得好而高兴,明天就得为不够忠诚而付出代价。望气者也一样,你们辅佐许多人,最终,没有一个人会视你们为心腹。” “在‘最终’到来之前,望气者和崔家都会做出唯一的选择,此时此刻,我选择的是东海王,将帮助你击败冠军侯以及他身边的望气者。东海王不愿屈居人下,我又何尝喜欢败给同门、接受他的施舍与羞辱?” 两人对视片刻,东海王大笑,从怀里取出一封信,没有递给林坤山,而是放在桌上,“这是母亲进宫前留给我的,她知道我一定会回来,已经替我制定了计划。” “哦?”林坤山没有拿信,等东海王自己说出来。 “冠军侯原本有一位正妻,是他微贱时的糟糠之妻,并非名门之后,出自东城谭家,你想必听说过。” “朝堂三侠,‘俊侯丑王布衣谭’,江湖中人都听说过。”林坤山道。 “为了迎娶崔家之女,冠军侯只能休妻,或者将原妻贬为妾。” “谭家宁可将女儿接回家中,也不会让她当妾。” “母亲已经派人与谭家联系过,只要我去求亲,谭家就会将女儿嫁给我——不是冠军侯的原妻,是另一个女儿,与我年龄相当。可母亲在信里没说这么做的用意是什么,如果只是给冠军侯一点羞辱,实在没有必要,如果真是为了讨好谭家——我不明白,谭家无权无势,也没有人在朝中当官,对我能有什么好处?真有好处的话,冠军侯又何必放弃?” “呵呵,崔太妃果然有眼力,这是一着妙棋啊。” “我对谭家了解不多,你跟我说说,谭家既是布衣,为何被称为朝堂之侠,能与俊阳侯并列?” “谭家可不简单,早年在关东经商,家财巨亿,后来又有一部分族人前往北方放牧,牲畜多得数不过来。谭家仗义疏财,帮助过不少人,江湖和朝堂都有人受过谭家的好处。武帝时期要与匈奴人开战,军用不足,谭家主动向官府献出一半财产以及北方的九成牲畜,震惊天下。武帝非常高兴,想要重赏谭家,封侯封官,随谭家选择,可谭家人不愿为官,只想经商放牧,他们说击败匈奴对谭家好处多多,做点贡献也是应该的。” “嘿嘿。”东海王笑了两声,“接着说,国史里对这一段记载的少。” “武帝不能白受百姓的好处,十天之内,封谭家三人为侯、给予另外二十多人不同的爵位。” “谭家人口还不少。” “谭家人丁兴旺,擅长经商、放牧、种地,就是不爱做官。” “谭家三人封侯,我怎么没见过?”东海王对京城勋贵了若指掌,没听说过姓谭的列侯。 “武年晚年对天下豪杰大肆杀伐,唯独对谭家网开一面,谭家上奏,原以另一半家产和全部爵位,换取数十位豪杰的性命。” “还有这种事?谭家人胆子真大。”东海王有点感兴趣了,“武帝不会同意吧?” “当然不会,武帝削夺爵位、没收家产,将谭家迁到京城,置于自己的眼皮底下,对豪杰一个也没放过。” 东海王对武帝的手腕悠然神往。 “经此一劫,谭家名声更响,谭家立誓代代不得为官,以布衣的身份侨居京城,十几年间,又成巨富。” “谭家会点石成金吗?” “谭家最值钱的东西是信用,任何人做生意想要取信于人,都要找谭家居中作保,还有许多人仅仅因为仰慕,带着赚钱的生意来找谭家合作,结果总是皆大欢喜。谭家仍然仗义疏财,帮助过许多武帝时期被杀者的后代,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将女儿嫁给当时还是平民身份的冠军侯。” “原来如此,可谭家对我能有什么好处?我需要讨好的是大臣,不是布衣。” “这就是冠军侯目光短浅的地方了,他以为有宰相的支持,朝中大臣尽入其手,可大臣并非独自一人,总有不当官的亲朋好友,这些人,多多少少与谭家都有往来。谭家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对朝中大臣的影响只怕不比殷宰相差多少。” “谭家这么厉害,冠军侯看不到?” “谭家的声名传播于江湖,冠军侯大概没有注意到吧,最关键的是,谭家不会轻易对朝堂开口,这会违背他们的祖训,即使东海王与谭家联姻,想取得谭家的支持也很困难,冠军侯就是先例。” “可母亲已经想到了办法……”东海王喃喃道,眼前不再是一片迷雾。(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七章 勤政殿对质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崔腾风风火火地跑进来,瞥了一眼杨奉,不认识,也不在意,抓住韩孺子的胳膊,嚷道:“妹夫,你可太厉害了,居然将北军给弄回来了,快跟我逃跑吧,待会就有人来抓你啦!” 崔腾拽着韩孺子往外拖,“我已经准备好了,马匹、干粮、金子,足够咱们出去躲几个月……” “等等。”韩孺子一只脚抵在门槛上,全身用力,勉强抵消了崔腾的拉扯,“先把话说清楚。” “你自己做的事情,让我说清楚?再不跑,可就来不及了。”崔腾又拽了两下,发现妹夫的力气不小,只好松手,质问道:“北军是不是你调来的?” 韩孺子当然不会承认,“从头说,北军回京了?” “对啊,还没到京城,正在路上,前锋军离白桥镇只有两三日路程,南军正要退后三百里,就听到了这个消息,我父亲快要气疯了,已经下令全军布阵,绝不让北军经过白桥镇,他还说要向朝廷参你一本,这回你逃不掉了。” 崔腾又伸过手来,韩孺子让开,退后两步,“北军回京,崔太傅为何要参我一本?” “因为是你将北军调回来的啊。”崔腾一脸的惊奇,不明白这有什么疑问。 “我若调回北军,干嘛自己跑在前头?跟随北军一块回来岂不是更好?” 崔腾张口结舌,寻思了一会,“也对,我本来还想带你兜个圈子,绕开南军,投奔北军的,那……北军干嘛回京?是谁下的命令?” “别急,后继的消息应该很快就会到。” “妹夫不逃?” 韩孺子摇摇头。 “我怎么办?我从父亲那里偷出不少金子,他不会饶过我的。” “你先留在我这里吧。”韩孺子神情一端,“崔腾,我派你去南军求助,你怎么一直没回神雄关?” 崔腾脸色都变了,双手连摆,“妹夫,不关我的事,我让父亲发兵,或者给我一纸任命,结果他给了我一脚,还让人打了我几棍,说我是个蠢货,把我留在军中不让走,直到昨天才没人看着我。” 韩孺子沉吟片刻,“好吧,算你无功无过。” 崔腾长出一口气,对他来说,父亲的处罚不算什么,唯独妹夫的满意才重要,“北军真不是你调回来的啊,我还以为你要做大事,所以马上跑来……” “我当然要做大事,你没听说过诸子争位吗?” “听说过,那是玩笑吧,谁会当真?从来都是皇帝选大臣,哪有大臣选皇帝的道理?” “崔太傅也不当真吗?”韩孺子扭头看了一眼杨奉,杨奉坐在书架旁边,没有参与交谈。 “我父亲说了,别管京城怎么折腾,只要他还是南军大司马,崔家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他曾经犯过错误,今后再也不会交出官印,至于谁当皇帝,他都不在乎。也是由于这个原因,他才对北军返京之事特别愤怒,以为你要偷袭南军。” 韩孺子正要开口,曾府丞慌慌张张地跑来,他过了一段舒心日子,自从倦侯回来,他就预感到大事不妙,只是没料到事情来得这么快,“倦、倦侯,来人、来人啦!” “什么人?来有何事?” 府丞发了一会呆,“是、是官差……等我去问问。” 府丞匆匆跑出去,崔腾指着他的背影大笑道:“好一个糊涂蛋,连来人是谁都没问清楚就敢来通报。对了,我的马和金子还在外面呢,别让人偷走了。” 崔腾拔脚就往外跑,速度比府丞还快。 韩孺子转身道:“冠军侯的底细,很快就能知道了。” 北军返京是对冠军侯的最大考验,他若是应对不当,极可能失去到手的巨大优势。 杨奉点点头,“那是崔腾吧?” “对。” “他可信吗?” 韩孺子想了想,“这个人不好说,今天跟我是朋友,明天一言不合就会反目成仇,但他不虚伪,不会演戏,这次跑来‘救’我,应该是真心实意。” “好,让他回南军。” “嗯?” “他留在这里对你毫无帮助,在南军或许能给你通风报信。” “可他骗不过崔太傅……” “何必要骗?北军返京,南军必然要留在怀陵县,崔宏很快就要主动传信给你了。” 韩孺子明白过来,又道:“崔腾说大家都不将诸子争位当真……” 府丞又跑回来了,气喘吁吁地说:“是兵部的公差。” “找我有什么事?”韩孺子问。 府丞又是一呆,咽了咽口水,“我再去问。” 府丞为吏多年,也算是经验丰富,还从来没这么丢三拉四过。 崔腾双手提着包袱走来,包袱不大,却显得很沉重,与府丞擦肩而过时,他笑出了声,来到书房门前,将包袱扔在地上,长出一口气,“金子真沉啊。妹夫,没事了,我帮你说清楚了,门外是兵部的几名小吏,接到消息说北军南归,跑来这里向你质问,我将你说过的话转述给他们,他们一个个全傻眼了,已经告辞,托我给妹夫道歉呢。” “崔腾,你得回南军。” “啊,为什么?我是逃出来的,回去之后父亲肯定又要揍我。” “你妹妹昨天被叫到皇宫里,据说要很久之后才能出来,我需要……” 崔腾怒容满面,“太后拿我妹妹当人质吗?这可不行,我明白了,我这就回去,拼着再挨一顿打,也得让父亲出面,将妹妹要出来!” “如果我猜得没错,你这次回去不会挨打。” 崔腾深吸一口气,双手拎起包袱,艰难地向外走,在庭院中间又与府丞相遇,他实在累了,松手扔下包袱,大声道:“先存在这里,有斤有两,以后得还给我!” 崔腾跑了,府丞看着脚边的包袱发了会愣,急忙跑到书房门前,“兵部的人走了。” “嗯,我知道了。” “可是宫里又来了几个人,请倦侯去一趟。” “去宫里?” “去勤政殿。”府丞这回问清楚了。 “他们有圣旨?” 府丞摇头,“他们说是宰相大人请倦侯去一趟。” “好,让他们等一会。” 府丞实在跑不动了,一半是累的,一半是吓的,提着衣襟向外走去。 韩孺子回道书房里,坐在椅子上,向杨奉道:“有什么提醒吗?” 杨奉想了一会,“表现最激烈的大臣,有可能是冠军侯最坚定的支持者。” 韩孺子点点头,坐在那里看了会书,府丞又跑来三次,每次都是看一眼就走,没敢催促。 韩孺子出发的时候,天色将晚,门外的几名太监急得不行,立刻请倦侯上马,护送他前往勤政殿。 勤政殿里点上了蜡烛,几名重臣今晚别想准时休息了。 宰相殷无害、右巡御史申明志、礼部尚书元九鼎、吏部尚书冯举、兵部尚书蒋巨英等人都在,还有几位大臣,韩孺子看着也都眼熟,共是十人,正在讨论什么,看到倦侯进来,全都闭上嘴。 宝座上空无一人,听政阁前也没有太监、宫女把守,说明太后不在。 “诸位大人召我前来有什么事情?”韩孺子问道。 已经公开表示支持冠军侯的宰相殷无害,反应却一点也不激烈,笑着走来,“一点小事,之前有些误解,现在弄清楚了。” “离一清二楚还远着吧。”一名大臣厉声道。 殷无害停下脚步,略显茫然地看着这位同僚。 插言者是右巡御史申明志,他长着一张严峻的瘦脸,这时更显阴沉,“倦侯想必已经听说,本应驻守在塞外的北军,突然无召而归,宣称要为北军大司马讨说法,还说他们是在护送匈奴使者前来和谈。” “听说过一些传言。”韩孺子有些意外,申明志一向是骨鲠谏臣的形象,在朝中很少拉帮结派,居然会归顺冠军侯。 “那倦侯有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传言:说是有人挑拨北军将士作乱,却嫁祸给冠军侯?” “有这种事?”韩孺子露出惊讶的神情,然后重重地叹了口气,“果然不出我所料。” “你料到什么了?”申明志快步走来,比殷无害还靠前一点。 “左察御史萧声,他突然前往神雄关,却没有携带圣旨,言行古怪,当时我就觉得有异,可他有大都督府以及兵部的公文,我也没办法,只好离开。没想到他的野心如此之大,居然挑拨北军将士。我也有错,不应该轻易离开神雄关,以至北军落入奸人之手。” 殿中众臣一个个目瞪口呆,殷无害苦笑道:“此事另有原因,肯定不是萧大人所为。” “有殷宰相担保,萧大人应该没问题,是我猜错了,希望诸位大人不要放在心上,以后也不要对萧大人提起。” 申明志脸色越发阴沉,“北军返京,与倦侯没有一点关系吗?” “我是宗室子弟,又曾与北军共守碎铁城,要说关系,总该负一点责任,诸位大人需要我去劝说北军将士吗?他们或许能听我说几句。” “我跟倦侯一块去。”冠军侯从殿外大步走进来,身穿全副盔甲,只是没有带兵刃,“也请诸位大人同去,北军返京的真相为何,很快就能水落石出。” 冠军侯走到韩孺子身边,冷冷地盯着他。(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八章 粮仓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满仓是一座大城,城墙多达三层,由内向外,一层比一层矮,最外层只有一人多高,而且是土墙,可是与护城河配合,仍能极大地阻滞敌人的进攻,总之,这座城的防护远远超出一般城池。 顾名思义,满仓城里囤积着大量粮草。 为备不时之需,大楚在前朝遗留的基础上,修建了数座囤粮之城,分布在东南西北各处,满仓即是其中之一,位于京城以北二百多里的一小块平原上,城内密布着粮仓与草场,一旦天下有变,单凭城中的粮食,整个关中地区就能坚持十年之久。 自从太祖定鼎以来,大楚出现过几次危机,满仓也数度做好了开仓的准备,但都无疾而终,除了定期处理陈粮,并向各军供应少量粮草之外,从未大规模开仓,即使饥民遍地,也与满仓无关,它的职责是在动乱时期供养朝廷,赈灾自有其它措施。 满仓不在返京的必经之路上,往东偏了几十里,柴悦指挥北军南归的时候,第一目标不是京城,而是这座囤粮之城。 大军真回到京城,柴悦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总不能真与南军开战,所以他选择满仓,既解决了过冬的粮草问题,又能静观京城事变,等待镇北将军的下一步指示。 前锋军由督军蔡兴海率领,共是三千人,直奔满仓城。 在城外,蔡兴海命令全军停在五六里之外,只带数十名士兵前去叫门,声称自己是北军粮草官,前来支取本月粮草,后方尽是运粮的劳力。 守城楚军还是比较谨慎的,今年不太平,到处都有饥民暴乱,过去的几个月里,满仓受到了三次攻击,军官出城,仔细检查了蔡兴海等人的文书,一切无误,全有北军大司马的印章,军官抱怨道:“光来取粮,就不能派点人支援我们吗?” 蔡兴海嘿嘿笑道:“谁不盼着躺在满仓城里睡大觉啊,可朝廷不发话,想来也没用。” 满仓城门大开,蔡兴海派人去内城交接文书,自己留在外城门下,等候“运粮”队伍到来。 三千北军疾驰而至,守城军官目瞪口呆。 不到半个时辰,蔡兴海已经占领满仓,客气地请城中官吏继续办公,“你们是主人,我们是客人,好比大雨倾盆,我们来屋檐下避避雨,你们在屋子里该干嘛干嘛,不用搭理我们,就当我们不存在。” 可这群客人有刀有枪,光是三千前锋军,数量就已超过城中的全部守军,官吏们不明所以,只好点头应允,躲在衙门里埋首办公,真的假装北军将士不存在,但是悄悄派人去向郡守以及京城通报情况。 北军陆续赶到,一半进驻城内,一半在几十里以外的官道附近扎营,进可攻,退可守,柴悦等主要将领都留在城外,韩孺子的部曲营则去守卫满仓。 大军扎营的第二天,南军使者到来,警告北军立刻退回神雄关以北,刘昆升早已准备好一封信,请使者带给南军大司马崔宏,他在信里声称北军疲惫,请南军去塞外换防。 第三天,消息说南军北上,占据各处要塞。 第四天,京城的书信雪片般飘来,有相关部司的质问,有各勋贵家族的询问,更多的是命令,有的直接命令北军,有的命令相熟的亲朋好友,要求他们尽忠职守,返回塞外,杀敌立功。 柴悦并不阻止信使,而是向众将暗示,京城已经被南军控制,所以大家众口一词,对北军的要求与崔宏一样! 第五天,北军大司马的使者到了,携带冠军侯的亲笔信,使者还向众将口头表示,京城正在选立新帝,冠军侯十拿九稳,北军不可在这种时候添乱。 在北军将士看来,这都是南军胁迫的结果,也有人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可塞北正是大雪纷飞的季节,粮草难以为继,谁也不愿意离开身后的大粮仓,前去守卫一座孤城。 “匈奴人与镇北将军和谈,已经北上过冬,咱们去塞外干嘛啊?” “朝廷运转不畅,对塞外的支援一直不够,满仓有粮,每次只肯发送一点,北军若是再次出塞,还不得饿死在外面?” 北军将士此时就如同一名叛逆的少年,本来心中就有不满,觉得自己受到冤屈,受到各方的指责之后,不满情绪没有减弱,反而水涨船高。 尤其是还有柴悦和刘昆升在推波助澜,这两人一位是受全军将士敬仰的将军,一位是把持大司马印的北军都尉,很容易取得将士们的信任。 伴随大量书信来到北军营中的还有数不尽的传言,现在人人都知道诸子争位了,而且知道冠军侯与镇北将军都是参与者,他们很高兴,觉得无论谁当上皇帝,对北军都有好处。 韩孺子的信来得比其他人稍晚一些,不是一封,而是十几封,分别送给不同的人,有一些自认为与镇北将军不太熟悉的将领,也接到了信,在此之后,他的信几乎每天都有。 信的内容都差不多,先回顾北军在碎铁城的艰苦战斗——大部分北军是后去的,但他们的确在最关键的时刻稳定了军心——接着表示理解北军南归的举动,最后声称他与冠军侯关系融洽,两人有可能一块来北军。 “冠军侯与镇北将军联手争位,一个当皇帝,另一个就当宰相,或者兵马大都督。”类似的传言马上传开,连几十里以外的满仓城都听说了,守城官吏再也不能视而不见,走出衙门,慰问北军将士,悄悄打探京城密闻。 冠军侯与镇北将军迟迟未到,北军占据满仓半个月之后,正好是元月初一,进入无为二年,深宫里的皇帝虽然快被人遗忘,朝廷也一直没有旨意颁布,各地还是按惯例庆祝新年。 困在北军营中的左察御史萧声就在这一天重获自由,立刻上路奔向京城,带着数百名随从与卫兵,还有他在北军营中的所见所闻。大部分北军将士不了解争位的真相,支持的目标仍是冠军侯,可是在萧声眼里,北军已然变质,完全投向了镇北将军,他得提醒冠军侯小心提防。 京城里,冠军侯虽然在勤政殿公开声称要与倦侯一块去北军对质,却一直没有成行,等得越久,冠军侯越觉得北军暗藏陷阱,柴智已死,他在北军找不到值得信任的心腹之人,而且中途还得经过严阵以待的南军地盘,同样不安全。 韩孺子经常催促,但他并不着急,冠军侯当时没有立刻出发,他就知道此人色厉内荏,不足为惧。他受到耽搁,不能去函谷关见大将军韩星,只好等年后再说。 元月初一,韩孺子派人给宫中带去许多礼物,分别送给太后、母亲王美人与夫人崔小君,连东海王的母亲崔太妃也有一份。 除了崔小君,其他人都没有回礼。 冠军侯那边还在犹豫不决,一品大臣的推举也没有得到,韩孺子与杨奉却没有闲着,每天都在分析情况,开始拉拢国子监和太学的师生。 “如无意外,宰相致仕,继任者必是两位御史之一,左察御史主管京官,机会更大一些,可右巡御史申明志同时还是武帝指定的顾命大臣,机会不小,他支持冠军侯,那就是对宰相之位志在必得,与萧声必有一场好斗。”杨奉此前一直辅佐冠军侯,但是后期地位下降,许多事情都没有参与资格,只能依靠猜测。 “冠军侯若是登基,殷无害即是立下大功,他还会放弃宰相之位、致仕返乡吗?”韩孺子尤其猜不透殷无害的底细。 杨奉猜到了,“这正是殷无害老奸巨滑之处,他的计划大概是这样:放出口风,声称冠军侯登基之后,自己心愿已了、年事已高,将会交出丞相之印,然后稍加暗示,让两位御史都觉得自己有可能接替丞相之位,于是争着为冠军侯做事,以立大功。” 韩孺子一点即透,“殷无害什么都没做,只凭一份未来的许诺,就使得两位重臣全力支持冠军侯,事败,是萧声与申明志的责任,事成,首功归于殷无害,他根本不会交出丞相之印。” “他会交的,但冠军侯不会同意。”杨奉对这种君臣之间的推让把戏见得多了。 “能对申明志和萧声挑拨离间吗?” 杨奉摇头,“咱们还是得从头做起。” 杨奉列出一份名单,多达百人,都是国子监与太学的博士或弟子,有名满天下的大儒,也有默默无闻的年轻书生。 韩孺子先是派人去各家送拜贴,结果却不乐观,大多数人都有回贴,但是无一例外地拒绝倦侯来访或是应邀来倦侯府,理由千奇百怪,最简单的只有两个字:莫来。 杨奉没有死心,一进入元月,就向各家送礼。 事情在元月初四发生了转机,此前一天,左察御史萧声返京,在朝中引起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杨奉正到处打听萧声对冠军侯说了什么,一位有名的大儒不请自来,登门拜访倦侯。 郭丛曾经给皇帝讲过经典,与刘昆升一道将太祖宝剑送给大都督韩星,事后返乡避世,不肯领功,也不见任何人。 前些日子,郭丛悄悄回到京城,知道的人不多,在家里待了几天,他拜访的第一个人就是从前自己避而不见的倦侯。 这位讲经时极尽含糊其辞之能事的大儒,此番拜访却是直截了当,互相见礼,进入书房之后,他说:“为大楚江山着想,请倦侯退出帝位之争吧。”(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一章 老实人发怒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东海王求亲成功,很快就将迎娶谭家的女儿,相比于冠军侯与崔家的联姻,这桩婚事不是很受关注,东海王与谭家人聊过几次,得到不少承诺,许下更多的承诺,颇有些帮助,但他觉得远远不够。 冠军侯已经取得多半大臣的公开支持,谭家对朝堂的影响相当广泛,却不能立竿见影,许多大臣固然亏欠谭家,但是在选帝这种大事上,谁也不会轻易用来还人情。 仅仅依靠谭家,不等群臣被说服,冠军侯早已经登基了。 东海王仍要与谭家联姻,但也要制定一个见效更快的计划。 “韩氏子孙都被齐王之乱给吓坏了,京城出这么大的事情,竟然没几个人敢挺身而出。”东海王走进厅内,背负双手,叹了口气,“咱们两个是桓帝之子,若不联手拯救宗室,韩氏真要完蛋了。” 韩孺子看向大将军韩星。 韩星道:“碎铁城发生的事情我都听说了,东海王做得不对。” 东海王脸上一红,若是从前,他当场就会发怒,才不管韩星地位有多高、辈份有多老,现在却只能讪笑两声,不敢发作,还得承认错误,“老实说,我胆子小,近不得战场,一看到漫山遍野的匈奴人,心就怯了,聪明才智也没了,可是只要远离战场,我就能恢复正常,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也看到了你和柴悦的正确。” “京城就是战场。”韩孺子说。 东海王笑道:“战场和战场不一样,京城这种,我不怕,反而——就让我自夸一句吧——如鱼得水,你需要我的帮助。” “帮助我什么?” “帮助你联络宗室子弟和勋贵家族。” “我能帮你什么?” 东海王看了一眼韩星,含笑不语。 韩星在椅子上挪了挪身体,“宗室子弟众多,却缺少一位首领。冠军侯不行,因为前太子之死,他对宗室似有怨恨,而且,对于宗室来说,最好的选择就是承认武帝生前所做的一切决定,包括几次改立太子。所以,唯有桓帝才是正统,除此之外再无旁人,也唯有倦侯与东海王才有资格成为宗室之主。” 韩星对两人各看了一眼,“东海王年幼一些,危机时刻沉不住气,难堪大任,那就只剩下倦侯。” 东海王脸色又是一红,这回他没有辩解。 韩星继续道:“宫变之时,倦侯几乎凭一己之力击败逆贼,在碎铁城又成功挡住了匈奴人。” “那是因为匈奴人想要和谈。” “倦侯不必过谦,若非你守住了碎铁城,匈奴人很可能已经长驱直入,根本不会选择和谈。” 韩孺子笑了笑,不再谦虚。 韩星坐在椅子上,仍是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却有几分大权在握的威严,不再是那个唯唯诺诺的宗室老臣,“倦侯大概会问,为什么太后废帝之时,宗室没有人站出来说不。” “我确有此惑。”韩孺子这时候假装糊涂就是虚伪了。 “形势所迫,倦侯,你在宫里的时候,看到太后被一群江湖人所胁迫,以为太后很容易对付,可是在宫外,我们所看到的太后一点也不软弱。借助平定齐王之乱,太后讨好了大臣,提拔了一大批刑吏,将宗室打击得遍体鳞伤,她唯一的失误就是太相信上官皇太妃,以至身边出现漏洞。但她的根基已经奠定,宗室自保尚难,更不用说保护倦侯。东海王说得对,宗室子弟,包括我在内,都被吓坏了。” 韩孺子想了一会,“又是什么原因,使得宗室不再害怕了呢?” “绝路。”韩星双手按着扶手,东海王急忙上前,帮助大将军坐直,韩星继续道:“太后要的是傀儡,所以她最忌惮宗室,即使神志不清,她也宁可将权力转交给大臣和一批江湖术士,而不是还给韩氏子孙。” “太后为什么会……变疯?”韩孺子对这件事一直很好奇,杨奉知道的内情却不多。 “据说是因为当今天子得了怪病,太后心中惶恐,以为自己受到鬼魂的报复,所以……原因不重要,可太后的疯狂之举,一下子将宗室逼到了绝路。诸子争位?这种事情若是开了头,大臣们将成为大楚的真正主人,韩氏所能提供的只是一个个傀儡而已。冠军侯以为自己能在称帝之后夺回所有权力,可我不看好他,冠军侯缺少倦侯的魄力,他现在与大臣妥协,以后会一直妥协下去,直到将太祖留给子孙的江山丢得一干二净。” 老实人发怒往往有令人震惊的效果,韩星就是如此,他又一次按住扶手,不用东海王的搀扶,自己站了起来,“诸子争位绝不可行,宁可烽火连天,也绝不能允许大臣把持朝政。” 大将军韩星与大儒郭丛,分别代表两个团体,本该是泾渭分明,反对诸子争位的理由居然有几分相似。 韩孺子沉默不语,他来寻找大将军韩星的支持,结果对方却比他更加激进,他反而要让自己冷静下来。 “宗室子弟都这么想?”他问。 “我可以保证,只需倦侯振臂一呼,至少有五位诸侯王和十几位宗室列侯会响应,不算东海王。”韩星说道,他这段时间里带兵平定内乱,有机会见到京城以外的许多宗室子弟。 东海王不再脸红,上前补充道:“朝中大臣想操控帝位之争,咱们就来个一锅端,连大臣和冠军侯一块除掉,让他们知道大楚江山到底归谁所有。” 韩孺子盯着东海王,“你还想让我让帝位禅让给你?” 禅让是东海王之前提出过的一个条件,那次联手以失败告终,韩孺子却不会忘记东海王的野心。 “呵呵,时移事易,我哪还有那么大的野心?只有一个小小的愿望,以后你若是觉得我还有些功劳,就将齐国并入东海国,我不跟你争帝位,总可以多一点享受吧。” “我得好好考虑一下。”韩孺子说,在与杨奉商量之前,他不会加入任何人的阴谋。 “你在担心什么?”东海王有点急迫。 韩星倒觉得倦侯的反应很正常,笑道:“应该如此,事前谨慎,临阵方有真勇,我一个老头子,说得再多也是空口无凭,倦侯尽管回京,自会有人登门拜访,到时候你就会知道宗室对你的支持绝非空话,也不是只有我与东海王两人。” “京城现在是冠军侯的地盘,消息一旦泄露,倦侯和我会不会有危险啊?”东海王问道。 “事关宗室存亡,没人会泄露消息,心怀二意的人,我也不会找。即便事有万一,冠军侯与大臣也不会动杀机,他们一定要将诸子争位进行下去,没有竞争者,争位就成了笑话。” 韩孺子很想将郭丛的计划说出来,那位大儒的想法就是劝退竞争者,令争位名存实亡,话未出口他就放弃了,换个角度看,能得到宗室的支持毕竟是件好事,犯不着告诉他们一切。 “我还是需要大将军的举荐,至少能够迷惑冠军侯与大臣。” “当然,现在就要吗?这种东西可没有人写过,有格式吗?” “先不着急。”韩孺子道,所谓诸子争位只是一个说法,许多细节还没有敲定,他来见大将军也只是想得到一个承诺,“有大将军的这句话就够了,我会随时与大将军保持联系,您一直在函谷关吧?” “今后的几个月都在,如果换了地方,一定会让倦侯最先知道。” 韩孺子起身,打算告辞,临了想起一件事,“天下流民众多,放任则威胁大楚江山,收拢或是一股强大的力量。如今南北军在京北对峙,宿卫八营掌控皇宫京城,大将军何不趁机收编流民,既能壮大力量,又能显示宗室对百姓的关怀,一举两得。” “此计大妙,我很快就会着手此事。”韩星笑道。 东海王与韩孺子一块回京,他不怕被人看到,“咱们是亲兄弟,谁能说什么?” 出了商县县城,领粥的灾民已经散去,东海王与韩孺子并驾齐驱,对他说:“你多余给韩星出主意,他答应得好,才不会多管闲事,收编什么流民。” “即使大有好处,他也不做?” 东海王哈哈大笑,“这就是为什么你需要我的原因,你对韩星这种人太不了解了,他们一辈子都在坐享其成,最怕的就是麻烦,收编流民就需要更多的粮草,需要协调朝廷以及各地官吏,数不尽的麻烦。所以,即使有韩星和宗室的支持,咱们兄弟二人还是得自己努力,只有咱们成功了,他们才会死心塌地效忠。” 回到京城时,天已经黑了,一行人在城外的驿站过夜,将要休息的时候,韩孺子又问东海王,“林坤山怎么没跟你来?” “嘿,你以为我还会再相信望气者吗?”东海王眨眨眼睛,告辞离去。 次日一早,韩孺子与东海王分开进城,一回到倦侯府,韩孺子就找来杨奉,将昨天会面的经过说了一遍。 杨奉似乎一点也不意外,“走着看吧,看看到底有多少宗室子弟敢于得罪冠军侯和朝中大臣。” 杨奉也有新消息,冠军侯成亲之后,诸子争位终于被提上日程,三天之后,所有参与争位的皇子皇孙将齐聚宫中,听取争位规则。 “或许这一次我能见到真正的淳于枭了。”杨奉说。 韩孺子突然有一种感觉,杨奉对淳于枭的兴趣比对诸子争位似乎更大一些,韩孺子没有询问,即使对杨奉,他也要有所保留。(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二章 第四名争位者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韩孺子穿好衣服,等待出发,觉得有些无聊,向杨奉问道:“有些事情明明好处很多,为什么就是没人愿意做呢?” 杨奉站在书架前,转过身,手里端着一杯酒,“因为坏处总是跟着好处一块出现,先说说是什么事情吧。” “天下流民众多,我建议大将军收编流民,以官粮养民,既能平内乱,又能壮大实力,可东海王对我说,大将军怕麻烦,只是表面赞同,绝不会真这么做。” “东海王说得没错,大将军不会收编流民,但他不是怕麻烦,是怕猜忌。” “猜忌?” “民心是天下重器,好比一口宝刀,刀的主人可以随意把玩,小孩子也可以碰一下,顶多受到训斥,其他人触碰,免不了会受到猜忌,如果是普通人,大家可能笑话他不自量力,如果是位练过武功的高手——哪怕只是多看两眼,也免不了被大家认为是别有用心。” “民心是重器,大将军是宗室重臣,地位越高,反而越不敢做事,更不敢‘触碰’民心?” 杨奉点点头。 “嘿,大楚风雨飘摇,韩氏危在旦夕,他敢召集宗室子弟反抗冠军侯,却不敢收编流民?” “反抗冠军侯是在暗中进行,收编流民却要公开。还以刀喻,大将军造出一口宝刀,但他希望别人用这口刀去杀人,而不是他自己。” “他找到东海王,东海王又找到我。”韩孺子冷笑一声,这个道理他早就看明白了,“等我挥刀‘杀人’,他们再将刀收回去。” “不管怎样,先把刀拿到手再说。”杨奉平淡地说,大将军的支持是必要的,即便他别有用心,倦侯也得接受,起码暂时接受。 府丞进来,微带颤声地说:“倦侯,宫里来人……” “知道了,我马上出去。” 府丞告退,默默地祈祷自己不要受到牵连。 韩孺子站起身,从书桌上拿起一枚竹制书签,放在袖子里,与杨奉一前一后走出书房,杜穿云迎上来,“真的不需要护送吗?” “进宫是不能带护卫的。”韩孺子说。 “这倒是一个将你们这些人一网打尽的好机会。”杜穿云说话直,所谓的“这些人”是指有心争夺帝位的几位韩氏子孙。 韩孺子笑了笑,脚步未停。 外面停着两顶轿子,韩孺子更喜欢骑马,但轿子也不错,可以坐在里面独自思考。 数名太监和十几名皇宫宿卫护轿,一路前往皇宫,流民还没有影响到京城,街上行人众多,到处还都残留着新年的装饰,只是热情不再,露出宿醉之后的倦怠。 聚会地点并不在皇宫内城,而是勤政殿附近一排值宿房中的一间,议政大臣们有时候入夜之后不能出宫,就住在这里。 房间不大,空空荡荡的,不仅没有床铺,连桌椅板凳也没有,来者只能站立,这倒解决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没有尊卑贵贱,所有人都不用排位了。 东海王已经到了,虽然声称自己不信任望气者,他带来的“军师”还是林坤山。东海王冲孺子点下头,没说什么,林坤山却走上前来,恭恭敬敬地拱手行礼,小声道:“林某在碎铁城不辞而别,万望恕罪。” “顺势而为,何罪之有?”韩孺子微笑道,林坤山笑着退回到东海王身边。 冠军侯很快赶到,也是只带一个人,一进屋就向韩孺子和东海王拱手致意,笑容满面地打招呼,丝毫没有敌意——这是胜券在握者才有的大度。 韩孺子正常还礼,东海王却假装看不见,他实在没法忘记冠军侯与崔太傅曾经联手想要除掉他。 冠军侯的军师也是一名望气者,杨奉事前向韩孺子介绍过,此人名叫鹿从心,与其他望气者一样,从面容上看不出具体年纪,三十以上任何一个岁数都有可能,唯一的区别是神情比较严肃,不像林坤山等人那么随和。 “客人都到了,主人在哪呢?”东海王嚷道。 房门打开,又进来两个人,一个是七八岁的小孩,一个是须发皓白的老者。 孩子脸蛋胖嘟嘟的,不跟任何人打招呼,一进层就到处乱跑,最后站在角落里,抬头看着满屋子的大人。 老者向众人拱手,笑道:“来迟一步,诸位海涵。” “你是谁?”东海王惊讶地问。 “在下袁子凡,与林先生、鹿先生皆是淳于师门下弟子。” 又是一名望气者,韩孺子、东海王和冠军侯全都看向角落里的陌生孩子。 望气者袁子凡走到孩子身边,介绍道:“这位是武帝幼子,受封为英王,讳锳。” 三人全都愣住了,英王韩锳,这个小孩子居然是他们的叔叔。 韩锳靠墙站立,不说话,但是神情也不太怕人。 “他也要争夺帝位?”冠军侯忍不住开口了。 “武帝之子,应该有资格吧。”袁子凡笑道。 “武帝的儿子一大堆,难道都能争位?”东海王愤怒不已,桓帝的正统地位已被打破,没想到又被踩上一脚。 “应该都能吧,不过据我所知,武帝诸子当中,只有英王对争位感兴趣。” “这个……这个……”东海王狠狠地瞪了林坤山一眼,怪他事先保密,林坤山一脸无奈,表示自己也不知道,东海王终于想出反对理由,“当今天子是武帝之孙,继位者只能是平辈或者晚辈,哪有选长辈的道理?以后太庙里怎么排位置?” 长辈韩锳打定了主意不说话,撅着嘴唇往外吐泡泡。袁子凡护在他的侧前方,笑道:“长辈继位,前朝有过先例,至于太庙牌位的摆放,那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总有办法解决。” 东海王与林坤山、冠军侯与鹿从心分别低头小声商议,韩孺子与杨奉互视一眼,都没有开口。 片刻之后,冠军侯道:“争位本来就是非常之举,英王想要参与,也无不可。淳于师呢?怎么还没现身?” “还有朝中大臣呢?一位也不到吗?”东海王问。 房门再次打开,进来的正是那位钓鱼翁。 “大臣要避嫌,就不参加此次聚会了。”钓鱼翁笑道。 “皇甫先生。”冠军侯显然认得此人,态度很客气。 “淳于枭不来吗?”东海王道。 “淳于枭是在下用过的一个名字,真名皇甫益。” 东海王打量对方几眼,“别蒙人,我见过淳于枭,跟你长得不一样,起码没有胡子。” 宫变之前,崔家曾经接待过一位淳于枭及其弟子步蘅如,东海王可不会忘记,那个淳于枭自称去势,曾向儒生罗焕章宣称要当没有子孙拖累的皇帝。 皇甫益笑道:“淳于枭只是一个名字,谁用都可以。” “可是能当‘恩师’的淳于枭只有一个吧。”东海王说。 林坤山、鹿从心、袁子凡三人站在不同位置,这时同时向皇甫益鞠躬,“弟子拜见恩师。” 韩孺子看向身边的杨奉,杨奉面无表情,似乎仍不认可这位“淳于枭”。 “之前那位淳于枭呢?跑哪去了?”东海王还不死心。 “他也是我的弟子之一,更常用的名字是林乾风,非常遗憾,前年他被官府抓捕,历经折磨,死于狱中,当时用的名字是张可鸿。” 齐王造反失败,官府四处抓捕望气者,宫变之后,更是撒下天罗地网,许多人只是以算命为生,就被当成望气者抓起来,活着出狱的人寥寥无几。 一年之后,望气者却成为宫中贵客,令太后对他们言听计从。 东海王眼珠转了转,叹息道:“可惜,我对那位淳于枭印象挺好,林先生别误会,就算他还活着,我也选你当军师。” 林坤山只是微笑。 东海王大概是嫌气氛不免紧张,向杨奉笑道:“杨奉,当初你抓过不少望气者吧?” “我很少抓活的,大都是就地处决。”杨奉冷冷地说,“可惜,时间太短,我没能清除干净。” 杨奉离开皇宫之后,就失去了追捕望气者的权力与人力,也就是在那之后,望气者又逐渐重出江湖。 屋子里的四名望气者没有生气,或者微笑,或者不动声色,皇甫益道:“天地万物莫不借势而为,势既已去,万物凋落,杨公所借之势已去,莫要遗憾。” 杨奉没再吱声,目光移开,打算只听不说。 东海王小声嘀咕道:“当着太监说‘去势’,嘿嘿……” 皇甫益开口道:“人已到齐……” “等等。”韩孺子打断望气者,左右看了看,“人还没齐吧,当今天子呢?太后呢?没有他们,咱们站在这里说什么都是无用。” “没错。”东海王附和道,“总不能你们几位望气者决定谁能继位吧?” 皇甫益笑道:“是我的错。”说罢,举手拍了两下。 房门再次打开,一队宫女鱼贯而入,并排站在中间,共是六人,全都捧着托盘,每只托盘上面摆着两枚印玺。 “陛下有恙,太后正悉心照料,因此不能前来,特派出十二枚皇帝印玺以表明心意,诸位觉得可否?” 四名争位者走过来察看,英王个子矮小,让袁子凡抱着自己,伸手想摸印玺,被袁子凡阻止。 皇帝印玺共有十二枚,用途各不相同,韩孺子只认得一枚,最重要的一枚,可以用来颁布圣旨的那一枚。 他看到了,宝玺就在一名宫女的托盘上。 他再次看向杨奉,觉得真正的淳于枭必是这四名望气者之一。(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五章 虚能生实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感谢读者“李察阿克德蒙”的飘红打赏。) 孟娥换上了宫装,韩孺子赞道:“还是这身衣裳更适合你。” 孟娥冷淡地说:“你觉得我是天生的宫女?” 韩孺子笑了笑,“不不,你误解了,我只是……只是不喜欢盔甲。”他急忙转移话题,“平恩侯夫人是小君的姐姐,同父异母。你去见到,带些礼物,就当是两家亲戚正常来往。” “嗯,然后呢?” “然后听平恩侯夫人怎么说。不少宗室子弟和勋贵家族反对冠军侯,但他们不好亲自出面,要通过女眷互相试探、传递消息,这就是你的任务。” 孟娥双眼微微眯起,似乎不是特别喜欢这项任务,“就这些?” “平恩侯夫人会想办法将你带入皇宫,如果有机会见到小君,将这个交给她。”韩孺子从袖子里取出一枚竹制书签。 孟娥接在手里,看了一眼,收好。 “如果能见到我母亲,那就更好,可能需要小君的介绍,我母亲才会相信你。” “总之我的任务就是来回传话?” “对,就是这样。” 孟娥沉默了一会。 “有什么疑问尽管说出来,我现在正需要各种建议。”韩孺子鼓励道。 “听上去,这些女眷背后的丈夫、父亲都是胆小鬼,他们能成什么大事?没准会抢着告密。” 韩孺子笑了,若论武功,他是学生,孟娥是严厉的老师,督促他每天都要抽出一点时间练习内功,说到人情世故以及权力之争,他师从杨奉,一通百通,足以给孟娥指点。 “嗯,让我想想该怎么说……比如有人约你打架,他身后有一百个人,你是独自一人,或者有十个人跟随吧,你会打这一架吗?” “当然不会。” “迫不得已的话,你会认输吗?” 孟娥想了想,“那就只能认输,总比被人杀死好。” “瞧,你看见一百人就有了退却或者认输的打算,却没有想过,那一百人里到底有多少人是被叫来充数的,真打起来,又有多少人能使出全力。” 孟娥又沉默了,想的时间比较长一些,“这不就是虚张声势、狐假虎威吗?” “不只如此,对方那一百人,看到你们只有十来个人,他们会害怕、会退却吗?” “不,以多欺少,他们肯定信心十足……我明白了,你是说虚张声势有时候也会变成真正的实力?” 韩孺子点头。 孟娥思考的时间更长一些,她不是反应慢,而是对什么事情都要反复想几遍,“你是怎么明白这个道理的?杨奉教你的?” “杨奉教了一些,最重要的师傅是它们。”韩孺子拍拍桌上的一摞书籍,“太祖争夺天下的时候,一段时间内总是只选择一个敌人,对于其它势力,尽其所能拉拢,不求对方出兵出粮,只要表面上的支持就行,就是靠着这些表面上的帮手,太祖由一介布衣迅速成为逐鹿天下者之一。” 孟娥这回没有想太久,“当初的齐国就是在这件事情上犯了错误:同时疏远楚赵两国,以为能够坐山观虎斗,结果两虎罢斗,暂时联手,反而先将齐国消灭了。楚赵并非真心联手,但是仗着人多势众,人人奋勇,齐国号称三霸之一,却没有还手之力,因为从楚赵合力进攻的时候,齐国就已经认输了。” 齐国号称强国,在楚赵的进攻之下,只坚持了三个月就国破家亡,后代子孙只能用高深武功交换楚帝的帮助,以求复国。 “就是这个意思。”韩孺子抚摸史书封皮,感慨道:“没人懂得比史书更多,我也只能学到一点皮毛。如果一步步积聚实力,当初的太祖永远也没资格争夺天下,现在的我更不可能,大楚虽然内忧外患不断,但是不难解决,新皇帝登基,无需雄才大略,只需保证朝廷正常运作,就能让天下恢复太平,我顶多能当另一个齐王。” 韩孺子所说的齐王是前年叛逆的那一位,他在一个不适当的时机起兵造反,结果响应者寥寥,最后兵败身亡。 两人都不吱声,各自想着不同的齐国。 好一会之后,韩孺子说:“实不相瞒,除了身边的几个人,我所掌握的力量都是狐假虎威和虚张声势,只要各股力量彼此间并不知情,尤其是我的敌人不知情,我就能化虚为实。所以,我需要宗室和勋贵的支持,现在是女眷,等她们相信我真掌握着北军之后,她们背后的男人就会站出来公开支持我,多到一定程度就会影响大臣,当大臣开始动摇的时候……” 韩孺子没往下说,即使对孟娥,也得有所保留。 孟娥没有追问,“这是你的主意,还是杨奉的?” “其实这是你的主意,是你对我说,以一敌多的时候,要藏在暗处,东刺一剑,西掷一镖,迷惑敌人,让敌人以为你才是人多势众的一方,因而受惊逃跑。” “可你不在暗处。” “孟娥,有时候明就是暗,目的是一样的,都在迷惑敌人。” 孟娥看上去有些困惑,大概是觉得今天问得太多,得花时间理解,她没有再问下去,只是说:“我该带什么礼物去见平恩侯夫人?” “去找账房何逸,他知道该送什么。” 孟娥告辞退下,韩孺子翻了一会书,等杨奉回来,他的确从孟娥那里领悟到一些道理,但道理只是道理,具体的计划以及实施,他仍然需要杨奉的帮助。 直到傍晚时分杨奉才回来,先听倦侯讲述东海王的婚事,完毕之后说道:“东海王这是打定主意要让你当出头鸟了。” 韩孺子也觉得东海王当时的大醉半真半假,可他不在意,“平恩侯夫人出面与我联系,说明宗室和勋贵对我还不是特别相信,我应该想办法让北军做点什么。” “等你拿到韩星的大都督印之后,让北军将那些勋贵子弟放回京城。” “可他们并不支持我,很多人还反对我,而且他们对北军将士比较了解……” “没关系,我听说那些勋贵子弟很怕你?” 韩孺子点点头。 “这就够了,让冠军侯去怀疑他们吧。” “好。”韩孺子开始想如何与柴悦联系,以及如何让那些勋贵子弟带回对他有利的消息,“郭丛那边怎么样?” 杨奉一整天都在与郭丛等几名儒生商谈,“他们还是希望倦侯和东海王能够退出争位,不过多了一位武帝幼子,让他们很头疼,英王明显受到望气者掌控,书生们插不上手。郭丛做了一些让步,同意为倦侯介绍一些儒生,或许还有几位大臣,好让倦侯明白人心所向,从而知难而退。” 韩孺子笑道:“我真搞不明白这些读书人,支持冠军侯无异于认同望气者,他们不明白其中的利害吗?就这么心甘情愿地被玩弄于股掌之间?” 杨奉神情变得严肃,“天下的势力林林总总,如果让我说哪一股最为强大,我只选读书人,以及从读书人当中产生的文臣。” 韩孺子又一次想起,这名太监从前是读书人,“他们的力量在哪呢?我到现在也没看出来,太后能控制他们,望气者能摆布他们,像萧声、申明志这样争权夺势的大臣,还能发出一点声音,其他人简直就像不存在一样,我一直觉得殷无害是位不合格的宰相。” 杨奉轻笑一声,“那是因为你从来没有真正处理过朝政与天下大事,慢慢你会明白的,与郭丛的接触是个契机。” 韩孺子只好选择相信杨奉,可他有一个疑问:“既然读书人的势力最为强大,杨公……当初为什么放弃读书人的身份呢?” 杨奉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也像孟娥一样,寻思了一会才回道:“我不是放弃,而是被放逐出来的。” 杨奉必然经历过许多事情,他不愿多说,韩孺子也没有再问,“我什么时候去见郭丛?” “也是等你拿到韩星的官印之后。” 第二天中午,韩星的回信到了,他随身只有大将军印,没有大都督印,但他写了一纸命令,并且派回来一名亲信,陪同韩孺子前往兵马大都督府,一番交涉之后,韩孺子拿到了官印,过程非常顺利。 天色已晚,韩孺子决定等一晚再去勤政殿,并与大都督府的官吏约定,次日天黑之前将官印完整归还。 孟娥也回来了,没带来特别有价值的消息,想进宫还得等一段时间,她在平恩侯府中见到十几位贵妇,她们没提供支持,却提出一大堆要求,都想给丈夫或者儿子加官晋爵。 孟娥多听少说,记性却好,当场将这些要求背了一遍,人名、爵位、官职等等几乎一字不差,贵妇们都很满意。 次日一早,韩孺子前往勤政殿,他有一枚玉制凭证,可以进入第一道宫门。 很巧,东海王也在这天上午来送官印,新婚的他显得无精打采,在宫门前见到韩孺子,冲他点点头,进入宫城前往勤政殿的路上,他压低声音说:“你知道谁在支持英王吗?” 一品大臣总共只有五人,三人已有支持对象,只剩下两名闲官,韩孺子道:“不是太师王寄,就是太保邓祝吧。” 东海王撇下嘴,“我听说英王要让咱们大吃一惊呢。” “听谁说?”韩孺子最关心的是这件事,如果东海王还有隐藏的消息来源,他们的联手就更虚假了。 东海王不太愿意回答,走出几步才说:“谭家女儿昨晚告诉我的。”(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六章 江湖事未了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勤政殿内的大臣只有六人,宰相殷无害、左察御史萧声、右巡御史申明志、吏部尚书冯举、礼部尚书元九鼎、兵部尚书蒋巨英,韩孺子都见过,还有一名太监,是陌生面孔,看服饰应该是新任中司监。 随从不能进殿,韩孺子与东海王亲自携带官印,捧在手里,让六名大臣查看。 整个过程非常简短,可以说是草草了事,大臣们甚至没有凑到前来,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殷无害问了一句:“没问题吧?”其他人同时点头。 萧声的神情稍稍严厉一些,但也没有开口,站在勤政殿里,他又恢复了重臣的气度,无论心里想什么,都不会轻易显露出来。 太监将两名拜访者送出勤政殿,站在台阶下,东海王疑惑地说:“这就结束了?” “这才刚刚开始吧。” 四名争位者还有半年时间去争取大臣的支持。 “我的意思说看官印就这么简单?当初何必设置这一步呢?多余。”东海王还是不解。 两人在宫门以外分手,东海王上马说道:“下午别出门,我去找你。” 韩孺子带着随从去往兵马大都督府,正式交还官印,接印的官吏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确保那上面的坑坑洼洼都是旧有的。 离开大都督府回家的路上,杜穿云长出一口气,然后有点失望地说:“还以为会碰上点事,能打一架呢。” “你想碰上什么事?”韩孺子笑着问道。 杜穿云拍马上前,与倦侯并驾,“盗印、夺印这种事呗,昨天晚上我一夜没睡,跟爷爷巡查侯府,连只老鼠都没看到。我以为白天会有点事吧,结果还是这么平静。唉,没意思,记得你刚刚出宫那几天吗?那才叫有意思。” 韩孺子大笑,事后再看,大难不死固然有趣,但是作为当事者,他希望未来能够波澜不惊,那怕因此无聊至极。 “等得越久,出手越狠。”韩孺子说。 “谁出手?咱们,还是别人?” 韩孺子笑而不语,因为他拿不准,杨奉也无法预测,只是建议倦侯静观其变、笼络人心,等他真能将各股势力整合成为真正的力量时,再做打算。 对韩孺子来说,一切的确才刚刚开始,对东海王、英王以及望气者来说,莫不如此,只有冠军侯是个例外,他离帝位一步之遥,恨不得立刻合身扑上去。 “去醉仙楼吃饭吧。”韩孺子说。 杜穿云欢呼一声,当前带路。一行七八人径直来到小春坊醉仙楼,时值正午,吃饭的人不少,杜穿云只在多半年前偶尔来过这里,却显得很熟,与掌柜、伙计们热情地打招呼,好像是常客,再加上人多,酒楼不敢怠慢。 一行人被带到楼上雅间,韩孺子让随从们不必客气,反正没有别的客人,大家共围一桌吃饭。 这些随从并非府里的仆人,而是杜氏爷孙找来的保镖,都是江湖人,不拘小节,倦侯放得开,他们更放得开,但是仍记得自己的职责,礼节可以不守,酒却不能乱喝。 杜穿云馋得直咽口水,甚至要来一碗醋,暂时压服肚子里的酒虫,虽然爷爷杜摸天留在府内没有跟来,他还是不敢喝酒。 除了没有酒,这顿饭吃得很开心,菜肴没得说,倦侯也很随和,众人说些江湖趣事,频频大笑。 不要命就在这里当厨子,韩孺子想请他过来,杜穿云却摇头,“不要命是个怪人,千万别在他掌勺的时候去打扰他。” 快要吃饱的时候,雅间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像是一群人在要酒要菜,蛮横无礼,夹杂着许多骂人话,不像是普通客人。 嘈杂声越来越响,杜穿云也不争求倦侯的同意,起身蹿出雅间,吵了几句,又回来了,外面的嘈杂还是没有消失。 “真是有人来闹事,还不是一天两天了,听掌柜说,这伙人隔三岔五来一次,有多半年了。” “别管闲事,醉仙楼自己有办法。”一名随从说。 “嘿嘿,这还真不算是闲事,闹事者当中有咱们的熟人。”杜穿云卖了一个关子,伸手端来一盘剩鱼,将鱼尾吃得干干净净。 不久之后,有人来雅间拜见,果然是韩孺子认识的人,是曾经保护过他的铁头胡三儿,一名又高又壮的黑大汉。 胡三儿抱拳行礼,将杜穿云挤开,坐在倦侯身边,“不好意思啊,打扰倦侯吃饭了,早知道你在,我们就改在明天来了。” 韩孺子笑道:“胡三哥好久不见,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来醉仙楼要账吗?” “的确是要账,可欠债的并非醉仙楼,而是不要命。” “不要命?欠多少,我替他还。” 杜穿云站在一边嘿嘿地笑,胡三儿却不吱声。 “胡三哥,你是不相信我吗?” 胡三儿在桌面上轻轻一拍,“既然赶上了,我就有话直说了。” “胡三哥请说。” 胡三儿向其他人看了一眼,那些保镖大都向他点头,显然互相认识。 “倦侯还记得三柳巷的匡裁衣吗?” 韩孺子当然记得,匡裁衣曾在倦侯府劝说闹事者退却,后来在河边被不要命两刀杀死,不要命当时声称匡裁衣是江湖人当中的内奸。 胡三儿继续道:“不要命说匡裁衣曾经在醉仙楼内与两名朝廷鹰犬勾结,为‘广华群虎’做事,可他一直不肯拿出证据,我们是匡裁衣的朋友,当然不能让事情不明不白地过去。” 杜穿云与一名随从挤坐在一起,笑道:“铁头,你什么时候跟匡裁衣成朋友了?” “朋友的朋友,不行吗?”胡三儿怒道,瞪了杜穿云一眼,随即缓和神情,向倦侯道:“这件事跟倦侯无关,只是正好赶上了,我过来跟你说一声。” “不要命因为我而杀死匡裁衣。”韩孺子没办法置身事外,不要命杀死匡裁,完全是为他解围。 胡三儿摇头,“倦侯不是江湖人,而且当时许多人都看到了,不要命突然出手杀人,倦侯事前根本不知情,更没有下令,对吧?” 韩孺子勉强点头。 胡三儿起身,“我听说倦侯正在做大事,别浪费时间搭理我们这些江湖莽夫了。” 杜穿云笑道:“匡裁衣死了半年多,你们就只是来醉仙楼吃吃喝喝吗?怎么没找不要命打一架?” “关你屁事,回家问你爷爷去。”胡三儿大步走出雅间,他与杜氏爷孙很熟,嘴上凶狠,交情却不浅。 杜穿云更不在意,脸上仍然笑呵呵的,“倦侯不用担心,这帮家伙害怕不要命,不敢跟他动手,再来白吃白喝几顿,估计也就消停了。” 不要命一直没有出面。 韩孺子离开的时候看到了那群闹事者,包括胡三儿在内,总共十一人,围着一张桌子边吃边聊,偶尔大喝几声,引得周围的食客侧目而视,伙计们倒是坦然,正常上酒上菜,只当他们是一群暴躁些的客人。 回到倦侯府,韩孺子请来了杜摸天。 杜摸天早知道这件事,笑着说:“倦侯不必挂念,这就是江湖中的一起小恩怨,匡裁衣有一帮朋友,不要命人缘差些,可也有几位交情过硬的兄弟,大家你认识我、我认识你,早晚能将事情说开。江湖自有江湖的解决办法,倦侯放心就是。” 韩孺子还是觉得有些古怪,但他的确没精力插手这件事。 将近黄昏,东海王急匆匆地跑来,曾府丞跟在后面,根本来不及替他通报。 东海王闯进书房,直接问道:“听说了吗?” “听说什么?”韩孺子放下书,杨奉和孟娥在外面都没回来,他没接到特别的消息。 曾府丞苦笑着向倦侯行礼,退出房间。 “英王下午去勤政殿交官印了,你想不到他找的荐举者是谁。” “是谁?” “太后!”东海王打量韩孺子,“你不意外?” “还有什么事情能比争位先帝更让人意外?再说英王的年纪与性格,正是太后欣赏的那一种。” “可太后不是已经……疯了吗?”东海王找了一把椅子坐下,怒气冲冲。 “据说太后时好时坏,这大概是她清醒时做出的安排。” 东海王哼了一声,没说什么。 “太后算一品大臣吗?”韩孺子问。 “太后是一品,也有印,但是谁也不能称她是‘大臣’,也不能说她是‘闲官’,这是一个漏洞,望气者故意留下的。”东海王死死盯着韩孺子,“会不会是这样:咱们跟冠军侯斗得你死我活,两败俱伤的时候,太后突然出手,一下子将威胁都给解决了,她根本就是在装疯!” “我永远都防着太后,不管她是真疯还是假疯。” “我应该尽快与母亲联系上,她在宫里,肯定知道些什么……”东海王站起身,也不告辞,向外面走去,与杨奉撞个正着。 “你知道……” “我知道。” 东海王犹豫了一下,走了出去,他不屑于向韩孺子的军师求教。 “太后要出手了?”韩孺子问。 “应该不会,先别管太后,明天我带你去见郭丛。” 杨奉关注的事情总是跟别人不一样,太后、冠军侯、望气者……这些看上去近在眼前的威胁,他似乎都不放在心上,只想“讨好”那些读书人。 “我今天去醉仙楼,看到有人在找不要命的麻烦。” 不要命是杨奉介绍给倦侯的,与杜氏爷孙相比,这名厨子更像是杨奉的“心腹”。 “他自己能解决。”杨奉比杜摸天更不在乎,“给北军送信吧,那些勋贵子弟可以回家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九章 读书人的请求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京城并非只有争夺帝位这一件事情在发生,官吏还得照常升堂办公,百姓还得照常养家糊口,整个冬季里,婴儿照常出生,老弱之人照常死去。 正月中旬,衡阳公主薨于家中,死因众说纷纭,或称其饭后大怒而亡,也有人说她是因为太高兴大笑而亡。 衡阳公主是武帝的妹妹,围绕着柴家建立了一股强大的势力,她的死亡,对于朝堂来说,是一件大事。 二月初,柴府发丧,公主身份高贵,遗体不会葬于柴家祖坟,而是要入住皇家陵墓,死后与父兄相聚。 葬礼隆重而盛大,持续了整整一天,路上的彩棚从城内绵延至城外,引来观者无数,堪比正月十五赏灯时的热闹,京中达官贵人都来送葬,倦侯韩孺子也不能例外。 这种人情往来由不得韩孺子本人做主,礼部以及宗正府自动做出安排,虽然宫里没有批复,增加了一些麻烦,但是该有的礼节不能省略,既然没有圣旨,那就一切照旧。 倦侯府出钱、出力,也在送葬途中搭建了彩棚,韩孺子本不想亲自送丧,因为衡阳公主恨他入骨,有一种传言说,衡阳公主死前无论是大喜还是大怒,都与倦侯有一点关系。 杨奉劝他还是去露面意思一下,以示和解,想当皇帝的人要尽量减少私人恩怨,即使化解不了,也要让外人觉得错不在倦侯。 韩孺子不用参与整个出殡过程,只需在送丧队伍经过时,在倦侯府彩棚里露一面就行,连轿子都不用下。 柴家的孝子贤孙不少,被关在碎铁城的只是一小部分,留在京城里的还有许多,队伍浩浩荡荡,无论心里怎么想,表面上的礼仪不能破坏,倦侯既然出面,衡阳侯与长子就得过来拜谢。 同为列侯,韩孺子位比诸侯王,可以坐在轿子里向衡阳侯父子还礼,轿帘卷起,韩孺子只需露面,其它事情都由杨奉处理。 衡阳侯年纪不小,能活得比公主更长,对他来说实在是一场来之不易的胜利,在他的脸上,哀容恰到好处,与杨奉交头接耳好一会,谈完之后显得十分激动,带着儿子向倦侯磕头谢恩。 这一幕被送丧队伍以及围观人群看得清清楚楚,于是很快就有消息传开:倦侯已经下令释放碎铁城里的囚犯,那些被困的“柴家人”很快就能返回京城。 这是杨奉的主意,他的想法很简单:“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帝王报仇,任何时候都不晚,即使不能化解柴家的仇恨,也要减少一点外界的猜疑。” 韩孺子同意了,他不在乎柴家,虽然柴家人总是心怀鬼抬,但他从来就没将他们当成平等的敌人。 人群跟着送丧队伍走了,却有数人逆流而至,前来拜见倦侯,递上拜贴,与倦侯互相行礼致意,再跟杨奉说几句话,告辞离去,但这些人的身份有点特殊,无一例外,都有子侄被关在碎铁城,如今得到释放。 眼看再没有人来了,韩孺子正要下令起轿回府,杨奉又领来一位拜访者。 国子监博士瞿子晰不知什么时候到的,他与柴家并无交往,官职低微,连送丧的资格都没有,此行是专门来见倦侯的。 韩孺子想下轿相见,杨奉示意他不必。 瞿子晰走到轿前,倒也不客套,直接道:“西域的确有一些传言,而且过去几年,从西方来的贡使越来越少,去年只剩三家,匈奴使者我也见了,倦侯所言皆有佐证。” 上次“交锋”时,韩孺子声称大楚面临西方的巨大威胁,需要一位能够力挽狂澜的新皇帝,瞿子晰果然去打听了,但是看法却与倦侯不同,“极西之地并非礼仪之邦,改朝换代乃是常有之事,所谓进攻大楚不过是一时狂言,无需当真。” “能将西匈奴人逼得东迁,这样的改朝换代也是常有之事?”韩孺子一见到瞿子晰就打起十二分精神,不想在言语上落于下风。 瞿子晰今天前来却不是争论的,微笑道:“倒是有一件事,不在极西之地,就在大楚境内,不在数年、十几年之后,近在眼前,迫在眉睫,倦侯若能解决,则天下人受惠,读书人也愿拜倒谢恩。” 韩孺子看了一眼杨奉,笑道:“瞿先生请说。” 瞿子晰咳了一声,“比年天灾人祸不断,以至民不聊生,纷纷背井离乡流蹿江湖,或为流民,或为盗贼。只因朝廷迟迟没有颁旨,官府虽有余粮,却不肯开仓赈济,无异于见火不救。倦侯若能让天下郡县开仓放粮,比挡住匈奴人更是大功一件。” 韩孺子目瞪口呆,他与弘农郡守卓如鹤谈过,官府不肯开仓赈济灾民,一是没有圣旨,二是要囤粮以备朝廷征用,原因很复杂,除非是太后与皇帝恢复执政、亲自传旨,这种有粮又没粮的困局根本无法解决。 读书人不支持倦侯争夺帝位,却向他提出“皇帝”级别的要求。 瞿子晰今天的确不是来争辩的,也不等倦侯给出回答,拱手告辞,飘然而去。 回到倦侯府,韩孺子问杨奉:“瞿子晰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一次考验,倦侯曾自称是肥田、大船,现在该是证明的时候了。” “他不嫌我过于‘聪明’了?”韩孺子对读书人的印象不是很好。 “倦侯应该高兴,这说明你说服了瞿子晰,他也认为大楚需要一位中兴之帝,而不是平庸之辈。” “可他提出的条件是不可能完成的,除非我先当上皇帝。” “总得试试,倦侯,读书人的支持非常重要。” 韩孺子想了一会,“好,那就试试,我这么做是因为相信你,杨公,我很看重读书人,但是我真看不出他们现在有什么用处。” “慢慢来,用处总会显示出来的。” 杨奉那种胸有成竹却只肯露出一枝一叶的态度,能让人怒火冲天,韩孺子只好回以苦笑,杨奉的某些手段与望气者如出一辙,只希望这位太监的心里真藏着一根竹子,而不是像望气者那样故弄玄虚、“顺势而为”。 “该怎么办,杨公有主意吗?” “这得倦侯想主意,我来跑腿。” 韩孺子越发哭笑不得,正是夺取帝位的重要时刻,杨奉却将他引到荒郊野外,总说山后会有大路,他却一直没看到,只能辛苦跋涉,一路攀登不可知的山峰。 “如果我让瞿子晰帮忙,他会同意吗?” “只要是力所能及的事情,我可以劝他们同意。” 急智这时候没用,韩孺子想了一会,说:“不行,我或许能让几个郡县开仓放粮,却没办法让所有地方从命。让我再想想。” 杨奉告辞,白天他很少留在府内,常在外面奔波。 午饭之后,东海王又来了,他就像领了倦侯府的官职一样,每日必到,府丞和门吏甚至不再通报,任他出入。 “衡阳公主死得太是时候了。”东海王很高兴,上午他也去送丧了,“没有这个老家伙,柴家不足为惧,我看到了,衡阳侯父子去拜见你,出来的时候面带喜色,他们不敢再惹你。” “算是好事吧。”韩孺子心里其实很清楚,所有宗室与勋贵的想法都一样:两边下注、隔岸观火,只要皇帝还没有登基,他们就不会真心效忠于谁。 “有一名书生也去拜见你了,干嘛的?”东海王非要了解韩孺子的一举一动不可。 韩孺子也不隐瞒,将瞿子晰的要求说了一遍,最后道:“你说过京城是你的‘战场’,帮我想个办法吧。” “原来那就是瞿子晰,他这明明是本末倒置,你还没当皇帝呢,却让你做皇帝的事。” “我也是这么说的,但杨奉觉得很有必要争取读书人的支持,这位瞿子晰,还有郭丛,据称是读书人的领袖,名声很大。” “这倒是没错,尤其是瞿子晰,官儿不大,却最爱品评人物,几句话能让一个人声名鹊起,也能让他臭名远扬,要我说这就是朝廷里的蛀虫,关进大牢,每天打他几十板子,看看谁还敢猖狂?” 韩孺子笑道:“这也是当皇帝以后才能做的事情,不管怎样,瞿子晰和郭丛对读书人有影响,而读书人对朝中官员有影响,值得争取。” “别太高估读书人的本事,他们对大臣的影响,很可能比谭家人还要弱。”东海王低头想了一会,“你有没有想过,杨奉故意将你引入歧途?” “为什么?” “为了冠军侯啊!” 韩孺子摇头,“在冠军侯眼里,我还没有那么重要吧。” 东海王耸下肩,他也想不出办法,“你当初劝韩星收编流民入伍都没成功,现在想让各地官府开仓放粮,更不可能了,我劝你还是放弃吧,或者应付一下就得了。你的部曲回来多少人了?” “不到必要的时候,我不会联系他们,所以不知道有多少人,按照计划,他们要到三月中旬以后才能全部到齐。” “也对,京城人多眼杂,你就算见只苍蝇,也有人告密。” “‘广华群虎’怎么样了?” “谭家已经说服两虎,正在想办法安排他们与咱们两人见面,估计几天内就能办妥,这是秘密会面,别告诉别人,尤其是杨奉,事后跟他说一声就行了。” “嗯。”韩孺子起身,凑近东海王看了一眼,“你的眼角好像有伤。” 东海王脸色一变,支支吾吾地说:“哪来的伤……可能是撞在哪了,我都没有感觉……” 正尴尬着,府丞来报,辟远侯张印求见倦侯。 辟远侯的嫡孙张养浩,是极少数被关在碎铁城没有获得释放的人之一,张印看来是为孙子求情来了,他也是第一位登门拜访的勋贵与大臣。(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章 将军请战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辟远侯张印出身于行伍世家,辈辈都有将军,为大楚立过汗马功劳,儿子死在了战场上,如今只剩下一个孙子张养浩,一点也不让他省心。 张印性格孤僻,不善结交,没什么朋友,遇到事情时也找不到人帮忙,想来想去,只能亲自出面,来向倦侯求情。 可张养浩的罪名不小,与逼迫柴悦自杀的那些柴家人不同,张养浩三人公开在中军帐内作乱,众目睽睽,如果将他们释放,军法就变成了儿戏,另外两人的家人其实已经奔走多日,得到的回答都是“再等等”。 四位皇子、皇孙正在争夺帝位,如果冠军侯登基,张养浩等人没准无罪,反而有功,这是三家一直在等的主要原因。 听说辟远侯求见,东海王咬牙切齿,“看见别人家的儿孙回京,老家伙着急了。张养浩屡屡作恶,可不能就这么饶恕,张家没什么势力,用不着讨好。” 韩孺子请进辟远侯,想听听这位老将军怎么为孙子求情。 辟远侯个子不高,身材瘦削,面带病容,穿着一袭长袍,从头到脚没有半点将军的风度,进到书房之后,神情拘谨地匆匆行礼,脸色微红,好像从来没见过官老爷的平民百姓。 韩孺子有点同情辟远侯,可他已经做好拒绝的打算,张养浩犯下的罪太重、太明显,任谁也不能赦免。 韩孺子命人看座,辟远侯坐下,含混不清地说话,韩孺子努力听了半天,才明白对方不是来求情的,而且也明白了辟远侯为何性格孤僻:他的舌头明显有问题,发音不清,为了纠正,说话时有意放慢速度、加重语气,结果更显滑稽。 坐在一边的东海王忍不住总想笑。 韩孺子抬手示意辟远侯稍停,起身来到东海王面前,“你该回家了。” “啊?我不急。” “你不急,家里的人急,再不回去报告今天的情况,只怕……”韩孺子仔细打量东海王眼角的那块瘀青。 东海王的脸一下子红得比辟远侯更明显,小声道:“谭家人爱练武……你懂什么?我、我……她伤得更严重。” 话是这么说,东海王还是起身跑掉了,在门口转身,指指辟远侯的背影,冲韩孺子摇摇头。 书房里只剩下两个人,韩孺子靠着书桌站立,向辟远侯说道:“张将军曾经去过西域?” 辟远侯点头,他刚才说了半天都是西域的事情,东海王听得无趣,才肯离开,“我当过……西域都护将军,五、五年,了解那边的情况。” “你还想去西域?” 辟远侯点头,大概是有话没说出来,脸憋得更红,过了一会才恢复正常,起身道:“有地图吗?” 韩孺子摇头,辟远侯指指桌面,表示自己要在上面摆一幅地图,韩孺子让开,辟远侯上前,就用桌上的书、笔、纸、墨等物摆放地图,边摆边想,极为在意细节。 足足一刻钟之后,地图成形,韩孺子觉得完全没必要如此细致,可是对辟远侯来说,地图能节省不少语言。 他指着两本摞在一起的书,韩孺子开口道:“这是京城。” 辟远侯两只手同时从“京城”出发,向左侧缓缓移动,曲曲折折,经过许多“城池”,逐渐分开,韩孺子说:“这是前往西域的两条道路,在玉关门分为一南一北。” 辟远侯的手指移动得更快一些,“南方”的手指停在一摞书上,“北方”的手指绕了一点圈子,也停在同一个地方,然后费力地说道:“昆仑山。由西方进攻大楚,有两处必争之地,玉门关、昆仑山,昆仑山……更好守一些。” 韩孺子指着北方的空地,“也可以像匈奴人一样,由草原东进,然后南攻大楚。” “北方……没有问题。” 韩孺子笑道:“大楚与匈奴争战多年,北方守卫森严,若有新的敌人从北方南下,就当是另一股匈奴人好了,守卫薄弱的是玉门关和昆仑山。” 辟远侯点头,西域诸国大都孱弱,对大楚不构成威胁。 韩孺子看了一会,将“昆仑山”推倒,“这中间可能有一些误会,张将军不知从哪里听说我对西域感兴趣,没错,我的确得到消息,说西方兴起一股强敌,但他们很可能自己就消亡了,用不着大楚立刻做出防范。而且,我也做不了什么,向西域派驻将军是朝廷的事,我没有这个权力,张将军找错人了。” 辟远侯收回手臂,酝酿片刻,说道:“玉门关,太近,昆仑山,有山口而无城池,我不要大楚一兵一卒,只从西域各国……征发劳力,三年、三年可筑一城。若无强敌,则内慑西域,若有强敌,则可坚守,以待、以待楚军之援。” 韩孺子又看了一会,“还是那句话,我没有权力向西域派驻将军,宫中不肯批复奏章,只怕几个月之内,任何人都没法向西域派兵。” 辟远侯摇摇头,“派新人不行,派老人行,派将军不行,派……文官行。” “嗯?”韩孺子没明白辟远侯的意思。 辟远侯说话困难,好一会才解释清楚,向西域派驻武将,需要兵部、大都督府和礼部主宾司的共同许可,过程复杂,而且必须要有皇帝的旨意,各部司才能放行,向西域派驻中低级的文官却不用这么麻烦,只需礼部和吏部任命即可,如果被任命者曾在西域任职,那就更简单了,只需礼部主宾司的一纸调令,相关文书可以事后送交吏部备案,如果吏部有异议,可以再将此人追回。 此事有几个小麻烦:辟远侯爵位在身,世代为将,前往西域担任文吏,相当于连贬几级,但他自己愿意,也就不算问题;礼部向来以墨守成规见长,想说服主宾司发出调令,难度不小,辟远侯自愿请命的话,会容易一些;最大的麻烦是事后处理,如果倦侯称帝,万事大吉,如果冠军侯称帝,再有多嘴的人告状,辟远侯搭上的不只是爵位,很可能还有一家人的性命。 他来找倦侯,其实是一种表态,表示相信并支持倦侯最终会成为皇帝,辟远侯没有别的门路,也没有更多本事,听说倦侯对西域感兴趣,只好用这种迂回的方式来为孙子求情。 韩孺子明白对方的用意,说道:“我会考虑。” 辟远侯从来不是纠缠不休的人,倦侯肯听他说完,他已经非常感激,告辞离开。 韩孺子坐回到桌后的椅子上,盯着“地图”看了好一会,慢慢地他的思绪离开辟远侯和西域,开始思考另一个问题。 他心中生出一个有趣的想法,于是走出书房,叫仆人去请曾府丞。 曾府丞每次来见倦侯都很尴尬,不敢无礼,也不敢表现得太谄媚,就怕被人误以为自己是倦侯亲信。 韩孺子请他坐下,他只是点头,站在门口不敢乱动。 韩孺子问道:“假如府丞之位空缺,宗正府重新委派的话会很困难吗?” 曾府丞眼睛一亮,脱口道:“倦侯要换人吗?太好……太遗憾了。” 韩孺子笑道:“曾府丞做得好好的,干嘛要换人?我只是对宗正府任命官吏的过程感兴趣。” 曾府丞大失所望,想了想,回道:“一点也不困难,宗正府一大批人排队等着升迁,府丞品级虽然不高,怎么也是朝廷命官……” “可现在情况特殊,宫里不肯批复奏章。” 曾府丞笑道:“倦侯想多了,府丞才是多大的官儿?用不着奏章,只要此人是宗正府吏员,七品以下随意任用,五品以下要报吏部,很少被驳回,三品以下还要报给宰相府,更往上的官员才需要专门的奏章。大楚官吏众多,如果都由宫里决定,圣上可忙不过来。” 韩孺子表达谢意,曾府丞告辞,一点也不明白倦侯用意何在,但还是老实记录,准备明天一早送交宗正府。 杨奉回来了,看到倦侯与府丞谈话,没有参与,韩孺子也没再找他,打算想清楚了再说。 孟娥跟随几位贵妇进宫去了,要明天才能回来,韩孺子默默地练功、默默地思考,自然睡去,次日一早就去书房,派仆人请来杨奉。 “其实官府是有办法开仓放粮的。”韩孺子说。 “倦侯想到了?” “从前我有一个误解,以为天下的大事小情都把持在太后与皇帝手中,直到昨天我才突然明白过来:皇帝管不了那么多事情,整个朝廷的运转自有一套规矩,当皇帝偷懒的时候,这套规矩保证朝廷不会崩溃,还能维持一段时间。” “抓大放小,不只是皇帝,各级官吏都是如此,可开仓放粮是大事,除了皇帝,没人敢做主。” “所以,想要各地开仓放粮,就得大事化小。” 杨奉微微一愣,然后露出笑容,“这算是一个办法,但一点也不容易做到。” “如果我想见一些官员,瞿子晰他们能帮忙引见吗?” “可以。” 韩孺子眉头微皱,“这就是瞿子晰的计划吗?找个理由让我与官员见面?” “这是倦侯的计划,瞿子晰会帮忙,他的计划就是旁观。” “希望读书人最后不要让我失望。”韩孺子喃喃道,可他首先不能让读书人失望。(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三章 放粮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接连三天,韩孺子与杨奉每天都去拜访深巷中的学堂,见的人一天比一天多,有国子监与太学的弟子、尚未授官的进士、各部司的官员……虽然都不是大官,对朝政却都十分了解,而且热心于救助百姓。 韩孺子只想弄清一件事:正常情况下,官府该如何赈灾? 慢慢地,朝廷运作的方式在他眼里越来越清晰了:地方上出现灾情,官员要迅速收集情况,根据轻重程度上报给相关部司以及宰相府。如果灾情比较轻微,地方官当时就可以解决,只需将解决办法与成本上报;灾情稍重一些,地方官不能做主,但要给出解决方案,由上司决定可用否;灾情十分严重,地方官就只能请罪,然后等朝廷的命令。 其实办法总是那些,开仓、借粮、劝农、抑商、减租、免租等等,可是非得由皇帝许可,才能显出皇恩浩荡与大权在握。 自去年秋天以来,各地的灾情文书早已送达户部与宰相府,那时宫里还在正常批复奏章,因此能做的事情各地都做了,只是杯水车薪,等到灾情需要大规模放粮的时候,宫里已经不出圣旨了。 韩孺子想要大事化小,困难重重。 第三天,韩孺子从东海王手里拿到了谭家的初步估算,他们能在几十个县里直接放粮,还能联络三百多个县的富商参与赈灾,差不多占受灾地方的六成,但是接受能力有限,不超过十万人,只能坚持一两个月,而据户部统计,天下流民几达五十万。 这天下午,韩孺子终于见到一位地位比较高的官员——户部侍郎刘择芹,他是有资格选帝的大臣之一,敢于来见倦侯,是要冒很大风险的,一见面他就说:“我不是来支持倦侯的,只想为百姓做一点事。” “我也不是来寻求支持的。”韩孺子笑道。 刘择芹身为户部官员,对灾情最为了解,但是没有带来好消息,“必须有圣旨,其实相关文书早已拟好,只等圣旨出宫,就能分送各地,立刻执行。” 韩孺子对圣旨不抱希望,问道:“有没有可能将文书直接下发呢?” 刘择芹用力摇头,“就算户部胆子大,可是由谁来送呢?驿站归兵部管理,没有兵部关文,一份文书也送不出去,就算到了地方,没有抄送的圣旨,官员们也不敢执行,各地刺使肯定会上书询问详情……总之不可行,寸步难行。” 韩孺子这些天来一直在听,终于说出自己的想法,“我曾经带兵从马邑城前往碎铁城,一路上由各县供应粮草,这也需要圣旨吗?” 刘择芹寻思了一会,“其实是需要的,只不过早就颁布了,是圣旨给予大将军总督边疆军务的权力,大将军因此才能向郡县下达命令。” “大将军平定内乱时也得到过圣旨吧。” “当然,否则的话,大将军离开边疆就是重罪了。” “如此说来,大将军其实是可以征粮的。” 刘择芹又寻思了一会,回答时不那么自信了,“应该可以,但是只能用来养军,不能用来赈济灾民啊。” “俘虏呢?” “俘虏?” “平乱就会有战斗,有战斗就会有俘虏,各地在供应军队的同时,应不应该养俘虏呢?” “这个……我觉得应该可以,但是俘虏太多的话,地方官还是得上报朝廷,驻军也要上报兵部与大都督府。” “可俘虏不能挨饿,地方官是先养俘虏后上报,还是先上报再养俘虏?” 刘择芹想了好一会,“只能暂养俘虏,等候朝廷命令,可是……” “可是没有圣旨,朝廷对这些上报不能承认,也不能否决,地方上就得一直‘暂养’俘虏。” 刘择芹盯着倦侯,终于相信他真想做点什么,“问题是大将军同意吗?就算他同意,各地军队又怎么可能将流民全抓为俘虏?” “可以招安,也可以收编入军。”韩孺子说,俘虏只是一个称呼而已。 “还是那个问题,大将军会同意吗?这个责任不小,等朝廷恢复正常,他需要解释的事情可不少。” “大将军那边由我来解决,我只希望各地的文书到来时,户部不会驳回。” “户部是有权力驳回的,不过……眼下情况特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是不只户部,兵部、大都督府、宰相府、御史台等等,都会接到文书,有一家衙门不同意,地方官员就得停止供养‘俘虏’。” 老先生郭丛咳了一声,插言道:“赈济灾民,事关大楚国运,不能只让倦侯一人出力,诸君读书多年,空谈仁义,如今也该实践一下了,右巡御史申大人曾是我的学生,我可以找到谈一谈,赈灾无关帝位之争。” 一名年轻的书生开口道:“倦侯赈灾之名一旦传扬出去,再说无关帝位之争,只怕也没人相信吧?” 韩孺子早想到此节,说道:“谭家放粮,只用谭家的名义,地方收编流民,一切归功于大将军,我的名声绝不出此庐。” 瞿子晰年纪不大,在读书人当中地位却最高,赈灾之题最初也是他提出来的,这时道:“郭先生说得没错,空谈仁义这么多年,也该咱们实践一回了,纵不能让各部官员支持赈灾,也绝不能让他们坏事。” 十几年书生称是,纷纷出言献策,利用同窗、同年、同乡以及师生关系,读书人能与朝中几乎所有官员取得联系。 杨奉走到倦侯身边,小声问:“倦侯与我都不能离京,大将军不能返京,怎么劝说他?” “我想派孟娥去。” 杨奉微微一愣,他认得孟娥,知道那是一位只擅长武功的女子,口才比不上普通人,让她劝说大将军,实在是强人所难。 “大将军的一个女儿是汶阳侯夫人,与平恩侯夫人交情不错,汶阳侯现在大将军麾下任职,还有几位命妇,其夫都在军中,夫妻分离多日,急盼一聚,商县离京城很近……” 杨奉已经明白了,韩孺子是要先礼后兵,大将军韩星如愿配合,再好不过,如果拒绝,就只能让孟娥出面了,“她一个人不行,我再给你介绍几个合适的帮手。” 瞿子晰走过来,拱手道:“倦侯想必已有妙计劝服大将军,可是也需有人代为传话,瞿某不才,请缨前往。” “瞿先生肯亲自出马,再好不过。”韩孺子大喜。 众人商议妥当,各自散去,回到倦侯府,韩孺子向杨奉问道:“读书人里也出说客,与那些望气者有什么区别呢?一个讲仁义,一个讲天命吗?” “天命无常,仁义有道,望气者的顺势而为,其实是见机行事,不执一端,读书人或许固执、或许迂腐,也不乏见利忘义之徒,但是毕竟有所坚持,不肯随波逐流。如果只是争权夺势,望气者可能更有用,如果意在治国平天下,倦侯需要一大批读书人,即使他们可能不讨你喜欢。” 韩孺子笑了笑,以他现在的处境,更多的还是争权夺势,可是受杨奉影响,他一点也不相信望气者。 孟娥回来复命,几名贵妇很愿意与夫君会面,也愿意带上孟娥,对于劝说大将军“招安”流民,她们却不太热心,只是表面上答应试一试。 第二天,杨奉找来三名女子,粗手大脚,看样子都是练过武功的人,换上侍女的服装之后,她们将与孟娥一块前往商县。 又过去三天,孟娥等人与数名贵妇离开京城。 东海王也给韩星写了一封信,可他并不觉得赈济灾民是当务之急,“新皇帝登基,大赦天下、开仓放粮、普天同庆,多好,现在赈灾,名声都归给了太后和大将军,人家还不情不愿的,唉,浪费啊。一群读书人而已,值得费这么大心事拉拢吗?” 韩孺子也在等着读书人能带来“奇迹”。 国子监与太学的师生利用重重关系劝说朝中官员不要阻止赈灾,结果不错,大多数人都表示不会多管闲事,只有一个人例外。 “左察御史萧声已经放出话来,他会尽一切所能阻止赈灾。”郭丛来见倦侯,额头上渗出细汗,他的确老了,跑几步路就已气喘吁吁,“这是他与倦侯之间的私人恩怨。” 这的确是一个大麻烦,萧声在神雄关受辱,绝不肯与倦侯和解。 读书人向韩孺子显露出自己的一点力量。 萧声放话的第二天,十几份奏章分别送到御史台,弹劾对象正是御史台两名御史之一的萧声,理由多样,从能力到品行都被贬得一无是处。 萧声大怒,可是没等他反击,更多的弹劾奏章涌向御史台,宰相府和吏部也接到不少。 由于太后和皇帝不肯批复奏章,这些弹劾不会产生实际效果,但是对萧声的名声却是一大打击,在僵持了整整三天之后,经过若干次的对抗与谈判之后,萧声屈服了,身为言官,他比一般的官员更为重视名声。 “萧声提出了条件,只要所有的来往文书里不提‘倦侯’两字,他就不会干涉。”郭丛代为传话,整个过程中,韩孺子与萧声没见过面。 韩孺子并不在意,他只关心大将军韩星那边的消息。 商县离京城很近,只有不到一日的路程,去探望夫君的贵妇们却一直没有回来,也没有消息传来。(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四章 丢印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大将军韩星找了许多理由推脱送上门来的麻烦,先是声称官印不在身边,然后又说调兵之事太复杂,他一个人决定不了,最后不得不透露真实想法。 “这是让我拿身家性命支持倦侯啊,这种把戏骗得了谁?冠军侯称帝,必然拿我开刀,就算是倦侯登基,也会忌惮我的权力,功高震主这种事情,我是明白的。” 作为一名武将,韩星已经达到顶级,再没有提升的余地,与宰相殷无害一样,他希望平平安安地度过晚年,远离大风大浪。 “可是,父亲,您已经荐举倦侯,早就被认为是倦侯这边的人,大部分宗室子弟也是因此才决定暗中支持倦侯的啊。”韩星只有一个女儿,备受宠爱,嫁人之后生了两个儿子,一个随夫姓,一个改性韩,名义上过继给韩星的一个侄子,其实是要传承他家的香火。 韩星唯有苦笑,面对女儿,他没法再隐瞒下去,“其实这是冠军侯的主意,与其将倦侯逼得无路可走,以至冒险起兵造反,不如给他一次参与选帝的机会,留在京城里更好对付……” 韩女目瞪口呆,“父亲,我还以为……我可是真心在帮倦侯,还有你的女婿……” 韩星无奈地说:“你们一家不用担心,有我在,冠军侯登基之后不会为难你们。” “还有其他人,宗室、勋贵……平恩侯夫人……” 韩星长叹一声,“当初钜太子被杀的时候,宗室没有为他求情,反而纷纷指责他忤逆不孝,冠军侯一直记在心里……” “那是十几年前的事情,而且……而且想杀钜太子的是武帝,没人敢反抗武帝。” “没办法,皇帝登基总是要除掉一些人,为钜太子报仇大概只是借口而已,冠军侯想通过倦侯找出哪些宗室子弟对他不满,为父没有别的本事,只能保你们一家的安全。先在这里住几天,等京城安稳了你再回去。” 韩女面色苍白,“好几位侯夫人跟我一块来的,我该怎么对她们说?” “将责任都推到我身上好了,总之开仓放粮之事必不可行,这是冠军侯登基之后要向天下显示皇恩的大事,怎么可能提前进行?倦侯太年轻,那些读书人想得也太简单。” 冠军侯要几个月以后才能登基,在这期间灾民的生活无人关心,大将军父女也不关心,他们只想在惊涛骇浪之中自保。 韩女告退,既震惊,又感到一点踏实,起码父亲已经为她的一家人安排好了退路。 夜色正深,小小的商县里也没有什么深宅大院,韩女叫上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丫环,去往自己的房间,她得想一些合适的托辞以应对平恩侯夫人等人的追问。 “你干嘛抖成这样?”韩女不满地问,虽然外面很冷,但是丫环抖得太厉害,未免有失体面。 丫环颤声道:“夫人……院子里有鬼……” “呸,是你心里有鬼,再敢胡说八道,撕烂你的嘴。” 丫环再不敢吱声,努力控制身体,不去想刚刚见到的“鬼影”,心想自己身贱人轻,鬼也看不上吧。 “鬼”的确看不上一名丫环。 离京足足五天了,偷听到韩氏父女的交谈之后,孟娥觉得自己可以行动了。 大将军韩星所住之处守卫森严,但那是对外,女眷居住的内宅里,没有士兵巡视。 就因为卫兵众多,韩星心里很踏实,连房门都没有闩。 等了半个时辰之后,孟娥轻轻推门进入大将军的卧室,绢帕一扫,大将军鼾声消失,觉轻的他,睡了多年来第一个深沉的好觉,片刻之后,服侍他的贴身随从也沉沉睡去。 韩星声称官印不在商县,孟娥可不这么认为,韩孺子派她出来时说过:南、北军对峙,大将军的权力此时最重,绝不会让官印离身。 孟娥先在韩星床上搜了一会,没有发现印匣,站在地上想了一会,又到随从的床上搜索,还是没有,又站在地上想了一会,伸手去摸随从脑下的枕头,上面有缝隙,它不只是枕头,还是长方形的盒子。 迷药能让人酣睡,但是动作太大的话,还是会惊醒对方,孟娥将随从放在一边的外衣卷成一团,极快地推开枕头,将衣服垫在随从脑下。 随从翻了个身,喃喃几句,继续酣睡。 孟娥拿起枕头,轻轻摸了一遍,这果然是一只上锁的木盒。 孟娥夹着木盒,直接去韩星那边寻找钥匙,她猜得没错,钥匙就挂在大将军的脖子上。 她屏住呼吸,轻轻拿起钥匙,在黑暗中摸索着,慢慢对准匙孔,咔嗒一声,盒子打开了。 接下来的事情很简单,木盒里还有一只匣子,没有锁,里面装着一颗印,孟娥取出,将另一颗大小差不多的印放进去,随后将一切恢复原样。 假印与真印差别甚大,只要看一眼就能认出来,孟娥此举只是为了骗一时。 次日一早,国子监博士瞿子晰来向大将军辞行,他已经竭尽所能劝说,从倦侯的信任、百姓的生存、朝廷的稳定一直说到天下的期待,大将军每样都认可,就是不肯配合。 在韩女的劝说下,一块来商县的几名贵妇也不再催促丈夫,他们对开仓放粮实在不怎么关心,觉得这对倦侯争位也没有多大帮助。 当天中午,韩星终于发现官印被调包,既惊且怒,立刻派兵去追早晨离开的瞿子晰,关闭城门、围住宅院,搜查所有客人,不分男女。 为了安抚同伴,韩女第一个宽衣自查,然后才是其她贵妇以及侍女,孟娥与三名五大三粗的侍女被搜查得最为彻底,平恩侯夫人一边道歉一边劝说,可是什么东西也没搜出来,孟娥表示理解,但是发誓说自己没偷走任何东西。 众人借住在县衙后院,连县令及其家眷也被搜过一遍,闹得人人胆战心惊,结果还是什么都没找到。 一向好脾气的韩星真的愤怒了,穿上全套盔甲,手持宝剑,坐在县衙大堂之上,两边排列着大批卫兵,就等瞿子晰被带回来,那样一名文士,跑不快。 天黑前,瞿子晰被一群士兵推进大堂,他也很愤怒,面对韩星立而不跪,“大将军好威风,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韩星冷着脸,“瞿先生还是反省一下自己的为客之道吧。” 两名卫兵上前,将瞿子晰全身上下搜了一遍,又有人带进包袱,打开之后扔了一地,瞿子晰大笑,“原来是怀疑我偷了东西,瞿某总算读过几年书,没想到在大将军眼里竟然是一名窃贼,此名不除,瞿某何以为人?” 瞿子晰颇有读书人的倔脾气,推开卫兵,就在大堂之上宽衣解带,脱得干干净净,嘴里大声背诵《论语》与《孟子》中的片断,以示坦荡无愧。 韩星的锐气没了,开始后悔自己的鲁莽,他知道瞿子晰在读书人中间的地位,也知道这帮读书人一旦被惹恼会有多难缠,想当年武帝滥杀无辜的时候,宗室噤若寒蝉,大臣俯首听命,只有翰林院、国子监和太学的一群书生敢于上书指责武帝,挨打、免职、下狱全都不能让他们改变主意,参与者反而越来越多,到了最后,武帝虽然没有因此改过,却也将读书人全部释放,一个没杀,算是一次破天荒的退让。 韩星离座,亲自为瞿子晰披上外袍,将追人的士兵狠狠地训斥了一番,然后将瞿子晰请入后宅,再次道歉。 瞿子晰也不多说,只是反复强调自己声名受损,回京之后一定要向朝廷讨个说法,坚持到半夜才勉强原谅大将军,被送回原来的房间休息。 韩星睡不着了,那名随从是他的心腹之人,即便如此,也挨了一天的拷问,早已遍体鳞伤,还是一点线索也供不出来。 后半夜,韩星迎来一位他最不想见到的客人。 一名望气者就在商县,替冠军侯传话,同时也在监视大将军,经过一整天的观察,望气者疑惑重重,“大将军印真的丢了,还是……虚张声势?这个时候忠诚比什么都重要,冠军侯相信大将军,也希望大将军以忠心回报冠军侯。” 韩星焦头烂额,赌咒发誓说官印真的被盗,自己忠于冠军侯,无论如何也要将官印追回来,“光有官印没用,没有我,大将军幕府不会制定军令,明天一早我就回函谷关,亲自坐镇,绝不给人以可趁之机。” “大将军亲自坐镇,冠军侯应该放心了,只是官印丢失,毕竟是个麻烦。” “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冠军侯相信我?”韩星被逼到绝路,就差跪下磕头求饶了。 “盗印显然是倦侯指使手下人所为,大将军不肯下狠手,才会陷入困境,如今多等一天,官印就离得更远一些,大将军得当机立断了。” 韩星呆若木鸡,按照原计划,选帝结束之后,倦侯承认失败,大将军则做出表率,承认冠军侯为帝,各方皆大欢喜,如今他却要提前与倦侯决裂,一世英名付于流水,可官印不追问来,总是一个大大的隐患。 韩星暗自埋怨倦侯坏事,也恼怒冠军侯与望气者的步步紧逼,可是没有办法,他只能选择实力更强的一方。 “好吧。”韩星走到门口,向一名卫兵说道:“去将倦侯府的四名侍女叫来。”(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七章 势变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冠军侯没有认输,在经历最初的无谓愤怒之后,他逐渐冷静下来,开始指使大臣们做出切切实实的反击。 第一个行动的大臣是兵部尚书蒋巨英,大将军韩星品级更高,但也没权力独断专行,重大的军令必须及时上报给兵部,再由兵部转交给皇帝,在这个过程中,如果军令有错,兵部可以退回,要求改正,在错误十分明显的情况下,兵部还可以直接否决此道命令。 所谓的错误,通常是字句不通、语义含糊、犯了避讳等等,改正即可,在极罕见的情况下,军令中的某句话会出现明显的歧义,这个时候,兵部就可以暂时否决此令,无需上报皇帝。 兵部的官员们聚在一起,反复阅读大将军派人送来的军令,到了倒背如流的程度,却连笔划错误都挑不出来,熬了整整一个晚上之后,兵部还是要否决军令,理由很简单:印章不清,有可能是伪造。 这是个荒唐的理由,除非大将军本人亲自携印回京,谁也无法证明印章为真,兵部实在无法可想,才撕破面皮做出这种事。 与此同时,兵部还要向各地驻军直接发文,禁止将领们执行军令。 天还没亮,东海王就跑来敲门,有“广华群虎”相助,他的消息十分灵通。 韩孺子只有差不多一个时辰的时间阻止兵部,这是他与冠军侯之间的短刀相接,比的是眼准手快。 兵部尚书蒋巨英与崔家沾亲,东海王已经派人与他联系,蒋巨英只回了一句话:“职责所在,不论私情。” 杨奉立刻去找郭丛,京城一大批功名在身的读书人早已摩拳擦掌,就等着有人露头,兵部算是首当其冲。 半个时辰之后,兵部被一群赤手空拳的书生包围,他们堵住门口,不许任何人出门,高呼蒋巨英的名字,让他出来对质,解释一下为何要阻止各地赈济灾民。 兵部离皇宫正南门只有百步之遥,成队的宿卫士兵来回巡视,却没有加以干涉。 蒋巨英派人冲了两次,可是这些书生不是翰林院的学士,就是国子监与太学的弟子,差人们不敢真的动手,数量上又不占优势,两次硬冲都以失败告终。 书生越聚越多,天光大亮之后,又来了一批老先生,其中一位白发苍苍,是被弟子们搀来的,双手颤抖着,当众念出一份“绝交书”,断交与蒋巨英的师生关系。 事情越闹越大,连周围的其它各部衙门也受到牵连,只好大门紧闭,干脆不办公了,以免书生们冲进来 期间来过几队士兵,试图驱赶闹事的读书人,没能成功,自己反而被驱逐了——宿卫八营不允许有人携带兵器接近皇宫。 韩孺子没有闲着,天亮不久,他与东海王一块去见英王。 英王身边的望气者名叫袁子凡,两人一块接见到访者。 韩孺子带来一份请愿书,希望各部司衙门以苍生为念,不要阻止各地开仓放粮,并许诺今后绝不会追究失职之罪,韩孺子与东海王已经签字盖印,来请英王加入。 英王还没怎么睡醒,坐在椅子上不停地打哈欠,要笔要印,想将两位侄儿打发走,袁子凡笑着阻止英王,然后与到访者唇枪舌剑地争辩一番。 “虽是皇子皇孙,却无实权官职,又在争位选帝时期,何敢干涉朝政?” “朝政拥滞,正是宗室子弟效命之时,争位选帝,英王既是参与者之一,正该趁机扬名,为何置身事外?” “扬名的是倦侯与东海王,与英王何干?” “所谓顺势而为,我们两人造势,英王借势,我们已经留下空白,英王是长辈,印章在前,我们不争。” “既然对大家都有好处,为何不先去找冠军侯?” “我们正有此意,先见英王,乃是表尊长之意,英王若有兴趣,我二人愿奉英王为首,一道去见冠军侯。” “英王年幼,不会参与此事。” “既能参与争位选帝,何出‘年幼’之言?” …… 韩孺子与东海王以二敌一,渐渐占据上风,袁子凡身为望气者,擅长的是因势利导,原以为能够轻松击败两名年轻人,没想到左支右绌,即将败下阵来,脸色不由得忽青忽红。 韩孺子压制袁子凡,东海王转攻英王,小声劝他自己做主,“你是武帝之子,今后想当皇帝,现在就得练习一言九鼎,什么事情都得自己拿主意……” “英王,别听他乱说。”袁子凡一边应对倦侯,一边还要注意英王,更加慌乱,心中后悔,早知如此,就该拒见这两人。 英王却已被说服,跳到地上,大声道:“一起去见冠军侯,问问他凭什么藏着酒肉粮食,不肯拿出来!” “对,非得让他解释清楚。”东海王卖力撺掇,也不管英王的理解有多少错误。 袁子凡毕竟只是一名望气者,不能直接干涉英王的决定,仆人们早已准备好,立刻送上笔墨印章,英王大笔一挥,歪歪扭扭地写下自己的名字,比韩孺子的字迹还要潦草。 然后叔侄三人出府,一块前往冠军侯府。 出门之前,韩孺子向袁子凡拱手道:“顺势而为,势既已成,袁先生为何不顺。” 袁子凡大笑,也跟着出发,半路上遇见了林坤山,他到处找东海王,已经跑了好几处地方,一见面就苦笑道:“东海王为何撇下我,一个人出行?” “我看你睡得正香,没忍心打扰你,来吧,一块去见冠军侯。” 队伍逐渐扩大,消息不知怎么传扬出去,许多意想不到的人加入进来,大将军与读书人的举动,显然给宗室和勋贵发出了明确的信号,不少世家派人支援倦侯、东海王与英王,但是比较谨慎,家长没有出面,派出的都是年轻子弟,许多人曾是倦侯麾下的勋贵营士兵,回京没有多久。 名义上这支队伍的核心是英王,他走在最前头,不认得路,全由两边的倦侯和东海王指引,小家伙很少出门,因此非常开心,又蹦又跳,时不时高喊一声:“冠军侯交粮!” 世家子弟们明白谁才是真正的主导者,加入之后都向倦侯致意,有人甚至以军礼相见,仍当他是镇北将军。 王侯府邸离得都不算远,韩孺子一行人来到冠军侯府前时,队伍已经扩充到百余人,后面还跟着众多仆人,以及数量更庞大的百姓,这可是天子脚下难得一见的奇闻,谁都想看看热闹。 韩孺子和东海王故意放慢速度,中间几次停下,向新来者介绍英王,将小孩子哄得更加开心。 他们在给冠军侯反应的时间。 杨奉对冠军侯的评价是少谋多断,常常因考虑不周而犯错误,事后则归罪于别人。因此,对冠军侯不能搞突然袭击,一惊之下,他有可能做出两败俱伤的决定,给他一点时间,让身边人多劝劝,一旦怒气消失,冠军侯又会走向另一个极端:将烂摊子甩给手下,自己只管指责。 将近午时,一行人来到冠军侯府门前,将半条街都给堵住了,与兵部门前的读书人遥相响应,很难说哪一方的声势更大一些,不过侯府门前的人比较客气,没有振臂高呼,没有横冲直撞,一大堆拜贴送到门吏手中,请他交给冠军侯。 冠军侯新婚不久,侯府门上的灯笼、喜联等物还在,上百人站在外面,就像是来贺喜的客人,只是手中没有拎着礼物。 正如杨奉所料,冠军侯早已得到消息,在经历暴怒、诅咒与一连串的混乱命令之后,他又一次冷静下来,随之而生的还有胆怯,冠军侯终于发现,整个朝廷并非如他希望的那样坚定地支持他称帝,大多数人其实仍在观望,冠军侯暂时占优,大臣们表现得忠贞不二,冠军侯稍一失势,他们立刻露出骑墙之态。 一直将钜太子挂在嘴上的宰相殷无害,几天前就声称得病,闭关不出。左察御史萧声和右巡御史申明志为争夺宰相之位,在冠军侯面前最为活跃,又是监察之官,没有圣旨的情况,他们的权力最大,却也不肯出面阻止放粮,反而劝冠军侯暂忍一时。 兵部尚书蒋巨英独木难支,冠军侯也招架不住了。 为了颜面,冠军侯拒绝接见倦侯等人,望气者鹿从心只好独自出府,他比袁子凡更识时务,没有与来客争执,反而笑脸相迎,声称冠军侯要务在身,不能出来相见,但是与倦侯、东海王、英王的意见完全一致,以为放粮事大,越早越好,谁也不能阻止,兵部所为,令天下人寒心。 尚不知情的兵部尚书蒋巨英,就这样遭到出卖,成为众矢之的。 鹿从心将请愿书带进府内,请冠军侯签名盖印,位置与英王并列,高于倦侯、东海王,随后出府将请愿书交还。 事实上,人人都清楚,由于皇宫不肯批复奏章,这份请愿书根本无处可送,任何一个衙门都不会接受,它只是一种表态。 队伍转而前往兵部,走出几条街之后,英王认出道路,撒腿跑得飞快,对他来说,这是难忘的美好一天。 消息总是比双腿跑得更快,衙门里的蒋巨英终于听说了冠军侯的屈服,大吃一惊,反应倒快,立刻命手下官员出门,向众人保证,兵部绝不会反驳或是否决大将军的命令,一切都是谣言,他自己则在随从的帮助下,翻墙逃跑,回到家中真的大病一场,很长时间没再出门。 韩孺子又获得一场胜利,可是如同对峙已久的两军,一旦交锋,战斗就将持续不断,直到一方战败退出,韩孺子远未取得最后的胜利。 杨奉觉得时机已到,建议倦侯开始拉拢大臣,第一个目标就是对倦侯怨恨最深的左察御史萧声。(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八章 宰相要负责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韩孺子在柴家见到了左察御史萧声。 萧声的一个侄子是柴家的女婿,就是他居中引荐,促成了这次会面。衡阳公主薨了,自家子弟被放回京,柴家没理由再与倦侯为敌,为了表示感谢,愿意提供帮助,但是真正的柴姓人一个也没现身。 京城正处于最为混乱的时期,人人都急着表态,所有的表态却都不那么真诚,脚踩两只以至数只船可以是公开的选择,谁也不以为耻,相反还要彼此介绍经验与门路,务必让自家的脚根站得更稳一些。 在这种情况下,韩孺子与萧声的会面注定尴尬。 两人并非单独会面,都带来随从,韩孺子这边是杨奉,萧声带来的是望气者鹿从心。 在韩孺子见过的所有望气者当中,就数这个鹿从心最为少言寡语,阴沉得不像是江湖术士,倒像是一位身怀绝世武功的落寞侠客,不过杨奉早已打探清楚,鹿从心不会武功,他的沉默只是望气之术的一种流派。 萧声用实际行动表明自己能成为朝廷高官并非侥幸,身着便装而来,对倦侯笑脸相迎,客气地拱手致意,落座之后,不卑不亢地向倦侯表示祝贺,祝贺他最近这段时间里取得的一场又一场胜利,韩孺子也感谢对方的配合,没在开仓放粮这件事上横加干涉。 客气维持了一盏茶的工夫,萧声是不会首先挑明态度的,这里是他所熟悉的京城,不会再犯神雄关那边的急躁错误。 “不妨明说吧,萧大人,我需要你的支持。”韩孺子先出招。 萧声微笑着抿了一口茶水,放下茶杯,说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妨明说,倦侯的确做得不错,如果你早有今日的名声,太后当初也没办法将你废黜,可惜,时过境迁。别的我不多说,倦侯的废帝身份是个大麻烦,废帝再立这种事太罕见,本朝更是从未有过,而且将你重新立为皇帝,意味着整个朝廷之前都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到时候该怎么向天下人解释?” 韩孺子早已料到会有此一问,也早想好了回答,“皇帝被废,自然是有奸人从中作梗,蒙骗了朝廷,也蒙骗了整个天下。” 萧声眉毛一扬,“敢问奸人为谁?居然能有这么大的本事?” “总能找出来一个,不多,只有一位。”韩孺子不肯说出姓名。 萧声呵呵一笑,也不追问,想了一会,摇了摇头,“倦侯以为这一次登基就能掌权吗?” “不能吗?” “南、北两军滞留京外,宿卫八营每天都在扩充,新帝凭什么掌权?” 韩孺子看了一眼望气者鹿从心,问道:“萧大人是觉得我不能掌权,还是以为无论谁登基都不能掌权?” “我当然不会专门针对倦侯。” “那大臣们支持谁又有什么区别呢?” “当然有。”萧声变得严肃起来,“身为大臣,我们只有一个目的,希望朝廷稳定、天下安泰,新帝必须是一位能忍耐的人。太后不可能千秋万岁,上官家也不会一直把持宿卫八营,新帝终有亲自临政的一天,但是在这之前,新帝得安于现状。倦侯与东海王能做到与太后平静相处吗?尤其是倦侯?” 太后弃桓帝之子不选,改立前太子遗孤称帝,仅此一点,仇怨就已根深蒂固,起码在外人看来,兄弟二人无论谁登基,都不可能放过太后。 韩孺子笑道:“我说‘能’,你们也不会相信。” 萧声同样笑着摇摇头,“倦侯自己也不信吧,你刚刚说过,会将‘废帝之罪’归咎于太后一人。” “必须有人为当初的废帝之举负责,但我说的不是太后。” 萧声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发现自己犯了一个简单的错误,倦侯只说要有人负责,他自然而然地想到太后,却没有听倦侯亲口说出来。如果对方是位老谋深算的家伙,萧声会装糊涂到底,可是面对十几岁的少年,他总是不由自主地轻敌。 萧声冷冷地盯着倦侯,过了一会才问:“不是太后又是谁呢?” “一个多余的人。” 萧声接受了教训,一声不吭,也不追问,韩孺子补充道:“宰相殷无害,他是群官之长,还是先帝指定的顾命大臣之首,可他辜负了武帝与桓帝的嘱托,宫中废帝,他一言不发,另立前太子遗孤,他俯首称臣,全忘了当初废除太子的是武帝。” 萧声面露惊讶,这是真正的惊讶,不是假装出来的,“你说的这些事情,全体大臣都做了,不只是宰相一人。” “既然是宰相,就要负起最大的责任,当初如果他肯站出来,废立之事还会那么轻而易举吗?” 萧声沉吟不语,太后能够在极短的时间内掌握实权,与宰相殷无害的纵容与无为态度确有直接关系。 “大楚内忧外患不断,正如萧大人所言,新帝登基之后,离亲自临政还需要一段时间,如此一来,天下重任皆在宰相一人身上,他若继续‘无为而治’,大楚将病入膏肓。” “倦侯既然愿意与太后平静相处,又哪来的权力撤换宰相呢?” “我若重新称帝,太后也需要给天下一个解释吧,这是明摆着的事情,我自有办法劝服太后。” 萧声再度陷入沉默。 韩孺子向望气者鹿从心笑道:“阁下有何高见?” 鹿从心站在萧声身边,摇摇头,拒绝开口。 萧声站起身,说道:“倦侯……善用奇招,在下佩服,可是治国之道以守正为根基,所以——我还是不能支持倦侯,这句话必须当面说清,以免生出误会,这也是我来见倦侯的最重要原因。” 韩孺子也站起身,拱手道:“萧大人守正不阿,不愧为大楚的中流砥柱,我也很佩服,请萧大人相信,我对任何人都没有私怨,即便是对宰相的看法,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我对殷大人同样没有怨恨。” 萧声告辞,倦侯在这次会面中所说的话,虽然不可相信,但是的确对他有所触动。 望气者鹿从心跟在后面,经过倦侯身边时,停下脚步,终于开口道:“我们知道谁是凶手。” 韩孺子微微一愣,“凶手?” “她不在京城之内,也不是受保护的目标,我只是通知倦侯一声:你再也见不到她了。” 韩孺子笑了笑,“那我会很伤心的。” 鹿从心也走了。 韩孺子从柴家告辞,回到家中,向杨奉问道:“萧声会动心吗?” “那不重要,他会将倦侯的话向外宣扬,逼迫殷无害做出反应,显出他真正的立场,还有右巡御史申明志,也会受到影响。” 两位御史按惯例是宰相的继位人选,宰相之位的任何变动,都会在两人的心中引起涟漪,殷无害虽已承诺冠军侯称帝之后会致仕,但这种老滑头的话,大臣们不会完全相信。 冠军侯感激殷无害,而倦侯要拿宰相问罪,在哪位皇帝的治下宰相之位会空缺出来,一目了然。 这是杨奉制定的计划,迄今为止,大臣们的立场还很一致,必须想办法砸出一个缺口。至于一定要通过萧声传话,杨奉也有考虑:萧声与倦侯不和,他的话众臣可信可不信,必要的时候,倦侯还可以否认得一干二净。 杨奉就像是经验丰富的猎人,为了追捕猎物无所不用其极,陷阱、弓箭、网罟、毒药、刀剑……能用的都用上,没有半点犹豫与慈悲。 韩孺子敬佩他,偶尔也会从心里生出一股寒意,但是现在,杨奉就是他的左膀右臂,不可或缺。 “大将军那边为什么还没有来信?”韩孺子问,京城已经闹得沸沸扬扬,就连冠军侯也相信韩星彻底站在了倦侯那边,偏偏是韩星本人,一直没有来信,瞿子晰、孟娥也一直没有回京。 “他在观望,如果开仓放粮之事畅通无阻,韩星将不得不选择倦侯,如果事情不成,他还有机会争取冠军侯的原谅。” 韩孺子叹了口气,“朝中大臣都是这种老滑头,我若称帝……” “倦侯若称帝,必须感谢这些老滑头,而且要重用他们。” “为什么?让他们继续和稀泥?”韩孺子有点不甘心。 “倦侯看过许多史书了,见过完全一样的皇帝吗?” 韩孺子摇摇头。 “新皇帝登基,有几个人能完全不违背先帝的意旨?” 韩孺子想了一会,又摇摇头,表面上所有新皇帝都会赞颂老皇帝的功劳与伟大,声称一切不变,可是暗地里,每个人都有所改动,桓帝改变了武帝的策略,太后也没有遵守桓帝的遗志…… “所以,如果大臣们全都忠心耿耿,朝廷就不存在了,他们要么坚守前帝的朝政,与当今皇帝格格不入,要么附和当今皇帝的主意,对前帝不忠不孝。纯粹的忠心耿耿是不可能的,也没有用处,皇帝与皇帝不同,就像是两辆不同辙的车,必须有和稀泥的人,新车才能在旧路上行驶得顺利一些。” 韩孺子觉得杨奉的话有些道理,但是很难接受,他从来没有得到过大臣的支持,因此对大臣也就没办法真心接受。 “现在说这些还太早。”杨奉说,他得帮助倦侯解决近在眼前的战斗,“鹿从心并非无缘无故地挑衅,他想诱使你离开京城,失去争位资格。冠军侯开始重视你,也开始后悔当初把你拉进来了,所以接下来他要想尽办法把你推出去,小心,不可鲁莽行事。” 韩孺子点点头,“但是我得派人通知孟娥。” “那样的话,倦侯就上当了。” 通知孟娥,即意味着倦侯重视这名女侍卫,不通知,望气者也不会轻易放过这名杀死同伴的凶手。 韩孺子这才明白,望气者给他出了一道难题。(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十一章 快乐的英王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杜穿云骑马带着英王,一路小跑,英王坐在前面,兴奋至极,嘴里不停地喊“驾”,缰绳却握在杜穿云手中。 这是英王第一次骑马,一般的速度就足够让他感到快乐了。 东海王与韩孺子骑马跟在后面,“平民百姓的生活也不错,我差不多快要习惯了。”东海王说。 没有前呼后拥的仪仗,没有慌张让路、束手站立的百姓,东海王觉得这就是平民的生活了,说是习惯,却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这也表明咱们的性命现在不重要,所谓的尊严更是一文不值……瞧,那个家伙居然在瞪我!” 东海王用马鞭指着街上的一名行人,那人的确看着东海王的方向,过了一会突然笑着挥手,原来是看到东海王身后的熟人。 东海王更不满了,“他居然不认得我!我的衣裳、帽子,哪一样不明显啊?有时候还真得需要仪仗,非得招摇过市,这些家伙才能睁眼看一看……” 东海王一路唠叨,韩孺子只是听着,没有附和。 他们走得不快,有人跑在前面去给宰相府送上三人的拜贴,因此,他们刚到巷子口,宰相府就有一大批人迎了出来。 东海王满意地点点头,“这才像话,宰相就是比百姓懂规矩啊。” 为了表示尊重,来客下马,英王还想再骑一会,被杜穿云抱下来,看到人多,小孩子的注意力很快转移。英王是长辈,韩孺子与东海王乐于奉他为尊,护着他前行,众多的奴仆纷纷让路,甚至跪下磕头,等三人走过去,才起身跟在后面。 英王拍手笑道:“宰相家果然好玩,他们都是来迎接我的吗?” “当然,你是武帝之子嘛。”东海王说,看着满巷的人群,他眼里露出几分嫉妒,“怪不得大臣们都想当宰相,瞧瞧这里的架势,跟崔府鼎盛时期不相上下,诸侯王都没法比,不对,留在京城的诸侯王比不了,就国的诸侯王据说排场更大一些……” 韩孺子也在心里暗自感叹,自己这个皇子皇孙算是白当了十几年,除了在做皇帝时见过几次大阵势,大多数时候都比宰相府寒酸多了。 宰相府光是迎出大门的吏仆就有上百人,与倦侯府全部人口几乎一样多。 殷无害没法拒绝这三位的到访,也没法遮掩,干脆来个大张旗鼓。 宰相府大门外,殷家的两个儿子、五个孙子以及一大批有官职或爵位的亲属,早已恭候多时,见到三位皇室子孙,立刻迎上来,齐整整地行以大礼,就算是礼部尚书亲自监督,也挑不出毛病来。 一同进府时,东海王越过英王的头顶,小声对韩孺子说:“老家伙这是早有准备啊。” 殷无害为官多年,能在武帝最为残暴的晚年时期升为宰相,实属不易,应对突发意外的本事还是有的。 在客厅里,殷家长子亲自奉茶,感谢三人来看望父亲,然后一一介绍族中亲人,按品级大小或拱手行礼或下跪磕头,该有的礼仪一样也不能省。 殷家在拖延时间,韩孺子和东海王都察觉到了,却没法拒绝,两人正在心中乱猜原因,外面有人进来通报:冠军侯亲自到访,也是来探望宰相病情的。 韩孺子与东海王互视一眼,不得不佩服这位老滑头的急智,四名争位的皇室子孙同时到访,使得外人无从猜测宰相的真实立场,他又能处于超然物外的地位了。 冠军侯显然是得到消息之后匆匆赶来的,脸色微显潮红,一进来就向韩孺子等人拱手,笑语寒暄,好像他们早已约好了在此会面。 英王更高兴了,他就喜欢人多,越多越好,尤其是大家都把他当成贵客,围着他、讨好他。 “冠军侯,你家放粮了吗?”英王还记得上次的事情,在他的记忆里,放粮与冠军侯是一回事。 “放了放了,一粒米都没留。”冠军侯笑道。 “哦,那就好,你要是缺粮的话,可以找我要。”英王认真地说。 冠军侯身边的望气者鹿从心没有跟来,四人在厅里聊了一会,殷家长子将客人请入后宅,为此一个劲儿地道歉,“贵客临门,家父身体欠安,不能亲自迎接,实乃不大敬……” 身后跟着的仆从越来越少,几道门之后,只剩下殷家长子为四位皇室子孙引路,欢声笑语消失了,一家亲的气氛更是无影无踪,英王不明所以,左瞧右望,以为是宰相府里的环境不好。 一名大概是侍妾的女子打开房门,英王毫不犹豫地第一个进去,韩孺子与冠军侯客气一番,还是冠军侯走在前面,东海王排在最后,脸上挂着笑容,若在从前,他绝不接受这种安排,现在却只能忍受。 宰相殷无害已经穿好朝服,在两名侍女的搀扶下,颤颤微微地行以大礼,为自己的失礼而致歉。 又是一场漫长的寒暄与客套,韩孺子不得不承认这次突然袭击彻底失败了,殷无害还是巍然不动,冠军侯的优势也没有因此减少。 英王开始打哈欠,宰相不仅老而无趣,屋子里还充满了令人窒息的药味,他一点也不喜欢,于是频频看向东海王,希望他能带自己离开。 掌灯时分,殷家长子和几名侍妾退下,宰相殷无害坐在软榻上,给四名拜访者上了一“课”。 “我老啦,早已不堪重任,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希望能够看到大楚江山稳固、国泰民安,到时候我也能归印还乡,耕几亩田、栽几垄花草,含饴弄孙,享受几年天伦之乐,然后去见武帝、桓帝,向他们俯首请罪,说一声‘罪相无能,尸位素餐,惹来无数天怒人怨,与人间皇帝无关。’” 殷无害长叹一声,潸然泪下,“我知道,外面传言四起,说什么的都有,好像我殷无害手掌乾坤,能够偷天换日似的,可我只是大楚宰相。宰相之职仿佛湖池,河水暴涨,则分流之,河水下降,则还流之。宰相无它,为皇帝分忧而已,偶尔接过重任,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只待时机到来,立刻交还重任,对一名宰相来说,这就是最高荣誉。” 英王再也忍受不住,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对东海王说:“咱们走吧,他快要死了。” 殷无害大笑,随即咳了两声,“老朽无趣,英王殿下海涵。” 韩孺子不甘心,可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得起身告辞,请宰相安心养病。 英王早盼着这句话,拉着东海王就往外走,韩孺子与冠军侯随后。 “倦侯真会用人啊。”冠军侯出门之后笑道。 “英王?他是自己找来的。” “不不,我是说杨奉,想不到他为倦侯留了这么多招数,看来是我无能,杨奉从一开始就不愿在我这里物尽其用。” 韩孺子笑了笑,杨奉没那么忠心,他其实是在比较之后,才决定再次辅佐倦侯,如果能在冠军侯那里得到重用,这名野心颇大的太监,绝不会选择弱势者。 冠军侯不这么认为,他觉得一切早已注定,杨奉对自己从来就没有过真心。 英王与东海王已经跑出大门,殷家人远远跟在后面,不敢靠近,冠军侯还是不能忘怀杨奉,说:“无论如何,韩氏子孙不能互相残杀,倦侯尽管出招就是,只要不违反规则,我都能接受,日后还会封你为王,你好像比较擅长作战,我就将你封在北疆为王,为大楚阻挡匈奴人。杨奉不姓韩,只是一名太监,请倦侯转告杨奉,普天之下,并无二心者的立足之地。” 韩孺子笑道:“冠军侯差矣,刚刚还说杨奉将奇招妙计都留给了我,正说明杨奉忠贞不二,一心辅佐于我,何来‘二心’之说?” 冠军侯脸色一寒,韩孺子扬长而去,心中感叹,冠军侯好对付,大臣才是麻烦,他们宁愿辅佐平庸的冠军侯,也不想重立废帝,废帝表现越出色,大臣的畏惧反而越重。 光是笼络萧声还不够,韩孺子必须表现出更多的宽宏大量,以示群臣废帝再次登基之后,绝不会采取任何报复措施。关键是如何让大臣们相信,韩孺子决定今晚要与杨奉好好谈一谈这个问题。 大门外发生小小的骚乱,英王跳上马,在杜穿云的保护下,冲出人群,疾驰而去,数人跑在后面,乞求英王停下,又慌忙找马、上马,紧追不舍。 东海王笑着说:“袁子凡刚赶到。”然后压低声音,“他还真是那个……” 街面上叫喊的声音当中,有一个属于袁子凡,果然比其他人尖细一些。 韩孺子心中一动,没说什么,与东海王上马,向殷家人告辞,走出巷子之后,韩孺子对东海王说:“有没有这种可能,袁子凡根本不是望气者?” “嗯?什么意思?” “顺势而为,这是望气者的最常用招数,可能只有极少的真正望气者,其他人,像袁子凡、鹿从心这几位,都是身份特殊,于是被拉拢过去,然后才获得望气者的名头……” “我明白了,你说的有点道理……袁子凡、鹿从心明明没什么辩才,林坤山稍好一些……” 前方突然传来一连串的惨叫。 入夜不久,街上行人还很多,惨叫声很快传开,行人纷纷向出事的地方拥去。 韩孺子与东海王策马快行,东海王挥鞭打出一条通道。 街心上,一匹马倒在地上,身下压着两个人。 袁子凡和几名仆人先赶到,正站在旁边,个个呆若木鸡,袁子凡扭头看向倦侯和东海王,突然说:“这就是你们做的好事!” 被马压住的两个人一动不动,有人提来灯笼,照亮街面,众人看到鲜血正缓缓从两人身下流出,与融化的雪水混成一片。(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十二章 衣服上的龙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一马二人躺在泥泞的街道上,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议论纷纷,提灯人大声道:“快将马抬开,看看还有没有救!” 韩孺子心中大惊,跳下马跑过去,单腿跪在地上查看,杜穿云和英王脸色苍白,生死不明,马身微动,还没有死透。 众人上前抬马,韩孺子起身,正要帮忙,被人拽了出来。 东海王小声道:“这不是你应该做的事情。” “现在还讲究这个?”韩孺子难忍愤怒。 “找出凶手比救人更重要。”东海王说,向另外几名随从招手,命他们上前参与救人。 韩孺子一下子冷静下来,这明显是一次暗杀,英王不会骑马也就算了,杜穿云却是从小行走江湖,常年在马背上颠簸,绝不至于马失前蹄。 刺客很可能还在附近,目标也不只是英王与杜穿云。 韩孺子向四周望去,突然看到一人骑马逃跑,“袁子凡!他要跑!” “追!”东海王翻身上马。 韩孺子也上马,回头望了一眼,马已经被抬起一些,张有才正拼命往外拖动杜穿云,英王的随从也在全力救主,这里并不需要他。 东海王已经追出一段距离,韩孺子正要策马,心中突然一动,又调转马头,大声喊道:“张有才!我们去追刺客,你留在这里!” “是,主人……”张有才正处于慌乱之中,听到倦侯的声音,随口应了一句。 韩孺子去追东海王和袁子凡,脑子却在飞快地转动,这确定无疑是一场暗杀,目标十有八九是英王,他和东海王却将因此陷入困境…… 迎面来了一群人,挡住去路,韩孺子不得不勒住缰绳。 冠军侯从宰相府晚走了一会,正好迎上倦侯,诧异地说:“倦侯这是要去哪?东海王刚跑过去……” “袁子凡……鹿从心呢?怎么没跟着你?” 韩孺子语气急躁,冠军侯面露不悦,冷淡地回道:“倦侯不也没带着杨奉,我为什么要让鹿从心时刻跟随?” “鹿从心跑了。”韩孺子肯定地说。 “你说什么?” “英王在前面遭到暗杀,肯定是望气者所为,袁子凡跑了,其他望气者不会留下。”韩孺子说。 “不可能!”冠军侯大惊,立刻向身边人示意,一名骑马的随从去前方查看情况。 东海王和袁子凡的身影已经消失,韩孺子无处可追,也要调转马头,最后对冠军侯说:“派人去找鹿从心。” 韩孺子骑马往回跑,回忆不久之前袁子凡质问他与东海王的场景,隐约又觉得这名望气者之所以逃跑,只是因为恐惧。 马尸已经被搬开,杜穿云和英王被抬到最近的店铺里,张有才手上沾着血,在店门前莫名其妙地转圈。 韩孺子跳下马,其他随从跑来,护着他挤过围观的人群,韩孺子一把抓住张有才的胳膊,厉声道:“去找杜摸天!” 张有才终于清醒过来,找到旁边的马,第一次没跳上去,牵马的仆人帮忙,他才安稳上马,立刻回府去找人。 韩孺子又让一名随从去找杨奉,虽然杜摸天和杨奉很可能都在府里,但眼下的张有才只能做一件事。 店铺里本来挤着不少人,突然都往外跑,像是见了鬼,有人小声道:“是名皇子,衣服上有龙……” 一开始大家都忙着救人,没有注意服饰,现在才发现异常,无不吓了一跳,听到提醒,许多人又注意到身边还有一个人,衣服上也绣着几条龙。 人群像潮水一样退却,只剩韩孺子和一名随从留在原地。 韩孺子忍不住想,东海王说得对,诸侯王应该有仪仗,他现在就很需要。 韩孺子走进店铺,这是一家布店,掌柜提着灯笼,正与两名伙计靠边站立,瑟瑟发抖,他们只是好心救人,怎么也没料到其中一人竟然是皇室子孙,在他们的印象里,就算是一些没名的小官也是前呼后拥,没有独骑在街上乱逛的。 杜穿云和英王被平放在地上,身上沾满了血。 韩孺子不懂医术,救不了人,于是强迫自己挪开目光,向提灯的掌柜问道:“你都看到了?” 掌柜早吓得失魂落魄,韩孺子又问了一遍,掌柜才茫然地抬起头。 “你看到是谁动手了?” 杜穿云和英王向右手倒下,布店离得最近,掌柜又是第一个提灯过来的人,韩孺子猜测他一定看到了什么。 掌柜扑通跪下,放下灯笼,痛哭流涕地说:“饶命,大人饶命……”他也看到了来者衣服上的绣龙。 韩孺子告诫自己必须保持镇定,走到掌柜面前,弯腰拿起灯笼,照亮掌柜的脸,说道:“别害怕,我不是来抓你的,只是询问情况。” 掌柜抬起头,眯眼看着来者,寻思了好一会,“门口有几名少年……” 门外闯进来一群人,有人喊道:“怎么回事?谁死了?” 来的是一群差人,看到英王和倦侯的服饰,全都吓了一跳,这才相信门外的传言是真的,呆若木鸡,不敢动,也不敢说话。 倦侯府的一名随从进来,对倦侯低声说:“冠军侯在外面,请倦侯出去一趟。” 韩孺子对几名差人说:“守在这里,什么都别动。” 差人们马上点头。 韩孺子对跪在地上的掌柜说:“好好想一想,待会我来找你。”将灯笼交给随从,走出店铺。 外面的人群退得更远,但是舍不得离开,仍在观望,小声地互相议论、猜测。 冠军侯在一群人的簇拥下站在街对面,韩孺子大步走过去,经过马尸的时候瞧了一眼,突然发现地面上的大部分很可能是这匹马流出来的。 “究竟怎么回事?”冠军侯小声问。 “有刺客。”韩孺子也小声回答。 冠军侯皱起眉头,“这种时候刺杀英王……你是怎么想的?” 韩孺子冷冷地说:“英王不是我的对头,刺杀他对我没有任何好处。” “对我也没有好处。”冠军侯马上道,随后眉头皱得更紧,“英王就是太后弄来充数的,谁会对他下手?东海王刚才往哪跑?” “我说过了,他去追袁子凡……” “不对。”冠军侯斩钉截铁地说,“你没发现吗,英王之死对你对我都有不利影响,反而是东海王不会受到猜疑,能够坐收渔翁之利。” 冠军侯的猜测不无道理,他与倦侯在争位中占据上风,东海王则完全沦为倦侯的辅佐者,形势一旦剧变,他反而可以置身事外。 韩孺子对东海王从未有过完全信任,但是不想在冠军侯面前表露出来,于是冷淡地说:“你怎么知道英王一定死了?” “是你说……我……英王没死吗?”冠军侯眼神稍显慌乱。 “我不知道。”韩孺子一直没有仔细查看。 又有一批差人骑马赶来,人数更多,将围观百姓驱走,但是只有少数人走进布店,很快将里面先到的差人撵了出来,没有多久,众差人的头目出店,走到倦侯和冠军侯面前。 韩孺子认得此人,这是“广华群虎”之一、京兆尹手下司法参军连丹臣,他向两侯行礼,说道:“此地不宜逗留,请倦侯和冠军侯速速回府。” “他们怎么样?”韩孺子问。 连丹臣没有回答。 冠军侯不想留在这里了,他也认得连丹臣,说道:“连参军到了就好,英王没有……他还活着吧?” 连丹臣点下头,没有多做解释。 冠军侯长出一口气,“祖宗保佑,千万不要出事。” 冠军侯上马,但是倦侯还留在原地,他也不动。 韩孺子不能就这么离开,好在他等的人很快就到了。 杨奉和杜摸天一块赶到,杜摸天想进店看望孙子,被差人拦住,韩孺子开口解释,连丹臣命差人让开。 杨奉没有进店,直接来到倦侯身前,先向冠军侯拱手行礼,然后对倦侯说:“回府吧。” “杜穿云……” “倦侯留在这里也帮不上忙。” 韩孺子点点头,对连丹臣说:“店掌柜可能看到了刺客。” 连丹臣道:“倦侯放心,我一点会查个水落石出。” 随从牵来马匹,韩孺子上马,与杨奉一道回府,他们与冠军侯曾有一段同路,分道扬镳时,谁也没有开口告辞。 倦侯府里十分安静,大家都知道外面出了事,因此都早早回房休息。 张有才坐在书房里,还在发抖。 韩孺子让他去休息,自己点燃蜡烛,坐在书案后面,也是半晌才回过神来,对杨奉说:“英王来的时候,就坐在那里。” 杨奉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所坐的椅子,平静地说:“告诉我经过。” 韩孺子从英王到访讲起,尽可能不遗漏任何细节,最后道:“连丹臣说英王和杜穿云没有死。” 杨奉对那两人的生死却不怎么关心,想了一会,说:“倦侯休息吧,我去打探消息,明天一早我来见你。” “不,我就留在书房,有什么消息随时告诉我,尤其是……他们的生死。” 杨奉嗯了一声,起身走到门口,止步道:“倦侯既然不想休息,那就想一想,英王遇刺,谁获益最多?” 韩孺子感到一股难以遏制的愤怒,人命关天,杨奉居然还给他布置题目,可他点点头,那股怒气来得猛,去得也快。 杨奉又道:“不要命回来了。” “是吗?”韩孺子随口应道。 “孟娥早已离开函谷关,很可能已经返回京城。” 杨奉走了,韩孺子一愣,孟娥回京,为什么不来见自己? 东海王跑了,孟娥回来了,韩孺子感到身上一阵阵发冷,“谁会获益?谁会获益?”他一遍遍地自问,突然明白最大的获益者是谁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十五章 冠军侯做主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冠军侯拒绝在这种敏感的时刻会见倦侯,韩孺子早料到会是如此,可还是有点惊讶:大难临头,冠军侯居然还是如此固执。 杨奉马上调整战术,在后半夜联系到了左察御史萧声和右巡御史申明志。 冠军侯常会出昏招,必须有一个头脑清醒的人劝说他,宰相殷无害本是最佳人选,但这个老狐狸嗅到了危险,闭关不出,谁求见都没用,杨奉退而求其次,选择两位御史大人代为传话。 萧声与申明志已经完全卷入选帝之争,身后没有退路,纵然察觉到前方有危险,也只能硬着头皮冲进去。 这两人也是竞争对手,都盯着宰相之位,但他们的反应比冠军侯快多了,杨奉只是居中稍作调停,两人立刻决定尽弃前嫌——起码暂时和好——同时去劝说冠军侯。 天亮之前,冠军侯终于同意与倦侯见面,地点选在了柴府的一座小跨院里。 韩孺子赶到柴家的时候,天刚刚亮,杨奉亲自去院里查看一番,出来表示没有问题,与十余名随从守在外面,韩孺子独自进院。 单独会面是冠军侯的要求,随着势态变差,他对杨奉的恨意越来越明显,不愿意让这名太监在场。 冠军侯已经到了,坐在主位上,没有点灯,看到倦侯进来,连招呼都不打,直接冷冷地说:“杨奉一定很得意,他曾经提醒过我,说一定要保住北军,一定要防备宫里再生变数。” 杨奉曾经真心实意地辅佐过冠军侯,直到对方无可劝说的时候,他才转归旧主,现在,他又将劝说的任务交给了倦侯。 韩孺子真不愿意承担这项任务,可是他与冠军侯之间只能有一个人意气用事,冠军侯既然抢了先,韩孺子只好选择以理服人的角色。 他坐在对面,与冠军侯隔桌相视,很快就适应了屋内的阴暗,“杨奉对我什么都没说,连句提醒都没有。” 冠军侯微微一愣,随后露出一丝妒意,“他觉得你很聪明,用不着提醒。” 韩孺子摇摇头,“在杨奉眼里,没有任何人配得上‘聪明’这两个字,他是在利用我。” 冠军侯神情变化,少了倨傲与嫉妒,多了一点惊讶与同情,“原来你也有同样的感觉,可我一直没弄明白,杨奉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我问他,他不肯说。” “我也不知道。”韩孺子说,寻找共同话题是劝说的第一步,他与冠军侯的共同话题就是杨奉,就像是两名入行不久的伙计,在背后一块嘲笑严厉的掌柜,能够极大地增进感情,“也不关心,他就是一名太监,手段很多,值得一用。” “没错,就是这个道理,我已经将杨奉用完了,他对我再没有任何帮助,所以我撵走了他,恰逢倦侯急需用人,就将杨奉接了过去。”冠军侯笑了一声,心情舒畅不少。 “北军也是同样的道理。”韩孺子及时转移话题,贬低杨奉毕竟不能带来实际的好处,“必须物尽其用之后,才能丢弃。” 冠军侯收起笑容,沉默了一会,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厌恶北军吗?” “不知。” 冠军侯又沉默一会,脸色越来越阴沉,就连逐渐明亮的阳光都无法将其中和,“我父亲曾经掌管北军,那时候北军还是武帝的精锐,不像现在的名声这么差。父亲为北军倾注大量心血,可是当他受到武帝猜疑的时候,北军将士与朝中大臣一样,没有一个站出来为太子说话。” 冠军侯放在桌面上的手握紧了拳头,“太子府被抄家的时候,我还小,但是已经记事了,那一天很乱,官吏们都很客气,仍将我当成皇孙对待,直到……”冠军侯咬牙切齿,等了一会继续道:“一群北军将士闯进府中,将我拎出府,扔在槛车上。就是拎,一名特别高大的军官,虎背熊腰,就这么拎着我的脖子,好像我是一条狗。我在大牢里住了六个月,得到武帝****才出来,在牢里,我每天晚上睡觉都能梦见那名军官,每次都会吓醒……” 冠军侯的拳头越握越紧,脸色憋得微红,就在这一刻,年近二十的他,比韩孺子更像未经世事的少年。 “他大概是奉命行事。” “嘿,他接到的命令无非是带我出府,谁会命令他拎我的脖子?他是故意的,欺辱皇孙一定让他很得意。” “你找到他了?”韩孺子问,冠军侯接管北军一年多,找个人应该不困难。 冠军侯冷笑一声,“北军打仗的本事差,将士之间的义气却很重,我暗示过几次,那些将吏不是推脱说不知情,就是说当年的文书都已经上交兵部与大都督府,无法查询。只有……只有柴智愿意帮忙,但他调入北军比较晚,不了解当年的事情。” 韩孺子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有点同情冠军侯的遭遇,可是仅仅因为小时候被人拎过脖子,就要对整支军队进行报复,还是太过分了。 在冠军侯眼里,这很正常。 “等你当了皇帝,想查什么都有人替你做。”韩孺子说。 “我当皇帝?”冠军侯语带讥讽,“你不想争了吗?” “想,但是要公平地竞争,而且绝不当别人的棋子。” 冠军侯沉吟良久,问道:“英王真不是你派人刺杀的?”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有一种说法,倦侯与太后关系很僵,直白地说,倦侯憎恨太后,而英王是太后荐举的争位者,所以……” 对睚眦必报的冠军侯来说,这个“说法”再合理不过。 韩孺子想了一会,“好吧,就算是我派人刺杀英王,结果是我惹祸了,英王没死,还引来‘广华群虎’与宿卫八营,不幸的是,这场大祸也会影响到冠军侯。” 冠军侯大笑,“不是倦侯,肯定不是,你没有那个……算了,不提也罢。英王遇刺,的确是个大麻烦,除非找到凶手,宿卫八营很快就将全城抓人,抓什么人,全凭上官盛一句话。倦侯打算怎么办?” 这算是同意联手的表示,韩孺子道:“首先,请冠军侯联络吴家,弄清楚皇帝的病情。” 皇帝有三位舅舅,一个被派去北军,还有两位留在京城。 “倦侯怀疑皇帝病情有假?” “还是查实一下比较好。” “嗯,这没有问题。” “然后得让北军与南军和解,共同驻守白桥镇,兵临京畿,给宿卫八营施加压力,让上官盛不敢轻举妄动。” “嗯,我想我可以说服南军崔太傅,至于北军,需要咱们两人共同安抚。” 这正是韩孺子来见冠军侯的主要目的,“我希望冠军侯能给柴悦一纸任命。” 冠军侯在这种事情上可不傻,立刻警惕起来,“为什么非得是柴悦?” “北军众将当中,我比较信任柴悦,而冠军侯信任柴家,柴悦的母亲和弟弟都住在紫府,如此一来,柴悦就该是咱们两人共同信任之人。由冠军侯任命柴悦,将会向世人显示,你我二人是真正的联手,能够消除许多怀疑。”韩孺子原计划慢慢将冠军侯的注意力引向柴悦,但是一番交谈之后,他觉得还是直接提出来比较好。 “倦侯这是在要求我将整个北军让给你,虽然我不喜欢北军,但也不能轻易送人当礼物。” “冠军侯误会了,北军大司马仍是你,都尉、长史、左右将军等职位都不需要变动,柴悦只是需要一个正式的身份。” 柴悦并不属于北军,他是大将军韩星麾下的散从将军,此后的职务都是韩孺子便宜授权,严格来说有点名不正言不顺。 冠军侯盯着倦侯看了好一会,终于做出决定,“好吧,那就让柴悦当军正,反正那本来就是柴家的职位。” “全由冠军侯决定。”这项任命正合韩孺子的心意,但他丝毫没有表露出来,“接下来的事情就是查找真正的凶手,只凭‘广华群虎’肯定不行,咱们得自己想办法。” “嗯,我已经派人去查了,所有人,两天之内,不等上官盛插手,就能水落石出。” “那自然再好不过。” 冠军侯笑了一声,“那样的话,咱们用不着联手,我也用不着任命柴悦了吧?” “当然,这都由冠军侯决定。” 冠军侯站起身,居高临下地说:“老实说,我不太信任你,这与你本人的诚意无关,而是因为杨奉,有他在你身边,我不得不保持警惕。”顿了顿,他又道:“但我分得出轻重缓急,如果‘广华群虎’抓不到真凶,而上官盛开始插手的话,我才会同意与你联手,并且任命柴悦当北军军正。” 韩孺子没有起身,耐心地说:“只要冠军侯不觉得太晚。” 冠军侯微微眯眼,“中午之前我会给你回话。” 韩孺子没有催促,也没有继续劝说,他有感觉,冠军侯其实已经被说服,今天就能向北军发出任命,表面上的犹豫只是想显示一切由自己做主。 韩孺子无意破坏冠军侯的这一感觉。 冠军侯先走,韩孺子坐了一会才出门,向杨奉点点头,一块回倦侯府。 在路上,杨奉说:“我已经约好了连丹臣,倦侯得将杜穿云接出来。” 杜穿云行走江湖多年,很可能对刺客知道一些什么,而他绝不会轻易透露给刑吏。 韩孺子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又回到了战场上。(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十六章 外面的威胁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韩孺子正在前往京兆尹府的路上,一人骑马跑来,向杨奉耳语数句,马上离开,杨奉告诉倦侯:“冠军侯任命柴悦为军正,信使已经出发。” 韩孺子心中大安,他在冠军侯费了那么多的口舌,最重要的目的就是这一项,虽然冠军侯的任命最终仍需要朝廷的许可,但是对北军将士来说,柴悦终于成为真正的“自己人”。 杨奉又补充一句:“两位御史大人请倦侯放心,任命将会畅通无阻。” 韩孺子微感惊讶,随后明白过来,形势转变对他们的影响也很大,萧声与申明志在向倦侯邀功,希望促成这次联手。 刚到京兆尹府门口,东海王追上来,有些气恼地问:“怎么不叫上我?” 韩孺子笑道:“因为我知道,不用叫,你也会赶来。” 东海王跳下马,躲开杨奉,靠近韩孺子,小声道:“需要我帮什么忙?” 韩孺子想了想,“你还得给崔太傅写信,之前希望他进攻北军,现在则要他与北军合作。” “整个大楚朝廷比任何时候都要敌我难分。”东海王生出感慨,然后道:“没问题,我想我能说服崔宏。” 衙门里,司法参军连丹臣早已等候在大堂外面,直接将倦侯带到内刑司,京兆尹本人避而不见。 杜氏爷孙并非犯人,但是被看守得十分严格,十几名衙役守在门外,不许任何外人靠近。 连丹臣带着倦侯进门,说:“事情比较麻烦,倦侯可以带走杜老爷子,小杜……还得在这里留几天。” 内刑司是连丹臣平时办公的地方,靠墙加设一张小床,杜穿云躺在上面,似乎在睡觉,杜摸天坐在床边,这时站起身,先向倦侯拱手,然后向连丹臣道:“我孙子已经将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你了,还要关多久?” 连丹臣苦笑道:“杜老爷子何必用‘关’字?你们都是我的客人,只是……只是牵涉的事情太大,我做不得主啊。” 连丹臣一直以来都非常客气,杜摸天说不出什么,转向倦侯,拱手道:“谢谢倦侯前来探望,穿云算是拣回来一条命,可是还没有完全复原,不能起来给倦侯行礼,倦侯莫怪。” “无妨,我就是想亲眼看一下,没事就好。”韩孺子又对连丹臣说:“究竟谁能做主?” “麻烦就在这里,谁也做不得主,除非抓到刺客,否则的话,后天我得将小杜转交给宿卫营……”连丹臣的为难就在这里。 “广华群虎”表面上已经投靠倦侯与东海王,对倦侯的随从自然十分客气,等“客人”到了上官盛手里,刑吏就管不着了。 “可是你们将英王放走了。”杜摸天说。 “英王……毕竟是英王。”连丹臣还是只能苦笑,“广华群虎”的权力与胆量来自于太后,一旦太后那边含糊其辞,他们也就不知所措。 韩孺子道:“我能单独跟他们谈谈吗?” “当然,我就在门外候命,随叫随到。”连丹臣退出房间。 韩孺子刚要开口,对面的杜摸天却向他摆摆手,嘴里说道:“倦侯,这不公平,穿云是受害者,凭什么不能离开?” “请杜老爷子谅解,英王遇刺,满朝震动,杜穿云恰好就在英王身边,他看到的每个人、每件事,都可能很重要。他看到什么了?” 杜摸天摇摇头,“穿云当时骑马跑得比较快,发现偷袭的时候,只来得及稍躲一下,然后就看到人影晃动,很快就晕了过去。” 杜摸天上前两步,抓住倦侯的右手,激动地说:“穿云是我唯一的孙子,我不能离开他,他在哪我在哪,倦侯如果有办法,就将我们都带出去,如果没有,那就各安天命吧。” “杜老爷子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将你们接回倦侯府。” 两人又聊了几句,杜摸天松开手,韩孺子叫进连丹臣,感谢他对杜氏爷孙的照顾,告辞离去。 半路上,连丹臣小声问:“杜老爷子说什么了?” 内刑司隔壁显然有人监听谈话,连丹臣此问不过是掩人耳目,韩孺子佯装不知,叹道:“他说杜穿云什么都没注意到,事情发生得实在太突然,刺客隐藏得也很深。” “嗯,我相信杜穿云,只怕到了宿卫营那边……” “所以得尽快找出刺客,连大人这边有什么进展?” “又抓了不少人,但是没用,不是嘴太硬,就是与英王遇刺之事无关,都是一些江湖恩怨。” “连大人若是找到线索,请务必及时通知我一声。” “那是当然,倦侯放心,若是抓到刺客,您一定最先知道。” 两人在衙门口客气地告别。 东海王从衙门里借来笔纸,已经写成一封信,拿来给韩孺子看,随口问道:“怎么样?” 韩孺子摇摇头,扫了一眼信的内容,还给东海王,“很好,这就送给崔太傅吧。” 东海王叫来随从去送信,自己仍跟着韩孺子,一直到倦侯府里,韩孺子才有机会与杨奉低声交谈。 “找胡三儿。”韩孺子小声说,杜摸天在抓住他的手时,确切无疑地写了“胡三”两字。 杨奉点下头,正常送倦侯回书房,也不向东海王打招呼,自行离去。 东海王看着杨奉的背影消失,转身向韩孺子严肃地说:“你在做什么?” “弄清形势,寻找刺客。” 东海王关上门,走到书案前,“太后已经出手,咱们不能再等了,必须反击。” “怎么反击?” “咱们不是已经制定计划了吗?” 韩孺子摇头,“没有‘广华群虎’的全力配合,咱们的计划无法成功,可连丹臣这些人现在还值得信任吗?” “所以反击才要趁早啊,再等下去,所有人都得投向太后。” 韩孺子还是摇头,“不行,时机不好。” “怎么办?就这样等下去?” “太后所依仗者,无非是上官盛与宿卫八营,只要南、北军还在京城附近,咱们就没有全输。” “所以你是真心与冠军侯联手了?” “大难临头的时候,保存实力最重要,联手当然要真心,否则的话,拿什么对抗太后?”韩孺子盯着东海王的眼睛。 东海王避开,叹了口气,“你说得有道理,我只担心一件事,整个朝廷都是墙头草,太后一旦宣布皇帝病愈,自己的身体也没问题,可以重新临政,不仅大臣会老老实实地磕头请安,南、北军只怕也会倒戈,起码崔宏一定会。” “即便如此,也不能着急,必须等一个更好的时机。” “好吧,听你的,反正我是准备好了,你有四五百名部曲,谭家也能提供同等数量的死士,连丹臣或许不值得信任,‘广华群虎’里还是有人死心塌地愿意帮助谭家的。” “嗯,我不会拖太久。” 东海王找地方坐下,沉默了一会,再度开口:“你有没有想过将刺杀英王的罪责引向冠军侯?” “想过。”韩孺子头也不抬地说,“但是没有办法。” “只要有刺客指认……” “不行。”韩孺子直接拒绝。 “你就不怕冠军侯先向你栽赃?” “如果冠军侯这么做了,那他就是愚蠢至极。”韩孺子看向东海王,“太后最想看到的就是咱们惊慌失措、互相栽赃陷害,这样一来,她就能脱身而出,不受怀疑。” “也对,咱们不能上当。”东海王泄了气。 午时将至,东海王正要命人开饭,府丞进来通报,辟远侯张印带着一名客人前来求见。 “辟远侯真是幼稚得可笑,他真想去西域立功,为孙子赎罪?” 韩孺子却很尊重这位口讷的老将军,而且还有点意外,在这种时候还肯主动来见倦侯,辟远侯胆子不小。 辟远侯张印似乎根本不了解朝廷的风向,认准了一件事就要做下去,虽然倦侯并未同意送他去西域筑城,辟远侯却已着手准备,包括向“敌人”了解更多情况。 他今天带来的客人是一名匈奴使者。 匈奴使者来到京城很久了,除了礼部的几名小吏,一直没有见到朝中大员,更不用说面见皇帝与太后,辟远侯是唯一登门拜访的客人,也是以私人身份。 “金纯忠!”东海王看见来者之后吃了一惊,“你还敢进城,不怕柴家把你撕碎了?” “我现在是匈奴使者。”金纯忠说,衡阳公主已死,他不用太害怕。 “整个匈奴都是丧家之犬,一名使者有什么了不起的?”东海王面露鄙夷,也不与客人见礼,走到另一边坐下。 辟远侯上前向倦侯道:“西域必须……早做准备,匈奴人……匈奴人……” 金纯忠向辟远侯示意他可以代说,辟远侯点头同意。 金纯忠先向倦侯躬身行礼,起身道:“我们出发的时候,大单于指示说,如果入春之后和谈还是没有进展,就不用谈了,既然大楚不愿联手,那匈奴人只有一个选择:南下牧马,借助楚人的城池抵挡西边的强敌。” 韩孺子尚未开口,东海王腾地站起,怒道:“无耻叛徒,你敢威胁大楚?” 金纯忠愕然道:“如果两国开战,我宁愿留在大楚这边,我只是想通过倦侯提醒边疆早做准备。” 东海王冷冷地打量金纯忠,一脸的不信任。 “的确应该提醒朝廷,这比英王遇刺更重要!”韩孺子心中一动,如果处理得当,他或许能将内忧外患一块解决。(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十九章 出城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孟徹来得十分突然,站在那里左瞧右看,似乎在找什么人。 “太后别来无恙?”韩孺子没有起身,不知为什么,他对孟徹的到访并不觉得特别意外。 孟徹看了一眼门口的杨奉,迈出两步,说道:“太后希望倦侯立刻离开京城。” 韩孺子没吱声,他在等待解释。 孟徹却与妹妹一样,是个不爱说话的人,从怀里取出一封信,轻轻放在书案之上。 韩孺子等了一会才伸手拿信,打开之后心中一震,他认得母亲的笔迹,信的内容很简单,劝儿子离开京城,放弃帝位之争,宁为边疆守将,平安度过一生,不要在京城丢掉性命。 随信一块送来的还有一枚竹制书签。 韩孺子放下信,良久未语。 孟徹问道:“我该怎么回复太后?” “我需要更多理由。” “你若是足够聪明的话,自己能想出理由,若不是够聪明,再多的理由你也不会接受。” 韩孺子忍不住笑了一声,看向杨奉,“孟教师的这句话颇有杨公韵味。” 杨奉嗯了一声,开口道:“太后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明日午时。”孟徹回道。 杨奉没有问太后想做什么,沉吟片刻,“我们不会就这样离开京城。” 孟徹摇头,“不是‘你们’,只是倦侯,你得留下,做你该做的事情。” 杨奉思考的时间更长一些,“给我们一点时间。” “半个时辰之后我会再来。”孟徹说走就走。 杨奉关上门,韩孺子仍然望着门口的方向,惊讶地说:“太后为什么要让我离开京城?她若有后招,完全可以将我一块除掉,若是没有,我何必离开?她以为我一定会输吗?” 太后此举充满了诸多不合理,韩孺子越想越糊涂。 杨奉似乎很了解太后的用意,“对倦侯来说,这的确是一次选择。” “选择什么?” “是离开京城保得平安,还是留在京城冒死争夺帝位。” 韩孺子想了一会,倒不是他真在思考,只是给杨奉一点尊重,“这不是选择,只是太后的计谋。如果有什么选择,也在杨公手里。一直以来,咱们只是配合,你做的你的,我做我的,各取所需。可现在不行了,太后即将动手,东海王也在跃跃欲试,冠军侯更不会坐以待毙,这种时候我对身边人的要求也得高一点:要么随我赤膊上阵,要么站在一边,再不要说什么辅佐我、帮助我一类的话。” 杨奉并没有全心全意地辅佐倦侯,他在暗中忙着什么事情,韩孺子早有感觉,但是没有捅破,现在,他觉得没必要客气了。 杨奉坐回自己的位置上,“我一直在找淳于枭的下落。” “嗯。” “我与太后没有过联系,但是宫里一些人愿意向我传递信息,所以我知道的事情更多一些。皇帝当初的确生病了,非常突然,太后也的确失常了一段时间,她以为自己受到诅咒,身边的所有皇帝都出过意外。” “那是吴修悄悄回京的时候?” 杨奉点点头,皇舅没那么好骗,他返回京城是因为皇帝生病的消息确切无疑,“后来有人指出,皇帝并不是简单的生病,很可能是中毒。” “中毒?”韩孺子真的吃惊了。 “我得到的消息是这么说的,总之太后的病情开始好转,一直找人为皇帝解毒,为此甚至引入许多江湖术士,大概就在那段时间里,她制定了报复计划。” “报复谁?下毒者?那肯定是宫里的人。” “想必如此,可是主使者必然在宫外。” 韩孺子沉默了一会,渐渐想明白许多事情,“所以太后将崔太妃召进皇宫,这是她第一个怀疑的目标,接下来是冠军侯,第二个受到怀疑的人,可太后觉得不够,于是编造出所谓的争位选帝,把我和东海王都给引回来。按太后的想法,下毒的主使者必定也会参与争夺帝位。” “嗯,这很可能是她的一部分想法。” “太后让我离开京城,意味着她不再怀疑我了,原因呢?” 杨奉指了指书案上的信,唯一能改变太后想法的人大概只有王美人了。 韩孺子的手指划过书信,几乎能感觉到母亲留下的气息,“太后的计划很宏大,寻找下毒的主使者只是附加的一部分吧。” “太后的目标永远都是掌握权力,她依赖过大臣和刑吏,都不够安稳,所以她要打造一支属于上官家的军队。” “不对,如果那样的话,太后动手太早了,宿卫八营尚未成熟,南、北军的实力也没有削弱,大将军韩星仍在函谷关领军,我要是太后的话,一定会先挑起南、北军之间的战斗,再剥夺韩星的大将军印,然后才会……”韩孺子闭上嘴。 杨奉道:“太后是被迫提前动手,她的计划被打乱了。” “派人刺杀英王的不是太后。”韩孺子喃喃道,“或许是冠军侯情急时的鲁莽之举,也可能是东海王……是东海王,只有谭家能请来江洋大盗当刺客,而且还能隐藏得踪影全无,可也因此漏出破绽,太后认准了刺杀者和下毒者只能是崔家,所以明天中午她要向崔家动手!” “我的猜测与倦侯一样。”杨奉道。 “可这还是不解释太后为什么让我离开京城,这算什么?网开一面吗?” “倦侯的母亲显然说服了太后,至于用的是什么手段,我就猜不出来了。” 韩孺子也猜不出来,只知道狂风暴雨即将到来,他有机会躲到安全的地方去,也可以选择闯进风雨之中,争夺里面的至宝。 “太后让我离开,却要求杨公留下,‘做你该做的事情’,那是什么?”韩孺子最关心的问题还是杨奉本人。 “我了解太后,太后也了解我,我一直对她说,存在一群神秘的人,下至江湖上达朝堂,他们的手能伸到几乎所有地方,却从来不肯露面,望气者只是一小部分,他们背后还有更强大的一群人。” 韩孺子听过这套说辞,杨奉显然对所有可能的掌权者都说过类似的话。 “你仍然……相信?”韩孺子忍不住问道。 杨奉点头,“我从未放弃追捕淳于枭,他就在京城,我能感觉到,他不会远离这样一场好戏。” 杨奉抬头四顾,仿佛猎犬嗅到了猎物的微弱气息,有那么一刻,他显出一丝令韩孺子不安的疯意。 “太后已经认准下毒的主使者是崔家,但她没有完全忽略我的推测,她让我留下,那就是要重新给我追查望气者的一切权力。” 韩孺子没问杨奉查到了什么线索,杨奉是个聪明人,但他有自己的偏执,谁也无法劝说,韩孺子不想参与进去。 两人就这么默默地坐着,韩孺子不说自己是去是留,杨奉也不说自己是要继续追查那个“神秘组织”,还是要全心全意辅佐倦侯。 孟徹悄无声息地进屋,问道:“怎么样?” “我只需要离开京城,太后没有别的要求?”韩孺子问。 “我接到的旨意就是这样,倦侯如果愿意离开,我会护送你出城,我妹妹在城外接迎,送你前往北军,。” 韩孺子眉毛一挑,这是他多日来第一次听说孟娥的下落,“太后原谅她了?” “嗯。”孟徹没有多做解释。 “到了北军也没用,我很难劝说他们返回边疆,到了边疆也很难养活这样一支军队。” “我有两封圣旨,出城之后才能交给你。” “圣旨?真是难得,什么内容?” 孟徹不做回答。 韩孺子想了一会,“我得带两个人一块走。” “可以。”孟徹答道。 韩孺子转向杨奉,“麻烦杨公将张有才和泥鳅叫来。” 杨奉嗯了一声,出门叫人。 孟徹道:“离开之后就不要再回来,你和我妹妹都是一样,太后的宽宏大量只有这一次。” 韩孺子没吱声,心里在想太后、东海王、冠军侯各会出什么招。 张有才和泥鳅很快就到了,泥鳅睡眼惺忪,不住地打哈欠,张有才却显得很精神。 “牵三匹马来,跟我出趟门。”韩孺子道。 “是,主人。”张有才应道,惊讶地瞥了一眼孟徹,认得这是宫中的侍卫、孟娥的哥哥,但他什么也没问,与泥鳅一道去备马。 府里没什么可带的,韩孺子安静地等候,杨奉与孟徹也都不说话。 他们从偏门出府,没有惊扰其他人,杨奉送到门口,拱手道:“恕我不能远送,我得去见一个人。” 韩孺子拱手道:“杨公留步。” 倦侯府离北城门不远,一行人到达时天还没有亮,不到开城门的时候,今天却是特例,数名太监守在城门口,看见孟徹之后,立刻下令推开一条能让马匹过去的缝隙。 张有才越来越惊,还是没有多问。 孟徹只送到这里,将两封信函交给倦侯,说道:“出城意味着什么,倦侯明白吧?” 所谓的争位选帝只是一场骗局,但是对于许多不知情的人来说,它是真实的,倦侯出城,就等于向这些人宣布放弃帝位。 韩孺子笑了笑,对孟徹他没什么可说的,甚至没做停留,骑马出了城门,张有才与泥鳅跟在后面,惊讶至极。 城门关闭,再过一会,它才会正常打开。 孟徹走了,那几名太监却留下来,接下来的几天,他们将接管城门。 孟娥守在护城河对岸的路边,独自一人骑着马。 韩孺子继续前行,孟娥跟上,谁也没有说话。 拐过一道弯,脱离城墙的视线之后,韩孺子勒马调头,对泥鳅说:“去找人吧,从今天算起,第三天夜里二更汇合。” “是。”泥鳅拍马离开。 满脸困惑的张有才露出喜色。 韩孺子看着孟娥,“你在宫里见到我母亲了?” 母亲的信里有一枚竹制书签,是他交给孟娥的,本来是要送给宫里的崔小君,让她放心,兜了一圈又回到韩孺子手中。 孟娥点头。 “她怎么说?” “她让倦侯看圣旨。” 韩孺子取出信函,打开之后看了一遍,那果然是加盖宝玺的圣旨,一张任命韩孺子为北军大司马,一张免除崔宏的职务。太后不仅要倦侯去守卫边疆,还希望他夺取南军。 韩孺子收起圣旨,说道:“我已出京,不用再遵守任何规则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四十章 东海王准备好了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东海王暴跳如雷,“他怎么敢?他承诺过的,承诺过的……” 一边的谭氏冷冷地说:“承诺能有什么用?” 东海王不知哪来的勇气,向谭氏恨恨地说:“都是你,之前还说韩孺子表态离京是在假装,让我一点点试探,现在可好,他真的跑了,咱们一点准备也没有……还是商量一下对策吧。” 谭氏的神情稍一严厉,东海王泄了气。 “先弄清事实,倦侯真的离城了?” 东海王怒气未消,点点头,“这回是宫里的消息,有人亲眼看到韩孺子出城,带着两名随从。” “不会认错?” “韩孺子骑马,没有遮掩面目,肯定是他,错不了。”东海王忍不住又发出抱怨,“早就跟你说过,韩孺子跟我不一样,他从小就没被当成皇帝培养,那点野心维持不了多久,到了生死关头,肯定会退缩。我不一样,我才是真正的皇帝,前面是匈奴人,我会转身,前面是皇帝的宝座,打死我也要冲过去。” 谭氏平淡地说:“那就冲吧,谭家会陪着你一块冲。” 东海王有点感动,上前握住谭氏的手,“很快你就是大楚皇后了。” 谭氏抽回手掌,“倦侯本是阻挡刀剑的盾牌、冲在前方的猎犬,他被撵出京城,意味着太后就要出手了。” “怎么办?”东海王心里其实有主意,但是更想听听妻子的决定。 “你去一趟南城。” “啊?” “神农坊百草巷有一家德润药铺,你去哪里。” “去那做什么?” “躲避太后,你想当皇帝,先保住性命。” “你跟我一块去。” “太后的目标是你,不是我,我为何要躲?我留在这里迷惑太后。” “可是……” “谭家人自会去见你,向你通报计划进展,记住你自己的话,‘宝座在前,你会不顾一切地往前冲’。” 东海王觉得自己好像没说过“不顾一切”,可还是郑重点头,“放心吧,为了当皇帝……为了让你当皇后,我绝不会像韩孺子一样退缩。” 谭氏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开始安排离府计划。 这时天刚亮不久,消息说上官盛正前往京兆尹府,要从连丹臣那里接手案件,同一时刻,东海王与王妃乘轿前往谭府,带着大批仆从,显得惊慌失措。 东海王其实只在轿子里坐了一会,期间探头出来骂走了两名手慢的仆人,在门厅里换人抬轿的时候,他下轿,独自返回内宅,换上已经准备好的普通衣裳,不带任何随从,从后门离家。 这是他第一次独自出门,不免有些慌张,总觉得身后有人跟踪,频频回望,街上的每个人都那么面目狰狞,像是围攻碎铁城的匈奴人,那是东海王印象中最可怕的记忆。 走出几条街之后,让东海王感到恼火的不再是行人,而是他自己的两条腿,平时的他,不是骑马就是乘轿,就算是逃跑时也没像现在这样,全靠步行前进。 他感到累,更感到慢,南城似乎远在天边。 午时过后,东海王终于到了南城神农坊,没有发现跟踪者,街上的行人也越看越正常,或是悠然自得,或是忙忙碌碌,上官盛正在布局,朝廷即将发生巨变,普通百姓却一无所知,东海王暗自发誓,他绝不能沦落至此。 神农坊里挤满了药材铺,行人更多,有来买药的,有来看病的,摩肩擦踵,大都愁眉苦脸,又是咳嗽,又是吐痰,东海王不得不四处躲避。 在神农坊绕了小半圈,东海王才找到百草巷里的德润药铺,这是一间老店,额匾、幌子都很破旧,进出的顾客却不少,显然声誉很高。 东海王正犹豫着进去之后该找谁,附近突然走来几个人,二话不说,架起他就走,东海王大吃一惊,正要尖叫,突然看到认识的面孔,记得那是谭家的某个仆人,却想不起名字,“你是……” 那人点点头,示意东海王不用担心。 共是五个人,簇拥着东海王进入旁边的一间小药铺,里面没有客人,只有一名掌柜在低头算账,对闯进者不闻不问。 在后间的药材库里,东海王坐在一张粗木凳子上,四人退出,只有熟面孔留下,向东海王跪下,“请东海王在此暂歇,我会保护您的安全。” “你是……” “我叫谭雕,是王妃的堂弟。” “哦。”东海王总算想起来了,这不是谭家的仆人,而是自己的亲戚,当初迎亲时见过一面,“你……我要在这里待多久?” “天黑之后转移。”谭雕起身回道。 “外面的情况怎么样?” “城门封闭三日,宿卫营将要逐户搜查。” “啊,那我怎么办?这里藏不住吧。”东海王左右看了看,屋子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药材,弥漫着刺鼻的怪味。 谭雕笑道:“东海王勿忧,宿卫营搜查的是刺客,不是您,就算他们想找您,谭家也能保得住。” “那就好。”东海王心中稍安,咳了两声,恢复威严,“谭冶什么时候来见我?” 谭冶是王妃的哥哥,谭氏曾经说过,家中大事都由他做主。 “大哥正在安排一些事情,等东海王安顿好,他就会到。” 东海王点点头,突然感到肚子饿,“这里除了药材,还有别的东西能吃吗?” 谭雕笑着退出,很快送来食物,有米有肉,味道一般,用来充饥却足够了。 整个下午,东海王被困在狭窄的库房里,除了药材,再无他人陪伴,连谭雕也不来了,只好独自来回踱步,一遍遍发誓必须当上皇帝。 夜色渐黑,库房里没有灯,东海王越发害怕,心生重重疑虑:自己为什么要相信谭家?或者说母亲为什么会相信谭家?从前可没听说过母亲与谭家有过往来。 门开了,东海王吓了一跳,听到谭雕的声音,才松了口气。 “随我来。”谭雕说。 铺子里的掌柜已经不见,柜台上放着几个药包,谭雕说:“请东海王捧着它们。” “为什么?” “掩护。” 东海王不太情愿地捧起药包。 门外还有一名郎中打扮的中年人,向谭雕点下头,走在前面,谭雕与东海王随后。 街上空空荡荡,两边的店铺却都敞开门户,里面的人大都在闲聊,似乎在等什么。 东海王很快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神农坊大门聚集着一群官兵,东海王一眼就认出他们都是宿卫士兵,急忙低头,这些人名义上是在搜索刺客,谁知道还接受了什么秘令? 郎中上前,与守门军官说了几句,军官打量郎中身后的两人,挥手让他们通过。 过关如此简单,东海王觉得自己浪费了许多紧张情绪。 坊外的大街上同样没有行人,虽说已经入夜,这样的寂静也显得有些诡异,谭雕小声说:“京城宵禁,入夜之后普通人不准上街,这位刘太医去给平恩侯看病,才能出坊。” 东海王恍然,明白了两件事:第一,谭家真有办法;第二,平恩侯肯定是自己的支持者。 拐来拐去,东海王完全迷失了方向,在一条漆黑的巷子里,蹿出来一名男子,又将他吓了一跳,那名男子是来接替他的,拿过药包,跟着郎中继续前行,去给平恩侯看病,谭雕叮嘱一句“在这等着”,也跟着走了。 东海王一个人站在巷子里,心惊胆战,甚至开始怀疑谭家如此大费周章地隐藏自己,到底有什么意义,太后总不至于立刻就对争位者下狠手。 黑暗中传来脚步声,然后一只手掌握住了东海王的胳膊,一个声音说:“走吧。” 东海王明知这是谭家的人,身体还是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这段路不长,很快进入一户人家,院子不大,四周的房屋却很齐全,显然不是普通人家。 在一间屋子里,东海王看清了护送者的容貌,松了口气,“谭冶,是你。” 谭冶三十七八岁的样子,长脸鹰鼻,颇有豪侠气度,点下头,说:“这里已经被搜过了,东海王不会再受打扰。” 东海王来不及打量屋子里的陈设,急切地问:“准备得怎么样了?” “一切妥当,大后天夜里宵禁取消,就是动手之时。” “再将计划对我说一遍。” “刑部司主事张镜效忠东海王,大后天晚上,他会去向上官盛‘告密’,将他引入陷阱,宿卫骁骑营将军宁肃将挟持上官盛以令八营。” “好。”东海王知道宁肃是自己的坚定支持者。 “与此同时,三妹会去冠军侯府拿取一些私人物品,趁机刺杀冠军侯,这是她的私人恩怨,与谭家和东海王都没有关系。” 东海王心头一颤,谭家人极要面子,“三妹”就是冠军侯休掉的夫人,为了洗刷羞辱,甚至敢于刺杀前夫,东海王提醒自己今后一定要小心对待谭氏,面对谭冶的神情也客气了几分。 “刺杀英王比较简单,还是那些人。” “不会再出错了吧?”东海王有点不满,上次的刺杀竟然没有杀死英王,实在不应该。 “再出错,他们提头来见。” “嗯。”东海王示意谭冶继续说。 “倦侯也不能留。” “咦,原计划……”东海王吃了一惊。 “原计划要改变,倦侯提前离京,终究是个麻烦,他一旦掌握北军,对东海王登基将会造成极大的威胁,起码是个后患。” 东海王沉吟片刻,“我若是封他为王……不行,读书人喜欢他,大臣们暗地里其实也喜欢他,你已经派人了?” 谭冶点头。 “做大事者必须无情。”东海王喃喃道,再没有提出反对。 “这几件事做好之后,只要宿卫八营旁观,我们就能护驾进宫,您立刻登基,贬黜太后,召回南军,一日之内,大功告成。太后怀疑东海王,但她绝对想不到您已经准备得如此充分。” “是谭家准备得充分。”东海王笑道,心里却在琢磨着登基之后如何铲除谭家的势力。(未完待续。) 第二百四十三章 一出一入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太傅崔宏人不在京城,消息却极为灵通,倦侯出京不久,他就得么通知,派出大批士兵封锁整个白桥镇周边,务必要截住目标,不敢再像上次一样,让倦侯悄悄渡河。 他必须弄清倦侯与太后的真实意图。 当士兵进来通报说倦侯求见的时候,崔太傅一点也不意外,反而觉得这个女婿总算知一点时务了。 可是等倦侯走进房间,崔宏愣住了,继而感到愤怒。的确,他与女婿见面不多,但也不至于认错,眼前这人虽然穿着皇室的服饰,却分明是一名少年太监。 崔宏按住了刀柄,他不需要亲自动手,这是一个示意,两边的十余名卫兵心领神会,都将腰刀拔出半截。 小太监吓坏了,抬起双臂,大声道:“我叫张有才,是倦侯的贴身随从,奉命来见崔太傅。” 崔宏的脸色还是那么阴沉,张有才语速更块地补充道:“倦侯让我扮成他的样子,说这样见太傅更快一些,他还说……还说……” “说什么?”崔宏终于开口。 张有才看了看身边的握刀卫兵,慢慢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函,“倦侯还说,看完这个东西,太傅就不会生气了。” 一名卫兵拿过信函,送到崔宏身前的桌案上,崔宏松开刀柄,拆开信函查看,卫兵们仍然保持着拔刀的姿势,大司马只需哼一声,他们立刻就将这名胆大妄为的太监砍成肉泥。 只扫了一眼,崔宏脸色微变,随后仔细看了一遍,收起信函,坐在那里死死盯着小太监,“倦侯还说什么了?” 张有才嗯嗯了两声,不肯回答,倦侯交待得很清楚,等崔太傅看过信函之后,怒气肯定会消退,张有才可以小小地矜持一下。 崔太傅看上去还很恼怒,张有才的矜持自然也就显得很勉强,更像是紧要关头得了遗忘症。 崔宏挥下手,卫兵们收刀入鞘,鱼贯而出。 张有才重重地松了口气,他的胆子并不小,可从前身边不是有倦侯就是有杜穿云,最不济也有一个泥鳅,独自一人面对手握兵权的太傅,他没办法保持镇定。 崔宏仍在盯视,张有才这才想起自己还有问题没回答,“哦,是这样……咳嗯,倦侯说,‘暴雨将至,请崔太傅尽快找妥避雨之处,别再犹豫不决了。’” 崔宏放声大笑,张有才吓了一跳,双膝一软,差点跪下,可是想到自己穿着倦侯的衣裳,强行忍住,只是身体发颤,声音也发颤,“倦侯……倦侯就是这么说的。” 崔宏止住笑声,冷冷地问:“倦侯人呢?” “回、回城了。” “既然出来了,为何又回去?” “倦侯说,出城就不用再遵守争位的任何规则,他回去不是争夺帝位,而是……而是恢复帝位。” 崔宏冷笑不止,突然拿起醒堂木在案上重重一拍,卫兵们立刻从外面进来,将张有才团团围住。 张有才抖得连牙齿都在打架,眼前的情景与倦侯事前预测得可不太一样。 “押下去,严加看管。” 卫兵们架着张有才退出。 一名儒生打扮的老人走进房间,未经通报,与崔太傅显然很熟,走到书案前,问道:“倦侯送来什么消息?” 崔宏将信函推到书案对面,老者拿起,很快看完,笑了一声,“太后果然是装疯,居然还想罢免你的南军大司马之职。” “不能让营中将士看到这份圣旨。”崔宏很清楚,正是军心不稳的时候,任何一件意外都可能引发难以想象的混乱,何况是几个月来的第一份圣旨。 “倦侯到底是什么意思?讨好你吗?” “肯定是太后给倦侯这份圣旨,想利用他来对付我,倦侯不愿为他人做嫁衣,所以将圣旨给了我,这是想利用我对付太后。嘿,据说他已经回京,不用再遵守争位的任何规则……”崔宏突然醒悟,这才是倦侯传给他的真正消息。 “原来倦侯希望太傅率领南军前往京城。”老者也明白了,“他是怎么想的,以为崔太傅会支持他吗?” “倦侯怎么想的不重要,我的确应该前往京城,无论东海王与冠军侯谁胜谁负,都需要我的帮助。” “太傅不觉得倦侯能胜?” 崔宏打量老者几眼,“他在故弄玄虚而已,凭什么胜出?” 老者笑笑,“太傅应该前往京城,但是要小心北军。” “无妨,我只带六万人前往京城,足以压制宿卫八营,剩下的四万人留守,北军只过来几千人,大部分仍留在满仓城,等他们得知消息南下,至少需要五六天,届时京城大事已毕,北军不敢造次。” 京城形势瞬息万变,南、北军之间的关系也随之起伏不定,前段时间还在对峙,几天前化敌为友,共守白桥镇,数千北军已经到达,被安排在镇外驻守。 老者拿起圣旨又看了一遍,放到桌上,说:“此物不宜久留。” 崔宏当然明白这个道理,收起信函,打算待会烧掉,“我妹妹到底怎么得罪太后了,太后真是将崔家当成死敌啊,步步紧逼。倦侯算是忙了我一个忙,看在小君的份上,日后给他一个王号吧。” 老者笑而不语,崔宏有些不满地说:“俊阳侯,我接受你的投奔,是看重你的经验,希望听到建议,你总是笑,是将自己当成望气者了?有什么想法都说出来吧。” 俊阳侯花缤一年多以前参加宫变,中途逃离,凭着自己的侠名,在江湖中如鱼得水,一直没有被抓到,一个月前,他来投奔太傅崔宏,留在北军营中。 崔宏看重俊阳侯的不只是经验,还有他的名声与提供的奇人异士。 “我觉得太傅不用再犹豫了,夺取帝位的必然是东海王,宫里有崔太妃,城内有谭家和我引荐的一批豪杰,城外有太傅的北军,凭此三者,帝位已是囊中之物。” 崔宏叹了口气,“冠军侯没希望了?” “外强中干,到手的北军给弄丢了,本来有大臣支持,冠军侯却没有充分利用,反而被一无所有的倦侯所击败,再无转机可能。倦侯回京也只是增加一些小波折而已,他没有稳定的支持者,只凭一群读书人,成不了大事。” 崔宏点点头,紧接着沉下脸色,“你一直说我妹妹在宫里会有举动,却不肯告诉我真实情况,现在该说了吧。南军一旦跨过白桥,我头上可就多了一项无旨回京的罪名。” 俊阳侯也觉得时候差不多了,“我在江湖上的这段时间,结识了不少奇人异士,介绍了几位给谭家,给崔太妃也送去两位,崔太妃很看重他们,将一位送给东海王当随从,可惜死在了碎铁城,另一位以侍女的身份被带进皇宫。” 崔宏越听越惊,“这是……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俊阳侯点头,“崔太妃很重视与花家的友谊,即使我与犬子沦落江湖,联系也从未中断。” 崔宏愕然,没想到妹妹背着自己居然做出这么大胆的事情,“进宫的那位奇人……” “她就是崔太妃手中最锋利的尖刀,可以刺向任何人。” 崔宏脸色大变,渐渐缓和,“我妹妹为何不找我帮忙?里应外合,胜算更大。” “我这不是替崔太妃开口求助了嘛。” 崔宏再无犹疑,如果只是东海王与谭家瞎折腾,他还想观望一阵,如果妹妹参与进来,而且手握“尖刀”,他必须尽快表明立场。 “好,南军过桥。” 崔宏说做就做,半个时辰之后,他已经率领数千精锐过桥,剩余将士陆续动身,明天天亮之前,六万大军都将踏入返京之路。 白桥镇忙碌了一个晚上,马蹄声几乎就没有中断过,家家关门闭户,没有人敢出门,直到天亮之后,才有人大着胆子出来查看。 十万北军不可能长时间驻扎在同一个地方,营地分散,六万人过河,剩下的人善后,要花几天时间才能向白桥镇聚集,如今这里只有两三千驻军,防备镇外的北军,对镇子里看管得不严,传言满天飞,都说皇帝与太后遇害,太傅率军回京平乱。 韩孺子与孟娥在午时左右过桥进镇,他只是打算回京城,还没有成行。 两人穿着普通百姓的衣裳,像是一对赶路的夫妻,若在平时,他们会被北军士兵叫住严加盘查,如今却没有人在意他们的身份,倒是有人见们从京城的方向而来,上前询问情况。 韩孺子顺着问话者的意思,也编造出不少谣言。 两人前往镇内唯一的客店投宿,声称被大军吓着了,要在这里休息一下。 店内的客人不多,没过多久,晁化前来拜见,他此时的身份是一名马贩子,因为马匹被南、北军征用,留在这里等着结账。 见面不久,晁化告辞,出店前往镇外的北军营地,以要账的名义求见督军蔡兴海。 北军人数众多,没多少人认得倦侯私人部曲的头目,尤其是他穿着商贩的服装,更不像将士了。 蔡兴海认得他。 入夜不久,晁化再度拜访,这回带来两个人。 大帐里,蔡兴海与数名知情的将领迎接走进来的倦侯,韩孺子出示另一张圣旨,表明自己已被正式任命为北军大司马。 圣旨传递一圈,看过上面的宝玺之印,蔡兴海等人着甲下跪,承认新的北军大司马。 韩孺子说:“太后安然无恙,圣旨就是明证,崔太傅率军返京,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所谓平乱全是谣言。奉旨平乱的不是南军,而是北军。蔡督军,即刻派人去传召满仓北军。诸将传令下去,半个时辰之后全军进入白桥镇,向剩余的南军将士晓喻圣旨,降者得赦,不降者斩之。” 故弄玄虚只是手段,韩孺子明白,真到了决战的时候,手里必须掌握最真实的力量。(未完待续。) 第二百四十四章 白桥夜袭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父亲率军过桥之后,崔腾给卫兵下达的第一条命令就是不要打扰他睡觉,反正有哥哥崔胜在白桥镇掌军,用不着他出面。 可觉不能一直睡下去,一个晚上就腻了,天亮之后,崔腾叫进来卫兵,一块喝酒、赌博,总算找到一点乐趣。 崔二公子的酒品、赌品都一般,几名卫兵对此早有体会,因此尽量让着他,想方设法地灌酒。这一招成功了,天还没黑,崔腾昏昏睡去,卫兵们叹着气,将桌面上的散碎银两收走,崔二公子赌品不好,却不在乎钱,事后从来不追问银子去哪了。 等到外面鼓声如雷,崔腾猛地跳起来,原地跑了两圈,嘴里叫喊“卫兵”,自己套上靴子,冲出房间,一下子呆住了,整个白桥镇已经乱成一团,士兵们没头苍蝇似地乱跑,鼓声来自镇外,混杂着叫喊声、马蹄声,好像有几万人在同时进攻。 崔腾的酒劲还没过去,脚步踉跄,向前摔倒,顺势抓住一名卫兵的胳膊,“怎么回事?匈奴人打来了?” 卫兵茫然地摇头,“不是匈奴人,是北军,说是北军大司马来了,要咱们投降。” “冠军侯来了?”崔腾很惊讶。 卫兵不知该怎么回答。 白桥镇不大,外面的北军已经冲到镇子边缘,正与守军对峙、碰撞,还没有发生直接战斗,只是喊声比较响亮。 “找我哥哥!”崔腾只能想出这个办法,拔腿就跑,几名卫兵紧随其后,他们的职责不只是保护崔二公子,还得哄他开心、监视他的去向。 大公子崔胜奉父命留守白桥镇,这时正召集众将领商议对策。 “北军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冠军侯不是在京城争位吗?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崔胜也是不知所措。 好在有留下来辅佐他的老将,事情虽然紧急,他却已经弄清了大概事实,“北军大司马不是冠军侯,是倦侯,据说他得到了皇帝的任命……” “倦侯?莫名其妙,他不是……北军有多少人?咱们多少人?能守住吗?”崔胜发出一连串疑问,身为主帅,他一点主见也没有,对麾下将士的数量都不了解。 “北军很可能得到了支援,人数只怕不少于一万,南军有四万人……” “咱们占优,肯定能赢。”崔胜松了口气。 “南军四万人分驻不同营地,白桥镇只有三千人。” “啊?”崔胜脸色骤变,三千对一万,那可是一点胜算也没有,“赶快过桥去追我父亲吧,还来得及吗?” “将军勿忧,南军三千人虽然不多,足以抵挡一阵,我已经派人去各营调兵,最快的一个时辰就能赶到,天亮之前,能够聚集到至少一万人,坚持得越久,对南军越有利。” “有道理,你做得很好,派人去通知我父亲了?” “派了。” “好好,你立了一功。” “守住白桥镇乃主帅之功,末将奉命行事而已。”老将不只会打仗,也深谙为官之道。 崔胜笑逐颜开,“嗯,守住,一定要守住。” 外面的叫喊声突然更加响亮,崔胜脸色一变,“怎么回事?” 老将军也不明白,正要派人出去查看情况,一名军官惊慌失措地跑进来,“不、不好了,北军进镇,已经占领白桥。” 白桥一失,连南下追赶北军主力的通道都没了,崔胜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拍案而起,冲着老将军大怒道:“你不是都安排好了吗?白桥怎会失守?” 老将军面红耳赤,“我、我……末将出去看看……” 外面传来一个更响亮的声音,比南、北两军的叫声还响,“投降啦!投降啦!崔将军有令,南军投降!全体投降!恭迎北军大司马!” 这回轮到崔胜面红耳赤了,他认得这个声音,分明是自己的弟弟崔腾,不由恼羞成怒,“谁把他放出来的?” 崔胜带头冲出去,其他将领跟随在后,都觉得事情要糟,如果只是北军偷袭还好说,主帅的亲弟弟明目张胆地鼓动投降,那就难办了。 白桥镇就一条主街,崔胜眼睁睁看着大批北军骑兵正驰往白桥,离他只有几十步远,还有一些北军分成若干队,在镇子纵横驰骋,将南军分割包围。 崔胜目瞪口呆,身后的老将军说:“崔将军,白桥镇已经失守,赶快转移吧。” “没有白桥,怎么过河?”崔胜就像昆虫一样,能看到的唯一光源就是父亲率领的南军主力,河倒是不宽,可刚刚化冻,有水有冰,他肯定过不去。 “不是过河,去其它营地,还来得及调兵遣将,夺回白桥镇。” 崔胜这才反应过来,“快走!” 崔胜身边只有十五六人,护着他寻找马匹,准备从镇子边缘绕行,去往另一处军营。 崔二公子骑马蹿了出来,挡住前路,兴高采烈地喊道:“大哥,你要去哪?妹夫不在这边。” 一看到弟弟,崔胜怒从心头起,大步迎上去,“吃里扒外的混蛋,丢了白桥镇,看你怎么去见父亲!” “倦侯是自家人,把白桥镇交给他,怎么算是丢?再说你是主帅,要说去见父亲承担责任,也是你吧。” 崔胜眼都红了,拔刀去追弟弟,可他只有两条腿,崔腾却是骑马,调头就跑,几步之后又停下来,转身道:“大哥,你不是来真的吧?伤着我,就算父亲不说什么,母亲和老君……” 崔胜快步赶上,崔腾急忙又跑。 眼看着兄弟二人离主街越来越近,十几名将领与卫兵面面相觑,全都看向老将军。 老将军左右为难,正确的做法是抛下主帅,自己去其它营地调兵,或许还有机会夺回镇子,可那样一来,他却要担负弃帅之罪,就算将崔胜救出来,事后也很难解释清楚。 “唉,崔将军在此……咱们同甘共苦吧。”老将军带头,一行人去追赶崔家兄弟。 等到崔胜反应过来,前后左右都已经是北军士兵,北军忙着占领白桥,还没有注意到他,崔胜原地转了一圈,心中惊恐再度占据上风,向追上来的老将军道:“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你还有办法吗?” 老将军无奈地说:“既然是倦侯率兵偷袭南军,那就去质问他为何背信弃义。” “对,质问他……不会惹怒他吧?他在碎铁城的时候,对手下可是冷酷无情。” “呃……崔将军的妹妹是倦侯夫人,倦侯不看僧面看佛面,总该顾及几分亲情。” “北军大司马驾到!”崔腾的叫声传来。 崔胜抬头望去,只见一群骑兵举着火把,簇拥着一人正向自己驰来,咳了两声,尽量保持镇定,琢磨着待会如何质问。 老将军看着北军来来往往,很快估摸出准确数字,原来还是驻扎在外面的那几千人,并无奇兵支援,心中大为后悔,他若是再坚定一些,只凭镇子里的三千南军,也不至将要害之地拱手让出。 老将军看了一眼身边的主帅崔胜,暗自叹口了气,终于认输。 韩孺子准备了完整的进攻计划,一路从正面佯攻,一路从侧翼直扑白桥,结果崔腾的几嗓子让他的计划没了用武之地。 京城的传闻已经让南军将士心慌意乱了一整天,北军突然反目,更令众人一头雾水,士气低落,崔二公子人人认得,他一喊投降,三千将士立刻放下兵器,倒是免去一场惨斗。 崔腾骑马跑在倦侯身边,一个劲儿地解释:“妹夫,不是我不给你通风报信,实在是父亲看得太紧,他把我当成犯人,派六名卫兵日夜看守……不管怎么说,我没实现诺言,是我的错,可我劝降南军,能将功补过吧?” “嗯,记你一功。”韩孺子表面上冷淡,似乎不将崔腾当回事,其实是小心应对,过于冷漠,崔腾会发怒,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过于亲近,崔腾又会没上没下,韩孺子选择了微妙的中间态度,才能勉强驯服崔二公子的驴脾气。 崔腾欢呼一声,“我一看北军的进攻架势,就觉得像你的风格,没想到你真当上北军大司马了,接下来做什么?去打匈奴人?上次我错过了,这回我一定跟上。不对,咱们去京城,那边正热闹……” 韩孺子没理他,骑马来到崔胜等人面前。 蔡兴海上前,“北军大司马在此,尔等行礼。” 周围的南军士兵都已成为俘虏,北军正式占据了整座白桥镇,崔胜面如死灰,想好的质问忘得干干净净,犹豫一会才说:“北军大司马是冠军侯,不是……不是……” “陛下与太后亲传圣旨,封倦侯为北军大司马。”蔡兴海道。 “不对,太后与皇帝遇难,我父亲率领南军前去平乱,怎么会有圣旨?” 蔡兴海正要开口,韩孺子拍马上前,俯视站在地上的崔胜,说:“太傅手里有一份圣旨,我怎么会没有?崔胜,别耽搁我的时间。” 崔胜脸色更白,崔宏接到一份免职圣旨,崔胜是极少数知情者之一,他开始相信倦侯真有圣旨了,心中慌乱,双腿不由自主地弯曲,最终跪在地上,他一跪,其他将领再不犹豫,也都跪下投降。 韩孺子没什么特别感受,旁边的崔腾却是热血澎湃,看着倦侯,心里突然冒出一个疯狂的想法:妹夫应该当皇帝。(未完待续。) 第二百四十七章 虎皮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没人站在左边,事实上,在开始的一段时间里,气氛压抑而紧张,根本没有人动,寨子里其它地方的士兵,发现这边有意外,未得命令也不敢过来查看。 赵蒙利不只是他们的将军,还是严父与头狼,用刀剑与皮鞭驯服众将士多年,突然间,他倒下了,刀剑与皮鞭却没有立刻随之消失,仍然悬在每个人的头顶。 韩孺子没想那么多,他自己一步步走到绝境中,除了继续前行,再没有别的退路。他缓缓拔出自己的刀,然后用刀轻轻拨开近在眼前的几杆枪,前行两步,侧身让开,露出身后的尸体,盯着一名将官的眼睛,说:“你是大楚将士,还是赵氏走狗?” 那人全身颤抖,说不出话来。 “我是大楚将士!”崔胜在人群外面喊了一声,倦侯动手时,别人都往前冲,就他一个人后退,对他来说,选择很容易做出,早已站在右侧,“倦侯有圣旨,他是奉旨接收南军,赵蒙利死有余辜!” 崔胜急于在倦侯面前立功,伸手指着那名停在半路上的斥候,“你说,北军是不是正在南下?” 斥候刚从马背上跳下来,就看到赵将军被杀,吓得呆住了,听到问话,越发惊恐,“啊?北军……北军……是,有北军……” 韩孺子迎着刀枪缓步前行,挡在前方的将官与卫兵纷纷让开,却没有收起兵器。 等到人群让出一条通道,分站左右,韩孺子止步转身,冷冷地看向左手的七八人。 在这几个人看来,已经有人站在了右边,选择当“大楚将士”,而自己却是“赵氏走狗”,他们扭头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赵将军,确信他再也站不起来以后,全都跑向右侧,顺手扔掉了手中的兵器。 韩孺子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一点。 赵蒙利有一张虎皮椅,走到哪都带着,此刻就摆在议事厅里,除此之外,整座厅里再没有其它坐具,在他面前,其他人无论是将是兵,都没有坐的资格,如果来的是上司,他自会提前安排。 韩孺子坐在了虎皮椅上,既不觉得舒服,也没感到威风,死物就是死物,无论这只老虎生前多么凶残狂暴,现在也不过是一块毯子,某些地方已经脱毛,甚至出现了虫眼。 赵蒙利也是一头死去的老虎,余威仍在,却也跟虎皮一样,只是一种象征。 不久之前还在他面前噤若寒蝉的部下,这时严格遵守惯例,不等新主人下令,就用刀砍下了赵蒙利的头颅,传示全寨,宣布迎风寨由倦侯奉旨接管。 没人站出来反驳,更没人试图报仇。 崔胜与一群将领携带头颅出寨,向外面的南军将士展示,并召集各营将吏进寨拜见倦侯。 韩孺子坐在虎皮椅上,孟娥守在身边,对面十几步以外,跪着瑟瑟发抖的斥候。 趁着还有一点时间,韩孺子要先解决一个可大可小的破绽。 “说吧,你带回什么消息?” “北军……北军……” “北军怎么了?” “我们……抓到一名北军奸细。” 原来如此,韩孺子追问道:“是来打探军情的?” 斥候摇头,等了一会才从嘴里挤出几句话,“是从白桥镇过来的,要去满仓送信,被我们……抓住了。” 这是昨天晚上蔡兴海派出的信使,在大道上畅通无阻,进入南、北军交汇地界,却被暗藏的哨兵拦下了。这是一次误抓,两军交接不当,哨兵一看到北军服饰就动手,也不管他是从哪边来的。 韩孺子一愣,他还指望北军尽快南下支援呢,没想到信使居然被抓。他不能发怒,也不能说出真相,“此人是去迎接北军将士的,立刻释放。” “是是。”斥候满头汗珠,起身要走。 韩孺子对军中事务比较熟悉,喝道:“这就走了?没有军令,你凭什么放人?” 斥候被吓糊涂了,马下又跪下,“是是。” “将寨中所有军吏都叫进来。” 在赵蒙利麾下,与披甲戴盔的将士相比,手持笔纸的文吏待遇更差,一个个灰头土脸,跟囚徒差不多,数量也少,主簿以下只有十余人,却要为一支万人军队处理文书。 他们对新主人毕恭毕敬,心里很可能还有一点暗喜,迅速写下释放令,官印就在赵蒙利怀中,韩孺子进厅之前就已拿到。 盖印之后,韩孺子将军令交给身边的孟娥,“让晁化和所有北军带着斥候去传令,放人之后不要停留,直接去满仓,看到信使被释放,你再回来。” 孟娥微一扬眉,她的职责是贴身保护倦侯,尤其是现在,深陷北军营寨,她一走,倦侯将完全孤立无援。 韩孺子嘴角微动,示意孟娥不必担心,他已有把握控制这里的南军。 孟娥领命离开,晁化与二百多名北军将士出发去放人、送信,数量足够多,北军哨兵即使再有误会,也不敢阻挡。 军吏们发现倦侯不像赵蒙利那样不可接近,开始大胆出主意,韩孺子大都接受,不久之后,盖有左将军印章的军令雪片般发出,被送往迎风寨与白桥镇之间的数十座军营,内容很简单,申明北军幕府已经移至倦侯手中,即日起,一切文书都要送到倦侯所在之处。 将士与士兵是看得见的军队,文书则是一张张不那么显眼的网,能够以柔克刚,慢慢将军队收拢。 半个时辰过去,韩孺子觉得差不多了,召见早已在外面等候多时的将领。 一百多名将领鱼贯而入,其中一些人刚刚赶到,几个时辰之前他们还在帐中酣睡,突然就被叫醒,说有圣旨传来,没明白怎么回事,就带着营中将士上马,一路疾驰,甚至不知道自己跟随的是谁,途中听到无数传言,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倦侯。 赵蒙利的头颅产生极大的威慑力,即使心怀二意的将领也都老老实实地进寨,想看看这位敢对太傅心腹下手的倦侯是什么样子,更想看看传说中的圣旨。 圣旨才是关键,北军毕竟是朝廷的军队,无论崔太傅与太后如何明争暗头,十万将士总记着“大楚”两字,像赵蒙利那样只忠于崔太傅本人的将领属于少数,大都被崔宏带在身边。 宫里将近半年没发出任何旨意,人人都明白这第一道圣旨具有的重大意义。 韩孺子将半真半假的“谎言”又说了一遍,这回更简洁,但也更逼真,前往京城护驾的军队数量精确到了千人,冠军侯的失败已成事实,崔宏更是走投无路,只剩一线生机…… 韩孺子适时拿出圣旨,举在手中向众人展示,但是没给任何人查看,从今以后,这份圣旨只会留在他自己身上。 白桥镇的南军将领们传阅过圣旨,经过几个时辰的奔波与恐慌,大部分人已经忘了圣旨上的内容,只记得上面的宝玺之印,还有倦侯信誓旦旦的言辞,很自然地将这两部分记忆合而为一,于是也信誓旦旦地向其他将领保证,圣旨的确就是要让倦侯接管南军、率师救驾。 崔氏兄弟比谁都急,抢着去劝说父亲尽早投降。 韩孺子选择了崔胜,崔家大公子更受父亲信任。 “请转告太傅,他若想要回白桥镇,可以,十万北军与四万南军在迎风寨与他决战。” “决战?不不?绝不会有决战,父亲是聪明人,我一说他就明白,倦侯、妹夫……千万不要动怒,咱们是一家人,有事好商量……” 崔胜急匆匆告辞,只带两名卫兵,马不停蹄地返回白桥镇,脑子里装满了倦侯灌输给他的想法。 韩孺子不能立刻去增援白桥镇,还有南军正在陆续赶到,他得巩固到手的胜利,让这四万人死心塌地支持自己才行。 由于出发得太急,最终赶到迎风寨的南军其实只有三万余人,还有近万人出于种种原因留在了原地。 韩孺子觉得这样就够了,敞开迎风寨大门,在山下建立营地,容纳新来的将士,期间,他提升了若干将领的职务,然后带着全体将领,巡视山上山下的各处营地,一座也不落,总之要让士兵们都看到他,看到倦侯得到众多将领的支持。 崔腾亲自举着南军左将军的旗帜,跟在倦侯身边,一脸严肃,显出前所未有的认真。 直到后半夜,韩孺子终于闲下来。 白桥镇传来消息,崔太傅尚未带兵反扑,这让他稍稍放心一些。 韩孺子困极了,却不敢睡觉,一个人坐在议事厅的虎皮椅上,心事重重,他还没有取得最终胜利,从现在开始,接下来的每一步都会更加艰难。 崔太傅没那么好骗,他的选择将对以后的形势产生不可估量的重大影响,还有城内的上官盛和太后,他们不会轻易认输,如果事态发展到必须开战,韩孺子胜算极低——无论是刚刚到手的四万南军,还是对他印象极佳的北军,都不太可能为他公开与朝廷对抗。 卫兵进来,远远地站在门口,恭敬地说:“禀告大司马,您的亲随回来了。” 韩孺子点下头。 不久之后,孟娥进来,走到十步开外停下,“北军要三四天才能到。” “嗯。”韩孺子并不意味,就是这三四天将决定他是胜是负、是生是死。 孟娥犹豫了一会,上前两步,“我能问你一件事吗?” “当然。”韩孺子露出一丝微笑,看到孟娥之后他稍感心安,十步之内的安全总算有了一点保障,他可以专心思考十步以外的事情了。 “你的实力明明比别人都差,却敢于争夺帝位,我很纳闷,你的信心到底是从哪来的?” 韩孺子的笑容更多了些,“你以为有了实力才能争夺帝位?” “当然,人人……大多数人都这么认为吧。” “你们都错了,帝位就是实力,你不可能有了‘实力’再去争夺‘实力’,如果非要等到实力足够才去争,那太祖永远也不可能建立大楚。历朝历代,皇帝总是实力最强的那一个,可他仍然可能被害死、被罢黜、被推翻,为什么?” 孟娥摇摇头。 “他拥有实力却不会用,好比天下无双的宝剑,只能挂在墙上欣赏,而不能握在手中劈刺,自然会给他人以可趁之机。” 韩孺子动了动身子,“我曾经握过皇帝之剑,却将它丢掉了,现在我要再拿回来,孟娥,我已学会如何运剑。”(未完待续。) 第二百四十八章 太傅安心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天亮不久,韩孺子正一路疾驰收服各营南军,崔宏得到消息说白桥镇失守。 六万南军在离京城三十里的一处高地上扎营,崔宏无意攻打京城,只想给整个朝廷施加强大的压力,尤其是要让太后和上官盛不敢轻举妄动,更要让新皇帝明白南军的重要性,因此营地极为广大,一座连着一座,东西绵延十几里,为此铲平了一座树林。 外人远远望去,会以为南军不仅带来十万将士,还得到不少增援。 住在城外的百姓惊恐万状,纷纷举家内迁,希望进城避难,可城门早已关闭,不会为他们打开,百姓只好又返回家中,紧闭门户,烧香拜神。 崔宏派兵封堵了京北的一切通道,然后在中军帐里安心等待,朝廷会派人出来谈判,他本来一点也不着急,结果后方传来的消息将他的这份“安心”击得粉碎。 第一次听到消息,崔宏根本不相信,区区几千名北军,与满仓主力相隔数百里,进攻白桥镇无异于自寻死路,他一度以为是儿子崔胜治军不严引发了南军内乱,被误解为北军进攻。 很快,崔宏得到更多消息,而他更不能相信了,明明已经返京的倦侯居然出现在白桥镇,手中还有宫中圣旨! 崔宏扣押所有信使,另派他人去打探消息,然后将张有才叫来。 张有才算是俘虏,可待遇不差,身上没有绳索,独占一顶帐篷,还有四名卫兵给他送水送饭,他不由得想,被人侍候的感觉真是不错。 张有才一进中军帐,崔宏就拍响书案,两边的卫兵同时喝了一声,横枪刺来,枪尖紧贴着他的衣裳。 张有才没料到会是这种架势,扑通跪下了,脸色苍白,“太傅饶命。”他只是一名太监,在太傅面前磕头求饶很正常,何况太傅还是倦侯的岳父。 “好大胆的奴才,说,倦侯究竟在哪?”崔宏喝问。 张有才茫然回道:“应该……是在城里吧。” “你亲眼看到倦侯进城了?” 张有才摇头。 “亲耳听到倦侯说要回城?” 张有才点头。 “那为什么有传言说倦侯出现在白桥镇?” “主人在白桥镇?”张有才真的很意外,想了一会,恍然大悟,“主人说要回京城,可没说什么时候回去,可能过两天……” 崔宏大怒,又重重地拍了一下书案,将张有才吓得匍匐在地,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只在心里念叨:“主人,张有才为您尽忠了……” 崔宏挥手,示意卫兵将张有才拖出去,这只是一名无知的小太监,杀之无益。 卫兵也都退下,崔宏看向花缤。 “这个消息绝不能传到京城。”花缤说。 崔宏恼怒未消,生硬地说:“当然,白桥镇的信使都被关起来了,去往京城通道也都被封堵,可是能瞒多久?营地里有六万将士,消息早晚传开,你能让他们都闭嘴?” 花缤笑道:“不需要隐瞒多久,数日之内京城大事就能平定,东海王称帝,太傅权倾朝野,白桥镇之乱传檄可定,不费一兵一卒。” 崔宏皱起眉头,“崔胜这个笨蛋,连一个小小的白桥镇都守不住。倦侯……唉,咱们两人的岁数加在一起是他的好几倍,怎么就被他给戏耍了呢?居然中了他的声东击西之计。” “倦侯……有点本事。”花缤曾与倦侯有过一次交锋,印象很深,“可惜他不是东海王,没有崔家这样的靠山,手里的一切都是虚的,只能四处投机取巧,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足为惧。” “瞧你说的这么容易,想个办法吧,总不能让他就这么占据白桥镇,一天也不行。” “太傅不能派兵回去,那会扰乱军心,让消息泄露得更快。” 崔宏冷冷地哼了一声,他当然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才让花缤想主意。 “白桥镇以北有数十座南军营地,只需几处做出反应,也能夺回白桥镇。最不济,迎风寨的赵蒙利总能击败倦侯。” 崔宏相信自己的这条忠犬,可他不想再次大意,“咱们已经因为轻敌丢掉了白桥镇,就不要再小瞧倦侯了吧,假如倦侯连迎风寨也拿下,满仓北军长驱南归,又该怎么办?” 花缤笑着摇头,不相信这种假设,看太傅神情不善,他还是回道:“倦侯就算手段通天,也不可能一夜之间就让白桥镇南军效忠于他,我可以派出刺客,将他了结,他一死,威胁自然消除。” 崔宏这才稍显满意地嗯了一声,目光却没有挪开,“别等了,你在云梦泽占山为王的时候收罗了不少奇人异士,赶快拿出来用吧。” “我在云梦泽只是寄人篱下,可不是占山为王。”花缤急忙辩解,他还想重回朝廷,绝不想顶着“占山为王”名声,“我的人大都在城里,身边只有三人,不过这三人武功高强……” “带倦侯的人头回来,想要什么都有,带不回来,就别再提什么高手、低手。” 白桥镇失守,崔宏心中的愤怒与意外一样多,对花缤也就不那么客气了。 花缤即便还是俊阳侯的时候,也得罪不起崔家,这时更不敢,“白桥镇没有多远,三日之内,顶多五日,必带人头回来,太傅专心应对京城就是,不必担心倦侯。” 花缤退下,崔宏心中的恼怒却没有稍减,恨不得当天就拿到倦侯的人头,至于女儿小君的感受,他连想都没想过。 这天中午,韩孺子在迎风寨内杀死了赵蒙利,崔宏迎来了朝廷派出的大臣。 左察御史萧声与崔家的关系一直不错,因此自告奋勇出城谈判,但他想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劝说崔太傅退兵,而是弄清南军到底支持谁。 “京城已经闹翻天。”萧声将副使以及随从都留在外面,独自进帐,此举极不合规矩,但他无所谓了,“太傅回来得正及时,朝廷需要太傅的这一道雷霆。” 崔家失势的时候,萧声另投冠军侯,崔宏对他心存不满,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叹息道:“我也是被迫无奈,不忍看到朝廷混乱下去,只怕世人不明白我一片拳拳之心,倒以为我有异心。” 萧声正色道:“做大事者不计一时之得失,世人纵有误解,早晚也会烟消云散。” 萧声竭尽所能地吹捧,崔宏尽情享受,直到有些听腻,才说道:“咱们还是说正事吧。” 萧声也觉得差不多了,“简单地说吧,朝廷已经名存实亡,大臣全都闭门不出,没人上朝,主事者现在是上官盛。” “上官盛有勇无谋,比太后的兄长上官虚强不了多少,他怎么说的?” “上官盛命令太傅立刻退兵至白桥镇,然后独自进城领罪。” 崔宏冷哼一声,“萧大人自己的想法呢?” “一碗水难端平,一边是亲外甥,一边是好女婿,整个京城都想知道,太傅究竟更喜欢哪一个?” “萧大人说的是哪位女婿?”崔宏故意装糊涂。 “当然是冠军侯。”萧声微微一愣,“倦侯离京,已经退出争位,朝廷的事情与他再无关系。” 崔宏嗯了一声,知道消息还没有泄露,他早已做好安排,帐外的朝廷使者受到严密看管,不得与任何人交谈。 “身为长辈,自然喜欢有出息的晚辈,可我久不在京城,消息闭塞,不知我的外甥和女婿哪一位更出色一些?” 花缤一直劝说崔宏支持东海王,但是崔宏很谨慎,知道这个外甥记仇,因此不到最后时刻不想表明真实态度。 问题又回到萧声这里,他笑了笑,“各有所长。” “原闻其详。” “东海王很聪明,借助倦侯冲锋陷阵,开拓出一片领地,冠军侯嘛,颇受大臣支持,虽然吃了两回败仗,阵地仍然稳固。” 两人你来我往,互相试探,最后还是萧声更着急一些,说道:“实不相瞒,冠军侯有个计划,他只想知道一件事,如果计划成功,他能不能得到太傅的支持?” “当然,他毕竟是我的女婿,再说我是朝廷的太傅,没资格挑选皇帝,只是希望朝廷能够尽快做出决定,不要令天下人无所依靠。” “有太傅的这句话就够了。” 萧声满意地告辞,要将好消息带给冠军侯,至于上官盛,他自有一套说辞用来回答。 崔宏越发心安,通过花缤,他向东海王表示支持,借助萧声,又取得了冠军侯的信任,无论结果如何,崔家无忧,他的地位也更加稳固。 就有一件事情,倦侯夺取白桥镇令崔太傅如芒在背,不得安宁,天黑时,他得到消息,倦侯居然收服了白桥镇周围的数万南军,赵蒙利那边情况不明。 崔宏愤怒不已,又有一点恐惧,叫来花缤,“你的人出发了?” “这时候应该快到白桥镇了,听说倦侯去了迎风寨,他们三人会连夜行进,后半夜就能动手,一切顺利的话,明天夜里就能带回消息,还有人头。” “只凭三个人真能闯入军营摘取人头?” “守卫森严的军营不行,倦侯新收南军,漏洞必然不少,绝挡不住我派出的这三人。” “东海王和谭家也会在今晚动手吧?” “没错,天亮就能有结果。” 崔宏真的安心了,只需一个晚上,他就能重回权力巅峰,放眼整个朝廷,再没有人比他的位置更稳当,“好,花侯请去休息吧,就等明早的消息。” 花缤告退,崔宏叫来一名心腹将领,让他看守花缤的帐篷,如果冠军侯胜出,支持东海王的花缤自然不能再留着。 崔宏睡不着,秉烛夜坐。 同一时刻,城内的数股力量蠢蠢欲动,北上的刺客与南下的崔胜,还都在路上策马狂奔。(未完待续。) 第二百五十一章 南门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衡阳公主死后,柴家失去了主心骨,但是作为一个团体,“柴家人”没有消散,经常聚在一起,商量一件事:到底谁能当皇帝?柴家又该如何稳固自己的地位? 众人一致得出几个结论: 冠军侯与柴家关系最好,但是眼看着失势,前途只怕不妙,可以继续观察,提供一些小小的帮助,与此同时也得准备后路,不能只支持他一个人。 倦侯、东海王与柴家都有仇,衡阳公主若是还活着,事情会很难办,如今她已升天,再大的仇怨也能想办法化解,但是这两人谁更值得支持,尚有争议。 英王不予考虑。 柴家亲友众多,触角遍及朝中勋贵与大臣,消息灵通而驳杂,无数谣言就像食材和香料一样被统统扔进柴家的大锅里,经过一番熬煮之后,形成一道带着浓郁香味的新谣言。 最新的谣言就是倦侯已经潜回京城,还要继续争夺帝位。 柴家人为此惊疑不定,猜不透这到底会对京城的形势产生怎样的影响。 听说冠军侯和东海王准备“做大事”,柴家还是分别派人相助,冠军侯身边的几名勋贵追随者、东海王王府内外的数名刑吏,都来自柴家,随时通风报信。 冠军侯中毒的消息最先传来,聚集在柴家彻夜不眠、借酒浇愁的数十人大吃一惊,怎么也想不到冠军侯败得如此惨烈与容易,谁也不肯承认自己曾经对这位太子遗孤寄与厚望,至于是谁下毒并不重要,也没人关心。 萧币是左察御史萧声的侄儿,曾在碎铁城带着一群人试图逼柴悦自尽,被关了一段时间才被放回京城,这时抓起酒杯,喝了一大口,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看向整座大厅。 五张桌子摆在厅里,七八十人挤挤擦擦地坐在一起,喝了将近一天的酒,兴致已过,只剩满腹愁肠与惶惑。 放眼望去,萧币看不到首领,衡阳侯从来就不是这群人的首脑,他的几个儿子当中,只有柴智有些本事,却已死在了碎铁城,其他子孙不值一提,非柴姓的亲戚不少,却都没有主见,萧币连自己的哥哥也看不上,在酒劲儿的驱使下,他决定挺身而出。 “嘿!”萧币叫了一声,吸引大家的注意,“你们都……听我说,冠军侯死了,他为什么死?因为他……他不重视柴家,也不叫上咱们,自己就去夺帝位,结果……死了。” “对,说得没错。”众人举杯欢呼,可是谁也喝不下去,酒水洒了一地。 “还有东海王和倦侯。”萧币受到鼓舞,突然抬高声音,“我就问你们一件事,谁更有可能原谅柴家?倦侯,还是东海王?” “东海王害死了柴智,可咱们没找他报仇啊。”有人说。 不等萧币开口,同桌的另一人反驳道:“东海王未必这么认为,他回京之后,柴家一直没去探望过,他肯定以为自己遭到了柴家的记恨。” 萧币用更高的声音压过此人,“东海王是怎么报复仇人的,我可看到了,张养浩他们现在还被关在碎铁城呢。” 在勋贵营,东海王和崔腾没少欺负张养浩等人,众多勋贵子弟全都看在眼里,关押张养浩是倦侯的决定,这时也算在东海王头上。 “那就只剩下倦侯了,可柴家三番五次找他报仇,他能原谅吗?”另一人说道。 “有柴悦啊。”萧币几乎是喊出了这个名字,一点也不觉得他和柴悦之间有仇,“他毕竟是衡阳侯的儿子,也是倦侯的亲信,有什么仇化不开?” “对对。”柴家人兴奋了,他们惯常忽略柴家的这名庶子,又都与萧币一样,不觉得自己曾经亏待过他,反而觉得柴悦理所应当会站在柴家一边。 “支持倦侯。”“怎么支持?”“倦侯人在哪呢?” 萧币也不知道,他的决断力到此为止,酒劲儿也有点下去了,脑子里昏昏沉沉,一屁股坐下,呆呆地看着桌上的残羹剩炙。 大厅里一片沉静。 柴府的一名管家跑进来,在主人耳边说了几句,衡阳侯脸色一变,起身说话,声音微微发颤,“刚刚得到的消息,圣上……圣上可能驾崩了。” 醒着的一半人腾地全站了起来,桌翻椅倒,响声惊醒了另一半昏睡者。 “怎么回事?” “驾崩。” “谁驾崩?” “还能有谁?” “谁继位了?” “肯定不是东海王,他还在王府里按兵不动。” “那就是倦侯了?” “是他,只能是他。” 柴家人已经分不清想象与事实,很快,人人都以为倦侯已经或即将称帝,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去拥立倦侯啊!” 厅里的人蜂拥而出,生怕比别人慢了一步。 没过多久,厅内空空荡荡,只剩衡阳侯和管家两个人,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管家喃喃道:“只是可能驾崩,而且……而且……” 衡阳侯茫然地说:“天哪,柴家要被灭族了。” 七八十位柴家人,叫上各自的仆人,二百多人冲出柴府,直奔皇城。 谣言总是跑得更快一些,柴家的众多亲友,以及更多毫无关系的人,从四面八方汇入进来,一些大臣放弃观望姿态,本人不露面,也要派子侄出来相助。 快到皇城南门的时候,柴家人的队伍已经增加到四五百人,一路叫喊,谁也不知道要做什么,都以为大事已定,他们只需捧场。 一群书生拦住了这些人。 京城的读书人已经在南门外聚集了好几天,向朝廷请愿立刻出兵抗击匈奴,期间被宿卫营抓走一些,结果召来更多的人,上官盛有别的事情要忙,干脆对他们置之不理。 在青石板上跪了几天,读书人早已疲惫不堪,在他们中间同样谣言四起,一会说倦侯即将称帝,登基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接受他们的请愿,一会又说太后震怒,很快就要让宿卫骑兵血溅南门。 柴家人的谣言先行一步到达,与读书人的谣言融合,倦侯称帝更显得证据确凿。 但读书人毕竟是读书人,即使在头脑最糊涂的时候,心里也存着礼仪。 “倦侯曾经出过京城,也就意味着他放弃了争位。”一名读书人大声道。 街上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不明白自己之前为什么会忽略如此显而易见的事实。 读书人马上补充道:“可倦侯根本不需要争位,他是桓帝长子,本来就是皇帝,为奸臣所误,被迫退位。继位皇帝是镛太子遗孤,镛太子被武帝所废,武帝之命不可改,镛太子遗孤称帝不合大统,乃是伪号。当今圣上仍是倦侯,他回京是要拨乱反正,不是争夺帝位!” 众人豁然开朗,倦侯被废之时无人吭声,现在却都义愤填膺,“对啊,倦侯本来就是皇帝。”“为什么要让倦侯退位?天理何在?” 皇宫南门外的聚集者很快就超过了千人,附近的各大部司大门紧闭,没有一个人敢出来管闲事。 皇宫城墙之上,宿卫士兵严阵以待,但也没有下来驱散人群。 第三股人群稍后赶到。 萧声和申明志已经无路可走,带着兵符,不知该投奔哪一方,杨奉给他们指了一条明路,“只有倦侯是大势所趋,也只有倦侯能理解两位大人的苦衷。” “真的?”萧声和申明志曾经与倦侯发生过冲突,心中很是忐忑。 “倦侯连柴家都能原谅。” 韩孺子为衡阳公主送过葬,曾在柴府与冠军侯会面,这些事情都被视为倦侯与柴家和解的象征。 萧声只剩一个问题,“倦侯真的潜回城内了?” 杨奉微微一笑,“两位大人觉得我在深夜里跑来跑去为的是谁?” 萧声与申明志都是老奸巨滑之人,若在平时,绝不会轻易相信杨奉的话,现在,他们愿意接受任何人的任何劝说,只要那是一条路。 杨奉将他们也带到了皇宫南门外。 看到这么多人在为倦侯呐喊,萧声与申明声再无犹疑,跑到最前方,举着兵符,命令宿卫士兵开门。 宿卫军当然不会因为兵符而从命,但是多少受到一些影响,在城墙之上更加犹豫不决。 杨奉下马,在人群中走来走去,时不时与熟人点头,有读书人,也有柴家人,然后他挤出人群,重新上马,带着不要命等人离开南门,绕行东门。 谁也没注意到,杨奉将英王带走了。 看到人群,英王兴奋了一会,可他太困,在不要命怀里睡着了。 东门很冷清,无人聚集,一队宿卫士兵守在门外,远远就将来者拦下。 杨奉下马,迎向一名太监,向此人耳语数句,太监借助火把,望了一眼英王,点点头,命令士兵让开,杨奉只带不要命和英王步行进宫,其他人留在外面。 时间已近四更,王府里,东海王仍未得到谭氏的消息,只听到一个又一个噩耗,似乎越来越多的人转而支持倦侯,而倦侯现在何处,根本就没人知道。 “不可退缩,不可退缩,这回我绝不能再退。”东海王再一次幻想自己登基之后的场景,终于鼓起勇气,向谭家兄弟和众刑吏说:“不等了,出发去皇宫北门,那里有人接应。” (要向大家说一声抱歉,最近的错别字比较多,尤其是南北不分,给读者造成困扰,非常抱歉。)(未完待续。) 第二百五十二章 三名刺客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俊阳侯花缤派出的三名刺客马不停蹄,终于在三更过后到达迎风寨,他们身穿南军士兵的盔甲,一路上虽受到几次盘查,全都蒙混过关。 白桥镇到迎风寨之间的南军正处于极度混乱之中,蔡兴海率领的少量北军无力弹压,更阻挡不住崔太傅可能的反扑,所以干脆收拢自保,放弃对白桥的守卫,以免引起不必要的冲突,倒是给这三名刺客创造了方便。 迎风寨山下布满了临时营地,同样守卫松懈,好多人整夜不睡,四处打探情况。刺客下马,大大方方地进入一座营地,稍事休息,观察了一下周围的形势,步行上山进入寨子里。 山上的军纪稍好一些,可是仍然有人在营房之间来来往往,也不隐藏,甚至就在屋外聚堆交头接耳。 三名刺客互相看了一眼,都对这次刺杀充满信心,分头在营地里兜了小半圈,很快就打听到了倦侯的下落。 倦侯整个晚上都在议事厅内,一直没有出来,身边也没有多少卫兵。 刺客汇合,信心更足了,甚至觉得连刺杀都是多余的,崔太傅只需派出一名将军,一路驰来,就能收服南军将士,活捉倦侯更是不在话下。 可他们不是将士,对收服南军不感兴趣,也没想过要找人帮忙,只希望尽快完成任务,带着倦侯的人头回去见花侯爷和崔太傅。 “倦侯身边有一名卫兵,要小心对待。”一名刺客说,他已探听明白,亲手杀死赵将军的并非倦侯本人,而是一名其貌不扬的卫兵,他判断此人身手不凡。 三人很快做好分工,一人在外面望风,两人进厅行刺,其中一人专门对付卫兵,另一人只管刺杀倦侯并割取人头,如果中途不小心撞见其他人,就自称是从白桥镇来的信使。 又观察了一会,三人向议事厅接近,没有刻意隐藏行迹,碰见了几名士兵,这些人违反军纪夜里闲逛,自然不会拦阻询问其他人的来历。 议事厅门口没有卫兵,更显倦侯戒备不严、孤立无援。 一名刺客轻轻推门,里面上闩了,这并没有出乎他的意料,抬手敲门,大声道:“白桥镇来信!白桥镇来信!” 过了一会,门内传来问话:“南军还是北军?” 三人都是南军打扮,但刺客回道:“北军,蔡……将军派我们来的。”他不记得蔡兴海的名字与官职,因此笼统地叫他“将军”。 里面有人抬起门闩。 三名刺客稍稍让开,手握刀柄,防止有人开门时突然袭击。 门开了,走出来的不是倦侯,也没有突然袭击,而是三名刺客认识的人。 崔腾站在门口,他可不认得刺客,迷惑地说:“你们是北军?” 一名刺客反应快,“我们是替北军蔡将军送信……” 身后突然响起严厉的质问:“哪来的北军士兵?” 三名刺客转身,看到五名南军士兵站在道边的一根火把下方,正警惕地望着他们。营地里总有人走来走去,刺客没有特别注意这些人。 不等刺客开口,崔腾严厉地斥道:“你们算什么东西?敢在我面前放肆?你们的上司呢?让他来见我!” 崔腾自以为高人一等,可他一直被软禁在白桥镇,又没有将领的服饰,迎风寨里的士兵大都不认识这个人,听到喝斥,反而更怒。 “我们不敢放肆,只想问明白一件事:他们是北军士兵,为何穿我南军的盔甲?白桥镇发生什么事?北军是不是对南军动手了?”几名士兵没有退缩,反面上前几步。 附近的士兵听到争吵声,立刻跑来,说话间就已达到十五六人。 崔腾有点紧张,“你……你糊涂啦,你问的这是一件事吗?是好几件事。”随即低声道:“快进来。” 三名刺客没想到会在这个节骨眼出现意外,怎么说都不对,只好点头,迈步跟着崔腾进门。 外面的南军士兵愤怒了。 赵蒙利治军极严,麾下将士有恨他的、怕他的,自然也有喜欢他甚至崇敬他的人,昨天的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将官们胆小,不敢报仇,士兵们却越想越不对,倦侯只是一个人,头衔是北军大司马,就算身上有圣旨,凭什么毫无理由地杀死南军左将军? 整个夜里,寨中的南军士兵都在讨论这个问题,虽然一直没人出头制定成形的计划,可他们心中的不满越来越多,三名“北军士兵”的到来,终于将这股不满激发出来。 “把话说清楚!”“北军到底做了什么?”“你们哪来的南军盔甲?”十几名士兵一边质问一边冲向议事厅,叫的声音比较响亮,寨中还有许多没睡的南军士兵,听到叫声从各个方向跑来,越聚越多。 崔腾嘴上不肯服气,命令外面的人不许多管闲事,却不停地冲三名“北军士兵”招手,让他们快点进来。 刺客无奈,只好先进屋再说。 “等天亮我再收拾……”崔腾急忙关上门,手忙脚乱地准备上闩。 三名刺客趁机观察周围的情况,厅内很暗,只在靠近门口的地方摆放两盏油灯,远远地能望见主位前方站着一个人,那名高手卫兵却不见踪影。 “不用关门。”韩孺子开口道。 崔腾吃了一惊,捧着门闩说:“妹夫,这可不是开玩笑。” “让他们进来吧。”韩孺子仍不改变主意。 崔腾一愣神的工夫,外面的士兵已经冲到门口,用力撞门,崔腾急忙让到一边,士兵冲进议事厅,也看到了暗影中的倦侯,纷纷止步,向两边扩散,不敢再往前跑。 三名刺客也没敢上前,倒不是害怕倦侯,而是忌惮那名看不见的卫兵。 涌进来的南军士兵越来越多,等到三名刺客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们已经被团团围住,崔腾跑到倦侯身边,小声问:“你能对付得了?” 韩孺子没理他,等进来的士兵大致稳定之后,他说:“出来一个人说话。” 五六十名南军士兵站在门口,外面还有更多人,却没有人站出来。 韩孺子等了一会,又说道:“恕你无罪。” 终于有一名南军士兵被推出来,虽然他们真正不满的事情是赵蒙利被杀,却不敢当面提出来,仍然指着那三名“北军士兵”说:“我们……我们就是想知道白桥镇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三个人明明是北军士兵,为何穿我南军的盔甲?” “嗯。”韩孺子转身回到虎皮椅边坐下,“问吧。” 崔腾吃了一惊,门口的南军士兵吃了一惊,三名刺客更是大吃一惊。 大厅里安静了一会,带头的南军士兵慢慢转身,面对三名“北军士兵”,硬着头皮发问:“你们从白桥镇北军营地来的?” 三名刺客尴尬不已,只好点头,一人说:“对。” “白桥镇发生什么了?” “没……什么,一切正常,我们奉蔡将军之命来通报倦侯。” “既然一切正常,你们为何要穿南军盔甲?” 北军盔甲以黑色为主,南军服饰多有赤红,区别非常明显,三名刺客一句话说错,陷入了困境,想说明真相,又觉得南军士兵未必会支持自己,脸上不免变颜变色,更加引起怀疑。 “说,快说!” 刀枪加身,就算是绝世高手也逃不出包围。 一名刺客急中生智,“我们是北军士兵,受命替南军通报消息,蔡将军说这样可以少点麻烦。” 南军士兵的疑惑却没有减少,“之前怎么不说清楚?你们是哪个营的?将军是谁?” “十七营,将军是杜坤。”这三名刺客跟着花缤在南军营地里待了很久,总算记得几位营将的姓名。 韩孺子招手叫来崔腾,对他耳语几句,崔腾大步走到门口,上下打量三名刺客,突然道:“你们说谎,杜坤率十七营随我父亲返京,怎么会留下三个人?” 迎风寨里的士兵不清楚白桥镇那边的调动情况,三名刺客毕竟是江湖人,就算跟着大军行进,也分不清哪营是哪营,被崔腾这一喝问,心中立刻慌乱。 一名刺客再也忍受不住,猛地拔刀出鞘,大喝道:“我们是崔太傅手下,来杀倦侯,南军将士听我……” 崔腾后退几步,也大喝道:“我是崔太傅亲儿子,从来没见过这几个人,他们鬼鬼祟祟,既非南军也不是北军,肯定是冠军侯派来的刺客,挑拨南、北军的关系……” 普通士兵拔刀就是要战斗,要依靠前后左右的同伴保护自己,江湖人却是单打独斗惯了,拔刀亮势,先求自保,一下子就显出与士兵的不同。 崔腾的话还没说完,众多南军士兵已经动手,他们对江湖人的不信任比对北军士兵更甚。 “我们是崔太傅……”三名刺客气急败坏地大吼,却根本制止不住疯狂的南军士兵。 高手就是高手,身被数创仍能发起反击,刺中数名士兵,可高手毕竟也是人,面对众多刀枪,同样无能为力。 三具鲜血淋淋的尸体倒下,杀红眼的南军士兵没有收起刀枪,而是一块看向阴影里的倦侯。 崔腾脸色更加苍白,慢慢后退,不敢再提自己是崔家二公子。 韩孺子站起身,走向众多士兵,对崔腾的无声劝阻视而不见,对染血的刀枪同样视若无睹。 但他拒绝与任何一名士兵对视,目光一直盯着那三具尸体,走到近前,离最近的长枪只有几步远,说:“瞧,这就是京城混乱的证据,冠军侯派出刺客,意味着他对皇帝和太后也要动手了。” 说这些话时,韩孺子当然无从知道冠军侯已经毒发身亡。 “朝廷的安危、大楚的存亡,如今都握在诸位手中,随我平乱,可建不世之功,赏金封地不在话下。” 韩孺子抬起头,迎向众人的目光,“纵然在边疆征战一生,你们能有几次这样的机会?” 士兵们互相看了看,带头者说:“我们……我们只是……” “你们是来救我的,我明白,如今刺客已死,我会记得你们的功劳,冠军侯则会记得你们的罪过。” 士兵们一个接一个放下刀枪,随后又都恭恭敬敬地退出议事厅。 崔腾用近乎崇拜的目光看着倦侯,“妹夫,你的胆子也太大了。” “真想杀我的人,不用寻找借口。”韩孺子自有判断之法。 “现在怎么办?” “我必须尽快回到京城。”韩孺子看向崔腾,“需要你给我带路。”(未完待续。) 第二百五十五章 同玄殿前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东海王惊惧交加,更多的感觉是愤怒,他这么相信母亲和谭家,结果他们的计划居然如此不周密! 近千人被困在皇宫北部的一块狭长地域内,前往太后和皇帝寝宫的第三道门难以突破,其它方向也都是死路。 谭冶、谭雕派出去翻墙的数十位江湖高手很快铩羽而归,他们只弄清一件事,躲在暗处射箭的人不是士兵,而是一群宫中侍卫,身手都不差,人数也不少,他们打不过。 众人慌乱之下从附近抓到不少太监、宫女和宿卫士兵,可是一点用没有,这些人对整件事全不知情,只会一个劲儿地求饶。 东海王将谭家兄弟骂了几遍,想找“广华群虎”问罪,遍寻不着,只剩一大群公差没头苍蝇似地跟着他跑来跑去。 东海王突然想起韩孺子,觉得要是他在这里,或许能想出办法,可韩孺子跑了,连声招呼都不打,东海王想到这里,不由得更加愤怒。 天边泛白,刑部司主事张镜终于现身,提着衣角徒步跑来,像是趟水过河的逃难者。 东海王拍马迎上去,举起马鞭就要抽过去,“混账东西……” “东海王休怒,找到内应了。”张镜气喘吁吁地说。 东海王及时住手,“怎么才露面?” “不是原计划的内应,是另一位,东海王请随我来。” 东海王转身看了一眼,确认三名高手护卫和谭家兄弟都跟在后面,这才催促张镜快走。 张镜没有前往第三道门,而是拐入一条小巷,看样子是向西去,谭家兄弟将一路上遇到的同伴都召集过来,很快凑集到了数百人。 在一道小门前,东海王看到了多名刑吏,心中恼怒,脸上却是笑呵呵的,“内应在哪?” 刑吏们指着门,“在里面。” 东海王跳下马,再次转身,看到三名护卫寸步不离,这才迈步走到门前,犹豫着问:“是哪位?” 门里传来一个声音,“我只跟东海王说话。” “我就是。” “让其他人先退下。” 东海王十分惊讶,在他所知的一切计划当中,都没有提及宫里还藏着自己人,他看向刑吏,又看向谭家兄弟,可所有人都跟他一样困惑,尤其是“广华群虎”,他们本来是想抛弃东海王逃走,结果在这里撞见一名“内应”,必须见到东海王才肯开门。 东海王犹豫不决,从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宿卫军到北门啦,正在撞门,好像要冲进来……” 东海王已经非常确信宿卫八宫绝不会站在自己这一边,只得痛下决心,“你们都退下……别走太远。” 三名护卫最后离开,向东海王点头,表示他们会留在附近,随叫随到。 “阁下究竟是哪位?我认识吗?” 里面的声音说:“我是袁子凡,东海王还记得我吧?” 东海王吃了一惊,“怎么是你?你、你不是……太后的人吗?”东海王急忙后退两步。 袁子凡透过门缝看到了东海王的举动,急忙道:“东海王莫怕,我现在正被太后追杀呢。” “那你还在宫中……哦。”东海王明白了,袁子凡倒是有勇能谋,他本来就是太监,装成望气者,英王遇刺,他也就失去了用处,为了躲避太后的追杀,他又偷偷潜回宫中,在太后眼皮底下藏身。 “皇甫益和鹿从心已被灭口,只剩我一个……” 东海王心中还有不少疑惑,可这不是问话的时候,马上道:“无需多言,我已经明白了,开门吧,事成之后,你就是新任中司监,至于太后,不再是问题了。” “东海王知人。” 一阵锁响,小门打开,袁子凡站在门口,穿着宫中仆役的服装,颔下无须,实打实的一名太监,东海王差点没认出来。 “请随我来。”袁子凡恭敬地说。 东海王虽急,还保留着一丝谨慎,“去哪里?” “同玄殿,在那里或许可以绕到太后寝宫。” “还说什么,快走吧。”东海王大喜,转身招手,让众人跟上,然后对袁子凡说:“你本事不小啊,竟然还能混进宫。” “唉,其实是皇甫益察觉到太后有灭口之心,所以提前做了一些安排,可事发突然,他和鹿从心都没来得及……” 刺杀英王是东海王这边策划的计谋,三名假望气者毫无准备,只有袁子凡当时在现场,反应最快,算是逃过一劫,可躲在宫中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每日里担惊受怕,因此一有机会就想拼一拼。 门户很小,马匹不易通过,东海王也不在意,步行跟随袁子凡,问道:“宫里门户众多,你都能打开?” “我在宫里有几位朋友,也愿意投靠东海王。太后总以为宫里藏着刺客,大肆抓捕,手段十分狠毒,人人都想自保。” 东海王的信心又膨胀起来,小声自语:“原来拉拢宫里的人这么容易,韩孺子当初有人相助,也没什么了不起嘛。” 东海王和袁子凡带路,其他人跟随在后,还有数百人没跟上来,东海王不管不顾,当他们是吸引宿卫八营的诱饵。 一路上拐来拐去,每到一处门户都有人开门放行,东海王十分小心,要求大部分人通过之后,立刻将门锁上,免得宿卫军追上来,若是撞见宫人,就强迫他们加入队伍。 袁子凡只能找他认识的人开门,因此不走正路,兜了半个圈子,从西边绕行至同玄殿前的庭院。 这时天已大亮,朝廷虽已瘫痪多日,规矩却还在,无论发生什么意外,许多人都要尽忠职守,该干嘛干嘛,比如同玄殿前的仪卫,定时换岗,风雨无阻。 同玄殿是皇宫主殿,皇帝在这里登基、出席重大活动以及正式朝见群臣,今天不是指定的大日子,空荡荡的庭院里只有数十名仪卫士兵,个个高大雄壮,但他们不用上战场,也不用学习战斗技巧,只要能一动不动地站上几个时辰,就算是对朝廷尽忠。 因此,看到数百人突然冲进庭院,最大胆、最好奇的仪卫也只是扭头看了一眼,随后挺直腰板,握着华丽的长戟,面对一群来历不明的闯入者,既不阻止,也不喝问,假装一切正常。 东海王当这些人不存在,反倒是他身后的那些人心存畏惧,一下子全都停住了,就连刑吏和公差也不例外,正常情况下,他们永远没机会出现在这里。 “跟上!”东海王大声道,他懂得时间的宝贵,除非活捉太后与上官盛,他一刻也不能安心。 袁子凡与几名太监带路,匆匆向东边跑去。 东海王扭头看向巍峨的同玄殿,突然冒出一个想法。 “等等。”东海王改主意了,他曾经若干次接近皇帝的宝座,却都失之交臂,谁知道这一次能不能成功?还没有下一次机会? 他调转方向朝大殿跑去,袁子凡等人错愕地跟在后面,到了台阶前,他们停住,不敢僭越一步。 东海王独自跑上丹墀,失望地看到殿门紧闭,找人开门是来不及了,撞门更是不可能,他转身走丹墀边上,顺着一级级台阶,俯视庭院里的众人,有太监、公差和江湖人,还有如同柱子一般的仪卫。 这不是东海王想象中的登基场景。 可他不想再等了,虽然得到了袁子凡的意外相助,东海王心里仍然没底,太后显然早有准备,无论他怎么折腾,都很难有好结果。 “当今圣上昨晚遇害!”东海王大声说,只有在这一刻,他的心中毫无畏惧,“冠军侯被英王毒杀,倦侯离京,放弃了争位,四人当中只剩我一个!” 东海王希望看到一些崇敬和肃穆,可他给大家的准备时间太少了,丹墀下方,众人的目光中尽是困惑与惊骇,他们进宫的目的就是拥立东海王,可是跑了一圈,连敌人的面都没见着,突然要立皇帝,任谁都很难适应。 “我是桓帝之子!”东海王坚持不懈,“天命所归,今日就在同玄殿前继承大楚皇帝之位!” 庭院里一片安静,连仪卫们也忍不住扭头望向丹墀之上的小小身影,既感到荒谬,又觉得惊恐。 袁子凡等一些太监的反应更快一些,同时跪下,高喊:“吾皇万岁!” 谭冶、谭雕带着一批人随后跪下,共呼“万岁”,虽然这次登基过于仓促而突兀,可这毕竟就是他们的目标,早一点实现也可以接受。 刑吏和公差们又等了一会才跪下,大部分人只张嘴,没有发出声音,他们支持东海王称帝,可是很清楚儿戏一般的“登基”根本不会得到承认。 东海王很满意,就有两个小小的遗憾,一是喊声不够整齐,没有山呼之势,二是数十名仪卫甘当看客,没有跟随大家一块下跪。 东海王快步走下来,回头看了一眼同玄殿,叹了口气,对袁子凡和谭家兄弟说:“不去太后寝宫了,立刻出城。” “啊?”几人还跪在地上,不明白“皇帝”这是怎么了。 “太后已有准备,就凭咱们这些人,斗不过宿卫八营,不如去打开城门,将南军放进来,有我舅舅相助,大势方可挽回。” “可城门在宿卫八营的掌握之中……”谭冶提醒道。 东海王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太后和上官盛自以为将咱们包围,肯定从城门调来了大部分宿卫军,咱们多找些人去攻打城门,肯定能成功。” 高呼“万岁”时犹豫不决的刑吏,这时却最先起身支持,司法参军连丹臣道:“往北走会被拦截,去西门,那里也能迎入南军。” 众人跑过宽阔的庭院,一路奔行,很快到了南门附近,这里有宿卫士兵把守,可是数量不多,与那些仪卫一样,对同玄殿前发生的事情困惑不已,被众多江湖人一冲,纷纷放下兵器,退到一边。 有太监认得掌门军官,冲上去二话不说,搜出钥匙,打开一道偏门。 南门外,大批人正席地休息,静等宫中事态发展,被冲出来的人群吓了一大跳。 东海王看到不少读书人,立刻明白过来,大声道:“跟我走,打开城门迎接倦侯!”(未完待续。) 第二百五十六章 崔家的选择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崔胜为了挽救父亲,也算是拼了命,途中只休息一次,终于在后半夜赶到京城外面的南军大营,差不多在同一时刻,三名刺客正在迎风寨里逡巡,东海王刚带着一支临时拼凑的队伍前往皇宫北门。 崔宏对长子的安全到来十分意外,担心他的出现会扰乱军心,于是带他去卫兵的帐篷里交谈。 崔胜将自己的所见所闻都说了一遍,对倦侯的每一句话都信以为真,最后道:“父亲,还来得及,倦侯再怎么说也是崔家的女婿,不会害咱们……” 崔宏冷着脸,抬手在儿子脸上重重扇了一巴掌,崔胜呼痛,急忙躲在一边,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崔宏甚至没心情向儿子解释,家门不幸,几个儿子都不像样,崔太傅只能独力支撑,希望孙子辈成长之后能出现一位合格的继承人。 他想了一会,自言自语道:“城里很快就能出结果,无论谁当皇帝,倦侯都将陷入绝境……” 崔胜捂着脸,壮起胆子问道:“父亲,倦侯也是您的女婿,您又那么宠爱小君妹妹,为什么……为什么不愿意支持倦侯呢?多留一条路也好啊,我看他……还是挺有本事的,当皇帝没问题。” 崔宏转身看向儿子,真想再扇他一个巴掌,想了想,还是缓和语气说道:“你觉得倦侯有能力当皇帝?” “韩氏子孙当中数他最有能力,比东海王和冠军侯都像皇帝。” “既然如此,太后当初为什么要废掉他?” 崔胜愣了一会,“太后恰恰是忌惮倦侯的能力,她想要的是傀儡。” “崔家的想法跟太后有什么不同吗?” 崔胜彻底愣住了,半晌无语。 崔宏无奈地叹息一声,心想这或许也是自己的问题,太少与儿子交流,可有些事情就是这样,大家心知肚明,谁也不会说出口,就算是父子之间也不能说。 今天是个例外,长子明显被倦侯折服,若不及时将他从坑里拽出来,崔胜就是另一个崔腾,明明是崔家人,却要为外人着想。 “倦侯聪明过人、善谋敢断,颇有武帝遗风,当初我将小君送进宫的时候,可没想到倦侯会是这样一个人。” “武帝不好吗?大家都说武帝时的大楚最为强盛。”崔胜小心地问。 “可是给武帝当大臣并不容易,天天提着脑袋上朝,崔家能坚持下来,一多半靠的是运气,武帝若是再多活几年,肯定会对崔家下手。”回想往事,崔宏仍然心有余悸。 崔胜那时还是孩子,在父亲的庇护下无忧无虑,全然体会不到武帝对群臣的压迫,不过刚刚被父亲打了一巴掌的他,倒是能理解大臣们对武帝既崇敬又恐惧的心情。 崔宏从回忆中醒过神来,“别将我看得太自私,不只是我,大臣们都不希望再出现一位武帝,不仅是为自保,也是为大楚江山着想。武帝之前,有数位皇帝积累家业,武帝基本上挥霍一空,才能开疆扩土,建立一代盛世。大楚如今是家道中落,非得休养生息数十年,才有财力再养一位武帝。倦侯生不逢时,我只能这么说。” 崔胜无言以对,觉得父亲过于武断,可又想不出反驳的话来,寻思了一会,只好说:“我不懂那么多,可我跟崔二不一样,我听父亲的,您怎么安排,我就怎么做。” 听话大概是长子唯一的优点了,虽然有时候也会被外人利用,崔宏总能及时将他拽回身边,不像次子崔腾,认准了倦侯,怎么劝说都听不进去。 “天亮之后,宫里会确立新皇帝,不管是谁,我必须立刻进城拜见,有许多事情需要我解决,腾不出手来处理后方,你只能再跑一趟。” “我?”崔胜不只是敬佩倦侯,还有点怕他。 “我会分你一万士兵,多派老将随行,你也不用战斗,一路上宣布我的命令,要求南军士兵归队,到了迎风寨,只围不攻。” “南军……会听我的吗?” 崔宏目光一冷,“你的胆子若是再大一点,一个人就能召回南军,我分一万人给你,谁敢不从?” 崔胜不敢再问。 “迎风寨……如果花缤推荐的三个人能成功,万事大吉,如果不成……崔胜,到了迎风寨,只围不攻。” “是,父亲。”崔胜不明白父亲为何将同样的话又说一遍。 “我是说倦侯如果还活着的话,只围不攻,但也不接受投降,明白吗?” “明……白。”崔胜更糊涂了,仍不敢多问。 崔宏也不想解释,反正他会直接向麾下老将下令,不给儿子太多指挥权力,以免临阵坏事。 崔宏正想着如何分兵、如何应对城里的变化,帐外突然响起卫兵的急迫声音,“大司马,中军帐着火了!” 崔宏几步走到门口,抬眼望去,只见不远处的中军帐,以及旁边自己的寝帐,都已燃起大火。 一名卫兵道:“我去找人灭火。” “等等。”崔宏极为警觉,看到火光有人影晃动,却不扑火,也不呼救,转身对儿子说:“跟我走。” 崔胜走出帐篷,大惊失色,“这……这……怎么会失火?” 崔宏甚至不要马匹,带着儿子和数十名卫兵徒步行走,他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军中有人要暗害自己,长子崔胜虽然无用,却无意中救了自己一命。 崔胜全然不知自己立了这么大的功劳,随着父亲越走越惊,忍不住又想起倦侯的话,觉得正被验证。 哗变的将士没找到崔太傅,开始叫喊“大司马”,崔宏全不理睬,只顾前行。 营里的人都被惊醒了,纷纷出帐观望,但是未得命令不敢动乱。 崔宏低着头,不想被人认出。 迎面跑来一队巡营士兵,军官喝道:“停下,何人敢在营中乱闯?那边的火是怎么回事?” 崔宏上前,低声道:“是我,全都下马。” 军官借着火把,认出乱闯者居然是大司马本人,吓了一跳,急忙下马,“卑职不知……” 崔宏一把推开军官,想要上马,第一次没上去。崔胜上前,托着父亲的一只脚,将他送上马背。 站在营帐门口的士兵也认出了崔太傅,向他指指点点。 崔宏朝寝帐的方向望去,火势越来越猛,他若是在里面休息,必死无疑,心惊不已,参与哗变的将士似乎不少,一批人正向他这里跑来。 在这座营地里,除了儿子,崔宏已经没法相信任何人,“崔胜,挡住追兵,事后去你二叔营里找我。” “是,父亲。”崔胜早已手足无措,可是对父亲的命令,他从来不会违背。 “二叔”是崔胜的堂叔,名叫崔挺,现任南军右将军,营地离中军比较远,但他是崔宏最信任的人之一。 崔宏将卫兵都留给儿子,独骑向营外驰去。 崔胜夺过一柄刀,眼看着追兵越来越近,数量似乎不少,心中惊恐不已,一咬牙,向附近的帐篷喊道:“我是崔太傅之子、南军中护军崔胜,命令你们……” 追兵已至,双方斗在一起。 崔宏没走正门,而是跑向通往隔壁营地的小门,守门士兵正向着火处遥望,突然见到大司马独自出现,一时间呆若木鸡,崔宏连声下令,他们才立刻打开营门。 南军军纪较严,士兵不敢乱动,隔壁营地里只有数名将官跑来查看情况,正撞上大司马。 崔宏已是惊弓之鸟,不敢依仗这些人,也不说中军哗变,只是严厉地命令他们立刻带兵前去救火,说罢自己先跑了。 将官们莫名其妙,可大司马的命令不敢不听,马上传令,要去中军救火,全然不知那边已经真刀真枪地打了起来。 崔宏一路疾驰,每到一处营地,都命令将士们前去救火,偶尔他也会回头张望,火势没有变小,反而更大了,这意味着哗变者没有被消灭,很可能说服了更多的人加入。 崔宏顾不上担心长子的安危,只管狂奔,天亮不久,终于看到了右军营地。 右将军崔挺是唯一敢自己做出决定的人,看到中军起火,立刻召集全体将士,但也比较谨慎,先派人去打探消息,迟迟不得要领,这才率兵前往中军,刚刚出营就遇上了崔宏。 见到堂弟,崔宏松了口气,可还是放慢速度,观察了一小会,确认对方没有恶意之后,才迎上去,也不多说,立刻接管右军,然后分批向中军派送,沿途命令所有将士放下兵器,不从命者杀。 右军不断送来消息,局势逐渐得到控制,真正的哗变者没有崔宏想象得那么多,只有寥寥数百人,引起的混乱却极广泛,许多士兵根本不知道为什么就打了起来,一旦得到命令,大都顺从地放下兵器。 天光大亮之后,传来一条噩耗:大司马的长子不幸死于乱军之中。 崔太傅直到这时才感到悲痛,亲自带着剩余的右军出发,要为自己的儿子报仇。 更多消息很快传来,哗变者喊的是奉旨诛杀大司马,一开始崔宏以为这又是倦侯使计,可是消息却说,失败的哗变者正向京城方向逃亡。 崔宏终于醒悟,在背后策划这一切的不是北边的倦侯,而是城里的太后。 这意味着太后其实准备充分,东海王和冠军侯都不可能成功。 “倦侯……”崔宏突然发现,如果倦侯被刺客所杀,崔家就真的完蛋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五十九章 诱之以利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小小的帐篷里挤满了人,一半是北军卫兵,一半是南军将领,彼此怒视,却又隐忍不发,一具具高大的身材遮蔽了烛光,使得整个帐篷昏暗而危险,像是一片丛林,里面潜伏着毒蛇猛兽。 蜡烛放置在帐篷中间的一张高凳上,正好照亮走出来说话的人。 第一个走出来的是名南军将领,向倦侯抱拳拱手,直截了当地说:“城内大战正酣,数万南军进城,可一举定胜负,崔大司马几次派人来请兵,倦侯为何迟迟不肯下令?我等疑惑,请倦侯解释。” 韩孺子等了一会开口回道:“南军并非崔太傅的私人部曲,而是朝廷的军队……” 将领开口道:“那是当然,如果皇帝还活着,我们当然听从朝廷的命令,可是传言说皇帝已经驾崩,城里数人自立为帝,朝廷早已名存实亡,大家各为其主,我们也得选择一位主人了。” “东海王?崔太傅?”韩孺子提出两个选择,见对方不回答,继续道:“崔太傅曾一度失去南军,在他夺印的时候,诸位可曾相助?太后的兄长上官虚担任过一段时间的南军大司马,诸位可曾服从?” 将领一愣,“只要是南军大司马的命令,我们就得服从,至于夺印,也轮不到我们相助,左、右将军才是大司马的亲信。” 南军将领纷纷点头表示赞同,崔太傅当年夺回南军的时候,左将军赵蒙利、右将军崔挺出力最多,其他将领顺其自然而已。 韩孺子又问道:“崔太傅事后没有报复任何人?” 将领向同伴们看了一眼,回道:“是有几个人被免职,都是上官虚提拔的亲信,与我们无关,大司马当然不会报复我们,还给了许多赏赐。” 韩孺子习惯称“崔太傅”,南军将士只叫“大司马”。 “所以旁观不仅没让你们受到报复,还给你们带来不少好处?” 南军众将领都是一愣,带头者说道:“这个……情况不一样吧……” “诸位当中有谁是东海王或者崔太傅的亲信吗?”韩孺子目光扫过,虽然烛光昏暗,还是能看到大多数人的眼睛,“如果有的话,请即刻带兵进城,我绝不阻拦。” 没人开口,崔太傅的亲信基本都带在身边,后方只留下一个赵蒙利,帐篷里的众人谁也不敢自称是亲信。 韩孺子继续道:“大家也看到了,城里有两个皇帝,分别派出信使,白天来了一次,晚上又来了一次,可他们只是来劝说我进城相助,却没有给出明确的好处。诸位,我不隐瞒,如今的朝廷的确名存实亡,咱们来晚一步,身份很是尴尬:帮助强势一方,事成之后得不到多少感谢,帮助弱势一方,又有兵败身亡的危险。我之所以按兵不动,就是在等他们开出更有利的条件。” 韩孺子长长地嗯了一声,“诸位也希望混乱结束之后,能够加官晋爵、得钱得地吧?” 南军诸将互相看看,虽然没有直接回答,但是的确都同意倦侯的话。 “起码等到一个承诺。”韩孺子站起身,“不为诸位每人争取到官升三级,不让营中将士每人得到百两、千两的赏金,我绝不松口。” 有人发出了笑声。 带头将领再开口时,语气缓和了许多,“可是城中战斗一旦结束,就没人开条件了吧?” “诸位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应该明白攻城有多难,崔太傅已经进城,整整一天却没有击败宿卫军,那就是遇上难以攻克的障碍。皇城也是城,而且是一座固若金汤的城池,没有十天半月,绝攻不下来。城里的信使只会来得越来越频繁,给出的条件也会越来越好。” 诸将互相议论了一会,带头将领说:“如果英王一方开出的条件更好,难道我们真要帮助他吗?那可是……背叛南军。” “南军是朝廷的军队。”韩孺子再次重复这句话,“你们拿的是国家俸禄,我不只看谁的条件更好,还要看哪一方更可能取得胜利,胜利者即是朝廷,服从朝廷的旨意理所应当,何来背叛之说?” 将领们被说动了,带头者犹豫片刻,小心地问:“如果胜利的是倦侯呢?” 韩孺子微微一笑,“那诸位就是开出条件的人,而不是接受条件的人了。” 带头将领莫名地傻笑一声,扭头看向北军卫兵,“大家都说北军主力三日可到,是真的吗?” “最多三日。”韩孺子坦然地说,事实上他还没有接到任何消息。 南军将领告退,怎么想都觉得自己正处于一个极其有利的位置上,倦侯说得没错,暂时按兵不动乃是最好的选择。 韩孺子与南军将领不熟,只能诱之以利,对北军卫兵,他只说一句:“你们都是我的亲信。” 北军卫兵离开的时候,比南军将领更加满意。 蔡兴海留下,他不只是亲信,还是心腹之人,有资格与倦侯讨论真相。 “倦侯有没有想过,崔太傅天亮之后真会带兵攻营,外面的南军很可能望风而降,三千北军可坚持不了多久。” 韩孺子笑了两声,“崔太傅多谋少断,欠缺的恰恰是胆量,他遭到刺杀,一怒之下进攻京城,却迟迟没有占领全城,说明他将六万南军全都集中在一起,这不是为了攻坚,而是害怕再遭到背叛。” 韩孺子盯着蜡烛看了一会,“崔太傅对身边的将士尚有疑虑,何况是城外的南军?这些南军在我夺取白桥镇的时候没有反抗,在我杀死赵蒙利的时候没有复仇,肯定会令崔太傅疑心更重。他不敢来,东海王也不敢来。” 蔡兴海被说服了,“恕卑职冒昧地说一句,当皇帝也得有胆量,唯独倦侯有这个胆量。” 韩孺子没有否认,“我更担心上官盛,此人性格暴烈,可能意气用事,在他眼里,南军自然要帮南军,他若是想趁机分头击破,派兵从北门直接杀出来,倒是一个大麻烦。” 韩孺子的军营离北门太近,宿卫军一旦冲出来,他只有极短的时间做出反应。 蔡兴海道:“三千北军虽然数量不多,但是愿为倦侯赴汤蹈火,大不了我们辛苦一些,时时防备,怎么也能挡上一阵,给倦侯争取一点时间。” “也不要太过劳累,在路上多备鹿角栅,别让城里的军队一下子冲过来就行。” 蔡兴海想出一个主意,“前方五六里有一大片民房,倒是一块天然障碍,在那里设置鹿角栅,事半功倍。” 韩孺子摇摇头,“这不是进攻敌城,尽量不要惊扰京城百姓。” 蔡兴海甚感羞愧,红着脸告退。 韩孺子没有表面上那么镇定,心中其实惴惴不安,可他实在太疲惫了,只好躺下睡觉。 他做了许多梦,一会是北军赶到,一会是城里有军队冲出来,一会又是东海王在哈哈大笑…… 他突然醒来,以为天该亮了,结果帐篷里一片漆黑,蜡烛早就熄灭,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韩孺子起身走出帐篷,站在门口仰望天空,子夜应该刚过去不久,空中繁星点点,再向远处望去,军营里也有火光点点,一片安静,大部分人都在踏实睡觉。 这是好事,表明南军将士不再急于进城参战,这也是坏事,心安理得的军队,最容易遭到偷袭。 韩孺子心想,自己若是上官盛的话,就该在这个时候发起进攻,不仅能击溃北门外的军队,还能惊吓到城里的南军。 “带我去见蔡督军。”韩孺子对门口的卫兵说。 蔡兴海没睡,北军营地位于最前沿,正对着官道,他在指挥士兵们彻夜建造更多鹿角栅。 “先暂停吧,如果敌人进攻,咱们得留点劲儿打仗。”韩孺子让蔡兴海撤回将士,然后传令下去,各营熄灭所有火把,只在中军营里保留数十支。 从京城的方向望过来,四万余人的营地里似乎只剩下几百人。 上官盛虽然鲁莽,但毕竟是名将军,一处假冒的陷阱,或许能吓住他。 韩孺子还没有真正掌握南军,绝不想在此时开战。 时间一点点过去,韩孺子没回帐篷,命蔡兴海去休息,由他监督前方。 官道上突然有马蹄声响,不是偷袭者,是一名北军斥候,举着火把,在鹿角栅中绕来绕去,很快来到倦侯面前,通报说崔太傅又派信使来了,这回只有一个人,不是将军,也不是大臣。 信使被带过来,远远地看见倦侯,立刻跳下马,双手抱拳,呵呵笑道:“倦侯别来无恙。” 望气者林坤山代表的不是崔太傅,而是东海王。 韩孺子屏退卫兵,就在鹿角栅后面与林坤山交谈。 “东海王说,他没有忘记约定,只要倦侯公开宣布要恢复帝位,东海王立刻就会去除帝号,奉倦侯为主。” 韩孺子摇摇头,微笑道:“这可不是望气者的水平,直接说你自己准备好的话吧。” “受人之托,总得先传到。嗯……”林坤山望了一眼漆黑的军营,“我没破坏倦侯的什么计划吧?” “无妨,我的计划没那么容易被破坏。” “呵呵,是我想多了。是这样,城内虽然僵持不下,但是大势正在倒向倦侯,我们这些望气者,自然要顺势而为。” 韩孺子不开口。 “皇帝宝玺和太祖宝剑,倦侯感兴趣吗?” 韩孺子脸色一变。 (今日一更。下午3点左右进群跟大家聊聊,一直在线到晚8点,不用非得是问答形式,随便聊聊,没什么可聊,就一块潜水沉默。)(未完待续。) 第二百六十章 大势如水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林坤山被关在小院里,正计算着自己还能活多久,一群人将他拖出去,匆匆带到东海王面前,强迫他跪下,并口称“陛下”。 东海王躲在重重卫兵中间,看到林坤山,只问了一句:“宫里到底有没有你的人?” 林坤山曾向东海王暗示过,望气者能够掌控宫中的某些事务,东海王仍然记得,如今战斗胶着,南军迟迟攻不破皇城,他又将这件事给想起来了。 林坤山跪在地上,抬头仰望“皇帝”,茫然地摇摇头,像是被皇威所折服,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东海王一脚将望气者踢开,没再搭理他,也没有杀他,直到韩孺子提出要求,非让东海王亲自去谈判,他又把林坤山叫来。 东海王绝不会去军营里见韩孺子,在他看来,那就是自投罗网,他得找个人代替自己去,“望气者不是最擅长游说吗?你去见韩孺子,劝说他与我联手,我愿意将皇帝之位让给他。” 林坤山接受任务,只有一个要求,他要独自出城,不带任何卫兵,或是监视者。他顺利见到了倦侯,一句话就将东海王的意思传达完毕,然后提起了皇帝宝玺和太祖宝剑。 蔡兴海没睡多久,又出来监督路口,韩孺子带着林坤山去帐篷里问话,身边留着两名卫兵。 韩孺子没有急着开口,坐了一会,才对站在对面的林坤山说:“那两样东西在你手里?” “当然不在。” “那你就是来戏耍我了?” 林坤山干笑两声,“我哪有这个胆量?不知倦侯注意到没有,上官盛在宫中立英王为帝,可他却一直没有颁布圣旨,这可有点奇怪,对吧?” 韩孺子沉默以对。 “城内的战斗已经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上官盛不发圣旨,只有一个理由,他发不出来:宫里不缺笔墨纸砚,不缺皇帝太监,缺的只有一样,宝玺。” “这都是你的猜测之辞,林坤山,我现在需要的恰恰不是猜测。” 林坤山想了一会,开口时不再说自己的猜测,“我可以进宫寻找宝玺的下落,还有太祖宝剑,这柄剑对别人没有多大用处,对倦侯却有一点意义吧?” “你怎么进宫?又怎么寻找宝玺?”韩孺子相信,上官盛肯定已经将宫里搜了个遍。 “我自有办法。”林坤山发现倦侯有点感兴趣,又开始故弄玄虚了,“我只想知道,倦侯是否想要这两件东西?” 韩孺子紧闭双唇,他很清楚,林坤山“只想知道”的事情绝不是这个。 “物极必反,大楚乱了这么久,也该稳定下来了。战斗只进行了两天,城里已是一片惨状,缺水少粮,尤其是没有蔬菜,许多人家的房屋被士兵占据,甚至被毁掉,皇宫以西直到西市,几乎成为空地。倦侯有把握让这一切结束吗?” 韩孺子站起身,“大家都有把握,关键是你选择相信哪一位的把握,还有你想从中得到什么?” 林坤山大笑,“倦侯,我选择倦侯,至于想从中得到什么……望气者还是太脆弱,经受不住大风大浪,希望倦侯恢复帝位之后,能够赦免我们头上的罪名,望气者从此只行江湖,不入庙堂。” 望气者被认为是齐王叛乱的唆使者,虽然也能公开露面,但是顶着这样的罪名,终归是个麻烦,官府说抓就抓,不用通报朝廷。 可林坤山的要求如此之低,韩孺子反而难以相信,也不说破,道:“把这两样东西带来,我给你们无罪之身。” “这是帝王之诺吗?” “是。” 林坤山告辞,临走时发出几句感慨:“望气者也会走眼,在普通人身上犯错也就算了,看错倦侯却是不可原谅……” 林坤山走后不久,蔡兴海求见,“京城北门出来一批探子,观察之后又回去了,宿卫军再没派人出来。” 韩孺子嗯了一声,心事却不在这上面,盯着蔡兴海,心中左右衡量。 蔡兴海不明所以,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甲衣,好像没什么毛病。 “蔡大哥……” 蔡兴海扑通跪下了,“请倦侯收回这个称呼,我可担当不起。” 韩孺子笑了一下,“蔡督军请起。” 蔡兴海这才起身,“倦侯有什么吩咐?” “我有一项很重要的任务要交给你。”韩孺子实在找不到其他帮手,蔡兴海是身边唯一的可信之人。 蔡兴海面露喜色,“倦侯说吧,是攻打北门,还是堵住西门,北军人数虽少,使用得当,也能收到奇效。” 韩孺子摇头,在他身后有一支正在赶来的大军,没必要追求“奇效”,“都不是,我要你进趟城,独自一人。” “进城?”蔡兴海没明白。 “南军与宿卫军在城里对峙,对城外暂时没有威胁。有一批人支持我,大都是读书人,手无寸铁,被困在城里出不来,我担心他们会受到伤害,需要有人去保护他们。” “我愿意去,可是……”蔡兴海拍拍肚子,他不怕死,怕耽误倦侯的大事。 “泥鳅他们应该都在南城,能有几百人,你去升荣客栈,找到泥鳅,就能找他们。” “升荣老店?我知道在哪,没问题,等天亮就出发,从北军借一套衣裳,混进城很容易。” 韩孺子想要再交待一番,又不想给蔡兴海施加更多压力,“自保为重。如果见到杨奉,听他的命令。” 韩孺子相信杨奉必然掌握着什么,如今的当务之急就是与杨奉取得联系,但他没有对蔡兴海特意强调这一点,倒不是怀疑胖大太监的忠诚,而是不愿让对方过于冒险。 天很快就亮了,宿卫军没有偷袭,崔太傅也没有亲率大军来进攻。 蔡兴海身穿北军盔甲出发的时候,望气者林坤山刚刚绕过京城西北角,一队南军前来接应,将他带回西城。 西城变成了一座大军营,百姓都被撵走,一些房屋被推倒,木石泥土用来封堵街道与城墙。 东海王就住在西门以内,万一有变,上马就能出城。 屋子的原主是一名商人,地上堆积着铜钱和散碎金银,他本来是要带着这些东西逃走的,结果还没来得及装起来,人就被架出去扔在了街上。 东海王对这点钱不在意,崔太傅更看不上,甚至没有派人收拾一下。 一看到林坤山进来,东海王离开椅子,问道:“怎么样?韩孺子相信你吗?” 林坤山摇摇头,“倦侯不相信我,但他自以为安全,总是没错的。” “我就知道他会上当。”东海王转向坐在一边的崔宏,“舅舅,该做决定了。”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崔宏神色暗淡,他最初只想抬尸问罪,弄清城内究竟发生了什么,没想到东海王竟然占据了西门,他一时脑热,受邀率军进城,甚至烧掉了后方的大营,原以为能一举得胜,没想到竟然陷入僵持状态。 僵持得越久,对南军越不利,即使城外没有倦侯虎视眈眈,各地陆续赶来的援兵,也会将南军压垮。 “没时间计议了。”东海王压抑心中的恼怒,“想当初,楚、赵、齐三国争夺天下,楚赵鏖战,齐国旁观,贪图渔翁之利,太祖和当时的赵王是怎么做的?” 崔宏不语,东海王抬高声音:“太祖和赵王暂时罢手,南北夹攻,击破齐国,若是没有这一战,太祖定鼎天下至少要推辞三五年。韩孺子自以为能够坐山观虎斗,来一次双虎齐出,看他还能不能坐得住?” 东海王觉得这是一条妙计,所以显得十分兴奋。 崔宏又考虑了一会,“当初楚赵争锋,各退百里,然后才同时出兵,夹攻孤齐,不用太担心对方的偷袭。可南军与宿卫军在城内对峙,谁也不可能退出城外,万一我派兵去攻打倦侯,而上官盛举兵攻我,被夹攻的就不是倦侯,而是南军了。” 上官盛肯定也会有同样的忧虑,彼此怀疑的双方,不可能同心协力。 “可是这样耗下去,我和英王谁也当不上皇帝。”东海王有点心急,“韩孺子背后还有一支北军哪,北军一到,咱们与宿卫军就算联手也打不过啊。” 林坤山上前道:“让我去劝说上官盛吧,形势逼人,双方都得各让一步。” 崔宏寻思了好一会,“那就麻烦林先生走一趟,如果要夹攻倦侯,最迟明日午时就得各自出兵,倦侯声称北军三日可到,我担心到得会更早一些。” 崔太傅写了封短信,派将官带林先生去找两位御史大人,通过萧声与申明志想办法进宫与上官盛谈判。 只剩下舅甥二人时,东海王没那么自信了,“林坤山能说服上官盛吧?” “只要他想,林坤山还是有这个本事的。”崔太傅比较看好望气者,“花缤的手下可用吗?上一次他派了三名所谓的高手去刺杀倦侯,可没成功。” “放心吧,我见识过那几个人的身手,没问题,今晚爬进皇宫,等上官盛派兵出城,他们夺钥匙打开宫门,谭家人前驱,数千南军随后,必能夺下皇宫。到时候外摧韩孺子,内擒英王,帝位就是我一个人的,嗯,也是崔家的。” 舅甥二人相视而笑。 “有你母亲的消息吗?”崔宏问。 东海王神情一冷,“担心也没用,所以我当她已被太后所谋害,谁也不能阻止我夺取皇宫。” 虽然这是自己的外甥,崔宏仍然在想,今后与新皇帝打交道时,得小心行事。 蔡兴海混进西门,正想办法前往南城时,林坤山已经获准进宫。 林坤山向倦侯提起了宝玺,却没有透露东海王的真实计划,自愿为崔太傅当说客,却没有指出宝玺很可能已经丢失。 对他来说,大势如水,怎么流都行,只要拿到宝玺,望气者就能立于不败之地。(未完待续。) 第二百六十三章 人人都有计划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城里安静得出奇,没有进攻、没有侦察、没有信使,那两支僵持不下的军队,似乎完全忘记了城外还有将近四万将士。 随着时间一点点推移,前方斥候在高塔之上望见城内军队调动频繁,韩孺子听到消息之后越发焦躁不安,午时过后不久,崔腾带来确切消息。 崔二公子从城里跑回来,连盔甲都没穿,冲进帐篷大声道:“妹夫,快跑吧,城里已经传遍了,南军和宿卫军要合伙发起进攻,就在明天早晨,现在跑还来得及。” 他站在门口,一手举着马鞭,另一只手向韩孺子招唤,一脸汗津津的急迫。 “崔太傅肯放你出城?”韩孺子问。 “父亲没空管我,他现在焦头烂额,光想着怎么打败上官盛和你,一点亲情也不顾了。妹夫,你不该留在这里,父亲这回动真格的,肯定会杀你。” “他派出三名刺客的时候,不是来真的?”韩孺子微笑道,一旦知晓对方的计划,他反而没那么紧张了。 “刺客好对付,南军和宿卫军联手,你可打不过。”崔腾一点也不客气,“别在这里等死,咱们去找北军。” 韩孺子想了一会,摇摇头,“我不能走。” “为什么?反正有十万北军兜底儿,回头再战就是了。”崔腾惊讶地说。 韩孺子当然不能走,因为他的存在,城内的两支军队才不敢轻举妄动,他一走,南军与宿卫军必然展开一场大战,胜者为帝,占领整个京城和朝廷,一旨传出,即便没有宝玺,也能号令天下。 一旦大势已定,北军肯不肯为他作战,谁也无法预料,就算北军完全忠于他,接下来也是一场硬仗,而且是一场不义之战,支持他的人只会越来越少。 “因为……一走了之会显得我太胆小。”韩孺子将原因简化为这样一句话。 崔腾放下马鞭,认真地点点头,“没错,我就佩服你的胆量,怎么办?要不……咱们干脆率军冲进城,大家一通乱打,凭勇气获胜,就算死了,也能留芳千古。” 崔腾眼睛都亮了,真心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 韩孺子笑道:“咱们若是死了,不会留芳千古,只会遗臭万年,被认为是不自量力的傻瓜。” “当傻瓜我不在乎,遗臭万年……有点不美,妹夫,你说怎么办?” 韩孺子长出一口气,想来想去,他身边还真没有可用之人,他的亲信不是远在北军,就是被困在城内。 “你真愿意帮我?” “当然。” “我若胜了,崔太傅和东海王都是罪人。” 崔腾一愣,他还从来没仔细想过战后的事情,琢磨了半天,道:“你会杀我父亲和东海王吗?” “只要他们肯投降,我自会宽宏大量。”韩孺子说。 崔腾咧嘴笑道:“这就得了,我父亲和东海王若是获胜,肯定会杀你,而你获胜不会杀他们,所以我帮你,这样一家人还是一家人。” 韩孺子有点不忍心骗他,可在这场战争中,最无用处的就是真话。 “我要你带领五百北军即刻出发,前去迎接北军主力,明早返回。” “北军离得这么近了?”崔腾大喜。 韩孺子嗯了一声,对崔腾来说,解释越多他越糊涂,所以韩孺子干脆只下命令,拿起笔纸,写了一封短信,放入函中,以蜡油封口,“带上这封信,到白桥镇拆开,记住,必须在白桥镇,不能早,也不能晚。” “锦囊妙计吗?”崔腾激动得声音都颤抖了,几步跑来,小心翼翼地拿起信,小心翼翼地放入怀中,隔着衣服轻轻抚摸,“信里到底写了什么……我不问,白桥镇,记住了。我这就出发,夜里能到白桥镇,接到北军主力,然后返回,明天早晨——时间可能有点紧。” “尽快就好,但是一定要到白桥镇。” “明白。” 韩孺子叫来北军将领,让他们立刻调派五百将士跟随崔腾前往白桥镇,而且多给马匹,每人两匹,确保马不停蹄地前进。 不到半个时辰,崔腾带兵出发,头脑简单的他,也没多问,忙碌了一阵就死心塌地以为北军主力离京城已经不远,他的情绪感染了许多人,等五百军士离营北上,整个营地里的将士都以为北军明早就能赶到。 事实上,北军主力还没有任何消息,韩孺子给崔腾的信是让他在白桥镇带回一批北军旗帜,以虚张声势。 蔡兴海率领的北军在白桥镇外有一处营地,当初走得匆忙,很多东西留在了营中,其中就包括一些旗帜,如果时间来得及,韩孺子还要求崔腾找些黑布,临时伪造一批。 韩孺子实在无招可用,没有援兵,只好创造一支援兵,希望明早能够吓住城里的两支军队,给自己再争取一点时间。 对城外的南军,这一招的确很有效果,他们不管时间是否合理,都以为倦侯多日前就做好准备,北军因此早已上路。 韩孺子召见南军将领,没有隐瞒即将到来的危险,甚至声称城内的进攻很可能提前,对崔腾前去迎接的“北军”则只字不提,让将领们自己去猜,也给自己留些余地——明天北军主力没有现身,谁也不能说他撒谎。 “明早这一战,守住营地就是胜利。”韩孺子有意含糊其辞,“可咱们的地势不好,诸位有何高见。” 南军将领无不盼望着战后得到重赏,又以为北军明天必至,因此抢着出主意。 “不如后退一段距离,十里外有一处高地,倒是易守难攻。” “只有一个晚上,来不及建营,而且咱们退后,留给城内两军腾挪的地方就大了,更利于他们联手。万一咱们撤退的时候,他们出来追赶,这一战更难打。” “那就把附近的民房拆掉,还来得及建一圈矮墙,多少能挡一阵。” “那得提防火攻。” “不如以攻代守。” “对面就是城墙,咱们连云梯都没有,攻哪?” “咱们得坚持多久?一个时辰?半天?还是一整天?” …… 众说纷纭,最后众将都看向倦侯,等他做出决定,韩孺子认真听取了每一个人意见,想到一个主意,崔腾也曾提出过,被他否决,现在想来却有几分道理,“以攻代守……” “京城守卫森严,我军缺少器械,攻城就是自寻死路。”一名将领再度提醒。 韩孺子想的却不是攻城,“诸位以为城里的南军和宿卫军会齐心协力吗?” 众将互视,一人开口道:“那不可能,别说两军各为其主,正在争夺帝位,就是在平时,我们南军也瞧不起宿卫军,他们都是花架子,比北军还不如。” 众将发出笑声,想起倦侯就是北军大司马,又急忙止笑。 韩孺子并不在意,自己也笑了,随后正色道:“如此说来,城内南军与宿卫军的联合只是权宜之计。” 众将没有开口,这是明摆着的事实,不需要回答。 “既然是权宜之计,咱们为何不能与城内南军联合进攻宿卫军呢?大家都是南军,同属一脉。” 众将面面相觑,谁也不傻,都知道倦侯有称帝之意,只是北军主力未到,他不肯公开承认,众人支持倦侯,也是为了日后能有拥立之功,可也正因为如此,崔太傅绝不可能与倦侯联合。 “谁去谈?崔大司马和东海王会同意吗?”一名将领问道。 “不用谈,只要让宿卫军相信有这样一个联合就行了。” 有一些将领明白了倦侯的计策,另一些人还在莫名其妙,韩孺子道:“我要在城里的军队出击之前发起一次进攻,直扑北门,宿卫军一旦心生怀疑,很可能闭门不出,宿卫军不动,城内南军大概也不会动。” 所有人都明白了,初想起来此计有些突兀,细想起来,却很可能成功,三支军队互相猜疑,任何一点异动都可能被放大。 众将开始称赞这是妙计,韩孺子将功劳归于那位提出“以攻代守”的将领,然后将具体安排交给众将处理,这次进攻的时机选择很重要,必须恰到好处,不能太早,也不能太晚,还得及时撤回来,以免损失惨重。 营里虽然有将近四万名将士,可是来得匆忙,除了随身携带的兵甲与粮草,几乎什么都缺,众将官与军吏努力安排,最后也只能聚集五千人马发起进攻,好在这不是一场求胜的战斗,五千人足矣。 一切准备妥当,已是二更天,五千将士上马就能出营冲向京城,其他士兵则准备守营,要及时挪开道上的鹿角栅,还得及时摆回去,一场虚假冲锋,牵动的是整个营地。 韩孺子再无它法,只能等待,至于明天之后该怎么办,只好走一步算一步。 这是一个鬼鬼祟祟的夜晚。 差不多在同一时刻,花缤手下的几名高手由水路悄悄潜入皇宫,他们的任务很简单,也很艰巨,要夺取钥匙,打开一座宫门,放谭家的队伍和南军进宫。 上官盛则安排宿卫军有意放松守卫,打算引蛇出洞,找到那枚丢失的宝玺。 在受到忽略的南城,蔡兴海已经与泥鳅等人汇合,要与监视他们的谭家人展开一场激战,还要想办法救出那些被南军控制的倦侯支持者。 人人都对己方的计划充满信心。(未完待续。) 第二百六十四章 逃宫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林坤山与一群宿卫将士站在院子里,只要外面发出信号,他们就一拥而出,拦截出宫者。 上官盛以方便将士出行的名义开放了东边的一座宫门,守卫不严,想要混出皇宫的人,很可能会试一试,出宫之后有一条巷子是必经之路,林坤山等人就守在巷子出口的一座院子里。 二更多了,外面传来拍手声,十来名宿卫士兵推门而出,林坤山没动,坐在唯一的凳子上,面带微笑,静静等待。 没多久,出宫者被带进来,那是一名三十多岁的太监,吓得浑身发抖,几乎是被拖进院的。 “你叫什么名字?”林坤山语气和蔼。 “蒋、蒋添福,增添的添。” “嗯,好名字,你为什么要出宫?” “家里……有人生病。” “太监也有家?”林坤山有点意外。 太监拼命点头,向周围的宿卫士兵投去求助的目光,没人搭理,他只好说道:“只要太后或者陛下允许,太监也能成家,我是太后允许的。” 林坤山笑了一声,很想问问太监的家人都是哪来的,可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交出来吧。” 太监一愣,又看了看周围的士兵,似乎觉得人太多,有点不好意思,犹豫了一会才伸手入怀,摸摸索索地掏出一个小小的包裹,十分不舍地送过来。 林坤山脸上带笑,可是一接过包裹就觉得重量不对劲儿,宝玺是玉制的,不应该这么沉,他的笑容减少了几分,迅速打开包裹。 里面是三块小金砖。 “这是什么?”林坤山收起笑容。 “这是……送给大人的一点孝敬。”太监老老实实地说,他不认得望气者,只好笼统地称为“大人”。 林坤山翻手将金砖扔在地上,“宝玺在哪?” 太监一脸困惑,他当然知道宝玺是什么,可是绝计想不到它能与自己发生联系,因此一头雾水,“应该……应该在掌玺令那里吧。” “搜身,从头到脚地搜。”林坤山下令,见惯了大人物,他实在没法对一名普通太监“顺势而为”,更愿意采取简单粗暴的手段。 两名士兵架起太监的双臂,另一人仔细地搜,很快就搜出另一包黄金和珠宝,就是没有宝玺。 “你为什么要悄悄出宫?”林坤山严厉地问。 “家里有人……” “你撒谎,什么病需要你带这么多金子出去?” “真是家人有病,病得很重。” “砍掉他一只手。”林坤山命令道。 一名士兵拔出刀,太监蒋添福扑通跪下,“大人饶命,我说实话。” 林坤山摆手制止士兵,“快说。” “宫中……传言。”蒋添福再次偷瞄周围的士兵,颤声道:“宫中传言,宿卫军一旦战败,就要捕杀宫人,绝不将我们留给……别的皇帝。大家都很害怕,我也很害怕,所以……所以想出宫躲一阵……” “大家?”林坤山突然感到不安。 “对对,想要出宫避难的人不只我一个,很快……” 蒋添福话未说完,外面的拍手声响成一片,一名士兵破门而入,急切地说:“几十人……不,几百人……” 林坤山大惊,起身大步走到院门口,向外面的街面望去。 夜色中,说不清多少人正在狂奔,有太监和宫女,恍惚间似乎还有少量士兵,嘴里也不发出声音,只是拼命地跑,好像身后有猛兽追赶。 林坤山目瞪口呆,眼看人群就要从身边经过,才急忙喊道:“拦住!拦住他们!一个也不能逃掉!” 宿卫士兵冲出院子,可他们的人数太少了,只有五十余名,面对的却是数百名舍命狂奔者,宿卫士兵连队形还没列好,双方已经冲在一起。 许多人被刀鞘和枪柄击倒,更多的人却冲过封锁线,逃入附近的大街小巷,再想追回来千难万难。 林坤山站在门口呆若木鸡,他还是上当了,杨奉竟然猜到了这一招,所以让一大群人掩护藏玺者外逃,至于杨奉是如何与宫人联系的,林坤山完全摸不着头脑,也不感兴趣,他只悔恨一件事,自己为什么以为藏玺者会独自出宫? 因为宝玺太重要了,他以为杨奉绝不敢将如此贵重之物托付给多人,只能是一个人,却没有料到杨奉用来鼓动众人逃宫的说法,根本与宝玺无关。 林坤山回过神来,双手提起衣角,贴着墙壁,向巷子外面悄悄走去,刚走出几步,就被士兵拦住,“林先生,人都抓住了,跟我们一块去向上官将军复命吧。” 这可不是“都抓住”,人群逃走了一多半,可士兵们不想承担这个责任,他们就这点人,事前准备得不充分,这都要怪出谋划策的望气者。 在士兵的押送下,林坤山脸色苍白地向皇宫走去,频频回望,心里琢磨着怎样才能“顺势”摆脱丢玺之罪。 “三分天下”的想法又在他脑子里冒出来。 宿卫军集中在北城,南军占据西城,由于担心麾下将领背叛,双方都不敢分散兵力,东、南城因此遭到放弃,几乎没有士兵驻守,居民躲过战乱,可也不敢大意,大白天也没几个人敢上街,夜里更是全都躲在家里。 成功逃宫的众人分散在大街小巷里,或回自家,或投奔亲友,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一名小太监拼命向南奔跑,可是速度很快就降下来,显然是体力不支。 小太监不敢停,实在跑不动,就只能快步前行,到了南城,小太监遇到了更严重的问题——不认路。 小太监只知道要去南城,可是越往南走,街巷越是狭小复杂,黑夜里,连辨认方向都很难,更不用说寻找一家不知名的小客栈,只知道尽量向京城东南角行进。 前方站着三个人,小太监跑近了才发现,吓得尖叫一声,急忙转身,身后也站着两人。 “咦,这不像是太监,倒像是……是个女人。” 小太监不只尖叫声像女子,发抖的样子也像,“你们……是谁?”一开口,更证明了身份。 “别管我们是谁。”面前的男子说道,发现这只是一名不会武功的女子,他的语气轻松许多,“你是从宫里逃出来的?” “不是。” “那你怎么会有太监的衣裳?” “是。” “到底是不是?” “是。”女子稍微冷静下来,“不只我一个,很多人都逃出来了,据说宿卫军要屠杀宫人。” “从哪个门出来的?” “东青门。”她没必要撒谎。 几名拦路男子互相看了一眼,一人道:“这算怎么回事?一群宫女都能闯出来,咱们还派人去宫里偷什么钥匙啊?” “当着外人别乱说话。”另一人提醒道。 “其他人呢?”男子问道。 “在东城躲起来了。”宫女回道。 “你怎么跑到南城来了?” 听说这里是南城,宫女稍稍安心,“我……我的亲戚住在南城,我是来投奔的。” 几名男子点点头,似乎接受了这种说辞,侧身让路,宫女身后的一名男子却赶上前,“等等,先搜下身,没准她带着皇家的宝物呢。” “别乱来,老吴,咱们有任务在身,欺负女人算什么英雄……” “去去,我不是英雄,我就是……你们瞧她吓得这个样子,身上肯定有宝物,你们不搜,我来搜,宝物是我一个人的,没你们的份儿。” 另一名男子还想劝说,却被同伴笑着架走了。 只剩一名男子,站在宫女面前,笑着问:“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我给你钱,你放过我吧。”宫女慌张地从怀里掏出一块银锭。 男子接在手里,举过头顶,借着月光瞥了一眼,还是看不清,但是觉得重量应该没错,这样一来,他更不能放宫女过去了,“别急,你不经常出宫吧?” “嗯。”宫女警惕地后退一步。 “宫里除了太监就是皇帝,没有别的男人吧?” 宫女又退一步,“也有侍卫。” “宫女能见到侍卫?” “能。” “呵呵,我觉得你在撒谎,你见不到侍卫,而且你身上还有更多宝物,嘿,你本人就是一件宝物,老子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还没碰过……哎呦!” 男子捂着左脸,右手拔刀,转身怒喝:“谁?胖子,是你吗?给我出来。” 没人现身,他的同伴都已经走远。 黑暗中又一枚石子射来,正中男子脑门,力量不小,一下子砸出包来,男子仓皇后退,“真有侍卫……”男子转身就跑,要去寻找帮手。 宫女呆立原地,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一道身影悄悄靠近,低声说:“佟青娥,跟我走。” 宫女吓了一跳,“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那人道:“我是孟娥,咱们见过面。” “啊,是你,太好了,我有东西要交给你,是杨公……” “待会再说,先跟我走。”孟娥在前面引路。 佟青娥紧紧跟随,心中大安,“这么巧,竟然在这里遇见你。” “我负责在这一带监视谭家人,待会要跟他们打一架。” “打架?我带来的东西更重要。” 孟娥止步,佟青娥上前,贴耳说了两个字,孟娥眉毛一挑,“架还是要打,东西更要送出去,交给我吧。” 佟青娥将一件小包裹塞到孟娥手中,大大地松了口气,“接下来的事情就看你的了。” 孟娥带着佟青娥拐弯抹角,没有去往客栈,而是停在一间民房前,轻轻敲门,里面立刻有人开门。 屋子里挤满了人,佟青娥在人群中看到了熟悉的面孔,不由得大喜,“蔡大哥!” 蔡兴海一惊,正要开口,孟娥走上前,将手中的东西亮了一下。 蔡兴海大惊,虽然之前没机会亲眼得见,可他还是能认出孟娥手里的印玺绝非寻常之物。 他看了一眼门口的佟青娥,对屋内众人说:“计划有变,咱们得送一件东西出城给倦侯,就算死,也得成功。”(未完待续。) 第二百六十七章 泥沼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朝阳初升,道路的尽头出现了一片黑色的旗帜,几名士兵兴奋地提醒倦侯:北军主力赶来支援了。 崔腾没有坏事,竟然及时赶回来,韩孺子打心眼里感谢他,胜负尚未分出,先在心里给崔腾记下一大功。 营地后方是一片洼地,然后向上缓缓升起,那片黑色旗帜看着很近,其实还有一段距离,韩孺子却不能等了。 前方的战场离他只有两三里远,几乎近在眼前,夜色带来的混乱正在消散,宿卫军和崔太傅的南军即使隔阂未消,仍然逐渐占据优势,倦侯的南军从数量到斗志,都差了一截。 为了与崔太傅的南军相区别,倦侯的南军将士手臂上都缠着黑布,此刻正在步步后退,韩孺子不能埋怨这支军队,他们接受倦侯的指挥才寥寥几天而已,肯为他冲进战场,已经表现出极难得的忠诚。 韩孺子因此不能再置身于战场之外。 他不能再等,还因为他知道身后的那些黑色旗帜只是虚张声势,想要让战场中的各方相信这真是北军主力,首先他自己得相信,而且不能给众人太多的观察与考虑时间。 韩孺子下令营中的最后一批将士加入战斗,包括两千多名北军和同样数量的南军,总共不到五千人,由他亲自带队。 准备多时的鹿角栅没有用处,早已被推到道路两边。 韩孺子一手握着缰绳,一手举刀,身后紧紧跟着数十名举旗士兵,再后面是其他将士。他的目标很直接,就是要冲向北城门,至于目标能否达成,他不在乎,也不考虑。 一开始,他有些焦躁,不由自主地想要加快速度,甚至远远盯上了一名敌军将领的旗帜,想要冲过去拼杀,可是身后的士兵比年轻的倦侯更有经验,跑出不远之后,十几名旗兵超过倦侯,跑在了前面,有意压慢速度,离战场越来越近,超前的士兵也越来越多。 这不是倦侯的特殊待遇,南、北军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的精锐军队,北军名声差一些,战力仍强于普通的楚军,保护主帅和军旗是他们最重要的训练内容之一。 韩孺子第一次参加如此大规模的战斗,对许多规矩都不懂,一度想要超过前方的士兵,却被手下旗兵团团围住,无法加速。 冲入战场之后,韩孺子明白这是为什么了,远远望去,战场尽在眼底,一旦身处其中,到处都是人和战马,不要说目标,连东南西北都很难分清,天黑时只能混战,天亮之后,大家都在寻找旗帜,经验越丰富的士兵,靠近得越快。 “北军已到!占领城门!”韩孺子一遍遍地叫喊,周围的士兵喊得更响一些。 除了旗帜,韩孺子什么也看不到,跨下的马匹完全是被裹挟着前进,快不得,也停不下来,传入耳中的声音越来越响亮,各种声音汇合在一起,他只能听清“北军”两字。 看不到敌人的韩孺子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这一战肯定会名留青史,只是不知道史书上会如何记载,兵力与结果最好书写,鲜血与惨叫也易于描述,可这些混乱、焦躁与茫然,他在史书上从未读到过。 大楚历代皇帝当中,只有太祖曾经亲自经历过若干次败仗,而且是惨败,常常只身逃亡,可是在史书中,这些战败全都有情可原:太祖以自己为诱饵,吸引了赵国的主力军队,麾下的其他大将才能取得一次又一次胜利,逐渐收网,最终将连战连胜的赵王逼入绝境。 韩孺子一直就怀疑当初的太祖是否真的这么有远见…… 韩孺子收回无用的思绪,前方的士兵被拦住了,其它方向的士兵也都回缩,无数马匹挤在一起,扬头嘶鸣,四蹄不安地踩踏,一步也迈不出去。 眼中所见仍然只是旗帜,韩孺子举着刀,却无处落刀,像是陷在了泥沼里,越是挣扎,陷落得越快。 来自右侧的压力突然增加,韩孺子扭头望去,透过己方旗帜的空隙,看到一个真正的凶神恶煞。 看服饰,那应该是一名宿卫军大将,人和马都很高大,在乱军之中颇为醒目,长着乱蓬蓬的胡子,看不清真实面目,浑身上下沾满了血迹,不知已经奋战多久,却丝毫没有疲意,在人群中横冲直撞。 他手中的兵器与一般将士不同,非刀非枪,而是一柄长斧,已经被鲜血染成了红色,依然锋利无比,要不然就是他的力气极大,长斧所过之处,人仰马翻。 “保护倦侯!”士兵们大叫着,前仆后继地冲过来阻挡持斧大将。 韩孺子曾经被匈奴人逼到绝路,当时的场景远远没有此时惊心动魄,那斧头好像近在眼前,下一刻就会砍到自己头上。 韩孺子反而不怕了,将手中的刀握得更紧,从胸腔里发出一声怒吼,他已用尽了全力,声音却淹没在周围的声音之中。 数十名士兵拼死阻挡,持斧大将被迫转向,很快消失在人海中。 韩孺子感到一阵失望。 己方士兵又将倦侯围住,可是仍然前进不得、后退不能。 韩孺子看不到战场的形势变化,也预料不到即将发生的事情。 最先望见北军旗帜的并非韩孺子手下的士兵,而是站在城墙上督战的宿卫军将领,众人无不大吃一惊,远方的旗帜密密麻麻,像一片移动的黑色洪水,意味着北军主力已到,至少八万人,有可能更多,他们的到来将彻底改变战场上的形势。 “北军不可能来得这么快。” “据说倦侯早就调兵了,来得不算快。” “快去通知上官将军。” “宫里好像有一阵没传来命令了……” 宿卫军将领们议论纷纷,看到倦侯的旗帜进入战场,他们越发心惊不已,一个个找借口离开,最后连借口都不用了,拔腿就跑。 将领跑了,旗帜倒了,城墙上变得空空荡荡,城外的宿卫军将士还不知情,仍在坚持战斗。 崔太傅的南军没有全部参战,一批将领在场外的一块高地上观战,在卫兵的提醒下,他们也看到了远处的黑色旗帜。 南军将领没那么容易被吓着,派人去通知崔太傅,还派斥候去查看敌情,然后安排剩余的备用军队,打算与北军主力一战,他们的打算是趁北军远道而来,以逸待劳,一举破之。 要不是城墙上的宿卫军将领消失得无影无踪,南军将领的打算很可能会实现,可是发现友军竟有崩溃之象,南军将领们开始害怕了。 斥候很快带来消息,据他们观察,那的确是北军主力。 北方的黑色旗帜越来越近,在官道上络绎不绝,很快就能杀到,而崔太傅的命令还没有到达,南军将领只能自作主张。 他们决定保存实力,主帅不在现场,这是最稳妥、最合理的选择,起码比临阵脱逃的宿卫军将领负责多了。 三方混战,数位主帅当中,却只有韩孺子亲自督战,所以也只有他真的敢于孤注一掷,一直坚持不退,甚至本人也加入战斗。 上官盛和东海王也想孤注一掷,但是“掷”出的是别人,自己仍在后方当“掷”者。 南军将领鸣金收兵,他们的“合理决定”对战场产生了致命一击。 宿卫军将领虽然逃走,可是悄无声息,一时半会没有被战场上的士兵发现,战斗仍在正常进行,南军的收兵之令却引起了几乎所有人的注意。 士兵们回头张望,这一望,引发了更大的混乱。 正在浴血奋战的宿卫军士兵发现督战的将领和旗帜竟然全没了,立刻斗志全消,他们没看到正在赶来的黑色旗帜,想当然地以为城里发生了大事,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逃离战场,逃得越远越好。 宿卫军士兵没有往城里逃亡,而是向东西两边溃散。 南军士兵也慌了,他们听到了退兵的鸣金之声,也的确想要退却,却被更加急迫的宿卫军所阻拦,陷入进退不得的窘境。 被困在战场中间的韩孺子突然又能移动了,他听到了鸣金之声,当时没有明白它的含义,更没发现敌军正在退却,嘴里仍然高喊道:“北军已到!占领城门!” 停顿的军队继续前进,而且越来越快,像是刺透坚冰的长矛,进入水下之后再无阻力。 直到驰过护城河、进入城门之后,韩孺子才吃惊地发现,他竟然真的冲进来了。 将近十万人缠斗在一起,想分开可不容易,城外仍是一片混乱,比一开始还要混乱。 韩孺子在城门内只犹豫了一小会,突然明白过来,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既然进城,就不能再出去。 他马上叫来最近的两名将领,一人带兵把守城门,不能再丢给敌军,另一人带兵登上城墙,尽快竖起倦侯和北军的旗帜,他自己则带着剩下的士兵直奔皇宫。 城外越混乱,越里越安静,上至将相,下到平民,全都老老实实地躲在家中,北城勋贵众多,尽是深宅大院,门户关闭得尤其紧密。 韩孺子骑马驰过熟悉的街道,身后只有两三千名将士跟随。 皇宫就在前方,北大门竟然敞开着,而且没有守卫,韩孺子的第一反应不是喜悦,而是一惊,加快速度驰入皇宫。 地上躺着数十具尸体,鲜血染红了一大片。(未完待续。) 第二百六十八章 杀戮即忠诚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上官盛一个人坐在勤政殿里,倍感孤独,他试图将这种孤独升华为某种更崇高的情绪,比如帝王的孤独,结果却是力不从心,他无法去除心中那一点恐惧,就是这一点杂质,令他的孤独沦为平庸。 因此,当士兵们将英王送进来的时候,他感到由衷的高兴,立刻从凳子上站起来。 英王一边揉眼睛,一边打哈欠,坐在宝座上,无精打采地说:“干嘛这么早叫我起床?” “因为有人要夺陛下的帝位。”上官盛神情严肃。 英王又打了一个哈欠,嗯了一声,他的这种无所谓态度激怒了上官盛,“陛下不在乎帝位吗?” 英王一惊,不是担心帝位,而是害怕上官盛的狰狞面目,眼圈一红,泪水涌出,嘴一扁,这就要放声大哭。 上官盛急忙跪下,“陛下勿忧,只要有我在,陛下就永远是大楚皇帝。” “好……啊。”英王没哭出声来,“你是忠臣……能让东海王和倦侯进宫吗?” “想夺帝位的就是这两人。”上官盛早就说过这件事,可英王总是一耳进一耳出,从来没放在心上。 即使是现在,英王也不在意,眼泪未干,脸上露出笑容,“他们两个啊,大概是闹着玩吧。” 上官盛站起身,走到宝座阶下,缓和语气说:“陛下愿意去别的地方玩吗?” “愿意!”英王一下子跳起来,睡意全无,“宫里真是无趣,谁家粮多,咱们去要粮。”在他的记忆中,最有趣的经历就是跟着一群人去冠军侯家里“要粮”。 “东海国。” “东海国?是东海王的国吗?”英王立刻想到了这两者之间的联系。 “嗯,咱们去东海王的老家,抢他的粮和地,等他到的时候,吓他一跳。” 英王欢呼一声,“去,这就去!” “遵旨。”上官盛需要这一道口头“旨意”。 从这时起,他不再让英王离开自己。 接着,上官盛叫进来麾下的十几名重要将领,这些人都是他上任之后亲自提拔和录用的,理应忠于他,“城外的战斗怎么样了?” “还在进行,崔太傅的南军真要剿灭倦侯,用上了全力,我们估计等天亮之后,很快就能彻底击败倦侯。” “天就要亮了。”上官盛喃喃道,突然问:“你们喜欢京城吗?” 众将茫然,谁也不敢回答这个问题。 “直到现在也没有大臣出来支持新帝。”上官盛冷冷地说。 一名将领开口道:“等战事结束,新帝正式登基的时候,大臣们会抢着来跪拜。” “嘿……”上官盛冷笑,“这一场战斗结束,还有下一场,还有更下一场,倦侯完蛋了,北军却在路上,你们觉得北军到达京城之后,会支持哪一方?” “当然是支持……当今圣上。” 上官盛大笑,听出了谎言,也听出了谎言中的紧张与不自信,“北军会支持南军,两军虽然互相竞争,可他们都不喜欢宿卫军,矛盾由来已久,由来已久……陛下刚刚降旨,要去巡狩东海国,你们即刻准备,等城外的战斗一结束,马上护驾出发。” 众将面面相觑,上官盛厉声道:“还有什么疑问?” 没人敢反驳,这些人来自五湖四海,大都不是京城人士,对“巡狩”东海国并无异议,只是觉得时机有些古怪,上官盛一怒,他们立刻软了下来,口中称是,就在中郎将和“皇帝”面前商议出城之事。 一名军官匆忙跑进来,“上官将军,宫里的人……造反了。” “嗯?谁造反?谁敢造反?”上官盛握住刀柄,勤政殿里,他是唯一配带兵器的人。 “那些太监和宫女,他们打开了皇宫北门……” “太监和宫女?不是都抓起来了吗?” “抓起来一些,继续抓人的时候,他们……他们就造反了。” 上官盛大怒,突然又想到一件事,“一群奴仆怎么能打开北门?守卫的将士呢?” 军官慌张地回道:“不知是谁将钥匙偷走,打开了北门,而且……而且守门的将士好像有意放那些太监和宫女逃走……” 上官盛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将众将和英王都吓了一跳,“我就知道这些人不可靠。” 宿卫军经历过大扩展和大换血,可还是有一批旧人留下,主要职责正是守卫宫门。 第二名报信的军官到了,更加惊慌无措,“外面的人从北门攻进来了……” 上官盛恼羞成怒,向将领们吼道:“还等什么?那就是一群乌合之群,去拦住他们、杀死他们!” “那些太监和宫女……” “杀!全部杀死,一个不留,他们早有异心。还有守门的宿卫军,一律处决!” 上官盛怒不可遏,示意一名将官抱起英王,带头走出去,“叫上你们的士兵,只要值得信任的人。” 宫里还有将近一万名宿卫军将士,后期招募进来的占据七八成,众将马上执行命令,上官盛身后的跟随者越来越多。 他向皇宫深处走去,一路上只要遇见太监和宫女,也不管对方是跪下磕头,还是四处逃蹿,全都下令杀死,很快,手下的士兵已经不需要他的命令,见人就杀。 上官盛需要一场杀戮,他相信,在宫里杀人越多,士兵们对他越忠诚。 到了太后寝宫门口,上官盛下令士兵们停止杀戮,但是其它地方,尤其是北门一带,不受限制。 太后拒绝接见自己的侄子,十余名太监守在门口,个个胆战心惊。 上官盛隔门大声说道:“皇宫难保,陛下决定前往东海国巡狩,请太后即刻备驾。” 过了一会,门里有声音说:“我不会离开皇宫,你走吧。” “太后,咱们早晚还会回来。” “我意已决。”太后的声音很是冷淡。 上官盛心中的怒火又蹿升一大截,对面的太监们估计是感受到了,不约而同地跪下。 “太后,是您说过大楚需要一次重新开始,东海国就是重新开始的地方,那里是咱们上官氏的家乡。” “你不应该把我的话当真。” “太后……” “你若当我是太后,不必多言,你若不当我是太后,何必多言?” 上官盛感到愤怒,还有一种受到欺骗的羞辱感,可他没有发作,反而慢慢跪下,磕了一个头,起身向外走去。 寝宫大门外排列着大批将士,英王吓坏了,趴在怀抱者的肩上,不敢抬头。 上官盛大声道:“太后要留在宫里为先帝尽忠,可宫里的妖魔鬼怪太多,咱们离开之前,必须将他们清理干净!” 在此之前,宿卫军士兵只杀路上遇见的人,虽已杀红眼,真正丧命的人却不是很多,在上官盛下令之后,他们开始破门闯屋,屠杀宫人。 上官盛来到太后寝宫附近的一座院子,“东海王的母亲和妻子、倦侯的妻子、冠军侯的儿子都住在这里,他们就是宫中妖魔鬼怪的头目,全部处死。” 一直很听话的将士们,没有马上执行命令,上官盛微微一愣,明白过来,这些人不敢动手,宿卫军离开京城,称帝者必是东海王和倦侯其中之一,杀死他们的家人,会惹来大麻烦。 上官盛亲自上前,院门紧闭,他抬手咚咚砸了两下,里面有人颤声道:“除非太后驾临,此门不开。” 上官盛哼了一声,拔出刀,转身来到一名将领面前,冷冷地说:“放火。” 将领稍一犹豫,马上点头,招来手下士兵,命他们去收集木柴,或者砍伐附近的树木。 木柴很快找来,一部分堆在门口点燃,另外一些分给在场的数十名将领,点成火把。 上官盛第一个动手,奋力将火把扔进院子里,然后监督众将,看着他们将火把一支支扔出去。 火势渐大,院子里响起惨叫声。 上官盛没有等着查看最后结果,他的时间不多,带领将士们一路前往北门,仍是见谁杀谁。中途拐到太祖衣冠室,想将杨奉杀掉,结果被绑在柱子上的太监已经不见踪影。 攻进北门的那群乌合之众已经被击散,留下一地尸体,剩下的人不是逃出皇宫,就是躲到别的地方。 宿卫军士兵在北门外备好马匹,上官盛上马,望向城墙,因为城门敞开,他能听到外面的厮杀声。 他打算多等一会,等宿卫军得胜返回之后,立刻由东城门出去。 上官盛又向西望去,突然间有点后悔与崔太傅联手,如果早做逃亡的打算,他应该将倦侯引入京城,与东海王对抗。 “林坤山!” 望气者被士兵推出来,笑呵呵地来到上官盛马前。 “你骗了我。” “草民不敢,草民也没有这个本事。” “你劝我东行,为何之前又劝我与崔太傅联手剿灭倦侯?让他们互争胜负,对我岂不是更有利?” 林坤山真是无路可走了,只能硬着头皮说道:“倦侯诡计多端,这一次未必会被剿灭,只是削弱他的力量,让他与崔太傅更接近于势均力敌,如此一来,他们今后打得更凶,对上官将军也越有利。” 上官盛盯着望气者,“倦侯死,你也死。” “上官将军此番东行,正是用人之意,林某无能,可是……可是……能招来天下豪杰……” 林坤山正搜肠刮肚,救他一命的消息及时到来。 一名士兵骑马跑来,远远地就大声道:“北军来了!北军来了!倦侯正冲向北城门。” 林坤山如释重负,上官盛面无表情向身边将领下令:“出发,带上他。” 数万宿卫军只剩下几千,上官盛没有时间召集更多士兵,他还想在城里再杀一些人,同样来不及。 上官盛驰出东城门的时候,韩孺子正好带兵进城,不久之后,他看到了宫里的惨状。(未完待续。) 第二百七十一章 宰相临终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感谢读者“个乏股龚”的飘红打赏。) 宰相府内一片压抑着的悲伤情绪,人人小心翼翼,踮着脚小步快跑,连呼吸都要加以控制,好像生怕自己的气息会伤到别人。 大楚宰相殷无害咽咽一息,再高超的神医、再贵重的补药,也没办法让这具衰朽的躯体重焕生机。 妻妾垂泪、儿孙号啕,殷无害听在耳中,觉得十分聒噪,轻轻晃动手指,将长子殷措唤来,轻声说了一句话。 殷措没听清,急忙向屋子里的家人摆手,让他们收住哭泣,然后贴到父亲嘴边,仔细倾听。 “红绡儿……”殷无害费力地说出一个名字。 殷措扭头看去,名叫红绡儿的年轻女子哭得最伤心,两只眼睛肿得像桃子一样,“父亲请放心,我们自会奉养小姨娘,当成自己的母亲一样对待。” 红绡儿比殷无害的一个孙女还要小些,听到这句话,放声大哭,在其他人的严厉注视下,以手掩嘴,止住哭泣,脸憋得通红。 “回、回家……”殷无害又吐出几个字。 殷措微微一愣,以为父亲糊涂了,“父亲,这就是咱们的家。” 殷无害缓缓摇头。 殷措还是没想明白,一名老仆轻声猜道:“大人说的是江南老家吧?” 殷无害眨眼表示就是这个意思,殷措更糊涂了,“父亲为官一生,为朝廷操劳多年,子孙皆在京城出生、长大……” 殷无害剧烈地咳嗽起来,目光越显愤怒,殷措不敢再做辩解,急忙道:“回家,殷氏子孙全都回家,京城的房地通通卖掉。” 殷无害怒气消散,咳嗽也停止了,只是呼吸仍显沉重,他很想仔细解释一下殷家为何必须离京返乡,可是说话太难,众多儿孙当中,也未必有人真能理解他的话中之意,与其浪费时间,不如直接下令。 老宰相用枯瘦如柴的手掌紧紧抠住长子的一条手臂,殷措吃痛不过,料不到垂死的老人还有这么大的力气,发誓道:“殷家子孙若有留京者,必被逐出本族,永世不得再入家门。” 殷无害满意了,松开手掌,仰面喘息,好像忘了屋子里还有一群人,良久,他突然声音清晰地问道:“为什么还没人来?” “我们都在,父亲想找谁?”殷措纳闷地问。 “宫里。” “还、还没有,大概是不知道父亲病得这么重。”殷措撒个谎,其实是觉得宫里不可能派人来探视。 “大臣呢?”殷无害又问道。 殷家人互相看了看,殷措欲言又止,犹豫半晌才道:“父亲,朝中发生那么大的事情,谁……谁还肯来啊?” “一个也没有?” 殷措更加尴尬,宰相将死终归是一件大事,若在平时,上门慰问的大臣能在巷子里排成长队,如今却是门庭冷落,因为宫里又换了皇帝,人人都知道,这位皇帝不是特别欣赏老宰相,殷无害即使身体健康,也很可能被换掉。 “倒是有两位,都是中书省的小官儿,我给打发走了。”按殷府的一贯标准,只有三品以上的官员才值得通报一声,那两人都是中书舍人,六品小吏,没资格见宰相,殷措对他们也不熟,不记得他们与自家有过交往。 “请进来。” “他们已经……回家啦。” “你亲自去请。” 殷措觉得父亲越来越不正常,忍不住提醒道:“父亲,您要见的是中书监或者中书令吧,我说的是中书舍人南直劲和赵若素……” “就是他们,去请,立刻就去……”殷无害剧烈地咳嗽起来。 殷措无法,只得让家人好好照顾父亲,他亲自去请那两位中书舍人,路上遇到一位熟人,听说了一些事情,心惊不已,忍不住想,父亲若是这两天病故,倒是恰逢其时,再晚个四五天,可能会惹来大麻烦。 殷无害躺在床上,周围的抽泣声又一点点地冒出来,像是在试探猎物生死的兀鹫,殷无害越发烦躁,挥手让所有人都出去,只留下侍妾红绡儿,让她摩挲自己的胸膛,以为能从这具年轻的身体里吸取一点活力,可他还是感到厌烦,于是将侍妾也撵走,一个人静静地躺着。 他思考自己的一生、思考大楚的江山、思考朝廷的动向,最后想到了皇帝,喃喃道:“会来的,宫里会来人的。” 中书省负责草拟圣旨,最高长官中书监也只是正四品,中书舍人员额不定,通常有十人,品级更低,只有正六品,如果能得到皇帝信任,这些人尚可说是位卑而权重,可这种信任自从武帝中年以来,中书省就没有得到过,省中的官吏不过是一群执笔者。 南直劲五十岁,赵若素三十来岁,一老一少,都在中书省任职多年,一直默默无闻,很少出现在皇帝面前,从未得到升迁,却也没有犯过错误。 宰相殷无害垂亡之际,想见的人不是同朝大员,不是宰相府的下属,偏偏是这两人,难怪长子殷措会觉得奇怪,事实上,南直劲和赵若素敢在群臣最为沉默的时候登门拜访,就已经是一件怪事,殷措当时却没有重视。 两人一请就到,更让殷措吃惊的事情发生了,在仆人送上茶水之后,父亲居然连他也撵出房去,要与两位中书舍人密谈。 殷无害倚在被垛上,客气地请客人喝茶,先为长子之前的怠慢道歉,然后问道:“陛下打算何时登基?” 两位中书舍人互视一眼,虽然职务、品级都一样,南直劲的资历却更老一些,在宰相面前自然由他说话,先是站起身,在宰相的示意下又坐回椅子上,屁股只搭边角,恭敬地回道:“陛下不打算登基。” “嗯,也对,陛下这是恢复帝位,不用再度登基,但是要在太庙告祖吧?” “三天之后,太后与群臣都要去太庙。” “唉,可惜我动不了……外面的事情怎么样了?” “上官盛在函谷关被大将军所拦截,很可能要打一仗,陛下却没有派兵追赶。朝廷基本稳定,陛下宽赦了所有人,崔太傅仍然掌管南军,东海王甚至受邀进宫住了一晚。宫里死伤数百人,职务多有调整,杨奉重任中常侍,另一名太监刘介获释,担任中掌玺。” “刘介……我记得,他曾经在勤政殿里向陛下献玺,在监狱里熬了这么久,也该出来了,可他有玺可掌吗?” 南直劲摇摇头,“宝玺尚无下落,陛下好像不是很着急,没有派人寻找。” “遇事不急,能对敌人宽赦,嗯,陛下二度称帝,确实与第一次不一样。” 话题从这时起变得敏感,两名中书舍人又互视一眼,这回是年轻的赵若素开口,“只怕这是一时之忍,陛下当初退位的时候,朝中无人反对,陛下此番重返至尊,依靠的也不是群臣。” “你们担心陛下会秋后算账?” “观陛下行事手段,确有此种可能。前天上午,是一片北军旗帜惊退了宿卫军,并且迫使崔太傅俯首称臣,可事实上,那只是一片旗帜,兵力不过数千,人人一旗,真正的大军直到今天才陆续赶到京城。” “哈哈……”殷无害又咳嗽了几声,随后严肃地说:“武帝后继有人。” “只怕大楚暂时承受不住一位新武帝。” 殷无害看向两名中书舍人,极少有人了解这两位小官儿的重要性,更没人了解宰相与这两人之间的密切关系,他们可以无话不说。 “伴君如伴虎。”殷无害感叹道,“皇帝不只是‘虎’,更是孩童,他有爪牙,轻易就能伤人,心思却极单纯,就是要站在最高处,让众人敬仰他、效忠他、服从他、讨好他,最关键的是,所有孩童都需要父母、仆人替他安排一切。皇帝也一样,最勤勉的皇帝也做不到日理万机,一开始,他想抓住一切,聪明人会给他一切,不要争,更不要反对。等他发现自己抓不住一切,而且感到无趣而疲倦的时候,自会松手,到时候有人能接住就行了。” “大人或有万一,该由谁接住这一切呢?”南直劲问道,这才是他与赵若素前来拜访宰相的最重要目的。 殷无害已经想了很久,这时又陷入沉思,好一会才开口道:“我死之后,第一位宰相必然是陛下不得已选中的人,坚持不了多久,第二位必然是阶下真心欣赏之人,也当不了多久,少则半年,多则一年,大楚会有第三、第四位宰相,有能力为陛下分忧者必在其中,具体是哪一位,就要由你们自己判断了。” 两位中书舍人同时起身,拱手礼拜,赵若素还不满意,问道:“无论怎样,陛下会在朝中选相,殷大人最看好哪一位?” 殷无害脸上浮现一丝微笑,“我若说出此人的名字,会害了他,也会害了你们,哄孩子的第一要诀,就是要让孩子以为一切都是他自己的主意。不可说,不可说啊。” 殷无害闭上双眼,他已经交待完后事,对大楚,他再没有亏欠,至于皇帝,他从来不认为自己亏欠过任何一位。 两位中书舍人准备告辞,赵若素心里不踏实,又提了一个问题:“陛下似乎真的相信以后会有强敌侵犯大楚,不仅要向西域派遣将军,还要与匈奴和谈。” 殷无害没有睁眼,“陛下由军中复兴,必然重武轻文,所谓强敌,不过是提升武将的一个借口——由他去吧,但是一定要让陛下明白此举困难重重、危险重重……” 殷无害似乎还有话要说,却没有再开口,两位中书舍人悄悄退出,离开宰相府,他们的职务太低,此番拜访没有受到任何人的关注,连宰相长子殷措也很快将他们遗忘。 此时的韩孺子,甚至没有听说过这两人的名字。 次日下午,中常侍杨奉代表皇帝前来探望宰相,两人聊了一会,老宰相的气色看上去不错,说了许多忏悔与感激的话,前后矛盾,自己却没有注意到。 当天夜里,宰相殷无害咽下最后一口气。 韩孺子重登宝座之后,面临的第一件难题,就是在一群他不信任的大臣中间选择一位新宰相。(未完待续。) 第二百七十二章 当务之急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重新回到皇宫,不再是任何人的傀儡,韩孺子最大的感受不是手握大权的酣畅得意,而是危机四伏时的如履薄冰。 他必须尽快建立起十步之内的安全。 部曲士兵被调进皇宫担任侍卫,由蔡兴海和晁化共管,原有的侍卫则一律留在外围待命,接受中常侍杨奉的指挥——部分侍卫包括孟娥的兄长孟徹,失踪不见,在他们现身之前,侍卫得不到皇帝的信任。 部分北军与南军负责守卫皇宫与京城各门,宿卫军则在城西建营,赦免并召集流散各处的将士回营,表面上这是临时安排,韩孺子对何时招回这支军队,其实没有任何安排。 这些事情进行得都很顺利,朝野上下都认为皇帝有权力这么做,各部司全力配合,即使“圣旨”上没有宝玺,也得到了承认。 逃亡的宫人全都回来了,由于不少内官死于宿卫军之手,韩孺子得以顺利地提拔他所信任的人:太监刘介获释,继续担任中掌玺,韩孺子甚至想封他为中司监,但是觉得不宜操之过急,因此先官复原职,一大批身份低贱的“苦命人”得到重用,填补内官空缺。 这项安排也没有遇到任何阻力,皇帝再度入宫,任用亲信本是常有之理,只能说刘介和那些“苦命人”当初眼光独到,选对了主人。 至于更大范围的调整,韩孺子并不着急。 重返皇宫的第五天,韩孺子得到宰相殷无害的死讯,对他来说,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好处是他可立刻选择一位新宰相,坏处是他还没有特别合适的人选,而这件事必须尽快解决,后天上午,太后与百官将去太庙告祖,正式迎回皇帝,到时候,百官需要一位领头人。 告祖之前,同玄殿和勤政殿都不适合作为议政之所,韩孺子暂时也不想跟大臣们商量事情,他选择当初读书时所用的凌云阁,在那里与柴悦、房大业等人商议军情,或者单独召见一名名支持者,不用多说话,褒扬几句就行,双方心照不宣:皇帝自会奖赏忠臣,只是时机未到。 他不用在阁内席地而坐了,这里摆上了全套桌椅,更像是一间书房。 这天下午,韩孺子要见的人只有一个。 杨奉也很忙,人还没到,韩孺子的目光从地图上抬起,对站在门口的张有才说:“你真不想当官吗?” 张有才被关在南军营中,崔太傅投降,他立刻被放出来,重回皇帝身边,却几次拒绝担任内官,这时仍然摇头,“我不想当官,能服侍陛下,我就很开心了。” 韩孺子笑了笑,张有才很忠诚,但是年纪小、没有学识,的确不适合掌管一方。 “别只是服侍,也帮我参谋一下……” 张有才欲言又止,韩孺子笑道:“又没说‘朕’?” 张有才点头。 “别急,没有宝玺不也颁布圣旨了?不说‘朕’我也一样是皇帝。”韩孺子无意时时刻刻保持皇帝的威严,他宁愿慢慢来,“现任中司监向我请罪,要为宫里发生的种种事情负责,我不认为这是他的责任,但他的确不适合掌管宫内事务,我想换一个人,你在宫里待的时间比我更长,可有推荐?” 向皇帝推荐人选,这是一项极大的权力,张有才却没注意到,皇帝让他想,他就认真地想了一会,“杨奉啊。” 韩孺子摇头,“杨奉并非宫中旧人,对管理皇宫也不感兴趣。” “嗯,也对,杨奉连倦侯府那么点儿人都管不好……刘介呢,他是宫中老人,中掌玺离中司监只差一级。” 韩孺子笑着摇头,张有才推荐的人都是皇帝的亲信,在意的显然不是谁能管理好皇宫,而是谁值得皇帝信任,“刘介当中掌玺就很好……” 楼下的太监上来通报说杨奉到了,主仆二人之间的“商议”到此结束,韩孺子与杨奉商量的才是正事。 张有才识趣地退下。 杨奉进来磕头,得到允许之后,坐在斜对面的一张椅子上,他辅佐的第二个学生成为真正的皇帝,他的脸上却没有喜色,更没有谄媚,仍像严厉的教师一样,带着一丝审视。 杨奉先开口,他有许多事情要向皇帝报告。 “宝玺还在孟娥手中,那晚出城之后,她很可能受到追杀,我得到的消息是,她一路向东,在函谷关附近消失。” “她为什么不来找我?” 杨奉摇头,是他将宝玺委托给佟青娥送出皇宫的,没想到中间会发生意外。 “追杀孟娥的人是谁?她哥哥?” “看来是这样,孟徹带走了十四名皇宫侍卫,行进路线与孟娥相同,而且都在函谷关失踪。” 韩孺子眉头微皱,“孟徹究竟在为谁做事?” “还不清楚,但肯定不是太后或者上官盛。” 韩孺子越发不解,“那他拿到宝玺也没有用。” 杨奉解释不了,沉默片刻,见皇帝没有再问,他继续道:“大将军韩星今日与上官盛交战,最迟明日午时就能传来消息。” “嗯。”韩孺子对这件事倒不是特别在意,上官盛麾下只有数千名宿卫军,没有粮草、没有目标,更没有支援,韩星镇守函谷关,兵将数万,没有理由打不赢这一仗。 “京城的江湖人大都逃亡,许多本地豪杰也以探亲访友的名义离京,不再是威胁。” “不是威胁?谭家随时能将他们招回来,云梦泽仍是他们的老巢,花缤也还是他们的首领。” “不是目前最大的威胁。”杨奉改变说法,“这几次的事件都表明,江湖人不堪大用,让他们分散,然后由各地方官府剿灭就好,至于谭、花两家,也不值得陛下亲自出手。” “总不能让他们逍遥法外吧?” “交给刑部和京兆尹府处理。” “那些刑吏和谭家……”韩孺子刚想说他们是“一丘之貉”,突然醒悟过来,“众刑吏人心惶惶,担心遭到我的报复,正好让他们去调查谭家,给他们一次表露忠心的机会,若是查出事来,可以消除谭、花两家的后患,若是查不出来,日后也能将他们一网打尽。” “肯定能查出来,江湖情义没有那么牢固。”杨奉平淡地说,对结局不做它想。 韩孺子恢复帝位之后,第一道命令就是宽赦所有人,只有上官盛不肯投降,乃是自寻死路,至于谭家和花缤,之前的事情可以得到饶恕,以后却不能,有一群急于立功的刑吏天天盯着,两家早晚会落网。 谈起江湖人,韩孺子想到了几位旧相识,“杜氏爷孙和不要命呢?我一直想召他们进宫,却找不到人。” “他们也走了。杜摸天委托我给陛下说一声,危急时刻他和杜穿云没出上力,很抱歉。” “可我不在乎……他们之前为我做的事情已经够多了。” 杨奉微微一笑,他能感受到“新”皇帝的那股急切心情,与初登基的思帝几乎一模一样,“他们是江湖人,就让他们留在江湖吧。” “不要命呢?还要继续当厨子?” “嗯,但是不在京城。” “我真是不明白,我无权无势的时候,他们拼命保我,如今大事已成,他们却离我远去,这是所谓的江湖规矩?” “再等几年,如果他们还是不肯来见陛下,陛下颁布旨意表扬他们几句,恩情就算两清了。” “又是名声?” “江湖中还有人在乎名声,陛下应该感到高兴,否则的话,世上将只剩下逐利之徒。” 江湖毕竟不是韩孺子在意的领域,他点下头,将这件事放下,问道:“望气者呢?有消息吗?” 在帝位之争中,江湖人没有创造奇迹,过于依赖他们的东海王一败涂地,连带着,望气者的力量也显得渺小了许多,除了杨奉,没人特别在意那群江湖术士。 京城之乱的那一晚,杨奉选择帮助韩孺子夺回帝位,这让他失去了一次将望气者一网打尽的机会。 “林坤山在上官盛手里,其他人——还会露头的,迟早而已。” 杨奉认准的事情谁也改变不了,韩孺子顺其自然,开始商议最重要的事情,“关于宰相人选,殷无害怎么说?” 杨奉昨天探视了病重的宰相,按照惯例,询问殷无害对继任者的意见,如今宰相已亡,这个问题变得迫在眉睫,“殷宰相一开始说相信陛下的选择,经我一再询问,他推荐了一个人。” “谁?” “瞿子晰。” 韩孺子一愣,“瞿子晰只是国子监博士,而且人在关东……殷无害这是什么意思?” “陛下的确看好瞿子晰吧?” “嗯,但我没想过要让他现在就当宰相,总得慢慢观察一段时间,逐级给他升官。” “我猜殷无害是想提醒陛下:选择宰相并不容易,即使陛下最看重的人,也不能一步登天。” “所以他推荐瞿子晰,其实是告诉我不能任用此人?真是一只老狐狸。”韩孺子想了一会,问道:“我真不能将瞿子晰立刻任命为宰相吗?” “能,但那会是一件大错。” “真正的皇帝也不能这么做?” “真正的皇帝尤其不能。”杨奉站起身,拱手行礼,然后道:“人的一生大致有两次成熟,第一次成熟知道能做什么,想的是快意恩仇、为所欲为,第二次成熟知道自己不能做什么,要的是举重若轻、无迹可寻。陛下想当真正的皇帝,务必先弄清自己不能做什么。” 韩孺子生出一股恼怒,但他没有发作,而是说:“好吧,就让我看看自己不能做什么。” (今日一更)(未完待续。) 第二百七十五章 八道圣旨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感谢读者“翠卷”的飘红打赏。) 为了太庙告祖、宣布皇帝回归,礼部和宗正府已经做好充分准备,告祖、祭天、拜地、召见群臣、大赦天下……整套程序要从早持续到晚,韩孺子砍掉一多半环节,只有一个时辰就宣告礼毕,他又是大楚皇帝了。 右巡御史申明志被指定为群臣的带头人,这意味着他将继任宰相之职。 可皇帝想御驾亲征,却遇到不少阻力,在勤政殿里,数十名大臣轮番上阵,劝说皇帝三思而后行,理由非常充分:朝廷未稳,皇帝此时离京,会带来更大的不稳,即使顺利消灭上官盛,也是得不偿失。 大臣似乎非常在意皇帝的安危,有些人甚至痛哭流涕,纷纷请战,愿意代替皇帝去剿灭叛贼。 韩孺子史书上见过类似的记载,而且不少,每次皇帝想要做点出格的事情,大臣都会全力反对,不只是出征,还有巡狩、修建新宫、改变旧法等等,很难说大臣们的真实想法是什么,忠诚之余或许也有算计:既能表露对皇帝的关怀,又能建立名声,而且成本极低,只是磕头与痛哭。 只有武帝是个例外,在他中年之后,公开反对的声音越来越少,直至于无,桓帝登基之后,这种做法又恢复了,无论大臣们对皇帝多不在意,该劝的还是得劝。 韩孺子这回坐在了宝座上,倾听大臣们讲述御驾出征的诸多不妥之处。 又花费了一个多时辰,午时已过,有大臣的肚子开始咕咕叫,韩孺子宣布:“朕意已决,众爱卿无需再劝。” 劝说又持续了一小会,终于停止,大臣们的行为将会被记载在史册中,后人不能指责他们不忠,这就够了。 但劝说并非浪费时间,韩孺子倾听了每一条反对理由,有一些的确是他事先没想到的,可以及时堵住漏洞。 他不打算再等群臣拿主意,直接下达圣旨,前后只用了不到一刻钟,群臣猝不及防,不等他们提出反对,“议政”已经结束了。 第一道旨意:以太后的名义发布懿旨,宣布大楚宝玺暂作改变,由另一枚皇帝印玺代替。但是那枚独一无二的宝玺还是得找回来,这不仅事关大楚朝廷的颜面,在许多人眼里还预示着当今皇帝的位置能否长久。 第二道旨意:右巡御史申明志守宰相之职,留卫京城,大事小情都要请示宫中的太后。这是一项临时任命,也是对申明志的考验,只有通过之后,才能由“守”变作“任”。 第三道旨意:中掌玺刘介升任中司监,中常侍杨奉接任中掌玺,但是在职责上做了一点改变,杨奉不仅掌管皇帝印玺,同时兼管太后之印。 不少大臣反应过来,这意味着皇帝离京之后,真正掌权的不是守宰相申明志,也不是太后,而是一名太监! 又有人想要磕头反对,韩孺子不给他们机会,立刻下达第四道旨意:南、北军各出五千人,他只带一万将士征讨上官盛。 大臣们一下子炸了锅,暂时忘记太监掌权之事,再度反对御驾新征,上官盛虽说只有数千人马,却击败了大将军韩星的几万将士,皇帝只带一万人出征,实在过于儿戏。 人声沸腾,太监不得不敲响小铜锣,要求众人闭口。 皇帝不做解释,继续发布第五道旨意:左察御史萧声与弘农郡守卓如鹤共任钦差,巡行天下各郡,一位负责监察吏治,一个负责督促赈灾,以半年为期。 这也是一项考验,如果萧声做得好,仍有可能继任宰相,令群臣纳闷的是弘农郡守卓如鹤,此人虽是武帝驸马,可是声名不显,连人都不在京城,居然会被皇帝选中,实在是怪事一件。 韩孺子在商县见过卓如鹤,对驸马那句“官府似乎有粮又似乎没粮”记忆深刻,因此决定派他去赈灾。 让流民返乡不是大楚最急迫的麻烦,却是最根本的问题,韩孺子自己腾不出手里,只好选择一面之缘的卓如鹤代替。 殿中大臣正苦思冥想卓如鹤是怎么回事的时候,皇帝发布第六道旨意:任命辟远侯张印为宿卫中郎将,即刻率领宿卫军前往边疆备守,第一站就是碎铁城。 皇帝多做了一句解释:“这是轮守,南军、北军去年守卫边疆,今年该轮到宿卫军了。” 对这道圣旨,大臣们倒是很支持,宿卫军惹下那么大的乱子,理应受到惩罚,皇帝既然非要亲征,宿卫军更不能留在京中。 张印本人不在殿中,有几位大臣明白了皇帝的另一层用意,辟远侯到了碎铁城就能释放自己的孙子张养浩,可是想名正言顺地带孙子返京,非得立一大功不可。 韩孺子不想立刻派张印去西域,他现在更担心匈奴人的入侵。委派张印守卫北疆有点冒险,这位口讷的老将军虽然立过不少军功,却极少有过独挡一面的经历,韩孺子想趁机试探一下辟远侯的能力。 又有大臣想劝说皇帝多带兵马,并且取消太监杨奉的权力,韩孺子不给他们开口的机会,接连发布第七、第八道圣旨。 第七道圣旨很简单:命东海王携家眷就国,与皇帝一同出发。 大臣们对这道圣旨心中称赞,皇帝亲自征讨臣子,实在有失颜面,历朝历代都会找一个公开的借口,比如巡狩、封禅之类,当今皇帝的借口更完美一些,既能顺路剿灭上官盛,又将竞争者东海王送出了京城,一举两得。 第八道也是最后一道圣旨:准许宗室、勋贵、大臣子侄自愿参军,保护御驾亲征的皇帝。 大臣们被皇帝的几道圣旨弄得不知所措,正琢磨这最后一道圣旨是何含义,皇帝宣布散朝,天黑之前,八道圣旨必须正式颁布,明日准备,后日出征。 守宰相申明志开始忙碌起来,他可不想在得到任命的第一天就惹皇帝不高兴,对他来说,尽快去掉“宰相”前面的那个“守”字,比什么都重要。 韩孺子在凌云阁用午膳,然后召见几位真正的亲信。 对杨奉他没什么可说,反而要问一句:“此次出征,杨公可有提醒?” “绕远路、防刺客。” 韩孺子一笑,杨奉果然最了解他的心事,此次出征,剿灭上官盛尚在其次,取得南、北两军的认可,并且向天下各郡宣示皇帝的到来,才是最重要的目的,所以杨奉建议皇帝绕远路。 这也是韩孺子为何只带一万将士的原因,如今民生凋敝,太多人马只怕各地供养不起。 蔡兴海和晁化留在京城守卫皇宫,一个主内,一个主外,全都接受杨奉的节制。 北军都尉刘昆升同样留下,在城外执掌北军和一部分曾经支持倦侯的南军,只要不出大错,足以压制住崔太傅的南军。 跟随皇帝出征的将军只有柴悦和房大业。 柴悦还接到一项任务,在宿卫军当中寻找一位持斧将军,韩孺子率兵进攻北城门的时候,差点死在此人斧下。 一切安排妥当已是傍晚,申明志动作迅速,八道圣旨全都正式颁布,与此同时,大量奏章涌入宰相府,通过中书省送到皇宫里,一半仍是苦谏皇帝三思,另一半则是请战随征。 人人都明白,皇帝说是要大家“自愿”参军,可是不自愿者,前途就算毁了。 韩孺子准许了所有申请,在最后一批申请中,看到了崔宏和崔腾父子二人的名字。 崔宏的奏章很长,回顾了崔家对大楚的贡献,隐讳地反思了他曾经犯过的错误,苦劝陛下留在京城,自愿前去讨伐上官盛,最后,如果皇帝非要御驾亲征,崔家父子愿做马前卒。 已经很晚上了,韩孺子仍去拜见母亲,太后早已休息,王美人却一直在等皇帝,没有请他进寝宫,就在大门口屏退众人,严肃地说:“你知道御驾亲征有多危险吗?” 韩孺子点点头,他做出决定之前没跟任何人商量,猜到母亲不会特别赞同,“必须如此,在京城牵扯太多,我要将崔太傅等人都带出京城,以军法行事,更快、更方便,而且能让南、北两军对我的支持更牢固一点,等我再回京城的时候,对付大臣也就更容易一些。” 王美人长叹一声,儿子说得没错,将隐患带出京城,的确比在京内的更好解决,但也更加危险,“路途艰险……” “那也比困在原地无路可走强。”韩孺子微笑道,对未来并不是特别担心。 王美人沉吟片刻,“陛下这是将一切赌注都押在杨奉身上啦。” 皇帝御驾亲征,杨奉将成为京城最有权力的人物,韩孺子制定计划时就是这么决定的,“总得有几个可信之人,否则的话我真是孤家寡人了。” 王美人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 韩孺子回到自己的寝宫,皇后崔小君也没睡,一看到皇帝就露出微笑。 “你的父亲和二哥已经主动请战了,只要他们认真打仗,我保证会带着他们一块返京,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韩孺子一眼就看出皇后仍有心事。 崔小君勉强笑了笑,“父亲托人找我三次,我也三次做出保证,我担心的不是这件事。” “还有什么事情?放心吧,顶多一个月我就能打败上官盛,路上逛逛,三个月之内肯定能回来。” 看到皇帝自信的样子,崔小君的笑容自然多了,很快收起笑容,指着桌上的一柄剑,“认得吗?” 韩孺子早就注意到这柄剑,“太祖宝剑?” “嗯,听说你要御驾亲征,我觉得你应该带上它,讨些好运,可是……” “太祖连战连败,让你担心了吗?可太祖最后还是胜利了。”韩孺子笑着走到桌前,拿起宝剑,抽出半截看了一眼,脸色骤变。 崔小君道:“有人将太祖宝剑调包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七十六章 皇帝家事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当头一盆冷水浇下,东海王猛地跳起来,大喊道:“我拼命了!我真拼命了!是舅舅……是崔宏……” 眼前的陌生人并非王妃谭氏,东海王警惕而惊讶地问:“你是谁?”随后左右看了看,这的确是自己的家,头晕脑胀、脚底虚浮,酒劲儿还没过去,外面的天刚刚有一点黑。 “请东海王殿下跟我走一趟。” “我干嘛跟你走?你究竟是谁?” “陛下召你入宫。” 东海王心中一惊,脸色都白了,“明天才出发,今天召我入宫干嘛?” 陌生人面无表情,“入宫就知道了。” “诏书呢?旨意呢?你、你是侍卫,不是宫里的太监……”东海王越想越慌,忍不住就要开口求救,突然又想起,已经没人能救他了,王府从官吏到奴仆都换了一遍,除了王妃谭氏,他一个都不认识。 陌生的侍卫神情安静,一点也不着急,他能进府,就已经证明自己的身份。 东海王也明白这个道理,稍稍平静一些,“我去跟王妃说一声。” “不用,王妃也要奉诏入宫,应该已经上轿了。” “让我……洗把脸,换身衣裳。”东海王实在找不出别的理由了。 洗脸、换衣时,东海王心中涌出无数的计谋,没一条能成功,又出现无数的幻想,以为会有人突然跳出来搭救自己,直到一切准备好,也没有奇迹发生,仆人恭恭敬敬,不像隐藏的武功高手,角落、房顶干干净净,更不像是会有人跳出来。 东海王突然明白,自己真的无依无靠了。 侍卫又催了一次,东海王只好出发,醉意全消,出府时一步一回头,他在这座王府里没住多久,此刻却留恋不已,真想就此倒下,打死也不出去。 大门外的侍卫更多,停着两顶轿子,东海王很想去跟谭氏说句话,却被侍卫客气地请上轿子。 东海王这一路上心潮起伏,身体一会虚脱,一会紧绷,下轿的时候,几乎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被送到宫中一座独立的小院里,下轿时只有他一个人,谭氏不知被送到哪里去了。 韩孺子又忙了一整天,直到二更天才抽出工夫来见东海王,一见面就问:“你怎么了?没吃饭吗?还是刚练过武功?” 东海王不知哪来的勇气,腾地站起来,“要杀便杀、要剐……总之我不怕你,你的丑事早晚会暴露于天下,人人皆知……” 勇气用完了,东海王瘫坐在椅子上。 韩孺子笑道:“我的丑事?”随即摇摇头,“我要杀你,必然光明正大地进行,绝不会悄悄召你入宫。” 东海王一愣,一想也对,对方已是皇帝,要么假手他人,要么栽以死罪,没必要玩弄其它手段,心中大为放松,差点哭出声来,“你……陛下找我有什么事?” “宫里发生一件怪事,我要找你商量。” 东海王又是一愣,“不是我做的。” “我还没说是什么。” “无论什么事都与我无关,我现在比吃饱的狗还老实,你派去王府的那些人可以作证,除了喝酒、吃饭、睡觉,我什么都没做过,外人也不见。真的,愿赌服输,我知道争位失败的皇子皇孙该怎么做——在酒色中度过一生,酒我已经开始了,色……色再等等。” 韩孺子大笑,“现在就沉湎于酒色,你还太年轻了一些,为何不帮我平定天下,做一番事业呢?” 东海王左右看了看,屋子里没有外人,“有话就明说吧,陛下是皇帝,我是臣子,陛下就算让我自杀,我也不敢说个不字,用不着好言好语地拉拢我。” 韩孺子坐在另一边,拿起桌上的凉茶,自斟自饮一杯,“太祖宝剑失踪了。” “什么?” “太祖宝剑。” “衣冠室里的那一柄?” “嗯。” “怎么会……陛下不是怀疑我吧?” “那晚你曾经带人冲进皇宫。” “可我没去过衣冠室,而且——我要太祖宝剑也没用啊,就算用来号召群臣,也该当时就亮出来,偷藏起来对我没有任何意义。” 韩孺子从一开始怀疑的就不是东海王,“谭家人呢?” “谭家人?这个我可不敢保证,当时特别混乱……哦,所以你把王妃也召进宫,你、你……陛下是皇帝,王妃是陛下的弟媳,你可不能乱来。” 韩孺子苦笑道:“你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王妃那晚曾经跟皇后一块去过衣冠室。” 东海王想起来了,王妃跟他说过当晚的经历,“杨奉,陛下应该问杨奉,他一直被绑在衣冠室外面的柱子上,若是有人进出,他不可能看不到。” 韩孺子早就问过,杨奉什么也没看到,韩孺子当然选择相信,“关键是不知道宝剑什么时候被调包的,肯定不是杨奉被囚禁的那段时间。” “嘿,皇帝不应该相信任何……算我没说。”发现自己并无性命之忧,东海王安心许多,能够认真思考皇帝的问题了,“反过来想,太祖宝剑有什么用?那不过是老祖宗留下的一件遗物而已。” “对绝大多数人没用,对我、对大将军韩星却有一点意义。” “哦,对了,当初你曾让人带出太祖宝剑,韩星接剑之后平定宫乱……原来他是这么被刺杀的。”东海王恍然大悟,忘了称呼“陛下”。 韩孺子了解东海王,知道对方的惊讶是真实的,“原来我以为被利用的是宝玺,现在看来,太祖宝剑更有可能,刺客大概是带着宝剑去见大将军,大将军误以为那是我派去的人……” “明天出征,找到韩星的卫兵,就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了。”东海王还是有点紧张,觉得自己出的主意太简单,皇帝肯定已经想到,想了一会,又说道:“陛下怀疑谭家?” “刺杀更像是江湖手段,谭家、花家都有可能,杨奉以为是望气者所为。” 东海王冷笑一声,“林坤山?他若是有这种本事,我也不至于……”东海王暗暗发誓要管住自己的嘴,“好吧,我可以去跟王妃谈一谈,如果真有谭家人参与,她应该听说过。但是我得要一个保证。” “对谭家,我没有保证,对王妃,我可再宽赦她一次。” 东海王盯着皇帝看了一会,“好吧,我这就去吗?” 韩孺子点点头,他必须尽快查清真相。 东海王迈步向外走去,突然止步转身,“我母亲……” “崔太妃、镛太子遗孤、冠军侯会同时安葬,大概在十天之后。” 韩射——又名韩枡——短暂的皇帝生涯不被承认,在大楚历史上,他将一直被称为“镛太子遗孤”。 东海王忍住心中的悲愤,“听说,她是被……毒死的?” “我没问过。”韩孺子说,这是实话,既然还得尊崇太后,有些事情就不能问得太清楚,不过太后既然将思帝之死全都怪罪于崔太妃,用同样的方法毒杀仇人乃是必然之事。 东海王没再说什么,走出房间,外面自然有人带他去见王妃。 韩孺子独自坐在屋子里,皇宫里的房间全都出奇地相似,只是大小和摆设不同,偏偏各有独立的名称,宫、阁、馆、院不计其数,韩孺子根本记不住。 没多久,东海王回来了,脸色青红不定,好像被骂了一通。 “王妃说她没拿宝剑,当时皇后也在,她们救下杨奉之后就离开了,谁也没进衣冠室,不可能拿走任何东西。” 韩孺子从崔小君那里已经听说详情,对谭氏也无怀疑,“谭家其他人呢?” 东海王嗫嚅了几句,“王妃不知道,她说……她说……” “说什么?” 东海王终于壮起胆子,“她说陛下别只忙着平定天下、寻找太祖宝剑,有时间也该管管家事。” “嗯?”韩孺子一怔,谭氏的胆量的确不小,可是说出来的话却有点莫名其妙。 “陛下还不知道?皇后没提起过吗?” 韩孺子的目光稍一严厉,东海王马上道:“算我多嘴,王妃乱说的,我瞧她现在也有点不正常,说出的话未必可信……” “明天你就要离开京城了,你这么喜欢皇宫,就在这里踏实地住一晚吧。”韩孺子没有追问,反而劝东海王好好休息。 在东海王听来,这更像是某种威胁,知道自己终究没法戏弄皇帝,脱口道:“王美人……王太后想要除掉皇后。” 王美人还没有得到太后的称号,东海王先给她加上了。 韩孺子稍稍眯眼,东海王更害怕了,“王妃说,那晚她和皇后一块去太后寝宫求助,守门的是王太后,她拒绝开门,还说有皇后在,陛下以后不好对崔家动手。要不是杨奉及时找来宫中的侍卫,皇后和王妃很可能真的死在宿卫军手中。听说拙心院被烧毁了,皇后一直住在那里,她算是万幸,逃过一劫。当然,王妃说得也未必准确,我没亲眼看到……” “够了。”韩孺子站起身,“明天谭家所有人,不分男女老幼,都要跟随大军上路,跟你一块迁到东海国。” 东海王一惊,“圣旨不是这么说的。” “明天一早会有新的圣旨。” “可是……怎么来得及?连点准备时间都没有。” “谭家没什么好准备的,上路就是。”韩孺子不再解释,迈步走出去,他绝不会将可疑的人留在京城。 东海王目瞪口呆,虽说在他看到皇帝就该心狠手辣,可是眼看着变狠的人是韩孺子而不是自己,他还是有点接受不了。 韩孺子在侍卫的护送下前往寝宫,心中从未像现在这样犹豫不决。 他相信谭氏的话,却不知道该怎么跟母亲和皇后开口。(未完待续。) 第二百七十九章 高人相助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函谷关历史悠久,历朝历代都有加固,经过种种天灾人祸的考验,屹立至今,上官盛乱军放的那把火,远算不上最严重的伤害,又得到了及时扑灭,只留下一道道焦黑的痕迹,与经久不散的烟味。 韩孺子又一次星夜出发,穿城而过时忍不住想,如此坚固的一座城池,敌人就算拥有百倍的兵力优势也未必能一举攻克,何以主帅一亡,就轻易落入敌军之手?刺客不可能有这种威力,中间肯定还发生了什么。 他守在城门外观察了一会,韩星手下的将士虽然不如南、北军精悍,可也都是从边疆以及各地调派的正规士兵,绝非一打就散的乌合之众。 韩孺子已经询问过,可这些士兵也不明白当初为什么溃散,在所有人的记忆中,自己都是跟着别人跑的,找不出始作俑者。 由于马匹严重不足,韩孺子只能带走将近两千人,加上原有的士兵,共是三千人马,剩下的都留在城内,指派将官,布置的任务只有一项,等候大将军崔宏的到来。 根据后方送来的消息,顶多还有半天,崔宏就能赶到。 韩孺子追上前头部队,崔腾坐在马匹上打晃,东海王哈欠连天,“陛下,这是要跑到什么时候啊?” “直到击败上官盛。”韩孺子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听说函谷关失守之后,没有立刻出兵,整整浪费了三天时间与大臣商议对策、做各种准备,以至于贻误战机。 他的敌人已不再是性格暴躁、有勇无谋的上官盛,而是另有其人,此人不仅在京城盗走了太祖宝剑,还为上官盛出谋划策。 越是隐藏的敌人,越要步步紧逼,好让对方露出真容,可柴悦的五千人马远远不够,而且他的威望不足,未必能取得洛阳守军的支援,韩孺子越想越不安,因此要连夜追赶。 前方突然出现一阵喧哗,很快结束,一名骑兵过来,向皇帝道:“陛下,前方有人拦驾,声称要见陛下。” “有名字吗?”韩孺子很意外,他一路急行的另一个目的就是为了躲避“拦驾”,没想到在关东、在这样一个深夜之中,还有人在路边阻拦。 骑兵想了一会,“曲……瞿什么?他说话太快,我没听清。” 韩孺子带领卫兵让到路边,让大军继续前行,然后对送信骑兵说:“带他过来。” 果然是瞿子晰,风尘仆仆,身边只带一名仆人,连马都没有,看样子步行了很长一段路,一看见皇帝,就推开押送的士兵,展开双臂,缓缓弯曲合拢,然后躬身行礼,却不肯下跪。 “臣国子监博士瞿子晰拜见陛下,吾皇万岁。” 崔腾看得不高兴了,怒道:“平民百姓不知礼节也就算了,国子监博士怎么也敢见驾不跪?” 瞿子晰样子虽然有些狼狈,说话时仍不失名士风度,不紧不慢地道:“陛下星夜行军,必有非常之事,臣以军礼相见,正合礼仪。” 崔腾被说得哑口无言,韩孺子跳下马,迎上前去,笑道:“京城一别多日不见,朕要赶往洛阳平定上官盛之乱,瞿先生连夜赶路,又是为何?” “正是来告诉陛下先不要关注洛阳,可惜路上坐骑遗失,臣双腿软弱,走得不快,还好在这里遇到陛下,没有耽误大事。” “洛阳怎么了?”韩孺子吃了一惊,以为洛阳又有意外发生。 “洛阳还能坚持一阵,但陛下此时前去救城,于事无补,反而会助长后患。” 崔腾也跳下马,不耐烦地说:“你这个人说话好不啰嗦,到底怎么回事,直接说不就得了?非得让陛下开口询问吗?” 韩孺子挥手将崔腾撵开,“瞿先生莫怪,他就是这么鲁莽。” 瞿子晰看着崔腾的身影走开,似乎有什么想法,最后却只是点点头,开始说正事:“臣从洛阳而来,一路上见到不少流民与盗匪,都是听说消息之后前去围攻洛阳,以为能分一杯羹,可上官盛麾下的宿卫军却没有多少。依臣所见,围攻洛阳乃是惑敌之计,上官盛的真正目标是更往东一些的敖仓。” 与北方的满仓一样,敖仓也是一座专门储粮的城池,地处中央,位置比满仓更加重要。 韩孺子脸色微变,附近的崔腾忍不住又走过来,“书生只会空谈,当兵的都知道,敖仓难守,必须先占洛阳,方可再据敖仓。上官盛就算真的攻下敖仓,那些粮草一时半会他也运不走,陛下驰援洛阳才是正道。” 瞿子晰摇头,“非也,上官盛东逃之意不会改变,他占据敖仓并非抢夺粮草,很可能是要毁掉粮草。” 韩孺子再无犹豫,转身上马,命人给瞿子晰主仆送马,并传唤军中将领,一块在路边议事。 自己的主意没被接受,崔腾不太高兴,嘀咕道:“辛苦攻占敖仓,就为毁掉里面的粮草?我才不信。” 旁边的东海王骑在马上冷笑。 “你相信?”崔腾抬头问道。 “当然。” 崔腾挠挠头,看了一眼远处的皇帝,向东海王笑道:“崔家数你最聪明,快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东海王从小住在崔府,被当成一家人看待,这时再听起来却有几分刺耳,东海王矜持片刻,说:“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吗?皇帝最担心的不是上官盛和几千名宿卫军,而是流民,那可是几十万甚至上百万的麻烦,一着不慎,后患无穷。可安置流民就得用粮……” “不是早就开仓放粮了吗?”崔腾插口道。 “那只是权宜之计,各地执行不一,上官盛还能招聚大量流民进攻洛阳,就说明放粮放得不够。” 崔腾再次挠头,“那上官盛更不应该毁粮了,用敖仓之粮笼络流民、壮大势力,岂不是更好?” “笨蛋。”东海王对崔腾从来不客气,“你自己也说了,没有洛阳,单守敖仓很难,上官盛哪有时间放粮收买人心?他就是要毁粮,令大楚一时无粮可用,流民得不到救济,会越来越多,然后……” “哦,我明白了,流民多,盗匪就多,盗匪多就得派兵剿灭,天下大乱,上官盛就安全了。” “上官盛肯定是这么想的。”东海王瞧了一眼远处的皇帝,压低声音道:“这一招也就对他好用,换成我,才不管什么流民,直扑上官盛,首恶既除,流民自然老实,剩下几伙盗匪有什么可怕的?” 崔腾跳上马,靠近东海王,低声笑道:“所以你当不了皇帝呢?你想的是逆贼,妹夫想是的天下。” 一向鲁钝的崔腾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东海王不由得一愣,随后恼羞成怒,哼哼几声,没敢发作。 韩孺子再度出发,这回稍稍加快了行军速度。 函谷关离洛阳不是特别远,韩孺子率兵五千,后半夜出发,清晨时休息一次,随后马不停蹄,于当天下午望见洛阳,身后的士兵只剩三千多人。 柴悦已经选好地方扎营,正在打探敌情,准备次日进攻,对皇帝的迅速到来,又一次感到惊讶。 “乱军大概七八千人,分成三十多营,少则数百,多则上千,环绕宿卫军营地。”楚军营地建在一座小山上,柴悦登高指示。 韩孺子能望见雄伟的城墙和墙外大片的营地,远远看去,好像有四五万人,但是排列杂乱,毫无章法可言。 “城内什么情况?”韩孺子问,洛阳城似乎还很稳定。 柴悦眉头微皱,“我派人向城里发出讯号,一直没得到回应,不知是什么原因。” 正是因此,柴悦才没有急于进攻,他只有五千人,若能得到城内驻军的帮助,胜算会更大一些。 城外的乱军倒是发起过一次进攻,被打退之后,没再过来挑战。 “乱军的兵甲、马匹如何?”韩孺子又问。 “马匹两三千,兵甲倒是充足,我得到消息说,乱军之中真正的流民不多,大部分是各地的盗匪,他们好像早就知道要进攻洛阳,几天前就赶来了,隐藏在附近的山中。” “再乱下去,流民和盗匪就更分不清了。”韩孺子越发确信上官盛获得了高人指点,于是将瞿子晰的猜测告诉柴悦。 “上官盛的确不在洛阳城外。”柴悦回头看了一眼,瞿子晰没有跟来,柴悦低声道:“我听说过瞿子晰这个人,在读书人当中名声很高,为人孤傲,常常自诩为天下无双的谋士,会不会……就是他在帮助上官盛?” 韩孺子与瞿子晰交往不多,倒是有过一次唇枪舌剑的激烈交锋,想了想,摇头道:“不会,瞿先生不是这种人。” 柴悦不再多说,“既然如此,陛下有何打算?” “我的士兵急行一天,没法再走远路,待会就由我率军冲破乱军营地,为你开路,你率本部五千人马直趋敖仓,无论如何不能让上官盛毁粮。如果上官盛布下陷阱——”韩孺子必须考虑到这种可能,“望你能多坚持一会,明天一早,我会率领洛阳守军,可能还有崔宏的大军,前去敖仓支援。” 柴悦大吃一惊,“陛下怎可亲身犯险?若有万一,臣等死不足以赎罪,纵然保住敖仓又有何用?” 连柴悦都变得瞻前顾后,韩孺子有点理解大臣们的谨小慎微了,那些“习惯”有可能意味着他们真将宝座的人当成皇帝看待了。 “等乱军营地升起炊烟时发起进攻,此战必胜。”韩孺子信心十足,虽然还不清楚上官盛身边的高人究竟是谁,但他相信,这位“高人”与望气者一样,更擅长故弄玄虚,却不懂得如何打仗。(未完待续。) 第二百八十章 洛阳城外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樊撞山早料到会有这一刻,交出兵器、解下盔甲,跟随侍卫走进帐篷,跪在地上,“罪臣樊撞山叩见陛下。” 樊撞山身材极高,弯腰进帐,跪在地上比站着的人矮不了多少,虎背熊腰,一脸茂盛的络腮胡须,脑袋因此放大了将近一倍,那双眼睛最为平和的时候也像是在怒目而视。 帐篷里的四名侍卫小心地握着刀柄,双腿微弯,时刻备战,隐隐觉得人数太少,应该留下至少十人保护皇帝。 崔腾一脸惊愕,扭头对东海王小声说:“远远看去他好像没这么高。” 东海王不吱声,他还是无法接受现在的身份,韩孺子找到的任何人才,他觉得都是自己的损失。 “攀撞山,材力勇士,积功累迁至宿卫虎贲营前锋将军,你是洛阳人士?”韩孺子心里也在暗暗惊叹此人的高大。 “罪臣南阳人士,离洛阳不算太远。”樊撞山则在纳闷皇帝的语气为何不像生气。 “你驻守过洛阳?” “是,罪臣曾任洛阳城门尉。”樊撞山越来来越弄不懂皇帝的用意,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 四名侍卫同时微微一蹲,将刀柄握得更紧,崔腾和东海王则同时往后微微一倾。 韩孺子也被那两道凶恶的目光吓了一跳,脚底不由自主地发虚,可他站稳了,没有变色,也没有乱动,平淡地问:“你为何自称‘罪臣’?” 樊撞山低下头,“罪臣曾在京城北门外冲撞陛下,乃待罪之身,因此自称‘罪臣’。” 樊撞山曾在北门之战中独骑持斧冲锋,给韩孺子留下极深的印象,出征的时候特意调来身边,只是一直没来得及召见。 “你没有追随上官盛东逃,即已获得宽赦,何罪之有?” 东海王虽不情愿,还是得帮皇帝说话,开口道:“北门之战几万人冲向陛下,全都获得宽赦,哪来的‘待罪之身’?你没什么害怕的。” 攀撞山脸色微红,俯首不语。 “平身。”韩孺子道。 樊撞山倒也老实,说起身就起身,差一点就顶到了帐篷,几个人只能抬头仰视,韩孺子退后两步,正色道:“樊撞山,朕任命你为中军前锋将军,两刻钟之后,率军一千,冲破敌军,直抵洛阳城下,向城中守军宣布朕之旨意:洛阳守军无论老弱,全体出城迎战贼军,后出者抵罪,违逆者斩。” 樊撞山没料到自己居然会被委以重任,再次跪下,“遵旨。” 韩孺子稍稍缓和语气,“你的兵甲还在吧?” 樊撞山脸色又是一红,“在,我这就去穿上。” “望将军努力,入城之后,朕亲为将军执酒。” 攀撞山砰砰磕头,退出帐篷,迈的步子比平时更大。 四名侍卫松了口气。 崔腾嘿嘿笑道:“上官盛肯定后悔死了,他好不容易找来这么一个大个儿,结果却归陛下所有。让我做什么?把宿卫军营地交给我吧,陛下也不用给我执酒,让我放开喝一顿就行。” “你和东海王都留在我身边。”韩孺子可不会将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崔腾。 夜色初降,贼军各处营地炊烟袅袅,楚军营中也有炊烟升起,可是只生火不做饭,众将士提前以干粮裹腹。 韩孺子将自己带来的三千人马分为三队,攀撞山领一千人充当前锋,另外两名将军各领一支,韩孺子本想自己指挥一支,可所有人都反对,这不是京城北门之战,没有危急到必须让皇帝亲上战场的地步。 攀撞山率兵出发,手里仍然提着标志性的长斧,跨下的坐骑也比普通马匹要高大一圈,他可不是那种指挥若定的将军,向来身先士卒,这回更是下定决心,要在皇帝面前将功赎罪。 第二支千人军随之出营,他们的任务是直冲宿卫叛军营地。 接着是柴悦的五千人马,表面上也要与宿卫叛军交战,其实是要冲过敌营,连夜前往敖仓,如果一切顺利,子夜之前就能到达,敖仓若能坚守,当然最好不过,若是已经失守,柴悦则要给上官盛施加压力,起码让对方来不及毁掉太多粮草。 最后是韩孺子的第三支千人军,其实只有八百多人,他们将在敌军大乱的时候冲入战场,制造更大的混乱。 皇帝身边留下一百人,柴悦几次陈情,希望皇帝小心为上,如果洛阳城内不肯出兵,皇帝要立刻调头撤退,与后方的崔宏军汇合。 韩孺子同意了,可他觉得十有八九用不着。 贼军人数虽多,却很混乱,少量宿卫叛军都用来控制众营,没人统领全局,对赶来支援的楚军全不在意,该吃饭就吃饭,韩孺子登高观望时,几乎看不到斥候的身影。 此战的另一个关键是洛阳城内的守军是否肯奉旨出战,据柴悦所知,城内至少有三千士兵,若能全军出城,则楚军胜算大大增加。 樊撞山的前锋军已经冲锋过半,贼军才做出反应,这是韩孺子看到的最后一幅场景,很快天就完全黑了,他只能看到不分敌我的火把,还有阵阵的叫喊声。 攀撞山守卫洛阳多年,认得路径,由他突破敌军前往洛阳城门再合适不过。 第二支千人军和柴悦的主力军出发,他们的进攻路径比较简单,对面的宿卫叛军营地就建在路边,他们沿着官道一路冲过去就行。 攀撞山的前锋军与贼军交战,韩孺子看不到,但是能听到。 叫喊声越来越响亮,贼军虽然缺少章法,却不是一打就散的乌合之众,敢与官兵对抗。 韩孺子估计柴悦的大军应该冲过宿卫叛军的营地,于是派出最后一支千人军。接下来,他就只能静观其变,等洛阳城守军的配合。 在他身边,只有三十名侍卫、七十名士兵,再就是东海王、崔腾和瞿子晰三人。 厮杀声似乎越来越近,东海王脸上变颜变色,小声道:“洛阳城这么久还没有反应,陛下要小心了。” 韩孺子嗯了一声,扭头向瞿子晰问道:“瞿先生到过洛阳,对河南尹熟悉吗?” 洛阳是河南郡郡治所在,城内的最高官吏是河南尹韩稠,也是宗室后人,韩孺子对他的了解不多。 瞿子晰面不改色,打仗的事情他不懂,也不参与,小心翼翼地抓住缰绳,似乎不太会骑马,听到皇帝发问,回道:“河南尹韩稠是原河南王后人,算起来应该是陛下的叔父。和帝之时分削诸侯,河南王以为河南地处中央,不宜立王,自愿交出王位,和帝大悦,改封河南王为淮南王,立其次子为河南尹,并且准许其代代相袭。” 韩孺子在国史中看到过这段记载,没怎么在意,若不是瞿子晰提起,他也想不起来。 “原来如此,齐王叛乱时,韩稠好像还立过功吧?” “嗯,河南尹配合崔太傅击败齐国叛军,陛下当时进封韩稠为洛阳侯,离河南王只差一步了。” 当时的封赏都由太后做主,韩孺子不记得此事,听出瞿子晰话中似有深意,但是前方正交战,他没有追问详细,只是将这件事记下。 “韩稠当初肯出兵参与平定齐乱,想必也会出城夹击贼军。” 瞿子晰未置可否,东海王也不开口,只有崔腾不知深浅,说道:“那可不一定,我可听说河南尹贪财好利,富甲天下,当初为了让他站在朝廷一边,可是给了不少钱的,至于洛阳侯的封号,他才不在乎,和帝定下的规矩,他们家永远不能再封王。” 远方战场上的叫喊声还在继续,听不出谁胜谁负,韩孺子正要开口再问几句,不远处突然响起哨兵的声音,“什么人?报上名来!” 三十名侍卫立刻围在皇帝身边。 过了一会,路边的荒地里响起一个兴奋的声音,“狗皇帝在这里!快来啊!杀了狗皇帝,大楚江山就是……” 兵器相撞,哨兵与来者打起来了。 东海王马上道:“陛下,快走!”右手举起马鞭,只要皇帝一动,他就跟着跑,绝不落后一步。 崔腾也急了,“皇帝妹夫,你先跑,我断后。” 韩孺子却没有动,听了一会,下令道:“王赫,带九人去支援。” 王赫是一名侍卫头目,应了一声“遵旨”,跳下马,一挥手,带属下九人向交锋处跑去,十余步之后纷纷拔刀出鞘。 东海王大惊,“陛、陛下,跟一群贼军较什么劲儿啊?” “那不是贼军,只是几个亡命之徒,不用担心,侍卫对付得了。”韩孺子平静地说,遥望黑夜中的战场。 “陛下肯定?”东海王还是担心。 “咱们看不到贼军,贼军自然也看不到咱们,怎么可能派兵冲过来?这必然是逃散的盗匪,误打误撞跑来这里。” “可那人认出你是皇帝了。”东海王连声音都抬高了。 “那只是召唤同伴的伎俩。”韩孺子身后有十几面旗帜,周围没人点火把,在黑夜中应该看不清,一般人更认不出旗帜的内容。 东海王目瞪口呆,慢慢放下马鞭,他一直就觉得韩孺子胆子大,可从前的韩孺子只是傀儡与废帝,性命握于他人之手,不得不冒险,现在已经是真正的皇帝,胆子居然还这么大,东海王感到难以相信。 没过多久,十名侍卫回来了,一个没少,王赫回道:“七名盗匪,都已击杀。” 韩孺子点下头,什么也没说,仍然望向战场。 叫喊声在减弱,更多的是马蹄声,地面似乎在微微颤动。 一名骑兵快速跑来,兴奋地喊道:“贼军退却!贼军退却!” 等骑兵靠近,韩孺子问道:“城内出兵了吗?” 骑兵满脸血污,闻言稍稍一愣,“好像没有,我没看见。” 瞿子晰开口道:“陛下准备收服洛阳城吧。” 韩孺子正有此意,即使当了皇帝,权力也不会自动到手,他得“收服”大楚江山,就从洛阳开始。(未完待续。) 第二百八十三章 不可再退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眼看着战场上的宿卫叛军个个如狼似虎,刚刚赶来的洛阳兵尽皆色变。 敖仓依河而建,一边是码头,用来接收关东各地运来的粮食,整座城地势稍低,楚军与叛军在城外激战,韩孺子带来的军队位置稍高一些,正好能够俯视整座战场。 两军交战,都会尽量抢占高地,敖仓城外的两支军队却弃高就低,显然这是一场意外的战斗,韩孺子能想象得到,柴悦率军到来之后,肯定发现叛军准备纵火烧城,不得已立刻发起进攻。 “列阵!”韩孺子大声下令。 洛阳军开始慌乱地排列阵形,南、北军与函谷关军守在后面压阵。 “陛下,这回我真要劝一句了:将士疲惫,敌军势众,这一仗可不好打,不如再等一等。”东海王必须得劝,皇帝若是参战,他只能跟上去,而这一仗怎么看都没有太多胜算。 上官盛的宿卫叛军得到了支援,那也是一群盗匪,有数千人,身上的甲衣十分杂乱,头上却都缠着一样的黑巾,与洛阳城外的贼军不同,这批黑头盗匪人数稍少一些,作战却极有章法,进退有据,而且出手狠辣,击倒一名楚军之后,必有数柄刀枪同时劈刺,不留活口。 “若不让天下流民尽快返乡,早晚都会变得与黑头军一样难缠。”韩孺子最清楚不过,一支军队总是越打越强大,今天的乌合之众,数战之后就可能成为一支勇猛大军。 “先别想流民,咱们被发现啦。”东海王伸出马鞭,宿卫叛军占据上风,竟然还能分出一股力量进攻立足未稳的援军。 韩孺子扭头看了一眼,他的军队的确过于疲惫了,尤其是那些洛阳兵,因为来的匆忙,兵甲不全,有些人甚至两手空空,他们的斗志在行军路上消耗得差不多,若不是皇帝亲自监督,早就转身逃跑了。 “下马!”韩孺子命令道,自己第一个跳到地上。 东海王犹豫片刻,只能照做,低声提醒:“留条后路。” 韩孺子不理他,监督众将士下马列阵,将马匹撵到后方,士兵居高临下,等候敌军到来,军中弓弩稀少,只有二三百只,韩孺子让他们随意射击。 “你知道这些黑头军的来历?”韩孺子问。 东海王急忙摇头,“我连听都没听说过。陛下,再不后撤,我就只能抱着你走,事后获罪我也认了。” 最先冲来的是一支黑头军,只有千余人,显然是打得兴起,对新到的援军充满蔑视,想要一举击溃。 韩孺子后退到坡顶,身边侍卫环绕,从这时起,任何人的命令都很难传遍全军,是战是退、是胜是负取决于每一人、每一伍、每一队的单独选择。 洛阳军哪见过这种阵势,阵形明显在后撤,只是被最后一排士兵拦住,没法退得更多。 当初河南尹是怎么支援崔太傅打败齐国叛军的?韩孺子深感好奇。 东海王用更小的声音说:“这些家伙可坚持不了多久。” “那也得坚持,起码坚持到崔宏到来。” 东海王回头望了一眼,道路起伏,哪有楚军的影子?低低地呻吟一声,“就算亲生儿子在这里遇险,崔宏也未必来救,何况崔二正在洛阳城里喝酒快活呢。” 韩孺子不理他,也不回头张望,只盯着越来越近的黑头军,他们都骑着马,上坡之后速度急剧下降。 经验丰富的南、北军士兵喝斥身前的洛阳兵,命令他们竖起长枪。 长兵与地势之利或许能够应对马军。 黑头军杀到了,与第一线的洛阳军撞在一起。 楚军的阵线很单薄,只有三四排,南、北军压阵,这时全都挺枪冲到前方,与洛阳兵并肩作战。 人与马、刀与枪、吼与喊狠狠地撞击,比的不是身手敏捷,也不是刀快枪利,而是哪一方的力气更大、意志更坚。 韩孺子离战线只有几十步远,一切近在眼前。 这是东海王第一次离战场如此之近,吓得面无人色,他没有转身逃跑,已经与皇帝无关,唯一的理由是双腿发软,动弹不得。 一些黑头军冲破了单薄的楚军阵线,他们不认得皇帝,但是看到招展的旗帜,认定这必是主将,挥舞兵器冲来。 皇帝卫兵的器械比较齐全,立刻弯弓射箭,阻止黑头军接近,三十名侍卫紧紧围住皇帝,组成最后一道防线。 韩孺子没有拔刀,站在圈子里,目光扫过,对冲过来的黑头军正眼不瞧,只盯着纠缠在一起的战线,洛阳兵虽然胆小,但是在皇帝的监督和南、北军的挟持之下,暂无后退迹象。 他又向远方看了一眼,对东海王说:“嗯,柴悦回来了。” 东海王呆若木鸡,眼睛死死盯着一名骑马冲来的黑头军,那人像是瘦小一圈的樊撞山,身上同样沾满血迹,神情更加凶恶,肩上中了两箭,他却毫不在意,手中举着大刀,继续冲来,眼看着就要闯进圈里。 东海王觉得自己能嗅到此人身上的血腥气。 又有一箭射中,那名黑头军终于从马上坠落。 东海王这才茫然地抬眼望去,敖仓城外的一部分楚军回来救驾了,他们认得皇帝的旗帜。 孤军深入的黑头军被击散,留下一地尸体,他们错误估计了援军的韧性,以为能以少击多,结果却遭到两方夹击。 柴悦冲到皇帝面前,他没有加入战斗,但是在离战场极近的地方指挥作战,一发现后方异常,立刻带兵来救,对他来说,皇帝比敖仓重要得多。 “陛下……”柴悦跳下马,刚说出两个字,韩孺子抬手示意他不必多言,然后说:“崔宏大军很快就会到来,请柴将军就在这里建立阵线,不可再退。” “是。”柴悦迅速下令重新排列阵形,步军一字排开,骑兵守卫两边,中间留出一条通道,让后撤的楚军通过,给他们回旋的余地。 所谓兵败如山倒,正在敖仓城外与叛军作战的楚军,分不清撤退救驾与一败涂地的区别,发现柴将军后撤,他们以为大势已去,开始溃散。 韩孺子上马,守在路边,让卫兵们向狂奔的楚军高喊“陛下在此”。 溃散被止住了,发现皇帝真的到来之后,大部分士兵转过身,重新聚集,准备再战。 宿卫叛军与黑头军尾随而至,楚军阵线尚未完全成形,双方再度交战。 宿卫叛军在京城杀死不少宫人,早已不抱获赦的念头,打起仗来十分勇猛,远远看到皇帝的旗帜,不仅不怕,反而更加奋勇,那支黑头军更是拼命的打法,听说大楚皇帝就在附近,士气越发高涨。 “杀死伪帝!”狂妄的喊声清晰传来,叛军与黑头军承认的是另一位皇帝。 柴悦骑马跑来,韩孺子向他挥手,命他回到原来的位置继续指挥,不要多管闲事。 后撤的楚军每聚集起一批,韩孺子就将他们投入到战场上,没多久,他手中已经无兵可用。 柴悦是名优秀的将军,可这种时候,除了硬扛,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一遍遍地提醒身边的将士:陛下就在身后,楚军主力很快就会赶来支援。 皇帝的确是这支楚军能够坚持下去的最大动力。 战斗胶着,楚军毕竟人少,被迫步步后退。 “陛下,再不走,咱们会陷入重围。”东海王不像一开始那么害怕,看得却更清楚,宿卫叛军主攻两翼,照这样打下去,早晚会将皇帝与全体楚军包围。 韩孺子心里也很着急,表面上却不动声色,盯着战线,派出几名卫兵去后方查看崔宏的大军还有多远。 他相信崔宏会来,因为崔宏的信使一直没有断过,韩孺子因此能够得到消息,知道崔宏也在马不停蹄地追赶皇帝,离得并不远。 楚军只需多坚持一会,就能反败为胜。 上官盛被放纵得太久了,韩孺子希望今天就能将其消灭,以除后患。遍布天下的流民、北方的匈奴、西方可能的强敌、南方的匪乱、无为的大臣、宫里暗藏的矛盾……他还有太多重要的事情急需解决。 午时已过,崔宏大军尚无踪影,两军越战越乱,柴悦三次想来劝说皇帝撤退,都被韩孺子撵了回去,他若一动,前方的楚军必败无疑,到时候,他能不能逃出敌手,还很难说。 正面进攻的敌军突然发生一阵混乱,好像是后方遭到了进攻。 韩孺子已经退下坡顶,看不到另一边的情形,柴悦派人过来送信:傲仓城内派兵参战,正在骚扰敌后。 双方都在这一仗中拼尽了全力,皇帝手中除了百名侍卫与卫兵,再无一兵一卒,上官盛同样派出了全部兵力,杀死或者俘虏皇帝,对他来说将是一次足以扭转乾坤的大胜。 敖仓城的这次袭扰恰到好处,城内兵力极少,只有不到一千人,守城尚难,更不用说进攻,可上官盛急于获胜,忽略了后方,留在身边的将士没有多少,敖仓军看准时机,进攻的就是他。 柴悦不停地派人送来消息,上官盛没有皇帝这么镇定,一发现遇袭,立刻招回前线的士兵,结果引发更广泛的混乱:叛军同样分不清撤退与溃散的区别,却没有人能将他们重新集结起来。 可更多的人根本没接到上官盛的后撤命令,仍在坚持战斗,楚军的压力却稍微减轻,又能多坚持一会。 东海王早已不关注前线的战斗,调转马头,一直在盯着后方的官道,终于兴奋地喊道:“援军!援军到了!” 东海王喜极而泣,突然又感到一丝恼怒,崔宏救女婿如此积极,对外甥可从来没这么在意过。(未完待续。) 第二百八十四章 暗中之手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崔宏率军及时赶到,为了追赶皇帝,他也抛下一部分军队,只带四千精锐全速前进,总算赶上了敖仓之战。 时间已是午后,从柴悦率军参战开始,双方已经鏖战三个多时辰,楚军得到两次增援,终于在人数上超过了叛军与黑头军。 上官盛的军队已是强弩之末,加上后方大乱,一望见新到的楚军旗帜,疲惫至极的贼军顿感无望,先是黑头军,随后是宿卫叛军,纷纷转身逃亡。 柴悦也看到了援军,来不及与皇帝商量,迅速传令麾下将士不要追击,而是让到两边,为崔宏大军留出通道,由后来者追亡逐北。 历经长时间的急行军与战斗,楚军比叛军更加疲惫,没有余力追击。 韩孺子明白柴悦的用意,马上派人去向崔宏传令,让他不要停止,直接挥师前进,务必要将上官盛叛军彻底击败。 新来的楚军一队队通过,他们也经历过一段急行军,但是对于交战双方来说,他们就是生力军。 四千援军投入战场,崔宏带着众多将领、仪卫、官员、太监和顾问前来拜见皇帝,后面这些人并非行伍出身,拼命跟上队伍,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头,一看见皇帝,知道行程结束,从马上掉下来好几位,其他人被士兵扶下马匹,两脚却站立不稳,远远地就跪下。 韩孺子感到愧疚,但是没时间讲究君臣之礼,迎向崔宏,说道:“上官盛就在敖仓城外,其他人可以放过,首恶绝不可姑息。” “陛下放心,臣早已下令必要捉拿上官盛。”崔宏见皇帝似乎还不太放心,简单说了几句,带领众将也投入战场,亲自指挥追击。 韩孺子稍稍放心,这才对跪了一地的文臣与太监道:“诸位平身,不必拘礼。” 刘介、张有才和泥鳅都没有跟来,他们按照皇帝的命令留在后方军中,监视一道同行的谭家人。 与文臣寒暄数句,韩孺子还是回到将士群中,与柴悦一道安排战后事宜。 这是一次惨烈的战斗,双方的伤亡都不少,就连最为精锐的南、北军,也基本丧失了战斗力。 柴悦建议就地扎营,休息一两天之后再做打算,顺便还能保护敖仓。 崔宏的军队正在扫荡战场,由于没能形成合围之势,叛军与黑头军逃亡者甚多,四千士兵无法一网打尽,只能挑选重点目标追击,尤其是上官盛,皇帝和大将军崔宏都已下令,谁能抓到叛军首领,将是一件了不起的大功。 将近一个时辰之后,战场上已没有活着的叛军或黑头军,楚军可以安心扎营了,一部分入住城内,一部分在城外搭建帐篷,一切都由敖仓城提供。 韩孺子召见了敖仓守将。 敖仓虽然重要,守令却只是一名七品的小官,乔万夫任职多年,无功无过,在一场战斗中被皇帝看中了。 敖仓军出城攻击叛军的时机选择得极为恰当,乔万夫称得上是有勇有谋,柴悦也认为此人颇有才华。 召到近前,韩孺子却有些失望,乔万夫名字起得大气,本人却是一名五短身材、其貌不扬的中年人,四十多岁,看样子不像是将士,倒像是一名混迹官场的小吏。 可人来了,不能毫无表示,韩孺子泛泛地赞扬了几句,将乔万夫交给柴悦,心里却已得出结论,敖仓军的恰逢其时大概是一次偶然。 临近傍晚,上官盛还是没有落网,崔宏仍在布置追捕,韩孺子疲倦至极,终于进城休息,本想小憩一会,结果头一挨枕就睡了过去,修行内功能让他坚持得更久,却不能真正代替睡眠,他得好好补一觉。 再睁眼时,外面的天还是亮的,韩孺子以为自己只睡了一小会,片刻之后猛然警醒,这是清晨,他睡了整整一个晚上。 韩孺子坐起来,只觉得腰酸背痛,全身没一处舒服,忍不住哼哼了几声,外面立刻传来太监的询问:“陛下起了?” 韩孺子嗯了一声,两名太监推门进来,一人帮助洗漱,一人服侍穿衣。 韩孺子这才有机会观察自己的居处,房间不大,装饰也不华丽,桌椅之类都很陈旧,但是极为干净。按理说,这应该是敖仓城内最好的房间了,韩孺子由此推测乔万夫大概是个清贫之官,纵无别的本事,也应该提升一两级。 韩孺子一边吃饭,一边命人召集众将。 东海王就住在隔壁,过来与皇帝一块吃饭,一脸倦怠,看样子还没睡够,时不时打量皇帝一眼,等太监不在身边的时候,他小声道:“当皇帝就是好啊,从前靠夺靠抢靠计谋,现在什么都不用说,就有一群人为陛下奋不顾身。” 他还为舅舅崔宏的及时到来而感到嫉妒。 韩孺子笑了几声,如果是第一次称帝,崔宏等人的表现在他眼里肯定都是忠诚的象征,现在他却看得很透,这些行为也是朝廷的“习惯”,真正为他所用的力量还是柴悦等少数人。 敖仓城衙门很寒酸,大堂就是一间普通的屋子,连皇帝的仪卫都装不下,韩孺子干脆命人将椅子搬出来,背对大堂,在庭院里会集文武群臣,侍卫与太监守在身后,仪卫两边列位,卫兵站在大门外,旗帜飘扬,几乎遮蔽了整个院子,皇帝的气势陡然而生,再不会有人怀疑他的身份了。 随行的文臣与武将排队进入,跪地磕头,齐刷刷地说:“臣等叩见陛下。” 韩孺子很惊讶,这一切都不是他安排的,他做出的唯一决定就是将椅子从大堂里搬出来,整个仪式都是现成的,尤其是大臣们的整齐划一,很可能经过提前演练。 礼部有官员跟来,这大概是他们的功劳。 可这不是韩孺子现在想要的,整个朝见仪式尽管简短,还是耗费了将近两刻钟,然后将领们才有机会回事。 崔宏职位最高,自然由他第一个开口。 宿卫叛军彻底溃散,上官盛还没抓到,但是一队楚军已经找到他的踪迹,一直在追捕,随时都可能将其带回来。 楚军抓到不少俘虏,连夜审问,终于弄清了那些黑头军的来历,他们是一股盗匪,主力来自云梦泽,招聚十几座山寨,共同组建黑头军,一个月前就开始分批潜往洛阳城外的山中,三日前决定与宿卫叛军一块攻打敖仓。 黑头军的大头目名叫栾半雄,自称“天授神将”,在云梦泽一带名声响亮,但是这一次没有亲来,派出的是一位“圣军师”,真实姓名不知,其人两日前离开,将黑头军全都交给了上官盛。 东海王站在皇帝身边,听到“圣军师”三字,两人互相看了一眼,都想到了望气者。 更让韩孺子恼怒的是,黑头军一个月前就从云梦泽向北潜入,分明早有准备,就等着京城大乱的时候趁机起事。 杨奉或许高估了望气者的势力,但是有一点看得很准,的确有一股力量在暗中兴风作浪,对他们来说,大楚越乱越好。 还有一条消息,让皇帝和群臣都感到不安,英王没有留在上官盛身边,与圣军师一块消失,像是用来交换黑头军的人质。 英王本人不足为惧,可是落入江湖术士手中,却很可能惹来大麻烦。 楚军继续留在敖仓城修整。 这天下午,柴悦求见皇帝,郑重地推荐乔万夫,“此人并非行伍出身,早年习文,中途投笔从戎,一直在军中担任文吏,五年前调任敖仓令,每有粮船到来,他都会宴请送粮者,与之详谈关东状况,对洛阳以东,尤其是齐国,可以说是了若指掌。” 韩孺子第二次召见乔万夫,这回只听不说。 乔万夫在皇帝面前有点紧张,不敢抬头,说话稍显结巴,语言也有些啰嗦,对关东各地形势详细介绍了个遍,最后得出结论:齐王叛乱乃是必然之事,早晚会发生,上官盛虽然没能率兵逃到东海国,可无论他是生是死,大楚东界仍有一乱。 结论耸人听闻,韩孺子却没太听明白其中的原因,问了几句,将乔万夫打发走,柴悦一直旁听,这时上前道歉:“乔万夫太紧张了,没有说清楚,等我再跟他谈谈。” 韩孺子笑道:“不急,总之要将东海王送到国中,把乔万夫带上,到时候多留一阵,顺便去趟齐国,我倒要看看,大楚的东边到底为什么必有一乱。” 柴悦退下,他得给乔万夫安排一个官职。 傍晚时分,四处追捕败兵的楚军陆续返回,其中一支带回了上官盛的人头。 上官盛不肯投降,带领数十名卫兵背水一战,被一名楚将射中,另一名楚将割下人头,两人立首功。 韩孺子亲自查看了头颅,确认无误,心中稍感遗憾。 很快,另一队楚军回到城中,抓来一位有名有姓的俘虏,韩孺子立刻下令将此人带来,他要亲自审问。 望气者林坤山一直跟在上官盛身边,逃亡的时候却分开了,与一群黑头军进入附近的山中,结果迷路,撞上了楚军,全体落网。 识时务者为俊杰,望气者就是俊杰中的俊杰,林坤山一见到皇帝就跪下,膝行前进,用极为急迫的语气说:“陛下还留在这里?圣军师和宝玺可都在洛阳城内!” (如无意外,下周六下午两点,《孺子帝》会上首页封推,在此提前求一下月票,希望这个月能留在历史分类前十。当天三更有点为难,分摊一下,明天与下个周日都是两更,感谢大家的支持。)(未完待续。) 第二百八十七章 曲声动心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军帐外传来曲声,似琴非琴,缥缈灵动,丝丝入耳,韩孺子听了一会,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舒适,于是屏息宁气,努力捕捉那一声声细若游丝的美妙声音。 张有才和泥鳅正在收拾碗筷,见到皇帝抬起一只手,似乎在示意他们不要发出声响,于是两人一个捧着盘子,一个俯身要拿筷子,全都停在那里一动不动,互相瞥了一眼,莫名其妙。 外面突然响起一阵争吵,好像突然闯入林中的黑熊,将美丽羞怯的鸟儿吓得一哄而散——曲声戛然而止,听者一声叹息,如美梦中断。 张有才和泥鳅仍是莫名其妙,但是知道自己能动了,继续收拾桌面。 崔腾闯进帐中,一看就是醉了,满脸通红,目光凶狠,却偏要做出笑嘻嘻的样子,嘴里含含糊糊地说:“皇帝是我……妹夫,我们是……家人,嘿嘿,皇妹夫,我就知道你还没睡。” 中司监刘介跟在身后,拽着崔腾的一条胳膊,对他的无礼举动很不满,可惜这里是军营,没有那么多的门户阻止这样的人。 韩孺子向刘介点下头,示意他放手,刘介犹豫一会才遵旨,躬身退下。 崔腾还以为“皇妹夫”在向自己点头,连回几下,摇摇晃晃地走来,看着桌上的剩饭剩菜,“陛下就吃这个?” 四样菜肴,两荤两素,一碗汤,一碗米饭,就是皇帝的晚膳。 “你又喝酒了。”韩孺子严厉地说。 “嘿嘿。”崔腾毫无必要地压低声音,“陛下忘了,我可是……可是奉旨喝酒。” “那是几天前的事情。” “可陛下一直没有收回旨意,我就得……一直喝下去,对不对?”崔腾得意洋洋,他找到一个漏洞,一直用到现在。 韩孺子气得笑了,崔腾是极少数死心塌地忠于他的人之一,可毛病太多,韩孺子甚至不敢给予正经的官职。 张有才和泥鳅都不喜欢崔腾,冲他的背影挤眉弄眼,捧着碗筷走了。 两名侍卫悄没声地进帐,站在门口,显然是刘介派来的。 崔腾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受人讨厌,拉来一张凳子,坐在皇帝对面,“我把他们全灌醉了……” “从现在起,你不准再喝酒,直到得到朕的允许。”韩孺子将话说得清清楚楚。 崔腾仰头想了一会,发现没有漏洞,笑道:“那就不喝了,你是皇帝,还是我妹夫,你说的算。” “你有何事?”韩孺子看出崔腾是有备而来,心里跃跃欲试,脸上全表现出来了。 崔腾笑得更欢畅了,“陛下真是聪明,怪不得妹妹出嫁前那么……”崔腾抬手捂住嘴巴。 “说下去。”韩孺子命令道。 崔腾慢慢挪开手掌,“不怪妹妹,那时候大家都以为陛下是……是太后选出来的一个傻子,连话都不会说,就会咬人、打人。” 韩孺子笑着摇头,“所以你妹妹那时候不愿意嫁到宫里?” “当然!妹妹跟母亲哭、跟老君哭,可是都没用,父亲只想让家里出一位皇后,别的事情一概不管。” 崔宏早就见过皇帝,不至于将他当成傻子,大概是不屑于向家中的女眷解释。 想起新婚之夜崔小君的模样,韩孺子能理解她当时的惊恐不安。 “怎么说起妹妹了?”崔腾挠挠头,“反正妹妹后来是真的开心,我拿从前的事情笑话她,她还生气……算了,不说这个,我给陛下带来几样好东西。” 崔腾做出神神秘秘的表情。 韩孺子还在想小君,半晌方道:“你带来什么?” 崔腾酝酿的情绪没得到回应,一下子意兴阑珊,“陛下还真是……我带来几样好东西,但陛下得让我带进来,外面的太监给拦住了。” “不准胡闹。” “这怎么是胡闹?陛下是皇帝啊,最好的东西如果不送给皇帝,那才叫胡闹。”崔腾站起身,大步走到门口,掀帘喊道:“可以进来了。” 刘介可不会听从他的命令,进帐看向皇帝,得到许可之后才退出帐篷,放行崔腾带来的“好东西”。 四名女子走进来,怀里各自抱着不同的乐器,盈盈跪拜,个个都是貌若天仙的美女,尚未开口,已有欲语还羞的娇态,目光低垂,却有顾盼生姿的艳丽。 崔腾几步跑回皇帝面前,“国色天香,人间绝无仅有,整个洛阳,不,整个天下,也找不出第五个来,陛下真是幸运,她们来自不同地方,凑巧在洛阳相聚……” 韩孺子大怒,在桌上重重一拍,“崔腾,谁给你的胆子?” 崔腾扑通跪下,双眼正好露在桌面以上,露出愕然至极的神情,喃喃道:“陛下,没人……没人给我胆子啊。” “皇后是你亲妹妹,朕此行是为了安定天下,你不出力相助也就算了,竟然进献女色惑乱君心,可对得起皇后、对得起朕对你的信任?” 崔腾张口结舌,身后突然砰的一声响,原来是捧琵琶的女子被吓得手足无措,乐器掉在了地上。 崔腾用极低的声音说:“妹妹不在这儿,谁也不会乱说。皇帝嘛,不享受怎么叫皇帝?普通人还有三妻四妾呢,再说人和人不一样,女人更是各有千秋……” 韩孺子想起来了,崔腾从前是浪荡子柴韵的好朋友,必然臭味相投,崔腾只是一直没表现出来。 韩孺子露出微笑,“河南尹让你送来的?” 看到皇帝在笑,崔腾又得意起来,仍然跪在那,露出一双眼睛,“韩稠哪有这个眼力?他找了一堆庸脂俗粉,连我都看不上眼,怎么能够送给陛下?于是我让他找来更多美人,由我精挑细选。对这四美的大名,我早有耳闻,没想到竟然都在洛阳,要不是我,韩稠就将她们藏起来啦……咦,你们干嘛?陛下……陛下……听我说啊……” 两名侍卫架着崔腾,不客气地将他拖出帐篷。 四名女子趴在地上瑟瑟发抖,再也没有欲语还羞的娇态和顾盼生姿的艳丽。 刘介和几名太监进来,命令四女出去,四女膝行后退,连掉在地上的乐器都不要了。 “等等。”韩孺子叫住四人,“刚才是谁在外面弹曲?” 有一名女子似乎做出回答,声音太小,韩孺子听不清,刘介俯身,听了一会,起身道:“是此女的师父,在外面调试琴弦的时候拨了几下,不想惊扰圣听。” 韩孺子没觉得惊扰,只是很遗憾如此清幽脱俗的曲子,居然出自风尘女子之手,正要挥手,却不死心,一时间犹豫不决。 张有才弯腰,小声问了几句,抬头笑道:“陛下,此人的师父是一名琴师,名叫张煮鹤,今年四十有七。” 还是张有才了解皇帝的心事。 韩孺子点点头,挥手让太监带四女退下。 河南尹韩稠急于讨好皇帝,这或许是一个鼓动洛阳富商参与开仓放粮的契机,韩孺子打算明天再次召见洛阳群官。 曲声又传来了,这回是奉旨而弹,越发优扬动听,却少了几分灵气,韩孺子对音律了解不多,听了一会,只觉索然无味,不由得暗自感叹:有些东西只能偶然得之,越是上下求索,离得反而越远。 皇帝准备休息,曲声停止。 张有才等人全都退出,韩孺子躺在床上,默默运行孟娥教给他的内功,慢慢进入半睡半醒的状态。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曲声再度传来,好像是两个人、两张琴,音调截然不同,正用特殊的方式彼此应答。 韩孺子受到了感染,只觉得好像有两个人扶着自己的手臂,送他直上云霄,在虚无缥缈的云层中自由飞翔…… 一觉醒来,韩孺子感到前所未有的精力充沛,连日来的疲惫一扫而空,神采奕奕,进来服侍皇帝的张有才和泥鳅都看出来了,惊讶不已。 韩孺子收拾妥当,问道:“那个叫张煮鹤的琴师还在吗?” “昨晚送走了,陛下若是喜欢,可以随时再召回来。”张有才回道。 “不急,得先打听一下此人的底细,让谁去……” “我去!”泥鳅立刻站出来,从渔村少年变为皇帝亲随,他憋闷坏了,正想出去走走。 “你在洛阳人生地不熟,怎么打听?” “有钱就行,去各处听曲,向别的琴师打听,如果大家都听说过张煮鹤,那就成了,没听说过,说明此人必有问题,再让刑部的人去查。” 韩孺子惊讶地看着泥鳅,“去吧,看你能打听出来什么。” “把衣服换了,我的包袱里有银子……”张有才叮嘱道,泥鳅大步往外走,头也不回地摆手,表示这些他都知道。 起床之后的第一件工作还是会见随行大臣,京城送来许多奏章,都已得到批复,送来的是副本,好让皇帝得知朝廷运转正常。 户部侍郎刘择芹上奉,他已向河南郡官府做过详细询问,果不出他所料,官仓存粮远远满足不了洛阳附近的流民,兵部也给出详细数字,除非北边无事,不再增加守军,否则的话敖仓没有多少余粮能放给流民。 朝会之后,韩孺子本想立刻召见河南尹,柴悦过来提醒他,上午还要见一个人。 洛阳丑王王坚火一早就来了,已在营外等候多时,先是接受全身检查,然后由礼部官员简单介绍礼仪,要求他演练无误之后,才能去见皇帝。 王坚火一律照做,对周围人的悄声议论全不在意,进帐之后,他却没有下跪,而是抱拳拱手,说:“陛下心中有三件难事,草民自荐,或可助陛下解忧。” 最让韩孺子惊讶的还是王坚火的丑容。(未完待续。) 第二百八十八章 丑王赌约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韩孺子早有准备,还是被王坚火的丑吓了一跳。 丑王个子很高,肩膀宽厚,两条长长的手臂,几乎没有脖子,直接顶着一颗硕大的头颅,那张脸尤其令人惊骇,半边正常,说不上丑,也说不上英俊,反正不会有人注意,另半边脸长着一大块赘疣,下坠到肩膀上,半张脸因此倾斜,好像正在融化。 韩孺子见过不少长相凶恶的人,而面前的王坚火,干脆丑到不像人,像是从粗制滥造的画册中跳出来的鬼怪。 王坚火对这种目光习以为常,拱手又说了一遍,“陛下心中有三件难事,可有解决之道?” 中司监刘介和跟进来的礼部官员不停咳嗽,示意丑王跪下,王坚火却站得更加笔直。 韩孺子回过神来,没有强迫王坚火下跪,说:“那就请足下再猜猜朕心中有那三件难事?” “第一件,陛下贵为天子,美中不足的是宝玺下落不明,若落入奸人手中,怕是会惹来不小的麻烦。” “嗯。”韩孺子不觉得奇怪,宝玺失踪一事早已传遍,就算是寻常百姓也能猜出这是一件“难事”。 “第二件,流民遍布天下,今春将逝,若不能及时劝民返耕,今秋收成不足,流民又将成倍增加,终成大患。” 这第二件“难事”也不难猜,韩孺子点下头。 “第三件,数十万匈奴人在北边虎视眈眈,随时都可能大举入侵。” 韩孺子重夺帝位之后很快就将辟远侯张印派往碎铁城,王坚火由此猜到皇帝忧心北疆,也在情理之中。 韩孺子心中的“难事”不只这三件,不过王坚火的确猜到了最大的三件。 丑王是来为谭家求情的,说来说去却没有提起谭家半个字,韩孺子也不提,顺着对方的话说道:“这三件难事,足下已有解决之道?” 王坚火也不客气,点点头,展开双臂,像是一只做出威胁姿态的巨猿,帐篷里的侍卫们都将手伸向了刀柄。 “倒也不难。”王坚火慢慢垂下双臂,他只是用来加重语气,表示一下骄傲。 韩孺子没吱声,见惯了望气者的各种故弄玄虚和儒生的恃才傲物,王坚火的这点本事打动不了他。 “第一件,如果传言没错,宝玺落入江湖人手中,而且就在洛阳城内。狮虎虽猛,却捕不得空中飞鸟,鹰隼虽利,却抓不住地底之鼠,陛下坐拥天下,仍有力所不及之处,草民不才,算得上‘地鼠’中的佼佼者,只需陛下一句话,三日之内,我能将宝玺亲手捧送到陛下面前。” 话中的狂傲远多于谦逊,帐中诸人这时已不再关注他的丑,而是觉得此人胆子太大,连命都不要了。 韩孺子仍没有生气,他知道,“龙颜一怒”正中这些豪侠的下怀,于是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表现得对宝玺毫不在意,“接着说。” “第二件,流民遍布天下,只靠官仓中的粮食,远远不足以赈济,草民的朋友比较多,愿意号召众友开私仓放粮,以补官府之缺。” 韩孺子在心里嘿了一声,如果连开放私仓这种事都要江湖豪侠帮忙,那他这个皇帝与从前的傀儡也就没两样了。 “继续。”韩孺子依然隐忍不发。 “第三件,匈奴人虎视北边,解决起来更简单,陛下只需出十万大军,草民推荐十位将军,保证百战百胜,趁着匈奴人尚且犹豫不决,先将其击退千里,令其三五年内不敢窥边。” 大楚的将军,却要一位草民推荐,这不只狂妄,还在公开嘲讽朝廷不知人、不会用人。 柴悦作为居中介绍者,也跟了进来,一直站在门口,垂头不语,偶尔看一眼王坚火,显得非常惊讶。 “嘿。”韩孺子忍不住冷笑出声。 王坚火再次拱手,“陛下若是不信,可愿与草民打一个赌?” “怎么赌?赌什么?” “就赌三日之内谁能找回宝玺,陛下若是先找到,或者谁都没找到,都算草民输,草民愿赌上贱命一条、院落三座、家人三十一口,或杀或流,任凭陛下发配。” “如果你赢了呢?” 王坚火突然跪下,恭恭敬敬地磕头,“草民若是侥幸赢了,只有一愿,望陛下给谭家一条活路。” 终于说到这儿了,韩孺子冷冷地说:“谭家已获宽赦,可他们是东海王的戚属,自然要随东海王就国,大楚不杀无罪之民,谭家若能安分守己,没人能杀他们。” 这既是实话,也是谎言,谭家的人脉越广泛,韩孺子越要将其斩草除根,就连王坚火也已被列为必除之人,缺的只是一个罪名而已。 韩孺子相信,这些豪侠不会忍耐太久,很快就会再次触犯律法。 王坚火又磕了一个头,起身道:“既然如此,请恕草民鲁莽,草民告退,随时候诏。” 刘介与礼部官员送丑王出去的时候都很恼怒,不停地斥责、数落,进帐之前明明很听话的一个人,怎么到了皇帝面前就变了一副模样呢?早知如此,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面圣。 柴悦更是羞惭不已,丑王是他介绍给皇帝的,必须为此负责,王坚火一走,柴悦就前行几步,跪在地上道歉:“臣伏乞陛下恕罪,王坚火……” “他平时不是这种人。”韩孺子替柴悦说下去,然后示意他起身。 柴悦站起,神情更加惊讶,“陛下打听过丑王的为人?” 韩孺子摇摇头,除了柴悦,他身边的人都不太了解这位洛阳丑王,“朕只是猜测,王坚火容貌特异,富不过谭家,贵不过俊阳侯,得能众心,必不以狂傲为资。他在这里的所作所为,无非是在使激将法。” 柴悦呆了一会,“陛下圣明,非臣所及,丑王的激将法终是无用。” 韩孺子笑了一下,连柴悦也会奉承了,倒也不奇怪,为了出人头地,柴悦在权贵圈里游走多年,对这种事情驾轻就熟,韩孺子只是遗憾,照这样下去,大概只有杨奉还敢在他面无所顾忌地说真话。 “无用?你没听到他与朕打赌吗?” 柴悦又是一呆,“可陛下……没有接受。” “君与民当然不能直接打赌。”韩孺子接见王坚火就已经给他很大的面子,若是当场接受打赌,洛阳丑王的名声就更大了。 “三天之内,必须找回宝玺。”韩孺子挥手让柴悦退下。 柴悦茫然离去,在此之前,他忠于皇帝是因为只有皇帝赏识他,这更像是一种赌博,他赌赢了,前途无量,若是论到才华,柴悦内心里还是有一点骄傲的,可皇帝与丑王的这次“打赌”,却让他完全摸不着头脑,随之生出一股真正的敬佩。 韩孺子接连召见数人,尤其是刑吏张镜,布置寻找宝玺之事,“宝玺肯定在洛阳城内,不用再调查有无了。给你两天时间,后天午时之前将宝玺送到朕的面前,加官晋爵,你张镜就是大楚第一刑吏,若是找不回来,阁下枉称‘广华群虎’之一,回乡种田去吧。” 江湖讲道义,朝廷有官爵,张镜磕头不止,退出帐篷时既兴奋又紧张,“大楚第一刑吏”意味着太多,比他当初参与争位带来的好外可能还要更多。 离午时还有一会,韩孺子召见早已等候多时的河南郡官员,说起让洛阳富户开放私仓,韩稠等人立刻应承,都说不是问题,好像早就商量好了,一句多余的废话也没有。 如此一来,韩孺子反而不安,地方官员的承诺太不可信,可是总不能因为他们答应得太快而发怒,只好让他们定下期限,并保证所有流民都能得到救济。 午饭之后,韩孺子叫来户部侍郎刘择芹,想听听他的意见,结果得到的是含糊其辞,刘侍郎唯一的意见就是观察,以为在皇帝的亲自监督之下,河南郡不敢敷衍,很可能圆满完成任务,但是…… 韩孺子将刘择芹打发走,他已经是皇帝了,却无法保证自己的旨意能够得到充分执行。 他又召见瞿子晰和十名顾问,书生虽然有些固执,毕竟敢说几句真话。 “洛阳之官,骄奢已成习惯,和帝允许河南尹之位世袭,本是为了安抚谦让王位的河南王,也是想用宗室稳定关东,结果酿成今日之患。陛下若想清除洛阳弊政,需用重典。” 瞿子晰倒是坦诚,不为官员说话,看得也清楚,可是提出的建议太激烈,在韩孺子最急于解决的诸多问题当中,洛阳排不到前列,韩孺子只想尽快找回宝玺,并安置好流民,一旦要在洛阳用“重典”,他在这里耽误的就不是三天、五天,而是至少三五个月了。 难道只能暂时忍耐?韩孺子不甘心。 出去打探琴师消息的泥鳅回来了,一直等到傍晚服侍皇帝用膳时,他才得到机会报告情况。 “张煮鹤还真是洛阳有名的琴师,祖居此地,也曾行走江湖四处卖艺,三年前返乡,就没再离开过,如今在河阳侯府里任职,教出不少有名的弟子,据说他的琴声能治病。” “有这么厉害?”张有才不信。 “大家都这么说,我问过不同店里的四位琴师,一提起张煮鹤,全都赞不绝口,只是可惜,他现在极少出侯府给人拨琴了。” 经过一整天的忙碌,韩孺子对琴声的兴趣已经淡了许多,嗯了一声没再追问。 泥鳅好不容易出趟门,很兴奋,问道:“听说陛下要跟洛阳丑王打赌,是真的吗?” 韩孺子眉毛一扬,果不出他所料,王坚火也认为他们之间有一场“赌局”,“我没接受。坊间怎么说?” “没接受啊。”泥鳅大失所望,“我还在陛下身上押了十两银子呢,明天得要回来。” “押我十两银子?” “对啊,都说陛下和丑王打赌,大家则赌谁胜谁负,说句实话,洛阳城里看好丑王的人更多,我押陛下大胜,他们都笑话我。” 韩孺子嘿了一声,明知这仍是丑王的激将法,还是感到愤怒,“就算宝玺此刻就在丑王手里,三天之内我也要用自己的办法夺回来。”(未完待续。) 第二百九十一章 宝玺现身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感谢读者“mmm1111”的飘红打赏。) 刑吏张镜将洛阳四坊翻了个底朝天,结果还是一无所获,杂七杂八的印章搜到一大堆,没一个与宝玺有丁点相似。 天已经亮了,离午时还差两个多时辰,虽然皇帝与丑王的赌约是三天,张镜却只有两天,看着一群无奈的公差,张镜越想越怒,“洛阳公差真是厉害,在自己家里竟然还有找不到的东西。行,你们真行,我张镜算什么?刑部的一名小吏而已,拜诸位所赐,过了今天午时,我连小吏也不是了,平民百姓一个。我没有别的本事,今生今世大概只有一次机会面见陛下,负荆请罪,我没怨言,但是诸位,别指望我给你们、给洛阳说一句好话!” 张镜真是气极了,洛阳公差当中有不少他的朋友,平时往来甚密,结果在最紧要的关头,却得不到帮助,可惜他来不及调遣京城的亲信,否则的话,他能将整个洛阳掘地三尺。 刑部官员发怒,洛阳众人噤若寒蝉,谁也不敢开口辩解。 张镜已经无计可施,洛阳毕竟不是他的地盘,许多狠辣的手段用不上,留给他的时间又这么短,心中对皇帝不禁也生出埋怨:既然让自己找回宝玺,就该给予相应的权力,皇帝倒好,随口一句话,让自己大海捞针…… 张镜强行驱逐这些想法,午时之前他还得去面见皇帝,万一流露出半点不满,下场就不只是免职了。 张镜挥手命公差散去,剩下的这点时间,他得想想别的办法,洛阳豪侠不只丑王一个…… 张镜回头看到一名老公差跟在身后,脸上似笑非笑,好像有话要说。 “有事?”张镜生硬地说,叫不出此人的姓名。 老公差笑道:“张大人还想继续寻找宝玺吗?” 张镜心中一动,语气立刻缓和下来,拱手道:“恕我眼拙,阁下是……” “洛阳的一名公差而已,有幸为大人做事,贱名不值一提,我有一个主意,或许能让大人安然度过此劫。” “愿闻高见。” “大人接下来还要找人帮忙吧?” “当然,时限未到,总不能就这么放弃。” “斗胆问一句,大人要找谁?” “本地的几位朋友。”张镜含糊其辞。 “嗯,大人有没有想过,洛阳豪侠以丑王为首,与其找别人帮忙,不如直接去见丑王本人。” “和陛下打赌的人就是丑王!” “没错,打赌的人是陛下与丑王,不是张大人。” 张镜先是一愣,然后豁然开朗,对老公差的态度越发恭敬,“我该怎么登门?要带什么礼物?” 老公差嘿嘿笑道:“大人虽在朝中为官,可是出身谭家,也算半个江湖人物,为何对丑王毫无了解?大人什么都不用带,空手去,表现得越惨越好。” 张镜沉吟片刻,“只怕陛下知晓此事之后,会以为我有异心。” “宝玺重要,还是‘异心’重要?陛下对大人的印象可以慢慢改变,没有宝玺,可就什么都谈不上了。” 张镜一拱到地,“多谢前辈指引,此恩此德,张某牢记于心。” 半个时辰之后,刑吏张镜在洛阳东城的一条普通小巷里,登门拜访丑王,没聊太久,很快告辞,神情严肃,似乎不太高兴,坊间传言,都说京城官吏想要强迫丑王交出宝玺,却没能成功。 军营里,韩孺子送走了房大业。老将军对齐地颇熟,对这一战并不担心,心中挂念的仍是北疆,“匈奴人若是继续进攻碎铁城,意在报复,守住就行,无需大动干戈,若是进攻马邑城,必有大举南侵之志,陛下定要小心应对,不可轻易犯险。” 韩孺子谢过老将军,回帐之后立刻召见河南尹韩稠等当地官员,后天一早他也要出征,希望能够在走之前解决放粮一事。 洛阳官员在皇帝面前越发恭敬,即使有令平身,他们也都跪着,韩稠对自己的皇叔身份完全不当回事,跪在众官之前,报告私仓放粮的情况。 看样子形势大好,皇帝亲自提出的要求,得到了广泛的响应,一日之间,洛阳商户承诺捐出的粮食已与官仓相差无几,以后还能更多,按韩稠的粗略估计,最终数量起码是官仓的三倍以上。 “圣恩浩荡,百姓蒙福,洛阳群商深受感动,都说放粮之事下济黎民上报朝廷,实在是一件大好事,能为陛下分忧,是他们这辈子最大的荣幸……” 报告数字只用了一小会,歌功颂德花费了几倍的时间,韩稠最后道:“微臣斗胆做主,给予洛阳群商几句许诺,让他们以后入关进京的时候能更方便一些,算是对开仓放粮的一点补偿。” 韩孺子已经听烦了,点点头,“如此甚好,也不能让洛阳商户白白损失,他们有何要求都报给户部刘侍郎,写份奏章给朕。” 在韩稠的带领下,洛阳群官山呼万岁,然后告退。 离午时还差一会,韩孺子召见随行的京城官员,任命国子监博士瞿子晰为河南郡御史,专门监督放粮一事。这是一项临时任命,所谓的河南郡御史连官印都没有,唯一的特权是能直接给皇帝写奏章。 事情进行得太顺利,韩孺子反而有点担心,所以要留一个人监督洛阳。 午时刚过一点,韩孺子召见张镜。 张镜匍匐在地,两手空空,显然没能找回宝玺,韩孺子并不意外,甚至有一点安心,刑吏毕竟没有他想象中的无所不能,不过张镜的刑部司主事算是当到头了。 “宝玺何在?”韩孺子还是正常发问。 “微臣无能,没有及时找到宝玺,请陛下降罪。” “你既然立过军令状,没什么可说的,退位让贤吧。” “微臣不敢恋位,只是努力至今,寻玺已有眉目,望陛下宽限半日,容臣找回宝玺,以报圣恩,从此心中无憾。” 韩孺子盯着张镜看了一会,“只能延到今晚子时。” 张镜磕头谢恩,匆匆退去。 东海王站在皇帝身边,等张镜走出帐篷,说道:“他好像胸有成竹啊。” 韩孺子也看出来了,“你能想到吗?皇帝一多半时间竟然要与朝中的大臣斗智斗勇。” 东海王嘿嘿干笑。 “有话就说。” “那我就说啦,陛下有没有想过,出错的是陛下,而不是大臣?” 韩孺子扫了一眼东海王,“看来你真有话要说。” “嘿嘿,陛下让我说,我怎敢藏私?母亲曾经对我说过……”东海王神情一暗,马上又恢复正常,“不对,应该是罗焕章说的,他说:皇帝虽是天下至尊,可也有自己不能做的事情,比如皇帝总不能亲自去教人种地吧?因此,君有君德,臣有臣责,民有民分,各安其位,方能天下太平,若有一方逾越,难免麻烦不断。” 这听上去的确像是儒生的看法,韩孺子道:“你说是我过界了?” “皇帝嘛,应该有这个权力吧。”东海王不肯把话说死,但他就是这个意思。 “你之前总说自己当皇帝之后如何如何,那不叫逾越?” 东海王神情尴尬,“陛下记得真清楚。容我斗胆说一句,那都不叫逾越:皇帝可以兴建宫室,可以广纳美女,可以骄奢无度,可以报仇血恨……只要是满足自己,就不叫逾越。除此之外,打仗是武将的事,治理天下是文臣的事,陛下却要样样亲历亲为,文臣武将不知所措,自然显得有些笨拙。” “你是让我做昏君、庸君?” “我可没这么说!”东海王瞪大双眼,随即笑道:“我是建议陛下做无为之君、逍遥之皇、至尊之帝。” 韩孺子想了一会,“你说得没错。” “陛下想明白了?” “就有一点不妥,你的无为、逍遥、至尊,只对太平皇帝有用,如今天下困顿,内忧外患不断,一官无为,一地之民受害,皇帝无为,则大楚危矣。” “我就是随便一说,陛下天生劳碌命,就算天下太平,也未必能悠然自得地待在宫里。” “这可不是随便一说,你的话很有道理,起码大臣的想法跟你一样,所以韩稠才会以酒色财物送我。” 韩孺子拒绝参加酒宴,送来的美女也都退回,可韩稠没有因此放弃讨好皇帝,各种奇珍异玩络绎不绝地送来,几乎要将侯府搬空,这时都堆在附近的帐篷里,韩孺子身边一件也不留。 “连丑王的想法也跟你一样,他说过‘狮虎抓不住飞鸟、鹰隼捕不了地下的老鼠’,就是在告诉我远离江湖。” “丑王太狂,陛下可以当成私人恩怨解决,这样的话就不算逾越了。” “我非要‘逾越’过去看看。” 东海王笑而不语,他想当皇帝,却不想当韩孺子这样的皇帝。 这一天过得飞快,东方传来消息,东海国果然从无事可做的船工当中招募了大量士兵,但这些人并非主力,“上官盛”另有军队相助,具体来源尚无人知晓。 离子夜还有两刻钟,张镜来见皇帝,仍然两手空空,但是信誓旦旦地说:“子夜之前,宝玺肯定会回到陛下手中。” 张镜心中忐忑,却只能硬着头皮扛下去,宁冒杀头的危险,也不想回乡种田。 好在他没有等太久,大概一刻钟过后,宝玺真的回来了,送来者却不是丑王。 侍卫王赫捧着宝玺,呆呆地走进帐篷,比皇帝还要意外。(未完待续。) 第二百九十二章 丑王奇招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感谢读者“Lord_of_lies”的飘红打赏。) 王赫叫上两名最信任的侍卫当帮手,连续两个晚上去丑王家中打探情况。 王坚火声名显赫,却不富裕,有三座宅院,两座空置,只有祖宅住人,地方颇大,一半已经废弃,另一半住满各色人等,有自家男性亲属,有来求助的,有慕名结交的,有什么都不说只想暂住几晚的,到了饭点谁都不用客气,王家有什么大家就吃什么,没有亲疏贵贱之分,唯一的区别是某些客人能得到单独接见。 三名侍卫将王宅搜了个遍,一名侍卫甚至冒充客人住了一晚,结果一无所获,王宅没有女眷,自然也没有所谓的内宅,客人任何地方都能去,有一间屋子堆着不少散碎的金银与铜钱,谁都能拿,也都可以放进去一些。 令人惊异的是,这里的钱从来就没有完全空过,来者都很自觉地取用相应之数,不多不少。 那名假装客人的侍卫好奇地打听过,得到几个含糊不清的故事,据说曾有人心生贪念,拿光屋子里的金银,可事情瞒不住,仅仅三天,此人身败名裂,连自家亲人都不屑与他说话,最后是丑王亲自出面解围,此人才获得原谅,可还是一蹶不振,再不敢出现在江湖中。 另有一种说法,丑王救过不少权贵与豪侠,甚至还有大盗,这些人重新发达之后,向王宅派送仆人与食物,仆人的职责之一就是盯着金银屋,不让它变空。 同样姓王,侍卫王赫对王坚火佩服得五体投地,决定放弃任务,期限一到,就去向皇帝请罪,结果,在子夜前不久,他去自己帐篷里收拾物品时,发现宝玺就摆在床上,没有包裹,没有遮掩。 王赫立刻捧到皇帝帐中,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没有任何隐瞒,连自己曾有放弃任务的打算也都坦白。 韩孺子不知该喜还是该怒,先将中司临刘介叫进来,他担任中掌玺多年,对宝玺最为熟悉不过,一眼就认出这的确是真的,谨慎起见,双手捧在手中,远远地对着烛光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最后道:“是宝玺。” “朕巡行期间,宝玺仍由你掌管。”韩孺子说。 刘介躬身应是,取出巾帕,将宝玺小心地包裹起来,收入怀中,双手护着,像是刚刚得知自己有孕在身的妇人。 一场心照不宣、洛阳皆知的打赌波澜不惊地结束,皇帝赢了,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看着跪在前方的侍卫王赫和刑吏张镜,心中暗暗摇头。 严格来说,宝玺不是张镜找回来的,可他预言了宝玺重现的时间,无功无过。 “张镜,你已经见过王坚火了吧?” “是,微臣上午去过王宅。” “那里真像王赫所言,任人出入?” “是,微臣未经通报,也找不到人通报,直接进府,很容易就见到了丑王,据传他很少出门,偶尔不在,也要留下字条,或者托人传话,几时走、几时回都交待得清清楚楚。” “嘿。”韩孺子冷笑一声,如此说来,丑王亲自拜见皇帝,算是给了很大面子,“你觉得王坚火是怎样一个人?” 张镜茫然片刻,重重地磕了一个头,俯首道:“不愧洛阳大侠之称。” “因为他保住了你的官位。” 张镜连连磕头,不敢接话。 韩孺子命刑吏退下,又问侍卫同样的问题:“你觉得王坚火是怎样一个人?” 王赫也是磕头,“我不敢轻下断言。” “他会武功吗?” “以我所见,丑王常与客人讲较武艺,自己也练拳,但只是强身健体,绝非高手。” “你们去王宅查看情况时被发觉了,这说明要么王宅暗藏高手,要么是你的手下走漏了消息。” “我能以性命相保,我们三人绝没有走漏只言片语。” “那就是王坚火身边有高手了。可宝玺就放在你的帐中,这又是怎么回事?是他的高手太厉害,连重重卫兵与侍卫都拦不住,还是军营里有人被他买通了?” 王赫回答不出来,也不敢回答,只能磕头请罪。 韩孺子挥手让侍卫头目退下,默默地想了一会,对留在身边的刘介说:“人家能将宝玺送回来,自然也就能拿回去,咱们能怎么办?你服侍过武帝,碰到过类似的事情吗?” “碰到过。” 听到这个回答,韩孺子微微一愣,“这件事也要保密吗?” 刘介摇摇头,双手仍然护在肚子上,眯起双眼想了一会,说:“那是武帝二十五年的春天,我还是御马厩的一名小太监,武帝正当壮年,非常喜欢骑马,天气好的时候,几乎每天都要马背上待至少一个时辰。当时的皇太后为此没少指责我们这些太监,以为是我们引诱陛下不务正业,时时有受伤的危险。” 回想往事,刘介露出一丝微笑,很快就端正颜色,“结果越怕什么越出什么,武帝那天心情好,召来许多宿卫赛马,别人都知道让着、护着武帝,偏偏有一个年轻人不懂规矩,抢在了武帝前头。武帝不服气,连跑三圈,一时大意,跌下马,昏了过去。” 刘介脸色微变,即使过去这么多年,他还是感到害怕,“在场有一百多人,全都吓坏了,我们这些太监忙着救护武帝,那些宿卫将不懂规矩的年轻人抓了起来,要将他当场处决。” “然后呢?”韩孺子听得有点入迷,甚至忽略了这与宝玺一事没有多少相同。 “好在武帝很快就醒了,要求任何人不得将事情告诉太后,然后下令处死了自己的坐骑。” “啊?” “我还记得那匹马的样子,全身乌黑,四蹄雪白,武帝赐名‘龙骊’,是武帝最宠爱的七匹马之一,可武帝说此马虚有其表,将主人摔下来无罪,跑不过普通马才是死罪。” “那个不守规矩的年轻人呢?” “哦,我记得清清楚楚,几名宿卫压着那人的头颅,一大堆人呵斥他,命令他向武帝磕头请罪,连我也跟着喊,还在他屁股后面踢了一脚,不为别的,他差点将我们全都害死。” 韩孺子忍不住笑了一声,很难想象耿直的刘介也有混水摸鱼泄私愤的时候。 “可这人不服。”刘介不自觉地挺直了身子,好像被那个狂傲的年轻人附体,“他被迫跪下,却不肯低头,反而大声嚷嚷,说自己无罪,说什么‘赛马就是赛马,让来让去,陛下永远也挑不出真正的千里马,骑术更是得不到长进’,陛下听听,这算是什么话?” “可他说得很有道理啊。”韩孺子站在年轻人一边。 刘介又像平时一样躬身,微笑道:“武帝也是这么说的,所以赦此人无罪,还封他为将军,让他带兵打仗。” “这么说来他应该是有名的将军了?” 刘介点头,“或许是最有名的将军了,他叫邓辽,平定匈奴的最大功臣之一,可惜英年早逝,若不是武帝慧眼识珠,邓大将军一生都将默默无闻。” 韩孺子呆了半晌,“原来邓大将军是这么被武帝看中的。” “嗯,武帝看中邓辽的不是狂傲,而是他坚持做正确的事情,武帝曾经私下里说,前线军情瞬息万变,敌人诡计不断,自己人也是各持一端,难得意见一致。常常这个人想的是粮草,那个人想的是军功,还有人想的是后备兵力的多寡,更有人只在意官爵的高低,主帅必须是邓辽这种人,能够不为所动,一心只想打胜仗,管你尊卑贵贱,能战者上,不能战者退,就算皇帝亲自开口干涉,他也不接受。” “这才是真正的大将军啊。”韩孺子由衷称赞,他身边可没有这种人,柴悦和房大业堪称将帅之才,与邓辽的这份执着相差还是太远。 韩孺子悠然神往,过了一会问道:“可是这跟宝玺、跟王坚火有什么关系?” 刘介捧着怀中的宝玺跪下,先为自己要说的话请罪,然后道:“陛下说得没错,能送来宝玺的人,也能再次盗走宝玺,可是换种想法,或许此人还是保护宝玺的最佳选择。” 韩孺子立刻摇头,“他是江湖人,不为帝王所用,而且他那一套江湖手段,用不到国家大事上,就连武帝,也对豪侠大开杀戒,没有重用其中任何一人。” 刘介跪在地上不吱声,韩孺子忍不住问道:“刘公认识丑王?” “素未谋面,更无往来。我只是讲一段武帝往事,至少该用何人、如何用人,那是帝王之术,我白在武帝身边这么多年,什么都没学到。” “是朕多心了,刘公下去吧,选十名侍卫,专门用来保护刘公与宝玺。” “遵旨。”刘介起身,慢慢退出帐篷。 韩孺子早对豪侠动了杀心,这时仍未改变,可他明白,武帝的凶残手段行不通,那只是给新一代豪侠扫清道路。 丑王的确是位奇人,他与皇帝打赌,却在最后半天悄悄交回宝玺,将胜利拱手相让,不仅没救下谭家人,还搭上自己一家子,更让许多押他获胜的赌徒血本无归。 他将所有主动权都交到皇帝手里,韩孺子反而不好选择。 还有孟娥,韩孺子最大的困惑是宝玺怎么会从孟娥手里转到丑王那里。 天已经晚了,韩孺子叫进来张有才和泥鳅,让两人铺床,换好睡衣之后,他突然问:“胆大包天的人能做什么?” 张有才没明白什么意思,泥鳅笑道:“那就包天呗。” 韩孺子笑了笑,打算明天一早召见王坚火,将这件事彻底解决。(未完待续。) 第二百九十五章 旧规难改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东海王将户部侍郎刘择芹的奏章仔细看了一遍,没瞧出门道,“陛下怀疑他与洛阳富商勾结,给予他们太多好处?” “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韩孺子说不出那种感觉,让东海王等人先退下,他要单独接见户部侍郎。 刘择芹受命主持每日的朝会,倒是尽职尽责,随传随倒,手里捧着一摞文书,那是朝会的详细记录,能让缺席的皇帝身临其境。 韩孺子随手翻了几页,没有细看,“刘侍郎,朕有句话问你,希望你能有话直说。” “陛下请问,臣万万不敢有所隐瞒。”刘择芹恭恭敬敬地站在皇帝面前。 韩孺子沉吟片刻,“奏章朕已经看过了,有什么需要朕做的吗?” 刘择芹抬头看了一眼皇帝,面露惊讶,马上垂头,“臣考虑不周,必有遗漏之处,请陛下暂缓一两个时辰,臣这就去修改,只是……请陛下略指一二……” 刘择芹还以为皇帝对他的奏章不满意。 韩孺子摇头,“刘侍郎误解了,奏章没问题,朕觉得有些事情可能不好写在奏章里,你可以直接对朕说。” 刘择芹更惊讶了,“没有,洛阳官私放粮乃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一切尽在奏章之中,臣不敢有半点隐瞒。” 刘择芹是那种真正的朝廷大臣,韩孺子看着他,就像是隔着一堵墙,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没有目光交流,彼此都在对着空气说话。 “如此甚好。”韩孺子微笑,表示满意,心里却明白,自己的问话方式不对,只能一无所获。 他接着又召见了国子监博士瞿子晰。 瞿子晰兼任河南郡御史,非常认真,已经去城外跑了一圈,正好也要见皇帝报告一下情况。 “真是难得,洛阳官吏和商户向来以老奸巨滑闻名,我还以为他们这次又要上瞒下欺,结果却冤枉了他们,我在城外看到,放粮井然有序,粮棚绵延十几里,都有专人看管。流民先登记籍贯,凭条领粮,凑够五十人以上,选任一名甲头,给付足够的粮食和官府凭证,准许他们返回原籍。” 瞿子晰对洛阳官民的表现很满意,“陛下亲临,的确事半功倍。” 看过刘择芹的奏章,瞿子晰不觉得有什么问题,“这些补偿不多,洛阳商户这回真是令人刮目相看。臣要为之前的言辞道歉,那时臣以为洛阳乃贪滑之地,让陛下有了先入之见。” “有劳瞿先生在洛阳多待几日,善始善终。” “义不容辞。” 韩孺子从瞿子晰这里也没有得到帮助,可他还是不死心,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他又与东海王商量,“把你学过的帝王之术多想想。” “那算是什么帝王之术?不过是一些猜测人心的雕虫小计。”东海王又不承认了,但还是拿起奏章,重新看了一遍,良久方道:“倒是有一个办法可以用来查找破绽。” “说来听听。” “就是惯例。” “惯例?”韩孺子不是很喜欢惯例,很多时候,惯例就是他与大臣之间的那堵墙。 “对,忘了是谁对我说过,实在找不出大臣所提建议中的破绽,就问他惯例如何,当初这么做总得有个理由,看看这个理由还存不存在、剩下多少,或许能找出一点线索。” 韩孺子茅塞顿开,“没错,起码得弄清当初为什么要对关东商户征以重税并限制入关次数,应该问谁?刘择芹肯定会推脱说他不了解。”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陛下本应留在京城,整个朝廷都在身边,有什么疑惑就问宰相,宰相就算自己不清楚,也得推荐一位知情者,这是他的职责。如今陛下是在洛阳,身边没有多少人,尤其是宰相不在,该问谁?” 韩孺子身边有顾问,十名读书人随传随到,可他们的强项是引经据典,拟旨重赏有功的南、北军将士,以及斥责杨奉,他们很快就能做好,字字有力、句句用典,足以令受赏者感激不尽、令犯错者惭愧不已,可是说到洛阳商户的事情,谁也不记得当初的规定。 “应该不是什么大事,否则的话,国史里肯定会记载。”一名读书人推测。 十名顾问退下,东海王又出了一个主意,“读书人不行,陛下应该找那些熟悉文书的老吏。” 韩孺子还真想起来一位,将中司监刘介叫进来,问道:“京城的奏章副本每天都是谁放在桌上的?” “是我。”刘介回道。 “谁交给你的?” “中书省官员。” “在京城也是这个顺序?” “对,中书省整理文书,再由宫里的某人转交给皇帝,通常是中司监,陛下也可以指任他人。” “刘公做这件事就很好,把随行的中书省官员叫来。” 人很快就到了,“微臣中书舍人赵若素拜见陛下。”这是一名三十来岁的中年人,颇有几分未老先衰的样子,一看就是久做文案之人。 中书舍人没资格参加朝会,韩孺子对赵若素只有模糊的印象,他总是混在一大堆随从当中,离皇帝很近,中间却隔着重重障碍,若不是皇帝召见,他永远也没机会与皇帝直接交谈。 韩孺子有点犹豫,此人不像是直言敢谏的人,自己对他一无所知,想了想,还是问道:“你是中书舍人,能看到从前的公文吧?” “是,陛下。” “最早是多久以前?” “每隔十年,中书省与秘书省会一同抄写历年公文的副本,微臣有幸参与过一次,见过太祖定鼎以来的全部公文。” 韩孺子吃了一惊,东海王也不相信,“全部?摞在一起比山还高吧,你能看完?” “微臣擅于辨识错讹之字,负责初校,重抄的公文微臣都要过一眼。” “这不叫看,顶多算扫,你当时连公文上写的是什么内容都不知道吧?” “大部分不知道,有一些还记得。” 东海王冷笑,还是不信。 韩孺子不想在小事上计较,直接问道:“朕问你,对关东商户的征重并限制入关次数是何时规定的,你有印象吗?” “有,这两项都是太祖登基第一年定下的规矩。” 韩孺子与东海王互视一眼,都没料到这位不起眼的中书舍人居然真记得一百多年前的公文。 “太祖为何定这么高的税?”韩孺子问。 赵若素想了一会,回道:“当时的一份奏章里说,关东民富,人心仍向赵、齐,必须征以重税,以断其造反之资。” 太祖定鼎之初,赵、齐两国的势力还没有完全肃清,而且不限于现在的赵、齐,面积要大得多,因此太祖有意压制关东。 “大楚已绵延多年,当初的赵、齐两国早被百姓遗忘,为何重税未减?” “微臣不知,微臣所见的公文之中从未提起此事。” 东海王这时候的反应就快了,笑道:“这有什么难解释的,关东商户负担得起,他们这些年还不是越来越富?至于京城,用惯了这笔收入,突然减少,反而不适应,所以就一直保留,公开的理由就说这是太祖定下的规矩,不能改。” “太祖定下的规矩真不能改吗?”韩孺子觉得重税可以稍减一点。 东海王撇撇嘴没有回答,赵若素道:“从来没人说不可以,但礼部可能会提出反对。” “礼部?”韩孺子不明白这与礼部有何关系。 “每年腊月,礼部要在太庙祭祖,其中的一项仪式是禀告陛下一年来的所作所为,礼部可能会说,改变旧规将惹怒太祖的在天之灵。” 韩孺子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仔细一想,这又的确像是礼部会做出的事情。 “入关次数的限制呢?有什么理由?” “当时的理由很简单,赵、齐两国的旧臣仍未死心,曾经试图刺杀太祖及朝中大将,入关商户带的人多、货多,刺客很容易混迹其中。” “按礼部的想法,这条旧规也不能改了?” 赵若素又想了一会,“这倒未必,征税是大事,太祖当初颁布了圣旨,有据可查,限制入关次数是守关将军提出的建议,太祖许可,并没有特意颁旨,因此,在礼部看来,这可能不算是改变太祖旧规。” “有劳赵舍人解惑,朕已明白,你退下吧。” 赵若素退出帐篷。 “这是位人才。”韩孺子说。 “嘿,记性好一点而已,这种人在各大部司里一抓一把。”东海王不太在意,“刘择芹胆子好大啊,他肯定知道减税之事不可行,却故意写在奏章里,等到礼部驳回,陛下就会大怒,他则伏地请罪,一来一去,就把入关这件事给忘了。” “洛阳商户真正想要的只是增加入关次数?他们不会造反,只是想多做生意吧?” “刘择芹弄巧成拙,本来事情很简单,可他非要掩饰,陛下不可不防啊。” 韩孺子沉吟不语,明天一早就要出征,只剩一个晚上的时间,而他除了一些猜测,再无别的证据,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刘介进帐通报,王坚火求见。 丑王也去洛阳城外跑了一圈,所见所闻与瞿子晰一样,得出的结论却不同,“依草民所见,城外的许多游民是假冒的,真正的流民反而得不到救济。草民愿意当官,宁可得罪千人,也要救更多人。”(未完待续。) 第二百九十六章 深夜私访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王坚火做事有自己的原则与手段,同意做官之后,他没有下跪,反而昂首站立,打量皇帝,说:“草民敢当官,陛下敢做一回百姓吗?” “你以为朕没做过百姓?”韩孺子刚刚摆脱“倦侯”的身份没有多久,虽说从前也不是普通人,但对民间疾苦并非一无所知。 “今晚,离开洛阳之前,陛下敢暂时做一回百姓吗?”王坚火问。 不等皇帝回答,东海王抢先道:“这叫什么话?先不说陛下,什么叫草民‘敢’当官?难道当大楚的官还有性命之忧不成?” 王坚火只盯着皇帝,“‘丑王’几十年声望,天亮之后就将毁于一旦,天下人都会以为我等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当更大的官。” 仍是东海王开口,“你的几十年声望,能比得上陛下的一时安全?” 王坚火不吱声。 韩孺子也不吱声。 “陛下不是在考虑吧?”东海王瞪大眼睛,“可能陛下不相信,但我是真心提醒:皇帝的安危不仅属于自己,还事关整个大楚,尤其是现在这种时候,陛下若有万一……” 东海王忍不住小小地遐想了一下。 “武帝年轻的时候经常出宫微服私访。”韩孺子有点心动,关于武帝私访的故事,他从小听过不少,真真假假,但有一点肯定没错,武帝不是那种坐在皇宫里统治天下的皇帝。 “武帝时天下太平,而且……而且武帝身边可信任的人很多,这位丑王……让他当官都这么勉强,只怕不可信吧?” 面对质疑,王坚火不做任何辩解。 “朕的身边不是有你吗?” 东海王绝不会说自己不可信,一时间张口结舌,突然反应过来,“陛下要带我一块出去私访?这个……这个……陛下真要同意?还是先找人商量一下吧。” 王坚火说:“眼见为实,陛下一心为民,这是好事,可陛下坐在洛阳城内守卫森严的军营里,看的是一堆文书,听的是官员众口一词,与其费心地猜来猜去,分不清何为真何为假,不如亲自去看一眼。” 韩孺子怦然心动,丑王说得没错,皇帝向当地官员施加压力,派驻临时御史,提拔豪侠为官……说来说去都是因为心存疑虑,既然这样,何不走进流民中间去体察一回呢? 东海王从皇帝的表情上猜出结果,“陛下,该说的话我都说了,我要求将这些话都记录下来,万一……也能留下证据,别让人以为是我将陛下骗出去的。” “留什么证据?朕若有万一,你还想逃走吗?” “不不,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陛下乃是贤明之君,为大楚江山着想,桓帝只有两个儿子,陛下尚无子嗣……陛下千万不要误解,这纯粹是为韩氏子孙和大楚江山考虑……张有才,你就傻站着吗?” 张有才和泥鳅一直守在皇帝身后,有外人在,两人从不开口,可是心里绝不同意皇帝去冒险,听到东海王的话,同时前行几步,转身正要跪下劝说,被皇帝瞪了一眼,又都走回原位。 “没胆子的佞幸小臣。”东海王低声道,突然有一种满朝皆奸唯我独忠的苍凉感。 韩孺子扭头问稍远些的侍卫,“保护基本安全的话,最少需要多少人?” 侍卫一愣,张着嘴,一个字也不敢说。 “去叫王赫,不准多嘴。” 侍卫小步快跑,出了帐篷,以极快的速度回来,表示自己没有多嘴多舌的机会。 王赫很快也到了,看了一眼丑王,“微臣王赫拜见陛下。” “朕要微服私访,半个时辰之后出发,你去安排一下,出营的时候不要被任何人发现,加上你,最多六名侍卫,东海王随行,王坚火,你带几个人?” “草民只身一人。” “好,王赫,准备去吧。” 王赫扑通跪下了,刚要开口,韩孺子脸色微沉,“你是侍卫头目,朕任用你,要的不是进谏,你觉得自己比东海王更能说会道?” 东海王无奈地眨眨眼。 王赫想好的一番话都被堵住,想了又想,说:“最少十名侍卫,不能再少了。” “随你,但是不能泄密,尤其不能告诉刘介,明白吗?”韩孺子有预感,中司监刘介一旦听说皇帝要出营,十有八九会抱住皇帝的腿,死也不松手。 “明白。”王赫脸色苍白地退下。 约好见面地点,王坚火也告退,韩孺子让张有才和泥鳅多拿一套被褥来,假装要留东海王彻夜长谈,然后警告道:“你们两个更不准多嘴,我不在期间,若有什么事情,替我遮掩一下。” 张有才急得都要哭了,“陛下……” “怎么,从前夜里能出门,现在不能了?” 一想到主人当倦侯时的冒险经历,张有才真哭出来了,“从前好歹还有杜家爷孙……” “现在有十名侍卫。”韩孺子越来越兴奋,到洛阳好几天了,他一直被困在军营里,思考过度,头昏脑胀,王坚火提醒了他:奏章里的一团团迷雾,在现实中都不存在。 泥鳅却不太在意,“陛下出趟门而已,没那么危险吧?” 东海王和张有才同时狠狠瞪去,泥鳅急忙将嘴闭严,东海王甚至不能出帐,喃喃道:“好歹让我跟王妃道声别……陛下,丑王真值得相信吗?他这人鬼心事可不少,刚用一场似有似无的打赌令陛下左右为难。” 韩孺子没有回答,他相信丑王,一半源于自己的感觉,另一半则是因为孟娥。 孟娥将宝玺托付给洛阳丑王,足见在她的心目中,丑王比绝大多数人都值得信任。 如果这是一场环环相扣的骗局——韩孺子觉得不可能,中间有太多的意外,只有未卜先知的神仙才能提前想到。 半个时辰之后,皇帝、东海王与十一名侍卫牵马悄悄离开军营,路上没遇到任何卫兵,他们都被王赫临时调离,王赫还玩了一个小花招,将自己算在十名侍卫以外,多带了一个人。 王坚火等在三条街以外,独自一人,骑着马,向皇帝点头,在前面领路。 因为刚经历过战斗,洛阳仍处于宵禁状态,大街上没有行人,只有一队队巡逻士兵,王坚火自有办法避开盘查,与皇帝汇合之后,他就更不用担心了,侍卫王赫带着军牌,可以在城中随意行走,甚至可以深夜出城。 出城数里,军牌用不上了,一行人摘下帽子,裹紧披风,尽量不显露官身,王坚火穿着斗篷,用兜帽挡住那张标志性的脸孔。 时值半夜,城外的官道上闪烁着点点火光,一直延伸到极远方,路边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窝棚,仍有许多人席地而卧,身下顶多铺一点干草。 每隔一段距离,的确建有官私粮棚,夜里关闭,不许住人,偶尔有看管粮棚的差人未睡,聚在一起喝酒,喧哗声分外刺耳。 一行人下马,几名侍卫牵着所有马匹跟在后面,韩孺子、东海王、王坚火、王赫走在前面,其他侍卫分散跟随,一只手时刻握着披风里的刀。 “这一带都是河南郡的流民,时间短,没有全到,还有不少在路上。”王坚火小声介绍。 借着路边的火堆,韩孺子能看到一些还没睡的流民,他们呆呆坐在那里,个个面黄肌瘦,不知在等什么、想什么。 有个不知是男是女的小孩儿,独自站在路边,手里抓着一团粟饭,大口吞咽,一看到有人走来,转身就跑。 “没有这次放粮,这里的人至少一半活不到夏天。”王坚火说。 前方突然传来争吵声,韩孺子加快脚步,听到一个气愤的声音说:“不是说领粮回乡吗?像现在这样一顿一顿地放粮,得放到什么时候?” 另一个声音劝道:“行啦行啦,官府放粮,你还报怨,忘了挨饿是怎么回事了?我听说这是要给皇帝看的,皇帝离开洛阳之前,总得看一眼吧,大家领完粮都走了,皇帝看什么?” “真不自在,还不如……” “嘘,你想死啊,你倒是能自在,家里的妻儿老小怎么办?” 争吵结束,黑暗中的一小堆人群散去。 王坚火小声道:“有家有业的还好,愿意重归乡里,据我所知,家里老小若是都已饿死,那家的男子十有八九不来领粮,宁愿在山里为盗。” 韩孺子嗯了一声,放粮已经晚了,不知有多少百姓因此亡故,又有多少人对朝廷彻底失望,铁了心要当强盗,甚至造反。 光凭目前的所见所闻,韩孺子就觉得这趟私访值了,坐在城里,他只知道流民形势严峻,却感受不到那种关系到生死存亡的紧迫感。 路边的阴影里突然蹿出一名男子,后边的侍卫一拥而上,王坚火向他们摆手,表示没事。 那不是刺客,只是一名干瘦的流民,破烂的衣服下面似乎隐藏着什么,他恶狠狠地看了一眼身穿披风的人,竟然一点不怕,反而威胁性地向地上啐了一口,加快速度跑了。 小偷小摸是流民中间常有的事情,保住自己的命总是最重要。 走出两三里之后,王坚火示意身后的侍卫们离得更远一些,带头拐入荒野中的一条小路,路边也住着许多流民。 “这一带的流民是从外地来的,早就聚在洛阳附近,一召即至。”王坚火介绍道。 这里的流民大都没睡,男女老少都围在篝火旁边,在听几个人讲话,讲话者穿着破烂,却不那么干瘦,显然是王坚火所说的假冒者。 “怎么样?机会就这一次,再来十家,就能凑成一伙!”一人正唾星飞溅地大声劝说众人。 王坚火向最外围的一名老汉问道:“什么机会就这一次?” “有一位大善人,愿意出车送我们返乡,还愿意出钱帮我们买种雇牛。”老汉头也不回地说,黑暗中他也看不清什么。 “这是好事啊。” “嗯,就是回乡之后得拿地契做担保,秋后还不上账,地就归人家啦,想当初,我们背井离乡都没卖地,现在有了点粮食,反而……唉。” 韩孺子大怒,终于明白洛阳商户为何如此踊跃参与放粮,他们是想趁机兼并贫民土地。 王坚火一点也不意外,点点头,扭头对皇帝说:“再往前走,事情还多着呢。”(未完待续。) 第二百九十九章 平齐之计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恭贺读者“******樟脑球”成为本书盟主。) 一百二十多年前,齐国遭受楚、赵的两面夹击,连战连败,齐王陈伦拒绝逃亡,在临淄城内自杀,从死者近千人,最后一批自愿殉葬者按照齐王遗诏放了一把火,烧掉尸体,以免死后受辱,同时也烧掉了宫室与珍宝。 陈伦要将祖宗留给自己的齐国带到天上。 一小部分陈氏子孙和臣仆却另有想法,他们觉得天上虽好,地上也该留一支陈氏血脉,于是数百人护着一名陈氏后人逃出临淄城,一路东行,始终摆脱不掉身后的敌军,最后只好乘船入海,留一些人在岸上,保着一位假冒的陈氏子孙与追兵大战,全部死在沙滩上。 逃亡者在茫茫大海中找到一座荒岛,本意只是暂栖此处,结果一住就是一百多年,岛被命名为“义士”,齐国遗民在此休养生息,与海外小国、泛海大盗以及孤僻的隐士结交往来,无论外界发生多大的变化,复国的梦想从未在岛民心中消失。 扶余是位于辽东的一个小国,与义士岛往来密切,其王甚至娶过岛上的一位“公主”,但是没什么用处,义士岛饥不择食,想借兵复国,扶余王却也只想混水摸鱼,等到发现彼此全都没有这个实力,宏图伟计只好不了了之。 武帝时期,义士岛几乎绝望,怎么也没想到,武帝一死,大楚就陷入混乱,而且是越来越乱。 复国的机会终于来了。 义士岛召集众多海盗,借助他们的船只,从辽东将数千名扶余国士兵运到东海国,驱使几万名临时拼凑的流民与船工,组建了一支义士岛梦寐以求的大军。 事实上,义士岛经常做海盗的勾当,以维持生存,但岛民从来不肯承认自己是海盗,在他们看来,抢劫只是权宜之计,与那些只为钱财的亡命之徒不同,他们有着更宏伟的目标。 这个目标就要实现了。 彭城紧临东海国,是阻止叛军西进的要害之地,皇帝亲自率领的北路楚军就驻扎在这里。 大将军崔宏证明自己并非无能之辈,短短十几日,他从各地调来的士兵已经达到两万,与此同时,中路的柴悦部扩充到三万人,南路的房大业增至一万人,将叛军包围在山海之间。 叛军占据了整个东海国和齐国的大部分,锐气消去大半,转攻为守,开始固守城池,准备与三路楚军一战。 经过一百多年的等待,义士岛的齐国遗民多少磨掉了一点傲气,他们没有立刻打出自家的旗号,而是尊东海国上官氏为首、英王为帝,声称要恢复武帝正统,然后慢慢传播陈氏齐王的消息。 柴悦能收集到的消息就是这些,对陈齐与孟氏兄妹的关系他一无所知。 韩孺子知道,所以震惊不已,当时就派人回京城,给杨奉送去一封信,让他弄清真相——孟氏兄妹是杨奉介绍给太后当侍卫的,承诺帮助他们攻占一个化外小国,结果兄妹二人同时东蹿,义士岛提前发兵,攻占的目标并非小国,而是齐国故地。 杨奉的回信还没到,韩孺子没有干等,在彭城与将领们商议平乱计划。 崔宏在行军路上已经制定了一个计划,“南路房将军与叛军打过两仗,全都获胜,据他观察,叛军接近于乌合之众,而且很多人是被迫加入,一击即溃,只能守城,不敢出城应战。” “扶余国乃蕞尔小邦,据辽东将领所说,扶余之兵虽然凶悍,但是缺少兵甲,常常裸身而战,最怕弓弩远射,如今都在临淄城内,也不足为惧。” “麻烦的是那些海盗,不成一军,分成数十股,避开楚军,专门袭扰后方的粮道与城镇。楚军集中出击,难寻海盗行踪,分散驻守,又有叛军威胁。这大概就是叛军的策略。” “依臣之计,莫如抓大放小:中路直扑临淄,北路突入东海国,占据海岸,封住扶余国蛮兵的退路,迫使叛军南逃,房将军趁机拦截。至于海盗,待大势已定,再图剿灭。” 崔宏的计划很完整,胜算也很大,韩孺子提不出更多意见,只问道:“楚军足够吗?” “若是求胜,三路楚军足够了,若想一网打尽,中路、南路两军还嫌少些,好在各地援兵已在路上,十日之内,中路可达四万人,南路可达两万五千,北路也能稍增数千,可成必胜之势。” “匈奴可有动向?” “尚无消息。” “北疆守军不可调动。” “是,陛下,北疆守军本就不多,臣此次调动未用北疆一兵。” 韩孺子稍稍放心,十日之后开战,顶多再有十日,叛军可灭,大楚可除去一大内患。 他只是很遗憾孟氏兄妹这么快就与大楚为敌,尤其是孟娥,她与皇帝有过约定,却一声不响地背叛,偏偏将极为重要的宝玺还了回来,令人捉摸不透。 见过武将,韩孺子又召见随行的文臣,让他们拿一个主意出来,平乱之后可以长久稳定齐国。 短短三年时间,齐国两次叛乱,必须加以防范。 大臣们拿出的主意不少:一是分割齐国为若干郡国,二是分封老成持重的宗室子孙为王,三是由朝廷任命官员,四是消减诸侯的权力,五是征以更重的赋税,六是迁徙豪强之家,七是海禁以除盗,八是驻重兵监视几年,九是取消齐国之号,十是严惩乱臣贼子以儆效尤。 定齐十计就这么出来了,颇有重复之处,但在大臣们的描述中,这是截然不同的十条计策,哪怕只执行一半,也能保证齐地数十年不乱。 韩孺子接受了这十计,赞扬了群臣,心里还是不太满意。 黄昏时分,韩孺子登城东望,只见层峦叠嶂,不见城池与人烟。 “那就是你的东海国。”韩孺子指着群山说。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东海王谦逊地回道,也向群山望去,夕阳西倾,东边的山只剩模糊一片,“风景倒是不错。” 崔腾也跟在皇帝身边,兴奋地说:“陛下和东海王都出生在东海国吧?这里可是龙兴之地,陛下还记得什么吗?” 韩孺子摇摇头,他对东海国毫无印象。 东海王更不记得,转身看了一眼,周围都是太监与卫兵,并无大臣,于是小声道:“陛下,齐国是不能留了,必须分割,要我说,东海国也不能留。” “东海国已经很小……你不在意自己的封地更小一些?”韩孺子有些诧异。 “我宁可不要封地,把东海国变成郡吧,我愿意一直随侍陛下身边,或者就住在东海郡内,以平民身份了此一生。” 韩孺子笑着摇摇头,东海王说得可怜,其实是想跟皇帝一块回京城。 夜色降临,已经看不到什么,韩孺子还不想回去,命人找来乔万夫。 乔万夫不再是敖仓令,被提升为散骑常侍,能够追随皇帝左右,其实一点权力也没有。 可这是一个机会,只要被皇帝看中,就有可能一步登天。 乔万夫个子矮,不太敢说话,在皇帝身后跪了一会才被发现,崔腾笑道:“好一个小臣。” 韩孺子让乔万夫起身,问道:“齐鲁之船西进满、东返空,京城真的没有可供交换之物吗?” 乔万夫见过几次皇帝,知道陛下不喜欢浮言虚词,简洁地说:“有。” 韩孺子、东海王、崔腾都看向这位“小臣”,乔万夫这才明白自己需要解释,忙道:“京城所在即为官源,齐鲁有物,京城有官,正可交换。” 韩孺子眉头微皱,崔腾根本没听懂,东海王笑道:“这可真是一个稀奇大胆的想法,齐地两次叛乱,难道还要多封齐人为官?” 乔万夫又跪下了,“微臣胡言乱语,伏乞恕罪。” 韩孺子抬手,示意乔万夫平身,想了一会,说:“齐鲁之民富而好学,朕记得,历年的进士里齐人不少。” “齐人进士不少,却难获大官,往往想方设法回乡闲居,齐人之所以重视科举,大都是为了免除一家之税,而不是当官。都说齐鲁之地税重,其实是百姓税重。” 大臣的主意过于常规,乔万夫的想法则过于大胆,韩孺子一时难以决定。 城墙另一头传来若有若无的琴声。 韩孺子放下心事侧耳倾听,崔腾对抚琴的人更感兴趣,只是不敢走过去,小声对东海王说:“我真佩服这父女两人,在哪都能弹曲儿,无论何时何地,都能讨得陛下欢心。” 东海王轻轻地嗯了一声,对琴和人都不感兴趣。 琴曲只持续了一小会,突然就结束了,韩孺子猝不及防,心中感到恼怒,正要下令让张氏父女继续抚琴,外围的一名侍卫大喝一声:“什么人?当心,有刺客!” 虽说行刺的事情不常有,皇帝的卫兵与侍卫还是早有准备,四名侍卫立刻冲到皇帝身边,将东海王等人挤开,随后是大量卫兵,里三层外三层将皇帝围住,这回没有将任何人排除在外。 其他侍卫与卫兵则分散开,寻找刺客的下落。 韩孺子没有急着下城,而是站在原处,对惊慌的身边人说道:“天色刚晚,哪有这时行刺之理?只怕是虚惊一场。” 外围的骚乱很快结束,侍卫头目王赫匆匆跑来,说:“人抓到了,不是刺客,自称是陛下的侍卫,姓孟。”(未完待续。) 第三百章 孰是孰非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宫中侍卫六七百人,分属五队,虽然都属于剑戟营,却是各司其职,相互间极少来往,王赫不认识姓孟的侍卫,但是对方能准确说出宫中的一些暗语,今他不得不信。 韩孺子大惊,正要开口询问,东海王上前抢先道:“是男是女?” “穿男装,好像是名女子。”王赫观察得很仔细。 “是她,叫什么来着?孟娥,她突然冒出来,陛下可得小心点。” 泥鳅从太监群里跑到皇帝身边,“孟娥?不就是她将宝玺拿走的吗?” 当初孟娥在南城与部曲士兵接头,在蔡兴海的安排下拿走了宝玺,本该直接送给皇帝,结果半路失踪,耽误不少事情。蔡兴海后悔莫及,部曲士兵也都以为她是叛徒,泥鳅一听到这个名字就感到愤慨。 东海王并不知道其中的曲折,但是一听就明白了,“我就说她有问题,大将军韩星之死跟她也脱不开干系吧?” 韩孺子还真没办法替孟娥辩解,暗杀韩星的刺客据说是名男子,但是时间与孟娥逃往函谷关相吻合,而且手持太祖宝剑,十有八九是宫里的人,没准是孟娥的兄长孟徹,或者他们带走的侍卫之一。 “带她来见朕。”韩孺子还是想听听孟娥本人怎么说。 可他不再是倦侯,而是大楚皇帝,地位至尊,偶尔却有说话没人服从的时候,王赫本只来是有点拿不准,听东海王和泥鳅一说,他也担心了,站在原处没动,这与夜访洛阳城外不同,丑王的可信度比去而复返的侍卫高多了。 韩孺子正要再下令,周围的人,从侍卫到太监,突然都跪下了,外围的卫兵也靠得更紧一些,如临大敌。 “你们这是何意?”韩孺子惊讶地问。 王赫道:“陛下不可涉险,还是让我去问个清楚。” “她不会对你说的。”韩孺子道。 “我去。”崔腾自告奋勇,根本不知道孟娥是谁,“一名女侍卫而已,呃,陛下,她只是女侍卫吧?如果有别的……嗯嗯,最好先给我一个暗示。” 韩孺子对东海王说:“你去,然后带她去衙里见我。” 皇帝自然要住在彭城守卫最森严的地方,衙门后宅都已腾空,彭城令迁居他处,房间里摆放的大都是洛阳侯韩稠赠送的物件儿,刘介尽一切可能让皇帝住得更舒适一些。 韩孺子没注意到其中的区别,只觉得院子里的卫兵大幅增加,刘介亲自出门迎接皇帝,从此寸步不离。 “孟娥从前真是宫里的侍卫,先是保护太后,后来随朕出宫,可以信任。”韩孺子觉得周围人的反应过度了。 “陛下御驾亲征,这里离东海国咫尺之遥,不可不防。”刘介掌管侍卫,深知责任重大,不敢有半点马虎,“越是熟人越要提防,孟娥很可能了解陛下的习惯,半路行刺,不小心败落,才改口要面见陛下。” 韩孺子笑着摇摇头,“刘公没见过她吧?她是……” “见过。”刘介肯定地说,神情严肃,“孟娥、孟徹都是太后从东海国带来的侍卫,并非宫中选任,我们早觉得来历可疑,曾暗中做过调查,发现孟氏兄妹乃是故齐王陈伦的后人,可太后仍然相信他们。” 韩孺子又是一惊,没想到孟娥的来历早已暴露,“你们?” “我与前中司监景耀,景公很擅长收集情报。”刘介真正在意的不是这件小事,继续道:“叛军已然打出齐王的旗号,孟娥此时来见陛下,必有异心。” “多派侍卫,朕还是要见她一见,有些事情总得当面问清楚。” 刘介还要再提反对,韩孺子摆摆手,“做好你的份内之事,其它由朕决定。” 刘介再不敢开口,向身边的太监传达多道命令。 十名侍卫护在皇帝身边,另外二十人分散在屋外,大量卫兵封闭了衙门外的整条街。 张有才、泥鳅等人守在皇帝两边,随时准备为皇帝挡刀。 崔腾站得的位置离皇帝最近,既紧张又兴奋,“女侍卫可不多见,她很厉害吗?一个能打几个?陛下放心,有我在,就算是苍蝇也休想靠近。陛下,斗胆问一句,女侍卫长得很美吗?” 韩孺子不理他,低头看一份京城送来的奏章副本。 东海王很快回来,“的确是孟娥,可她什么都不肯对我说,陛下要见她吗?” 韩孺子将奏章交给一边的张有才,“召孟娥进来。” 传召之事不归东海王负责,他站到一边,看了看屋子里的阵势,慢慢向皇帝靠拢,很快挤到了崔腾身边,使眼色让崔腾让出位置。 崔腾拒绝,怒目回视,两人你瞪我我瞪你,僵持了一会,东海王败下阵来,只能在心里轻叹一声,一朝失势,连崔二都敢欺负自己了。 孟娥来了,身前两名侍卫,身后四名,进门走出几步,带路的侍卫停下,随后让到两边,将孟娥夹在中间,离皇帝相隔十几步,灯光昏暗,两人只能勉强看清对方的面目。 果然是孟娥本人,样貌没什么变化,尤其是那股冷漠至极的眼神,身穿男装,没有下跪,像男子一样抱拳,说:“侍卫孟娥,拜见陛下。” 崔腾失望地发出一声叹息,原来女侍卫真的只是侍卫,虽说不丑,却称不上美女,像他这种采花老手根本没兴趣。 “嗯。”在外人面前韩孺子得保持威严,“你有什么要解释?” 孟娥摇摇头,“我不是来做解释的,是要提醒陛下不要在彭城浪费时间,即刻北上,或许还来得及。” “来得及什么?” “来得及将匈奴大军拦在长城之外。” 韩孺子一惊,一下子从软椅上站起身,“匈奴人?” 孟娥正要说下去,东海王上前一步,面朝皇帝,说:“陛下先别急,大将军崔宏每天都从北疆得到消息,从未听说匈奴人有异常举动,孟娥突然冒出来说这些话,委实不太可信,让我问她几句。” 韩孺子点下头,重新坐下。 东海王转身,向前走出几步,笑道:“孟娥,刚才你不愿意回答我的问题,如今在陛下面前,你能回答了吗?” 孟娥也点下头。 “这些天来你一直在什么地方?” “我从京城东行,先到函谷关,又到洛阳,然后在东海国参与起事,前些天到达临淄城,最后来彭城见陛下。” “参与起事?你加入叛军了?” “义士岛上的人等不及了,要提前起事,我和哥哥去劝说他们放弃计划。” “结果呢?” 孟娥稍作沉默,“他们不听劝,把我哥哥也拉入伙了。”孟娥的目光掠过东海王,看向皇帝,“这都不重要,关键是匈奴人……” “别急,我很快就会问到匈奴人。”东海王又上前两步,挡住孟娥的目光,“叛军下一步有什么计划?” “等匈奴人入关,一块分割大楚。” 东海王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没了,本来还想多问一点叛军的动向,这时只能转到匈奴人,“叛军与匈奴人勾结?义士岛多大一点地方,能让匈奴人跟你们联手?” “居间说合者是扶余国,扶余王和义士岛保证能够占据齐鲁之地,吸引十万以上的楚军,匈奴人趁机入关,扶余国也会派兵进攻辽东。” 东海王难以置信,正要开口追问,孟娥大声道:“陛下想一想,叛军守城不出,难道是在等死吗?背后没有大靠山,义士岛和扶余国怎么敢在此时起事?” 东海王冷笑一声,“或许义士岛和扶余国十分肯定大楚又要陷入混乱,孟娥,你早不回晚不回,偏在楚军将叛军团团包围准备大举进攻的时候来见陛下,只怕不是巧合吧?” 如果皇帝遇刺,叛军仍有突破包围,甚至反败为胜的可能。 “其中曲折我只对陛下一个人说。”孟娥冷冷地道。 东海王转身,向皇帝道:“陛下,我建议先将孟娥暂押军中,然后派人去北疆查看匈奴人动向,这里的三路楚军按原计划行事,怎么也要先将齐国、东海国平定。而且一直有传言说匈奴要大举南下,未必就与叛军有勾结,叛军或许是狐假虎威,想将楚军引开。” 孟娥和东海王各有道理,韩孺子也无法决断,“你们先退下,孟娥留下,朕……” 话未说完,太监、侍卫又都跪下了,无不觉得这名女侍卫身份特殊,这时出现实在太危险。 孟娥平淡地说:“陛下先将我关押吧,我的话是真是假,争不出结果,事实自会证明一切。” “你先去休息。”韩孺子不能用自己的固执违逆一群人的忠心,又对刘介道:“派人服侍她,这不是关押,明白吗?” “是,陛下。”刘介起身,退到门口,示意孟娥跟自己走。 孟娥向皇帝道:“兵荒马乱,陛下不要再练功了。” 韩孺子一愣,别人都以为孟娥是在劝皇帝注意身体,他却明白,孟娥是在告诉他停止练习内功。 刘介与孟娥离开,东海王走到皇帝面前,侧身说话,正好将崔腾挤开,“陛下,此事太过可疑,孟娥很可能不是单独一人,有必要在彭城进行一次大搜。” “嗯,传大将军崔宏。”相比于城内大搜,韩孺子更在意北方的匈奴人,至于停止练功,他感到奇怪,却没有特别在意。(未完待续。) 第三百零三章 琴音再断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张琴言显然是刘介送进来的,韩孺子心生不满,他可不希望一名太监干涉自己的生活,这让他想起了从前在宫里当傀儡的经历。 他已经准备好要将张琴言撵出去,可那一道目光让他犹豫不决。 跟从前一样,张琴言依然低着头,看向皇帝时只是匆匆一憋,目光里充满了紧张与矜持——她不会说话,只好用这种方式询问:自己是否做错了什么?是否可以留下?是否可以开始抚琴…… 韩孺子心软了,任谁看到这样的目光都会心软,无论刘介如何自行其事,她都是无辜的,硬着头皮坐在皇帝的床上,小心翼翼地一动不动,生怕弄皱了一点被角,这时候将她撵出去,会让她羞愧难当…… 张有才和泥鳅互相看了一眼,又看了张琴言一眼,最后同时瞧向皇帝。 韩孺子坐在窗下的椅子上,说:“空音曲是两个人合奏的?” 床上的张琴言点点头,手指在琴弦上轻轻拨动。 张有才和泥鳅退到皇帝身边,一左一右,张有才稍显警惕,泥鳅却是兴致勃勃。 屋里的琴声比隔壁传来的琴声稍大一些,互相应答,好像主人在延请腼腆的客人,客人几次犹豫,终于接受了邀请。 琴声至此一变,之前还都比较平淡,韩孺子只是觉得心情舒畅,这时却有亲密之人久别重逢的愉悦与欢畅。 他很纳闷,明明还是那首空音曲,为何带来的感觉如此不同? 床上的女子又飞来一眼,韩孺子心中一动,那是一种比琴声更直接的邀请,邀请皇帝放下疑惑与思绪,专心接受琴声的指引。 韩孺子难以觉察地微点下头,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右肘支在扶手上,身体稍倾,手指托着鬓角,专心听曲。 一种思绪放下,更多思绪泛起,韩孺子几乎立刻想到了皇后崔小君,两人聚少离多,只在倦侯府里度过一段安稳日子,那时候她养小鸡小鸭,他在京城东游西逛到处购买小玩意儿,可惜那时的他不解风情,只满足于清晨睁眼时的凝视、无意中发生的触碰、大胆而惶惑的亲吻…… 等他明白男女之情还有更多含义时,却不得不频繁踏上征途,在金戈铁马中与皇后遥相思念。 空音曲不会让人产生遗憾,韩孺子知道自己早晚会回到京城,无需南征北战,与皇后长相厮守,回忆的每一个片段都充满了温馨,令他的嘴角不由自主地上翘,露出一丝微笑。 泥鳅也在微笑,或者说是在傻笑,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吸引他的不是琴声,而是床上女子偶尔的顾盼。 张有才无动于衷,而且越来越警惕,在他看到,皇帝和泥鳅的举止都有点失礼,对皇帝他没办法,对泥鳅却不用客气,左右看了看,从桌上轻轻拿起一根象牙如意,从皇帝身后悄悄伸过去,迅速地在泥鳅的脸颊上戳了一下。 泥鳅一惊,扭头看向张有才,神情很是不满,但是接下来不再那么痴迷了,甚至打起了哈欠,一旦对张琴言不感兴趣,他就只是一名贪睡的少年。 韩孺子什么都没注意到,他的回忆发生了变化,所见不再是皇后崔小君,莫名其妙地化成了许久未见的金垂朵,与温婉的皇后截然不同,金垂朵总是一副警惕与恼怒的样子,可是又显得楚楚可怜,她的坚强是伪装出来的,像是坚果的外壳,等着被敲开,显露里面甜美的果仁…… 韩孺子一惊,觉得自己不该有这种想法。 张琴言又看来一眼,这回与皇帝对视的时间稍长一些,目光中已没有最初的紧张与矜持,而是一种恰到好处的鼓励,鼓励皇帝更大胆、更放松一些。 难道皇帝不能为所欲为吗?韩孺子知道自己还不能,但是在某个范围之内,他的确不需接受任何束缚。 可韩孺子还是不能完全放松,皇后的形象时不时冒出来,用微笑无声地发出指责。 琴声越发婉转,像是两名相交多年的好友,用亲切的嘲笑劝说皇帝不必如此拘谨。 琴声差点就成功了,就在这时,屋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中间夹杂着砰砰的声响,不仅打乱了琴音,也让皇帝如梦初醒。 “去看看。” 泥鳅留下,张有才立刻去屋外查看情况。 床上的女子停止抚琴,隔壁的琴声也消失了。 张有才很快回来,“是孟娥,不知怎么了,拼命拍打门户,说是要见……陛下。” 孟娥被“关”在同一个院里,因为皇帝的亲口要求,身上没有枷锁一类的刑具,在屋子里行动自由。 一想起孟娥,韩孺子完全清醒过来,“对了,有些事情我还没有问清楚。”对张有才道:“将她送回房。” “是,陛下。” 韩孺子一走出房间就碰到了中司监刘介,指着屋内,“刘公的主意?” “老琴师说琴音远近不同,各有功效,所以我……” 韩孺子看向东厢房,那里聚着一群卫兵,“引路,朕要见孟娥。” “陛下万万不可!”刘介挡在皇帝面前,将女侍卫留在皇帝同一个院子里,就已经不妥,好在卫兵众多,不怕她做出什么事,可皇帝一旦接近她,事情就很难控制了。 “朕在门外与她交谈,她不至于隔墙刺驾吧?” 刘介想了一会,勉强点头,引着皇帝,顺廊庑走到东厢的一间屋子门前。 里面的人还在拍打房门,韩孺子示意卫兵退后,刘介开口道:“孟姑娘,陛下来见你了。” 拍打声停止,孟娥的声音问道:“陛下向北疆派兵了?” “朕要亲赴北疆,明天一早就出发。”韩孺子说。 孟娥沉默了。 韩孺子示意刘介和卫兵们全都退下,他不需要保护。 刘介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门锁紧闭之后,小声道:“我们都在对面,随叫随到。” 韩孺子点点头,目送刘介等人走向西厢房,正好张有才、泥鳅送张琴言回东厢的另一间房,张琴言怀中抱琴,始终垂头,脚步悄无声息。 “陛下操心的事情真不少。”孟娥突然开口。 韩孺子看着张有才、泥鳅走开之后,说:“让我疑惑的事情更多。” “我欠陛下一个解释,可我要先问几件事。” “问吧。” “在我提醒之后,陛下又练过内功吗?” “没有,不过有时候我会不由自主地按内功法门呼吸。” “只要没特意修炼就好。” “怎么了,有危险吗?” “陛下的内功已经接近下一个阶段,我需要配制一些丹药以做辅助,目前还缺几样重要的材料,在药成之前,陛下最后不要练功。” “好。”韩孺子怎么都觉得孟娥是在撒谎,但是没有追问。 “陛下亲征北疆带了多少兵?” “两千多人,还有五万北军会在路上与我汇合。” “太少了,匈奴人会倾巢出动。” “我现在还不想与匈奴人交战,只是防备匈奴人入关,如果可能的话,也会与大单于继续和谈,大楚需要至少三年的休养生息。” 孟娥又沉默了一会,然后道:“陛下曾经对我说过,虚张声势是帝王之术。” “是吗?” “陛下说过,我记得清清楚楚,大单于就是在虚张声势,他根本不想和谈,去年之所以退兵,是因为东西匈奴刚刚合并,矛盾重重,需要尽快弥合,经过一个冬天,这已经不是大问题。大单于想要入关,他以为只有依靠大楚的城墙才能阻挡西方的强敌。” “你对大单于突然变得这么了解?” “与大单于谈判的人告诉我这些,义士岛愿意让出大楚半壁江山,陛下做不到这一点,无法取悦大单于。” “让出自己并不拥有的东西总是很容易,但是也很难实现,我会让义士岛和大单于明白,他们之间的交易只是虚幻,匈奴人若想得到大楚的保护,就老老实实待在塞外。” 孟娥轻叹一声,“我的话都说完了,陛下问吧。” 韩孺子一肚子疑惑,真要开口的时候却发现没什么可问的,“宝玺是怎么回事?” “很抱歉,那天晚上,我一出城门就被哥哥追上,他让我交出宝玺,我不同意,可我不是他的对手,只好一路逃亡,不能向西去见陛下,只能向东,本意是想借助大将军韩星的保护,可惜晚了一步。” “孟徹杀死了韩星?” “不是,我哥哥那些人一直循迹追踪我的下落,刺杀大将军的人来自云梦泽,我在东海国和临淄城见过他们。” “圣军师?” “没错,就是这个人,义士岛、扶余国与匈奴人的联手也是他一手促成的。” 洛阳城里没有找到圣军师的踪影,韩孺子就猜测此人很可能逃到了东海国,所谓在洛阳只是虚晃一枪。 “如此说来,圣军师策划已久。后来呢?你将宝玺转送给洛阳丑王?” “嗯,大将军遇刺之后,我更不能西行,只能继续东逃,在洛阳,我实在无路可逃,早听说丑王有求必应,是位真正的大侠,所以……听说他利用宝玺跟陛下打过赌?” “你看人很准,丑王不负所托,的确配得上一个‘侠’字。然后你与孟徹一道回东海国,他没有逼问宝玺的下落?” “我对他说已经将宝玺藏起来,如果真能击败楚军,我才会将宝玺交给他。后来宝玺在洛阳出现的消息传来,我立刻从临淄城逃走,到处躲了一阵,昨天过来见陛下。” 在外人听来,孟娥的话中漏洞不少,韩孺子却宁愿相信,心中只剩下一个疑问,“你……为什么回来?” “因为我与陛下达成过协议,我保护你的安全,你助我复国,它还有效吧?” 韩孺子笑了一声,没有回答,转身走开,虽说皇帝应该不信不疑、当机立断,可有些事情,他必须仔细想一想。 孟娥知道皇帝走开,再度沉默。 韩孺子刚刚进入卧室,东厢的另一间房里走出老琴师张煮鹤,几步来到孟娥门前,低声道:“井水不犯河水,别碍我们的事。” 孟娥没有回应,她知道自己的去而复返还没有完全取得皇帝的信任,所以有些事情她只能暂时隐瞒不说。 张煮鹤在房门上轻轻敲了一下,匆匆走开。(未完待续。) 第三百零四章 玩物丧志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时值仲春,白昼渐长,天气转暖,一群宽袍大袖的官员拿着锄头刨地,身后是另一群官员撒种、覆土,没一会工夫身上就开始出汗,接着双腿发软,手中的农具无比沉重,脸上的汗珠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可是没人敢叫苦,更没人敢怠工,因为皇帝走在前面,与他们干着同样的活儿。 这是他们从彭城出发的第一站,皇帝要亲自劝农,仪式都是现成的,先是祈雨、拜神农,然后是皇帝赐给当地一包种子,地方长老献上枯草包裹的泥土,最后是皇帝与百官下地耕田。 之前的仪式都好说,无非是象征性地做些动作,还有本地巫觋的怪异舞蹈可供观赏,耕田却是实打实地出力,偏偏皇帝是个实心眼,本来只需要扶下犁、举锄刨个三四下就行,他却亲自推犂耕完一整块田,然后又带着群臣碎土撒种。 半个时辰就能结束的劝农仪式,一下子从清凉的早晨延长到酷热的下午,就算是真正的农夫也很少会在太阳底下干这么久的活儿,更不用说一群四体不勤的文官。 吏部的一位随行官员终于体力不支,昏倒在了田龚里,被几名士兵迅速抬走,以免有碍观瞻。 最后一排官吏全都来自本地,经此一累,他们终于明白皇帝劝农是来真的,县令毕竟聪明些,向站在田边看呆了的师爷不停使眼色,直到眼泪哗哗地流,师父终于反应过来,悄悄离开,改变之前做好的安排。 于是,黄昏时分,劳累了一整天的皇帝与百官终于坐下来吃饭的时候,桌子上摆放的不是珍馐美味,而是地里刚挖出来的野菜、陈年粟米熬成的杂粥、乡农自酿的豆酱与米酒。 县令押对了,师爷也充分理解了老爷的用意,皇帝对这顿饭十分满意,饥肠辘辘的百官吃得也是分外香甜,纷纷称赞农家风味的美餐。 若不是晚上发生的一件事,韩孺子甚至会给县令升官。 泥鳅年纪小些,不够稳重,敢在皇帝面前说话,夜里服侍皇帝就寝时,忍不住炫耀道:“跟着皇帝真是好啊。” 张有才不屑地撇撇嘴,韩孺子笑道:“有什么好的?不是出征打仗,就是吃野菜,不比你在拐子湖捕鱼更舒服吧?” “那不一样,捕鱼的泥鳅……总是泥鳅,跟着皇帝,泥鳅变大鱼啦,那么多大官儿,从前我连见都见不着,现在全都对我客客气气的。” 张有才更不屑了,忍不住道:“你得记着,他们是对陛下客气,不是对你。” “这个道理我能不明白?客气是给陛下的,东西总是给我的吧?”泥鳅笑逐颜开。 韩孺子已经换好衣裳,听到这句话,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有人送你东西?” 泥鳅还没反应过来,得意地从怀里取出两枚金簪,簪子的造型极为精美,泥鳅全不在意,掂了两下,“有好几两呢,我找人看过,是真金,那个官儿说了,这算是提前送给我的新婚贺礼,嘿嘿,等我成亲,还有好几年呢。” “哪个官儿?” “就是本地的朱县令,他可真是一个好人。” “他送礼给你,没提什么要求?” “没有啊,他倒是说希望以后跟我多亲近。”泥鳅终于察觉到皇帝的神情不对,他也变得尴尬起来。 泥鳅从前是渔村里的野孩子,不像张有才那么熟悉宫里的规矩,也不像杜穿云从小在江湖中摸爬滚打,心事比较单纯,韩孺子虽怒,却不忍心对他发火,看着那两枚簪子,说:“东西你留着吧,等你再长几岁,我一定为你安排一门好亲事。” 泥鳅脸色通红,默默地将金簪收起来,将要熄灯的时候,突然又拿出金簪,大声道:“我明白了,朱县令不怀好意,他是想让我替他在陛下面前说好话,他是贪官!” 张有才连连摆手,让泥鳅小点声。 “贪官的东西我不要!”泥鳅举起金簪就要往地上扔。 “金子毕竟是金子,拿去救济穷人也是好的,干嘛要毁掉呢?”韩孺子劝道。 泥鳅只好又收起金簪,“这些官儿好阴险啊,说是只想交朋友,别无所求,其实都藏着坏心事,这么说来……跟着陛下还真是一件累活儿。” 张有才哼了一声,韩孺子却大笑,“你知道这是累活儿,就是好事。张有才,你没交几个大臣朋友?” 张有才吓了一跳,急忙摇头,“我可没有,向来公事公办,除了传召,平时连话都不说。” “可以聊聊……”韩孺子心中一动,对泥鳅说:“交给你一项任务,办好了,大功一件,到时候让你挑媳妇儿。” 泥鳅脸更红了,“陛下尽拿我开玩笑,陛下给的任务,我还能不做?跟娶媳妇可没关系……” “这项任务很简单,以后再有官儿送你东西,你照收就是,过后拿给我看一眼,就不算你受贿,那些官儿说什么、要什么,你也都要告诉我。” “就这么简单?” “嗯。” 泥鳅呆呆地想了一会,“我这算是奉旨受贿吗?” “怎么说话呢?”张有才斥道。 韩孺子笑道:“算是奉旨,但你只要有一件事、一句话隐瞒,就是逆旨不遵,你接受的每一笔贿赂都要加在一起定罪。” “啊?那我万一忘了一句,岂不是倒霉了?我明白了,给皇帝办事,就是看起来容易,其实很难,到处都是陷阱。” “那你要不要接受任务?” 泥鳅皱眉想了一会,“陛下最后会将这些行贿的贪官都给收拾了吧?” “当然,这就像是钓鱼,你是鱼饵。” “这可不像,我以前总钓鱼,一块鱼饵只能钓一条鱼,有时候还钓不着,再钓鱼就得更换鱼饵,我这一块鱼饵,怎么能钓那么多官儿?” 韩孺子无奈地说:“这只是一个比方,不用处处相似。” “嗯……好,我做,贪官儿什么的最可恨了,居然找到我头上,一定要狠狠收拾他们。” “心里恨就行了,可别表露出来。”张有才提醒道。 “放心吧,我明白。”泥鳅真上心了,晚上睡觉时也不打呼噜了,不停翻身,在梦里打贪官。 韩孺子不愿扰民,所以就住在城外的军营里,独居一顶帐篷,躺在床上,只觉得腰酸背痛,比骑马打仗还累,不由得想百姓真是辛苦,为了秋后的收成,要受多少罪。 他还没睡着,中司监刘介的声音在外面传来:“陛下休息了吗?” “进来吧。”韩孺子勉强坐起身。 刘介手持烛台走进来,另一只手小心地护着火苗,“陛下劳累一日,身体必然酸痛,不宜太早入睡,我找人为陛下推拿一下,可以舒筋活血,以免明日颠簸受苦。” 刘介不仅是骨鲠之臣,还是一位极为细心的太监,一下子说中了皇帝的心事,韩孺子揉了揉肩膀,“营里有懂得推拿的人吗?” “有,陛下稍待片刻。”刘介将烛台放在桌子上,同时点燃了另一根蜡烛,帐篷里一下子明亮不少。 刘介退出,没多久,推拿者进来了,不是韩孺子以为的太监,而是张琴言。 韩孺子一愣,早已觉得刘介在琴师这件事上举止有些奇怪,现在这种感觉更强烈了。 “怎么是你?” 张琴言没有抱琴,也没有再用魅惑的目光看皇帝,只是跪在地上,像是在恳请。 “你懂推拿?”韩孺子还是没办法将她撵出去。 张琴言点头。 “那就……试试吧。” 张琴言起身,细步走到床边,跪坐在上面,仍然不肯看皇帝,做手势请皇帝躺下。 韩孺子俯身躺好,感到有手指按在背上,初时力道很弱,一点点加强,顺着穴道缓缓移动,先是觉得身体更加酸痛,很快就变成了舒适。 恰在此时,帐篷外面传来琴声,不是空音曲,虽然没有飘飘欲仙的感觉,与推拿配合,却让韩孺子更加放松。 “你是琴师,怎么也懂推拿?”韩孺子问道,背上的手指停顿片刻,“对了,你不会说话,真是遗憾。” 手掌的力道固定了,不轻不重,手法繁复,推、拿、按、摩、揉、捏、点、拍等等俱全,韩孺子虽然是第一次被人这样按来按去,凭感觉也能判断张琴言十分精于此术。 手掌离开后背,张琴言轻轻嗯了一声,韩孺子转过身。 张琴言依然低头,长长的睫毛在眼眶下留下两片阴影,平添几分神秘,一手按在自己的腿上,另一只手很自然地伸入皇帝衣中,在他的胸上推拿。 又是另一番感觉,手掌的力道更弱一些,好像也不专在穴道上移动,柔和得如同一杯美酒。 韩孺子猛然警醒,一下子坐起来,张琴言没有防备,身子一倾,差点摔下床去,轻轻地啊了一声,一脸的惶恐,仍不敢看向皇帝。 “够了,去叫刘介进来。” 张琴言向皇帝磕头,慌张下床,退出帐篷。 刘介立刻进来,“陛下找我?” “刘介,朕以为你是骨鲠之臣,为何做出此等不耻之事?” 刘介急忙跪下,“陛下恕罪。” “你以美色进献,受了河南尹的多少好处?” 琴师父女都来自河南尹韩稠府里,韩孺子由此推论刘介很可能是受韩稠指使。 “陛下,虽然我担不起‘骨鲠之臣’四字,但也不至于为外臣所用。” “那你为何三番五次向朕进献张琴言?耽于酒色、玩物丧志的道理你不懂吗?” 刘介不吱声了,似乎有难言之隐。 韩孺子更加恼怒,“刘介,别让朕后悔带你出征。” 刘介磕头,“是陛下的母亲……” 韩孺子一愣,“她让你向朕献美?” “她也是一片苦心,希望陛下能够早生皇子。” 韩孺子呆住了,突然担心起宫中的皇后崔小君。(未完待续。) 第三百零六章 女人的战斗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感谢读者“仙麒麟”的飘红打赏。) 崔小君陷入窘境,一方是曾将自己拒之门外的婆婆,一方是要维护崔家利益的老君,两方针锋相对,却都要拿她当作较量武器,争扯不休,而她不想完全投向任何一方,尤其不希望看到有一方受到伤害。 老君猜得没错,选妃不是必须要做的朝廷大事,尤其是皇帝不在,宗正府和礼部要来回试探几次,确认这真是皇后的本意之后,才敢着手进行。 第二天,两部司的回文追到了崔府,秋信宫女官几次想要送给皇后过目,都被老君给骂了出去,她现在不只是装病,还要装疯卖傻,没有外人时她说:“我这张老脸全卖给你们崔家了,小君,你要是斗不过王美人,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我。” 老君派人去与杨奉联系,得到的回应令人失望,杨奉倒是十分客气,但是绝不承认皇后与王美人之间存在矛盾,反而通过联系人劝说老君安心养病,尽快放皇后回宫,不要干涉宫里的事情,云云。 老君本来对杨奉没有期望,这时却气得大骂:“好一个不识抬举的太监,他这是投靠王美人了,好,咱们等着,等小君生下太子,看看谁才是皇宫的女主人。” 老君抓住孙女的手,泪眼婆娑,“就算我等不到,你也要记住杨奉的所作所为,千万不能再胡乱相信外人啦,万一我真入土了,谁保护你?谁帮助你?” 崔小君之前还想替杨奉解释一下,听到最后几句,只能跟着抹眼泪。 老君的本事不只是装病,崔家的势力也不依靠杨奉一人,虽然几经挫折,崔家没有倒,反而在风风雨雨中证明了自家的稳定:崔宏升任为大将军,次女小君是与皇帝共过患难的皇后,二儿子崔腾是皇帝留在身边的亲信,相比于那些明哲保身的大臣,崔家付出许多,得到的也更多。 宗正府和礼部受到多重压力,很快就明白过来,选妃果然不是皇后的真实意图,这种事情当然不能揭穿,只能一本正经地做些无关紧要的前期准备,整理名册,在故纸堆中寻找先例,就是不肯进行具体事宜,连送到崔府的回文也要了回去,说是要做些小改动,就此没了下文。 崔府老君打赢了第一战。 王美人那边没有明显的反应,她虽然是皇帝的生母,早晚必成太后,却从来没有以自己的名义发布过任何命令,慈顺宫里仍是上官太后做主。 崔小君出宫的第四天,太医院里来了一位魏太医,而且是太后亲自指定的人选,年纪不小了,走路时一步三晃,看上去比老君更脆弱,耳聋眼弱,得由人引到病床前,再将他的手指搭在老君的脉上。 “嗯,嗯……”魏太医诊脉的架势倒是不错,手不抖、心不慌,看上去胸有成竹,装病的老君反而有点慌了,哼哼得比平时更惨烈一些。 “我要死啦……这个老头子是谁?小君,是你的祖父吗?他从阴间来接我啦。” 可惜耳聋的魏太医听不清她说什么,足足诊脉一刻钟,旁观者甚至以为他睡着了,他终于挪开手指,向徒弟口授一张药方,尽是贵重药材,一般人家难得一见,对崔府来说却不是问题。 “老夫人此病以静养为上。”魏太医留下这么一句,告辞离去。 别人都以为太医认可了老夫人的重病,老君自己却没这么乐观,“太医肯定会告诉太后我在装病,皇帝回来之前,必须想别的办法将小君留在外面。” “非得如此吗?不过就是选几个妃子而已。”崔小君开始厌倦这种生活了,“陛下……我自有办法让陛下专宠我一人。” 老君盯着孙女,“你有什么办法?” “我……这种事情很难说出来,但我相信陛下。” 老君哼了一声,随后怜爱地说:“你以为曾经共患难就能留住男人的心吗?别傻啦,对男人来说,妻子的忠诚是一项必备的德性,做到了是应该的,没做到反而有罪,对于皇帝来说,尤其如此。我早就打听过了,归义侯金家的小妖精跟皇帝不清不楚,全家人因此才能平安前往草原,据说皇帝愿意跟匈奴和谈也是因为她。” “是二哥和东海王说的吧?他们两个的话……不值得相信。” “别管事情是不是真的,多一重保证总是好的。” 平恩侯夫人踅进屋子,老君不再装作不认识她,瞥了一眼,冷淡地说:“干嘛?来瞧我离死还有多远?别急,我还能挺一阵儿。” 平恩侯夫人脸红红地说:“老君说哪的话,我来有要事相告。” 老君躺下,崔小君起身,客气地说:“姐姐请说。” 平恩侯夫人往外间看了一眼,确认没有隔墙之耳以后,说:“崔家上当了,咱们在京城提防选妃,其实皇帝在外面已经开始选美了。” 崔小君一愣,老君立刻坐起来,动作太猛了,真的头昏眼花了一会,管不了那么多,厉声道:“怎么回事?说清楚了。” “我也是听说,河南尹韩稠挖空心事想要讨好皇帝,收罗了不少人间绝色,现在可能已经献上了。” 老君呆若木鸡,好一会才向孙女说:“瞧,这就是你所相信的如意郎君。” 崔小君莞尔一笑,“是河南尹想要讨好皇帝,又不是陛下自己想要的,而且……这能有什么办法呢?他是皇帝,立妃纳嫔都是早晚的事。” 老君觉得孙女糊涂了,不理她,对平恩侯夫人说:“奇怪,这么大的事情,大将军怎么不写信回来,反倒由你来告诉我?” 平恩侯夫人笑道:“我的儿子、老君的重外孙也随陛下出征,我给他写了几封信,让他到了洛阳先跟河南尹夫人联系,因此消息来得早些,大将军的信想必一两天内也就到了。” “几封信?只怕是几百封吧,你们这群妇人的长舌都嚼到关东去了。”老君想了一会,“比我年轻时还差些,想当年,辽东郡守意外病故,我比皇帝还早几个时辰知到消息,唉……你儿子多大了?” “今年刚好十四,老君曾经见……” “十四,没啥用。王美人果然不简单,怪不得她一点不急。” “还好大将军和二弟就在皇帝身边,找几名老成的文臣进谏,可以让陛下远离美色,若不然,等皇帝返京,带回来一位皇子或者大肚婆,那可就……哼哼。”平恩侯夫人知道老君的脾气,所以在她面前说话绝不端着。 “你懂什么?”老君对这个长孙女一点也不客气,“王美人才不会让皇帝随便带一个女人和皇子回来,那样的人她控制不住,她分明是想让皇帝尝尝甜头,男人嘛,一旦开了荤,就很难只吃素了。” 老君打量自己的孙女,在她眼里,这就是“素”,崔小君脸红得不想说话,祖母虽说一直口无遮拦,可这几天句句不离男女之事,实在有些过分了。 “等皇帝回来,选妃顺理成章,崔家皇后的位置也就不那么稳了,嘿,果然聪明。王美人丫环出身,哪来这么多鬼主意?” “或许是……上官太后。”平恩侯夫人提醒道。 “死而不僵,她已经杀死我一个女儿,还想怎样?”老君义愤填膺,憋得脸都红了,咳嗽了几下,崔小君急忙为祖母轻轻捶背。 “我没事,你去歇着吧,唉,太年轻,不经事,趁我还没死,一定要为你打理好。” “老君,不要争了,那是陛下的生母,无论结果如何,崔家都是输,明天我就回宫,跟王美人……她想选妃,那就选妃好了。”崔小君觉得事态快要失控了。 “崔家如果都是你这种想法,早就完蛋了。”老君不耐烦地挥手,将宠爱的孙女撵走,留下不受宠的长孙女。 平恩侯夫人让到一边,脸上不动声色,终于,她又回到了崔家。 崔小君说不服祖母,只好回自己的卧室,心情忧郁,几次提笔想给皇帝写信,又都放下,皇帝御驾亲征,冒的是生死危险,实在不该用这些事情干扰他的心情。 她叫来女官,问道:“明天我能去一趟倦侯府吗?” 女官想了想从前的先例,点头道:“倦侯府如今是龙潜之邸,皇后应该可以看一眼,我这就去安排,但是皇后不能在那里过夜。” “嗯,明晚还在这里过夜,后天一早回宫。” 崔小君下定决心要从这张网里解脱。 次日下午,崔小君才=回到倦侯府,从前的账房何逸如今是府中总管,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鸡鸭成群,比从前多了不少,还真有一些新孵出来的幼雏。 崔小君喜不自胜,暂时忘记心中的烦恼,女官催促了几次,她才恋恋不舍地上车。 老君大概是放弃了对孙女的灌输,没再多说什么,听说她明天要回宫,也没有反对。 崔小君略感诧异,夜里,她终于明白原因何在。 三妹只比崔小君小一点,同父异母,也很受宠爱,在她嫁给冠军侯有机会当皇后时达到顶峰,接着就是一落千丈,不仅成为寡妇,宠爱也少多了,老君一直打算让她再嫁,却很难找到合适的人家。 这天夜里,她来向皇后辞别,双眼红肿,脸上却带着微笑,“皇后姐姐,我要出门了,一趟远门,希望你在宫里一切安好。” “兵荒马乱的,你要出远门?”崔小君吃了一惊。 “没事,有人保护我。听说从敌人手里夺来的东西更值得珍惜,这回我要去实践了。” “妹妹,你到底要去哪?”崔小君越听越糊涂。 三妹没有解释,说了一些奇怪的话就告辞了。 崔小君一晚上都没睡好,次日一早,派人请来平恩侯夫人,询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平恩侯夫人知晓一切,笑道:“王美人不是想给皇帝选妃嘛,崔家干脆给皇帝送去一位。” 崔小君呆住了,原来三妹出远门是要“勾引”皇帝,而她的优势居然是冠军侯遗孀的身份。 她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来阻止崔家的这场闹剧。(未完待续。) 第三百零七章 选将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晋城乃代国都城,也是北方重镇,离长城数十里,过关之后能够直达塞外的马邑城,一内一外互为依恃,皇帝一行比预估的时间早到一天,要在这里等候五万北军。 在过一座桥时,韩孺子骑马驰上附近的一座小丘,观察麾下的军队。 中司监刘介受到斥责之后,十分羞愧,第二天就给皇帝出了一个主意:“陛下想选人,首先得用人,文在科举,武在行军,能在这两件事情中胶颖而出者,才可进一步试用,然后再看他是否受到同僚与上司的推荐,获得交口称赞者,方可委以重任。武帝就是这么做的,据我所知,前代皇帝的选人之策大抵如此。” 韩孺子觉得刘介的话很有道理,于是命令仪卫营的权贵子弟们轮流指挥行军,尤其是在过桥翻山的时候,他要看看队伍是否整齐有序,与之对照的则是樊撞山率领的千名精兵。 樊撞山勇猛有余,韬略不足,但是出身行伍,经验极为丰富,行军这点小事对他来说不在话下,麾下又都是南、北两军精选出来的士兵,变队迅速而自然,几乎不用减速就能通过狭窄的小桥。 相形之下,仪卫营就差了一些,由于将士来源复杂,互不服气,谁都不愿让路,在桥头发生若干次争执,轮值指挥的十几名权贵子弟不敢直接下令,只能来回劝说,总算没有造成太大的混乱。 小丘上的韩孺子看在眼里,先将这批权贵子弟否决了,武将与文臣不同,如果连行军途中都不敢做主管事,真到战场上,必然犹豫不决,以致贻误战机。 但这些随行的权贵子弟并非一无是处,过去这些天里,他看中几个人,都已牢牢记在心里,打算通通轮完一遍,再对他们继续检验。 按大楚的惯例,五品以上的文臣基本上都是进士出身,勋贵之家可以学文,出息者比较少,最主要的出路是从军,根据自家的地位与本人的功劳,升迁比普通将士快得多,韩孺子也只能先从他们中间选拔将军。 明年春天在京城有一场会试,韩孺子决定在那时多选人才,慢慢培养合格的文臣。 十年之后,他想,只要十年,自己就能让大楚变个模样,即使不能恢复武帝时的强盛,也不至于摇摇欲坠。 韩孺子心中升起一股雄心壮志,巴不得时间过得再快一些,身边的崔腾突然大笑,“陛下快看。” 崔腾早就被试用过,跟其他人一样,并不明白皇帝的用意,还以为只是好玩,威风十足,指挥得却是一塌糊涂,皇帝不斥责,他也不在意,更不知道自己失去了独挡一面的机会。 看在崔腾的忠心和皇后的面子上,韩孺子决定将崔腾留在身边,正好与东海王形成制衡。 东海国失陷,东海王无法就国,只能跟着皇帝北上,他非常愿意,甚至希望能够再回京城,这时也看向桥头,摇头道:“陛下看着呢,就做出这种事,成何体统?” 两名权贵子弟正用马鞭互抽,干扰了行军队伍,许多人围着相劝,却不敢靠得太近。 “我去教训他们。”崔腾兴致勃勃地说,轻轻甩动手里的马鞭,他所谓的教训就是冲进去参战,凭他的身份,没人敢还手。 “不必,一点小事,该谁管就是谁管。”韩孺子想看看轮值的指挥者如何处置,“打架的两个人是谁家的?” 崔腾眯着眼睛望了一会,“一个是韩星的孙子,另一个好像是……哦,那不是殷宰相的侄子殷小眼儿吗?” “韩星没有孙子,那是他的外孙,过继给韩星的侄儿,但是没入谱籍,不算宗室子弟。”东海王纠正道。 崔腾冷冷地扫了一眼东海王。 那两人不知为何打斗,谁劝都不听,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甚至有人起哄,几乎将桥挡住,韩孺子遗憾地摇摇头,正要派出身边的将官去结束混乱,桥头终于有人挺身而出。 那是一名少年,看上去年纪不大,却骑着一匹高大的骏马,大喝一声,命令人群让开,然后策马疾驰,从两名打斗者中间穿过去,很快调转马头,再次穿过,将两人逼得后退,不能互甩马鞭。 其他人这才一拥而上,劝说他们罢手,有人指了指远处小丘上的旗帜,两人总算回到队伍中,但是对那名冲进来的少年十分不满,用马鞭指着他,不知说了什么,像是在威胁。 “此人是谁?”韩孺子又问。 崔腾回答不出来,东海王故作惊讶地说:“你连自己的亲外甥都不认识了?” “亲外甥?我哪来的外甥?”崔腾莫名其妙。 “那是平恩侯的儿子苗援,你怎么不记得?” “哦,原来是他,可能见过吧,崔家的亲戚那么多,我哪能全认得?” 韩孺子将这个名字记下了,平恩侯夫人曾经支持过他,可那是一个随风倒的女人,吹得响亮,最后却没什么用处,韩孺子希望她的儿子能好一些。 皇帝该回到队伍中去了,崔腾在前面开路,东海王凑近皇帝,稍稍落后半个马头,小声说:“陛下当心受骗。” “嗯?” “行军选将不是什么新手段,头两天大家看不出来,现在肯定有聪明人想明白了,有意要在陛下面前显示一手呢。” 韩孺子轻叹一声,“选几名能打仗的将军就这么难吗?” “这种事情急不得,陛下自己观察,也得有老将推荐,边疆名将辈出,总不至于个个虚有其名,单说这晋城里,就有一位有名的将军,乃是前大将军邓辽的同族后人,名叫邓粹,现为代国都尉,还是代王的妻弟。” 韩孺子多看了东海王两眼,“你认识的人真不少。” 东海王笑道:“我认得他们,他们可不认得我。陛下每日不是行军,就是埋首于奏章之中,我想我总得做点什么,替陛下分忧,于是找来兵部、吏部的随行官员聊一聊,跟他们打听一路所过之处有哪些名吏名将,心想陛下若是需要的话,我就能为陛下省下一点时间。” 韩孺子更加惊讶,默默地走了一会,“你还是得去东海国。” “当然,所以我更要抓紧时间为陛下做点事。” 东海王的变化太大、太突兀,韩孺子问道:“你这是为自己,还是为王妃?” 东海王脸一红,嗫嚅了几句口齿才变得清晰,“王妃的确不想去东海国,说那里太偏远,还说……还说她会想尽办法回京城,实在不行就留在洛阳。” “嗯,谭家还不死心吗?” “不不,陛下误解了,谭家知道大势已去,他们如今想的只是生意,洛阳地处天下至中……” “用不着多说,平乱之战结束,谭家都得跟你去东海国。” “我只求一件事,陛下的旨意一定要严厉一些,王妃就怨不到我了。”东海王可怜兮兮地说。 韩孺子加快速度没再理他,这个弟弟诡计多端,用尽手段就是想留在皇帝身边,攫取最后一点权力。 代王与国内群臣出城三十里迎接皇帝,远远就能听到鼓乐声响。 代王与武帝同辈,年纪已经很老,数次改封,入代近二十年,名声不错。 随行的礼部官员与中司监刘介早早去见代王,以皇帝的名义劳慰代王,代王则频繁派人去向皇帝谢恩。 这是一场古怪的对话,刘介在前方代表皇帝说话,韩孺子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代王感激涕零,每回几句话,都要派儿孙快马加鞭向皇帝重复一遍。 礼仪如此,代王做得不算最过分,韩孺子这一路上见过更谄媚的官员,职位太低,不敢直接对皇帝表露,全用在随行大臣和皇帝随从身上,张有才坚持立场一文不受,泥鳅却已成为小富翁,至于其他人,比如崔腾,韩孺子就不掌握具体情况了,只是听说每到一处都有车辆连夜驶向洛阳与京城,上面装载着送给崔家的厚礼。 韩孺子暂时隐忍不发,一则因为有更紧迫的军务摆在眼前,二则是要摸清状况,也好有的放矢,三则他还不是十分有把握,想回京城之后向杨奉讨教。 他见到了代王,与传言中和蔼仁慈的形象不太一样,代王是个衰老的大胖子,皮肤松弛,一副酒色之徒的样子,一见到皇帝就号啕大哭,与河南尹韩稠如出一则。 显然,这也是一种习惯。 韩孺子不那么大惊小怪了,就在马上喝了一杯洗尘酒,感谢代王守卫边疆,称赞他是宗室砥柱。 当天傍晚,队伍到达晋城,在这里,皇帝不能再住城外的军营,代王从知道皇帝要来巡边之日起,就在准备接驾,连上多封奏章,恳请皇帝入住王府,他甘愿带领妻妾移居它处。 几番推让之后,韩孺子入住王府,占据一半房屋,另一半仍留给代王。 韩孺子很想立刻召见邓粹,然后与众将商议塞外军情,可他得先过酒宴这一关。 酒宴原计划持续到凌晨,韩孺子在半夜提前告辞,走过的地方越广、见过的官员越多,他越觉得大楚问题众多,必须下猛药才能治愈,他只是不明白,亲手创造过盛世的武帝,为何给后世儿孙留下这样一个烂摊子? 崔腾向来无酒不欢,不畅饮到最后一刻绝不退场,今天却是例外,推开东海王与太监,非要亲自送皇帝回房休息,而且醉态居然不太明显。 “陛下,我有话要说。”在卧室里,崔腾笑嘻嘻地道。 “说。” “陛下既然入住王府,有个人一定得见。” “谁?” 韩孺子还以为崔腾终于开窍,要向自己推贤荐才,结果听到的却是一个意外的回答。 “我妹妹。” “嗯?” “不是皇后,另一个妹妹,曾经嫁给冠军侯的那个。”崔腾皱眉,想不起这个妹妹叫什么了。 “她怎么会在这里?” “冠军侯不是留下一个儿子嘛,不能送给谭家,也不能留在崔家,只好送给代国邓家,那是冠军侯的舅氏,我妹妹心软,亲自送来了。她听说皇帝驾临,求我好久,一定要见陛下一面,不为别的,只想替冠军侯之子说几句话,也算她对冠军侯仁至义尽。” 崔腾给出一个韩孺子很难拒绝的理由。(未完待续。) 第三百一十章 崔家的敌人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恭贺读者“飞行的荷兰人船长”成为本书盟主。) 都尉算是代国的最高将领,但是麾下没有多少将士,愿意跟随主将赴汤蹈火者更是寥寥,代国都尉邓粹率领三十几名士兵,其中包括十余名奴仆,顺利进入王府,在冠军侯夫人的住处大门外突然拔出隐藏的利刃,发起一次冲锋。 守门士兵与皇帝派来的四名仪卫大惊失色,本以为自己只需站在这里,昂首挺胸就能吓退殷小眼儿这种狂徒,怎么也料不到冲来的会是一群人,为首者还是有名的将军。 战斗展开,毫无准备的一方马上被击溃,皇帝的仪卫高大威猛,手中的长戟却是木制的,而且只有四个人,根本不敢阻挡如狼似虎的一群人,悄悄让到一边,不参与,也不逃跑,假装看不到眼前的场景。 将邓粹等人拦住的是大门,平恩侯夫人比较警惕,一听到外面的喧哗,立刻命丫环们上闩,找来桌椅板凳挡门。 前来陪护的王府贵妇还有几位没走,无不吓得花容失色,待到听说来者是邓粹,又都莫名其妙。 平恩侯夫人也莫名其妙,她与三妹崔昭千里迢迢将冠军侯的儿子送来,虽说只是一个借口,可也有几分苦劳,前几天邓粹还派夫人前来千恩万谢,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邓粹下令砸门,可消息已经传出去,数百名南、北军精兵迅速赶来,兵不血刃就将邓粹等人全部拿下。 整场闹剧为时不到一刻钟,院门虽有损坏,却没有被攻破,可事情的影响却很大。 首先是崔昭连惊带吓,真的起不来床了,泪流不止,悲叹自己的凄惨命运。 其次是代王,宿醉的他不得不从床上爬起来,跑去向皇帝请罪,邓粹不仅是代国都尉,还是他的妻弟,而且就在王府里闹事,实在是不可原谅,代王不为他求情,只希望自家不受牵连。 中司监刘介终于忍受不了,若是再出几件类似的事情,只怕连皇帝的安全也会失去保证,于是将代王全家逐出府去,由皇帝的卫兵接管整座王府,里三层外三层,守卫的严密程度不亚于皇宫。 崔昭留在王府里,再出意外,就只能埋怨皇帝了。 可是有一件事谁也没弄清,邓粹究竟为何翻脸?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地位与前程? 刑吏张镜在洛阳没能立功,这回动作极快,代王还在伏地请罪,他已经审问一圈,弄清了大致原因,来向皇帝禀告。 肥胖的代王匍匐在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痛陈邓粹的悖逆无礼,以及自己的管教不严,请罪的同时,也将罪过都推到妻弟一个人身上。 韩孺子早就听得厌倦,看在长辈的份上,才忍到现在,一见张镜进来,立刻挥手让太监们将代王扶到一边,然后问道:“张镜,查问清楚了?” 张镜上前几步,“代国都尉邓粹不肯开口,但他手下的士兵与奴仆都招供了,据称,邓粹是为冠军侯报仇。” “嗯?”屋子里的好几个人同时发出疑问。 崔腾被皇帝强令留下,这时更是大怒,“胡说八道,我妹妹就是冠军侯夫人,邓粹想报仇也不该找她啊,应该……” 崔腾看了一眼东海王,京城传闻毒死冠军侯的人是谭家女儿,可此事牵扯甚广,连他也不敢提起。 跪在一边的代王抬起头,擦去脸上的几滴泪,也惊讶地说:“不会吧,邓粹明明很感激冠军侯夫人,曾派妻子数次探望,赠与不少礼物。” 张镜垂首不言。 韩孺子挥手,太监们请代王退下,屋子里只剩下侍卫与寥寥数人。 张镜这才说道:“代王说得没错,邓粹本来很感激冠军侯夫人,可是自从昨晚的事情发生以来,传言四起,都说冠军侯死于……夫人之手,甚至有人说冠军侯的儿子早就被杀死,送到代国的婴儿是假冒的。” 韩孺子愕然,“原因呢?” “传言如此,没人提原因,大家好像都认为此事顺理成章。又有人说邓氏衰落,被崔家压过,邓粹因此大怒,觉得自己受到欺骗……” 崔腾气得脸都红了,“谁?你告诉我,谁敢这么乱说?” 张镜仍然低头,“只是传言,暂时还没查出来源。还有一种说法,说是邓粹见过冠军侯夫人,所以……也受到蛊惑。” 崔腾从来没这么愤怒过,“陛下,让我去查案吧,就算将晋城翻个底朝天,我也要将那些乱嚼舌头的人通通抓起来,不让整个晋城闭嘴,我不姓崔!” “你还嫌事情不够大?”韩孺子心里也很恼怒,恼怒的是这些权贵世家不分轻重缓急,大楚岌岌可危,他们想的却还是自家的荣辱得失,邓粹就算真有将帅之才,他也不会重用,“张镜,这件事交给你办理,与代国协商,按律处置。” “遵旨。”张镜躬身退下,皇帝那句“你还嫌事情不够大”已经给他一颗定心丸,知道该怎么做了。 崔腾却不满意,气哼哼地说:“陛下,事情不能就这么完了,明显有人针对崔家……” 对面的东海王使个眼色,崔腾这种时候倒也不笨,马上反应过来,“也是针对陛下!否则的话,为什么要扯上冠军侯之死?” “不用说了。”韩孺子也觉得传言来得太猛烈一些,可他不想大张旗鼓,“内有叛乱,外有匈奴,国家危难当头,其它事情都不值得过分关注。崔腾,朕不允许你私下查案,更不许私下寻仇,明白吗?” “可是……” “你要是再敢打架,不管任何原因,朕就将你留在边疆,十年之内不得回京,想打架就跟匈奴人打个够。” “啊……那要是有人先打我呢?” “忍着。”韩孺子生硬地说,他才不相信有人敢先伸手打崔腾。 崔腾的脸憋得更红,东海王道:“崔腾,还不向陛下谢恩?” “嗯?”崔腾的双眼越瞪越大。 “你什么脾气自己还不知道?陛下不许你查案,是怕你坏事,换一个人,陛下才不管,就让你去查、去闹、去惹事,最后一网打尽,邓家得不着好,崔家也受牵连。这么大的事情,刑部官员能查不明白?你就老实等着吧。” “谢陛下恩典。”崔腾勉强道,心中还是不愤,可他真怕皇帝,不敢争执。 刘介带来消息,北军前锋已经到达城外,正在扎营列队,等候陛下检阅。 这是韩孺子早就决定的事情,他很高兴能够出城去与真正的将士相处,晋城就像是缩小的京城,令他感到窒息,如果不是反对的声音太多,他甚至想就此搬到军营里。 北军前锋三千人,人不卸甲、马不解鞍,列阵欢迎皇帝,他们刚刚在京城得到重赏,又被皇帝召到身边,这是更大的荣耀,因此呼喊“万岁”时分外响亮。 韩孺子心中的郁闷一扫而空。 崔腾的郁闷却一点也没减少,趁着皇帝与北军将领商议军情,他悄悄返回城里。 可他不知道该找谁发泄怒火,邓粹等人被严格看管起来,他根本见不到人,骑马兜了一圈,看到百姓在街上聚堆闲聊,他都觉得是在议论崔家。 天色渐黑,崔腾回到王府,实在找不到人撒气,他打算数落妹妹几句:不在京城好好待着,大老远跑到晋城来干嘛?惹出这么多的流言蜚语。 门口的守卫更多了,都认得崔腾,没有阻拦。 王府的女眷已经离开,平恩侯夫人守在客厅里,一看见崔腾就迎了出来,“好兄弟你可来了,我正找你。” “找我干嘛?妹妹呢?我要跟她说话。” 见崔腾脸色不善,平恩侯夫人拦在前面,“三妹睡了,你想她哪经过这种事?魂儿都吓飞了,我让她早点休息。” 崔腾的锐气一下子没了,找张椅子坐下,“有人针对崔家,皇帝不相信,可我能感觉到,崔家没倒,肯定让许多人失望。” “陛下怎么说的?”平恩侯夫人最在意这件事。 “没什么,陛下让刑部官员查案,不许我插手。” “对三妹呢?陛下没说什么?” “陛下能说什么?他们两个都没见过面。” 平恩侯夫人眉头微皱,“我能猜出是谁是在背后使坏。” “是谁?”崔腾站了起来,也不问她是怎么猜出来的。 “琴师张煮鹤和他所谓的女儿。” 崔腾一愣,“关他们父女何事?” “嘿,听说琴女擅长媚术,看来好兄弟也动心了。” “别胡说,她是陛下亲点的琴师,谁敢……” “没错,谁敢?三妹只不过想求见陛下,就遭到了忌惮,蒙上这么多的传言。” 崔腾还是不信,“张琴言是哑巴,张煮鹤是个不爱说话的老头子,哪能操纵这么大的传言?” “或许他们得到了帮助。” “洛阳侯?” “有可能,大家都明白,谁能取得陛下的专宠,谁家就能在以后立于不败之地,洛阳侯进献琴女,必有深意。” 崔腾摇头,“都没用,陛下只喜欢小君妹妹。” “呵呵,我的好兄弟,亏你还是风月场中的高手,陛下喜欢小君妹妹,可是能永远专宠她一人吗?” 崔腾想了一会,咬牙道:“洛阳侯……”他还是不想将怒火对准张琴言。 平恩侯夫人也不在意,还在京城的时候,她与老君就决定不告诉崔腾真相,但是该利用的时候也得利用,“崔家不能被打败。” “当然,不能败。” “你能留在陛下身边,这是一个优势,一定要想方设法阻止琴女与陛下单独相会。” “这个不难,陛下根本就不想……” “别想当然,皇帝也有临时起意的一刻,别让琴女趁虚而入,我得到消息,刘介被琴师收买了,你要提防他从中使坏。” “洛阳侯野心这么大?我应该告诉陛下。” “不要,咱们现在还没有证据,只要确保陛下不被琴女魅惑就好了。” “好,我听大姐的,以后再收拾洛阳侯。”有了明确敌人,崔腾心里好受多了。 “好兄弟,父亲就你一个儿子,给他争点气,把琴师父女当成敌人对待。” “敌人。”崔腾坚定地说,一想到张琴言那双动人魂魄的眼睛,又不那么坚定了。(未完待续。) 第三百一十一章 音者生于心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韩孺子回到王府,心中终于踏实,五万北军三天之内就能全部赶到,他们即使不能围歼匈奴人,也足以守城退敌,他起码不用再担心外忧,另一边的齐国,崔宏过于谨小慎微,但是假以时日,总能围歼叛军。 放粮、选人、除奸……接下来,他要一样一样着手进行。 回房休息之前,他去见了一次孟娥,仍然隔门说话,周围没有外人。 “匈奴人还没到。” 门内沉默了一会,“我只是把我知道的事情告诉陛下。” “我明白,圣军师是望气者,十分阴险,很可能有意透露这条消息,又放你出城,但是没用,大楚兵多将广,足以同时平定内忧外患。” 门内又沉默了一会,“逃出临淄并不容易,如果说那是安排好的,圣军师得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韩孺子回房休息,心中感到遗憾,孟娥仍然是他最信任的人之一,可是她与叛军的联系太深,今后很难留在身边。 自从“奉旨受贿”以来,泥鳅就将自己听说的每句话都转告给皇帝,尤其是他觉得有用的时候,更是滔滔不绝,“崔家三小姐这回真是有名了,十一位男子,都是有名的世家子弟,包括皇子皇孙,五死五伤一个进监狱,啧啧,谁有这种本事?” “谁也没有。”张有才冷淡地说,泥鳅光顾着说话,连服侍陛下的专职工作都给忽略了,“你上午还说是六名男子,现在就翻了一倍。” “这个……消息总是一点点听说的嘛。”泥鳅完全没察觉到异常,脸上仍挂着兴奋的笑容,“崔家三小姐现在可不得了,大家都说她命硬,专克男子,见者毙命,接近者倒霉……” “崔腾没事,崔宏更没事,崔家还挺兴旺呢。”张有才打断道。 泥鳅一愣,挠挠头,“自家人不算,总之她命硬,一般人降不住她,非得是至尊之体——这说的是陛下吗?” 张有才横眉冷对,韩孺子笑了一声,随后觉得不对劲儿,问道:“这话是谁说的?” “好多人都这么说,我在街上逛一圈,大家谈的都是这件事。” 韩孺子决定明天搬出晋城,与北军将士住在一块,以免惹来更多的风言风语,可他觉得奇怪,这一轮传言来势太凶猛了些。 刚刚上床,外面的琴声准时传来,这些天他几乎每晚都在琴声中入睡,那种飘飘欲仙的感觉已经很少了,但是醒来之后精神倍增,令他越来越沉迷于其中。 今晚有点奇怪,琴声依然悠扬,可他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总觉得琴声过于低回,必须竖起耳朵倾听,结果越听越亢奋。 “张有才。”韩孺子起身叫道。 “在,陛下。”外间立刻传来回应。 韩孺子本想让琴声放大一些,可王府里住着许多人,喜欢并享受琴声的人只是极少数,于是他改了主意,“传召琴师,父女二人。”他特意加上一句,以免张有才只叫来张琴言一个人。 韩孺子已经清晰地感觉到,周围人对他的某些生活过于关心,进献女子就像是赠送天下难寻的贵重药材,而皇帝已经病入膏肓,必须要这一味药治病。 他一开始十分生气,觉得这是佞臣所为,可是在一段史书中他找到了理由:前朝的一位皇帝登基多年未有子嗣,被认为有可能动摇国体,从皇宫到朝廷,所有人都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进献的女子成千上万,请来和尚作法、道士传授房中之术,个别大臣甚至就在奏章中对皇帝提出详细建议…… 当今皇帝也面临着同样的处境,他觉得自己还年轻,臣子却希望能够尽快见到太子。 韩孺子能理解母亲与刘介等人的急迫,但他不会接受,因为前朝的那位皇帝最终也没有得到一个儿子,反而在三十多岁正值壮年的时候早逝,虽然史书中照例隐讳,但韩孺子已能看懂,那位皇帝死于纵欲过度。 泥鳅进来点灯,在地面上铺席摆桌,琴师父女很快到来,拜见皇帝,准备抚琴。 “且慢,朕听琴多日,却连琴为何物都不知晓,有劳张琴师为朕稍加讲解。”韩孺子一直在行军、劝农,直到今天才有闲心了解一下瑶琴。 张琴言跟往常一样低头,张煮鹤跪在席上向皇帝磕了一个头,然后道:“草民之幸,请问陛下对瑶琴了解多少?” “一无所知……知道它有七弦,而且我听说抚琴的忌讳不少,张琴师倒不见有何推脱。” 张煮鹤笑道:“琴师乃是美称,草民其实是琴匠,自幼专攻此艺,手熟而已,何来的忌讳?” “张琴师过谦,如有忌讳尽管提出,朕不会强人所难。” 张煮鹤再次磕头,“谢陛下关心,草民出身于市井,周旋于馆楼府院数十年,遍访天下名师,不仅习得一门手艺,还有一门心艺。” 韩孺子有点感兴趣了,“手艺是抚琴,心艺是什么?” “返心自守,不为外物所动,草民抚琴之时,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虽处悬崖之上,如在广厦屋中,纵有电闪雷鸣,草民只闻淙淙琴音,外人可断琴音,不可扰琴意,草民谓之心艺。” “好一个心艺,倒比手艺更难些。” “知我者陛下。陛下欲知琴,手艺、心艺两样,陛下对哪一样更感兴趣?” 韩孺子听过《乐经》,对宫、商、角、徵、羽不是很喜欢,于是道:“愿闻心艺之道。” 张煮鹤伸出左手,在琴弦上轻轻一拨,整个人顿时一变,之前还是跪在席上毕恭毕敬的老琴师,突然间已是能与帝王分庭抗礼的世外高人,腰身笔直,神情淡漠。 韩孺子听过一次父女二人的现场抚琴,当时只在意琴声,如今却看到了人的变化。 “音者生于心,心者动于音。千万将士,闻角而起、闻鼓而进、闻金而退,其音虽易,其动甚大。” 韩孺子点头,“天下四方的军旅,莫不以乐器为号令,必有道理,朕不通音律,却能为空音曲所动,也是同样道理。” “陛下高见。”张煮鹤的手只要一离开琴弦,立刻就恢复为察言观色的老琴师,“仍以将士为喻,鼓声振奋,只需反复训练,将士一闻鼓声必生踊跃前进之意。” “张琴师的心艺与此相同?” “正是,鼓声动人心,但‘反复训练’才是关键,常人闻鼓心动,声消心静,将士闻鼓一振,再闻再振,如攀高峰,步步上升,直至巅峰,弃生死、忘悲欢,一心杀敌。草民初学琴时,也学庸人立下许多规矩,非得焚香沐浴,选一静室,专为一二知音而弹。此后偶遇名师指点,将这许多规矩一一纳入心中,又一一忘却,琴音一起,如战士闻鼓,琴音再起、三起,草民心中已在浴血奋战。待到人声一响,草民如战士闻金,舍兵退后,绝无眷恋。” 韩孺子赞道:“好一个‘心艺’,非学琴如此,各行各业莫不如此。进可攻,退可守,身处其中时心痴若狂,置身其外时形同陌路。” 张煮鹤拨琴数下,颇有喜悦之意,张琴言也拨挑琴弦,她一柔弱女子,却奏出慷慨之志。 韩孺子原本只是闲聊,兴致却越来越高,“空音曲为何唯独对朕影响如此之大?” “空音曲精奥之义在一‘空’字,因人而宜、因心而变,陛下身为至尊,心怀天下,急欲有所作为,因此初听曲时,会有飞升之感。陛下一路巡行,所过之处万民敬仰,平乱、劝农皆有所成,陛下心事渐稳,再听此曲,应该无所感动,静心而已。常人无陛下之志,自然也无陛下之心境。” 韩孺子觉得自己早就该找张煮鹤聊聊。 “如此说来,空音曲未变,朕的心境却变了。” “万变不离其宗,皆是一个‘空’字,请陛下再听此曲。” 张氏父女同时抚琴。 韩孺子有意放松心境,听了一会,渐觉心事凝重却不沉重,那是一种胜券在握的自信,他很喜欢。 正因为如此,琴声被打断时,他感到愤怒。 “我要见陛下!我知道陛下还没睡,耽误大事,你们负得起责任吗?” 张氏父女只能停止。 “让他进来。”韩孺子大声道。 崔腾笑呵呵地进屋,对跟进来的张有才说:“早跟你说过……唉哟,张琴师也在,琴言姑娘别来无恙。陛下真有闲情逸志,夜里听曲,也不叫上我,一边喝酒、一边听曲才有意思……” “崔腾,你有何事?”韩孺子问道,心中怒意渐渐消散,对他来说这也是“心艺”,听到崔腾的喧哗就该撤退。 崔腾看到张煮鹤也在,放心不少,上前几步,说:“我也是刚想起来,下个月初七是皇后的生日,陛下有准备吗?妹妹很在乎这种事……” “皇后的生日是五月十五,还有一个多月呢。”韩孺子冷冷地说。 崔腾一拍脑门,“瞧我的记性,我给记错了,那下个月初七是谁的生日?” “崔腾,你又喝多了?” “没有没有,今天一杯也没喝。”发现自己的借口太烂,崔腾有点害怕,急中生智,说:“其实我来,是要建议陛下巡视城墙。” “为什么?” “因为……因为匈奴人可能会打来。”崔腾认真地说,想不出别的理由。 韩孺子盯着崔腾看了一会,“好,你去备马,随朕一块巡城。” 崔腾后悔不迭,早知如此,他应该找别的借口,可是瞥了一眼低头的张琴言,他又觉得值,“是,陛下,我这就去……” 崔腾跑出去,琴师父女也告辞,张有才送行之后回来说:“陛下真要去巡城?” “反正也睡不着,北军初至,主力尚在路上,我的确也有一点担心。” 张有才在心里痛斥崔腾,众多卫兵起床之后,也都埋怨崔腾。 崔腾自己不知道,高高兴兴地骑马陪着皇帝出王府、登城墙,东海王没跟来,更让他高兴。 所有人此时还都不知道,崔腾今晚立下了大功。(未完待续。) 第三百一十四章 崎岖之路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折腾到后半夜,匈奴人攻势放缓,他们的计划原是假装信使、趁虚而入,这招败露之后,内部似乎发生了分裂,一部分人继续攻城,另一部分人围攻城外北军,结果都没有完全成功。 晋城仍在楚军手中,城墙上的三处缺口被连夜堵上,只是人心惶惶,短时间内谁也无法填补。 北军三千前锋军损失惨重,安全退回城内的人只有一千二百多,其中近半数负伤,其他人不是被敌军包围就是在夜里走散,直到天快亮的时候,城外还偶尔会响起呼啸声,那通常意味着又有北军士兵被追、被杀。 韩孺子心中不能毫无惊恐,更多的却是愤怒,匈奴人居然就这么入关了,长驱直入,事前没有一点预兆,辽东驻军不少,连点声息都没发出来。 他在城墙下召集随行官员。 兵部的一位主事颤声回道:“辽东郡二十三城,驻军两万三千人,往西依次是燕国,驻军三万有余,中山郡,驻军三万四千人,代国……” “这些驻军大都守卫关卡与塞外城镇,关内有多少人?”韩孺子打断,他急切需要可用的数字。 “两郡三国,可能不到……不到七千人。”兵部主事被自己报出的数字吓得脸色都变了,这意味着匈奴人入关之后几乎没有受到阻拦。 “地图。”韩孺子说。 兵部侍郎转身叫手下小吏,要来一张简单的地图,铺在地上,众人围观,皇帝独占一面。 形势很不乐观,匈奴人入关之后可以一路南下与临淄叛军汇合,也可以驱马西进,包围晋城,活捉大楚皇帝。 韩孺子命令北军前锋将官暂领守城之责,他只带少数人回王府。 东海王从里面迎出来,看了一眼皇帝,没敢多问,悄悄跟在身后,崔腾鄙夷地小声说:“刚睡醒?” 东海王哼了一声,仍不开口。 韩孺子径直来到孟娥的房间门口,对刘介说:“开门吧。” 城外敌兵重重,在这种情况下,皇帝的每一句话都更有力量,刘介张了张嘴,没像平时那样坚持己见,乖乖地掏钥匙打开房门。 韩孺子示意其他人留在外面,自己走了进去。 除了不能出门,孟娥的生活还算不错,衣食无忧,洗漱皆有人服侍,此时她正站在窗边,似乎在听外面的声音。 “匈奴人攻过来了。”韩孺子说。 “嗯,我听到有人嚷嚷了。” “走的不是马邑城,而是辽东,得到了扶余国的帮助,具体情况还不清楚。” “抱歉,我只知道匈奴人与扶余国结盟,不了解他们的具体计划。” “这不怪你。”韩孺子停顿片刻,“道歉的人应该是我,我应该相信你。” “陛下已经很相信我了,可皇帝就是皇帝,总得接受臣子的意见,在他们的眼里,我的可疑显而易见。” “我应该更相信你,可是——”韩孺子宁愿现在就将话挑明,“我必须弄清楚,你究竟是怎么从临淄城里逃出来的?” 孟娥在洛阳将宝玺托付丑王转交给皇帝,她的作法肯定会惹怒义士岛众人,居然还能轻松逃出来,委实可疑。 孟娥的目光比往常更加平静,等了一会,她说:“是哥哥帮我逃出临淄城的,我们约定各走一条路,他加入叛军,我追随陛下。” “你还希望大楚派兵帮你夺取一个国家?”经此一事,韩孺子可没办法向陈齐后人提供任何帮助。 孟娥摇摇头,“求人不如求己,我不要陛下的一兵一卒,只想学习陛下的帝王之术。” 韩孺子愣住了,这个回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我自己还在学习中。” “正因为如此,我才能从陛下身上学到许多东西,太后的手段不适合我。”孟娥顿了一下,“我亲眼见到陛下在绝境中一步步走出来,我相信陛下的路不会在这里结束。” 韩孺子无言以对。 刘介在外面说:“陛下,守城将军派人送信来了。” “嗯,知道了。”韩孺子应道,双脚没有动,盯着孟娥的双眼,良久方道:“跟我来。” “让我换身衣裳。” 韩孺子点下头,转身走出房间,对刘介说:“从现在起,孟娥恢复宫中侍卫的身份,她需要什么都给她。” “遵旨,陛下。”刘介回道。 韩孺子向院外走去,心中的意外、惊恐、愤怒全没了,没错,从他当皇帝的那一刻起,就从来没走过坦途,他本可以选择留在京城,安心当一名享乐皇帝,将大事小情都交给大臣,可他非要御驾亲征,非要不顾危险地接近敌人。 这是自己的选择,他想,既然走的是山路,何必埋怨道路崎岖呢?他所要做的就是征服一座又一座山峰。 过来送信的是一名军官,脸上没有特别紧张,向皇帝抱拳道:“陛下,城外又来了一支匈奴人军队。” 韩孺子嗯了一声,带头向外走去,他要亲自登城去看一眼,太监与卫兵全都跟随,这种时候留在府里就显得太胆小而且有不忠的嫌疑了。 崔腾终于想明白昨晚自己立下什么功劳了,不由得十分骄傲,低声对东海王说:“昨晚你还在睡大觉的时候,是我灵光一闪,预感到匈奴人要攻城,怎么也睡不着,于是去见陛下。陛下相信我的预感,结果怎么着?匈奴人真的来了,这是老天爷要帮助陛下,特意借助最忠诚的人发出警告。” “老天爷干嘛不直接告诉陛下?”东海王冷冷地说,他可没睡大觉,躺下没多久就被吵醒,胆战心惊了多半夜。 “老天爷……自有道理,反正没选你。”崔腾得意地说。 “破城之后看你还怎么高兴?”这句话在东海王心里转了一圈,没有说出来,真要是破城,他也会跟着倒霉。 街道上站满了百姓,看到皇帝的旗帜,全都跪在路边。 仪卫营将官想要驱逐百姓,韩孺子制止,骑马在众人的注视下前行。 在城边,孟娥与刘介追上来了,孟娥换了一身男侍卫的服装,没有易容,眼尖的人还是能看出她是女子,但是没人在意,城外的大军已成为所有人唯一的心头大患。 城门楼里站满了文臣与武将,大都远离城墙,看到皇帝之后纷纷让开。 几名侍卫先到墙边观察了一会,然后向皇帝点头,表示安全。 天已经亮了,城外的匈奴人早已停止攻城,在十余里外扎营,一队队纵横驰骋,新到的军队数量更多,全是匈奴骑兵,在城外列阵,但是韩孺子没看到大单于的旗帜。 匈奴人的营地不求整齐,东一座西一座,中间留出的空隙很大,方便马匹往来,很难据此估计人数,北军前锋将军上前道:“粗略计算,匈奴大概有两万人,北军主力有三万人,午时左右能到。” 北军在关内行军,前后衔接不是很紧,前锋三千人,中军三万,后军还有一万多人,分批陆续赶往晋城。 “午时之前敌军很可能会再度攻城,小心防范。” “是,陛下。”前锋将军很感激皇帝,若不是皇帝及时下令,他与所有前锋将士都会死在城外。 面对绝对意想不到的夜间偷袭,而且敌军的数量两倍于己方,再强悍的军队也无法全身而退。 “匈奴人为什么要收集尸体?”韩孺子问。 前锋将军也看到了,匈奴人在战场上来回奔驰,是在收集尸体,属于楚军的堆在一起,属于匈奴人的带到后方。 “只怕……只怕匈奴人是要堆尸焚烧,这是他们威吓敌人的一种方式,已经……很多年没用过了。”前锋将军答道。 大楚边塞也已经很多年没被攻破了。 韩孺子心中一沉。 身后突然响起一声怒吼,“陛下,让我出城去跟匈奴人决一死战!” 樊撞山的勇猛早已满城皆知,盔甲上的血迹尚未擦净,虽然手中没有长斧,站在那里依然威风凛凛,看一眼就能让人安心三分。 韩孺子绝不会再让他冒险,“樊将军稍安,待北军主力赶到之后,再出城不迟。” “是,陛下,我就是看不下去……”樊撞山个子高,站在后面也能看到城外的匈奴人在堆叠尸体。 “匈奴人在使激将法,万不可上当,焚尸之后敌军就会攻城,诸将军努力。” “是,陛下。”众将应道。 韩孺子在城门楼上安排守城事宜,将领们领命之后陆续离去,腾出不少地方,二层的文臣按品级一个个上来,虽然没什么用,也得与皇帝站在一起。 韩孺子布置完毕,看了一眼城外越堆越高的尸体,心里又闪过一丝愤怒。 “陛下。”户部侍郎刘择芹上前,他是随行官员之首,总得做点什么。 “何事?” “左察御史萧大人和弘农郡守卓如鹤不就在辽东吗?” 萧声与卓如鹤奉旨巡行各郡,监督吏治与放粮,比皇帝出发得还要早一些,正好在辽东。 韩孺子没说什么,这两位钦差都是文臣,挡不住匈奴人也在常理之中。 “或许两位大人另有奇招……” 韩孺子抬手示意刘择芹闭嘴,他现在只盼望北军主力,对“奇招”不感兴趣。 匈奴人点火了,火势一开始不是很大,韩孺子强迫自己看着。 一小队匈奴骑兵驰来,停在护城河对岸,背对大火,正对城门楼。 “让楚国皇帝出来,见一见楚国的大臣!”一个声音高喊道。 刘择芹向墙外看了一眼,神情骤变,“那不就是萧大人吗?” 左察御史萧声骑在马上,身上没有绳索,不知是成为俘虏,还是已经投敌。(未完待续。) 第三百一十五章 文臣的选择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尸堆的火焰渐渐大了起来,浓烟滚滚。 城门楼上亮出了大楚皇帝的旗帜,护城河对岸的匈奴人相视一笑,有人用中原话对萧声道:“楚国皇帝人虽小,胆子倒是不小,过去说话吧,大点声,既然降了匈奴,就得专心立功,劝服小皇帝献城,你就能封王,大单于女儿众多,嫁一个给你也未必不可。” 萧声笑着点了两下头,催马前行几步,抬头仰望,只见城墙上弓弩手林立,城门楼上站着不少人,他眼神不是很好,根据位置大概认出了皇帝,在马上拱手道:“臣左察御史萧声,拜见陛下!” 身后的匈奴人通译向同伴随时传译。 城门楼上,开口回应的不是皇帝本人,而是大将樊撞山,他没有去别处守城,而是留在皇帝身边,不仅个子高,嗓音也洪亮,从上方传来,像是一阵阵雷鸣。 樊撞山昨晚在城门口力战敌军,杀伤无数,不仅满城皆知,匈奴人也都听闻他的威名,无不翘首遥望,丝毫不掩饰心中的好奇与仰慕。 “萧声,你还有脸面来见陛下?”樊撞山替皇帝说话,但也加入一点自己的理解。 “大势已去,臣也是被迫无奈,万望陛下谅解。” “没什么可谅解的,告诉你的匈奴主子,大楚皇帝宁死不降,有本事就来攻城。匈奴人背信弃义,和谈还在进行中,就来侵掠大楚,萧声,你留在那边也不会有好结果。” 通译在后面提醒道:“告诉楚国小皇帝,背信弃义的是他,大单于等了将近半年,通过使者几次催促、提醒,可他就是不肯继续和谈,所以……” 萧声调转马头,笑道:“让我来说,我了解皇帝,和谈之事一时半会说不清,白白浪费时间。” 通译做不了主,向首领说了几句,又用中原话道:“随你,成功,阁下就是匈奴王,不成功,看到前面的护城河没有?对你倒是挺合适的。” 萧声仍笑着点头,转身向城头大声道:“陛下,容臣略说几句如今的大势。” 樊撞山极为鄙视萧声,按他本人的意思,就该痛骂一通,然后乱箭齐下,将乱臣贼子射死,可皇帝另有想法,他只得回道:“陛下允许你说。” 萧声清清嗓子,“陛下,扶余国精兵数千,伪装成被劫掠的楚国百姓,由匈奴人驱赶从西而来,获救之后涌入关内,趁守卫不备,斩将开关,放匈奴人入关。匈奴大军数十万,分为两部,一部留在辽东,大单于亲自统率,攻城掠地,如今辽东关内关外全郡失守,再无楚地矣。另一部马不停蹄,过城不攻,横穿燕国与中山郡,直趋代国晋城,就是为了将陛下活捉……” “说这些干嘛?”通译喝道。 萧声再次调转马头,“大楚皇帝生性多疑,必须将前因后果解释清楚,才能让他彻底失去信心,出城投降。” 通译皱了皱眉头,“长话短说,小皇帝不投降,我们就攻城,哪有时间听你啰嗦?” “是是,诸位稍安勿躁,介绍大势要不了多久。” 萧声继续对城头大声道:“如今匈奴大军二十万……” “五十万!”通译厉声纠正。 “匈奴大军五十万都已入关。”萧声马上改正,“今日之内,陛下要么出城投降,要么城破人亡。” 听到这里,通译满意地点头,快速地向首领传译。 城门楼上一阵喧哗,樊撞山又想痛骂,忍了又忍没有开口,萧声等了一会,接着说道:“楚军如今分散在各地,断然来不及救驾,听说有几万北军正在赶来与陛下汇合,可匈奴已有准备,数倍于此的骑兵此刻就埋伏在周围的山中,以逸待劳,北军肯定不是对手!” 通译冷笑一声,匈奴人的计划没有泄露,萧声显然是自己猜出来的,但也不怕,只要北军上钩就行,而且还能吓一吓小皇帝。 城门楼上又是一阵喧哗,很快结束,这对被围者来说是一个噩耗。 “攻破晋城之后,匈奴大军就将转头南下,与齐国叛军汇合,围歼大将军崔宏所率的楚军,到时大楚将失去半壁江山,关内兵少,另外一半很快也会失陷。北疆一线倒是还有不少楚军,但是群龙无首,各自为战,也不是匈奴大军的对手。” 通译一边传译,一边听首领吩咐,这时道:“告诉小皇帝,大单于有点欣赏他,愿意给他一条活路,只要投降,仍能保留皇帝的称号,大单于的女儿、孙女任他挑选——别嫉妒,他毕竟是皇帝,待遇要比你好。” “那是自然。”萧声头也不回地说,深吸一口气,大声道:“陛下,天下形势大致如此,陛下只有一条路可走。” 通译以为接下来顺理成章就要劝降,很是满意,向首领迅速传译,完全没料到萧声会说出另一番话,他太意外了,一时间张口结舌,没有及时向首领传译,也没有开口阻止。 “卓如鹤已经逃出辽东,正以钦差的身份巡行边塞,集结关内关外所有军队,不日即至,望陛下坚守勿出,陛下在大楚在,陛下亡大楚亡……” “闭嘴!”通译怒吼道,拍马上前,顺手拔出腰刀。 “臣萧声失职,无颜再见陛下……”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萧声再不能等下去,也不回头,举起手中马鞭,狠狠抽向坐骑,马匹受惊,向前一蹿,几步之后,直挺挺跳入护城河中。 城上城下,无不大吃一惊。 通译向河里看了一眼,知道救不了人,也没必要再救,转身刚要向首领解释,城上箭如雨下,匈奴人只得撤退。 城头之上,众人静默无声,那才那轮射箭没人下令,不知是谁开的头,全体将士随而效仿。 谁也没想到萧声会自尽以证清白,原来他忍辱负重坚持到现在,就是为了告诉皇帝眼下的形势,并且请皇帝坚持下去。 一人一马迅速沉入水中,马匹尚且哀鸣,人却悄无声息。 樊撞山突然后退几步,跪在地上,梆梆地磕响头,“我樊撞山有眼无珠,看错了萧大人,我向您道歉。” 要说最感惊讶的就是韩孺子本人了,他想从萧声这里得到一点信息,却一点也没料到他会自尽。 萧声从来不是皇帝的坚定支持者,在神雄关,两人甚至一度为敌,此后在帝位之争中数度反复,更显得人品低下,在韩孺子的计划里,天下安定之后,萧声是最先需要更换的大臣之一,赐他钦差之名,只是为了暂时安抚人心。 结果就是这样一个人,宁可投河,也不肯投降匈奴。 “左察御史萧声为国尽忠……”韩孺子想了一会,“不愧是朝廷砥柱,诸卿勿忘萧大人之志,朕亦不敢爱躯忘国,纵有一人在,大楚不亡。” 群臣跪下,虽然大都是文人,一个个却都浑身发热,顿生慷慨之意。 但是光凭意志与士气是打不退匈奴人的,韩孺子立刻召来北军将领,问道:“有什么办法能通知北军主力不要来晋城?” “不来晋城?”前锋将军大吃一惊,“可是陛下……” “萧大人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匈奴人会以朕为诱饵,吸引楚军来救驾,然后以逸待劳,纵伏兵击之。” 前锋将军刚才不在城门楼上,但是已经听说萧声的事迹,沉吟片刻,“若无北军主力相助,晋城坚持不到明天早晨。” “让北军主力选择险要之地扎营,与晋城互为犄角,但是坚壁不出,匈奴人为了引诱北军出战,反而不会立刻攻下晋城。” 道理或许没错,可实施起来太过冒险,一切主动权都掌握在匈奴人手中,前锋将军又犹豫了一会才说:“可以用烟……”他望了一眼城外的浓烟,马上改了主意,“可以击鼓为号,但是只能传出二三十里,刘都尉能不能接到、来不来得及撤退,都很难说。” 北军主力由北军都尉刘昆升统领,他为人忠厚,却不是那种能够当机立断的良将,可韩孺子已没有别的办法,“就这么做吧,鼓声不要停。” “是,我去西南角亲自击鼓。”前锋将军也明白,如果北军主力被歼,晋城将更加危险。 韩孺子还是没有离开城楼,看着浓烟,看着匈奴人的调动,敌军显然是要伏击北军主力之后再从容攻城,大规模集结,都冲着西南方,远处的山中据说还有更多伏兵,他根本看不到。 “没想到萧声会是这样一个人。”旁边的崔腾喃喃道,一脸的困惑,“还好卓如鹤逃走了,若能集结边疆的所有军队,应该能击退匈奴人。” 这时城门楼的人已经不多,东海王低声道:“只怕有困难,卓如鹤是放粮的钦差,没有调兵之权,边疆将领……” “就你知道得多?”崔腾怒道,实在不想听坏消息。 韩孺子却必须接受坏消息,“东海王说得没错,得有人带圣旨去找卓如鹤,给他调兵之权。” 城外到处都是匈奴骑兵,城里的人插翅难飞,东海王不吱声了,以免被选中,崔腾不知深浅,大声道:“我去!” 韩孺子摇摇头,他还没有想好人选,现在也不是派信使的最佳时机,他最担心北军主力,与此同时还在想另一件事。 “杨奉曾经说过,读书人也会蛊惑人心、也会争权夺势,但他们与望气者不同,心中有底线,萧声是读书人,他也有自己的底线,遗憾的是,我在看到底线之前就对他做出了判断。” “这不能怪陛下……”东海王劝道。 “所以一个人可用不可用,不能只看他一时一刻的行为。” 西南角的鼓声传来,忽急忽慢,只有北军能听懂其中的含义,但这毕竟不是白纸黑字的圣旨,是退是进,仍要由将领自己选择。(未完待续。) 第三百一十八章 谁人可用?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匈奴人突然停止了攻城,一夜无事,次日也没有重整旗鼓,好像已经认识到己方的短处,打算长久围城。 韩孺子总算能够踏实地小睡一会,可是醒来之后头晕脑胀,心里还在琢磨着睡觉前那件事,仿佛从未被睡眠打断。 谁能出城传旨,命令各地立即派兵救援晋城?韩孺子起床之后看到每一个人都会衡量一番。 张有才和泥鳅?不行,他们年纪太小,根本逃不出重重包围,而且无官无职,一个是普通太监,一个是渔村出来的少年,就算手里捧着圣旨和宝玺,也没人相信他们。 中司监刘介?他倒是在宫中任职多年,许多朝臣都认识他,忠诚也足够,可他逃不出重围。 孟娥?韩孺子对她已没有半点怀疑,以她的身手,或许有办法趁夜从匈奴人的营地中间潜出,可她的身份注定不会受到官员的信任,比张有才还不如。 东海王?胆子太小。 崔腾?根本不予考虑。 樊撞山?名声太响,任何时候出城都会引来大批匈奴人。 其他武将?正面冲锋的话,连樊撞山都未必能冲出重围,别人更没希望。 全体文臣?由他们当中的某人传旨最合乎大楚的规矩,但也恰恰是他们寸步难离晋城,韩孺子只是想了一下,就将他们全体排除。 城外还有一支北军,不知有多少人马?这时在做什么打算?能不能拖住匈奴人…… 韩孺子想得头都疼了,对从昨天开始贴身保护他的孟娥笑道:“帝王之术?我现在只能让你看到帝王的无计可施。” “我不是第一次看到陛下的这个样子。” 韩孺子笑了笑,即使是在宫里当傀儡的时候,他也有一点腾挪周旋的余地,从未像现在这样,四面都被堵死,唯一的希望是有奇迹发生,而这奇迹完全不受他的控制。 他先登城望了一会,确认匈奴人真的无意攻城之后,就在城下的军营里召见文武官员,正式任命楚国都尉邓粹为车骑将军,总领全体守城将士。 昨天的战斗刚一结束,代王亲眷就来告御状,这是韩孺子对此的回答。 车骑将军按惯例属于从一品,只比大将军低半级,已经空缺多年,代国都尉才是正三品,邓粹这算是平步青云,但是没人羡慕他,这是一项临危授命,责任极大,一时半会却得不到任何好处,很可能永远也得不到。 韩孺子可以一个人做决定,但是不能一个人想出所有办法,他将眼前的困境大致说了一下,然后向上百名官员问道:“匈奴人为何停止攻城?” 军营不大,众多仪卫围成一圈,皇帝与大臣全都站着,皇帝身后是太监与侍卫,文武官员各站一边,按等级排列——不管外面有多少匈奴人,礼部还是得照章办事,维护秩序与规矩。 皇帝的第一个问题比较好回答,就连一些文官也能猜出来,匈奴人停止进攻只有两种可能:一是等候援军与器械,二是试图围歼城外的另一支北军。 “晋城独木难支,必须取得支援,谁能冲出重围,传旨救驾?”韩孺子抛出第二个问题。 大部分文官自觉地沉默,这可不是他们能回答的问题,武将却是群情激昂,尤其是樊撞山,第一个请命,可是被问到如何突围时,他的回答却太简单了,“给我一百敢死之士,舍命一搏,好过在城里坐以待毙!” 如果失去樊撞山,对城内守军的士气将是一次重大打击,韩孺子只能摇头拒绝,安抚了几句。 请命的人很多,连崔腾和几名文官也跳出来,可是都跟樊撞山一样,空有一腔热情,没有突围的实际办法。 韩孺子很快解散这场无用的商议,留下邓粹,听他的守城计划,对这位临时任命的将军,他还是无法完全信赖。 与极有章法的柴悦不同,与沉勇有谋的房大业也不一样,邓粹对事前制定计划不屑一顾,“该怎么守城,大家都知道,多说无益,只是将该做的事情重复一遍而已,楚军所不知的是城外敌人会怎么做。料敌先机,臣做不到,除非是神仙,臣也不觉得其他人能做到。战机瞬息万变,大将只能随机应变,陛下既然任命臣守城,就等匈奴人再次攻城的时候,再看臣的手段吧。” 韩孺子无话可说,只好客气地命人送走新任车骑将军,然后问身边的东海王:“你听谁说他是大将之才?” 东海王苦着脸说:“他姓邓,又是武将,所以大家都这么说……陛下让他守城,不只是因为我的推荐,主要是看到他昨天舍财诱杀匈奴人吧?” 东海王对邓粹也没有多少信心,得先推掉一点责任。 韩孺子没再说什么,他身边实在无人可用,樊撞山勇猛有余谋略不足,北军前锋将军则是稳重谨慎之人,难以在危急之际承担大任,唯独邓粹显出几分奇谋,不知是凑巧,还是真有本事,只能先用再说。 韩孺子回到王府,刚在厅里坐下,王赫带领一群侍卫向皇帝跪下,只剩孟娥还守在皇帝身边。 “这是……何意?”韩孺子惊讶地问。 王赫道:“陛下受困,我等不能守城杀敌,有愧于心,请陛下允许我们突围求援。” 韩孺子早想过这些侍卫,欣赏他们的勇敢,却不能接受他们的请求,“诸位的身手朕是了解的,但这不是狭路相逢,城外的匈奴人太多,你们……能闯出去吗?” 如果前方拦路的是一座城、一条河、一支军队,韩孺子相信这些侍卫高手有办法绕过去,可晋城四面受围,除非飞行或者地遁,谁也没办法逃出去。 王赫却不是随意请命,回道:“我们可以分头行事,在匈奴人营中放火,或有机会穿营而过。” 韩孺子认真地考虑了一会,还是摇头,“不值得冒险,朕还需要你们的保护。” 王赫只好起身,带着侍卫们退下。 崔腾忍不住说:“干嘛不试试?这些侍卫武功高强,或许真能突围呢?” “匈奴人的营地看似松懈,实则严密,一人呼而百人应。王赫他们想要偷偷穿过营地,就只能步行,一旦被发现,断无生还之道。” “那也应该试试啊。”崔腾小声说,觉得皇帝有点谨慎过头了。 韩孺子其实心动过,但他见过太多所谓武功高手的失败,面对匈奴人大军,他不想拿三十名侍卫的性命去尝试。 只有东海王能理解皇帝的心事,他在心里将夺位失败的原因大部分归咎于江湖人,既然都是武功高手,侍卫不可能比江湖人强出太多。 “陛下需要一条妙计,说起来就有成功的可能,而不是碰运气。”东海王道。 “哪来的妙计啊?”崔腾想不出来,打量东海王,不屑地说:“你有妙计?不对,你要是有也是奸计。” “呵呵,妙计、奸计是一回事,用在敌人身上是妙计,用在自己人身上是奸计,陛下受困,我也受困,城破之后玉石俱焚,我再蠢也不会害自己啊。” 崔腾说不过东海王,“你的‘妙计’呢?说来听听。” “我的妙计是集思广益,晋城虽非大城,军民也有数万,总能找出一两个能人吧?” “贴告示?”崔腾问。 东海王看了一眼皇帝,笑着摇摇头,“城内人心不稳,贴告示会让大家更加慌乱,我的建议是这样:首先,放出风去,就说陛下已经秘密派人出城求援,不管怎样,先稳定一下人心。” “骗人嘛。”崔腾其实觉得这个主意还不错,嘴上不肯承认。 东海王也不理他,继续道:“其次,也还是私下里放出风声,说陛下仍需要一名备用的使者,或者自荐,或者推荐,不问出身,只要能逃出去就行。” 韩孺子也觉得东海王的计策可行,但是有一个问题,“如果应征的是一名普通百姓,谁会相信他携带的圣旨呢?” “呃……那就加一条要求,不只自己能逃出去,还得带一位大臣。” 这样的条件过于苛刻,几乎不可能招到合适人选,可韩孺子别无它法,于是点头,崔腾马上道:“我去传风声,这事我能做。” 崔腾跑出去,东海王又道:“我自己肯定不行,但我可以推荐一个人。” “谁?” “林坤山,陛下一直带着他,也该用上一用。” 希望立刻变成失望,韩孺子摇头,他宁可将希望寄托在武功高手身上,也不会再相信望气者。 中司监刘介引入一名军官,原来匈奴人又在城外列队了。 韩孺子再次登城,果然看到匈奴人又有攻城的架势。 邓粹也在城上,看样子一点也不着急,周围的将官都已露出惊慌之色,他却只是观察,迟迟没有下令。 看到皇帝到来,众将让开,邓粹指着城外道:“匈奴人佯装攻城,是要引诱另一支北军赶来救驾,他们昨天伤亡不少,今天不会真打。” 韩孺子什么也没说,在邓粹身边站了一会,转身回王府。 皇帝对邓粹的信心又多了一些,众将更无异议。 午时已过,匈奴人果然没有真正攻城,另一支北军也没有被引来。 中司监刘介悄悄走进来,等皇帝抬头,他说:“陛下,中书舍人赵若素求见。” “什么事?” “赵若素自愿出城去请救兵。” 韩孺子记得赵若素,此人看过大量奏章,几乎就是一座活书房,可是说到突围求助,他可不像是身怀绝技的样子。 “请进来。”韩孺子以为这又是一个趁机表露忠心的官员,反正都知道皇帝不会同意,不妨显得勇敢一点。 赵若素进屋,却没有像其他官员那样只是说大话,行礼之后开口便道:“陛下舍得城外的那支北军吗?”(未完待续。) 第三百一十九章 饥渴交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夜至三更,一片乌云遮住空中的半轮明月,群星暗淡,晋城城头缓缓垂下一只篮子,到地之后,从里面笨手笨脚地爬出两个人。 中书舍人赵若素握住绳索晃了两下,表示一切平安,轻轻叹了口气,迈步向桥上走去,随从紧跟其后,不住地回头张望,晋城虽小,却是一片汪洋中的安全孤岛,离开这里,不知要游荡多久才能再次靠岸。 两人各背一只包袱,一路西行,这边的匈奴人比较少,几里之外就是群山,进去之后,或许能躲开匈奴骑兵,随从的大包袱里装着不少干粮,沉得直往下坠,他不得不经常往肩上拽两下,怀疑自己不会被饿死,而是被累死。 不久之后,东城冲出一队骑兵,百余人,试图吸引匈奴人的注意,可是没起多大作用,匈奴人兵力雄厚,一点也不慌乱,数百人上马迎战,其它营地按兵不动,根本不受影响。 楚军没敢真的交锋,很快就退回城中。 赵若素与随从这时连山区还没走到,这样的两个人,想要一路步行穿过匈奴人的封锁,完全是异想天开,在躲躲藏藏地跋涉了将近一个时辰之后,他们被活捉了,山里也有匈奴人,用绳索将两人的双手牢牢捆住,像对待牲畜一样牵着走。 随从唯一欣慰的是,两人的包袱都被抢走,减轻不少负担。 匈奴人开心地交谈、嬉笑,两名楚人一句也听不懂,赵若素突然生出一种恐惧,如果匈奴人根本不将他当回事,当场杀死,他的计划就将一败涂地。 于是他大叫大嚷,摆出一副我很重要的架势,结果挨了几鞭子,脸上留下一条血痕,火辣辣地疼。 两人被栓在营地里的一根柱子上,路过的匈奴人朝他们放肆地大笑、吐口水。 天亮了,还是没人搭理、审问他们,甚至没人送水送饭,他们还没有被杀死,唯一的理由似乎是展示匈奴人的强大:没有任何人能从他们的包围中逃走。 赵若素一直昂首站立,不肯显出屈服,在心里对自己说还有希望,匈奴人不会这么快做出反应。 临近午时,饥渴疲惫的他实在忍受不住,只好坐在地上,背靠柱子,望向晋城,心中忐忑,全不像面对皇帝讲出计划时那样镇定。 随从也坐下,舔了舔嘴唇,小声说:“咱们不会死在这里吧?” 赵若素不擅长鼓舞人心,想了一会,说:“据我的观察,十次奇计只有一次能成功,所以治理天下以守正为上,不可常用奇计,这一次是迫不得已,能不能成功……就看天意吧。” “啊?我看你在陛下面前的说得挺好,还以为……我被你骗了。”随从是皇帝身边的人,名叫泥鳅,对整个计划只有一知半解,勇气消失殆尽,带着哭腔说:“我可是自愿跟你来的,才跑出这么远一点,我自己一个人还能跑得更远一些呢。” “哭,大声哭。”赵若素说。 “干嘛,瞧不起我吗?” “你一哭,这事就更像真的了,使劲儿哭。” 泥鳅干嚎了两声,很快悲从中来,真的大哭起来,鼻涕一把泪一把,引得周围的匈奴人哈哈大笑。 赵若素厉声喝止,骂他给大楚皇帝丢脸,泥鳅哭得更厉害了,直到有人嫌烦,上来抽了两鞭子,他才止住哭声,悄悄抽泣,等匈奴人走远,小声道:“赵大人,我的名声全毁了,以后你可得为我挽回名誉。” “放心,只要能活着离开,功劳全是你的。” 泥鳅差点又哭出来,这位赵大人可真不会鼓舞士气。 天色渐晚,匈奴人一直虚张声势,没有发生战斗,被俘的两人饿得软弱无力,泥鳅想哭也哭不出来,嘀咕道:“昨晚我还嫌干粮太沉呢,现在真是怀念啊。” 赵若素全身直冒虚汗,听到“干粮”两个字,肚子咕咕直叫,但是仍然挺直身体,努力维持坐姿,“你总有一个名字吧?” “有啊,泥鳅。” “我是说大名,正式的名字,先生或者家中长辈给起的名字。” “这个……我就知道我姓晁,名字就叫泥鳅。” “哪个晁?” “有很多晁吗?” “不多,常用的就两个,一个卷着舌头,一个不卷舌头。”赵若素一边说一边用缚在一起的双手在地上写出“晁”、“曹”两字。 泥鳅不认字,试着卷舌、不卷舌,来回叨咕半天,肯定地说:“我是卷晁。” “是这个。”赵若素指着地上的“晁”字,“我给你起个名字吧。” “泥鳅不好听吗?” “好听,但是难登大雅之堂,以后你当官了,当堂审问犯人,他正好叫……大鱼,你不就尴尬了?‘泥鳅大人传令,杖案犯大鱼十下。’” “呵呵。”泥鳅笑了,“我还能当官?” “当然,你是陛下身边的亲信,只要不出错,当官是早晚的事,而且是大官。” 泥鳅咳了两声,喝道:“泥鳅大人传令,敢叫大鱼,即是有罪,杖打八十、发配边疆。” 赵若素刚想说一般人受不了八十杖,泥鳅又哭了,这回一开始就是真哭。 赵若素轻叹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赵大人……给我……起个名字吧。”泥鳅抽抽噎噎地说,“得比……大鱼……还大。” “比大鱼还大,就是鲸了,那是一种海中巨兽,据说能吞下整艘船。”赵若素在地上写下“鲸”字,可惜天色已黑,连他自己也看不到字迹。 “吞下整艘船?”泥鳅既不相信又悠然神往,“那我就叫鲸,晁鲸。” 除了一个新名字,这个晚上仍然什么都没发生,城里又有一支小队出来试探敌情,但是没什么用,匈奴人不为所动。 赵若素和晁鲸饿过劲儿了,靠着柱子睡觉,一大早被冷水当头浇醒,几名匈奴人唧哩咕噜地说了半天,踢了几脚,扔下两只硬饼,扬长而去。 这是他们两天来唯一的食物,也不管地上有多脏,双手拣起,狼吞虎咽,连赵若素也顾不得形象,连啃三大口之后,才改为细嚼慢咽。 “匈奴人不会做饼。”晁鲸说,舔舔嘴唇上的面渣,他的饼已经吃完了。 赵若素将剩下的半张饼撕下一大半递过去,晁鲸没敢客气,接在手中吃完,肚中饥火稍减,仰头叹道:“可惜我的那些金银宝贝啊,全村人辛苦捕鱼十年也换不到这么多钱,虽然最后都要还给陛下,我总能摸一阵,现在连摸都不摸不着了。” “还给陛下?”赵若素没听懂。 “是陛下让我收受贿赂,然后……”晁鲸双手捂嘴,想起这是秘密。 赵若素笑了两声,没有多说什么,对皇帝又有了一些新印象。 这一天只有早饭,没有午饭、晚饭,晁鲸更饿,尤其是感到口渴,后悔早上被浇凉水的时候没多接一口,实在不愿看匈奴人骑马跑来跑去,哑着嗓子问:“赵大人,你今天好像比昨天镇定啊。”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急也没用,不如顺其自然,还能解渴解乏。” “真的?”晁鲸也学赵若素的样子正襟危坐,没一会就觉得后背酸麻,放弃尝试,遥望晋城,喃喃道:“张有才肯定在吃香喝辣,当时让他跟出来就好了。” 入夜之后,匈奴人开饭,肉香远远传来,晁鲸小声咒骂,连觉得都没法睡了,可是看到一队匈奴人骑马驶来,他急忙闭嘴,眼前亏他可不吃。 匈奴人解开柱子上的绳索,牵着两名犯人往营外走,马快人慢,两人只能小跑跟随,赵若素喊了几句,质问要去哪里,没有得到回应,晁鲸脸色惨白,“完了完了,这就要动手了,匈奴人倒爱干净,要把咱们带到营地外面去,不会……不会是那座尸堆吧?” 尸堆大火直到现在还没有完全熄灭,仍有青烟升起,一想到自己会死在那里,晁鲸不渴也不饿了,只觉得心里发虚双腿发软,又怕给皇帝丢脸,只好强做镇定,再不开口。 不知走出多远,周围越来越荒凉,看样子不是去尸堆,而是就地挖坑。 匈奴人停下,互相说了几句,大部分离去,只留下两人,待同伴走远其中一人跳下马,用中原话道:“让两位大人受苦了。” 晁鲸目瞪口呆,赵若素抱拳道:“阁下不是匈奴人?” 那人掏出匕首,割断赵若素手上的绳索,“我们是辽东的楚人,说来惭愧,为了一家老小的性命,不得不跟随匈奴人、扶余人入关,我们也没办法,能有机会救下两位大人,算是我们的赎罪吧。” 晁鲸更加意外,但是也没忘了伸出手,让对方割断绳索。 赵若素显得很警惕,“阁下这么容易就让匈奴人离开了?” 那人耸耸肩,“混了一个千夫长,说话多少有人会听。” 赵若素点点头,表示相信了。 “此地不宜久留,两位大人赶快走吧,我勘察过地势,从这里入山,沿着左手的山走,十几里以后就能上官道,那里没有匈奴人。” 赵若素摇头,“现在不能走,我们的东西……” 那人转身,从沉默的同伴手里要来一个小包袱,“东西在这儿。” 赵若素急忙接在手里,借着月光查看了一下,松了口气,“感谢两位义士,不知两位尊姓大名,日后如有机会,也好为两位请功。” 那人笑道:“降敌之人,哪还敢留名以辱先祖?两位大人快些走吧。” 赵若素挎上包袱,拱手致谢,晁鲸也拱拱手,问道:“我们的干粮呢?” 那人一笑,走到坐骑旁边,解下一只皮囊扔过来,“干粮没有,只有一点酒。”说罢翻身上马,与同伴离去。 “居然能碰到义士,真是太幸运了。”晁鲸道。 赵若素拍拍身上的包袱,“不是义士帮忙,是它。”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山里走去,晁鲸不想那么多,打开酒囊喝了一大口,递给赵若素。 赵若素摇头,他已经忘了饥渴,只想快点离开此地,去找那支不知驻扎在何处的北军。(未完待续。) 第三百二十二章 万一之策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楚军每晚都出来骚扰一下,从来不真打,叫喊几声就退,连城门都不敢开得太大,匈奴人习以为常,每次也只是象征性地驱赶一下,仿佛正在吃草的野牛,面对蚊虫的叮咬,顶多摇摇尾巴、晃晃耳朵,绝不会让这点小事耽误自己吃草。 匈奴人已经将晋城围得水泄不通,他们一点也不着急。 因此,当南城的两座城门突然敞开,大批楚军骑马冲出来的时候,匈奴人一开始根本没有注意到,尤其是这些楚军只有领头的几十人举着火把,更显数量稀少。 匈奴人是通过马蹄声发现楚军数量众多的,反应倒快,他们的马匹通常就停在帐篷附近,立刻就有数千人上马,更多的人随时待命。 可楚军今晚的目的仍不是交战,而是那些刚刚架好的攻城器械。 这些器械都是从沿途城镇搜刮来的,最具威胁的是十几架高大砲车,能从数里之外将巨大的石块抛到城墙上,还有几辆坚厚的撞车,能够直抵城门外,以铁头撞门,还有一些桥车,推开河边,放下桥身就能形成一座简易桥梁,数量最多的器械是云梯,五十几座,与桥车放在一起。 匈奴人不太会用这些东西,甚至觉得它们碍事,干扰马匹奔驰,因此没有存放在营地里,而是直接在营外搭建,离南城不到十里,向前推出一段距离就能开始攻城,倒是比较省事。 晋城有守无攻,匈奴人一点都不担心。 邓粹的目标就是这些看守不严的攻城器械,匈奴人瞧不起这些古怪的玩意儿,楚军却了解它们的威力,视为心腹大患,只是没几个人想到邓将军真敢出城毁械,而且身先士卒,手举火把冲在了最前面。 所有楚军的火把都被点燃了,夜色中一下子多出上百倍,似乎有几万人发起进攻,匈奴人大吃一惊,迅速集结更多兵力,要与这支突然冒出来的楚军决战。 楚军就是利用匈奴人集结的这点时间,点燃了大部分器械,这些东西无法完整运输,只能拆卸之后一件件运来,然后在城外组装,刚刚完工不到一天。 保护这些器械的卫兵是扶余国军队和一些楚人俘虏,前者数量太少,后者不愿为敌军效忠,一看到楚军冲来,许多俘虏主动放火,然后大叫大嚷地求救。 可惜,楚军救不了人。 放火之后,邓粹立刻下令退兵,所有人都扔掉火把,紧跟自己的将军,俘虏没有马,只能徒步跑在后面,被匈奴骑兵所践踏,死伤惨重。 不管怎样,这次奇袭居然成功了,楚军损失了一位将军和数十名士兵,但是毁掉了最大的威胁。 众人回城之后立刻紧闭城门,众将士纵声欢呼,十几名将军上前,要向车骑将军贺拜,邓粹却根本没有停留,就在众人的注视下,马不停蹄地跑回自己家,进屋继续睡觉,甚至不肯安排一下守城事宜。 诸将可没这么镇定,只好带领本部士兵迅速登城,防备匈奴人的进攻。 匈奴人非常愤怒,将那些留在原地的俘虏也都杀了,整个晚上都在轮番攻城,可是没有器械相助,他们仍然只能停在河岸边,因为离得太近,没来得及调头,还被城头箭矢射中一些人。 据邓府的人说,车骑将军整晚未醒,反而是将军夫人胆战心惊,几次出屋打听消息。 邓粹为自己赢得“怪将”之名,再没人说他不配当守城大将,可是即使最敬佩他的人,心里也有点没底,总觉得他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犯下大错。 韩孺子也睡了一觉,不那么香甜,梦境一个接一个,前后没有任何联系,阻止他进入熟睡,也不让他醒来。 一睁眼已是天亮,韩孺子出了一身透汗,自觉好了一点,可是身体依然虚弱无力,坐起身,从张有才手里接过湿巾擦脸,瞥了一眼角落里的孟娥,歉意地说:“你们一晚上没睡?” “刘司监替了我一会,我睡了一觉,倒是孟娥姑娘一直在这里。” “我站着也能睡觉。”孟娥说。 韩孺子还想说点什么,可是太疲惫,刚醒时的那点精力迅速消失,他又变得头昏脑胀,吃东西也没有味道,喝了两口粥就饱了,突然想起昨晚的事,问道:“邓将军……” 张有才已经打听清楚,绘声绘色将夜袭经过说了一遍,城中传言颇有夸大,将楚军形容得如同神兵天将,出入匈奴营中如入无人之地,倒是颇为振奋人心。 韩孺子笑了笑,知道结果就行了,对过程无需计较,毁了那些攻城器械,晋城又能多坚持几天,他放心地躺下,虽然睡不着,也能稍微舒服一些。 “东海王和崔腾一早就来了,非要见陛下。”张有才说,对这两个人都不喜欢。 “嗯。”韩孺子这时的反应比较慢,他自己觉得马上就做出了回答,其实已经隔了一会,“让他们进来吧,见不到我,他们的疑心会更重。” 张有才叹了口气,出门去传旨。 东海王与崔腾一整天没见过皇帝,疑虑丛生,抢着进屋,在门口撞在一起,互相瞪了一眼,崔腾力气更大一些,第一个进来,看到皇帝的样子,大吃一惊,“陛下……陛下真的生病了。” 韩孺子不想说话,张有才替他道:“一点小病,很快就会好。” 崔腾提鼻子嗅了两下,“生病不吃药,熏香干嘛?” 张有才也不知道,嘘了一声,示意两人不要打扰皇帝,崔腾闭嘴,东海王一直没吱声,向皇帝行礼之后找地方坐下。 崔腾沉不住气,来回踱步,被张有才瞪视,只好也坐下,想了一会,对东海王说:“你可别有坏心事。” 东海王冷笑一声,“我在城里能找到一个支持者吗?城外就是匈奴人,谁还愿意……陛下的位置比任何时候都稳固。” “邓将军昨晚打了一个大胜仗,我父亲很快就会率兵救驾,晋城就要解围了。” 东海王仍然冷笑,只是压低了声音。 “有话就说,别弄怪声。”崔腾不满地说,也压低了声音。 “邓粹昨晚顶多算是小胜,赶走了身边的狼,外面还有一圈老虎呢。” “只要我父亲……” “匈奴人与临淄叛军勾结,大单于一直没有露面,意味着匈奴人的主力根本不在晋城,你觉得他在干嘛?肯定是等着你父亲率军北上,他好中途拦截呢。” 崔腾脸色白了,“城外那么多匈奴人还不是主力?” “主力当然跟在大单于身边,他不来攻打晋城,就是觉得还有更重要的目标……” 张有才怒道:“你们两个就不能说点别的?干脆闭嘴安静一会吧。” 崔腾闭嘴,连做手势,表示不再乱说话,东海王低头,笑而不语。 韩孺子慢慢坐起,张有才更加不满,觉得那两人打扰了陛下休息,韩孺子招手,对张有才说:“你们两个去休息吧。” 皇帝的声音有气无力,张有才不放心,又不敢违命,只好应声是,慢慢退下,孟娥走得比他还快一些。 张有才一关上门,崔腾马上道:“陛下别在意,东海王是在瞎说,我父亲不会那么容易上当,必然有把握才会北上救驾。” 东海王本想用沉默与微笑表示不屑,最后还是没忍住,开口道:“是啊,崔太傅有把握,那得等到什么时候?晋城只怕连块城砖都留不下。” 崔腾怒视东海王。 韩孺子道:“东海王说得没错,援军固然要等,可是也得做好万一的准备。” “万一?什么万一?”崔腾没理解。 东海王摇摇头,“万一匈奴人找到攻城办法,陛下得想办法逃出去,哪怕是只身逃出去,也是楚军的胜利、匈奴的失败。” “对对,是得想个办法。”崔腾连连点头。 韩孺子想得却更远一些,“无论如何,我不能落入匈奴人之手。”他仍然感到头晕,可是有些事情他早已想好,不会改变,“如果能逃出去,当然最好,如果不能,我需要有人将遗体彻底毁掉。” 崔腾张口结舌,注意到皇帝连“朕”都不说了。 东海王更是惊讶,也忘了称呼“陛下”,说道:“匈奴人不会杀你的,他们顶多要挟更多的财物与土地,大楚承担得起。” 韩孺子重重地喘出一股气,“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崔腾道:“不说玉碎的事,先说说怎么逃出重围吧。” 韩孺子正要开口,刘介进来,轻声道:“陛下,我把太医叫来了。” “嗯?”韩孺子不记得自己曾经传召太医。 刘介也不做解释,转身叫进来一名随行太医。 太医一进来就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但是什么也没说,向皇帝磕头,起身诊脉,韩孺子太虚弱,连拒绝的力气都没有。 太医反复诊脉,偶尔抬眼看一下皇帝,半天也不说一个字。 刘介向东海王和崔腾发出暗示,让两人离开,崔腾不太情愿,东海王却很识趣,悄悄走出房间,崔腾只好跟上,刘介也出屋,轻轻关上房门,只留皇帝与太医两人。 太医是随行官员之一,任职太医院,经验丰富,等屋里再无外人,他挪开手指,起身退后几步,跪在地上,说:“微臣浅见,以为陛下是中毒之症。” “中毒?”韩孺子一惊。 太医沉默片刻,回道:“而且是与当初的思帝以及镛太子遗孤一样的毒。”(未完待续。) 第三百二十三章 蹊跷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太医对自己的诊断很有把握,当初太后调查中毒事件的时候,他正是参与者之一,“陛下是不是时时感到困倦,但又睡不踏实?体虚无力、食欲不振、易出汗、脚趾微麻……嗯,这都是初期症状,陛下会越来越疲惫,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 “可有医治之法?”韩孺子问。 太医跪在地上回道:“如果是在京城,有办法缓解症状,然后再慢慢医治,晋城缺医少药,微臣不敢轻下断言。” 韩孺子嗯了一声,如果太医院有办法解毒,当初的思帝和后来的镛太子遗孤就不会死了。 他现在很容易走神,听说自己中毒之后,只在开始时一惊,念头逐渐转到别的事情上,这时在仔细回忆镛太子遗孤的模样,依稀记得那是一个胖胖的小孩子,与英王有几分相似,更多的细节却想不起来了。 他努力回忆,好像这件事非常重要,全然忘了近在眼前的危险。 太医抬头看了一眼皇帝,小声提醒道:“陛下。” “嗯……”韩孺子的思绪回到了现在。 “陛下前几日还登城观战,说明中毒不久,下毒之人必然还在城中。” “下毒者也能解毒?” “很有可能。” “太后认定崔太妃是主使者,好像也没什么用。” “崔太妃当然不会制毒,当时她带进宫的一名侍女才是毒药的来源,据说是什么南方‘鬼山门’的弟子,这名侍女当晚就被处死,很可惜,如果能让她说出毒药的配方……”太医摇摇头,突然发现自己关注的方向不对,急忙磕头。 韩孺子根本没注意到,他现在只能想一件事情,而且不能思考太久,但他的判断力依然敏锐,“传刘介。” “是,微臣还是给陛下开一张方子吧。” 韩孺子点下头,表示同意,但他没想吃药。 太医退下,刘介进来。 韩孺子差点忘了叫中司监进来的原因,盯着他看了一会才说:“你猜到这是中毒?” 刘介跪下,“陛下的症状与当年的思帝十分相似……” “可你没有马上说。” 刘介磕头,“我没有把握,所以要请太医来诊断,而且孟姑娘一直在陛下身边……” “她要杀朕,用不着下毒。” 很多时候皇帝身边只有孟娥一个人相伴,以她的身手,可以轻松杀死皇帝。 刘介只是磕头,不再多说什么,事实摆在那里,承不承认全看皇帝的态度,而不是他的劝说。 韩孺子的思绪又在飘散,“先这样吧,反正一时半会死不了。” 思帝与镛太子遗孤都是中毒一月之后逝世,韩孺子出现症状才两天,而且他也急不起来,身体的虚弱直接带来精神上的疲惫,就像那些活了太久而又疾病缠身的老人,进入了将生死置之度外的阶段,这不是洒脱,只是疲惫。 刘介突然失声痛哭,顿觉不妥,强行忍住,退出房间。 不知何时,琴声再度传来,韩孺子自觉头脑清醒不少,于是小睡了一会,再睁眼时,张有才在给他擦汗,东海王、崔腾站在一边,正用复杂的目光看着他。 “什么时候了?”韩孺子问,发现琴声已经消失。 “午时刚过,陛下吃点东西吧。”张有才道。 原来自己没睡多久,韩孺子强撑着坐起来,肚子里一点也不饿,摇摇头,不想吃东西,盯着东海王和崔腾看了一会,又左右瞧了瞧,没有发现孟娥。 “陛下。”崔腾突然跪下,声音里带着哭腔,“妹夫,你可千万不要出事,我妹妹在京城等着你呢。” 韩孺子笑了一下,觉得皇后是那么的遥远,好像是上辈子认识的人,“不是说了吗?过几天就好。” “陛下的样子可不像……” 张有才忍不住道:“你们还是出去吧,让陛下休息一会。” 崔腾只好起身,一步三回头,东海王道:“陛下安心养病,我刚才出府问过了,诸将都说匈奴人的攻城之具毁掉之后,大营后退十余里,看样子数日之内不会再攻城,他们是要用晋城吸引楚军前来救援。” 韩孺子点点头,晋城暂时无忧,至于各地援军,他已经没法考虑了。 东海王和崔腾也住在王府里,出了院门,崔腾止住脚步,转身严肃地对东海王说:“咱们得做点什么。” “你会治病?” “不会。”崔腾一把抓住东海王的胳膊,“但是陛下的病有点蹊跷,我不信任那些太监,你比较聪明,想个办法弄清陛下到底得的什么病、怎么得的病。” 东海王挣脱崔腾的手掌,冷笑道:“连你都看出蹊跷了……” “我没你聪明,但我不瞎。” 东海王仍然只是冷笑,崔腾左右看了看,远处有几名侍卫在来回巡视,他压低声音说:“你就别胡思乱想了,陛下若是有了万一,也轮不到你当皇帝。” 东海王哼了一声,“你以为我不懂这个道理吗?没有陛下,晋城就是一座再普通不过的小城,匈奴人发起狠来,一天工夫就能攻破,咱们这些人不是死就是降,朝廷听说消息,立刻就会从京城的宗室子弟里选出一位新皇帝,当然轮不到我。” “那你还不快想办法?”崔腾急切地说。 “别急,我这不是正在想嘛——你去找太医,弄清楚陛下究竟得的什么病。” “你不跟我去?” “嘿,有我在场,太医打死也不敢透露半句,你是陛下的舅子……快去快回。” “你呢?”崔腾不太放心留下东海王一个人,怕他暗中使坏。 “别管我,一个时辰之后在我的屋子里见面。” 两人在王府大门外分头,崔腾去找太医打听情况,东海王拐弯来到仪卫营。 营里空空荡荡,大部分仪卫和权贵子弟都被派去守城,只剩少数卫兵,看管一批特殊的“士兵”。 韩孺子宁愿将不可信者留在身边,所以随行队伍中不仅有东海王,还有谭家的男子,都被编在仪卫营中,有时候也充当旗手跟随皇帝,大多数时候却被软禁起来,唯一的优待是不让他们上战场。 东海王来见谭冶、谭雕兄弟,他必须弄清一件事。 所谓军营其实也是王府的附属院落,看管得并不严格,只要不出大门,谭家人可以自由行动。 东海王很久没来探望“亲戚”了,谭家兄弟见到他都很意外,态度不冷不热。 东海王也不兜圈子,开口便道:“大势已去,我很清楚自己当不了皇帝,就算当今圣上真出什么事,各方势力也不会再选我,所以我已经死心,看来你们也死心了。” 谭氏兄弟不吱声,他们当然死心了,只想着如何保住谭家不被灭族。 “洛阳丑王帮了谭家一个大忙,陛下暂时不会动你们,可是想让陛下真心原谅你们,丑王指望不上。” 谭氏兄弟仍不吱声,但是神情略有变化,目光不再躲躲闪闪。 “我会想尽一切办法留在皇帝身边,起码到现在我是成功的,可能我还没有本事救谁,但是想害谁还是很容易的。” 东海王不用说谭家的坏话,只需说好话,就让能皇帝对谭家一直保持戒心,谭家兄弟互相看了一眼,同时露出微笑,谭冶道:“妹夫说的这是什么话,咱们还是一家人。” “好,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只问一句,也只问一遍:你们有没有暗中进行什么?” “没有啊。”谭家兄弟异口同声,露出明显的诧异之色,谭冶道:“东海王,你可得帮我们,自从离开京城,我们一家人都老老实实的。” “暗中向丑王求助,也是老实的行为?” 谭冶尴尬地说:“那不是为了保命嘛,真的,除了找丑王相助,我们没再做过别的事情,顶多……” “顶多什么?你们今天对我隐瞒的任何一句话,日后都可能酿成塌天大祸。” “顶多安排一下各地的生意,你也知道,没有钱,谭家就彻底完蛋了。” 东海王相信这一点,想了一会,又问道:“陛下的随行队伍里有没有需要警惕的人?” “你的意思是……” “江湖人。” 谭氏兄弟又互视一眼,谭雕道:“谭家向丑王求助,等于丧失了江湖地位,就算有江湖人混进来,也不会找我们,这种事,你只能问一个人。” 东海王知道该找谁,这个人也在仪卫营里。 花缤的侯位是几年前被剥夺的,不在宽赦之列,因此他现在只是一名普通的仪卫士兵,吃住与其他人无异,而且不能随意出营,但是在江湖中的地位却越来越高。 看到身穿简陋盔甲的花缤,东海王心里舒服不少,觉得自己还不是最惨的人。 “江湖人?”花缤仰头想了一会,一副看破世情的长者模样,半晌之后,他摇摇头,“没见过,也没听说过,皇帝对江湖人偏见颇深,谁敢招入?” “花家已经没落,是你自己亲手造成的后果,你不后悔,没关系,可你还有一个儿子,花虎王还在云梦泽吧?你打算让他当一辈子强盗?想想吧,如果有立功的机会,一定要抓住。” 花缤想了好一会,最后道:“晋城里没有我认识的江湖人,这是实话,要说跟江湖沾边——洛阳侯送给陛下的两位琴师比较可疑。” “嗯,我也发现了,陛下对他们的琴声好像入迷了,有点像是……他们不会与望气者有关吧?” “嘿,望气者说他手里有一条龙,其实顶多是一条虫,吹得响亮而已。我怀疑张氏父女是那种催情的琴师,在江湖中属于隐秘一派,以侍奉贵人为业,洛阳侯大概是想用这种手段讨好皇帝。” 东海王吃了一惊,“可陛下说他听琴的时候有飞升之意……” “呵呵,东海王,你与陛下同龄,也有妻室,应该明白……这种事吧?” 东海王不想讨论下去,又问道:“催情之音对身体有伤害吗?” “我不喜欢这种东西,只是听闻一点传说而已,不了解详情。”花缤凑近东海王,小声道:“陛下……” 东海王笑着告辞,回王府等崔腾,在自己的屋子里坐了一会,突然想起还有一个重要的人没去见,或许皇帝的病就应在此人身上。(未完待续。) 第三百二十六章 告状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韩孺子已经分不清黑天白昼,随时都可能陷入昏睡,某个念头一起,又随时可能坐起来,问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对他来说都是深思熟虑的结果,在别人听来却是前言不搭后语。 “从哪来的?”韩孺子坐起来问道,全身出了一层透汗,脸色微红,神采奕奕,要不了多久这点精神头就会消失,他又会变得迷迷糊糊、虚弱无力。 张有才几乎寸步不离,困了就趴在桌子上眯一会,皇帝一醒,他也跟着醒,有问必答,只是未来知道确切答案,“什么从哪来的?” “那支援军,刚才不是说有一支援军到来,被匈奴人歼灭了吗?” “对对。”与皇帝正好相反,张有才每次醒来都处于头脑昏沉的状态,需要一点时间才能慢慢清醒。 “我想知道他们是从哪来的。”韩孺子希望自己能记住这支军队。 “嗯……据将军们观察,那支军队可能是从马邑城来的。” 韩孺子沉默一会,“马邑城与晋城之间隔着长城关卡,匈奴人故意不防关卡,放援军入关。” “应该是吧。”张有才对打仗的事情不太了解。 “会不会是卓如鹤派来的援军?” 弘农郡守卓如鹤正在塞外以钦差的身份调集军队,也不知拿到圣旨没有? “有可能吧。”张有才敷衍回答,他实在不了解情况。 韩孺子很难集中注意力,揉了揉肚子,思绪突然飘到了两年前,“粥和咸菜很好。” “啊?陛下……饿了?” “街上的小吃为什么比自家做的饭菜可口?” “因为……因为不常吃吧?”张有才突然想起皇帝在说什么了,那是刚从宫里迁到倦侯府的时候,府里没米没面,蔡兴海从街头买来粥与咸菜给大家充饥。 “我这就去弄!”张有才看了一眼角落里的孟娥,向她点下头,匆匆向外跑去,皇帝好不容易有点胃口,他无论如何也要找来可口的食物。 夜色正深,整座晋城白天时尚且街道冷清,此时更是阒寂无人,张有才不管,他要找中司监刘介、找王府里的仆人、找晋城的官吏、找一切能找到的人,为皇帝做一顿京城风味的粥与咸菜。 韩孺子发了一会呆,“有才?张有才?他怎么神出鬼没的……” “陛下派他去做事了。”孟娥说。 “哦,是我给忘了。”韩孺子又开始犯困,却不想睡觉,“我好像有一阵没听到琴声了。” “有几个时辰了,我让琴师停止的,陛下现在不需要听琴了。” “好吧。”韩孺子其实也是意兴阑珊,那琴声越听越普通,早已没有当初的魔力。 各种念头在脑子里此起彼伏,像一群吵吵闹闹的小孩儿,韩孺子突然问道:“孟娥,你在试图操控我吗?” “嗯,就快要成功了。”孟娥回道。 韩孺子觉得自己应该惊讶,甚至愤怒一下,可他心灰意冷,什么感觉也没有,努力想要抓住这个念头,继续询问下去,外面敲门声一响,他的思绪又飘开了。 刘介进来,“东海王和崔腾求见陛下,说是有急事。” “嗯。”韩孺子点下头,觉得在自己脑子里吵闹不休的小孩子当中就有他们两个。 东海王先进来,向皇帝行礼之后站到一边,什么也没说,崔腾却是个急脾气,张嘴就要说话,看到角落里的孟娥,又将嘴闭上,想了想,说:“陛下,我有要事,必须单独相告。” 韩孺子又点下头,过了一会抬头看向东海王,“你先退下。” 东海王一愣,扭头看向崔腾,崔腾急忙道:“不是东海王,是陛下的侍卫。” “侍卫?哪来的侍卫?侍卫都在外面。” 孟娥走到皇帝身边,“侍卫是我,我也在外面,随叫随到。” “好。”韩孺子觉得自己要问什么,却想不起来了。 崔腾沉不住气,对孟娥道:“随叫随到,不叫就不要到。” 孟娥目不斜视地走出房间。 东海王提醒道:“小心了,真动起手,咱们两个都不是她的对手。” 韩孺子身体慢慢倾斜,东海王急忙上前搀扶皇帝坐起,“陛下待会再睡,崔腾带来重要消息。” “嗯,我不睡。” 崔腾上前两步,“陛下,我查出是谁下毒了?” “谁?” “就是刚刚走出去的那个女侍卫。” 韩孺子沉默了一会,突然笑出声来,“孟娥?不,不是她。” “陛下不要太相信她,我有证据……” “你听谁说的?”韩孺子问。 “啊?这不重要,关键是……”崔腾得到过提醒,不愿在皇帝面前提起琴师父女。 “很重要。”韩孺子仍然面带病容,身子微微摇晃,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可他的话仍然具有不可置疑的威严。 崔腾立刻跪下,“是张煮鹤,不过我的确找到了证据。” “张煮鹤……”韩孺子的思绪又一次飘移,“真是个怪名字。” 崔腾膝行向前,来到皇帝面前,仰头道:“别管名字了,陛下得病之前,那个女侍卫就通过王府仆人买下许多药材,其中几味是有毒的!那名仆人我已经带来了,就在院外,可以叫进来对质。” “孟娥……我会亲自问她,不用对质。” “她不会对陛下说实话,万一狗急跳墙……” “不会。”韩孺子肯定地说,虽然思维有些混乱,但他并不糊涂,有些事情他看得清清楚楚,只是一时说不出明确的原因。 崔腾还想再说,东海王道:“别急,让陛下再考虑一会,反正这也不是突然发生的事情,用不着非得今晚解决,另一件事倒是需要陛下马上拿主意。” “还有事?”韩孺子问。 东海王点头,不等他开口,崔腾已经说道:“邓粹要背叛陛下、投降匈奴。” 韩孺子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这个你也有证据?” 皇帝表现得如此不以为然,崔腾大失所望,看向东海王求助,东海王道:“你开的头,接着说吧。” 东海王对告状不感兴趣,他宁愿近距离观察皇帝的一举一动,尤其是皇帝的神情,如果只看脸色,皇帝的病情可是越来越重了。 崔腾没那么多心事,说道:“是樊将军找到的证据,他一直怀疑邓粹,于是派人暗中监视邓府,发现一名女仆天黑之后鬼鬼祟祟地出府,与代王府里的两名男仆私会!” “嗯。”韩孺子对这种事更提不起兴趣。 “等他们分开之后,邓将军的人抓住女仆,一审问才知道,女仆是奉命行事,邓粹将一纸出城命令交给两名男仆,让他们四更天出城去向匈奴人投降!” 韩孺子越来越困,只觉得头沉如山,这时就算天塌下来,或者匈奴人解围,他也激动不起来,推开东海王伸来搀扶的手,说道:“东海王,你处理吧,我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邓粹不像是……” 韩孺子说睡就睡,睡得却不踏实,在梦里继续对东海王说话,说他不太相信邓粹会背叛,事情很可能另有原因,一定要问清楚。 崔腾茫然道:“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东海王压抑心中的兴奋,用无所谓的语气说:“你听到了,陛下让我处理。” “处理什么?” 东海王想说“一切事情”,忍住冲动,说:“邓粹和孟娥的背叛。” 崔腾站起身,迷惑不解,明明是他一直在说,处理之权怎么会落到东海王手中?可陛下的确说得很清楚,他找不出破绽,只能叹道:“陛下病得越来越重,心里已经糊涂了。” “即使这样,陛下的话也是圣旨。” 崔腾哼了一声,没好气地说:“行,你处理,你说怎么办?” “对孟娥,先要按兵不动。” “等她成功再说?”崔腾看了一眼睡梦中的皇帝。 东海王笑着摇摇头,“当然不是,咱们得先弄清楚孟娥在城里还有没有同伴,然后一网打尽,逼他们交出解药。” 崔腾勉强点头,“好吧,按你说得做,邓粹呢?” “樊撞山是个大老粗,我得亲自审问邓府的那名女仆。” “代王府的这两人呢?” “让他们出城。” “什么?” “离四更没有多久了,让他们出城,现在把他们抓起来,很难证明什么,就让他们去见匈奴人,然后再看邓粹会怎么做。” “怎么做?开城门投降呗。” “邓粹是守城大将,必须得有最直接的证据,最好是抓现形。” 崔腾考虑了一会,“好吧,也听你的。我还是觉得陛下刚才有点糊涂,叫错了名字。” “圣旨就是圣旨,由不得你胡猜乱想,走吧,别打扰陛下休息。” 两人出屋,张有才端着食盘跑进来,上面摆着热气腾腾的米粥与咸菜,晋城一家好几天没开张的饭馆,叫来好几位名厨专门烹制了这顿简单的饭菜,遗憾的是一身本事无法施展。 看到皇帝又睡下,张有才轻叹一声,将食盘放在桌子上,为皇帝盖好被子,自己也困了,坐了一会,趴在桌上入睡。 孟娥悄无声息地进来,走到皇帝身边,俯身观察了一会,一手轻轻托起皇帝的头,另一只手将一枚小小的药丸塞到皇帝的嘴里,轻抚胸膛,帮他咽下去,然后退到角落里,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过了一会,韩孺子慢慢睁开眼睛,没有坐起来,躺在那里轻声问道:“你喂我吃的什么?” (今日一更。下午三时,群里相约。)(未完待续。) 第三百二十七章 逃为上计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孟娥走过来,轻声问:“陛下在装睡?” 韩孺子点点头,平静地看着她,等待回答。 “陛下想知道我喂的是什么?” “嗯。” “我已经说过了。” “什么时候?”韩孺子诧异地问,他强忍着才没有入睡,这时脑袋沉得好像整个身体上下颠倒。 “装睡就说明有效果了。”孟娥没有回答。 “什么效果?” “别强撑,能睡就睡。”孟娥将手指放在皇帝额上,轻轻下划,韩孺子感到一丝暖意,双眼不由自主地闭上,不等他提出反对,周围的一切,连同他的怀疑,都消失了,只剩纯粹的黑暗。 “你在干嘛?”一个声音问。 孟娥头也不回地说:“没你的事。” “陛下的事就是我的事。”张有才尖着嗓子说,双拳紧握,他知道自己打不过孟娥,但他能喊。 孟娥不为所动,仍然盯着皇帝,观察他的呼吸、神色、眼珠的转动等等每一个细节,“陛下必须离开这里。” 张有才一愣,声音稍有缓和,“离开?去哪?” “去安全的地方,我也看了那些国史,大楚太祖好几次独身逃亡,最终才能击败敌人夺得天下,他若是每次都固守一城,早就被赵王杀死了。” 张有才对一百多年前的往事不感兴趣,对“逃亡”倒是很在意,“外面全是匈奴人,大家都说城里的人插翅难飞……” “我出去一趟,你守在这里,别让人打扰陛下休息,这件事很重要,明白吗?”孟娥的语气突然变得严厉起来。 “明、明白……”张有才一头雾水,孟娥却已经走了,张有才困惑地小声道:“陛下是因为得病,孟娥没病,说话怎么也颠三倒四的?” 张有才早就认识孟娥,却一直不觉得她像宫里的人,甚至不像是正常的人。 他几步走到椅榻前,发现皇帝睡得很香甜,呼吸不像前几天那么沉重,心中稍稍安定,可还是犹豫不决,一会觉得孟娥真有办法,一会觉得自己上当受骗,正在耽误最佳的救治时机。 中司监刘介走进来,轻声问:“陛下怎么样?” “还好。”张有才转身道,决定给孟娥一次机会。 “嗯,这是太医开的药,已经熬好了,等陛下醒来,你服侍陛下服药,太医说凉了也没事。”刘介将托盘和一碗药放在桌上。 “孟娥说陛下不用吃药。” “她不在这里,而且她也不是太医。”刘介严厉地说。 张有才急忙道:“是,刘公,我听您的。” 刘介嗯了一声,看向皇帝,“陛下的病来得太蹊跷、太不是时候,如今城里沸沸扬扬、人心混乱,陛下必须尽快好起来才行。” “陛下得病的消息已经传开了?” “嘿,这种事情瞒得住吗?据说已经有人偷偷出城向匈奴人投降了。” “啊……” “小心看护陛下,对孟娥要防备着点,张有才,身为近侍,这都是你的职责。” “是,刘公……”张有才差点要将孟娥的事情全说出来,可是看了一眼熟睡中的皇帝,将话又咽了回去。 不知是错觉,还是确有其事,他觉得皇帝确实睡得比前几天踏实一些。 刘介没看出来,得到肯定回答之后,满意地退出房间。 皇帝一直没醒,等了两刻钟之后,张有才一狠心,自己将那碗药喝下去,味道苦涩得他几乎想哭。 又等了一会,他将托盘与空碗送出房间,刘介看到之后更满意了。 日上三竿,孟娥没回来,东海王和崔腾来了,看了一眼皇帝,各找地方坐下。 张有才觉得奇怪,这两人今天来得晚,神情也不大对劲儿,故意挑相距最远的两张椅子坐下,像是在闹别扭——他们总闹别扭,通常是为了争抢同一个位置,很少会主动分开。 皇帝这一病,不知要惹出多少是非,张有才心里叹息,他管不了别人,只能守在皇帝身边,提供一点力所能及的帮助。 “陛下怎么还没醒?”崔腾忍不住问道,平时皇帝总是醒一会、睡一会,今天却一直躺在那里不动。 “醒过一次,你们来得晚,没赶上。”张有才撒谎道。 崔腾打了个哈欠,他一晚上没睡,现在真是困了,瞧了一眼对面的东海王,“你干嘛用这种眼神看我?” “我看你了吗?我自己可没注意到。” “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这是兴灾乐祸,准备在陛下面前告我一状。” “何必由我告状?这是陛下必须知道的事情,你应该主动交待。” “那能怨我吗?”崔腾怒道,声音不自觉地抬高。 张有才恼怒地说:“小点声,陛下好不容易睡得熟些。” 崔腾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起身向东海王招手,示意他到外间说话。 外间没有别人,崔腾小声道:“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东海王装糊涂。 “哎呀,快给我出个主意吧,非得让我求你吗?”崔腾急切地说。 “只能实话实说,没有别的办法。” 崔腾想了一会,挥了挥拳头,咬牙切齿地说:“只是两名仆人被我打了两下而已,我又没说非要杀死他们,至于逃出去投降匈奴吗?” “谁让你非说记得人家的样子呢?现在又是这种时候,代王薨了、晋城被围、皇帝得病,当然能逃就逃了。” 代王府的两名仆人曾私下里议论崔家小姐,被崔腾听到,踢了一脚、打了一拳,这两人吓坏了,以为必遭报复,一狠心,竟然决定出城投降外敌。 邓府女仆是其中一人的姘头,找人私写了一份出城令,偷盖上将军的印章,让这两人先出城看看情况,如果真有活路,再将她接出去。 在樊撞山那里,她却没说实话,反而栽赃给自家主人。 东海王比较谨慎,重新审问女仆,终于弄清了真相。 “都怪你,非要将那两人放出城去,这下子好了,邓粹没有谋反,倒是将我陷进去了。” “邓粹守印不严、用人不查,终归难辞其咎。” “那我呢?”崔腾颤声问。 “你?算是始作俑者吧。” “他们两个把我妹妹说成那样,难道我就忍着?”崔腾又怕又怒。 “平时你就算将他们打死也没事,两个仆人而已,他们想逃也没处逃,可现在外面全是匈奴人,晋城朝不保夕,你还当这是京城,想耍崔家二公子那一套?” 崔腾更怕更怒,一把揪住东海王的衣领,“是你非要将他们两个放出城去!” 东海王冷笑,“要不是我,你惹下的只有麻烦,现在有一件奇功摆在面前,你不感谢我,还要埋怨?” 崔腾松开手,“奇功?哪来的奇功?” “等陛下醒了,我自会说。” 崔腾立刻换上嘻皮笑脸,“东海王、好表弟,我知道你最聪明,你就别戏耍我了,快告诉我,难道放那两人出城还有什么好处?” 东海王矜持地咳了一声,“渴了。” 崔腾手忙脚乱地倒茶,捧到东海王面前,歉意地说:“有点凉。” 东海王抿了一口,眉头微皱,将茶杯还给崔腾。 崔腾若有期待地看着东海王,“说啊。” “说什么?” “所谓的奇功是什么?” “哦,其实很简单,邓府的女仆说了,那两人投降匈奴人是探路,如果匈奴人不杀他们,还给奖赏,他们就想办法把她也接出去。” “匈奴人看见楚人就杀,不会放过他们两人吧?” “晋城一破,所有人都会被杀,可现在正是围城的时候,匈奴人只要稍微想一想,就会留下那两人,让他们引诱更多的人投降,令晋城不攻而破。” “啊,那我惹的祸岂不是更大了?” “笨蛋,这也是陛下逃出晋城的机会啊。” 崔腾眨眨眼,没听懂。 “那两名仆人是真心投降匈奴,肯定毫无破绽,他们还不知道女仆被抓,更不知道事实败露,等他们传来讯号,谁能出城不就由咱们控制了?” 崔腾大吃一惊,想了好一会,“这、这太冒险了,万一陛下被认出来……” “所以得有人替陛下探路,先出城,确保安全之后,告诉匈奴人自己还能引出更多人投降……” 崔腾一咬牙,“我去探路,死在匈奴人手里我也认了。” “那两名仆人认得你。”东海王提醒道。 “也是,那该让谁出城探路?” “别急,这个计划还有许多漏洞,得慢慢完善。”东海王想说的是自己,但他不愿显得太急切,以免引起怀疑。 他简直有点敬佩自己,这么短的时间想出这个计划,如果真能逃出晋城……东海王怦然心动,只要能回到京城,大楚的灾难就是他的幸运,至于如何实现,还需要更多的设计。 更有可能死在匈奴人手中,东海王宁愿冒这个险。 “陛下怎么还不醒?”崔腾有点着急。 “只有京城的太医院能为陛下解毒,所以陛下得尽快离开晋城,咱们别在这儿守着了,赶快去完善计划吧。” “不跟陛下说一声吗?” “有把握再说,别让陛下空欢喜一场。” “对对。”崔腾此时已是心悦诚服,跟在东海王身后往外走。 午后不久,韩孺子终于醒来,脸色苍白,不像平时那么神色奕奕,也没有马上坐起来,睁着眼睛发了一会呆,说:“有吃的吗?” 张有才听到说话声才注意到皇帝醒了,急忙道:“有粥和咸菜,已经凉了,我叫人再做一份。” “不用,凉的就好。” 韩孺子将一大碗凉粥全吃下去,意犹未尽,但是不想再要了,扭头看了看,“孟娥呢?” “她出门了,没说去哪。” 韩孺子嗯了一所,隐约记得自己曾与孟娥有过对话,具体内容却想不起来了,只记得一件事,孟娥在彭城时曾经说过,要配制一副药帮他修炼内功。(未完待续。) 第三百三十章 不寻常的夜晚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花缤觉得自己真是老了,回想年轻时的鲜衣怒马、快意恩仇,居然没有任何感觉,那就像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传说,而且是个愚蠢的传说,多年前的俊阳侯全然不知自己正在浪费时间与精力。 喝一杯酒,叹一口气,花缤嘴角露出微笑,“不过如此。”他说,“不过如此。”他又说。 外边天已经黑了,仪卫营中的少量士兵早早休息,花缤自斟自饮,心情坦然,隐约觉得自己像是看破人情冷暖的世外高人。 但是晋城绝非“世外”。 有人推开门不请自入,看到花缤,上前几步,扑通跪下,激动地叫道:“父亲。” 花缤轻轻摇头,自己毕竟不是世外高人,与这世上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眼前的青年正是最重要的一缕。 “你不该来。” “父亲遇难,天下豪杰群起相救,我怎能置身事外?”花虎王越显激动,抬头仔细察看,“之前没告诉父亲,是不想让父亲担忧,今晚咱们就能离开晋城,已经无所谓了。” 花缤很想提醒儿子,从来就没有所谓的“天下豪杰”,江湖是个统称,囊括了各色人等,豪杰们各怀异心,永远也不能“群起”做一件事,可是一想起自己几十年来都在犯同样的错误,也就不想多嘴。 “事情准备得怎么样了?” “都好了,二更一刻进王府,一切顺利的话,一刻钟就能出来,三更准时出城,城外十里有人接应,也都安排好了。” 花缤点头。 “那个女人可信吗?”花虎王忍不住问了一句。 “她是陈齐后人,有义士岛为她但保,亲手向皇帝下毒,已经得到证实……”话是这么说,花缤并不相信孟娥,看到儿子花虎王之后,他更觉得谨慎一些是正确的,“今晚的计划要推迟。” “可是……”花虎王一惊。 “只需推迟一小会,三刻钟吧。” “可城外接迎的人……” “让他们等一会没关系。”花缤脑子里一直有个计划,即使儿子不出现,他也要执行,“先让别人替咱们探下路,顺便也检验一下孟娥是否可信。如果有意外发生,你立刻就走,绝不要回来找我。” “父亲……” 花缤的神情变得严厉,“咱们父子二人不能同时陷在这里,出城之后立刻让匈奴人前来攻城,还来得及救我一命,你若一时犹豫,咱们都活不到明天早晨。” “是。”花虎王只好同意。 “去吧。东海王也住在王府里,守卫不严,如果不能刺杀皇帝,你就派人去杀东海王,也好给匈奴人一点交待,他们未必知道兄弟二人的争斗,听说是皇帝的弟弟,应该很高兴。” “是。”花虎王从前与东海王算是朋友,这时却没有为他争辩一句,起身退出房间,匆匆走出仪卫营,与街上的数名同伴汇合,他们就住在附近,能够观察到代王府和仪卫营。 周围没有埋伏,看上去,皇帝对今晚将要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韩孺子知道得的确不多,因为孟娥也问不出全部计划的内容,她只知道一件事:今晚会有人来取皇帝的首级,然后连夜带着首级与花缤逃出晋城。 韩孺子对这个计划有些费解,“营救花缤的江湖人既然要对我下毒,为什么又要取我首级?” “下毒是他们最初的计划,本意是制造混乱,趁机救走花缤,没想到匈奴人将晋城包围了,他们又与匈奴人勾结,必须带着陛下的首级出城,才能得到匈奴人的接应。” “嘿,匈奴人不想利用我引诱各地援军了吗?” “不太清楚,我怀疑匈奴人内部也有分歧,有人想围而不攻,有人想速战速决。” 孟娥的猜测有些道理,东西匈奴去年才合而为一,内部存在纷争很正常,韩孺子希望已经出城的使者乔万夫能找准谈判对象。 夜色渐深,孟娥道:“我该去接迎刺客了,陛下小心。” 韩孺子嗯了一声,孟娥转身出屋。 孟娥曾向花缤提出由她“刺杀”皇帝,花缤没有同意,一定要自己派出刺客,孟娥只需将刺客引入皇帝的卧房,至于具体时间他没有透露,孟娥整个晚上都得守在接头地点。 想取得花缤的信任很难,想引出那些藏在城里的江湖人更难。 韩孺子坐在窗边,脑子里想的不是即将到来的刺客,而是不知人在何处的大单于。 房门打开,侍卫头目王赫悄悄走进来,低声说:“陛下,都安排好了,为安全起见,陛下是不是……” “朕要留在这里。” 王赫没有办法,只好说道:“我留在陛下身边,外面的人等我发出信号就会动手。” “嗯。”韩孺子身边的确需要一名护卫。 屋子里没点灯,两人在黑暗中一坐一站,过了一会,韩孺子有点好奇地问:“侍卫用什么发信号?” “特制的瓷哨。”王赫马上答道。 “朕小时候有过一只瓷哨。”韩孺子微笑道。 王赫对皇帝的镇定感到惊讶,“我们的哨子特别一些,能发出不同的声音,今晚选用的鸟叫声,只有侍卫能听出区别。” “不错。”韩孺子指着窗纸,“该怎么监视对面的情况?” 王赫上前,“陛下稍让。” 韩孺子起身让到一边,王赫取出一柄匕首,双手托着,在窗纸上轻轻划了一圈,挖出一小小的圆洞,马上收起匕首,退后几步,“陛下请回。” 韩孺子重新坐在凳子上,靠近窗户,一只眼睛正好对准窗纸上的小洞,能看到斜对面的卧房,他的卧房,也是刺客要去的地方。 “你怎么监视?”韩孺子问。 “我站门口。” “你做自己的事吧,不用总守在朕的身边。” “是,陛下。”王赫退到门口,一只眼向外窥视,另一只眼仍时不时瞥皇帝一眼,夜色中,皇帝的身影只是模糊一团,像是摆在窗边的一只大花瓶。 对王赫来说,抓捕刺客是次要的,最重要的职责是保护皇帝的安全。 皇帝太相信那名女侍卫,这让王赫深感不安。 时间一点点过去,两人都不说话,安静地观察对面,庭院里空无一人,偶尔有巡视的侍卫经过,也是极快地进出,不做停留。 将近二更,中司监刘介走出房间,带着一名提灯太监,四处检查,他是一名尽职尽责的人,不到处看一眼心里不踏实。 他差点破坏了皇帝的计划。 韩孺子天黑前偷偷离开卧房,躲进东厢一间无人居住的屋子里,张有才知情,刘介却不知道,他当时被支出去拿东西,回来之后交给了张有才。 韩孺子可不知道中司监会如此负责,刘介对每间屋子都要检查一下,有人住的必须从里面上闩,没人住的他则要推开看一眼。 两名太监越走越近,王赫不知该怎么办,韩孺子不想吓着刘介,站起身,几步走到门边,贴墙站立,王赫站在另一边。 刘介推开门,另一名太监将灯笼伸进来,照亮了半间屋子。 刘介站在门口看了看,关上门,继续检查其它房间。 王赫松了口气,皇帝的选择其实很简单,躲开刘介的过程也是无惊无险,可就因为他是皇帝,事情就大不一样了,王赫越发觉得这位皇帝非比寻常。 韩孺子坐回凳子上,继续隔窗观望。 刘介的房间就在皇帝卧室的隔壁,检查一圈之后,他回房踏实入睡,这个夜晚对他来说再平常不过。 韩孺子这些天一直在睡觉,人倒是不困,只是觉得无聊,好在没有等太久,刺客终于现身。 让韩孺子意外的是,刺客并非孟娥从外面引进来的,而是从西厢的一间房里走出,站在廊庑之下看了一会,悄无声息地向皇帝的卧房走去。 虽然月光微弱,韩孺子还是能认出那是张琴言。 据孟娥了解,张氏父女与花缤并非一伙,留在皇帝身边另有目的,而且是长久的目的,不争一时之功。 张琴言却偏偏在这个晚上突然出现,她是要引诱皇帝,还是被花缤劝服而要刺杀皇帝? 韩孺子不知道答案,估计孟娥也不知道,她正在府外等候另一名刺客,根本不知道府里发生的事情。 王赫不想那么多,任何人在他眼里都很可疑,于是将瓷哨放在嘴边,只要琴女推门进去,他就吹哨,将刺客拿个人赃俱在。 “等等。”韩孺子极小声地说。 “嗯?”王赫将憋住的一股气呼了出来。 “这是试探,真正的刺客还没到。”韩孺子肯定地说。 王赫微微一愣,“她一进去就会发现陛下不在……” 韩孺子沉默了一会,说:“床上有一个人,她未必能看出真假。” 王赫又是一愣,原来皇帝的准备比他想象得更充分,有一句话他没问,如果琴女就是刺客,现在躺在皇帝床上的那个人,可就要当替死鬼了。 王赫不在乎,韩孺子有一点在乎,但他必须冒这个险,今天晚上他不仅要抓刺客,还要将邓粹送出城去,这两件事紧密相关。 斜对面的张琴言停在皇帝卧房门前,韩孺子看不清她在做什么,经验丰富的王赫却能大致猜出来,同样极小声地说:“她在往屋子里喷迷药,她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韩孺子能猜到她是从谁手里得到的,花缤是条老狐狸,利用张琴言试探陷阱。 韩孺子无声地冷笑,他根本不将花缤看作对手,若不是为了送走邓粹,他甚至不会费心事设置埋伏。 张琴言滑进皇帝的卧房,王赫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韩孺子却已扭转目光,心里想的还是大单于。(未完待续。) 第三百三十一章 刺客的招供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张琴言走出皇帝的卧房,匆匆回到自己的房间,两手空空,看样子不是刺客。 侍卫头目王赫猜到张琴言做了什么,心中越发疑惑,难道此刻代替皇帝躺在床上的人不是太监?他用余光瞥了一眼皇帝,既敬佩,又有几分拿不准。 时间一点点过去,王赫开始怀疑所谓的刺客不会来了,甚至怀疑连女侍卫孟娥也不会回来了。 就在这时,院子里发出一声轻响。 王赫一下子紧张起来,知道这是江湖人的投石问路,立刻将哨子放在嘴边。 韩孺子受他影响,也盯得更紧,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又过了差不多一柱香时间,有人从房顶轻轻跳下,落地几乎无声,像是一只夜里游荡的猫。 然后是第二道、第三道人影,落地之后立刻散开,观察片刻之后,向皇帝的卧房走去。 刺客果真来了,王赫比皇帝本人还要惊讶。 韩孺子更在意另一件事,孟娥不在三道人影之中,那三名刺客显然都是男子。 一名刺客站在门口,一名刺客站在窗前,这回连韩孺子也看出来了,两人在往屋里喷迷药,睡在外间的张有才今晚吸了两次,里间的皇帝替身这回也享受到了,两人都能睡个好觉。 王赫看向皇帝。 韩孺子几乎能感觉到三名刺客的心跳,他们在等,等迷药散开、等周围真的安全、等自己情绪平复,然后进入屋中,速战速决…… “嗯。”韩孺子轻轻发声,给出命令。 王赫吹响哨子,发出鸟鸣似的响声,本来应该有长短不同的三声,可外面的三名刺客极为警觉,而且经验丰富,“鸟鸣”刚发出第一声,他们就觉得不对劲儿,同时转身看向东厢的屋子。 他们必须当机立断,决定是继续行刺,还是马上逃走…… 十名侍卫从房顶、墙后、屋内冲出来,他们的经验也很丰富,一发现刺客似乎有察觉,提前冲出藏身地点,没有等后两声哨响。 他们潜藏了半个晚上,每晚例行检查的刘介没发现他们,小心谨慎的刺客也没有,韩孺子隔窗盯了这么久,同样没看到墙角处居然藏着人。 王赫停止吹哨,手握刀柄,没有动,无论外面发生什么,他的任务都是保护身边的皇帝。 没有叫喊,也没有质问,侍卫与刺客照面就打,持续的时间很短,侍卫人多,刺客无心恋战,令双方的实力差距更大,几招之间,三名刺客被打倒,分别被两名侍卫按住。 时间再短也有刀剑相撞的声音,别人可能听不到,回自己房中不久的张琴言肯定能听到,但她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还有一个人也被惊动。 中司监刘介向来警醒,他的房间里亮起灯光。 侍卫们迅速散开,将刺客也都带走,有人负责捂嘴,有人负责威胁刺客不要乱动。 刘介披着外衣,站在门口向外望了一会,转身回去,灯光再度熄灭。 韩孺子有一点歉意,可他不能对中司监说实话,刘介绝对不会同意皇帝离刺客这么近。 又过了一会,确定刘介入睡之后,侍卫们押着刺客鱼贯而出,要将他们送到别的地方审问。 韩孺子想要跟上去,王赫却没有让开门口,“稍等,陛下,给侍卫们一点时间。” 三名刺客已经落网,可他们没准还有帮手,王赫不能冒险让皇帝出去,他早已做好安排,更多的侍卫和卫兵很快就会行动起来,对整个王府做一次彻底搜查,与此同时迅速审问俘虏,得到口供之后,有可能要进行全城搜索,到时候将动用更多人力。 韩孺子不想再等,对王赫说:“带路。” 王赫无法,只得推开门,先在门外左右看了两眼,然后才请出皇帝,两人走到院门口,悄悄溜出去。 马上有一名侍卫奉命进来,专心盯着琴师父女的两间房。 大部分侍卫与卫兵还没有被调动起来,外面很安静,王赫与两名侍卫将皇帝引到附近的一个跨院里,三名刺客就被关在此处。 屋子里的东西几乎都被搬空,只剩三张椅子,刺客被绑在上面,已经挨过打,看样子还没有开口招供。 看到皇帝亲自到来,侍卫们吃了一惊,急忙退到两边。 借着灯光,韩孺子打量三名刺客,认出了其中一位,“桂月华?鬼手桂月华。” 桂月华从前是俊阳侯府里的武功教师,江湖上人称“鬼手”,曾经参与宫变,在最后一刻逃走,早被列为重大逃犯,却一直没有落网。 桂月华坐在中间,看到皇帝,嘴角流血的脸上居然露出笑容,被抓之后第一次开口,“陛下竟然还记得我,唉,陛下越来越聪明了,从前我们不是对手,现在更不是。” “其他人在哪?”韩孺子相信城里的江湖人不只这三位,还有孟娥也不知去哪了,但他没有马上询问。 桂月华嘿嘿冷笑,“陛下觉得自己能比这些鹰爪更厉害?” 就在刚刚过去的一会工夫,三名刺客都受到侍卫的折磨,但他们没有招供一个字。 韩孺子点点头,“对别人朕没有把握,对你……” 韩孺子记得清清楚楚,桂月华当时抛弃同伴独自逃生,现在的他绝不会比那时更讲江湖道义。 桂月华仍在冷笑,只是笑容有些僵硬。 韩孺子退后两步,对王赫道:“他们知道的事情都一样,只要一名俘虏就够了。” 王赫点下头,向一名侍卫挥手,侍卫也点下头,不敢在皇帝面前动用长刃,取出一柄匕首,走到一名刺客面前,也不说话,将匕首抵在心口,用力一推,随后拔出。 匕首上几乎没沾血迹,刺客身上也没有鲜血涌出,头一歪,再无声息。 侍卫略过桂月华,走到第三名刺客面前,正要如法炮制,皇帝说:“留下这一个。” 侍卫自然不会多问,移动脚步,回到桂月华面前,将匕首抵在他的心口,转头看向王赫,只等一点示意。 桂月华还以为自己会被留下当活口,没想到竟然也要被杀,脸色一下子变了。 韩孺子盯着他的眼睛,那是一双江湖人的眼睛,似乎深藏不漏,又好像浅薄无知。 韩孺子嗯了一声,侍卫无需再等头目的示意,立刻就要动手。 桂月华崩溃了,原来皇帝不只在吓唬自己,而是真要动手,“等等,我全招。” 第三名刺客扭头向桂月华脸上啐去,“无耻鼠辈,出卖同道,难道一点脸面也不要了?” 桂月华面红耳赤地辩解道:“皇帝已经掌握一切,再瞒下去还有何意义?我不招,你也肯定会招。” “老子绝不招!”那名刺客喊道,怒视皇帝,“狗皇帝……” 侍卫一匕首刺进去,刺客闭嘴。 两名同伴都被杀死,桂月华脸色更加苍白。 “刺驾,死罪,勾结匈奴人,更是死有余辜。”韩孺子冷冷地说,停顿片刻,继续道:“你拿什么赎罪?” “城里有十七名豪杰,全都来自云梦泽,三人入宫行刺,三人在王府东墙外望风……” 王赫立刻向侍卫示意,一人走出房间,叫人去抓望风者。 桂月华急于保命,语速极快地往下说:“三人在仪卫营保护花侯爷,六人在南城花神巷尽头的一间院子里,那里有地道,直通城外,离城十里,有人接迎……” 桂月华每招一处下落,王赫就派出一名侍卫。 “还有两人前去刺杀东海王。” “什么?”韩孺子吃了一惊。 “花虎王带着一个人去的,他说东海王是陛下的弟弟,杀死他算是添头儿……”桂月华越来越害怕,什么都说,一句也不隐瞒。 花缤交待儿子,如果刺杀皇帝不成,再去杀东海王,花虎王更狠,无论如何都要杀掉从前的“朋友”。 “孟娥呢?”韩孺子问。 “跟花虎山他们两个在一起。”桂月华带着哭腔说。 孟娥未必会尽心保护东海王,王赫立刻让一名侍卫出去帮忙抓人。 桂月华没什么可说的了,上下嘴唇微微颤抖,看着皇帝,等待自己的命运。 韩孺子对王赫和另外几名侍卫说:“先退下。” 王赫一惊,“陛下……” “没事,你们捆得够紧就行。” 王赫亲自上前检查,确认两名刺客已死,桂月华也被牢牢捆住之后,带着侍卫们退出房间,守在门口。 外面的事情自有他人负责,韩孺子无需担心,他只想弄清一件事,“大楚皇帝到底哪里得罪了你们,惹来三番五次地行刺,甚至令你们甘心与外族勾结?” 桂月华从来没想到自己的胆子这么小,可是自从招供的那一刻起,他就控制不住全身的颤抖,“我们……不不,是云梦泽,想要先灭大楚,再驱逐匈奴人,勾结是权宜之计。” “又是因为武帝屠杀豪杰?” “应、应该是吧,我只知道云梦泽的总山头最恨皇帝,不管谁当皇帝他都要暗杀。” “总山头?” “就是云梦泽群盗的盟主……” “栾半雄?” “对对,就是他。” “他和大楚皇帝有私人恩怨?” “我不清楚,据说栾半雄的义父从前是天下知名的大盗,可能是被武帝杀死的。” “嘿,官府杀强盗,难道不应该吗?” “应该应该,不过栾半雄的义父好像是被武帝亲手杀死的,详情我也不知道,只是听说而已……” 韩孺子一愣,正要追问,突然传来敲门声。 “进来。”韩孺子道。 王赫推开门,轻声道:“东海王逃走了。”(未完待续。) 第三百三十四章 立功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匈奴大王在膝上重重拍了一下,说了几句什么,坐在客人对面的一名匈奴贵人起身,走到楚人“魏苏”面前,冷冷地盯了一会,慢慢拔出腰间的短刀,突然一挥而起,刀刃贴着楚人的鼻尖掠过。 东海王等人吃惊地啊了一声,当事者邓粹却不动声色,瞥了一眼对方,目光仍然盯着通译与匈奴大王。 匈奴大王发出笑声,又说了几句,匈奴贵人调转刀柄,递给楚人,通译道:“大王说楚国的这位驸马性格倔强、不通时务,留之的确无用。那个仪卫,你说自己拿不动枪、射不得箭,杀人总会吧?” 邓粹接过刀,“会。”说罢两步来到卓如鹤面前,“卓驸马,你愿意为皇帝而死,我不愿意,当初选皇帝的时候,京城打得热热闹闹,可没征询过我的意见,现在想让我效忠,晚了。我亲眼看着宫里的皇帝换来换去,一个比一个差,一个比一个能折腾,魏苏小小一名仪卫,不替他们收拾烂摊子。” “嘿,阁下可以不忠于皇帝,却不能不忠于大楚,阁下投降异族,就不怕身败名裂、遭人唾弃?”卓如鹤话音未落,自己先向邓粹身上啐了一口。 邓粹低头看了一眼胸前的口水,再不多话,挥刀就向卓如鹤脖子上砍去。 卓如鹤不躲不避,反而昂首挺胸,脑袋微微倾斜,让脖子露出得更多一些,双目圆睁,比举刀的人更显胆气。 邓粹的刀狠狠地砍了下去,却没有砍中,不是他有意避让,而是另有一口刀挡住了。 几名匈奴士兵一直站在卓如鹤身边,其中一人在最后关头拔刀而出,格开楚人的刀,他比邓粹矮了半头,力气却大多了,邓粹不仅手中的刀被弹开,人也后退半步,不由得大怒,气哼哼地盯着那名匈奴人。 匈奴士兵收起刀,不屑地哼了一声,然后向匈奴大王点点头,虽然这名楚人的刀法确实一般,但他用上了全力,真要杀人。 周围的人也都看出来了,刚才两刀相撞时火星四溅,那是实打实地对抗。 东海王、花缤等楚人都呆住了,就连盗匪出身的董寨主也重新打量“魏苏”,惊讶皇帝的仪卫当中还有这种狠角色。 邓粹很不满,更不满的却是卓如鹤,直接面向匈奴大王,“无耻丑虏,要杀便杀、要剐便剐,我乃大楚钦差……” 几名匈奴士兵将卓如鹤拖出去,隔着帐篷仍能听见他的叫骂声。 邓粹转过身,问道:“干嘛不让我杀他?” 通译笑道:“这人是楚国大官,大单于指名要活口,因此不能杀。” 邓粹晃晃手中的刀,“那给我这东西又是何意?” “试试你的胆量。”通译无所谓地说,“像你这样的人也能留在皇帝身边当仪卫?” “仪卫只看身材、相貌和出身,至于胆量,嘿,像我这种人,天天跟在皇帝身后,相距不足百步,可是一辈子也没机会在皇帝面前显示自己的胆量。” 通译与匈奴大王交谈了一会,向楚人道:“你叫什么来着?” “魏苏。” “好,在匈奴军中你可以随意展示胆量,除了投降,你能为大王做什么?” “可惜这一口好刀,出鞘之后尚未染血,大王想杀谁?交给我吧。”邓粹扭头看向坐在一起的众多楚人。 楚人都吓了一跳,邓粹本来就有三分鲁莽,稍一放纵就更像了,众人对他都不太了解,以为他真要杀人,尤其是东海王,立刻想到邓粹这是要借机灭口,吓得脸都白了。 如果不是认识邓粹的人,谁也看不出他会是大楚的车骑将军。 “哈哈,这些人都是大王的贵宾,不可杀。”通译笑道。 “总得杀几个吧,投降者当中保不齐藏着刺客,你问清这些人的底细了?” 通译笑着点点头。 东海王就在这时显出了急智,突然明白邓粹为何总要杀人,小声插口道:“在座的楚人不是将士就是豪杰,顺应时势才出城投降,可我知道营中有几名楚人奴仆,那种人是墙头草,说倒就倒,没有信用可言……” 通译眉头微皱,“你不就是被那些奴仆带出来的吗?” “奴仆之人只可暂用不可久留,我原不知城中还有他人也愿降顺大王,否则的话,断不会与奴仆为伍。” 通译撇撇嘴,又与大王说了几句,“你们这帮楚人太狡猾,全都不讲信用,说是拿皇帝的人头出来,结果却要用几名奴仆充数,不行,大王不满意,你们肉也吃了、酒也喝了,得拿出点真本事来。” 东海王没有别的本事,低头不敢吱声。 花缤叹了口气,装出为难的样子,“大王说得没错,既然承诺要拿皇帝人头出来,就不能言而无信——我愿意再回晋城,不带皇帝人头,我们父子甘愿死在城里。” “你们的皇帝得了重病,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亡故,你得抓紧时间。”通译道。 “三天,至多三天。”花缤伸出三指。 桂月华本来有些犹豫,眼看匈奴大王不养闲人,这边似乎比城里更危险,他也急忙道:“我也回城,一定要拿到皇帝人头。” “我带几名弟兄跟两位一块进城。”董寨主急于立功,也加入进来。 通译看向“魏苏”。 “天一亮,仪卫营就会发现我们逃走,我们几个没法回城了。”邓粹指着自己的四名随从,想了一会,“仪卫虽然没别的本事,但是经常护送圣旨,大王想要杀哪位楚国将军,或者夺哪座城,让我们五人去做内应吧。” 通译将众人的回答转告匈奴大王,大王伸手指向唯一没表态的楚人。 东海王心慌意乱,被匈奴大王一指,吓得险些碰翻杯中之酒,“齐国楚军由崔宏和柴悦指挥,我是柴家人,可以劝说柴悦投降……” 通译说罢,匈奴大王这才满意地点头,向一名匈奴贵人下令,贵人起身向帐外走去,东海王等人心中惴惴,都不知大王何意,只有邓粹不为所动,手里拎着刀,与递刀给他的那名匈奴人对视,一点没有交还的意思。 不久之后,出帐的匈奴贵人回来,带着五名楚人。 邓粹转身,与这五人打个照面,其中一人正是他家的女仆,另外四人都来自代王府,两人早就逃出来,还有两人是昨天与女仆一块出城的。 五人自知没资格见匈奴大王,被叫进来就已胆战心惊,突然见到邓粹,更是魂飞天外,完全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邓粹也不会让他们明白,大步上前,手起刀落,先杀死了自家女仆,其他四人扑通跪下,想要求饶,却吓得说不出话来。 匈奴大王抬起手臂,本来想说几句,没料到楚国仪卫如此心急,说杀就杀,他反而无话可说了,只能冲通译点点头。 “城破之时,楚国百姓尽为奴隶,我们不需要他们的投降,诸位是将士,比百姓的价值高一点,但是投降匈奴之后,也要踊跃立功,才能获得奖赏,这是通例,不分楚国还是匈奴。” 跪在门口的四名奴仆隐约明白自己命不久矣,其中一人向邓粹道:“邓……” “还‘等’什么?”邓粹大喊道,又是手起刀落,再杀一人,目光一扫,剩下三人早已瘫软在地。 匈奴大王指着“魏苏”,向姬妾和贵人们说了几句,众人大笑,不知是何意,通译也不解释,看向东海王等人,“仪卫都有这个胆量,你们不能只是看着啊。” 花缤第一个起身,走到邓粹身边,接过刀,向一名仆人胸前刺了一刀,故意不杀死,留给后面的人。 桂月华、董寨主等人都是强盗,对这种事习以为常,挨个上前接刀劈刺,邓粹的四名随从也不例外,最后轮到东海王的时候,地上只剩五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他象征性地刺了一下,立刻将刀还给邓粹,强行忍住,才没有呕吐。 毡毯被染上血,匈奴大王也不在意,将杀戮当成下酒菜,举杯喊了一句,一饮而尽,楚人也都回到自己的座位,举杯应和。 邓粹亲自将刀擦干净送还原主,那名匈奴人接到手中,似乎有些嫌弃,将刀放在一边,没有收刀入鞘。 酒宴持续到夜里,五具尸体摆了好长时间,一名姬妾实在受不了,向匈奴大王提出要求,才有士兵进来将尸体搬走,血迹却一直留在那里。 匈奴人都很欣赏楚国的仪卫,“魏苏”成为楚人的主角,花缤等人反而沦为陪衬。 邓粹信口开河,他没当过仪卫,却将仪卫的苦恼与不满说得头头是道。 酒宴结束,匈奴人和楚人摇摇晃晃地往外走,无论怎样都要表现出十足的醉意。 在帐外,邓粹一把搂住东海王的肩头,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从前你是柴家勋贵,我是普通仪卫,现在咱们可都一样了,都得凭本事立足,看你还敢小瞧我?” “我可没小瞧过你。”东海王小声道,被邓粹一压,脚步更显踉跄。 趁着左右喧哗,邓粹小声道:“你争得了吗?” 东海王脸色骤变,心里很清楚,邓粹说的是皇帝,在邓粹眼里,临事慌乱的东海王,根本不可能与城里镇定自若的皇帝相提并论。 “我、我没想争……” 邓粹拍拍东海王的肩膀,“真的?”(未完待续。) 第三百三十五章 勇者的背后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车骑将军邓粹莫名失踪、守城大将突然换人、皇帝的侍卫在王府里进进出出、满城将士连夜接到待战命令……整座晋城都感受到浓浓的紧张气氛,传言四起,说已有成百上千人逃出城去投降匈奴,而且皇帝重病难愈,就要死了。 韩孺子也很紧张,有意做点事情,不想让自己闲着。 他也的确有几件事需要尽管处理。 琴师父女搬出皇帝的临时寝宫,跟普通艺人一样,随传随到。 韩孺子之所以网开一面,是因为这件事牵涉到他的母亲,而琴师父女除了抚琴与美色,没有别的本事。 “崔腾,若是被朕听说你私自接近琴师,以污秽宫廷论,发配到万里之外。”韩孺子提醒道。 琴师父女早已被太监们带走,崔腾仍望着门口,听到皇帝的话,先是一惊,随后一呆,叹了口气,咬牙道:“我若是真管不住自己——陛下也不用将我发配,给我一刀,让我当太监算了,反正大哥有个儿子,崔家不用担心断子绝孙。” 别人说这样的话就像是表达不满,崔腾却是真心实意,看向刘介和张有才等人,又叹了口气。 韩孺子只能摇头,命人带来花虎王,他要再度审问。 晋城之围未解,韩孺子已经开始思考如何铲除云梦泽匪患了。 花虎王还年轻,面子与性命两样都想要,因此来到皇帝面前之后立而不跪,神情却无法保持镇定,目光更是不敢与皇帝对视。 侍卫们要强迫花虎王跪下,韩孺子抬手,示意不必。 “朕还记得,你曾在宫中为朕传信。” 花虎王神情又是一变,他那时还是宫中的贵族随从,现在想来,已是恍如隔世,“那是……那是东海王的主意。” “你为什么要杀东海王?他不是你的朋友吗?” 花虎王沉默一会,开口道:“东海王羞辱我们花家,我怎么会将他当成朋友?” 韩孺子有点意外。 花虎王终于迎向皇帝的目光,“不仅东海王,陛下也是,完全不将花家放在眼里,羞辱我们、贬低我们、支使我们,花家……花家不受这种气!” 韩孺子明白了,他早就听说过,花家曾是势力很强的外戚,在武帝时期即已衰落,为豪杰求情时频频遭拒,等武帝驾崩,花家与皇帝的亲情更淡,连外戚都算不上,甚至没资格进宫,只能跟普通大臣一样,按规矩递送奏章。 这就是花虎王所谓的“羞辱”。 “所以你们父子二人宁愿弃家为盗,不愿在朝为臣?”韩孺子问。 花虎王点下头,胆子更大了一些,不仅能与皇帝互视,目光中还多了几分挑战。 韩孺子微微一笑,“在云梦泽,花家想必是众星捧月、万众敬仰了?” “花家在江湖上还算有点名声。”花虎王昂然道。 “嗯,可栾半雄先是派你父亲去京城参加叛乱,然后又让你来救父,他自己却躲在云梦泽里,花家的江湖名声就这么大吗?” 花虎王脸色微红,“我父亲当初自愿去京城,与栾神将无关,而且京城之事也不是叛乱,所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陛下侥幸而已。至于救父,更是我自愿的,栾神将还阻止过我。” 栾半雄自称“天授神将”,花虎王对他显然十分崇敬。 韩孺子点点头,“栾半雄会来救你们父子吗?” “我们父子……不会连累江湖好汉。” 崔腾忍不住了,啐道:“已经有十几位好‘好汉’因你们而死,还说不连累?若是真没人前来相救,你们又会觉得云梦泽瞧不起花家、羞辱花家了吧?花家人可真难交往,非得人人都捧着你们才行?” 花虎王怒视崔腾,突然大笑出声,“崔二,少得意,花家的今天就是你们崔家的明天,伴君如伴虎,别以为你现在受宠就能一辈子无忧,哪你叫唤得不好听了,皇帝照样抛弃崔家。” 崔腾想了想,问旁边的张有才:“他在说我们崔家……是狗吗?” 张有才郑重地点头。 崔腾大怒,挽起袖子就要冲上去,被两名太监死死拽住。 “就让咱们看看,江湖会不会抛弃花家吧。”韩孺子没有动怒,花虎王色厉内荏,很容易被吓唬住,“回京之后,你们父子要当街处斩。” 崔腾听到这话很是满意,花虎王却是神情大变,“你……陛下明明承诺过……” “朕承诺过会赦免花家今日之前的死罪,可云梦泽若是派人劫狱,花家就将有新罪,朕可没承诺过连未来的罪也赦免。” 花虎王愣住了。 “所以云梦泽救花家就是在害花家,不救,则是将你们抛弃了。”韩孺子一挥手,侍卫拖走花虎王。 已经出了房门,花虎王才反应过来,大声叫道:“你回不了京城!回不了京城!” 声音逐渐消失,崔腾道:“陛下多余亲自见他,派人严刑拷打就够了,我敢保证,这小子坚持不了两下,让我去审问他吧。” “没什么可问的。”韩孺子向门外道:“刘公!” 刘介立刻迈步进屋。 韩孺子早就看到他探头两次,因此才命人将花虎王带走,“有何事?” “樊将军派人送来消息,说是有几个百姓冲撞城门,已经平定了。” “嗯?”韩孺子立刻站起身,“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早点说?” “只是……陛下恕罪。”刘介不会在皇帝面前辩解。 “刘公无罪。”韩孺子安抚道,他身边的可信、可用之人没有多少,每一个都值得珍惜,“是谁平乱,立刻召来。” 刘介领命离开,崔腾道:“他说得没错吧?几个百姓冲撞城门而已,的确不算大事,陛下何必放在心上?” 在眼下这种时候,哪怕只有一个人大白天冲撞城门,韩孺子也不觉得是小事,看着崔腾,问道:“花虎王为什么敢带着十几个人来晋城救父刺驾?” 崔腾被问住了,“他……傻呗,不自量力。” “他一点也不傻,他敢来,肯定是因为云梦泽将子救父这种事看得很重,他不得不来,而且是自愿前来,否则的话他在云梦泽就是人人唾弃的不孝之人。” 崔腾嗯了一声,没明白这跟冲撞城门有何关系。 韩孺子是在解释给自己听,“勇士背后必然有一群尚勇的同伴,商人身边必然有一群逐利之徒,百姓大白天就敢冲撞城门,必然是因为城内人心惶惶,很多人都想出城投降匈奴,敢做的却是少数人。” 崔腾冥思苦想,隐约觉得皇帝的话有道理,却又没怎么听懂。 韩孺子看向角落里的孟娥,她显然明白皇帝的意思。 平定城门之乱的将军很快到了,那是一名少年,看上去比皇帝还年轻,身穿盔甲,因此向皇帝抱拳行军礼,“城门校尉谢存拜见陛下。” “平身。你是赞侯的儿子吧?” 皇帝居然认得自己,谢存很是意外,“是,陛下,赞侯正是家父。” 韩孺子点下头,前来晋城的路上,权贵子弟们曾经轮流指挥仪卫营,韩孺子借机观察,对数人印象不错,其中就有这位谢存。 谢存年纪不大,安排行军却是井井有条,而且执法颇严,赞侯一家早已失势多年,却没有权贵子弟敢欺负谢家的这位少年。 “嗯,说说城门之事。” “是,陛下。大概半个时辰之前,城中百姓向东南门聚集,大概有三百余人,我在城门上看到之后,带领十名士兵下城,不许百姓靠近城门。一刻钟之后,五人受到蛊惑,突然冲向城门,我放过那五人,与士兵挡住后面的百姓。那五人跑出一段距离,发现身后无人跟随,调头又回到原处。我们冲进人群,百姓一哄而散。” 韩孺子点头,觉得谢存处理得不错,见他似乎还有话要说,抬手示意他继续。 “我派士兵跟踪了两人,发现他们是代王府的仆人。” 韩孺子微微扬眉,意外的不是代王府又有仆人想要投降匈奴,“你为什么认准那两人有问题?” “别的百姓都比较激动,也比较害怕,尽可能与熟人站在一起,那两人却在人群中走来走去,跟谁都能搭上话,但又不像是认识每个人,所以我怀疑他们是挑唆者。” “好。” 在刘介的示意下,谢存躬身告退。 等人走了,崔腾道:“这个小子不错啊,陛下不给他升官吗?” “不急。”韩孺子传召刑部主事张镜,命他与晋城衙门一道调查代王的家眷与仆人。 代王惊吓而死,家中财物被邓粹抛出城外,全家上下看样子都很不满。 城内人心不稳,皇帝本应亲自出面安抚,可他现在还不能当众露面,万一消息传出去,说皇帝完全没有中毒迹象,花缤等人就会失去匈奴人的信任,邓粹也就危险了。 韩孺子必须等待。 直到夜色降临,匈奴人并未做出攻城的准备,这是一个好兆头,韩孺子心中稍微踏实一些。 可是花缤和桂月华也没有如约返城,接下来两天,他们就像是失踪了,地道中毫无动静,邓粹更是生死不明。 邓粹出城的第三天,匈奴人又击溃了一支大楚援军,这回战斗发生在城外十里之外,站在城头就能清楚看到。 战斗结束,匈奴照例耀武扬威一番,在护城河岸边树起几根柱子,上面悬挂头颅,花虎王被押上城头,认出其中一颗属于桂月华。(未完待续。) 第三百三十八章 东海王的猜测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邓粹是怎么将匈奴大王的姬妾拐走的?没人知道,虽然匈奴人声称那是一次暴力劫持,但东海王觉得那名姬妾十有八九是自愿的,邓粹的身材、相貌都是一等一,能说会道,到达匈奴营地的第一天,就引起了匈奴大王身边所有人的注意。 可是谁也想不到他真敢做出这种事,匈奴人想不到,东海王更想不到,差点因此丧命。 匈奴女子擅长骑术,换上普通士兵的衣服,与邓粹和四名随从,带着二十多匹马,当晚的酒宴结束之后不久就离开了营地,直到次日清晨才被发现,人早已不知去向,匈奴大王派出十几路追兵,直到东海王离营的时候,仍没找到线索。 “邓粹甚至没给我一点暗示!”东海王心存余悸,声音还在发颤,“说跑就跑了,他想害死我,他故意的,就是想害死我!” 崔腾实在忍不住了,抚掌大笑,“好一个邓粹,逃跑之余,还不忘借匈奴人之手替陛下惩处叛徒,下会见面,我一定要敬他三杯。” 东海王没敢站起来,跪在地上怒道:“我不是叛徒!”然后转向皇帝,换上一副严肃的面容,“虽然探路的计划失败了,但是我没有白走这一趟,打听不少重要消息。” 东海王躲在严肃背后小心翼翼地观察,希望能从皇帝不动声色的脸上看出一点情绪,可他失望了,皇帝既不愤怒,也不喜悦,好像根本不在意东海王的存在。 韩孺子在想邓粹,迄今为止,他已经想方设法派出去不少人,大都杳无音讯,本来被寄予厚望的卓如鹤已经被抓,塞外虽有辟远侯张印坐镇,但那是一位守成的老将,轻易不会落入匈奴人的陷阱,但估计也想不出奇计来救皇帝,至于南方的楚军,人数既少,还受临淄叛军的牵制,更指望不上,邓粹一下子成为晋城和皇帝的最大希望。 可邓粹行事乖张,以随机应变为准则,敌人无从预料,自己人也猜不到他下一步会怎么做。 韩孺子心里暗自叹了口气,他还是得想更多办法自保,目光终于定在东海王脸上,“你打听到什么重要消息?” 东海王心情稍稍放松,正要开口回答,崔腾开口道:“且慢。陛下,先让他说说是怎么得到消息的。匈奴人就这么将他放回来,可有点古怪……” “有什么古怪的?匈奴大王根本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以为我是普通的勋贵。”东海王真怕自己死在崔腾嘴下,辩解之后,还是先说消息来源,“匈奴大王身边有一名通译,从前是楚人,我花了不少心事讨好他,从他那里得到的消息。” 韩孺子抬下手,示意东海王可以说下去。 东海王早已准备好,“根据通译的说法,加上我的猜测,大单于之所以派人和谈,其实别有用心。” “你还是少猜为好。”崔腾就是不肯放过东海王。 东海王恼怒地瞥了他一眼,继续道:“临淄叛军与匈奴人勾结,坚守不出,指望得到匈奴人的支援,可是北地未平,大单于不愿分兵南下,于是只派出一万骑兵前往临淄,原以为能与叛军里应外合,趁乱击溃楚军,可是没能成功。” “匈奴人战败了?”韩孺子问,他对柴悦还是很有信心的。 “我不敢对陛下撒谎,事关匈奴人的颜面,通译不肯透露真实情况,但我猜——”东海王又瞪了崔腾一眼,“那一万骑兵必定进展不顺,临淄叛军也没能冲出包围,所以大单于急需一次停战,好腾出手来解决南方的战事。” 韩孺子想了一会,“不对,现在停战的话,马邑城楚军不会入关,匈奴主力的伏击计划将会受到影响,对匈奴人来说,北方比南方更重要才对。而且想打乱齐国楚军的部署也很容易,攻破晋城比和谈更有效果。” “呃……反正我是这么听说的,大单于请求和谈,最重要的原因不在马邑城,而在临淄。”东海王也有点糊涂了。 崔腾压低声音,但又让东海王能听到,“我怎么觉得这是匈奴人故意泄露的消息?” 东海王之前还能与崔腾一争,现在却只能怒目而视。 韩孺子没有接崔腾的话,向东海王问道:“接受和谈的话,可能会中大单于的奸计,还会惹怒城外的右贤王,如此说来,朕应该拒绝和谈,将使者撵出城去?” 东海王脸上的泪水已干,这时露出笑容,趁机起身,向皇帝走近几步,直到侍卫和太监露出警告的神情,他才停下,说道:“我有一条妙计。” “给谁的妙计?陛下还是匈奴人?”崔腾问。 东海王这回不理崔腾,他已经失去皇帝的大部分信任,必须尽快、尽可能争取回来一些,“接受和谈,但是不停战。” “嗯?” “大单于的目的是让陛下传旨暂时停战,和谈只是一个借口,咱们的最好做法就是利用这个借口争取一点时间,但是绝不颁旨停战。” “这能拖几天?”崔腾不屑地问。 “拖一天也得拖啊,然后想办法弄清齐国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大单于如此紧张,宁可暂时放弃对马邑城楚军的诱兵之计,也要与陛下和谈?” “根本没有原因,都是你瞎猜的。” 东海王强迫自己不看崔腾,只盯着皇帝,许多事情的确是他猜的,猜准了,他能在皇帝面前立一功,猜不准——他不敢想。 “传匈奴使者金纯忠。”韩孺子下令,一名太监领命退下。 东海王和崔腾都看着皇帝,韩孺子就是不肯表态。 东海王有些尴尬地说:“陛下,我能去换身衣裳吗?匈奴人的东西臭死啦。” “去吧。” 东海王谢恩,急忙向外跑去,崔腾看他消失,抓紧时间说:“陛下,花缤他们的任务是刺驾,东海王没准也领到了同样的任务,一定要小心提防,干脆把他跟花缤他们关在一起吧。” “要提防,但是先不用关押。”韩孺子扭头看向崔腾,“这件事交给你,今后就由你盯着东海王,替朕提防。” “是,陛下。”崔腾兴高采烈地领命,拔腿就要走。 “干嘛去?” “盯着东海王。” “那也用不着每时每刻。” “哦。”崔腾有点失望。 东海王猜到自己不在的时候,崔腾必进谗言,所以回来得很快,换上了从前的衣裳,脸上却还是汗津津的,没来得及清洗。 金纯忠没多久也到了。 “朕决定接受和谈。” 此言一出,金纯忠磕头,东海王长出一口气,崔腾却皱起眉头,以为皇帝是被东海王说服了。 韩孺子其实早就做出了这个决定,现在的他没有太多选择,东海王的种种猜测只是给他一点参考,“明天一早你们就可以出城,回去转告大单于:朕已经派出正副二使,大单于应该见过,朕与大单于的会面,也由他们酌情商定。” “陛下何时颁旨停战?这是大单于特别在意的事情。”金纯忠先要完全自己的使命。 “下次你们带一位大楚的使者来晋城,共同商议停战之事。” “是。”金纯忠又磕了一个头,说道:“微臣本是楚人,流落塞外,不得已充当匈奴使者,微臣宁愿留在城里服侍陛下。” 金纯忠已经多次表达此意,韩孺子这时却更不能接受,“时机还没有到,无论怎样,你现在都是匈奴使者,事关国体,朕不能留你。” 金纯忠只得再次磕头,起身告退。 次日一早,匈奴使者离去,匈奴右贤王由此得知大楚皇帝根本没生病,明白自己上当受骗了,更加愤怒,一整天都在派兵挑战,但是有大单于的严命,不敢直接攻城。 守城一方却不敢大意,樊撞山住在了城墙上,连睡觉都不离开,随叫随醒,就怕被打个措手不及。 韩孺子也几次凳城,预感到匈奴右贤王可能会在使者一去一回的这几天时间里,想方设法攻城。 只过了一天,他的预感就成为现实。 匈奴人没有直接攻城,反而放一支援军进城。 时至午后,西南方烟尘滚滚,一支楚军正奋力杀向晋城,匈奴人虽然也在拦截,但是不太用心,人数也少,这支楚军离城池越来越近。 樊撞山担心这是匈奴人的诡计,因此下令严守城门,不准打开,可是看到城外楚军的旗帜之后,他吃了一惊,立刻派人去通知皇帝。 这支楚军有数千人,其中一部分很像是被编入宿卫军的倦侯私人部曲。 韩孺子立刻登城查看,这时援军离晋城只有数里,韩孺子甚至能认出一些将士,那的确是他当初的部曲,带头者正是晁化,还有太监蔡兴海。 他立刻下令开门迎接,这与之前的支援情况不同,右贤王无论如何都会制造借口攻城,与其白白牺牲这支援军,不如迎入城内。 城门打开,樊撞山亲自带兵出城接迎援军,右贤王等的就是这一刻,四面八方的匈奴人立刻行动,尾随援军而来。 在与大单于斗智之前,韩孺子必须与围城的匈奴人斗勇,这一战若是坚持不住,一切无从谈起。(未完待续。) 第三百三十九章 权臣的选择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匈奴入关、皇帝受困,天下为之震动,大楚皇朝每一位手握重权的人,都面临着一个共同的选择:救还是不救。 皇宫里王美人的选择非常简单,只能救、必须救,就算搭上自己的性命,也要拯救皇帝、拯救自己的儿子。 得到消息之后,王美人的第一个举动是向太后求助,眼下的局势风云变幻,她需要一位经验丰富的指引者。 太后今非昔比,她先后失去了儿子、亲人和仇人,心中再无追求,在椅榻上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好像魂游身外,早已经忘了这个世界,也包括这个世界的皇帝。 “匈奴人?皇帝?”看着跪在地上泪流满面的王美人,太后努力集中精神,好理解王美人所说的一切,然后她笑了,“匈奴人竟然真的入关了。” “太后猜到了这一切?”王美人既惊讶又高兴,此时此刻,太后在她眼里就是能够看破未来的伟大预言者。 太后摇摇头,“我只是想,大楚衰弱至此……我已经交出一切,你还想要什么?” 王美人磕头,“求太后指点。” 太后沉默良久,“上千年来,中原与匈奴的强弱之势时时转换,强者为尊,弱者为卑,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你想救皇帝,只能从匈奴人那里着手。” “求和?” “除此之外,我也想不出别的主意。”太后叹了口气,再不出声。 王美人告退,站在寝宫门口,突然发现自己无能为力,她原以为来日方长,不急于争取太后的称号,没想到这么快就陷入绝境,她现在竟然无人可用。 皇帝生母与大楚太后之间,毕竟存在着根本性的差别,许多大臣暗中讨好皇帝的生母,但是只有太后才能向大臣正式下达命令。 王美人想了想,觉得还是要找人帮忙,得有一个人帮她控制外面的大臣。 中掌玺杨奉来得倒是挺快,可是作为皇帝最为信任并依仗的人,他看上去没有那么急迫,步履从容、神情坦然,好像还不知道皇帝的处境。 “有劳杨公,晋城之危,朝中大臣可有对策?”王美人起身还礼,顾不得寒暄,直接发问。 “守相申大人正与群臣连日商议,向四方调兵前去救驾。” “我是女流,不懂军情,可是楚军前去救驾,匈奴人不会因此加紧攻城吗?” “事已至此,陛下必须首先自保,与援军里应外合,方有可能脱困。” “杨公说得轻巧!”王美人感到一阵愤怒,马上缓和语气,向杨奉道歉,“救子心切,杨公莫怪。我是想,目前最重要的事情不是击败匈奴人,不是收回失地,而是保住陛下,陛下在,大楚终有复兴之日,陛下若亡,大楚必危。” “群臣也皆以为是。” “所以,不如向匈奴人求和,都说匈奴人贪财好利,他们想要什么,给他们就是,只要能换回陛下。” 杨奉沉吟片刻,“若在从前,匈奴人倒也好打发,金银铜铁、丝绸布帛,乃至和亲,都能打动匈奴人,可这一次不同,大单于要的是土地与城墙……” “那也给他们。”王美人厉声道,她不明白杨奉为何还不着急,“要什么给什么,我只要皇帝平安回京。” 杨奉躬身行礼,不愿与王美人争执,“好,我这就去转告群臣,看看他们的想法。” 王美人还礼,“陛下之命悬于杨公之手。” 杨奉道:“我必尽力,也请王美人多与皇后交流。” 王美人微微一愣,马上明白过来,皇后的父亲正在齐国平乱,手握兵权,崔宏未必能救得了皇帝,却能害死皇帝。 “陛下于我是爱子,于皇后是夫君,我二人同病相怜,自会同心同德。” 杨奉告退,对他来说,求和却不是挽救皇帝的唯一办法,更不是最好的办法。 大楚皇帝首先得为大楚着想,杨奉这么以为,他相信皇帝也抱有同样的想法。 与守相申明志等几位重臣商议之后,杨奉提出三条建议: 首先,派使者去与匈奴人和谈,不求成功,只求能够稍稍缓解一下晋城的压力,同时也能安抚一下宫中的王美人。 然后调集郡县兵力、征发男丁,全都向晋城方向进发,守卫洛阳以北、以东的各座重镇,绝不能再让匈奴人攻城掠地。 最后,杨奉建议选一位新皇帝。 新皇帝不是马上登基,而是先从宗室当中选择合适之人,放出风去,一旦晋城被攻破,无论皇帝是死是俘,京城立刻拥立新帝,以免天下无主,也能断绝匈奴人的更大野心。 其实大臣们早已想到这一招,只是没人敢提出来,杨奉是皇帝的心腹之人,由他捅破这层窗户纸,再合适不过,至于他的太监身份,大臣们自动忽略,申明声郑重地要求将中掌玺杨奉的建议记录在案,一个字都不准改。 虽然这是最后一条建议,可是在此之后,前两条建议才得到认真对待,吏部尚书亲自出使匈奴,兵部尚书坐镇洛阳,监督关东诸军,杨奉则亲笔写了一封信,委托平恩侯送给大将军崔宏。 在这封信里,杨奉详细阐释了朝廷的对策与用意,表示京城已经选好一位宗室子弟,但是不够,群臣皆以为武帝幼子英王,虽然辈份高于当今皇帝,但是曾经参与过帝位之争,当时的四人一死两困,英王若能被救出,也有资格称帝。 这一招是为了分化匈奴人与临淄叛军,遭到挟持的英王若能称帝,叛军最重要的目的就达到了,没必要再与匈奴人勾结——即使他们还想勾结,匈奴人也会心生怀疑。 杨奉将一切解释得清清楚楚,崔宏再无疑问,与柴悦、房大业兵合一处,将主力移至彭城,堵截南下的匈奴骑兵,同时向临淄城宣告,英王若是及时返京,还有机会称帝。 叛军没有给出回答,可是城外大部分楚军离开之后,他们也没有尽力突围,仍然固守临淄不动,显然内部发生了纷争。 对于楚军来说,这就够了,柴悦制定了一项计划,请求朝廷将调集到的军队尽量送到彭城,他先派出两万人,击退南下的一万匈奴骑兵,然后全军缓慢行进,抓紧时间补充兵力,不是去晋城救驾,而是直奔燕国。 大单于就在燕国,对临淄叛军的犹豫不决感到愤怒,几次催促无效之后,他决定从被围的皇帝这里弄一份停战圣旨,希望暂缓南方楚军的压迫,同时也想看看皇帝的威望与权力还剩下多少。 大单于并不怕南方的几万楚军,但他更在意塞外的军队,马邑城集结的兵力已经超过十万,如果能将这支军队击溃,则匈奴后方无忧,才可从容面对整个大楚。 马邑城里的争论比临淄城还要激烈,没人敢说不救皇帝,但是到底该怎么救,却是众说纷纭:直接入关最为简单,但是那要面对匈奴人的主力,胜负难料;留在马邑城等匈奴人进攻,比较稳妥,但是形势不等人,万一晋城在此期间被攻破,谁也负不起责任。 最关键的是,在马邑城内没有能做主的大将,钦差卓如鹤有机会统率全军,可是没等圣旨到来,他就率领一支军队入关救驾,结果兵败被俘。 辟远侯张印带兵最多,而且在皇帝的圣旨中指明由他指挥塞外军队,可张印指挥不动,他的口吃、他的职位都是硬伤,南军向来狂傲,不愿服从他的命令,一心想要入关与匈奴人决战,边塞军队来源复杂,多达二十路,更是各有想法。 张印只能向朝廷求助,希望能忙派来一位大将。 朝中已经没有品级够高的大将,只能派出礼部尚书和一位将军同行,绕路前往马邑城,可是这两人也没想好该怎么做。 京城的杨奉和申明志,也不知该如何调动塞外的这支楚军。 这时的邓粹正在路上策马狂奔,夜里休息的时候,还要听怀中美人的倾诉——他一句也听不懂,但是总能立刻猜出对方的情绪,给予相应的安抚,令美人欣慰不已。 晋城百里之外还有一支楚军。 冯世礼率领的一万五千名北军驻扎在一处寨子里,他曾向使者表示绝不后退半步,但是在坚守数日之后,他还是趁匈奴围歼一支援军时,率兵后撤数十里,入住一座更坚固的关隘。 后方援军不停赶来,但是数量从未超过三万,冯世礼仍然不敢进攻。 蔡兴海和晁化指军的宿卫军是最早赶来的一支援军,他们从京城出发的时候,匈奴人入关的消息还没有传来,是皇后向杨奉建议,京城局势渐稳,多给皇帝派一些可信之人。 蔡兴海和晁化早就急切地想要发起进攻,可麾下士兵只有两千,数量太少,冯世礼根本不听两人的请求,每次都是同样的回答:“如果不能一举击溃匈奴人,贸然进攻,只会害死陛下。” 这话说得没错,蔡兴海与晁化却不能干等,他们与卓如鹤的想法不谋而合:虽说前方就是陷阱,可是总得有人主动跳进去,以向天下人证明,皇帝仍然得到支持,如此一来,匈奴人才会觉得皇帝有价值,坚持围而不攻的策略。 这两人完全不了解匈奴人内部的矛盾,更不知道匈奴右贤王急需一个借口攻打晋城。 就这样,蔡兴海与晁化说服三千多名将士跟随他们出战,做好了必亡的准备,怎么也没料到,居然能够一路杀到晋城之下。 匈奴人料到了,右贤王终于能够以围歼为名,进攻小小的晋城,至于大单于的整体战略,他听不懂,也不在乎。 (今日一更,望周知。)(未完待续。) 第三百四十二章 朕之职责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死守、刺杀与和谈,表面上韩孺子有了三种应敌之策,却没有一种可行,虽然嘴上不说,他心里清楚得很,这些都属于垂死挣扎。 即便如此,他还是要挣扎一下。 东海王获准去做准备,没有圣旨同样不准出城。 孟娥派一名侍卫回来提醒皇帝,如果想要执行刺杀任务,他们必须天亮前出城,否则的话,更难取得成功。 韩孺子穿上斗篷,不带旗手,只带几名太监与侍卫,在四更左右再次登城。 城外的匈奴人已经准备好了,影影绰绰的火光中,高大的攻城器宛如正在休息的巨人,突然,一个巨人打了个“喷嚏”,发出一声轰然震响。 攻城者在校准器具,射出一颗石弹,黑暗中看不到它的轨迹,只听得落地时的响声,离晋城还远,城上的人就已能感受到这一击的威力。 发射石弹需要十几乃至数十人同时拉拽,第一次尝试取得成功,匈奴人齐声欢呼,立刻有人骑马测量距离,这样一来,就能计算出天亮时要将攻城器推移到离城多近了。 之后不同的攻城器分别进行了试射,只有一次失败,刚刚搭建好的架子不堪重负,竟然当场垮塌,匈奴人大怒,强迫数十名工匠往晋城的方向奔跑,他们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追赶,偶尔弯弓射箭,每箭必中。 韩孺子沿着城墙走了一段路,太监们跑在前面,提醒将士们不要行礼,以免引起城外匈奴人的注意。 从守城者的后背上,韩孺子感受到难以控制的恐惧,他们并非真正的士兵,看到强大的敌人与武器,不能不怕。 韩孺子连鼓舞士气的办法都想不出来。 南城有两座城门,一座是正门,东海王率领的使者队伍等在里面,另一座是偏门,侍卫们藏身于此。 韩孺子先到偏门上方,准备放出刺客,他起码要目送这些人出城。 刘介下城传令。 城门打开一条缝隙,十名侍卫与花缤鱼贯而出,对花缤来说这与自杀没有区别,但他别无选择,留在城内也还是一个死。 说是要目送众人,韩孺子的目光却投向远方,并无明确目标,只是随意遥望,再过不久,在匈奴人正式攻城之前,他还要将东海王派出去,执行另一个自杀似的任务。 如果早就知道当皇帝会如此艰难……韩孺子还是会义无反顾地选择当皇帝,当真正的皇帝,起码现在是他在做出选择,而不是被人选择。 “等等,让他们先撤回来。”韩孺子急切地说,他看到了一些什么。 刘介还在城下,张有才急忙跑到另一边,让别人抱着自己的腿,他从墙头探身出去,向下方大喊:“回来!陛下有旨,传他们回来!” 韩孺子听不到下方的声音,只看到侍卫们继续骑马驰行,快要过桥的时候才纷纷勒马转身,他们出发时没有回头,这时却都望向城墙之上,黑暗中看不到表情,但他们的迷惑显而易见。 又过了一会,侍卫们遵旨回城,城门立刻关闭。 孟娥来到城墙上。 韩孺子指着远方,“匈奴派人过来了。” 确有一队匈奴人从营中驰出,大概二三十人,正在快速接近晋城。 “嗯。”孟娥不明白这与刺杀右贤王有何关系。 “他们或是宣战,或是谈判,可以先给他们制造一个印象。” “什么印象?”孟娥一直很理解皇帝的想法,现在却有些摸不着头脑。 韩孺子没有解释,对张有才说:“宣东海王上城。” 张有才跑在前面,韩孺子向孟娥招手,示意她跟上来。 一行人很快来到正门上方,东海王接旨刚刚登城,一脸困惑地迎向皇帝。 韩孺子站在城内一侧,不让城外看到,对东海王说:“匈奴人派使者来了,你去接待,想办法让他们以为城里出了大事。” “大事……哦。”东海王明白过来,“那陛下还是不要留在这里了,陛下在后面盯着,我的感觉不对。” 韩孺子带人下城,孟娥也明白了皇帝的计划,原路返回,仍在偏门后隐藏,静静地等待时机。 如果能让匈奴人相信皇帝遇害,孟娥等人的刺杀计划成功机率或许会更大一些。 韩孺子在城下守候,心里升起一股希望,随着时间流逝,这点希望又迅速下降,即使匈奴人相信皇帝已被刺杀,还是不会轻易相信楚人,孟娥等人仍如羊如虎口,只会更加激怒右贤王。 东海王的随从匆匆跑下来,跪在皇帝面前,说:“东海王请陛下登城。” 韩孺子微微一愣,东海王的任务是编造谎言,怎么要让皇帝亲自露面?可他还是迈步向城头走去,东海王这么做必有原因。 东海王迎上来,面带惊讶,“是大单于的使者,真是来和谈的。” “大单于的使者刚走不久……” “看来大单于也不放心右贤王,所以又派来一批使者,正好赶上,这位使者也是陛下认识的人。” 东海王的神情有些古怪,韩孺子走到城墙边,向外望去。 匈奴使者二十多位,当先一人竟然是名女子。 “城上是大楚皇帝吗?”女子用中原话问道。 果真是金垂朵。 韩孺子愣了一会,向身边的太监点头,张有才大声道:“陛下就在这里,我是张有才,金姑娘还记得我吗?” 金垂朵似乎点了一下头,“请陛下放心,匈奴人今天不会攻城,马上就会后撤。一个时辰之后,请陛下出城和谈,离城十里,离匈奴人营地十五里,每方只准带两人。” “等等。”韩孺子开口,金垂朵却不愿多说,调转马头,带人离开了。 “她这是什么意思?几句话就想将陛下诓出城?”东海王得为自己做点解释,“我向她暗示了,可她根本不信,她说她知道皇帝活着……” “等等吧,如果匈奴人真的撤退,朕可以出城谈判。” “太冒险了!” “总得有人冒险。”韩孺子望向远方,“去让人准备三匹好马,王赫,你随朕出城,去将孟娥叫来。” 谈判双方各带两人,韩孺子选择的是王赫与孟娥。 王赫只是侍卫头目,不敢说别的,立刻去找孟娥,东海王犹豫片刻,也下去找人安排马匹。 匈奴人还看不出撤退的迹象,高大的攻城器仍然耸立在原处,大批骑兵在前方守卫。 天色已亮,匈奴人还是没有动静。 东海王回来了,带来大批将领,蔡兴海和樊撞山带伤登城,也不说什么,与其他将领一块跪在皇帝身后。 远方的匈奴人终于做出反应,攻城器还在,骑兵却开始调头,但是走得很慢,似乎不太情愿,又像是在等待转机。 韩孺子转过身,面朝众将,正要开口,得到消息的文官也从两边跑来,同样一言不发地跪下。 “大敌当前,需要诸位当中的某人挺身而出时,可曾有人拒绝?朕以无德之身继承祖先宏业,抗敌守土、庇护万民,乃朕之职责,匈奴人攻城之时,诸位为将士先、为百姓先,也该轮到朕为群臣先了。诸位平身,请各司其职,如果谈判不顺,今日仍有一战。” 文武官员不语,也不起身,有人痛哭出身,若在平时,这是一种惯例,此时此刻,却多少有几分真诚。 韩孺子仍不在意,再次转身向外望去,匈奴人真在退却,攻城器来不及拆卸,孤零零地留在原处。 “如果仍要开战,城外的那些东西一个也不能留,樊撞山、蔡兴海,你们两人待会分配一下吧。” “是,陛下。”两人匍匐在地,虽然全都有伤在身,却没有一个字的推却。 “起身。”韩孺子再次道,“大楚臣子不能跪着守城。” 众人这才一个接一个地站起,文官在长袍外面套上了一两件甲衣,看上去不伦不类,足以令礼官大摇其头,这时却都不重要了。 韩孺子走到几名读书人面前,他们以顾问的身份随行,晋城被围之后,他们的作用还不如普通士兵,只有单名仲曾经提出建议,将征发民夫改为征兵。 单名仲还很年轻,只有二十几岁,韩孺子对此人有印象,这时就站在这名读书人的面前,说:“文治武功,你们几位的职责不在这里,朕纵有万一,大楚不会亡,武将尽忠是战死沙场,文人尽忠是守卫朝纲,城破之后,你要想尽一切办法返回京城,传朕的旨意,督促大臣尽快拥立新君。” 读书人又都跪下,放声痛哭。 韩孺子向王赫道:“给他们每人指派一名侍卫。” “是,陛下。” 韩孺子转向其他随行文官,“诸位……” “臣等受命换上戎装,今日皆是武将,除了战死沙场,别无它愿。”一名大臣说。 “别无它愿。”众官员齐声道。 韩孺子最后看向刘介、张有才等太监,沉吟良久,说:“若有万一,你们随朕左右。” 众太监躬身,将这当成自己的荣耀。 “拿纸笔来。”韩孺子道。 太监们随身携带着这些东西,立刻有人托举小案,有人铺纸研墨,韩孺子提笔写下一道圣旨,他不能只让读书人逃回京城,总得给他们一点凭证。 刘介捧出随身宝玺,韩孺子盖在圣旨上,折叠之后却不知该交给谁,这是万一之后的备用圣旨,不能现在就交给读书人。 东海王?韩孺子还没信任他到这种地步。 正犹豫间,崔腾气喘吁吁地跑上来,愕然道:“大家都在,怎么没人叫我?” 找到合适的人了,韩孺子又一次转身望向城外,匈奴大军退却的速度更快了一些,有人正在离城十里的路上搭建临时帐篷。 金垂朵或许可信,可她能威慑住右贤王,让他眼睁睁看着和谈而不进攻吗?(未完待续。) 第三百四十三章 皇帝的困扰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匈奴人如约后撤,距离临时搭建的谈判帐篷十五里左右,比楚人多出五里,但是地势平坦,没有城墙阻隔,一旦发起进攻,这点劣势很快就会消失。 帐篷选的位置不错,正好在一座高地上,视野开阔,王赫骑马守在外面,遥望匈奴人大军,随时准备发出警示,孟娥则跟在皇帝身边。 匈奴人一方也是如此安排:两人进帐,一人守在外面,此人却不怎么关注晋城一方的动向,下马坐在一块石头上,仔仔细细地擦拭刀身,偶尔瞥一眼皇帝的侍卫,面露不屑。 金垂朵不认得孟娥,也没看出她是女扮男装,进帐之后像匈奴人一样坐在毡毯上,随从守在身边,看样子对这次谈判也不放在心上。 只有金垂朵在意。 “你不该带这么点儿人北巡。”金垂朵第一句就带有指责意味。 “大单于也不该带着匈奴人南下入关。”韩孺子笑了笑,金垂朵还是那么美,与勾人心魂的张琴言不同,金垂朵有十分美丽,却不愿表露出来,要用严肃与骄傲努力压制,张琴言则用眼神与技巧将自己的美丽向上提升,对韩孺子来说,这两人都没有完全成功。 “以后的时间里,会有许多人频频提起我的错误,不急于这一时。”韩孺子能想象得到,如果能逃过这一劫,自己只怕再难离开京城半步。 金垂朵垂下目光,再抬起时说:“大单于希望你当大楚的皇帝,他说他需要一位强大的盟友,而不是软弱的臣服者,唯有如此,才能共同应对西方的强敌。” “嗯,而我需要一位草原上的盟友,不是长城以内的入侵者,匈奴人必须退出楚地。” 金垂朵稍稍向前探身,向对面的皇帝说:“我身边的人不懂楚语,所以我可以向你直白透露:大单于不会让出已经得到的土地,他渴望得到城墙的保护,已经到了偏执的地步,一切谈判只能在此基础上进行。我来这里是为了救你一命,因为……你曾经救过金家。” “那我也不妨直白地说,我不会当第一个让出土地的大楚皇帝,大单于也明白这一点,他让你来和谈,只是故布疑阵,他的真正目的是要腾出手来歼灭塞外的楚军。” 一个人身处绝境的时候常会生出种种幻想,总以为天上会掉下金子、水里会涌出珍宝、地上会有遗失的财物……韩孺子也不能免俗,但是从蔡兴海那里了解到各地形势之后,他冷静下来,抛弃幻想,只做最简单的推断。 于是事实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 “大单于想要的不是一段城墙,而是整个长城,这样一来,北方有险可守,南下随时可以挟持大楚,他需强大的盟友,但这个盟友必须听话,必须接受他的指挥。” 金垂朵轻轻叹了口气,大单于自然不会将心中的全盘计划告诉她,但是凭她的了解,韩孺子的猜测不会错,“即便如此,你还是能活下来,有机会收复失地……” 韩孺子又笑了一下,“我是皇帝,大楚的皇帝,宁愿死在这里,让京城再立一位新君,也不会背负让大楚江山残破分裂的罪名。” 金垂朵盯着他,沉默了一会,说:“京城派来的使者可不是这么说的,他们愿意负出一切代价,只为换取你的性命。” 韩孺子派出的使者是乔万夫,地位低下,京城的使者则是吏部尚书冯举,双方汇合,做主的只能是后者。 “京城使者秉承我母亲的意旨,做出的决定不算数。” 金垂朵恢复正常坐姿,“那你打算怎么办?就这么等着殉国?” “我还没到必亡的地步:京城有忠臣坐镇,北方大军群集,南方有柴悦领军,正率兵进攻燕国,他的选择非常正确,大单于想必也感受到了南方的威胁,所以才想要和谈吧。” “如此说来,你出城与我谈判,只是为了拖延时间?” “是为了请你相助,请你帮我拖延一点时间,哪怕只有几天。” 金垂朵沉吟多时,“临淄城的齐军已经向大单于使者做出承诺,很快就会调集全部兵力,从后方向柴悦军发起进攻,匈奴大军南下配合。大单于并非一心只想击败塞外的楚军,他在择机而动,到时候你连谈判的机会都没有了。” “我相信大楚的将军,愿意冒险。” “你总是……”金垂朵又显出几分指责之意,马上收敛,“好吧,我会告诉大单于,说你有意和谈,但是要先见一下京城的使者,沟通一下情况,一来一往,或许能为你争取到几天时间。” “谢谢。” “这只是一点儿报答。”金垂朵站起身,“对了,你得赔偿右贤王一位大楚公主。” “嗯?” “你的一名逃兵拐走了右贤王的宠姬。” 韩孺子忍不住笑出声来。 金垂朵嘴角动了动,忍住没笑,“不管这个逃兵是什么来头,做得都太过分了,右贤王把这笔账算在你头上,声称和谈成功,大楚必须赔偿一位公主,不成功,他也要从京城抢一个回来。” 韩孺子收起笑容,如果楚军主力接连战败,右贤王的威胁就不再是笑话了,“好。” 反正谈判只是拖延,韩孺子对任何条件都可以暂时接受。 金垂朵走到门口,转身道:“我能理解你的选择。” 为了回草原当匈奴人,金垂朵毅然决然,即使因此害死父亲也不后悔,从某种意义上,她的确理解韩孺子宁愿战死,也不向大单于臣服的心情。 匈奴人走了,韩孺子在原处又坐了一会,孟娥小声提醒道:“该回去了。” 整座晋城都处于极度紧张之中,看到皇帝归来,早早开门迎接,欢呼声从城门一直延续到代王府。 金垂朵没有许诺停战能持续多久,也没说自己如何制约右贤王,所以韩孺子没法踏实地留在城里,只是减少了值守士兵的数量,让大家都有机会休息。 傍晚时分,他参加了晁化的葬礼,这是战时,离京南老家隔着千山万水,只能采取火葬,晁化与众多将士的尸体都在城中一角火化,然后埋于地下,以免日后遭到匈奴人的羞辱。 直到夜深之后,韩孺子才回到住处,樊撞山派人送来消息,匈奴人的确没有大规模前移,但是派出小股军队守卫城外的攻城器,樊撞山想带兵出城来一次奇袭。 韩孺子没有允许,匈奴人不可能再让楚军第二次奇袭成功,必有反扑的计划,而且金垂朵正在努力促成和谈,没必要招惹事端。 他睡不着觉,也看不进书,吃了一点食物,屏退所有人,独自在书房里来回踱步。 本该休息的东海王来了,也不说话,坐在桌边,翻看放在上面的书籍。 韩孺子猜测是刘介或者张有才将东海王叫来的,不由得轻叹一声,皇帝的犹豫与焦躁不应该被任何人看到,可是有什么事情能瞒过贴身服侍他的太监? “你看过不少史书?”韩孺子停下脚步,的确需要与人交谈。 “该看的都看过了,没办法,老先生们看得紧。”东海王放下书,转身道。 “我希望能当书里的皇帝,永远镇定自若、未卜先知,龙颜一怒就能解决所有问题。” “史官也是官,皇帝怎么说,他就怎么写,在国史之中,陛下必然不输于武帝。” “嘿,武帝开疆拓土、大败匈奴,我怎么能与他相比?” “武帝之时国富民强,所谓趁势而为,即便咱们的祖父是位平庸皇帝,也能做出一番大事业,陛下身处乱世,将要建立起死回生之功,怎会输于武帝?” 只要愿意,东海王的确会讨好他人,尤其擅长讨好皇帝,韩孺子笑着摇头,这样的吹捧对他没有多大意义,但是听着的确受用,渐渐地,笑容消失,他还是被那个问题所困扰。 “回城的时候,军民欢呼,我在想,自己的做法究竟对不对?我拒绝向大单于投降,最终可能害死城里的所有人,如果我投降……”韩孺子长叹一声,“如果能让大单于相信我是真心实意的投降,他或许会放过晋城。” 东海王没有马上开口,等了一会,他说:“允许我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如果我是皇帝,肯定会投降,匈奴人要什么给什么,只有一个要求,让我继续当皇帝,哪怕只剩半壁江山,我也愿意。” 这正是母亲王美人的做法,韩孺子没有应声。 东海王站起身,“所以我没能争过陛下,所以我不是皇帝,所以没人肯为我作战,陛下还不明白吗?大楚臣民曾经远离宫廷、置身事外,桓帝、太后以及陛下初次登基之时,都不能让他们有所行动。可现在,陛下被围,大楚却没有乱,京城的朝廷仍在运转,冯世礼死守西行关卡,崔宏与柴悦要与大单于决战,塞外楚军越聚越多……这一切只有一个原因:陛下在坚持,所以他们也在坚持。” 韩孺子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只有他知道,这种坚持有多么艰难。 “有时候事情就是这么奇怪,在大楚最危急、陛下身处险境的时候,陛下的帝位也是最稳固的。”东海王躬身,这番话不仅是对皇帝说,也是在告诉自己,他终于失去争夺帝位的所有可能。 “我要休息了。”韩孺子说,心情平静下来。 东海王躬身退下。 韩孺子回卧房休息,不久之后,屋外传来琴声,意境与之前都不同,悲凉慷慨,像是一曲挽歌。(未完待续。) 第三百四十六章 坐困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救子心切的王美人越来越难对付,杨奉每次回宫的时候都要躲躲藏藏,就是不肯去见太后,他没办法向王美人解释自己的计划,更无法做出任何保证。 他不能向一位悲伤、愤怒、急切的母亲说:真正需要保护的是大楚,而不是皇帝本人。 事实上,他不能向任何人说出这种话,大臣们对此倒是心照不宣,能与中掌玺配合无间。 杨奉凌晨时回到宫里的住处,他毕竟不能对皇宫置之不理,得处理一些事务,这回他接到的不是太后懿旨,而是皇后的邀请。 杨奉叹息一声,只好去见皇后,在他眼里,皇后比王美人通情达理一些。 崔小君没想到皇帝的苦难还未结束,这些天来悄悄哭干了泪水,见到杨奉之后已经哭不出来,只能下跪乞求。 杨奉急忙侧身让开,也跪在地上,砰砰磕头,不敢受此大礼。 皇后在侍女的搀扶下起身,杨奉一直跪在地上。 “杨公……”崔小君心中有千言万语,不知该怎么说,又不能不说,“陛下究竟为什么要受此苦难?” “大楚万幸,受此苦难的是当今圣上,大楚诸多皇帝当中,大概只有太祖与陛下能承受得起。” 如果是王美人听到这种话,立刻就会勃然大怒,皇后却挤出微笑,将杨奉的话当成一种真诚的称赞,“嗯,只有陛下能承受得起,可是……杨公真的在救陛下吗?” 杨奉磕头道:“尽我所能,不敢稍有懈怠,只是愚笨无能,迄今尚未解除晋城之围。” 崔小君沉默了一会,内心深处,她觉得杨奉与朝中大臣的做法没有错,可被围的毕竟是皇帝,是她所深爱的人,她做不到镇定自若,“听说大单于接受和谈条件,愿意解除包围,只要……” “只要大楚放弃大片领土,并且恢复故齐国。” 大单于提出的条件不少,这两条最为致命。 崔小君纠结地说:“如果能换得陛下安全返京,这一切也是值得的吧?” 杨奉抬起头,没有起身,但是神情变得严肃起来,“关键就在这里,陛下不会回来。” “嗯?大单于不会放人吗?” “大单于若是觉得安全,有可能解围,是陛下自己不愿回来。” 皇后沉默。 杨奉不是跟随皇帝时间最多的人,却是最为了解皇帝的人,继续道:“陛下曾经做过一段时间的傀儡,对此深恶痛绝,而大单于所要的正是一个傀儡,还得是自觉自愿的傀儡,陛下绝难接受。即便朝中大臣同意匈奴人的一切条件,最后还是要送到晋城,由陛下准许,我知道陛下不会同意。” 崔小君终于哭出来,哭了一会,从侍女手里接过巾帕,轻轻擦去眼泪,庄重地问:“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 “当今之计,唯有让大单于‘珍惜’陛下,并因此降低和谈条件,或许能让陛下妥协。” “所以杨公封武帝曾孙为侯,接下来还要封王,对吧?” 这么大的事情,是没法向宫里隐瞒的,杨奉只能磕头。 “我明白,如果京城又有一位大楚皇帝,大单于会感到紧张,觉得还是抓紧时间与陛下谈判更合乎匈奴人的利益。” “皇后明鉴。” “可大单于的心事谁也猜不透,他若是觉得陛下再无用处,干脆……干脆鱼死网破呢?” 杨奉还是只能磕头,在他与大臣中间,有一个谁也不肯宣之于口的最终计划,如果匈奴人无动于衷,也不肯降低和谈条件,则皇帝返京基本无望,他们就只能拥立新君,即使这位新君并不合格,也比天下无主的状态要强。 崔小君黯然坐下,王美人说得没错,除了她们两人,这世上再没有第三个人全心全意地想要皇帝平安返京,可她又觉得其他人的做法或许并没有大错。 “陛下视杨公为师,将整个京城、皇宫与朝廷都托付于杨公……” “请皇后相信,我做出这样的决定并不容易,可是不得不如此,即使成为千古罪人——罪过也在杨某一人身上。” 崔小君一会想要发怒,一会想要痛哭,一会想要哀求,最终她平淡地说:“杨公需要我做什么?” “安慰陛下的母亲,请她不要……算了,只需安慰就可以。” 崔小君点点头,知道这个任务一点也不容易,王美人已经到了疯狂的边缘,皇后的冷静很可能被视为不忠,“杨公……想过以后吗?” 杨奉微微一愣,随后明白过来,如果皇帝回不来,对他反而是件好事,新君登基,必然依仗于他,王美人再没有成为太后的可能,纵然心怀仇恨,也无济于事。 最麻烦的是皇帝平安归来,王美人受封为第二位太后,真正掌握权势,她大概不会轻易原谅杨奉等人的行为。 “为臣者不爱其躯,杨某无憾。” 皇后没再说什么,杨奉告退,处理了几件公务,终于下定决心,清晨时分与大臣商议,以太后的名义册封武帝曾孙为齐王,太后之印一直在他手里,事情倒也方便。 消息立刻向关东传送,所到之处,无不震动,大楚臣民这回真的相信京城将要拥立新君,各地官员与勋贵纷纷派人回京打探消息,准备与新兴的外威之家建立联系。 洛阳丑王发现监督放粮越来越难,没有皇帝做靠山,“丑王”两字的份量大打折扣,但他没有放弃,河南尹与商户不肯出钱出力,他就利用自己的名声东挪西借,总之要将事情顺利进行下去。 关于皇帝的安危,他对任何人都只字不提。 听说新齐王获封之后,国子监博士瞿子晰长叹一声,对洛阳的弟子们说:“百官各司其职,有人救驾,也得有人尽忠,陛下受困以来,只听说将士奋不顾身,未有文人赴汤蹈火,瞿某无能,做不到力挽狂澜,唯有亲赴晋城,与陛下共患难。” 当日午时,瞿子晰上路,十七名弟子不请而随,说是送行,却一直没有回头。 消息继续向东,传到齐国,叛军终于明白自己被骗了,他们手中的英王根本不可能继位,于是大张旗鼓北上,要与匈奴人夹攻楚军。 崔宏得到消息之后不由得大怒,以为崔家又要失去皇后的身份。 柴悦与中书舍人赵若素前来相劝,费尽口舌,让崔宏明白,认真地与匈奴人打一仗才是当前最重要的事情,此战若胜,晋城或许还有转机,即使事发万一,京城不得不立新君,获胜的大将军也会拥有更大的权力。 坐困晋城的韩孺子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他送走了吏部尚书冯举,将守城之责交给樊撞山与蔡兴海,发现自己再也无事可做,他已经用上所有手段,就看大单于是否接招、如何接招。 也就是从这一刻起,他恢复了最初的镇定,又能看得进去书中的内容,他单独招来琴师张煮鹤,命他抚琴,或激昂,或悲凉,或超然,或孤傲,琴曲越动情,他反而越平静。 他甚至恢复了练功,对孟娥说:“不为别的功效,只凭它能提振精神,内功就值得修炼。” 孟娥比以往更沉默,教得也更认真。 “瞧,你想学帝王之术,看到的却是帝王之困。” “我在这些天学到的东西比任何时候都多。”孟娥一点也不后悔,甚至暗暗感到庆幸,自己及时逃出了临淄,否则的话,她现在就只能在千里之外悬念晋城了。 “如果城破,你要想办法逃出去。”离大单于的通牒日期只剩一天,韩孺子觉得自己必须对一些事情做出安排。 孟娥疑惑地看向皇帝,她从未想过要独自逃生。 韩孺子叹息道:“家事难断,如果我平安返京,需要保护的人是皇后,如果我不能,需要保护的就是我母亲了,她很坚强,也不会受到迫害,我只希望你能替我转告母亲,我在晋城死而无憾,请她不要太伤心,更不要记恨任何人,这是我的选择,与他人无关。” 孟娥想了一会,点点头,隔了好一会,她低声道:“我未必逃得出去。” 韩孺子微微一笑,这种时候,他没有什么可强求的。 天亮之后,韩孺子主持朝会,时间不长,群官也没多少事情可说,完毕之后,韩孺子起身,命太监端来酒水,分给每一个人,然后道:“诸君共饮此杯,能与诸君共守晋城,朕不虚此行。” 不分文臣武将,所有人都穿上盔甲,没人跪下磕头,也没人失声痛哭,大家举杯共饮,然后退出王府,各去自己的位置。 韩孺子巡城一圈,所过之处,山呼万岁,晋城男子胜兵者都已登城守卫,勉强凑够了八千人,兵甲不够,许多人只能赤手空拳,但是准备好了石块、铁球,也能一战。 回到王府,韩孺子向随行的太监、侍卫等人敬酒,受皇帝和全城气氛的影响,没有太监敢哭。 韩孺子对崔腾说:“朕将琴师张琴言赐与你,希望你不要觉得太晚。” 崔腾已经跟着皇帝喝了几杯酒,豪情万丈,说:“不晚,春宵一度,价值万金,我崔腾早就没有遗憾,剩下的就都交给陛下了。” 韩孺子笑着摇摇头,对东海王说:“你有何心愿?” “我没有心愿,只有遗憾。” “什么遗憾?” “没能向我母亲告别。” 崔太妃亡于宫中,与儿子多日未见,最后时刻,东海王只在意这件事,对谭家,他没有什么可说。 韩孺子轻声叹息,他也没向自己的母亲告别,东海王笑道:“不过我没什么可着急的,反正总能再见到她。” 皇帝和身边的所有人也都换上盔甲,登上南城,在城头与将士们一块吃午饭,所有旗帜都被拿出来,密密麻麻,几乎绕城墙一圈。 城外,大批匈奴骑兵聚集在攻城器附近,只等天黑,只待令下,他们就将发起最后一次攻城。(未完待续。) 第三百四十七章 飞石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冯世礼率领本部楚军一路逃亡,回到营中时,全部兵力只剩下一万七千多人,一想到那些凶悍的匈奴人,他仍心存余悸,打定主意在此死守,除非朝廷明确下令,不再出营半步。 朝廷的命令没有来,却来了一群风尘仆仆的读书人。 瞿子晰从洛阳出发,赶到前线时,身后的十七名弟子没有减少,反而增加了十多位,他们被楚军斥候拦下,直接送到了军营里。 瞿子晰年纪不大,官职也不高,名声却很响亮,冯世礼虽是武将,却也早有耳闻,听说瞿子晰来了,立刻出营相候,以主人之礼迎入正厅。 瞿子晰也不客气,寒暄几句之后,问道:“陛下被困晋城,将军可有救驾之策?” 冯世礼长叹一声,“瞿先生由洛阳而来,应该听说了朝廷的安排,塞外楚军尽在马邑城,关内楚军或是支援燕国的大将军,或是守卫洛阳以东诸城,我这里小小一座关卡,只是诸城之一,兵力不过两万——心有余而力不足。纵然如此,几日前我们仍出营与匈奴人一战,实不相瞒,惨败而归。” 瞿子晰点头,他的确听说了这些事情,知道冯世礼麾下兵力不足,可这仍是马邑城与燕国之外最为强大的一支楚军。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将军之败非战之罪,天下人无不敬佩将军的胆量与谋略。” 冯世礼一下子警惕起来,在这种时候,吹捧比斥责更有杀伤力,小心问道:“瞿先生是奉旨而来吗?” “陛下人在晋城,朝中一片混乱,我哪来的圣旨?如今人人自行其事,将军也该早做打算。” 冯世礼纳闷,“瞿先生此言何意?” “据说匈奴人给陛下了通牒,明日即是期限,将军以为晋城一战之后,朝中形势有何变化?” 冯世礼笑而不语,这种事情可轮不到他来议论。 瞿子晰不怕,“无非两种结果,或者陛下平安无事,返京之后论功行赏,或者陛下殉国,京城另立新君,新君登基必然要为先帝报仇,惹不起匈奴人,只好拿自己人下手。无论哪种结果,将军离晋城最近,按兵不动都是下下之策,论功无功,论罪有罪。” 冯世礼倒吸一口凉气,“可是……可是……我已经……” 瞿子晰轻轻地冷笑一声,“将军出身世家,久在朝中为官,难道不明白‘时机’的重要性?明日是决战之时,平时的一分功劳届时将变成五分、十分功劳,将军如若不信,可去打听一下,马邑城与燕国的楚军明后两日必然进攻匈奴人,以示天下。” 马邑城、燕国离此遥远,冯世礼可没处打听去,可是听瞿子晰一说,他恍然大悟,腾地站起身,抱拳道:“若非先生一言,冯某险误大事!” 瞿子晰嗯了一声,喝口茶,说:“剩下的事情将军自会处理,请将军将我送到匈奴人军中。” “这、这是为何?”冯世礼惊问道。 “陛下坚守晋城,将军挑战于外,我要去劝说匈奴人退兵。” 冯世礼更加吃惊,“瞿先生,劝您一句,如果围城的是大单于,或许还有劝说余地,如今城外的匈奴人由右贤王做主,他一直不支持围城,早想攻城,绝不会听劝。” 瞿子晰淡淡一笑,“别人劝不动,我的话他一定听。” 冯世礼完全被瞿子晰震住,寻思一会,说:“好吧,我可以派人送瞿先生一程,可是匈奴人愿不愿意见瞿先生,我不能保证。”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将军肯派人护送,瞿某感激不尽。对了,我那些学生——他们肯跟我走到这儿,足见师生之情,我将他们留在军中,请将军代为看护。” “瞿先生高足日后必是朝廷栋梁,冯某自当奉为上宾。” 瞿子晰致谢,立刻就要出营,也不与弟子们告辞,在十名士兵的护送下,以使者身份直奔匈奴人营地。 冯世礼下令全军备战,三十余名弟子等候多时不见师父,纷纷求见冯将军,听说瞿子晰已经离开,无不痛心疾首,一名弟子道:“瞿先生哪是要与匈奴人谈判,他是要死在匈奴人军中,为陛下殉忠啊。” 冯世礼愕然良久,他无意殉忠,可瞿子晰话仍然在理,明天那一战不是死战,而是活战,自己只需摆出架势,然后及时带兵逃回来就行,无论皇帝的结果如何,自己都能摆脱追责。 瞿子晰很快就遇上了匈奴人,听说是使者,匈奴人倒是没有为难,要求楚军士兵原路返回,他们只收使者一人,连夜赶路,次日午时将使者送到晋城外的大营里。 同一时刻,皇帝正在城头与众将士吃午饭。 时间一点点过去,匈奴人攻城的迹象越来越明显,太阳才落下一半,十几座高大的抛石攻城器开始在众多奴隶的推动下,缓缓向晋城移动。 匈奴人大概不想浪费时间了,他们已经明白大楚皇帝无意接受屈辱的和谈条件。 城内的楚军也开始准备防守,樊撞山和蔡沧海分别负责不同地段的城墙,城下的楚军则由几位经验丰富的老将和军吏指挥,他们利用城内的材料,临时搭建五座抛石器,拆掉临城的房屋,腾出大片空地以容纳这几架器具。 城头有人负责观测距离并定位,城下的人发射石块,希望能给城外的匈奴人一点威慑。 匈奴人的攻城器停住了,远在城头弓弩的射程之外,他们可以从容地装弹发射,大批的匈奴骑兵守护在附近,楚军若是敢出城迎战,则正中他们的下怀。 每次战斗开始之前的那段时间,都是最令人紧张的,东海王勉强笑了一声。 “呵,你胆子大了,这种时候还能笑出来。”崔腾半是敬佩半是怀疑地说。 东海王又笑了一声,“你不感得奇怪吗?” “没有,就是觉得匈奴人真多。”崔腾迷惑地说。 两人并肩站在皇帝身后,韩孺子头也不回地说:“瞧那些匈奴人,从容不迫,好像是在踏青狩猎,谁能想到待会就要展开生死之战呢?” 东海王点头,这正是他感觉奇怪的地方,战争充满了残酷与混乱,可是战前却总是那么的井然有序,就连不擅阵势的匈奴人,也排列得整整齐齐,至于城内的楚军更是如此,细致到每一个士兵的位置都有详细安排。 这就像两个人衣冠楚楚地准备进入火海。 匈奴人准备好了,离天黑还有一会,他们不打算再等,也不打算派人来向皇帝询问。 第一枚石弹远远飞来,落在了护城河里,激起的水花挺大,但是对城墙没有威胁。 一群老兵带头,城头的楚军发出嘘声。 其实大多数人都明白,这不算什么,攻城器很难瞄准目标,需要多次定位。 同一架攻城器第二次抛出石弹,这回从城头掠过,落在了城内,只听一声巨响,不知砸坏了谁家的房子。 城头仍有嘘声,不如第一次响亮。 第三、第四枚石弹都落在城外,第五枚石弹正中一段城墙,轰的一声,碎石飞溅、尘雾升腾,南城上的所有人都感到明显的震动,击中点上方的士兵急忙向两边躲避。 城墙没有垮塌,但是出现一块巨大的凹陷,城上的人看不到,匈奴人却瞧得清清楚楚,这回轮到他们发出兴奋的啸声。 十几架攻城器开始同时进攻,小山一样的石弹在空中飞行,每个人都觉得它要落在自己头上,谁也不能无动于衷,可是没人逃避,因为皇帝也在城头,跟他们面临着同样的危险。 韩孺子下令,城内的五架抛石攻城器开始反攻。 城内也有巨石飞出,着实让匈奴人吓了一跳,他们没有城墙保护,石弹落处,人仰马翻,血肉模糊。 匈奴人立刻后撤一段距离,只留少量骑兵监督奴隶们继续发射石弹。 双方互射石块,楚军器具数量太少,只能起到惊吓作用,想要击中对方的攻城器,几乎没有可能,对匈奴人来说,城墙却是一个极为明显的目标,可以尽情攻击。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斗,楚军的坚持不是为了获胜,而是不肯就这么屈服。 离韩孺子十几步,一枚巨石砸中城墙,城头的好几名士兵被震得飞起,重重落地,韩孺子与身边的人也都感到脚下摇晃,站立不稳。 “陛下……”好几个人同时发声,想要助说皇帝离开危险之地。 韩孺子迅速稳住身形,下令道:“通知城内,准备修补城墙。” 城墙坚持不了多久,城内有一支队伍,准备了大量土石,专门用来堵塞坏城。 夕阳西下,城外的进攻持续不断,他们不需要重新瞄准,只需一遍遍抛出石弹。 匈奴人几无伤亡,城内死伤却在逐渐增多,城墙也塌了两处,虽被及时堵住,但都是权宜之计,等到再多几处垮塌,神仙也补不上。 匈奴人胜券在握,不急于派兵进攻,点燃大量火把,将城外照得如同白昼,谁也别想趁乱逃走。 石弹仍在飞来,守城将士对它们已经麻木,各做各事,甚至不再抬头查看,也不互相交谈。 崔腾喃喃道:“咱们到底为什么要守城啊,还不如冲出去拼个你死我活。” 韩孺子双手按在城砖上,平淡地说:“死很容易,但是要让匈奴人知道杀死楚人并不容易、夺取大楚领地更不容易,这就是咱们唯一能做的事情。” 他还不知道,许许多多的楚人正为他而战斗。(未完待续。) 第三百五十章 谁包围谁?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大单于亲来督战,将楚国使者召至帐中,想看看城破之后这些人的反应。 几拨使者第一次在匈奴人营中见面,无心客套,一个个失魂落魄,等候最终的结果,许多人心存必死之志,只是觉得还没到时候。 天亮不久,接连来了三名匈奴信使,神色紧张地向大单于通报消息。 大楚使者自己带来的通译被软禁在别的地方,匈奴人的通译这时候一个字也不肯传译,神情变得紧张起来。 大单于也没那么从容了,下令撵走楚使,召集各大首领议事。 约摸一个时辰之后,大单于召见乔万夫,提出匈奴人可以暂停攻城,条件是皇帝必须立即来见大单于。 乔万夫茫然失措,不知该如何应对,出帐之后与同僚商议,众人更是吃惊,很快,他们发现匈奴人真的在撤兵,越发不明所以,只有瞿子晰趁人不备,小声对乔万夫说:“皇帝可以来。” 乔万夫听说过瞿子晰的大名,于是接受他的建议,再被大单于召见的时候,同意去劝说皇帝来匈奴人营中,可他并不明白理由,只能含糊其辞。 瞿子晰懂一点匈奴语,他从来不说,但是能听懂,之前的三名匈奴人向大单于通报的都是同一条消息,大单于一开始不信,可消息越来越多、越来越明确,由不得他怀疑。 邓粹东征——瞿子晰尚未完全理解这条消息的重要含义,但是看到匈奴人的反应,他明白此事极为重要,对大楚、对皇帝皆是如此。 于是,他在皇帝进帐前一刻,小声透露这条消息。 韩孺子一下子踏实了,邓粹是个有点古怪的大将,很难让人完全放心,但他毕竟成功了,不仅穿越匈奴人的包围到达马邑城,还与皇帝不谋而合,率兵东征,夺取长城关卡,要将匈奴人堵在关内。 草原是匈奴人的源头,没有它,匈奴人很快就会干涸,入关之后,他们主要依靠抢掠供养整支大军,可每个匈奴人心里都清楚,抢掠终有尽头,他们还是得回到草原吸取能量。 对匈奴人来说,最理想的状态是能够自由进出长城,既不远离源头,又能享受楚地的繁华,并在必要的时候得到城墙的保护。 光是回家之路被堵死的传言,就足以令匈奴人心中方寸大乱。 大楚皇帝到来,没有匈奴贵人出来相迎,倒是有一群士兵拦住了楚使与皇帝的侍卫,只允许他一个人进去。 帐篷里比外面热得多,数十位匈奴贵人挤在里面,或坐或站,身上带着刀弓,用蔑视与凶狠的目光盯着大楚皇帝。 皇帝太年轻、太弱小,像是一只误闯进入虎穴的羔羊,之所以没有被马上吃掉,是因为肉太少,不值得猛兽下口。 这是匈奴人想要制造出来的气氛,韩孺子看到的却是另一个真相:大单于封锁了消息,帐外的绝大多数匈奴人还不知道塞外的动向,帐中的贵人知道,所以他们摆出这样一副架势,其实是色厉内荏。 大单于将楚使留在帐外,是要将他们的茫然惊恐传染给皇帝,没料到其中一人竟然能听懂匈奴语。 与众多臣子一样,韩孺子原先存着必死之志,现在却有了必胜之志,脚步轻松,神情坦然,对左右两边的锐利目光视而不见,径直走到大单于面前。 大单于半躺在舒适的软榻上,去年在碎铁城谈判之时,他还是谦逊睿智的老人,今天却是一位蛮横骄傲的异族君主,高高在上,随时准备发泄雷霆之怒。 论到虚张声势,大单于确实比一般匈奴贵人做得更好,但也仅此而已,他的表现更让韩孺子相信,塞外的消息对匈奴人是一次重击。 匈奴贵人齐声怒喝,示意皇帝向大单于下跪。 即便没有瞿子晰的提醒,韩孺子也不会下跪,直视大单于的双眼,说:“大单于别来无恙。” 大概是不信任金家兄妹,大单于身边另有一名通译,小声向大单于耳语。 大单于冷酷的脸慢慢融化,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稍稍坐直,抬下手,命令贵人们闭嘴,然后嘀咕几句,通译小心聆听,随后挺直腰板,傲然向客人说:“匈奴大单于敬问楚国皇帝:匈奴人看到了楚军的坚韧,楚军也领略了匈奴的强大,可还需要再来一战?” 韩孺子平静地说:“再来一战?战斗从来就没有结束,大楚将士严阵以待,正在城中等待匈奴人。” 通译像是长了两副面孔,面对大单于时谦卑有加,转向皇帝时立刻变得倨傲无礼,“匈奴大单于敬告楚国皇帝:晋城必亡,匈奴人给予你们苟延残喘的机会,你们若不珍惜,今日夜间,就是城中全体楚人灭亡之时。” 韩孺子微皱眉头,问道:“苟延残喘?大单于想不出这个词吧?” 通译脸上微微一红,“大单于就是这个意思。” 韩孺子摇头,“不对,大单于不只是这个意思,他在害怕,因为苟延残喘的不是楚人,而是匈奴人。你告诉他,匈奴人撤出晋城的时候,朕就已经知晓一切,他以为是谁安排的整个计划?你还可以告诉他,此刻塞外的楚军大将,就是那位带走右贤王姬妾的魏苏,他的真名叫邓粹,乃是大楚车骑将军,奉朕的旨意出塞领军,有劳右贤王的盛情款待。” 通译脸色青红不定,再也没办法维持倨傲之态,匆匆向大单于传译。 坐在边的一名匈奴人突然一跃而起,怒吼一声,拔刀冲向皇帝,被其他人拽住,兀自大吼大叫。 韩孺子目不斜视,知道这就是包围晋城多日的右贤王了。 大单于咳了一声,说了几句话,通译没向皇帝传译,右贤王收起刀,面红耳赤地坐下,其他贵人也都面带惭色。 大单于转向皇帝,盯着他看了一会,又露出微笑,这回的笑容明显一些,似乎带有更多的善意,然后他说了一通话。 “原来真是皇帝的安排,可皇帝是否知道,匈奴人围城多日而不攻打,就是要引诱塞外的楚军进入圈套?他们的每一步都在走向死亡,要不了多久,你的车骑将军,头颅就会送到这里。” 韩孺子不知道匈奴大军的主力此刻正在燕南与楚军苦战,更不知道邓粹东征是否顺利,脸上却是胸有成竹的表情,笑道:“大单于又是否知道,百万楚军已将匈奴人包围,你们入关的那一刻起,就已进入圈套?” 听完传译,大单于哈哈大笑。 通译又恢复了倨傲神情,“匈奴大单于敬告楚国皇帝:被困之君还能口出狂言,皇帝的胆子确实不小,既然咱们都认为对方进入了圈套,那就等等看,皇帝也不必回去,留在这里静候佳音吧。” 韩孺子没别的选择。 皇帝被安排住在大单于附近的一顶帐篷里,楚使都被带往别处,不允许他们再见皇帝,只有四名侍卫还能留在皇帝身边。 天色已暗,匈奴人送来酒肉,韩孺子一点胃口也没有,但是为了不让匈奴人小瞧,他吃了个干干净净。 三名侍卫守在外面,孟娥一人服侍皇帝,跟从前一样,说是服侍,她很少做奴仆的事情,大多数时候站在边上,侧耳倾听外面的声响。 韩孺子脱下靴子,打算和衣而睡,没有外人在场,他问道:“什么时候发作?” “应该是明天夜里。”孟娥说。 韩孺子坐在床边想了一会,“除了邓粹东征,肯定还有更多事情发生,大单于在等消息,我真希望能知道那是什么。” “我去打听。” “不,我只是随口一说,你若是为此冒险,我以后没法在你面前自言自语了。” 孟娥停下脚步,嗯了一声,继续倾听外面的声音,过了一会她说:“需要我回答,就告诉我一声。” 韩孺子笑着点点头,孟娥想学帝王之术,可她最缺的是那些基本的交往能力。 “或许匈奴人真的设下了埋伏,就看邓粹能不能……”韩孺子心里焦躁不安。 这注定是一个难眠之夜,虽然没人打扰,也没有破城之忧,韩孺子却睡不着,直到后半夜,他才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梦境接二连三,总有人不停地跑进来通报信消息,每每在关键的时候被打断,一直说不出确切的内容…… 天亮了,外面的侍卫送来凉水,韩孺子刚洗把脸,大单于的通译就来了,略带得意之情,说:“匈奴大单于敬请楚国皇帝过去一叙。” 韩孺子心里咯噔一声,脸上却不动声色,“稍等,容朕更衣。” 大帐里的匈奴贵人比昨天要少得多,右贤王仍在,一看到皇帝就怒目而视。 帐中还跪着七名大楚的将军,衣甲残破,显然经过一番苦战。 大单于慵懒地点点头,通译马上道:“皇帝认得这些人吧,你还认为是楚军在包围匈奴人吗?” 七名将军转身,一脸羞愧地向皇帝叩首,匍匐在地,不敢抬头。 韩孺子的确认得,他们大都是北军将领,其中一人正是曾几次率兵干扰匈奴大军的冯世礼。 冯世礼还想虚晃一枪就跑,却没能成功,匈奴人在攻城之余仍能分出大批兵力,将楚军包围,经过一天一夜的苦战,歼灭一部分,俘虏一部分。 韩孺子心中却大大松了口气,只要邓粹和柴悦两边无事,就是最好的消息。 “为了将匈奴人留在晋城,辛苦诸位将军了,诸位的功劳,朕会牢记于心。” 七名将军抬起头,一脸茫然,很快又以头触地,冯世礼道:“臣等尽力而为……” 通译脸色微变,译给大单于,大单于的脸色一下子阴沉起来。 韩孺子猜不到外界的形势变化,大单于却猜不透皇帝的真实想法。(未完待续。) 第三百五十一章 重新谈判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大单于大怒,谁也想不到,像他这样一把年纪,还能盛下如此旺盛的怒火,他站起来,高举双手,像是在呼乞众神降临,又像是在挑战世上的所有敌人,吼叫、咒骂、指斥……话语如洪水一般倾泄而出。 帐中的匈奴人无不噤若寒蝉,跪在地上不敢动弹,在楚人面前强横暴虐的右贤王,这时乖乖地趴在地上,比接到主人命令的猎犬还要老实。 韩孺子不怕,因为他一句也听不懂。 冯世礼等人也听不懂,但他们从被俘之时起就已失去大部分胆量,做不到像皇帝那样镇定。 韩孺子不怕,还因为他知道,大单于的愤怒与这帐篷里的任何人无关,肯定是因为塞外的楚军进展顺利。 大单于的怒火终于烧尽,盯着皇帝看了一会,慢慢坐下,尽显疲态。 大帐里一片安静,通译未得命令,一个字也不敢传译。 大单于挥挥手,通译颤声道:“皇帝……请退下休息。” 皇帝没有受到虐待,有酒有肉,只是不能随意走动,更得不到只言片语的消息。 韩孺子坐在床上,午后不久,开始感到头疼,一点点加重,到了傍晚,疼得他几乎无法思考。 “头疼也是症状吗?”他问道,记得很清楚,上次中毒只是身体虚弱,没有头疼的感觉。 帐篷里只有两人,孟娥走过来,伸手在皇帝的额头上按了一会,又拿起他的手腕,按了一会脉,“是陛下太焦虑了。” 韩孺子微微一笑,他不可能随时随刻地虚张声势,总有掩藏不住的时候。 “如履薄冰,孟娥,我现在知道什么是如履薄冰。” 孟娥嗯了一声,退回原处。 韩孺子强迫自己思考,与头疼对抗,过了一会他又问:“今晚毒发,会持续多久?” “大概十天左右吧,我用的药量比较大。” “嘿,如果最后匈奴服软,咱们却死在这里,那才……有意思。”韩孺子并无埋怨之意,当初是他出的主意,孟娥只是执行,他是真觉得有意思,忍不住笑出声来。 孟娥的目光里有些困惑,“我不明白……” “皇帝很重要吗?” “当然,皇帝是天下之主,国不可一日无君。” “当皇帝的人很重要吗?”韩孺子换了一种问法。 孟娥一愣,终于明白韩孺子的意思,慢慢走到皇帝身边,用前所未有的温柔声音说:“没有人比陛下更适合当皇帝。” 韩孺子抬头看着孟娥。 “皇帝重要,当皇帝的人也很重要,在大臣们眼里或许一样,可是对大楚、对晋城军民……对我来说,谁当皇帝有着重大区别,如果不是你,晋城已破,我们不是被杀,就是沦为奴隶,大楚也会屈服。大楚或许以后还能驱逐匈奴人,但在驱逐之前呢?无数人会为此丧命。” “我也没能撵走匈奴人。” 孟娥露出一丝微笑,“可陛下在坚持,正因为如此,塞外的楚军才会一路东征,京城的朝廷才敢另备新君,如果陛下早早放弃,楚军为谁而战?朝廷又怎敢对匈奴人保持强硬?” 韩孺子沉默许久,“谢谢。” 孟娥又退回原处,心里的一道门被打开,话多话想要一拥而出,都被她强行挡在了门口,正在犹豫不决时,外面的一名侍卫进来,无意中帮她将那道门重新关好,“匈奴人求见陛下。” 通译进来,换上一副客气得多的面容,拱手行礼,笑道:“大单于说,他与皇帝去年在碎铁城一见如故,情同祖孙,无论中间发生多少误会与冲突,这份感情不会变。西方的强敌步步逼近,对匈奴人、对大楚都是不得不防的威胁,匈奴人迄今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结盟。” 韩孺子站起身,面无表情,头也不疼了,就像是一头病狮,平时走路都在打晃,一见到猎物,立刻生机勃勃,潜藏、靠近、猛扑,每一个动作都跟健康时一样完美无缺。 通译的笑容有些僵硬,等了一会,继续道:“陛下可以回晋城了,甚至——可以离开晋城了。” “条件呢?”韩孺子越发平静,如果他早同意大单于提出的种种屈辱条件,或许现在人已经到京城了。 “大单于说不着急,大楚有不少使者在此,我们谈好之后,会让使者前去通知皇帝。” “好啊。”韩孺子假装想了一会,对孟娥说:“备马,返城。” 整整一天一夜,皇帝一点消息也没有,晋城军民早已等得心焦如焚,远远看见有火把接近,立刻有一支队伍出城查看,发现是皇帝回来了,大喜过望,调头护送,有人快马加鞭先行回城,通报喜讯。 城门里的废墟之上,迎接皇帝的人比送行时更多,许多伤者也来了,肃立两边。 韩孺子放慢速度,回到半座王府,立刻召见众将,听取通报,将领们安排得很好,没有松懈,他很满意,勉励一番,让太监送走,然后是所剩无几的文官,他们可说的事情不多,磕头请安,恭贺陛下平安归来。 崔腾一瘸一拐地跟着东海王来了,等皇帝闲下来,他笑道:“我还以为再见不着陛下了,正着急以后怎么跟妹妹交待,结果陛下就回来了,呵呵,真好。” 崔腾不会说话,这时却没人埋怨他,连东海王也只是笑着摇头,没有多说什么,虽然危险尚未解除,可是皇帝能回来,大家都沉浸在一片喜悦之中。 “大单于要谈判。”韩孺子说。 “还谈什么?咱们不是早就拒绝了吗?”崔腾眉头微皱,不明白匈奴人干嘛一会打一会谈。 “大单于提出新条件了?”东海王很清楚,大楚驱逐匈奴人或许不用谈判,想解除晋城之围、保住皇帝的性命,却只有谈判一途。 “大概明天会来人,塞外的军情肯定对匈奴人十分不利。”韩孺子想了一会,对一直没走的蔡兴海说:“明天起,密切监视匈奴人动向,若有调兵迹象,随时上报。” “是,陛下。” 韩孺子又对东海王说:“你与城中官员商量一个谈判方案,从今以后,由你代替朕与匈奴人谈判。” 东海王很是惊讶,除非大单于出面,皇帝当然不应该亲自参与谈判,可是将这么重要的责任交给自己,东海王完全没有想到,愣了一会,郑重地说:“遵旨,陛下。” 崔腾急不可耐,“我呢?我呢?” “你……把仪卫重新整顿起来。” “放心吧,陛下,该有的排场一点也不会减。”崔腾得意洋洋,觉得自己的职责比其他人都重要。 韩孺子去了一趟北城,那里有许多将士伤势太重,无法前去接驾,樊撞山说不出话,只能向皇帝点头,侍卫头目勉强能够坐起,皇帝免去一切礼节,慰劳一番,回王府休息。 子夜已过,韩孺子早已感到虚弱无力,但是仍然正常接受张有才等太监的服侍,灯烛熄灭,太临退去,孟娥留下,谁也没有在意。 有什么东西碰到了嘴唇,韩孺子张口咽下,过了一会他说:“这件事不要对外人说。” “嗯。”孟娥的声音来自角落。 “还得想个办法断绝这种毒药。” “我配了一些解药,随时可用,但这不是根本。” “根本在云梦泽。”韩孺子闭眼睡去,那是他早晚要解决的问题,但不是现在。 第二天下午,乔万夫来了。 大楚的使者有好几拨,都比乔万夫的官职要高得多,大单于却偏偏选中他传话。 大单于降低了要求:匈奴只要辽东一地,叛军只要齐国,其它条件没变,互通关市,每年互赠礼物若干——匈奴人的礼物只是象征性的,大楚却要付出实实在在的大量财物。 还有一条就是和亲,大楚必须交出被拐走的右贤王姬妾,并“赔偿”一位公主,作为当初和谈的延续,大单于也会将自己的几个女儿、孙女嫁给皇帝,其中一位要当皇后,起码与皇后并列。 此外的条件还有许多,匈奴人看上去真是要谈判。 东海王了解皇帝的底线,一条一条地反驳与修改,原本就写得密密麻麻的纸张,又被添上更多的蝇头小楷。 皇帝绝不让出一寸领土,这是底线,至于其它条件,东海王提出反对,只是为了讨价还价。 乔万夫要将大楚的回复带给大单于,临走前得到了皇帝的召见。 乔万夫得到大单于的欣赏,是因为他详细计算出了匈奴人一年的用度,草原能解决多少,又需要从大楚得到多少,一笔一笔算得清清楚楚,比匈奴人自己还要了然于胸。 他对皇帝说:“匈奴人终归贪利,互赠礼物一条其实是大单于的底线,其它事情都有得谈。” “大楚负担得起吗?” 乔万夫并非户部官员,但他久在敖仓为官,能够大致推算出整个大楚的产出,“现在的数额太大,酌减三到五成,大楚能够负担得起,但是要接连几年风调雨顺才行。” “多在那边打探消息,朕需要弄清楚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大单于突然放弃攻城。” “邓粹东征”四个字实在太简单了,韩孺子迫切需要更详细的信息,好决定他在这场谈判中能让步到何种程度。 “瞿先生懂一点匈奴语,一直在暗中探听消息,明天微臣应该能带来详情。” 韩孺子派人送走乔万夫。 将士之间的战斗暂告结束,另一场战斗才刚刚开始。(未完待续。) 第三百五十四章 蜂拥而至的使者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皇帝终于颁布圣旨,与大单于一同要求各地军队停战,条件之一是匈奴人允许大楚使者自由前往晋城见驾。 各地的使者急于见皇帝,皇帝也急于了解外面的形势,迄今为止,他听到的都是二手消息,还不能让他完全心安。 大批使者早已等候多时,一获允许,马上涌来,两天之内,数量多达三百以上,光是来自京城的使者就有十几拨。 朝中大臣比被困的皇帝还要紧张,一见面,无一例外是跪下痛哭,带来的消息无非是宫中悬心、大臣效忠一类。 王美人地位太低,但又是皇帝的生母,大臣们试探多次,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称呼——宫中,原来是用“太后”含糊其辞,现在则有了区别,说太后就是指上官太后,说宫中则是代指陛下的生母。 王美人不可能不着急,为了换得皇帝的平安,即使要向匈奴人交出整个大楚江山,她也不会犹豫。 韩孺子对母亲深感歉意,在与匈奴人对峙并谈判的过程中,他很少想到母亲,可他知道,母亲可能会做过头,但是对他的爱超过了一切。 他立刻写了一封信,请母亲不要着急,他很快就会结束巡视返回京城,命张有才与使者一道,快马加鞭返京,向“宫中”报平安。 大臣的态度比较微妙,他们很高兴晋城之围有了转机,可也有点担心,害怕皇帝会秋后算账,追究他们私立储君的举动。 韩孺子做的第二件事就是正式颁布圣旨,改封远在京城的堂侄为临淄王。 这是东海王的主意,对于如何与遥远的大臣打交道,他受过教育,这时都能用上,“大臣以陛下的名义封王,这一点不能改,否则会显得陛下不高兴,可也不能承认其为齐王,齐国几次叛乱,名声不好,还会显得陛下无力控制朝廷。陛下可以将齐国分为数国或者郡县,改封为其中一国之王,既承认大臣的举动是正确的,又加以纠正,会让他们更安心。” 心照不宣,离得越远,皇帝与大臣越需要心照不宣,于是韩孺子改封堂侄为临淄王,将齐国其他领地都变为郡县。 杨奉没有单独派人来,韩孺子也没有单独给他写信,两人之间的心照不宣,用不着普通的手段。 韩孺子将剩下的京城使者都交给刘介接待,除非有特殊情况,无需再来见驾,他要见见其它地方来的使者。 崔宏和柴悦的使者来得比较早,带来的消息令皇帝心中一安。 燕南的楚军虽然失去了最初的阵地,但是在退却数十里之后,终于稳住阵脚,令匈奴大军无法攻破,可匈奴也不敢轻易退回燕北,他们害怕遭到追击,以至军心散乱。 “南下牧马”只是一句空口威胁,大单于实在无路可走才决定和谈,他手里最大的保证就是晋城的皇帝。 各地诸侯与郡守几乎都派来了使者,向皇帝表示忠心,并罗列自己派出多少士兵、提供多少粮草等等。 这些使者都由随行官员接待,文官脱下不合身的甲衣,恢复从前的职责。 韩孺子在等邓粹那边的使者,就连匈奴人一方也关心此事,金纯忠几次打听,希望能见使者一面。 使者一直没来。 邓粹好像失去了控制,在辽东攻城掠地,一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传递停战圣旨的官员根本出不了关,马邑城以东的所有关卡都接到车骑将军的命令,不准向任何人打开城门,违者处死。 据说邓粹的原话是:“就算皇帝亲自叩关,也要我去辨认才行。” 接管塞外楚军还不到一个月,邓粹的威望已经高到无人敢于违令,一是他的确敢打会打,二是所有人都以为他是皇帝的心腹大将,备受信任,怎么做都行。 柴悦在皇帝微末之时就追随左右,可是行事低调,直到现在还有许多人根本没听说过他的名字。 邓粹却是另一种风格,行为比真正受宠的外戚和宗室子弟还要嚣张,偏偏又有真本事,由不得别人不信。 关内的军队都已停战,唯独辽东的楚军仍在大开杀戒,留守的少量匈奴人与扶余国士兵根本不是对手,望风而逃。 返回草原的关卡几乎都被堵死,大单于真急了,突然封闭了进出晋城的唯一通道,重新将城池包围,派金纯忠来告诉皇帝,除非皇帝能掌控辽东的楚军,匈奴人不想再谈了。 金纯忠仍想回到大楚这一边,因此对皇帝无话不说,“陛下小心,匈奴人被困在关内越久,内部纷争越严重,等大单于也弹压不住的时候,和谈就真的失败了。” “匈奴有可能投降吗?”韩孺子接见了金纯忠,将他当成自己人。 皇帝连自身安全还没有得到保证,就在想着如何收服匈奴人,金纯忠既敬佩,又觉得不妥,伏地道:“一部分原先的东匈奴人可能会选择投降,西匈奴人大概不会,他们宁愿战死,而围城的多是西匈奴人。” 韩孺子也只是一想,笑道:“大单于想让朕怎么做?圣旨已经颁布,可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邓粹不接旨情有可原。” “大单于说,如果辽东楚军再不停战,就只能让陛下亲自去叩关传达旨意了。” 这意味着大单于要攻城俘虏皇帝,韩孺子当然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朕派中司监刘介前去传旨,兵部正好也有人在此,让他一块跟去,总应该可以了。” 金纯忠叩首,“微臣无礼,伏乞陛下恕罪。” “嗯,你为大单于做事,事先得到了朕的允许,何罪之有?对了,大单于什么时候将楚人都放回来?” 之前派往匈奴的使者,除了乔万夫,其他人还都滞留在匈奴营中,另有历次作战中沦为俘虏的数千楚军将士,也没有被放回来。 “大单于说,使者要送匈奴人出关,至于楚军将士,陛下大婚之日,将作为礼物送回来一半,另一半人也要为大单于送行,他说这也算是大楚的地主之谊。” “嘿,不请自来的客人,居然还要求地主之谊,回去告诉大单于,朕先向辽东派出使者,和亲之事……” “请陛下无需忧虑,大单于同意为平晋公主择选一名优秀的孙儿,也会为陛下送来几位最美丽的女儿或是孙女。” “几位?不是说好了只要一位吗?”韩孺子一点也不贪图匈奴的美女,接受一位都很勉强。 “是,一位,不过……”金纯忠欲言又止。 “有话尽管说就是。” “大单于肯定要将一位亲生的女儿或是孙女送给陛下,如果陛下还能多要一位……多要一位的话,我妹妹或许……” 如果说韩孺子心里从来没想过金垂朵,那是骗人,可他绝不会在国家大事上掺杂个人私情,微笑道:“有些人天生是野外的花朵,何必摘回室内让它枯萎呢?一位足矣,不要再多。” 金纯忠磕头告退,失望地回去见大单于。 邓粹那边还没消息,崔宏和柴悦这边的使者却没断过,之前被皇帝派出去传达圣旨的中书舍人赵若素回来了,按官职,他没资格直接向皇帝提出建议,韩孺子却欣赏此人的才华与胆识,特意召见,询问对策。 赵若素也一反常态,没有推辞,跪拜之后,起身对道:“陛下不可在晋城久留。” “朕也不想,可是眼下正与匈奴谈判,朕若是显得急躁,只怕会令大楚失去许多利益。” “只要陛下在、土地在、百姓在,大楚今日所失,它日必能夺回。可陛下若是久驻晋城,只怕天下又会骚动。” “大楚与匈奴已经停战,朕早晚会返京,有何骚动?”韩孺子有些不解。 “匈奴围困晋城之时,楚人皆以为天下无主,恐为异族所灭,陛下又坚持不肯屈服,因此万众一心,别无它念。如今战事已停,匈奴人即将退回草原,齐国叛军也已剿灭,正是大事已毕、小事丛生之时,从前的念头又会一个接一个冒出来,陛下难道忘了,还有流民尚未安置、还有朝廷尚未整顿吗?” 韩孺子心中一惊,一下子明白了赵若素的意思,没错,他此次出巡不是为了与匈奴人交战,而是为了稳定天下,被困完全是一次意外,如果自己还在晋城浪费时间,他在战前所做的一切事情,包括安置游民、劝农耕织、整顿吏治等努力,可能都会付诸东流。 晋城被围让皇帝暂时搁置了许多重要的事情,最怕地方官吏也这么以为,因此故态重萌。 仔细回想各地派来的使者与送来的奏章,几乎所有地方大员都或明或暗地建议皇帝尽快返京以定大局,这实际上是他们的希望,希望离皇帝远一点,希望皇帝不要到自己的管辖地域。 “依你所见,朕该怎么做?” 赵若素拱手道:“陛下应该尽快和亲,取得大单于的信任,将匈奴人送出关去,然后继续行程,示天下农耕方是第一要务。陛下要向匈奴寻仇,需得五年甚至十年以上的休养生息,方可尽情一战。” “不知道大单于能不能活得那么久?”韩孺子冷冷地说。 “大单于子孙尽在,陛下还担心没有复仇目标?” 韩孺子大笑,说:“好吧,三天之内,朕与匈奴和亲。” 和亲要双方进行,韩孺子娶进大单于的女儿或是孙女,也要将新封的平晋公主嫁过去。 崔昭心意已决,甚至不在乎是嫁给年老的大单于,还是嫁给年轻的孙辈,总之,她想离开大楚,离开崔家。(未完待续。) 第三百五十五章 东海王的仇恨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即将成为新娘的崔昭满脑子的往事,任凭两名丫环往她头发里插上更多珠宝。 崔昭不记得生母的样子,在她的记忆中,自己从小无依无靠,倒是没受什么苦,只是看到哥哥、姐姐倚在崔夫人怀中撒娇的时候,不免有些羡慕,甚至失落。 父亲很少关心家里的事情,崔昭唯一的撒娇对象是老君,可老君的脾气反复无常,高兴的时候含饴弄孙,一不高兴抬手就打,孙辈们早早学会了察言观色,绝不在错误的时刻凑上去。 而且老君是个很偏心的祖母,更喜受崔腾、崔暖兄妹,从不加以掩饰。 “你们啊,以后都要靠着这兄妹两个立足,所以现在就要多讨好他们,给未来铺条路。” 崔家堂亲众多,兄弟姐妹小时候都在崔府住过,老君经常一手搂着崔腾,一手抚摸崔暖,向一群不到十岁的孙辈灌输这样的想法。 崔昭向来是站在老君对面的孩子之一,当时倒没有特别的感觉,毕竟受宠的只是崔腾、崔暖,其他堂兄妹都跟崔昭一样,老老实实地承认地位低一截。 可堂兄妹们自有父母,回家之后,他们就能享受到崔腾、崔暖的待遇,慢慢地,崔昭明白,自己是唯一被抛下的人。 二哥崔腾越长大越暴躁,大概是脾气相投,反而更受老君宠爱,姐姐崔暖倒是一如既往地温柔可亲,但是姐妹之间的关系一般,崔昭有意保持距离,不愿讨好未来的“靠山”。 那时候府里还有一个东海王,唯一的非崔姓晚辈,地位却最高,连崔腾都得让他三分,老君更是一口一个“心肝宝贝”,用来替代“外孙”的称呼。 东海王曾经当着众人的面,异常认真地说:“以后你们都要嫁给我,跟我一块住进皇宫。” 彼时已经出嫁的大姐笑得花枝乱颤,老君甚至喘不过气来,要由丫环们捶背,其他大人也都或笑或摇头,小姐妹们受大人影响,一个个刮脸说羞,却也显得很开心。 崔昭不开心,在她的想象中,皇宫就是另一个崔府,自己仍会站在一群人当中,小心翼翼地讨好皇帝、皇后,或者其他什么人。 匈奴人那边会是什么样?或许也跟崔府没什么不同,可毕竟还有一点点未知、一点点期盼。 另一名丫环走进来,轻声道:“公主……” “嗯?”崔昭还很不习惯这个称呼。 “东海王求见。” “啊?”崔昭很意外,虽然都住在崔府,两人也有好几年没见过面了,在她的记忆中,东海王仍是那个飞扬跋扈的小孩儿。 “他说他是替崔二公子来的。” 崔昭沉吟片刻,“请他进来。” 东海王进屋,崔昭无法转身,说:“殿下见谅,我这个样子……” “跟我客气什么?”东海王笑道,没有走近,而是站在门口,“这几天来的使者太多,崔二忙着接待,实在脱不开身,所以让我给妹妹送行。” “有劳殿下。”崔昭知道二哥为什么不来,却有点奇怪东海王的变化之大,虽然不能转身,但是从镜子里能看到东海王,还有小时候的影子,说话腔调却客气多了,完全不是当初的那个小霸王。 “妹妹还在客气。”东海王面带微笑,“小时候咱们可是无话不说的。” “咱们都不是孩子啦。”崔昭在镜子里回以一个微笑,她觉得自己好像从来就没当过孩子。 “让我休息一会,待会再弄。”崔昭说,示意丫环们退下,她已经看出来,东海王并非纯粹的送行,而是有话要说。 看着丫环们离开,东海王问道:“妹妹究竟为什么……” “平恩侯夫人让你来的?”崔昭向镜子里问。 东海王微微一愣,在他的记忆里,三妹崔昭一直比较温婉沉默,是崔家最老实的孩子,没想到竟然也能一语中的,“是,她想见你,可你不见。” “因为无话可说,出嫁匈奴,是我自愿的,陛下和二哥本来都不同意,是我再三请求,才改变他们的想法。” “那张休书呢?” 冠军侯的休书已经在城里传得沸沸扬扬,人人皆知,平恩侯夫人却大惑不解,她一直陪在三妹身边,可从来没见过、没听说过这封休书。 “冠军侯的确要休掉我,谭家的女儿不配当皇后,我也不配。”崔昭冷淡地说。 东海王突然间有了同病相怜的感觉,他受平恩侯夫人之托,是想弄清真相,现在才明白,真相其实非常简单:平时最老实的三妹,骨子里却最骄傲,她从来不争,因为她知道争不到,可一旦有机会,她却最为决绝。 东海王忘掉平恩侯夫人,说道:“到了那边注意一下,如果你的夫君很早就进帐与你见面,说明他很有权势,而且也很在乎你,你要尽快弄清他的身份……” “你以为我在乎这些事情?” 东海王继续道:“大单于活不了多久,匈奴肯定会因此大乱一阵,不管三妹在不在乎,都要为将来打算。这回不一样了,没有崔家的束缚与控制,你可以随心所欲,你争取到的,就归你所有。” 崔昭惊讶地看着镜子里的东海王,“你……你又为什么要留在皇帝身边?” 东海王有现成的回答,但那是用来应对外人的,在来之前,他也没打算要对三妹说实话,可那股同病相怜的感觉,让他有了倾诉的冲动,尤其三妹即将离开大楚,再也不会回来了。 “报仇。” “报仇?”崔昭吃了一惊。 “不是向陛下报仇,陛下在各方面都胜我一筹,称帝理所应当,而且陛下的位置已经非常稳固,谁也没办法动摇。”东海王顿了一下,“是太后。” 崔昭恍然大悟,“崔太妃……” “我不再想当皇帝,也不求以后的权势,但我要报仇,太后以为害死我母亲就一切结束了,我会让她明白大错特错。” 所以东海王要留在皇帝身边,千方百计讨得皇帝的欢心,只有一次,他以为自己还有称帝的机会,逃出晋城,结果却是一场惨败。 这些天来,随着各地使者的陆续到来,东海王越发确信,那场惨败反而是一件好事,自己当初无论是返京,还是逃到崔宏身边,都不可能被推为新君,他已经失去机会,永远地失去了。 对他来说,唯一的动力是为母亲复仇。 “很难吧?”崔昭有点同情东海王,她记得很清楚,姑姑崔太妃对儿子倾注了极大的心血,就连崔腾、崔暖从自己的母亲、祖母那里也没有得到过。 “只要时刻想着,总有办法。太后已经露出破绽,我还没有完全抓在手里,但这个破绽早晚会让她付出代价。” 东海王没有细说,崔昭自然也不会问。 两人沉默了一会,东海王说:“不想当平常人,就不要走平常路,三妹,我支持你。” “谢谢。”崔昭几乎要哭出来,但她忍住了。 东海王告辞,让丫环们进屋继续打扮新娘。 平恩侯夫人一直等在外面,看到东海王立刻迎上来,“怎么样?” “三妹心意已决,是她自愿的。” “这、这算怎么回事啊?”平恩侯夫人气急败坏,却又无从发泄,“没想到三妹如此忘恩负义,完全不顾及我和老君的一片苦心。” 东海王笑道:“唉,已经如此,又能怎样?” “回京之后,我可怎么跟老君交待啊?”平恩侯夫人最在意的是这件事。 “交待?这是好事,第一,崔家又为大楚立了一功,陛下对舅舅心中再有不满,一时半会也不能动手,第二,陛下将琴女送给了崔腾,将三妹嫁与匈奴,说明他对皇后一往情深,无人可以动摇,崔家无忧、老君无忧,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还是东海王聪明,看得透彻。”平恩侯夫人眼睛一亮,由衷赞道,随后叹了口气,“交待”是有了,“功劳”却没了,出京一趟,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东海王见左右无人,小声道:“大姐也是实心眼儿,非得扒着崔家不放吗?” “苗家更没希望。” 东海王摇摇头,“还有一个人,眼下地位卑微,很快就会平步青云,再晚几个月,你想讨好也没机会啦。” “谁?”平恩侯夫眼睛又是一亮。 东海王在自己的手心里慢慢划出一个“王”字。 平恩侯夫人心领神会,“我早就想到了,只是……没有登天之梯啊。” 东海王笑道:“慢慢想,总有办法。” “哎呀,好兄弟,你还不知道,姐姐人笨,想上一年,也不如你的一句话。” 东海王再次压低声音,“太后都有外戚,宫中的外戚在哪?” “不知道啊,听说宫中没什么家人。” “所以这是一个机会。” “你的意思是说……” “宫中也是东海国人士,去那里找,找不到,算你倒霉,到时候别怨我,找到了,何止是登天之梯?那是送你上天的椅子啊。” 平恩侯夫笑得合不拢嘴,“‘送我上天’——这叫什么话?” 东海王笑着迈步离去,如果平恩侯夫人真能找到皇帝的舅氏,王美人由此羽翼丰满,大概就不会那么依赖上官太后了。 而这只是他顺便用上的一招,尚未接触太后的真正破绽。 一个时辰之后,崔昭出城,不知道自己的夫君是谁。 同一时刻,皇帝留在王府里,不知道自己的新娘子是谁。 两人心中都没有新婚的喜悦。(未完待续。) 第三百五十八章 胆大包天的车骑将军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中司监刘介没料到自己与车骑将军邓粹的关系这么好。 身为皇帝的近臣,刘介到哪都会受到礼遇,对谄媚之徒早已司空见惯,可是没有一个人像邓粹这样,既热情又随意,不只有自下而上的奉承,更有多年相交才能培养出来的亲密无间。 邓粹曾经下令,非得是皇帝本人叩关,而且经他认可之后,才能开门放行,这是一句狠话,执行得没有那么严格,一听说是中司监亲来传旨,关卡很快放行。半路上,邓粹亲率众多将领前来迎接,一路上旗帜招展、酒宴丰盛,人还没到营地,刘介等人已经醉得东倒西歪。 刘介一点都不笨,很快就明白过来,邓粹这是做给楚军将领看的,年轻的车骑将军威望不足,全靠着狐假虎威,才能统率如此庞大的一支楚军。 刘介就是“老虎”从远处伸过来的一只利爪,邓粹要好好利用,刘介也只能好好配合,但是打心眼里不太喜欢这种不同寻常的做法。 邓粹已经将辽东收复得差不多,匈奴人和扶余国人逃得无影无踪,所以他就势宣布停战。 “我等的就是这个。”邓粹拍拍身边刘介的肩膀,将他当成皇帝与圣旨的象征,“来得非常及时,可以说是正正好好。”邓粹向厅内的众将眨了一下眼睛,引来一片大笑,“陛下神机妙算,一切都在陛下的预料之中!” 于是邓粹东征的做法,更像是皇帝亲自授意的妙计了,就连邓粹之前的拒绝停战,也像是他与皇帝给匈奴人演的一出双簧戏。 刘介没办法,只能微笑着点头,心里却觉得柴悦那样的人才是真正的大将,邓粹则是投机取巧,外加一点运气,回去之后一定要提醒皇帝,此人不可重用。 邓粹不在乎太监心里想什么,几杯酒下肚,开始跟刘介称兄道弟,甚至敢开几句隐讳的玩笑。 等到刘介快要忍受不下去,邓粹也醉得迷迷糊糊,兀自抓住中司监的一只胳膊不放。 车骑将军人虽豪爽,酒量却是一般,众将对此都有了解,因此陆续告退,刘介几次要走,却都无法脱身。 大厅里没剩下多少人,邓粹突然一个激灵,猛地坐直,好像大梦初醒,茫然地看着刘介,“我刚才睡着了?” 刘介笑着点点头,顺势推开邓粹的手,准备告辞回去休息,明天一早他就要回去向皇帝复命。 “刘公明天就要回去了吧?” “是啊,皇命在身,不敢久留。” “对对,陛下还等着回信呢。”邓粹用醉酒者特有的凶狠目光盯着中司监,“刘公回去,能帮我给陛下带句话吗?” “当然。”刘介保持微笑,大厅里一名军官正带着数名士兵收拾酒席,他得给车骑将军留足面子,谁让现在是非常时期呢? 邓粹抬高了声音,“谢谢,太感谢了,刘公就是……”邓粹比划了几下,没想出合适的词,接着道:“请刘公转告陛下,不要再等了。” “不要再等什么?”刘介一头雾水。 “陛下原先只有一位皇后,现在娶了匈奴公主,反正一个也是娶,两个也是娶,多多益善,起码凑足三宫六院……” “邓将军,你究竟想说什么?”刘介必须问个明白。 “我妹妹。” “嗯……” “陛下心里清楚,刘公只需对陛下提起我妹妹就行了,一点就透,陛下明白我的意思。”邓粹又向中司监眨了一下眼睛。 刘介对此非常怀疑,他记得清清楚楚,邓粹在晋城与皇帝总共没见过几次面,而且那正是晋城局势最危急的时候,皇帝哪有心情想着别人的妹妹? 但他只是微笑,邓粹故意说得含糊,他也采取同样的策略。 “刘公千万别忘了,要不要我写下来?” “不用,我一定记着就是。”刘介愿意代传这句话,因为他知道皇帝不喜女色,邓粹推荐自己的妹妹,只会惹来厌恶。 刘介终于能够告辞,在外人看来,中司监与车骑将军的交情真是不一般,军官笑嘻嘻地讨好道:“将军家里要出贵妃了,可喜可贺。” 邓粹却冷脸哼了一声,“走着瞧。” 军官吓了一跳,不明白自己哪里得罪了车骑将军。 邓粹其实是自言自语,“崔家在宫里有人,邓家也得有,冠军侯的儿子在宫里待了几个月,真相……”邓粹看向军官,“你在偷听我说话?” 军官吓得脸色都变了,邓粹却哈哈大笑,“开个玩笑,来,扶我起身,我的屁股好像粘在椅子上了。” 刘介在路上走得慢,辽东停战的消息早已由驿兵快马加鞭送回关内。 邓粹每天不是喝酒,就是骑马到各处军营里巡查,发布一些莫名其妙的命令,仅仅因为看着不顺眼,就让一营士兵将一片树林全给铲倒,总之就是不让楚军闲下来。 停战数日之后,邓粹召集各营的主要将领议事。 众人还以为又要举办酒宴,高高兴兴地来了,结果到了之后发现议事厅前刀枪林立,车骑将军似乎真有要事相商。 邓粹穿上全套盔甲,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神情严肃,像是面临着极严重的问题。 众将心中一惊,以为关内又有变故,急忙行礼,站在一边,大气都不敢喘。 人到齐了,邓粹开口道:“王将军,关内的匈奴人有何动向?” 王将军掌管斥候,出列回道:“第一批匈奴人已经出关,剩下的正在路上。” “从哪里出关?” “共有三条线路,分别是代国、中山郡和燕国。” “嘿,匈奴人不敢走辽东吗?” 匈奴人最初由辽东入关,退出的时候却避开这里,有意与楚军保持距离。 邓粹目光扫过众将,说:“怎么样,来他一下吧?” 众将面面相觑,没明白车骑将军的意思,有人问道:“将军是说……” 邓粹点头,“对,就是这个意思,你们觉得怎么样?” 众将更糊涂了,一名南军将领说:“将军是要进攻撤退途中的匈奴人?” “嗯。” 大厅里安静了好一会,邓粹皱眉道:“怎么,你们不敢打仗了?” 还是南军将领开口,“将军……得到圣旨了?” “没有。” “那……圣旨要求停战,陛下派来的使者说得很清楚。” “说得清楚,并不意味着意思清楚,有些事情只能做不能说,陛下为了解围,不得不与匈奴人和谈,可我知道,陛下心里不情愿。匈奴人入关烧杀抢掠,乃是我大楚不共戴天的仇人,怎么能这就样放回草原?必须给他们一点教训。” 人人都恨匈奴,可是没有圣旨就擅自行事,对这些将军来说,可有点过头,身为掌兵之官,他们都知道,朝廷最忌惮这种行为。 “我与陛下心有灵犀。”邓粹加上一句,还是没人说话,这与心有灵犀无关,而是大楚的律法不允许。 邓粹得一个个说服了,看向辟远侯张印,“陛下曾对张将军寄予厚望,在圣旨里点名要你领军,可张将军滞留马邑城束手无策,今后怎么去见陛下?” 张印老脸一红,本来就不是急智之人,这时更是口拙无言。 邓粹转向几名南军将领,“皇帝在晋城,你们没去,崔大将军在燕南,你们也没去,请问几位是有意如此吗?” 南军曾与皇帝交战,又是崔宏的旧部,本来就易受怀疑,邓粹一挑明,几名将领全都面红耳赤,“我们……我们是奉旨行事。” “瞧,问题就在这儿,你们奉旨行事,结果呢?却没有解决任何问题,反而令陛下深陷困境。” “我们夺回了辽东……”一名将领心虚地说。 邓粹冷哼一声,“不客气地问一声,你们觉得这是谁的功劳?” 辽东是全体楚军一点点夺回来的,但是论到功劳,一多半都得归邓粹一人所有,众将哑口无言。 “所以你们还得立功,立一个更大的功劳,才能扭转陛下对你们的印象。” “可是……”一名将领欲言又止。 “你们觉得这次的功劳又是我的,与你们无关,对吧?” 众将正是这种想法,打来打去都是邓粹的功劳,他们只是卖命出力而已。 邓粹笑着叹了口气,“诸位真是……老实人,你们想想,大楚与匈奴停战可是有圣旨的,天下皆知,这一战之后,匈奴人会质问,楚人也会有疑问,陛下心里高兴,但是能公开宣扬吗?不仅不能,还得惩罚违旨之人,也就是我。” 邓粹挺胸,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可我不怕,大不了功过相抵,总之陛下不会杀我。” 众将一个个目瞪口呆,早知道车骑将军胆子大,现在才知道,他是胆大包天,可是说得又挺有道理。 “咱们毕竟给大楚报了一箭之仇,陛下能不高兴吗?没法赏我,自然就会重赏诸位。”邓粹再次目光一扫,“大功就在咫尺之外,就看你们敢不敢伸手拿了。” 半晌之后,张印开口问道:“全歼,还是……还是……” “全歼匈奴人是不可能的,同时进攻三路也很难,咱们就盯住最近的一路匈奴人,计算好路线,等匈奴人都出关之后,在塞外的必经之处来一次伏击。那时候皇帝已经安全,不怕匈奴人调头,匈奴主力也已进入草原,回家心切,绝不会救援同伴,此乃必胜之战,就看诸位能追多远了。” 一名将领突然傻笑了几声,这不是嘲笑,而是期盼与敬佩。 众将一块向车骑将军行礼,都被他说服了。 邓粹心里却想,刚刚嫁入匈奴的“平晋公主”,最好也走伏击路线。(未完待续。) 第三百五十九章 信马由缰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感谢读者“你好啊安生”的飘红打赏。) 自从取名叫“晁鲸”之后,泥鳅觉得自己长大不少,应该做点大人的事情了。 路边的帐篷已经搭好,晁鲸迈步走进草地,举手向远处的蜻蜓挥手致意。 蜻蜓不是昆虫,而是金垂朵的丫环,正在溪边信步闲游,看到晁鲸走来,也笑着摆摆手。 “瞧,小溪里有鱼。”蜻蜓兴奋地说。 晁鲸瞥了一眼,摇头道:“太小,在拐子湖,这样的鱼都没人要,只有小孩子捉去玩玩儿。” “你不就是小孩子?” 晁鲸脸色微红,辩解道:“我十六岁了!”见蜻蜓不太相信,他补充道:“虚岁,那也是十六,在我们那儿,都说虚岁。” “那就十六吧。”蜻蜓以手遮眼,向远处望去,“他们两个跑得太远,都看不见人影了。” “放心吧,周围那么多士兵守着呢,不会有事的,除非……” “除非什么?”蜻蜓很认真地问。 “除非你们匈奴人又杀回来了。”晁鲸笑道。 “我可不是匈奴人。” “那你为什么要穿匈奴人的衣裳,还要回草原?” 蜻蜓挠挠头,“穿匈奴人的衣裳是嫌换来换去的太麻烦,至于回草原,小姐去哪我就去哪。” “呵呵,那不是‘小姐’,是‘金贵妃’。” 蜻蜓想了一会,“贵妃是暂时的,小姐才是永远的,好比你改名叫晁鲸,就不是泥鳅了?我改名叫蝴蝶,人家叫我蜻蜓我就不回答了?” “啊?”晁鲸被说个哑口无言,说到抓鱼,他现在就能跳进溪水里摸几条上来,可是说到言语辩论,他连对方的意思都听不明白,“反正……总之……你们非得回草原吗?” “皇帝让你来问的?”蜻蜓笑道。 晁鲸摇摇头,“说实话,我们都在纳闷,陛下为什么不挽留金贵妃,反而带着她一路巡狩,离边塞越来越近,倒像是给你们送行,你不知道大家有多紧张。” “紧张什么?我看皇帝和小姐挺好的啊,天天粘在一起,我从来没见过小姐的脾气这么好过。” “匈奴人刚出关,离得太近了。” “从前离得更近,皇帝都没害怕,现在怕什么?放心吧,有小姐在,匈奴人不敢打过来。” 蜻蜓说得轻松,晁鲸和大多数人一样,却不相信金贵妃有这么大的本事,又问道:“你们非走不可吗?” “要不然怎么办?回京城吗?小姐说了,既然走了,就永远也不回去,而且皇帝宫里有皇后,以后还要娶更多的嫔妃,小姐进宫之后不过是三宫六院里的一员,规矩又多,比在归义侯府里还不自在,小姐是死也不会回京的,皇帝大概也明白小姐的意思,所以没有相劝。” 晁鲸不住点头,将这几条都记在心里。 蜻蜓看着他,笑道:“你是宫里的人,不会明白这种事情。” 晁鲸立刻摇头否认,“我不是宫里的人,皇帝出宫我当随从,皇帝回宫,我可不会跟着进去,我是正常人……我不是太监。”晁鲸郑重其事,“我还攒了很多钱呢,比全村人加在一起都多。” 说起全村人,晁鲸叹了口气,晋城一战,村里人死了不少,但他毕竟年轻,心情调整得快,马上欢块地说:“这些钱财都是别人送我的,陛下说了,我得上交,但是能留下一点儿,一点儿也不少了,足够买很多良田、盖很大的房子。” 蜻蜓笑道:“是不是还要娶一个很美的媳妇儿?” 晁鲸的脸更红了,嘴里嗫嚅着,不知在说些什么。 “京城美女多,你回去以后慢慢找吧,那边现在就有人找你。”蜻蜓指着路边的帐篷。 晁鲸正琢磨蜻蜓的话中之意,扭头望去,只见路边的帐篷前有人正冲自己招手,“张有才,他这是从京城回来啦,真够快的。” 张有才返京去向王美人报平安,立刻又被派回来,马不停蹄,刚刚追上皇帝,风尘仆仆,整个人晒黑了不少。 “呵,张有才,你掉木炭堆里了?”晁鲸笑道。 “少胡说。”张有才年长两三岁,装出成熟的样子,咳了两声,望了望远处的蜻蜓,“那就是金贵妃的侍女吧?” “对啊,你见过的。” 张有才撇撇嘴,对那一身匈奴人的装扮表示不满,“陛下和贵妃呢?” “骑马玩去了,不让别人跟随,这不都等在路边呢。” “贵妃……也穿这一身?”张有才指着远处的蜻蜓。 晁鲸点头。 张有才摇摇头,“跟我来,有话问你。” 帐篷里还有别人,东海王、崔腾和刘介早就等在这里,张有才正好赶上了。 晁鲸将蜻蜓的话大致复述了一遍。 “宫里不自在?这、这叫什么话?”刘介深感震惊,“金家归顺大楚也有几十年了,女儿就是在京城出生长大的,怎么……” 那毕竟是得到册封的贵妃,刘介不敢说得太明显,只能不住摇头。 “这样挺好,把她送回匈奴,一切问题就都解决了。”崔腾终于想明白了金贵妃对自家可能产生的影响,很高兴听说她真的要走,然后对刘介怒目而视,“你倒好,非要给邓家说亲,陛下不带回去一位嫔妃,你不高兴是吧?” 刘介哼了一声,不愿与崔腾争辩,甩袖走出帐篷。 “太监天生都是奸臣样儿。”崔腾怒气未消,随后转向张有才,全忘了刚刚说出的话,笑道:“京城有什么消息?” 张有才了解崔腾的性格,没太在意,惊讶地说:“给邓家说亲?车骑将军邓家?” “可不是,这不胡闹嘛,匈奴人的包围刚刚解除,说亲的人又围上来了,真是不让陛下轻闲几天啊。”崔腾义愤填膺。 东海王在一边懒洋洋地说:“崔二,你的耳朵长哪去了?刘公只是替邓粹传话,他可没说支持,甚至还建议陛下对邓粹严加管束呢。” “他若是忠臣,就不该提起这件事,陛下虽然没有马上同意,但我瞧出来了,随行的大臣里面有人赞同。”涉及到自家利益,崔腾对他人的要求比较高。 东海王只是笑,向张有才问道:“宫中很盼望陛下能多带几位嫔妃回去吧?” 张有才神情古怪地嗯了一声。 崔腾炸了,一步蹿到张有才面前,“什么?一个金贵妃还不够吗?” 张有才讷讷地说:“陛下……年纪不小了,就算宫中不催,朝廷也得安排,就连皇后也支持。” “你见过我妹妹?” “嗯。” “她……她怎么样?”崔腾对这个妹妹向来看重,这时更是心疼。 “很好,皇后让我转告陛下,说宫里一切安好,请陛下不要担心。” 崔腾更心疼妹妹了,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一时找不到可以发怒的目标。 东海王笑着问道:“陛下再怎么努力,从外面顶多带几位嫔妃回去,京城那边才是大头,选秀已经开始了吧?” “开始了,由宫中和皇后亲自主持。”张有才说。 “什么?”崔腾跳了起来。 东海王走过来,在崔腾的肩膀上拍了两下,“你就是跳到天上去也没用,陛下也该充实后宫了,这是正经的大事,你与其在这里着急,不如替陛下多选一些贞娴淑慧的女子。” “我还得帮忙?”崔腾握紧了拳头。 东海王却不在意,平淡地说:“选秀一事势在必行,谁选的人,自然跟谁家亲近一些,皇后可比你聪明多了。” 东海王也走出帐篷,他正努力塑造外臣的形象,不愿再与崔腾争宠。 崔腾还在琢磨东海王的话,晁鲸茫然问道:“什么情况,到底要不要带金贵妃回京啊?” “不带。”崔腾斩钉截铁地说。 “最好带回去。”张有才却是另一种说法,向怒容越来越明显的崔腾解释道:“那毕竟是大楚的贵妃,留在匈奴算怎么回事啊?” 崔腾正要开口,刘介从外面闯进来,严肃地说:“晁鲸,立刻去找陛下。” “什么事?陛下说了,除非是匈奴……” “就是匈奴人,塞外送来……送来捷报,邓粹率军伏击了匈奴人,斩获三万余人,牛羊不计其数。” “哈哈。”晁鲸大笑着跑出去。 等了一会,崔腾也大笑数声,“陛下这下子不能带胡尤回京啦!”说罢扬长而去。 张有才吃惊地问:“这位车骑将军……是陛下让他这么做的?” “当然不是,邓粹……是个疯子。”刘介喃喃道,回想自己所见过的邓粹,越发确定这个判断。 “那邓家的女儿可不能要。” “可那是一个聪明而且大胆的疯子,陛下只怕就需要这种将军。”刘介叹了口气,有点后悔当初给陛下讲述武帝选拔邓辽的故事,邓粹颇有几分邓家遗风,只是更加让人捉摸不定。 “这哪是选妃?陛下分明是拿自己当奖赏,宫中……则要用更多的嫔妃对付崔家,这……这……刘公,您经验丰富,得给陛下出个主意啊。” “呸,我哪来的经验?这种事……只能由陛下自己解决,要说经验,我只有一个:后宫如战场,陛下非得找到一两位得力的‘大将’,才能管好后宫。” “皇后……”平心而论,张有才站在皇后一边,可是觉得皇后很难称得上是“大将”。 刘介摇着头走出帐篷。 晁鲸骑马狂奔,跑过三座缓坡,终于远远看见了皇帝与贵妃,两人正同乘一匹马,在草地中信马由缰地闲逛。 晁鲸比较单纯,也不顾及金贵妃在场,兴奋地大叫:“陛下!陛下!匈奴人被打败啦!”(未完待续。) 第三百六十二章 洛阳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皇帝一行按照最初的路线继续巡狩,从北方转向东海国、齐国,齐国已被分割为临淄国和一郡数县,乱事初平,却已看不出多少兵灾的痕迹,皇帝宣布大赦,重赏平乱将士,调回原地,只留少数人组建水军。 乱军大败,但是参与叛乱的许多海盗以及首恶逃至海上,仍是一个隐患。 大楚原有水军,规模太小,而且分散,韩孺子将各军集中在一起,派任大将,接下来就是一边征兵,一边建造舟船,兵部估计,三年方有小成,想要一举扫平海盗之患,至少也要五年。 韩孺子能等,他已不像最初时那么急迫了,一切都需要时间,最关键的是,大楚早已疲敝多年,急需休养生息。 在群臣的强烈建议下,皇帝没有南下太远,只是临江而望,然后踏上返京之路。 东海王得尝所愿,没有被留在东海国,跟着皇帝一块返京。 谭家人除了王妃以外,则必须留在东海国,接受官府的监督,数名年轻子弟赴北从军,立功恕罪。 对江湖人,韩孺子也不那么急于打击了,他需要制定一个更完善的计划。 洛阳官员出城百里,到河南郡边界恭迎皇帝,排场比上一次还要隆重。 时值夏末,宫中不停地派人送信,催促皇帝快些返京,韩孺子在洛阳只能停留三天。 王坚火不是第一批受到召见的人,直到第三天上午才接到旨意前往行宫。 丑王预感到自己要白忙一场,皇帝还在路上的时候,他就写好了奏章,通过信使送给皇帝,将一切说得清清楚楚,表示有大量证据留在自己手里,皇帝需要的话,随时都可以交出来。 可皇帝等了这么久才召见他,显然是对如何处理洛阳犹豫不决。 行宫里有一座后花园,皇帝邀请丑王一块赏花,几名太监捧着果酒等物远远跟在后面,不影响两人交谈。 两人闲聊了一会,韩孺子微笑道:“阁下似有心事。” 王坚火已经不抱希望,皇帝经历过晋城之围以后,身上的锐气少了许多,做不成大事,“流民皆已遣送回乡,有一些人可能来不及种粮了,但这都是地方上要解决的问题,草民帮不上忙,草民今日是要向陛下辞行。” “你要离开洛阳?” “嗯,四处云游,然后去临淄落脚,那里有草民的一所宅院。” 河南尹韩稠向丑王赠送了两所宅院,一所在京城,一所在临淄,王坚火都已在奏章里写明。 韩孺子笑了两声,知道丑王在点醒自己,带头走进附近的一座亭子里,太监们立刻送上果酒,随后退下。 “事情很难办。”韩孺子开诚布公,他征询过许多人的意见,除了崔腾,都以为洛阳不好治理,抓的人太少,无济于事,抓的人太多,只怕整个大楚的商业运转都会受到巨大影响,至于韩稠,乃是皇帝的长辈,又得王美人的欢心,处置此人尤其要小心。 王坚火无意劝说,点头道:“草民明白,草民只有一事相求。” “请说。” “大批流民为了返乡,从商人手中借钱借粮,到了秋后,免不了要卖地、卖人,沦为奴隶,家破人亡不说,对朝廷也没有半点好处。” “嗯,阁下觉得该怎么办?” “允许各地百姓从官府借贷,暂度难关。” “各地官府未必有这么多钱,再有几位河南尹这样的官员,大可接受商人的贿赂,强迫百姓还贷。” 王坚火轻叹一声,“陛下既有难处,就当草民没提过吧。” “不,这件事总需解决,你还有别的办法吗?” 王坚火想了一会,摇摇头,“草民尽力而为,或许还能救一些人。” “流民与阁下非亲非故,阁下尚且要尽力而为,朕乃大楚皇帝,怎敢置身事外?”韩孺子招手,张有才从外面进来,将一份折好的纸放在石桌上。 王坚火得到示意,打开看了一眼,那是一道还没有颁布的圣旨,上面写着皇帝即将返京,感念百姓流离失所的艰辛,只要是返乡归籍的流民,某年月日至某年月日期间的借条,一律上交地方官府,各地再汇集到京城,皇帝将开私库,替百姓偿还。 王坚火看毕,大吃一惊,抬头看向皇帝,这才明白,谨小慎微只是表象,皇帝仍有一颗决绝之心。 “陛下……”惊讶过后,王坚火还是有话要说,“借条可以造假,陛下一开此口,只怕账务成倍上涨,陛下……还得起吗?” 韩孺子微笑道:“所以朕需要阁下收集的名单与证据,来要钱可以,朕绝不赖账,但也要说道说道他们的这些枉法之事。” 王坚火恍然大悟,皇帝这是先将账背到自己身上,然后再吓得商人们不敢要账。 “这是……哪位高人替陛下出的主意?”王坚火怎么也不相信年轻的皇帝能想出这样的主意。 这的确不是韩孺子的功劳,而是乔万夫拟定的计划。 “朕身边自有良臣。”韩孺子含糊道,“阁下觉得可行吗?” “可能还是会有不怕死的人向陛下要账。” “只要是正常亏欠,此人又无枉法之事,朕愿意偿还。” 王坚火寻思了一会,“这意味着陛下不会立刻处置洛阳的商人?” “商人逐利,可是也能沟通有无,多之伤民,缺之更伤民,收其利留其人,以观后效。” “他们改不了。” “若是洛阳官员都能像阁下一样清廉公正,商人无贿可行,还改不了吗?” 王坚火听出了皇帝的留用之意,起身离凳,想要跪下谢绝,皇帝示意他坐下,王坚火道:“像草民这样的人,当不得官。” “朕不强求。”韩孺子还是有些遗憾,“群丑可宥,首恶必除,朕起码要让洛阳商人一时半会不敢再与官员勾结。” “即便那是宗室子弟?” 韩孺子点头,“但是朕的手段可能不符合阁下的期盼,朕要给河南尹升官。” 王坚火一愣,“升官?” “河南尹韩稠选秀有功,朕要提拔他为宗正卿,算是升了半级,明日随朕入京,今后前途无量。” 韩稠一家几代在洛阳经营,根深蒂固,先将他从洛阳调离,将会更好收拾一些。 “陛下了解选秀的内幕吗?勋贵之家想将自己的女儿送进宫,要向河南尹送礼,普通人家不愿攀龙附凤,也得送礼,河南尹争到半数名额,可是一笔大买卖。” “嘿,河南尹这算是囤积居奇,可他算错了买主,这回必定血本无归。” 王坚火再无疑惑,由失望变成欣喜,又由欣喜变成敬佩,心中甚至生出一股冲动,想要向皇帝宣誓效忠,但他忍住了,他了解自己的性格,终究不愿受到束缚,于是道:“草民还有一计,陛下要听吗?” “洗耳恭听。”韩孺子微笑道。 丑王早就揣着此计,一直不说,确认皇帝真要做事之后,才肯披露腹心。 王坚火起身拱手,正色道:“草民王坚火,承陛下之恩,监督流民安置,收受两所宅院以及大量财物,证据确凿,甘愿伏法。陛下欲治洛阳,请先从草民起。” 韩孺子轻叹一声,他之前曾在圣旨中斥责过王坚火,目的是帮他行事,看来王坚火是尝到了“甜头”,还想继续下去,令自己从朝堂彻底脱身,重返江湖。 韩孺子叹息,因为他刚刚送走一位不愿留在大楚的人。 “好,如阁下所愿。” 王坚火跪下,真心实意地磕头谢恩。 河南尹韩稠还不知道自己“升官”的消息,见皇帝这次到来不像上次那么冷傲,愿意入住他所安排的行宫,极为高兴,将选中的大量秀女聚在一起,早让画工图描成册,皇帝可以按图索人,也可直接鉴赏。 皇帝在洛阳停留的最后一个早晨,就用来做这件事。 各级官员都被召至行宫里,河南郡的差人抬来整整三大箱画册,韩稠很谨慎,早就找来洛阳城里最有名的媒婆,由她向皇帝讲解各女的特点。 媒婆为此准备了将近一个月,为将某女突出或是隐藏,她收了不少礼物,因此斗志昂扬,准备在皇帝面前一展身手,作为自己一生中保媒拉纤的巅峰之作。 结果她却没有用武之地,只是远远地望见皇帝一眼,一肚子美言活活地憋在肚子里,据说她回家之后大病一场,好多年没再保媒。 与她相比,河南尹韩稠更是倒霉。 当着众多河南郡官员,中司监刘介宣读了几道圣旨,第一道就是将所有选秀女子送回各自家中,皇帝在圣旨中自责,以为晋城之围皆是皇帝一人之过,以至天下震动,官民悬心,万幸得脱,不敢再扰百姓,三年之内,不许选透,十五岁以上的民女,许其嫁人。 皇帝将选秀与晋城之围联系在一起,没人敢吱声,韩稠汗流浃背,很快就发现,这才只是霉运的开始。 第二道圣旨将丑王发配到北疆,罪名是收受贿赂,鉴于王坚火安置流民有功,又肯主动认罪,许其不戴枷锁,家人、财物皆不受牵连。 第三道圣旨就是后来赫赫有名的“代偿令”,皇帝将流民近几个月写下的所有欠条借据都收归自己手中,韩稠当时却对这一道圣旨最不感兴趣。 第四道圣旨,河南尹韩稠劳苦功高、忠心可嘉,堪为宗室表率,特升任宗正卿,即日随驾进京。 韩稠当场晕倒在地,连“谢恩”的机会都没有。 韩孺子命人抬着韩稠上路,回转京城,经此一行,他明白了许多道理,尤其是杨奉的那句话: 人的一生有两次成熟,第一次知道自己能做什么,第二次知道自己不能做什么。 “不能”并非不做,而是更巧妙地做。 韩孺子还有匈奴的大仇未报,云梦泽、东海群盗、西域筑城等诸多隐患也需解决,但他首先得回皇宫,面对身边最为亲近的人。 (本卷结束)(未完待续。) 第三百六十三章 后宫大势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到了函谷关,离京城已没有多远,皇帝总算是安全返回,随行人员全都松了口气,唯有东海王心里越来越不安,入夜之后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 王妃谭氏终于忍受不住,伸手掐住东海王腰侧的一块肉,轻轻用力,冷冷地问:“折腾什么?” “哎呀,快松手,你明知道……”东海王又痒又痛,那里是他的“命门”,别人不敢触碰,谭氏却是伸手就来,没有一点怜惜之意。 又等了一会,谭氏才松开手,东海王憋笑憋得脸都红了,好在这是夜里,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我是诸侯,是你的夫君……” 谭氏的手又伸过来,东海王急忙改口,“也是你的小跟班,这回行了吧?” “我问你,半夜不睡觉,翻来覆去地折腾什么?”谭氏可不容易糊弄过去。 “我在想你们谭家。” “嘿,还有谭家吗?”谭氏转身,背对东海王,京城谭家如今已经变成东海国谭家,只有她一人能够回京,而且自从接受洛阳丑王的帮助之后,江湖地位一落千丈。 “人生起伏原本如此,你这样一个聪明人,连这点也看不透?” “我又不想出家,看那么透干嘛?”谭氏没好气地说。 东海王将妻子用力扳转身,认真地问:“你们谭家跟晋城邓家有仇吗?” 这句话他藏了好几天,实在找不到线索,只能开口向谭氏询问。 “邓家?新任车骑将军邓粹?” “对,但他现在不是车骑将军了,已被陛下免职,待罪之身,就等着去西域筑城,没个十年八年回不来。” 谭氏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谭家从前在京城,邓家在晋城,一个是民,一个是官,从来没有过来往,哪来的仇怨?” “这就怪了,既然跟谭家没有仇怨,邓粹干嘛总盯着冠军侯的事不放?还公开扬言要报仇,找谁报仇?肯定不是陛下……” 谭氏立刻警觉,“回来好几天了,怎么不早对我说?” “我想先找到原因嘛。” “邓粹不是要被派往西域好几年才能回来吗?怕他什么?” “这个家伙……不是一般人物,他在塞外伏击匈奴人的时候,放过了崔昭,说明他不是针对崔家,那就剩下谭家和我。我向陛下探过口风,邓粹肯定会被派往西域,但是为了让他安心,邓粹的一个妹妹十有八九能进宫,这可是一个不小的麻烦。” “陛下不是说三年之内不再选秀吗?” “邓家的女儿会直接进宫,用不着选秀。” 谭氏沉默了一会,“你别管了,明天我去打听。” 东海王吓了一跳,后悔自己的多嘴多舌,“千万别,咱们现在生活在夹缝中,多看谁一眼都可能被人告诉陛下,你知道我费了多大努力才取得陛下的信任?” “邓粹不是有个妹妹吗?既然要送进宫,肯定也在队伍里,女人之间好打听消息。” “可你是谭家人,万一邓家……” 谭氏转身。 东海王无奈,轻轻叹了口气,安静地躺了一会,说:“为什么我身边就没有人能送进宫呢?” 谭氏转过身踹了丈夫一脚,差点将他踹到床下去,“怎么,你还打算让我做点什么?” 东海王无意中自言自语出声,急忙辩解道:“怎么可能?我又不是崔家那种人,我是说……宫里有上官太后、王美人、崔皇后,又去了一位邓家的女儿,可有一出好戏。” “你那么想看,怎么不去当皇帝?” 东海王立刻伸手捂住谭氏的嘴,小声道:“你疯啦,还敢说这种话?当心隔墙有耳。” 谭氏摆脱丈夫的手,“想做事却没胆子,呸。我问你,你干嘛对宫里的事情这么感兴趣?” 即使是对妻子,东海王也不说想为母亲报仇的事情,笑道:“还不是为了咱们、为了谭家?陛下亲政时间不长,年富力强,事必躬亲,估计很久都不会懈怠,眼见得又是一位武帝,有这样的陛下,外臣想要掌权,几乎不可能。可陛下也是人,而且心地仁慈,常有不忍之心,很难压制后宫之争,你看着吧,少则几个月,多则三五年,能在后宫胜出者,其家必掌大权。” “王美人有家人吗?” “嘿,富豪之家尚有众多攀亲之人,何况是大楚太后?而且王美人未必就是最终的胜利者,她隐忍的时间太久,稍一得势就有点沉不住气,缺少大将之风。” “你的皇后表妹呢?” 东海王早已考虑多时,张嘴就来,“表妹生性温婉,很少与人相争,甚至会主动将手中的东西让给对方,只求息事宁人。可她生于崔家,从小备受宠爱,骨子异常骄傲,所谓的不争乃是不屑,一旦触及底线,她绝对会让对手大吃一惊。” 谭氏见过皇后,还跟她一块在宫里逃亡过,想了一会,觉得丈夫说得没错,又问道:“邓粹的妹妹呢?会参与争权吗?” “我没见过她,但是她只要与兄长邓粹有三分相似,那就必然要争,我只是不明白,邓家衰落已久,争权到底是为什么?” “我会打听出来。”谭氏说,又要转身。 东海王却说到了兴头上,“你怎么不问太后和金贵妃?” “太后退隐,匈奴女人留在塞外,有什么可问的?” “未必,此消彼长,现在王美人还没怎么样呢,趋炎附势之徒就已蜂拥而上,等她成为王太后,谁还在乎上官太后?记住,上官太后不是普通人,她发起怒来,可是要杀人的。” 谭氏第一个想到的不是婆婆崔太妃,而是上官太后的亲妹妹,以及传说中死于太后之手的桓帝,“嗯,那的确是一个可怕的人。” “金贵妃说是不回京城,却将二哥金纯忠留在陛下身边,背后又有整个匈奴做靠山,进可攻,退可守,要说后宫诸人当中,她的地位最稳,当然要坐山观虎斗,说不定哪一天就会长驱直入,进宫掌权呢。” “陛下很喜欢她,是不是?” 东海王对这一点却不是特别在意,“那么有名的美女,谁……” 谭氏的手又掐在了腰侧,东海王立刻求饶:“别……是你问我的。陛下不是那种贪恋美色的人,我听陛下的意思,同意金贵妃留在塞外有许多原因,其中一个就是担心会因此坠入温柔乡不可自拔。” 谭氏哼了一声,又叹息一声,“好美的贵妃,好决绝的皇帝。” “所以你知道了吧,后宫里都不是省油的灯,这一场大战……可惜咱们看不到,更参与不了,等到水落石出,咱们也得不到好处。” 谭氏一直觉得丈夫不够坚忍,难成大事,今晚听他一席话之后,发现丈夫其实另有优点,并非一无是处,“踏实睡吧,我不会让你一个人操心这些事。” 谭氏侧身躺卧,手放在丈夫胸上,东海王握着妻子的手,不再辗转反侧,慢慢入睡,又一次楚到母亲,次日清晨睁眼之后照样心怦怦直跳,真害怕哪天不小心会在梦里说出报仇的实话来。 入关之后,京城的大臣分批前来接驾,送到皇帝面前的奏章不再是杨奉等人批复过的副本,而是原本,需要皇帝亲自批阅,这也是还政的一种表现。 皇帝一下子变得忙碌起来,经常要停下与大臣们商议朝政,离京城越近,队伍的行进速度反而越慢,一天只有数十里。 东海王仍没有正式官职,他也不求官,宁愿以含糊的身份留在皇帝身边,当一名参谋与顾问,因此也跟着忙碌起来。 整整五天之后,京城近在眼前,东海王才稍微闲下来一些,谭氏也打听到了他想要的消息。 邓粹的妹妹之前直接到洛阳,然后与哥哥汇合,一同进京。 果然女人之间好说话,谭氏试探了几回,很快就与邓妹见面,聊来聊去,结为姐妹。 “你绝对猜不到邓家的想法。”谭氏在床上说,只有熄灯之后,她才觉得能够安全交谈。 “所以我才纳闷啊,要说贪权,邓家之前却没有来京城辅佐冠军侯,要说报仇,崔昭刚去晋城送子的时候,邓家明明很热情,后来一听说冠军侯的儿子……” “问题就在这。” “怎么了,邓家不就是怀疑他在宫里被调包了吗?” “大将军邓辽在武帝时打过不少胜仗,也杀了不少人,据说因此伤了阴骘,自己英年早逝不说,邓家在那之后一直只生女儿不生儿子。” “所以呢?” “所以邓家想收养冠军侯之子,用龙子龙孙驱除晦气,如果冠军侯的儿子是假的,自然也就无效了。” “这……这也太可笑了,亏我将邓粹看成一个人物,陛下也对他颇有期待,居然……居然……” “你不信就算了,别笑话别人。”谭氏正色道,她比较相信这种事。 东海王长出一口气,“那我就放心了,看来邓家不是威胁。” “未必,真像你说的一样,邓粹的妹妹也不是寻常女子,若能进宫,必有一争。” “可惜咱们还是只能旁观,不,连旁观的资格都没有,只能等着听消息。” “我想过了,咱们应该支持皇后。” “小君表妹?” “嗯,皇后暂时处于守势,一直退让,早晚必有反击之时,回京之后,我会想办法与皇后联系上,你不用参与,万一惹出麻烦,也与你无关。” “这……不好吧?” “我意已决,你不用多说。”谭氏顿了顿,“王美人已经开始动手了,你一定要小心,王美人可不喜欢你,甚至很忌惮你。” 东海王当然明白这个道理,“王美人动什么手了?你听谁说的?” “你注意到没有,过了函谷关之后,队伍走得一天比一天慢?” “当然,这是因为陛下经常要与大臣商议朝政,而且路上的接待也多,一处接着一处。” “不管怎样,王美人可是充分利用了这几天,陛下在洛阳宣布三年内不得选秀,王美人趁着陛下还没回京,已经将一批秀女接入宫中,陛下还能再将她们送出去吗?” 东海王吃了一惊,“为了排挤皇后,王美人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 “你会告诉陛下吗?” 东海王想了一会,“不,离间陛下母子关系这种事我绝不能做,而且——小君表妹若是不被欺负得更狠一些,你凭什么取得她的信任与好感呢?” 谭氏冷哼一声,却将丈夫搂得更紧了。(未完待续。) 第三百六十六章 宫中从无争斗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效忠有两种,一种倾向于效忠个人,一种倾向于效忠身份。 对韩孺子来说,皇后、张有才等人属于前一种,无论他是皇帝还是倦侯,都能指望得到他们的忠诚,刘介以及在晋城殉难的萧声属于后一种,无论谁当皇帝,对他们的忠诚都没有太大影响。 韩孺子翻看史书,发现大多数皇帝对这两种效忠都分得很清楚,对前一种人宠溺与放纵,当成亲人看待,每每被外人所不能理解,史书对此颇有微词,对后一种人皇帝则时刻摆出威严的架势,平时公事公办,关键时刻却可能放他们一马。 韩孺子自己也不能免俗,区别就是对有些人称“我”,对有些人称“朕”。 还有一些人,无所谓效忠与不效忠,不要说是皇帝,就算是神仙下凡,他们也会观察一会,确定神仙对自己真有好处之后,才肯下跪膜拜,否则的话,宁愿站在一边旁观。 偏偏是这些人可能在某方面极具才华,杨奉、孟娥等人如是,他们有自己的想法,皇帝也不能操控。 韩孺子合上书,既激动又迷茫,皇帝或许是这世上最复杂的身份,极具挑战,怪不得大多数人做不好皇帝,个别人甚至表现出明显的厌倦,可是没人能撒手,全都紧紧握在手里。 韩孺子愿意接受挑战。 中司监刘介进来,轻声道:“陛下,景耀到了。” 韩孺子点下头,示意中司监稍待,说:“刘公熟悉宫中规矩,觉得朕这样做合适吗?” 韩孺子听从杨奉的建议,决定再度起用景耀,但是不能官复原职,更不能避着刘介。 刘介曾是景耀的下属,如今却是顶头上司,对皇帝的决定没有半分不满之意,相反,表现得对景耀很看重,“景公在宫中任职多年,经验之丰富,无人能出其右,虽遭太后贬黜,但是并无重罪,陛下此刻启用,没有问题。” “好,朕记得刘公说过,景耀擅长收集信息?” “是这样,他总能找到合适的人手,也能分辨他们报上来的信息是真是假。” “如今宫里负责此事者为谁?” “并无常职,也不宜公开设置,陛下有令则行,无令则散。” 利用太监收集情报,会受到朝廷外臣的忌惮,韩孺子明白这个道理,“让他进来。” 景耀颤颤微微地进来,在门口跪下,受到允许匍匐前行,口称陛下,还没说什么,先是老泪纵横。 前中司监沦落到在宫里劈柴扫地,突然得到皇帝的召见,如同从云端伸下来的一只手,直探泥潭底部,景耀当然感激涕零。 韩孺子坦然接受,因为他明白,这是皇帝的权力。 唯有皇帝能够光明正大地生杀予夺,随口一句话就能将一个人捧上天或者直摔到地下,皇帝就是用这种手段掌握十步之外、千里以内的权力,不用者终身困于十步之内,滥用者即使在千里之外也能招来威胁。 等景耀哭得差不多了,韩孺子挥下手,让刘介送上巾帕,景耀双手接过,还是用脏兮兮的袖子擦干脸上的鼻涕眼泪,他知道,态度已经表完,从现在起,得用真本事打动皇帝。 韩孺子询问景耀人在宫中,如何收集天下各处的信息,景耀振作精神,介绍得十分详细,原来他并没有秘密的组织,当他想要打探消息的时候,会选择不同衙门里的不同小吏,许以一些好处,让他们避开正式渠道,再找更外围的人四处打听,几条线互不相知,也互不干扰,最后消息汇总在一起,彼此印证,保证消息准确。 这种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景耀之前花了十几年时间才选中一批官吏成为常用的合作者,至于回报,金银只是小头,更多的是宫里的一些信息,尤其是关于官员升贬的内容,小吏利用它们能够讨好或者报复某些官员。 景耀失势之后,这些路线就都中断了。 景耀磕头不止,发誓说自己从未透露过真正的宫中秘密,都是一些早晚会公开的消息,让小吏提前一两天知道而已。 韩孺子没说什么,向刘介点下头,刘介退下,留下皇帝与景耀密谈。 景耀额头触地,身为经验丰富的老宦,他再明白不过密谈的含义,那是危险,也是前途,必须小心应对。 韩孺子也在小心应对,将皇帝的权力用在景耀这种人身上要特别谨慎,用好了,平添助力,稍有瑕疵,就会培养出一头恶狼,甚至会扭头咬向皇帝本人。 韩孺子沉默良久,直到景耀的后背因为紧张与困惑而再次颤抖,他才开口道:“景公何时进宫的?” “和帝十九年。” 和帝是武帝的父亲,景耀自小入宫,迄今已有五十几年。 “嗯,时间够久了。” 景耀不明白皇帝的意思,趴在地上不敢回答。 韩孺子又沉默了一会,问道:“景公见过不少宫中争斗之事吧?” 景耀迅速抬头看了皇帝一眼,知道这不是随便问问,自己更不能随便回答,想了一会,将身体稍稍抬起,好让声音更清晰一些,“宫中从无争斗。” 韩孺子眉毛一扬,“这倒稀奇了,史书对宫中之事记载不多,可也不是空白,历朝历代,包括本朝,宫中从未缺少过争斗吧?” 景耀将身体再抬升一点,“老奴的意思是,从来没有纯粹的宫中争斗。” 韩孺子隐约明白了景耀的意思,“起身说话。” 景耀谢恩,费力地站起来,知道这是一次极其难得的机会,自己若不能立刻打动皇帝,就只能困死在阴冷的小屋子里,“宫中之人所争、所仰者,皆是陛下,再无其它,可陛下所思所念者乃是天下、乃是朝廷。太监也好,嫔妃也罢,费尽心机也不过讨得陛下一时欢心,若想长久立足,非借助外力不可,老奴因此说,宫中并无争斗,一切争斗都在外面进行。” “比如上官皇太妃与太后呢?” 宫中争斗的最惨烈一幕就发生在这对亲姐妹身上。 景耀躬身回道:“陛下细思,皇太妃生恨已久,却一直没有表露,更没有明争,直到与外臣勾结之后,才敢发难。依老奴所见所闻,宫中之事皆可照此推测,再多的矛盾、再深的仇恨,在没有外力相助之前,也只能隐忍,不能忍者必遭重罚,反之,欲争斗者,必自外面着手。” 杨奉说得没错,内事的确应该咨询景耀,这一番话将韩孺子说得恍然大悟,却称不上豁然开朗,因为他知道,自己刚回宫时的乐观大错而特错,宫中的争斗正在进行,只是没在他身边展开而已。 谁也不想让皇帝看到自己丑陋的一面。 “退下。” 皇帝的声音比较冷淡,景耀心里却更加踏实,真话总会伤到一些人,正因为如此,真话才能打动另一些人。 景耀退下不久,刘介进来,他要等皇帝的命令,好给景耀一个安排。 “哪里的活儿不重,让景耀去养老吧。”韩孺子不想立刻重用这个老滑头。 “司库监缺一位掌钥副令,景耀老成,可任此职。” 韩孺子点点头,表示同意。 刘介也退下,韩孺子独自思考,母亲与皇后确有不合,可是正如景耀所说,她们不会在宫里、在皇帝面前公开争斗,那种斗法太失颜面,也争不出真正的胜负,母亲的目标必是大将军崔宏,她以为崔家一倒,皇后也将失势。 所以皇后才会拒绝皇帝的好意,不愿再给崔家封侯,因为她明白,崔家地位越高,目标也就越大,更容易受到打击。 韩孺子轻叹一声,明白宫中争斗的套路之后,他不再急于插手解决,母亲孤身一人,没有父兄在外相助,这反而是件好事,大臣再怎么讨好王美人,毕竟隔着一层,得不到完全的信任。 讨好王美人最为露骨的河南尹韩稠已受到处罚,韩孺子相信,自己再收拾一两位类似的大臣之后,讨好未来太后的风潮将会降落。 不知为什么,在这场暗斗中,韩孺子首先防范的是母亲,对皇后,更多的是理解,而不是需要解决的问题。 但是绝不能让母亲伤心,韩孺子决定明天恢复执政之后,尽快册封母亲为太后。 张有才从外面进来,说:“陛下,东西做好了,要拿进来吗?” “嗯。” 张有才转身,很快回来,与另一名太监抬进一座半高的石制屏风,摆在墙边,书桌后面的皇帝一扭头就能看到。 石屏很普通,上面也没有风景画,只是刻着几行大字,并非名家手笔。 匈奴 云梦泽 海盗 西域 这些才是韩孺子心目中以为最需要解决的麻烦,匈奴排第一,也最难对付,几年之内无法动手,云梦泽和海盗却要尽快处置,但不能同时进行,以免又陷入混战,大楚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至于西域,韩孺子犹豫一段时间之后才决定刻上去,所谓的西方强敌听上去很虚幻,而且只来自于匈奴人一方说法。 可他能感受到大单于心中的恐惧,那种恐惧哪怕只有三分真实,也意味着西方真有一股势力正在兴起。 “就放在那里吧。”韩孺子很满意,明天才要朝见群臣,他今天就想处理几件正事,“宣召代国都尉邓粹和辟远侯张印。” 西域最遥远,目前来看问题也最简单,韩孺子决定从它开始,一想到这是自己第一次将皇帝的权力施展到千里之外,他有一点小小的兴奋。(未完待续。) 第三百六十七章 执政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同样被“发配”到西域,邓粹仍是京城冉冉兴起的新星,几乎人人都认为他的离开只是暂时的,很快就会回到皇帝身边,前途无量,而辟远侯张印则陷入新的低谷,孙子的罪过还没有赎清,又辜负了皇帝的信任,在最关键的时刻无所作为。 性格迥异的两个人,如今要去执行同一项任务。 张印年纪更大、资历更深、经验更多,却没有半点竞争之心,甘居人下,进屋时自觉走在后面。 邓粹也不客气,拜见皇帝之后,有问必答,侃侃而谈,意思只有一个:“为大将者,随机应变,排兵布阵自有主事之官,不缺大将一人。” 邓粹的几次胜利颇有运气成份,但的确做到了“随机应变”,显出极深的谋略,韩孺子也不能小瞧他,微笑道:“然则大将战前不做任何准备吗?” “有,要兵、要马、要钱、要粮、要信任。”邓粹扳着手指一一数来,正好五条,“总之多多益善,这五样越多,大将的选择也就越多,随机应变时也更从容,太少的话,多厉害的大将也是去送死。” 张印被晾在一边,根本插不进话。 “当初的邓辽邓大将军也是这种做法?”韩孺子问,虽然觉得邓粹堪任大将,心里还是觉得不太踏实。 “大将军在的时候,我还是孩子,接触不多,但是听族中长老说,大将军尤其擅长这‘五要’,每次战前必然缠着武帝不放,实在要不来更多,也要更精,五万将士至少配备十万匹良马,转输民夫不计其数,别的将军战后常常一无所剩,需要尽快回城补给,唯有大将军常有余粮。” 那是大楚最为强盛时的特有打法,到了武帝后期就已难以为继,等韩孺子登基,没有一次战争能够让楚军如此率性而为。 韩孺子笑着摇摇头,邓粹的确是大将,却不是朝廷现在能用得起的大将,“张侯有何话说?” 张印抬头看向皇帝,想了半天才吐出一句,而且嘴上更不利索,“臣……愿为、愿为主事……之官。” 韩孺子没那个耐心,说:“张侯写份奏章吧。” “写、写了。”张印从怀里摸出一摞纸,“初稿,陛下、陛下见谅。” 张有才上前接过纸张,转交给皇帝。 那的确是初稿,纸张皱巴巴的,上面的字迹也颇多修改,韩孺子扫了一眼,没有细看,“邓粹,朝廷艰辛,用度不足,兵马钱粮都不能‘多多益善’,朕能给你的,唯有信任。” 换个人这时就会磕头谢恩了,邓粹却露出沉思之色,显然是在计算衡量,过了一会才说:“也行,可兵马钱粮都是可见之物,信任这种东西却是看不见摸不着,陛下怎么证明呢?” 张有才等几名太监脸色都变了,辟远侯张印是老实人,光凭这句疑问,就确信皇帝对邓粹极为信任,远超一般臣子。 韩孺子心中却是哭笑不得,他知道邓粹在暗示什么,于是微笑道:“那就不要看,也不要摸,仔细领会。” 邓粹真的想了一会,躬身笑道:“臣领会到不少。” 送走两人,张有才忍不住道:“这个邓粹,真是……真是……难说啊。” 韩孺子笑了一声,“连自己人都猜不透的将军,可想而知,敌人更猜不透他。” “陛下真要让他当大将啊?”张有才吃惊地问。 “别管闲事。”韩孺子拿起张印留下的纸张,严格来说这不是奏章,而是一份西域经营谋略疏,嘴上木讷的张印,笔下却很畅通,写了二三十页,洋洋洒洒上万言。 韩孺子连看了三遍,不禁感叹世上没有完人,如张印这样的人,再添两三分“随机应变”的能力,就是百年难遇的将才,偏偏在临阵时谨慎过头。 兵、马、钱、粮、信任这五样,张印在奏疏中一样也没要,他的建议是因地制宜,利用西域三十余国的力量筑城防守,他所需要的一是便宜之权,可以在西域刻印封王,事后再请朝廷追任,二是要一群熟悉西域事务的人相助。 为了不让朝廷怀疑他要独占一方,张印将只身赴任,家人都留在京城,包括他唯一的孙子。 张养浩已从碎铁城回京,待在家里不准迈出大门一步。 张印索要的那群帮手比较特别,居然都是大牢中的囚徒,但他没有详细解释。 韩孺子这天睡得比较早,次日天刚亮,他在同玄殿朝会群臣,这是一项仪式,很快结束,皇帝转往附近的勤政殿,在这里与数名重臣共理朝政。 韩孺子当傀儡皇帝的时候,每天也在这里坐一会,但是离大臣比较远,听到的大都是嗡嗡的议论,只在争吵的时候才能听清一些话,拟好的圣旨也不会送给他过目,因此对朝廷处理政务的过程与思路不是特别了解。 第一天下来,他发现这一点也不难。 勤政殿由宰相主持,各大部司以及各地官员的奏章大都汇集于此,他与几名指定的大臣商议批复内容,交给皇帝过目,获得许可之后,成文交付相应衙门,只有一些比较重要的奏章,才由皇帝亲笔批复。 正常的奏章批复“已阅”即可,交给有司收藏,可能永远也不会再拿出来,另一些奏章则提出各种问题,某地大旱、某地水涝、某司要做某事等等,绝大多数时候,宰相的批复是将奏章转到相应的衙门,由该司提出明确的意见,再由宰相批准,来来回回能持续几天甚至几个月。 皇帝的职责是监督这一切的正常运转,并且掌握着最为关键的宝玺——没有宝玺之印,宰相的批复也只是一句空话。 只在极个别的情况下,比如某个重要的官职出现空缺,或者发生齐国叛乱、匈奴入侵这样的大事,才会出现激烈的争论。 整个流程一环套一环,皇帝随时可以叫停,加入自己的意见,但是没什么用,韩孺子很快就发现,自己的想法不会比有司的专业回复更好,与其耽误流程,不如旁而观之。 第一天的工作比较多,有几件事的确需要皇帝本人的首肯。 希望册封皇帝生母为第二位太后的奏章已经堆成了山,理由多种多样,甚至上升到事关大楚江山稳定与否的高度。 这正是韩孺子要解决的第一件事,朱批礼部、宗正府照办,然后送到慈顺宫请太后过目,这是礼节,也是规矩,皇帝不能绕过。 慈顺宫反应也快,下午就送回来,不知是谁操笔,总之太后赞赏了皇帝的一片孝心,要求此事尽快办理。 接下来是对各地的减赋,大楚连年征战,尤其是齐、代、燕等地,受损颇多,韩孺子离开晋城之后,曾经巡视一圈,所到之处都有大赦,这回是正式确认,并根据情况延长时限,一到五年不等。 申明志等大臣提出建议,此事可以稍缓一缓,等王太后获封时颁布圣旨,以显王太后慈爱万民。 韩孺子同意。 再往下是战后的论功行赏,兵部等有司已经拟定计划,耗费巨大,但是一点也不能省,绝大多数人的封赏都有标准,唯有崔宏、柴悦、邓粹三人需要皇帝另定。 韩孺子记得皇后的请求,于是将崔宏、邓粹两人圈为“待定”,只将柴悦升为骠骑将军、北军大司马。 骠骑将军是虚衔,北军大司马才是实职,但北军伤亡惨重,已回转京城休养,柴悦在塞外实际上是以临时身份掌管全军。 这是大楚的惯例,让边疆大将名实分离,以免其拥兵自重。 韩孺子特意找了一下,老将房大业被封为北军都尉,算是不错。 这些事情忙完,已经将近傍晚,守宰相申明志希望明日再议,韩孺子却要求继续,因为还有一项非常重要的事情急需处理。 皇帝被困晋城期间,一批文臣殉难,也有一批文臣立功,正常封赏之外,空缺的官职也得尽快填补。 其实皇帝在外继续巡狩时,相应职位都已找到代领者,只待他回来确任,唯有一个最为重要的官职,大臣们不提,也没有奏章,要由皇帝主动一些。 守宰相申明志该升为真宰相了,在他这个位置上,无过便是功,皇帝找不到继续观察的理由。 杨奉的请求还没有得到正式允许,因此仍留在勤政殿内——身为中掌玺,这是他一次掌管真正的宝玺。 眼看天色将晚,杨奉向皇帝使眼色,韩孺子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于是开口,称赞申明志的才德,决定正式任命他为大楚宰相。 申明志磕头谢恩,其他大臣祝贺,首日议政方算结束。 韩孺子回到寝宫时已将近二更天,发现皇后不在,有些纳闷,找来刘介询问才知道,原来他少发一道圣旨,皇后已回秋信宫居住了。 宫里宫外,到处都是规矩与惯例,韩孺子发现自己一整天也没做成一件想做的事情,绝不想以独守空房结束这一天。 时间已晚,再颁旨传召皇后已经来不及,规矩这时候发挥作用,刘介提醒,皇帝可以在任何时候选择任何一处嫔妃的寝宫就寝。 韩孺子于是住进了秋信宫。 皇后崔小君有点意外,也非常高兴。 躺在床上,闲聊了一会,韩孺子问:“你怀念倦侯府吗?” “嗯。”崔小君不敢直接回答,因为她怀念得心都在疼,如果有选择,她宁愿再做倦侯夫人,但这种话绝不是皇后该说出来的。 “我要重新整修倦侯府,送给你当礼物。”韩孺子顿了顿,“也送给我自己。” 韩孺子必须找个地方,以摆脱皇宫与朝廷的束缚,规矩与惯例大有好处,但它们更适合平庸的皇帝,而不是想有所成就的皇帝。。(未完待续。) 第三百七十章 点醒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皇宫里热热闹闹地给皇帝娶进更多女人的时候,韩孺子正在倦侯府里忙碌,要在大楚数千名将领当中选出几位合格的楼船将军与步兵将军。 围剿云楚泽和东海群盗,都需要大量战船与步兵,船可以慢慢建造,步兵可以从各地调集,唯有指挥者最难寻找。 武帝时期的成名老将不少人尚还建在,如果朝廷肯一次性派出大军,他们都能指挥得不错,可朝廷偏偏不想耗费太多,这下子就难办了,老将们一被问起,全都谨慎地摇头,不敢给出肯定获胜的回答。 年轻将领当中倒是有不少人胆子够大,愿意接管任何一支军队,却说不出具体的剿匪计划,其才华又不像是第二个邓粹,韩孺子不放心将重任交给他们。 海上需要大船,造得比较慢,暂不需要大将,云梦泽的剿匪行动已开始执行,数千名楚军士兵正在建筑第一批据点,数量不多,全都背靠大城,易守难攻,寻常将领就能指挥。 这给了韩孺子一点时间。 兵部自有一套选将办法,准备在京城以南的湖上进行一次水军演练,持续十几天,根据将领们的表现,分出等级,供皇帝选用。 韩孺子在身边的勋贵侍从当中也找出一批中意者,打算轮番派出,与成熟的将领配合,学习治军之术。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中,韩孺子能感觉到整个大楚的配合,这还只是一次小小的尝试,各方与皇帝的配合不算完美,像是一辆重新上路的老旧车辆,能听到吱吱嘎嘎的摩擦声。 皇帝与宰相仍未取得互信,韩孺子每天上午仍在勤政殿执政,可申明志还是越来越紧张,每次都要想方设法地拖延时间,希望将皇帝一直留在身边。 迄今为止,他都没有成功,到了中午总得吃饭,一旦脱离大臣的视线,谁也没法拦住皇帝。 韩孺子在倦侯府与另一群人商议朝政,在这里,规矩不重要,如何用最低的成本解决问题,才是大家讨论的重点。 他也在这里审阅奏章,为了表示对宰相的尊重,他很少当场批复,而是要么送到勤政殿,要么等第二天与群臣一块确定批复内容。 宫中纳妃的第五天,韩孺子在倦侯府接到一份特殊的奏章,署名“淑妃”,经张有才提醒,他才知道这就是邓粹的妹妹邓芸。 皇后之下有贵妃,再往下是普通妃子,名称众多,淑妃是其中之一,她们与朝廷官员一样,也都有品级、官印与掾属,可以向皇帝递送奏章,但是很少有人这么做,宫里的事情要在宫里解决,皇后或者太后是最终裁决者,用不着惊动皇帝。 一名刚刚得到册封的普通妃子,就敢给皇帝写奏章,胆子不小,唯有想到这是邓粹的妹妹,皇帝和身边的太监们才觉得稍微合理一些。 邓芸的奏章文采飞扬,她说自己进宫如兵家第一次当将军、如进士第一次领官职,心所念念就是为国效忠,可惜空有一腔热情,却连皇帝本人都见不到,难免心生疑惑,以为自己才疏艺浅,不足以领军治民,云云。 她的比喻不只这一个,被移植到无人幽谷的奇花异草、被藏于箱箧中的蒙尘珠宝、被无知者用来铺路的珍贵石材等等都是她的形象,意思只有一个,皇帝起码要来看她一眼,不枉夫妻一场。 妃子的奏章不可能直接送到皇帝面前,韩孺子问了一下,得知它来自慈宁宫中,原来这里有母亲的支持,心中不由得纳闷,是皇后亲自召入邓芸的,新淑妃怎么刚进宫就倒向了慈宁太后? 韩孺子批复“阅”,两天之后的中午,在离开皇宫前往倦侯府之前,他正式召见了所有新晋的十二名嫔妃,皇后以及两位太后都在场。 四位妃子是主角,韩孺子认得佟青娥,还有两妃是大臣的女儿,第四位妃子就是邓粹的妹妹邓芸了。 在这十二人当中,邓芸的容貌最为出众,否则的话,邓粹也不会推荐给皇帝,她的胆子也最大,别人都是在向皇帝行礼时迅速瞥一眼,其它时候全都垂目瞧着地面,连眼珠都不敢乱动,唯有邓芸,一开始就瞅了皇帝两眼,行礼时,更是与皇帝对视了一小会。 这次见面本来只应是一场仪式,很快就该结束,结果却变成一场内宫议事,两位太后,包括对皇帝根本不关心的慈顺太后,先后开口,劝说皇帝留住宫内,不要总在外面过夜,皇后也劝说了几句,当着外人的面,她必须履行自己的职责。 韩孺子恭敬地回应,表示国家正值多事之秋,自己需要时时接听天下各处送来的消息,住在深宫里有诸多不变,待事态稍缓一缓,他会回到宫中。 邓芸就在这时候开口,将其她嫔妃以及在场的太监、宫女们都吓了一跳。 “陛下的确该以国事为重,既然陛下一时无法常住宫中,不如让嫔妃轮流出宫服侍陛下,倦侯府里的仆妇,也需要一个人管理。” 邓芸有其兄邓粹的本事,一击必中,两位太后和皇后都表示同意,皇帝也想不出理由拒绝,而且他有一种感觉,短短几天工夫,邓芸似乎取得了所有人的欢心,他预料中的争斗根本没有发生。 服侍皇帝也要按品级排序,每人三天,头两位妃子都是大臣的女儿,行事谨慎,几乎不出房门,皇帝夜里不来,她们也不催促,三天之后乖乖回宫,没有半句怨言。 韩孺子不跟她们同床,一是因为感到愧对皇后,二是的确没有这个心思,这些天里,他满脑子想的都是选将之事,几百个名字几乎能够倒背如流,一半人的履历也都烂熟于心,还是找不到合适的人。 有人勇猛如樊撞山,若是两军对阵非其莫属,步步为营一点点向匪巢推进,却非他们所长。 有人心存韬略如柴悦,若是麾下将士数量足够,他们自可排兵布阵,定下万全之策,可朝廷派去云梦泽的士兵眼下只有数千人,必要时可以调用周围郡县的驻兵,全加在一起也不过上万人,就算柴悦亲自出面,也没法用这点兵力包围云梦泽。 至于多数平庸之辈,只能在大将麾下任职,没有独挡一面的能力。 韩孺子甚至说不清自己究竟需要什么样的将军,无论是朝中官员,还是倦侯府里的众多侍从与顾问,因此也都有些糊涂。 这天夜里,韩孺子留下五位勋贵侍从,又召来三名兵部推荐的将军,对着云梦泽的地图,一块空谈,说来说去,总是离不开“窘迫”二字,剿匪想要成功,不是派出更多兵力,就是征发周围更多民夫。 韩孺子动摇了,但他不想这么快就劳师动众,更倾向于暂停剿匪,待大楚实力恢复一些之后,再制定完善的计划。 这个想法他只是留在心中,并未宣之于口,打算等京南的水军演练结束之后,如果还是找不到合适的将军,再与大臣们商量。 大厅里灯烛通明,虽然没有万全之计,大家讨论得却很激烈,都想在皇帝面前充分展现才华,如果能派出十万雄兵,韩孺子立刻就能指定其中两人担任大将。 东海王和崔腾也在,东海王偶尔还能插几句话,崔腾只会打哈欠,瘫在椅子上半睡不睡。 争论即使没有结果,对皇帝也有好处,韩孺子起码熟悉了大楚的将领。 中途有太监前来禀事,不敢打扰皇帝,向张有才使眼色,张有才出去一会,回来之后没说什么,显然不是大事,可是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不停地进进出出,其中一次出去的时间颇长,韩孺子注意到了,但是当时正在兴致勃勃地讨论攻打水寨的办法,因此对太监的行为不是特别在意。 中司监刘介留在宫中,倦侯府里管事的人就是老太监何逸与小太监张有才,张有才毕竟年轻,沉不住气,每次回到皇帝身边,脸色都比上一次更差。 东海王有所察觉,笑着建议大家休息,时间不早了,别人能睡懒觉,皇帝明天一早还得上朝。 这些人都住在倦侯府里,一块告辞离去,韩孺子意犹未尽,一个人仍盯着地图思来想去,好一会才想起身边的太监,“有才,怎么回事?” 张有才总算等到皇帝的询问,立刻开口道:“陛下快去看看吧,淑妃……淑妃将府里的鸡鸭给杀了!” 淑妃已经来了两天,韩孺子早忘在脑后,听张有才一说,大吃一惊,那些鸡鸭都是皇后崔小君的心爱之物,平时没人敢碰,竟然被杀死了。 韩孺子大怒,“带朕去看看。” 张有才前头带路,太监与侍卫随后,一行十几人向后宅走去。 时间已经是后半夜,府里的人大都已经入睡,淑妃却没有,张有才带皇帝去的不是卧房,而是后花园。 一进园子,众人就闻到一股香气,拐了个弯,所有人都被眼前的场景惊得呆住了。 堂堂淑妃,不仅杀死了数只鸡鸭,还将它们烤成了食物,配上美酒大吃了一顿,此时已有七八分酒意,正对着池塘吟诗,语气豪迈,只是声音含混,谁也听不清念的是什么,周围五名太监与宫女呆呆地守着,一看到皇帝到来,立刻先抹嘴再下跪。 淑妃停止吟诗,转过身来,摇摇晃晃地看着皇帝,突然傻笑起来,“皇帝养的鸡鸭果然不同凡响,肉质比别人家的都要鲜美,陛下,来来,咱们干一杯,也不枉此良辰美景、美味佳肴。” 韩孺子大步走到淑妃面前,神情严厉,正要开口质问,淑妃突然向前一扑,倒在了他的怀中,马上又站直,长舒一口气。 “你为何……” 皇帝的话还没说完,淑妃邓芸道:“既然是剿匪,为什么陛下总想着用兵呢?天下可用之人……” 淑妃突然转身,冲着池塘哇哇大吐起来。 韩孺子又一次呆住,这回却与淑妃的表现无关,是被她的话点醒。(未完待续。) 第三百七十一章 聪明的眼睛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淑妃邓芸重新洗漱,换上干净的新衣,喝了几口醒酒茶,在宫女的搀扶下走了几步,自己又来回踱步,最后原地跳了两下,对一直站在旁边的太监张有才笑道:“瞧,我没事了,其实我没喝多少酒,就是时间晚了点,鸡肉还好,鸭子有点腻。” “那都是皇后养大的鸡鸭,平时我们连碰都不敢碰。” “我知错了,你就别再吓唬我啦,带我去见陛下吧,我要当面认罪。” “淑妃就是为了吸引陛下的注意吧?”张有才冷冷地说,早就看穿了淑妃的小把戏。 邓芸正色道:“一开始的确是这样,可烤鸡太好吃,配上美酒,不知不觉就有点喝多了,在陛下面前呕吐绝对不是我的计划。” 张有才相信这句话,可淑妃一会说没喝多少,一会又说不知不觉喝多,让他大摇其头,觉得这位妃子与行事古怪的邓粹真是一家人。 皇帝之前有令,张有才没法拒绝,冷着脸说:“跟我去见陛下,小心说话,别再惹事了。” 邓芸乖乖地跟在太监身后,脚步偶尔还会打晃。 韩孺子正坐在屋子里想事情,邓芸进屋,几步走到皇帝面前,跪下道:“臣妾行止不端,请陛下降罪。” “你知罪了?”韩孺子严肃地说。 “臣妾知罪,我……我把留给陛下的烤鸡翅都给吃了,一根也没剩。” 屋子里的一名宫女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张有才脸色铁青,韩孺子也是一愣,过了一会他说:“抬起头来。” 跪在地上邓芸抬头,那的确是一张美丽的面孔,就有一点不妥,目光不怕人,直视皇帝,略带笑意,好像他们是在闹着玩。 她的目光里若是能多一点羞怯,美貌立刻能增加三五分。 金垂朵也不怕人,可她的“凶狠”对美丽一点影响也没有,韩孺子也不知为什么。 “如果你还是这么装疯卖傻,朕这就让人将你送回宫里,禀明太后与皇后,你永远也不用出宫了。” 韩孺子知道是什么减少了淑妃的美貌,她显得太聪明了。 邓芸收起那一点点微笑,严肃地说:“绝不了,都是……喝酒闹的,哥哥提醒过我千万不要喝酒,可我没忍住。臣妾知罪,那是皇后亲手养大的鸡鸭,我不该杀死,更不该吃掉,我一回宫,立刻就去向皇后请罪,随皇后处置。” 这番话总算比较正常,连张有才也微微点头,对淑妃的要求不能太高。 韩孺子心里其实很清楚,崔小君喜爱的并不是这些鸡鸭,而是借助它们纪念倦侯府里的那段美好生活。 他召见淑妃,也不是为了听她认罪。 “你怎么知道朕在商议剿匪之策?” “陛下天天所做所想都是这件事,我这里听一句,那里听一句,来倦侯府的第一天就知道了。”邓芸的神情多变,由严肃又转成了随和,嘴角微翘,明明没什么可笑的事情,她也在酝酿笑容,在“臣妾”与“我”之间变换自如。 “你说朕不该只想着用兵,难道还有别的剿匪手段?” 房间里人不少,有四名太监、三名宫女,听到皇帝的话都很意外,尤其是张有才,怎么也没想到皇帝竟然真将淑妃的一句醉话当真。 邓芸这回没再装傻,回道:“大楚想要剿灭云梦泽群匪不是一天两天了,曾经多次用兵,兵力比现在多得多,却一直没有取得成功,只能说明这是一条不通之路。至于别的剿匪手段……” 她的正常也就维持了一小会,突然做出可怜相,“陛下就让我这么一直跪着吗?地上连块垫子都没有,如果这是对臣妾擅杀鸡鸭的惩罚,好吧,我接受,跪多久都行,如果陛下只是忘了让我起身——求求陛下了,还是让我起来吧。” 韩孺子发现自己很难保持严肃,挥下手,一名宫女立刻上前,扶起淑妃。 邓芸松了口气,露出灿烂的笑容,即使在这种时候,她也显得过于聪明,而不是天真可爱。 “说吧。”韩孺子提醒道。 “以匪制匪。”邓芸的回答简单直接。 韩孺子早想到了,他所需要的答案不止于此,“如何‘以匪制匪’。” 邓芸收起笑容,身姿挺拔,颇有几分大将风范,“天下只有一个朝廷,却有无数的匪徒,要说他们都服从一个大头目的命令,跟朝廷一样尊卑有序,想必陛下也不相信。” “嗯。” 邓芸受到鼓励,语气更快了一些,“盗匪的来源各不相同,有人是生活所迫,有人是官逼民反,有人是好逸恶劳,有人就是不服管,天生亡命之徒,这些人各自占山、占水为王,自然各存心事,以匪制匪就是要对症下药。” “怎么个对症下药?”韩孺子心中已有想法,还是要听听邓芸怎么说。 邓芸竖起右手拇指,左手捏住轻轻晃了两下,更像是男子了,“第一,陛下在云梦泽修建据点,不如多委任几名清廉有能的官员,令民有余粮,一部分盗匪自然回乡种地。” 她又竖起食指,“第二,有宽就得有严,要恩威并用,强盗也有家人,找出来,让他们劝返自家子弟,成者有赏,不成者株连。” “第三,群匪虽非铁板一块,但是也有大头目,据说自称什么‘天授神将’,之前官府对他的头颅悬以重赏,结果赏额越高,此人在群匪当中的地位也越高。不如分而制之,将其他匪首的赏额提高,与此人一样,或者接近。官府能制造出一名头目,就能再造出三五个,让他们互相竞争。” “第四,有悬赏就有收买,就算收买不到也没关系,时不时派兵攻打一下山寨,如有斩获,就对外声称是内贼相助,总之要让群匪彼此猜疑。” “第五……”邓芸已经竖起右手全部五根手指,发了一会呆,似乎忘了要说什么,“第五……第五……光是用计不行,一两年之后,总得用兵,到时候事半功倍,比单纯的步步为营胜算要大得多。” 韩孺子盯着淑妃看了一会,换一个人,哪怕是朝中重臣,也会感到慌张,目光本身没什么,可目光来自皇帝,自然而然就有威严,邓芸却不怕,反而又露出微笑,“我说完啦,陛下还满意吗?” 韩孺子的目光转向张有才,“你们退下吧。” 皇帝的威严对他们十分有效,太监与宫女躬身退出房间,到了外面,互相看了几眼,怎么也想不到,第一个留下侍寝的人竟然是淑妃。 张有才哼了一声,将众人撵走。 韩孺子再次盯着淑妃,说:“这是你哥哥的主意,你花了不少时间背下来吧?” 邓芸也不否认,笑道:“还好,一遍就背下来了,只有第五条,哥哥说由‘不用兵’转到‘必须用兵’,需要一个过渡,才能给陛下一个深刻印象,我做得不太好。” “对东海和匈奴,你哥哥说过什么?”韩孺子又好气又好笑,只有邓粹敢做这种事,明明猜出了皇帝的心事,前往西域之前却不肯说,非要留给妹妹用来讨好皇帝。 “没了,哦,他说剿灭云梦泽群匪,怎么也要用一两年时间,到时候……他就回来了,有什么话自己会对陛下说。” 邓粹连自己怎么回到京城都安排好了。 韩孺子冷冷地说:“你们兄妹有意戏耍朕吗?” 邓芸急忙摇头,“我们兄妹两人的做法的确不合礼仪,换成别的皇帝,我们宁愿留在晋城,终身不在皇帝面前多一句话。是陛下将我们引出来的,哥哥说陛下是明君,最关键的是,陛下有雄心壮志,想要成就一番大业,不亚于开国太祖。只有陛下这样的帝王,可以容忍能人异士,而不是依赖大臣墨守成规。” 顿了顿,邓芸补充道:“所以哥哥与我的所作所为不是‘戏耍’,而是费尽心机、死皮赖脸,想要引起陛下的注意,能为陛下所用。” 治匪韬略或许是哥哥邓粹的主意,如何讨好皇帝却是妹妹邓芸自己的手段。 韩孺子明知如此,还是感到受用,不得不承认,能容忍邓家兄妹这样行为乖张的“人才”,本身就不容易,在大楚历史上,只有太祖曾经做到过。 “脱掉衣服。”韩孺子命令道。 “嗯?”邓芸一愣,这回是真的一愣。 “你想要的不就是侍寝吗?”韩孺子生出一股斗志,想要征服这个有点扬扬自得的淑妃。 邓芸慢慢解衣,一件还没脱下,她问:“宫里这么多女人处心积虑地想要侍寝,陛下是不是很自豪?我只不过比别人抢先一步,都觉得有点骄傲呢。” “谁当皇帝都有这样的待遇,那不是自己的本事,有什么可自豪的?唯一有资格自豪的人是太祖,他给子孙后代留下帝位,继位者坐享其成而已。” 邓芸上前两步,“这么说,连陛下也在讨好‘皇帝’?” 韩孺子只是希望自己能不愧于皇帝的身份,但他不想对邓芸说,只是冷冷地盯着那双聪明的眼睛。 邓芸难得地脸上一红,小声道:“能将蜡烛吹灭吗?这种事……这种事比我预料得要困难……”(未完待续。) 第三百七十四章 寻亲背后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一直以来,韩孺子与母亲孤苦无依,突然间冒出来一大家子亲戚,他的第一反应是其中有诈,可是仔细看过东海国送来的公文之后,又觉得不可草率做出定论,稍一寻思,决定进宫去见母亲。 外戚通常是麻烦的来源,可如果真找到的话,韩孺子决不能向母亲隐瞒,那毕竟是他们母子的至亲之人。 就在皇帝到来前不久,慈宁太后已经听说了这个消息,身为受此影响最大的人,她表现得非常平静。 “唉,也是地方上多事,过去这么多年,找来做什么?再说,谁知道是真是假?万一中间有一点偏差,宣扬出去,岂不令天下人笑话?” “东海国若是没有把握,也不至于报给朝廷,母亲不妨留心一下。”韩孺子将东海国的公文交给宫女,宫女转递到慈宁太后手中。 慈宁太后迅速看了一遍,“东海国倒是真用心,人证、物证一大堆,许多事情连我自己都不记得,他们竟然都能查出来……” 慈宁太后摇摇头,还是不太上心。 韩孺子上前一步道:“母亲对儿时可还有什么记忆?或许可以用来当作印证。” 慈宁太后微微皱眉,想了一会,说:“陛下真要寻亲吗?” “当然,无论如何那都是母亲的家人,也是朕的舅氏,如公文所言,当初也不是有意卖女,而是为奸人所害,如今朕的外祖尚在,姨、舅众多,果然为真的话,那可是天大的好事。” 慈宁太后又想了一会,挥手屏退房间里的宫女与太监,然后对皇帝道:“平恩侯夫人是崔家的女儿,有她掺在里面,我总觉得不安。” 对平恩侯夫人,东海国的公文里只提了一句,声称她路过东海国的时候,曾经提起过要为太后寻找家人的事情,韩孺子也对此感到纳闷,劝道:“不管平恩侯夫人有什么想法,只要这真是舅家就好,朕一定要将他们接到京城,母亲再也不会觉得孤单。” 慈宁太后笑了笑,“最难的时候都熬过来了……也是,‘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不是因为陛下,东海国也不会这么尽心尽力。小时候的事情我都忘得差不得了,只记得……有个小孩儿,经常叫我‘小姐姐’,我也不知道这是被拐之前,还是被拐之后的事情,只是有这么一个印象。东海国的公文里没提过这件事,陛下如果有心,就派一个可信之人前去查验。” “明白。”韩孺子心中已有一个人选。 慈宁太后还是不太放心,补充道:“此事不可急躁,我在宫里的生活很好,只要陛下无恙,我别无所求,不是非要找一群亲戚不可。” “没有十分把握,朕绝不会随便认亲。” 慈宁太后又笑了,“好吧,由陛下处置,我就不多说什么了,不必事事通报,最后给我一个结果就好。” “是,母亲。” “近日天凉,你在倦侯府有几层被褥?府里的人备好木炭了吗?张有才年纪太小,要不要找一个老成些的太监去管事……” 慈宁太后更在意儿子的吃住,韩孺子一一回答,让母亲放心,然后告辞,将寻亲当成一件大事对待。 第二天下午,平恩侯夫人进宫面见慈宁太后,心中的惶恐不安怎么也掩饰不住,全都表现在苍白的脸上,一进屋就向太后跪下。 慈宁太后还是王美人的时候,对崔家人就没有好印象,那是一种掺杂了大量妒意的憎恨:同样是侧室,东海王的母亲依仗自家的强势,就能飞扬跋扈,甚至几次威胁到正妻的地位,而王美人却只能躲躲藏藏,无时无刻不在担心自己与儿子的性命。 慈宁太后没让平恩侯夫人起身,由身边的女官负责问话,几句之后她就明白,这是一个趋炎附势的女人,纯粹是为了讨好自己,只是不知道,在这个女人的愚蠢背后,有没有崔家的阴谋。 平恩侯夫人从父亲那里得到过死命令,几问几答之后,仍不肯告辞,厚着脸皮自荐,愿意亲往东海国查验王家的真假。 慈宁太后同意了,但是强调一点:“此事朝廷自有决断,你想去东海国可以,但是不要说是我派去的,更不能对朝廷的调查有半点干涉,明白吗?” 平恩侯夫人不停磕头,保证绝不乱说,出宫之后只觉得全身出了一层冷汗,心里却觉得纳闷,慈宁太后没有预料得那么强硬蛮横,反应稍显冷淡一些,但是绝没有怒意,父亲到底在担心什么? 平恩侯夫人立刻去崔府见父亲,将经过详细说了一遍,最后道:“慈宁太后……好像挺好说话的。” 崔宏冷笑一声,现在他可以向女儿解释了,“慈宁太后隐忍多年,岂是那种遇事沉不住气的人?就算心中怀疑,也不会当着你的面表露出来。” “可她同意女儿去东海国……” “当然同意,太后仍然以为寻亲之事有诈,她让你去东海国不是为了查验真假,而是出事之后背黑锅。” 平恩侯夫人大吃一惊,这才醒悟过来,慈宁太后根本就是给她设了个套,“如果……如果那户人家是真呢?” 崔宏冷冷地说:“那你就是崔家的叛徒,慈宁太后或许会需要你,等崔家倒了,她再慢慢收拾你。” 平恩侯夫人离开崔府的时候失魂落魄,心里明镜似的,连父亲也没安好心,根本就是主动将她送到太后嘴边,当作一件小小的猎物。 如果东海国那边果然有诈,崔家绝不会承认与此有关,平恩侯夫人得独自承担,如果慈宁太后的家人没有问题,崔家从此也会提防着这个大女儿。 平恩侯夫人地位太低,两股势力谁也没将她当回事。 平恩侯夫人后悔莫及,思来想去,只能去向一个人求助,她恨这个人,可是也需要这个人的指点。 东海王接待了表姐,笑呵呵地恭喜她立了一功。 平恩侯夫人没敢指责东海王,套了一会交情,说出自己的困境,“这可怎么办?我这一去,不是得罪太后,就是惹怒自家,好兄弟,无论如何你得为我再出个主意,好人做到底吧。” 东海王笑着摇头,“唉,我没想到你这么独,当初给你出主意,是让你跟崔家商量之后再做决定,没想到……” 平恩侯夫人恨得牙真痒痒,脸上还得堆出苦笑,“是我太笨,没领会你的意思,这回你说得详细点,别让我一个人乱做决定了。” 东海王露出为难的样子,想了一会,“好吧,最初是我给你出的主意,怎么也不能半路甩手。” 平恩侯夫人连声感谢。 “你现在感到为难,觉得没法同时讨好慈宁太后与崔家,对吧?” “可不就是,关键是哪一方我都得罪不起啊。” “慈宁太后与崔家因何结仇?” 平恩侯夫人一愣,随后干笑一声,“因为……崔太妃?” 东海王平静地点头,“没错,其实双方也没什么深仇大恨,真正的原因你也明白,无非是后宫争斗,虽然我的母亲也在其中,我还是得这么说,因为这是实话。” 平恩侯夫人点头,这的确是实话,她也的确明白,争风吃醋在哪都一样,皇帝有后宫之忧,侯门也不省心,为了保住自己在苗家的地位,她不知恨过、斗过多少女人,可她没明白东海王现在说这些话有何用意。 东海王等了一会,见平恩侯夫人还是一脸茫然,忍不住笑了,“你还真是……我都说到这个分上,你还不明白?” “明白什么?好兄弟,你倒是说清楚啊。” “如果平恩侯还有两位宠妾,你是同时对付这两人呢,还是拉拢一个对付一个?” “当然……”平恩侯夫人终于明白了一点,“你是说慈宁太后与崔家其实可以联手,这样一来我就谁也不会得罪,反而讨好双方了?” 东海王点头。 “可是联手就得有敌人,敌人在哪?”平恩侯夫人想了好一会,“慈顺太后?她现在已经不问朝政,上官家也已经倒掉……” “上官家倒掉了吗?东海国、齐国之乱是谁挑起来的?推举英王称帝的又是谁?如今叛乱已平,首恶却没有落网。” “上官家还有人没落网?” 东海王耸耸肩,“我不知道,你儿子不是去云梦泽剿匪吗?让他好好打听一下。” 平恩侯夫人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见她还是不太开窍,东海王只好说得更明白一些,“别只盯着上官家,还有海上的那些强盗。” “海盗跟慈顺太后有什么关系?” “大有关系,叛军当中最重要的一股力量来自义士岛,岛民自称是陈齐后人,就是他们一直在暗中策划这起叛乱。” “嗯。”平恩侯夫人听说过这些事。 “义士岛的一个人,改名叫孟徹,曾经是宫里的侍卫,是太后从东海国带进京的,这边一出事,他就跑了,参与叛乱,是首脑之一,如今下落不明,不是躲在东海,就是藏身云梦泽。” “这件事我有耳闻。” “瞧,所有事情你都知道,为什么不将它们联系在一起呢?” 平恩侯夫人脑子里冒出无数个念头,“你说得太对了,蹊跷,太蹊跷了,好兄弟……” “我也只能说到这儿了,你回家慢慢想吧。”东海王送客。 平恩侯夫人离开王府时,将丢掉的魂魄都找了回来,但是暗下决心,这回绝不草率行事。 府里的东海王给自己倒了杯酒,上官太后最大的破绽就是孟徹,东海王没有告诉平恩侯夫人,孟徹的妹妹如今是皇帝最为信任的侍卫。 另一头,韩孺子发现,太后寻亲是他与朝廷——尤其是宰相申明志——建立互信关系的良好契机。 (比较忙,第二章赶不出来了,向大家说声抱歉,争取周日补回来。)(未完待续。) 第三百七十五章 开诚布公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双倍月票最后一天,希望大家能投出宝贵的一票!!) 对慈宁太后寻亲,大臣们表现出极其一致的支持,甚至比皇帝本人还要热心。 “此事不可耽搁,应责成东海国详加调查,拟定名单,尽快将王家人接入京城,让太后全家团聚。”宰相申明志严肃地建议,显得有些急迫。 皇帝却要冷静下来,“先不要着急,总得先查清真相,不能只相信东海国的一面之辞。” 申明志让开一步,指着另一名大臣道:“礼部尚书元大人老成持重,由他前往东海国调查真相,再合适不过。” 元九鼎也不推辞,前趋躬身道:“臣愿往东海国一探,总之不会让此事有半点遗憾。” 皇帝不能太冷淡,于是点头同意,又劝勉了几句。 整个上午的时间都用来讨论这件事,大臣们提供史书上记载的若干事例以供参考,太后寻亲这种事不常发生,但是大楚前期曾有一位太后一直等到太皇太后去世之后,才提拔自家外戚,在更早的前朝,另有一位太后因为与家人交恶,花了好多年才合好如初。 在这些事例中,皇帝总得重赏舅氏,至少一人封侯,得官者少则三五人,多则十六七人。 韩孺子觉得这个时候考虑封赏计划太早了些,并且觉得太重了些,“所谓赏罚分明,纵然东海国找到的王家真是朕的舅氏,也不该无功受赏吧?” “不然,大楚以孝立国、以孝为天下先,慈宁太后自幼失怙,备尝没有亲人的艰辛,若能找回至亲,自当重赏以昭告天下。陛下莫要担心,此乃历朝历代之惯例,朝廷绝无异议,就是天下人,也要称赞陛下的一片孝心。”申明志坚持自己的意见。 韩孺子无话可说,他的确要派一名得力大臣去东海国调查真相,最初的人选却不是元九鼎,而是中书舍人赵若素,可宰相等人满腔热情,他临时改变了主意。 这天下午,赵若素跟往常一样,来倦侯府送一摞奏章,却没能像往常一样离开,被皇帝叫住了。 杨奉推荐已久,韩孺子也比较欣赏此人,正因为如此,才迟迟没有加以重用,而是默默观察,几个月过去,韩孺子不得不承认,他什么也没看出来。 赵若素在晋城的勇敢与镇定如昙花一现,自从解围之后,他又恢复成那个沉默寡言、不露痕迹的中书舍人,进来出去悄无声息,力争不让皇帝注意到他的存在。 这回也是一样,赵若素轻轻将一摞奏章放在桌角,又轻轻地向里推进半尺,将最上面的几份稍稍整理一下,躬身准备退下。 韩孺子头也不抬地说:“无功的外戚,也可得重赏吗?” 赵若素定在那里,一脚在前一脚在后,等了一会,发现皇帝的确是在对自己说话,回道:“那要看情况。” “说。”韩孺子仍不抬头,专心看一份奏章。 “嗯……大多数时候,外戚若是无过,便算有功,可以重赏,但有限度,高不过封侯,一门之内通常不超三人,官以闲职为主,厚禄供养而已,田宅奴仆可以多些,但也不能僭越,外戚之中若是有人立功,则另算。” 这个回答中规中矩,韩孺子不太满意,抬起头,看着中书舍人。 赵若素觉得自己一时间可能走不了,收回前脚,身体躬得更深一些。 张有才最了解皇帝,无声地招呼另外两名太监与自己一块退出房间。 “朕有一事不明,望赵大人解惑。” “不敢,微臣略通前代典故,或许能为借鉴。” 韩孺子笑了笑,相比之下,他反而更欣赏邓粹那样的人,行为虽然不合章法,常常自作聪明,但是好歹不会有太多掩饰,想做就做,给双方省下许多时间与精力。 “外戚毕竟是外姓,无功可受重赏,宗室子弟乃朕之同姓,无功却不可受赏,轻疏远近何以差异至此?” “这要感谢本朝前几代皇帝,自太祖定鼎以来,对宗室分封早定下一套规矩,或称王、或封侯、或增减爵位、或袭封官职,宗正府与各部司照章行事,封赏其实极多极重,只是不由宫中所出,陛下因此感受不深。外戚代代皆有,各不相同,赏由宫中所定,陛下或许觉得重些,其实也皆有一定之规。” 韩孺子点点头,稍稍满意,感慨道:“朕读史书,发现历代皇帝与外戚更亲,与宗室支系反而疏远,大概就是这个原因吧。” 外戚要从皇帝这里得封赏,自然要保持关系亲密,宗室更感谢开国太祖定下的规矩,对当今圣上,以不得罪为原则,野心大的人才会刻意讨好,无心权势者,自可逍遥自在。 赵若素只讲自己知道的事实,对结论一个字也不多说。 韩孺子又问道:“宰相等人在勤政殿议政,朕每日下午待在倦侯府,皇帝与宰相不在一处,这种事有过吗?” “有,而且很常见,但是陛下的做法有点不同寻常。” “哦?别的皇帝是怎么做的?”韩孺子开始感兴趣了,赵若素就像是庙里的签子,非得提对问题,才能给出合适的回答。 “据微臣所知,多数皇帝常深居宫中,宰相在外主持朝政,事事通禀宫中,彼此相安无事。也有一些皇帝在宫外另辟新宫,但以玩乐为主、议政为辅,陛下之不同寻常,是要将倦侯府当作长久议政之所,身边又没有重臣相伴,勤政殿因此会觉得受到了冷落。” 韩孺子笑了两声,这正是问题之所在,他身边若是常有重臣相伴,倦侯府就会变成另一个勤政殿,他想突破规矩就很难了。 “朕的想法其实很简单:规矩之所以为规矩,惯例之所为为惯例,肯定都有原因,不可轻易变之,可大楚内忧外患不断,许多事情超出了规矩与惯例的范围,需以非常手段解决。朕因此希望宰相守成,用规矩与惯例保持朝廷的稳定,朕则见机行事,不必墨守成规。” “陛下有此想法,大楚幸甚。” “可宰相等大臣对此似乎不太安心,朕该怎么办?与宰相开诚布公?还是多等一段时间?” 赵若素跪下了,“陛下绝不可与大臣开诚布公,对宰相如此,对其他大臣也是如此。” 韩孺子略感惊讶,“原因呢?” “陛下一直是大楚天子,宰相等人却未必一直是大楚之臣,陛下总有更换大臣的时候,今日的开诚布公,日后就会显得尴尬,所谓君君臣臣,开诚布公绝非帝王所为。” 韩孺子其实也没有这个打算,“然则君臣之间如何沟通呢?” “需就事论事,没有一定之规。” “比如这次的太后寻亲,即使最终证明那真是朕的舅氏,朕也不想立刻重赏,该怎么对宰相说,让他明白朕的心意,又不会特别反对?” 赵若素想了一会,“微臣有一建议,陛下听听可否。” “嗯。” “镛太子遗孤两舅尚在,不妨从他们身上着手。” 韩孺子眉毛一扬,镛太子遗孤就是之前代替他当傀儡皇帝的小孩子,有两位姓吴的舅舅,都被封侯,其中一人还曾参与于夺位之争,一直支持冠军侯,但是根基太浅,没起多大作用,事后也没受到追究。 这是一个极其敏感的话题,赵若素敢在皇帝面前提起,胆子不小。 韩孺子希望看到的却正是这种有话直说的胆量,若是人人在他面前都噤若寒蝉,那他就真是“孤家寡人”,只能凭一己之力对抗内忧外患了。 “接着说。”韩孺子没有完全明白赵若素的意思。 “吴氏两人已无资格称侯,陛下可以要求有司尽快处理此事,等奏章到来之后,写上批得,至于写什么,陛下可以斟酌。” 韩孺子有所领悟,“朕直接说出口,宰相不肯接受,写几句批复,他却会当真?” 跪在地上的赵若素磕了一个头,因为他说的话越来越要出格,“皇帝通常慎言,若是不得不开口,通常也是言不由衷,宰相将陛下当成寻常的皇帝,陛下嘴上越说不要重赏,宰相越要坚持己见。还有一个原因,这场争论早晚会泄露出去,外戚若是掌权,绝不会埋怨陛下,却可能怨恨大臣不肯‘据理力争’。君臣最好无争,若争,也不可公开,勤政殿是议事之所,大臣可以争,陛下不能争,超然在上,方能可进可退。” “但是朕可以在批复中暗示?” 赵若素点头,“合适的奏章,加上合适的批复,宰相肯定会明白,如果他懂规矩的话,也绝不会反对,这是所谓的‘不争之争’。” 韩孺子大笑,这一番话真让他豁然开朗,也明白了要做何批复,在取消吴氏双侯的奏章上,他不用提自家外戚半句,只需适当表达对随意封侯的不满,申明志自会理解皇帝的意图,重新考虑对王氏的封赏。 这是一场微妙的游戏,皇帝与宰相表面上没有任何争执,而且互相让功:皇帝将提出封赏内容的权力交给宰相,宰相则会在最终的奏章中颂扬圣德。 “你应该经常留在朕的身边,赵若素,你在晋城立过大功,也该升官了。” 赵若素再次磕头,“皇帝不可与大臣开诚布公,反之也是一样,微臣斗胆,刚刚对陛下开诚布公,已无为臣的资格,连中书舍人也不能当了。” 韩孺子吃惊地说:“怎么,你要辞官吗?” 赵若素抬头,“陛下真要留微臣在身边?” “嗯。” “那就调任微臣充当倦侯府府丞吧。” 中书舍人虽然品级不高,比府丞还是要超出一大截,而且中书省是至重之司,赵若素这是将自己一贬到底。 (《孺子帝》已经写到后半程,体力有些不支,发稿时间稍作调整:上午九点之前,下午七点之前,望周知。)(未完待续。) 第三百七十八章 金锅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在官场上素以严谨知名的中书舍人南直劲,竟然“不小心”碰碎了价值连城的水晶瓶,龙颜一怒,他被扣押在了倦侯府。 南直劲当中书舍人的年头更长一些,可毕竟职位不高,他的遭遇没有引起特别大的反响,纵有议论,大家对水晶瓶也比对人的兴趣更大一些。 据说那只水晶瓶是开国太祖南征北战时,从陈齐夺来的战利品,生前极为喜爱,经常拿来鉴赏,驾崩之前曾想带入陵墓,在最后一刻却改了主意,专门留下旨意,要求后世子孙务必好好保存,不可令其蒙尘失色…… 这种故事不可能记载在国史里,其真假谁也说不清,讲述者却信誓旦旦,听者心痒难耐、叹息连连,遗憾自己从此失去了鉴宝的机会,好像他一直没去欣赏水晶瓶只是因为没时间。 议论的最后,众人才会提起那位倒霉的中书舍人,一致认为他罪有应得,而且再也出不来了。 中书省倒是因此惊慌失措,中书监、中书令等大小官员十几人,次日中午赶到倦侯府请罪,总算得到皇帝的原谅,免去他们的用人失察之罪,中书监最后委婉地提出,能不能将南直劲交给有司法办。 韩孺子从头至尾就没说过几句话,对中司监的请求也跟没听到一样,挥挥手,让太监们将中书省官员撵了出去。 中书省还有正常职责要履行,其他官员都走了,中书令留在大门口,想尽办法,终于请出一位比较接近皇帝的人。 晁鲸早已不是当年的渔村少年,对于如何与官员尤其是大官打交道,驾轻就熟,背着手走出来,站在台阶上左瞧右望,拖着长腔道:“谁找我?怎么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中书令就站在台阶下,好歹也是四品官,有资格进入同玄殿参加大型朝会,必要的时候甚至可以在勤政殿里发表议论,如今却像上门求贵人办事的外省亲戚一样,又是点头,又是讪笑。 “在这儿呢,晁将军,我在这儿呢。” 相形之下,晁鲸的职位可就低多了,只是宿卫营里的一名普通小兵,连品级都没有,却被叫作“将军”。 “哦,原来是你。”晁鲸笑脸相迎,稍一拱手就算客气了。 中书令想请晁将军吃饭,被拒绝,想另找僻静的地方谈话,也被拒绝,最后只好将晁将军拉到一边,离大门口远些,先是夸赞一番,读了几十年的书这时派上用场,晁鲸虽然一多半都听不懂,但是咧着嘴笑,极为受用。 中书令最后问起,皇帝为何对水晶瓶如此在意,以至于将一名中书舍人扣下,不准有司参与? “你没听说那水晶瓶的来历?”晁鲸惊讶地问。 中书令听说了,但是一个字也不相信,“听说了,可我想,那毕竟只是一件玩物……” “玩物?哈,怪不得你们中书省不出大官、不受待见。”晁鲸大摇其头。 中书令吓了一跳,急忙道:“难道水晶瓶里还有别的说法?” 这回是晁鲸拉着中书令往旁边走出十几步,离大门口已经够远,左右都没人,也不知他在躲什么,然后小声道:“坊间传言——我说是‘坊间’是指哪里,你明白吧?” “宫里?” “嘘,你不要命我还要呢。” 中书令脸色微变,“是是,坊间传言,晁将军继续说。” “传言说水晶瓶里藏着太祖的一封遗诏,那时候大楚初建,不够稳定,太祖担心子孙后代无钱可用,于是挖空了一座山,往里面塞满了金银财宝,遗诏就与此有关。陛下现在不是正缺钱嘛,剿匪要钱,秋后一到,不少商人来要债,更需要钱,陛下因此对遗诏感兴趣,特意从宫中请来水晶瓶,结果,被你的人打碎了。” 中书令一脸苦笑,皇帝富有天下,他所在之处必然是最安全的地方,没必要另找地方藏匿财宝,挖山这种事至少需要数万人的十年之工,想要掩人耳目根本不可能,至于所谓的遗诏更是胡说八道,没有相关部司的保管与验证,就算真是太祖的亲笔信也无法成为诏书。 普通百姓或许相信这种事,中书省天天跟奏章、圣旨、诏书这些东西打交道,哪能被骗?可他不能说不信,只好道:“那瓶子打碎了,遗诏找到了吗?” “我说遗诏在瓶内吗?” 中书令点头。 “不不,你肯定听错了,我说遗诏的线索在瓶内,画在瓶内侧,现在打碎了,拼凑不起来,线索一下断了,数不尽的财宝啊,再也见不着了。” 晁鲸两手一摊,表示遗憾。 “原来如此。”中书令只能表现得恍然大悟,向远处的大门口望了一眼,低声道“遗诏之说虚虚实实,未必就是真的,晁将军是陛下身边的亲近之人,说话最有分量,能不能为南直劲求个情?” 晁鲸接着中书令又走出一段路,“一名小小的中书舍人,值得大人这么重视吗?” “南直劲在中书省任职时间最长,熟悉各种规矩,很受中书监大人的器重,经常要找他征询意见,所以……” 晁鲸想了一会,“帮忙不是不可以,可我都不怎么认识你……” 中书令早有准备,笑道:“从洛阳调来的宗正卿韩大人与我很熟。” “韩稠?” “对对,我从韩大人那里听说,晁将军有失眠之症,需以黄金釜煎药,不知最近凑够没有?” 这回轮到晁鲸一愣,“啊?啊,黄金釜……就是金锅吧?是啊,的确需要,那东西专治失眠——缺,太缺了。” 中书令心照不宣地一笑,“今天晚上,请晁将军接下一点礼物。” “送礼干嘛?大人愿意跟我交朋友,是我的福分,请我喝酒就够了,咱们用普通的杯碗,不用黄金的,那东西太小,拿着却太沉,不合手,哈哈。” 中书令回以大笑,拱手告辞,心里轻松不少。 晁鲸向府中走去,张开双臂,比划金釜的大小,一开始只是小药罐,不停扩张,最后变得跟鼎一样大,作势掂了两下,摇摇头,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抱不动,突然张嘴咬了一口,一路傻笑进府。 守门的几名宿卫军士兵互相看了一眼,都没敢笑。 “我想出一条妙计!”晁鲸闯进书房,兴奋地大声说。 皇帝正与几名勋贵侍从商谈剿匪之事,听到声音都向门口看来,晁鲸吐了吐舌头,急忙躬身退下,但是一直守在门口,急着见皇帝。 终于,勋贵侍从们都离开了,不管认不认得晁鲸,都向他点头致意。 晁鲸这回请太监代为通报,得到允许之后才进书房,“陛下,我想出一条妙计,可以用来替陛下还债!” 韩孺子笑道:“真是难得,说来听听。” “陛下不是欠下一屁股债嘛,我听说最近有商人专门进京要债来了,是不是?” “嗯,有一些。” 皇帝替天下流民接下所有欠条,同时也掌握着不少商人贿赂官员的证据,打算必要的时候杀鸡骇猴,可欠条当中也有不少是正常借贷,少府必须要还,如今来要帐的大都是这些商人。 少府官员乔万夫提醒过皇帝,商人唯利是图,恰恰是那些违法的商人掌握着最多的欠条,他们正在观望,早晚会一哄而上,而且会蛊惑大批合法者一同要债,令朝廷法不责众,皇帝必须早做准备。 无论怎样,皇帝都需要大量金银以弥补亏空。 晁鲸上前道:“百姓穷,连皇帝也穷,钱都在当官儿的手里,就在刚才,那个叫什么的中书令,许诺说要送我一口熬药的金锅,今晚就送。那他手里必然还有更大的金锅,至于地位更高的官儿,就得有金船、金房、金宫殿了吧?陛下可就惨了,只有一个金贵妃,还没带回来。” “胡说八道。”韩孺子斥道,忍不住笑了,“你的妙计就是让大臣替朕还债?” “对啊,反正他们有钱,抓一个中书舍人就送金锅,再抓百十来个,还债的钱不就都有了?” 韩孺子笑着摇头,问道:“中书令贿赂你,是要你替南直劲求情吧?” “对啊,我是奉旨受贿,出门的时候陛下正忙,没来得告诉陛下一声,事后可交待得清清楚楚。” “嗯,算你立了一功。” “那我的妙计呢?” “你的妙计……”韩孺子刚想嘲笑两句,突然改了主意,仔细思考了一会,“绑架”大臣勒索赎金这种事当然不能做,让大臣帮着还债也不可能,那相当于跟朝廷决裂,皇帝今后连规矩和惯例的好处都享受不到了,得不偿失。 可晁鲸的主意并非全无可取之处。 “让朕好好想一想。”还债不是当务之急,韩孺子扣押南直劲的目的是要找回赵若素。 韩孺子并非专门选择南直劲,事实上,他对这个人以及这个名字都没有印象,只是此人来送奏章,所以就算他倒霉。 中书令的紧张与大方却让韩孺子心中一动,开始觉得这个南直劲只怕没那么简单。 “拿到‘金锅’之后,送到这里来,让朕也长长见识。” 晁鲸无奈地说:“没有外人,陛下就别对我玩虚的了:我奉旨收的贿赂,哪样最后没落在陛下手里?” 韩孺子大笑,“这回不同,或许朕可以将这口‘金锅’留给你。” “真的?”晁鲸高兴得一跃而起。 (明天两章看样是补不回来了,特别需要休息一下,明天一章。许多读者应该还在工作,QQ聊天也改在下周日,望周知。)(未完待续。) 第三百七十九章 大鱼和小鱼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所谓金锅当然不是真的锅,金子倒是真的,一块块摆在箱子里,烛光照映下,光芒灿烂得耀眼,换成银子,不知要值多少,旁观者无不心动,连皇帝也不由得点头。 晁鲸却大失所望,“原来只是用来‘造锅’的金子,不是做好的金锅啊,真是……唉,那么大的一个人,那么大的一个官儿,竟然也不把话说清楚一些,害我白高兴一场。” “既然你不喜欢,那就留下好了。”韩孺子抬脚轻轻踢了一下箱子,箱子纹丝不动,颇为沉重。 晁鲸急忙道:“喜欢,谁说不喜欢?陛下已经许诺过会把这笔金子留给我的。” “或许,朕说的是或许,你不要总按自己的愿望修改记忆。”韩孺子纠正道。 “哦,也就是说我现在还只能看看,说不定这些金子归谁呢。”晁鲸又失一望。 韩孺子笑道:“金子归谁取决于你。” “原来陛下是要给我安排任务!”晁鲸终于明白过来。 韩孺子收起笑容,“任务很简单,去向中书省索要十倍于此的黄金,任你用什么手段,后要来的金子要上交,这一箱归你,如果要不来,这一箱也要充公。” “十倍,那岂不是……”晁鲸比划了两下,“陛下真要盖金屋子啊?” “去吧。”韩孺子不做解释。 晁鲸应声是,看着那箱金子,恋恋不舍地离开。 韩孺子等了一会,向一直陪在身边的金纯忠道:“有什么消息?” 金纯忠知道皇帝贪图的并非黄金,上前一步,回道:“我与宿卫营的两人一块打听过,赵若素当天傍晚在两条街外与一人打招呼,好像是他先开口,所以他应该认得此人,然后主动与其离开,没有反抗。” 韩孺子嗯了一声,心中震怒,却不表现出来。 赵若素曾在晋城挺身而出,但那时许多官员都这么做,他并非最为突出的人,等他辞官不做,打算专心为皇帝效力时,却触动了许多人的利益,以至于失踪。 正是这一点让韩孺子愤怒不已,官员们的懈怠、冷漠、愚蠢,甚至贪腐,他都能忍受,可是阻止某人接近皇帝,却不可原谅。 对于选人之难,韩孺子深有体会,因此绝不允许有人堵塞进贤之路。 “还要接着查下去吗?”金纯忠问,他目前只能查到这个地步,再查下去,就必须动用官府的力量了。 韩孺子摇头,“不用了,赵若素若能活着回来,一切好说,若是死了,嘿,朕倒要听听谁能用‘规矩’解释这一切。金纯忠,你去见南直劲,吓唬他一下。” “是,陛下。”金线路面露疑惑,没太明白此举的用意。 “正常吓唬,当他是一名倒霉的小官儿,不要让别人觉得朕很看重他。” 金纯忠点头,“明白了。”说罢退下,叫人过来抬走了箱子。 韩孺子独自坐在书房里,真希望杨奉就在身边,他可以询问,皇帝是不是应该与大臣玩弄权谋?可他面临着一个悖论:皇权必须通过层层官吏执行,打击官吏,意味着自废武功,任凭官吏自行其事,执行能力却会变得越来越差,甚至歪曲皇帝的本意…… 韩孺子又一次想起祖父武帝,那个孤独的老人,在晚年时大肆杀伐,杀豪侠、杀大臣、杀儿子……似乎陷入了对谁都不信任的疯狂状态,真正当了皇帝之后,韩孺子越来越能理解武帝的心情,但是绝不想步其后尘,他要更小心、更严谨地处理皇帝与其他人的关系。 他又让人找来孟娥,这是唯一可以诉说的对象。 “你哥哥下落不明,义士岛分崩离析,据说一部分加入海盗,一部分投靠云梦泽,恢复陈齐已无可能,你还要坚持学**王之术?用在哪呢?”韩孺子颇有些残忍地问道,他要撕碎梦想的假象。 孟娥没有因此感到惊愕,坦然道:“陛下身为傀儡、毫无希望的时候尚能坚持,我的原因与陛下一样。” “嘿,我好歹有一个皇帝的名头,你有什么?齐王陈伦的后人?这没用,陈家早就被遗忘了,只有义士岛上的人还在相信,可他们第一次起事就碰得头破血流,三年之后,他们还会付出更惨重的代价。” 韩孺子定下目标,三年造船完毕,可以发动大军剿灭海盗,至于义士岛,只是诸多海盗中的一股而已。 孟娥看着皇帝,目光平静,脸上波澜不惊,她总是这样,今天却尤其显得镇定,“如果陛下不是桓帝之子,如果我不是陈齐后人,那咱们该会是多么普通的人啊。” 韩孺子一愣,一时无言以对。 “所以‘名头’不全是坏事,义士岛太相信陈家当年的威名,以为一百多年后仍能在齐国一呼百应,结果却是一场惨败,这是教训,但是也告诉我一个道理:这世上总有心怀梦想的人将会为我所用,总有追求功名利禄之人为陛下所用。陛下的手段更成熟些,所以我要向陛下学习。” 韩孺子又一次愣住,准备好的一肚子话烟消云散,轻叹一声,“抱歉,我的心情不是很好。” “陛下不需要为任何事情抱歉,我是陈齐后人,亲友皆是叛逆者,陛下能留我在身边,足见信任与宽宏,只凭这一点,陛下就不需要抱歉。” 韩孺子笑了笑,心情平复,“今晚我住在书房,你留下。” “卧室里有妃子等候陛下。” “她等的不是我,是能让她怀上孩子的皇帝,所以,让她等吧,所有人都在等,连我也在等,她们的等候只是小事。” 孟娥出去叫人搬来睡具。 韩孺子躺下,心情不再动荡,却没有睡意,半是自言自语,半是说给孟娥,“一言九鼎、一呼百应……多少皇帝怀着这样的梦想登基,最后却落得大败而终?你也在看史书,皇帝总是在头几年励精图治,然后慢慢变得无精打采,有人坚持得久些,有人坚持得短些。” “武帝坚持得很久。”孟娥说,武帝在位时间最长,他的正式记载尚未完成,但是已有初稿,借助皇帝,孟娥能够先睹为快。 “嗯,可我总觉得武帝也最为失望,他击退了匈奴、打败了豪侠、震慑了大臣,可最后,他仍然觉得自己是‘孤家寡人’,那么多的胜利也没能让他满足。” 孟娥等了一会才说:“或许武帝还想要更多的胜利,或许他觉得那些胜利没有想象中美好,毕竟大楚的国力在那之后开始衰落,武帝大概当时就有所察觉。” “呵呵,杨奉说我不需要再向他讨教,可以自学了,我觉得你也可以出师了。咱们都会成为‘孤家寡人’,孟娥,不管今后你去哪,只要你成为帝王——据说有些地方女子也可称王——都会面临跟我一样的问题。” “我在等着看陛下的解决手段。” “不能急,一急的话,大鱼就跑了,只剩下不懂事的小鱼,要耐心等待,等最大的鱼上钩,然后一举拿下,无论等多久,都比收获一筐小鱼要值得。” “剩下的小鱼呢?” “养着。”韩孺子冷冷地说,养大之后再钓,这是帝王之术的阴险一面。 “没有办法让官员与皇帝想法一致吗?” “杨奉说过一句很有意思的话,‘一个人可以自私,但不能自私到以为别人不自私’,我现在更明白其中的含义了,当我是傀儡、是倦侯的时候,说实话,希望大楚越乱越好,因为只有那样我才有机会重夺帝位,事实也是如此,没有崔家、上官家的野心,没有那些内忧外患,我现在不是老老实实当倦侯,就是躲在边疆避难。可是等我当上皇帝,就希望所有问题能够尽快解决,希望越太平越好。地位变了,想法也变了,这是我的自私,也是大臣的自私。” 孟娥想的稍久一些,然后道:“大臣要的是功名利禄,有人已经到手,有人正在追逐,有人非常满意,也有人大失所望,每个人的自私都不一样,想法与皇帝自然也不一样。那怎么办?就让大臣这么‘自私’下去?” “让不同的人做不同的事,功名利禄已经到手并且满意的人让他守成,怀有野心、正在追逐的人让他四处进取,大失所望的人要提防。” 将心里话说出来,韩孺子感到舒畅不少,明天一早,他又可以满怀斗志地起床,他毕竟是皇帝,在与大臣的斗争中,提前占据了天时与地利,只要指挥得当,总能获得胜利。 琴声恰在此时传来,悠扬婉转,韩孺子却没有动心,只是觉得好听而已,很快睡意来袭,于是闭眼入睡。 琴声停止的时候,他没有察觉。 睡在门口的孟娥悄悄起床,悄悄走到榻前,眼前一片漆黑,但她知道皇帝近在咫尺,慢慢伸出手,寻找他的呼吸。 她找到了,停顿片刻,退到自己的床上。 她喜欢黑夜,因其能掩盖一切,所以赋予自由。 次日傍晚,一块议事的勋贵子弟和读书人告辞之后,晁鲸立刻跳进来,兴奋得脸都红了,“要到了,要到了,三天之后就给我送来!哈哈!全是黄金啊。” 韩孺子也露出微笑,南直劲的确是个关键人物,他的不幸正是皇帝的幸运。(未完待续。) 第三百八十二章 了解皇帝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南直劲来过好几次倦侯府,可以说是离皇帝最近的人之一,当他将一摞奏章放在桌上的时候,与皇帝真的只有咫尺之遥,向前弯下腰,伸手就能碰到。 可两人却几乎没怎么见过面,每次他来的时候,都低头看脚,凭着惊鸿一瞥确定位置,然后准确地到达,放下奏章,一步不差地退出房间。 皇帝更不抬头,好像那些奏章是自己在桌子上冒出来的。 皇帝身边的人太多,来来往往,韩孺子若是每个人都关注一下,这一天不用做别的事情了,他早已学会视而不见。 水晶瓶打碎的时候,两人互视过一眼,直到现在,才算是正式见面。 南直劲只是被软禁,没受什么苦,一进屋立刻跪下,膝行向前,口称“罪臣”,在礼节上一点也不含糊。 小吏跪在地上,皇帝坐在书桌后面,表面上天差地别,实际上却是势均力敌,皇帝甚至要稍弱一些,因为他是进攻者,而他还没有找到明显的漏洞。 太监与侍卫全都退下,只有晁鲸留下,站在一边静静地观看君臣二人,从始至终一句话不说,对他来说,这是一场费解的戏。 对大臣来说,这是罕见的待遇,就算是宰相也不能经常遇到,南直劲不能不意外,抬头看了一眼,又迅速低下头。 韩孺子盯着那块后背看了好一会,那是顺从,也是拒绝,他忍不住想,在所有向皇帝低下的头颅下面,隐藏着多少张不肯屈服的面孔。 “平身。”他说。 “罪臣不敢。”南直劲以额触地。 “朕还没有宣布你有罪,你凭什么自称‘罪臣’?” “罪臣……微臣撞碎太祖传下来的水晶瓶,罪该万死。” “你是中书省老吏,想必熟悉我大楚的律法,哪一条规定这是‘万死’之罪?” 南直劲哑口无言,而且摸不着头脑,本来是抱着必死之心来见皇帝的,怎么变成了自己求死、皇帝开脱? 南直劲慢慢起身,仍然垂手低头,“微臣……糊涂,请陛下降罪。” “你特别想要一条罪名吗?” 南直劲又被噎住,“我……微臣当然……微臣的确撞碎了水晶瓶,陛下又将微臣留在府内,微臣因此以为……有罪。” “你现在既不是‘有罪’,也不是‘无罪’,南直劲,你先回答朕的几个问题。” “是,陛下,微臣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一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韩孺子轻笑一声,对臣子来说这是一句顺口而出的套话,他却要追究其真实含义。 南直劲的头垂得更低一些,突然发现自己还不如跪着自在。 韩孺子想了一会,开口道:“海上群盗肆虐,为害已久,朕欲剿除,还沿海百姓一片太平,眼下有三位将军可选,朕犹豫未决,请你参谋一下。” 南直劲抬头看向皇帝,更糊涂了,皇帝正在看桌上一字排开的三份文书,看上去可不像是在开玩笑。 “微臣……” “嗯?朕还没说这三位将军是谁,你就有想法了?” “微臣不懂行伍之事,不敢妄言。” “那你懂什么?擅长什么?” “微臣……比较擅长找错字。” “你就凭这个当上中书舍人?朕要找中书监、中书令问问,他们天天都在忙些什么?” 谦虚是不行的,南直劲只得道:“中书省乃奏章上传下达的枢纽,微臣与其他同僚一样,熟悉各类公文,能够迅速挑出问题,或退回、或修改,保证送至陛下与宰相面前的公文合乎规范。” “嗯,这才像个样子。你就从中书舍人的角度给朕参谋一下。” “是,陛下。”南直劲发现还是老老实实地顺着皇帝的心意说话为妙。 “第一位,狄开,南越郡水军都尉,为将多年,今年五十有三,颇通水战,曾与海盗三战,每战皆胜,先后斩首总共一百六十七级,获船十七艘。你觉得怎么样?” 南直劲稍一沉吟,“那上面有说俘虏多少?” “没有。” “地方上不会少录此项,没有提及,那就是没有俘虏,这或者说明海盗顽抗,不愿投降,或者说明这位狄将军嗜杀。” “嗯,第二位,燕朋师,来自东海国,二十有五,步军都尉,曾参与几个月前的平乱之战,独率一船,入海数百里,击破敌舟二十几艘,杀敌三百余人,俘虏一百七十四人,现任督造将军,监督东海国造船,前日奉旨进京。” “燕朋师……与东海国相燕康有关系吧?” “父子。” “孤军深入,其功缺少友军佐证,亲父荐子,难免夸大其辞,微臣以为该做更多调查。” “好。第三位,赖冰文,三十八岁,原齐国、现临淄国都尉,叛乱之时,以三百人独守临海一座军镇,退敌十五次,令海盗不得登陆,只能绕行它处,这上面说他曾是文臣,武帝时投笔从戎,迄今十四年。” “微臣记得此人,赖都尉想必写过疏策吧?” “平海盗策,这三人都写了,赖冰文被兵部评为一等,朕也以为如此。这些疏策就是你送来的。” “微臣只看格式是否合乎规范、文字是否有错漏,对内容不甚上心。” 中书省掌管公文来往,该记的记、该忘的忘,这也是一种本事,至于皇帝信不信,就是另一回事了。 韩孺子笑道:“对这位赖冰文,你怎么看?” “武帝后期四海晏平,外无强敌,内无大盗,赖都尉在那时选择投笔从戎,必有特殊原因,微臣建议陛下先查清楚。” “你既然记得赖冰文这个人,不记得他当时为何弃文从武、远离京城吗?” “微臣不记得,微臣天性喜静,平时不爱与人交往,对朝中大事小情极少了解,只对名字有点印象。” 皇帝很满意,抬手道:“瞧,这就是朕所需要的:判断一名将军合不合格,未必非得看他的军功,一名合格的中书省官吏,也能给朕极好的参谋,比如你南直劲,比如之前的赵若素。” 拐了一个大弯,皇帝终于触及到了正题。 韩孺子当然不是随便拐弯抹角,对这三人他觉得都不错,但也都不是完全满意,真的需要一些外人的建议,南直劲刚才那些分析,对他颇有启发。 南直劲心中却是一震,差点又要跪下,沉默了一会,说:“赵若素虽然年轻些,但是见解独到,比微臣更适合参谋政务。” “可惜,这么优秀的一位中书舍人,先是辞官不做,随后消失不见,朕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朕做错了什么,以至于天下英俊纷纷远遁?” 南直劲没坚持住,再次跪下,皇帝命他平身,他只好又站起来,“微臣愚见,以为赵若素失踪必有其它原因,绝非躲避陛下?” “这样就好。你和赵若素同在中书省为臣,应该比较熟悉,你觉得他还会再回来吗?” “微臣……不知……” 韩孺子没有发怒,但是端正颜色,“你刚才说自己不了解朝中的大事小情,可你了解大楚吗?” 南直劲面露困惑,没明白皇帝的意思。 “匈奴攻入关内,百年所罕见,先不管西方是否真有强敌,匈奴就是大楚眼下最大的威胁,虽说达成和议,但是双方互不信任,要不了多久,匈奴大军又会卷土重来,你觉得大楚有能力御敌于国门之外吗?” “有陛下在……” “不不,从你中书舍人的经验来看待这个威胁,你在武帝时就已在中书省任职,正好做个比较。” 南直劲想了好一会,“微臣记得,武帝二十三年,北疆来的奏章络绎不绝,占据了全部奏章的将近一半,内容尽是建城、驻兵、水草、马匹等事,两年之后,楚军大破匈奴,终武帝一朝,再无败绩。如今来自北疆的奏章大为减少,内容则多是修城、弃城、用度不足等事,微臣不敢断言,但是有备方能无患,大楚现在的准备……似乎不太充足。” “原因何在?”皇帝追问。 “官库空虚、内患繁多,无力支援北疆。” “这正是朕所念念不忘者,朕被困晋城时,亲眼见到左察御史萧大人为国尽忠,不愧朝廷栋梁之臣,朕以为,大楚之衰弱,朝廷无罪,群臣无罪,皆朕一人之过,朕但望众卿努力,令朕无后顾之忧,得以专心除内患、灭强敌。” 南直劲第三次跪下,磕头不止。 韩孺子也没让他平身,等了一会,说:“要说了解,整个中书省、乃至整个朝廷,就数你对朕最为了解吧?” 南直劲瘫坐在地上,一脸惊慌,“赵若素……他已经说了?” 韩孺子摇摇头,“他什么都没说,朕是自己看出来的:在你被扣押之前,中书省送来的奏章排列有序,颇合朕的心意,就像是知道朕会对哪些奏章感兴趣,特意放在在上面,让朕最先看到。自从赵若素失踪、你被留下之后,奏章排序一天比一天混乱,前后对比太明显了,朕不能不注意到。” 南直劲汗流浃背,他当然了解皇帝,但还是低估了皇帝的聪明才智。 韩孺子有一句话没说,中书舍人能将皇帝感兴趣的奏章摆在上面,自然也能将一些特别的奏章藏在中间,正好是皇帝稍感疲惫、心事又不在批阅时看到,囫囵通过,忽略了其中的真实含义。 中书省将宰相的那份回复藏在中间,弄巧成拙,他们真是需要南直劲、赵若素这样的吏员。 这就是为什么中书舍人如此重要的原因,但是培养起来太难了,老吏南直劲之后,就只有赵若素能接班,他的辞官,甚至要直接为皇帝效力,对中书省、对朝中大臣影响深远。 赵若素不会被杀死,韩孺子相信他正被关在某处,接受苦口婆心的劝说。 “你可以走了,奏章还按从前的规矩摆放,如果你凑巧见到赵若素,告诉他,三天之内来见朕,否则的话,即是欺君,将获灭门之罪。” 南直劲仓皇告退,他当然明白“灭门之罪”是留给谁的。 皇帝看向一真站在边上旁观的晁鲸,“不准泄露朕与南直劲的这些话。” 晁鲸两手一摊,“想泄露也做不到,根本没听懂。” 皇帝对南直劲说的是:他要赵若素,不为对付朝中官吏,可赵若素如果不能活着出现,他就要向大臣们开战。(未完待续。) 第三百八十三章 皇帝需要的人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君臣之间的战斗并不罕见,手段各不相同,有的直接兵戎相见,皇帝杀大臣、大臣弑君;有的迂回曲折,皇帝频繁撤换官员,大臣则拉帮结伙以自保;也有意兴阑珊的时候,皇帝放弃朝政,躲在深宫里专心享受天子的奢侈生活,天下亏空不关他事,宫中收入少一两也会使得龙颜大怒。 总之战斗一旦开始,从来不会有好结果,皇帝胜了,大臣从此懈怠,大臣胜了,皇帝失去锐志,打个平手,朝廷将会一直动荡下去。 明知如此,韩孺子也不能步步退让,大臣不肯全心全意为皇帝效力就算了,可是将主动投向皇帝的人抓起来、藏起来,却做得太过分了。 韩孺子希望自己的威胁不用变成现实,现在对朝廷进次清洗,至少要耽误三年以上的时间,对他、对大楚来说,都是得不偿失。 南直劲走了,中书省官员和其他大臣都不吱声,次日下午,来送奏章的仍是其他中书舍人,双臂一直在颤抖,从门口到书桌这么一小段路,走得无比艰难,奏章终于放到桌上时,稍显零乱,远不如平时整齐。 但是这天晚上,中书令没有“如约”派人来晁鲸家中取走金子,好像已将此事忘得干干净净。 勤政殿上,也没有大臣再提起此事,就连之前似乎并不了解内幕的宰相申明志,大概也得到了提醒,对自己写过的建议闭口不谈。 接下来的一天仍维持平静,只是气氛有些尴尬,大臣们说话时小心翼翼,彼此议论时也尽量降低声音。 午后不久,韩孺子正要前往倦侯府,宫里传出话来,慈宁太后想见皇帝一面。 除了通报东海国那边的消息,韩孺子的确好几天没有进宫请安了,于是立刻去见母亲。 慈宁太后说了几句闲话,盯着儿子,突然叹了口气,“我听说陛下与大臣发生了一些冲突。” “算不上冲突。”韩孺子笑道,“只是彼此有一些想法没有表达清楚,让母亲悬心了。” “嗯,那就好,陛下自己心里清楚就行。不过——我还是要提醒陛下一句:桓帝以及慈顺太后,都曾与大臣有过不和,最终都是草草了结,谁也说不上是胜利者,放眼大楚历代皇帝,只有开国的太祖和陛下的祖父武帝曾经成功击败过大臣。太祖的手段是拉拢一派打击另一派,武帝则是利用数十年里所建立的威望,一纸令下,无人敢于反抗。陛下打算用什么手段?” 慈宁太后还是不放心,在别人眼里,这或许已经是地位稳固的皇帝,在她看来却仍是没长大的儿子,需要她的扶持与帮助。 韩孺子正色道:“朕没有武帝的威望,也没有太祖身边那么多的支持者,朕上前一步,为的是与大臣各让一步。母亲,朕明白治国之难,也明白事情的轻重缓急,轻易不会与大臣闹翻。” 慈宁太后笑了笑,“是我多心了,陛下珍重,陛下聪明睿智不输于武帝,假以时日,必能重振大楚,成就另一个盛世。” “只要能够不愧对列祖列宗,朕就很满意了。” “嗯,既然回来了,就去看看皇后,你总在外面居住,也不像话。” “是,母亲。” 韩孺子退出,心中暗叹一声,母亲终归还是与大臣保持了联系,希望她能适可而止,不要走到干预朝政那一步。 他还有点纳闷,母亲为何让自己去见皇后。 谜底很快揭开。 崔小君有段时间没跟皇帝单独见面了,非常高兴,几句话之后,她转到了正题,“听说云梦泽的强盗又向京城派来了刺客?” “嗯,是有这种传闻。” “那陛下……是不是应该回宫居住?这里毕竟更安全些。” 慈宁太后为大臣说话,皇后请皇帝回宫,两个并不和睦的女人,在维护皇帝利益这件事上,保持着一致。 韩孺子笑了笑,“皇宫说是安全,却几次被刺客突破,皇后亲身经历,还觉得这里更安全吗?” 崔小君不语,越是危险的时候,她越希望皇帝能在身边。 “皇宫尾大不掉,人越多反而越容易出错,倦侯府虽小,却尽在我的掌握之中,放心吧,云梦泽敢派刺客,我就敢接招,我有准备。” “妇人之见,陛下莫怪。” 韩孺子心里对皇后总有那么一点愧疚,比对母亲的还要多些,上前揽住她的腰,轻声道:“今天我留下,大楚不缺我这一天。” 这天下午,韩孺子不想内忧外患,不想大臣的异心,所有时间全用来与皇后厮守,当晚留宿,次日一早,给两位太后请安之后,前往勤政殿。 宰相等人的态度显得自然多了,韩孺子也露出仁君的一面,对大臣的建议极少反驳。 午后他去倦侯府,赵若素已经等在了大门口。 赵若素还没有腰牌,因此不能随意进府,皇帝在轿中向蔡兴海点头,表示可以,赵若素这才获得允许,去隔壁的府中领取相应之物,等他进府的时候,皇帝正与众人商议军情,他被太监请进大厅,站在一边旁听。 狄开、燕朋师、赖冰文三将今天不在场,众人可以尽情议论他们的短长。 燕朋师得到的支持最多,他年轻,出身世家,早年也曾在皇宫担任勋贵侍从,结交广泛,而且敢于孤军深入,极得众人的青睐,就连参与商议的几名读书人,也都看好这年轻的将军。 崔腾回来得晚,急于赶上进度,全力推崇燕朋师,“燕小狮,我认得他,他从前跟我哥哥是好朋友,一块吃喝……那什么,可他的确是个人才,我听说先帝就很赏识他,把他送回东海国是为了历练。这小子当年就很能说,一群人聚会,就听他侃侃而谈,别人几乎插不进嘴……” “就跟你现在一样?”东海王笑道,燕朋师来自东海国,他却无话可说,因为他一直没有就国,对名义上属于自己的臣子所知甚少,而且他懂得避嫌的必要,尽量不开口,只有嘲笑崔腾时是例外。 崔腾晒黑的脸还没有恢复,面露鄙夷,“你懂什么?燕朋师有大将之才,人家说的话能跟我一样吗?”顿了一下,他补充道:“跟你也不一样。” 燕朋师得到的赞扬居多,只有一位翰林院学士小心地提出:“兵者,险事也,燕朋师视之为手到擒来,只怕……” 好几个人同时反驳。 “只怕什么?孤船入海、大破群盗的不是他吗?” “据说车骑将军邓粹每到排兵布阵的时候都交给别人,自己呼呼大睡,不也大败匈奴?” “燕朋师那不叫轻敌,叫自信。” 没人再说燕朋师的不是。 对南越郡的老将狄开,众人的意见也很一致,第一年老,未必还能承受得起海上颠簸,第二勇猛有余,谋略不足,难任大将。 对赖冰文的争议比较多,虽然事隔十几年,皇帝身边的这些年轻人当初都没有亲眼得见,但是勋贵侍从中间从来不缺传言,赖冰文刚一回京,多年前的那些传言又都沉渣泛起。 原来这位赖大人年轻时品行有点问题,勾结有夫之妇,本来这种事情也不算罕见,但是公开闹起来就不多见了,赖冰文无奈之下,才弃文从武,远赴它乡,与从前的朋友几乎断绝了联系。 至于被勾引者是谁,这就是一个看人缘的问题了,谁家人缘差,谁家的妻子就要遭殃,至于年纪、相貌合不合适,都不重要。 对赖冰文的治军才能,大家也莫衷一是,有人认为他能守卫孤镇数月,虽然不如晋城那么危险,但也足见能力,其他人则以为这是运气,海盗不愿硬攻,很快又赶上大将军崔宏包围临淄,所谓的孤镇,其实也没有那么“孤”。 韩孺子只是听,极少开口,他是皇帝,一旦对某人表现出明显的倾向,争论也就结束了,他现在需要得到尽可能多的信息,因此要小心地保持中立。 崔腾比较急躁,站起来说:“选将之事,说难也难,说易也易,让他们三个各带一支军队出海,谁的战功大,谁就是大将。” 事情要是真这么简单就好了,韩孺子未置可否,发现众人提不出更新的观点,宣布散会,没人知道皇帝看中了哪一位将军,但是都觉得燕朋师的希望最大。 东海王磨磨蹭蹭,故意等到最后,见厅里人不多,上前小声道:“云梦泽派来刺客,只是加强防御还不够,不知陛下有何安排,谭家愿献微薄之力。” “谭家人回京了?” “没有没有,全都老老实实待在东海国呢,可谭家在江湖上交友广泛,写封信、开个口,总能得到一些帮助。” “好啊,但是没有圣旨。” “陛下一句话就够了。”东海王笑呵呵地退下,心里清楚,自己只能私下调查,得不到朝廷的协助,皇帝仍然不信任谭家,不可能给予全权。 太监们开始收拾大厅,赵若素又让开几步。 皇帝向厅外走去,结束商议之后,他通常去后书房阅览奏章,再有余暇,就看看书。 太监向赵若素招手,赵若素急忙跟上。 到了书房,韩孺子坐稳,没问赵若素这些天的去向,也没问他是怎么回来的,直接道:“对那三位将军,你怎么看?” 赵若素趋步向前,拱手道:“燕朋师身为东海国相燕康之子,要什么有什么,他又是步兵都尉,怎么会指挥孤船出海?此事只怕有诈,要么军功有假,要么立功者另有其人。” 韩孺子点点头,“你能查出真相吗?” 赵若素想了想,“如果我能再看一遍东海国近半年以来的秦章,或许能查出点东西来。” 这正是韩孺子所需要的人。(未完待续。) 第三百八十六章 两个皇帝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韩孺子历经千辛万苦才成为真正的皇帝,对某些事情不免有些敏感,听到朝中有“两位皇帝”,脸色沉下来,“此言何意?” 赵若素拱手,“一位是坐在这里的陛下,一位是众人心目中的皇帝。” 原来是一次文字游戏,韩孺子笑了笑,突然有点怀念那个谨言慎行的中书舍人,但这是他请出来的“神”,只能忍耐,“你的意思是说众人心目中的皇帝,与朕并不一致?” “完全不同。” 韩孺子没有马上追问,坐在那里想了一会,心中再无恼怒,反而认真思考了赵若素的话,良久之后,指着角落里的凳子,“坐。” 赵若素双手搬来凳子,搭边坐下。 “你将‘两位皇帝’都说说吧。”实话虽然刺耳,却是韩孺子最需要听到的劝谏。 赵若素起身拱手,然后坐下,“坐在微臣面前的陛下,聪明英武,深谋远虑,敢为人先、敢迎强敌、敢为人所不能为,正是大楚最为需要的皇帝。” 韩孺子苦笑道:“你把第一位‘皇帝’说得这么好,看来‘第二位皇帝’一定很差。” 赵若素咳了两声,正色道:“众人眼中的皇帝却是另一副样子:连杀同宗子弟,血洗京城,以无数条人命夺回帝位……” 韩孺子刚想辩解说那个伪皇帝和冠军侯都不是自己杀死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那是众人眼中的皇帝,他控制不了,那两人的确死了,而且死在夺位之战期间,朝廷又从来没有过调查与解释,怪不了外人胡乱猜疑。 他安静地继续听下去。 “第二位皇帝已有残暴之名,满朝文武乃至天下百姓,尽皆畏惧。” “嘿,这算好事还是坏事?” “有好有坏。陛下此前不听大臣劝阻,执意脱离大军,带领少数人马北上,以至被困晋城,虽然最终得脱,在众人看来,这位皇帝不免还是太年轻、太急躁,受冒无谓之险,没有长远规划。” 皇帝废寝忘食地设计除四患之计,却被看成没有长远规划,韩孺子仍然没有解释,他所做的事情大都在倦侯府进行,外人的确看不到,对朝中大臣来说,皇帝很可能只是在倦侯府里聚集一批亲近之人闲聊,顺便拣选大将。 “嗯,还有吗?” “还有,要等三年之后才能说。” 韩孺子大笑,一见面他就下令,不准赵若素再提皇帝身边人的事情,至少要等三年,毫无疑问,众人眼中的皇帝宠幸近臣,已有昏君征兆。 “朕明白你的意思,皇帝一人能力有限,必须通过群臣,才能让万民‘看’到朕,君臣若是离心离德,众人眼中的皇帝就会走样,对不对?” 赵若素再次起身拱手,“陛下睿智,一点就透。” 这可不是“一点就透”,韩孺子轻叹一声,“该由群臣靠近皇帝,还是该由皇帝理解群臣?” 赵若素又要起身,皇帝示意他坐在凳子上回答即可。 “比如牧羊放牛,前方即是沼泽陷阱,是该由牛羊做出决定,还是放牧者?” 这既是吹捧,也是指责,韩孺子竟然无言以对,过了一会才说:“如果放牧者对这群牛羊不是很满意,打算另换一批呢?” “陛下拥有天下最大的一群牛羊,再无放牧者可与陛下交换,因此不可换,只可以新代旧。” “怎么个以新代旧法?” “办法就在朝廷的规矩之中,有科举,可以招揽天下俊杰,有升迁贬黜,可以凭此选贤任能、逐退平庸之辈。” “科举三年一次,升迁贬黜也有定规,少则一年,多则三五年,朕有些等不得。” “陛下针对四大患选将定策时,不急不躁,即使只是剿匪,也以年计时,何以到了朝廷,却如此心急呢?” 皇帝不语,赵若素继续道:“陛下重返帝位之时,未得大臣支持,因此耿耿于怀?” 韩孺子看向赵若素,在这个人面前隐藏心事几乎不可能,他不仅猜得准,而且口无忌惮,什么都敢说。 韩孺子开始觉得自己请来的不是“神”,而是只“妖魔”,却是只大有用处的妖魔。 “朕耿耿于怀——是因为群臣眼睁睁看着大楚陷于瘫痪,他们不支持我,也没支持任何人,看样子,就算帝位上摆一尊木偶,他们也会照拜不误,或许这就是他们的目的,木偶倒是很符合你们所期望的皇帝:高高在上,不参与争执,让朝廷自己运转。” 赵若素还是站了起来,拱手之后坐下,“敢于参与帝位之争的朝廷不是没有过,全都记在史书里,陛下常看,可觉得喜欢?” 韩孺子当然不会喜欢,那样的朝廷最后都会变成权臣当道,甚至迫使皇帝禅位,“皇帝注定是孤家寡人吗?” “并无‘注定’之说,一切决定终归要由皇帝做出,后世评介本朝,先看皇帝,再看群臣:陛下能运转群臣,方能运转万民,能运转万民,方能运转天下,大楚为富饶之地,人丰物茂,能执此利器者,无往而不胜。有天下为伴,何来的‘孤家寡人’?” 赵若素没能真正理解“孤家寡人”的意思,韩孺子笑了笑,也不打算解释,那是他对祖父武帝的记忆,留在自己心中就够了。 “朕若重整朝廷,你预计多久能初见成效?” “明春即是大考之年,陛下若能抓住机会,大考之后就能搅动朝廷,此后步步为营,三年可有小成,十年方有大成。” “比朕的灭匈奴之计还要长远。”在韩孺子的计划中,三五年之内,云梦泽、东海群盗即已剿灭,如果能够连年丰收,大楚实力也能恢复一部分,可以考虑向匈奴开战了。 “唯其长远,可得稳定,不会影响到陛下的除患之计。” “朝中大臣不会反对?” “陛下按规矩改变朝廷,有人反对,自然有人支持,只要不是太急,小小波折无碍陛下大计。” “嗯,让朕好好想想。” 赵若素劝皇帝不急,他自己更不急,识趣地告退,请皇帝尽早休息。 韩孺子睡不着,赵若素的话虽然生硬,但是的确说中了一些关键,皇帝的形象并不是他怎么做外人就怎么看,事实上,外人看不到皇帝,只能猜测,而这一猜,就惹出诸多事端。 赵若素根本没有提起吴家,韩孺子却已明白,在京兆尹眼里,夺爵即是皇帝要报复吴家的讯号,所以派人包围吴家,宁可做过头,也不能让“残暴”的皇帝心生不满。 回想勤政殿里的宰相等人,他们的确有点害怕皇帝,只是掩饰得很好,韩孺子在倦侯府里感受不到这一点,围在他身边的都是亲近之臣,没有具体官职,用不着负责,敢说话,也敢乱说话,在这种氛围中,韩孺子还以为自己威严不足。 韩孺子让太监点起灯笼,前头带路,又回卧房休息。 淑妃邓芸还没睡,躺在床上,吃惊地看着去而复返的皇帝,“陛下……” 韩孺子脱衣上床,太监熄灯退下,屋子里一片漆黑。 两人并肩而卧,邓芸伸手触碰皇帝的手臂,没有遭到拒绝,但也没有进一步的表示。 “讨好皇帝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吧?”韩孺子问。 邓芸的手掌略显僵硬,平时最敢说话的她,这时却有些含糊,“陛下……何出此言?寻常女子尚且以夫为尊,宫中的嫔妃当然……当然要尽心尽力侍奉陛下。” “不敢直言的你,与寻常女子无异。” 邓芸靠近皇帝,“陛下想听实话?那我就说实话,讨好陛下当然很辛苦,可陛下不常在身边,更辛苦的是讨好宫里的每一个人。我真希望自己生为男子,能够驰骋四方、指点江山,不用像现在这样,步步小心。” “你们邓家很想东山再起?” “邓家在武帝时平步青云,可是没等站稳脚跟,大将军就英年早逝,没留下子嗣,剩下我们这些族人,甚至不能留在京城,只能远迁代国——我们当然希望能够东山再起。陛下,让我给你生第一个儿子吧。” 赵若素说能以朝廷规矩治理朝廷,韩孺子很自然想到宫中也有规矩,结果实践起来却不那么容易,他想自己选中的第一个目标是错的,应该由易入难,可淑妃恰好在倦侯府,他没有别的选择。 “那不是朕能决定的事情,你想讨好朕,也不用非得生儿子。” “陛下休以虚辞应对,从古至今都是母凭子贵,没有子息,再受宠的妃子,也免不了色衰爱弛的一天。” 韩孺子心里叹了口气,看来他非得有一个儿子,才能平息宫中的混乱。 外面突然响起敲门声,在这种时候打扰皇帝,实在不应该,邓芸支起身子,怒道:“这是谁啊,如此大胆?” 韩孺子坐起来,“不管是谁,必有急事。” 他披上一件外衣,下床走到外间,太监已经点起蜡烛,正站在门口,犹豫着要不要开门,看到皇帝,心安不少,问道:“外面何人,深夜打扰陛下休息?” “末将蔡兴海,有急事求见陛下。” 韩孺子点头,太监开门。 蔡兴海掌管宿卫,是极少数能够直接来见皇帝的人,平时很注意礼节的他,这时却顾不上行礼,略一躬身,向屋内的皇帝小声说:“东海王抓住一名刺客,据其招供,已有刺客藏于陛下身边。”(未完待续。) 第三百八十七章 隐而不退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京城不只官多,豪杰也多,但是要论到消息灵通,老江湖们却都推举一位不太起眼的人物排在首位。 这人是个和尚,是个小有名气的疯僧。 光顶常年在京城内外的各处寺庙中借住,来去自由,想撵,他赖着不走,想请,他未必肯去,常常在陌生人面前口出狂言,唬人一跳,其实借着疯僧的形象四处打探并传递消息,在江湖中颇有地位。 东海王曾经间接与光顶打过交道,借助疯僧将当年的倦侯骗出京城。光顶一度召集江湖人物准备发起一次叛乱,最后关头他却选择放弃,从此退隐城内一座小庙里,也不疯了,每日正常参禅打坐,对江湖事务不闻不问。 可江湖还记得他。 东海王要在皇帝面前立一功,夜里睡觉前对王妃谭氏说:“这是个机会,真能做成的话,没准能让谭家人重回京城,给你的兄弟们写封信,让他们推荐几个靠得住的京城豪杰,帮忙抓刺客。” “你这是让谭家人背叛天下豪杰。”谭氏冷冷地说。 东海王笑道:“从你当王妃之日起,谭家就已‘背叛’,现在还犹豫什么?谭家不想再跟陛下对抗吧?那就踏踏实实跟我一块讨好皇帝,千万别夹在中间,豪杰觉得谭家谄媚,皇帝却认为你们家心怀不轨,两边都不得益。” 谭氏其实并不反对丈夫的计划,想了一会,“用不着写信向谭家求助,京城到东海国千里迢迢,一来一往不知要多久,我给你推荐一个人,肯定能帮到你。” “你一个妇道人家,怎么会与外面的豪杰有联系?”东海王立刻警惕起来。 谭氏掐住丈夫的痒肉,听他吃吃地笑,仍然冷冷地说:“我就算与天下豪杰人人都有联系,也是我的事,你管不着。” “我不管,我不管。”东海王讨饶,对王妃的忠贞他还是非常相信的,而且觉得除了自己大概没人能受得了谭氏的强横。 谭氏推荐的就是疯僧光顶,“他现在退出江湖了,所以你得亲自去请,哀求也好,利诱也罢,总之要争得他的帮助。” “一个退出江湖的人,能有多大用处?” “嘿,江湖不像朝堂,人走茶凉,光顶虽然不问江湖事,可京城欠他人情的豪杰不少,他的一句话,比你找十位豪杰还好用。光顶欠谭家人情,他这人很讲交情,你以谭家的名义去,他肯定会帮忙。” “好吧,我去见他。”东海王打个哈欠要睡。 谭氏推了丈夫一下,“等会,你给我分析一下宫里的情况:皇后现在毫无反抗,虽然我早料到会是如此,可她放弃得也太彻底了一些,跟打入冷宫没什么区别,崔家也变得老实了,崔宏顶着太傅和大将军的名号,却几乎是赋闲在家。其她嫔妃只争一件事,看谁能先给皇帝生个儿子,可是争得也不激烈,轮流去倦侯府侍寝,全看运气如何。慈宁太后也比我预料得要安静,除了与几位大臣偶有书信来往,别的事情都不管。” “你觉得后宫太安静了?” “对啊,两位太后都不喜欢崔家,难道不应该斗得死去活来吗?” 王妃也有向自己讨教的时候,东海王有点得意,“这还不简单,一切的关键都在皇帝的第一个儿子身上。” “嗯?” “崔家需要皇后生个嫡子以巩固地位,如果是嫡长子当然更好。第一位生儿子的嫔妃必然会被封为贵妃,立刻高人一等。至于慈宁太后,她仍然觉得陛下的位置不够稳当,所以不敢太放肆,也盼着皇帝能尽快生个儿子、多生几个儿子。所以你看着吧,皇帝长子诞生,既是大喜之日,也是开斗之时。” “嗯。”谭氏觉得丈夫说得很有道理,又推推他,“咱们是不是也应该快点生个儿子?”。 东海王一下子不困了,转身道:“咱们可以尝试,但是绝——对——不——能在皇帝之前生儿子。” 东海王自知地位不稳,稍有变化就会引起包括皇帝在内许多人的怀疑。 “哼。”谭氏背对丈夫。 东海王笑呵呵地说:“咱们可以先生个女儿啊。” 次日上午,东海王带着谭氏的一封亲笔信去见疯僧光顶。 小庙藏身于南城的陋巷里,一名谭家的奴仆带路,仍然绕了几圈才找到入口。 庙里就一间正殿,供着一尊弥勒像,布满了灰尘,原先的庙主不知所踪,光顶一个人住在里面,隔几天出去乞食一次,平时就在佛像前静坐,白日不关门,夜里不点灯,寒风萧瑟,他却仍穿夏日的单衣,从来不换。 东海王让仆人等在外面,自己走进去,站在门口,正好挡住阳光,于是往旁边让了让,总算能看清光顶的模样,于是笑道:“禅师别来无恙?” 光顶虽然不那么疯癫了,行为还残留几分怪异,只睁一目,斜睨来者,“我不是禅师,你也不是东海王。” “呵呵,是啊,你退隐庙中,我也退隐了,退隐到朝堂,意思都是一样的。” “你来找我,说明咱们的意思不一样。” “这么会打机锋,还说自己不是禅师?”东海王取出王妃的信,递给光顶。 光顶仍然不睁另一目,也不起身,伸手接过,没有打开,而是放在鼻孔处嗅了两下,“王妃可还好?” 东海王脸色微红,“你这个疯和尚,根本没有改过自新嘛。” 光顶随手撕掉手中的信,“整个京城,自以为凭一封信就能让我帮忙的人,只有王妃,她生长在谭家,如同东海王生长在帝王之家,从小自以为是,以为江湖规矩都是谭家定的,偏偏是名女子,与外人接触得少,越发自以为是,根本不懂什么叫退出江湖。” 东海王看着满地碎屑,听着光顶的话,不知是该发怒,还是该庆幸,犹豫片刻,蹲在光顶面前,想了一下,干脆席地而坐,与光顶面对面,可是不等他开口,和尚已经闭上唯一睁开的眼睛,显出逐客之意。 东海王却不在意,笑道:“和尚打坐的时候心里念经吗?念的什么经?” 光顶睁开另一只眼睛,“你又来了。” “是啊,我刚刚上天跟弥勒佛爷谈了一会,他说我今天必得贵人相助。” 光顶哼了一声,东海王指着疯僧点了几下,“露馅了,和尚,修行之人宠辱不惊,你可没做到。” 光顶终于两眼齐睁,“好吧,被你抓到了,说吧,找我干嘛?但你别指望我会帮你,我现在就是一个普通和尚,修行不成,朋友也都疏远了。” “别害怕,我现在老实着呢,最支持陛下的人,我敢说自己能排第一位,不会让你帮忙做坏事。”东海王顿了一下,“可云梦泽还不死心,据说又派来刺客。” “江湖人成不了大事,咱们两人对此都有体会,所谓刺客顶多挑逗几名侍卫,不等见到皇帝就会逃之夭夭,一旦被官府通缉,从此名满江湖。” “和尚还真是看透了江湖。” 光顶冷笑一声,“江湖人只要名不要实,直到现在还有人以为是我在湖边放过皇帝,让他得以重掌天下,一帮人有事没事跑来找我,之前想利用我的名头号召京城好汉做点事情,后来又劝我向皇帝邀功,真他娘的……阿弥陀佛。” 光顶没忍住,冒出一句脏话,急忙双手合什,嘀嘀咕咕念了一会佛经,然后道:“跟这帮人根本解释不清楚,我实在受不了,这才退隐江湖。” “你干嘛不离开京城?” “去哪?跑得越远,别人越以为我在躲着皇帝,保不齐会有一帮人替皇帝找我,所以我干脆留在京城,让大家明白皇帝根本不记得我这个人,这一个月来总算安静了些,结果你又来了。” “我来了,可我跟那些人不一样。” “嗯,别人以为我跟皇帝有交情,你是以为我跟江湖还有交情,回去对王妃说,既然嫁人了,就好好当贤妻良母,别以为自己是豪杰,就算谭家还在京城,也劝不动我。” “嘿嘿,我可不敢对她说这些。” 光顶打量东海王两眼,点点头,“也对。你走吧,反正我帮不了你,皇帝也不需要我的帮助,栾半雄是在垂死挣扎,派来多少刺客都没用,与其找我,不如给官府下道圣旨,我敢保证,云梦泽若有十名刺客,官府几天之内能抓来一百名。” 东海王笑着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你这么厌恶虚名,不如将化虚为实,刺客能否威胁到皇帝是一回事,咱们能否抓到刺客是另一回事。”东海王指着光顶,“你能抓到刺客。”又指向自己,“我能告诉皇帝人是你抓到的,替你扬名。” “滚,滚远一点!”光顶突然发起火来,也不管对方是什么人。 东海王毫不恼怒,转身向殿外走去,边走边说:“你知道在哪能找到我,机会可不多,刺客若是真被官府抓捕,也就没有你我什么事了。” 东海王走后,光顶继续打坐,心却再也安静不下来,突然站起身,将旁边的木钵一脚踢翻,嘴里接连咒骂了几句,大步走出破旧的小庙。 当天入夜不久,光顶敲响东海王府的便门,仆人开门,看了和尚两眼,像是早就料到他会来,什么也没问,请进府内。 “跟我走,给你一个刺客。”光顶见到东海王只说这一句,转身便走。 若是从前的东海王,断不会跟随疯僧,至少也要问个明白,现在的他却快步跟上,问道:“刺客是什么人?云梦泽的强盗?” “不是强盗,说来你可能不信,是你东海国的一名小官儿。” 东海王大吃一惊。(未完待续。) 第三百八十九章 替换之道(一更)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赵若素是一位比杨奉还要严厉的教师,同样的直言敢谏,只要皇帝还没愤怒到要杀人的地步,他什么都敢说。 “陛下不应该允许东海王私下抓人。”一见到皇帝,他就说出这么一句话。 “那是刺客,东海王需要便宜行事。”韩孺子辩解道。 “问题就在这里,东海王知道自己可以便宜行事,京兆尹知道吗?” 韩孺子不语。 赵若素继续道:“东海王与宿卫士兵闯进客栈抓人,按大楚律法,此事理应层层上报,直达京兆尹府,京兆尹眼下有两种选择:一是猜到抓人乃是陛下的圣旨,于是隐而不报,将案子就此压住;二是秉公执法,派人登门,要求陛下解释清楚。陛下更希望看到哪一种?” “京兆尹府会让陛下亲自解释?” 赵若素摇头,“京兆尹府的官吏只要进入倦侯府的大门,哪怕只是一名普通的宿卫士兵向他解释,在外人看来,也是陛下在做解释。” 韩孺子露出微笑,“外人眼中的皇帝总是与真正的皇帝不同。” 赵若素拱手,“正是,陛下若不重视‘外人眼中的皇帝’,两者的差别就会越来越大大,当陛下觉得有些事情不可理解的时候,问题往往就出在这里。” “嗯,朕不喜欢有司找上门来,这一整天都没人来,应该不会来了吧?” “大概如此,可是不来的话,后果更严重。” “怎么说?”韩孺子客气地问,赵若素的话虽然不合时宜,却的确能给他不少启发。 “关键就在那个‘猜’字,京兆尹府不知陛下的真实心意,又没见到圣旨,只能猜测:既然有东海王和宿卫士兵亲自动手,那就应该是执行陛下的旨意。这一次官府猜对了,可陛下要让官府一直猜下去吗?以后若是猜不对呢?” “你说得对,朕未能见微知著,是朕的错误。”韩孺子端正神色,不再以随意的态度对待赵若素,如果各处衙门都习惯了猜测,那东海王和宿卫营的权力可就大了,“若按朝廷的规矩,朕又想便宜行事,及时抓捕刺客,应该怎么做?” 赵若素躬身行礼,“在京城抓捕犯人,应归京兆尹府负责,陛下可向京兆尹府派驻使者,使者可以便宜行事,只需事后及时通报京兆尹府即可,如此一来,规矩、律法皆得遵守。使者为临时派驻,事成即撤,对官府的影响也不大。” “使者既然驻在京兆尹府,也要用他们的公差抓人吧?只怕会泄密。”韩孺子很清楚,许多官吏,尤其是那些小吏,与豪杰关系亲密,甚至本人就是豪杰,为了江湖道义,有可能不忠于朝廷。 “会有这种可能,请陛下权衡利弊,另外,使者也可以动用宿卫营,只是不要太多、太频繁,而且身边无论如何要留京兆尹府的一名官员。” “派驻使者……只称使者太简单了些,应该起个名字。”韩孺子心中已有人选。 “督捕盗贼古有绣衣使者,陛下可借用之,只是绣衣使者通常由朝廷重臣担任,陛下如果想让身边近臣担任,或许可以降一个级别,执法者尚黑色,可称之为‘玄衣使者’。” 韩孺子觉得不错,“散骑常侍金纯忠可担任此职。” 赵若素拱手后退,他只负责纠正皇帝的行为,绝不干涉皇帝用人。 韩孺子又问道:“朕有意更新朝廷,从明春的大考开始着手固然稳妥,可是太慢了些,在此之前,朕能做些什么?当然,要按朝廷的规矩。” 规矩对皇帝是有好处的,皇帝不守规矩,底下的官员也就有了不守规矩的借口与手段,当多数大臣不守规矩,皇帝也就分不出才能与平庸、忠诚与奸邪了。 “宰相为百官之首,往下是左右御史、六部尚书、大理寺卿,除宰相之外,其他九人的品级未必最高,却掌握着最实在的权力,更新朝廷难,替换大臣稍微容易一些,陛下想替换哪位?”赵若素顿了顿,“或者哪些?” 韩孺子长长地嗯了一声,“现在就能换人吗?” “现在可以着手。宰相位高权重,不可轻易动摇,通常由左、右御史当中的一人人接替,陛下迟迟没有任命新的御史,想必是没有合适人选。” 韩孺子点下头,左察御史萧声为国殉难,右巡御史申明志接任宰相,御史之职空缺,皇帝一直没有补上。 “御史负监察之责,为官经验必须十分丰富,通常要在三部以上担任过尚书,现今的吏部尚书冯举、礼部尚书元九鼎、兵部尚书蒋巨英符合此项要求,陛下可选者不出此三人。” “朕不能越级提拔大臣吗?如果朕记得没错,武帝好像经常这么做。” 赵若素摇头道:“陛下的确记错了,那是众人心目中的武帝,陛下受众人影响,也以为武帝能够随心所欲。” “难道不是?” “武帝深谙治臣之道,从不在任命大臣时一意孤行,为了让殷无害接替宰相之位,武帝曾在半年之内接连罢免三位宰相,直到轮至殷无害为止,过程快了些,但是没有破坏规矩。” 韩孺子决定要重看一遍尚未定稿的武帝纪。 “朕有些好奇,武帝到底看中了殷宰相什么?”韩孺子清楚记得殷无害,那是个老迈而圆滑的大臣,从不担负责任,遇事总是躲得最远,与武帝雷厉风行的做派截然相反。 赵若素回道:“殷无害熟知朝廷规矩,与武帝一刚一柔,配合无间。” 以强硬闻名的武帝,确实需要一位柔和的宰相加以调剂,韩孺子想了一会,“由国子监祭酒升任宰相差着几级?需要多久?” 韩孺子心中已有未来的宰相人选,那就是瞿子晰,因为在晋城立功,瞿子晰已经升任为国子监祭酒。按理说,皇帝绝不该向外人透露宰相人选,但他现在很信任赵若素,知道他不会对外乱说。 赵若素寻思片刻,“国子监祭酒可先升任侍郎,户部掌管天下户口钱粮,事务最为繁杂,陛下若有意考验此人,就先让他去户部历练一段时间,熟悉大楚整体情况,然后可调去刑部或者工部,负责几起具体的案子或工程,再后就可以当尚书了,礼部、兵部皆可,接着可以调此人再回旧部,看他如何应对从前的下属,最后是当吏部尚书,在这个位置上可考察此人选贤任能的眼力,到此,离宰相之位已经不远,最不济也担得起左右御史之职。” “这么复杂!”韩孺子吃了一惊。 “陛下常在军中,只知行军征战之难,不知守成治国之艰,尤其需要一位称职的宰相。” 韩孺子勉强点头,他已经很努力地想要信任赵若素,可还是时不时觉得这个家伙似乎在为大臣说话,“一圈轮下来,怎么也要三五年吧?” “至少五年。” “嘿,想换宰相还真是一件麻烦事。” “当初武帝任命这些官员的时候,要的就是这些‘麻烦’,如此一来,新帝登基可保数年稳定,三五年后,新帝信任的大臣也能轮换上来,顺利交接。” 韩孺子大笑,突然明白问题出在哪了,武帝选任这批大臣时,看到的未来皇帝是桓帝,所以要留一批老成持重、但又比较容易对付的大臣,如果桓帝在位时间足够长久,也会留下类似的一套班子给继位者,可是意外发生,桓帝早逝,继位者是毫无准备的韩孺子,赶上大楚内忧外患不断,最关键的是,这位皇帝没当过太子,没有提前培养过自己的大臣,导致新旧朝廷无法平稳更换。 韩孺子召见赵若素时没想聊这么多、这么深,眼见蜡烛越来越短,他说:“今晚先到这儿吧。” “陛下早点安歇,微臣随传随到。”成为府丞的赵若素,又是“微臣”而不是“草民”了。 赵若素退到门口,皇帝叫住他,“先帝在位日浅,可是也该有几位信任的大臣吧,都有谁?” 赵若素却不愿直接说出人名,“微臣已将朝廷大臣的轮换顺序说得很清楚,陛下调看先帝登基以来的官员任免名单,自然就都明白了。” 韩孺子从杨奉那里经常领取题目,因此并不觉得赵若素无礼,“好。” 赵若素退下,韩孺子琢磨着这件事不用做得太正式,明天下午向进府的吏部尚书冯举询问即可。 武帝留下来的是一批守成大臣,在位时间已经过长,即使暂时不能用自己欣赏的人代替,韩孺子也希望尽量做些变动,或许父亲培养的大臣当中就有人才。 今晚他不打算回臥房休息,想找一本武帝纪看看,手边却没有,随口叫了一声:“孟娥。” 孟娥经常借皇帝的书看,武帝纪不在书桌上,应该就在她房里。 没有回应,韩孺子这才想起,孟娥现在不能随便到皇帝身边,他叫来外面的太监,“传王赫。” 王赫很快到来,韩孺子只有一条命令:“传孟娥。” 王赫露出明显的犹豫,“陛下给了我们三天时间,请允许我们调查……” “不必了。”韩孺子加重语气,“朕明白你的难处,也明白规矩的重要,可如果处处都是规矩,要朕又有何用呢?” 这话说得稍有些重了,王赫一惊,再不敢多话,立刻应是,躬身后退。 韩孺子这句话其实是想说给不在场的赵若素,身为皇帝,他可以遵守规矩,可大楚的敌人呢?尤其是极不可信的匈奴人呢?他们会给大楚朝廷逐步调整的时间吗? 赵若素的确指明了一条道路,但韩孺子要自己决定是步行,还是快马加鞭。(未完待续。) 第三百九十章 留下(二更)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孟娥习惯性地站在角落里,韩孺子问:“书在你那里?” 孟娥没问是什么书,想了一会,“嗯,现在要吗?” “明天吧。”韩孺子又没兴趣看书了,以赵若素的严谨,断不会记错,更不会在皇帝面前编造如此容易被拆穿的故事,“有两天晚上你出府了?” 孟娥又想了一会,“是。原来是因为这个,他们为什么不直接问我?” “因为他们不像我这么相信你吧。” 孟娥沉默的时间稍长一些,“我去找我哥哥。” “他也来京城了?” “我是这么猜的。” “找到了?” “没有。” “如果找到呢?” “劝他离开。” “如果他不肯呢?” “我还没想那么远。” “明年朝廷就将进攻云梦泽,最迟三年之后,就要向东海群盗开战,一点都不远。” 孟娥沉默不语,拒绝再回答下去。 韩孺子轻叹一声,“你已经没法再当侍卫了。” 孟娥点点头,“我明白。” “给你两个选择:或者留在我身边,未经允许,不准随意离开,或者去云梦泽给杨奉当手下,立功之后再回来。” 还有一个选择韩孺子没说,那就是永远离开。 “让我想想。”孟娥平淡地说。 韩孺子点点头,知道她不会很快做出决定,于是道:“今晚你留下,休息吧。” 明天的事情不少,韩孺子很快入睡,可是睡得并不踏实,不知过去多久,突然清醒,却没有睁开双眼,他能察觉到有人就站在榻边。 他正常呼吸,十分确信有一只手就挡在鼻孔下方,慢慢地,那只手移动到他的脸下,极轻极轻地抚过,像是夏日里莫名卷起的一阵风,没有来由,没有去向,骤然而起,转瞬即逝。 他生出一股冲动,想要张嘴咬住这只手。 手却缩了回去,人也离开了。 韩孺子没动,也没开口,有那么很短的一刻,他觉得自己不是皇帝,只是韩孺子,很想问一问孟娥,明不明白那句“留在身边”是什么意思?他不只是想让她继续当贴身侍卫。 慢慢地,他又睡着了,刚才那一幕变成了梦境的一部分,第二天起床,仍记得每一个感觉,却已分不清是真是幻。 在勤政殿,韩孺子向宰相等人表示要向京兆尹府派驻玄衣使者,专门追捕混入京城的云梦泽刺客。 事关皇帝的安全,大臣们当然没有意见,但是显露出一点惊讶,对皇帝越来越向朝廷靠近感到意外,同时也很高兴。 韩孺子还让宰相申明志向京兆尹府发函,责问为何衙门没有查明荣宝客栈抓人的情况并逐级上报。 赵若素说得没错,不能让地方官吏以为皇帝身边的人碰不得,此风一开,最终受损的还是皇帝本人。 王家人离京城越来越近,申明志已经派官员前去迎接,无需皇帝操心。 回到倦侯府,金纯忠已经接到玄衣使者的任命,前来谢恩,同时也要通报这两天来的情况,“马穆没有更多口供,他这次进京是要待命行事,目前还没有接到云梦泽的指示。与他接头的‘云雄’仍未找到,曾有不少商人见过他,但是五六天前他消失了,没跟任何人打招呼,我猜他很可能是找到了更安全的藏身之地。” 成为玄衣使者之后,金纯忠将能动用整个京兆尹府的力量追查刺客行踪,韩孺子相信他不会辜负自己的期望,问道:“你什么时候学习的审讯之法?” “我小时候曾拜刑部的一位老吏为师,那时只为好玩儿,没想到日后真能用得上。” 有一件事韩孺子必须提前问个明白:“此事之后,你愿为吏吗?” 吏员通常专司一职,极少会有变动,因此升迁之途很快就会到顶,一般是司主事,如蒙圣恩,可能做到侍郎,品级更高的官员,需要进士出身,更需要有在各司轮流为官的经验,吏员很难符合条件。 勋贵子弟因此都不愿当吏,宁可领闲职。 曾有一位勋贵子弟拒绝了皇帝的好意,韩孺子所以要先问一声。 金纯忠没那么挑剔,“只要是为陛下效力,微臣无憾。” 韩孺子笑了笑,让金纯忠退下,对他来说,当太子和当皇帝要同时进行,虽然晚了一些,他也得培养自己的大臣,对任何一位想要有所成就的皇帝来说,这都是重中之重。 吏部尚书冯举来了,旁听皇帝的“小议事会”,今天来的人仍然不多,讨论的也还是剿匪平盗事宜,冯举谨慎地少发言,只在皇帝点到名字时,才说几句模棱两可的话,在这里他是外人,需要更多观察。 但皇帝这天下午特别重视他,几次向他请教,“大楚在武帝时征战颇多,相隔还不到十年,能打仗的武将都哪去了?怎么兵部推荐来推荐去总是这些人?” 冯举越发谨慎,回道:“臣不晓兵事,兵部蒋尚书应该了解得更多一些,要传他来吗?” “不必,只是闲聊而已。冯大人,这里不是勤政殿,不要太拘谨,在这里说的话没人记录,也不会变成圣旨。”韩孺子笑道。 “是是,臣初来乍到,还没跟上大家的思路。”冯举也笑着回道,看样子没打算放松。 东海王事前得到过皇帝的提示,这时笑道:“吏部不是管着天下所有的官儿吗?将军也是官,冯尚书多少应该了解一些吧?” 冯举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受重视,正色道:“吏部管的主要是文官,武将由兵部任命,在吏部备案而已,要说了解,我肯定了解一些,但是不出陛下所知的范围。” “那也行啊,陛下说了,咱们只是闲聊而已,冯大人了解什么就说点什么呗。”东海王顺着说下去。 皇帝看上去也很感兴趣,冯举没办法,只得道:“还是兵部蒋大人更了解情况……臣勉为其难吧。据臣所知,武帝时名将的确很多,有一些不幸早逝,如邓辽邓大将军,有一些年纪过大,正常致仕返乡,还有一些……呃……还有一些……” 冯举吐吐吞吞,东海王笑道:“冯大人欺负陛下和我们这些人年轻不经事,非得让我们去查从前的公文?” 冯举尴尬地干笑一声,“武帝晚年除掉一些将军,先帝……也除掉一些。” “武帝就算了,先帝为什么也要这样做?”东海王有点吃惊,他早些年一直准备继位,可是没住在宫里,对父亲桓帝的事迹不甚了然。 “这个……先帝在时,大楚还没有这么多的忧患,尤其是匈奴人,看上去一时半会不会惹事,先帝大概是以为武将易生事,所以将一些人下狱,又将不少人劝退回乡,但这只是臣一家之言,这些事还是要由兵部来说。” 桓帝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大楚突然间就变得摇摇欲坠,而他却没有留下能帮助儿子守住江山的武将。 “冯大人是武帝时担任吏部尚书吧?”韩孺子亲自发问。 “武帝三十八年。”冯举稍稍松了口气,在朝廷里,替别的大臣回答问题永远都是一件困难,充满了陷阱。 “六部尚书当中,还有谁是武帝时任职的?” 冯举稍想了一下,“都是武帝时任职的。” 韩孺子略感意外,按赵若素所说,新帝登基头几年,应该着手安排新宰相,第一步就是将这个人送到户部当侍郎,难道桓帝整整四年都没将自己的人提升为尚书?耐心也太好了些。 “呵,时间都够久的。”东海王插口道。 冯举脸色微变,以为话中别有深意,东海王急忙笑道:“越久越好,朝廷稳定,大楚也能稳定,我明白先帝的用意,肯定是觉得武帝已经安排好一切,后世儿孙坐享其成就行。” 冯举更显尴尬,“倒也不是,先帝曾经更换过两位尚书,后来大概是觉得不妥,又换回原人。” “哪两位?”东海王假装没看到冯举的狼狈。 “应该是兵部与工部吧,我记得不太清楚,容我回去查一查……” “用不着,倒是那些在先帝时赋闲在家的武将,应该整理出一份名单,或许还有可用之人。”韩孺子不想逼问得太紧。 “先帝之命,不好违背吧?”冯举小心提醒道。 “时移势易,值此用人之际,先帝若在,也会重新启用旧将。冯大人,帮朕记着这件事,明天上午与蒋兵部商议。” “是,陛下。” 议事结束,冯举告辞,当晚派人通报兵部尚书蒋巨英,让他早有准备,陛下还是对武将更感兴趣。 韩孺子没让东海王继续问下去,是因为他有了别的主意,等蒋巨英走后,他对东海王说:“翰林院正在编纂武帝与桓帝纪,前者已有初稿,后者也该差不多了,你去借一份副本出来,或者抄几页,各部尚书的任免一看便知。” “没问题,可陛下得给我一份圣旨,起码是手谕,要不然又得有人因我受责了。” 东海王抓捕刺客立了一功,事后没有将此事上报的京兆尹却受到责问,他现在也不敢随意行事了。 韩孺子笑着写了一份手谕,让一名太监跟随东海王一块去借桓帝纪初稿。 崔腾找种种借口多留一会,等东海王等人都走了,他上前道:“陛下,我得多说一句,刺客虽然是燕朋师带进京的,虽然燕朋师住在我家,可是崔家与刺客一点关系也没有。” “朕若不相信崔家,也不会让你进府。”韩孺子平淡地说。 崔腾嘿笑几声,“是是,陛下没理由不信任崔家。可陛下也不能太轻信,比如东海王,他怎么那么巧就能抓到刺客?偏偏提供消息的疯和尚说消失就消失了,连个证人都没有。” “如果你有证据,朕愿意一听,如果只是猜测,最好谨言,别让朕在这种事情上分心。” 崔腾脸一红,讷讷地嘀咕了几句,已经说出告辞的话,突然又问道:“陛下不打算再用燕朋师了?” “你怎么说出这样的话?” “陛下若是对燕朋师满意,干嘛还要再找先帝劝退的老将呢?” “去,少管闲事!”韩孺子斥道,崔腾讪讪地退下。 吃罢晚膳,韩孺子来到书房,孟娥早已等在这里,换下侍卫的男装,穿上普通宫女的衣裳,说:“我愿意留在陛下身边。”停顿片刻,补充道:“只做宫女,有朝一日我要离开的时候,也请陛下莫要阻挠。” “嗯。”(未完待续。) 第三百九十三章 背后的将军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京城的天气一日比一日寒冷,皇帝总是临时决定留宿书房还是卧室,太监们于是在两间房里都备好了炭盆,保持温暖如春。 书房里,孟娥研好墨,退后一步,她现在是宫女,再不能悄无声息地站在角落里。 韩孺子拿起笔,沾墨之后却迟迟没有写字,半晌之后,他将笔放下,扭头问道:“义士岛也有江湖恩怨吗?” 韩孺子原打算给杨奉回信,却不知该写些什么。 杨奉正在云梦泽选举江湖盟主,如火如荼,参与的人真不少,连京城的许多豪杰也都动心,纷纷前去露个脸,即使当不上盟主,也要出一把力,联络一下交情。 “当然有,海上的门派比云梦泽还多,半年一小战、三年一大战,肯定是免不了的。” 韩孺子突然笑了,“真是怪事,我为什么总是忘记你就是海上的人呢?我到处寻找平海盗大将,其实你最合适。” 孟娥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宫装,“我当不了大将,不要说大楚,前朝也没有过女将军吧?” 韩孺子只是开个玩笑,但他之前的确忽略了孟娥的价值,于是先将写信之事放下,问道:“海上的‘门派’大致有多少?” 所谓的门派都是一伙伙海盗,韩孺子顺着孟娥说话,没有点明。 “嗯……据说有七十二岛主、三十六洞主,总共一百零八家。” 韩孺子指向桌上的一摞公文,“沿海将领送来的公文也是这么说的,还说以七岛三洞为尊,实力与地位高于其它各家,里面就有义士岛,但最强的一家是……是座仙山。” “蓬莱岛。”孟娥冷笑一声,“都是胡说八道,各家门派互相打来打去,每隔几个月,总有几家被灭掉,同时又会兴起那么几伙,彼此吞灭、强大之后自立为王更是常有的事。海上门派多的时候上百家,少的时候二三十家,根本没有固定的一百零八家,义士岛地位高,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存在得比较久。不过大家聚会的时候,总是准备一百零八张椅子,反正大小头目多得是,临时坐上去凑数就行。” “那蓬莱岛是真是假?” “有真有假。说它真,总有人声称自己到过蓬莱岛,甚至还有人声称自己奉蓬莱岛之命统领海上所有门派,不服从者就将如何如何。说它假——那些自称者非死即逃,可是从来没见蓬蓬岛上的船队出来报仇。” 韩孺子大笑。 “奇怪的是,即使这样,许多人仍然坚信有一个强大的蓬莱岛躲在远海,时机不到不肯现身,我们义士岛曾经派人出去寻找过,迄今还没有一个人活着回来,不知是死在了海上,还是被蓬莱岛留下了。” 韩孺子笑着摇头,突然收起笑容,“跟望气者淳于枭有点像,人人都说见过他,从他那里学到了诡辩游说之术,还有人自称就是他,可是抓到之后却都不是。” 杨奉顽固地相信淳于枭真实存在,韩孺子感到难以理解。 他叹了口气,又问道:“假若你是大将,会如何剿灭海上各派?” “我会通风报信,让他们能逃则逃、能藏则藏,不要与官兵对抗。” 韩孺子一愣,随后又笑了,想起自己为什么一直没向孟娥咨询东海的情况了,她是义士岛陈齐后人,对大楚没有效忠之意。 外面有人敲门,孟娥去开门,来者是名太监,没有进屋,躬身将一封信函交给孟娥。 信是景耀写来的,他正在回京的路上,提前派人将信送至京城,内容极其简单,只有一个名字:黄普公。 一般人看不懂此信的含义,韩孺子立刻就明白了,虽然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名字。 “燕朋师果然冒领他人之功。”韩孺子放下信,虽在意料之中,却感到失望,“真是奇怪,这位黄普公为何不肯上书说明真相呢?” 更多的细节要等景耀回来才能知道,韩孺子又叹息一声,对孟娥说:“对皇帝来说,最难的就是选人,以天下之大,皇帝能见到的人寥寥无几,就在这些人当中,又有诸多的虚假,好不容易看中两三人,他们却未必愿意为朝廷效力。” 孟娥跟着思考,没有回答。 韩孺子又问道:“有人千方百计想要加官晋爵,有人却弃官爵如弊屣,我真有些糊涂了,为什么有人不愿为朝廷做事?” 一百个人会有一百个回答,孟娥的回答未必最准确,却最直接,“因为有人也想当皇帝,如果这是乱世,他们都是陛下的敌人,可惜大楚没乱到那个地步,他们没有机会争夺天下,宁愿退隐,也不愿屈居人下。”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终究只是一个梦想。” 外面又有人敲门,声音比较轻,似乎有点犹豫,拿不准自己的行为是否得体。 “金纯忠,让他进来。”韩孺子一听就是他。 果然,金纯忠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他是归义侯之子,但是在勋贵圈里从小就受欺负,没有那么高的傲气,从匈奴回来之后,更加谨慎小心,比许多太监还要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 虽然不是正式召见,金纯忠仍然跪下磕头,得到许可之后才起身。 韩孺子面对他时也总是保持着皇帝的威严,不因他是近臣而随意,端正坐姿,点下头,表示他可以说了。 “微臣这些天查到一些线索,那个叫‘云雄’的人肯定没有离开京城,很可能藏在某座贵人府里,而且是京兆尹府进不去的地方。” 京兆尹主管京城,相当于郡守,品级高一点,对于朝廷高官,他也无能为力。 “继续查,不管包庇者是谁,都要查出来。” “是,陛下。”金纯忠继续道:“许多线索显示,混迹于商人之中的刺客不只云雄一位,京兆尹府的司法参军连丹臣已经锁定七人,但是没有打草惊蛇,要等刺客的更多同伙露面之后,再一网打尽。” 韩孺子点头表示赞同,东海王虽然立了一功,但是抓人太早了些,那个叫马穆的刺客所知甚少,没能提供多少有用的信息,金纯忠和连丹臣不会再犯类似的错误。 金纯忠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道:“微臣在调查过程中,还发现其它一些事情。” “说。” “据传朝廷将要颁旨,将少府的债务一刀切,只还三到五成,聚在京城的商人近日受此蛊惑,纷纷将自己手中的欠条低价卖给他人。” 韩孺子略一寻思,在桌上拍了一下,“嘿,果然是无商不奸,肯定是洛阳商人所为,他们听说朕手里有他们的把柄,所以要来一招鱼龙混杂,将所有欠条都握在少数人手里,到时候朕若是不还,失信于天下,若是还,没法再分清浊。” 金纯忠不语,他只负责提供线索,不给皇帝出别的主意。 韩孺子想了一会,“还有什么?” “微臣还查到一条传言,但是不太可信。” “但说无妨。” “据说云梦泽请来一位江湖上少有的高手,能入千军之中刺杀大将,百步之内从未失手。云梦泽将希望寄托在此人身上,所做的一切都是要将此人送到陛下的‘百步之内’。” 韩孺子忍不住笑了,“世上若是真有这样的高手,可以直接当皇帝了,何必只是威胁皇帝?” “武功肯定是夸大了,但是也请陛下小心,近期轻易不要召见陌生人。” 韩孺子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他没法做出保证,各地送来的将领他还没有见完,舅氏一家很快就将到达京城……这都是他必须见一面的陌生人。 金纯忠准备告退,韩孺子正好看见书桌上景耀送来的那封信,于是叫住金纯忠,“等一下,黄普公这个名字你听说过吗?” 金纯忠抬头,脸上露出明显的惊讶之色,点头道:“听说过,这人是燕朋师身边的一名随从,曾经与他一块来过倦侯府,陛下怎么会知道他?” 刺客马穆毕竟是燕朋师带进京城的,金纯忠受封玄衣使者之后,最先调查的就是燕朋师身边所有的人,连马夫、厨子都不放过,其中自然也包括这位黄普公。 “他是什么样的人?”韩孺子没透露信的来源。 金纯忠想了一会,“四十二岁,东海国人士,出身渔民,十七岁时卖身为仆,几轻辗转,三十岁时进入燕府,服侍主人至今,为人老实,不像是有什么问题。陛下要我再调查一下吗?” “不用,他应该与刺客无关。” 金纯忠退下,韩孺子感到困惑,向孟娥道:“一名普通的仆人,能帮助主人指挥海战?” “履历可以造假。” “金纯忠被骗了?他问话的手段很纯熟,不至于偏听一面之辞,必有佐证。” “被骗的或许不是金纯忠,而是燕家,为了掩盖冒领军功之事,燕家需要一个不被怀疑的说辞。” “嘿,燕家。”韩孺子原本对燕朋师印象很好,一度抱有极高的期望,发现诸多问题之后,也就更加的失望。 刺客、商人讨债、舅氏王家……诸多琐事汇集在一起,韩孺子没法专心寻找大将,拿起景耀的信,扔在附近的炭盆里,看着它燃成灰烬。 “先对付商人,这件事不能再拖下去了。”(未完待续。) 第三百九十四章 皇帝借钱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少府掌管皇帝的私人财富,自从入秋以来,一直如临大敌:外地商人越聚越多,虽然真敢上门要债者寥寥无几,但也不肯离开,各种传言此起彼伏,初冬以后,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 少府保持冷冰冰的高傲姿态,一言不发,好像不屑于为这点小钱出声,其实心虚得很,各地流民的欠条全都汇集于此,府内官吏仔细算过几遍,得出的结论全都一样:少府还不起,就算户部拿出朝廷的岁入,也要不吃不喝五六年才能还清。 借债给流民的商人,尤其是那些洛阳商人,极其奸诈,经过巧妙掩饰,表面上的一二分利,算下来能高达五分甚至十分,他们最初的用意就是要让流民还不起,从而占人、占田、占宅,被皇帝拦截之后,他们只想要钱。 乔万夫从小小的敖仓令进入少府,担任的只是副职,但他是皇帝亲自指定的官员,对还债负有最直接的责任。 他也心虚,已经好几天茶饭不思,看门小吏一进大堂,他就心惊肉跳,以为是要债的商人到了。 这天,他得到皇帝的召见,早早到达倦侯府,等了整整一天,傍晚时分才获准面圣。 韩孺子忙碌了一天,不知道乔万夫已经等了一天,见面之后说:“乔大人到了多久?” “不久,一会而已。”乔万夫连午饭都没吃上,一是没有他的食物,二是实在没胃口。 “少府那边情况怎么样?”韩孺子再不客气,直奔主题。 乔万夫行礼,“微臣得到消息,三天之后,大概就是太后家人到京之日,商人会齐聚少府讨债。” “嗯,少府有何应对之策?” “微臣以为需要杀鸡骇猴,还需要先下手为强,应该在讨债者上门之前,先抓起几个人,问一个强取豪夺之罪,那些欠条当中漏洞颇多,陛下手中又有其它证据,足够了。微臣这里有一份名单,正好五人,他们是洛阳商人的头目,上蹿下跳、惹是生非,数他们最甚,收购欠条并定在太后喜迎家人之日讨债,都是他们的主意。” 皇帝手中的证据全都来自丑王,藏在倦侯府,一直留着当“杀手锏”使用。 如果再早几天,韩孺子很可能同乔万夫的建议,这原本就是他的想法,可是受到赵若素的影响,他改变了主意。 真实的皇帝在为民除害,众人心目中的皇帝却很可能是赖账不还,反而栽赃陷害,毕竟那些欠条中的恶劣条款隐藏颇深,流民大都不识字,画押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这相当于一张卖身契,因此对借钱给他们的商人没有多少恨意,有些人反而很感激。 韩孺子向乔万夫解释道:“这是朕的失误,应该一早就向流民解释这些欠条的险恶之处,让天下人看清洛阳商人的奸诈,再抓人也就顺理成章。现在的麻烦的是,将这五人下狱,天下人不以为他们有罪,只会以为朕在耍无赖手段。” 乔万夫没想这么多,“可是……少府的确还不起这些债,而且大部分债也不应该还,或者只还本金,这样一来,债务至少能减少三成,甚至五成,少府还是还不起,但压力会小许多。” 韩孺子想了一会,探身问道:“你调查过没有,这些商人为何如此大胆?” 乔万夫躬身道:“打听过,全是那五名商人头目从中教唆使坏。” “那这五人又为何如此大胆?” 乔万夫一愣,“因为……因为背后有靠山?” 韩孺子点头,拿起桌上的一摞纸晃了一下,“朕有这五人的详细资料,真巧,在那些行贿洛阳官员的证据当中,关于这五人的内容也最多。” 乔万夫一下子感觉到头脑清醒了许多,“没错,这五人一掷千金,几乎收买过洛阳的所有官员,就是在京城,据微臣所知,也有不少人收过他们的礼物。”他摇摇头,“难道有大臣背后支持这些商人?” 虽然各路信息当中还没有找出明确的支持者,但韩孺子肯定会有,那些商人的行动过于一致,绝不是几个人就能商量出来的。 乔万夫上前一步,问道:“陛下要先抓几名大臣吗?” 韩孺子笑着摇头,“时机未到,现在抓人,仍然脱不了赖账的嫌疑,还会令朝中惊恐,得不偿失。” “陛下的意思是……”乔万夫又感到困惑。 “流民能借钱,皇帝能借钱吗?” 乔万夫没听懂这句话的意思,“呃,据微臣所知,武帝曾因军费不足,向各地商人收取过重税,但那不算借,几年之后就取消了。不过,微臣斗胆进言,重税不可轻行,当时或可增加岁入,过后却会大幅减少,原因无它,重税毁商,一些商人固然可恶,但是没有这些人,天下转输将会停顿,大楚东西南北之间的来往更少,齐国之患更多。” 越是自给自足之地,越容易生出叛逆之意,乔万夫在敖仓为官时,对此感受深刻,曾向皇帝说起,现在再次提醒。 征收重税乃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最后一招,韩孺子当然不会随便使用,微笑道:“你误解了,朕的意思是单纯借钱,比如朕现在就向你借十两银子。” 乔万夫一脸茫然,皇帝真在桌后伸出手,“乔大人身上有十两银子吗?” “十两……有。”乔万夫摸索了一会,掏出几块碎银子,脸一红,“陛下恕罪,微臣出门仓促,只带了这六七两。” “足够了,请乔大人借朕六七两银子。” 书房里没有外人,乔万夫只得自己上前,双手将银子送到桌上,然后向对面推了一下,仍然觉得银子太少,脸更红了。 韩孺子伸手将银子搂过来,看了一眼,将它们放在一张纸上,连纸一块推了回去,“银子还给你,这就算朕借过钱了,对吧?” 乔万夫完全摸不着头脑,小心翼翼地将银子收回,在皇帝的示意下,将那张纸也拿在手中,退后几步,犹豫道:“算吧。” “乔大人手头困窘,朕只能借来这几两,可是有人手头宽绰,应该能多借一点。” 乔万夫看向皇帝,若有所悟。 韩孺子是从晁鲸那里获得启发,贪官贪的是商人的钱,为什么不让他们代还皇帝的债呢?“朕原说要杀鸡骇猴,可是朕弄错了一点,商人的头目不是商人,而是贪官,打击贪官比打击商人更有效果。” 乔万夫低头看向手中的纸,那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十几个名字,全是洛阳与京城的官员,宗正卿韩稠排在第一位。 “朕眼下腾不出手收拾贪官,但是向贪官借点钱总可以吧?” 乔万夫惊道:“可这些人不会承认自己是贪官,陛下借钱,他们肯定会给,但是不会拿出太多。” “商人行贿的证据,也是官员受贿的证据,乔大人待会带走几份副本,足够让他们承认自己是贪官了。” 乔万夫突然醒悟过来,“陛下是让微臣去借钱?” 韩孺子笑道:“朕亲自借钱会留下口实,所以要假手他人,乔大人可愿代劳。” “当然。”替皇帝借钱,有功无过,乔万夫没有拒绝的理由,他还是担心数字,“这些人虽是贪官,可他们倾家荡产也还不起全部债务吧。” 韩孺子收起笑容,“乔大人不用直接拿钱,将少府的欠条分下去就行,商人强取豪夺,大部分钱流入贪官手中,贪官再为强取豪夺提供保护,归根结底,这些债务是商人与贪官之间的事情,让他们自己算账吧。有谁不愿意,少府出面,还有人不愿意,朕出面。” 乔万夫捧着那份名单,仔细想了一会,双膝跪下,“陛下放心,此事可成。” 乔万夫走的时候,两名太监抬了一只箱子送出府,乔万夫的随从接下,觉得真是沉重。 到家之后,乔万夫立刻开箱验视,虽然都是副本,但是抄写得非常清晰,与原本几无二致。 乔万夫看了整整一个晚上,信心倍增,天亮之后肚子饿得咕咕叫,连喝了三大碗粥才感满足。 时间不多,乔万夫先去少府点卯,处理了一些事务,派自己的仆人去给两位大人送拜贴,一个约在中午相见,一个约在傍晚会面,告诫仆人必须取得约定,实在不行,可以暗示一下要谈的事情非常重要。 乔万夫见的第一个人就是韩稠。 敖仓归属河南郡,乔万夫从前只是韩稠手下的一名小官,平时连见面的机会都很少有,如今他在宗正卿面前仍是小官,地位却不一样,谁都知道他受皇帝赏识,今后前途无量,仆人不用任何暗示,韩稠马上同意午时相见,地点就在宗正府。 乔万夫什么都没带,将随从也留在少府,孤身赴会,心中一片轻松。 韩稠尚未猜出乔万夫的来意,热情相迎,执宾主之礼,十分客气。 乔万夫也很客气,与韩稠一块回忆洛阳往事,感慨人生起伏,赞颂皇帝恩德……足足半个时辰之后,乔万夫说明来意。 “韩宗正此刻危在旦夕,可有自救之道?” 韩稠一愣,随后脸色一沉,“乔大人何出此言?” “有商人即将上书,指证韩宗正在洛阳之时贪贿无数。” 韩稠又是一愣,随后大笑,别的事情难说,商人的指控他可一点不怕,皇帝想用这招吓唬他,那是看走了眼。 乔万夫微笑以对,好像只是开了一个小玩笑。 要是连这件事都做不好,乔万夫会愧对皇帝的重用。(未完待续。) 第三百九十七章 高手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大将军崔宏遇刺的消息很快就将轰动京城,宗正卿韩稠属于第一批获悉者,当时天已经很晚,他却没睡,坐在书房里独自喝闷酒,几杯下肚就已醉得晕晕乎乎,似乎又回到了洛阳,眼前尽是谄媚的人群,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费尽心机讨好他。 就算是留在京城当宰相他也不干。 与那些一心只想留在京城的勋贵子弟不同,韩稠喜欢洛阳,那里是他的根,如今他却被连根拔起,如果不能及时栽回去,他担心自己在这里忍受不了多久。 韩稠抓起酒杯,本想一饮而尽,结果喝下小半杯就觉得淡然无味,改变主意想要不喝,手、嘴的配合却不够协调,一下子呛到,急忙放下酒杯,连咳数声,喉咙里的一股气怎么也顺不过来,脸憋得通红,想叫仆人相助,根本叫不出声。 韩稠双手撑着桌子,低头剧咳,突然后背重重地挨了一下拍打,一口气终于通畅,他又能自由呼吸了。 韩稠大口喘息,嘴角流涎,抬头看去,帮忙的竟然是一名陌生人。 陌生人黑衣蒙面,只露出一双眼睛,身上看不到兵器,左手拎着一只包裹。 韩稠没有显出意外,找出巾帕擦擦嘴角,缓和一下心神,开口道:“壮士一个人来的?” 陌生人点头。 “事成否?”韩稠尽力摆出庄严的样子,以掩饰刚才的狼狈。 陌生人将包裹放在桌上,解开结扣,露出里面方方正正的木匣。 韩稠终于一惊,盯着木匣看了一会,又抬头瞧了一眼陌生人,伸手想要掀开盖子,突然心生胆怯,找了找,在桌上拿起一根筷子,慢慢伸过去,迅速一挑,马上收手,身子向后一仰,好像捅开了马蜂窝。 木匣里的东西露了出来,韩稠又是一惊,酒醒了一多半,待看清楚之后,他却一愣,随后是大怒,腾地站起身,“这不是……这根本不是……这是谁?” 木匣里是一颗女人头。 陌生人探头过去看了一眼,第一次开口,声音在黑布后面有点沉闷,但足够清晰。“就是她。” 韩稠愤怒地拍了一下桌子,“不是他!云雄说得清清楚楚……”他压低声音,“要杀的是人大将军崔宏,这是、这分明是一个女人!” 陌生人仍不认错,“这是大将军身边的女人,我能带来她的人头,就表明我也能带来大将军的人头,我在大将军胸前刺了一刀,他要是幸运的话,应该不会死。” 韩稠目瞪口呆,过了一会气急败坏地说:“云雄呢?叫他来,我跟他说话。” “你有什么话非要对我的仆人说?” 韩稠又是一愣,“你……究竟是谁?” 陌生人想了一会,伸手解开头罩,摘下来握在手里,露出一张极其年轻的面孔,看样子也就二十岁左右,脸型微圆,微角带笑,丝毫没有杀手的凌厉,“我叫栾凯,云梦泽神将栾半雄是我义父。” 韩稠盯着刺客栾凯,突然一惊,“你露出真面目干嘛?” 栾凯微微一笑,“你不是想知道我是谁吗?”他走到桌前,拎起木匣里的头颅,随后又放了回去,“这只是一试身手,天下没有我取不到的人头,包括你。” 韩稠吓得瘫坐在椅子上。 栾凯打量了几眼,“你的脖子比较短粗,肥肉多,不适合用刀,要用一尺以内的短刃,越锋利越好,刺进去,绕一圈,成了。” 栾凯边说边做动作,韩稠面无人色,“你想杀我?” “杀你?”栾凯笑了,“我为什么要杀你?咱们无怨无仇,义父给我的名单上没有你的名字。你叫韩稠,对吧?” 韩稠茫然地点点头。 “那你没事。” 韩稠发了一会呆,指着桌上的木匣,“这个女人在名单上?” “我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义父对我说,先不要杀掉崔宏,先杀他身边最近的人,给他一个警告。” 韩稠心惊肉跳,可是又觉得古怪,“‘身边最近的人’不是指崔宏的亲人,比如他的儿子吗?” 栾凯眉头微皱,“这个女人就躺在崔宏身边,离他最近。” “这个‘近’或许是指‘亲近’。” 栾凯寻思片刻,突然抬手往桌上一拍,也没见他太用力,厚重的檀木桌角硬生生掉下去一块,“难道我杀错人了?” 韩稠吓得心跳都要停止,急忙道:“不不,是我理解错了,你杀得没错。离得最近,只有这样才能给崔宏一个教训。” 栾凯又笑了,灿烂得像个孩子,带着三分傻气,“你差点把我绕进去,义父总说读书人最坏,你就是读书人吧?” 韩稠用力摇头,“我最讨厌看书,你瞧,这里是书房,可是没有几本书,而且我都没翻过。” 栾凯点点头,拿起桌上的半杯残酒,看向韩稠,那意思是询问自己能不能喝。 韩稠摆摆手,表示随意,然后指着酒壶,“还有。” 栾凯却只肯喝这半杯,仰脖一口进去,满意至极地发出一声长长的“啊”,“临行之前义父说过,一杯酒也不能喝,所以,我只喝半杯。你的酒不错。” “这是江南的贡酒,你要多少都有。” 栾凯笑着摇头,“不行,义父不让。”话是这么说,目光却死死盯着酒壶,好一会才恋恋不舍地挪开,“可以了吧?” “什么可以了?” “我把大将军身边人的头颅给你送来了,你应该对我有信心了吧?” “有有。”韩稠连连点头。 栾凯轻叹一声,好像感到疲惫,自言自语道:“今晚去皇宫,明后两天对付狗皇帝,安排得挺紧,也不知还有没有时间逛逛京城。” 韩稠大惊,“去皇宫?你去皇宫干嘛?” 栾凯指着木匣,“还是这种事呗。” “你要杀谁?” “还不知道呢,我先去睡一觉,等我醒了,义父的仆人会通知我要杀谁。我走了。”栾凯又看了一眼韩稠的脖子,转身向门口走去,突然转身,一步蹿到桌前。 韩稠何止心脏停跳,连全身血液都凉了几分。 栾凯的目标却不是他的脖子,伸手抓起桌上的酒壶,转身就跑,开门、蹿出、关门,全部动作都在一瞬间完成,眨眼工夫人去无踪,好像从未出现过,只有木匣仍摆在桌上。 良久,韩稠终于清醒过来,酒劲儿早已过去,他却弯腰哇哇大吐,好不容易止住,抬头看了一眼木匣,又吐了起来,连吐三次,终于止住,起身向外跑去,几步之后又回来,盯着木匣看了一会,一咬牙,盖上盖子,抱在怀中大步出门。 栾凯是个疯子,云雄却是正常人,可他既没说刺杀目标是崔宏的“身边人”,也没说过皇宫里还有别的目标。 云雄独居一院,离书房不是很远,仆人不准进入,韩稠用脚踢院门,里面很快有人打开,云雄看来也没睡,举着半截蜡烛,有些意外地说:“韩大人。” 韩稠将木匣塞到云雄另一只手里,进院关门,向屋里走去,一言不发。 云雄腾不出手,跟在韩稠后面,进屋之后放好蜡烛,这才打开匣子,看到了里面的人头,没有害怕,只是意外,“这是谁?” “问我?我来问你,一个叫栾凯的家伙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说这是崔宏的‘身边人’,说他是栾半雄的义子,说你是他的仆人,还说今晚要去皇宫再杀一人,这都……是怎么回事?”韩稠强忍着没说出脏话。 云雄笑了笑,“傻孩子,他应该先来找我,我再去见大人,就不会有这么多误解了。” “他就是一个疯子!” “一个武功高强的疯子,能够闯军营、入深宫取人首级,这样的疯子,世上能有几个?” 韩稠沉默片刻,然后道:“云梦泽到底是什么计划?再瞒下去,我退出,你们自己玩去吧,我保密就是。” 见过栾凯之后,韩稠的信心没有增强,反而更弱了。 “崔宏曾与云梦泽有过合作,可是在齐国平乱的时候,他却丝毫不念旧情,因此要给他一点教训,但是暂时不能杀他,活着的大将军才能吸引宿卫军分兵保护。然后是皇宫,杀一人或者伤一人,总之要让宿卫军分身乏术。” “皇帝不会直接回宫里吗?宿卫军就不用分开了。” “不,皇帝绝不会回宫里,第一,他不太相信宿卫军,第二,他觉得自己才是真正的目标,不想连累宫里的人。”云雄信心十足,对皇帝似乎十分了解。 “然后呢?再让栾凯去刺驾?” 云雄笑着摇头,“皇帝身边守卫森严,连栾凯也没办法轻松潜入,他是在给别人创造机会。” 韩稠等他继续说下去,云雄却闭口不言。 “皇帝身边真有你们的人?” “反正我们不是来送死的,皇帝想剿灭云梦泽,我们就来个釜底抽薪。韩大人不如多想想由谁来继位吧,希望下一位皇帝能老实些。” “嘿,你有你的秘密,我也有我的秘密,继位的事情早就安排好了,反正不是你们手里的英王,他现在就算活着回京,也没资格称帝了。” “无所谓,云梦泽愿意一直留着英王。” 韩稠从云雄这里得到的信心还要更多一些,“你是栾凯的仆人?” “哈哈,在栾凯眼里,除了栾半雄,云梦泽的所有人都是仆人。” “云雄肯定不是你的真名字,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真名?” 云雄稍一寻思,“好吧,现在也没有必要再隐瞒了,在下是云梦泽军师,人家都叫我‘圣军师’。”(未完待续。) 第三百九十八章 限期抓捕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宰相申明志等一班官员跪在地上,恳请皇帝回宫居住。 大将军崔宏遇刺,位置就在离倦侯府几条街以外的地方,大臣不能对此视而不见。 韩孺子让太监们将大臣一一扶起,心里却忍不住纳闷,这些人当中到底有谁真正关心自己的死活。 “如果一次刺杀就将朕逼回皇宫,如果朕在京城都不得安全,朕这个皇帝还有什么意义呢?诸卿与其请朕回宫躲避,不如尽快将刺客绳之以法,以安朕心。” 几位议政大臣面带惭色,尤其是宰相申明志,讨债之事是皇帝自愿揽过去的,不让别人插手,宰相可以置身事外,京城的安全却在他的职责范围内,而且是一项重要职责,刺客满城乱蹿,他得负责。 “请陛下给臣一点时间,三天,最多三天,臣必将所有刺客一网打尽。”申明志夸下海口。 “否则怎样?”皇帝仍不肯放过宰相。 申明志抬头看了一眼皇帝,沉声道:“只要有一名刺客漏网,臣愿交出相印,以让贤臣。” 勤政殿里的其他几位大臣将头垂得更低,一声不吭。 “天下动荡、京城混乱,阁下身为宰相,乃朕之股肱,自当尽心尽力以塞责,何出让贤之话?让天下以为大楚君臣在斗气吗?” 申明志更加羞惭,磕头道:“臣不敢,臣只需三天时间。” 韩孺子轻叹一声,“明日太后省亲,不能因为一次刺杀而改期,申相还是先保证明天的安全吧,至于抓捕刺客,朕也不给期限,申相尽力就好。” 这样一来,没有大臣再敢劝留皇帝,韩孺子仍回倦侯府。 金纯忠求见,给皇帝带来消息,“申宰相向京兆尹府和巡城司下令,要求三日之内必须肃清城内的全部刺客。” 虽然皇帝没有给出期限,申明志却真着急了,他从皇帝的话中听出浓浓的不信任,议政还没结束,他就通过殿中官吏向京兆尹府和巡城司下达了命令,这不是正式命令,只是宰相本人的一种意愿,下面的官员却不敢有半点违背。 就在韩孺子回倦侯府的路上,京城内外的各处官府已经行动起来,开始抓人。 京兆尹府占据先机,司法参军连丹臣已经盯上七个目标,京兆尹得到的期限是三天,给手下的期限则缩短到了两天,连丹臣没法再等,天黑之前,他就要将这七人抓捕归案。 金纯忠就是来问皇帝该不该这样做,他最初的计划是按兵不动,等这七人与更多同伙接头之后,再一网打尽。 “宰相既然下令,官府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你不要干预,但是要盯住城中动向,若有异常,立刻告知。” “是,陛下。”金纯忠明白皇帝的意思,宰相可以行使权力,但不能超出界线,皇帝对大臣仍不能完全信任,“一名刺客招供了。” “他怎么说?” “据称云梦泽此行派来四五十人,早在几个月前就开始分批进入京城,最多三人同行,进城之后彼此也不联络,全由一名中间人传递信息。昨晚的刺杀,十二人负责望风,行刺者只有一人,就是逃走的那一位。他们汇合之前就已蒙住面孔,但那名刺客招供说,栾半雄手下能做到只身行刺的人不多,昨晚那位很可能是栾的义子,名叫栾凯。据说栾凯武功很高,是栾半雄倾心培养的杀手,在云梦泽群盗当中初露头角,本来是要代表栾半雄参加盟主比武的,结果却暗中来到京城,他来得应该比较晚。” 韩孺子点头,与京城的前几次混乱不同,他起码不再一头雾水,只要有值得信任的臣子,大楚官府仍能发挥出极其强大的力量,可惜他信任的人还是太少,对宰相掌控的朝廷,他仍需观望。 金纯忠继续道:“他们在城中的头目是一个名叫‘圣军师’的人。” 韩孺子冷笑一声,“圣军师,又是望气者,杨奉在云梦泽找的就是此人,想不到他竟然来了京城,这个人比较特殊,你如果有他的下落,立即抓捕,不用等朕的旨意,尽量抓活的。” “是,陛下。”金纯忠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的确有一点线索,微臣从少府乔大人那里得到提醒,宗正卿韩稠极可能就是讨债商人背后的组织者,云梦泽又有多名刺客藏身于商人中间,便于在城内传递消息,加上其它一些蛛丝马迹,微臣斗胆猜测,那个叫‘云雄’的人就是所谓的圣军师,而庇护他的人则是韩稠。” “洛阳侯还真是喜欢洛阳,怨气不小啊。只要确认圣军师在韩稠那里,你尽管抓人,不用管它是宗正府还是宰相府。” 玄衣使者的权限毕竟太小,韩孺子传召蔡兴海,给两人下了一道旨意,准许他们在今明两日便宜行事,宰相以下,都要配合,不得阻拦。 这是一份限时的特权,只有两天。 金纯忠和蔡兴海刚走,东海王和崔腾来了。 东海王前两天还自荐要用谭家的人脉追查刺客,立了一功之后,他却没有继续追查,眼看事情越闹越大,他反而甘愿置身事外。 崔腾不一样,父亲遇刺彻底将他激怒,多半天过去了,怒火也没有减弱,反而越来越旺,“陛下,不能再等了,京城就这么大,堵住城门,刺客还能飞出去不成?” “京兆尹府和巡城司已经开始抓人了,你不要着急。”韩孺子劝道,也不忘提醒一句,“没有朕的旨意,你不可乱来,就在崔府或者朕这里老实待着,朕自会给崔家一个公道。” “嗯,我听陛下的。”崔腾仍然气愤难平,“皇后派人送信了,她很着急,说是等太后省亲结束,后天会回家探望父亲,但是还需要陛下的恩准,不知道陛下接到奏章没有?” 皇后也是“臣”,出宫需要皇帝的准许。 韩孺子桌上摆着一摞奏章,摆在最上面的就是皇后奏章,韩孺子看了一遍,提笔写下批复,允许皇后出宫,想了一想,又添上几行字,表示自己要与皇后一同去崔府看望大将军。 他将奏章连同批复递给崔腾,“交给外面的太监,让他们马上送回宫中,也好早做准备。” “陛下要亲临崔府!”崔腾大喜,胸中怒气终于消散不少,捧着奏章往外跑,“我这就回家准备!” 东海王站在旁边微笑,韩孺子问道:“朕不过是与皇后看望一下大将军,崔腾干嘛这么高兴?” “陛下看过不少史书,难道没注意到吗?皇帝亲临某家,乃是此家极大的荣耀,武帝、先帝都曾去过崔府,如今是陛下,崔家一如既往地受到宠幸,怎能不欣喜若狂?大将军听到这个消息,只怕伤势也会好几分。” 批复已经写下,韩孺子不能再改,“大将军重伤,朕应该去看望一下。” “当然,虽无明文规定,但是按惯例,正一品的大臣若是卧床,皇帝理应派内侍前往探视,如果得的是不可治愈的重病,皇帝亲临床榻之前也是应该的,不是必须,但是应该。听说大将军的伤势的确很重,刚刚能睁眼,还不能说话,陛下应该去看看。” 东海王的话里隐藏着一点兴灾乐祸和嫉妒,韩孺子只当没听懂。 “陛下后日亲临崔府,今日才下旨意,刘介和蔡兴海他们可有的忙了。” “这种事通常要提前多久准备?” “至少十天,一个月最好,甚至有提前半年、一年就开始准备接驾的。不过崔家有钱,不只一次接驾,经验丰富,肯定不用这么久,两天应该够了。” 韩孺子叹息道:“皇宫、倦侯府,朕已经不记得多久没离开过这两个地方了。” “陛下的安危是天大的事,能离开皇宫常住倦侯府,已经算是破例。” 韩孺子微微一笑,“先将刺客和探望大将军的事放下,朕问你,如果想要提拔一位官员,按‘惯例’该怎么做?” “要提升几个品级?” “很高就是了。”韩孺子不肯说得太清楚。 “那就是破格了,被提升的官位有空缺吗?” “有。” “宰相等大臣一直没有推荐此人?” “没有。” “嗯,这个人最近立过功吗?” “立过,但不是很大的功劳,跟那些将士无法相提并论。” 东海王笑道:“陛下太实诚了,如果非要亲冒矢石、浴血奋战才叫大功,那文臣岂不是永远没机会了?功劳有两种,一种是人人可见,首级、牛马等等都是明证,一种是皇帝可见,这个人的举动或者影响到大势,或者显露出极难得的忠诚,都算是大功。比如左察御史萧声,真论起来,他也没做什么,对匈奴人的伤害还不如普通的士兵,可他被俘不屈,投河自尽,足见其忠,陛下给他一个大功,没有任何人反对。” “嗯。”韩孺子点头,明白了其中的区别。 东海王告退的时候,心中比崔腾更加得意,皇帝仍然需要他的建议,最关键的是,他能通过建议猜出皇帝的心事,给未来铺路。 卓如鹤从云梦泽回来之后,必然平步青云,这就是东海王的结论。 东海王猜错了,韩孺子想的其实是另一个人。 整个京城都在抓捕刺客,皇帝所思所想却是如何改造朝廷,他也要给未来铺路。(未完待续。) 第四百零一章 献礼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太后的家人三天前就已经到达京郊,在那里由礼部教演礼仪,连什么时候可以哭笑、应该哭笑以及什么时候停止,都规定得详详细细。 王家人都是老实本分的乡农,面对朝廷的要求自然没有二话,努力学习这些繁文缛节,不敢稍有怠慢。 刺客偏偏选在王家人进京的前一晚闹事,实在让礼部头疼不已,尚书元九鼎提前一个时辰进城,与宰相商议对策,申明志前去拜见皇帝,皇帝又派人进宫询问太后,兜了一圈,最后的决定是一切照常,不能因为刺客的骚扰就将好事推迟。 使者快马加鞭前往城郊通知王家人。 韩孺子也得早做准备,先是下令京兆尹暂停大规模搜捕,午时之前,要将与刺客没有直接往来的商人释放,然后他进宫与慈宁太后、皇后汇合,准备一道前往未来的王家宅邸。 上官太后称病,没有参与这场盛事。 宫里还没有恢复平静。 一名宫门司马竟然与刺客勾结,这对早已漏洞百出的皇宫守卫又是一次重大打击,宿卫八营无不惶恐,不等皇帝传旨,自己就动手调查,将有南军背景的将士全抓起来,等候发落,中司监刘介也对宫人进行一次大梳理,互相担保,从此以后不准任何人单独在夜间行走。 见过母亲与皇后之后,韩孺子抽空召见八营将领,总共八名都尉、十六名副都尉,一视同仁地加以褒奖,称赞他们反应迅速,没让刺客靠近秋信宫,就连叛逆者孙闻名的上司也不例外。 众将感激涕零,回去之后释放了本部将士,但是仍要监视,不准他们回家。 韩孺子必须先稳定军心,不能让几名刺客将京城扰乱,圣军师是一名望气者,由他策划的刺杀,必须多加提防。 见过将领们之后,韩孺子又去单独见了一次皇后,崔小君还没有听说孙闻名的招供,对父亲和自己接连成为刺杀目标,感到惊愕不已。 韩孺子没向她说出实情,只是安慰了一会,“刺客差不多都已落网,不会再出事了。太医院那边的消息说,大将军已经能开口说话,应该没有性命之忧,明天咱们一块去崔府看望他。” 崔小君笑得很勉强,“崔家该遭此劫,陛下无需为此烦心。” 外面的街道已经肃清,宿卫军沿街排列,将百姓挡在外面,刘介进来通报,皇帝、太后、皇后可以出宫了。 路程很近,省亲宅院已经装饰一新,现在还属于皇帝,很快就将归属新主人。 对娘家人的到来,慈宁太后一开始表现得比较淡然,真到了这一天,她却显出几分激动,召来平恩侯夫人随侍身边,问了王家的许多事情。 太监张有才正好先行一步从京郊赶回来,他一直陪着王家人,而且找到了当初叫太后为“小姐姐”的王翠莲,将她一家子也都带进京,他是皇帝身边的亲信太监,他不说原因,别人也不问。 张有才拜见过皇帝,立刻就被叫到慈宁太后身边,他了解的细节比平恩侯夫人更多,娓娓道来,太后越听越激动,亲人还没见到,眼泪已经盈眶,令站在另一边的平恩侯夫人嫉羡不已。 离王家人进城还有一段时间,韩孺子没有闲着,陪了母亲一会,前往一座跨院里召见数名亲信。 他得到一连串令人困惑的消息。 乔万夫一个时辰前见过数名商人头目,他们不是来讨债,也不是延缓期限,而是交出了手里的全部欠条,当作太后省亲的礼物。 这可是一份大礼,换成武帝,要用最严厉的圣旨才能征收得到,当今皇帝没做什么,只是派人稍稍恐吓了一下,这群唯利是图的商人居然就服软了,将众多欠条拱手送上。 乔万夫大吃一惊,他可不敢就这么接下,立刻求见皇帝,因为事情比较急迫,所以被排在第一位。 韩孺子也很吃惊,“他们有何要求?” “没有任何要求,要不是我拦着,他们当场就会将欠条全部烧毁。”乔万夫将自己此前拜见韩稠与申明志的经过简单说了一遍,“难道是这两人将商人说服了?” 韩孺子仍然不解,将外面的金纯忠叫进来。 金纯忠也已经等了一会,他奉命去韩稠府中抓捕化名云雄的圣军师,结果空手而归。 “韩稠天没亮就出门了,仆人不知他去了哪里,至于圣军师,府里的确有人见过他,但是昨晚就已离开。连丹臣已经布置抓人,这两人跑不了多远,天黑之前必然落网。”金纯忠对此十分肯定。 韩孺子让金、乔二人共同调查商人改变态度的原因,在真相大白之前,不可接受商人的献媚。 所有事情都太顺利了,韩孺子反而更加警惕。 剑戟营副都尉王赫带着一名侍卫进来,只有一个请求:“请陛下允许我们两人留在身边。” “你还是担心朕‘身边的那个人’?” 王赫点头,“我又审问了一遍栾凯,此人说话虽然颠三倒四,而且知道得也不多,但是不会撒谎。我觉得他只是一个诱饵,直正的刺客还没有到来。”王赦停顿一下,“太后省亲是件大喜事,可王家上下四十余口,难保不出问题。” “东海国与相关部司彻底调查过这些人,都是土生土长的乡农……好吧,你们两人留下。”韩孺子改了主意,身边多留两名侍卫未尝不可。 王赫躬身,与另一名侍卫站到了皇帝身后,向另一边的孟娥瞥了一眼。 他真正防范的目标是这名宫女。 皇帝信任孟娥,王赫也只好信任她,可是孟娥与刺客栾凯比武的时候,王赫就在现场,亲眼见识之后,他觉得不能再让孟娥一个人留在皇帝身边。 栾凯即使重伤,并且以一条手臂迎敌,仍是一等一的高手,王赫自觉不是其对手,可孟娥却赢了,赢得勉强,但是显出的功力超出了王赫的预料。 王赫于是调来营中武功最高、最受信任的侍卫,与他一块留在皇帝身边,防着孟娥。 孟娥似乎没有注意到那一瞥,现在的她只是一名普通宫女,外人看不出她身负绝技。 中司监刘介进来通报,王家人已经进城,很快就将进府。 这不算正式的朝见,而是一次家宴,规矩可以宽松一些,慈宁太后与皇帝共坐主位的软榻,皇后坐在太后另一边的凳子上,两边是诸多女官、太监,看上去人很多,稍显拥挤,但是位置远近丝毫不乱,不仅有礼部官员监督这一切,刘介等主管太监也注意众人的一言一行,所有人都要与太后、皇帝的悲喜相一致。 让韩孺子意外的是,他在厅里竟然看到了宗正卿韩稠。 韩稠没有逃跑,反而带着宗正府的一群官员来到省亲之宅。 金纯忠与连丹臣都是谨慎之人,竟然漏过最重要的一处地方,也是怪事一桩。 韩孺子小声问身边的张有才:“韩稠什么时候到的?” 张有才刚回来不久,对这边的事情不太了解,愣了一下,回答不出来。 慈宁太后听到了皇帝的话,说:“韩稠一早就守在宫外,我让他随行跟来的,陛下当时没看见他吗?” 韩孺子越发意外,想了一会,用极低的声音说:“母亲……” “我知道陛下想说什么。”慈宁太后轻叹一声,“所有事情都等省亲之后再说,韩稠虽非贤臣,但是对陛下绝无二心,我可以担保。” 韩孺子想说韩稠窝藏圣军师之事,最后还是留在心里,“好的,母亲。” 这是母亲的省亲之日,刺客已经破坏了氛围,他不想再增是非。 王家人还没到,一群人不能在大厅里冷场,礼部早有安排,众多宗室子弟与外戚之家都来贺喜,这时轮番奉召进来,说一些吉祥话。 崔腾代表崔家来的,别人都严格按照礼部的要求说话,只有他非要显得特殊一些,跪在地方祝贺之后,起身向太后笑道:“还祝太后早抱皇孙,内外开花、枝繁叶茂。” 现场的礼官很不满,但是不能说什么,慈宁倒是露出微笑,对坐在旁边的皇后说:“还是你们崔家人会说话,后宫之事,皇后仍需努力。” 皇后脸色微红,低低应了声是。 崔腾笑呵呵地退下,以为自己很得体。 宗正府兼管外戚,韩稠已经祝贺过一次,这时又上前来,也说了一通希望太后早抱皇孙的奉承话,礼官只好让下一拨拜贺者稍待。 大厅门口,金纯忠在探头探脑,他地位不高,勉强算是外戚,只能随大流进来拜贺,没资格单独进来。 韩孺子察觉到金纯忠有话要说,向张有才使个眼色。 张有才有一段时间没见过皇帝了,仍然懂得皇帝的心事,退后两步,从众人身后绕到门口,与金纯忠一块消失在门外,很快回来,不动声色地递给皇帝一张纸条。 韩稠退下,下一拨进来的是数名贵妇,老老实实地拜贺,没有一字多余,连头都不敢抬。 韩孺子趁机扫了一眼纸条,那上面写着:圣军师落网,宗正卿派人送来。 背后还有字,韩孺子翻过来,认得那是乔万夫的笔迹,内容也与韩稠有关:众商承认,献礼为宗正卿授意。 韩孺子看向眉开眼笑的韩稠,完全糊涂了。(未完待续。) 第四百零二章 后院失火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韩孺子一下子多了一位外公、三个舅舅、两个姨母,诸多表兄妹与外甥、外甥女,以及若干礼部认可的亲戚。 这是一个大家族,因为是农户,没有深宅大院,儿女一成亲就出去自立门户,却在一夜之间又聚为一大家,在官府的护送下赶来京城,当中的许多人第一次离乡,既惴惴不安,又兴奋难言。 全家老小共是四十五口,不能一下子都涌进厅里,礼部早有安排,先是太后的父亲一个人进来,老汉年事已高,腿脚不便,因为过于激动,行走更加困难,由两名太监搀扶着进来。 他的老花眼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一堆人影,知道太后与皇帝就在其中,心中一惊,紧接着两腿一软,刚迈过门槛就要跪下,两名太监还以为这是老人家体衰的表现,硬是驾起来,拖到指点位置,才松手让他跪下。 “草民王、王感,叩见陛下,叩见太后!”老人家原来的名字只是一个数字,过于简陋,当地特意找人重起了一个,他记得还不算太牢固,本人有些耳聋,嗓音比常人洪亮得多。 太后强自镇定,“父亲快快起身,都是自家人,不必拘礼。” “不必拘礼”也是礼节,等老汉王感磕了一个头,两名太监才将他搀扶起来,另有人端来凳子,让他坐下。 气氛慢慢变得自然起来,太后已经了解王家的方方面面,可还是重问一遍,听父亲说出来,又有一番感动。 韩孺子也问了几句身体好坏、旅途是否辛苦,然后就没什么事了,坐在母亲身边,时不时瞥一眼人群中的韩稠。 亲人重逢,太后喜极而泣,周围的人自然也要陪着落泪、感慨,韩稠的反应却有点过分了,简直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好像坐在那里的老庄稼汉是他失散多年的父亲。 礼官觉得差不多了,前趋几步,请求召见其他人,太后许可,从皇后手中接过绢帕,擦拭眼泪。 王家人分成数批进来,由王感一一介绍,磕头之后,如果太后有话要问,就留下回话,问完了,男子退出,女眷与十岁以下的孩子可以留下。 厅里变得拥挤,情绪高涨,一开始还在礼部的要求范围之内,慢慢就超出了标准,哭声一片,之前的演练与真实见面毕竟不是一会事,太后与亲人固然悲喜交加,就是旁观者也都涌出几分真实感情。 几个孩子不懂规矩,哭得声音太大,被礼官悄悄地带了出去,哭声能与这几个孩子相提并论者,就是宗正卿韩大人了,可礼官请不动他,也不敢真拖他出去,只能一个劲儿地小声劝止。 终于,众人的情绪稍稍稳定,礼官能够进行下一项,中司监刘介上前,代表皇帝与太后,宣读了一份长长的赏赐清单,只有宅子暂时不在其列,要等见面结束之后,与第二批赏赐一道送给王家。 进行到这里,皇帝的职责告一段落,韩孺子起身,来到外公面前,握着老人家的手说了几句,又引发一阵哭声,他带人离开,将大厅留给太后。 皇后不能离开,这一整天她都要陪在太后身边,尽一名儿媳的职责。 走出大厅,呼吸到外面清冷的空气,韩孺子感觉自在了许多,对这群多出来的亲戚,他没有多少感觉,与贵贱无关,而是他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上面,只想尽快解脱。 但他还不能走,待会有一场真正的家宴,他至少要向太后和外公敬酒,于是他又到跨院里,下达的第一道旨意就是命礼部尚书元九鼎去将宗正卿韩稠带过来。 金纯忠和乔万夫又得到一些新消息。 “圣军师招供了,除了栾凯,云梦泽还派来一位高手,本想跟随韩宗正一块参加省亲,趁机行刺,结果却遭出卖,那名刺客已经被包围,很快就能落网。” “嗯。”事情如此顺利,韩孺子却没法高兴,“那人真是望气者圣军师?” “初步判断就是他,还需更多佐证,微臣马上就去找。” “不用着急。”韩孺子留下金纯忠。 接着是乔万夫上前,“那些商人在会所烧掉了欠条,声称是向太后献礼,围观者甚众,消息已经传开。” 韩孺子点点头,商人的行为于国于民有利,还真没办法强行阻止,可他们为何心甘情愿放弃如此庞大的一笔债务,实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解惑者只能是韩稠。 元九鼎不负重托,总算将宗正卿韩稠带来了,以韩大人的肥胖,这的确是一项“重托”。 一跨过门槛,韩稠就扑到皇帝脚前,一边痛哭,一边叫喊陛下。 韩孺子早有准备,收回双脚,略一挥手,王赫与另一名侍卫上前,将宗正卿拖开几步。 “罪臣韩稠,伏乞陛下宽恕。”韩稠仍趴在地上磕头不止。 “你有何罪?”韩孺子问。 屋子不大,孟娥、两名侍卫、两名太监、金纯忠、乔万夫、元九鼎等人陪同皇帝,稍显拥挤,众人当中,只有元九鼎对事情一无所知,他又是议政大臣之一,地位尴尬,不能走,也不能发表意见,只好低头假装糊涂。 “老臣罪在狂妄自大,未得陛下旨意就自行其事,虽侥幸抓得几名刺客,难赎不告之罪。” 韩孺子和金纯忠互视一眼,这可不是他们想听到的罪名。 太监张有才从外面进来,他跟元九鼎一样,不明白这里发生了什么事,茫然道:“陛下,太后说,今日家人团聚,陛下忙碌也就算了,宗室总得有一位德高望重者陪同,如果没什么重要的事情,请陛下快些放韩宗正回去。” “转告太后,朕用不了多久。” 张有才退下,去向慈宁太后复命。 金纯忠开口道:“请韩宗正将刺客之事详细说一下。” 韩稠磕头,“此事还需从头说起,老臣刚到京城赴任之时,曾让家中老妻进宫给两位太后请安,太后当时说——请陛下恕罪,老臣才敢说。” “无罪。”韩孺子冷冷地说,已经大致猜到韩稠要说什么了。 “太后让臣妻转告老臣,陛下年轻,望群臣协力辅佐,又说老臣是宗室长老,要时刻想着陛下的安危。也是老臣一时糊涂,自以为得到了太后的懿旨,于是一直保持警惕。两月前,洛阳商人左连生进京,向老臣介绍了云雄。” 圣军师假装商人云雄,先是讨好韩稠,慢慢露出真面目,原来他是云梦泽派来的刺客头目,韩稠大惊之余,决定暂不要打草惊蛇,于是敷衍应对,希望能引出刺客团伙。 可事与愿违,刺客说动手就动手,大将军崔宏和皇后接连成为目标,韩稠觉得不能再等,于是使计将圣军师骗出,送交京兆尹府,自知犯了大错,不敢来见皇帝,守在宫门外,希望通过太后向皇帝请罪。 这是他的说辞,韩孺子一个字也不相信,一时间却又找不出明显的破绽,于是看向金纯忠。 金纯忠向皇帝摇下头,表示现在还不行,必须审过圣军师之后,两相对照,才能指出韩稠的问题。 乔万夫开口道:“城内的讨债商人将手中欠条当众烧毁,也是韩宗正所指使?” 韩稠抬起头,面露惊讶,“乔大人应该知道啊,你前两天找过我,希望我能帮忙。” “我是拜访过宗正大人,也请您帮忙,但您当时说洛阳商人与您有仇,您帮不上忙,更没说……” 韩稠脸上泪痕未干,却不耽误他露出笑容,“乔大人误解了……” 话未说完,张有才又来了,不等他开口,韩稠笑道:“请张公转告太后,陛下留老臣有事相商,老臣会尽快过去。” 张有才点点头,看了一眼皇帝,再次退出 韩稠继续道:“乔大人误解了,你说有商人指控我,我当然说是有仇,可我也算为官一方,在洛阳有仇人自然也有熟人。等你走后,我仔细想了想,觉得义不容辞,于是找了一圈,竟然真找到几位当初关系不错的商人,请进府来,向他们晓以大义,请他们代为劝说其他商人。总算朋友尽心,他们成功了,可我自己也是今天才知道众商感怀皇恩浩荡,竟然要销毁欠条以为太后省亲的贺礼。不管怎样,这算是一桩好事吧?” 乔万夫哑口无言,看向皇帝。 “如此说来,韩宗正非旦无罪,反而有功。”韩孺子缓和语气。 韩稠磕头,“无旨行事,乃是重罪,老臣久在京外,性子散漫,行为不端,自知有罪,怎敢邀功?” “平身。”韩孺子道。 韩稠又磕了一个头才站起来。 “韩宗正先去太后那边吧,你的事情以后再论。”韩孺子看到张有才又来了,不想再审下去。 “老臣遵旨,无论陛下定下何罪,老臣绝无二话。”韩稠恭恭敬敬地退出,真像是一位心怀坦荡的大臣。 张有才站在门口,看着韩稠走远,向皇帝道:“是因为送礼的事儿吗?” “送礼?”韩孺子一愣。 “是啊,自从过了洛阳,这一路上几乎天天有人给舅家送礼,已经装了好几车,听说城里还有更多。” “谁送的礼?” “大都是商人,也有一些官员,名单在大皇舅手里,陛下要看吗?” 韩孺子终于醒悟,自家后院已然失火,他在京城准备整肃朝廷与众商,舅氏一家却已经开了“受贿”的口子。(未完待续。) 第四百零五章 崔府接驾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如何接迎皇帝与皇后,着实令崔家头疼,流程没问题,崔家接待过皇帝,虽然次数不多,但这种事哪怕只经历过一次,全家上下几十年也不会忘记,问题是这一次要摆出多大排场。 家主崔宏身负重负,总不能显得太喜庆,可昨天太后刚刚大张旗鼓地省亲,崔家不想显得比一群乡下人更寒酸。 就在一家人兴奋地商量来商量去的时候,皇后从宫中传信,要求一切从简,不准特意准备任何奢华之物,给全家人浇了一盆凉水,这时崔宏也能说话了,看到皇后的信之后,他十分赞同,甚至要求将府中原有的一些东西也都收起来,奴仆大都迁到府外暂住,只留少数人待命。 礼部和宫里的管事太监们对这样的安排很满意,因为这能减少了自己这边的许多麻烦。 崔宏下令,全家人只能服从,唯有两人敢于公开表示不满。 一个是崔母老君,“咱家也不是第一次接待皇帝了,不说越来越好吧,怎么也不能比从前更差吧?皇后是我的亲孙女,皇帝是我的孙女婿,跟一家人一样,昨天是‘一家人’团聚,今天也是‘一家人’团聚,为什么咱家就要一切从简?瞧瞧这样子,哪像是迎接皇帝,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府里出丧事呢。” 崔宏勉强能够开口,躺在床上起不来,听到母亲这样说话,哭笑不得,耐心解释了一会,老君总算不再胡闹,倒不是被说服了,而是心疼儿子的身体,不想让他多开口。 另一个不满的人是崔腾,但他不敢在父亲面前胡说八道,只能对母亲和家中亲戚抱怨,“父亲为朝廷平乱杀敌,我跟着陛下出生入死,皇后在宫里……这个从一而终,这些事情陛下心里都清楚得很、感激得很,绝不会为难咱们家,父亲和妹妹实在是谨慎过头了。要我说,就该趁着王家人刚到京城立足未稳的时候,好好显示一下咱们家的威风,我就不信,陛下对王家比对崔家更亲近。” 母亲劝不住他,众多的堂兄弟不敢劝他,崔腾越说越觉得有理,可是不敢违抗父命,只名叹息一声,回房休息。 崔家给他明媒正娶了一位妻子,出身名门世家,人长得也很美丽,崔腾却不感兴趣,天天留宿另一人的房里,好像他们才是新婚夫妻。 张琴言口不能言,她的琴声也无法打动崔腾,可她自有办法令这个男人对自己眷恋不舍、有求必应,她单独住在一座跨院里,身边的侍女都是她亲自挑选或者买来的,共有十余人,教她们抚琴、教她们讨好崔腾。 崔腾迷恋这个女人到了疯狂的地步,他在晋城为保护皇帝的确出生入死过,回京之后却没有受到重赏,仍领闲职,随侍皇帝身边,可他对此毫无怨言,因为皇帝已经给他最贵重的赏赐。 他甚至学会了读懂张琴言的手语,自己也能比划几下,常常忘了对方能听见自己说话。 皇帝到来的前一天晚上,崔腾没用手势,在卧房里唠叨了许久。 张琴言是名优秀的倾听者,不管崔腾说得有多颠三倒四,她都听得很认真,偶尔示意侍女斟茶倒水,为他解渴。 说着说着,崔腾的气消大半,笑道:“还是你理解我、体谅我,不像别人,好像我抱怨一下就是对皇帝不忠不敬似的,我与陛下的关系有那么脆弱吗?陛下身边那么多人,也就我敢像朋友一样说几句真话,东海王那些人都是陛下的奴才,连臣子都算不上。” 崔腾的气又有上升之势,张琴言偎过来,指了指自己。 动作虽然简单,崔腾却立刻明白她的意思,惊讶地说:“你想见皇帝?” 张琴言摇摇头,又做出几个手势。 “你想让陛下来见你?”崔腾再狂妄,再觉得自己与皇帝关系良好,这时也吃了一惊。 张琴言浅笑,有些话用手势实在难以表达,她要来笔纸,写了四个字:私宴为亲。 崔腾恍然,“对啊,最能显示崔家受陛下宠幸的事情不是御驾登门,而是陛下肯与我私下见面、喝酒,王家人再怎么样,也是在礼部的监督之下拜见皇帝,表面上热闹而已。可是……有点难啊,陛下明天的行程安排得很满,想做点改变实在太难了,需要礼部和宫里的同意。” 张琴言微微一笑,崔腾脸色微红,好像吹牛被抓个现行,“反正我会将陛下带来,别的事情你不用管,拿出你的看家本事讨陛下欢喜就是。” 张琴言点头,又向崔腾偎来,崔腾却将她推开,警惕地说:“我说的看家本事是指抚琴,不是别的。” 张琴言目光一闪,随即低垂,崔腾毫无抵抗地沦陷,“你真正的看家本事只能留给我,就算陛下拿整个天下来换,我也不同意。” 次日一早,整个崔府就开始为接驾做最后的准备,肃清街道,敞开正门,宫里的侍卫与太监进进出出,也在做最后的检查。 龙凤辇入院而停,除了崔宏,崔家人都跪在庭院中,十几位族人从前天就住在府内,只为今天这一跪。 因为皇后驾临,许多女眷也出来跪迎,平恩侯夫人最得意,她昨天参加了太后省亲,今天又回娘家接驾,左右逢源,让她觉得自己多年来的辛苦奔波都很值得。 张琴言不在其中,她还算不上崔家正式的女眷,没资格露面。 规矩总得遵守,韩孺子与崔小君接受跪拜,中司监刘介传旨平身,这时后院的崔府大管家跑来,表示大将军要起床来接驾,皇帝先是让崔腾回去劝阻,次是刘介,最后是张有才,连续三次传达圣意,才让大将军躺在床上,崔宏则以“惶恐不安垂泪感恩”回报。 短短的一段路上,皇帝与大将军酬答往来多次,混在人群中的史官奋笔疾书,一字不差地全记下来。 房间里满是香气,用以驱逐之前的药味,孟娥以宫女的身份提前来检查过,确认这里没有用毒迹象。 崔宏脸色苍白,显得更瘦,一看到皇帝和皇后,立刻就要挣扎起身,崔腾和张有才急忙将他按住,皇帝也请大将军不要拘礼。 床前只有一张椅子,皇帝坐下,皇后崔小君站在旁边,含泪看向父亲,只是简单慰问,暂时不能多说什么。 皇帝探望大臣也有一套规矩,但是不归礼官管辖,皇帝要自行领悟。 韩孺子没向任何人询问,全凭史书上记载的一些片断,弄清了自己该说什么。 首先说到刺杀事件,刺客被抓、大将军伤势渐愈,皇帝既要斥责逆贼的胆大妄为,同时也要赞扬并感谢大将军为国家立下的种种功劳,正是这些功劳导致他的遇刺。 崔宏自然要感谢皇恩,一时凝噎说不下去的时候就由儿子崔腾代劳。 一旦开头,接下来的交谈就简单多了,崔家有义务引导话题,于是说到伤势、说到天气、说到崔氏一族的现状,皇帝又要赏赐,崔宏再度婉拒,一来二去,各退一步,崔家接受一些金银布帛,转送族内亲友,自家只留一点,至于官爵,绝不再要。 规矩还是有好处的,起码身为皇帝的韩孺子不会觉得尴尬,几乎要忘记了与崔宏曾经的敌对关系。 作为尊重,韩孺子还要问一件事:“大将军病重,楚军无将,或有万一,谁人可代?” 崔宏这个大将军不怎么管事,他真正掌管的仍是南军,一直没有放弃南军大司马之职,听到皇帝的询问,一本正经地推荐了三个人,两位老将加上一个柴悦。 韩孺子又说到云梦泽和东海剿匪之战,崔宏也都提出一些建议,认为皇帝迄今为止的安排全无瑕疵,不输古今名将,唯有一点,需要小心贼人的垂死挣扎。 韩孺子心里生出一股冲动,很想提起南军,问问谁有资格接任大司马,可他忍住了,皇后就站在身边,实在没必要破坏这里精心营造出来的亲切气氛。 最后一次劝慰大将军安心养伤之后,皇帝的职责算是尽过了,他起身离开,留下皇后与父亲说话,那是真正的父女交谈,不受宫里、朝中的规矩束缚。 走出香气浓郁的房间,韩孺子暗自松了口气,有点纳闷,自己已经不是傀儡了,为什么还有那种熟悉的感觉:皇帝就是一块会走、会说话的牌位,哪一天等这块牌位变得安静了,可以直接送到太庙里摆放。 崔腾陪在皇帝身边,引领一行人去厅里休息,待会要在崔府进午膳,然后皇帝要再次探望大将军,整个过程才算正式结束。 这已经是精简的结果,皇帝、皇后若是在这里过夜,来往的礼节将更加繁复。 皇帝身边人不多,崔腾趁机上前道:“离开宴还有一会,陛下闲着也是无聊,要不要听个曲儿什么的?” 韩孺子摇头,他对听曲儿不感兴趣,只是偶尔听一听张煮鹤弹琴。 “那也不用在这里干坐着啊,崔府虽小,也有几处景致,陛下要不要看看?” 韩孺子来过几次崔府,从来没仔细逛过,其实也不感兴趣,看崔腾一脸殷切,点头应道:“好吧,现在是冬天,你家里还有景致?” “当然有,春夏秋冬四季景致不同,崔府倒是一季没落。”崔腾很开心,以为这是讨好皇帝的天赐良机。(未完待续。) 第四百零六章 曲径通幽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冬天的第一场雪刚刚下过,崔府里却留下一片春夏的璀璨,在一座花房里,群芳争艳,暖风拂面,原来四周摆满了半燃的木炭,阻止寒气进入,十几名仆人日夜轮值,就为照顾这一间屋子,向府内提供鲜花。 皇帝驾到,仆人大都被迁至府外,只留一人看管炭盆,提前被侍卫带走,等皇帝在里面绕了一圈,他才被放回来。 皇帝赞扬了几句,崔腾越发得意,“皇家也有暖房,比我家的这个大得多,不过以供应蔬菜为主,我家这座就是养几株花,给家里的女眷玩赏,倒也没有大用,陛下的哪位妃子若是需要鲜花,我派人每天送一车进宫。” 韩孺子笑着摇头,“不必麻烦了。皇家的暖房几年前就停止,朕如今也吃不上新鲜疏菜。” 供养暖房是一项极其奢侈的行为,当朝廷提倡节俭的时候,通常会被第一批取消,过一段时间再恢复,大楚这几年一直没有恢复元气,暖房自然也就一直处于被废状态。 崔腾眼睛一亮,“明天我就将这里的花全铲了,给陛下种菜。” “千万不要,如此大煞风景的事情,朕可不能做。” “哦。”崔腾有点失望,随即又兴奋起来,“陛下,咱们去后花园逛逛吧,我家里有一座假山,在京城很有名。” 崔腾就像是刚交到朋友的孩子,担心友情不够牢固,想方设法地讨好、献媚,恨不得将家中的好东西一股脑都展示出来,给新朋友一个深刻印象。 皇帝若是这时开口,崔腾会毫不犹豫地将整个崔府献出来。 韩孺子不喜奢靡之风,看到花房,他首先想到的是这要花费多少人力、财力,换算成银两,足够多少中等人家生活,但他保持礼貌,客随主便,想等事情过去一阵之后,好好跟崔腾谈一谈,或者通过皇后点醒崔家。 后花园的假山不大,高不过两丈,宽不到一丈,细看时颇有崔嵬之势,除此之外并无异处,担不起“在京城很有名”的说法。 韩孺子还是客气地点点头,崔腾却露出狡黠的微笑,“陛下请随我来,这里看不到假山的妙处。” 随行的侍卫与太监最讨厌崔腾这种人,临时起意,事前不打招呼,偏偏又说不得,只好紧张地跟随在后,侍卫小心地四处查看,还不能太明显,以免影响皇帝赏景的心情。 好在崔府剩下的人不多,花园里更是空空荡荡,减少了护卫的难度。 崔腾引路,下行数级台阶,拐弯来到一座亭子里,亭子也没有特异之处,但是准备了一壶酒,数样蜜饯,那酒还是热的,喝着正好,也不知送酒的人躲到哪去了。 侍卫们一阵紧张,查了半天,在附近的一座小屋子里找到了藏身于此的两名丫环和一名老仆,那屋子隐于一片枯木后面,十分隐蔽,里面的三人看到侍卫开门,立刻跪下磕头。 侍卫包围了屋子,不准仆人出来,其他侍卫则继续检查,心中都很恼怒。 侍卫的情绪影响不到亭子里,崔腾向皇帝敬酒,但他懂得规矩,自己先喝了一杯,并且请太监试喝了一杯,然后才为皇帝斟酒。 韩孺子喝了一口,赞扬几句,崔腾热情高涨,向假山指道:“陛下请看。” 亭子通常建在高处,便于观看风景,这一座却建在低处,坐下之后,正好看到假山的底部,韩孺子早觉得纳闷,这时仔细看去,才明白其中的原因,也瞧见了崔腾所谓的妙处是什么。 假山竟然不是牢牢地镶嵌在地面上,而是整个放置在一根双臂就能合围的石柱上,山底离地约有两三尺,非得是天气晴朗之时,坐在亭子里,或者趴伏在地上,才能看得清楚。 那座假山虽不高大,总有千斤之重,居然能稳稳地立住,确是一奇,而且空隙处一尘不染,显然经常有人打扫,只是不知那名仆人钻入山底时该有多难,又有多害怕。 韩孺子看了一会,忍不住啧啧赞叹,崔腾等的就是这一刻,笑着解释道:“其实也不难,建的时候是贴着地面的,建完之后将泥土去掉就行了,难就难在这么多年屹立不倒,这叫‘一柱擎山’。” 跟在皇帝身边的张有才咂咂舌,忍不住道:“多年不倒难保今天不倒,这里终是险地,陛下最好不要久留。” “张有才,你乱说什么,再过百年、千年,这座假山也不会倒,你不懂,它只是看上去险,其实正中的那块石头与支撑的石柱是一体的,外面再包以重重山石,别的石头都好找,就中间那一块最难寻。” 张有才不想跟崔腾争论,摇头退下,心想万一假山倒了,亭子能挡一下,自己纵身一扑,也能挡一下,可是好像没什么大用,亭子里的人还是都得被压成肉饼……他一激灵,强迫自己不要再想下去。 韩孺子并不在意,也不想再走了,留在亭子里喝酒、吃蜜饯,与崔腾闲聊。 崔腾准备的美味小吃不少,本应一轮轮端上来,供皇帝在午膳前开胃,结果酒都凉了,后续的美食却一直没到,他坐不住了,几次向外张望,示意身边的随从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随从一出亭子就被侍卫拦下,带到一边,王赫亲自检查并询问,确认无误之后,才允许他离开,随后又对那三名被关起来的仆人详加搜查,总算允许他们出来,继续向亭子里递送食物。 可时机已经过了,一座假山没什么看头,赞叹一番也就够了,韩孺子起身准备在园子闲逛一会。 崔腾跟上,扭头向刚过来的仆人怒视一眼,示意他们退下,然后向皇帝笑道:“府内有一个人,特别想见陛下,不知陛下能否移步去看一眼。” 想见皇帝居然自己不来,张有才忍不住哼了一声,韩孺子却很随和,“是你家里的人?” “是大哥崔胜的儿子,今年四岁,小家伙很可爱,听说陛下要来,一直嚷嚷着要见,可他太小,家里人怕他不懂规矩,所以没让他出来接驾。可我向他许诺过,说一定要让他见一眼陛下,所以……”崔腾一脸苦笑,“求陛下赏我一点脸面吧,从今以后,我在小家伙面前就能树立叔叔的权威了。” 韩孺子也笑了,“好吧,咱们就去见见这个小家伙。” 崔胜死于兵乱,只留一个儿子,是崔家长孙,韩孺子真想看一看。 王赫立刻叫来崔腾的随从,问明崔胜之子的住处,发现那在事前检查过的区域之内,稍稍放心,仍然派人快步赶去,再查一遍。 崔胜之子年纪尚小,住在内宅,因为皇后回家,女眷大都前去陪同,内宅没什么人,皇帝也不用太拘谨。 半路上,韩孺子听到一阵若有若无的琴声,于是驻足倾听,崔腾也停下,平时不晓音律的他,这时却通晓人心,严肃地挥手,示意周围的众人不要出声,让皇帝专心听琴。 “张琴言还在你府中?”韩孺子一听就知是谁在抚琴。 崔腾正色道:“我对她从一而终。” 韩孺子笑着摇摇头,迈步继续前行,崔腾以下,其他人都蹑手蹑脚地走路,以免干扰琴音。 数名宫女一直跟在队伍中,孟娥即是其中之一,别人都跟着皇帝前行,她却止步不动,等王赫来到身边,她做了几个简单的手势,表示自己要去检查一下抚琴者。 王赫点头,他对孟娥仍然有几分不信任,向另一名侍卫招手,命他与孟娥同行,又让崔腾的随从指路。 孟娥并不反对,带着侍卫与随从循声寻人。 琴声断断续续,侍卫分不清来自何方,崔腾的随从也不知道这位“少奶奶”隐于何处,孟娥却好像被一根有形的细线牵引,没有片刻犹豫,离琴声越来越近,在遇到障碍或是岔路时才停下一会,等崔腾的随从指明通行路径。 路径曲折,三人没走多远,回头却已不见皇帝一行人的踪影。 在一座小楼门前,孟娥止步,琴声是从楼上传来的,抬头望去,楼窗敞开,琴声非常清晰,少了一种灵韵,多了几分悠扬。 孟娥示意侍卫与随从等在外面,她一个人进楼,拾级而上,来到楼上,一路未遇阻拦。 楼上的屋子里也只有张琴言一个人,正在跪坐在软席上专心抚琴,身上穿着华丽的毛皮外套以御风寒。 孟娥一言不发地在屋子里绕行一圈,没有发现异常。 张琴言仿佛没见到有人进来,仍然抚琴,片刻之后,一曲尚未完成,突然停下,抬头看向客人。 两人见过面,彼此存有敌意,自从张琴言被赐给崔腾之后,她们之间再无来往,几个月中这是第一次见面。 “如果你在帮助崔腾讨好皇帝,多此一举,陛下信任崔腾与这些花招无关。如果你有别的企图,我劝你还是早些死心,陛下不是那种昏君。” 孟娥以为张琴言仍有意****皇帝。 张琴言摇摇头,张嘴啊啊了几声。 “韩稠将你们父女献给皇帝,你担心自己没完成任务会受到报复吗?放心吧,韩稠不敢招惹崔家。” 张琴言仍然摇头,又啊啊几声。 孟娥走到她面前,低头仔细观察,神情突然一变。 张琴言双唇微微发紫,脸颊泛红,竟像是中毒之症。 孟娥扭头向窗外望去,皇帝此时应该正在看望小孩子,而小孩子身边总得有人照顾。(未完待续。) 第四百零九章 拜求请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在皇宫西北角的寺庙里,慈宁太后面对纯金佛像祈祷了一柱香时间,随后转往东北角的道观,向三清像乞求平安,丝毫不以奔波为苦。 拜过神佛,她仍然觉得不够,又去往偏东南的太庙,要向韩氏列祖列宗寻求帮助。 这一趟下来,几名抬轿的太监累得腰酸腿疼,却不敢有半句怨言。 太庙平时不开放,没有皇帝的圣旨、宗正府的陪同,尤其不能向女子开放,祭司官员恭迎太后,不能笑,也不能苦着脸,神情稍显狼狈,为难地说:“微臣不知太后驾到,未做准备,殿内阴冷,恐怕对太后身体不利。” 慈宁太后从轿子里走出来,抬头望了一眼巍峨的太庙大殿,轻叹一声,“皇帝尚在,我就已经不能进入太庙,只怕这是最后一次看它,以后再没有机会了。” 祭官吓得面如土色,这么大的罪名他担待不起,急忙跪下磕头,恭请太后进殿,但是仍不开正门,只开偏门。 殿内果然阴冷,与外面的冷意不同,像是一件被冰水浸透的棉衣套在了身上,挣不脱、甩不掉,寒冷透肌刺骨。 慈宁太后从祭官手里接过燃香,亲自插进每一座牌位前的铜炉里,然后跪拜默祝,最后跪在正中间的太祖牌位前。 祭官以及随行的太监、宫女们识趣地退下。 慈宁太后一开始小声嘀咕,慢慢地声音大了起来,“臣妾王谙,乃桓帝之妻、当今皇帝生母。皇帝不幸遇险,昏迷数日不醒,恳请太祖保佑皇帝平安,臣妾愿以此身代替皇帝接受一切惩罚,生病折寿,皆无怨言,只求太祖垂怜,大楚不能没有当今皇帝。” 慈宁太后恭恭敬敬地磕头三次,再道:“我儿自幼喜欢太祖的故事,他是太祖的子孙,夜以继日地操劳,只为保住韩氏江山,太祖若天上有灵,请您分辨忠奸,救拔我儿脱离苦厄。” 顿了一下,她接着说:“将灾难降临在乱臣贼子身上吧,就是他们害了皇帝,要将太祖一手打下来的江山拱手送人。” 慈宁太后再次压低声音,说出一连串的人名,列数这些人的“罪状”。 足足半个时辰之后,她才起身,慢慢后退,十几步之后转身,向外走去,突然止步,看向一边的桓帝牌位,那是她的夫君、当今皇帝的父亲,她之前也供香了,却没想过要向他求助。 “你有三个儿子。”慈宁太后冷冷地说,没有跪拜,没有祈请,“死了一个,还剩两个,我知道你偏心,但你别想着让三个儿子接连当皇帝,我儿若是醒不过来,你会失去全部儿子,一个不剩。” 再回到阳光下,慈宁太后感到阵阵暖意,目光投向一名新到的太监。 太监摇摇头,表示没有变化,皇帝仍在昏迷中,慈宁太后没说什么,上轿,“慈顺宫。” 拜过了神佛祖宗,她还要求一求活人。 慈顺宫里的上官太后不是神仙,也不是御医,对救人一无所知。 她只懂救势。 慈宁太后在慈顺宫里总是保持谦卑,即使被封为第二位太后,也未失礼数,除了极少数正式场合,从来不敢与往日的主母并列。 “我该怎么做?我该怎么做?”慈宁太后跪在地上,伏在上官太后膝上抽泣,仍是一名犯了错误的侍女。 屋子里没有外人,上官太后长长地叹了口气,“大楚的磨难还没有结束,你什么都做不了。” 慈宁太后抬起头,“难道我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皇帝昏迷不醒?他若是……我可怎么活啊?” “总能活下去。”上官太后有资格说这样的话,因为她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儿子。 慈宁太后垂头继续哭泣。 等了一会,上官太后说:“生死由天,谁也不能干涉。你该怎么做?如果是想救皇帝,你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等待奇迹发生,如果你想救自己,有些事情倒是可以做了。” “救自己?”慈宁太后又抬起头,止住哭泣。 上官太后的目光冷酷无情,“你指望我把什么话都说出来吗?想做好人,就不要向我这种‘恶人’求教。” 慈宁太后露出一丝惊讶,随后擦干眼泪,“我要救自己,还要为皇帝报仇。” 上官太后拍拍身边的位置,慈宁太后慢慢站起,也坐在椅榻上。 “救自己和报仇是一回事,皇帝若有万一,而你无权无势,拿什么报仇?” “我现在就可以……” 上官太后冷笑一声,“你以为大家的沉默就是服从吗?不对,他们是在观察,你可以囚禁一些人,这不妨碍他们观察,可是当你想杀人报仇的时候,就会阻力重重,甚至遇到公然违命。除非皇帝醒过来,你的权力会越来越小。” “我该怎么做?”慈宁太后又问了一遍,意思却已不同,之前是为皇帝询问,现在是为自己。 上官太后望着前方,轻声道:“你知道该怎么做,办法都是现成的,谁也想不出新意,我不能,你也不能。” 慈宁太后思忖片刻,“绝不能让东海王继位。” “当然不能,大臣也不会同意。” 经过几次反复夺位,得罪东海王的大臣太多,没人再敢支持他当皇帝。 “宗室子弟众多,应该选谁?” “问我没用,得问大臣,这是一场心照不宣的交易,最终要选一个双方都满意的人,你的儿子能当皇帝,表面上是我的选择,其实得到了大臣们的默许,他们当时对崔家十分忌惮,不愿看到他们更加强大。” 慈宁太后思考得更久一些,“只要我是太后,你就是太后,而且永远位居我上。” 上官太后微笑一下,“你真幸运,还有仇可报。” 慈宁太后起身行礼,慢慢向门口退去,最后说出一句,“如果不能救活我儿,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报仇。” 上官太后点下头,已经不感兴趣了。 在庭院里,慈宁太后仰头望了一眼碧蓝的天空,拜也拜了,求也求了,接下来她要做些实际的事情。 首先,她在广华阁里召见宰相申明志。 这不是讲究礼仪的时候,申明志很快赶到,他也需要宫里的合作。 “刺客还有余党吗?” “城里肯定没有了,目前已经抓捕到一千三百余人。” “嘿,之前也说没有,结果……云梦泽那边呢?准备开战了?” 申明志稍显犹豫,“现在是冬天,不宜战斗,不过朝廷已经下令从各地调兵,只待开春,一举歼灭群匪。” 春天对慈宁太后来说过于遥远了,她希望现在就能看到遍地的仇人尸体,可她要对大臣客气一些,于是点头,“妇道人家,不懂军战,剿匪之事就由朝廷负责,只希望不要放过任何一人。” 申明志稍松口气,他这时最怕遇到不讲理的太后,马上回道:“太后请放心,楚军已有万全之策,必将云梦泽群匪全歼。” 慈宁太后沉默片刻,“我请宰相来,不只为询问剿匪之事。” 申明志低头,不敢接话。 可有些话终究要挑明,慈宁太后说:“事到如今,也不必忌讳了,陛下若能苏醒,自然万事大吉,若是……若是万一不幸,大楚不可一日无君,申宰相可有看中的宗室子弟?” 申明志惶恐跪拜,“臣一心只盼陛下康复,未有它想。” “嗯,现在可以想一想了,就算别人不想,你是宰相,也该提前有所准备。” “全凭太后做主,臣无二话。” 慈宁太后微微一笑,与大臣打交道这种事,她还是不太擅长,“东海王是桓帝之子、皇帝之弟,可否?” 申明志不能再客气了,跪在地上说:“有罪之臣,似乎不宜登位。” 慈宁太后点点头,继续问道:“英王乃武帝幼子,可否?” “流落在外,已失众心,不宜。” “皇帝被围晋城时,朝廷不是立过一位宗室子弟吗?” 申明志摇头,“那只是权宜之计,既未成真,不可反复。” 慈宁太后连提三人,都被宰相否决,她没有生气,反而踏实不少,只要不是这三人继位,她与大臣之间的障碍就少多了。 “申相终得提出一人。” 申明志思忖良久,“臣真的想不出合适的人来,可是朝中有一人,论资历,比臣更了解宗室,论亲疏,比臣更近,或许能为太后分忧。” “哪位?” “宗正卿韩稠。” 慈宁太后沉默片刻,“有传言说他与刺驾之事有关。” “京城传言汹汹,韩宗正并非唯一受到怀疑的人,可是并无实据,太后若以此判断忠奸,只怕朝中多半大臣,包括臣本人,都不可用。” 慈宁太后长叹一声,“好吧,明天上午,请申相与韩宗正再来一趟广华阁。” “遵旨。”申明志起身,没有立刻告退,趁机问道:“崔家怎么办?” 慈宁太后脸色一寒,“别人身上的传言都没有实据,崔家总有吧?继续禁闭,不准放走一人,包括皇后,还有皇帝身边的那群无能之辈,只要是进入崔府的人,都不准放出来。” “遵旨。”得到太后的明确回答,申明志放心了。(未完待续。) 第四百一十章 真相与进宫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东海王脸色铁青,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完了,全完了,一切都完了。” 谭氏坐在椅子上,目光追随丈夫,冷冷地说:“那你还着什么急,安静等死不就好了?” 东海王止住脚步,长叹一声,“陛下此次遇刺太过蹊跷,崔府和倦侯府整个被围,任何人不准进出,陛下身边的人几乎都遭到囚禁,很快……很快就会轮到咱们了。” “凭什么?咱们跟刺驾之事毫无关系。”谭氏不是特别肯定,又加上一句,“确实没有关系,对吧?” 东海王再次长叹一声,“瞧,连你都不能完全相信我,何况宫里的两位太后?她们又要掌权了,哪怕掌控朝廷只有一天,她们做的第一件事也是要对我下手,这叫斩草除根。” 东海王打了个寒颤,发现谭氏还在盯着自己,恼怒地说:“没有关系,当然没有关系,我若是……”他及时压低了声音,“我若是参与此事,自然要备后手,怎么会像现在这样束手无策?” 谭氏点点头,表示相信。 “跟你们谭家也没关系吧?”东海王问道。 “自从向丑王求助以来,谭家的江湖地位一落千丈,迁到东海国之后更是门前冷落,不受欺负就不错了,谁还来找我们商量这么大的事?” 东海王也盯着谭氏,非要她直接回答。 “没有,据我所知没有,京城除我之外,也没有别的谭家人了。” “三天了,陛下还没有醒来,若是真有万一,你愿意陪我一块死吗?” “不愿意又能怎样,这种事能由我做主吗?”谭氏对东海王的要求嗤之以鼻,“仔细想想,这没准对你是一次机会。” 东海王愣了一下,随后苦笑道:“我的王妃啊,你想得太单纯了,这哪是机会,分明是死路一条,陛下一出事,宫里的第一道命令就是接走皇帝、封闭崔府,连皇后都不准回宫,摆明是要将崔家连根拔掉。不管崔家与我的真实关系怎样,天下人都以为崔家是我的靠山,靠山倒了,谁还在乎我?” “我说没准。” “没有‘没准’,这次准得狠,我都能感觉到刀刃在脖子上来回划动的声音。”东海王又打了一个寒颤。 谭氏比丈夫冷静得多,想了一会,“那你得想办法自救啊。” 东海王哭笑不得,“除非陛下醒过来,否则的话,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说什么都没有用。” “你可以把主使者找出来。” “嗯?”东海王没明白谭氏的意思。 “无论是想连根拔掉崔家,还是要除掉你,唯一的罪名都是刺驾,对不对?” 东海王点点头。 “找出主使者,证明崔家是被牵连进去的受害者,你们头上的罪名不就都没有了吗?” “刺客当场被杀死,主使者是云梦泽的强盗,事情很清楚,还有什么可找的?关键是刺驾发生在崔府,刺客又在崔腾身边隐藏了几个月……” “崔家没那么愚蠢吧,刺驾之后连点准备都没有,全家人束手就擒。” “对啊!可是外人不这么看,尤其是宫里的人,太后一直提防着崔家,现在让她找到了现成的理由,她没立刻下令将崔家满门抄斩,已算是宽宏。还有我,她也在提防我,解决崔家之后就轮到我。” 谭氏摇头,“别想崔家了,先说刺客……” “刺客已经死了!”东海王怒声道。 谭氏轻轻地嗯了一声,东海王立刻转怒为笑,“我是说刺客那边真没什么可查的,你不会……你不会知道些什么吧?” “我能知道什么?我只是见过云梦泽的人,奇人异士不少,但要说凭他们自己的本事就能在京城隐藏数十号人,还让其中一人辗转靠近皇帝,我可不大相信。” 东海王心中一震,“我也见过云梦泽的人,有一个人还给我当过护卫……你说得没错,他们对京城人生地不熟,没本事藏得那么好,必须找人相助。” 东海王想了一会,转身向门口走去,“我得去见个人。” “见谁?”谭氏不允许丈夫自行其事。 东海王停下,转身笑道:“跟随陛下探望崔宏的人都被扣押在崔府,其他人则被留在倦侯府,可是有一个人,对刺驾之事了解得很多,却不属于陛下身边的亲信,也不在两府之中,应该还保持自由身。我要去找司法参军连丹臣。” “你能出府?” “能,不过会有宫里的人跟随我,没关系,就让他向宫里报告吧,起码让太后知道我心怀坦荡。” 话是这么说,东海王出府的时候还是有些惴惴不安,提前想好一堆借口。 刚走到前院,迎面跑来一名仆人,脚步匆忙,带面惊慌,东海王心中一惊,紧接着全身一凉、双脚一软,差点坐倒在地上。 难道皇帝不行了?难道太后要动手了?自己这回还能逃过一劫吗? 东海王心中冒出一连串的念头。 “殿、殿下,有位大、大人求见。” “哪位大人?” “那个……那个……”仆人回答不出来。 东海王又怒又急,要不是抬不起腿,真想狠狠地踢上一脚,“一个人,还是许多人?” “一个人。” 东海王稍松口气,如果是宫里来抓他,绝不会只派一个人。 “去请进来。” 仆人领命退下。 东海王向大门口望了一眼,宫里的两名太监也在看他,东海王没敢对视,急忙转身,进到前厅里,想倒杯茶,发现自己的手臂抖个不停。 没过多久,仆人将拜访者带进来,东海王大大地松了口气,原来是国子监祭酒瞿子晰,同时心里还有一点纳闷,敢在这种时候登自家门,这个儒生胆子不小。 “瞿大人。”东海王笑着迎上来,示意仆人去端热茶来。 “东海王殿下。”瞿子晰恭敬地还礼。 “哪阵风把瞿大人吹来了,快请坐。” 瞿子晰摇摇头,“坐就不坐了,我只问几句话,马上就走。” “好啊。”东海王茫然道。 瞿子晰盯着东海王,“刺驾之事与你无关。” 东海王一边跺脚,一边指天发誓,“若有半点关系,让我现在就遭天打五雷轰。” “据朝中传言,慈宁太后明天要召见宗正卿韩稠和宰相申明志,共商立储之事。” 东海王大惊,“慈宁太后?这、这怎么可能?” “这不重要,关键是不能让韩宗正参与立储。” “对,不能,陛下一直不喜欢他,甚至……”东海王犹豫一下,决定还是透露一点秘密,挥手命令端茶进来的仆人退出去,随后低声道:“陛下早想将韩稠绳之以法,只是还没来得及动手。而且韩稠与刺驾一事不清不楚,我真搞不懂太后是怎么想的。” “慈宁太后深居宫中,所见所闻都是韩稠的好处,当然不会怀疑他。” “唉,也是陛下不常回宫,有些事情隐藏得太好。” “所以得有人向慈宁太后说明真相,起码让她不要太信任韩稠。” 东海王两手一摊,“我可没办法,瞿大人想必看到门口的太监了,那是宫里的人,我连出自己大门都不自由,更不用说进宫劝说太后。” “我知道你不能进宫,我想请东海王推荐一个人,既熟知内情,又能进宫面见慈宁太后。” 东海王挠头,“京兆尹司法参军连丹臣了解一些,但是进不了宫,其他人都被留在崔府和倦侯府,更没办法进宫。” “陛下经常召见的勋贵子弟和儒生当中,就没人了解内情?” 东海王想了一会,摇摇头,“陛下召见这些人商议的不是军情就是治理天下的大事,与韩稠没有直接关系。” “再想想。”瞿子晰已经找过与皇帝接近的读书人,一无所得之后才来拜访东海王。 东海王又想了一会,“瞿大人对韩稠也有看法哈?” 瞿子晰正色道:“现在不是彼此试探的时候,我在洛阳待过,而且陛下让我看过一些东西,所以我知道绝不能让韩稠掌权。” 东海王有点不太情愿,可事到如今,由不得他再有所保留,“景耀,为了对付韩稠,他也曾得到陛下的召见,他好像不住在倦侯府,也没跟着进崔府,或许还有行动的自由,能够进宫说明真相。” “前中司监景耀?” “对,他被陛下释放,做一些杂事。” 瞿子晰点头,“还有吗?” “据我所知没有了。”东海王凑近一些,“宫里有消息吗?” “朝中事务我略知一二,宫里的事情我一无所知。就这样吧,告辞了。” 瞿子晰转身要走,东海王叫住,“等等,连丹臣调查的是刺客,或许也有用,瞿大人可以去见一面,如果可能,让连丹臣最好来找我一趟。” “好吧。”瞿子晰匆匆离开,在王府大门口向两名盯着他不放的太监大声道:“在下国子监祭酒瞿子晰,心无私念,专与乱臣贼子作对,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两名太监吓了一跳,同时摇头。 瞿子晰大步走出门,虽然皇帝只是表露出一点意思,虽然还没有正式进入御史台,他仍然觉得自己有义务、有责任对付韩稠。 至于皇帝的生死,他不作考虑,自己的生死,更是无关紧要,无论如何他都要斗到底。 厅里的东海王深感庆幸,一个大麻烦就这么转到了别人手里。(未完待续。) 第四百一十三章 重掌宫权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皇帝遇刺的第二天就醒了,但是极度虚弱,脖子被扼到的地方痕迹未消,吞咽困难,每天只能吃一点流食,说不出话来,人也有些痴相,目光中偶尔光芒一闪,大多数时候却都暗淡无神。 一名御医留下,不准出宫半步,两名太监、两名宫女服侍皇帝,受到太后的严令,绝不允许对任何人透露皇帝的病情。 御医尽量说得委婉,但是意思很清楚,皇帝还没有完全脱离危险,慈宁太后不能放心,仍要防备意外,于是她故意让外界以为皇帝命不久矣。 景耀带来的消息打乱了计划,也取得慈宁太后的信任。 她的根基还是太浅,娘家人刚到京城,无从依靠,对大臣她还不能控制自如,所以做不到完全相信。 可她急需一名能用之人。 景耀被带到慈宁宫,皇帝一直住在这里,屋中满是浓郁的药味,御医坐在椅子上打哈欠,一看到有人进来,立刻起身退到一边。 慈宁太后走到床边,看向自己的儿子,面露悲伤,马上又努力挤出一丝微笑,“我的儿,你也要有儿子了,如果你能明白我的话,就做点表示。” 等了一会,床上传来一阵呼噜似的声音,像是有痰卡在喉中。 慈宁太后又惊又喜,扭头看向御医,“陛下能听懂我的话。” 御医也吃了一惊,快步上前,先请太后退开,然后再次检查,这捏捏、那按按,在两只手腕上轮流把脉,起身向太后道:“恭喜太后,陛下情况确有好转,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脉象有些紊乱,微臣不明所以,难下定论。” “但陛下会好起来?” “呃……”御医明白,自己这是在拿性命回答,迟迟不敢给出明确答案。 慈宁太后不满,但是没说什么,挥手让御医退下,走到床边,柔声道:“陛下会康复的,还会儿孙满堂,为大楚留下万世基业。” 慈宁太后站在那里,默默地看着皇帝,似乎忘记了屋子里还有别人,良久方才转身,示意景耀可以过来了。 景耀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先跪下磕头,然后才起来,稍稍侧身,看向床上的皇帝。 皇帝的脸红得不太正常,呼吸若有若无,双眼睁开,不眨也不动,看上去有些怪异,御医没敢多说,景耀自然也不会乱开口,轻声道:“老奴景耀,拜见陛下。” 慈宁太后道:“是陛下将你从卑贱之位中解救出来,并且委以重任,景耀,你愿意报答陛下吗?” 景耀立刻跪下,先后向皇帝和太后磕头,“老奴的这条命是陛下的,只要能为陛下效力,老奴死而无憾。” “好,就让外面的人以为四名嫔妃怀孕好了,反正御医鉴别不出来,谁也不能说这是虚假消息。景耀,当着陛下的面,你说自己能不能保护好这四人,尤其是佟妃?” “景耀对天发誓,若不尽力,甘受千刀万剐,若有意外,永沦地狱不得超生。” 太后点点头,“在陛下康复之前,先不要透露陛下的病情,四名嫔妃怀孕的消息足够稳定朝廷了。” “太后所言极是。”景耀慢慢起身。 “你打算怎么保护四名嫔妃和陛下?” “多派护卫,昼夜巡查,饮食起居,严加监督。” “你说的这些事情,中常侍做得到吗?” “老奴事事请示,凭太后懿旨传令,无需它职。” 慈宁太后又点点头,不愧是宫中老宦,说出的每一句话都符合主人的心意。 床上的皇帝又发出一阵呼噜似的声音,慈宁太后除了惊喜之外,还有一点困惑,“陛下似乎在对我说什么,景耀,你能明白吗?” 景耀再次看向皇帝,半晌之后摇摇头,“老奴也不明白。” 慈宁太后长叹一声,“或许我应该将陛下的身边人招一两个回来,张有才怎么样?他跟随陛下最久,应该可信。” “张有才没问题,可这样一来,不就等于向外宣告陛下病情有所好转吗?” 慈宁太后想了一会,“你去忙吧,需要懿旨,找我就是。” “是,太后。”景耀出去,让一名太监给自己准备食物,去四名嫔妃的住处外面巡查一圈,回来吃饭,马上拟定数道懿旨,赋予自己数项权力,他很谨慎,所有权力的范围都很狭小,而且是临时的,过期即废。 慈宁太后疑心重重,景耀最不想做的事情就是引起她的怀疑。 景耀刚才其实有点明白皇帝的意思,皇帝在找一个人,虽然不知是谁,但是稍加引导,总能猜出来,景耀在太后面前却假装什么都不懂,一是不想让太后以为他太聪明,二是不愿这么快就召人回来。 他要的是独宠、是不可或缺。 太后的懿旨很快送回来,由女官重新誊写,改动很少,加盖太后之印,起码在宫中能够通行无阻。 虽然没有恢复中司监之职,景耀却又回到权力之巅,次日天还没亮,就有一批相熟的太监过来拜望,景耀通通不见,他就住在慈宁宫附近,绝不能显出拥权自重的迹象,心里骂这些人愚蠢,就算要讨好,也不该如此名目张胆。 早起的第一件事是给慈宁太后请安,报告一下情况,又请了几道懿旨,然后再去嫔妃住处巡查,定下死规矩:护卫一队十一人,不准任何人单独行事,就算是内急,也要有他人陪同,每队护卫再配三名太监,互相监督;嫔妃身边的宫女也是如此,一人出错,全体株连;所有的茶饭,从材料进宫的那一刻起,每道程序都要就有人把关。 对景耀来说,无所谓信与不信,所有人都得在监督之下才值得相信。 日上三竿,讨好景耀的人就不再是宫中的奴婢,而是主人了。 三名可能怀孕的嫔妃都通过宫女给景耀送上礼物,不是很贵重,只是用来表示亲密,其中两人希望能再找御医进宫确诊一下,或者给外面的家人带封信,淑妃邓芸最直接,将景耀叫进来,说:“等我生下皇子,就是贵妃了,景公帮个忙吧,将这两封信送出去,一封给我在西域的哥哥,一封给晋城的家人。” 景耀一律婉拒,声称自己没有这个权力,一切事情都要由两位太后做主。 真正怀孕的佟青娥却没什么表示,她仍然感到紧张,觉得以自己的身份地位,不应该也不可能生下第一位皇子,总以为哪里出错了,或者自己怀的是女儿。 对佟妃,景耀细心劝慰,找来同是“苦命人”的太监与宫女陪伴,总而言之要让佟青娥安心养胎。 期间有两名太监过来找景耀,暗示宫外有人想见他,都被斥退,景耀知道谁想见他,韩稠一定急坏了,景耀却不想这么快就当面挑明一切,他要等待、要观察,在形势清晰之前,不做任何决定。 这天下午,景耀受到另一位太后的召见。 对上官太后,景耀又敬又恨,敬她最有太后威仪,恨她拿自己代罪,由中司监直接贬为****,让他受了无尽苦楚。 但他不能不去,请示慈宁太后并获得许可之后,景耀前往慈顺宫,心里有点好奇,上官太后早已不问内外事务,为何要见一名刚刚回宫的老太监? 上官太后赐坐,宫女献茶,然后退下,景耀捧着茶杯侧身而坐,目光低垂,不由自主地还是有点害怕这位已经放弃权势的太后。 上官太后不愿多费口舌,说了一声“喝茶”,看着景耀抿了一口之后,问道:“上官家还有人活着吗?” 景耀心中一惊,手里的茶杯险些失手落地,“太后……”、 上官太后微微一笑,“你去了一趟东海国,王家到京你却没什么功劳,显然不是去调查王家的真假,而是另有所图,我猜是与上官家有关,对不对?” 景耀更惊,勉强笑道:“实不相瞒,老奴查的是燕家,陛下怀疑……” 上官太后摇头,“景耀,你觉得自己在慈宁面前的地位已经很稳固,可我一句话就能将你打回原形,你信吗?” 景耀脸色都变了,想当初皇帝还是傀儡,慈宁太后也还是王美人的时候,景耀奉上官太后之命,暗中做过一些事情,一旦暴露,不死也得入狱。 算来算去,他还是斗不过上官太后,只得回道:“老奴的确调查过太后家人,但是让老奴这么做的人不是慈宁太后,也不是陛下,而是平恩侯夫人。” 上官太后眉头一皱,随后笑道:“崔家的人,她想离间我与慈宁太后,你的调查结果呢?” “太后有一位侄儿,名叫上官鼎。” “嗯。” “老奴在东海国找到上官鼎的一名贴身随从,他说……他说上官家曾经接到太后的懿旨,让他们帮助义士岛,但是空口无凭,上官鼎不知下落,无从对证,所以老奴并未当真,从未对任何人提起此事。” “也不是没有可能,上官盛曾经掌管我的印章,他又熟悉我的笔迹,伪造一封信极为方便。” “太后这么一说,老奴心中豁然开朗。”景耀马上道,心中并不觉得上官盛当初会有这个胆识。 上官太后不再说自家的事,“皇帝身边有一名女侍卫,名叫孟娥,你认得吧?” 景耀点头,“据说她杀死一名很可疑的女琴师,令刺驾一案更加扑朔迷离,如今也被扣押在崔府。” “嗯,你想办法将她弄回宫里,要活的。” 景耀惊讶地抬头看向太后,隐隐感到不安,害怕自己又会被卷进阴谋之中。(未完待续。) 第四百一十四章 回宫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恭贺读者“Lord_of_lies”成为本书盟主。) 皇帝又发出一阵呼噜声,御医上前诊脉,心中其实早有判断,可是当着慈宁太后的面,不得不做点什么。 “陛下似有好转,不过脉象依然紊乱,虚弱之中却极少入睡,这不是好事。” “是中毒吗?”慈宁太后立刻问道。 御医谨慎地摇摇头,“微臣觉得不像,如果能叫来太医院的同僚,大家参谋一下,或许能找出原因。” 慈宁太后寻思了一会,“需要哪位御医进宫,你列出名单来,他们跟你一样,进来就不能出去,直到陛下好转。” 御医身子一颤,应声是,退后斟酌该叫哪位御医进宫与自己一块受罪。 “我还是觉得陛下想要说些什么。”慈宁太后凝视皇帝,半晌才转身向站在一边的景耀说:“慈顺宫担心遭到你的报复吗?” “太后明察。”景耀苦笑道。 “你怎么回答的?” “老奴说‘慈宁太后奉慈顺宫为长,这就是最大的保证,别说老奴这样一名半废太监,放眼整个宫里,谁敢动慈顺宫分毫?老奴在宫中为宦多年,升落起伏也不是一两次了,每次遭贬,唯有退而思过,想着如何弥补错漏、更好地为陛下与太后效忠,心中绝无半点恨意。’” 慈宁太后称上官太后为“慈顺宫”,景耀也用这种叫法。 慈宁太后微微一笑,“你倒是会说话。”顿了一下,“你今天挺忙吧?” 景耀早料到会有此一问,立刻将这一整天下来哪些人找过自己、所为何事说了一遍,不敢稍有遗漏,顺便将有人请自己出宫商谈一事也说出来。 慈宁太后果然很在意,“嘿,这么快就有人拉拢景公了,是哪位大臣?” “中间人不肯透露。” “你经验这么丰富,肯定能猜出来。” “嗯……老奴觉得是宗正卿大人。” 慈宁太后眉毛微动,“回想起来,景公说起嫔妃怀孕一事的时候,韩大人好像不太高兴。你是他引进宫中的,他为什么要帮你?又为什么会对你说的话感到意外?” 景耀等这句话很久了,立刻跪下,“老奴不敢隐瞒,老奴想要进宫面见太后,却不得其门,只好去向韩宗正求助。韩宗正收留过一名刺客,担心自己会受到怀疑,也希望老奴能为他说几句话。” “关于东海王那番话是假的?” “都是真的,老奴怎敢在太后面前说谎?陛下的确曾经召见东海王与老奴,让我们暗中调查韩宗正,东海王也的确表达过栽赃比调查更便捷的意思。” 慈宁太后深思片刻,“关于韩稠,你们调查到什么?” “陛下召见我们两人的第二天就在崔府遇刺,老奴尚未着手调查,至于东海王那边的情况,老奴与他并无来往,不知详细。” 景耀小心翼翼地引导,他手里并没有韩稠勾结刺客的直接证据,至于韩稠种种贪赃枉法的行为,引不起慈宁太后的兴趣,所以他干脆不提,只用随口一句话引起慈宁太后的怀疑,剩下的事情顺其自然就好。 慈宁太后没有表现出上钩的迹象,平淡地嗯了一声,“很好,景公去忙吧,无论如何也要保住佟妃肚中的孩子。” “是,太后。”景耀没有立刻退下,有一件事他必须尽快解决。 “景公还有何事?” “太后一直觉得陛下似乎有话要说,老奴思来想去,以为很有道理,可是老奴不常在陛下身边,揣摩不透他的意思,不如将张有才召回宫中,或许能有办法。” “召回张有才会令人怀疑皇帝的病情,这是你的原话。” 景耀磕头,“老奴想出一个主意,请太后斟酌:不要只召张有才一个人回府,以审讯的名义,多召几个人回来,就不会引起怀疑了。” 慈宁太后默不做声,景耀不敢显得太急,等了一会,说:“老奴愚陋浅薄,前后反复,请太后恕罪。” 慈宁太后又看了一眼床上的皇帝,终于下定决心,“你的主意不错,总得弄清楚陛下想说什么。可我对陛下身边的人不大了解,你提出几个人来。” “张有才肯定算一位。” “嗯。” “蔡兴海和王赫皆是近臣,负责内外防卫,理应回宫受审。” “嗯。” “还有一位名叫孟娥的宫女,也在刺驾现场,而且杀死了刺客的一名同伙,也该受审。有这四人足矣。” 慈宁太后皱起眉头,“孟娥?我听说过这个名字,出身好像很复杂。” “她是东海义士岛人士,本姓陈,据称是旧齐王的后人,与其兄长孟徹以东海国侍卫的身份进宫,先是服侍慈顺宫,后来孟徹参加了齐国叛乱,孟娥一直留在陛下身边,但是由侍卫转为宫女。” 慈宁太后眉头皱得更紧,“我记得孟徹。陛下怎么会留这样一个人在身边?据说她在崔府杀死刺客同伙也有问题,更像是杀人灭口——还用审问吗?直接让她伏法算了。” 景耀不敢为孟娥辩解,回道:“只召三人的话,显得少些,那就加上一个崔腾,他常在陛下身边,当时也在现场,最为可疑。” 慈宁太后摇头,“崔家人要一块审问,不能单召一人。陛下如此信任孟娥,或有原因,先将她召回来,你亲自审问,将结果立刻呈送给我。” “是,太后。” 景耀退出房间,心里一阵发紧,同时也感到得意,自己真的回到宫里了,不仅*****还参与到最隐秘的阴谋当中。 他去四位嫔妃的寝宫巡视一圈,确认无事之后,才回自己的住处,一名太监正好送来太后的懿旨,他可以去崔府要人了。 天色已黑,景耀不敢耽搁,现在的他必须比二十岁的年青人还要精力充沛,容不得半点懈怠,立刻点齐十名太监、五十名卫兵,手持懿旨出宫,直奔崔府。 崔府被宿卫军团团包围,来者在一条街以外就要接受检查,而且不能进府,管事的营将在灯下仔细看了几遍懿旨,确认无误才还给景耀,请他稍待,自己亲去府里提人。 寒风萧瑟,周围的士兵虽多,却都保持安静。 崔府如今已被分隔成一座座单独的临时“监狱”,里面的人也不能随意走动,营将进去提人要花一段时间,景耀只能默默等候。 韩稠就是这时候赶来的,他的消息很灵通,景耀离宫不久,他也从家里出发,正好赶上。 他没穿官服,一身便装,像是一名大腹便便的商人,众多士兵明明看到他气喘吁吁地跑来,却没有喝止,更没有阻拦,只要不是进入崔府,他们可以通融。 景耀向前走出几步,进入阴影中,跟来的太监与卫兵全都识趣地留在原处。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才隔了一天,我就得把眼珠子挖出来啦。”韩稠笑道。 “韩宗正言重了,我总算没有辜负韩宗正的重托,希望韩宗正记得我的好处。” 韩稠嘿嘿干笑数声,呼出一股股白汽,“记得,我会一直记得。景公回宫之后一切都好吧?” “游子思归,何况我这个在宫里住了几十年的老太监?” “呵呵,景公现在可是慈宁太后面前的大红人,出了不少主意吧?” “奉命行事而已,不敢多说一字。” “一个字也没多说?” 景耀笑道:“韩宗正还不了解我的为人?没有十足把握的事情,绝不说,更不会做,可是确定无疑的事情,我也绝不敢隐瞒,比如韩宗正这次拜访,我就不能隐瞒,回宫之后必须通报给慈宁太后。” “那是当然,这么多人看着呢,只要其它事情没多说就好。我放心了,景公也请放心,我已经替你选好一处宅子,就在西城,离皇宫不远,地方大,位置隐蔽,不久之后你就能入住了,偶尔出宫休息一下也是好的。” 景耀并不推辞,拱手笑道:“让韩宗正破费。” “在交朋友这种事上,韩某从来都是舍得下血本的。” 韩稠笑着告辞,景耀笑着目送。 宿卫营将带出四个人,分别送进不同的马车里,景耀挨个检查,确认是张有才、蔡兴海、王赫、孟娥四人,四人表情各异,孟娥最镇定,张有才最紧张,一见到景耀就询问皇帝的情况。 景耀什么也没说,带人回宫。 孟娥等人被关进不同的房间里,景耀只带着张有才去向慈宁太后复命。 张有才是极少数受到慈宁太后信任的人之一,被允许来到皇帝床前。 张有才先跪下磕头,然后起身看向皇帝,心中惊惧交加,忍不住想哭,颤声道:“陛下,是我,张有才。” 皇帝似乎认出了他,呼噜了几声,张有才茫然不解。 慈宁太后对张有才本来就没没抱多大希望,这时轻叹一声,“张有才,你既然回来了,就留下服侍陛下吧。” “是,太后,谢太后大恩大德。”张有才没忍住,眼泪还是流了出来。 慈宁太后没急着召张有才回宫,就是觉得这名小太监担不起大事,倒不担心他会害皇帝,点点头,转身离开,景耀紧随其后。 出了皇帝的房间,来到正厅里,慈宁太后入座,盯着景耀看了一会。 景耀被盯得心里发毛,垂头不语。 “有个叫圣军师的人,景公听说过吗?” 景耀一愣,“听说过,此人是刺客之一,在云梦泽地位很高,曾化名云雄,住在韩宗正家里。” “嗯,那就好,这位圣军师在狱中招供,说他也认得景公,曾派人在东海国与景公接洽,你愿与他当面对质吗?” 景耀大惊,心里明白,就在他离宫的这么一小段时间里,发生了某些事情,而且必定与韩稠有关。(未完待续。) 第四百一十七章 风向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皇帝在崔府遇刺时,蔡兴海负责当天的外围警戒,与早已混入府内的刺客无关,即便如此,他仍然经受一番审问之后,才得到慈宁太后的信任,官复原职,第一件事就是从宿卫营中选择五位侍卫送进慈宁宫。 这五人都练过内功,名义上是要保护太后,真正的任务却是为皇帝疗伤。 三位御医总算暂时解脱,但是仍未得到赦免,被慈宁太后痛斥。 “陛下症状出现多日,你们为何早不说明情况?” 三位御医磕头请罪,第一位御医负的责任最大,只好由他来解释,“我、我不是治疗这种、这种内伤的行家,而且、而且真的想不到……陛下……会练过内功。” 慈宁太后也没想到,但她仍将责任都归到御医头上,“你不是号称包治百病的神医吗?连这种事情都想不到?陛下若是无事,你们逃过一劫,若是诊断出错,哪怕出一点问题,你们难逃死罪。” 御医唯有磕头,不敢辩解。 五位侍卫陆续赶到,每个人都要经过三次搜身,单独拜见太后,听说要给皇帝治内伤,全都大吃一惊。 看过之后,五人态度不一,或肯定,或谨慎、或犹豫,但是结论都差不多,与御医的判断吻合:皇帝的确是内息混乱。 太后终于相信。 三位御医又被叫来,与五名侍卫聚在一起,商量一个最稳妥、最有效的疗伤办法。 午时过后不久,疗伤开始,两名侍卫将皇帝轻轻架起,一名侍卫推拿皇帝周身穴位,帮助他恢复内息运转,还有两名侍卫待命,轮流替换同伴。 治疗内伤如同整理一团乱麻,最忌心急、心乱,只能一点点进行,他们预计要一整天以后才见初效,至少三天才有明显效果。 三位御医开出养体之药,配合疗伤,他们还有一项重要职责,向慈宁太后解释清楚疗伤过程,让她别急,尤其让她不要乱怀疑。 “疗伤期间,或有凶险之时,万望太后莫要忧心,我们八人齐心协力……” 慈宁太后冷冷地说:“我只看最后结果。” 有这句话,御医和侍卫们也就满意了。 慈宁太后亲自监督了一会,一名休息的侍卫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太后气势如虹,怕是不利于疗伤。” 慈宁太后哼了一声,即使不懂武功,她也知道这是胡说八道,有她在场,侍卫们太紧张倒是真的。 她派亲信的两名太监、一名宫女留下,自己离开,休息了一会,决定召见孟娥。 孟娥双手被缚,由四名女侍卫带进来,向慈宁太后跪拜之后,获准起身。 看到真人,慈宁太后有点意外,还有点失望,原来这个孟娥并非绝美女,论姿色只算普通,而且年纪明显比皇帝大一些,虽然按规矩磕头请安,脸上却是一副孤傲神情,全然没有宫人的谦卑谨慎。 皇帝居然会宠信这样一名女子,慈宁太后实在想不出理由,将孟娥上下打量了几遍,直接问道:“陛下临幸过你?” 普通女子被问到这种事,通常会脸红,孟娥却面不改色,摇摇头:“没有。” “若是让我查出你并非处子之身……” 孟娥脸上终于显出一丝羞怯,“甘受极刑。” 慈宁太后不会这么做,只是越来越好奇,“是谁教皇帝内功?” “我。” “你为什么这样做?” 孟娥沉默一会,“陛下第一次进宫称帝时,一无所有,我希望他能有一技傍身。” “内功能傍身?” “就算不能自救,也不至于没有还手之力。” 慈宁太后总算明白了一点原因,她能想象得到孺子在宫里当傀儡期间是多么的孤独与恐惧,这名女子算是趁虚而入,那时候给予皇帝的一根针,现在也能价值千金。 她对孟娥的信任又多了几分,挥下手,示意宫女解开绳索。 孟娥揉揉手腕,没有谢恩。 “没有内功就不会内息混乱,你的内功害了陛下。”慈宁太后觉得所有人对皇帝的状况都要负责。 “云梦泽刺客武功高强,陛下若没练过内功,当时就会被杀死。” 慈宁太后心中哼了一声,这名女子胆子不小,所谓的守规矩只是表面功夫。 “你现在以什么身份留在陛下身边?” “普通宫女。” 慈宁太后问侍立一边的女官,“宫册里有她的名字吗?” 女官早已调查过孟娥,立刻回道:“孟娥从前归属剑乾营,几个月前已被除名,遍查宫册,并无其名。” “陛下真是粗心,居然忘了给身边宫女一个名份。”慈宁太后说。 孟娥觉得这不算问题,所以不做回答。 “既然你们都与刺客无关,究竟谁在帮助刺客?” “韩稠。”孟娥没有景耀的隐讳。 “说他坏话的人不少,可是都拿不出证据,你有证据?” “如果需要证据,太后又何必将两府的人都关押起来呢?” 慈宁太后大怒,她早不是从前的小丫环,也不是躲躲藏藏的王美人,她是当今太后、皇帝的生母,这个连名字都不在宫册上的女子,竟然敢质疑她的决定。 “刺杀皇帝对韩稠有什么好处?这么久以来,他一直在讨我欢心,难道就是为了掩饰刺驾?” 孟娥摇摇头,“韩稠一开始是真心讨好太后,希望借此讨好皇帝,能够一直留在洛阳。太后上当了,陛下却没有,暗中布置,想要惩治韩稠。对云梦泽的望气者来说,韩稠心怀不满,这是现成的‘顺势而为’,于是找上门来,双方一拍即合。” 慈宁太后心中越发恼怒,强行忍住,“可韩稠交出了那个叫圣军师的望气者。” “那是因为圣军师的行踪已经暴露,韩稠必须这么做,圣军师自愿牺牲,可即使在狱里,他也在帮韩稠解脱嫌疑。” “这些都是你的猜测。” “圣军师是江湖人,我也是,我见过他,了解他的为人,而且——陛下会相信我。” 慈宁太后再难忍受,“带下去。” 孟娥被押回原处,手上没再捆绑绳索。 慈宁太后一点也不喜欢孟娥,可是生过气之后,她还是仔细思考了孟娥的话。 守在皇帝房中的太监每隔一段时间都要过来通报情况,黄昏时分他带来好消息,皇帝的脸不那么红了,而且闭上眼睛,真正睡了一会,五名侍卫正在休息。 慈宁太后稍稍放心,也逐渐冷静下来,开始反思这几天的行为,要不是她的反应过于激烈,对各方逼迫得太紧,孟娥早就会给皇帝疗伤,就连御医也不至于有了猜测却迟迟不敢说出来。 至于韩稠,慈宁太后还是很难接受他是奸臣的结论,韩稠肯定贪贿极多,否则的话也拿不出那么多的贵重礼物送给王家,可他既愚蠢又胆小,怎么看都不像是敢于参与刺驾的人。 入夜之后,慈宁太后无法安心,派人传召景耀。 景耀被关在宫中的监牢里,很快就被押来,他这几天过得大起大落,连他这种见贯风雨的人也觉得头晕目眩,浑身无力,一进屋就瘫坐在地上。 “对韩稠你知道什么,全都说出来。”慈宁太后命令道。 景耀不明所以,但是不敢再有隐瞒,将自己查到的一些情况全盘托出,这些事情仍然无法证明韩稠与刺驾直接相关,但他做的每一件事,让商人毁掉欠条、交出圣军师等等,都在减少皇帝的警惕。 慈宁太后沉默无语,到了这种时候,她不得不承认,韩稠的确很可疑,别人都看在眼里,只有她被迷惑。 她不愿当着太监的面承认错误,命人将景耀带走,仍然关在狱中,叫来女官,拟了一份懿旨,明天上午宣召韩稠,她要当面问个清楚。 天色已晚,出宫不便,懿旨留在桌上,等明天一早再送出去。 对韩稠来说,这是一个不眠之夜,白天的时候,对孟娥的审讯无疾而终,他就预感到风向在变,于是动用宫里的一切关系,打探慈宁太后的一举一动。 五名侍卫、孟娥、景耀先后被召进慈宁宫,韩稠全都得到了消息,最让他心惊肉跳的是,传言说皇帝有可能会醒过来。 他的一切计划都建立在皇帝永远不会再醒来的基础上,一旦皇帝能够开口说话,第一件事大概就是抓捕他。 韩稠左思右想,觉得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立刻出府,先去拜见宰相申明志,吃了闭门羹,宰相已经休息,不接见外人。 他又去找那些商人,商人倒是很愿意见他,张嘴就问什么时候能赔偿损失,他们烧毁欠条可是有条件的,说起其它事情,全都支支吾吾。 韩稠找借口离开会馆,想要再打听一下宫里的动向,却已找不到人传话,那些人或是闭门不纳,或是声称太晚没有办法进宫。 韩稠终于明白自己已经走投无路,他必须离开京城,回到洛阳,回到自家的地盘,那里有他的家人,遍布他的势力,还有反戈一击的机会。 第二天早晨,皇帝终于醒来,仍然虚弱,却能开口说话,最先要找的人不是慈宁太后,不是奸臣韩稠,不是皇后,不是诸多亲信。 “叫崔腾来。” (今日一更,望周知。)(未完待续。) 第四百一十八章 崔腾?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感谢读者“浮桴”的飘红打赏。) 皇帝在宫里半昏迷期间,崔府里的一个人也像丢了魂儿一样,全家人虽然无不悲伤惊恐,可是谁的悲伤也比不上他深切、谁的惊恐也不如他强烈。 眨眼之间,崔腾失去了一切,先是皇帝在他面前遭到刺杀,没等他回过味来,又得到消息说张琴言已死,跑到父亲房中,只见妹妹崔小君泣不成声,父亲崔宏吐出一口老血,刚好几分的伤势变得更加严重…… 这次刺杀毁了崔家,就连最支持崔宏的南军,也保持沉默,没有派人来探望大将军的伤情,更没有任何异动。 紧接着就是大批宿卫军将崔府包围,不准外出,府里的人也不准随意走动,与监禁无异,崔腾只能留在自己的房间里,一会觉得天塌了,一会觉得还有希望。 时间一点点过去,他终于认命,发现自己最怀念的还是张琴言,他正处于极度迷恋的阶段,突然被强行斩断,这份迷恋落入心中再难割舍了。 于是他喝酒,他哭泣,他吟诗,吟不出自己的诗,就吟别人的诗,自己吟不出,就让仆人替他吟,只觉得每一首都在说他与张琴言的故事。 他的感伤没能维持太久,崔府被围的第三天,崔府真正的女主人,七十余岁的老君不幸病故。 老君年事已高,身体也不是太好,但是看她每日里斥骂众人的劲头儿,大家都以为她能长命百岁,至少能活到八十。 老君仗着一股不服输的心气掌管崔家,也因为这股心气而极易动怒,刺驾一事对她打击尤深。 皇帝亲临,本该是崔家又一次登上巅峰的象征,结果一脚踩空,崔家跌入万丈深渊。 老君不服气,因为这场刺杀根本不是崔家策划的,完全是晴天霹雳,消息刚传来的时候,她根本不信,直到亲眼看到被杀死的刺客和昏迷不醒的皇帝,才肯接受事实。 但她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崔腾怀念张琴言、崔小君记挂皇帝、崔宏想尽办法打听消息,只有老君不作不闹,挨个召见崔腾身边的所有仆人,将重孙崔格留在身边,一点点询问当天的情况。 崔府的主人不能随意走动,仆人相对自由些,崔格受到惊吓,在曾祖母的安抚下,慢慢好转,终于能够说出当时的详细情形,虽然语言不够通畅,意思还是很清晰的。 崔家被利用了,而且是被一伙强盗利用,老君明白之后,怒气攻心,整整咒骂了一天,骂强盗阴险无耻,骂女人是红颜祸水,骂崔腾没长眼睛,骂儿媳没管好崔腾,骂儿子崔宏手腕不够强硬,骂小君没本事,生不出太子,也笼络不住皇帝的心…… 只骂活人不瘾,她开始骂死去多年的丈夫,骂阴曹地府,骂天上的神仙,最后的半个时辰,她甚至隐讳的骂起宫里的太后与皇帝。 身边人早被骂跑,只有两名丫环守在外面,突然发觉耳中清静,还以为自己聋了,等了一会才提心吊胆地进屋,看到老君倒在地上,推也不动,再探鼻息,已经没气了。 崔家甚至不能发丧,好在东西几年前就准备好了,将老君盛装入殓,停柩厅中,等候宫里的消息。 宫里传召崔腾,府中上下人等心里全都咯噔一声,如果召的是皇后,意味着皇帝很可能已经醒来,如今叫的人却是崔腾,很可能是要继续审问刺驾之事,绝非好兆头。 崔腾只能丢掉诗集,与家人一一诀别,“祸是我闯的,我一人承担,母亲,请好好照顾父亲,妹妹,请保重身体,只要还能活着回来,我一定给你打听到陛下的情况。” 母亲与妹妹只是哭,崔腾没敢去见父亲,跟着宫里派来的太监离开。 想在宫里打听消息却是痴心妄想,除了必要的指示,根本没人敢跟崔腾交谈,从前的熟人这时都全神情冰冷,好像不认识他这个人。 崔腾被送到一间屋子里,一等就是多半天,没人送饭,桌上只有半壶凉茶,没多久就被他转移到床下的夜壶里。 等得越久,崔腾越害怕,这股恐惧甚至压过了对张琴言的怀念,“我就说我是被骗的,张琴言是皇帝赐给我的,关我什么事啊?对对,我被骗了,崔家被骗了,但首先是皇帝被骗了……” 崔腾一个人嘀嘀咕咕,傍晚时分,终于又有太监到来,一进屋先皱眉捂鼻,似乎闻到了什么。 “是你们不让我出门的,我能怎么办?憋不住啊。”崔腾辩解道。 太监没摇摇头,“跟我走吧。” “去哪?” 太监不回答,转身向外走去,在门口催道:“还等什么?既然进宫了,就得守宫里的规矩。” 崔腾差点想哭着求饶,随即一狠心,昂首跟上,大声道:“我不怕!” 崔腾此前只到过皇宫的外围,没进过内宫,走来走去,很快就迷路了,分不清东南西北,只觉得越走看到的人越少,心中惧意渐升,甚至想要一逃了之,可前面两名太监带路,身后四名卫兵跟随,他半步也不敢走偏。 终于来到一座大院子门前,上面的匾额写着大字,不等他认清,身后的卫兵推了一下,崔腾踉踉跄跄地迈过门槛,进入院内。 在院子里他又等了一个时辰,寒风拂面,冻得他牙齿打战、鼻涕直流,一腔豪情消失得干干净净,这时若有人出来问话,让他承认什么他都会点头,只求一件厚些的棉衣,最好是能进入一间有炭盆的暖屋。 就算张琴言还活着,崔腾也愿意用来交换温暖。 一名太监走出来,向崔腾招手,示意他可以进屋了。 崔腾转身,向四名一直站在后面的卫兵点点头,佩服他们比自己抗冻。 屋子里暖意洋洋,崔腾一激灵,觉得从头到脚在融化。 一大群人冷冷地看着他,有太监和宫女,还有一些外人,崔腾冲每个人都带笑点头,希望能讨得众人欢心,让他在屋子里多待一会。 太监指着里间的房门,“进去。” “是是,好好。”崔腾哆哆嗦嗦地往里走。 里间充斥着浓重的药味,只有一名太监和两名像是侍卫的人。 崔腾仍然笑着点头,直到目光转向床,立刻收起笑容,突然明白自己有多愚蠢,皇帝遇刺、生死不明,他怎么能笑呢?应该痛不欲生才对。 没等他酝酿出悲伤的神情,床上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崔腾?” “是我,是、是陛下?”崔腾大吃一惊,随后欣喜若狂,皇帝没死,崔家有救了。 崔腾迈步想要扑过去,却被一名侍卫伸手拦住,侍卫没说话,但意思很清楚,崔腾只能留在门口,不准靠近床榻。 崔腾于是在原地跪上,“陛下,我是崔腾,我就是崔腾啊,****夜夜、时时刻刻我都想着陛下,辗转反侧、寤寐……寤寐,我真是睡不着觉啊。” 床上没有声音,崔腾等了好一会,困惑地看向太监和侍卫,没有得到回应,他只能跪在那里继续等待。 “崔腾?”床上再次传来声音。 崔腾一愣,茫然回道:“是我,陛下。” 太监上前,挥手示意崔腾起身,可以走近床榻。 崔腾慢慢站起,慢慢走到床边,借着昏暗的烛光,终于看到皇帝。 皇帝也在看他,但是目光涣散,好像并不认得他。 “陛下……我是崔腾。” 皇帝没有反应,过了一会,闭上双眼,像是睡着了。 没人告诉崔腾这是怎么回事、该怎么做,他只好站在那看着皇帝,突然悲从中来,这回是真心为皇帝悲伤,与张琴言和家中的惨状无关。 皇帝再次睁眼,说出的还是同一句话,“崔腾?” 崔腾点点头,泪如泉涌,“陛下,我是崔腾,皇后还在家里呢,她日思夜想,眼睛都快哭坏了,陛下快些好起来吧。” 皇帝还是没有反应。 太监牵着崔腾的手腕,将他拉到一边,小声道:“陛下一整天都在说你的名字。” 崔腾认得太监,问道:“容公,我已经来了,陛下为何……” 容化民示意崔腾随自己到外间说话。 四名卫兵也进屋了,崔腾又被带到四人身前,他感到不妙。 容化民稍稍提高声音,“御医以为,陛下虽有好转迹象,但是受惊过度,只怕心思有些糊涂了。” “不可能。”崔腾斩钉截铁地说,“陛下胆识过人,什么场面没见过?怎么会‘受惊过度’?” 容化民嘘了一声,然后道:“陛下记得你的名字,想必是对一事不解。” “什么事?” “你为什么会与刺客勾结?” 崔腾大惊,声音一下子提高了,“我没有!你诬陷!陛下绝不是这个意思!” “这是唯一的解释。”容化民冷冷地说,一挥手,两名卫兵上前,按住崔腾的肩膀。 “这不是真的,我也是被骗者。”崔腾哭着说,没有反抗。 外面还是那么冷,崔腾却已经感觉不到,既委屈又害怕,真觉得天塌了。 他没有被送回原来的房间,而是来到一间牢房里,这是囚禁宫人的地方,条件比外面真正的牢房要好得多,对现在的崔腾来说,却无异于地狱。 他躺在床上一会哭,一会自言自语地辩解,一度想要自杀,可屋子里连桌椅都没有,死路不通。 迷迷糊糊地他还是睡着了,将薄被尽量裹紧一些,梦里全是从前的繁华。 被推醒的一刹那,他吓坏了,脱口而出:“别杀我。” “陛下让我给你捎句话。” 崔腾一下子坐起来,听声音是名女子,似熟非熟,“孟姑娘?” “皇帝说,他需要你受点苦,忍耐一下,不会太久。” 崔腾呆若木鸡。 (最近比较疲惫,调整一下发稿安排:上午9:00-9:30右,下午6:30-7:00时左右。望周知。)(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章 轿起轿落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五名商人首领头天晚上送来一堆账目,宗正卿韩稠对此大为恼火,一大清早就将五人叫来,自己站在门内,由仆人穿戴官衣服饰,而让客人站在寒风中。 “什么意思?以为我不行了?”韩稠一脸严肃,全无平时的和蔼可亲。 一名商人小心回道:“韩大人误解了,这不马上就要过年了嘛,我们也是……” “怎么着,缺这点钱你们连年都过不了?你这身狐裘值一千两吧?” 商人十分尴尬,“大人应该知道,做我们这行,金银向来左手进右手出,只要不停进出,多少钱都不在乎,就怕钱停下。前些天给慈宁太后送的那份‘礼’可不轻,我们买下上千人的欠条,大都是记账,如今人家来向我们要钱,再来几件狐袭我也还不起啊。” 另一名商人道:“一层压一层,其他商人还欠更多人的钱,都等着年前结账,韩大人,您可怜可怜我们,赏个话也行啊。” 韩稠穿戴整齐,走出房门,稍稍缓和语气,“经商嘛,目光放长远些,别太在乎一时得失。你们觉得送给太后的‘礼’重,可现在就是太后在掌权。我马上就要进宫,面见太后商量大事,等我在京城站稳脚跟,能亏待你们吗?别的我不多说,今天支持我的人,以后我让他日进斗金,今天给我使绊的人,以后别再想在京城和洛阳立足!” 韩稠在五人面前来回走动,语气渐渐严厉,句句掷地有声,最后停在一人面前,“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一箭之仇万箭奉还,这就是我的准则,咱们交往也有一段时间了,你该了解我的为人吧?” 那人被盯得心里发毛,身上穿着厚厚的裘衣,仍在瑟瑟发抖,脸上挤出笑容,“了解了解,我们都支持韩大人,义不容辞、义无反顾、义……义薄云天。” 韩稠嘴里骂出一句脏话,狠狠一巴掌扇过去,将那名商人掴倒,“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跟我义薄云天?” 其他四人吓了一跳,同时小步后退,甚至不敢去扶同伴。 被打的商人惊骇莫名,坐在地上,捂着脸说:“大人,送账单这事真不是我的主意,全是……” “闭嘴!”韩稠上去又踢了一脚,“你当我是傻瓜?做决定的是别人,出主意的是你,我早看出你心怀鬼胎,乃是不忠之人。想趁火打劫是不是?去嚷嚷吧,去告状吧,看看谁敢动我一根汗毛?老子让你们赚了多少钱?这才等了几天,你就受不了,我让你哭穷,我让你哭穷……” 韩稠一边骂,一边连踢带踹,商人抱头求饶,不敢躲避,更不敢反抗。 直到韩稠气喘吁吁,两边的仆人才上来扶住大人,劝他不要动气。 韩稠从仆人手里接过绢帕,擦擦额上的汗,“不长眼睛的蠢货,看我出了一趟京城,就以为我完蛋了。告诉你,我回来了!” “大人恕罪,大人恕罪,我错了,我无耻,我下贱,求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挨打的商人不住求饶。 韩稠不理他,转身走到另外四名商人面前,四人面如土色,在寒风中抖得更明显了。 韩稠却露出笑容,挨个在他们肩上拍了两下,爽朗地说:“不好意思啊,让你们看到我这个样子,实在是他欺人太甚。我知道你们是被蒙蔽了,我不怪你们,回去跟你们的人说,再忍耐几天,我可以保证,每一分付出都有收获,时机一到,我让你们天天过年。哈哈。” 四人跟着傻笑。 韩稠突然收起笑容,带领仆从扬长而去,出了府门,他向亲信跟随冷冷地说:“对付这帮小人,就得当机立断、心狠手辣,管他是谁出的主意,看谁不顺眼就收拾谁,保证剩下的人老老实实,还会互相猜疑。” “大人手段高明,哪是我们这样的人能想到的?” 韩稠得意洋洋地上轿,开始考虑今天应该如何应对慈宁太后,元九鼎已经不成问题,冯举也不再是威胁,但他上次的确犯了错误,忽略了太后的多疑,不该那么明显地支持代王,如今只好以退为进,改为力荐临淄王。 皇帝被困晋城期间,群臣曾经要立临淄王为皇储,慈宁太后对此颇为不满,绝对不会接受再度立其为储,到时候再推出代王自然水到渠成。 韩稠胸有成竹,他原来只想留在洛阳,现在野心膨胀,有了更宏大的目标。 轿子突然停下,韩稠以为到了宫门外,从这里开始他得步行,于是正襟危坐,等候亲随掀开轿帘,扶他下轿。 没人过来,十余名随从好像一个都不见了。 韩稠咳了两声,跺跺脚,仍然没人替他掀帘,心中疑惑,只好自己掀开帘子。 轿前站着两人,背对着他,身着铠甲,却不像是看守皇宫的宿卫军。 韩稠放下轿帘,等了一会,再次掀开,希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象,这回能够看到亲随正在轿前笑脸相迎。 还是冷冰冰的铠甲,韩稠心一沉,嘴里发出一声呻吟。 一名士兵转过身,手持长枪,低头看着宗正卿大人。 “你们是……” 士兵微微一笑,“前方封路,大人稍待。” “哦。”韩稠想借机四处张望一下,士兵却抢过轿帘,替他合上了。 韩稠呆呆地坐在轿中,分析什么人出行,能将宗正卿的轿子拦下,想不出眉目,又琢磨外面的两名士兵来自哪支军队,突然醒悟,两人的铠甲以黑色为主,显然是北军将士。 韩稠全身发抖,谁都知道,北军直属皇帝,没有皇帝的旨意,就算是慈宁太后也调动不得。 本应驻扎在城外的北军士兵竟然出现皇宫门前,韩稠焉能不惊?坐在轿中瑟瑟发抖,可是没得准话,心中终究不得安宁,小心翼翼地又一次掀开轿帘,只见两杆长枪在眼前交叉,他愣了一下,同样小心翼翼地放下轿帘,一脸木然。 轿子又起来,颠颠地前行,按道理早该进入皇宫,轿子却没有停下,韩稠也不敢问,甚至不敢再掀开帘子,生怕看到更让他心惊肉跳的场景。 帘子自己掀开了,韩稠吓得心跳差点停止,待看清亲随的脸孔,怒气不打一出来,压低声音问:“怎么回事?” 亲随边走边说话,上气不接下气,“不知道啊,突然就被一群官兵拦住,刚刚又说要调转方向。” “去哪?” “好像是往南走,大概要走皇宫正门,官兵带路……”亲随的脸消失了,应该是被人拽开了。 广华阁在北,正门在南,走南门进宫的话,通常不是去勤政殿,就是到同玄殿,这两个地方的确是韩稠未来的目标,现在却是他的险地。 轿子再次停下,这回有人替他掀开帘子,一名士兵笑呵呵地说:“到了,大人请下轿。” 韩稠尽量摆出威严的神情,等了一会才出轿,实在是身体发虚,需要不停地自勉,才有力气起身。 果然是南门,外面停满了轿子,正门未开,不少大臣正从便门进宫,人人脸上都带着迷惑,显然也是被临时叫来的。 意外受召的大臣不只他一个,韩稠稍稍安心,心想这或许是慈宁太后想出的古怪主意,随机应变即可。 可北军将士进城还是不同寻常,韩稠走出几步,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北军士兵没有跟上来,更加放心一些,迈步走向便门,脚下还是发虚,心里更是空落落的。 三十多名大臣清晨获召,大都是三品以上的高官,有的从家中赶来,有的直接从官署到达,无不莫名其妙,一见面就互相打探消息。 “是陛下的圣旨,可陛下……难道……” 韩稠是慈宁太后的宠臣,自然会被问道,他严肃地摇头,表示什么都不知道,心里默默祈祷,希望能听到皇帝驾崩的消息。 宫里的守卫士兵也变成了北军,有军官指引大臣前往同玄殿。 同玄殿是主殿,只有举行正式朝会的时候才动用,三十几名大臣走进去,仍显得空荡荡的。 韩稠一眼看到了宰相申明志,顾不得避嫌,快步迎上去,刚要开口,申明志却投来严厉而警惕的目光。 韩稠急忙止步,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这种时候不能急躁,得有耐心。 群臣排列已毕,宝座上却迟迟没有人坐,大臣们交头接耳,又议论起来。 韩稠悄悄观察,礼部尚书元九鼎和吏部尚书冯举也来了,与别人一样迷惑,这让他再度放心,觉得这次意外未必就是坏事。 一名太监走进来,高声宣告:“陛下驾到。” 韩稠眼前一黑。 这四字一出,众臣无不大吃一惊,可规矩还是得遵守,全都跪下接驾。 皇帝走来,脚步很轻、很慢,好像还不适应这里的地面。 韩稠壮起全部胆量,抬头看了一眼。 那的确是皇帝本人,脸色苍白,脚下虚浮,可是目光炯炯,绝非神志不清。 韩稠终于支持不住,身子一歪,倒在地上,再想跪起来已不可能,只好趴在那里发抖,喉咙里发出嗯嗯的怪声。 申明志同样惊恐不安,但还能保持镇定,大不了牺牲韩稠,他还是宰相。 韩孺子走到阶下,看了一眼上面的宝座,没有走上去,转身道:“众卿平身。”(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一章 皇帝无私仇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韩孺子站在阶前面对群臣,身体尚未完全恢复,微微摇晃,必须用力呼吸,脑子里一阵阵发晕,但他仍然坚持站立,思维一点不乱。 大臣们陆续起身,对皇帝的到来实在太意外,不知该做怎样的反应,申明志突然想起自己是宰相,别的时候可以置身事外,唯独现在这种情况下,必须挺身而出,不可落于人后,急忙道:“陛下康复,实乃大喜,臣等恭贺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群臣终于反应过来,齐呼万岁,又都跪下,至于韩稠,趴在地上一直没站起来。 这回是张有才开口,请群臣起身。 韩稠还是站不起来,他想表现得跟众人一样,实在是力不从心。 张有才道:“韩宗正,陛下赐你平身。” “见到陛下安康,臣、臣激动万分,站、站不起来。” 等了一会,有人一左一右将宗正卿大人扶起来,韩稠看了一眼,身体瘫成一堆烂泥,扶他的人分明是两名北军士兵,虽然没有携带兵器,但是神情严肃,铁甲坚硬,像刑具一样将他夹在中间。 其他大臣也都惴惴不安,同玄殿内出现普通士兵,这种事可一点也不普通。 韩孺子没有力气发怒,也不想发怒,开口道:“朕召诸卿前来,一是宣告朕已康复,从今日起亲政,二是这些天积累的事务不少,不能继续耽搁,今日务必解决。” “第一件事是云梦泽剿匪,不可再任群匪挣扎、反扑咬人,特任命东海国黄普公为左路将军、邵克俭为右路将军,共同剿匪靖民。” 兵部尚书蒋巨英立刻应命,心里却一片茫然,邵克俭是朝廷正式委派的剿匪将军,前往云梦泽已有一段时间,只是不知“黄普公”是哪支军中的将领,好在有“东海国”三字,事后打听即可,用不着向皇帝询问。 “第二件事,刺驾与他人无关,大将军府、倦侯府的围禁立即解除,迎皇后回官,玄衣使者金纯忠与京兆尹府、刑部共审刺客同党。” 这一件事涉及刑部、皇宫、京兆尹府多个衙门,相关大臣与太监一一领命。 “第三件事,朕幼时读书少,常以为憾,希望尽快弥补,国子监祭酒瞿子晰,天下名儒,贯通经典,可为帝师。” 吏部与礼部领命。 “第四件事,治天下先治官,吏治不畅,天下不正,御史台久失掌印之官,任命吏部尚书冯举为左察御史,监察京官,兼领吏部,待有合适人选之后,再议。” 冯举立刻跪下,磕头谢恩,对他来说这是一次关键的调任,品级虽未提升,地位却更高、前途也更光明。 宰相申明志垂头不语,神情僵硬,任命将军就算了,升贬三品以上的高官历来是宰相提出建议,皇帝据此决断,可他还没有上交奏章,皇帝就直接任命帝师与左察御史,分明是在架空宰相。 可他摸不清皇帝的底细,被北军士兵架着的韩稠更让他心神不宁,不敢当众维护自己的权力。 韩孺子任命的官员不至这些,一个个说起,从京城到外地郡守、国相,多达十五人,吏部尚书冯举刚刚获任左察御史,自己的目标已然达成,对其它任命毫无异议,连称“遵旨”,只怕答应得不够热忱。 接着是减税减赋、停建土木,户部、工部对此负责,还有审核冤狱、明春的大祭、河道疏通、驿站规划等诸多事宜,同玄殿里的大臣几乎都有任务,连宗正卿韩稠也不例外,他要加紧准备大祭事宜,安排好陆续进京朝请的各地宗室子弟。 韩稠带着哭腔领命,想要跪下谢恩,却被两名士兵牢牢架住,动不得分毫。 刚刚康复的皇帝一下子解决了按正常程序需要三五个月才完成的事务,若在平时,总会有大臣站出来,声明朝廷大事不可急躁、务求稳妥一类的话,今天却只闻“遵旨”之声,并无半句反对。 在朝廷上,皇帝是一方,大臣是另一方,无论私交如何,面对皇帝的时候,群臣视宰相为首,宰相的一个眼神、一句暗示,立刻会得到相应大臣的配合,今天却是宰相申明志沉默在先,其他大臣当然不做出头鸟。 事实上,同玄殿上,宰相是唯一没有领到具体旨意的大臣。 皇帝足足布置了半个时辰,呼吸越显粗重,显然体力不支,于是宣布散朝,唯独留下宰相。 大臣们鱼贯而出,都找机会瞥一眼申明志,觉得他会是一个短命宰相。 申明志还没有认输,等同玄殿只剩他与皇帝,还有几名太监时,他侧身要跪下,却被皇帝阻止。 “申相一直沉默,是对朕的安排有异议吗?” “臣不敢,臣只是略有不解。” “请说。” 张有才上前,轻轻扶住皇帝。 “陛下所布诸事,皆经过沉思熟虑,臣并无异议,可其中一些事项,应该说是大部分事项,似乎该由宰相府转达。陛下亲颁旨意,当然没有问题,臣只是心存疑惑,不知今后宰相府该做些什么。” 韩孺子缓步走到宰相面前,脚步轻得像是在飘浮,“申大人觉得自己这个宰相当得如何?” 申明志后退一步,躬身道:“臣扪心自问,治吏理民皆不如前代诸贤相,唯有上承圣意、下抚众臣,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在勤勉谨慎上或可塞责,能与前贤相比。” “嗯,申相的确是够谨慎的。”韩孺子点点头,向张有才示意。 张有才从怀中取出一卷纸,递给申明志。 申明志没接,惊讶地问:“这是……” 张有才道:“这是御马监提督容化民的供状,说了宰相大人不少好话,尤其是大人如何谨慎的事。” 申明志脸色骤变,还是没接那卷纸,向皇帝躬身道:“请陛下休听谗言,容臣解释……” “朕明白,你是宰相,当然要关心朕的状况,朕这些天一直昏迷,太后出于母子之情,不肯对外透露消息,申相急于稳定朝纲,迫不得已才向内臣打听消息,是不是这样?” 如果让申明志来说,自然是另一套话,但意思与此差不多,他张嘴愣了一会,“陛下明察,臣忠心侍君、尽心报国,容提督虽然坏了规矩,但也是出于一片好心,并无不轨之意。” 张有才笑道:“虽然我识字不多,可也能看懂大概,容提督的说法与宰相可不太一样,他说自己受某位大臣指使,故意接近宰相、讨好宰相,表面上传递宫中的消息,实则是揣摩宰相的心意、打探宰相的消息。” 申明志脸色再次骤变,这回是尴尬与愤怒,伸手要接供状,手指刚一触到纸又缩了回来,他绝不能让自己陷入具体事情的争执当中,他的对手不是容化民,而是皇帝,一旦有争执,自己必败无疑,无数大臣已留下教训,这种时候只能以退为进。 “臣行止无状,有愧皇恩,甘愿认罪伏法,任凭陛下处置。”话是这么说,申明志却没有下跪,保持最后一点尊严以及反转的可能。 韩孺子缓缓道:“朕不怪罪宰相。容化民身为内臣,出卖宫中秘事以交结外臣,才是罪不容赦。他的供状牵连了一些大臣,真假虚实难以确认,申相可愿替朕查清真相?” 申明志又一次愣住,更不明白皇帝的用意了,“陛下……” “天下多事、朝廷疲敝,朕不愿再起事端,此案能小则小,严惩首恶即可,不必株连。” 申明志脸色苍白,几十岁的老臣,站在年轻的皇帝面前,却自觉像是不经事的孩子。 皇帝伸手搭在宰相的肩上,这只手软弱无力,轻如羽毛,申明志却觉得有千斤压身,不由自主地慢慢跪下,“陛下垂怜老臣,臣却愧对于心……” 韩孺子收回手掌,“秉公执法,不偏不倚,申相或凭此案名留史册。” 申明志抬头看向皇帝,突然明白了一切,叩首道:“臣已年老,陈疾缠身,早已难当重任,如今陛下康复,臣请交出相印,乞命还乡。” “总得先查清此案。”韩孺子轻轻叹息一声,转身向外走去,张有才等人紧随左右。 申明志孤零零地跪在大殿里,心里清楚得很,他的宰相当到头了,这还不算,如果想要全身而退,必须帮皇帝一个忙,毫无瑕疵地拿下韩稠。 “遵旨!陛下!”申明志对着皇帝的背影大声喊道,声音在空荡荡的殿内来回传响。 殿外虽然寒冷,却是阳光明媚,韩孺子深吸一口气,倍觉振奋。 张有才却不太满意,小声道:“便宜宰相了。” “皇帝不报私仇。”韩孺子望向远方,“因为皇帝没有私仇。” 张有才没听懂,也没追问,皇帝能说出这样的话,表明是真的痊愈了。 半个时辰之后,皇后崔小君被迎回宫内,韩孺子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抱歉,这些天让皇后受苦了。” 同一时间,韩稠回到宗正府,心神不宁地向下属做了一些日常安排,一队差人不请自入,将大小官吏推开,直奔宗正卿大人。 带队者是景耀,无巧不巧,也说了一句话:“抱歉,要让宗正卿大人受苦了。”(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四章 佟妃紧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崔家又逃过一劫,却也遭受重创,刺杀毕竟发生在崔府,皇帝宽宏大量不予追究,崔家自己却不能免责,崔宏一边安排老君的丧事,一边上书请罪,自愿交出全部官印,大将军、太傅、南军大司马等职位无一例外。 韩孺子退回请罪书,崔宏再度上书,甚至通过女儿向皇帝陈情。 短短的几天里,崔小君深受打击,愈发相信“满招损”的道理,因此真心希望父亲能够交出权力。 “父亲伤势颇重,一时半会难以痊愈,年纪也大了,只想在家里颐养天年,陛下就收回他的官印吧。如今国家多事,南军也该交给其他人了。” 韩孺子这些天与皇后住在一起,没有召见其她嫔妃,“实话实说,我也想收回南军,可如今朝中正在调查韩稠之案,群臣惶惶,不宜再有变动,大将军若是真心想交出南军,就让他再等一等。” 刺驾事件发生之后,南军将领没有为崔宏发声,双方的联系已不像从前那样紧密,韩孺子因此并不急于收回大司马之印,眼下他还没有合适的人选代替崔宏,莫不如留他以稳定局势。 崔小君相信皇帝,没有再催促,转而说道:“惠妃怀孕,陛下有去探望过吗?” 惠妃是佟青娥的称号,她现在是宫中仅次于皇帝的重要人物,从太后以下,人人都围着她转,就连张有才,一天的大部分时间也留在佟妃身边,一点小事也要转告给皇帝和太后。 “去过。”韩孺子含糊应道,他去过一次,没说几句话就走了,“佟妃见到我就紧张,所以我想还是少去为好。” 崔小君轻轻一笑,“陛下本末倒置了,陛下不常去,惠妃心怀忐忑,才会感到紧张,陛下若能常去看看,让惠妃知道陛下爱子心切,她自然不会再紧张。” 韩孺子微微皱起眉头,“再对你实话实说,我还没有‘爱子心切’的感觉。” 崔小君严肃地说:“陛下必须要有,那是陛下的第一个孩子,也是大楚未来的希望,陛下所作所为皆求稳妥,这个孩子出生之后,带来的稳定可能超过陛下迄今为止所做的一切事情。” “不一定就是男孩……好吧,我会常去看看。”韩孺子盯着皇后,轻叹一声,“如果孩子是你的就好了。” 崔小君何尝不希望如此,但她不嫉妒,“一切皆有定数,急不得,我若命中有子,早晚会有,若是……我能常见陛下,已经心满意足。” 韩孺子次日忙了一天,傍晚时分,他听从皇后的建议,临时决定去探望佟青娥。 他对佟青娥印象不差,甚至可以说是很好,可那是另一种感情,与对皇后全然不同,每次见面,他都会想起几年前受到引诱的场景,立刻觉得自己小了几岁,颇为尴尬。 偏偏是佟青娥第一个怀孕,韩孺子更觉尴尬,就像是在人前义正辞严拒绝了美食,人后偷吃的时候却被逮个现形。 佟青娥也觉得尴尬,总认为自己不该这么幸运,首先怀孕的人应该是别的嫔妃,比如淑妃邓芸。 皇帝来的时候,邓芸正在房里与佟青娥聊天,她与另外两名嫔妃最终被证实都没有怀孕,遗憾万分,经常来陪佟青娥,用她的话说是“借借孕气”。 慈宁太后对佟青娥以外的所有嫔妃都怀着戒心,邓芸虽然能来,但是不准自带礼品,尤其不能带食物,屋子里总有几名太监和宫女盯着,她不在意,每次一来就摸摸佟青娥尚未鼓起的肚子,“小家伙是不是有点孤独啊?保佑我生一个弟弟吧。” 皇帝的到来,照样让佟青娥紧张,起身时动作太快,差点摔倒,别人没来得及上前,邓芸抢先扶住,按着她坐下,“这又不是正式场合,不用时时讲究礼仪。” 韩孺子进屋,尴尬的感觉又来了,只好摆出威严的神态,说:“朕要去给太后请安,顺路过来看看,” 佟青娥面红耳赤,邓芸大方地说:“皇宫是陛下的家,陛下可得经常‘顺路’。我刚才对邓妃说,只要不是正式场合,在陛下面前无需拘礼,可以吧?” “当然。”韩孺子点点头,四处看了看,服侍佟青娥的人都是从前的“苦命人”,他全见过,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又觉得无趣,于是又点点头。 邓芸笑道:“陛下不好意思呢,张有才,陛下来了,你们不用再盯这么紧了。” 张有才干笑几声,他一直看着淑妃,几乎没挪开过目光,的确盯得太紧了一些,示意其他人跟自己一块离开,但是没有走远,就守在门外,时不时探头看一眼,随叫随到。 窗下摆着一张软榻,两妃坐在上面,邓芸指指对面的椅子,“陛下请坐,陛下不是看一眼就走吧?” 韩孺子犹豫了一会,还是走过去坐下,与其说是这里的主人,更像是一名访客。 佟青娥也不知该说什么,邓芸笑道:“你们两个都这么闷,真不知道在床上……让我找个话题吧,陛下,听说你选了一名海盗当将军,是真的吗?” 说起这种事情,韩孺子有的可说,“黄普公早就不是强盗了。” 他将黄普公的事迹略述一遍,邓芸颇觉有趣,连佟青娥也听进去了,开口道:“他倒是一位孝子。” 邓芸道:“孝子还在其次,这个人看来真会打仗。那燕家怎么办?隐藏这么一位优秀的将军,不该受罚吗?” “没有燕家的隐藏,黄普公十多年前就会被处死,所以算是功过相抵吧。朕将燕朋师召入宿卫军,让他做一名副都尉,若是真有才华,日后总有用武之地。” 佟青娥无所谓地点头,只要皇帝显得正常,她也不那么紧张了。 邓芸却真将皇帝的话当回事,想了一会,笑道:“陛下是在安抚远在东海国的燕康。也对,像黄普公这种出身,多少年出不了一位,惩处燕家并不能治后,反而惹得大臣们疑神疑鬼,不如给燕家一个举荐之功。” 大多数嫔妃连朝中大臣的姓名都叫不全,邓芸却能随口说出东海国相的名字,韩孺子有些意外。 邓芸之前就表现得很聪明,但是许多话更像是哥哥邓粹教给她的,如今邓粹远在西域,邓芸只能依靠自己,更显真性情。 “黄普公已经去往云梦泽,如果真能建功,朕还要派他去平定东海,到时他要荣归东海国,与国相燕康协作剿匪,这才是一个麻烦。” 从前的仆人变成了将军,旧主的脸面不会太好看。 邓芸将皇帝的话当成一个问题,思考片刻,“不能让燕康召回京城委以高官吗?” “朕有这个想法,但是吏部说,大楚有一些官员虽非世袭,但是因为种种原因,总是由固定的世家担任。燕家在东海国是大族,召燕康进京,继任还得是燕家人,问题并未解决。” “小小一个燕家,连陛下也动不得?” “可以动,但是没有必要,东海国地处偏远,比京城还需要稳定,燕家并无大恶,除之无益,朝廷委派的官员也不会做得更好,反而更难控制。” 韩孺子早就发现了,离京城越远、道路越不通畅的地区,官员越是稳固,总是由几个家族把握,地方官通常三年一轮,至多六年,边疆官员却不用遵守这项规定,每到任期将满,朝廷总会接到该地百姓的大量请愿书,希望留下父母官,朝廷往往顺水推舟。 身为皇帝,韩孺子不喜欢这种“惯例”,但是现在还腾不出手来解决,而且未来的两三年内,他需要东海国保持稳定。 邓芸又想了一会,笑道:“既然如此,陛下就应该让燕朋师也去云梦泽,他不是喜欢冒领军功吗?就让他再‘冒领’一次,剿匪之后,陛下同时奖赏黄普公和燕朋师,然后将他们两人同时派往东海国。燕家的功劳与黄普公紧紧捆在一起,总不至于再捣乱吧?” 韩孺子没回应,心里却觉得淑妃所言是一个主意。 邓芸又道:“等到东海平定,陛下有了回旋余地,可以效仿前代皇帝,将边疆大族迁至内地,燕家也算在其中就好了。” 韩孺子笑了笑,还是没说什么,与妃子讨论政事已然破坏规矩,他不能说得更多,随口问道:“惠妃有什么想法?” 佟青娥一愣,她宁愿当一名听众,觉得很自在,让她拿主意,实在太难了,“我、我觉得淑妃说得很对啊。” 韩孺子起身要告辞,斟酌再三、自勉再三,迈步来到佟青娥面前。 佟青娥吃惊地站起身,邓芸饶有趣味地看着。 韩孺子见过母亲和皇后等人抚摸佟青娥的小腹,于是也模仿着轻轻触碰了一下,生硬地说:“惠妃珍重,待生产后,朕与你贺喜。” 佟青娥愣愣地说不出话,皇帝转身离开,出门之后如释重负,觉得这比处理国家大事还难,但是心里的确生出一股奇怪的感觉,对那个连样子都瞧不出来的小小生命,多了一份期待。 屋子里,邓芸扶着佟青娥坐下,微笑道:“陛下是好皇帝,也会是好父亲,无论如何我也要为他生一位皇子。” (借用读者“悠扬feiling”的几句诗献给黄普公,也献给所有读者:纵有凌云志,难舍父母恩。伏首甘为仆,不遮将军骨。)(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五章 划线的门道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事关刺驾,官府抓人时从来不会手软,据传有数十名刺客混入京城,京兆尹府总共抓捕了上千人,陆续释放一些,还剩五六百人,每到受审的时候,哭喊声一片。 玄衣使者金纯忠同情这些人,就快要过年了,他们却不能回家,每天都有一批人在大牢外面排队,有钱者贿赂一下狱卒,无钱者只能枯等,希望能碰到好心的差人,向牢里的亲人传句话。 金纯忠看在眼里,如果是从前的他,会觉得这是陋习,必须加以纠正,先不说公差贪贿,万一带到牢中的话是给刺客同伙的暗语呢?可是看得越多,他越觉得应该保持沉默,多少该给无辜者一点希望。 进入腊月,随着案情渐渐清晰,金纯忠觉得自己不能再沉默了,他得做点什么,却不知该怎么做,必须找明白人帮忙。 这天下午,趁着空闲,他在大牢附近的一家酒馆里宴请司法参军连丹臣。 金纯忠有充足的理由这么做,他学过的刑讯之法毕竟是纸上谈兵,在整个审案过程中,老吏连丹臣对他帮助甚大,可以说是半个师父。 即便如此,刑吏之间的单独宴请还是比较罕见的,正常的做法是请一大群同僚,以某人为主客,金纯忠却只请连丹臣一人。 连丹臣为人谨慎,答应得有些勉强。 酒馆是一座四合院,金纯忠单独要了一间房,酒菜摆上,两人推杯换盏,渐渐熟络起来,说了一些闲话,金纯忠称赞连丹臣经验丰富、手段高明,连丹臣羡慕金纯忠少年有为,又是外戚,今后前途无量。 金贵妃留居塞外在官场中是一项禁忌话题,连丹臣就算醉得不省人事,也不敢提及。 金纯忠觉得差不多了,先敬一杯酒,问道:“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明白,还请连大人解惑。” “不敢,只要是我知道的,绝无隐瞒,请说。”在皇帝亲派的使者面前,连丹臣比较客气。 “牢中的犯人大都被证明与刺客没有直接关系,为何不能释放?陛下不是降旨说过不可株连无辜吗?” 新来的刑吏居然为这种事疑惑,连丹臣微微一笑,放下酒杯,想了想,反问道:“怎样算是‘无辜’?” 金纯忠一愣,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连丹臣举例道:“就说这一批犯人吧,说他们无辜,都与刺客有些联系,说他们有罪,这些联系又都很勉强。比如有些人认识刺客,住在同一院中,曾经觉得刺客行为古怪,但是没有报官,算不算无辜?还有人向刺客卖过米面油肉,拿过刺客的钱,算不算无辜?” “应该算吧。”金纯忠不太肯定。 “可是卖给刺客的米面当中藏着兵器、身为邻居却为刺客打探消息呢?” “兵器是米面铺老板放进去的?邻居提供的消息与刺驾相关?” 连丹臣笑了笑,“犯人都说不是,可你能相信吗?京兆尹大人相信吗?刑部相信吗?再往上能相信吗?咱们看到的是活生生的犯人,往往从神情、从哭喊声、从其亲友的表现上判断此人是否可信,可供状上只有文字,没有这些能够取信于人的细节,大人们的感受跟咱们是不一样的。” 金纯忠一下子明白了许多事情,又敬一杯,“若非连大人指教,小子何时醒悟?” 连丹臣接受这杯酒,喝下之后感慨道:“刑吏之难,不在查案、不在审讯,而在划线,或失之于宽容,漏掉奸人,无法应对上司,或失之于严厉,不免殃及无辜。至于此案,问题就在于迟迟不能划线,所以牢里的犯人不能释放。” “主犯皆已落网,为何还不能划线?” 连丹臣在自己与金纯忠之间来回指了两下,“你我有划线的手段,但是没有划线的权力,京兆尹大人在等刑部的命令,刑部在等宰相的说法,宰相……” 连丹臣又笑了笑,没有继续说下去,金纯忠道:“宰相在揣摩陛下的心意。” 连丹臣点头,“案子一旦涉及到朝中大臣,最为难办,韩稠被抓,可他背后还有没有大臣支持?有多少?都是谁?” 金纯忠能够越过层层官员直接晋见皇帝,沉吟片刻,说道:“据我所知,也只是猜测啊,陛下不想让事情闹大。” 连丹臣若有所思,抓起桌上的酒杯,喝了一口才发现里面没酒,金纯忠马上替他斟上,两人为此客气了一会,连丹臣放下杯子,“如此说来,问题出在宰相那里,关键却在韩稠身上。” 金纯忠在意的是牢中无辜者,结果却说到了宰相与韩稠,于是拱手道:“原闻其详。” 连丹臣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喝得有点多了,不免有些得意忘形,虽然不至于胡言乱语,但是有些话也敢说了,“皇帝想除掉一个人,是不是很简单?” “当然,皇帝一言九鼎,手握生杀予夺的大权,只需一句话,就能除掉任何人。” “嘿,皇帝的简单,正是朝廷的繁重。皇帝说杀掉张三,朝廷必须领命,可是不能直接就杀人,总得有个罪名,大楚律法里可没规定‘皇帝说杀就杀’,朝廷就算这么做了,皇帝也会不满,以为朝廷让自己担上‘昏君’、‘暴君’之名。” 连丹臣一把抓住金纯忠的胳膊,“我当你是知己才说这些话,可没有别的意思,更无影射之意。” 金纯忠笑道:“连大人放心,我不是那种捕风捉影、构陷无辜的人。” 连丹臣点点头,“眼下的案子麻烦就在这里,陛下仁慈,不想让事情闹大,宰相当然遵旨,必定深挖韩稠,令罪名无懈可击,可韩稠有罪吗?” “当然有罪!”金纯忠觉得这是明摆着的事情,“韩稠贪贿无数,富比国库,又与刺客勾结……” 连丹臣笑着打断金纯忠,“韩稠肯承认自己与刺客勾结吗?” 金纯忠没审过韩稠,只能猜测,“想必不肯。” “刺客承认了吗?” 金纯忠审过所有刺客,大多数时候连丹臣也在场,于是摇摇头。 刺客的头目是圣军师,只有他,还有刺客栾凯,与韩稠有过直接往来,栾凯说话颠三倒四、前后矛盾,不足采信,圣军师则坚称韩稠“出卖”自己,对在崔府发生的刺杀一无所知。 连丹臣道:“贪贿虽是重罪,可韩稠是宗室重臣,顶多被削籍为民、发配边疆,遇到大赦,还可能恢复身份。勾结刺客才是不可宽赦的死罪,正因为如此,更要证据确凿,出一点瑕疵,都会让人怀疑陛下罗织罪名报复宗室。” 韩氏子孙遍布天下,与京城相隔千山万水,传言跋涉过去,早已面目全非。 连丹臣久为刑吏,对这些事情看得清清楚楚,“宰相要让天下人心服口服,难啊,只要韩稠和圣军师咬住不承认,真相哪怕就摆在眼前,也不算数。反之,这两人只要有一人松口,万事大吉,是只诛首恶,还是株连百人、千人、万人,都容易得很。” 金纯忠叹息一声,“可怜那些无辜百姓,居然被这两人所连累。” 金纯忠听得越认真,连丹臣越兴奋,意犹未尽,又喝一杯洒,说:“也不尽然。” “还有别的原因?” 连丹臣笑而不语。 金纯忠连敬三杯,他是勋贵子弟、皇帝外戚,在一名刑吏面前却恭敬地执弟子礼,连丹臣三分欣赏、三分醉意、三分自傲,什么话都肯说了。 “其实京兆尹大人知道牢中的人大都无辜,与刺客直接相关者寥寥无几,可皇帝下达宽赦令之后,仍将数百人羁押,因为这对大人、对整个衙门,包括你我在内,都有好处。” 金纯忠立刻想到了那些接受犯人亲属贿赂的公差,“京兆尹大人在等钱?” 连丹臣笑着点头,“案子查到现在,脉络基本清晰,刺客连同包庇者最多不超过百人,这些重犯谁也保不出去,再多的钱也没有,可其他犯人却是添头儿,放了是显示陛下仁慈,不放是办案谨慎,划线的权力在京兆尹大人手中。” 金纯忠感慨万千,“韩稠的罪行之一就是贪贿,结果查案者利用这个机会也在贪贿。” 连丹臣大笑,“不一样、不一样,韩稠是山中老虎,专挑肉多的猎物,京兆尹大人算是狼,吃点鼠兔,至于咱们,拣点残羹冷炙而已,还有更差的,只能啃骨头了。” 金纯忠笑了笑,没有争辩,心里却觉得这是一样的行为。 连丹臣收起笑容,低声道:“其实金大人是有机会成狼,甚至成虎的。” 金纯忠一惊,以为连丹臣是在出言讽刺,细看老吏的神情才明白过来,那是羡慕与推崇,连丹臣以为金纯忠请他喝酒就是为了弄清门道为自己捞取利益呢。 “成虎就算了,太扎眼。”金纯忠顺着说下去,“可我还没明白,机会在哪呢?” “金大人能够直接面圣,这就是最大的机会,而且很安全,你也不用替谁求情,招惹猜忌,只需多听,什么时候陛下又要大赦,你立刻告诉我,我去找几位富裕犯人的亲眷,对他们说有办法放人。接下来就简单了,将犯人放入大赦名单里,反正他们也没什么重罪,本来就该在名单里。差事完成了,钱也拿到手了,最妙的是毫无风险。” 连丹臣不再说了,只是嘿嘿地笑,觉得今天的酒真是好,自斟自饮,连喝数杯。 金纯忠也在笑,心想自己的确应该去见皇帝了。(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八章 病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崔腾受到的苦头不多,受到的惊吓却不少,回家之后一连几天起不来床?33??大家都说是他孝子,父亲伤重卧床,他也要感同身受。 崔腾身边的仆人却另有看法,觉得主人其实还在怀念张琴言,再加上过去一段时间里连番受到惊吓,使得整个人恍恍惚惚。 母亲来看过他,除了叹息什么忙也帮不上,她现在是崔府真正的女主人了,反而比从前更不知所措,“过两天要给老君发丧,御医说你父亲还是不能起床,你是长孙,老君又那么喜欢你……” “母亲,我会好起来的。”崔腾反过来还得安慰母亲,“实在不行,让人把我架起来,总之我会给老君尽孝,不能让外人笑话咱们崔家。” 儿子病怏怏的,崔母心疼不已,御医说崔腾得的是心病,吃药只是辅助,还得有人开导,崔母自己没办法,只好求助他人。 皇帝和皇后都派人来探望过,张有才是皇帝的亲信之人,他的到来让崔腾兴奋了一小会,但也只是一小会,人一走,又变得有气无力。 崔腾的诸多朋友全来过,或奉承,或逗笑,或豪爽,或促膝长谈,效果都不明显。 只有狐朋狗友谈起京城新近成名的几位美女时,崔腾眼睛一亮,一度坐了起来,心中跃跃欲试,想要下床穿衣,一块去寻花问柳。 可是只要一想到张琴言,所有雄心壮志瞬间化为乌有,他现在见不得琴、听不得“张”、“言”二字,看见太监张有才,他忍不住流过两滴泪,将张有才吓了一跳。 新年将近,别人家一派欢欣气象,崔府仍笼罩在愁云惨雾之中。 最后是平恩侯夫出了一个主意:“要说劝导人心这种事,名医未必有用,自己家也是灯下黑,非得找一个聪明伶俐的人才说得通。” 她推荐的是东海王。 崔母写信,平恩侯夫人亲自去请了三次,东海王终于勉强同意。老君是东海王的外祖母,对小时候的他一直宠爱异常,东海王于是以助丧的名义来到崔府。 崔腾躺在床上哼哼哑哑,像是呼吸不畅,又像是在唱小曲儿,只是走调严重,谁都听不懂。 东海王也听不懂,一进屋就向床上拱手道:“恭喜你啊,崔二。” 崔腾微微抬头看了一眼来者,继续哼哼,过了一会,见东海王不往下说,他有点急了,示意仆人扶自己起来,靠着旁边叠好的被褥,问道:“崔家流年不利,一堆倒霉事儿,我又病成这样,何喜之有?” 正在屋子里东瞧西看的东海王走到床边,笑道:“你病成这个样子都没死,岂不值得庆贺?” 崔腾怒目而视,掀开盖在身上的被子,“东海王,你来讨打是不是?谁请你来的?我连你们一块收拾。” 东海王点点头,“果不其然,我就猜你是装病,让我一下子就诈出真相。” 崔腾气得几乎要晕过去,推开仆人,真的下地站了起来,可他卧床太久,身子又虚,起得过猛,只觉得脑子里一阵眩晕,再明白过来的时候,人已经重新躺下,面前还站着笑呵呵的东海王。 “你怎么还在?” 东海王向仆人道:“出去,我们哥俩儿闲谈一会。” 仆人不敢走,东海王道:“崔二,你敢不敢单独跟我说话?” “滚!”崔腾怒喝道,也不知是对说的,仆人自觉领受,匆匆走出去。 “来吧,你想说什么?笑话我,还是挑衅?都说出来吧,我受得了。”崔腾挺脖说道,神情比平时的确好不少。 东海王却收起笑容,“我知道你为什么卧床不起,还知道你这样做很愚蠢。” “你知道个屁!”崔腾忍不住冒出脏话,“就算知道又能怎样?当儿子的还不能为父亲……” 东海王严肃地摇头,“我是你的表弟,咱们从小生活在一起,你起不来床,与舅舅无关。” 崔腾脸一红,“我忘了你是在崔家长大的。没错,我是为一个女人起不来床,怎么着?唉,人间至美,说没就没了,我到现在也不明白,她怎么狠得下心?跟着我要什么有什么,为何还要帮助刺客?” 崔腾挠挠头,满脸困惑。 东海王却觉得这是一个简单的问题,“她是江湖人,早年间必定欠了大人情,只能用命来还。” “跟我说啊,几条命我都出得起,只要她没事。” 东海王再次摇头。 “你不相信我?告诉你,除了自家人,还有陛下,别人的命我都不在乎。唉,为什么没人要你的命呢?拿你换张琴言,多好啊。” 东海王大笑,随后还是摇头,“不对,你卧床不起与张琴言只有一点关系。” 崔腾真的糊涂了,“你在胡说什么,难道我还不如你了解自己?” “当局者迷。”东海王不以为然地说,转身走开,拿起桌上的小物件,看看又放下。 崔腾还在等着,恼火地说:“你什么时候养成的这个毛病?有话别说半截啊。” 东海王回到床前,“我先问你一件事情,你如实回答,然后我再告诉你为何所迷。” “对你,我可不保证说实话,不过你问吧。” “陛下为什么放过崔家?” “因为崔家无罪。”崔腾马上道。 “果然无罪?” 崔腾犹豫了一下,“你到底想说什么?” “这里没有外人,咱们私下说,陛下对舅舅执掌南军一直存有戒心,这总没错吧?” 崔腾不吱声,也不做任何表情,要说戒心,他现在就十分提防东海王,连自己的虚弱都快忘了,在床上坐了好一会,竟然没有躺下。 “借着这个机会,陛下完全可以名正言顺地收回兵权,陛下却没有这么做,舅舅三次上书乞骸骨,陛下都给退了回来,这是真要挽留舅舅,并非寻常的敷衍。陛下为什么突然改变了态度?” “因为我妹妹,她是皇后,与陛下是患难夫妻。” “你的话只对一半,表妹与陛下一往情深,可是成亲多年,宫中第一个怀孕的人却不是皇后。” “你究竟想说什么?”崔腾又糊涂了。 东海王笑道:“笨蛋,我说的就是你啊,陛下放过崔家,安抚的不是舅舅,也不只是皇后,最重要的原因是你。” “我?”崔腾想了一会,“我可没那么大的面子。” “你再想一想,陛下清醒之初,为什么一直念你的名字?” “陛下后来跟我说了,他遇刺之时在想是谁教给我侄儿那套剿匪之计,昏迷的时候一直不忘,所以醒来就叫我的名字。我说是燕朋师,他从前住在我家,结果陛下却选用了燕朋师的一名仆人,我也不明白为什么。” “原来如此,可是不管怎么说,陛下还是第一个想到了你,不是别人,对不对?” “这倒是事实,而且我入宫不久,陛下特意派孟娥告诉我真相,说陛下当时是在装糊涂,免得我太害怕……咦?我为什么对你说这些?你小子还是那么阴险,故意套我的话吧?” “你小子还是那么有眼无珠,当面不识好人心。我是来指点迷津的,告诉你一声:你还是陛下的宠臣,整个崔家的存亡都寄托在你身上。” 崔腾愣了一会,慢慢地,一股热气从心底生起,逐渐漫延至整个身躯,“陛下……不怪我引来刺客?不怪我救驾迟缓?” “陛下怪你,但是也原谅你。” “真的?你和陛下谈过?陛下说过什么?” “我又不是你这样的宠臣,陛下当然不会对我说这些事情。”东海王指指自己的眼睛,“我比你看得透,一直如此,这一点你总得承认吧?” 崔腾承认东海王比自己聪明,若有期待地问:“陛下真的原谅我?” “刺驾发生在崔府,刺客是你眼皮底下的人,换成任何一位皇帝,都会给崔家定下死罪,皇后也会被废,将你街头问斩,陛下却破天荒地宽宏大量,这不是原谅是什么?” “对啊。” “可你倒好,居然不领情,装病躲着不见陛下,真是不知满足。” “我不是装病,我是真病,真的,咳咳……”崔腾咳了两声,自己也觉得奇怪,平时说这么多话早就头晕脑胀,今天却是越说越兴奋,没有半点疲意。 “陛下初愈,正是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当臣子的就算爬也得爬过去,你是宠臣,更应以身作则,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得去服侍陛下,你却躺在床上不肯起来,算不算装病?” “宠臣”不是好字眼,东海王每次说到的时候,语气中都带着讥讽,崔腾却一点也不在乎,甚至喜欢这个称呼,喃喃道:“对对,我得去见陛下,立刻就去,陛下需要我……” 崔腾大声呼喊外面的仆人,这就要穿衣、穿靴。 东海王不再多说,转身离开,也不向舅舅告辞,径回自家,刚进家门不久,平恩侯夫人就追过来,满脸堆笑,“我就说我没看错人,好兄弟一走,崔腾跟疯了一样,能跑能跳,哪还有半点病样?家里人正看着他,让他吃点东西,要不然他立刻就会跑去皇宫见陛下。好兄弟,你真是……妙手神医啊。” 东海王笑纳,他与崔腾常在皇帝面前争宠,最了解崔腾的心事,过去聊了一会,一猜就中。 平恩侯夫人接着叹了口气,“可刺驾的影响还是太大了,慈宁太后更不信任崔家人,对我的好感也没了,一直不允许我进宫。” “我已经给你出过主意。”东海王平淡地说。 “上官太后?都是谣言,没有真凭实据。” “这就看你的本事了。”东海王装出不耐烦的样子,“景耀是宫中老人,他若说什么都不掌握,那必定是因为你没取得他的信任。” 平恩侯夫人点点头,觉得东海王所言极是。(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九章 奇怪的奏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新春即将到来,韩孺子不急于重返倦侯府,留在宫中处理政务,府丞赵?33??素早来晚走,每次见到皇帝都要先禀报一下府里的情况,以表示自己没有忘记身份。 杨奉走了,带着栾凯前往云梦泽,韩孺子身边需要一名顾问,今天尤其需要,他刚从勤政殿回来,坐在凌云阁里,翻阅到一份奇怪的奏章。 中书省摆列奏章的把戏已被拆穿,最近比较老实,所有奏章全按时间顺序叠放,这份奏章位置偏上,说明来得比较早,但是在勤政殿里,宰相等大臣没有提起,说明它不是很受重视,或是大臣们有意避嫌。 韩孺子一言不发,将奏章在桌上推过去,赵若素立刻走来,双手捧起奏章,快速浏览一遍,抬头与皇帝对视一眼,低头又看一遍,这回读得比较细致,随后放下奏章,退后几步。 “十位诸侯为代王求情。”赵若素简单地总结道。 韩孺子疑惑地问:“朕又没有向代王问罪,他们求什么情?紧张什么?” 韩稠已被定下死罪,正月以后问斩,但他是宗室老人,按惯例,皇帝最后会取消当众问斩,改为在牢中赐死。皇帝无意株连他人,可还是有许多人为此惴惴不安,代王一家比别人更觉恐惧。 韩稠此前着力推荐代王充当皇储,宰相申明志调查得清清楚楚:代王的庶兄想要继承王位,于是与韩稠勾结,希望让嫡生的弟弟充当皇储,一旦当上皇帝,代王之位就会由兄长继承,韩稠看中代王一家容易控制,因此一拍即合。 代王庶兄已被削籍为民,送回代国,由地方监管,永世不得入京。 皇帝对代王一家的处置到此为止,并未株连他人,对代王更是从未表达过不满,在皇帝眼中,那只是一名几岁的孩子,什么都不懂,被奸人利用而已。 十位诸侯却联名为代王求情,令韩孺子哭笑不得,更是迷惑不解。 “陛下是否准备削夺诸侯之土以及权力?”赵若素问道。 韩孺子沉吟片刻,“朕只是有这个想法,尚无具体计划——诸侯王怎么会知道朕的想法?” “陛下削减齐国,改为临淄国与数县,就是一个预兆。” “齐国先后两次叛乱,不该削减吗?” “应该,但诸侯王看到的是威胁。” 韩孺子没有开口,他的确是要“威胁”各地诸侯,齐王叛乱、代王无能、洛阳侯刺驾……宗室烂得比朝廷还要严重,必须来一次刮骨疗伤。 赵若素继续道:“接着陛下又收回洛阳,另行任命河南尹,各地诸侯不免更加紧张。他们对别的事情可能不在乎,唯独削蕃,哪怕只有一点迹象,他们也能嗅得出来。这份奏章表面上是为代王求情,其实是在试探陛下的心意:如果陛下没有发怒,甚至公开宣布代王无罪,放他回代国,则诸侯安心;如果陛下大怒,他们自会请罪,反正也不是什么大罪,然后他们会再想别的办法保住自己的地位。” “他们还有什么办法?像齐王一样叛乱不成?” 赵若素拱手道:“叛乱是非常手段,微臣不敢预测,微臣只说正常手段:他们应该会从陛下身边的人下手,陛下最信任谁、谁对陛下影响最大,他们就会想方设法将此人拉到自己这边。” “与韩稠的手段一样。”韩孺子轻声道。 韩稠很早之前就在讨好慈宁太后,效果显著,深居宫中的太后正需要外臣的帮助,很容易受到迷惑。 赵若素自然不会说出名字,又一拱手。 “关于削蕃,可有惯例?” “陛下不觉得太早了吗?” 韩孺子摇头,“大楚既然是韩氏的江山,宗室就当以身作则,宗室不正,朝廷何以正?天下何以正?你只说之前有没有惯例吧。” 赵若素想了一会,“有,依微臣所知,共有三种惯例。” 韩孺子很满意,“都说来听听。” “一是诸侯王犯下重罪,依律削蕃或是夺国。” “嗯,对齐王已经用过,不能用在其他诸侯身上。” “二是劝说诸侯自愿削蕃,先从最亲者开始。” “朕没有……”韩孺子突然想起东海王,那是他的弟弟,于亲最近,随后笑着摇摇头,“这招朕也用不上。” “三是推恩,允许诸侯将本国分给多名子孙,大国变小国,也是一种削夺。” “这个惯例朕知道,大楚从烈帝时起就在用,延绵至今,诸侯国由六七个增加到二十几个,可还是有个别诸侯不肯从命,比如齐国,一直是单传,不肯推恩给更多子孙,朝廷也没有办法,眼睁睁看着叛乱发生。太慢,而且不受朝廷控制。就这些吗?” “削蕃的惯例大致就这些了。” 韩孺子想了一会,微笑道:“惯例以外呢?可有其它手段?” 赵若素又一次拱手,“削蕃之外,陛下也可选择削权。” “如何削权?” “诸侯世袭,诸侯之官却由朝廷任免,朝廷若能控制这些官员,则诸侯无权,与郡县无异。” 韩孺子皱眉,“诸侯之官说是由朝廷任免,其实也跟世袭差不多,像东海国的燕家,不就一直把持国政?”韩孺子又想了一会,“诸侯之官一直由朝廷派遣任命,为何多数诸侯仍能掌权,如齐王甚至能够制造叛乱?” “各国远在京城之外,朝廷所派之官孤军奋战,难敌诸侯,或有争执,因为涉及到宗室,皇帝通常会选择息事宁人,长此以往,官吏也不愿惹事,权力日小,诸侯权力日增。” 韩孺子不语,对待韩稠,他采取的手段就近似于息事宁人,半晌之后,他说:“天高皇帝远,就是这个意思吧?” 赵若素只是拱手,没有回答。 韩孺子记得杨奉很早以前就说过,皇帝的权力只在十步以外、千里之内,十步以内,皇帝难敌一介匹夫,千里以外,皇权只是几张圣旨而已,遵守与否、遵守到什么程度,皇帝都看不到,至于更远的地方,皇权遇到的只有敌意,而不是服从。 不管怎样,赵若素的确提出一个办法,仍在惯例的范围之内,在这之外,赵若素不能也不愿提出建议。 赵若素告退,韩孺子独自审阅奏章,心中仍在思考削蕃之事。 先换宰相、次削诸侯、再正朝纲,这是韩孺子定下的顺序,接下来才能富民强军,与匈奴一战,至于更远一些的西方强敌,他还没有详细的想法。 邓粹、张印从西域送回来一些消息,表明大单于没有撒谎,西域以西的确发生了大规模战乱,商人急剧减少,讲述的传言也都与大单于的说法一一对应,不过战乱还没有波及到西域,那位“神鬼大单于”一直在向西、向南扩张,似乎没有东进之意。 “一劳永逸、万世基业……”韩孺子自言自语,心中开始怀疑究竟有没有这种可能。 “陛下想一劳永逸,我有办法。”一个声音居然在回应皇帝。 韩孺子吃了一惊,他还以为屋子里没有外人,抬头看去,崔腾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自从能起床之后,崔腾每天都来宫里报到,与众多勋贵侍从不同,他有特权,可以不经通报直接进凌云阁。 “你有办法?”韩孺子笑着问,将与崔腾的聊天当成一种休息。 “这还不简单,找几个信任的大臣,将朝政托付给他们,陛下就能一劳永逸、逍遥自在了。” 韩孺子大笑,崔腾的建议果然只能当玩笑听。 “你有事情?”韩孺子交待过,崔腾虽然可以进入凌云阁,但是得有事情,不能随随便便地想来就来。 崔腾点头,“明天老君出丧,我替崔家感谢陛下的恩德。” 老君是皇后的祖母,皇帝自然要给予礼遇以及丰厚的赠礼,都是少府和礼部在安排,韩孺子认可而已,“嗯,可惜朕明日不能亲去送葬。” 崔腾急忙摆手,“这样就够了。明天我去送葬、守庐,要七天才能回城,这回来见陛下也是告辞,请陛下保重,不要劳累身体,马上就要过年了,寻常百姓尚且要休息几天,陛下也该多与家人团聚。” 韩孺子惊讶地看着崔腾,“你又从哪学来的这套话?” 崔腾脸一红,“陛下,天地良心,这可真是我自己一个字一个字想出来的,没让别人代笔。” 韩孺子笑道:“朕相信你,朕会接受你的建议,你也多多休息,不可再纵情酒色。” “是,陛下。”崔腾打量皇帝两眼,“看陛下的脸色,好像还没有完全康复。” “不是什么大问题。”韩孺子聊够了,低头继续看奏章,这也是逐客的意思。 崔腾却不识趣,上前一步,说:“我有一种感觉,陛下自从回京之后,精气神都差了一些,陛下什么时候再出去走走?天下这么大,还有许多地方可以巡狩呢。” 韩孺子敷衍地嗯了一声,他现在再想离京可不容易。 过了许久,韩孺子抬起头,崔腾已经走了,屋子里再无外人,韩孺子若有所思,“巡狩也是惯例……” 巡狩往往劳师动众,耗费不少,韩孺子接受大臣的建议,早没了巡狩的计划,可今天与赵若素谈过之后,他却有了新的想法。 (今日一更,QQ聊天定于下个周日,望周知。)(未完待续。) 第四百三十二章 劳碌命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一连三天,皇帝宴请了数百名宗室子弟,他将代王托付给东海王,被示为善意之举,宴会上的气氛因此一天比一天热烈,韩氏子孙终于对皇帝产生了亲近感,觉得大楚江山又属于韩家了。 最后一天的宴会结束之后,韩孺子前去拜见太后,他这次喝了几杯真酒,脸上红扑扑的,笑容也比平时随意,甚至与几名不太熟悉的太监和宫女打招呼,询问姓名,让他们又惊又喜。 请安之后,慈宁太后将儿子带到自己宫中,让侍女准备醒酒茶,看着他喝下去,然后屏退宫人,对皇帝说:“饮酒需有节制,以免因此伤身。” 韩孺子并没有大醉,只是比较开心而已,真想问一声,母亲让他在喝酒上节制,却要求他对宫中后妃“努力”,难道不担心后者更“伤身”吗? 可他忍住了,只是笑了笑,证明他的确保持了清醒,“母亲放心,有刘介在身边,他不会让朕多饮酒。” 张有才如今专心服侍佟青娥,中司监刘介对其他太监不放心,于是亲自随侍皇帝,他是严守规矩的人,绝不会放纵皇帝做事无度。 慈宁太后点点头,“那就好。” 见太后仍不是特别高兴,韩孺子明白怎么回事,“母亲,朕已传旨,后日在凌云阁宴请外公与几位舅舅,母亲是否要在宫内宴请舅家的女眷?” 慈宁太后终于露出笑容,“陛下不要误解,我并非觉得陛下偏心,陛下是韩氏子孙,当然要看重宗室,只是……只是……宗室此前没看重过陛下,无论是咱们娘俩儿偏居一处,还是陛下登基之后的头两年,以至重夺帝位期间,他们可都没露面。” 韩孺子轻声道:“朕明白,可报复并不能用来治理天下,宗室直接掌握着大楚三分江山,虽未发声,但是保持沉默也算一种支持,朕需要更多的支持。” 慈宁太后看着儿子,叹息道:“陛下真是长大了,想得深远,比我这个老太婆强多了,陛下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好,但是一定要提防第二个韩稠。” “朕会小心。” 韩孺子告辞,去看了一眼佟青娥,然后回寝宫休息。 看到皇帝略带醉意的脸,皇后微微一笑,“陛下难道又发现了人才?” 韩孺子不由得大笑,还是皇后更了解他,“前两日见的都是宗室贵戚,一派老气沉沉,今日宴请的是宗室年轻子弟,或文或武,皆有所长,我与他们聊了一会,觉得其中几人真是不错,能作股肱之臣。” 崔小君不用宫女,亲自帮皇帝更衣,笑道:“韩氏子孙这么多,哪能没有几个可用之人?我只是纳闷,既出身宗室,又有才华,怎么之前没有显露出来?” 韩孺子坐在床边,握着皇后的手,说:“的确是这样,朝廷每每需要用人的时候,兵部、吏部极少推荐宗室子弟,我打听过,原来他们是怕惹来麻烦。” “皇帝姓韩,宗室子弟也姓韩,能有什么麻烦?” “就因为是同姓,争得才厉害,而朝中大臣大都是外姓,不愿参与其中,反正宗室子弟靠着世袭已经占据许多官职,用不着再推荐。于是就有这样的状况:宗室做官者多,但大都是承袭祖恩,尸位素餐,只求保住这份恩典,无心进取,那些真有才华与能力的子弟,却上升无门。” “选人真难啊。”崔小君感慨道。 “困难在此,乐趣也在此。”韩孺子心情颇佳,飞快地在皇后脸上吻了一下。 崔小君羞红了脸,“老夫老妻,陛下也不稳重。” “老夫老妻?哈哈,咱们是老夫老妻了。”韩孺子更觉有趣。 除夕前两天,皇帝与慈宁太后宴请外戚王家,韩孺子虽有心抬举舅氏,但是有些规矩不能破坏,大殿只能用来宴请宗室子弟,外戚再尊贵,也只能以私宴的方式招待。 凌云阁是皇帝平常处理政务的地方,在这里宴请王家人,已算是很高的规格,慈宁太后很是满意,她则在另一座无人居住的寝宫里与王家女眷聚会,皇后与嫔妃参加,上官太后照例称病,不去打扰别人的热闹。 因为是外戚家宴,皇帝特意要求宗正府与礼部官员不必在场,王家人都是乡农,官儿太多,他们更不适应。 王家人进京已有一段时间,仍处于云里雾里,王老丈经常半夜醒来,把几个儿子叫进来,问道:“我梦见你们的妹妹当了太后,外孙做了皇帝,是不是真的啊?” 儿孙们轮流证实,让他看新屋子、新床、新柜,其实他们也不敢相信这从天而降的喜事,经常互相求证。 当着皇帝与太后,这都是笑谈了。 与宗室相比,王家人口不多,外公、三个舅舅、五个表兄弟、两个年幼的外甥,再加上若干稍远些的亲戚,在凌云阁里倒也颇显热闹。 宗室人多,有可能藏龙卧虎,王家的男子一目了然,老实本分者居多,没有学文习武之人,韩孺子用不着挨个观察揣摩,因此比较放松,亲自给外公祝酒,也喝了几杯别人敬上的酒,听大家讲些乡里小事,倒也颇有趣味。 气氛融洽,直到一位姨丈喝得有点多了,现场又没有礼官监督,他的胆子大起来,不顾他人阻拦,站起身,一手握着酒杯,一手拎着酒壶,摇摇晃晃地来到皇帝面前。 礼官不在,太监还在,刘介一个眼神,立刻有两名太监将敬酒者拦在十步之外,这是规矩,除了王家外公,其他人都不能过此界线。 姨丈争取了一会,没能突破界线,只好留在原地,举杯大声道:“我来敬陛下一杯!” 韩孺子微笑着举杯,放在嘴边意思了一下。 刘介亲自为皇帝斟酒,早在几杯之前就只是做做样子,什么都没倒出来,众人离得远,看不清,也不敢多看。 这位姨丈却伸长脖子盯着皇帝,“陛下杯里有酒吗?可别糊弄我们。” 一名太监小声提醒道:“不得放肆。” “都是实在亲戚……”姨丈大着舌头说,但是没有纠缠,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给自己又倒一杯,“陛下一杯,我三杯。” 三杯酒下肚,姨丈更醉了,两名太监想将推回去,他却耍赖不动,更大声地说:“陛下,我们进京好多天了,什么时候让我们当官啊?天天坐在屋子里,闲得手脚发软、心里发慌。陛下,别以为我们只会拿锄镐,我们也可以替陛下看守江山……” 王家的几个舅舅实在看不下去,一块上前将他拽回去,他不服气,王家外公一怒,让儿孙们将他拖出去,然后亲自来向皇帝致歉。 韩孺子起身相迎,笑道:“自家人,纵有失礼也无妨,外公安心。” 韩孺子迎来新一轮奉承,在王家人眼里,他是古往今来绝无仅有的仁慈皇帝,真不明白怎么会有人想要刺驾? 宫里的太监传信,说慈宁太后那边已经结束宴席,正在宫里四处游玩,韩孺子于是借口不胜酒力退席,请外公等人不必拘礼,必要尽兴,酒后可以去御花园里逛一逛,冬日里虽然风景不佳,也算来过一趟。 离开黑还有一段时间,韩孺子不用批奏章、不用去勤政殿、不用见太后,突然闲了下来,皇后等人都在陪太后,寝宫里人也不多,他躺了一会,睡不着,坐起来又觉得无聊,自言自语道:“你真是劳碌命。” 可他喜欢劳碌,喜欢有事可做,更喜欢看到事情按照计划步步推进。 韩孺子走出房间,发现刘介不在,中司监以为皇帝已经安歇,去忙别的事情了,临近年底,宫里的杂事也不少。 这是一次机会,也是一个预头,韩孺子下定决心,对一名太监说:“去传副都尉王赫,让他带一些侍卫在蓬莱门内骑马候旨,你现在就去,跑着去,不准在路上停留半步,也不准对他人开口。” 太监用力点头,转身就跑。 屋子里的太监、宫女有七八名,韩孺子只看向一人,“走。” 孟娥跟上来。 皇帝似乎要出行,却不说去哪,宫人们惊慌失措,几名太监也跟上来,宫女们发了一会呆,终于想起要去找慈宁太后。 韩孺子知道母亲很快就会得知消息,因此脚步极快,除了孟娥,其他太监追得气喘吁吁,几乎跟不上。 蓬莱门内,王赫已经守在那里,匆忙之中仍招来数十名侍卫、上百名宿卫士兵。 “开门。”韩孺子命令道。 “陛下要去哪?”王赫没像平时那么顺从。 “出宫再说。” “可是……可是仪驾不全,街道尚未肃静……” “有你们就够了,王赫,休得多问,遵旨行事。” 王赫不敢再说,只得下令开门,韩孺子已经骑上马,回头望去,一大群太监正在刘介的带领下跑来,嘴里大呼小叫,此时宫门才开到一半,他一拍马,当先冲了出去,众侍卫与卫兵急忙跟上,跑出一条街之后,队伍才变得整齐。 “陛下得指个方向。”王赫追上来,不得不问。 贵为皇帝,拥有大楚江山,韩孺子却发现自己其实无处可去。 “府里。”他说,这才只是开始,不用太冒进,他要一点点探索天下。(未完待续。) 第四百三十三章 狂妄的客人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皇帝在宫里宴请舅氏一家,倦侯府里也有一场“家宴”,晁鲸等十几名来自渔村的少年聚在一起喝酒,他们不用讲究规矩,胡吃海喝,回忆成筐的往事,许下成堆的豪言壮语,一个个都有指挥千军万马的气概,发誓将来要荡平天下群贼,直扑塞外的匈奴人,唯独对眼前的一片狼籍无动于衷,谁也不愿意起身收拾一下。 他们知道两天之后就是除夕,知道皇帝正在宫中宴请外戚,成熟稳重的大人都在宫里轮值,整个倦侯府由他们做主,一点也不用担心。 “等咱们活捉大单于,我要让他跪下,对他说‘大楚皇帝是你动得的吗?你以为拍拍屁股走人就没事了?老不死的,跟我回京城向皇帝磕头认罪,再把蜻蜓还给我。’” 晁鲸喝多了,面红耳赤,一手握杯,一手指着对面的同伴,唾星横飞地怒斥,好像那就是大单于本人,两边的人一半在睡觉、一半大声附和:“磕头,快磕头。” 同伴醉意更重,呆呆地看着晁鲸,“我、我没抢过你的蜻蜓,是他,老七,记得吗?小时候你在河边抓的大蜻蜓就是被老七抢走的,找他要,别找我,我、我啥也没做。”说着说着,莫名其妙地哭起来。 其他人根本没注意到他在说话,尤其是晁鲸,仍在怒斥“大单于”。 韩孺子来到倦侯府,在自己的另一个家里,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他站在门口,身后跟着一排目瞪口呆的卫兵。 喝醉的少年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有一个人指着门口,傻笑道:“我看到皇帝了,呵呵,我看到皇帝了。” 韩孺子无奈地摇摇头,背着皇帝,不知其他人是什么模样,大概比晁鲸这些人好不了多少。 他来到书房,这里倒是一尘不染,收拾得整整齐齐,没有安置炭盆,倒也不是太冷。从书籍的摆放方式上能看出赵若素的痕迹,分类极细,经、史、子、集各占一块,然后按时间排序,方便查找。 他还没来得及做什么,门被撞开,中司监刘介扑了进来,跪在地上,满脸的惊骇,“陛下……” 韩孺子抬起手,示意刘介不要说话,然后做出倾听的姿态。 刘介糊涂了,急忙闭嘴,也仔细听,除了自己粗重的喘息,没什么特别的声音,他更糊涂了。 “天下人都在准备过年,那种欢快的声音隔着多远都能听到。”韩孺子轻声说,微闭双眼,似乎真的听到了某种声音。 “是啊,就要过年了,求陛下让我们也过一个踏实年,陛下私自出宫,太后、皇后忧心忡忡,我们承担不起这个责任啊。” 韩孺子微笑道:“刘公觉得朕是哪种皇帝?” 刘介一愣,没敢接话。 “朕读过一些史书,觉得皇帝各不相同,有宫里的皇帝、城里的皇帝和天下的皇帝,太祖是天下的皇帝,大楚江山是他打下来的,足迹遍及四方。在太祖之后,皇帝的范围可就越来越小了,烈帝、武帝算是城里的皇帝,经常出宫甚至出城,偶尔去往远方,不成惯例,其他祖先就都是宫里的皇帝了。” 刘介张嘴结舌,过了一会才说道:“太祖奠定的基业,让后世子孙不必那么辛苦,列祖列宗能在宫里、城里治理天下,正说明规矩的好处,所谓的垂拱而治,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太祖奠定的基业能传多久?” “千秋万世,永不断绝。” “刘公也会说奉承话,从古至今,哪来的‘千秋万世’?” “千秋万世是天下人的希望,想必也是陛下的希望。” 韩孺子示意刘介起身,看着他站起来之后,说:“当然,朕也希望如此,所以朕不能坐在宫里享受太祖留下的好处,坐吃山空,再多的家业也经不起人人‘垂拱’,朕得为后世留下一点什么。” “那、那也不用出宫啊。”刘介觉得皇帝越来越难应对,自己有点力不从心。 韩孺子来倦侯府不是为了与太监争论,说道:“去外面看看,朕进府的时候看到有人在附近探头探脑,如果是客人,将他带进来。” 刘介睁大双眼,“刺驾之事才过去……” “问清他的身份与来历,没有问题再带进来,朕猜如果还有刺客的话,不会笨到大白天在府外窥视,而且朕此次出行并无人知晓,刺客更料不到,此时见人,反而是最安全的。” 刘介想了又想,实在无言以对,只好遵旨退出。 韩孺子坐在书房里看书,没过多久,宫里的人一拨拨赶到,蔡兴海等人是要为倦侯府加强防卫,其他人则是奉太后、皇后之命,催皇帝回宫。 “不做完这里的事、见过该见的人,朕是不会回去的。”韩孺子对第三拨使者说。 在这之后,在外面耽搁许久的刘介,终于带进来一名客人。 韩孺子事前想不到会有客人守在外面,客人更料不到皇帝今天会来,而且还看到并召见自己,双方都有意外,客人的意外更多。 那是一名将近三十岁的年青人,一身旧袍,看上去倒还整洁,只是在外面待得久了,疼得脸色发青、鼻头发红,进入屋内,仍控制不住身上的颤抖。 年青人跪下,不等说话,从外面跳进来一个人。 晁鲸终于听说皇帝来了,吓得酒醒七分,立刻跑来,太监们拦都拦不住,“陛下饶命啊,我们平时不喝酒的,快要过年了,这才……呜呜,让陛下抓个现形。” “朕许你们正月初十之前喝酒,退下吧。”韩孺子稍显尴尬,接见一名陌生人是连日来最有趣的事情,他正要展示帝王威严,全被晁鲸给破坏了。 晁鲸愣了一会,这才发现书房里还有外人,于是讪讪地退下,回到后厅,向惊慌失措的同伴们豪爽地说:“没事了,我从陛下那里要来旨意,初十之前可以喝酒,一醉方休!” 厅里欢呼声一片。 书房里,韩孺子接着打量客人,刘介在内的四名太监陪伴左右,没有侍卫跟进来,说明此人绝无问题。 “臣韩息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客人自报家门,规矩又开始发挥作用。 此人的姓氏,加上刘介的松懈,韩孺子明白了,“你是宗室子弟?” “是,臣乃安帝之后、安阳侯玄孙。” 安帝是大楚第三位皇帝,在位时间不长,到韩孺子这一代,亲情早已淡薄,可是一名宗室子弟穿得如此破旧,还是有点奇怪。 “你是特意来见朕的?” “是,陛下,臣在侯府门外等候陛下至少已有三个月了。” 韩孺子更惊讶,一个月前,他几乎每天都来倦侯府,可没见过这个人,马上醒悟,当时来这里属于例行公事,宿卫军早早肃清街道,韩息根本没机会让皇帝看到。 “你既是宗室子弟,为何不通过宗正府上书求见?” 韩息叩首回道:“安阳侯因罪削侯,至臣祖父时获赦,但是没有恢复侯位,臣挂名虎贲营,无权无势,曾向宗正府递送请疏,想必他们没有送到陛下面前。” 中司监刘介轻轻地咳了一声,向皇帝轻轻摇头,表示不满。 韩孺子明白刘介的意思,韩息刚见到皇帝就数说宗正府的不是,举止不端,怪不得在门外守了三个月都没人替他通报一声。 “现在你见到朕了,有何话说?” 韩息再次磕头,“臣恳请陛下垂恩,恢复安阳侯的称号。” 原来是求侯位,韩孺子颇感失望,仔细想想也是,此人年近三十仍一事无成,不像是出类拔萃的人才。 “朕前些天宴请文武有成的宗室子弟,你不在其中吧?” “臣文不成、武不就,未入宗正府法眼。” 韩孺子更觉无趣,向刘介笑了笑,对韩息说:“恢复侯位朝廷自有规矩,你还是按正常程序申请吧,朕不能越级而为。” 换一个正常的人,这时候也该明白皇帝是在婉拒,韩息却有几分王家姨丈的劲头儿,不分场合、不辨亲疏,跪地不起,说:“宗正府是‘权势府’,臣无权无势,请之不得,才来恳求陛下。” 刘介准备开口训斥韩息,将他撵出去,然后借机向皇帝进谏,希望皇帝不要再随意见外人,应当相信朝廷各部司的选择。 韩孺子却没让刘介说话,非要自己与这位不识趣的宗室子弟讲个清楚。 “你立过何功?” “臣寸功未立?” “有何过人之处?” “臣除了胆子大些,再无过人之处。” “相隔数代而恢复侯位,可有先例?”韩孺子这句话是问刘介。 刘介其实不太清楚,但是马上回道:“没有,至少得立功,而且是大功,才有可能封侯。” 韩孺子转向韩息:“朕凭什么恢复安阳侯?” 韩息又一次磕头,随后昂首道:“臣未立功,乃是因为朝廷不肯用臣;臣无过人之处,乃是因为身处庸碌之中,无由显露。臣请陛下试用,必立不世之功。” 此人的确胆子够大,而且狂妄。 刘介等人都皱起眉头,韩孺子却露出微笑,“先说说你能做什么吧?” “臣请出使极西之地,为陛下一探敌人究竟,万死无悔,若能侥幸生还,恳请陛下封侯。” 韩孺子自己都没想这么远,一位落魄的宗室子弟想到了。(未完待续。) 第四百三十六章 行西观风使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礼部尚书元九鼎对这批西方使者没有半点好印象,“化外狂徒,举止粗鄙,言语无知,依臣之见,不必与他们一般见识,也不必留住驿馆,套上枷锁,派兵一路退回西域好了。” 勤政殿里的大臣都认可元九鼎的建议,不杀使者并非因为害怕,而是觉得双方地位差距太大,不值得动怒。 韩孺子只对一件事感到困惑,“大楚与此国相隔万里,从无往来,按使者所言,他们的国王对大楚充满恨意,这是为何?” 元九鼎回道:“城中有一些西域客人,据他们说,西王祖先本是中原人,因战败投降匈奴人,又随匈奴人西去,后世沦落为奴。西王崛起之后,最恨匈奴,其次是中原,认为是中原朝廷无道,迫使其祖投降。大意如此。” 神鬼大单于的自称过于狂傲,元九鼎不用,只称“西王”。 “哪朝之事?” “臣不知,西域人转述之辞,不尽可信,即便是西王本人,大概也不记得朝代,所谓复仇,只是一时狂言。据传,西王征途并不顺利,因其残忍无情,极西方各国的叛乱此起彼伏,用不了多久,西王就将溃败,他连大楚的山水都看不到。” 事态若是朝这个方向发展,当然最好不过,韩孺子想了想,说:“不必上枷锁,十天之后遣返使者,不予馈赠。大楚也派使者西去,或许能与他们同行,以为引导。” 众臣吃了一惊,宰相申明志已有退意,因此不开口,新任左察御史冯举上前道:“极西之地群王并争,混乱不堪,楚使此去……” 韩孺子抬下手,表示自己还有话要说:“极西之地原有不少依附之国,一时混乱,早晚都将结束,到时各国更替、名号变动,全凭他们自说自话可不行,楚使此行,乃要亲眼所见,为朕带回确切消息。” 群臣这才无话,尤其是元九鼎,如果极西各国结束混乱、恢复进贡,负责查清名实的职责归礼部。 韩孺子没有推荐任何人,而是遵照朝廷的做事规矩,让礼部公开征召勇敢之士,出使万里之外的战乱之地。 应征的人不多,谁都明白,此去凶多吉少,多半可能冻死于路上,纵然侥幸到了极西之地,那边的战乱未必结束,还是危险重重、寸步难行。 只有韩息明白这是皇帝给自己的机会,但他非要先问个清楚。 他现在是众多散骑常侍中的一员,可以直接求见皇帝,获准之后,前往凌云阁见驾,这时距礼部征召勇士已有四天。 韩息总算有了一身没有补丁的新袍,进屋跪拜行礼都合规矩,看上去很正常,一开口就与众不同,“微臣叩见拜见,请陛下手写一份恢复安阳侯的保证,微臣即刻出发,一时也不耽搁。” 屋里的太监与侍卫侧目而视,韩孺子微笑道:“朕为何要写这样一份保证?” 韩息抬起头,面露惊讶,“陛下不是在征召使节前往极西之地吗?微臣愿往,但是之前与陛下说得很清楚……” 韩孺子摇摇头,拿起桌上的一张纸,“你说自己愿意出使极西之地,可是礼部送来的应召名单上没有你的名字。” “微臣先要保证,再去应召。”韩息以为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这果然是一个死心眼儿的人,韩孺子仍然摇头,“应召者众多,用不用你尚在两可之间,朝廷为何要做出保证?” 名单上其实只有寥寥数人,看履历,都是小吏与平民,甚至是狱中的有罪囚徒,都不够资格担任大楚使节。 韩息不知道,只觉得竞争者众多,这是他没料到的意外情况,一下子哑口无言。 韩孺子说:“韩息,你若相信朕、相信朝廷,就先立功再问赏,世上没有先论赏后做事的道理,你可明白?” “微臣相信陛下,却不怎么相信朝廷,微臣只担心一件事,此番出使不只为传信,还要观看风俗、勘查地形,来回至少需要三年。三年之后,微臣不太相信的朝廷仍在,微臣相信的陛下却未必还在,因此希望……” 几名太监同时开口斥责,韩息也反应过来自己的话太过分了,竟然在诅咒皇帝,急忙磕头谢罪。 韩孺子没有在意,说:“做大事者不畏险阻,你想恢复祖上的侯位,就得甘冒奇险,若想踏踏实实,不如回家做梦去吧。” 韩息仍在磕头,韩孺子挥手,表示他可以退下了,又补充一句:“如果你真能出使西方,在路上定要祈祷朕长命百岁。” “陛下万岁万万岁。”韩息告退,没拿到任何保证,但是当天就去礼部报名。 极西方的使者共有百余人,途中伤亡过半,到达大楚京城只剩三十多人,他们传递的信息极其狂妄,本人却没有那么无礼,随大楚安排,怎么都行,也愿意带楚使一块回国,只有一个要求,希望大楚接下“正天子”的信,并且给一封回信。 信中的内容与使者所言差不多,都是发出通牒,命令大楚皇帝即刻投降。 礼部收下信,但是只给一份回执,表示信已收到,至于皇帝的回信,那是断然不能写的,一个字都不行。 拿到回执,西方使者已经满意,几天之后,他们踏上回国之路,身边多了一队楚使。 为了给楚使安排身份,礼部煞费苦心,最后定名大楚行西观风使,表明他们去往西方并无确切目的,只是观望各地风俗,传递大楚天子的善意,至于见谁不见谁,都由正使韩息自己决定。 楚使共有五十人,除了宗室子弟韩息,随行者不是走投无路的欠债者,就是希望借此赎罪的囚徒,朝中大臣都对这支队伍能走多远表示怀疑。 韩息家人送行,在城外洒泪分别,没指望再见到他回来。 西域也有回信,声称这批西方使者没有走邓粹等人驻守的昆仑山口,而是从北线进入西域,西域各国惊恐不安,害怕遭到神鬼大单于的报复,因此小心款待,一路送到楚界。 大楚驻西域的官员全程被蒙在鼓里,最后一刻不得不承认现实。 韩孺子命令礼部、兵部继续收集极西方的消息,西域虽然都是小国,但他们都对神鬼大单于感到惊恐,必有原因。 但西方的敌人毕竟还没有打来,一封狂妄的信不会对大楚产生可见的伤害,韩孺子派出使节之后,又开始忙于眼前的事务。 二月中旬,另一名宗室子弟终于伏法,韩稠在狱中自经而亡,皇帝****,免去街头问斩,赐给白绫一条。 刑部送来的公文里说韩稠临死前跪地谢恩,忏悔种种罪行,随后整衣而起,以绢蒙面,表示死后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金纯忠也在现场,对皇帝讲述的却是另一种场景。 韩稠早知自己必死无疑,真到了这一刻,仍然吓得魂不附体,一直在号啕大哭,向见到的每一个人发誓,只要肯放他逃走,愿意分一半家产当作谢礼。 洛阳侯的家产早被充公,他全给忘了。 午时过后,行刑者到来,韩稠瘫软在地,屎尿齐流,根本站不起身,数名狱卒抬起,折腾了小半个时辰,总算将他的脖子套进了白绫。 韩稠的最后几句话不是谢恩与谢罪,而是吼了一句“做鬼也不放过你们”。 他的脸上的确蒙了一块布,不是他自己的意愿,而是他胡说八道,刑部官员命人以布堵嘴,顺便蒙面。 “韩稠至死不承认自己有罪,以为……”金纯忠说不下去。 韩孺子嘿了一声,“以为朕在刻意报复他?” 金纯忠点点头。 在韩稠看来,自己曾经全心全意地讨好皇帝与太后,皇帝当时若是接受,就不会有自己后来的背叛与刺驾,所以一切错误都在皇帝身上,至于商人与百姓,从来不在他考虑的范围内,他一直视洛阳为自己独有的地盘,如何搜刮都是他的权力。 韩孺子忍不住叹息,单单收拾一个韩稠就如此费时耗力,整顿宗室不知要多久。 “匈奴回信了吗?”韩孺子问。 金纯忠道:“贵妃回信了,说她不知情,大哥金纯保现在大单于身边做事,她将我的信转送过去,要等一阵才有回信。” 韩孺子很想问一问金垂朵的状况,想了想,还是没有开口。 二月底,云梦泽传来消息,群盗主寨已被攻克,栾半雄落网,正被押送进京。 云梦泽、东海、匈奴、神鬼大单于,韩孺子心中的四大患去除了一个,波澜不惊,心中并没有策划时的兴奋。 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开始,证明大楚朝廷余威犹在,接下来的路更加难行。 杨奉送来一封信,盟主大会将如期举行,没有群盗参与,会选出一位温和的盟主,协调江湖关系,尽量远离朝廷的明争暗头。 在信中,杨奉表示淳于枭已经露出马脚,很快就将落网,所以他要等一两个月再回京。 韩孺子很好奇杨奉最终抓到的“淳于枭”会是谁。 杨奉在孜孜不倦地追寻目标,韩孺子也没闲着,虽然还不能巡狩四方,但他要走出第一步——离开皇宫,并且借机重整宗室。(未完待续。) 第四百三十七章 子弟军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初春,惠妃佟青娥孕相渐显,第二位妃子宣告怀孕,这让皇帝遇刺之后身体有恙的种种传言不攻自破,慈宁太后最为高兴,对皇帝的约束也没那么严格了。 韩孺子也很高兴,只是遗憾怀孕的人不是皇后,他已经尽自己所能,多半时间都与皇后同房,可怀孕者却是一名他很少宠幸的嫔妃。 这就像一场事先约定好的决战,双方将领精心地排兵布阵,最后决定胜负的却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骤雨,胜者固然欣喜,只是不明所以。 但胜利者毕竟还是皇帝,韩孺子利用这次机会,以庆祝的名义,召集宗室子弟去效外耕田。 耕田之余,还要进行几次狩猎演练。 按规矩,狩猎要在秋后进行,春季万物生长、百兽生息,不宜捕杀,因此只做演练,并不真的射猎。 来京参加大祭的年轻宗室子弟大都奉旨留下,各地又推荐更多的子弟赴京,凑足八百之数,再加上同样数量的官吏子弟,以及四百名京城的良家子弟,共是两千人。 出城狩猎之前,先进行为期半个月的笔试、武试,分出甲乙丙丁四等,甲等文武俱优,可为将军,乙等文优者为吏、武优者为参将,丙等为军官,丁等为士兵。 所有任命都是临时的,不入兵部、吏部名册,狩猎结束官职收回,但是这支军队从行军、扎营到狩猎,所有行动都由自己决定,与普通军队毫无二致。 人人都明白,这是皇帝的一次检验,能在此次狩猎中脱颖而出者,事后极可能获得真正的官职,因此都很踊跃,力争要给皇帝留下一个好印象。 与此同时,三年一次的会试也到了,天下举人纷纷入京,传言说今年考中进士者最为幸运,极可能得到皇帝的重用。 这一年才刚刚开始,就有人称其为“大试之年”。 韩孺子希望不拘一格地选拔人才,遇到的阻力可不少,将要出城的前一天,宗正卿韩踵求见皇帝。 按规矩,大臣应该上书言事,韩踵却直接求见皇帝,因为他要谈的是“家事”,不宜写入奏章,为外人所见,更不适于被史官记录。 这次交谈只在君臣二人之间进行,旁听者不过两名太监。 韩踵坐在圆凳上,双手握柺以保持身体平衡,腰背弯曲,脖子尽力挺直,每次看见他,韩孺子都会想起成精的老龟,但是这样的联想只能藏在心里,绝不能表露出来。 韩踵是德高望重的宗室老臣,不是皇帝可以拿来随意开玩笑的亲信近臣。 “陛下创建了一支‘子弟军’,宗室兴奋,这不,许多人觉得八百人太少,向我求情,希望能再加一些名额呢。” 韩孺子知道韩踵还有话没说,微笑道:“这不是什么‘子弟军’,除了宗室的年轻人,也有官吏和百姓的后代,趁此大好春景,陪朕出城踏青而已。” “呵呵,踏青好啊,想当年,武帝几乎年年出城踏青,也是召集众多宗室子弟,前呼后拥、旗帜飘扬,那样的场面,经历一次,一辈子都忘不掉。” “老大人经历过几次?” 韩踵右手离开拐杖,竖起四根皮包骨头的手指,“老臣有幸经历四次。” “老大人不虚此生。” “还能活着看到大楚盛世再临,才是老臣最大的幸事。” 韩孺子大笑道:“就凭老大人这句话,朕也要努力,尽快创一个盛世出来。” 韩踵奉承,韩孺子谦虚,两人客套了一会,韩踵终于说到正事,“陛下此次选将,似乎没有考虑到出身贵贱。” “这不是选将,只是一次游戏,所有官职都是临时任命,事后收回,没有必要区分贵贱吧?何况都是宗室子弟,有贵无贱。” 韩踵坚定地摇摇头,他活了七十多年,有些事情在他眼里无比重要,“不然,宗室无贵贱,但是有亲疏。这支‘子弟军’中还有八百名官吏子弟,据说陛下不问出身,连七品小吏的子孙都可入选,还有四百名普通人家的后代,这多么人在一起,总有高低贵贱吧?” “比如匈奴人攻到京城,或者朕面前有猛兽扑来,急需勇士挺身而出时,还要分贵贱吗?” “唉,老臣明白陛下的意思,可尊卑之别终归得有,否则的话,保下来的大楚江山该归谁所有呢?老臣斗胆说一句,真要事事论功,只怕韩氏未必能长有天下,所谓功高盖主,陛下不得不防。论尊卑贵贱,先从宗室开始,然后才可推行至朝廷以至天下。” 说起固执,年老的韩踵不比年轻的韩息差多少,只是目标不一样。 韩孺子笑道:“老大人过虑了,宗室子弟十几万,论家族之大,天下无出其右,难道还选不出几名能保江山的人才?也请老大人对朕有几分信心,朕不怕有人‘盖主’,只怕谁也不想建大功。” 韩踵慌忙起身行礼,随后坐下,说:“陛下固然不怕,可陛下今日的一言一行都将为后世法则,万一主弱臣强,再无尊卑贵贱的礼制,又该如何呢?老臣浅陋,只望陛下事前三思,事后无悔。” 韩孺子想了一会,“朕已明白,老大人且回,朕自有安排。” 韩踵起身,恭敬地行礼,“陛下英明聪睿,百世无一,大楚复兴近在眼前,老臣昧死进言,请陛下不要只看一时得失,也要想着千秋万代、后世子孙的福祉。” 韩孺子笑着点头,实在不愿与宗室长辈争论。 韩踵一走,他喃喃道:“千秋万代,真有千秋万代吗?” 武帝在世时,大楚实力达到巅峰,随后急转直下,不到十年,就已衰落得不成样子,武帝的威风连一代都没传下来,何况千秋万代? 这样的想法韩孺子只能藏在心里,没法对任何人说。 狩猎队伍的将官已经任命完毕,不可能再改,韩孺子还是做了一点妥协,任命五名诸侯王的嫡子或嫡孙担任左右中前后护军,这五人在之前的文武选中都没有出色之处。 次日一早,皇帝拜别太后、皇后,在千名宿卫军的护送下出城,与城外的一千北军、一千南军汇合,前往京北山区,那里是皇家园苑,地方广大,地势多变,正适合练军。 至于另一支两千人的“子弟军”,提前一天就已出发,安营扎寨,等候皇帝检阅。 正事不能忘,韩孺子到达园苑的第一件事还是亲自扶犁耕田,众多大臣随后撒种覆土,史官将时间、地点、官职等项详细记录下来,归档收藏,以备后世编纂史书时采用。 耕田结束,大部分官员回城正常办公,史官也走了,对皇帝接下来的“任性”之举眼不见心不烦,当作没发生过,不予记录。 虽然只是一场演练,韩孺子总算又回到军营中,一切按军法便宜行事,不用讲那么多的礼仪。 次日一大早,他在东海王、崔腾等人的簇拥下,前往“子弟军”营中检阅,这两人地位稳固,不想抢立功劳,因此宁愿留在皇帝身边,不愿加入军中,免去了文武选中技不如人的尴尬。 军营布置得井井有条,颇具老将风范,只是将士们的盔甲不太整齐,许多人自备甲衣,样式上与普通将士没有多大区别,材质却贵重得多,非金即银,阳光下奕奕闪光。 检阅军容之后,将士们演练各种陈形,随后是比武,分马上、步战两类,将持续整整两天,然后才是“狩猎”。 韩孺子很满意,记下不少人的姓名,与东海王等人争论谁的骑术更佳、箭术更好、枪法更强。 军营里基本上全是年轻人,最大的也不超过三十岁,十几岁的少年占据多数,正是争胜好强的时候,因此比武进行得非常热闹,场外发生了若干起私斗,韩孺子不管,只看将领们的反应。 这天傍晚,皇帝宴请了数十位表现出色的将士,虽然喝酒不能尽性,可是一想到未来的美好前途,所有人都是耳红心热。 韩孺子上次出行的时候,曾经利用行军考验过一批勋贵子弟,这些人大都仍在,表现依然出色,更让韩孺子感到满意。 入夜之后,韩孺子回宿卫军营中休息,与宫室相比,帐篷虽然简陋,却更让他觉得舒适。 两天后的上午,云梦泽匪首栾半雄被押来了。 这是韩孺子在城里就传下的旨意,栾半雄一到,立刻送到皇帝军中,韩孺子想看看这位匪首的模样。 这样的要求不太合乎规矩,刑部、兵部都表示反对,最后各方妥协,栾半雄的囚车不进城,在城外就由北军和金纯忠接管,直接送到皇帝面前,过后再按正常程序交给有关部司。 对此安排,韩孺子并不恼火,反而感到有趣,他有点摸清规矩与惯例的脉络了,许多事情其实可以通融,但是不会形成新的规矩与惯例,自然也就不存在韩踵所担心的效仿问题。 通融手段必须精巧,韩孺子正在学习,没有老师,只能自己领会。 不少人想方设法挤到皇帝所在的大帐里,希望先睹为快。 栾半雄可谓是声名鹊起,一名强盗头子,竟然能与大楚对抗,差一点成功刺杀皇帝,这种事情历朝历代可不多见。 将近午时,囚车进入军营,金纯忠先进帐,向皇帝行礼,“匪首凶悍,口不择言,帐中不宜留太多人。” 赶来看热闹的人都很失望,只有韩孺子明白,金纯忠不会随便做出建议,必然是有别的原因。(未完待续。) 第四百四十章 替兵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一怒之下,韩孺子拍案而起,差点就要亲自前往“子弟军”营中,立刻将冒名者全揪出来,带回京城,向其父母问罪。 可他毕竟做了一段时间的皇帝,明白一个道理,许多事情由皇帝亲自出面解决并不合适,反而会让问题变得复杂。 他又坐下了。 在崔腾的预想中,皇帝兴师问罪的时候,自己就是那个站在身边保护皇帝的人,向群丑怒目而视,表明自己不仅是近臣,还是重臣、忠臣。 看到皇帝面露犹豫,崔腾大为失望,忍不住道:“陛下看到自家人最多,所以不忍心处置吧?” “什么?”韩孺子又看了一眼名单,那上面的韩姓子弟的确最多,摇头笑道:“必须处置,但不是由朕亲自动手,朕在想这种事情该归哪个衙门管理,兵部?宗正府?大将军府?或者直接交给宰相?” 崔腾眨眨眼睛,“还用这么麻烦?陛下从前做事干净利索,现在……陛下既然不信任朝廷,又何必依赖朝廷呢?陛下若是觉得不好亲自动手,让我去,我能当恶人,让那些冒名者一个也逃不掉。” 韩孺子心中却是一震,连崔腾都知道自己不信任朝廷,随口就能说出来,长此以往,朝廷失势,皇帝手中最为重要的利器将变为钝器、锈器。 “叫东海王来。” “啊,干嘛叫他来?这是我辛辛苦苦找到的线索,跟他没半点关系。”崔腾除了失望,更感到不公。 崔腾犯起混来,连皇帝也得安抚一下,韩孺子平淡地说:“你得学会用人,而不是天天争斗不休。” 韩孺子指指自己身边,崔腾立刻笑着跑过来,太监后退两步,给他让出位置,虽然还是站着,但是崔腾觉得自己变得更重要了。 太监去传东海王,很快带人回来。 东海王瞥了一眼崔腾,行礼时稍稍侧身,以避开崔腾的方向。 韩孺子让太监将名单转交给东海王。 “这是……”东海王没看懂。 崔腾得意地说:“‘子弟军’中有人冒名顶替,这就是名单,而且只是一小部分。” “哦。”东海王笑了,将名单还给太监。 “你哦什么?”崔腾一脸严肃,“好像你知道此事似的,既然知道,为何早不告诉陛下?” 东海王不理崔腾,向皇帝道:“如果我猜得没错,这是所谓的‘替兵’,应该有,而且不少,我从前就有一个,崔腾也有。” 崔腾大怒,“什么替兵?我连听都没听说过!” 东海王仍不理他,只对皇帝说话,“按规矩,但凡宗室或是世家之子,到年龄之后,总得或文或武学一样,由朝廷出钱、出教师。学文还好,学武太辛苦,许多人家心疼自己的儿子,于是就养一名‘替兵’,与儿子年纪差不多,专门替儿子进军营。” 崔腾又道:“那是你,娇生惯养,我可没有,我们家从来没用过‘替兵’。” 东海王的目光终于转向崔腾,问道:“从小到大,你进过几次军营。” “不计其数。” “不是进去玩乐,而是与将士们一块操练,你有过几次?” 崔腾一时语塞,在他的记忆里,军营似乎就是一个游戏场所,喝酒、打闹、女人……一样都不少。 “所以你也有‘替兵’,不过崔家权势大,用不着养一个活生生的‘替兵’,只需用笔一勾,就都解决了。不信你去看兵部的记录,崔腾名下,十几年的行伍生涯肯定一项不缺。” 崔腾发了一会呆,“你不也一样?” 东海王点头,“我从小住在崔府,一切事情都用舅舅操办,当然也有一个纸面上的‘替兵’。唉,我倒更喜欢活生生的人,就像是自己的一个替身,挺有意思。” 崔腾急忙对皇帝说:“陛下,我不知道……那都是从前的事,现在的我可是实实在在站在陛下面前,一点虚假也没有。” 韩孺子嗯了一声,对这件事越发感兴趣,向东海王道:“难道这‘子弟军’中也有纸上之兵?” 东海王想了一会,“那倒未必,能有纸上‘替兵’的都是大世族,陛下可能早就见过,陛下亲自出现的场合,他们不敢不来,也不敢用替身。”他指向桌上的名单,“反而是那些陛下平时见不着的中小世家,敢用替兵。” 韩孺子冷笑一声,赵若素留在城内,许多事情只好问东海王,“这种事情该归哪个衙门管?” “那要看陛下打算怎么处置了。” “说详细些。” “如果想杀鸡骇猴、以儆效尤,就交给宗正府,只查办宗室和外戚子弟。宗正府会严厉斥责这些人,让他们的父兄上书请罪,到时宽宏到什么程度,由陛下决定。” “还宽宏?全发去充军……”崔腾急忙闭嘴,臣子绝不能替皇帝做决定,而且自家就是外戚,说话还是小心些为妙。 东海王继续道:“如果想对‘子弟军’来一次全面整肃,那就交给兵部。兵部肯定能查出所有‘替兵’,一律屏退,命令真人归伍,以军法严惩,但是只罚本人,与其父兄无涉。” “养‘替兵’的就是父兄,怎能轻易放过?”崔腾忍不住又插了一句。 东海王接着道:“如果想牵连更广,那就得礼部出面了,一旦涉及到违背礼仪,就是大事,有欺君罔上的嫌疑,一大批官员将因此入狱,就连兵部也要被查,那边的官员起码要负失察之责。” “这还差不多。”崔腾点点头。 东海王只看皇帝,“真要连根挖起,就得各部联合,宰相亲审,将整个朝廷彻底查一番。所以此事可大可小,一切全看陛下的选择。” 崔腾期待地看着皇帝,希望事情闹得越大越好,那样的话他立下的功劳才足够大,嘀咕道:“崔服肯定知道这些事,居然不告诉我,等我回去收拾他。” 东海王笑笑,崔服只算是崔家的穷亲戚,哪懂这么多道道儿? 韩孺子一直没有表态,心里已经明白东海王的用意,东海王故意将事态说得越来严重,其实是劝皇帝大事化小,不必大动干戈。 “先将这些人……找来。”韩孺子斟酌一下用词,没说“抓来”。 崔腾分不清这些细致的区别,立刻领命,“是,陛下,我这就去抓人,如果发现还有其他‘替兵’,全都抓来。” 韩孺子抬手拦住崔腾,对东海王说:“你去,不用旨意,传告子弟军将领,让他们把人带过来。” 东海王心领神会,知道陛下不想将事情闹大,躬身道:“是,陛下。” 东海王一走,崔腾急切地说:“陛下怎么能让他去抓人呢?东海王肯定会将‘替兵’都放走。” “别急。”韩孺子其实是不想打草惊蛇,起码得弄清多少大臣牵涉其中,然后再决定由哪个衙门处理此事。 崔腾不信任东海王,嘴里一直小声道:“我觉得要坏事……” 真让他说准了,东海王很快回来,没有带来“子弟军”将领与“替兵”,而是蔡兴海。 两人神情都很严肃。 蔡兴海道:“‘子弟军’营中突发疫疠,已有数十人染病,请陛下立刻起驾回城。” 崔腾指着东海王,正要开口,被皇帝看了一眼,硬生生闭嘴。 疫病肯定有诈,但这与东海王无关,时间太短,他来不及使诈。 “怎么会发生疫疠?”韩孺子问。 “可能是水土不服,昨晚发作了。”蔡兴海还不知道“替兵”的事,刚刚接到消息,遇到要出营的东海王,一块来见皇帝,“毕竟那营里的公子哥儿比较多。” “嗯,朕知道了,几十人染病不算太重,传随军御医前去医治。行军途中难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就当是练兵好了。” “可是陛下……” “不必多说,朕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回京城。” 蔡兴海只得退下,去找随军御医,同时加强防守,不准“子弟军”的人马出营。 东海王道:“看来消息是泄露了,那边已有准备。” “东海王,你在说我吗?”崔腾大声问。 韩孺子道:“的确是泄露了,崔腾,说说你是怎么得到消息的?” 崔腾无奈,将堂弟崔服和告密者杨可易都说了出来。 韩孺子与东海互视一眼,都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杨可易向崔腾告密,崔服又向“子弟军”告密,不知是谁出的主意,竟然假装疫疠。 “看来‘子弟军’中有聪明人。”韩孺子笑道。 “在陛下面前耍聪明,就是最大的愚蠢。”东海王道。 崔腾冲着东海王瞪眼,觉得东海王就是耍聪明的人。 “现在该怎么办?”韩孺子问。 “全由陛下定夺。”东海王明白皇帝已有主意,用不着自己多嘴。 韩孺子还是想了一会,“装病只是权宜之计,朕留下不走,‘子弟军’早晚得来见朕,营里的‘聪明人’肯定是在拖延时间——东海王、崔腾,你二人率领五百军士,等在官道上,从京城来的人,见一个抓一个。” “遵旨,陛下。”东海王应道。 崔腾却莫名其妙,“‘替兵’都在军营,抓京城来的人干嘛?” 东海王替皇帝解释道:“‘替兵’都在军营,原主却在城里,这边消息泄漏,那边自然要快马加鞭赶来救场。此地到京城正好一日路程,马快的话,需时更少一些,今天夜里,咱们就有收获。” 崔腾这才明白,重新兴奋起来,摩拳擦掌,准备抓人。(未完待续。) 第四百四十一章 皇帝之请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东海王和崔腾收获颇丰,一个晚上加一个上午,共抓获从京城匆匆赶来的三百余人,去除奴仆,共是一百三十二人,他们都被带到宿卫军营中,一个个吓得浑身发抖,甚至抱头痛哭、呼爹唤娘。 这些人哭得越惨,崔腾越高兴,东海王却明白,崔腾给皇帝找了一个大麻烦。 韩孺子自己也明白,此事虽然可大可小,其实是左右为难:处罚太轻,便宜了这些养尊处优的权贵公子,令“替兵”之风更盛;处罚太重,却又牵连太广,对皇帝、对朝廷都是一种伤害。 “给他们一次机会,告诉那些从京城赶来的人,两天之内消除‘子弟军’的疫疠,可算是戴罪立功。” 崔腾有点失望,“就这么便宜他们了?” 东海王说:“说来说去,其实都是自家人,这帮公子不是宗室子弟,就是世家后代,全与皇家沾亲,崔腾,你想让陛下怎么办?大义灭亲,对自家人下狠手吗?” 崔腾不吱声了。 消除不存在的疫疠,当然算不上处罚,韩孺子继续道:“也给‘子弟军’将领两天时间,让他们清除营中冒名者,两天之后,朕要再次阅军。” 皇帝的旨意被传达下去,“子弟军”营中乱成一团,假装疫疠就是他们能想出的最好主意,皇帝稍一施压,他们全没了主意,只能等待城中父兄前来相助。 第一个来为他们求情的人是宗正卿韩踵,他有一个孙子在营中,并非冒名,但是犯事者当中一半以上是宗室子弟,还有一些外戚,宗正府对此要负责任。 被皇帝尊称为“老大人”的韩踵连腰都挺不直,平时步行一里路都要休息三次,如今却一路奔波,从城内赶往狩猎场,多名轿夫轮流抬轿,速度比不了奔马,入夜之后才到达军营。 韩踵来不及休息,在仆人搀扶下走进帐篷,改由太监扶持,刚要下跪拜见,皇帝从座位上站起,几步迎上来,亲自扶住老大人的一条胳膊,送到凳子上坐好。 “这里不是京城,无需拘礼。” 韩踵实在没力气讲究礼仪,只好坐下,喘了几口气,正要开口了,皇帝突然脸色一变,严肃地说:“老大人来得正好,朕正有一事不明,要请老大人解惑。” “陛下……陛下请说。”韩踵只好将自己的话先咽回去。 “朕是无道昏君吗?” 韩踵吓了一跳,立刻要就站起来,却被皇帝按住。 “陛下是古往今来少有的明君,何来‘昏君’的说法?” “朕非昏君,何以宗室以昏君待朕?是朕哪里做得不对,令宗室不满吗?” 韩踵又吓一跳,可还是站不起来,苦笑道:“陛下言重了,宗室乃陛下股肱,同姓至亲,上上下下无不感念陛下的恩德,皆以为若非陛下力挽狂澜,大楚江山危殆,宗室也将倾覆。” 韩孺子长叹一声,“力挽狂澜非朕一己之力,也得有众多宗室子弟坐镇四方,维系大楚稳定。” 韩踵点头,正要顺势说出自己的话,皇帝话锋一转,又抢在前面。 “朕毕竟年轻,父兄早亡,每念及此,伤怀不已。老大人乃宗室长辈,朕一直视老大人为父、为祖,因此力请老大人出山,重掌宗室。” 皇帝的父祖都是皇帝,韩踵可承担不起这样的身份,急忙道:“老臣昏聩无能,未能教化宗室子弟,愧对陛下的信任。” “一群顽劣少年胡闹,老大人何错之有?” 韩踵一愣,“少年胡闹”是他的说辞,结果却被皇帝先说出来。 “朕有一事相求,万望老大人相助。” 韩踵又一愣,他受众多世家相托,拼老命来求陛下开恩的,皇帝却抢先求助,这让他很是难堪,想站站不起来,想跪跪下不去,在凳子上如坐针毡,“陛下何出此言?君君臣臣,陛下一道旨意,老臣自当舍命尽职。” 韩孺子摇摇头,“问题就在这里,朕不想颁旨,以免伤了宗室同姓之情,老大人以为呢?” 韩踵急忙道:“对对,陛下说得对,陛下的意思是……” “请老大人回城,替朕向宗室说一声:大楚有难,全是朕之责任,朕自当迎难而上,可是独木难支,有请同宗父老兄弟随朕向前,莫拖后腿。” 韩踵激动万分,“陛下……陛下言重了,宗室子弟只能冲在陛下前面,怎么敢拖后腿,营中之事……” “朕不想再提此事。”韩孺子摆下手,“朕自己也还年轻,知道什么叫‘年少轻狂’,不会深加追究。朕只是怀着一颗赤子之心,不知该如何向宗室表露,因此请老大人相助,向宗室说个明白。” 韩踵正色道:“必须说个明白,再有在陛下面前使诈者,不用陛下开口,老臣先将他毙于杖下!” 韩踵双手重重顿拐,咬牙切齿。 “有老大人的保证,朕就放心了。”韩孺子长出一口气,“朕对这支‘子弟军’寄与厚望,如果能得到宗室的真心支持,此军必能无往不胜。” 韩踵也是老狐狸了,这时却没有听懂皇帝的话外之意,满口答应下来,“真心支持,宗室怎么可能不支陛下?” “朕与宗室是自家人,不比寻常的君臣。” “自家人,当然是自家人。” 韩踵告辞,立刻去了一趟“子弟军”营中,先将冒名者痛斥一番,又将出主意装病的人臭骂一通,最后道:“前面是火坑,陛下让你们跳,你们也要毫不犹豫地跳下去,别说找人顶替,就算是面露难色,也别怪老夫心狠,先将你们推下去,再将你们的父兄一块推下去。别指望有人帮你们,在军营里全都老老实实的,明白吗?” 原来只是言语责罚,众人无不松了口气,被宗正卿骂一通倒没什么,于是全都点头应承下来。 韩踵又单独留下各地诸侯的几名子孙,特意嘱咐一番,这才离营回京。 韩踵之后,又有多名大臣赶来,一是请罪,二是求情,韩孺子全都用同样的方式对待,反而请他们相助,向各家说明皇帝的心意。 两天之后,“疫疠”消除得干干净净,皇帝再次来营中检阅。 这回“子弟军”露出了真实面目。 军中的主力还就是那些“替兵”,他们从小代替主人从军,操练娴熟,皇帝第一次检阅时,他们排在最前面,身后是一些表现较好的士兵,那些实在拿不出手的勋贵子弟,干脆让他们躲在帐篷里别出来,总共两千人,少一两百人谁也看不出来。 如今一切诡计都不能用了,可是短短两天时间,谁也造不出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队伍歪斜、号令混乱,军中将领越来越心虚,皇帝却没有表示不满,反而点头,向众将说:“这才是大楚的真实状况,之前的那些虚招,也就骗骗自己,真到了敌人面前,无异于送死。” 推迟数日的狩猎演练正式开始,皇帝全程参与,但是极少开口,全由“子弟军”将领们自己做主。 除了五名护军,众将领大都是普通世家的子孙,排兵布阵都没问题,只是胆子过小,对麾下的权贵子弟们不敢管得太严,在皇帝面前,又不能放得放松,因此左右为难。 狩猎效果差强人意,各支军队总算到达了指定位置,错过的时间不算太长,掉队的士兵也不算太多,与精锐的南、北军比不了,却不比普通军队差太多。 第一次受这种苦头的年轻将士们,全都盼着狩猎尽快结束,谁也没想到,苦头才刚刚开始。 韩孺子几天前就召来了兵部官员,反复查证“子弟军”名册,确保没有人冒名顶替,如果再发现一便,就由兵部负责。 许多世家都养着“替兵”,其中一些这次没来,韩孺子“请”各家交人,理由很简单:“既然是‘替兵’,那就大大方方地代替吧,国家正值用人之际,何不让他们从军?也算是各家对朕的帮助。” “替兵”五百多人,全被编入北军。 持续数日的狩猎演练终告结束,皇帝再次检阅,赐与酒食,劳慰将士。 对“子弟军”两千将士来说,苦难终告结束,很快他们就将发现自己正迎来真正的苦难。 韩孺子召见“子弟军”十几名主要将领和兵部官员,当众口述圣旨:“养兵在于练,练兵在于行,行军虽易,一练体力、二练配合、三练口令旗号,最为有效。‘子弟军’乃朕之亲军,诸家托付,朕重之再重,特令加练行军,前往塞外碎铁城,兵部拟旨,众将传令,一个时辰之后出发。”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可皇帝没想与任何人商量,他发出的是圣旨,一个时辰之后,从营里出发的是一支哭泣之军,好像即将奔赴有去无回的战场。 韩孺子没让任何老将老兵跟随,行军路线、沿途供应、营寨安排、与地方沟通等等事宜,全由“子弟军”将领自己拟定。 碎铁城对世家来说是个不祥之地,曾有不少勋贵子弟死在那里,如今又有一大批人要赶去,人人都感到不妙,可是这些天来他们一直受到父兄的叮嘱与训斥,对皇帝的旨意不敢有半点违逆,一边哭,一边还得骑马疾驰,不敢掉队。 韩孺子没有立刻回城,就在原处等候。 在城里要遵守朝廷的规矩,在城外,韩孺子要讲讲军中的规矩,他想看看,还有谁敢来求情。(未完待续。) 第四百四十四章 “书能杀人”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自从见过杨奉之后,圣军师变得萎靡,受审的时候一言不发,回到牢里也不再哼唱下流的小曲儿,像是已经认命。 牢里消息不通,云梦泽被攻破多日以后,他才从金纯忠这里听说消息。 金纯忠没有提审,而是亲自来牢里,这样一来,交谈内容就不会记录在案。 “栾半雄已被押至京城,很快你就能见到他,大概是在刑场上。”金纯忠开门见山。 圣军师发了一会愣,抬头说道:“我想见皇帝。” 上次在杨奉面前他就提过这样的要求,金纯忠摇摇头,“你没有这个资格。” “栾半雄呢?他有资格?” 金纯忠没有回答,“我想跟你谈谈淳于枭。” “栾半雄什么都招了?” 金纯忠点点头,他是来审问的,不愿透露其它情况。 圣军师思忖半晌,长叹一声,“为了一本书,死了多少人啊,望气之术难道真是骗人的吗?” 金纯忠没吱声,预感到圣军师终于要说实话了。 圣军师伤痕累累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舔舔嘴唇,“好久没沾酒了,下回带点,望气者全凭这张嘴讨生活,你两手空空而来,我没法开口。” “你是朝廷钦犯,我不能想来就来。” “那是你的问题。”圣军师一说起酒,口内生津,“既然带酒,就再拿些肉来,烧鸡和酱肘子最佳。” “你起码先说得点什么。” 圣军师躺在席子上,“不急,反正已经拖了这么久。” 圣军师骨头硬,拷打对他无用,金纯忠只好道:“我会尽快再来。” “下次大方一点!” 一次正规的审问,官府至少要有三人在场,一人主审、一人行刑、一人记录,很多时候相关的衙门还会派人来旁听,人数不等,只有这样,才能保证供状真实可信。 金纯忠单独来见犯人,其实非常不合规矩,全仗着皇帝亲信和玄衣使者的身份,才能让守狱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往里带酒肉就有点过分了。 金纯忠不想因为这点小事就拿皇帝压人,自己出钱,买来丰富的酒肴,在狱中宴请狱官、狱卒,以示感谢,然后中途离开,拎着一壶酒,托着一盘烩肉,去见圣军师。 守狱者们乐得送个顺水人情。 圣军师远远地就大叫道:“闻到了,闻到了,快拿来!” 圣军师盘膝坐好,整理一下手脚上的镣铐,也不用杯子,拿起酒壶先灌一口,抓起半只烧鸡,狠狠地咬下去。 风卷残云一般,圣军师吃掉了酒肉,打个饱嗝,“还是不够大方,你就这么给皇帝做事?” “皇帝的钱也是能省则省。” 圣军师大笑,“你小子挺有意思,每次审问的时候,不像其他的官儿那么狠。” 玄衣使者并非朝廷官职,只是一个临时称号,大多数时候金纯忠只当旁听者,当然用不着表现得太狠辣。 “喝也喝了,吃也吃了,你该说点什么了。” 圣军师收起笑容,“当然,我不会骗你的酒肉。让我想想,应该从何说起……淳于枭是一本书。” “嗯,栾半雄已经说过了。” “他说过书的来历吗?” “他从你手里得到此书,别的没说。” “他也不知道,了解此书来历的人寥寥无几,我算是其中一个。” 书本无名,作者在书中自称叫“淳于枭”,传书的过程中,望者者称其为《淳于子》、《淳于枭》。 此书最初在齐鲁一带流传,看到的人极少,也未受重视,被视为奇谈怪论,直至一名望气者得到此书,深读之后颇受启发,学以致用,凭此出入诸侯之家。 这名望气者改名叫淳于枭,收了许多弟子,以传授望气之术为名,择选优秀者授以书中内容,但是对书本身秘而不宣,只向极少数得意弟子出示。 “淳于枭”死后,他的弟子遍地开花,往往也自称此名,有意制造混乱,这正是书中所授的手段之一。 林坤山等人属于第三代、第四代弟子,只知其术,不知其书,真心相信淳于枭确有其人,圣军师则是嫡传弟子,一直珍藏此书,直到去见栾半雄的时候,为了取信于他,才交出书来,收栾半雄为徒。 “书中究竟写了什么?”金纯忠问。 “朝廷抓到了栾半雄,没拿到书吗?” 书在杨奉手里,他还没有回来,金纯忠仍不回答,“你宁愿将书送给一名强盗,也不献给朝廷?” “哈哈,你还不明白吗?我的金大人,那是一本专讲造反的书,怎么可能交给官府?” 金纯忠一愣,想不到世上还有这种书,“就因为一本书,你们就要造反?” 圣军师沉默了一会,反问道:“如果你拿到一柄号称削铁如泥的宝刀,要不要找块铁试一下?” “造反和宝刀是两回事。” “两回事吗?当今皇帝掌权以来,尤其贪恋大权,几乎要将所有事情都抓在自己手里,为什么?皇权就是宝刀,他觊觎已久,终于到手之后,自然要试刀,要到处劈砍,效果越好,越要找硬铁再试。我们造反的理由,与此相似。” 圣军师越说越无礼,金纯忠哼了一声,“不准你拿陛下做比较。” “哈哈,好一个忠臣。算了,我懒得说服你。这回的酒肉一般,下回带好的。” “下回?” “我累了,吃饱喝足之后得睡一觉,下回我跟你说说写书者的事。” 圣军师倒下就睡。 金纯忠无法,收拾空壶、空盘离开。 兵部、刑部审问栾半雄时,金纯忠需要在场,因此隔了一天才能再去见圣军师。 自从见过皇帝之后,栾半雄就再也没开过口,对所有指控不承认也不否认,一副生死由命的模样。云梦泽公开造反,也用不着太多口供,刑部只是走走过场,逼得不严。 圣军师却打开了话匣子,一见到金纯忠就说:“你怎么才来?我准备了一肚子话,只能对着墙壁说。” 圣军师一边吃喝,一边讲述。 “此书是谁写的?什么时候写成的?淳于枭是真名还是假名?谁也不知道,我们几位知情的望气者动用诸多力量查找真相,最后得出两种截然相反的结论。” 一种结论认为,《淳于子》这本书写于大楚定鼎之初,因为里面提到了大量的前朝弊端与楚、齐、赵三方争霸的内容,后者更是论述“造反”的主要依据:韩符是亡命之徒、庄垂是一方大豪、陈伦是世家后代,三种人如何在众多造反者当中脱颖而出,在书中占据很大的篇幅。 另一种结论认为,此书成于近代,作者没准还活着,他有意不提当代之事,正是为了掩人耳目,书中有一篇《强弱》,专门论述看上去最为强大的皇帝如何漏洞百出,没提具体人物,看上去却很像是在说武帝。 两种结论谁也说不服对方,圣军师是后一派,武帝驾崩之后,大楚急剧衰落,在他看来,正是《强弱》篇所预言到的情况。 “‘强者求刚,刚则易折’,遇到平庸的皇帝,大楚会慢慢强大,然后慢慢衰落,遇到武帝这样的皇帝,兴盛得快,败亡得也快。武帝一朝的臣子,个个明哲保身,都不爱管事,事实证明的确如此。” 金纯忠冷笑一声,“可你们还是失败了,一败涂地。” “一败涂地,望气者已经所剩无几,否则的话,就算死,我也不会向你说这些。”圣军师长叹一声,又躺下了,还剩小半壶酒没喝。 金纯忠收拾好东西,“栾半雄声称‘书能杀人’,他在书中给杨公设下了陷阱。” “改天再说吧,我现在没心情。” 金纯忠没有强求,与皇帝一样,他也不太相信杨奉会上当。 接下来几天,金纯忠很忙,几乎天天留在刑部,旁听一项项判决。 刺驾与造反都是不可赦的重罪,上百人因此被叛死刑,首犯栾半雄十日后处斩,圣军师等要犯也定在同一天陪斩,剩下的人则按正常程序秋后处决。 云梦泽群盗即将烟消云散,朝廷的关注重点已转为如何治理那片沼泽,以免其再度成为盗匪的藏身之地。 皇帝从狩猎场回宫的第二天,金纯忠才腾出空来,又带着酒肉去见圣军师。 圣军师情绪不错,鼓掌欢迎,锁链哗啦啦直响,开怀大吃大喝,甚至邀请金纯忠加入。 金纯忠婉拒,“我吃过了。” “嗯,反正你好吃好喝的日子多得是。”圣军师这回细嚼慢咽,吃过之后,将杯盘推开,“有书就有写书之人,直到现在,我也相信写书者还活着。栾半雄大概就是要用这一招诱骗杨奉去找写书者。” 圣军师伸了个懒腰,今天不打算长篇大论,“杨奉不会上当的,没准他对这本书的了解比我还多。” “什么意思?”金纯忠察觉到圣军师话中有话。 “按照《淳于子》这本书记载的手段,我们游说诸侯、大臣与强盗,几乎步步成功,唯独到了造反这一步,失败了。你可以说我们时运不济,也可以说当今皇帝出人意料,如果不是他当皇帝,我们很可能就成功了。” 圣军师紧紧抓住锁链,脸上的神情仍不甘心,“望气者时运不济,和当今皇帝掌权,都与同一个人有关。” “杨公?”金纯忠既吃惊又觉得可笑,“你想说杨公就是《淳于子》的作者?” “要不然很难解释杨奉为何这么了解望气者,朝廷之中也只有他盯着我们不放,皇帝的登基也与他大有关系。我越来越相信,他才是真正的下棋者,我们与皇帝,都是他的棋子。我就纳闷一件事,杨奉在与谁对弈呢?” “谢谢你的酒肉,我可以安然赴死了,如果你有心,或许会替我们盯着杨奉。” 圣军师倒下,再不开口。 金纯忠茫然失措,不明白圣军师是在说真话,还是在用望气者“顺势而为”那一套,随口编了一个故事,巧妙地引诱自己收拾杨奉? 或许这才是“书能杀人”的本意。(未完待续。) 第四百四十五章 宰相人选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东海王隔了一天才去向皇帝报告情况,以显示自己与平恩侯夫人不是太熟悉。 “进宫求情的人不少,平恩侯夫人也来了,但她说自己只是随波逐流,主导者另有其人,是左察御史、吏部尚书冯举的夫人,最后也是她的一句话起了作用——陛下今日劳动勋贵子弟,日后也得照此对待皇子吧?” 皇子尚未出生,受到的关注比父亲过去十几年得到的还要多。 韩孺子问道:“他们向谁求情?” 东海王以苦笑作为回答,有些事情他是不能说的。 韩孺子明白苦笑的含义,其实他已经猜到,只是需要确认一下。 左右无人,东海王上前小声道:“陛下打算怎么办?” “军令如山,朕不可能让‘子弟军’提前回京。” “当然,可是数十位朝廷命妇来求情,宫中一点反应也没有,显得……太无情了吧?” 韩孺子十分为难,他不希望母亲干政,但也不希望外人以为慈宁太后毫无权力,母亲多半生都在受苦,理应享受到众星捧月。 “你有什么主意?”韩孺子既使心里有了决定,也要先问一下别人的想法,这是他从书中学到的帝王之术,已经养成习惯。 东海王却要尽量揣摩皇帝的真实想法,“除了不能提前回京,陛下能做哪些让步?” “重赏?他们只是行军,不是打仗,并无战功。” 东海王笑道:“那些命妇在意的也不是战功,而是自家子孙的身子骨能不能受得了,嗯……” 东海王瞥了一眼皇帝,放弃猜测,直接道:“陛下或许可以允许‘子弟军’携带仆人,让行军途中稍微舒适一些。” “携带仆人是将领的权力。” “陛下若是一点让步也不做,那就简单了,发一道圣旨,要求各家勋贵与各位大臣管好自家女眷也就是了。” 韩孺子笑了笑,“让朕想想。” 东海王适可而止,没再多说什么。 当天中午,韩孺子回寝宫与皇后一同进膳。 皇后这两天显得有些心神不宁,韩孺子吃过饭,不经意地说:“皇后前晚提起‘子弟军’,朕一直在想,朕做得或许真有些过分。” 有太监、宫女在场,韩孺子称“朕”,崔小君也要遵守规矩,起身退后,回道:“我只是随口一提,陛下不必放在心上。” “‘子弟军’父兄皆是朝廷栋梁,朕的确应该多考虑一下他们的感受。军令如山,不可更改,而且‘子弟军’已经出发五天,想追回也来不及了。不过倒是可以允许各家派去仆人,许多子弟都还年轻,第一次行军,需要有人照顾。” 崔小君面露喜色,目光中还有一点疑惑,“陛下仁慈,各家必定感恩戴德。” “仆人最多两名,两千人的军队,回京的时候可不要变成几万人。” 崔小君笑道:“该有限额,陛下是不是需要有人上书陈情,然后再颁布旨意?” “那样最好。” 皇帝极少主动追加或改动旨意,那会显得不够稳重,在程序上,皇帝总是面对诸多意见时的裁决者。 朝廷的反应出人意料地快速,当天下午就有几分奏章送上来,宰相申明志特意将它们挑出来,派人送到凌云阁。 皇帝的批复很快也回来了,开恩允许各家向军中派去仆人。 大批仆人其实就跟在“子弟军”后面不远,一直不敢进入军营。 旨意到达兵部,连夜以急信发出,追赶正在途中的“子弟军”。 事情至此告一段落,韩孺子却对冯举感到不满,一个有可能成为宰相的大臣,其夫人竟然进宫向太后说三道四,冯举若是知情,有放纵之嫌,若是不知情,则治家不严,无论哪种情况,他都不适合执宰朝纲。 韩孺子还想与母亲开诚布公地谈一谈,慈宁太后仍然一如既往地爱自己的儿子,可她的一些做法却在帮倒忙。 这两件事都不急于进行,韩孺子被另一个消息牵住了。 金纯忠见过圣军师之后,发现自己骑虎难下:不将望气者的话当真,日后若是真的发生什么事,自己负不起责任;如果当真,又可能上钩,成为望气者的报复工具。 经过一番思考之后,金纯忠决定还是向皇帝如实汇报。 几分求情奏章送来的时候,韩孺子正在听金纯忠讲述他与圣军师的见面经过,随手写下早已想好的批复,交给太监。 金纯忠已经说得差不多了,“经过就是这样,微臣怀疑圣军师是在撒谎,故意布下疑阵,目的是离间陛下与杨公。” 韩孺子目送太监拿着奏章离开,说:“望气者从不撒谎。” 金纯忠一愣,没明白皇帝的意思,据他所知,望气者的全部手段都与谎言有关。 “纯粹的撒谎不叫‘顺势而为’,望气者总是改造真相。” 金纯忠还是没明白,他真正接触过的望气者只有圣军师一人,对他们的手段耳闻得多,见识得少。 “比如那支前往碎铁城的‘子弟军’,在望气者嘴下,会有截然相反的种种说法。他可以对心怀不满的大臣说,‘皇帝忌惮世家,有意斩草除根,子弟军此行凶多吉少。’” 金纯忠有点明白了,“顶多一个月,‘子弟军’就能安全返京,到时候望气者怎么解释?” 韩孺子微微眯眼,想象自己就是望气者,“初被望气者蛊惑的人,通常既不会全信,也不会一点不信,而是患得患失。望气者会更进一步,提出几条防范措施。只要对方接受,望气者就能处于不败之地:‘子弟军’安全返回,这是他预防之计的功劳;‘子弟军’若是发生意外,证明他开始的说法没错,对方没有全部接受,才导致如今的恶果。” 金纯忠目瞪口呆,终于开窍,“对杨公也是如此,杨公在外,做事难免会有不合陛下心意的地方,陛下只需动念,就会越来越觉得望气者所言极是。” 韩孺子点点头,“不只如此,望气者的手段多着呢,这只是一招。同样是‘子弟军’,望气者也可以对心慌意乱的大臣说,‘这是一次机会,别人家求情,生怕孩子受苦,你家却迎难而上,表明孩子吃得苦中苦,必能在陛下面前崭露头角。’” 金纯忠摇头,并非不赞同,而是感到佩服,既佩服望气者,也佩服皇帝。 韩孺子笑了一下,他倒真希望能有人向大臣说出类似的话。 金纯忠如释重负,“这样的话我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圣军师的目的就是要引起怀疑,陛下坚持得住,我也没问题。” 金纯忠告退,再不想这件事。 凌云阁里,韩孺子叹息一声,金纯忠的确够忠诚,也很会办事,但是不够聪明,还是没能理解“顺势而为”的全部意思。 无论望气者如何顺势、借势、度势,“势”总是真的。 韩孺子如此了解望气者,全拜杨奉所赐,杨奉又从哪里学来的呢?杨奉自称追查那个神秘组织已有多年,但是直到几年前的齐王叛乱,他才与其他人一样,关注到望气者的身影,在此之前,他更关注地方豪杰。 杨奉才是最神秘的人。 韩孺子一时冲动,很想召见圣军师,马上改变主意,见栾半雄就已是一个错误,见圣军师并无益处。 不管怎样,他仍然相信杨奉,这就够了。 韩孺子排除杂念,接下来的几天里,他有极其重要的事情需要处理。 在他桌上,放着宰相申明志的第五份乞骸骨书。 “乞骸骨”是请求致仕的委婉说法,希望向皇帝讨回自己的残躯,返乡等死,最后掩埋在故土之下。 申明志几乎一天一份奏章,交印之心十分迫切。 如果申明志不是与韩稠有染,韩孺子很可能会真心挽留,毕竟他所属意的宰相人选,资历都还浅,需要一段时间过度。 共有三人可继任宰相,冯举最合格,皇帝却不欣赏,瞿子晰、卓如鹤才华足够,但也各有缺陷。 申明志对待自己的时候常常出错,看别人的眼光却是很准。 瞿子晰弟子众多,在读书人当中威望极高,由他任相,呼声肯定高涨,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宰相不是教书先生,如何处理与弟子的关系,对瞿子晰将是一个极大的考验。 卓如鹤进士出身,为官多年,辅佐过太子,在六部任过职,郡守也做过几年,难得的是了解民间疾苦,熟悉官场的种种手段,治官、理民都没问题,遗憾的是缺少大将之风,面对突变会不知所措。 韩孺子拿过三张纸,分别写下三人的姓名,端详良久,心中反复斟酌。 宰相要的就是稳重,何必非有大将之风?邓粹倒是擅长随机应变,可是任何一位皇帝都不会让他当宰相。 韩孺子终于做出决定,卓如鹤就是下任宰相,瞿子晰正当壮年,可以等。 随后他的目光落在“冯举”两个字上,这才是他即将面临的挑战,必须让这位新任左察御史知难而退,才能稳住群臣。 “朕乃孤家寡人。”再想起这句话,韩孺子心中涌起的是斗志,而不是孤独与衰老。 桌上还有一张空白的纸,韩孺子看了一会,怎么也无法摆脱一个念头,于是提笔给杨奉写信。(未完待续。) 第四百四十七章 新宰相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瞿子晰等人都是朝中大臣,小小的倦侯府府丞可没办法想见就见。 韩孺子找借口先后召见四人,赵若素站在一边观察,表面上是与两名太监一同收拾公文。 第一位获得召见的人是冯举,他刚刚丢掉极具权势的吏部尚书之职,继任宰相的机会越来越渺茫,需要一点安抚。 宰相空缺的这段时间里,冯举代行职业,在勤政殿主持议政,韩孺子召见他,是要商量一下东海剿匪事宜。 冯举与往常一样恭谨有度,看上去毫无怨言。 云梦泽剿匪尚未完成,韩孺子就已经在策划东海之战,云梦泽进展顺利,结束得比较早,朝中因此出现两派意见:一派认为应该趁胜追击,立刻开始在东海剿匪,另一派则坚持原有计划,一定要等到战船建造完备之后,再行剿匪。 大臣们为这件事已经争论好几天了,众将领的想法也不一样,将被任命为剿匪主将的黄普公,倒是无可无不可,“船少的时候出奇计,船多的时候用正招,都能打。” 韩孺子因此将冯举叫到凌云阁,想听听他个人的想法。 在勤政殿,冯举代行宰相之职,是不能随便说话的。 “两派意见各有优劣:即时开战,士气最盛,但是意外也最多,能打海盗一个措手不及,却没办法将海盗完全包围,总有漏网之鱼;两年之后开战,准备充分,很可能会将海盗一网打尽,一劳永逸。” 冯举想了一会,“依臣之见,莫如两计并用,先派一支水军入海,一则击退海盗,挫敌之锐气,二则勘查海势,为决战准备,三则保护船坞,以免受到偷袭。对这支水军,不求大胜,不问歼敌之数,全当是练兵,两年之后并入大军,则必胜无疑。” 这与韩孺子的想法几乎一样,他笑道:“冯大人高见,不必再议,就这么定了吧,有劳冯大人通知兵部,照此制定剿匪之计。” 冯举告退。 这次会面极其普通,韩孺子没瞧出什么特别之处,看向赵若素,这位小吏却不开口,非要等到见过所有四人之后,再说结论。 第二位是新任右巡御史卓如鹤,虽然多数人都相信他就是下一任宰相,但是皇帝从未明说,作为当事人,卓如鹤多少有些期待与忐忑,面见皇帝的时候,他比冯举更显恭谨,回答问题时也更显认真。 “边疆国相与南方郡守常由世家把持,朕以为不妥,但是又不愿惊动天下,卓大人可有主意?” 卓如鹤躬身行礼,思忖良久,“未可一概而论,南方卑湿,风土人情与中原截然不同,根据过往的经验,每到更换官吏之时,土著必有一乱……” “这是为何?地方官做得太好,土著思留,不愿放人走吗?”韩孺子问道,他没去过南方,只凭公文,对那边的了解不多。 卓如鹤回道:“倒也不全是,土著之人不识文字、不立字据,一切约定以口头为主,往往邀集多人,当众立誓,事后执行,也只认当时的立誓之人,一有官员调动,土著就以为是要背约。” 韩孺子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原因,“为何不向南方多派文学之官,加以教化?” 卓如鹤道:“自太祖定鼎,大楚从未停止教化,在江南蔚然成风,那里出的状元数量已经超过北方,可是更往南的偏远之地,效果甚微,土著鄙视文字,以为无用,甚至视之为阴险卑鄙之物,宁死不学。官员无法,只能顺其自然。” 韩孺子轻叹一声,“边疆国相呢?” “武帝初期也曾频繁调动国相,可是新国相难与诸侯相处,引发不少混乱,甚至有一位诸侯进京自杀,只为控告本国国相。武帝杀掉那名国相,从此再少调动,只求国相与诸侯能相安无事。” “相安无事的结果就是齐王叛乱?”韩孺子说。 “恰恰是原齐王,为掩饰叛乱,常常主动更换国相。” “如此说来,这些问题都没办法解决了?” 卓如鹤躬身行礼,“若想一劳永逸,难,一个一个逐渐解决,倒有不少办法。” “嗯,有劳卓大人写一分对策,朕要细读。” “遵旨,陛下。”卓如鹤领命告退。 赵若素仍不开口,事实上,他的目光就从来没有转过来。 第三位是新任户部尚书瞿子晰。 六部当中,户部掌管天下人口税赋,职责最为细致,韩孺子让瞿子晰去户部,是想看看自己的这位老师能不能沉下心来。 “流民初定,入春以来,多地缺粮,频频向朝廷告急,瞿先生初掌户部,可有应对之策?” 所有问题都是韩孺子自己想提出来的,赵若素没有参与。 瞿子晰行礼时姿态大度潇洒,颇具古风,回道:“赈灾非户部一家之责,陛下若想调粮,需在勤政殿上提出,群臣共议,户部提供各地数字以供参考,定策之后,再与各部司配合执行。” 韩孺子笑了笑,换一种提问方式,“朕不问户部尚书,只问瞿先生,可有对策?” 瞿子晰想也不想地回道:“民不聊生,此为根基之患,只是各地调剂,已不足以赈灾,望陛下减御膳、损奢华、放苑林、开军仓,以剿海盗、灭匈奴之心救民于水火之中,或可成事。” 韩孺子又笑了笑,“前几项皆可,开军仓似乎不妥,大楚内忧未除、外患尚在,军仓无粮,士气不振,何以剿海盗、灭匈奴?” “仓中无粮,来年即可补充,人心若失,何时才能再得?” 韩孺子大笑,“容朕考虑。” 最后一位是刚刚卸任宰相的申明志,现在的身份是太师,不打算留在京城,全家人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回乡,奉召进宫,十分感动,这就相当于皇帝送行了,消息传出之后,申明志在家乡的地位又会提高一大截。 韩孺子闲聊几句,最后问道:“申太师以为何人可继任宰相?” 申明志有点惊讶,他早就向皇帝点评过最有可能的三个人,没想到又被问起,沉吟片刻,回道:“治官用冯、理民用卓、大事用瞿,唯陛下裁夺。” 申明志等于又将从前的回答说了一遍,韩孺子谢过之后,派人将老宰相送出去。 召见四人用了两天时间,赵若素期间未置一辞,申明志走后,他不能再沉默了。 “陛下可以用卓大人了。”赵若素的结论倒也简单。 “原因呢?” “陛下想用卓大人,君相互信,这是最重要的原因。” 韩孺子笑而不语,他还从来没公开过自己的想法,但是已经隐瞒不住。 赵若素继续道:“申太师其实也给出了答案。” “理民用卓。”韩孺子重复申明志的话。 “正如瞿尚书所言,流民是根基之患,理民因此是当务之急,非用卓御史不可,眼下朝廷并无大事,瞿尚书可以等。” “冯御史呢?” “东海剿匪是陛下策划已久的大计,群臣皆知,冯举却没有献上奇计,只是建议长短计并用,似有敷衍之意,其人对相位大概已是意兴阑珊,用之可,不用亦可。” 韩孺子思忖片刻,“就是这样吧。” 次日上午,韩孺子在勤政殿宣布了自己的决定:右巡御史卓如鹤乃先帝旧臣,功勋显著,为官有方,可为宰相。 议政大臣们下跪接旨,随后去拟定正式的诏书,只有卓如鹤本人还跪在皇帝面前,按惯例,他应该推辞一下。 韩孺子没给他谦逊的机会,看了一眼走开的大臣,对宝座台阶下的卓如鹤说:“君曾言‘官府似乎有粮,又似乎没粮’,君今日为相,朕只有一个要求,务必要让官府有粮、万民有粮。” 卓如鹤跪谢。 当天下午,韩孺子在凌云阁再次召见卓如鹤,这回没有外人在场,君臣之间也不再互相试探,而是有话直说。 “军事由朕亲掌,理民全看宰相,大楚若要振兴,根本之术在于利民,宰相之责乃重中之重。” 卓如鹤也不客气,“臣自当殚精竭臣,不辱圣命,唯有一事,臣要向陛下先说清楚。” “卓相请说。” “宰相乃百官之首,为相者因此先治官再理民,陛下既然委信于臣,臣欲升贬一批官员,请陛下首肯。” 东海王曾经提醒过皇帝,恒帝在位时间短,他身边的近臣都没来得及掌权就被外放,卓如鹤即是其中之一,他若当上宰相,必定要提拔故人,以为助力。 卓如鹤能够直白地说出来,韩孺子反而很高兴,“三品以下官员,任君调整,三品以上,朕知情即可。” 卓如鹤再次谢恩,这才说起理民之术,果然头头是道。 韩孺子非常满意,甚至觉得耽搁的这段时间实在没必要,自己真是想多了,最后他问:“宫里前日给姑母送去几株人参,可还好用?” 卓如鹤微微一愣,“公主服过一点,身体好多了,已向太后谢恩,未敢烦扰陛下。” “那就好,以后再缺,向宫里要即可。” 东海王曾说有人给卓府送礼,韩孺子借此点醒卓如鹤,不要太贪心。 卓如鹤没想到皇帝对自己调查得这么细,身上出了一层冷汗,出宫之后,心绪不宁,掀开轿帘,向亲信随从小声道:“去见中书舍人南直劲,问他什么时候方便再见一面。”(未完待续。) 第四百五十章 亲人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燕家的几名仆人将侍读丫环邀月送到黄普公家中,也不多说什么,催邀月下轿,管家带来已经写好的卖身契以及中间人,请黄普公按手印,拱手道:“邀月从今天起就是黄将军的人了。” 黄普公莫名其妙,不等他询问,燕家众仆已经抬着空轿离开,他们都认识黄普公,而且很熟,从前常在一起喝酒聊天,现在却都像陌生人一样,脸色冷冰冰的,像是来还赌债,心不甘、情不愿,却又不敢再赌。 邀月也莫名其妙,她在家中老实待着,自忖一言一行没有出格、出错的地方,主人回来之后,却是一脸阴沉,打量她几眼,咬牙吐出几个字:“如你所愿。” 邀月连东西都没收拾,就被塞进轿子,又换了一位主人。 她对卖来卖去早就习惯了,倒不是特别在意,只是看到黄普公之后有些尴尬,当初她赠送几两银子的时候,可从来没想到会有这一天。 黄普公刚从云梦泽回来时,曾去拜访过旧主,一是感谢燕家一直以来的保护与帮助,二是希望为邀月赎身,结果遭到断然拒绝,所以他不明白燕朋师为何突然改变主意。 两人站在庭院里,邀月尴尬,黄普公更尴尬。 黄普公住在朝廷赐与的宅第里,他当了十年仆人,还不习惯被人侍候,而且很快就要出征,所以宅第虽大,家里的奴仆却极少,只有十人,还都是朝廷连同宅第一并赐与的。 “邀月姑娘……”黄普公想请她进屋休息,转念觉得不妥,拿起手中的卖身契,撕成碎片,“你不用再当丫环了,你还有家人吗?” 邀月摇摇头,但凡有家人依仗,她这些年来也不至于漂泊不定。 黄普公是员大将,不管面对多少敌人,都敢打、会打,计谋百出,从无失算,面对一名柔弱女子,却有点不知所措,但他是豪杰,办事利落爽快,想了一想,说:“你就住在这里吧,当成自己的家,东西随你用,仆人随你使唤,等我回来,再给你找地方。” “是,我等将军回来。”邀月细声道。 黄普公觉得邀月可能有误解,但是对方没有挑明,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叫来所有仆人,让他们好好服侍邀月姑娘,随后收拾衣物、盔甲,提前搬到军营里居住。 次日一早,皇帝亲自出城相送,祭过蚩尤旗之后,黄普公率军一千出发,在东海国已有一支数千人的水军,黄普公得到的兵力不多,战船更是只有二十余艘,但他的任务比较简单,不求大胜,不求歼敌,只需保持对海盗的攻势即可。 黄普公也没做任何明确的承诺,他在平东海策中写了许多海战之术,但是特意强调,海战比陆战变数更多,极难事先预科,只能临阵随机应变。 君臣二人没机会单独交谈,黄普公不会多嘴多舌,韩孺子对燕朋师赠人之事一无所知,他甚至没听说过“邀月”这个名字。 前些天他派崔腾去幼军营送信,只说顺便观察一下黄普公与旧主的关系,可没说过要让崔腾多管闲事。 崔腾从幼军营回来之后,极为肯定地表示:“没问题,燕朋师人很聪明,也懂得规矩,没有半句怨言,黄将军更没问题。” 韩孺子相信了,毕竟这只是臣子之间的一点小事,身为皇帝他没法直接参与,也没必要过分干涉,杨奉之前说过,处理人际关系本身就是能力之一,皇帝以后如果想重用黄普公,就得让他自己过这一关。 韩孺子最近心情比较好,云梦泽战事提前结束,任命宰相比他预料得顺利,东海之战进行有条不紊,北方的匈奴一直没有大动作,两位怀孕的嫔妃身体健康……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如今他只剩几件小事需要处理。 一个是杨奉,他滞留云梦泽已有两个多月,仍未找到“淳于枭”的下落,依照圣军师的供词,杨奉显然相信写书者还活着,但是在他给皇帝的信里,却写得语焉不详,只说离目标越来越近,太祖宝剑与英王都能找回来,为防泄密,不宜细说云云。 韩孺子有一种感觉,杨奉似乎不想回京,韩孺子于是将晁鲸派往云梦泽,希望弄清原因。 另一个是自己的母亲。 慈宁太后最近倒怎么干涉朝政,但是随着两名嫔妃的肚子越来越大,她对皇帝的后宫越来越关心,每次见面都要催促皇帝多多宠幸妃子,“万一两个都是女儿呢?陛下还得努力啊,这不是陛下一个人的私事,而是关系到天下安宁的大事。” 这让韩孺子每次都觉得尴尬,但是能够接受,所以不打算挑明。 主动挑明的人是慈宁太后。 黄普公出征的当天傍晚,韩孺子照例去给两位太后请安,慈宁太后将儿子叫到自己的寝宫里。 “陛下最近不怎么忙了吧?” “还好,的确比前一阵子轻松许多。”韩孺子恭敬回道。 “陛下眼光不错,卓如鹤是位合格的宰相。” “是先帝的眼光好,朕不过坐享其成。”韩孺子观察了几天,的确对卓如鹤很满意,终于可以放手让宰相主持朝政,自己则专心思考一些更久远的事情,比如匈奴人,比如极西方那股突然兴起的势力。 自从来过一队使者之后,西方再无消息传来,大楚使者韩息送回来几份公文,现在还没出西域的地界。 慈宁太后微微一笑,儿子比从前更会说话了,这让她很高兴,“真有那种败家子,送到手中的好处都能拱手让人,陛下能‘坐享其成’,也算本事。” “太后过奖。” 母子二人过于客气,慈宁太后话锋一转,“不客气”地说:“陛下最近三天都在秋信宫过夜吧?” 母亲又要老调重谈,韩孺子无法,回道:“是。” 慈宁太后叹息一声,这回却没有直接要求皇帝“努力”,“陛下还记得小时候的事情吗?” “记得一些,不知太后指哪件?” “那时候咱们母子与外面的接触少,我向陛下讲解各种亲戚称呼,陛下非常爱听,自己捏了许多小泥人,把他们当成哥哥、姐姐、叔叔、舅舅,与他们一块玩耍。” 韩孺子笑道:“是吗?这些事情朕可不记得了。” “有一个小泥人,陛下最喜欢,天天拿在手里,叫他‘老舅爷’,说他有一天会带你出去玩儿。我一直纳闷,我从来没教过你这个称呼,你从哪学来的?”提起往事,慈宁太后满脸笑容。 韩孺子呆呆地想了一会,脑子里出现一些模糊不清的画面,“我有点印象了?那些泥人呢?” “有一回下雨,你忘了拿回屋子里,泥人都被浇成了泥浆,你哭了几天,然后就把它们给忘了。” “我记得自己对着满手泥巴哭泣,却忘了是为什么。”韩孺子的回忆多了一些,笑道:“那时候的生活真是孤寂。” “是啊,所以陛下有了孩子之后,绝不能让他再过那种生活。” 韩孺子沉默了一会,“母亲不必多说,朕明白,朕……会努力。” 儿子答应得很勉强,慈宁太后知道这只是敷衍,今天她却要一个明确的承诺,“今天我不说后宫的事,陛下说三年之后再选秀,可以,陛下喜爱皇后,不愿与其她嫔妃过多同房,也可以,这种事情急不得,陛下也是大人了,知道轻重,用不着我来多说。” 韩孺子有些意外,“谢谢太后的理解。” “但是陛下的亲戚不只姓韩,陛下还记得吗?” 母亲极少提起舅氏一家,韩孺子不由得一愣,“太后有话明说就好,外公家里缺什么东西吗?” “别的都不缺,只缺一个官。” 韩孺子笑道:“太后自己说过,舅氏一家皆是乡农,做不得官,让孩子多读书,等十年以后光耀门楣。” 慈宁太后点头,“我的确说过这样的话,可我改主意了,因为我发现,朝廷的官也不都是那么难做,别人家做得,王家也做得。陛下不用给王家掌权的大官,虚衔总可以吧?” 韩孺子不在乎几个虚衔,他对母亲的一句话感到不解,“太后怎么发现朝廷之官不难做的?” 慈宁太后沉默了一会,“事情明摆着,宰相最近调整了不少官员,朝廷几大世家皆得好处,唯有王家还是土财主,不见得陛下的舅舅们是乡农,世家子弟就都出类拔萃吧?” 韩孺子笑道:“宰相对官员的调整事前得到了朕的许可,是朕一时疏忽,忘了舅舅一家,太后请安心,三日之内,必有喜讯。” 慈宁太后叹了口气,“我原先还以为自己对家人不会太在意,可是见面之后,还是觉得家人最亲,也最可信,真到了危急时刻,唯有自家人能够依靠,希望陛下能够理解我的一片苦心,不要以为我是在单纯地求官。” “太后是朕的母亲,太后的要求就是朕的要求,没有‘求官’之说。” 韩孺子告退,对两件事感到疑惑: 一是卓如鹤调整官员时倾向于世家,自己为什么早没注意到?他在母亲面前说谎了,卓如鹤的确说过要任命一批官员,韩孺子还以为是要提拔同为桓帝近臣的一批人,听母亲提醒,才注意到似乎并不全然如此。 二是母亲为何突然说起“危急时刻家人可信”的话,舅舅一家都很老实,手中无权无势,有什么可依靠的? 韩孺子不只是慈宁太后的儿子,更是皇帝,他要查明真相,而不是直接询问。(未完待续。) 第四百五十一章 顺利之年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王家人还沉浸在一步登天的眩晕状态,眼中所见尽是新鲜事物,每天连做梦都不踏实,有心炫耀却找不到目标,王家老汉时常感慨:“这要是在村里,还不得让他们的眼珠子掉下来?啧啧,京城人多,可惜没咱们认识的。” 查清这家人的所作所为,对景耀来说轻而易举,不用他花钱,也不用他以权势相诱,只需以宫中太监的身份去上几趟,带着一双耳朵就够了,王家上下什么都愿意说,甚至到了口无遮拦的地步。 景耀每次登门拜访,一位姨丈都要拉着他的衣袖,一本正经地说:“告诉陛下,有事儿开口,我们虽然没别的本事,但是忠心。满朝文武不少,都是坐轿子的,只有我们肯出力气抬轿子。一定要告诉陛下,你不说,改天我与陛下一块喝酒的时候自己说,到时候你的面子上可不好看。” 景耀笑着应承,向皇帝报告情况时,对王家的类似小事几句带过,没有细说。 景耀注意到一件事,王家的男人粗鲁而纯朴,毛病不少,却没有心机,与他人交往主要以炫耀为主,的确有不少官员上门巴结,但都是表面交情,没有深入来往。王家的女人大都比较老实,除了为家产分配吵过几次架,再没有别的矛盾,只有一个例外。 这个女子姓王,严格来说却不属于王家人。 她叫王翠莲,其家在村里与王家相邻,沾亲带故,一家数口也被带进京城,与王家住在一起,原因是慈宁太后心中仅有的儿时记忆里的有她的影子。 小时候她称慈宁太后“小姐姐”,经常在一起玩耍,事隔数十年,她仍觉得自己有义务继续追随太后。 景耀查到,王翠莲经常受到邀请,拜访达官贵人的女眷,传授女红——她自己称之为“针线活儿”。 一块穿针引线的时候女眷们说了些什么,景耀不知道,也不打算去查,他只知道一件事,女红对权贵之家没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各家女眷对王翠莲热情得不正常。 他的调查到此为止,景耀明白,再查下去,惹上麻烦的可能会是自己。 韩孺子也觉得够了,从权贵女眷到王翠莲再到慈宁太后的这条线非常清晰,没必要再去追查细节。 已经有大臣闻风而动,为王家人请官,理由还是老一套: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皇帝亲近家人,有助于培养仁慈之心,最终惠及天下。 韩孺子佩服这些人引经据典为其所用的本事,却厌恶他们的谄媚。 他与宰相商量了一下,封三个舅舅为宿卫将军,说是将军,其实是虚衔,没有衙门、没有官印,但是有品级、有公差,出门可以乘坐高规格的轿子或是马车,足够威风。 慈宁太后比较满意,没再多说什么。 对宰相卓如鹤的调查更为简单,皇帝这里的奏章只要不是密封,赵若素都看过,而且留有印象,想了一想,说:“宰相近日共调整官员三十几位,多是升迁,贬黜者少,至于说到这些人的背景,微臣所知甚少,不如直接问宰相。” 韩孺子的确要问问卓如鹤,在此之前,他先问了东海王。 东海王一直在关注着朝廷动向,对权贵家族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他最了解,旁观各家的起起伏伏,但是若非皇帝问起,他一句话也不会多说。 “宰相本人就是世家子孙,祖上出过不少大官,否则的话,他也不会成驸马。”东海王笑道,不想显得什么都知道,请求回去调查一下,第三天才在凌云阁里对皇帝说:“据我所知,没什么特别的:冯举的几个门生获得提拔,但都在合理范围内,宰相想必是要安抚一下从前的对手,其他人就比较简单了,还是柴、楼、崔、花四家,花家衰落了,其他三家还都强盛,宰相理应给予好处。” “你从前说过,宰相会优先提拔先帝近臣。” 东海王笑道:“自己想得好处,就要先给别人一点好处,这样一来,到自己的时候就不会受到太多反对,为官之道,大抵如此,宰相倒是很守规矩。” 韩孺子也笑了,因为他自己也用这一招,而且经常用,这么一想,心中释然许多。 东海王又道:“我得向陛下多说一句,所谓背景这种东西都是人云亦云,门生、旧部、联姻、同姓、同乡、同榜进士等等,都可以算入背景,许多官员与四大家皆有关系,很难说谁就是谁家的人,花家出事,也没见哪个‘花家人’跳出来为他们说话。” 朝廷的规矩重重叠叠,身在其中的人习以为常,从小独处的韩孺子却觉得新鲜,“四大家?有意思,朕从前没听说过。” 东海王诧异地睁大眼睛,马上笑道:“也难怪,陛下心怀天下,不太注意这些事情,别人也不好说。朝中不只有四家,还有六门八姓,总共十八户权贵,不过要我说的话,这不过是民间传言罢了,其中不少人家是拿来凑数的,早就衰落多年了。” 韩孺子本想细问这十八户权贵都有谁,转念又放弃了,身为皇帝没必要了解太多细枝末节。 韩孺子最终没有找宰相卓如鹤谈话,但是从此之后,对奏章不再随笔批复“阅”,又恢复细看的习惯。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卓如鹤对官员的调整告一段落,开始正式地辅佐皇帝治理天下。 首要的问题还是流民。 大部分流民去年都得到了安置,当年秋天有了收成,却只够糊口,极少积蓄,仍需官府救济。 问题是官府库中也没有多少余粮。 这回是真没粮,卓如鹤仔细调查过,连年灾祸,天下郡国一半以上粮库告急,剩下的地方也只够本地调剂,没有余力帮助外地。 “唯有四大兵仓存粮尚足,臣以为或可调用。”开兵仓本是瞿子晰最早提出的建议,卓如鹤现在也有了同样的想法,“今年春夏以来,风调雨顺,入秋之后很可能迎来丰收,只需等候几个月,兵仓之粮就能得以恢复,两三年间即可贮满。” 韩孺子犹豫不决,兵仓之粮至关重要,一旦空虚,皇帝就像是手中没了兵器,关键是对面的敌人还没有走远,仍在虎视眈眈。 东海之战规模不大,对楚军影响甚微,塞外的匈奴人才是大患,柴悦率军十万驻守在马邑城,一旦再开战事,粮草供应绝不能中断。 匈奴人最近比较安稳,但是有消息称,入春以来,大批匈奴人南下,离边塞不远,还有消息说,从西方逃来的匈奴人越来越多。草原民族一直逐水草而居,如今只敢东来,不敢西去,牛羊无处放牧,早晚必成大祸。 “先开一座吧。”韩孺子只能先做到这一步。 卓如鹤选择的是敖仓,此城存粮最多,交通便利,往各地运粮比较方便。 放粮赈灾只是治标,卓如鹤的治本之法是垦荒,他在云梦泽用过此法,效果不错,如今要在各地推广,垦荒所需要的耕牛、铁犁、种子等等,皆由官府借贷给贫民,免租一到五年,然后逐渐偿还。 卓如鹤预计,要到十年之后,垦荒方可大成,天下充实,可比武帝鼎盛之时。 计算下来,垦荒的费用极其庞大,远远超过供养一支二三十万人的军队。 户部尚书瞿子晰全力支持这项计划,兵部尚书蒋巨英却提出反对意见,“养兵需费一斗粮,用兵时则至少要费三斗。以兵力三十万计,从太祖以来,大楚存粮从未少于三年之费,最多时超过十年,通常是五年。自齐乱以来,存粮渐少,已然不足三年,若是再不及时补充,就只能以今年之粮养今年之兵,万一有事,兵无现粮,如何战斗?” “军无三年之粮,只怕‘万一有事’,民无一日之餐,却是‘必定有事’,孰重孰轻?孰急孰缓?”瞿子晰在勤政殿上与蒋巨英争执不下。 民为本、兵为器,皇帝哪个也不能舍弃,韩孺子要求宰相再做计算,让少府也参与进来,看看皇家能不能帮上忙。 乔万夫已升任少府卿,对皇家财富了若指掌。 皇帝很富有,但是放到整个天下,仍是杯水车薪。 这年六月,盛夏之季的一件意外,解决了朝廷的大问题。 塞外传来消息,大单于死了。 大单于年岁已大,无疾而终,韩孺子感到一点失落,他一直想着要报晋城之仇,结果敌人却先他而去。 边疆为此紧张了一段时间,按惯例,大单于一死,匈奴往往内乱,有时候混乱会波及到楚地。 这回却是个例,半个月之后,塞外又传来消息,新的大单于已经产生,派出使节,愿与大楚交好。 新任大单于没什么,新任大阏氏却是楚人。 崔家的女儿崔昭,以平晋公主的身份嫁入匈奴,就是她的丈夫继承了大单于之位。 匈奴人以平晋公主的名义写了一封信,向大楚示好。 虽然匈奴人并不可信,但是楚军的压力的确小了许多,韩孺子决定冒一次险,开放三座兵仓以济天下,只留一座满仓不动。 这是大楚今年诸多的顺利之一,不久之后,惠妃佟青娥临产,宫中又有嫔妃怀孕。 在接二连三的喜讯之中也有一件噩耗。 被皇帝派往云梦泽的晁鲸返京,带回来的不是活人,而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杨奉在返京途中病逝。(未完待续。) 第四百五十四章 江湖人杨奉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对于大楚来说,杨奉之死是件不起眼的小事,不要说是正史,就连事无巨细都要记载下来的本朝实录,对此也只字未提。 在史官的笔下,杨奉只有留守皇宫的一小段经历值得记载,他的名字出现在时任宰相申明志等一众大臣后面,称他们在皇帝被围晋城期间曾经另立皇储,几句带过,不置评价。 即便是那些认得杨奉的人,对他的死也只是发几句感慨,不是特别在意,毕竟杨奉不年轻了,四处奔波,身体垮掉是早晚的事情。 有些人甚至对他的死感到高兴。 只有皇帝一人真心哀悼这位亦师亦友却没有师友名分的太监。 韩孺子永远都记得第一次见到杨奉时的场景,周围的寒意与太监的装扮、神情融为一体,成为杨奉的一部分,在他死后,这种寒意愈发强烈,虽值盛夏,韩孺子仍感到后背时不时发冷。 皇帝难得地请了三天假,不上朝、不批奏章、不见任何外臣,名义上是要等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事实上他却独自前往太祖衣冠室,送还宝剑,待了整整一天,连午膳都给取消,除了孩子出生,不允许用别的消息打扰他。 看着一幅幅壁画和破旧的衣物,韩孺子突然冒出一个想法:或许那个故事想说,皇帝并不能真正拥有天下,在大楚的正史里,太祖英明神武、千古少有,但是在民间,不同的人却有不同的看法。 赵若素曾经说过,有真正的皇帝和众人眼里的皇帝,形象迥异。 韩孺子想得头疼,仍然没有定论。 他只确定一点,杨奉死后,自己更加接近“孤家寡人”,在所有人当中,只有杨奉能以平等的身份与他开诚布公地讨论“皇帝”。 韩孺子还有许多事情没问,宰相的任免、朝廷的调整、未来的规划、后宫的安排等等,他一直盼望着能得到杨奉的指点,或者像严厉的教书先生那样,给几句评价。 “朕乃孤家寡人,朕乃孤家寡人……”韩孺子反复念叨这句话,慢慢地,杨奉所带来的寒意一点点消失,他坚强起来,还感到一丝骄傲,自己是皇帝,而且在努力做一个皇帝。 傍晚,韩孺子离开衣冠室,惠妃佟青娥那边传来难产的消息。 佟青娥从下午就开始感到阵痛,十几名产婆、女御医忙里忙外,数十名宫女守在外面,哪怕只是递一下抹布,也算是与有荣焉,沾了一点喜气。 可是婴儿迟迟不肯出生,众人开始感到恐慌,个个谨小慎微,连呼吸都要小心控制,生怕受到牵怒。 一个时辰之后,慈宁太后亲自“督战”,也没让情况好转,佟青娥全身汗津津的,累得喊不出声来,还要挤出微笑,安慰急迫的婆婆:“太后勿忧,我还能……受得了。” 男人不能靠近产房,太监也不能,张有才等人在寝宫外面,急得团团转,又不敢用这种事打扰皇帝,只能默默祈祷,也不知是谁,连佛像、神像都请来了,在大门外摆了一排,焚香祈祷。 慈宁太后出门看见,没有发怒,反而下令将神佛请进寝宫,又传来几名尼姑、女道士,正经地做了两场法事。 韩孺子只听说佟青娥生产不顺,他不能去看望,只好等在泰安宫里,独自用膳,皇后以及所有嫔妃都去给惠妃“助阵”,自从韩孺子摆脱傀儡地位之后,这是仅有的一次,他不是宫里最受关注的人。 夜色渐深,韩孺子感到无聊,在得到更多信息之前,杨奉就是一个无从猜测的谜,花再多心事也没用。 佟青娥那边还是没有消息,韩孺子没法入睡,干脆前往凌云阁,召来蔡兴海,“林坤山带来了吗?” “带来了,在宫门候命,陛下……真要见他吗?” “为何不能见?” 蔡兴海不知道该怎么说,想了想,“他毕竟与造反者是一伙,虽然戴罪立功,也不能掉以轻心。” 韩孺子笑道:“远离危险人物,并不能让朕就此安枕无忧,蔡都尉忘了咱们一块持刀夜行皇宫的经历了?” 蔡兴海也笑了,“今非昔比……陛下现在就要见他吗?” “如果宫里还没有消息,就将他带到这里。” 皇宫比较大,宫门离凌云阁有段距离,蔡兴海先去带人,与后宫保持联系,听说惠妃仍未生产,将林坤山送进凌云阁。 今非昔比的不只是皇帝与蔡兴海,还有林坤山,他不再是出入侯门的望气者,只是一名受到招安的江湖术士,过着半软禁的生活,还能再见到皇帝,对他来说是一件天大喜事,什么尊严也顾不上了,在宫门等了整整一天,期间接受了五次检查,反复脱衣、穿衣,他都没有半点反对。 “草民林坤山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林坤山砰砰磕头,连皇帝身边的太监都觉得过分了。 韩孺子望着十步以外的林坤山,忍不住又想到了那三页纸所记载的故事,说到底,皇帝的权力来源于他人的“看法”,林坤山换了一个“看法”,就由无所不能的望气者,变成了摇尾乞怜的小人物。 那些宁愿前往官府自杀也要保护陈氏后人的豪杰,将自己摆在了与皇帝平等的地位上。 那只是一个不知真假的故事,韩孺子提醒自己,开口道:“林坤山,你在云梦泽一直陪在杨公身边吧?” 林坤山匍匐在地,回道:“云梦泽群匪剿灭之前,草民经常陪在杨公身边,贼破之后,草民与其他人奉命留在城里,杨公前往军寨,身边通常只有杜穿云、栾凯两人,栾凯后来也回县城,据草民所知,杜穿云陪伴杨公时间最长。” 林坤山回答得很小心,不管皇帝接下来问什么,他都可以说知情或者不知情。 韩孺子却不知道自己该问什么,他本来是想询问林坤山对那个故事的看法,见到其人之后,却放弃了这个想法。 “给朕说说盟主大会吧,最后谁成为盟主了?” “河南柳高成。” “这是个什么人物?”韩孺子问,楚军与官府只管剿匪,不问江湖事务,杨奉向来能简则简,说得也不详细,韩孺子第一次听到“柳高成”这个名字。 “河东大豪,人皆称之为‘大侠’。” “与洛阳丑王相比如何?” “丑王名满天下,柳高成只在河东一地名气大些,不可同日而语。” “既然如此,他怎么会成为盟主?盟主大会又不是在河东举办的。” “江湖中本有四股强大的势,分别是京城、洛阳、齐鲁与云梦泽,后两地最近势微,洛阳丑王不参加大会,只剩京城群豪势力最大,像梁信猴、疯僧光顶等人,呼声都很高,但是也遭到不少人反对,以为……” “以为他们是朝廷爪牙?” “都是江湖人胡乱说的。” “嗯,接着说。” “河东因此突显出来,不喜欢京城豪杰的人,都改而支持河东群豪,河东江湖人共推柳高成,就这样,他最后成为江湖盟主。” “杨公做什么了?” “他……什么都没做,不过他放出话来,说……自己既然参加大会,就是江湖人,遵守江湖规矩,盟主选出来之后,第一个服从命令,即使违背朝廷旨意也在所不惜。” 韩孺子沉默。 林坤山误解了这种沉默,急忙补充道:“杨公随机应变,这么说话只是为了取信于江湖人,并非本意。” 韩孺子觉得那就是杨奉的本意,“杨公什么时候生病的?” “几个月了吧,杨公或许早就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所以才会发出那样的誓言,他一死,就不用在江湖和朝廷之间左右为难了。” “关于杨公,你还知道些什么?在你看来比较特别的一些事情。” 林坤山忍不住抬头瞥了一眼皇帝,马上又低下头,嗯了几声,“倒没什么,就有一件事,杨公一直在追查淳于枭的下落,终于找到一点线索之后,他却停止追查,一连几个月毫无作为,说是生病吧,他却不肯回县城,也不肯请郎中,说是设圈套吧,没听说他抓到特别人物,所有的刺客都是抓到就杀,从来不审问。” 韩孺子点点头,在他得到的信中,杨奉一直声称自己在努力追查,而且离目标越来越近。 韩孺子看了一眼桌上的残书,挥下手,太监们上前,示意林坤山退下。 林坤山膝行后退,时不时还要磕个头。 韩孺子坐了一会,收起残书,下楼准备回寝宫,正好看到侍卫头目王赫,招手叫来,说:“栾凯你还记得吧?” “记得,那名刺客,现在被关在监狱里。”王赫回道。 “他不是在云梦泽戴罪立功了吗?据说攻破栾半雄大寨时,他的功劳最大。” “刑部以为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这样的人太危险,所以关在牢里,以免生事。” 栾凯不是大人物,对他的处置不用通报给皇帝。 “你抽空去见见这个人。” “是,陛下。” 杜穿云和栾凯陪伴杨奉最久,杜穿云不知下落,或许栾凯知道些什么,但那毕竟是一名刺客,需要提前做些预防。 韩孺子回到寝宫里,坐立不安,突然发现,自己在意的事情已经从杨奉转到那个未出世的孩子身上。 那毕竟是他的第一个孩子。 后半夜,张有才匆匆跑进来,被门槛绊了一下,一个踉跄,就势跪倒,“生了!陛下,生了!” (明日一更,下午上传,望周知。)(未完待续。) 第四百五十五章 皇子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大楚当今皇帝的第一个孩子出生得颇不顺利,不仅将自己的母亲折磨得死去活来,也令整座皇宫里的人心慌意乱,当婴儿终于降生,疲惫不堪的佟青娥晕了过去,慈宁太后、皇后等人喜极而泣,御医、产婆如释重负,太监、宫女跪地庆贺,道姑、尼姑加紧念经,感谢神佛的保护…… 只有淑妃邓芸说出一句令人略微扫兴的话,“吓死我了,我再也不想生孩子了。” 张有才跪在皇帝面前,激动万分,“生了,陛下,生了,是位、是位皇子。” 韩孺子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他终于有了自己的儿子,脸上却不动声色,嗯了一声,说:“去问问,朕什么时候能去探望惠妃母子?” “现在就能去。” 时值后半夜,寝宫门前却挤满了人,违背了一连串的规矩,中司监刘介在人群中穿梭,小声训斥,命令人群散开,可大家都是走出几步之后又折回,他也没办法,只能默认。 皇帝驾临,人群立刻分开,让到两边跪下,韩孺子走到门口,刘介迎上来,小声说了两句,皇帝点头,刘介转过身,以一种不太情愿的严肃语气大声说:“陛下说了,诸位值守有功,每人赏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不多,可这是皇帝赏赐的,意义非凡,众太监、宫女齐呼万岁,都觉得没白等这一天半夜。 其实这是刘介的主意,营造喜庆气氛,接下来他以记录姓名为由,带着大多数人离开,只有个别人还守在外面,都是佟青娥在宫中的好友。 寝宫里的人听到了外面的呼声,慈宁太后亲手抱着婴儿,带领众嫔妃迎出来。 慈宁太后可以说是最高兴的人之一,但是也跟儿子一样,显露得不太明显,只是面带微笑,怀里抱着婴儿,脚步轻柔,生怕有一点颠簸,几名太监与宫女环绕左右,以备不测。 礼节还是得遵守,众人拜见皇帝,韩孺子加快脚步,走到母亲面前,低头看向刚刚降生的婴儿。 那是一个皱巴巴的小家伙,闭眼熟睡,对自己带来的种种麻烦全然不知。 “跟陛下小时候一模一样。”慈宁太后声音微颤,难以压抑心中的激动。 韩孺子笑了笑,心情渐渐平复,不知该说些什么。 “要抱抱吗?”慈宁太后问。 韩孺子抬起双臂,怎么摆姿势都觉得不对劲儿,最后道:“算了,让他好好睡吧,惠妃怎么样?” “没事,昏过去一会,已经醒了,御医说过几天就能复原。” 韩孺子看了一眼皇后,崔小君站在太后身后,脸上犹带泪痕,神情最为激动。 慈宁太后转过身,“这也是皇后的儿子,你要尽心将他抚养长大。” 慈宁太后早就许下过诺言,崔小君还是感到一惊,看向皇帝,得到首肯之后,小心地接过婴儿,“应该问一下惠妃。” “她没什么不愿意的,能受到皇后的庇护,是他们母子二人的福分,就看你愿不愿意。” “愿意,当然愿意。”崔小君马上道,眼泪差点又流出来。 婴儿啊啊了几声,似乎要哭,一边的产婆走来,笑道:“该让小皇子吃奶了。” 佟青娥刚刚生产,还没有奶水,乳母早就找好了,一共三人,一人主喂,另外两人备用。 皇子被抱走,韩孺子进屋探望惠妃,安慰几句,慈宁太后连使眼色,韩孺子明白母亲的用意,当众宣布,册封惠妃为贵妃。 贵妃的地位仅次于皇后,通常只有一人,偶尔也有两人,金垂朵的贵妃之位有封无册,名籍不在宗正府,未得正式承认。 佟青娥实在起不来床,只能由贴身侍女代为下跪谢恩。 论功行赏,佟青娥配得上这样的殊荣,这位皇子对大楚至关重要,意味着一度风雨飘摇的帝位,终于恢复稳定,不仅当今皇帝的位置再不可撼动,整个朝廷也因此解除了一项大忧。 次日一早,百官齐往同玄殿朝贺,韩孺子能从大臣们的脸上看到同样的如释重负。 第一位皇子并非命中注定的太子,但是他的降生仍然极大地稳定了人心,比皇帝勤恳执政还要有效。 韩孺子无奈,甚至有点嫉妒自己的儿子,更多的是高兴,仿佛突然间还清了积欠多年的债务,终得一身轻松。 需要他操心的事情仍然不少,但是大楚总算又回到正轨。 除了杨奉之死,这一年对韩孺子来说诸事顺遂,几个月后,第二位嫔妃生下一位公主,最让他高兴的是,皇后终于怀孕了。 韩孺子本已打算推动巡狩之事,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推迟了计划,无论如何他要陪伴皇后生下孩子。 因此,整整一年,皇帝也很稳重,安心待在宫里,偶尔去一趟倦侯府,慈宁太后对此非常满意,皇后怀孕之后,她将皇子带到自己的寝宫,亲自看护。 皇后怀孕的消息对崔家影响甚大,崔宏的伤势一直没有完全康复,这时再度上书,请求交出大将军和南军大司马之职,只保留太傅的虚衔。 韩孺子这回接受了,与宰相致仕一样,也要经过三番五次的谦让,初冬季节,崔宏致仕,将南军归还皇帝。 崔宏的地位堪比宰相,又是皇后的父亲,韩孺子给予的赏赐数倍于申明志,同时封崔腾为侯,并正式立崔家嫡孙崔格为世子,以后袭承崔宏的侯位。 一门两侯,崔家的权力减弱,威势却更盛。 韩孺子对宰相的监督也减少了,卓如鹤纵有私心,也在可接受的范围内,身为宰相,他的能力没有问题,值得皇帝托付朝廷。 在这一年里,北方的匈奴也很平静,入冬以后,他们开始向西迁移,据说是要收复失地,对大楚的威胁减弱许多,柴悦等将军因此能够返京,接受朝廷的再度封赏。 东海之战进行得也极为顺利,在云梦泽,黄普公只是小试身手,海上才是他大展拳脚的地盘,二三十条船、四五千将士,被他用得如神兵天将,逢战必胜,众海盗根本不敢靠岸,不是远遁它方,就是选择投降。 照此推算,不等东海国将全部战船造完,东海战事就能结束。 韩孺子迟迟没有任命南军大军马,打算将这个位置留给立功之后的黄普公。 一切都那么顺利,韩孺子反而感觉不适应,常常在梦中惊醒,从头到尾地思考,确定真的没有危险之后,才能安然入睡。 只有一件事还会偶尔打乱他的心情。 金纯忠花了将近两个月时间调查杨奉之死,找到不少线索。 杨奉返京途中,一直受到跟踪,其中几拨人与云梦泽群盗关系密切。金纯忠抓到几个人,却没法确认这些人与杨奉之死有无关系。 至于《淳于枭》这本书的其余部分,再也没人见过,金纯忠去得晚了,驿站已经住过别的客人,现场毫无价值。 景耀负责追查杨奉的家人,进展更慢,他找到了杨奉年轻时的邻居,对杨家早年间的生活了若指掌,可是从离家到在东海国入王府为宦的十几年时间,杨奉的经历整个消失了,没人了解他,甚至没人见过他。 景耀不死心,仍在执着地调查下去,向皇帝请示,他要亲自出马,前往各地追寻杨奉的蛛丝马迹。 侍卫头目王赫在观察了整整三个月之后,终于将栾凯送到皇帝面前。 韩孺子几乎将他给忘了,当初的热情早已消失,出于好奇,才在凌云阁召见这位武功高强的“刺客”。 栾凯天生是飞檐走壁的好手,一旦跪在地上,立刻显得笨拙而僵硬,犹犹豫豫的,总像是要跳起来。 他不像别人那么驯服,磕头之后,大胆地打量皇帝,受到太监的训斥之后才垂下目光。 对杨奉,栾凯只有一句话说:“他早说过陛下会用我,让我耐心等待,还真让我等到了,陛下,我能当什么官儿啊?” “你当不了官儿,先跟着王都尉当侍卫吧。”韩孺子莫名地对栾凯存有好感,与他聊了一会,好感更多。 可栾凯这里没有杨奉的线索,在他的印象里,杨奉是个爱看书的怪人,而且胆子奇大,明明知道许多江湖人要行刺自己,却从不躲避,反而经常亲临险境,更兼心狠手辣,出手从不留情,颇合栾凯的脾气。 栾凯走后,王赫提醒皇帝,这种人招安容易,反叛也容易,不能成为近侍,只可外派使用。 韩孺子让王赫安排,心里却觉得,杨奉相信的人,大概不会错。 杨奉到底在出什么题目?韩孺子还是不能抛掉这个念头,但是想得越来越少,那本只剩三页正文的残书,被他收藏起来当作纪念。 将近年底,外出数月的景耀突然返京,事前没有写信,立刻求见皇帝,可他并非受宠之臣,等了好几天才得到通报。 韩孺子马上召见景耀,好奇心又被激发起来。 景耀的年纪比杨奉大得多,奔波多日却不显疲惫,向皇帝行礼之后,开始讲述自己这段时期都去过哪里、见过哪些人,都是些琐碎小事。 韩孺子听了一会,不得要领,屏退身边的太监,说:“景公有话直说吧。” 景耀等的就是这一刻,再度跪下,膝行几步,“老奴尚未找到杨公的家人,老奴查来查去,所有线索都指向同一人,老奴却不能查下去。” “何人令景公如此忌惮?” 景耀磕头,吐出两个字,“上官。”(未完待续。) 第四百五十八章 皇帝的宽容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皇帝永远是孤家寡人。”韩孺子虽然常常念叨这句话,却是第一次向外人道出。 对面的孟娥轻轻地嗯了一声,又点了下头。 韩孺子微微一笑,知道孟娥并没有完全明白,“杨奉曾经对我说过,信息太多,还不如一无所知。” “这话有点怪,像是他说的。” “可世上的绝大多数人都苦于信息太少,只有极少数人,尤其是皇帝,才能体会到信息过多的害处。”韩孺子看了一眼摞在桌上的奏章,这是皇帝最主要的信息来源,也是大臣“蒙骗”皇帝的最主要手段。 上官太后久已不参与政务,可她毕竟执掌过朝廷,与大臣明争暗斗过,有成功,也有失败,韩孺子还蒙在鼓里的时候,她已经看出,大臣们正在取得胜利。 若非自身受到威胁,上官太后更愿意冷眼旁观,昨天,她全说出来:“陛下以为宰相是自己的亲信,其实宰相是大臣的人,卓如鹤能够顺利地当上宰相,只有一个原因,他取得了其他大臣的认可与支持。” 韩孺子又一次陷入重围,这回的敌人不是匈奴骑兵,而是自己人。 “太祖在争夺天下的时候,勇猛无畏,每每在千钧一发之际逃出生天,史书上说太祖有神灵保护,未卜先知,乃是天命皇帝。杨奉却说太祖之所以勇猛,不过是因为一无所知,只能凭灵机一动行事,之所以成功,靠的是运气。” 孟娥等了一会,说:“照我想来,也不全是运气,换一个人处在太祖的危急情况下,可能早就惊慌失措,哪来的灵机一动?” 韩孺子笑道:“没错,绝不能慌,信息再多、再怎么彼此矛盾,也要镇定,最重要的是,得做点什么,宁可做错,也不能不做。” “皇帝不该无为而治吗?”孟娥自己也不相信这种事,只是想提出来听听皇帝的想法,毕竟这是大楚历代皇帝的祖训。 “无为……当然要无为。” 外面有人敲门,太监张有才走进来,自从佟青娥生下皇子之后,他回到了皇帝身边,“陛下,景耀来了。” 韩孺子端正神色,点下头,表示可以带进来。 景耀进屋叩见,察觉到角落里还有外人,没敢扭头观看。 “景公辛苦了。”韩孺子道。 “能为陛下效劳,再苦也值得。”景耀心中一喜。 “景公为朕做了许多事情,劳苦功高,理应获赏。” 景耀磕头,“老奴不求赏,只求陛下安康。” 景耀面朝下,看不到皇帝脸上一闪而过的微笑。 “宫里有职位空缺,但是朕以为景公未必愿意再回旧地。” 景耀立刻明白了皇帝的话中之意,刘介在中司监的位置上做得好好的,不可能换人,景耀回宫只能位居人下。 “老奴……确实不太愿意,不过一切皆由陛下决定,老奴没有挑剔之心。” “嗯,很好,朕就需要你这样的人。少府缺一位探访使,景公可感兴趣?” 景耀愣住了,少府探访使不是大官,专门负责前往各地监督皇室产业,倒是个肥缺,油水多,但是远离皇帝,意味着远离权力。 “陛下……”景耀声音发颤,以为自己受到了驱逐。 韩孺子向前微微探身,正色道:“探访使只是方便景公出京,朕另有职责给你。” 景耀大喜,皇帝坐拥天下,整个朝廷都为之服务,却“另有职责”交给自己,那是极大的信任,也表明自己对上官太后的指控得到了认可,马上磕头谢恩,“老奴甘效犬马之劳。” “平身。” 景耀又磕了一个头,起身看向皇帝。 韩孺子招手,让景耀走近几步,“第一件任务,请景公找到杨奉家人。” “是,陛下,老奴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可线索不多,如果上官……” 韩孺子摇摇头,表示不想提起上官太后,“朕在想,杨奉肯定给妻子写过信,而且不至一封,既然如此就得有送信之人,你找一找。” “陛下高见。”景耀其实早就想到了,只是一直没找到这个送信者。 “第二个任务,将英王找回来。” 景耀又要下跪,寻找杨奉家人只是皇帝的私事,寻找武帝幼子却是正经的大事。 韩孺子抬手阻止景耀下跪,“宗室子弟怎可流落江湖,让天下人笑话?景公请将此事放在心上,要人给人、要钱给钱,务必找回英王。” “英王毕竟在外已久,万一……”景耀盯着皇帝,寻求暗示,英王是死是活全看皇帝的一句话。 “别管万一,你的任务就是将英王活着带回来,明白吗?”韩孺子稍显严厉。 景耀明白,“是,老奴马上着手进行。” “嗯,退下吧,明天你会接到旨意,当天就能去少府了。” 景耀退出房间,心中半忧半喜,本以为自己已将皇帝看透,这时又觉得之前的猜测全错。 房间里,韩孺子对孟娥说:“心怀鬼胎的景耀,做事更加努力,所以,就让他一直怀着吧。” 孟娥微微睁大眼睛,很快点头,表示醒悟。 上官太后猜出是景耀指控自己,反过来指控景耀利用皇帝报私仇,夹在中间的韩孺子,不想成为任何一方的工具。 韩孺子思考了一会,“可以宣东海王和崔腾了。” 孟娥走到门口,将皇帝的旨意传给外面的太监,太监很快带来了两人。 东海王、崔腾与一群勋贵侍从守在凌云阁楼下,随传随到。 在皇帝面前,这两人比景耀自在得多,东海王瞥了一眼孟娥,稍感意外,因为孟娥不常出现在凌云阁,崔腾却无所谓,笑着向皇帝行礼。 韩孺子看着东海王,没有开口。 东海王笑道:“陛下忘了什么?” 韩孺子说:“朕在想,你们两人一个是诸侯、朕之亲弟,一个是太傅之子、皇后的弟弟,充当近侍之臣实在不合适,你们想当什么官?” 两人异口同声:“我不想当官,只愿留在陛下身边。” “规矩就是规矩,以你们两人的身份,不适合久为近侍之臣。东海王,你若不想当官,就只能回东海国了,崔腾,你也一样,不当官就当一名闲散列侯,过你花天酒地的生活。” 两人呆住了,崔腾先开口:“那……就只好当官了,真的任我选择吗?小官我可不当。” 东海王道:“我不想去东海国,只要能留在京城,随陛下安排,官职无所谓大小。” “我也无所谓。”崔腾急忙补充道。 “宿卫军大司马空缺已久,东海王可有兴趣?” 宿卫军大司马比南、北军大司马的品级还要高一些,在武职中仅次于正一品的大将军,论到实际权力可就差远了,宿卫八营各有都尉、将军,直接听命于皇帝,大司马只是虚设而已。 东海王并不意外,以他的身份与过往经历,只能担任位高权轻的虚职,于是跪下谢恩。 崔腾也跪下,嘴上说着不想当官,这时却若有期待地看着皇帝。 “你去给东海王当副手,宿卫军龙骧将军。” “啊?”崔腾大失所望,他可不愿意直接居于东海王之下,“我不在乎官大官小,求陛下给我换个地方吧。” “朕给你的是圣旨,不是商量。”韩孺子对崔腾向来不客气。 崔腾不敢再说什么,谢恩时很勉强,“当了龙骧将军,还能时常来见陛下吗?” “既是宿卫之官,当然可以。” 崔腾总算稍稍高兴了一点。 两人一块退下,下楼时,崔腾小声对东海王说:“别得意,你若是仗势欺人、以上压下,我可不会忍受。” 东海王苦笑道:“仗势欺人?这话说是你,不是我。你还不明白吗?陛下这是让你监视我啊。” 崔腾恍然,立刻不觉得委屈了,“那我得看紧点,你小子别想逃过我的眼睛。” 东海王笑着摇头,心里却惴惴不安,以为皇帝看出了什么。 房间里,韩孺子又向孟娥解释道:“崔腾盯着东海王,东海王盯着上官太后,或许能少些是非。” “陛下不打算惩罚任何人?”孟娥越来越觉意外,上官太后所作所为乃是灭族之罪,东海王、景耀也有欺君之意,皇帝居然都给放过。 “等等再说。”韩孺子冷冷地道,上官太后已无族可灭,东海王、景耀的罪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真论起来,也不能给予多重的惩罚。 皇帝得闭上一只眼睛,与此同时,将另一只眼睛睁得更大。 下一下奉召而来的人是赵若素,与往常一样恭谨有加。 孟娥有点好奇,赵若素十有八九就是向大臣泄露皇帝想法的人,任何人对这种做法都会深恶痛绝,皇帝还能保持宽容吗? 韩孺子将桌上的奏章推过去,“朕已批复完毕,请你看一眼,没有问题,就可以送还中书省了。” 这是赵若素的日常职责,他走到桌前,侧身站立,快速地翻了一遍,“没有问题。” “有劳。”韩孺子客气地说。 赵若素捧着奏章告退。 孟娥惊讶地看向皇帝。 韩孺子道:“你能站在水里将水舀光吗?” 孟娥摇摇头。 “朕也不能,朕得离开水池,才能解决水池的问题。” 孟娥注意到,皇帝对她自称“朕”了,“还有一个人陛下没有处置。” 韩孺子当然记得这个人,“惠妃怀孕的时候,太后派张有才去服侍,如今是皇后怀孕,朕希望你去服侍她、保护她。” 孟娥明白,自己仍受到皇帝的信任,但是从此她离皇帝也会越来越远。 皇帝终是孤家寡人。 (本卷结束)(未完待续。) 第四百五十九章 离心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又是一年春天,皇后生下一个女儿,这不是崔家最想要的结果,韩孺子与崔小君依然激动万分,韩孺子亲自起名为“孺君”,一天要回后宫至少三次,查看女儿的状况,视若珍宝。 但是韩孺子的心没有因此沉下来,时不时地仍在躁动,他已经等了一年多,如今有了一个儿子、两个女儿,还有嫔妃怀孕待产,关于皇帝身体状况的诸多猜疑早已烟消云散,他将会是一位多子多孙的皇帝,有“资格”出去走走了。 阻力不小,韩孺子得一重重突破。 孺君公主出生三个月后,夏花繁茂,慈宁太后在寝宫里庆祝寿诞,只邀请了数名王家女眷进宫,禁止外臣恭贺,韩孺子上朝之后,匆匆赶回宫内,去为母亲拜寿。 慈宁太后怀抱着孙儿庆子——这是她起的小名,与“孺君”一样,都不是宗正府记录的正式名字——与众多嫔妃、女眷闲聊,皇帝一到,欢声笑语停止。 慈宁太后接受皇帝的拜贺,催道:“陛下忙去吧,你在这里,我们反而不自在。庆子,叫父皇、叫父皇。” 一岁的庆子已经会说简单的话,“父皇”两字却困难了些,他手里抓着一块甜糕,将头埋进祖母的怀中,不肯看向父亲。 慈宁太后大笑,挥手撵皇帝快些离开。 韩孺子笑着告退,在他的印象中,母亲对小时候的自己十分严厉,虽然独处小院之中,很早就教他识字,给他讲各种道理,到了庆子这里,却溺爱得没边,不让孙子吃一点苦。 韩孺子前往秋信宫,皇后在太后那边参加寿宴,三个月的小公主留在宫中,由孟娥照顾。 孟娥虽然从小习武,对待婴儿却温柔至极,目光几乎从不离开,皇帝进来,她也只是匆匆一瞥,立刻又盯向小床里熟睡的公主。 韩孺子走过去,也看了一会,心中喜悦,怕打扰女儿睡觉,什么也没说,向孟娥点下头,退出房间。 张有才迎上来,脸上笑呵呵的。 “你笑什么?”韩孺子边走边问。 “自从宫里有了孩子,气氛真的不一样了。” “嗯。”韩孺子深有同感,一直以来,他都视皇宫为樊篱,自从儿子、女儿先后诞生以来,樊篱渐渐消失,这里更像是他的家了。 张有才跟在皇帝身边,呵呵笑了两声,忍不住道:“陛下是不是有点嫉妒?” 韩孺子惊讶地说:“嫉妒什么?” “嫉妒皇子和公主啊,我看到了,太后啊、皇后啊、嫔妃啊……总之宫里的所有女人,如今关注的都是孩子,陛下可有点受冷落了。” 韩孺子笑了,“所有女人?没你说得那么夸张。” 两人边走边说,直接前往凌云阁,身后的一群随从太监倒是真嫉妒张有才,可是没办法,谁让他曾经跟着皇帝出生入死呢? 韩孺子无处可去才来到凌云阁,众多侍从都不在,他也没什么事情要处理,只是看看奏章、翻翻杂书。 张有才替皇帝准备笔墨,趁着皇帝心情不错,说:“陛下有没有想过多要几个皇子和公主?” “当然想过,越多越好。”韩孺子拿起奏章,都是小事,他扫一眼批复“阅”。 “多要皇子、公主,首先得多选嫔妃。”张有才提醒道。 韩孺子放下奏章,看向张有才,“谁让你说这些的?” 张有才急忙摆手,“没有没有,对天发誓,绝对没有,我是真的希望看到陛下多子多孙。” 韩孺子笑道:“那是朕多心了,朕早就在洛阳说过,三年之内不再选秀,如今还差一年,朕不着急,你也不用着急。” “是,陛下。”张有才再不敢多说。 奏章里虽然没有什么大事,但是看得多了,却能对天下各地的情况有个大致的了解,一旦读进去,韩孺子就忘了别的事情,不知不觉已到傍晚。 韩孺子匆匆赶回后宫,他得在入夜之前再次为母亲贺寿。 张有才刚刚接到慈宁太后派人送来的消息,请皇帝直接去慈宁宫。 韩孺子通常去慈顺宫给两位太后一块请安,今天是个例外。 慈宁宫里的客人大都已经离去,屋子打扫干净,隐约还有酒味,只有新来者才能嗅到。 慈宁太后仍然抱着庆子,佟青娥站在一边,看着自己的儿子,没机会伸手。 “朕再祝太后寿比南山。” “活那么久干嘛?陛下不如祝我儿孙满堂。” 韩孺子笑道:“朕祝太后儿孙满堂、重孙满堂、玄孙满堂。” 慈宁太后笑逐颜开,将庆子交给佟青娥,叮嘱道:“庆子今天吃得够多了,贵妃小心,一个时辰之内不要再喂了,最近天热,多给他翻身……” 佟青娥一一应是,向皇帝行礼,抱着儿子告退。 韩孺子还真有一点嫉妒,儿子受到的宠爱太多了一些。 慈宁太后松了口气,“养个孩子多难啊,我真担心自己承受不住。” 韩孺子笑而不语。 慈宁太后正色道:“陛下又想离开京城吧?” “太后……”韩孺子的这个心事还没有对任何人透露,自以为掩藏得很好,母亲一心扑在庆子身上,竟然还能看破,实在令他有些惊讶。 “陛下好几次在我面前欲言又止,想必是要等我庆生之后再提此事。” 韩孺子只得点头,“朕才只有一个皇子,没到最初的承诺之数,可是……” “我同意。” 韩孺子更惊讶了,他原以为宫里的最大阻力来自于母亲,没想到这么容易就通过了。 “但我有几个条件。” “太后请说,只要朕能做到……” “陛下都能做到。”慈宁太后打断儿子的话,“首先,陛下不能单独出京巡狩,总得带一名嫔妃,如果她能在路上怀孕,也算没耽误正事。” 韩孺子哭笑不得,让嫔妃怀孕居然成了皇帝的“正事”,“太后,巡狩之途颇为艰辛,嫔妃怕是受不了长途颠簸。” “陛下当初带着金贵妃可是走了很长一段路,我替陛下选好了,淑妃邓芸出身武将之家,身体好,也会骑马,她陪在陛下身边总可以吧?” 这不算过分的条件,韩孺子道:“太后决定就好。” “嗯,第二个条件,我不放心陛下一个人出京,更不放心陛下身边的那些人,我从王家给陛下挑一名随从,让他追随陛下,我也稍稍安心些。” 皇帝出行总是要带很多人,不在乎增加一个,“好啊,是哪位亲戚?要不要先封官?” “不必,等我挑好了再说,王家人都太老实,我得挑一个机灵些的。” 韩孺子应承下来,觉得事情很顺利。 “第三个条件,陛下颁一道选秀圣旨吧。” 张有才、慈宁太后接连提起此事,韩孺子略感不悦,“太后,君无戏言,三年还没过去呢。” “这个我知道,还有一年嘛。陛下颁旨也不是立刻选秀,还是明年,只是给天下一个准信,让各方也好早做准备。”慈宁太后顿了顿,“当初的选秀是我同意的,陛下以为国家多难,不宜多事,中止了选秀,道理是对的,可天下人都说陛下的好,却以为我是昏庸的太后。” 韩孺子马上道:“当时是朕考虑不周,朕会颁旨,仍由太后主持选秀,只是规模不要太大,持续得也不要太久,耗费民力不说,还耽误了许多人家嫁女。” 慈宁太后笑道:“我也是穷人家出生的女儿,还不明白这个道理?陛下放心,这一年内我先挑选,明年日期一到,几天内就有结果,顶多十人,不会再多,可以吧?” 韩孺子同意了,母亲的要求并不过分,而他也很难对母亲采取强硬态度。 第二关是皇后,这一关并不难,韩孺子相信皇后能理解自己的苦衷。 果不其然,当天晚上听说皇帝的决定之后,崔小君只说一句话,“陛下想着早些回来。” 第三关才是最难的,韩孺子得让大臣们同意。 过去的一段时间里,君臣相处得颇为融洽,皇帝给予宰相充分的信任,这就是最大的权力,卓如鹤得以尽情施展拳脚,文武百官也都很满意。 在这种情况下,没人愿意看到变动,在京城,皇帝看到的信息由大臣提供,出了京城,皇帝看到什么就不好控制了。 皇帝第一次巡狩打掉了洛阳侯韩稠,谁知道还会不会再有类似的倒霉蛋儿? 次日上午,韩孺子在勤政殿宣布要去巡狩,云梦泽初定、东海战事未平、北方尚有隐患,都是他要去的地方。 大臣们无一例外地提出反对,理由多种多样,耗费国力、惊动天下、扰乱朝廷、令太后悬心等等都被提出来。 韩孺子一一反驳,大臣们则又提出新的理由,整整一个上午,也没争出结果。 反对的声音比韩孺子预料得更多,接连三天,奏章雪片般飞来,反对理由五花八门,几位大臣联名,一本正经地指出,最近天上星象不稳,皇帝不宜贸然出京。 韩孺子不急不躁,将每一份奏章都看了,能公开说的就写成批复,不适合笔录的内容,就以咨询的方式说给赵若素。 韩孺子将自己的决心表露给赵若素,声称巡狩势在必行,若是得不到大臣的赞同,就将直接带兵出城。 然后他默默地观察,默默地等待风向转变。 大臣们在皇帝身边安排了一名观察者,这是欺君,却也可以被拿来利用。 半个月之后,大臣的态度终于开始软化,争执不下的问题只剩一个:皇帝应该去哪?(未完待续。) 第四百六十二章 被埋没者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赵若素心目中的皇帝是什么样子? 首先要有当皇帝的心,他见过几位活着的皇帝,还在书里读过极多的不在世皇帝,大多数人都没有这颗心,他们以为自己天生就是皇帝,对这个最为崇高的头衔从无敬畏之心。 皇帝一直存在,坐在宝座上的人却经常更换,这说明崇高的是皇帝之位,而不是那个人,真正的皇帝应该像大臣那样,对皇帝之位谦卑恭谨,常常反思自己是否配得上这个位置。 赵若素觉得当今皇帝符合这个条件,起码比之前的武帝、桓帝、思帝要符合。 他心目中皇帝还要擅长当皇帝。 每个人都曾有过梦想,绝大多数人不是败在“梦想”上,而是败在“如何实现梦想”上,太多人希望由别人帮助自己实现梦想,只有少数人默默地、持续地付出努力,不怕阻挠,不怕失败,问题一个个地解决,山峰一座座地攀登,当他终于实现梦想的时候,已经将其他人落下一大截。 在这一点上,赵若素对当今皇帝有点不满意。 朝廷是皇帝的工具,如果皇帝总是琢磨着与工具的好坏较劲,而不是如何使用这套工具,得不偿失。 赵若素希望在皇帝与大臣之间做个中间人,缓和双方的关系,所以猜出皇帝准备任命卓如鹤为宰相之后,他向中书省的旧日同僚发出暗示。 南直劲明白这位学生的意思,经过一番考察之后,觉得卓如鹤会是位合格的宰相,于是刻意拉拢,在群臣之间穿针引线,使得新宰相受到的非难极少,能够顺利辅政。 皇帝不让下跪,赵若素只好长揖到地,起身道:“微臣自知死罪,唯陛下处置,微臣并无怨言,只有一句相劝:大臣并非陛下的敌人。” 韩孺子很久没听过这么直白的话了,让他不由得想起杨奉。 晨风习习,吹在脸上很舒服,韩孺子说:“宰相辅政以来,所任命官员多是为了满足各方势力,这样的‘工具’,朕能放手?” “人皆有私念,先满足一己之私,再先公事,宰相如此、百官如此,便是陛下,也如此。” 韩孺子冷笑一声,却没法反驳,可“满足一己之私”本应是皇帝的特权,于是他明白过来,赵若素所谓“当皇帝的心”,其实就是不当自己是皇帝,而当自己是宰相之上的大臣。 “若是私欲无限呢?就让他们一直满足下去?” “朝中有百官,一人之私欲必然影响他人之私欲,某人若是做得过头,自有大臣弹劾,陛下居中裁决即可。” “这种时候我又得当无私的皇帝了?” 赵若素再次躬身,“陛下做得到。” 韩孺子摇摇头,“自私的同时还要无私,朕做不到,谁也做不到,赵若素,你心目中的完美皇帝根本不存在。你以为大臣能够彼此监督、彼此纠正,这样的朝廷倒有可能存在,但必须是在太平盛世,外无强虏、内无天灾人祸,官员们少做事、不做事也没有太大关系,你觉得大楚现在很太平吗?” “或许不是最太平的时候,但也不是乱世。”赵若素说出自己的看法,“域内匪患已除,匈奴时强时弱,并非大楚致命威胁。” 赵若素与普通大臣一样,根本没将极西方的强敌当真。 韩孺子当真,他在意的不是那伙使者,而是匈奴大单于,大单于活着的时候是位了不起的人物,可就是他,在平静之中对神鬼大单于充满了恐惧,以至于他宁愿向大楚挑战,也不想面对灭国之敌。 “据说此山中藏有金矿。”韩孺子祭天之前看过礼部收集的史料,从中看到过相关记载。 赵若素一愣,“传言而已,愚民挖过多次,从来没见过黄金,本朝做这种事的人少了。” “都是辛苦挖矿,挖出金银者暴富,是聪明人,没挖出来的落魄,是愚民,可后者真是愚蠢吗?可能只是运气不好。” 赵若素没吱声,他已经明白皇帝的意思。 “朕就是那挖矿的人,你对朕说继续挖下去会当愚民,可朕若不挖到底绝不死心。”韩孺子顿了顿,“大楚绝非太平盛世,稍一松懈即有灭国之忧。赵若素,很遗憾,你是位好矿工,却不能陪朕挖下去了。” 赵若素还是跪下,恭恭敬敬地磕头,没有询问皇帝要如何处置自己,而是说:“陛下说过,不会报复朝廷。” “无怨无仇,朕为什么要报复?你说得对,人皆有私欲,朕允许大臣们先满足自己,但是朕觉得已经差不多了,他们该专心为朕做点事情,起码做些让步了吧?” 赵若素再度磕头,这不是他的预期,但他已经失去对皇帝的影响,没有能力阻止。 “至于你,回倦侯府看门去吧。” “谢陛下不杀之恩。” 韩孺子迈步向山下走去,赵若素跪在那里半晌未起。 张有才等人立刻跟上来,有人好奇地望了几眼赵若素,谁也没有多问。 韩孺子一边走一边报出连串人名,让太监们分头去传,一个时辰之后,皇帝要在山脚下会集众人。 太监们都很惊讶,因为皇帝报出的名字大都陌生,并非随行的各部官员,好在皇帝对官职说得很清楚,原来都是国子监、翰林院的读书人,好几位是去年才考中的进士,另外一些则是随行的侍从,有勋贵,也有普通人。 皇帝此前从未召见过这些人,突然如数家珍报出名字,还要召开集会,代替每日的朝会,实在是罕见之举。 就连张有才也摸不着头脑,自以为与皇帝心有灵犀的他,此时也完全糊涂了。 韩孺子并非一时兴起,在日复一日批复奏章过程中,他看到了许多隐藏的东西,他不向任何人请教,自己慢慢地寻找规律与线索,发现许多人才都与黄普公一样,被埋没在他人的光辉之下。 但朝廷大臣不是燕家,做事没那么绝,那些被埋没者在奏章中总能露一面,通常放在某人的后面,作为“等人”名列其中,这样一来,万一皇帝追查,也不能说上奏者瞒功。 这是大臣的谨慎,也是皇帝所能看到的线索。 他将奏章中不起眼的名字记下来,如果又在其它奏章中看到这个名字,就加深印象。 在选择随行队伍时,他将这些人都圈进来,总共有三十七人。 韩孺子明白,自己费这么大工夫,挖出来的可能不是第二个黄普公,而是一群平庸之辈,但他愿意冒险,朝廷只会论资排辈、按势力划分官职,他曾经努力安插一位自己看好的宰相,结果宰相还没上任就倒向了群臣。 从上层不易更改,韩孺子就从下层着手,他不急于封这些人当大官,而是要一边观察、一边扩充。 皇帝祭天之后的直接召见,当然是一种殊荣,被选中者大喜过望,同时又莫名其妙,随行的官员则大吃一惊,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被排除在外。 三十七人聚在皇帝帐中,年轻、年老的都有。 韩孺子也不客气,直接发问,治军、治吏、治民、治山、治水、治财等等全都涉及,正如张有才所言,皇帝遇到欣赏之人,谈的往往是细节。 每一条问题之后,韩孺子都指定某人回答,而此人正好对此事颇为熟悉,即使没有真知灼见,也能对答如流。 这下子大家更惊讶了,原来皇帝不仅知道他们的名字,还了解他们的所长。 气氛很快变得热烈,最先回答问题的几个人,甚至要求再答一遍,他们终于醒悟过来,这是一生难遇的时机,一旦错过,可能永远不会再有出头之日。 集会持续了整整一天,皇帝用膳时也没停止,众人边吃边说。 宰相与各部司长官都留在京城,随行者职位最高的不过是侍郎,哪敢向皇帝进谏?只能诚惶诚恐地等待。 傍晚时分,皇帝终于召开正式的朝会,不做任何解释,与往常一样,听取官员的报告,不到半个时辰就结束了。 皇帝回帐休息,官员们却没办法入睡,不是写信向京城告急,就是找来那些“幸运儿”,询问集会的每一个细节。 邓芸侍寝,她听说了外面的事情,站在门口向外窥望了一会,“外面的人真多,跑来跑去的,连规矩都不守了。” “嗯。”韩孺子应了一声。 “陛下是要重用白天召见的那些人吗?” 韩孺子没回答。 邓芸转身道:“陛下也不保护他们一下,营中的官员只怕今晚就能将他们撕碎。” “朕要的是精兵强将,如果这么早就需要保护,还有何益?” 邓芸笑道:“陛下的想法跟我哥哥倒是不谋而合,他常说为大将者在于识人,什么事情都自己操劳,凭什么识人?所以我哥哥不爱管事,但是分派任务时,总能找出最适合做此事的人。” 韩孺子微微一笑,如果是在京城,如果是在那群老狐狸的眼皮底下,事情断然不会如此顺利,大臣们总能想到办法阻止皇帝召见低级官吏,就算失利,也不会如此惊慌失措,而是会像对待卓如鹤一样,慢慢地将这三十七人变成“自己人”。 只有在远离京城的地方,官员们才会做出错误决定,直接找被召见者问话,将他们变成“另一种人”,早晚,“另一种人”会变成“另一股势力”。(未完待续。) 第四百六十三章 猜不透的皇帝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老将军房大业的死讯最先传来,韩孺子还没有进城,就在郊外致哀。 房大业给皇帝写了一封私信,其中并无个人请求,而是详细阐述了自己的塞外策略,以为长城如同士兵的盔甲,能挡住致命进攻,却不足以取胜,若想长治久安,有自保的盔甲也得有进攻的刀枪,必须对塞外保持攻势。 道理人人都懂,可大楚实力衰微,已经很难保持塞外的大面积领土,房大业也明白这一点,只是希望皇帝保持进取之心,不要一味退缩。 兵力不足的时候,更要依靠良将,房大业从军多年,认识的人颇多,向皇帝一口气推荐了五十多名将领,虽然年纪都有点大,但是各有长处,足以弥补一部分缺憾。 看过书信,韩孺子感慨不已,这才是他最需要的大臣与将军,想得长远,也愿贡献真正的良策,而在数十里之外的京城,大臣们只想保住朝廷——这个朝廷积累了上百年的惯例与规矩,稳是稳了,锐气却已所剩无几。 韩孺子迟迟不肯入城,数日之后,西域的消息也传来了,邓粹竟然主动进攻神鬼大单于,韩孺子闻讯也是大吃一惊,想阻止已经来不及,只能传旨,要求邓粹将军队驻扎在指定地点,未得朝廷命令,不得再轻举妄动。 邓芸对兄长的行为大为赞赏,“对啊,大楚为什么只能守不能进攻呢?神鬼大单于口气挺大,没准只是一个无知狂徒。” “战争不是你想打就打、想停就停,邓粹败了,敌军趁虚而入,大楚需要派兵抵挡,邓粹胜了,想保住极西方的领土,更要派兵,可大楚还没有准备好,在西域驻军极少。西域诸国眼下受大楚羁縻,一旦瞧出大楚的虚弱,很可能倒向敌人,无论怎样都是得不偿失。”韩孺子真希望将邓粹揪过来,当面说这些话。 “现在准备来不及吗?” “即使大楚还在强盛时期,要向西域派兵也需一年时间准备。”韩孺子将写好的圣旨拿起来又看了一遍,扔到一边,提笔重新写了一份。 在新的圣旨里,皇帝没再要求邓粹即刻回防,而是给予鼓励,要求他得胜之后回京受赏。 邓芸在一边观看,笑道:“陛下改主意了,也觉得我哥哥做得对。” 韩孺子这道圣旨是给西域诸国看的,邓粹已经率军出征,而且率领的是诸国联军,众王肯定以为邓粹得到了大楚皇帝与朝廷的支持,这种时候绝不能显露出君臣不和。 “邓粹这个家伙……”韩孺子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百官过于保守,邓粹过于激进,却都同样不服管束。 圣旨送出去了,邓粹在西域两年多,也该回来了,韩孺子决定亲自监督这位常常出人意料的将军。 将军擅自出征乃是大事,皇帝不与群臣商量就直接发布圣旨,城里的大臣再不能无动于衷,派出一位代表来与皇帝“谈判”。 瞿子晰担任户部尚书已有一段时间,颇有政绩,又是皇帝比较信任的大臣,因此受同僚之托,来与皇帝推心置腹。 在大臣们看来,皇帝又在耍小孩子脾气,需要哄一哄。 瞿子晰进帐的时候,皇帝正在看一封急信。 瞿子晰曾是皇帝的老师,可以不拘礼节,但他仍然极其正式地行礼,皇帝也以礼相待,放下急信,稍一欠身,“瞿大人来了,赐座。” 立刻有太监搬来凳子,瞿子晰谢恩之后坐下,沉吟片刻,说:“陛下打算什么时候回宫拜见太后?” “等下次巡狩计划确定的时候。”韩孺子也不隐讳。 瞿子晰盯着皇帝看了一会,名义上两人是师生关系,但他没讲过几次课,对这位学生的想法从来没有揣摩透彻。 “京城乃至重之地,从来只闻守京治天下,不闻路上治天下。” “上古帝王一生都在巡狩四方,舜帝不就是死在巡狩路上吗?瞿大人饱读经书,不会不知道吧?” “上古地狭,百官不全,帝王可以巡狩天下,大楚之地数倍于古时,百官齐备,陛下何必舍近求远、舍本逐末,非要巡狩呢?陛下对京城有何不满,说出来就是,朝中大臣皆愿服从。” 韩孺子笑道:“瞿大人也不是读书时的样子了。” 瞿子晰变化不大,六部尚书当中,数他最为年轻,摸了一下自己的脸,起身道:“陛下是对中书省不满吗?” “朕有什么不满的?”韩孺子示意瞿子晰坐下。 “陛下怀疑中书省探听陛下机密,向大臣泄露,与大臣勾结,共同欺瞒陛下,对吧?” “瞿大人继续说。” “唉,没什么可说的,中书省太愚蠢。中书令、中书监已经请辞,中书舍人南直劲待罪营外,随陛下处置。” 赵若素已经被送回城内的倦侯府,不管他说与没说、说了什么,中书省都会明白事情已经败露,反应倒快,直接来了一招壮士断腕。 韩孺子摇摇头,“中书省并不愚蠢,反而很聪明,揣摩圣意一直以来就是他们的职责,做得很好,既然无过,为何请辞、请罪?” 瞿子晰更加猜不透皇帝的心事,再度起身,“陛下眼下不相信任何大臣,臣也无话可说,只请陛下以天下为念,莫与群臣计较,臣告退,明日宰相会出城来见陛下。” 瞿子晰向门口走去,韩孺子叫住他,“瞿先生,你心目中的皇帝是什么样子?” 瞿子晰一愣,他好久没从皇帝这里听到“瞿先生”的称呼了,回道:“心怀天下,仅此而已。” 大概是觉得事态紧急,卓如鹤当天晚上就来求见皇帝。 他没有瞿子晰那么坦荡,一进帐就向皇帝跪下,口称“罪臣”。 韩孺子照样命人赐凳,笑道:“卓相何以慌张至此?朕并无问罪之意。” 卓如鹤不能不慌,“臣为官不谨,与中书省勾结,擅猜陛下心意,实乃罪大恶极。” 韩孺子收起笑容,问道:“卓相自问政绩如何?” 瞿子晰只是有点摸不透皇帝,卓如鹤则根本摸不着边,愕然看向皇帝,想起不起、想跪不跪,在凳子上如坐针毡,想了好一会才说:“臣不敢自夸,说到治官,臣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为了换取支持,任命了一些平庸之官。说到理民,荒地日少,盗匪日稀,但是天下依然疲弊,国库依然空虚,臣有功有过。” “朕任用卓相之时,就有人对朕说你擅理民,不擅治官,难决大事,可朕仍然重用你,为何?民为天下之根本,理民乃重中之重。卓相何不专心理民?大事决于朕,治官——也交给朕吧,从今以后,五品以上官员的任免由朕定夺,不过你放心,只要是正常任免,朕不会驳回。” 卓如鹤跪下,连连磕头,还是拿不准皇帝的用意。 韩孺子也没法解释得更清楚了,拿起桌上的一份奏章,“东海的消息,黄普公率军剿匪,逾期未归,怕有意外。” 卓如鹤起身,仍是失魂落魄,“是,兵部已派人去查问详情,目前了解到的情况是黄将军很可能落入了海盗的埋伏。” “东海遥远,一去一回不知要多久,朕亲自去看个究竟吧,请卓相安排一下,越早越好。” 卓如鹤目瞪口呆,“可是陛下……” “有劳卓相看守京城。” 卓如鹤半天没反应过来,本来大臣们都反对皇帝远离京城,现在这却不是最重要的问题了,“是,陛下,臣……臣尽快安排。” 卓如鹤告退,事情明明败露了,皇帝收回了几项极其重要的权力,却仍然相信自己,甚至让宰相留守京城,卓如鹤怎么都无法理解这其中的含义。 韩孺子最初的计划是去塞外,看到东海国的奏章之后,他决定前去一探究竟,总觉得黄普公不是那种轻易落入陷阱的将军,事情只怕有诈。 次日上午,崔腾来见皇帝,他不在乎君臣之间有无矛盾,越热闹越好,一进来就笑道:“陛下可把城里的大臣吓坏了,谁让他们以为陛下好欺负的?呵呵,中书省的一个小官儿还在营外跪着呢,要不要让我去揍他一顿?” “南直劲?正好,宣他进来。” “咦,陛下不会这么容易就被打动了吧?至少也得跪三天三夜才行。” 韩孺子敲敲桌子,崔腾只得退下,嘴里嘀咕道:“早知如此,就不提起他了……” 南直劲年纪大,在外面跪了一天一夜,身子骨就要吃不消,再不得到皇帝的召见,非死在外面不可。 对他,皇帝没有微笑。 中书舍人的官职实在太小,韩孺子不愿与他一般计较,但也不想随便原谅他。 南直劲匍匐在地,不停地自责、请罪。 等他说得差不多了,韩孺子问道:“你也是几朝老臣了,对前面的皇帝也是这么做的?” 南直劲面红耳赤,“武帝、桓帝、思帝,都没陛下……这么难猜,微臣不求宽赦,只希望对陛下说一句话:微臣所作所作,皆是为了朝廷稳定,绝无恶意。” “当然,大家都无恶意,只是一点‘私意’。南直劲,你这么想维护朝廷稳定,别做中书舍人了,去兵部吧,给朕查一件事情,弄清楚楼船将军黄普公是生是死、又是怎么落入陷阱的。” 南直劲比卓如鹤还要惊讶,最让他惊讶的是,他还真对黄普公之事有所了解,此事若是查个水落石出,朝廷可不会“稳定”。(未完待续。) 第四百六十六章 财主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感谢读者“lenei”的飘红打赏,恭贺“lenei”成为本书盟主。) 韩孺子坚持沿江东下,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景耀已经找到杨奉家人的下落,就在云梦泽东边的湖县。 景耀这段时间非常努力,他已经毫无保留地指控上官太后,皇帝却迟迟没有采取行动,他有点惊讶,却不完全意外,在宫里做事多年,景耀太了解这里的规矩,皇帝与普通人很多时候没有两样,总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上官太后毒杀先帝一事若是公开,会令天下耸动,却对皇帝本人没有多大好处。 按照惯例,皇帝肯定会想别的理由处置上官太后,景耀打听到,慈顺宫的确加强了守卫,名义上是不允许外人打扰病中的太后,其实是将她软禁了。 景耀明白,自己要做的事情就是耐心等待,并且表现得毫不在意,以免被皇帝认为别有用心。 他真是全心全心意地寻找杨奉的家人,唯一的线索就是杨奉曾经写过家信,当初的送信之人必然去过杨家。 杨奉做事极少留下漏洞,除了那半封信,再没有任何痕迹。 景耀怀疑醉仙楼的厨子不要命,就是当初的送信人,他查到,不要命与杨奉很早就认识,交情非同一般。 可不要命彻底失踪了,杨奉在云梦泽的时候,不要命偶尔出现一次,杨奉死后,不要命就像是钻进了地下,再也没有露面。 景耀没有死心,稍稍改变方向,他猜想,上官太后如此多疑的人,绝不会轻易相信杨奉的坦白,必然会派人查证之后才会放心,或许当年的查证者也去过杨家。 顺着这条线,景耀再度深挖。 王府不是杨奉,做事总会留下很多记录,这些记录如今都归东海王所有。 东海王在京城有府邸,去过几次东海国的王府,从来没将那里当成自己的家,更没藏过见不得人的东西,于是写了一封命令,任由景耀在府中查看所有簿册、询问所有人。 景耀查到了,那只是简单的一句话,记录某位太监去往湖县并归来,奇怪的是,东海国与湖县并无正式联系,来往只有这一次,而且没有带去或带回任何东西,与其它记录截然不同。 “某位太监”已经过世多年,景耀不死心,继续调查,终于找到这名太监当时的一名随从。 随从已经离开王府,在东海国成家立业,面对询问异常谨慎,只字不肯透露。 景耀拿出东海王的命令,稍稍地威逼利诱一下,得到了极关重要的信息,将杨奉家人的住址缩小到湖县的一条街上。 事隔多年,也不知杨家人搬过没有,景耀没有立即前往调查,而是给皇帝写了一封密信,请求指示。 皇帝命令他留在东海国。 韩孺子的巡狩队伍规模不大,只有三千余人,或骑马,或乘船,沿江东下,在云梦泽兜了半圈,召见吏民,观察风土人情。 所见所闻让韩孺子比较满意,当年的土匪巢穴,如今已成良田沃土,但是仍难自给自足,耕牛不足,粮食产量也不高,仍需从各地调剂。 这种事情只依靠皇帝身边的几十人是操作不了的,必须运用朝廷的力量多方协调。 韩孺子在一座古城里逗留了整整十天,汇集随行大臣以及地方官员,公开议事,公开解决,并将自己选中的一些年轻官员安插到地方,以考察他们的能力。 只有一件事让韩孺子略感不满,想当初流民众多,几乎威胁到大楚的生存,如今需要开垦荒地,招募到的流民数量却没有他预料得那么多。 官员回复,百姓思乡,回到原籍之后,只要还有一口饭吃,轻易不愿离开。 时至深秋,巡狩队伍来到湖县,在城外驻陛,只停留一夜,次日正常出发,不给当地增加太多负担。 金纯忠提前多日就已来到湖县,没穿官服,带着六七名随从,装作东下的商人,带着一船货物,暂停城内。 湖县不大,城内就三条街道,主街宽敞些,另外两条街道与小巷差不多。 这天下午,金纯忠一个人走出客栈,信步闲游,很快拐入后街。 后街比较冷清,但也有一些商铺开张,小贩守在街角,无精打采地兜售已经蔫了的果菜。 景耀提供的消息语焉不详,只说是后街的一户人家,对面有个茶馆,相隔十几年,也不知还在不在。 老实说,金纯忠不太理解皇帝的执着,杨奉就是杨奉,死得有些蹊跷,但也仅此而已,其家人不见得能提供真相。 但圣旨就是圣旨,金纯忠奉旨行事,没有半点懈怠之心,从街头走至街尾,每有商铺,都要进去打听一番,没得到多少有用的消息,东西倒是买了不少,都让商家送到客栈里。 他路过两家茶馆,一家的对面是户新婚不久的夫妻,继承祖屋,数代居于此地,与杨家无关。另一家的对面住着商贩,几年前搬来的,再往前的住户没人记得。 眼看天黑,金纯忠回到客栈,打算明天再去另外两条街上查看,等皇帝赶到的时候,他总得提供一个明确的说法。 一连三天,金纯忠走遍了大街小巷,没找到杨家人,倒是得到一个“财主”的名声,甚至有商铺掌柜亲来客栈拜访,希望能卖点什么。 随从不知道金纯忠的目的,还以为皇帝是要暗访本地的出产与风俗,于是细心地将买来的各种东西分门别类、登记在册。 金纯忠也不多说,接下来几天,仍然独自一人在城里闲逛,将几条街又走了一遍。 金纯忠没找到杨家人,自己却被找到了。 这天傍晚,刚一回到客栈,掌柜就笑呵呵地迎过来,“金老爷回来了。” 客栈一天一结账,金纯忠以为掌柜为此而来,“昨天的账没结吗?” “结了结了,我对伙计说了,今后不用一天一结,等金老爷住够了再说。” 越有钱越容易借钱,金纯忠笑笑,“随你,反正我们跑不了。” 掌柜赔笑,大声叫来伙计,摆上一座上等酒席,算是客栈送的。 随从们很高兴,金纯忠却有点纳闷,但也没特别在意,好吃好喝了一顿,若非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他还以为这真的只是掌柜的一番好意。 次日,金纯忠继续东游西逛,发现自己所到之处,总能获得热情欢迎,但是再想问点什么,却是难上加难,人人笑脸相迎,人人守口如瓶,将左邻右舍的情况视为机密。 可就在昨天,他们还有问必答,与财主聊得很开心。 仅仅相隔一夜,态度就发生了变化。 金纯忠早早回到客栈,掌柜越发热情,又要送一桌酒席,金纯忠断然拒绝。 几名随从都在屋子里,一看到金纯忠,全都迎上来,一人笑道:“咱们可发财了。” “怎么了?” “刚才来了一位真财主,说是要将咱们带来的一船货物全买下来,随咱们出价。” “人呢?” “刚走不久,说是想好了价格就告诉掌柜一声,他会派人将银子送来,货物留在船上不用动。” “姓甚名谁?做什么的?” 随从摇头,“只说姓宋,别的都没说,口气倒是挺大,说咱们尽管开价,多少钱他都拿得出来。” 金纯忠知道事情不对劲儿,他是为皇帝暗访,居然惹来这么大的关注,实在是失策。 来到外面,金纯忠叫来掌柜,问道:“今天这位是什么来历?” “宋大官人?本地的一位财主。” “我那船上没有奇珍异宝,不过是些布帛,他为何非要购买?” 掌柜笑道:“宋大官人生性豪爽,最爱结交朋友,在本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一定是仰慕客官大名,特来示好,客官不必多想,开个价,赠上一笔,也免去一趟舟车劳顿,岂不甚好?” 金纯忠笑了一声,这位宋大官人前来示好,却故意挑选他不在的时候登门拜访,必有问题。 “好,那我就开价了。” “客官请说,宋大官人有钱……” “十万两。” 掌柜一下子呆住了,好一会才道:“多少?” “白银十万两。” “呵呵,那一船布帛顶多值一千两吧?” “开价在我,买不买在他,传不传话在你。” 掌柜又发了一会呆,笑道:“传,当然传,客官稍待,我很快就能回来。” 掌柜回来得确很快,神情比走时更加古怪,像是走在路上狠狠摔了一跤,打个滚儿正要骂街,结果看到绊倒自己的竟是一块金子。 “十万两?”掌柜问道。 金纯忠点头。 “今日夜间,有人将银票送来,客官在洛阳、临淄和京城都能兑换。” 金纯忠笑道:“当我是第一次做生意吗?我连人都没看到,凭什么相信几张银票?不见到真金白银,那船货不卖,我人也不走。” 掌柜凑近金纯忠,“客官也在本地待了几天,结识了不少人,不妨再去打听一下宋大官人的底细,或许您就不会有这么多的疑虑了。” “打听过了。”金纯忠让随从去打听的,就在客栈周围找了几名商户,一问便知,“再请掌柜转告宋大官人,敢送钱就得敢露面。”(未完待续。) 第四百六十七章 古怪的求情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宋阖是湖县有名的财主,人称宋大官人,在族中行四,又被称为“宋四老爷”,像这样一位人物,按理说与京城来的暗访官员不会发生联系,金纯忠一开始以为自己露财,被地方豪强盯上了,派人出去打听一下,才明白自己可能猜错了。 据传,宋阖的一个妹妹乃是前宰相殷无害长子殷措的夫人,殷无害已然过世,家人还在京城为官,有这样的靠山,难怪宋家在本地备受尊崇。 金纯忠却觉得有些奇怪,以殷家的地位,儿媳妇怎么也得是世家之女,宋家再有钱也是平民百姓,与宰相之家门不当户不对。 金纯忠来不及仔细打听,当天傍晚,宋阖派管家来客栈邀请外地的客人赴宴。 金纯忠接受了邀请,心里却有一些好笑,他虽然不是朝中大官,但是属于皇帝身边的近臣,妹妹又是贵妃,在京城多少官员想要巴结他而不得其门,远在湖县的一名土财主却在自己面前摆架子。 宋阖若是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那就是豪横惯了,见不得外人在本县撒钱,若是知道,那就是太愚蠢。 宴席安排在当地的一户私娼家里,门口没有任何装饰,金纯忠是勋贵之子,虽然从前在圈子里没地位,但多少见过世面,一进大门,看见热情相迎的仆人与婆子,就知道这不是正经人家。 主人没有出门相迎,金纯忠被带入客厅,里面摆好了一座丰盛的酒席,一名娇艳的女子起身笑脸相迎,仍不见主人。 “宋大官人何在?”金纯忠抬手,示意女子不要靠近。 女子倒也识趣,笑道:“四老爷马上就到,官人何不坐着等会?咱们随便聊聊。官人是从外地来的吧?探亲还是访友?” “经商路过。” “原来如此,湖县可没什么特产,别人都是停一宿就走,官人留了这些天,是有相好的吧?告诉我是谁,没准我们认识呢。” 女子努力找话,金纯忠敷衍以对,最后问道:“你在这里多久了?” 女子抬手,竖起三根手指,“三年,早就待腻了,想去繁华之年,可惜无人引荐,官人是要去哪?路上寂寞,要不要人相陪?” 金纯忠本想打听一下杨奉家人的线索,听她只住了三年,失去了兴趣,起身道:“宋大官人若是来了,请转告他,我很忙。” 女子急忙起身,抓住金纯忠的一条胳膊,向婆子频使眼色,嘴里说道:“官人别急着走啊,宋大官人来了,还以为奴家招待不周……” 金纯忠也不客气,伸手推那女子,两人正撕扯不休,门外走进来一人,大笑道:“这是划的什么拳?算我一个。” 男子四十来岁年纪,又高又壮,外穿一身绸缎大氅,内穿武师紧衣,加上声音洪亮和一脸的络腮胡子,颇有几分豪杰气势。 女子松了口气,同时也松开客人的胳膊,笑道:“四老爷,客人要走,我在这里苦留呢。” 宋阖对女子一点也客气,向金纯忠拱手道:“湖县地处偏远,只有这等残花败柳,万望兄台见谅。” 女子面红耳赤,讪讪地坐到一边,不敢多说什么。 金纯忠还礼,“阁下盛情,在下心领,只有一事疑惑:阁下认得我吗?” 宋阖大笑,“赫赫有名的金玄衣,天下何人不识?恕我眼拙,过了这几天才认出兄台,失敬。” 玄衣使者是临时职务,金纯忠早已上交,如今他只是普通的散骑常侍。 对方认出自己的身份,金纯忠不再掩饰,扫了一眼屋里的其他人,宋阖心领神会,喝道:“都出去,这是京城来的贵客,你们看一眼就得了,没资格服侍。” 女子与仆妇全都笑着退出房间,显然是被骂惯了。 金纯忠只有一名随从跟进来,站在门口没动。 宋阖请客人落座,端起一杯酒,“敝县没啥好东西,请兄台聊饮一杯薄酒。” 金纯忠按住身前的酒杯,“先说事,再喝酒,否则的话,我心中不安。” 宋阖又一次大笑,放下酒杯,收起笑容,“兄台直爽,我也不客套了,金兄来我们湖县,是替上面做事吧?” 金纯忠心中一惊,据他所知,皇帝只对他下达过命令,当时周围再无别人,连跟来的几名随从都不知情,宋阖何以得知?难道殷家余威尚在,还能探听到宫中秘密?可杨奉家人与殷家能有什么关系? 见金纯忠不吱声,宋阖脸上重新浮现笑容,“我就直白地说吧,金兄昨天开过价码,没问题,湖县虽小,这点银子凑得出来,只是一时拿不出现银,金兄说吧,送到哪里?京城还是洛阳?人到银子到,绝不会晚一天。” 金纯忠一愣,发现自己可能猜错了,“我总得知道这些银子是用来买什么的,如果那船货物这么值钱,我就去再进一批。” 宋阖每到尴尬时就放声大笑,“金兄真会说话。”他的笑声来得快,去得也快,“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金兄还不明白我们湖县想买什么吗?金兄为何而来,我们自然就要买什么。” 金纯忠更加纳闷,脸上却不动声色,寻思了一会,“阁下既然知道我是在为谁做事,就该明白我担着多大的干系,一次买卖,可能就要了我的命。” “金兄多虑了,我们又不是让金兄做什么、说什么,只要一句‘并无异常’。” 金纯忠在湖县逛了好几天,可没看出任何异常,沉默不语,等对方多透露一些内容。 宋阖探身向前,“金兄跟随上面够久了,别人加官晋爵,金兄还是一名常侍,为何?” 金纯忠自己不愿做官,皇帝想让他去刑部,他也拒绝,只是偶尔与刑吏们配合,这时却道:“为何?” “朝中无人。” 金纯忠眉头微皱,宋阖笑着解释:“金兄背靠大树,可也得有树上的枝枝叶叶遮挡,才好乘凉。像东海王、崔二公子,哪个不是亲友遍布朝廷?他们升官,而金兄止步,原因就在这里。” 一名土财主,竟然能说出这种话,金纯忠越发惊讶,扭头向门口的随从示意,让他退下,然后拱手道:“恕在下有眼不识泰山,宋大官人攀的是哪根枝叶?” 殷家绝没有这等本事,金纯忠相信宋阖背后另有他人撑腰。 “哈哈,金兄不问,我也不说,既然问了,实不相瞒,前宰相殷大人乃是舍妹的公公。” 金纯忠大失所望,勉强笑了笑,“原来如此,宋大官人怎么没进京?” 宋阖瞧出了金纯忠的冷淡,“果然是陛下身边的人,眼界够高。前宰相不是现宰相,就算殷大人的儿子亲自出面又能怎样?” 金纯忠没有否认。 宋阖继续道:“有些事情呢,我也不好明说,只请金兄回京之后多看多听,殷大人是过世了,殷家可没倒。” “殷相的长子在礼部任职吧?”金纯忠记得,殷无害的长子名叫殷措,在礼部领闲职,不过五品,在京城这算是小官。 “没错,殷大爷就是舍妹的夫婿,不过请金兄将眼光放长远些,不出三年,殷大爷必定高升。” 金纯忠笑着点点头。 “金兄不相信我?”宋阖瞪起眼睛,一副将要发怒的样子。 “不是不信,只是……初到贵地,不了解这里的风俗——宋大官人以为多高的官算是‘大官’?” 宋阖微微一愣,这样的问话有点瞧不起人,于是他笑得更加大声,笑毕说道:“金兄谨慎,终归还是不肯相信我,也对,宋某湖县鄙夫,当地人视为豪杰,在京城看来,不过是寻常百姓。我再说一人,金兄觉得够不够大。” 宋阖伸手沾了一点酒,在桌上写了一个字,笔划较多,金纯忠扭过身子才看清那是一个“蒋”字。 “蒋兵部?” 朝中姓蒋的大臣有几位,官职最高者是兵部尚书将巨英,金纯忠先想到他。 宋阖点头,“舍妹嫁与殷大爷为妻,殷大爷的女儿嫁入蒋府,亲如一家,至于蒋大人,不用我多说了吧?” 蒋巨英掌管兵部十几年,并非世家出身,却与朝中各大势族都沾亲带故,的确是大树上的一根“强枝”。 金纯忠笑了笑,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宋阖大喜,立刻陪着喝了一杯,“金兄是明白人。可惜此地没什么好货色,不过也巧,前些日子从京城来了一位绝色,待会送到金兄房中,若是看得过眼,暖暖床也好。” 金纯忠摇头拒绝,“心领了,在下不好这口儿,宋兄不必费心。” 两人推杯换盏,越聊越投机,酒过三巡,金纯忠问道:“别怪我多心,还得多问一句,这十万两……蒋兵部会认吧?” “当然,我没事白花十万两银子干嘛,闲得吗?”宋阖有点喝多了。 “蒋兵部究竟想让我在陛下面前说什么,宋兄也得给我提个醒儿,别拿了银子办不好事情,反而惹出麻烦。” 宋阖大着舌头说:“跟蒋大人……没多大关系,但他会感谢金兄,反正金兄只要对皇帝说……说湖县一切正常,就……就行了。” 金纯忠再怎么引诱,宋阖也不肯多说,只是劝酒,说些女人的下流话。 喝了一个多时辰金纯忠告辞。 他的几名随从没闲着,一回到客栈就对他说:“原来这个宋阖不是什么大人物,他妹子给殷措当妾,他也就在县里抖抖威风。” 金纯忠越发迷惑不解,宋阖究竟在替谁说话?以为皇帝在调查什么?(未完待续。) 第四百七十章 败得蹊跷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金纯忠先行一步来到湖县,另有一批御史台官员则先行一步赶到东海国,调查楼船将军与一支水军的离奇失踪。 一名皇帝亲点的将军、数千将士、几十条战船,莫名消失在海上,不能不令人感到惊奇,瞿子晰担任右巡御史接手第一件案子就如此棘手,他打点起十二分精神,不敢稍有疏漏。 准确地说,御史台并不负责查找失踪者,他们的职责是监督相关衙门与官员的工作,在此案中,主要对象是兵部与东海国。 东海王一直没有就国,也从来不参与本国事务,全盘交给国相燕康处理,倒给相关各方省下许多麻烦,不用再找他了。 皇帝一行离得越来越近,瞿子晰盯得也越来越近,一个多月了,除了传言,还没有任何准确消息,实在没法向皇帝交待。 这天下午,燕康派人来请,说是终于有了确切消息。 兵部的官员已经赶到,与燕康一同站在大门外迎候右巡御史一行。 右巡御史离宰相只差一步,乃是朝中重臣,无论是在京城,还是在外地,都备受尊崇。 燕康虽是世家子弟,早年间也曾苦读经典,考中过进士,对儒生一向尊重,年经虽长,每次见到瞿子晰却都执弟子礼,十分恭敬。 瞿子晰每次也都还礼,不因位尊而骄,进了衙门,也不肯坐主位,“做事的是诸位,御史台只是提前跟随,负监察之职而已,不可逾越。” 一番谦让,燕康还是坐了主位,瞿子晰居右,位置稍近一些,兵部来了一位侍郎,侧身而坐,不敢与右巡御史并列。 又是一番客套,燕康终于说到正事,“楼船将军此前去进攻孤木岛,逾期未归,本官立刻派人前往调查,结果岛上空无一人,并无战斗痕迹。于是本官扩大了搜索范围,并且悬赏征集线索,就在今天上午,一船渔民返港,说是亲眼见到了楼船将军。” “怎样?是死是活?”兵部官员问道。 燕康重重地叹息一声,“倒是活着,还不如死了。” 兵部官员一愣,“难道……” 燕康点头,“那些渔民亲眼所见,楼船将军已投降海盗,成为首领之一。” “什么?怎么会有此等事?”兵部官员大吃一惊,看了一眼右巡御史。 瞿子晰没开口,默默地听。 “黄普公被封为楼船将军,前途无量,为何要背叛朝廷?”兵部官员不解地问。 燕康摇摇头,“本官也纳闷,渔民只是远远地看上一眼,没敢靠近,立刻逃走。本官已经再次派人出海,这回有了方向,应该很快就能得到确切消息。” 兵部官员紧皱眉头,“果真是不如死了好,燕国相,黄普公曾是你家的仆人,你猜一猜,他为何做出这种背信弃义、弃明投暗之事?” 燕康沉吟多时,“不好说,黄普公为人沉稳有大略,且又勇猛无畏,实是难得的大将,唯有一点,生性好赌,平时赌也就罢了,到了战场上,也是赌性难改,只是赢的时候多,别人看不出毛病,这一回,他大概是赌输了。” 兵部官员连连摇头,“说实话,黄普公制定出海策略时,兵部就觉得不妥。再等一两年,朝廷水军就能完全占据上风,将海盗一举扫荡,何必在战船不足的时候急于出战?黄普公自恃勇猛,拿陛下的信任和朝廷的水军做赌注……唉,果真如此的话,咱们怎么向上报告?” 两名官员都看向右巡御史。 瞿子晰开口道:“如实上报,陛下要的是实情,不是虚饰。” 两官诺诺称是,燕康道:“眼下只知道一件事,黄普公还活着,其它事情都是本官的猜测,做不得准,按行程,陛下五日后会到,没有意外的话,在这之前应该能有确切消息。” 瞿子晰嗯了一声,说:“那船渔民,御史台要见一见。” “当然,他们就在城里,随传随到。” 三人又聊了一会,瞿子晰告辞,出了衙门,指定手下的一名御史去见渔民,拿一份口供回来。 回到住处,瞿子晰埋首于旧公文之中,查找黄普公失踪的蛛丝马迹。 黄普公的确有几分赌性,但是出征之前的准备极为充分,小到要带多少淡水、多少备用木料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瞿子晰不懂军务,却也觉得这样的将军理应百战百胜,败给海盗就是一件奇事,竟然投降,更加不可思议。 外面有人敲门。 “进来。” 御史南直劲推门进屋,拱手道:“大人找卑职?” 瞿子晰点头,指着桌上、桌下的一摞摞公文,“你都看过了?” 这些公文都是东海国与兵部提供的副本,时间跨度将近一年,黄普公的经历几乎都在上面,还有失踪之后的查找经过,也都详细记录在案。 “看过了。”南直劲从中书省调至御史台,因为经验丰富,被指定为阅书人。 “看出什么了?” 南真经闭口不言。 “怎么,不能说吗?”瞿子晰略显不满,他虽然年轻些,但怎么也是右巡御史,属于南直劲的顶头上司,不该受到冷遇。 南直劲行礼,“卑职不敢无礼,可卑职所言皆是猜测之辞,不知大人是否想听?” “既然是猜测,就当是参考好了,不会记录。” 南直劲又一次行礼,“以卑职所见,楼船将军败得蹊跷。” “此话怎讲?” “一年多来,楼船将军连战连胜,海上群盗几个月前就已作鸟兽散,突然集合在一起,击败大楚水军,实在难以令人相信。卑职以为,群盗再集,可能是因为有了必胜把握,而这把握只怕来自官府的人。” “有人泄密,出卖了楼船将军?” “有这个可能。” “会是谁?” 南直劲指着那些公文,“黄将军战前计划颇为细致,这本是好事,却也容易被人利用,有机会提前看到计划的人,自然有机会泄密。” 瞿子晰沉吟片刻,“国相燕康声称黄普公生性好赌,你以为呢?” “若是只看黄将军所写的作战书,这可不是一位好赌之人。” 瞿子晰点头,觉得南直劲不愧是中书省老吏,“你听说了吧,刚来的消息,说是黄普公投降海盗了。” “人皆贪生,楼船将军被俘之后若是选择投降,并非没有可能,可御史台的职责只是查清他之前为何会战败。” “嗯,有道理,你去一趟国相衙门,查问清楚都有谁能提前看到黄普公的作战书。” “是,大人。” 瞿子晰觉得自己离真相越来越近了。 吃晚饭时,一名仆人频频偷瞧右巡御史,似乎有话要说,瞿子晰察觉到了,饭罢,单独留下此人,“你叫赵豪?” 赵豪是东海国指派的仆人,立刻下跪,“大人好记性,还记得小人的姓名。” “嗯。” 赵豪抬起头,急切地道:“小人有话要对大人说。” “说吧。” “东海国内有一人,即将承受千古奇冤,唯有大人能救之。” “谁?”瞿子晰马上想到了黄普公。 “东海国都尉陆大鹏。” 瞿子晰皱眉,他见过陆大鹏,都尉名义上是一国的最高武将,其实手中没多少兵马,只负责粮草征集与文书往来,与军吏无异,御史台来到东海国之后,从未怀疑过此人有问题。 “谁要冤枉他?” “就是大人您。” “混账话,本官何时要查他了?” “马上就要查了。” 瞿子晰先是大怒,随后心中一动,“把话说明白。” “已经有人对大人说过,楼船将军战败,是因为遭到出卖了吧?” 瞿子晰没回答。 赵豪继续道:“无论大人现在怀疑谁,最后都会指向陆都尉,他就是准备好的替死鬼,给御史台和朝廷一个交待。” 瞿子晰脸色微变,“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 赵豪磕了一个头,“实不相瞒,小人与陆都尉府中的厨子是结拜兄弟。陆都尉受到国相逼迫,已经同意认罪,这些天正与家人告别。小人听说此事之后,路见不平,来向大人道明,一则不希望看到好人受冤,二则不想看到大人与朝廷受到蒙蔽。” 瞿子晰十分惊讶,“好,本官明白了,如果事情真如你所说,本官断不会坐视不理,如果你在撒谎,御史台不仅治官,也治得了你这种刁民。” 赵豪连连磕头,“小人就算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对大人撒谎啊。” “退下吧,此事不要再对任何人提起,尤其不要对陆都尉一家提起,明白吗?” “明白,大人,小人明白。有大人做主,小人心里踏实了。”赵豪恭敬地退出 瞿子晰思考了半晚,次日看了渔民的口供,然后坐等回话。 午时前,南直劲回来,交上一份名单,都是有机会提前看到黄普公作战书的人,共是七名,都尉陆大鹏的名字赫然在列,但是排在第一位的是国相燕康。 瞿子晰放下名单,问道:“谁最可疑?” “燕国相与陆都尉。” 瞿子晰心中微微一震,“理由呢?” “黄普公原是燕家之仆,如今平步青云,肃清海盗之后更是前途无量,据说有可能掌管南军,地位超过旧主,不免引来嫉妒。” “嗯,陆都尉又是什么原因?” “黄普公初返东海国剿匪时,因为战船安排与陆都尉发生过多次冲突,两人的不和在东海国人所共知。如今海盗已经肃清大半,大批战船即将成军,无论谁指挥作战都可能取胜,陆都尉可能是想报仇,并且抢功。” 瞿子晰点头,心里却想,这个南直劲好大胆子,刚在京城得罪陛下,尚未得到原谅,就敢在东海国再行欺君之事。 南直劲不动声色,没人能猜透他的心事。(未完待续。) 第四百七十一章 陛下不要的东西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皇帝即将到达东海国,右巡御史瞿子晰却宣布休息一天,除非圣旨降临,不准任何人打扰自己静休。 此时的东海国,右巡御史就是最高长官,没人敢对此提出反对,只能腹诽一番。 皇帝要在东海国停留至少五天,地方的准备工作可不少,前驱使者提前三天赶到,提出诸多意见,每一条都能让东海国官府从上到下忙上一会,静休的瞿子晰因此更显突兀。 王平洋是临淄人,离东海国不算太远,王家又是东海国查找出来的,他这算衣锦还乡,受到的待遇比另外自有不同,所到之处,总有一大群官员跟随,国相燕康更是寸步不离。 “陛下力行节俭,这些彩棚全拆掉,还有这些房子,是不是重新涮过浆?店铺招牌也都是新换的吧?唉,你们这些人,真不知怎么说才好,弄得这么明显,陛下一眼就能看出来破绽。全换,换回原来的样子。” 有人小声提醒,只剩不到三天,时间可能有点来不及。 “兄台,我知道困难,可是有什么法子?想轻省些?倒也容易,咱们什么都不做,等陛下来了龙颜大怒,大家一块回家种地去吧。” 官员立刻惊慌失措地道歉,燕康指天发誓,两日之内就能让街道恢复旧貌。 检查结束,王平洋前往国相府参加宴会,一进大厅就皱起眉头,“怎么搞的,说了一路的节俭,我这里口干舌燥,你们还弄这一出?” 厅里摆了三桌,上面堆满了山珍海味,几名美艳女子侍立周围,手中托着酒壶,见大人们进来,立刻娇滴滴地齐声问安。 燕康笑道:“王大人说要节俭,这就是节俭啊。” 王平洋一愣,“是我离乡太久吗?东海国的节俭跟别处不太一样啊。” 燕康请王平洋入席,他们这一桌只有三人,其他官员紧紧挤在另两桌周围。 燕康先端起酒杯,王平洋也端起,只闻得一股异香,身后的侍女过来斟酒,冲他嫣然一笑。 王平洋瞥了一眼,急忙挡住杯口,“燕大人,话不说清楚,这酒我可不敢喝。” 燕康笑道:“王大人有所不知,这些酒菜都是东海国本地特产,原本是要用来接待陛下,我们想得单纯,以为没费多少钱,还算节俭,今日听王大人一说,如醍醐灌顶,明白自己错在何处。可是东西已经准备好了,用钱再少也是花费,总不能就这么扔掉吧,那样的话岂不更加浪费?” 王平洋沉吟片刻,“所以咱们这是在打扫陛下不吃的食物?” “正是如此,王大人,您得原谅我们,没给您专门准备一桌。” “无妨,这样更好,节俭,一定要力行节俭。”王平洋挪开手,侍女再度斟酒,几乎贴在了大人的身上,王平洋心迷意乱,酒还一口没喝,已有三分醉意。 众官轮流上前敬酒,攀同乡、论交情,个个都是一见如故,其中两人论来论去,还真与王平洋是远亲。 宾主双方都很尽兴,燕康暗示,本想送给皇帝但却撤下来的东西不少,王大人若是不嫌弃,都可以拿走。 王平洋不嫌弃,觉得一路走来,就属东海国官员最会做事,但他也有一点担心,用目光瞥了一下同桌的另一人,小声道:“没问题吧?” 兵部的侍郎名叫张擎,来得比较早,与当地官员早已成为至交好友,燕康大笑道:“王大人放心,老张是自己人,陛下不要的,给王大人,王大人不要的,才给老张。” 王平洋忙拱手向张擎道:“这可不敢,张大人是兵部侍郎,品级比我高,我一个礼部小官儿,来得又晚,怎可夺人之美?张大人,您先挑。” 张擎急忙放下酒杯,“王大人太客气了,我们兵部的人都实在,王大人想抬送东西,找我,一两百人我能提供,千万别说谁高谁低、谁先谁后的话,大家都是朋友,王大人来得晚,更应该您先挑。” 三人同时大笑,别桌的官员也跟着笑,气氛越发热烈、融洽。 喝着喝着,王平洋突然眉头一皱,将酒杯放下,问道:“瞿御史怎么没来?” 东海国众人嘿嘿,张擎道:“瞿御史今天休息,不准外人打扰。” “休息?陛下即将驾临,大家忙得团团转,瞿御史却要休息?” “瞿御史说了,他的职责是监督查案,不参与接驾事务。” “这、这叫什么话?人人都有职责,难道都因此不理陛下了?” 燕康小声道:“新官上任三把火,瞿御史正在火头上,咱们别去惹他就是了。” “嘿,他以为自己给陛下当过几天讲经教师,就可以端架子吧?” 燕康笑道:“只是一天而已,明天应该就能出府,我们都习惯了,王大人也忍一忍,或许瞿御史不知道王大人到来。” 王平洋被激怒了,向门口招手,叫来自己的随从,大声道:“去,给右巡御史大人送份拜贴,就说我天黑前要登门拜访。” 燕康与张擎急忙劝阻,王平洋却更加坚持,让随从立刻出发,然后道:“瞧你们这副样子,怕什么?我又没做出格的事,不过是要亲自登门打声招呼而已,我不当他是右巡御史,只当他是陛下的老师,我是陛下的外戚,代表陛下提前赶到,当然要见个面。放心,瞿御史肯定会见我,他在外面待得久了,需要从我这里了解陛下的动向。” 众官附和。 没多久,随从回来了,走到主人身边,小声说了两句。 “什么?瞿御史不接拜贴?”王平洋怒气冲冲,“你说了我是谁吗?” 随从点头,“说了,可那边说,除了圣旨,一概不接,除了陛下,一概不见。” 王平洋大怒,拍案而起,将身后的侍女吓了一跳,洒出不少酒来。 “真狂啊,还没当上宰相呢,他哪来的脾气?” 燕康拉着王平洋坐下,笑道:“御史是言官,不爱与其他官员接触,也是应该的。” “我是‘其他官员’吗?真论官位,我也不去见他,还不是看在都是陛下身边人的份上,给他一点面子?” “瞿御史这个人……怎么说呢,书读得多,事见得少,讲究‘天地君亲师’,在他眼里,老师怕是比外戚重要些。” “‘亲’可在‘师’的前面!”王平洋越发恼怒。 众官上前敬酒劝慰,这些人都是老狐狸,说是劝,暗中却是火上浇酒,王平洋本想说几句就过去了,最后忍无可忍,也不喝酒了,向众人告辞,非要亲自去见瞿子晰一面不可。 “他以为自己一定能当宰相吗?我一句话,让他连现在的位置都保不住。” 众官拦阻,一路将王平洋送出国相府,到了外面,再没人跟随。 瞿子晰的住处离国相府很近,天色将晚,王平洋喝得又多,也不骑马,在随从的指引下,很快来到宅院前,命人上去砸门。 没多久,大门打开,从里面走出一名少年仆人,打量几眼,问道:“何人?何事?” 风一吹,王平洋清醒些,没敢立刻发作,上前道:“在下礼部参事、巡狩前驱使者王平洋,特来拜见右巡御史瞿大人。” 少年微皱眉头,“不是对你的人说过了吗?瞿先生今天不见客,明天再来吧。” 少年退回门内,随手要关门,王平洋上前一步,伸手挡住,“你向瞿大人通报过吗?” “瞿先生静休,我也不能去打扰,怎么通报?” “你还是通报一声的好,瞿大人肯定不会怪你,他认得我……应该认得我。” 少年摇头,“先生的话说得很清楚,我不能违背。而且先生认识的人可不少,人人都像你这样,永远也没机会静休了。” 王平洋恼羞成怒,只觉得众官员都在远处窥望,自己若是无功而返,将就此沦为笑柄,还有何脸面接受“陛下不要的东西”? “我不是普通人,我姓王,是陛下的表亲。” “陛下的亲戚多了,瞿先生可没说过哪位能见,你还是……” 王平洋向前冲去,撞开少年,大声道:“我见皇帝也没这么难。瞿御史!瞿大人!瞿子晰!” 少年要拦,王平洋的几名随从一拥而入,替主人开道,少年根本拦不住。 王平洋大步往里走,直奔正房,里面没人,他又找了几间屋子,都不见人,回头让随从抓住少年,厉声问道:“瞿御史人呢?躲哪了?快说,要不然……” 身后一声咳嗽,王平洋转身,认得是瞿子晰,立刻笑着躬身行礼,“瞿御史,可算见到您了,在下王平洋,乃是巡狩前驱,今天刚到,特来给您请安。” 瞿子晰点点头,转身走向一间屋子,王平洋迈步跟上,转身瞪了少年一眼,待会他要好好告上一状。 这是间书房,瞿子晰走到桌前,仍不开口,自己研墨,提笔写字,王平洋站在一边,笑道:“瞿御史这是修闭口禅吗?还好陛下没提前到,否则的话您可有麻烦了。” 瞿子晰写字极快,完毕之后放下笔,转身示意王平洋过来。 王平洋走到桌前,看了几眼,吓得浑身酥软,那是一份弹劾,直指他这个巡狩前驱,说他饮酒乱性、不知礼仪。 王平洋酒醒七分,扑通跪下,正要哀求,瞿子晰挥下手,王平洋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起身抓起桌上的弹劾奏章,转身就跑。 少年过来将房门关好,瞿子晰站在桌前不动。 王平洋没注意到,桌上还有一张纸,上面写着好几个名字,黄普公、燕康、陆大鹏、赵豪、南直劲等人全都在列。 瞿子晰提笔,将王平洋的名字加上,思忖片刻,在“南直劲”三字外面画了个圈。 这一天的静默思考有些效果,瞿子晰觉得自己看出了破绽。(未完待续。) 第四百七十四章 后事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瞿子晰准备出去见皇帝,只带贴身随从,将御史台的下属都留在城里。 众人送行,南直劲也在其中,从容不迫,没有半分惊慌之意。 瞿子晰心生冲动,真想下令将南直劲捆绑起来,一块带去见皇帝,他忍住了,将南直劲单独叫到一边,低声道:“你明不明白这是多大的罪?” 南直劲拱手,“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放任皇帝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眼看着大楚朝廷四分五裂,才是更大的罪过。这几年来,卑职一直在观察瞿大人的所作所为,相信瞿大人会是千古贤相。身为宰相,大人不仅需要陛下的信任,更需要同僚的支持与配合。请大人上路,向陛下道出所有真相吧,经此一事,陛下对大人不会再有怀疑。” “所有真相?兵部默许燕康除掉楼船将军、你在暗中干预朝政,这些真相也要道出?” 南直劲微笑道:“谁能阻止大人呢?卑职无所谓,不过是在死罪之上再加一条罪,至于兵部——卑职相信大人自有选择,而且是最正确的选择。” 揭兵部意味着还要收集大量证据,并且得罪大批同僚,对于瞿子晰来说,得不偿失,甚至对皇帝也没有好处,反而会破坏皇帝的种种计划。 黄普公很可能再也回不来了,他在朝中毫无根基,消失也就消失了,再挖出真相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对瞿子晰来说,这就是“最正确”的选择。 瞿子晰厌恶南直劲,自己苦读圣贤之书,凭本事得到明君赏识,到了最后,命运却好像被一名小吏操纵在手里。 同时他也佩服南直劲,在心中自愧不如。 “陛下的心事没那么好猜,接任宰相的人很可能不是我。” “还好,卑职这么久以来猜得都很准。” 瞿子晰冷笑一声,转身离开。 南直劲目送瞿子晰离开,与几位同僚一同完成剩下的文书,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让仆人去外面买来一壶酒、三四样小菜,自斟自饮,笔墨纸砚都放在顺手的地方,喝几杯就写一封信,或长或短,都是一挥而就。 仆人进来通报:“兵部张侍郎来了。” “有请。” 兵部侍郎张擎进屋,面带微笑,看着桌上的酒菜与纸张,笑道:“南兄好雅兴,以酒配文,还是以文配酒?” 南直劲起身相迎,两人寒暄一会,等仆人退出,张擎脸上笑容消失:“陛下不肯进城,提前召见瞿御史,这是什么意思?” “与拒入京城一样。” 皇帝西巡之时,逐退了赵若素,回京之后也是迟迟不肯进城,与大臣们进行了一次“交锋”。 张擎微叹一声,“陛下终究还是不肯相信大臣。” “别怪陛下,此乃人之常情,想挽回陛下的信任,唯有依靠瞿御史。” “瞿御史……可靠吗?”张擎还是有点没把握。 “如果只是看人,天下有谁可靠?” 张擎笑了一声,“瞿御史忧国忧民,他想做成一番事业,必须依靠整个朝廷。” “张大人稍等片刻。”南直劲想起了什么,走回桌后,提笔写字。 张擎的官职比南直劲高得多,这时却坐在一边耐心等候。 南直劲将信写完,一一折好,共是七封,分别放入函中,写好收信者姓名,起身直接交给张擎,“有劳张大人代转。” “这是什么?” “一些需要处理的私事。” 信函没有封死,张擎看向南直劲,得到默许之后,拿出信挨封扫了一遍,的确都是私事:还某人银两若干,向某人索债若干,向某人表示所承诺之事无法做到,对妻子儿女各提出要求…… 张擎再叹一声,收起信,说:“我等必将尽自己所能,绝不至于祸及南兄家人。” “不必,陛下心细,不可让他看出破绽,而且陛下生性仁慈,绝不会降罪于无辜之人。” “南兄杀身成仁,请放心,待风头过去,南兄家人自会得到照顾,南兄的几个孙子都在读书吧,听说长孙南冠美颇有令名。” “年纪还小,看不出什么。”南直劲露出微笑,却没有多说什么,既未夸赞长孙,也没有开口托付,反而道:“前宰相申大人的儿子后年应该参加大试,请张大人记得此事,申大人是不会忘的。” 张擎摇摇头,“这位申大人,从前当御史的时候就沉不住气,现在也还是这样,只要他那个儿子有些才华,何必担心出不了头?同朝为官,难道大家还会故意使坏不成?朝廷自有规矩,大家遵守即可,何必非问个清清楚楚呢?” 申明志听说南直劲得罪皇帝之后,派人进京四处打探,惹得一些大臣不太高兴。 “只要他别做得过分,急迫之情可以理解。燕国相那边怎么样?” 张擎神情微暗,“他还不知情,自以为能够脱罪。唉,这个燕康,也是太急了些,让黄普公惨败一次,失去陛下的信任,也就可以了,何必非要赶尽杀绝呢?惹来陛下的注意,他还指望着用阴谋诡计遮掩。我想他是在东海国作威作福惯了,全忘了按规矩行事。” 张擎摇头,对燕康感到失望。 南直劲盯着张擎,说:“燕国相愿意逃亡海上,从此不再回归故土吗?” “什么?他对咱们的计划毫不知情,我一个字也没透露,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张大人与燕国相结交多年,熟知其为人,可以猜上一猜。” 张擎沉吟良久,“燕家全族都在东海国,扎根已久,走不得。” “原来如此。”南直劲点点头。 张擎明白南直劲的意思,他刚才流露出同情之意,南直劲在提醒他,不要提前泄密,燕康已经没有挽救可能,泄密只会惹祸上身。 张擎心中终获轻松,起身深施一躬,“南兄走好。” 南直劲是一名小吏,平时在哪位大人面前都表现得毕恭毕敬,今天却坦然接受兵部侍郎的一拜,喃喃道:“希望陛下能对下一位宰相真的满意。” 张擎问道:“我们该对瞿御史支持到什么地步?” “各司其职就好,张大人刚才还说有些规矩只可遵守,不可明说,瞿大人会明白的。”南直劲顿了顿,“现在不明白,以后也会明白,他是个聪明人。” 张擎再次躬身行礼,告辞离去。 南直劲回到椅子上,已经没信可写,继续喝冷酒、吃残肴,丝毫不以为苦,突然笑了一声,想起了自己的孙子,自言自语道:“南家会出头的。” 城里的两位官员心安理得,行在路上的瞿子晰却没法平静,心中患得患失:按南直劲的计划行事,自己就将成为朝廷“规矩”的一部分,从此前途无忧,却会失去独立与自由,尤其是心中难安;向皇帝合盘托出一切真相,则朝廷大乱,自己即使成为宰相,也难做成大事。 在国子监的时候,瞿子晰冷眼旁观朝中事务,总觉得迂腐可笑,自从进入户部任职以来,他才现为官之难。 让他想不明白的是,错的究竟是整个朝廷?是某些大臣?还是皇帝? 圣旨出的第三天上午,瞿子晰赶到巡狩营,远远望去,营地依山傍水,与普通军营无异,直到接近之后,才能看到众多与众不同的旗帜,表面营中之人乃是至尊的皇帝。 从十里以外瞿子晰就开始接受检查,此后每走两三里就要查一次,在营门口,更是有官员出来,认出右巡御史之后,才允许他进营。 当今皇帝喜欢自行其事,所谓巡狩治国,更像是少年人的幻想,难见实际效果。瞿子晰现自己正逐渐接纳南直劲灌输的想法,不由得一惊,急忙收束心神,专心等候皇帝的召见。 韩孺子上午又去了一趟水军营地,听取众将制定的作战计划,提了一些问题,最后夸赞一番,午时前返回宿卫军营地。 水军没有大将指挥,战船、装备不足,对新来的陈嚣等将领也不是特别信任,都不愿出海,见皇帝真的只是“纸上谈兵”,他们松了口气。 韩孺子饭后小憩片刻,召见早已在营中等候的瞿子晰,身边只留金纯忠一人。 瞿子晰进帐,先正常报告情况。 听说黄普公没死,竟然投降海盗,韩孺子很意外,接过信反复看了几遍,“这真是黄普公所写?” “无法确认,这是副本,原件还在国相府,就算真是黄普公的笔迹,也说明不了什么。”瞿子晰开始讲述黄普公遭到陷害的事情,最后道:“此事有人证、物证,燕康意欲嫁祸于他人,反而露出马脚。” 韩孺子看了一眼金纯忠,对瞿子晰道:“瞿大人做得很好。” 瞿子晰接着说起王平洋,他自己做了一些调查,现王平洋不止行为不端,还收受大量财物——据称是用来招待皇帝,但是要力行节俭而用不上的诸多金银布帛。 韩孺子嘿了一声,母亲太相信亲情,没有看清王平洋贪财好利的本性。 “瞿大人不负朕之重托,此行大有收获啊。” “实不相瞒,这些并非臣之功劳。” “哦?有人帮忙吗?” “臣一直不得进展,是手下的南直劲查出这些事情。” “南直劲。”韩孺子一下子心生警惕,“他还做从前的勾当,揣摩朕的心事?” “是,他还想将臣拉下水。”瞿子晰深吸一口气,迄今为止,他说的一切都在南直劲的计划之内,接下来要说到什么程度,他仍然没有做出决定。(未完待续。) 第四百七十五章 支撑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 少说一句,南直劲就是普通的奸臣,利用丰富经验揣摩皇帝的意图,提前泄露给大臣,让他们有所准备、决定取舍,他则从中渔利,类似于那些阴险狡诈的太监。 多说一句,南直劲则是一臣的联络人,他们都在维护与当今皇帝存在矛盾的一套规矩与惯例,为此互相通风报信、互相帮助扶持。 瞿子晰不希望看到后一种结果,因为他也是朝中一员,他有理想,还没来得及实施,如果今天就将朝廷闹个天翻地覆,以后他就永远没法得到百官的真心支持。 “是南直劲给燕康出的主意,并且希望用王平洋之事吸引陛下的注意,从而草草了结对东海国的调查。” 韩孺子微微睁大一些眼睛,不怒反笑,“这个南直劲……看着很老实,胆子却这么大,朕给了他一次机会,他反而变本加厉,还好瞿大人盯得紧,没让他得逞。” “那是因为有陛下事先提醒,臣对南直劲不放心,对他想得比较多。” 韩孺子点点头,“瞿大人随朕一块进城,先不要做什么,继续收集证人、证物,务必要让此案无懈可击。” “遵旨,陛下。”瞿子晰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皇帝,觉得有些奇怪,南直劲做出如此明显的欺君行为,皇帝为何无动于衷? 韩孺子也正看着瞿子晰,两人对视片刻,瞿子晰急忙低头。 “燕家陷害黄将军,兵部知情吗?”韩孺子问。 瞿子晰心中一颤,回道:“臣迄今未发现线索。” 韩孺子嗯了一声,没有追问。 瞿子晰告退,心中仍觉不安,君子坦荡荡,小人藏兮兮,他今日的所作所为绝称不上坦荡,违背了他一向引以为豪的准则。 帐篷里,韩孺子向金纯忠道:“瞿大人似乎有话未说。” “微臣眼拙,没看出来。”金纯忠虽是近臣,却不肯事事顺着皇帝的意思说话,他一直谨守本分,目光低垂,只看脚下一小块地方,没有观察皇帝与大臣的神情。 韩孺子笑了笑,随后变得严肃,“湖县真有数千名奴隶待?” “微臣亲眼所见,而且还从宋阖手里买了一百名,但他说不能送往京城,所以微臣要在东海国买一块田宅,然后他将人送去,所有钱都从那十万两里出,宋阖唯一的要求就是让微臣对陛下说一句‘湖县并无异常’。” “嘿。”韩孺子冷笑一声,他派金纯忠去湖县是为了寻找杨奉家人,没想到阴差阳错,竟然挖出一件大案子,“各地共有多少人口被?” “不可计数,宋阖只是人贩子之一,各地都有他这样的人物,从地方军营里拿人,给大庄园为奴,驻军则以伤亡上报,兵部不知参与有多深,至少是失察。前几年天灾不断,安置流民时各地驻军招募颇多,数量膨胀,宋阖等人从中大赚了一笔。” “被者那么多,为何没人告官?” “微臣问过,陛下本意虽好,到了地方却常有变动,就说招募流民为士兵吧,陛下本意是给流民一口饭吃,然后让他们返回本乡各安其业,有些军营却会欺骗流民,对他们说,陛下开恩,只是允许他们吃饭,不包括衣物、住处、牲畜等等花费,这些都要流民自己出钱,有时候营里将官还会故意引诱流民,允许他们记账,积累到一定程度,就让他们身还债。” 流民大都不识字,又都怕官怕兵,真以为自己欠皇帝许多钱,只能接受被的安排。 宋阖等人比较谨慎,绝不将人口到京城。 身契都有时限,少则五年,多则二十年,被者一旦习惯了大庄园的生活,很少有人愿意离开,而且他们会发现,自己欠下的债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更加离不开旧主。 宋阖的生意做了许多年,从没出过问题,只是这几年数量太多,他感到心虚,因此一听说有京城口音的人在城里四处打听,立刻想到了自己的事,于是拿出惯用手段,直接花大价钱收买。 韩孺子想了一会,“宋阖在朝中的靠山是谁?” “宋阖经常将朝中大臣挂在嘴上,据说他的一个妹妹是前宰相殷无害长子殷措的小妾,但此人常有夸大之辞,微臣觉得不能太当真。” 这是金纯忠谨慎的地方,就连查证人口买,他也要自己买一批,有了真凭实据,才敢向皇帝说明一切。 韩孺子点头,“你去东海国买田宅吧,小心,宋阖是个糊涂虫,背后却可能有精明的靠山,如果有官员来试探口风肯定会有你不要露出马脚。” “是,陛下。” 黄普公、燕家、南直劲、兵部、宋阖……诸多事情赶在了一起,韩孺子需要一个稳妥的处置方案,他还在想。 金纯忠没忘记自己本来的任务,“微臣在湖县打听到,县里确有一位杨婆,据说丈夫在外地,从来没回过家,偶尔会托人送来银两,杨婆为人口碑不错,就是脾气暴躁,时常与人打架与男人打架,她有个儿子,读过。一年前,杨婆母子搬走,不知去向。微臣可以继续调查下去。” “不急,此事……以后再说吧。”韩孺子明白,杨奉提前安排妻子搬离,大概就是不想让皇帝找到他们。 金纯忠告退,韩孺子坐在帐中思考。 最简单的做法是雷霆一怒,直接抓人,快速而有效,名声也佳,可是到底能维持多久却很难说,地方官员和将领总有办法曲解皇帝的旨意,继续从中捞好处,被抓者不过是倒霉蛋。 最重要的是,朝廷将因此遭受重创。 大楚就像是一座四处漏风的危房,急需修补,为了防止房子彻底坍塌,却不能大修大补,必须找准最重要的位置,先建立几处支撑。 韩孺子独自坐了将近一个下午,谁也没见。 第二天早晨,巡狩队伍出发,向东海国治所行进,于当晚进城。 接下来几天,皇帝的行程与在云梦泽差不多,亲耕劝农、会见宿老、召集众官、演练将士……忙碌而紧张,几乎没有休息时间。 大多数官员对此感到满意,极少数人却犹疑不定,预料中的骤风暴雨没来,反而让他们更觉不安。 第四天,皇帝宣布,要将驻陛时间由五日延长为十日,他要亲赴船坞,观看新船下水,并且正式任命新的水军将领。 皇帝似乎不想再提黄普公,那是他提拔的大将,结果却兵败投敌,实在是一件很没脸面的事情。 这回改由兵部按正常程序选将,兵部了三个人,一位是在云梦泽立过战功的邵克俭,一位是熟悉水战的老将军狄开,还有一位是随行将领陈嚣。 皇帝全都接受,眼下水军规模不大,很快就会得到扩充,三人皆可为将,但他没有指定统领整支水军的大将。 黄普公一事刚刚发生,皇帝谨慎一些的确没错。 停留在东海国的第八天,瞿子晰最先忍耐不住,求见皇帝,希望问个清楚。 皇帝巡狩力行节俭,不准新建宫馆,行宫就设在城内的一座空宅子里,此宅原本属于一位富商,占地不小,足够容纳皇帝的随从队伍,离国相府比较远,无需比较谁好谁差。 时值初冬,瞿子晰走进宅院,见不到多少皇帝居住此地的迹象,只是来往的太监稍多一些,许多摆设还显露出明显的商人气息。 瞿子晰忍不住想,无论如何,皇帝毕竟不是昏君,他想做大事,只是手段还显生涩,没能得到朝廷的认可与全力支持。 瞿子晰心中更觉羞愧。 皇帝喜欢在房里见客,这里的都是他带来的,瞿子晰进来的时候,皇帝正在看一本。 韩孺子放下,示意瞿子晰坐下,问道:“皇帝经常向大臣低头吧?” 瞿子晰一惊,站了起来。 韩孺子笑着摆手,“瞿先生不要误解,朕看史,发现历代皆有君臣矛盾,因此一问。” 瞿子晰稍稍安心,“皇帝怎么会向大臣低头?史中应该记载得很清楚,最后低头的都是大臣。” “表面上如此。比如本朝,从太祖定鼎之初就说要轻法省刑,之后的皇帝也都这么说,还处置过不少酷吏。” “大楚讲慈孝,与前朝相比,的确减轻了许多刑法。” “可是有一件事奇怪,减来减去,为什么后来的皇帝还在诏中说刑法太重呢?到底减在哪了?朕不由得怀疑,许多减轻的刑法,后来又都恢复了原样,史中却没有记载。”韩孺子拍拍手边的,“皇帝让大臣低头,都记在了史里了,大臣让皇帝低头,却在史之外,悄无声息,只留下一点点破绽。” 瞿子晰沉默不语。 韩孺子继续道:“瞿大人当官,是为国?为民?为君?为家?为己?” “为一腔正气。” “好,眼下有一桩大案,瞿大人以‘一腔正气’观之,看看该如何处置。”韩孺子指着桌上的一厚摞文。 瞿子晰求见皇帝,没想到皇帝早有准备,他困惑地走到桌前,先行礼,随后拿起文一份份浏览,越看越惊、越看越怒。 地方军营倒人口的事实清清楚楚地写在里面,虽然还没有直接证据,但要说兵部毫不知情,瞿子晰一点也不相信。 “原来这就是朝廷所要保护的‘规矩’。”瞿子晰羞怒交加,亏得自己还为是否保护兵部犹豫多日。 他终于决定说出全部真相。 韩孺子等着,他迫切需要先建立一根支撑,再修缮破旧之。(未完待续。)。 第四百七十八章 以民为本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 码头外面人山人海,连房顶上都站满了人,大家看的不是战船与士兵,而是皇帝,虽然什么都看不到,每个人还是努力向任何一处皇帝可能所在的位置望去。 一批新战船加入水军,比之前的更大、更高,船上旗帜飘扬,终于吸引了围观者的目光。 经过十余天的相处与磨合,新任将领得到了水军将士的认可,指挥得比较顺畅,虽然没有展示复杂的战术,但是已能显出几分实力。 岸上搭建了三处高台供皇帝与众官员选用,能从不同方向观赏水军演练,同时也是一种掩饰,不让外人轻易看到皇帝的确切位置。 演练从清晨持续到中午,非常顺利,皇帝看得也非常满意,连换了几次位置,与群臣讨论哪艘船个头更大、威力更强,东海国的一些武将被叫到皇帝身边,讲解船上的装置,气氛融洽而热烈。 午时过后,水军众将前来复命,皇帝犒赏全军,赐食给群臣,当场颁旨,免除东海国五年赋税,消息由几队宿卫骑士传至码头以外,分散在各处的官府公差于是引导围观众百姓山呼万岁,气氛更加热烈。 皇帝毕竟年轻,喜欢热闹,官员们也愿意配合,东海王名义上是这里的诸侯,率领当地众官员,连续三次向皇帝磕头谢恩,一跪一片,码头外面的百姓看不到这边的情形,却总能恰逢其时地山呼万岁。 韩孺子接受跪拜,忍不住想,负责调控百姓的官员今天大概会很累。 皇帝再换高台,这回只允许少数品级较高的官员跟随,总数不到三十人。 外面的欢呼声偶尔还能传来,皇帝却保持沉默,脸上也没了笑容,群臣立刻明白,热闹该结束了,一个个也都不吱声,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 韩孺子的目光扫过众人,开口道:“朕要向众卿提一个问题:大楚以何为本?” 皇帝突然提出这么严肃的问题,众人都很意外,但是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千百年来,早就留下标准的答案,只不过是朝代名称换一下。 “兵部张侍郎,你来回答。” “回禀陛下,大楚以民为本。”张擎吃了一惊,按品级,他可不是这里最高的,被皇帝第一个点名,有些古怪。 韩孺子嗯了一声,又道:“东海燕国相,你的意思呢?” 燕康也吃了一惊,迈步出列,躬身回道:“以民为本,臣与张侍郎的想法一样。” “有别的答案吗?”韩孺子目光再次扫过,群臣纷纷摇头。 “如此看来,道理人人都懂,可惜未必人人都能做到。” 张擎和燕康还没有退回队列,这时互相看了一眼,急忙挪开目光。 “燕国相,朕问你,家中奴仆多少?佃农多少?” 燕康一愣,不明白皇帝问这件事干嘛,同时也稍感轻松,只要不是黄普公事,他没什么可怕的,立刻回道:“臣多年不问家事,对此不太了解,估计……奴仆上百,佃农二三百口吧。” 这不算很大的数字,韩孺子没说什么,又问道:“东海国驻军多少?” 这不是家事了,燕康回道:“大概一千五百余人,东海国都尉在此,军务可以问他。” 都尉6大鹏站在武将队中,身子一颤,皇帝却没有叫他的名字。 韩孺子向张擎问道:“一千五百人是实数,张侍郎,东海国按编该有兵多少?” “回陛下,该有三千。” 韩孺子看向两位大臣,“相差一半,这些兵去哪了?” 两人又互视一眼,张擎回道:“连年多战,北边、云梦泽、水军各调去一些,再加上一些死亡,故此差额较多,不仅东海国如此,各地也都与此类似。兵部今年以来连番下文,督促各地充实兵员,又因为朝廷需要分拨钱粮推动垦荒,因此征兵一事就缓了下来。” 这番回答无懈可击,韩孺子的确看到过兵部的这些督促之文,甚至亲自在批复中表示,征兵可暂缓。 那时他还不知道背后有这么多门道。 “这就奇怪了。”韩孺子话说一半,不提究竟“奇怪”在哪,停顿片刻,道:“瞿御史,你来说吧。” “是,陛下。”瞿子晰排在文官第一位,上前两步出列,从袖中取出几张纸,大声道:“我这里有几份文。大概两年前,东海国奏称共收聚流民一万五千七百三十七人,其中五千余人编入军中,在诸国郡县中名列前茅。这是去年户部收到的计数,东海国归籍者千六百余人。这是兵部收到的计数,东海国驻军实数一千五百二十人,两者总计一万一千多人,与流民之数相差四千五百多人,不知去向。” 这些奏章分别送往不同部司,时间相差几个月,根本没机会被摆在一起,除非刻意调查,绝不会有人想到其中的偏差。 燕康大惊,怎么也没想到,皇帝难居然与黄普公无关,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看向张擎,寻求暗示。 张擎更惊,立刻想到了金纯忠,他已经找过,金纯忠不在这里。 “流民缺衣少食,亡故得可能比较多。”张擎勉强回道。 “四千五百多人,将近总数三成,流离失所的时候没有亡故,被官府收聚之后,却纷纷得病死去?”瞿子晰一句话将张擎问住。 张擎独木难支,改口道:“兵部只收集各地计数,对实情确实不知,还是……还是燕国相来回答吧。” 燕康恼恨张擎的推卸,却不敢表露出来,只得道:“确实是亡故了,东海国去年生过一次疫情、两次飓风,海盗也比较多,所以死得多一些。” “伤亡如此之多,东海国可曾向朝廷上报?”瞿子晰逼问。 “臣、臣一时糊涂,以为……以为不算大事,所以……没有上报,臣愿认罪。”燕康实在没法回答了,只好先承认有罪。 “以民为本。”韩孺子在座位上冷冷地说,“瞿御史,朕命你留在东海国,将这四千五百人找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查报,不得耽误,如有违法之人,朕许你便宜行事,二品以下官员,随你先捕后奏。” “遵旨,陛下。”瞿子晰领旨。 东海国除了东海王,最高官员国相也只是正三品,皇帝这一道旨意,等于将东海国整个交给了右巡御史瞿子晰。 张擎扑通跪下,终于明白过来,大事败露,皇帝这一剑砍向的不是东海国,而是兵部、是自己。 皇帝拂袖离去,除了一些近臣,高台之上的几十名官员都不敢跟随,站在那里个个噤若寒蝉。 瞿子晰再不客气,当即宣布,国相燕康、兵部侍郎张擎由御史台扣押,其余官员各回衙门,随时接受查问,在朝廷另有旨意之前,东海国大事小情,全部交由御史台处理。 皇帝拨调一百名宿卫士兵给止瞿子晰,方便他抓人。 除了燕康与张擎,瞿子晰抓的第一个人是东海国都尉6大鹏。 6大鹏早等着被抓,罪名却与预料全然不同,交谈不到一刻钟,6大鹏全线崩溃,交待了一切,原来他也做过不少枉法之事,曾经杀过一名婢女,诸多把柄都在燕康手中,为了保住家人,只得同意顶替陷害黄普公之罪。 但这不是瞿子晰想要的证词。 6大鹏身为东海国都尉,对军中情况比较了解,交待了一切:流民入军之后,燕家直接要走了两千人,送到各地庄园耕田,却拨国库供养,慢慢地,再将这些人以种种理由消籍,从户册中消失,成为“不存在”的私奴。 这些人根本没得选择,庄园大都偏远,他们无法得知朝廷的种种旨意,只知道自己吃在燕家、住在燕家,欠下一大笔债,必须留下来还清,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不是大楚百姓。 另外一些人则被兵部的人要走,6大鹏从未过问去向。 6大鹏甚至不觉得这是多大的罪过,他自己也要走数十名士兵,以为这是该有的权力。 事实上,流失人口远高于四千五百人,为了迎接皇帝,许多士兵都是从庄园临时叫过来凑数的,皇帝一走,他们又得回各家去当奴隶。 瞿子晰连夜调查,允许一部分官员戴罪立功。 从兵部以至东海国,千方百计防的都是黄普公之事扩大,全没料到皇帝从别的方向起一击,突然之间,黄普公是死是活、是降是战都不重要了。 韩孺子却没有忘记这位大将。 当天晚上,金纯忠来到大牢,手持右巡御史的命令,进入宿卫军把守的大牢,来见燕康。 燕康刚刚被审问过,慌乱之余,说了许多不该说出的话,此时失魂落魄,一看到金纯忠,吓得浑身抖。 金纯忠看着燕康,心中竟然有几分同情,可是一想到此人所作所为,又变得厌恶,“燕康,你可知罪?” “我、我不服,大家都这么做,为什么偏抓我?陛下想要查清真相,只怕天下没有一个人能做官了。” “这件事已经交给御史台,我只问你一句话:想要立功吗?” 燕康一愣,“这是……这是陛下让你来问的?” 金纯忠不回答。 燕康就当是这么回事,扑过来,隔着栅栏道:“要立功,我要立功,陛下想让我揭谁,我都同意,就算是兵部尚,我也能拉下来。” 金纯忠冷冷地说:“朝廷的事情不用你管,你把黄将军活着弄回来,就是大功一件。” 韩孺子的“进攻”才刚刚开始,布下一片疑云之后,他还是要将黄普公救回来。 数十里外,被海盗扣押的栾凯,也在等这个消息,一群海盗装成渔民,两天前就来了,是那封信“邀请”他们来的。(未完待续。) 第四百七十九章 群盗无主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即使被当成囚犯,栾凯也改不了抢饭的习惯,而且抢的是看守者。 数名海盗装成渔民混入码头附近,不敢登岸,吃住都在船上,被抢的看守骂了一句脏话,“饿死鬼投胎吗?非得抢别人手里的饭碗?我吃的和你一样,都是猪食,看到没?都一样!” 的确一样,一碗糙饭,配两条咸鱼。 海盗的生活近来比较凄惨,他们的“衣食父母”是那些来往的商船、渔船,行情好的时候,还能上岸劫掠,抢来的东西多,日子就好过,喝不完的酒往海里倒,吃不完的肉随手抛掷,抢来的东西少,就只能勒紧腰带,有什么吃什么了。 近两年来,海盗根本不敢大规模上岸,只能派几个人偷偷摸摸地进城,不敢明抢,花钱买点必需之物,然后去远海游逛,看到什么抢什么,实在不行,只好捕鱼自保。 这可不是他们想要的生活,但他们仍然聚集在一起,为的是能做一笔大买卖。 他们这次前来,就是为了查看风向,确认买卖能否做成。 “不好吃,什么玩意儿?”栾凯一边指责一边大口吃饭,很快吃光两碗,伸手道:“再来一碗。” 另外三名看守立刻加快动作,将剩下的饭吃光。 被抢者大怒,起身走过去,挥手就是一拳,“难吃还要?老子还饿着呢,哪来的饭?” 栾凯脸上挨了一拳,事实上,他早已鼻青脸肿,显然经常挨打,但他不躲避,也不还手,除了抢饭,平时特别老实,所以还没有受到捆绑。 他嘿嘿一笑,“没有油水,不经饿,所以要多吃,真没了?” 另外三人将手中的碗倒过来,给栾凯看,齐声道:“没了。” 栾凯不情愿地坐下,揉揉肚子,“还是皇帝那里比较好,肉比饭多,一碗不饿,两碗能吃饱。” 一名看守不太相信地问:“你真是侍卫?” “跟你们说过多少遍了,我现在是小兵儿,等我将黄普公带回去,就能升职当侍卫了,皇帝手下第四把交椅的大官儿,是我的上司。” 海盗们也分不清“第四把交椅”是多大的官儿,听上去不小,谁也没好意思提出疑问。 栾凯一通吹嘘,说宿卫军吃的有多好,平时有多闲。 若在从前,这些事情吸引不了海盗,可现在不同,一人没吃饭,三人没吃好,听不得别人描述大鱼大肉,不停地咽口水,最后一人感慨道:“还是皇粮好一些,吃得好,还稳当……” 有人推门弯腰进舱,厉声道:“想吃皇粮,等下辈子投胎吧,这辈子没机会了。” 栾凯呵呵地笑,“我不用等下辈子。” 四名看守讪讪地离开。 来者四五十岁,干瘦精悍,目光偶尔一闪,尽是戾气。 “武游,给我带饭来了?”栾凯问道。 武游原是云梦泽的匪首之一,与栾半雄结拜为兄弟,对栾凯很熟,也极为憎恨,斥道:“卖父求荣的逆子,还想从我这里讨食?” 栾凯不服气,梗着脖子道:“王八蛋才卖父,狗杂种栾半雄不是我父亲,就是他杀死我全家,我这是替父报仇。” “可他将你一手养大……” “你爹娘也将你一手养大,还是亲爹亲娘,你孝顺他们了?我可知道,你娘是气死的,你爹是病死的,你都不在身边,在外面吃喝玩乐呢。” 武游张口结舌,竟然被驳得没话说,半晌才道:“谁教你的这些话?” 栾凯自己绝计想不出这样的反驳,嘿嘿笑道:“杨奉那个死太监,他活着的时候,教我不少东西,说我早晚用得上,还真让他说准了。” 栾凯背叛云梦泽,违背江湖道义,会受到诸多指责,杨奉提前替他想好应对之辞,也是为了说服栾凯本人。 栾凯记性差,唯独对这些话背得极熟,脱口而出,“不只是你武游,这些当强盗的,有几个真孝顺父母了?不都图自己快乐,哪管家人死活……” “算了,我不和你争。”武游口才一般,说不过死太监与活栾凯,只能高挂免战牌,“我来找你有事。” “礼物呢?” “嗯?” “找我有事不带礼物吗?你当年对狗杂种栾半雄可不是这样的。” 武游了解栾凯的脾气,在身上了摸了几下,掏出一块碎银子扔过去,“拿去。” 栾凯一把抓住,笑道:“谢了,说吧,啥事?” “真是侍卫头目王赫让你来找我的?”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当然是他,在宿卫军里,我只听他的命令,别人管不着我。”栾凯得意洋洋,以为这是优待。 “那这封信呢,究竟是谁写的?连落款都没有。”武游拿出一封信,正是栾凯带来的。 栾凯瞧了一眼,“我不知道,信里写什么了,让你这么在意?” 武游本不想说,想想还是开口道:“写信的人很狂,邀请我们来看水军演练……” “原来昨天外面的响声是这么回事,那几个混蛋,居然对我说是渔民卖鱼,不让我出去观看。” “写信者还发出威胁,说数月内必将肃清东海,海上群豪要么投降,要么远走它方。” “要我说,投降算了,跟我一块给皇帝当差,不是挺好?” 武游冷笑一声,栾凯能当差,他可当不了,就算免去死罪,也要在牢里过一辈子。 信里的内容不只这些,武游没再说下去,“王赫没提过这封信是谁写的?” “没有、没有,还要我说多少遍?” 又有一名强盗进舱,是海盗的头目之一,名叫林阿顺,又矮又壮,站在船上倒是稳当,冷着脸,“问清楚了?是皇帝亲笔信吗?” “这个家伙什么都不知道。”武游回道,在林阿顺面前,他是客人。 林阿顺脸色更加阴沉,“怎么办?官府水军没了一支还有一支,燕家也完蛋了,没人给咱们通风报信,以后的仗没法打。” “大家都是英雄豪杰,怕死、怕官就别当强盗。”武游还想坚持。 栾凯插口道:“你不怕死、不怕官,怎么从云梦泽跑了呢?和狗杂种栾半雄一块送死啊。” 武游狠狠瞪了栾凯一眼。 林阿顺道:“信里的提议其实可以考虑。” “投降,还是远走它方?” “都不是,另一个。” 武游拿起信,信里还指出一条出路,“拿黄普公换一艘大船?” 林阿顺点头,“有了官府造的大船,咱们就能远走高飞了,据说南方有不少富庶之岛,抢谁不是抢?” “当心这是诡计。” “那怎么办?燕家派人来了,说三天之内若不给回信,水军就将出港,给黄普公报仇。” 武游沉吟片刻,骂了一句,“干脆,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一切事情都是狗皇帝指使……” “不准说‘狗皇帝’。”栾凯怒道。 “怎么,你现在也是朝廷忠犬了?”武游冷冷地说。 “忠个屁,栾半雄是狗杂种,岂不成了狗皇帝的杂种?岁数可配不上。” 武游忍了又忍,没说什么,继续对林阿顺道:“海上豪杰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回去一说换船,立刻就会四分五裂,莫不如冒把险,多派高手,一块去刺杀皇帝,成了,从此再无后患,不成,也能名扬天下!” 林阿顺犹豫不决,外面突然有人进来,一名出去探风的强盗回来了,“皇帝走了。” “走了?” “嗯,清晨出发,说是早就定下的日子。” “水军呢?” “水军没动,但是开始向外派船了,我不敢靠近。” “皇帝走了,谁在处理燕家的事?” “一个叫右巡御史的官儿,据说是皇帝亲信。城里城外都轰动了,说燕家变兵为奴、私藏人口,这回彻底毁了。皇帝要回那些士兵,水军是不是就更强了?” 林阿顺没法回答,看向武游。 刺驾计划还没实施就失败了,武游脸色不太好看,“回去与其他首领商量一下吧。” “官府只给三天时间。” “燕家不是派人来了吗?让他回去告诉官府,多等两天,官府要是连这都不同意,也不用谈了。” 林阿顺没别的办法,只好同意,下令开船回岛。 黄普公兵败之后,水军有一段时间没有出港,海盗得以重拾失地,分散躲在几个近海的岛屿上,回来之后,林阿顺立刻派人去邀请各岛首领。 黄普公也在其中,他表面上是群盗的大首领,其实是囚犯,坐在主位上,脚上却栓着铁链,比栾凯还受忌惮。 一共几十名头目,听说东海国的形势之后,争吵不休,几方意见谁也说服不了谁。 海盗当中自有强横之人,绝不投降,更赞同武游的刺驾计划,人数不多,没有得到其他海盗的支持,一怒之下,当场退出。 剩下的人还是没法统一想法,有人想接受招安,有人想再次躲入远海,可是对要不要拿黄普公换大船,各持己见。 黄普公听了半天,已经明白大致形势,开口道:“诸位听我说一句。” 没人搭理他,黄普公提高声音,又喊了两遍,终于吸引众人的注意,“我有一个主意,能让你们壮大势力,不必担心官府的剿灭,还能得到不只一条大船。” “什么主意?”有人问道。 黄普公目光扫过众人,“你们劫过一些从远方来的海上商旅,可曾听说过极西方有一位神鬼大单于?”(未完待续。) 第四百八十二章 无心之失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 东海王很清楚,自己的身份过于敏感,不可能直接报仇,只能借刀杀人,于是他暗中观察,寻找上官太后潜在的敌人。 景耀是一个,但他对皇帝的影响过于微弱,告了一状就再也没有下文,令东海王十分失望。 平恩侯夫人算是半个,但她顶多能传传闲话,潜移默化地将慈宁太后对上官太后的好感消磨殆尽,迄今尚未成功。 东海王必须寻找更得力的帮手。 他一直冷眼旁观皇帝的种种做法,揣测谁将兴起、谁将衰落,以备未来之需。 韩孺子对此心知肚明,思考多时,觉得只有东海王能看出泄密者的破绽。 皇帝身边的人见驾时无不小心谨慎,只有离开皇帝的视线,才会显露出一些真实面目,韩孺子看不到,时时都在观察的东海王却能。 “还是要先说一句,我真的只是猜测,可能一点儿都不准,陛下务必查清之后再做定论。”东海王比从前谨慎多了,轻易不敢在皇帝面前指控他人。 韩孺子点下头,东海王还是不肯开口,走到桌前,拉起袖口,用右手食指在桌上轻轻写了一个名字。 “证据呢?”韩孺子对这个名字并不意外。 东海王又写了一个名字。 韩孺子微微皱眉,“这两人怎么会在一起?” 东海王笑道:“陛下可能不知道,这两人争争得厉害,在陛下面前从不显露,私下里却经常打赌,我偶尔听到一两句,他们打赌的内容就是看谁更擅长揣摩陛下的心事。” “他有这么聪明?”韩孺子很是疑惑。 东海王退后两步,“聪明的未必是他。” 韩孺子醒悟,“朕自会调查清楚,你退下吧。不要再插手宫中事务,你盯着朕,也有人盯着你。” “是,陛下。”东海王向门口退去,实在忍不住,又说了一句,“思帝绝不是我母亲毒死的,她若有这个心事,就该准备得妥妥当当,绝不会一时惊慌,让我毫无准备地被景耀带进皇宫。” 韩孺子点点头,表示明白东海王的意思,但是未必赞同。 “此事不查清,宫中永无宁日。”东海王还想劝说,皇帝挥下手,东海王只好退出帐篷。 韩孺子也对思帝之死存有疑惑,但是现在他不能查,那会惹来诸多猜疑,破坏好不容易才恢复的宫中稳定,而且毫无线索,他也没办法彻查到底。 这件事只能等,等朝廷稳定之后再说。 见过东海王之后,韩孺子一切照常,奏章、召见顾问,忙碌个不停,京城的回复还没有到来,但是已有一些地方官员送来奏章,极其委婉地表示本地私蓄奴仆的情况并不严重,多是一些富商所为,即将采取手段给予打击。 官员们在保护权贵世家,也是在保护自己,万一皇帝雷声大雨点小,最后下不了狠手,那么最初表现得过于积极的官员,就要遭到报复。 惩处东海国燕家,震动了天下,却不足以表明皇帝的决心。 韩孺子因此需要南直劲,这名老吏有时候比圣旨还管用,他能让大臣们相信,皇帝真是要背水一战,如此一来,将减少许多争斗,“背水一战”反而不必要了。 眼看天色将晚,韩孺子结束这一天的事务,众顾问告退,几名太监收拾帐篷。 张有才问道:“陛下在这里用膳,还是回寝帐与淑妃一块用膳?” “就在这里。” 张有才立刻安排,很快,帐篷里变得井然有序,饭菜也送上来了,很简单,一碗米饭,四样菜肴,从厨房送到这里,要经过多次检查,因此稍有些凉。 韩孺子很快吃完,张有才亲自过来收拾碗筷,韩孺子道:“让别人做。” 张有才让开,示意门口的两名太监过来,将碗筷带走。 帐篷里只剩下两人,张有才东张西望,查看有无遗漏之处,韩孺子则盯着张有才。 张有才终于察觉到皇帝的注视,茫然道:“陛下……有何吩咐?” “你猜不出来?”韩孺子问。 张有才挠挠头,“猜不出来,陛下提个醒吧,是要某件东西,还是要见某个人?” “听说你最近常与人打赌?” “打赌?我没有……哦,是说崔腾吧,谁在陛下面前乱嚼舌头?我们根本不是打赌,没有赌注,怎么能叫打赌?”张有才气愤难平。 韩孺子微笑道:“好吧,不叫打赌,可是也有输赢吧,说说,你是输多还是赢多?” 张有才没忍住,咧嘴一笑,“十次当中,我能赢七次,崔腾赢三次,至少一次要靠耍赖。” “你们两个为人为什么要玩……这个游戏?” 张有才收起笑容,有点紧张地说:“陛下,我没做错什么吧?以后我再也不跟崔腾比输赢了。” “没关系,朕只是好奇。”韩孺子不想吓到张有才,尽量缓和语气与神情。 张有才还是察觉到什么,脸色微变,“其实……其实也没什么,崔腾说我……说失,还说我只是一名太监,武不能打仗、文不能治国,一点用处也没有,我说……我说谁能比我更会服侍陛下?陛下一皱眉我就知道陛下在想什么……” 张有才声音渐小,马上又抬高,“我知道乱说是不对的,可那是崔腾,天天在陛下面前露脸,陛下最信任他,崔腾不会……应该不会乱传吧?” “不会,崔腾没那个胆量,也没那份聪明。” 张有才终于露出微笑,“但是我乱说也是不对的,今后我只专心服侍皇帝,不跟别人玩了。” “无妨,玩一下没有大碍,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陛下,一年多了,算起来可能快要两年。”张有才答应着,心里却决定再也不跟崔腾“打赌”了。 “以后崔腾再说你,你就告诉他,皇帝连唯一的皇子都肯托付给你,这还叫失吗?” 张有才笑逐颜开,“是啊,我怎么没想到呢?” “因为你和惠妃都是‘苦命人’,你去服侍她的时候,不觉得是在帮朕,而是在帮惠妃,对不对?” “陛下猜我的心事,比我猜陛下的心事准多了。” 韩孺子笑了笑,“‘苦命人’那么多,我只派你一个去服侍惠妃,这就是信任。” “我明白了,陛下,我再也不会多想了。” “嗯,退下吧,把南直劲叫来,如果没有要事,今天朕就不再见其他人了。” “是,陛下。”张有才退下,脚步轻松许多。 韩孺子宁愿相信张有才只是无心之失,十步之内,他只剩下这一名太监,实在不想将他也撵走。 南直劲很快就到了,神情恭谨,但也镇定自若,显然不相信皇帝真能找出泄密之人。 韩孺子先没说泄密之事,指着已被收拢好的奏章说:“附近几个郡县的官员上奏,都不肯承认蓄私奴情况严重,好像一切问题都是东海国独有的。” “这些奏章按理应该先送住京城,再转给陛下。”南直劲只关心“规矩”。 “都是副本,原本正在送往京城。”韩孺子并没有将规矩完全打破。 “陛下有心,那就没什么了。”南直劲还是不肯建议。 韩孺子沉默了一会,说:“你很久没和泄密者了吧?” 南直劲不肯回答。 “你说泄密者只有一位,朕却觉得不止一位。” “确实只有一位,陛下想多了,而且此人只参考,微臣揣摩圣意,主要靠的还是批复,每位皇帝的批复都有自己的特点,摸清之后,能猜出许多事情,除非……唉。” 南直劲没猜到皇帝会从私蓄家奴这里着手,被打个措手不及,至今耿耿于怀。 其实这是一次意外,韩孺子巡狩途中才了解有这种事,自然没办法在批复中显露用意,“朕的特点是什么?” “不重要了,微臣自知死罪,已无它想。” “咱们还打着赌呢。” “臣不与君赌,微臣认输便是。” 认输,却不肯帮助,南直劲用另一种方式拒绝认输。 “别,朕正觉得有趣呢。”韩孺子重重地嗯了一声,说出一个名字:“崔宏。” 南直劲低着头,声音没有变化,“陛下是在猜,还是在问?” “不用猜,也不用问,事情明摆着,皇后并未产下太子,崔太傅却心甘情愿交出南军,必然是因为另有所恃。” “崔太傅遇刺之后身体不好,大概是真心想要退养。” “有这个可能,但是朕有证据。” 南直劲抬头看了一眼,“哦?” “崔腾一直在与朕身边的小太监张有才打赌,看谁更擅长猜测朕的心意。” “崔二公子向来以胡闹闻名,此举并不能说明什么。” “破绽就在这里,崔腾以胡闹闻名,向来没长性,与张有才的打赌却持续多时,他可没有这种毅力。” “人不可貌相。” “当然,所以将崔腾叫过来一问便知。崔腾是个糊涂虫,与张有才一样,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他肯定得到了父亲的鼓动,朕只要一问,他什么都会说出来。” 南直劲再度沉默。 “朕只要叫来崔腾,就不是随便问问了,必须一查到底,崔宏要为此担责,依靠崔家获得任命的官员,一个也不能留。”韩孺子顿了一下,“皇后不会受到影响,但她从此与崔家再无瓜葛。” 南直劲抬头,“陛下英明神武,何不用于天下,非要与朝臣对抗呢?” “朝廷即朕,朝中官员的一言一行,最终都会被百姓算在朕的头上,朕欲治天下,必先治朝廷。南直劲,你想杀身成仁,朕不会给你这个机会,你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是继续担任御史,继续揣摩朕的心事,咱们来一番较量,看看到底是你猜得准,还是朕瞒得住,另一条是助朕一臂之力,让大臣们明白,该是他们让一步的时候了。” 南直劲盯着皇帝,良久方道:“陛下知道为何大臣常常虚与委蛇,不愿真心帮助陛下吗?” “为何?” “因为陛下的想法不长久,这不是陛下的错,所有皇帝都是这样,可朝廷的规矩一旦确立,却是几十年、上百年的事情,不变、少变的朝廷怎么可能迎合善变、多变的陛下?” “朕心不变,农为根本,兴大楚必先兴农,私蓄家奴者,朕绝不放过。” 南直劲一躬到地,“好,请陛下先从自己开始。”(未完待续。)。 第四百八十三章 一场硬仗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南直劲被皇帝逼到了绝路,就像是一名孤独的将军,独自受到敌军包围,麾下将士非死即伤,而且被隔绝在遥远的地方,来不及过来搭救。? 敌军却不肯立刻起进攻,只是围着他打转,像是在戏耍,又像是别有用心。 南直劲几十岁了,是一名经验丰富的老吏,如今却有一点恼羞成怒,帐篷里没有外人,更没有史官记录一言一行,他带着孤注一掷的心态,说:“请陛下先从自己开始。” 韩孺子稍作考虑,回道:“那就从朕开始。” 南直劲微微一愣,随后冷笑一声,“陛下真的明白微臣话中之意?” “少府卿乔万夫是朕选定并任命的,他整理了一份详尽的资料,朕看到,皇帝虽是大楚天子,但是也有私产,而且每一代都在增加,一部分是为了祭祀,每有一位皇帝的牌位摆进太庙,就要划拨一块田地,专门用来供应每日的香火。还有一些应该说是很大一部分是历代皇帝自行增加的‘私产’,比如东海国,专门有一大片海域被划归少府,每年上交大量珍珠,类似的产业还有许多。云梦泽本是烈帝划出的园苑猎场,原住居民因此才被迁出,导致其地荒芜,后来的皇帝不爱去南方,那里慢慢就变成了盗匪的渊薮。” 南直劲呆呆地看着皇帝,越来越感到难以理解。 韩孺子继续道:“少府本是一个很小的衙门,吏员不过十余人,所管理的产业都在京城附近,宫中所用皆由户部定量划拨给少府,成帝继承高祖之位,大概觉得这样很不方便,而且皇帝好像是由朝廷供养,因此扩充少府,增设司局,将划拨改为少府直接掌管各项产业。自此之后,少府历代皆有扩充,武帝中期时规模最大,分派各地的吏员多达五百余人,晚年时稍有收缩,迄今还剩三百多人,至于所掌管的工匠、奴夫,不计其数。” 南直劲终于回过神来,缓缓摇头,“陛下做不到。” “做不到什么?” “将皇室产业全交出来,陛下或许还没有完全了解这些产业对皇宫的重要,没有各地的供应,皇宫养不起那么多的太监、宫女,陛下的生活……”皇帝生活俭朴,所费不多,南直劲改口道:“太后与众嫔妃、皇子、公主的生活都将受到影响,陛下再想随意赏赐某人,就没那么容易了。” 韩孺子沉吟片刻,“的确很难,朕本想先立外再治内,你觉得朕应该先治内?” “这才只是第一步,纵使陛下放弃诸多产业,权贵世家也未必就会效仿,陛下还得对宗室、外戚下手,然后是身边的宠臣,等到陛下大获成功,陛下的追随者也就所剩无几了。” “你说得很对。”韩孺子竟然真的思考起来,完全不像是在与南直劲对抗,倒像是一块商议大事。 南直劲迷惑不解,补充道:“陛下若不能以身作则,就只能依靠酷刑峻法,这又回到最初的问题:陛下要依靠朝廷,而不是毁掉朝廷。” “权贵与富人私蓄家奴、不落名籍,无非是为了隐瞒人口、拒交租税,朕若是大幅减租,反对者会不会少一些?” “会少一些,但是大楚国库空虚,陛下若是再行减租,只怕国库难以为继。” “省一省,总能坚持过去,朕不求三年、五年见效,朕规划的是十年、二十年之后的大治。” “这种事情微臣不大熟悉,微臣只明白一点,陛下这是在倾覆朝廷,谋……”南直劲说不下去,虽然皇帝亲口说过要“谋自己的反”,他却不能重复。 “对,你更了解朝廷的规矩。朕的计划是这样的,供应太庙的田产保留,少府其余产业,凡为供应稀罕之物者,一律裁撤,放民开荒,宗室与外戚,朕会劝他们交出隐藏的产业与家奴。” “劝?” “朕自有主意。”韩孺子微笑道:“你可以猜上一猜,不会获罪。” 南直劲稍一寻思,“崔家,陛下要先对崔家下手,崔宏已经将自家送到了皇帝面前。” 韩孺子点点头,“崔宏要么听朕一劝,要么按律接受严惩,我相信他会选择前者。” 崔家的女儿是皇后,与皇帝情投意合,崔家的儿子是皇帝近臣,倍受宠信,皇帝却要拿崔家开刀,以示公正。 “陛下既然已有计划,还留微臣做什么?” “你曾经猜测朕的想法,现在朕需要你猜测大臣的想法,好让朕能打一场有准备之战。” “君臣之间不该有战争。” “那就让朕提前做一点准备,好‘配合’大臣的想法吧。”韩孺子并不计较字眼儿。 “陛下何必如此?纵使成功,后世的笔也握在大臣手中,陛下难免留下……骂名。” “非如此不可,朕既然做了皇帝,就不能让大楚在朕手中衰落,乃至灭亡。朕宁愿做史书中的千古罪人,也不做弱国昏君。” 南直劲长叹一声,皇帝希望通过他向大臣传递坚定的意志,他自己先得相信皇帝真有破釜沉舟的决心。 现在他开始相信了。 “陛下不会彻底倾覆朝廷?” “只要得到配合,宰相还是卓如鹤,兵部尚书还是蒋巨英,崔家也还是崔家。” 南直劲再叹一声,“陛下容微臣考虑一天。” “好。” 南直劲向门口退去,韩孺子补充道:“不要再想什么‘杀身成仁’,你一死,朕与朝廷之间唯一可靠的联系就会中断,只能互相猜忌,朕就不得不先制人。” 南直劲深深躬身,什么也没说,退出帐篷。 韩孺子长长吐出一口气,觉得无比疲倦,他不得不打点起全副精神对付南直劲,打了一场硬仗,耗费的精力比整个白天还要多。 事实上,韩孺子还没想那么多、那么远,一些计划是他“顺势而为”说出来的,可他的最终目的却不是“顺势而为”,是要“逆势”。 “天下在朕一人手中。”韩孺子喃喃自语,四下无人,他可以不再说什么大楚江山、以民为本之类的话,这就是他的天下、他的利器,从杨奉那里,他得知这件利器蕴藏着极其强大的威力,唯有能用者、会用者,方能挥出来。 韩孺子握住了这柄天下无双的利器,却现它已锈蚀不堪,必须重新打磨。 “天下皆在朕一人手中。”韩孺子感到难以言喻的孤独与骄傲。 夜已经深了,韩孺子大声叫进来张有才,准备就在书房帐篷里休息。 张有才很快铺好了被褥,“陛下不再见人了哈?” 韩孺子已经换好衣服,微笑道:“让我猜猜崔腾在外面?” 张有才睁大双眼,“还好我从来没与陛下打赌……呃,比输赢。” 韩孺子很累,的确不想再见人,但是想了一会,还是道:“让他进来吧。” 见崔腾不用太讲究仪表,韩孺子坐在床上,双腿盖着被,打算待会就睡觉。 崔腾踅进来,笑呵呵地说:“陛下这就要睡啦。” 韩孺子点点头。 张有才没有离开,小声道:“你跟陛下说清楚,别让陛下误解。” 崔腾挠挠头,“就是一个小游戏,真的,陛下,我们俩的嘴都很严,从来没对外人泄露过一个字。” “当然,朕相信你们两人。”韩孺子心里却明白得很,所谓的外人不包括崔宏,崔太傅有的是办法让儿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崔腾如释重负,对张有才道:“你差点吓死我,我还以为自己要被燕家连累呢。” “你一说我倒想起来了,你和燕朋师关系不错吧?”韩孺子道。 崔腾苦着脸,“我就不该多嘴。还行吧,一块玩过,那时觉得这小子人还不错,没想到他们父子二人表里不一,不仅私蓄家奴,还设计陷害黄普公。” 御史台只查燕家变兵为奴一案,对黄普公失陷之事只字未提,但在私下里传言甚多。 “你们崔家私蓄了多少家奴?” “一个也没有!” “只要三个月之内交出来,朕不会问罪,你若是向朕隐瞒,就是辜负了朕对你的信任。” “我是……真的不知道。”崔腾快哭出来了,真心后悔来见皇帝,“家里的事情都是父亲和几位叔伯在管,根本不让我过问,私蓄家奴这种事,要说崔家没有吧,的确不太可能,但是要说具体有多少,我得写信问问才知道。” “那你就写信问问吧,告诉你父亲,别乱猜,也别紧张,朕不会专门针对崔家,朕此时正需要你们崔家的支持。” “那是当然,崔家不支持陛下,还有谁能?”崔腾又松了口气。 “你们家会理解朕的一片苦心吧?” “理解,太理解了,这些私蓄的家奴都不用交租税,也不用当兵,大楚就因为这个才会国库空虚。”崔腾马上回道,这些天大家天天议论的都是这件事,他也学会了几句。 韩孺子笑了笑,“对了,你在信中告诉太傅,朕会派一个人亲自向他解释。” “不用这么麻烦。” “太傅是朕的岳父,理应受到优待。” 崔腾咧嘴而笑,“派谁去,陛下决定了吗?” 韩孺子想了一会,“御史南直劲。” “明白。”崔腾高兴地应了一声,全然不知南直劲的重要与敏感。(未完待续。)8 第四百八十六章 夜饮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向皇帝告退,黄普公回到自己的帐篷里,进去就是一愣,邀月竟然在等着他。 “你……邀月姑娘怎么在这儿?”黄普公十分意外,在他的记忆里,邀月应该在京城,住在自己的府中。 邀月站在那里,脸上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显得有些紧张与局促,“一位姓金的公子带我来的,这是什么地方?到处都是帐篷。” “这里是皇帝的巡狩营地。” “怪不得,这么说我离皇帝应该不远了?” “不远,相隔不到半里。” 邀月的笑容自然一些,“也不知我哪来的好运气。看到将军无恙,我就放心了。” “姓金的公子……是皇帝身边的金纯忠吧?” “好像是。” “他为什么把你从京城带到这里?”黄普公还是没明白。 “京城是我自己离开的,金公子在湖县帮了我一个大忙。”邀月将自己受到燕朋师威胁,追随富商逃亡,打算一路来东海国探听消息的经过说了一遍,“还好遇到金公子,否则的话我可能就陷在湖县,再也离不开了。” “金纯忠是个好人。”一下子轮到黄普公紧张与局促,想了想,又说:“邀月姑娘请坐。” 这是一顶普通的帐篷,挤一挤能住十名士兵,地方不大,与黄普公身上的衣服一样简朴,只摆着一张床和几只箱子,邀月四处看了看,没有坐床,而是坐在一只箱子上,抬头看着黄普公,脸上带着微笑,这是她多年养成的习惯。 黄普公原地转了一圈,希望找点东西招待客人,可是除了盔甲与兵器,帐篷里什么也没有,他可以命令外面的士兵去要,却不想这么做。 两人对视一会,都等对方开口,结果谁也没说话,这样的对视不免显得过于意味深长,于是同时挪开目光,黄普公张开嘴,还是没话可说。 最后还是邀月笑道:“我想金公子可能是误解了。” “误解什么?” “他以为我是将军房中的人,其实我只是一名飘零的婢女,蒙将军好心,为我赎身,许我暂住家中。金公子还误解了,以为我去东海国是多了不起的事情,其实我只是逃难。” “东海国是燕朋师的老家,逃难不应该去那里。”黄普公得为邀月辩解一句。 “我也只是嘴上说说,并没有不顾一切地真来东海国,没准在湖县住惯了,我也就不走了,对我这种人来说,哪里都是一样,侍候男人、讨好男人,无非如此。” 黄普公看向邀月,正色道:“邀月姑娘如果不嫌弃黄某性子粗鄙、年老貌丑就嫁给我吧。” 邀月不是那种爱脸红的女子,只是有些意外,“若说嫌弃,也是将军嫌弃我,将军知道我是怎么从京城一路到湖县的?” “你既无名无份,又是身不由己,所作所为没有错误。而且,你嫁给我,也是帮我一个忙。” “嗯?” “我在大楚无亲无友、无妻无子,得不到朝廷的信任,咱们成亲之后,起码我有了一样。” 邀月点点头,“原来是这样,以将军今日的身份与以后的前途,该选一位世家贵女为妻,将军若是有意,留我做一名丫环就可以了。” “不妨明说,成亲之后我就要出海远征,可能几年回不来,更可能永远也回不来,世家不会愿意与我结亲。邀月姑娘帮我这个忙,京城的宅子,还有皇帝的赏赐,都留给你,你也不必委屈自己,想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不受束缚。” 邀月低下头,“这么说即使成亲,我也不能随将军一块出海?” “不能,此行过于危险,我要统领的人又是一群海盗,女子不可同行。” 邀月抬起头,笑容更多一些,却稍显僵硬,“我竟然能成为将军夫人,从前的姐妹不知有多羡慕。” 黄普公当这是同意了,“你在这里休息,我去……给你要点吃的。” 黄普公出帐叫来士兵,命他给帐里的人安排酒食,自己却没有回去,兜了半圈,可在营中不能乱走,他只好找人帮忙。 他在这里不认识几个人,金纯忠是皇帝宠臣,黄普公不愿接触,最后只有一个选择。 栾凯由普通士兵晋升为侍卫,独占一顶帐篷,很高兴有客人到访,一老一少,一个曾当过海盗,一个在云梦泽匪窝里长大,倒是颇为合得来,毫无紧张、局促。 黄普公叫来食物,栾凯亲自出马,不知从哪里弄来两壶酒,两人边喝边聊,兴至高涨,甚至嬉笑怒骂起来。 外面的士兵不明所以,还以为两人打架,楼船将军可不是栾凯的对手,于是探头进来,却见两人笑容满面,明显喝得尽兴,一点也不像是闹矛盾,尤其是黄普公,平时显得极老实,现在却是神采飞扬。 离此不远,皇帝却享受不到两人的轻松,正与康自矫一来一往地拆招。 如果诸多大臣请辞怎么办? 接受一部分、斥责一部分、惋惜一部分、恐吓一部分,总之要让群臣分化。 如果军中将领告病怎么办? 让告病者就地养病,军队调往其它地方,使得将离兵、兵离将,然后静观其变。 如果太后以孝道施压怎么办? 派最受信任的人回京,亲自向太后解释原委,以大道对孝道。 这就是康自矫给出的办法,并无出奇之处,韩孺子没有失望,可也没有惊喜,事情不像康自矫想象得那么简单,南直劲所说的问题仍然存在:皇帝远离京城,本来应该分化的群臣,这时都会抱成团。 只有右巡御史瞿子晰支持皇帝,因为他就在皇帝身后的东海国,相隔不远。 韩孺子结束谈话,他还是找不到朝廷明显的漏洞, 这是一场硬仗,只能凭实力与意志打下去。 天已经黑了,韩孺子回寝帐休息,淑妃邓芸知道皇帝睡眠没规律,因此从来不等,早早上床安歇,韩孺子躺在她身边,一边练功,一边反复琢磨即将到来的“大战”。 康自矫有一句话说得没错,皇帝的所作所为最终是远见卓识,还是好大喜功,不只取决于自己,更取决于敌人,如果忙碌一番,最后却扑个空,不免为天下人所笑。 韩孺子迷迷糊糊地似睡非睡,突然被邓芸的尖叫声惊醒了。 韩孺子侧身抱住她,“淑妃、淑妃。” “陛下?”淑妃颤声问道,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外面的太监与宫女听到声音,立刻冲进来数人,韩孺子在邓芸额上拭了一下,觉得没什么大事,“淑妃做噩梦,你们退下吧。” 邓芸也道:“我没事了。” 张有才等人退出。 “做什么梦了?”韩孺子问。 邓芸紧紧依偎在皇帝怀中,抽泣两声,“我、我梦到哥哥,他浑身都是血,站在我面前,向我求助……”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哥哥太久没传来消息,你这是担心了。邓将军自有主意,他敢率兵出征,肯定有把握,会平安回来的,没准已经回到西域,消息还在路上。” “嗯。”邓芸仍在瑟瑟发抖,好一会才平复下来,在皇帝怀中睡着。 韩孺子却更睡不着,邓粹出征已久,仍未传来消息,确是不祥之兆。 后半夜,邓芸睡熟,韩孺子悄悄起身,自己穿好衣靴,悄悄向外走去。 皇帝的帐篷很大,中间以厚厚的帷幔相隔,分为内外两层,内层是皇帝与淑妃的住处,外层睡着几名太监与宫女,随传随起。 韩孺子没有叫醒任何人,蹑手蹑脚地走出帐篷。 外面的侍卫可没睡,看到皇帝出来,立刻就要下跪,韩孺子抬手制止,示意四名侍卫跟随,其他人留下。 王赫不在,没有侍卫敢反对皇帝的命令。 韩孺子没有明确去处,只想在寒冷的夜风中清醒一下,于是在营中信步闲逛,也不知是谁将消息传出,身后跟随的侍卫越来越多,很快达到十六七人,连王赫也来了,但是没有打扰皇帝。 营地比较安全,外围警戒也都得到加强,王赫相信,就算是栾凯也闯不进来,侍卫们跟随皇帝,更多是为了防止一些小意外,比如某人夜里出恭,不小心惊吓到皇帝。 寒风吹来,韩孺子的确清醒许多,却没有想出好主意,干脆什么也不想,走出一段路,突然听到一阵笑声。 笑声粗犷而纯粹,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分外突兀,韩孺子惊讶地望去,立刻有侍卫前去查看情况。 笑声停止,侍卫回报:“楼船将军黄普公与侍卫栾凯深夜饮酒,违反军令,有司正在纠察。” “不必了,朕许他们饮酒。”韩孺子有点好奇这两人怎么会混在一块,“带朕去看看。” 侍卫一愣,不由得看向皇帝身后的王赫。 “朕在这里。”韩孺子道。 侍卫吓了一跳,急忙躬身,随后侧转身,在前面带路。 黄普公与栾凯站在帐篷门口,一个满脸通红,一个呵呵傻笑。 “末将一时失态,请陛下降罪。”黄普公是那个满脸通红的人。 “请罪的人马上就会成群结队地涌来,还轮不到你们。”韩孺子看着两人,突然想起,他们都曾是强盗,如今却为自己所用。 “皇帝要不要……喝两杯啊?”栾凯是那个呵呵傻笑的人,也不管别人怎么使眼色,一点也不害怕。 “为什么不呢?”皇帝的回答让侍卫们吃了一惊。 韩孺子绷得太紧了,需要放松一下,他还想问个清楚,黄普公为何非要离开大楚。(未完待续。)。 a 第四百八十七章 一醉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黄普公骨子里还是一位豪杰,本来就有七八分醉意,与皇帝对面而坐,又喝下三杯酒之后,他再无顾忌。 “我为什么要留下来呢?”黄普公反问,脸还是那么红,却没有了奴仆的谦逊与自卑,换以一种无所畏惧的洒脱,“整个朝廷也就皇帝看得上我,我留下,陛下为难,我也为难。陛下为难,因为陛下要因我而与朝廷抗争,我为难,因为我不擅长做这种事。将我扔进战场,我有把握给陛下回报,将我扔进朝廷,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朕与朝廷早有矛盾,与黄将军关系不大。” 黄普公摇头,“那我也不想参与,陛下对我有恩,我总不能旁而观之,可是真的帮不上忙。”黄普公又用力摇摇头,“把我送到海上吧,陛下,我马上就要成亲了,算是有家有室的人,她会留在大楚。” “邀月?”韩孺子问。 黄普公点点头,“她是好姑娘,嫁给我委屈了,所以请陛下多给些赏赐,如果今后她犯了错只要不是谋逆的大错,请陛下原谅。” 韩孺子大笑,饮下一杯酒,“朕真不想让黄将军离开,神鬼大单于不来,天下太平,若来,大楚也不惧他。黄将军留下也不需要做什么,无非是领军打仗,保证这支军队不要参与朝廷纷争也就是了。” “就当我是头野兽吧,是陛下解开我脖子上的绳套,把我放到野外,让我恢复野性,再让我像忠犬一样老老实实地守在一边,我真做不到。我就应该去海上闯荡,只有想到明天可能遇到风暴,以至船毁人亡,我才能兴奋起来。实不相瞒,在陛下营地里待了两天,我甚至怀念在海盗那边当俘虏的日子。” 韩孺子再次大笑,“黄将军话说到这个份上,朕还能说什么呢?来,满饮此杯,权当是朕为将军送行。” 君臣二人同时举杯,正要饮下,一边的栾凯突然拍膝而起,将旁边的几名侍卫吓了一跳,全都伸手握刀。 “我也要出海!”栾凯抓起酒壶,“跟黄将军一块出海,他是野兽,我也是啊,跟随陛下虽说吃得好、穿得好,可是太没意思了。” 韩孺子斜睨栾凯,“黄将军会带兵打仗,你除了当刺客,还能做什么?” 栾凯茫然地想了一会,转头问黄普公:“我能做什么?” 黄普公点点头,“我还真需要这样一个人,当我的爪牙,海盗不服管的时候,你可以帮我镇压一下。” “杀人吗?” “嗯。” 栾凯仰脖喝光剩余的半壶酒,将壶往地上一扔,“就是这样!陛下,我没老婆留下……”左右看了一眼,“王赫对我不错,陛下有赏赐就给他吧,他要是犯错,也别杀,等我回来。” 王赫面红耳赤,当着皇帝的面却不敢发作,只能怒视栾凯,其他人都憋着笑,连几名侍卫也不例外。 韩孺子招手让栾凯坐下,与黄普公饮下杯中之酒,叹息道:“看来朕留不住人啊。” “天子志在四方,我等所到之处,即是大楚江山,无论走得多远,我们都是陛下的臣子。我在海上学过一首曲子,愿为陛下献丑。” 黄普公豪性大发,向一名侍卫道:“麻烦借刀一用,权当乐器。” 侍卫看向王赫,王赫看向皇帝,得到示意之后,侍卫轻轻拔刀,双手捧着送过去,王赫与一名侍卫上前一步,靠近皇帝。 黄普公横刀膝上,左手拿起一根筷子,敲打刀身,几声之后,居然隐约有一点调子,然后他扯着嗓门唱起来,既不婉转,也不动听,不像曲子,更像是站在船头对着无尽的海洋呐喊。 他用的是东海国方言,韩孺子等人听不太懂,只明白大概意思,是说一名男子出海闯荡,记挂着家中的父母与年轻的妻子,海上风大浪大,可是男子的志向更大,定要闯出名堂,带着满船的金银回乡。 栾凯听了一会,竟然也拿起筷子,时不时敲击酒杯,与黄普公的调子相和。 黄普公看他一眼,以示鼓励。 到了下半阙,曲风一变,低沉而悲伤,男子在海上不幸遇难,同船人将死讯带给他的家人,称他是“乘风破浪男儿汉,纵死留魂在海间”。 一曲歌罢,帐中诸人既悲且振,胸中一股热气上涌,黄普公长叹一声,“我当了十年海盗、十年奴仆,一个极险,一个极稳,不说哪个好哪个坏,可我更适合在海上。陛下大恩大德,黄普公无以为报,只望数年之后,海上诸国不仅知道大楚,更知道我大楚天子的威名。” 黄普公离席,跪地磕头,栾凯跟着照做。 韩孺子亲手扶起两人,“得君等二人,足以证明大楚未老。” 三人再度坐下喝酒,谈天说地,韩孺子也有几分醉意,命令侍卫们解下腰刀,也来共饮,直到天边放亮,夜饮才告结束。 韩孺子回到帐中倒头便睡,张有才等人才起不久,听说昨晚的事情,都是既意外又担心,将侍卫们指责个遍,然后给皇帝更衣,让皇帝睡得舒服一些。 淑妃邓芸也已起床,看着熟睡中的皇帝,面带微笑,似乎很欣赏此举。 “淑妃娘娘,陛下醒来看到您的样子,更不以为自己昨晚做错了。”张有才不满地说,只有他敢对淑妃这样说话。 邓芸笑道:“有什么错?皇帝也是人,天天紧绷着,谁受得了?再说陛下又不是小孩子,是对是错自己还不知道?你们出去吧,我服侍陛下。” 张有才等人只得退出,留两名宫女帮助淑妃。 皇帝喝醉的消息很快传开,众人都是大吃一惊,自从巡狩以来,皇帝每日上午先见随行官员,再见诸多顾问,从未中断过,偶有变化,也是皇帝要见某位重要人物,像这样放纵的行为,可是破天荒第一次。 日上三竿,韩孺子终于醒来,一睁眼,看到了跪坐在身边嫣然而笑的淑妃。 “什么时候了?”韩孺子一惊,腾地坐起来,只觉得头昏脑胀。 “快到午时了吧。陛下别急着起身,当心晃到。”淑妃扶住皇帝。 “今天的早朝……” “大臣可以等,真有大事、要事,张有才会来叫醒陛下的。” 韩孺子长出一口气,实在不想动,“给朕弄点水。” “是,陛下。”邓芸亲自下床去斟茶,又叫宫女去端来早就准备好的醒酒汤。 韩孺子喝下之后,感觉舒服一些,有些歉意地说:“没想喝酒,一时大意……” “率性而饮,就属这种酒最有意思,每到尽兴的时候,如在云里雾里,和做神仙一样。” 韩孺子笑了笑,淑妃好酒,出巡以来却极少碰酒。 “神仙自在,皇帝却不得自在,朕还是做皇帝吧。”韩孺子下床,穿好衣靴,走出帐篷与张有才等人汇合。 今天的朝会气氛有些微妙,官员们还跟平时一样恭谨,但是经常有人快速地瞥一眼皇帝,好像人人都在学南直劲,努力揣摩皇帝的心意。 的确没什么大事,韩孺子于是宣布,由楼船将军黄普公招安海盗,乘船西行,向海上诸国宣告大楚的善意。 重要官员都不在,没人反对皇帝的决定,兵部官吏接旨,立刻去拟定圣旨。 当天下午,黄普公拿到了圣旨,去找栾凯,要带他一块出发,此行只是招安海盗,至于何时出发还要待定,他与邀月的婚事也有许多礼节要走,没有十天半个月无法完婚。 栾凯睡得正死,被黄普公扯耳拽起来,一脸茫然,“干嘛?” “出发。” “去哪?” “海上。” “为什么要去海上?” “你不是要和我一块出海,给我当爪牙吗?” “我说过吗?什么时候?” “昨晚与陛下一块喝酒的时候。” “记不起来了,不过走吧。”栾凯什么也不带,只身跟随黄普公出发。 韩孺子没有送行,整个下午他都在书房帐篷里查看奏章,不见任何人。 京城大臣的请辞奏章来了,不是很多,共有三份,分别来自不同部司,职位都在三四品,不高不低,连先锋都算不上,只算是过来打探情况的斥候。 韩孺子压下不做批复,亲笔写下几道圣旨,一道同时给礼部和兵部,要求两部尽快弄清西域形势以及将军邓粹的去向,一道给宗正府,要求宗正卿监督宗室子弟交出私蓄的家奴,一道给塞外的柴悦,命他即刻入关前来洛阳见驾,又有一道给随行官员,表示三日后出发,继续巡狩行程。 太监们将圣旨带出,自然有官吏重新誊写,再送还给皇帝,加盖印玺之后,成为正式旨意,分送各方。 入夜之前,韩孺子只召见了南直劲,对他说:“你回京城吧,想对大臣们说什么,随你的心意。” 南直劲微微一愣,觉得今天的皇帝又有变化,越发让人摸不准,“陛下……” “大臣可能不会相信你,你得自己想办法重新取得他们的信任,至于你想怎么说朕有一句话送给你,‘乘风破浪男儿汉,纵死留魂在海间’,据说这是海盗之诗,朕拿来一用。朕在意大楚吗?说实话,朕不知道大楚是什么、在哪里,人人都将它挂在嘴上,可是没有一个人能说清它究竟为何物。无论如何,朕要成就一番功业,这番功业对朕来说,就是大楚,就是朕的‘海间’。”(未完待续。) 第四百九十章 两军归一人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巡狩队伍到达洛阳时已是初冬,路上一片萧瑟,城内也不是很热闹,当地官员秉承节俭之旨,没有大张旗鼓地迎接皇帝,好奇的百姓被隔在几条街以外,只能看到旗帜飘扬。 东海国传来消息,瞿子晰仍在查案,黄普公则已率军出发,他要在冬天赶往南方,然后利用明年的春夏两季,游说海上诸国,再度扩充水军。 黄普公是一支已经射出去的箭矢,能飞多远、能否击中目标,都要等一段时间才能知道结果。 在洛阳,有许多事情需要皇帝尽快处理。 柴悦已经从塞外赶到洛阳,他是庶子出身,与家族关系不是特别融洽,名下也没有多少田宅奴仆,因此对皇帝的决定一点也不反对。 经过一番长谈之后,柴悦次日被加封为南军大司马,加上原有的北军大司马,他一个人统领两军,大楚开国以来,前所未有。 韩孺子必须牢牢掌握住军队,只要没有大规模叛乱,他就能与大臣一直对峙下去,一旦军心混乱,再强硬的皇帝也得低头。 黄普公拒绝参与朝政,韩孺子失去一位南军大司马,放眼看去,满朝武将当中再无合适人选,不是太年轻,就是不可信。 柴悦同时掌管大楚最精锐的两支军队,一支驻扎在碎铁城,一支驻扎在马邑城,职责由拱卫京城变成了保卫边疆。 这项任命招致一面倒的反对。 随行官员品级稍低,一直比较忍耐,没像京城大臣那样告罪请辞,当皇帝宣布将南、北两军交给同一个人,并且两军要在塞外驻扎至少一年时,他们不干了,当场就与皇帝发生了争执。 韩孺子仍住在上次的宅院里,客厅不大,大部分官员只能在庭院里列队,想说话要先通报再进屋,即使这样,也挡不住他们的反对。 最先发难的是兵部,兵部尚书蒋巨英就在洛阳,但他是待罪之身,三次上书请求致仕,因此没有参加今天的朝会,兵部的一名主事,年近六十,皇帝刚一宣布决定,他就站了出来。 “陛下,此举万、万万不可。”主事姓刘,一着急,说话有些结巴。 “为何?”韩孺子料到了反对,也做好了驳斥的准备。 “南军、北军历来由两位大司马分别统领,从太祖时就已如此,一百多年来,从未变过,怎可轻易改动?而且京城乃天下至重之地,两军专职守卫京城,偶尔派出去抗敌,怎能长驻塞外,成为边疆之军?如此一来,京城空虚,无兵可守,便是两军将士,也会寒心。” 韩孺子点下头,嗯了一声,没有马上发起反击。 又有一名官员站出来,比兵部主事还要激动,“陛下,兵者,国之利器,南、北两军乃大楚最利之器,绝不可授予同一人。柴悦年轻,既无显赫战功,又非宗室重戚,独自统军在外,这个……这个……绝不可以。” 他开了一个头,接下来的官员找到了更合适的目标,纷纷对准了柴悦,都觉得他没有这个资格。 柴悦站在一边,恭谨地低着头,一声不吱,更不辩解。 庭院里的一名官员获准进厅,先向皇帝行礼,随后指着柴悦说:“柴将军从龙有功,但是绝不能同时掌管南、北两军,因为他品行不端。几年前,就是皇帝登基的那一年,柴悦酒后无德,与人打架,还公开声称大楚将要天翻地覆、尊卑颠倒,真英雄就该早谋立身之术,这岂不是叛逆之心?此案由礼部核查,详细记录在案,陛下随时可以调阅。柴悦,你说这是不是真的?” 柴悦得到过皇帝的命令,仍不吱声,但是脸有点红,官员所言显然不是捕风捉影。 十七位官员先后提出反对,分别来自不同部司,颇有不死不休的架势。 等官员们势头稍缓,韩孺子开口道:“理不说不清,事不辩不明,诸卿反对柴悦掌管两军,朕已听到,可有人支持?” 厅内厅外近百名官员,没一个人站出来。 兵部的刘主事上前,拱手准备再度开口,无论如何得给皇帝一个台阶,可是不等他说话,角落里传来一个声音,“微臣觉得这项任命最合适不过。” 众人惊诧,四处寻找,终于靠墙的位置看到了说话者。 这是每日例行的正式朝会,随行官员参加,皇帝选中的诸多顾问通常要等官员散去之后,才来见驾,今天却有几名顾问留在大厅里,没有加入队列,而是远远地靠墙站立,一直没受到关注。 “康自矫,这里不是你说话的地方。”刘主事斥道。 康自矫连个正式的官职都没有,名声却大,人人都认得他。 康自矫前行数步,“我该不该说话,应由陛下决定。” 韩孺子抬下手,“说说你的理由。” 皇帝下令,没人敢于反对,兵部刘主事悻悻地退回队列。 康自矫走到皇帝面前,深鞠一躬,然后侧身面对刘主事等官员,大声道:“诸位只说了坏处,我来说说好处吧。第一,大楚百废待兴,不宜劳动天下,南、北军是现成的军队,用来守卫边疆对天下的影响最小……” 刘主事抢道:“难道京城就不需要守卫了?” 康自矫微微一笑,“盗匪临家,主人是守院门还是卧房之门?京城的敌人从何而来?当然是塞外,塞外不守,专守京城又有何意义?边疆若是稳固,京城又有何惧?” “别忘了齐国之乱。”刘主事冷冷地提醒,京城的敌人并不都来自塞外。 “别忘了陛下。”康自矫转身向皇帝行礼,“陛下巡狩四处,就是最强大的威慑,何地还敢效仿齐国?” 刘主事冷笑,“你说没有就没有?” 康自矫向刘主事深揖,“刘大人在兵部任职,似乎知道一些什么,不如直接说出来,好让陛下有所防范。” 刘主事一惊,急忙向皇帝道:“微臣没有隐瞒,更不知何地会是隐患,只是……只是有备无患,有些事情不得不防。” 兵部的警惕其实是有道理的,大楚几起内乱刚刚平定不久,还没到高枕无忧的地步,说不定哪里就会出事。 可韩孺子愿意冒这个险,想要恢复国力,就得多减税、少征兵,兵少则面临两难,守内还是守外,怎么都是冒险的选择。 韩孺子点下头,表示自己不会怪罪任何人。 康自矫又道:“何况还有数万宿卫军,足以保护陛下吧?” 宿卫军也已奉旨赶到洛阳,正驻扎在城外。 另一名官员开口道:“即便如此,也没必要将南、北两军都交给同一人,更不应该交给柴悦。” 康自矫摇头,“非也,南、北军在京城时,统领者就是陛下本人,因此分属两位大司马,塞外不同,匈奴已经合为一家,令出一人,若生意外,边疆向京城请示,一来一回,战机早已贻误,非得有一位大将随机应变不可。” “数十万精锐尽归一人,柴悦担不起此项重责,起码得是一位宗室王侯。” “兵部刘大人刚才提起的齐国之乱,最初就是由宗室王侯挑起的。”康自矫用这句话堵住对方的嘴,随后抬手指向柴悦,“礼部刚才声称柴将军品行不端,可我想问一句,事情发生的时候柴将军年纪多大?” 柴悦现在也不到三十岁,皇帝刚刚登基那一年,他才二十出头,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 康自矫又道:“礼部当年既然查过案子,却没有对柴将军做过任何处罚,想必也是因为觉得事情不大吧?” 礼部的官员还在大厅里,闻言脸色微红,无言以对。 “在我看来,诸位以为柴将军不可统领两军,原因无非有二:一是利器不可以授予外人,对此我没什么可说,我今天才见到柴将军,对他不了解,可陛下了解,陛下相信柴将军,我没有理由怀疑。第二个原因就是诸位的私心了,天下皆知,京城三军当中,宿卫军里勋贵子弟多,南、北两军当中官员亲眷多,塞外苦寒,又多危险,偶尔去一趟立个军功也就是了,常年驻扎却不合算……” 众官员七嘴八舌地呵斥,康自矫坦然面对,等声音稍歇,他说:“我只问一句,诸位谁敢站出来,说一句南、北军中没有自家的亲戚?” 厅里一下子静下来。 南、北军的地位比宿卫军稍低一些,但是驻扎在京城繁华之地,待遇比普通军队高得多,每次出征皆能立功,因此许多人都愿意加入,官员们自然近水楼台先得月。 但两军的士兵主力仍是京城周围几个郡县的良家子弟,装备精良、供应充足,战力一直不弱,因此也就没人计较。 韩孺子也不会,与变兵为奴相比,这实在不算什么大事。 无言以对就像是默认,几名官员反应过来,急忙向皇帝下跪,赌咒发誓,声称自己在提出反对时绝无私心。 韩孺子仍没有怪罪任何人,宣布廷议结束,明天会有正式旨意。 散朝之后,韩孺子留下柴悦,对他说:“委屈柴将军了。” 柴悦慌忙拱手道:“臣得陛下信任,乃是天大之恩,有何委屈?” “昨日朕问你,匈奴是否会再次侵边,你说自己要考虑一下,可有结果?” “臣仔细考虑过了,有七成把握,觉得匈奴人会在明年春天进犯大楚。” 虽然无法宣之于口,可韩孺子心里“盼望”着这场战争。(未完待续。) 第四百九十一章 收服罪臣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南直劲奉旨回京,比皇帝提前几天到达洛阳,在这里,他与兵部尚书蒋巨英见了一面。? 两人聊了差不多一个时辰,不欢而散,如果只看神情的话,蒋巨英似乎更加不满一些。 南直劲在洛阳住了一晚,次日一早上路,返回京城。 这是景耀收集到的消息,他的确是名收集情报的好手,摊子越铺越大,尤其是在京城、洛阳这样的重地,眼线众多,所需花费皆由少府承担。 景耀很谨慎,极少出现在皇帝身边,也不与其他大臣接触,从前他是中司监的时候,朝中的朋友不少,如今全都断绝联系,他很清楚,自己还没有得到皇帝的完全信任,多立功劳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情。 韩孺子的确不太信任这名老太监,但是很依赖景耀所获得的情报,哪怕是只言片语,对他也有帮助。 但是京城的情报韩孺子极少关注,皇帝不在,留守的大臣彼此间频繁往来,反而失去了揣测的价值。 信息太多还不如没有信息,杨奉说过的这句话,韩孺子一直记在心中。 廷议是否应该任命柴悦为南军大司马的当天下午,韩孺子召见蒋巨英。 蒋巨英素服,不戴官帽,进厅之入跪地磕头,向皇帝请罪。 他的确有罪,各地驻军的数额与调动都要报给兵部,若是声称自己不知道有大量士兵被变为私奴,实在说不过去。 皇帝身边的人不多,只有两名太监和两名侍卫,蒋巨英虽然承认有罪,但是也给自己找了一个借口。 “罪臣也是没有办法,各地驻军皆由当地的勋贵世家掌握,朝廷委派的官员不过虚有其位,比如东海国驻军,皆由燕家做主,都尉位同家仆。兵部若是查得太严,世家不满,捅到京城,兵部反而要担上无事生非的指责,上一任兵部尚书就是这么被免职的……” 蒋巨英没敢说得太详细,韩孺子却已听明白,问道:“蒋大人入主兵部多少年了?” “十几年了。”蒋巨英含糊道,他的这番辩解实际上是将责任推到了前几位皇帝头上。 “如此说来,你是支持朕收回军奴了?” “支持,当然支持,再这样下去,大楚只有京城和边疆军队才能打仗,应付小麻烦足矣,真有大事,只怕一时间征集不到可用之兵。” “蒋大人能作此想,朕心甚慰。问一句,蒋大人家中挪用了多少兵奴?” 蒋巨英一直没起身,这时再次磕头,“罪臣不敢有所隐瞒,前后挪用过一千余人,都已放归本队,任其选择为兵还是务农。” 韩孺子点点头,这与他了解到的数字相差不多,“蒋大人执掌兵部多年,对朕说说,挪用兵奴之风何时兴起、因何难治?” 蒋巨英抬头看了一眼皇帝,现这与自己想象得不太一样,皇帝似乎不是特别恼怒,极为平静,反而更让他惴惴不安。 “据臣所知……臣要先请罪,得到陛下宽恕之后,才敢知无不言。” “今日无论你说什么,朕都赦你无罪。” “罪臣谢恩。据臣所知,此风始于和帝,当初却是好意。” “哦,仔细说说。” 和帝是烈帝之子、武帝之父,承前启后的一位皇帝,在史官笔下评价甚高。 蒋巨英又一次叩,“烈帝在位时,大楚进行过几次战争,兵员倍增,和帝即位,有意休养生息,可是不能立刻修改先帝之命,于是做了一些调整,派出大量士兵在各地筑城修堤,和帝之陵也由士兵修建,如此一来,兵员未减,却很少再动用民力,两全其美。” “的确是好意,后来为何却变了样子?” “武帝时,兵员再增,待匈奴分裂,大楚无事,却不能立刻遣散军中将士,于是又拾旧例,武帝……比较喜欢宫室苑囿,许多勋贵世家的庄园恰好也在附近,趁士兵清闲的时候借来一用。因为一直没人管,此风愈演愈烈,终成今日之势。” “原来如此。”韩孺子突然想到,自己与和帝倒有几分相似,都是承接前弊,希望通过休养生息以恢复民力、国力,本是一片好心,却可以在后世酿成大患。 韩孺子此前收流民入军,以及要将南、北军交给同一人掌管,只怕在后世都会成为惯例。 韩孺子先不想这些事,说:“蒋大人在兵部任职已久,也该换个位置了。” 蒋巨英虽然是来请罪,听到这句话还是吃了一惊,以为皇帝这就要处置自己,连连跪头,“臣罪该万死,唯陛下惩治,臣不求……” “蒋大人不要误解,朕的意思是大将军府一直缺人,蒋大人或可补缺。” 蒋巨英一直没猜透皇帝的意图,这句话最让他感到震惊,以至于半天说不出话来。 大将军虽是虚职,但是位居一品,对于没机会接任宰相的武官来说,乃是最好的归宿。 可大将军一职通常由武将和勋贵担任,通常是宗室老人,上一任大将军崔宏乃是皇后的父亲,兵部尚书却是文职,蒋巨英没带过兵、没打过仗,家世一般,全靠着联姻才与大世家攀上关系,由他担任大将军,比柴悦同时掌管南、北两军还要不合规矩。 “这个……陛下……这样不妥吧?本朝没有文官接任大将军的先例。”蒋巨英小心应对,以为皇帝是在试探自己。 “这倒是,不如这样,蒋大人先在军中历练一番,立下功劳之后,接任大将军之职顺理成章。” 蒋巨英吓了一跳,急忙道:“臣愿为陛下冲锋陷阵,只是……只是臣乃进士出身的文官,自幼从文,若说选贤任能、征兵收粮,臣还比较熟悉,若是排兵布阵、当机立断,臣不敢自夸,确实不如普通一将。” “不用你上战场,先去大将军府任职,掌管兵符,稽查各地驻军,务要辨别清楚,兵是兵、民是民,不可混淆,宁可缩减规模,绝不许以虚数应对,你能做到吗?” 蒋巨英终于明白过来,所谓大将军只是一个诱饵,皇帝这是让自己充当与朝臣对抗的急先锋,事成之后才有奖赏。 “臣只怕……臣只怕……” “怕什么?” “臣只怕笨拙无能,做事不合陛下心意,反而耽误陛下大事。” “嗯……那你就立个军令状,若是做不到公允无私,该当如何?” 蒋巨英又吓一跳,皇帝表面上不动声色,其实一步一步将自己引到坑里,直接活埋不说,还要在上面跺几脚,踩得更夯实一些。 蒋巨英不停磕头,“陛下饶恕,臣不能……臣真的没办法……” “那就有点麻烦了。”韩孺子并不动怒,也不强迫,“朕的本意是由蒋大人查案,轻重自知,你若是不愿意,朕也不能勉强,只好将此项任务交给御史台。” 蒋巨英脸色骤变,案子一旦交给御史台,先就要从兵部、从他这里查起,虽说大家同殿称臣,关系都不错,可是皇帝若是逼得太紧,没人会保他。 “湖县有一个叫宋阖的人,出言无忌,声称自己与蒋大人私交甚好,此人如今就被关在东海国……” “罪臣认得宋阖,此人乃是无耻之徒,说话绝不可信,罪臣与他只有数面之缘,并无私交。”蒋巨英后悔莫及,南直劲见面时劝过他,说皇帝要在洛阳大展拳脚,他最好想办法急流勇退,蒋巨英却还存着万一之想,以为能求得皇帝原谅,继续留在朝中。 他的确能留在朝中,甚至可能升官,却要付出预想不到的巨大代价。 “臣想明白了,无非是舍身向前、拼死一搏,臣眼睁睁看着大楚将士沦为奴婢,也该由臣挽回颓势,臣愿立军令状,若是……若是不能整肃军队,甘愿身受极刑。” “期限呢?” “三年为期。” 韩孺子竖起一根手指,“一年为期,明年今日,朕要看到效果。” 蒋巨英磕头领旨,越想越后悔,却不敢提出来,突然想起一件事,说:“陛下,有一件事臣要先说清楚。” “你说。” “变兵为奴与私蓄家奴是两码事,臣只管收回兵奴,不管其他的私奴。” “当然,私蓄家奴不入名籍,该由户部查处,蒋大人只管兵奴就是。” 蒋巨英稍稍松口气,磕头谢恩。 韩孺子挥手,示意一名太监准备笔墨纸砚,“既然是军令状,请蒋大人写下来吧。” 太监将纸铺在地上,蒋巨英跪着写字,手一直在颤抖,寥寥百余字,写了好一会。 终于写完,太监又拿来印泥,蒋巨英跟签卖身契一样,在上面按下手印。 太监将军令状递送给皇帝,韩孺子看了一遍,比较满意,“蒋大人明白朕为何要让你写下此状吗?” “臣明白,臣之责甚重,免不了要得罪人,陛下越显严厉,臣在执法时越好说话。” “明白就好。”韩孺子微笑点头。 君臣二人心知肚明,这可不是表面文章,蒋巨英若是真完不成任务,皇帝就会按照军令状处罚,蒋巨英要受灭门之祸。 韩孺子冷下脸,“蒋巨英,是以大将军之位善终,还是以罪臣之名流传史册,皆在此一举,你好自为之。” 蒋巨英颤声应是,全身已然虚脱。 韩孺子当然要分化大臣,但是他有自己的选择,而不是等元九鼎这样的人主动送上门。 韩孺子现在需要一位新的兵部尚书。(未完待续。)8 第四百九十四章 东十海王的麻烦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 慈宁太后拒绝离京前往洛阳。↑△小↓△ . .m】 “大过年的,去什么洛阳?赏雪可以,让皇帝回来,过年之后我们娘俩儿一块去洛阳。” 平恩侯夫人转述慈宁太后的原话,一脸的无奈。 东海王更无奈,“这个……陛下传旨迎请,太后这样回答不好吧?” “没办法,太后正在气头上。东海王,陛下派你回来,就是对你比较信任,你先想办法让陛下回京,太后自会记得你的功劳。”平恩侯夫人眨下眼睛。 “容我回去想想。”东海王告退,他现在不能进后宫,只能在凌云阁通过平恩侯夫人向太后传话,周围的太监、宫女比较多,两人无法畅所欲言。 出宫之后东海王先回家,远远看见家门口停着几顶轿子,心知有麻烦等着自己,只好硬着头皮前行,快到的时候跳下马,笑脸迎上去。 左察御史冯举、吏部尚元鼎等几名大臣亲自来堵东海王,因为只有王妃在家,所以他们一直等在门外。 天寒地冬,几位大臣坐在轿子里抱着暖手炉,依然冻得脸色发青。 东海王急忙将大臣们请入家中,来不及与王妃见面,一路风尘,却要先尽地主之谊。 这些大臣比刘择芹等人要客气得多,分宾主落座,东海王这边只有一个人,对面则是一排,按规矩排序,冯举位于上首。 寒暄几句,冯举道:“东海王,我不妨直白说吧,今天来见你只为一件事,请你向我们透露一句实话,陛下究竟是不是要迁都?会不会回京?何时回京?” “这可不是‘一句实话’,是三句。”东海王打个哈哈,随后端正神色,“实不相瞒,诸位大人的疑惑,也是我的疑惑,不过听闻陛下在洛阳已经明确表示不会迁都,还要追究迁都谣言的来源,我觉得这就是定论了。既然不会迁都,陛下肯定是要返京的,至于什么时候,咱们当臣子的不好胡乱猜测,不如静候陛下自己的决定吧。↑△小↓△ . .m】” 几位大臣互相看了一眼,都不满意,元鼎道:“东海王刚刚返京,咱们也不要逼得太紧,东海王要在京停留几天?” “难说,全要看宫中的意思。” 元鼎笑道:“估计早不了,明天吧,我们再来登门拜访。” 东海王起身准备送客,也笑道:“诸位什么时候来,我也这是几句话,我真是毫不知情,说句大胆的话,我若是知道点什么,陛下也不会派我回来,对不对?” 元鼎哈哈一笑,几位大臣拱手告辞。 预料中的大麻烦虎头蛇尾,东海王有点意外,但也松了口气,急忙去往后宅见王妃,两人可是好几个月没见面了。 谭氏正坐在卧房里等候,与春风满面的丈夫相比,她表现得比较冷漠,平淡地说:“你回来了。” “可不。”东海王皱眉,“王妃这是怎么了,不高兴看到我吗?” “当然高兴,只是这股高兴压不下去我心中的烦闷。” 东海王笑道:“出什么事了?告诉我,我来解决。” “你能?” “呃……你先说是什么烦心事吧,再不济,我也能开导一下。”东海王现在比较谨慎,当着王妃也不敢说大话。 谭氏叹了口气,“当你的王妃倒是清静,什么事情也没有,唯一能让我烦心的就是娘家人。” “我问过了,谭家人在东海国好好的,田宅买来不到三年,家中奴仆都是正常采买来的,没有兵奴,也没有不入籍的私奴,算是因祸得福,躲过一劫。” 谭氏冷冷地说:“夫君还真是会‘开导’。我说的不是这件事,是谭家的生意。” “生意怎么了?” “自从谭家在洛阳向丑王服软,阖家迁到东海国之后,生意就越来越不好做,勉强维持而已,可现在连勉强维持也难了,货物过税关时,常受官家刁难,照这样下去,我们谭家就只能在东海国种地了。↑△小↓△ . .m】” “种地不好吗?是非更少。”东海王倒希望谭家能老实一点,可是看见王妃面带寒霜,他笑道:“我明白了,有人故意为难谭家,知道是谁吗?” “人家都堵上门了,你还问我是谁?” 东海王吃了一惊,“不会吧,那些人都是朝中重臣……再说我刚从洛阳回来,朝廷的反应不至于这么快吧?” “我只知道谭家从南方刚刚运到京城的一批货被扣下了,必须缴纳重税才能放行,带货的管事说,税官暗示了,这只是开始,以后只要是谭家的货物,进京、出京都要缴重税。” “那就别来京城了,谭家生意那么大……” “谭家的生意京城占一半,而且官官相通,京城刁难谭家,以后其它地方的税官也都会效仿,这是要将谭家逼上绝路啊。” 东海王嗯了一声,没有回应。 “怎么办?说句话啊。”谭氏催道。 “容我想想,这事可不简单。” 谭氏叹息一声,“自从我嫁给你,谭家就没遇到过好事。” 东海王笑道:“像我这样妇唱夫随、任你欺负的夫君,上哪去找?这就是好事。” 谭氏冷着脸,起身走到东海王身边,右手掐住他的胳膊,“我不管,是你惹出的麻烦,你负责解决。你是个穷王,没有谭家资助,咱们就得过更苦的日子。” 东海王一边求饶,一边顺势搂住谭氏,“放心吧,皇帝越来越狠辣,我都能在他面前如鱼得水,这点小事,难不住我。” 到了傍晚,平恩侯夫人以探望王妃的名义登门,喝了一杯茶水,屏退仆妇,对东海王说:“你这是自找麻烦啊,稍一不慎就会同时得罪皇帝与太后,最好的结果也是得罪一方,你怎么想的,竟然揽下这种事?” 东海王苦笑,“这哪是我揽下的?太后给我写信,请我帮忙。” “太后请你帮忙劝陛下回京,不是让你来迎请太后去洛阳。” “陛下能听我摆布?我一开口,陛下就想出这个主意,非让我来迎请太后、皇后,我这是身不由己啊。” “话先说清楚,虽然好兄弟帮过我几次,可这回我帮不了你,太后正在气头上,谁的劝也不听。”平恩侯夫人欠东海王不少人情,不想在这件事上偿还。 东海王笑道:“别害怕,我打听几件事,你如实告诉我就是了。” “我未必知情。” “知道就说,不知道就算了,我不勉强。” “那你问吧。”平恩侯夫人有几分警惕,她好不容易才得到慈宁太后的信任,绝不想轻易失去。 东海王想了一会,问道:“太后为何生气?” “我还以为你要打听什么秘密呢,太后当然生气,陛下一走了之,人不回来,还要将太后接到洛阳。你知道……”平恩侯夫人压低声音,“太后等了多少年、受了多少苦,才进到宫里成为太后?皇宫对太后来说,就像天下对于皇帝一样重要,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弃。” “谁也没说要让太后放弃皇宫啊,只是去洛阳小住一阵,与陛下一块过年,然后就回来了。” “陛下对你这么说的?” “是啊。” “你相信陛下?” “天子无戏言,当然相信。” “陛下那么聪明,过完年再想别的借口挽留太后呢?不说放弃皇宫,也不说迁都,最后事实上却常驻洛阳,你能保证陛下不这么做吗?” “这个……我可不能保证。” “太后是怕陛下犯糊涂,将好不容易才得到的一切付之东流。” 东海王点头,表示明白,如果当初他夺得皇位,绝不会随便离开皇宫,在这件事上,他佩服当今皇帝的决绝,心里却不是特别认同。 “所以太后是担心去了洛阳之后被皇帝留下,再也回不了京城?” “对,就是这样。” “陛下不是派人解释过好几次吗?太后为什么还不肯相信陛下?” “陛下与大臣斗得这么激烈,一副宁可鱼死破也绝不认输的架势,太后怎么知道陛下派人来说的话哪些是真,哪些是要故意传给大臣听的?” 东海王再次点头,皇帝使的手段太多,反而让亲人也分不清真假,“陛下的确有点做过头了,照这样下去,天下人都将无所适从。” “抱怨也没用,麻烦是你的,看你怎么解决。”平恩侯夫人有点兴灾乐祸。 东海王笑了笑,继续问道:“皇后那边怎么样?” “还能怎样?皇后老实得不像是小君妹妹,每日里就是照顾庆皇子与公主,什么也不参与,太后怎么说怎么是。” “嗯……另一位太后呢?” 平恩侯夫人立刻警惕起来,“现在可不是你报仇的时候。” “你想多了,我就是随便问问,慈顺太后若是相劝,慈宁太后还会听吗?” “反正慈宁太后对慈顺太后还跟从前一样尊敬,可是你想让慈顺太后帮忙,比直接劝说慈宁太后还难。” 东海王笑了笑,随口问道:“除了你,最近还有哪些命妇经常进宫?” “不少,大家都抢着讨好太后。” “除了你,还有谁比较得呢?” 两句“除了你”,让平恩侯夫人脸上露出笑容,“我可是立过实实在在的功劳,才得到太后的信,别的命妇不过嘴上说些好听的话,怎么能跟我比?也就是王家的几位女眷,仗着亲情,比较得。” 平恩侯夫人收起笑容,“尤其是那个王翠莲,严格来说都不算外戚,就因为小时候叫过太后几声‘小姐姐’,现在一步登天,在皇宫里经常一住就是好几天,她算什么?连朝廷命妇的身份都没有啊。” “事情往往如此。”东海王劝道,又问了几件事,心里却已明白,问题以及解决问题的关键,都在那个王翠莲身上。 (今日一更,望周知。)(未完待续。)。 第第四百九十五章 媒婆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东海王最近与外人联系较少,消息也不那么灵通了,送走平恩侯夫人,回后宅向谭氏问道:“太后宠信的那个王翠莲,你听说过吗?” 谭氏的态度比昨天好了许多,马上回道:“当然,她虽不是命妇,所有的命妇却都要讨好她,只是为了与太后搭上关系。其实那就是一个长舌妇,到处传闲话。据说她在乡下当了多年媒婆,能说会道,因此颇得太后欢心,现在也没忘了旧业,经常给贵人家里说亲。” 东海王笑道:“你讨好过她吗?” 谭氏脸色一寒,“我们谭家虽非大贵,但还要些脸面,想让我讨好,她还不配。”顿了顿,她又道:“再说你这种情况,人人都像防贼一样防着咱们,也就平恩侯夫人偶尔登门,我还能讨好谁?” 东海王笑而不语,心中在想,怎么能见王翠莲一面,亲自登门肯定不行,诸侯拜见民妇,实在说不过去,而且王翠莲未必在家。 东海王看向一脸气恼的谭氏,有了主意,笑道:“你说得对,咱们家怎么能讨好一个媒婆?得让她来讨好咱们才行。” 谭氏冷冷地盯着丈夫,“你疯啦?” “我?当然没疯,不对,是有一点疯,既然别人都像防贼一样防着咱们,那咱们干脆就当一回贼你派人去给王媒婆问丧。” “她又没死,问什么丧?”谭氏吃惊地问。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派人去,就说你们怎么称呼她?” “王姨母。”谭氏一脸厌恶地说。 “‘听闻王姨母命不久矣,东海王王妃特派我来问候。’” 谭氏越发吃惊,愣了一会,“为什么要用我的名义?” “你们都是女人嘛,我又不认识她,你们总见过面吧?” 谭氏想了一会,“你是想逼王媒婆上门问罪?” 东海王笑着点头,“不必多问,你让我解决问题,就按我的办法来,等我的大问题解决了,谭家的小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谭氏打量丈夫几眼,“做成了,你是一家之主,做不成,看我怎么收拾你。” 次日上午,谭氏派去的仆妇被骂了回来,到家的时候脸上还是红的,“王妃,咱们这回可是将人家给得罪了,王姨母不在,她家里的人不好惹,什么脏话都敢骂,差点就要动手打人。” 仆妇心有余悸,谭氏也有点紧张,东海王却无谓,坐在家中静候回音,当天下午,冯举和元九鼎又来了一趟,东拉西扯,在暗示中威逼利诱,东海王全当听不懂,笑脸相迎、笑脸相送。 王翠莲是傍晚来的,乘着一顶小轿,随行的一名婆子向看门人喝道:“你家王妃呢?让她出来,王姨母有话要问!” 王翠莲四十多岁,长着一副刻薄面相,满脸堆笑时看着还算亲切,满面冰霜的时候,就像是要吃人。 仆人将王翠莲迎入正厅,谭氏出来相迎,一个劲儿地道歉,“误会,全是一场误会,东海王这不是刚从洛阳回来嘛,在那边不知听说了什么,竟然……总之是误会,王姨母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王翠莲面带狐疑,“东海王在洛阳也能听说我的消息?” 谭氏笑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王姨母,在哪没有您的消息啊?” 王翠莲的气势消了一些,“你让东海王出来见我,我要听他解释。” 东海王早就准备好了,一进厅就拱手笑道:“万分抱歉,竟然闹出这么大的误会。” 王翠莲只是一名普通民妇,面对诸侯却不站起,倨傲地说:“都说东海王小聪明多,果然名不虚传。” “过奖过奖,我哪来的小聪明?我是一点聪明也没有。” “那倒是,你若真聪明,就不会只当诸侯。”王翠莲直戳东海王的痛处。 东海王却不上钩,依然笑道:“诸侯很好啊,此生无憾,倒是王姨母……”东海王仔细打量,显得不太礼貌。 王翠莲越发恼火,“你在洛阳听说什么了,居然咒我死?” 谭氏站在一边旁观,倒要看看丈夫怎么对付这位有名难缠的王姨母。 “王姨母是在试探我吧?这么大的事情,消息灵通的王姨母怎么会没听说过?” 王翠莲来之前心里就有三分怀疑,这时增加到五分,“我一个平民百姓,消息一点也不灵通,就听到你一个人在乱嚼舌头。” “王姨母真不知情?” “别玩花样,有话就说,这里是京城,闹起来,我可不怕你。”王翠莲有点心虚。 东海王眉头微皱,“糟了,那我就是犯下大错了,王姨母,请原谅我的无心之失,我向您道歉,您要是不满意,明天我亲自登门道歉,送上一份厚礼以表歉意。” 东海王越不想说,王翠莲越好奇、越忐忑,跟她一块来的婆子不太识趣,误解了主人的意思,插腰道:“好你个东海王,现在知道服软了,道个歉就行了?想得美,告诉你……” “出去。”王翠莲喝道。 婆子吓了一跳,嘴上收不住,又说了一遍“告诉你”,随后满脸通红地退出正厅。 “这回能说了吧。”王翠莲明白东海王的顾忌。 东海王拱手,问道:“王姨母大祸临头,真的一点都不知情?” “不知,我不过就是陪太后聊聊天、叙叙旧,哪来的大祸?” “罪不在人,在事。”东海王上前一步,这是王府,他却像客人一样,“王平洋的下场,王姨母总该听说了吧?” “削夺官职、发配边疆、永不叙用,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虽然都姓王,却不是一家人,王平洋算是外戚,我算什么?” “王平洋说是外戚,也比较勉强吧?” “嗯,他是后来认的亲……说他干嘛?”王翠莲有点不耐烦。 “要不是王姨母今日登门,我绝不会透露半句,可您既然来了,我不能再有隐瞒。陛下为什么要收拾王平洋?” “他犯法了呗。” “对,可也算不上不赦之罪,陛下之所以不肯宽容,有两个原因,一是向天下显示王法无私,就算是外戚也不能置身法外,二是……嘿,咱们私下里说,王姨母不会乱传吧?” “当然,你去问问,我是那种多嘴多舌的人吗?” “我相信王姨母。”东海王收起微笑,“二是提醒宫中,不要再干涉朝政。” 王翠莲愣了一会,“你这越说越远了,陛下与太后的事情,和我更没关系。” 东海王严肃地摇头,“不对,大有关系。陛下处置王平洋,是希望给太后一个提醒,可太后显然有误解,对陛下似乎心怀怨气,陛下远在洛阳,不可能亲自回来解释,唯有继续给太后提醒。” 东海王又一次盯着王翠莲,若有深意地微笑。 王翠莲心中发慌,“这还是跟我没关系啊。” “王平洋已经被发配边疆,陛下接下来拿谁给太后提醒呢?至亲肯定不行,那只会惹怒太后,陛下也不忍心,非得是王平洋这样的人,太后比较在意,但又没到完全舍不得的地步。” 王翠莲脸色微变,“陛下……知道我?” “陛下有什么不知道的?京城的大事小情,每天都有人报给陛下,陛下隐而不发,等的就是一个时机。” 王翠莲脸色变白,“我与太后情比姐妹,太后不会……绝不会……” “只要太后愿意,肯定能保住王姨母,可王姨母因此得罪洛阳,值得吗?” 王翠莲脸色变换不定,“你说的话都是真的?” 东海王笑道:“说不说在我,信不信在您。” 王翠莲喃喃道:“你知道了,陛下肯定也知道,就算现在不知道,你回洛阳也会告诉陛下。” 这个媒婆倒是不笨,东海王没什么可说的了,得意地向一边的谭氏瞥了一眼。 谭氏面无表情,心里却佩服丈夫,顿生柔情。 “你想让我怎么办?”王翠莲问道,对问丧一事已不在意。 “不是我想,是王姨母你能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王翠莲问,已经没了主意。 “要找源头,王姨母的危险皆源于陛下与太后关系不睦,若能母子和谐,王姨母何险之有?还会两边立功,地位更稳。” “让我劝说太后去洛阳?” “眼下也就这件事能让太后与陛下恢复亲情吧。” 王翠莲沉吟良久,抬头道:“东海王,奉命迎请太后的人是你,可不是我。” 东海王点头,“奉命者是我,立功者却能是任何一个人。” “我不要功劳,只要太后开心就好。” “太后开心,陛下就开心,陛下开心,自然不会多增是非。”东海王不提自己。 王翠莲站起身,脸上总算挤出一丝微笑,“你果然是个聪明人,可你找错人了,东海王。” “我不觉得自己找错了人。”东海王还以微笑。 “我真的只是陪太后聊天,阻止太后去洛阳的另有其人。” “谁?” “东海王也有不聪明的时候啊,当然是在京城做主的人。” “在京城做主……宰相?”东海王难以相信,一直以来,卓如鹤表现得都很忠于皇帝。 王翠莲笑道:“男人都这样,以为管事的都是男人。别问我,去问王妃吧。总之我不惹事就是,东海王若能打通关节,我愿意劝太后几句。” 王翠莲也不告辞,大步离去。 东海王反而疑惑了,向谭氏问道:“不是宰相,还能是谁?总不会是太后本人吧?” 谭氏已经醒悟,“是公主。” “哪位公主?” “当然是卓家的公主,难道你忘了,宰相也是驸马。”(未完待续。) 第四百九十八章 寒城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昆仑山正处于一年中最冷的时候,万古不化的积雪又添一层,只在极少数地方还保留着一点杂色,虎踞城背靠悬崖,扼守唯一的过山之路,前后百余里范围内,几无人烟。 辟远侯张印当初选择在这里筑城,为的是易守难功,可是也有一个不小的问题,粮草运输极为困难,囤粮比筑城还要困难,如今城已基本建成,城内余粮却没有多少,勉强能供养千余人过冬。 越到紧张时刻,张印口吃越显严重,到了难以发号施令的地步,只能依靠身边的几名贴身随从,再经由通译向城里的西域工匠发布命令。 但他就像一头被蒙上眼睛、只知不停前进的拉磨驴,即使大难临头,还是一步一步地往前走,仍在督促工匠们夜以继日地修建最后一段城墙,唯有看着巨石一块块垒起来,心里才能舒服一些。 不是所有人都像他这么执着。 西域都护申经世的治所本在后方,奉旨前来宣召邓粹回京,没想到竟然听到了兵败消息。 环顾整座虎踞城,真正的士兵不到二百人,剩下的全是各国工匠,一闲下来就用本族语言悄悄交谈,申经世看在眼里,心跳不已,眼皮也跟着跳,预示将有大祸降临。 这天上午,城外哨所传来的消息让申经世下定决心来找张印。 “张将军,走吧,不能再耽搁了。” “嗯?”石屋里,张印坐在炭盆旁边,全身裹着厚厚的毛皮大氅,尽量少说话。 一半因为寒冷,一半出于恐惧,申经世脸色铁青,“哨所传来消息,有陌生的骑兵在远处窥望,此地百里之内并无人家,哪来的骑兵?必然是西方人。” “嗯。”张印已经听到消息,伸手拿着铁钩,轻轻拨弄盆中的木炭,木炭也是紧缺之物,除了少数将领,大部分士兵与工匠都享受不到这点温暖。 申经世急了,“敌军就要打来,虎踞城守不住,咱们得马上撤走。” 张印想了一会,摇摇头,吐出一个字:“不。” 西域都护兼管文武,名义上是大楚在西域的最高长官,可是并没有太多实权,自从大楚实力衰落,不再向西域大规模派兵,各国又都恢复各自为政的状态,邓粹能聚集一支军队,靠的全是他本人的本事,至于辟远侯张印,直接领受圣旨,在昆仑山筑城、守城,不用听从其他人的命令。 一个“不”字令申经世大怒,明知张印口吃,并非故意做出冷傲姿态,他还是双眉倒竖,“张将军不想撤离,可以,把城里的士兵交给我,我要带走,不能白白损失在这里。” 邓粹大败,西域诸国震动,对大楚肯定不像从前那么尊崇,没有士兵保护,申经世已不敢在西域走动。 张印摇头,“圣、圣旨。” 旁边的老仆小声解释道:“侯爷是说,要等朝廷的旨意……”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用不着你多嘴多舌。”申经世斥道,搬来一张凳子,坐在张印对面,稍稍缓和语气,“朝廷的反应没这么快,等圣旨到来,虎踞城已成一片平地。而且我敢保证,朝廷的旨意肯定也是撤离。” 张印看了一眼,表示不信。 申经世耐心解释,“我们申家与兵部蒋家乃是姻亲,我叔叔的女儿,嫁给了蒋兵部的侄子,两家通好多年,所以我能听说许多朝内的消息。实不相瞒,朝廷对在昆仑山筑城并不支持,全是因为陛下坚持,才不得不派张将军、邓将军来西域。朝廷的想法是,反正筑城主要由西域各国承担,不费大楚太多物力,等城好之后,慢慢向陛下解释由大楚向西域运兵、运粮的艰难,将虎踞城交给最听话的西域小国也就是了。至于张将军、邓将军,照领筑城之功,并不受影响。” 张印低头看着烧红的木炭,没有开口。 “如今城未筑完,敌军已到,粮草更难运来,情况比预想得还差,朝中大臣必然苦劝陛下放弃此城,召回两位将军。陛下再怎么坚持,这种情况下也没有别的选择,早些弃城,起码不堕国威,若是在城里再败一场,大楚在西域威风尽扫,咱们想回大楚,只怕连路都没有了。” 张印深吸一口气,放下手中的铁钩,缓缓起身,开口道:“陛、陛下信、信任我,我、我、我不能、不能弃城。” 申经世怒气又涌上来,腾地也站起身,大声道:“张印,我知道当初就是你给陛下出的主意,为的是给孙子赎罪,可你不能拿大家的命赎罪,城里的士兵我要带走。” 张印不回应。 申经世等了一会,伸出手,“交出官印。” 官印才是一切问题的关键,申经世想走,城里的将士大都也想走,但是没有官印,就没有正式的命令,撤退就会变成逃亡,回到大楚之后,没法交待,很可能会因此获罪下狱。 张印还是摇头,“圣旨。” 申经世再也忍受不住,骂了一句脏话,怒道:“你比筑城的石头还硬,有这个本事,你一个人去击退敌军吧。” 申经世拂袖离去。 老仆上前道:“侯爷三思,申都护的话有些道理,就算是圣旨到来,只怕也是让侯爷放弃此城。” 在仆人面前,张印说话通顺一些,但也尽量简短,“张家不能再次辜、辜负陛下的信任,圣旨不来,我不退。” 老仆不敢再劝,说道:“那我出去看看,城里人心不稳,申都护又急着撤离,别闹出事来。” 张印点头允许,老仆离开之后,他又坐在凳子上,继续烧火,心里只琢磨一件事:照现在的速度,多久才能将最后一段城墙修成。 不知过去多久,出去查看情况的老仆突然推门闯进来,惊慌地说:“大事不好,城中军士受到鼓动,要来夺印!” “关、关……”张印一紧张,结巴得更严重。 老仆明白主人的心意,立刻关门上闩,退后两步,看着门,好像它会变成怪物。 敲门声一响,老仆吓得一哆嗦,转身看向主人。 辟远侯张印不知何时拿起了靠墙放置的铁枪,双手握持,对着房门,皮毛大氅放大了身躯,又恢复几分年轻时的威风。 老仆受到鼓舞,也到墙边拿起一口刀,握在手里,站在主人侧前方,心惊胆战。 敲门声停止,有人推门,推不动,一个声音喊道:“张将军开门。” 主人口吃,老仆代为回答,“侯爷问,有什么事情?” “敌军眼看就要攻来了,我们来跟张将军商量守城事宜。” “不用撒谎,我听到你们说话了,想来夺取侯爷的将军印。侯爷说得很清楚,没有圣旨,绝不弃城,申都护不归侯爷管,他想走,带自己的人走好了,其他军士都得留下。” 外面沉默了一会,突然又响起砰砰的敲门声,然后是一个恼怒的声音,“张将军,都是有儿有女的人,我们上面还有爹娘要养,没法跟将军一块给朝廷尽忠,请你要么交出官印,要么写一道撤退命令,让我们离开虎踞城。” 老仆转身又看了一眼主人,大声回道:“既拿朝廷俸禄,就该尽忠报国,怎可轻言退却?虎踞城即将完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敌军再强,轻易也夺不走,贸然撤退,身后无险可守,反而更难逃出西域。” 外面有人说道:“这不是张将军,是他身边的老家伙。” 另一人道:“少听他胡说八道,张将军不肯交印,是怕回京之后没法向皇帝交待,孙子性命难保,所以拿咱们当替死鬼。” 张印无言以对,老仆道:“你们休要乱猜,张将军平时待诸位不薄,不会追究今日之事,你们速速退去,督促工匠筑城,早日将最后一段城墙建好,才是大家的保命之资。” 这番话没有说服任何人,外面又响起敲门声,声音更响,像是在用什么东西撞门。 门很厚,门闩也够硬,外面的人砸了一会,放弃了,有人道:“干脆放火吧。” 老仆心中一惊,石屋不怕火烧,木门却不行,屋里还有木炭等易燃之物。 好在马上有人反对,“不行,咱们不能担杀将之罪,何况若是烧坏了官印,咱们更没法离开了,堵上几天,屋里没吃的,张将军自会开门,到时候再好好商量。” 外面的人散去,老仆悄悄走到门口,透过门缝看了一会,转身来到主人面前,小声道:“有人在外面看着呢。” 张印坐回凳子上,将铁枪放在身边,看着炭火渐弱,没有再拿铁钩拨弄。 “咱们坚持不了多久,没吃的还好说,没有水……”老仆虽然一直替主人辩解,心里却希望主人能够妥协。 张印沉默多时,开口道:“宁死、宁死不退。” 老仆轻叹一声,拿着刀又走到门口,靠门站立,做好准备,要与主人同生共死。 夜色降临,木炭却烧没了,屋子里越来越冷,主仆二人轮流睡觉。 次日一早,申经世亲自来了,表面上是要调停将军与士兵的矛盾,其实还是在劝说张印撤离。 张印只字不回,老仆偶尔说几句,很快也放弃了。 辟远侯张印顽固不化,外面的军士开始商量自行撤离,可是一想到回大楚之后要面临军法处置,谁都不敢甩手就走。 第三天,申经世又来了,“张将军,出来看看吧,工匠都快跑光了,就剩咱们楚人了,虎踞城生不逢时,注定无法完工。” 老仆肚子饿得咕咕叫,脾气不太好,大声道:“工匠就是你们放走的,看你们以后怎么向陛下解释!” 申经世哼了一声离开。 到了下午,老仆透过门缝看到军士们抱来木柴堆在门口,脸色一白,转身向主人道:“侯爷,咱们不会渴死、饿死,会被烧死。” “比、比冻死……强。”张印说了这么一句。 老仆点点头,向门外大声道:“要烧就多来点木柴,暖暖和和的。” 木柴堆好了,却迟迟没人过来点火,军士们互相推诿,申经世也不肯亲自动手。 夜里,主仆二人又渴又饿,都睡不着觉,坐在凳子上默默相对。 “小主真不值得侯爷这么做。”老仆死到临头,说了一句实话。 “我不为他。”张印道,不在乎别人相不相信。 外面响起叫声,“敌军攻来啦!” 老仆起身,外面又叫道:“不对,是邓将军!” :访问网站 第四百九十九章 不退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邓粹大败而归,说是死里逃生也不为过,走时率领万余名西域士兵,如今身后只跟着三四百人。 可邓粹的表现却没有一点败相,骑马直入虎踞城,大呼小叫要酒要肉,好像腰缠万贯的旅人走进一家不起眼的乡间小店。 城里已经没有多少人,申经世说得没错,工匠的确跑光了,他们是为大楚筑城,一旦发现楚人不和,顿生离意。 邓粹突然现身,让城里近二百名楚军士兵心生惴惴,他们困住了一位将军,正要放火烧死。 申经世尤其紧张,邓粹回京之后能够直接见皇帝,若是告上一状,他可受不了,于是挤过人群,来到邓粹面前,惊讶地说:“邓将军回来了,我们还以为……邓将军怎么回来的?” 邓粹将手中的缰绳扔给申经世,“先拿酒肉来,吃饱了再说。” 邓粹毕竟是大将,而且带回来的士兵数量更多,申经世将马匹转交他人,下令准备食物。 厨子也跑了,士兵们端上来冷酒冷肉,不等加热,邓粹等人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好在肉是熟的,只是吃起来多了一些冰碴。 楚军士兵站在大厅门口,不知如何是好,全都看向申经世,申经世示意众人不必着急,一切包在他身上。 邓粹吃得差不多了,大声道:“张将军呢?怎么不来见我?” 申经世走上前,笑道:“张将军睡得早,我们不想打扰他。” “嗯,人老了是这样。”邓粹挥挥手,让身边的西域士兵让开,给申经世挪出位置,然后问道:“城里的其他人呢?” “听说前方兵败,全都跑了,楚军人少,弹压不住。” 邓粹撇撇嘴,“一群胆小鬼。”随后打量申经世,“别人都跑了,你却怎么来了?” “我奉旨来召邓将军回京。” “奉谁的旨?” “当然是陛下的圣旨。”申经世惊讶地说。 “我正打得高兴呢,干嘛要回去?我不走。” 申经世又吃一惊,“邓将军,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已经大败,麾下将士所剩无几,敌军就在你们身后吧?若是攻来,虎踞城绝计守不住,而且这是圣旨,邓将军怎可抗旨不遵?” 邓粹笑了几声,“我不推辞一下,回去怎么向陛下交待?” 申经世一愣,随后恍然大悟,也笑道:“邓将军放心,回京之后,我一定在奏章中将邓将军虽败不馁的意思写得明明白白。” 邓粹用沾满油脂的手拍拍申经世的肩膀,“那就谢谢了,把张将军叫起来吧,让他别睡了,要走咱们就快点。” 邓粹急于离开虎踞城,申经世松了口气,探身向前,小声道:“张将军比较麻烦,他拒绝离开,说是一定要等圣旨到来。” “你不是有圣旨吗?” 申经世摇头,“我是在兵败之前来的,圣旨只召邓将军一人回京,不包括其他人。” “原来如此。”邓粹点头。 申经世继续劝说,“邓将军率军出征,陛下都要召回,若是听说兵败,肯定是要全军召回,咱们先离开虎踞城,在路上慢慢走,迎上圣旨,回京之后也别说提前离开的事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保住西域的这点兵力。” “大家的想法和你一样?”邓粹用下巴指向大厅门口的一群楚兵。 “完全一样,只有张将军固执。” “那张将军现在没睡觉?” “应该没有,他拒绝与将士交谈,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出来。” 邓粹站起身,“这还不简单,我去劝劝,他肯定听我的。” “是是,邓将军不用太麻烦,只要有官印就行。” 邓粹大步向外走去,突然转身,“你不和我一块去?” 申经世急忙跟上,心里踏实许多,张印与邓粹一个筑城、一个领军,共用一印,名义上,邓粹的地位要更高一些,又是皇帝的外戚,应该能说服张印弃城。 石屋前还堆着木柴,邓粹笑道:“这是干嘛?担心张将军晚上太冷吗?” 申经世脸一红,急忙命令楚兵将木柴挪走。 几名士兵举着火把站在后面,邓粹大步上前,重重敲门,“张将军开门,是我,邓粹。” 里面的老仆开口道:“邓将军也是要劝侯爷弃城吗?” “一座破城而已,你家侯爷为何恋恋不舍?大家一块回京解释清楚,陛下肯定会谅解的。” “侯爷说了,将近三年的心血不能白费,而且这也不是破城,此城一失,西域诸国肯定会投降敌军,神鬼大单于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占据大楚的西部屏障。匈奴骑兵由北方大举南下,西方敌军经由西域不停叩关骚扰,大楚两面受敌,更难支撑。” 邓粹转身对申经世说:“说得倒也有几分道理。” 申经世急忙上前,“可虎踞城根本守不住,总共几百名士兵,粮草也不够……” 屋里的老仆抢道:“人少了,粮草反而足够,挨过冬天,朝廷知道咱们还在坚守,肯定会派人支援。只要虎踞城还在,敌军就不能大举进入西域,对大楚利莫大焉。” 申经世恼羞成怒,又上前几步,“西域皆是反复之国,楚军孤守虎踞城于事无补,张将军想给孙子赎罪,别拿大家的性命邀功,邓将军是此地主将,他的命令大家都要服从。” “侯爷说了,他只服从圣旨。” 申经世无奈地摇摇头,向邓粹道:“就是这么固执,也不知是张将军本人的意思,还是那个老仆在使坏。” 邓粹挪开两步,招手示意申经世过来,小声道:“事情既已至此,莫不如……” 申经世探身问道:“莫不如什么?” 邓粹一挺身,拔出腰刀,再不多说,一刀砍下,申经世人头落地,至死也没反应过来。 屋内屋外全都大吃一惊,尤其是一群楚兵,更是惊惧莫名,邓粹此举实在太出人意料,他甚至没带西域士兵,只身一人与申经世来劝张印,居然就敢当着众人的面动手。 邓粹漫不在乎地收起刀,说:“再有提议弃城者,与申经世同罪。” 没人敢吱声,可是也没人领命。 邓粹大笑道:“瞧你们的鬼样子,十万敌军围攻,我都能逃回来,还守不住一座虎踞城?你们看看我,像是要死之人吗?邓家单传,就我这么一个男子,以后回大楚,我可是要传宗接代、封侯拜相的,在虎踞城,我只立功,不送命。” 邓粹神采飞扬,没有半点败军之将的样子。 申经世已死,楚兵群龙无首,一下子被邓粹气势所折服,终于有人开口道:“怎么守城?” “敌军兵多势众,可这里是昆仑山,前后百里之内没有人烟,更没有粮草供应,敌军来得越多,坚持的时间越短,咱们什么都不用做,轻轻松松就能熬过这个冬天。我敢保证,敌军只会派人来查看情况,城里无人,他们趁虚而入,城里有人,他们根本不会发起进攻,若是说得不准,我砍下自己的人头,让邓家就此绝后好了。” 邓粹胸有成竹,楚兵受到感染,再没人发出疑问。 大厅里吃饭的西域士兵也出来了,全都聚在邓粹身边,他们经历过一次惨败,十人九亡,对率领他们出征的将军却没有任何怨言,没人逃跑,反而都露出一副愿意为邓粹拼命的神情。 “都去睡觉吧,天大的事情明天再说,等等,先把尸体抬走,待会和地面冻在一起,可不好收拾。” 几名楚兵过来抬走尸体,其他人散去,邓粹转身又来到门前,“再不开门,我就真放火烧啦,到时候就说你家侯爷与申经世勾结,意欲献城投敌……” 门开了,老仆走出来,脸色苍白,“那可是朝廷封的西域都护。” “我还是朝廷封的将军呢,没事,邓家儿子少,女儿多,大不了再向皇帝献一个妹妹。” 张印也出来了,脸色也很苍白,不是受惊,而是因为又冷又饿。 “饿了?” 张印点头。 邓粹亲自扶着张印去往大厅,那里还有剩下的酒肉。 邓粹看着张印吃东西,对老仆说:“你也别看着了,吃吧。” 张印吃得不多,问道:“你……” “我遇上了西方敌军,把他们打败了,没想到匈奴人突然出现,而且数量不少,我没打过,但是逃了出来,绕了一个大圈,总算回来。后面还有一些散兵,加上城里的楚兵,估计能有一千出头,足够守城了。” “缺、缺口。” 两人共事多时,张印一开口,邓粹就明白他的意思,“不用修了,就留在那吧,我敢保证敌军不敢进攻。” 张印不是普通士兵,一句保证打动不了他,又问道:“万一呢?” 邓粹笑道:“万一天崩地裂呢?万一明天山就倒了呢?万一突发恶疾呢?该准备的时候做好准备,该死的时候那就笑着死吧,哭没用,怕也没用。你说得对,虎踞城不能丢,我跟西方敌军打过,他们没有传说中那么厉害,咱们坚守,就是大楚在坚守,咱们撤退,就是大楚在害怕。要说守城的最大用处是什么,那就是告诉敌军,大楚寸土必争。” 张印嗯了一声,低头继续喝冷酒、吃冷肉,身边的老仆却没胃口了,原来邓将军所谓的保证并非万无一失。 第五百零二章 罪有应得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 东海王很久没来过崔府了,一路走过,觉得一切都那么陌生,不敢相信自己曾在这里生活过十几年。↑△小↓△ . .m】 “这座院子一直这么小吗?”东海王问。 崔腾迎面走来,困惑地左右看看,“一直都是这样……你来干嘛?我可没请你。” “我来找你说件事,单独说。”东海王看了看崔腾身后的两名随从。 崔腾摇头,“是公事,当面说,私事,我不想听。” 东海王笑道:“陛下让我来的。” 崔腾不太相信,“真的?” “我胆子再大,也不敢在这种事情上撒谎啊。” 崔腾还是不想邀请东海王进,摆摆手,将随从屏退,“说吧。” 虽是初春,天气还很冷,东海王紧紧外袍,又等了一会,确认周围无人之后,说:“崔二,你做了一件傻事。” “别来这套,又想唬我吧?” 东海王走到崔腾面前,正色道:“记得吗,咱们小时候经常在一起玩耍?” 崔腾犹豫着点点头,“从前的事情,提他做什么?” “当时谁能想到变化会这么大?崔家还是崔家,我还是东海王,却是各走各路,好像连亲戚都做不成了。” 崔腾忍不住挖苦道:“那是因为你无能,崔家起起伏伏,总能再度兴起,你却一蹶不振,当然要各走各路,难道崔家还要跟你一块衰落不成?” “当然不用。”东海王笑容不变,“我现在这样也挺好,无欲无求,不争不抢,过得反而踏实。” “有话就说,我没空听你做诗。” 东海王大笑,很快收起笑容,“陛下知道了。” “知道什么?” “知道崔家在背后捣鬼。” 崔腾脸腾地红了,“血口喷人我说的是你,不是陛下崔家与怠工一事毫无瓜葛。” “我问过了,他们都说是这是崔家的主意,说你们崔家信誓旦旦地保证,陛下肯定会在这件事上让步,如果出事,崔家愿意担责。” “你听谁说的?找他来对质。”崔腾脸更红了。 东海王沉默了一会,“你没跟舅舅商量,自作主张吧?” 崔腾一把揪住东海王的衣领,面红耳赤,目露凶光,“少跟我耍小聪明,想报复崔家,你可没这个本事,走,咱们一块去见陛下。” 东海王也不挣扎,等崔腾放手,他整整衣裳,平淡地说:“不用去见陛下,咱们先去见舅舅吧,他若说这事与崔家无关,我就相信。” “用不着,咱们去见陛下,现在就去!”崔腾拉着东海王往外走。 “陛下明天会颁布圣旨,撤换一批新官员。” 崔腾止步,“陛下亲口说的?” “圣旨已经拟好,就等三日休假结束后公布,各部司的四品官员将全部撤换,由从四品官员里提升,如果新任官员继续告病,就接着免职,重新再选,直到有人愿意担任为止。” 崔腾的脸色由红转白。 东海王继续道:“官员们能承担几次免职?我猜就一次,圣旨中还有一条,此次被免官员,永不叙用。” “陛下……真的不会让步?”崔腾喃喃道。 “陛下没必要让步,有一批官员支持陛下,目前的官职还不高,正好可以借机提拔,咱们都了解朝中那些人,一旦被免官,而且是永不叙用,他们会恨死你,到时候不用对质,出你的人会排成长队。” 崔腾脸更加苍白,“他们会恨死我……” 东海王拍拍崔腾的肩膀,“我理解你的做法……” 崔腾甩开东海王的手,怒气冲冲地吼道:“理解个屁,你什么都不懂!” 东海王冷笑一声,“我不懂吗?你现在是崔家唯一的儿子,是皇帝最信任的近臣之一,屡立大功,放在从前,你就是货真价实的权臣,比舅舅掌管南军时还要威风。可事实并非如此,陛下信任你,却不重视你,陛下每次召集顾问商议大事时,你都站在旁边,难得插上一句话,偶尔开口也是逗大家一笑而已。在外人眼里受非常的崔二公子,其实只是一名弄臣。” “弄臣”两个字深深刺痛了崔腾,他的脸又红起来,吼道:“那也比你强。” “当然比我强,我再怎么努力,也洗刷不掉当年与陛下争夺帝位的污点,纵使陛下已经相信我,仍忌惮天下人悠悠众口,不会真正重用我。我没希望,但是你有,所以你不服气,非要想办法证明自己的本事。” 崔腾惧愤交加,还很困惑,“陛下为什么要找你?只要对我说一句话,之间我就能平定事态。” “用我无需封赏,用你却越来越难。” “我连侯位都丢了,还有什么难的?”崔腾大怒,好像皇帝就在眼前,憋闷多日的心里话夺口而出,“出生入死!有几个人能做到?我做到了,而且是在陛下处境最危险的时候做到的,结果换来了什么?” 崔腾狠狠地骂了一句,“什么事情都拿崔家先开刀,崔家做错了什么?是因为我妹妹没生出太子吗?是因为我不够忠诚吗?我不服!” 崔腾再也忍不住,脏话一句接一句,又蹦又跳,好像地上躺着仇人,非得踩个稀巴烂才能宣泄他心中的愤怒。 东海王了解崔腾的品性,也不劝,静静地看着、听着。 最后崔腾累了,终于停下,粗重地喘息,心中怒意渐去,开始感到恐慌,面无血色,低声问:“陛下让你来的?” 东海王点点头。 “陛下……怎么说的?” “陛下什么也没说,只是让我来跟你谈谈。” 崔腾几乎站立不稳,庭院里却没有地方可以坐下,他深吸一口气,努力站稳,茫然地说:“谈什么?” “嗯……先说说你是怎么做成这件事的吧,这么多官员,竟然都听你的话,我可有点意外。” “不全是我的话,主要是……”崔腾叹了口气,“还有柴家和萧家。” “我明白了,柴家曾在夺位时支持过陛下,萧家出了一位敌前殉难的萧声,结果却都没有得到陛下的信任与重用,柴悦同掌南、北两军,自家人并未得到好处。” 崔腾点点头,“他们来找我,问我愿不愿意给他们传话,让陛下做些让步,我想……我想……” “你想与其让陛下蒙在鼓里一无所知,不如你居中传话,既能向外人显示自己的地位,又能立一功。” 崔腾嗯了一声。 “唉,崔二啊崔二,你可真是……舅舅果真不知情?” “父亲不知情,他听从妹妹的建议,打算退隐一段时间,他提醒过我,让我老实留在陛下身边,不要参与……”崔腾心里空落落的,“我真蠢,竟然会与陛下作对,陛下一定气坏了。” 崔腾的确很蠢,东海王将这句话埋在心里,说:“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做吧。” “陛下……还会原谅我吗?”崔腾期待地问。 “我可不知道,但是我想,陛下既然没有直接找你对质,而是派我来和你谈谈,大概就是要给你一次机会,就看你能不能抓住了。” “抓住,我一定抓住,可是……东海王,你教教我该怎么做?” “你肯听我的话?” “听,你说的话我全听,就像小时候那样。” 东海王嘿了一声,“陛下可以撤换一部分官员,但那意味着陛下与朝廷的关系会更加僵持,乃是下下之策,明天一早,如果告病的官员都能回到衙门里,陛下自然不必撒换任何人。” “我去说,明天早晨谁敢不去衙门,我亲自去家里把他拖出来。” 东海王笑了笑,“然后你还是得请罪,真心请罪,任何处罚都得接受,陛下就算要砍你的头,你也得磕头谢恩。” “我认错了,陛下还要砍我的头?”崔腾捂着脖子,有点舍不得这颗脑袋。 “看你的造化了,别去猜测陛下的想法,记住一点,你是罪有应得。” “我……我……罪有应得。”崔腾垂头丧气,锐志尽消。 “剩下的事情就是听天由命了,陛下决定一切。” “我真的还有机会吗?” “陛下决定一切。”东海王拱手告辞,出了崔府,驻立马前,半天没有上去。 他说服了崔腾,其实崔腾也“说服”了他,身为皇帝唯一的弟弟、东海王、宿卫军大司马,他所拥有的只是一堆虚衔,无论怎么努力,都没办法争得真正的权力,崔腾还有机会,自己的机会在哪呢? 东海王跳上马背,悲从中来,快到皇宫的时候,他调整好了心情。 皇帝还在凌云阁,正与康自矫交谈,没有别人在场,东海王等了一会才得到召见,心里有点嫉妒,对康自矫笑了笑,向皇帝施礼。 “怎么样?” 皇帝竟然没有屏退外人,东海王略感惊讶,口中回道:“一切顺利,据崔腾所言,他是受到柴、萧两家的蛊惑,为他们居中传话,他还说,崔太傅并不知情。” “这么说朕不用撤换官员了?” “应该不用了。陛下打算如何处罚崔腾?”东海王小心问道。 “送到边疆待几年。”韩孺子顿了一下,补充道:“或许丑王能教他一些道理。” 东海王吃了一惊,皇帝竟然要借助一名江湖人训导崔腾,不知这是羞辱,还是重视。 皇帝挥手,东海王告退,临走时又向康自矫一笑,心里纳闷,一名连正式官职都没有的小小顾问,能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占据皇帝这么久的时间? 东海王退出房间,康自矫继续道:“陛下与满朝官员一样,并不真正懂得民间疾苦,自以为在做好事,结果却害苦了百姓。”(未完待续。)。 第五百零三章 家奴子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康自矫出身寒门,在吏部的公文中是这样记录的,事实上,他的家世比“寒门”还低,几乎没有门,十岁之前他是家奴子,因为年纪小,干不了重活,陪主人家的孩子读书,因此识文断字,教书先生称赞有加,但他却没资格考取功名。 在他十岁那年,父亲陪主人出门经商时,独战数名拦路强盗,救了主人一命,自己却身负重伤,侥幸拣回一条命,却再也没法下床。 主人还算心善,替康家人赎身,给他们一小块田地,听说康家的儿子读书不错,又利用自己的关系帮康家修改户籍,抹去家奴子的记载,好让他能够参加科考。 父亲却没有这么大的野心,更希望儿子经商或是务农,做个老实本分的人,十岁的康自矫已经看清自己的路,坚持读书,并改名“自矫”,因为他知道,在这条路上,他必须自我鼓励、自我提升。 户籍修改了,身份却没有,在学堂里,康自矫仍被同学当成“家奴子”,尤其是旧主的孩子,对他呼来喝去,要他端茶倒水,命他替自己写作业…… 康自矫都接受了,因为父亲几乎每天都提醒他:“你得感恩,是主人家给了你现在的身份,你一个家奴子,能识字就不错了,努力考个秀才,也算对主人有个交待。” 康自矫每次都点头,心里却感到憋闷,在学堂里,他没有朋友,偶有闲暇,一块玩的伙伴还是庄农与奴仆之子。 康自矫顺利考中了秀才,还想继续读书,为此与父亲大吵一架,父亲起不得床,管不住儿子,咬牙道:“读吧,看你什么时候能将家里的几亩田败光。” 父亲的预言成真,不到十年,康自矫的确“败光”了家产他要进京赶考,只能卖掉田产筹措盘缠。 可父亲没看到,他已经去世,没过多久,母亲也随父而去,家里的地一直租给别人耕种,倒是没受影响。 从当秀才开始,康自矫就摆脱了旧日的同学,包括主人家的儿子在内,同村的孩子只有他一个人考中秀才,能够进城继续读书。 可他仍是“家奴子”,县学里经常有人拿这件事开玩笑,甚至表示愿意出钱雇他当随从。 康自矫不再忍受,每遇嘲讽,必以更刻薄的言辞还击,性子也越来越孤傲,除了一位教书先生,没人喜欢他。 康自矫与儿时的少数好友却没有断绝来往,每次回家,仍去探望,随便聊几句,因此一直觉得自己比绝大多数读书人更了解百姓的疾苦。 他不仅这么想,也是这么说的,甚至敢在皇帝面前说出来。 韩孺子真心不太喜欢康自矫,因此留在身边,迟迟没有任命为官,可是欣赏他的心直口快,与此同时也感到恼怒,“大敌当前,朕仍不忘释放私奴,不忘减租、垦荒,你却说朕不知民间疾苦?” “陛下真在穷人中间生活过吗?” “没有,但是朕见过,朕身边的宿卫军里有许多人就是穷人出身。”韩孺子指的是那些渔民,虽然只有几百人,却是他身边最为可靠的保护者。 “各家的私奴呢?陛下见过多少?” “没见过。”韩孺子实话实说,康自矫的咄咄逼人用在别人身上时,皇帝还是很高兴的,现在自食其果,加倍觉得尴尬,“难道私奴不愿离开旧主?” “为什么愿意呢?天塌了有主人家顶着,如今却是净身出户,天塌了谁来扛?” 韩孺子皱起眉头,“为什么非要说‘天塌了’?” “从前生活被打乱,原来有房居住,有饭可吃,现在却是居无定所,吃饱一顿担心下一顿,民以食为天,对私奴来说,吃不饱就是‘天塌了’。” “朕已传旨,私奴离家时,要得到补偿,而且愿意从军或是垦荒的话,官府还会分给田地。” “陛下传旨了?” “当然,而且是你亲眼所见。”韩孺子心中越来越恼怒,只是还不想完全显露出来。 “旨意传给谁了?” “康自矫,你想说什么,直说好了,用不着拐弯抹角。”韩孺子冷冷地道。 康自矫拱手谢罪,“陛下的圣旨先进宰相府,再到各部司,由驿站分送天下各郡,郡里抄送各县,县转乡,乡告民,一道圣旨要被百姓得知,需要经过几道手,每一手都在官员的控制之中。而这些官员,不是世家出身,就是与世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正是陛下所要打压的一批人,试问,他们愿意如实传达这道圣旨吗?” 韩孺子心中怒气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净净,语气也缓和下来,“康卿听说了什么?” “不是听说,而是亲眼所见,就在京城以外,许多私奴在路上号啕大哭,不肯离开旧主,以为从此再无着落。” 韩孺子沉默了一会,他一直集中精力与大臣争斗,官员们的激烈反应让他自以为与胜利只差一步,现在才明白,他中了“声东击西”之计,正在错误的地点进行一场无关大局的战斗,虽胜犹败。 “私奴可愿从军?” “只有很少一部分愿意,他们种惯了地,对打仗极其畏惧,北方正要开战,无论给多少田地,许多人也不想从军,何况陛下所许下的田地要三至十年之后才能到手,穷苦人怕官、不信官,一听说是三年以后,更不信了。” 韩孺子沉默得更久。 当皇帝真难,但这句话只能藏在心里,韩孺子开口道:“你说的这些都有实据?” “陛下可以派人去查,不用太远,京城以外就有不少大庄园,问问他们了不了解圣旨的全部内容、愿不愿意离开旧主自立门户?” 韩孺子当然要派人调查,“康卿可有妙计解决困境?” 康自矫回道:“本朝定鼎之初为何官民和谐而政令通顺?乃因功臣皆由民间出,熟知百姓疾苦,两三代之后,世家子从小锦衣玉食惯了,视富贵为天生,偶有不顺,只觉得自己苦,哪知世上还有更苦、真苦?陛下问妙计,微臣只有一计,多用寒门子弟当官,或可令朝廷再度知民。” 韩孺子点点头,觉得康自矫此计不够“妙”,“你先退下,容朕考虑一下。” 康自矫拱手告退,最后说了一句,“康某不谦,自认为有宰相之才,陛下若是欲用寒门,可从康某开始。” 韩孺子大笑,挥手命令康自矫退下。 康自矫并不掩饰自己的求官野心,韩孺子也不在意,而是在仔细思考他所说的话。 韩孺子是皇帝,即使是在被迫退位的情况下,所遇到的人也大都愿意为他所用,更洒脱者则是事了之后急流勇退,所以他很难理解,竟然还有人甘愿为奴,而不愿自立门户。 不能只听一面之辞,韩孺子必须调查清楚,想了一会,觉得金纯忠和景耀都不适合,于是让张有才召来晁鲸。 养尊处优久了,晁鲸已不再像是穷苦的渔村少年,只是眼睛闪亮,到哪都乱瞄,贼兮兮的,也不像是宿卫军将士。 韩孺子将事情交待清楚,让晁鲸去京城以外打听情况,特意提醒道:“不要泄露身份,你现在这个样子可不行。” “衣服不行吗?我换一身。” “嗯……不只是衣服,你从前挺黑的,现在好像变白了一些。” “是吗?”晁鲸在自己脸上摸了一下,“跟张有才比,我还是挺黑的。” 张有才咳了一声。 “而且也胖了。”韩孺子上下打量几眼,“你平时不参加练兵吗?” 晁鲸脸上一红,他倒聪明,明白皇帝的意思,“我明白了,陛下想找一个人,能与普通百姓说得上话,不被认出真实身份,对不对?” 韩孺子点点头。 “这个简单,让马大和我一块去,他黑不溜秋的,擦粉都盖不住,还跟从前一样又矮又壮,只要换身衣服,没人能认出他是宿卫军士兵。” “马大的脾气……” “有我看着,陛下就放心吧。”晁鲸竟然转身走了,好像这不是皇帝的命令,而是熟人相托。 “这么久了,他也没学会规矩。”张有才不满地说。 韩孺子笑了笑,“规矩与真话朕更愿意要后者。” 张有才躬身道:“真话伤人,也就陛下能受得了。外面还有几位将军,陛下今天要见吗?” “明天吧。”韩孺子实在累了,回转后宫,给太后请安之后没去秋信宫,也没去看望淑妃邓芸,径返泰安宫,他需要独自待一会。 天黑不久,皇后派人送来皇帝常穿的睡衣。 孟娥放下衣物,转身要走,韩孺子叫住她,“公主今天怎么样?” “很好,打碎了一只杯子。”孟娥回道。 韩孺子露出微笑,可这并不是他叫住孟娥的真正原因,他在犹豫,最终问道:“朕曾自夸掌握了帝王之术,现在却没那么有把握了。” 孟娥等了一会,回道:“陛下曾经对我说过,人一生有两次成熟,第一次知道自己能做什么,第二次知道自己不能做什么。” “这是杨奉的话。”韩孺子心中一动,突然没有那么多话要倾述了,“谢谢。” 孟娥嗯了一声,躬身退出。 “不能做什么。”韩孺子轻声自语,恍惚中,杨奉似乎就站在对面,冷冷地看着他,等他给出答案,“皇帝不能做什么?”(未完待续。)。 a 第五百零六章 罪上加罪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赵若素是个很有耐心的人,被贬回倦侯府之后,他没有一句怨言,也没有异常举止,比从前更认真地履行府丞之职,修修补补,当后花园的鸡鸭数量太多的时候,他向皇后上书,希望能够定期处理一批。 这份请书辗转一个多月才送到皇后手中,皇后很惊讶,想不到一名被贬的小吏,以待罪之身竟然还想着这种事情,于是做出回复,表示多余的鸡鸭不得宰杀,以皇帝的名义送到京南的晁家渔村,由那里的村民自行处置。 赵若素在府中做的事情大抵如此,好像他一生的愿望就是管理一座没有主人的府邸,值得他兢兢业业,付出大量心血。 宫里太监赶到的时候,赵若素正亲自监督两名工匠置换破损严重的几块地砖。 赵若素官职太小,召见他不用圣旨,太监径直走过来,“赵若素,放下手中的活儿,随我进宫去。” 赵若素愣了一下,“这么快?” “什么快?”太监没听懂。 “没事,等我换身衣服。” “别耽误时间,天要黑了,咱们这就走,你又不是朝中大臣,换什么衣服?” 赵若素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寻思一下,对工匠说:“今天先到这儿,明天继续。” 赵若素随太监进宫的时候,身上穿着旧衣,风尘仆仆,像是刚刚远道归来。 凌云阁楼下,张有才笑道:“赵府丞这身行头不错,既有失之后的落魄,又有见驾的急迫,上楼,陛下等着呢。” 赵若素脸色微红,张嘴想要解释几句,想想又算了,迈步上楼,发现太监们没有跟上,心里稍感意外。 皇帝正在写字,听到进来的脚步声,没有抬头,继续写完,拿起纸张看了一遍,向跪在门口的赵若素说:“大将军府是什么时候设立的?” 赵若素又是一愣,但还是马上回道:“微臣记得是成帝初年,太祖驾崩不久,时任宰相颇有反意,成帝于是分宰相的统军之权给大将军,此后几经改动,武帝七年左右确定为现在的格局:大将军府掌管兵符,兵部制定调军计划,各地将军负责练兵、统兵,各司其职。” “大将军有点类似于宫里的中掌玺。” “是,所以常由宗室或勋贵担任,宁缺勿滥。” “朕打算任命原兵尚书蒋巨英为大将军。” 赵若素抬头看了一眼皇帝,“蒋兵部并非武将,又非勋贵,如此任命并无先例,但是只要陛下愿意,不会有人反对。” “你明白朕的用意,不必遮掩,说出来就是。” “微臣不敢,微臣有罪。” “你想要一句‘赦你无罪’?不行,赵若素,这不行,你的确有罪,尚未得到朕的宽恕,所以无论你说什么,也不过是罪上加罪,鉴于你的罪已经很重,再加上一点也没什么。” 赵若素想了想,觉得皇帝所言很有道理,于是不得命令就站起身,说:“陛下要让蒋巨英以大将军之职致仕?” 韩孺子点点头,“蒋巨英最近一段时间做得不错,从各地追回了十几万的兵奴,这些兵奴一部分自愿为民,还有七万多人愿意继续从军,加上先有的地方驻军,大楚能够集结至少十五万人支援边疆,但这些军队兵甲器械不全,训练更是不足,需要半年时间练军。” “是,陛下。”赵若素没明白皇帝的意思,治军练兵并非他的专长,他也提不出意见。 “你刚才说练兵之责归属将军,若是将军都在前线,练兵该归谁管?” “呃……按道理应该是兵部,但通常是交给郡尉或是属国都尉,真有实权的则是郡守与国相,兵奴之弊正是因此而起。” “如果朕要将练兵之责交给大将军府呢?符合惯例吗?” 赵若素想得更久一些,“此事并无惯例,所以也就无所谓打破或是符合,陛下只需注意一点,大将军手握兵符,一旦加入练兵之责,既是有了部分调兵之权,大将军之衔由虚转实,只怕就是从此开始。” “所以在蒋巨英之后,担任大将军的人必须极受信任。” “并不好找。”赵若素提醒道。 “那就只好由朕亲自担任了。” 赵若素大吃一惊,脱口道:“这、这不合规矩!” “你刚才还说此事并无惯例。” “陛下此举打破的不是大将军府的惯例,而是天子的惯例,天子至尊,哪有自贬为臣的道理?” “可朕除了自己还能信任谁呢?” “这个……陛下为何非要改变大将军府的格局呢?维持现状不好吗?” “大将军府名存实亡,无异于收藏兵符的仓库,曾经被一群乱兵所攻破,兵符如宝玺,乃调兵之信物,却无可靠之人把守,朕怎能放心?” 赵若素上前一步,退后一步,再上前一步,“陛下若要直接掌管大将军府倒也简单,只需不任命大将军即可,不必自己担任此职。” 韩孺子想了一会,“有道理,你再替朕想想办法,如何让这件事做得既合规矩又迅捷,不至于引起他人的胡乱猜疑与反对。” “容微臣想一下……等蒋巨英致仕之后,陛下可以直接收回大将军印,如此一来,虽无大将军之号,却有大将军之实,然后需要两位比较可信、可靠之人,一人掌库,专职保管兵符,一人主事,替陛下分担日常职责,再然后……” 赵若素突然停下,发了一会呆,说:“陛下召微臣进宫就是为了这件事?” “你的办法不错,以后每天来凌云阁待命,不必再去倦侯府了。” “可微臣依然有罪在身。” “对,而且你别指望朕会宽恕你,别人待诏,你待罪,有功不记,有过加罪,所以你也不用想着戴罪立功了,有话直说,想猜就猜,想跟谁来往,皆随你意,就这么一直罪上加罪。什么时候朕真的被激怒,或者觉得你无用了,无需调查,直接就能将你处死,或者发配到边疆。” 赵若素目瞪口呆。 “退下。”韩孺子一挥手。 赵若素呆呆地下楼,张有才笑道:“恭喜赵大人,升官了?陛下这几天心情不错,你算是撞上大运了。” “嗯,陛下封了我一个‘待罪之官’。”赵若素说。 “待罪之官?这是什么官?几几级?” “无无级,开口即是罪,罪上加罪,直到陛下想杀我的那一天为止。” 张有才也愣住了,“你……可太倒霉了,陛下心情这么好,都没原谅你。” 赵若素突然大笑一声,既不行礼,也不告辞,迈步扬长而去。 几名太监面面相觑,张有才小声道:“陛下这是……把他逼疯啦?” 只有韩孺子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不再要什么忠诚,任人唯才,也不再事必躬亲,居中监督,然后亲自接管最弱的一项。 次日下午,韩孺子召见了崔腾,当着众多太监的面,将他狠狠地骂了一通。 崔腾一开始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很快痛哭流涕,一个劲儿地自责,甚至自扇巴掌。 韩孺子终于消气,屏退外人,对崔腾说:“你犯过的错不少,可这一次最让朕痛心,明白为什么吗?” 崔腾满脸泪痕,“明白,之前……之前都是无心之失,这一回是……有意为之,都是我太笨、太虚荣,总想做点大事。” “你想做大事,这很好,可是没有必要非在朕面前显露,朕最欣赏之人,不是在边疆,就是在外地巡视。朕留顾问在身边,无非是为了检验是否有真才实学。你想做大事,就去边疆努力。你此行虽是发配,但是朕给你指定了一位师父,到了马邑城,跟随王坚火多学多问,明白吗?” “洛阳丑王?”崔腾擦干眼泪。 “你不必学他的本事,只需观察他如何为人。” “是,陛下,我明白,我要重新做人。” “嗯,你父亲身体还好吗?” “好了些,只是被我气得又躺了两天,御医说并无大碍,就是急火攻心,静养即可。” “回家问问你父亲,可愿重新出山、执掌兵部?” 崔腾面露喜色,他不在乎官大官小,父亲重新做官就意味着崔家重新得到皇帝的信任,马上道:“愿意,太愿意了!” “回家问你父亲,有何想法,给皇后写信。” “是,陛下。”崔腾连连磕头,离开的时候一边哭一边笑。 太监们见怪不怪,张有才摇摇头,“这是怎么了?这几天每个见过陛下的人都……都不正常。” 韩孺子在排兵布阵,他任命金纯忠为使者,再去边疆,会同柴悦与独立未降的匈奴人谈判,大楚可以支援匈奴人,但是匈奴人要效仿此前的东匈奴,向大楚称臣。 西域使者也出发了,携带新的圣旨,允许辟远侯张印和可能还活着的将军邓粹便宜行事。 皇帝的改变令所有人感到意外,尤其是朝中大臣,既困惑不解,又都松了口气,毕竟皇帝逼得没那么紧了,宰相卓如鹤恢复实权,什么事情都能商量着来。 韩孺子并非对朝廷甩手不管,但不再是亲自监管,他在等瞿子晰回来,建立一个刚正不阿、敢于对抗宰相的御史台。 他希望在边疆生乱之前,还来得及做完这些事情。(未完待续。) ; 第五百零七章 一举一废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皇帝放权给宰相,自己终得闲暇,携皇后、皇子与公主前往倦侯府小住,在这里,皇帝召见了皇后的父亲崔宏。 崔宏与皇帝的明争暗斗从未中断过,但是两人很久没见过面了,上一次是韩孺子前往崔府探病,结果遭到刺杀。 崔宏的确一直有病在身,比从前瘦了整整一圈,容貌也更显老,皇后倒是经常与父亲有书信往来,却没怎么见过面,看到父亲的第一眼,差点哭出来。 父女二人唏嘘一番,觉得差不多了,皇后请父亲去后花园散散心。 皇帝就在后花园等着崔宏。 两人彼此间从未有过信任,每次见面都有些尴尬。 韩孺子坐在亭子里,望着池塘对面的一群宫女,她们正护着几位皇子与公主,逗弄乱蹿的小鸡和戏水的鸭子。 崔宏进来,正要下跪,韩孺子转身笑道:“这里不是朝堂,太傅不必拘礼,请坐。” “谢陛下。”崔宏坐在皇帝对面,春风吹来,身子的袍子更显宽大,他也向池塘对面望去,“被抱着的那位就是庆皇子吧?” “嗯,他受太后宠爱,习惯被人抱在怀里。” 听说庆皇子要出宫,慈宁太后特意加派人手,三名老成持重的宫女,轮流抱持,庆皇子几乎脚不沾地。 与之相比,三位小公主就自由多了,年纪大些的已能满地乱跑,最小的孺君公主也在毯子上爬来爬去。 “第一位皇子,难怪太后爱不释手。”崔宏张望几眼,“孺君公主在哪?” “毯子上的那个,抓住泥土往嘴里塞的就是孺君公主。” 对面的宫女正费力地从公主嘴里抢夺泥土,崔宏大笑,“公主真是活泼,这样很好,说明身体不错。” “朕与皇后皆非爱动之人,公主的淘气不知像谁?” 崔宏微笑道:“陛下不知,皇后如今娴静,儿时却不是这样,爬树、攀墙,与男孩子相差站 第五百一十章 西进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淑妃邓芸最了解自己的兄长,她猜得一点没错,邓粹“扣”下了一部分楚军。 数千名楚军先锋到达虎踞城,所见场景令他们大吃一惊,刚刚筑好没多久的新城,经历过不知多少次火烧刀砍,已经变得如千年古堡一般破旧,但是依然屹立不倒,城内只剩二百余名将士,个个面黄肌瘦,看人的时候目露凶光。 邓粹本计划开春之后获取支援,结果一直等到深秋,粮草匮乏,战士们吃光了马匹,最后被迫无奈,甚至开始吃人,有战死的同伴,也有倒下的敌人,敌军发现这一点之后又惊又恐,退后数十里,每次攻城失败之后,都要尽快将尸体带走。 邓粹不降,张印也不降,麾下的士兵则到了不思不想的境界,麻木地遵从两位将军的命令,麻木看着同伴一个个倒下,麻木地吞下入口的一切东西。 但他们守住了虎踞城,全仗着张印最初的坚持,建墙时务求厚重高耸,令敌军好不容易运来的器械难以发挥作用,只能凭人力硬攻。 城墙的缺口也被堵住了,邓粹最初利用这处缺口惊疑敌军,坚持了几个月,然后就地取材,用剩下的乱石与尸体筑了一段城墙,又坚持了几个月。 援兵终于来了,带队的将领名叫关颂,认得邓粹,刚一进城就接到命令:“交出食物。” 幸存的士兵狼吞虎咽,目光在马匹上扫来扫去,令新到的将士心惊胆战。 先锋军只带着随身口粮,关颂请求邓粹等人立刻随自己离开,去与崔太傅汇合,共同返回大楚,“战争结束了。” 邓粹只管吃,几乎吃下三个人的饭量,终于抬起头,问道:“结束了?” “是啊,敌军已经被逐出西域,诸国闻风而降,楚军大胜,我会留人守卫虎踞城,两位将军苦守孤城已久,也该回京受赏了。” 张印不吱声,邓粹打了一个久违的饱嗝,“关将军与敌军交过阵了?” “是啊。” “觉得敌军如何?” “很强硬,只进不退,但是不知变通,楚军只要挡住最初的攻势,就能反击,将其剿灭。” “你遇到的只是仆从军,他们更像是奴隶,而不是战士,都有家人被神鬼大单于扣押,进则一人死,退则全家亡,敌军主力根本就没来西域。” “敌军还没有准备好吗?” “笨蛋,这是声东击西之计,不对,是‘声西击东’,神鬼大单于假装进攻西域,吸引楚军到来,真正的进攻方向必是北方,有匈奴人带路,他们知道该打哪里。” “那两位将军就更应该随我一块回京了。”关颂不是特别关心,他只管自己的任务,大楚的整个防卫要由兵部以及朝廷决定。 邓粹找了一眼,大厅里尽是野兽一般的饥饿士兵,新到的士兵盯着角落里的骨头,悄声议论。 “邓将军遭遇的敌军数量有多少?” 关颂不明白邓粹为何总是对这件事感兴趣,可邓粹官职更高,他只得回道:“四千多人,不到五千。” “邓将军有没有想过,敌军声势浩大,为何进入西域的只有区区数千人?” “他们……没准备好吧?” “敌军攻打虎踞城将近一年,还有什么没准备好?” 关颂笑道:“我明白了,因为有两位将军守卫虎踞城,堵住了前往西域的要道,敌军无法大规模通过,只能一点点过去。” 邓粹点头,“敌军害怕后路被断,因此全力进攻虎踞城,你遇到的几千敌军,本是用来拦截我们的后路,嘿,好像我们会逃走似的。还有一个原因,入夏以来,敌军攻势放缓,我与张将军当时就有猜测,敌军很可能调走了一部分,正是趁势反击的最佳时机,可惜我们手中士兵太少……” 关颂大吃一惊,也不管官职大小了,立刻摇头,“不行,我奉命带这支军队寻找两位将军,顶多留五百人守城,你们都跟我走,立刻就走,去见崔太傅,他现在是兵部尚书,邓将军有什么想法跟崔太傅说就是。” “崔太傅当了兵部尚书?”邓粹看了张印一眼,“陛下做事……也挺出人意料。”邓粹向前探身,语重心长地说:“关颂,你从军也有十几年了,熬到现在不过是名普通将领,封侯了吗?” 关颂摇头笑道:“没那个本事,也没那个福分。” “本事,封侯者个个都有本事吗?福分,你做什么亏心事了,好运就不能落到你头上?单说辟远侯,他凭什么封侯?就是因为当年胆子够大,在沙漠中迷路,贻误了军机,他一想,反正已经如此,往后退要受罚,不如闯一下,于是率军深入,竟然遇见了战败逃亡的一批匈奴王公,来个一锅端,立功封侯。” 张印张张嘴,嗯了一声。 关颂呵呵笑了两声,“还有这种事,可我不同,我是奉命撤退,回去之后能够领功,不会受罚。” “能有多大功劳?大功属于崔太傅,他家不知又要多几位列侯,你顶多官升两三级……” “真能那样,我就满足了。” “你的父母满足吗?兄弟子侄满足吗?夫人满足吗?”邓粹察言观色,“关夫人是大家闺秀吧?下嫁给关将军,就是看中你前程似锦,关将军却不思进取,送到手里的大功不要,升个小官儿就满足了,回去之后怎么向夫人交待?” 关颂脸红,“怎么叫‘下嫁’?我与夫人是……算了,功劳真那么容易到手?” “当然,敌军主力已经转向北方,留在西域的兵力不多,只有七八千人,被关将军剿灭数千,剩下的不过三四千人,只会冲锋送死,绝不是咱们楚军的对手。” 邓粹一开始还是猜测,现在则当成了事实,顺口就说,旁边的张印埋头吃饭,老仆却是目瞪口呆,他们一直被困在城里,连斥候都派不出去,根本不知道敌军还有多少。 关颂皱起眉头,“这样算不上大功啊。” “关将军怎么糊涂了?神鬼大单于主力移于北方,后方必定空虚,此去再往西,风俗与西域相似,尽是一些小国,被迫归顺敌人,听说楚军来了,必定抢着投降,这还不是大功?” 关颂有点心动,但是仍犹豫不决。 邓粹又道:“我给邓将军分析一下:敌军会从北方进攻大楚,这是确定无疑的,很可能已经动手了,咱们现在回大楚,至少需要一个月的时间,到时候有两种可能,一是楚军大胜,咱们没机会立功,连热闹都没得看,二是楚军大败,咱们仍然没机会立功,却要立刻顶上去,面对敌军主力,指挥作战的不是你也不是我,胜亦无功,败则有罪。” “敌军真会绕路北方?” 邓粹重重地一拍桌子,将整个大厅的人都吓了一跳虎踞城坚守将近一年,几乎天天与敌军打交道,连这点消息都探听不出来?” 关颂更是吓了一跳,他年纪大些,在与邓粹交往时却一直处于下风,被邓粹连劝带吓,什么疑问也没了,“我带的粮草不多,只够十天之用。” “入乡随俗,到了西域,你得学会就地取材,粮草不够,边打边抢啊。” 关颂笑了一声,既觉得不妥,又感到兴奋,看向老将军张印,“辟远侯觉得呢?” “我……只守城。”张印道。 “别管他,人家已经封侯了,只要守住虎踞城就算立大功,跟咱们不一样。” 关颂寻思再三,也一拍桌子,“那就听你的,大丈夫立世,总得冒一次险。可是有一句话说在前面,邓将军官职比我高,进退都是你的命令,不是我的,若能立功,首功也是邓将军的,我沾点余光就好。” 邓粹起身,大声道:“此一战若不令关将军封侯、众将士富贵,邓某赔命给你们!” 关颂带兵五千,邓粹也不谦虚,接管军队,分五百人护送虎踞城残兵去见崔太傅,留五百人给张印继续守城,他与关颂带着剩下的四千人,只带三日口粮,次日出城,竟然追击敌军去了。 崔宏接到人与信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月以后了,正在返回大楚的途中,看信之后怒不可遏,可是一切都迟了,再快的马匹也追不上那四千人。 又过数日,离楚界玉门关不远,崔宏接到消息,敌军主力出现在塞北,碎铁城失守,神雄关岌岌可危。 崔宏惊愕不已,原本做好准备,要在回京之后重重地参邓粹一本,这时却要默祝邓粹旗开得胜。 邓粹在虎踞城里信口开河,但他的猜测是对的,神鬼大单于的确将主力军队全都调往北方,在他的预计中,楚军绝不会继续西进,一听说北方有险,更是会快马加鞭地返回楚地。 邓粹与关颂击败了一支敌军,抢到了所需的粮草,一路西进。 邓粹并不糊涂,他有一个计划,无论如何,自己的这点军队不是敌军主力的对手,所以敌军转北,他就往南偏移,以避其锋芒。 一个月之后,关颂又开始害怕了,翻越一座小山时,他问:“邓将军,咱们究竟要打到哪里?” “听说神鬼大单于的领土北抵草原,南至大海我要看看大海。” 邓粹的心没有尽头。(未完待续。) :访问网站 第五百一十一章 是楚军还是海盗?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邓粹又一次孤军深入,大楚还有一支军队被困在了海上。? 栾凯在云梦泽长大,自以为熟知水性,在海上待过几天,没觉得有何特异之处,直到进入远洋之后,他才明白自己低估了海洋的威力,船上的晃动永不停歇,无论昼夜,他连做梦都是在游泳,疲惫至极,6地明明就在眼前,他却怎么也游不过去。 栾凯早早醒来,干呕了几下,摸黑走出船舱,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出来多久了,怎么还不到冬天?热得人心慌。”栾凯大声问道。 天还没亮,甲板上坐着另一个人,嘿嘿笑道:“傻瓜,这里没有冬天,总是这么热。” 栾凯走到那人身边,靠着船帮向外望去,黑黢黢的夜色中,隐约可见远处的几点灯火,那就是6地,相隔不远,却不允许他们上岸,“没冬天?这里是地狱吗?地狱也得让人上岸吧。” 林阿顺从前是一名海盗头目,现在是副将,却没有半分将军的模样,坐在那里像是一只木桶,“黄将军这回失算了,大楚的名号没用,南洋诸国根本不承认咱们是楚军,只卖食物,不准咱们上岸。” 栾凯感到头晕,转身坐下,“咱们多久没上岸了?” “半年了吧。” “这么久?我觉得……我快要不行了。”栾凯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说。 “嘿,武功高强的栾凯,黄将军手下第一猛将,竟然被大海打败了?” “谁说我败了?”栾凯抬起头,慢慢地又垂下,“败就败了吧,敌人太强大,而且没完没了。你说咱们今天能上岸吗?只要一天,能踩在实地上,不来晃来晃去,我就能恢复。” “谁知道,看黄将军怎么跟爪哇使者谈吧,弄不好连食物和水也不卖给咱们了,那才是倒霉。咱们都会饿死在船上,听说过鬼船吗?” “没有,什么是鬼船?”栾凯的声音微微颤。 林阿顺稍转过身,刻意压低声音,“当船上的人都死了以后,大家怨气不散,就会变成鬼,船也变成鬼船,永远在海上漂泊,连地狱都去不了,更没机会投胎。” “啊?变鬼了还要晃荡下去。” 林阿顺点头,“运气好的话,爪哇国会派人把船烧掉,咱们也跟着化成灰,就不会变鬼船了。” “我宁愿化成灰,等使者来了,咱们好好跟人家说,让他们把咱们烧了吧,烧干净一点。” 林阿顺大笑。 栾凯怒道:“你在骗我?” “我没骗你,我是说你既然愿意恳求使者烧船,干嘛不求上岸?” “那是黄将军的事,我管不着。” “这是大家的船,人人管得着。” “真的?” “当然,我们海盗……现在不是海盗了,船上挂着大楚的旗号,可是既然人家不认,咱们不如再当海盗。” “海盗能上岸?” “不仅能上岸,还能抢他们的财物、睡他们的女人,一手人头,一手大碗喝酒,这才是英雄好汉该过的生活。” “对啊。”栾凯兴奋地说。 “云梦泽的好汉也是这样吧?” “差不多,但我们手里不拎人头。” 林阿顺往甲板上啐了一口,沉默了一会,“大家其实都愿意再当好汉,就是黄将军不愿意。” “劝劝他,他从前不也是好汉吗?” “此一时彼一时,黄将军现在要当忠臣了。” “忠臣有屁用,能让咱们上岸吗?” “不能,忠臣只能让咱们在海上飘荡,一直到死,黄将军没准还有人记得,咱们算什么?生是无名之人,死是无名之鬼。” “我叫栾凯,不做无名之鬼,待会我去劝黄将军,爪哇国要是让咱们上岸,一切好说,要是不同意,干他娘的,黄将军抢财宝,你们抢女人,我就想要张床,摆在最稳当的地方,踏踏实实睡一觉。” 林阿顺嘿嘿地笑,正要开口,栾凯突然喝道:“饿不死的王八蛋,好大胆啊。” 林阿顺自知不是栾凯的对手,听到这句话,吓得魂飞魄散,一翻身打算滚到一边去,刚弯下上半身,手肘还没碰到甲板,栾凯已经站起来,冲着斜前方道:“是谁?给我滚出来。” 林阿顺这才明白过来,栾凯呵斥的不是自己,只觉得全身虚脱,冷汗直冒,随即迁怒于偷听之人,也站起身,几步走过去,从桅杆后面拽出一个人来。 那是一名十几岁的少年,瘦瘦小小,相貌颇为清秀,使劲儿甩动手臂,想要挣脱林阿顺的掌握。 天边泛亮,林阿顺打量少年,“你叫什么?是谁的人?不睡觉跑出来干嘛?” “我叫什么不关你事,我是黄将军的手下,你们不也没睡觉?” “呵呵,小子嘴挺硬。”林阿顺手上加劲,论武功他比不上栾凯,却有一膀子蛮力。 少年吃痛不过,唉呀叫了几声,服软了,“松手,快松手,我也姓黄,叫黄武儿。” 栾凯也走过来,“我有印象,你是黄将军在东海国招来的人,给他当亲兵。” 林阿顺减弱力道,却没有松手,皱眉道:“黄将军怎么连这种小兔崽子也带上船了?浪费食物。” “我会写字,你会吗?没有我,你们这一路上的所作所为永远无人知晓,有朝一日回到大楚,想领功都没个凭据。”黄武儿大声道。 “嘿,小兔崽子口气不小,难道你是黄将军的干儿子?” “他倒是有这个意思,可他没这个资格。”黄武儿语气狂傲,再次挣扎,“放开我!” 林阿顺松手,不等黄武儿走开,一把将他夹在左臂下,右手堵住他的嘴,向栾凯道:“去我的住处。” 林阿顺是头目,拥有独立房间,大步走去,少年挣扎得越用力,他的手臂夹得越紧。 栾凯跟在后面,困惑地说:“干嘛?你是要把这小子吃了吗?” 林阿顺不回答,进到房间里,先用破布将黄武儿的嘴堵住,又找来绳索将他牢牢捆住,扔在一边,拍拍手,对栾凯道:“这话,要向黄将军告密。” “告密?告什么密?”栾凯更加困惑。 林阿顺笑道:“接着刚才的话说,如果黄将军不听劝,你要怎么办?” “我这人嘴笨,我劝不服,你们接着劝,总得让黄将军同意当好汉。” 少年唔唔地叫唤,林阿顺上去踢了一脚,等少年老实了,他向栾凯道:“我们也劝不服呢?大家就这么陪葬?黄将军是忠臣,咱们能得到什么?” 栾凯挠头,“黄将军对我不错,他要是真让我陪葬……” 林阿面呸了一声,“对你不错?上船之后,你睡在哪?” “船舱里啊,跟大家挤一块。” “黄将军呢?独自住在大屋子里,宁可与这种小兔崽子分享,也没让你去同住,这叫对你不错?呸,他根本没将你当回事。” “闭你娘的嘴,我跟黄将军一声喝过酒、唱过歌,你敢说他对我不好?”栾凯翻脸快,前一刻还是有气无力的病猫,眨眼间就变得生龙活虎,而且是要吃人的龙虎。 林阿顺马上堆起笑脸,“逗你玩呢,你还当真了。” 栾凯推开林阿顺,过去给黄武儿解开绳索,“老大不小了,还玩儿?” 黄武儿自己掏出嘴里的破布,呸呸几声,急切地说:“栾凯,别信他,林阿顺要背叛黄将军,他在劝你杀死黄将军呢。” 栾凯转身看向林阿顺。 屋子里很黑,林阿顺只显露出大致的轮廓,嘿嘿笑道:“八道。说真的,栾凯,我有个主意,能让咱们今天就上岸,你愿意加入吗?” “你想杀黄将军,我先杀你。” “谁说要杀黄将军了?咱们杀爪哇使者,使者一死,爪哇国必然大怒,到时候黄将军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干回老本行……” “你们是大楚水军,不是海盗!”黄武儿躲在栾凯身后喊道。 “当不当海盗不重要,爪哇国对大楚不敬,得惩罚一下他们,黄将军犹豫不决,咱们帮他拿主意。” 栾凯不语,觉得这个主意不错。 黄武儿急忙道:“别听他的,是楚军还是海盗,只在一念之间,今天杀死一国使者,在南洋诸国眼里,咱们就与海盗无异。” “嘿,你这个小兔崽子……”林阿顺上前要打,却不敢靠栾凯太近,只得止步。 栾凯转身道:“当海盗没啥不好,只要能上岸就行。” “咱们能上岸。”黄武儿肯定地说。 “你保证?” “我保证。” “你凭什么保证?”林阿顺不屑地说。 黄武儿却很自信,“南洋诸国之所以不相信咱们是楚军,是因为军中没有真正的大楚使者,从黄将军到你们,都是一副强盗模样,自然难以取信诸国。” “难道你能变出真正的使者来?”林阿顺更不屑了。 “不用变,我就是。” “你只是个会字的小免崽子,什么时候成大楚使者了?” 黄武儿再也忍耐不住,侧行两步,叉腰站立,朗声道:“林阿顺,放尊重些,我的真名不叫黄武儿,我姓韩,叫韩锳,乃是武帝幼子,当今皇帝是我的侄儿。此次出海,是要在海上建立新朝,我当皇帝,你们当大臣,与大楚平起平坐。” 栾凯呵呵笑道:“原来你是皇叔,可你怎么比皇帝还小呢?” 林阿顺根本不信,“原来这就是黄将军想出来的主意,要用你欺骗爪哇国使者?” “黄将军还不知道我的身份,我有证据,今天会向爪哇使者出示,他们肯定会接纳这支楚军,让咱们上岸。” 林阿顺还是不信,栾凯却当真了,“太好了,只要能上岸,皇帝、皇叔、太上皇……随便你当。”(未完待续。)8 第五百一十四章 一胜一败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听说碎铁城失守、神雄关遇险,正从西域返回大楚的崔宏不由得又羞又恼。 他是兵部尚书,力主出兵西域,本意是西域势弱,一举平定之后,既能威吓敌军,又能轻易立功,没想到敌方如此狡诈,西域只是诱饵,却被他一口吞下。 崔宏将军队分为三部,前部随他星夜兼程,尽快赶回楚地,中部正常行军,以备不时之需,后部护送辎重缓缓而行。 神雄关若是失守,京城告急,他在西域取得的大胜将变得无足轻重,甚至是一种罪。 崔宏心急火燎,半途中又抛下一半军队,只带五千人轻装疾进,在入冬之前赶回了玉门关。 听说神雄关还在坚守,皇帝正在晋城亲自指挥马邑城之战,崔宏稍稍松了口气,打算住一晚,等后方军队追上来再做定夺,前往马邑城已经来不及了,或许可以伺机从神雄关出兵,截断敌军退路。 崔宏睡了一个踏实觉,只在凌晨的时候做了一个梦,以为自己还在西域带兵打仗,四面八方似乎都有敌军,可是冲过去之后却看不到一个人影,没过多久,连身后的将士也没了,只剩他一个人东奔西跑…… 崔宏突然惊醒,呆坐半晌仍心有余悸,他的身体本来就不太好,这时更觉旧伤隐隐作痛。 他没有叫人,准备躺下再睡一会,这几天他实在太累了,连日急行军,就算是青壮年都难以承受,何况他这样一位虚弱的老人。 身子刚刚后仰,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随后是一个急迫的声音,“尚书大人?” “什么事?”崔宏下床。 “有紧急军情。” 崔宏一开口,睡在外间的随从也起来了,立刻点燃油灯,打开房门。 崔宏披着衣服走到门口,严肃地盯着来报信的将军邵克俭,从对方手里接过一封公函,只看第一行字就脸色突变。 神雄关失守…… 昨天的消息还说神雄关无忧,决战将在马邑城进行,一夜之间怎么就会失守呢? 崔宏继续往下看,信的内容很简单,没有详述经过与原因,只说神雄关失守,请玉门关立即支援。 信送来的时候,神雄关还不知道兵部尚书已经赶回来,因此只向玉门关守将邵克俭求助。 “送信的人呢?” “在外面。” 崔宏马上穿好衣服,心中还是不大相信,忍不住问道:“会不会是误报?敌军主力不是都在马邑城吗?神雄关易守难攻……守将是谁?” “将军陈嚣。”邵克俭回道。 “嗯,陛下亲选之人,应该没问题。” 崔宏匆匆赶往前院的正厅,驿兵还等在那里,但是提供不了更多消息,他在半路接信,之前不知倒了多少手,他甚至不知道信中的内容。 崔宏不是那种当机立断的人,急行军赶回玉门关就是他最急迫的表现了。 他又等了一个上午,召集众将与官吏,制定了多个方案,以应对不同的情况。 求援公文接二连三,午时过后,崔宏再不犹疑,命令邵克俭立即率领玉门关守军出发,作为先锋前往小周城。 小周城是座古城,也是一座极其重要的关卡,神雄关失守,它就是第二道防线,此城若是再失守,则关中再无险可守,西边的玉门关、东边的满仓城以至南边的京城,都将面临敌军的直接进攻。 尤其是满仓城,乃是关中最重要的存粮之地,函谷关以西的军队,都要依靠此城供应粮草。 崔宏心中焦躁,第一次感觉到敌人是如此强大,甚至让他心生恐惧。 他又等了半天一夜,另外五千士兵赶到之后,先期到达的五千人立即出发,也去小周城增援。 前方不停传来消息,邵克俭赶到了小周城,只比敌军早几个时辰,接着就是一场大战,楚军坚守,勉强稳住阵脚,可神雄关的消息却中断了。 崔宏不能再留在玉门关了,次日一早率兵五千出发,给中后两部留下命令,到达玉门关之后不得停留,立即前往小周城。 崔宏赶到的时候,小周城已是一片狼籍。 自从神雄关建成之后,小周城地位下降,已经多年没有整修,敌军来得匆忙,没有器械相助,因此没有立即攻克城池,可是仍造成极大的破坏,古旧的墙砖散落一地。 崔宏进城,登墙观看,只见远方黑压压一片,全是陌生的敌军,他们暂时放弃了硬攻,排列阵势,中间留出空地,明显是在等候后方的攻城器械到来。 小周城守不住,崔宏心里咯噔一声,心中越发恐慌,第一次生出可怕的念头:大楚要亡。 事发突然,皇帝与朝廷大员都不在,兵部尚书就是楚军的主心骨,一切事情都要他做决断、拿主意,崔宏有点敬佩自己的女婿,年轻的皇帝似乎更擅长应对这种情况。 崔宏转过身时,勉强保持住了镇定,下墙召集众将,首先询问神雄关究竟是怎么失守的。 城里有一些神雄关退下来的败兵,众说纷纭,有说内奸开门纳敌的,有说天降神火烧城的,有说山摇地动震塌城墙的…… 最只有一个人的说法稍微可信些,他说敌军在城外山谷里隐藏了一批攻城器械,趁夜组建,凌晨时分发起进攻,当天下午撞破了城门,守将陈嚣坚持不退,很可能已经陷于城中。 敌军不仅有器械,而且十分精良,神雄关若是抗不住,小周城更不行。 崔宏不提此事,命令邵克俭守城,“城在人在,城亡人亡,弃城而逃者,死罪。我要立刻回京,调军前来支援。十天,你最少要坚守十天。” 邵克俭领命,崔宏留下自己的军队,只带少数亲兵南下返京,经过通往满仓城的路口时,他派人去给守城将领下达死守的命令。 绝不能露怯,这是崔宏唯一的想法。 京城里已经乱成一团,街上到处都是人,都嚷着要逃跑,却不知逃向哪里。 崔宏受到最高级别的礼遇,众多大臣在城门口相迎,宰相卓如鹤召他前往勤政殿议事。 勤政殿里聚集着十余名大臣,一看到崔宏,全都迎上来,把他当成了大救星,七嘴八舌地询问前方的情况。 崔宏更想知道京城的情况。 卓如鹤比较镇定,喝令众人闭嘴,亲自解释道:“事情都赶在一起了,晋城消息,楚军在马邑城大胜,敌军溃散,没想到神雄关却……唉,我已派人去送信,陛下还没回信。” “敌人哪来这么多兵力,能同时在两地开战?”崔宏难以相信。 卓如鹤等人解释不了这个问题。 “京城有兵多少?”崔宏问道。 “一部分宿卫军,加上临时征调的士兵,有五万多人。”卓如鹤没闲着,这些天来尽其所能调集军队。 “五万人,太少了。”崔宏一路上都在思考一个问题:神雄关失守,小周城将破,满仓城必败,京城该怎么办? 现在他将问题抛给宰相,“敌军势众,小周城坚持不了多久,就在此时此刻,可能已经失守,敌军不日将要攻至京城,五万人于事无补,是战是退,请宰相大人定夺。” 群臣闻言大惊,如果连兵部尚书都没把握,那京城真有危险了。 “战如何?退如何?”卓如鹤问道。 “战的话,立即将前线的将士全调回来,放弃小周城,烧掉满仓城,专心守卫京城,是胜是败,听天由命。退的话,都去关东,也得立即动身,扼守函谷关,挡住敌军的机会更多一些。” 众人无言,目光全都看向宰相。 卓如鹤沉默片刻,突然叹息道:“今日方知皇帝之难,如果陛下在的话……”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发出叹息,与宰相一样,他们无比怀念皇帝。 “当初就不该同意御驾亲征。”吏部尚书元九鼎颤声道。 “陛下留在京城,并不能守住神雄关,反而有可能失去马邑城大胜,那样的话,咱们连退往关东都做不到了。”崔宏要为女婿说句话。 众臣再度无言,最后还是卓如鹤说:“此时不必谦虚,大家有话尽管说,崔太傅,你先说,怎么做比较稳妥?” 崔宏明白,宰相等人怕担责任,必须由自己拿主意了,“退。” “放弃京城?”卓如鹤惊愕地说。 崔宏暗骂,嘴上道:“起码要将宫中诸人送往洛阳避难,京城要守,函谷关也要守,尤其是函谷关,很快就将是最重要的防线,我会亲自督守,至于京城……” 崔宏目光扫过,群臣纷纷低头。 卓如鹤道:“守卫京城是我的职责。” 崔宏看向卓如鹤,心想老狐狸也有勇敢的时候。 按规矩,众人这时候应该劝说几句,可是人心慌乱,规矩也没那么重要了,谁也没开口。 卓如鹤道:“事发紧急,陛下又不在,事情只好由我决定。崔太傅,我再问一句,小周城果然守不住吗?” “守不住。”崔宏十分肯定。 “京城呢?也守不住。” “难说。” 卓如鹤沉吟片刻,“既然如此宫中要移往洛阳,有劳崔太傅进宫敦请,函谷关至重,也有劳崔太傅据守,户部备好图籍、礼部装好礼器,情况如果更加危急的话,两部也迁至洛阳。” 卓如鹤顿了顿,“其他人随我留守京城,除非陛下有旨,不得离开,你我皆为楚臣,该是尽忠的时候了。”(未完待续。) 第五百一十五章 皇后的承诺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崔宏连家都没回,直接由勤政殿前往后宫,请求面见太后与皇后。? 他是皇后的父亲,由他劝宫最合适不过。 请求立刻得到了允许,在中司监刘介的引领下,崔宏匆匆赶往慈顺宫上官太后失势已久,她这里仍然是宫中的核心区域,只比皇帝居住的泰安宫级别稍低。 迁宫的消息大概传开了,一路走来,崔宏见到大量惊慌失措的太监与宫女,他们忘记了森严的规矩,三五成群地切切私语,刘介偶尔会训斥一些人,但他自己也是心事重重,到了慈顺宫直接往里走,迈过门槛才反应过来,急忙退出来,侧身请太傅先进。 庭院里挤满了人,大都是宫女与命妇,崔宏看到了自己的女儿平恩侯夫人,来不及说什么,点下头,在另一名太监的引领下,进入客厅。 两宫太后并肩坐在软榻上,皇后与诸嫔妃站立两旁,几位皇子与公主被自己的母亲抱在怀里,察觉到大人的紧张,也都老老实实地搂着母亲的脖子,一动不动,只有淑妃邓芸的儿子还小,偶尔出声音。 崔宏不敢抬头细看,前趋几步,跪下磕头。 太监请太傅平身,崔宏也不客气,立刻道:“敌军攻破神雄关,正向京城进,太后与皇后宜迁宫洛阳,动身越早越好。” 慈顺宫归上官太后所有,真正管事的却是慈宁太后,她开口道:“这是崔太傅一个人的意思,还是所有人的决定?” “勤政殿内宰相等人共同做出决定,臣奉命进宫奉请。” 慈宁太后沉默了一会,扭头问上官太后:“慈顺太后觉得如何?” 上官太后一脸病容,倦怠地说:“你们决定吧,无论如何,我是不会走的,皇宫就是我的葬身之所,敌军真的攻进来,我会自杀,不会给大楚增添麻烦。” 慈宁太后想了一会,“这也是我的意见。” 崔宏吃了一惊,“两位太后,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情,两宫若是出了意外,臣等日后没法向陛下交待。” 慈宁太后道:“皇后以下,迁宫洛阳,留几个人照顾我们即可,这样总可以向陛下交待了吧?” 皇后等人立刻跪下,淑妃怀中的孩子哇的一声哭出来,佟青娥抱着的庆皇子也向祖母伸出手,想要进入她的怀抱。 慈宁太后叹了口气,伸手叫来淑妃与惠贵妃,一手抱着婴儿,一手搂着庆皇子,上官太后往旁边让了让。 婴儿在祖母怀中停止了哭泣,庆皇子咬着手指,盯着崔宏,似乎在思考这究竟是什么人,能让大家如此恐惧。 皇后要开口,慈宁太后冲她摇摇头,“此事已定,你们去收拾东西,崔太傅看什么时候出比较合。都退下吧。” “太后请三思。”崔太傅道。 “太傅进宫之前,我已经‘三思’过了,不必多言,请尽快安排迁宫事宜,需要慈顺宫与我做什么,尽管提出来就是。” 崔宏再度跪下磕头,这种时候实在没必要客气,说道:“有请两宫颁布懿旨。” 迁宫是大臣的决定,但在名义上,只能是太后的旨意。 慈宁太后点头,“待会派人送给你。大家还跪着干嘛?快去收拾东西,别带太多,以后你们还会回来的。” 不知是谁带头,客厅里突然哭声一片。 慈宁太后不耐烦地挥手,刘介与几名太监、宫女分头劝离众人。 崔宏也告退,出门之后场面有些混乱,他只来得及与女儿说几句话,“我会将你母亲和崔格送过来,你要保住他们的安全。” 崔小君嗯了一声,问道:“京城真的守不住吗?” 崔宏盯着女儿的眼睛,点下头,“马邑城大胜,如果你哥哥还活着,一定要求陛下将他留在身边,崔家的安危都在你一个人身上。” 崔小君心生不祥,“父亲……” “快去收拾东西。”旁边的太监在催,崔宏跟上,快步离开皇宫。 崔小君将女儿交给身边的孟娥,“你先回去,我马上到。” 孟娥接过公主,先回秋信宫。 院子里的众命妇个个惊慌失措,也不请辞,争先恐后地离开,要回家商量逃难之事。 崔小君逆行回到客厅里。 上官太后斜倚在榻上,慈宁太后正与两个孙子告别,对庆皇子说:“听母亲的话,多亲近父皇,以后你会当皇帝,明白吗?” 庆皇子不明白,他只知道一件事,祖母似乎要离开自己、不要自己了,于是放声大哭,抱着祖母的手不肯松开。 慈宁太后心酸不已,先将小皇子还给淑妃,将庆皇子抱起来,亲了两下,交给惠贵妃,抬头看到皇后,说道:“正好你来,我要对你说句话。” “太后请说。”崔小君急忙走过来。 慈宁太后抓住皇后的一只手,“答应我,要让庆皇子继承帝位。” “太后……”崔小君惊讶至极,想抽手回来,慈宁太后却越握越紧。 “我不为难你,你若是生下嫡子,皇帝自然是你的儿子,如果你没这个运气,我要你支持庆皇子。” “太后,现在说这些太早,而且……而且这种事不由我做主啊。” “不用谦虚,皇帝听你的话,我就要你一句承诺,在必要的时候,全力支持庆皇子。” “太后……” “惠贵妃没有家人,对你们崔家不是威胁。” 佟青娥听到自己被提到,急忙抱着儿子跪下。 “好吧,我会尽自己所能……支持庆皇子继位。”崔小君本来是要劝太后一块离京,没想到会接下这样一个难题。 “皇后养过庆皇子一段时间,他也是你的儿子。” “是,太后,我会待他如亲生子一般。” 慈宁太后点点头,又对淑妃邓芸说:“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不要争,惠贵妃先生皇子,这是她的运数,你们邓家没这个命。” “我不争。”邓芸淡淡地说。 慈宁太后松了口气,挥下手,“都走吧,别在我面前碍眼。” 邓芸行礼之后先走,佟青娥随后,崔小君收回手掌,没有马上走,“太后,陛下若在,肯定不会让您留下。” 慈宁太后笑了一声,“所以我很庆幸陛下不在。你是个好皇后,我之前对崔家有偏见……算了,不说那些,你心肠软,这未必是坏事,今后好好服侍皇帝,尽量让他少冒些险。你是崔家的女儿,早就知道自己会当皇后,不会明白我的心情,此刻就算天塌下来,我也不会离开。走吧,别在我这里耽误时间。记住你今日的承诺,否则的话,我在阴间也会找你质问。” 崔小君心中一寒,有点后悔刚才的承诺,可是来不及反悔,只得行礼,匆匆退下。 屋子里只剩下两位太后,随身女官与侍女都不知去哪了。 安静了一会,上官太后道:“庆皇子有什么好的,值得你如此煞费苦心,连崔家都能原谅?” “庆皇子由我一手养大,是我的长孙,也是我的第二个儿子。而且由他继位,外戚势力干扰最小。” 上官太后冷笑一声,“那也不值得原谅崔家。” 慈宁太后起身,转而面对上官太后,“思帝不是崔太妃毒杀的。” 上官太后仍不抬头,“随你说吧,反正我已经报仇了。” 慈宁太后真想将自己知道的事情全说出来,最后也是冷笑一声,“没错,你已经报仇了。” 慈宁太后走向门口,她对上官太后一直存有敬畏之情,现在却都消失得一干二净,上官太后再怎么擅长权术,都是一名失败的母亲,不值得羡慕。 两宫太后的女官和侍女、太监都站在外面,慈宁太后大声道:“想留者留,想走者走,我会写份懿旨,赦你们无罪。” 没人离开,众人突然一块跪下,仍然没人吱声。 慈宁太后也不多劝,目光停在刘介身上,“你不必留下,陛下还需要你。” 刘介摇头,“有人替陛下掌管宝玺,我很放心,不会走。” 慈宁太后笑了笑,走到刘介身前,小声道:“那就替我去趟秋信宫,将皇后身边的侍女孟娥叫到慈宁宫。” “是,太后。” 刘介带着孟娥赶到慈宁宫的时候,慈宁太后已经写好相关懿旨,连同太后之印一同交给刘介,吩咐他去找慈顺太后,完成之后将懿旨连同印章都交给宰相卓如鹤。 孟娥站在太后面前,不明白自己为何被叫来。 “你会跟随皇后一块离开吧?” “嗯。”孟娥在谁面前都不太爱说话。 “那就好。陛下一直很信任你。” “那是从前。” “不对,陛下虽然不让你留在身边,但是将你送到皇后宫中,这就是最大的信任,嘿,要知道,陛下甚至不放心将皇后交给我。” 孟娥没有回应。 慈宁太后独自深思片刻,微微扬眉,似乎刚想起孟娥还在,“见到陛下之后,转告一声,就说‘宫里没事了,不必再担心’。” “陛下会问个清楚,如果我说不明白,陛下就会查个清楚。” 慈宁太后笑道:“还是你更了解陛下。”随后收起笑容,正色道:“告诉你无妨,但你只能说给陛下,绝不能泄漏给外人。” “是,太后。” 慈宁太后又沉默一会,“思帝的确不是被崔家所毒杀,他是自杀的,慈顺太后与杨奉都有责任。”(未完待续。)8 第五百一十八章 牢中从军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想组建一支义军可不那么容易,楚军本来就数量不足,不可能分兵给南直劲,去找豪杰,他不认识,站在街上招募百姓,估计没人会搭理他,南直劲很快想到了办法。 他去监狱。 南直劲通过瞿子晰要到一份赦书,所有囚犯,无论罪行大小,只要肯加入义军奔赴战场,即可免除罪名,立即释放,连坐者无罪,家产归还。 他先到兵部大牢,这里关着一些犯罪的将士,是他眼里的主力,“死在监狱里,还是死在战场上,你们选择。” 有人愿意死在战场上,四十余人自愿追随南直劲,只有一个要求,恢复自己的身份,这样的话,家里人不再受影响。 南直劲当场派人去办理,恢复这些人原有的军籍,于是又有二十多人加入。 南直劲要来兵甲,这些人穿上之后与正常将士无异。 凌晨时分,他带兵来到京兆尹府大牢,这里关着轻刑犯人,多是普通百姓,这两天城内混乱,抓起来的人更多,牢中挤满了人。 “你们有胆子闹事,可有胆子随我去抗击敌军?” 所有人都看过来,但是没人应声。 南直劲又道:“从军者,每人立一百两纹银,家属一人可由官府护送离京。” “京城就要完蛋了,为什么不让百姓全部离城?”一个声音喊道。 南直劲循声望去,是名老妇,牢里犯人太多,没法分别关押,临时抓来的几名女子也都关在男监里,但是独占一间牢房,老妇胆子最大,不仅敢说话,还盯着官员不放。 “京城百姓数十万,加上城外的人,不下百万,这么多人挤在路上,谁也走不得,敌军一到,逃难者没有城墙保护,都会死于屠杀。所以走可以,但是要分批走,保证道路畅通。” 朝廷还没想到如何撤离百姓,南直劲随口一说,犯人们却都相信了,纷纷点头。 还是老妇开口:“我愿从军,银子不要,让我儿子离京就行。” 南直劲不想要老妇,但这是一个开始,他立即道:“好,还有吗?是在这里吃牢饭,等着敌军攻城,还是吃军粮,随我建功立业……” “去!匈奴人也不是三头六臂,怕什么?宁当英雄,不当狗熊!”一名男犯吼道,一掌拍在木栅上,震得木屑乱飞。 百姓分不清敌军身份,还以为是匈奴人。 南直劲多看一眼,记下此人。 应和者甚众,南直劲走遍京兆尹府牢房,募集到八百余人,其中一多半是这几天闹事进来的。 南直劲立刻召来军吏,编造名册,一是治军方便,二是交给朝廷给予相应的奖赏。 老妇上前说道:“我姓侯,侯小蛾,不是女娥,是虫蛾,会写吗?” 军吏扭头看向站在旁边的上司,南直劲道:“巾帼不让须眉,可这是打仗,用不到妇人。我看你的罪名只是拦截宰相之轿,不是大事,回家吧。” “我不回,我要从军打仗。”侯小蛾举起拳头,“别以为女人不能打仗,叫个男人出来,看我三拳两脚将他打趴下。” 周围的士兵与犯人全笑了,谁也不相信,老妇矮而壮,看上去很强悍,却不可能打得过男子。 侯小蛾大怒,回身一脚,踢倒了身后笑得最大声的男犯,落地之后又扑向附近的一名士兵,连出三拳,士兵大骇,步步后退,连腰刀都来不及拔出。 一名壮汉出队,跳到老妇面前,“我接你几招。” 老妇也不搭话,挥拳就打,拳脚生风,壮汉几次起反击,竟不能占据上风。 南直劲急忙道:“两位英雄住手,我都留下了。” 壮汉后退,老妇追着又打了三拳,这才停下,竖眉道:“我是英雄?” “你是英雄。”南直劲拱手道。 侯小蛾又来到军吏桌前,喝道:“我的名字写对了吗?” 军吏连连点头,调转簿册让老妇看。 “我不识字。”侯小蛾一挥手,还是看了一眼,“嗯,我认得‘小’,认得虫边。” 军吏问道:“夫家姓名?” “已经死了。” “那也得留个姓名。” “姓罗,叫什么忘了,有个儿子,叫罗世浮,‘与世沉浮’的那个‘世浮’,说好了,你们得将他送到安全的地方,他身子弱,受不得罪。” 南直劲在一边听到,心中略感意外,老妇虽然粗俗,其夫或许是读书人。 那名壮汉也走过来,“我叫胡三儿,人称铁头,没家没业,银子如数给我,别的就不用了。” 南直劲对照记录,很快查到铁头胡三儿的罪行,原来是赌输时打了人,被事主扭送官府。 “今后你跟着我。”南直劲说。 胡三儿打量南直劲几眼,“你是什么官儿?” “御史台右部御史,兼兵部前锋将军。”南直劲杜撰了一个官名。 胡三儿点头,“还行,跟着你不算丢人,等我再去找几个人来,人多热闹。” 南直劲真担心此人一去不回,面露犹豫。 胡三儿冷笑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见更大的官儿,比你爽快多了。” “给你二百两纹银,天黑前回来。” 胡三儿拱手告辞,领银子大步离去。 南直劲将士兵留在京兆尹府,自己只带五人前往刑部大牢。 刑部关押的人不多,但都是重犯,其中不少是官员,狱吏因此非常谨慎,仔细查验公文,南直劲在这种事情上不会犯错,宰相、兵部、刑部的命令一应俱全,没有任何瑕疵,很快获准进狱。 他说了差不多同样的话,以为重罪官员更愿意从军赎罪,结果得到的却是更明显的冷遇。 “我认得你,南直劲,你得罪了皇帝,想要立功赎罪,不对,你是要以死明志,你早就准备死了,可惜皇帝不允许,你没死成。抱歉,我不想凑这个热闹。” 南直劲看去,认得是前宰相殷无害的儿子殷措,因为兵奴一案下狱。 “有大楚,才有皇帝与大臣,才有君臣之争,如今大楚危殆,朝中的任何争斗都应该放在一边,专心对敌。南某是要以死明志,但不是向陛下明志,是向大楚明志,向天下人明志。诸位三思,是身败名败,还是名传千古,皆在此一朝。” 还是没人应声,南直劲轻叹一声,本来也没抱太大希望,转身要走,最里面的牢房里传来一个声音,“过来让我看看你。” 南直劲愣了一下,还是走过去,狱卒提灯跟随,小声道:“那人叫罗焕章,在牢里好几年了。” 南直劲想起来了,罗焕章原是饱学鸿儒,因为参与崔家宫变,被捕入狱,没想到现在还活着。 南直劲站在牢门前,门上的送饭孔里露出一双眼睛,“皇帝没变?” “没变。” “崔家呢?” “崔家被夺侯,长子崔胜死于军中,次子崔腾被配边关,不过皇后还是崔氏,崔太傅改任兵部尚书。” 罗焕章大笑,随后又问道:“东海王呢?” “随陛下亲征在外。” 罗焕章再次大笑,突然收起笑容,“淳于枭呢?” 南直劲摇摇头,“我不太了解,据说根本没有什么淳于枭,那就是一经被毁,再不会有蛊惑人心的望气者出现了。” 罗焕章长叹一声,“如果当初我们能成功……” “如果你们成功,大楚今天还在内乱之中,各地纷起、群龙无,大楚江山拱手让人,你我皆为异族之奴。” “小皇帝的确有些本事。” “陛下已经长大,本事也更大了,我愿从军抗敌,最重要的原因就是相信陛下最终能够拯救大楚,我即使死在阵中,也不算白白牺牲。” “我犯下的乃是谋逆之罪,按律永不可赦。” “按律的事情多了,可敌军并没有按律留在塞外,而是直逼京城,今日之事皆不按律。” “你能做主?” “宰相卓大人与御史瞿大人做主,陛下也不是那种记仇之人,崔家与东海王都能获得宽赦,何况他人?” 罗焕章退后,面孔消失,只有声音传出来,“我的罪行可以抹去,我的愚蠢却永远都在,好吧,我愿从军,拿不动刀枪,还可以拿笔,拿笔无用,还可以呐喊,呐喊无用,总可以充个人数。” “欢迎。” 又有几个人愿意从军,但数量终归不多。 南直劲走到殷措的牢门前,往里面看了一眼,想起宰相殷无害,心生感慨,却没说什么,转身离去。 京城戒严,街上人不多,南直劲回到京兆尹府时已是下午,胡三儿已经回来了,带来数十人,看装扮大都是街头混混,府里差人认得这些家伙,向南直劲悄悄摇头,南直劲却不在意,着力赞扬一番。 “不管还有多少人愿意从军,明日上午出。” 胡三儿道:“出城之后我还能再叫点儿人。” 胡三儿带来的混混当中挤过来一人,就他穿着比较正常,像是一名小贩,眉宇间却颇有英气,向南直劲道:“请大人到一边说话。” 南直劲用人之际,对谁都比较客气,走到一边,拱手道:“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我姓姚,贱名多年未用,不值一提,人家送我一个外号,叫‘不要命’。” “你是……你是杨奉的随从?”南直劲有那么一点印象,实在是此人的名字比较古怪,在公文中看一眼就能记住。 不要命点头,“不是随从,我亏欠于他,还人情而已,我今天来与胡三儿无关,是要替换一个人。” “哪位?” “侯小蛾。” “你认得她?”南直劲很意外,抬头看去,侯小蛾正在院子的一角挥舞短刀,没人敢靠近。 “她是杨奉之妻,陛下找她很久了。”(未完待续。)8 第五百一十九章 不添乱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王国舅虽然是太后的亲哥哥,也没资格随便进入后宫,他求太监通报了至少十次,才终于得到允许。 慈宁宫里人不多,命妇们都不见了踪影,里里外外只有不到十名太监与宫女,王翠莲还在,正跪在太后榻前哭泣,看样子已经到了许久。 王国舅心生不满,至亲被拦在外面,一个邻居却能随时进宫,太后的做法不太公平,但他没有表露出来,也扑到太后面前跪下,磕了一个头,“咱爹都快急死了,太后,你不能留下啊,咱们一块走,尽快走,去洛阳,实在不行就回老家,王家如今也有钱了……” 慈宁太后苦笑道:“我的傻哥哥,大楚若是亡了,再多的钱又有何用?” 王国舅呆了一下,“咱们家真是帮不上忙啊,留在京城也是给朝廷添乱。” 慈宁太后严肃地说:“你没去找大臣乱说话吧?” 王国舅犹豫着摇摇头。 慈宁太后叹息道:“还是陛下的眼力强一些,我还指望王家能有人辅佐陛下,现在看来,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你回去告诉父亲,我是大楚太后,陛下不在,我就得留下与大臣共同守城。” 稍顿一下,慈宁太后又道:“皇宫就是我的家,我哪也不去,宁愿死在里面。” “可是……可是……” “你们若是有心,就留下陪我,向陛下和天下人表明,王家人虽无将相之才,却都有一颗忠诚之心,如果怕死——我写一份懿旨,放你们出城就是,也别去洛阳,直接回老家,继续种地,就当京城是一场梦,我从来没找到过你们,你们也没真正来过这里。” 王国舅不停磕头,他怕死,全家人都怕死,可是太后说出这种话,他没法再提离京的事,只能回道:“太后不走,王家人一个也不会离开。” 慈宁太后轻叹一声,“你回去把家人都带进宫来。” 王国舅磕头,退出房间,只觉得双腿发软,小声对自己说:“还有机会,我劝不动太后,老爹能。” 厅内,慈宁太后对王翠莲说:“你不是外戚,用不着守这些规矩,也别哭了,回去带上你的儿子,随皇后一道离京。” “太后……”王翠莲还要再说话,慈宁太后不耐烦地挥挥手,她只好起身退下。 慈宁太后命人点灯,屋内屋外都点上,像是过年一样。 将近子夜,皇后等人又来拜见,慈宁太后命女官挡门,不许任何人进来,两名皇子也不例外,交待众人少带笨重之物,迁宫时不必再来告辞。 子夜过后,王家人都来了,近亲、远亲几十口,绝大多数人还是第一次进入后宫,却没心情观赏景致,全跪下大哭。 慈宁太后亲自扶起父亲,自己也跪下了,“女儿不孝,连累老父亲受难。” 王国舅跪在地上,向父亲道:“爹,你劝劝太后……” 王老爹脸上鼻涕一把泪一把,转身踢了儿子一脚,随后将女儿扶起来,大声道:“我明白太后的意思,王家一步登天,多少人看在眼里、恨在心里,总不能再让他们说咱们贪生怕死,留下,都留下,真到了必要的时候,都去守城,拿不了刀枪,出力气搬搬东西总还能做得到。” 王国舅吃惊地看着父亲,连哭都忘了,在家里老爹只是点头,可没说这些话。 慈宁太后既感动又悲戚,正要开口,王老爹转身向自家儿孙道:“你们不要哭,也别觉得不公平,咱们这几年过的是什么日子?神仙一般的日子,从前梦都梦不到,这是老天有眼,让咱们提前将一辈子的好日子都过完了,剩下的就是苦日子,没什么舍不得的。” 王家人只是磕头。 慈宁太后道:“王家不能因我绝后,请父亲挑选几位儿孙,我交给皇后,一块离京避难。” 王老爹放眼望去,全家都在眼巴巴地看着他,希望能被选中,他也是悲从中来,一狠心、一跺脚,“谁也别说我不公平,老三的儿子年纪最小,而且是在京城出生,好日子还没到头——就是他了。” 王国舅哭道:“爹,太后说是‘几位儿孙’……” “少废话,王家人若是有这个命,自然香火延续,要是没这个命,全家人都离京也没用。” 慈宁太后再次向父亲下跪,“女儿谢父亲成全。” 王家最小的孩子被送往秋信宫,慈宁太后命其母跟随,女人却不愿意离开丈夫与一家人,说:“皇后身边还缺人照看孩子?我留下,咱爹说得多,好日子都过完了,这是咱们的命。” 慈宁太后将家人都留在宫中,准备好酒好肉,金银珠宝堆在地上,随众人把玩。 四更时分,皇后等人离宫,受命不得前来告辞,集中在一起,向慈宁宫的方向磕头。 过后不久,宫女通报,王翠莲又来了,她没走,将儿子交给出宫的太监,自己来见太后。 慈宁太后再不相劝,也留在宫中,与几位女眷一块闲聊,回忆不多的往事。 天亮之后,慈宁太后终于困倦,倒在榻上入睡,王翠莲亲自看护。 皇宫里人数众多,不能都跟着皇后离开,大多数人仍然留下,等候接下来的安排,两位太后不管事,中司监刘介比平时更忙碌,送走了皇后等人,开始指派第二批、第三批人员以及要携带的物品。 他自己不打算走,要与皇宫共存亡,事实上,他也是宫里最镇定的人之一,做事仍然井井有条,任谁也挑不出毛病,有人想讨好他换取一个出京名额,见到他之后也都放弃了。 一天过去,直到傍晚时分,刘介终于闲下来,要了一桌酒菜,命人去请景公。 景耀是刘介的老上司,两人相识已久,一直是上下级,直到几年前才反转过来,关系说不上融洽,但也没有深仇大恨,刘介亲自相迎,请景耀入座,举杯道:“请景公满饮此杯。” 景耀也不客气,做势相请,随后一饮而尽。 刘介喝过之后,又连请两杯,然后道:“有件事我要请问景公。” “现在你是中司监,不必说请。”景耀道。 刘介笑了笑,“景公有什么事情必须告诉陛下吗?” 景耀明白这个问题的意思,如果说有,他就能进入第二批离京名单,如果说没有,则要留守京城。 景耀端起酒杯,也不相请,自饮一杯,回道:“没有。” “痛快。”刘介又连敬三杯。 景耀来者不拒,问道:“刘公又为何不肯去见陛下?” 刘介笑道:“与景公一样,我没有什么事情非要去见陛下,既然于陛下无益,我还是留下吧。实不相瞒,跟随陛下巡狩的时候我就在想,今后尽量不要再离开京城,最好能死在宫里。” 景耀大笑,两人推杯换盏,越聊越觉亲近。 酒过三巡,刘介屏退服侍的太监,已是半带醉意,说道:“宫中的规矩,至死不可多嘴多舌,今天我却要问一句,景公究竟替慈宁宫查到了什么?” 景耀微笑道:“刘公也有好奇之心?” “当然。” “你真想知道?” “死前的最后愿望,我知道这必定与思帝之亡有关。咱们都服侍过思帝,如果思帝还在,也会是一位好皇帝,而且大楚不会出现那么多的内乱,或许也不至于被外敌入侵,连京城都保不住。” 景耀收起笑容,面容倍显苍老,“规矩就是规矩,就算大楚亡了,规矩也还是会延续下去,我已将所知都告诉了慈宁太后,太后怎么处理是她的事,但是秘密绝不会从我口中透露出去。” 刘介大笑,“景公说的对,我还是不够资格担任中司监啊。” 景耀又喝一杯酒,“但是有件事我可以告诉你。” “什么事?” “思帝不如当今陛下,远远不如,思帝若在,可能与大臣的关系更融洽,可能不会出那么多内乱,但是思帝担不起大事,更没有远见卓识,面对强敌,大楚将毫无准备,更没机会绝地逢生。” 景耀了解许多真相,他说的话极具权威,刘介也喝了一杯酒,说:“我与大臣一样,希望一切稳妥,希望能有万世基业,时间久了,把希望当成了事实,真以为永远都不会有乱子。景公说得对,当今陛下虽然有点……但是也只有他能承担起这样的危机,大楚是存是亡就看陛下了,咱们都帮不上忙,不添乱就好。” “两个半死不活的老太监,竟然背后议论皇帝,真是坏了规矩,该罚。” “该罚!” 两人一杯接一杯,直到昏昏倒下。 次日一早,刘介醒来,只觉得头沉如山,景耀已经不见,不知是自己走的还是别人抬走的,他努力晃晃头,叫来外面的小太监,洗脸漱口,穿戴整齐,准备继续履行中司监的职责。 将近午时,有太监来通报:“宰相在勤政殿有请。” 刘介知道,事情该来了。 勤政殿里的大臣比平时更多一些,卓如鹤看到刘介,也不客套,直接道:“小周城、满仓城皆已失守,敌军正急速南下,不日即将到京,前锋义军估计挡不住,宫里还能再撤一批人,然后城门、宫门都要封闭,再不会打开了。”(未完待续。) 第五百二十二章 朕即诱兵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对韩孺子来说,眼前的道路是明摆着的,对大臣来说,皇帝又一次要冒奇险。 “兵部与大将军府留在晋城,调集天下兵马粮草,全力支援塞外楚军,兵部侍郎赖冰文升任守兵部尚书。” 皇帝的第一道圣旨就让众臣吃了一惊,赖冰文资历不足、风评低下,身为建议者,对神雄关失守毕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竟然被临阵升官,虽然前面加个“守”字,意味着这个兵部尚书只是虚职,战后还要交还,但也表明了皇帝的极大信任。 韩孺子没有别的意思,朝廷规矩,品级低者在高者面前要保持谦卑,想让赖冰文负责粮草征调,必须先提升其官位,哪怕是暂时的。 “将军柴悦统领塞外楚军,伺机与敌军再战,长城以外一切军事,由其便宜定夺。” 皇帝的第二道圣旨赋予柴悦更大的权力,同时也让群臣心生猜疑:陛下这是要放弃关中、放弃京城吗?朝廷和宫中诸贵人怎么办? “朕将亲赴洛阳,监督关中事态,绝不令敌军涌出函谷关,望诸卿努力,不要有后顾之忧。” 大臣们互相瞧了几眼,一开始有些糊涂的人,这时也都明白了,忽然间,不约而同地全都跪下。 皇帝将塞外定为主攻方向,自己却前往洛阳监督关中,这分明是要亲自去守卫京城与函谷关。 关中朝不保夕,楚军主力尽在塞外柴悦军中,天下兵力也都向塞外调集,皇帝却要反其道而行之,这是将自己置于险地、死地。 “陛下万万不可离开大军的保护。”赖冰文刚刚升官,成为晋城品级最高的大臣,必须第一个劝说皇帝。 韩孺子摆下手,“诸卿平身,不必多言。敌军兵多将广,分为两路,一路南下,已破神雄关,一路东进,受阻于马邑城。与之相比,楚军势弱,只能主攻一路,塞外既已获胜,且又准备充分,理应成为主战之场。关中惨遭涂炭,但是关中吸引的敌军越多,对塞外的楚军越有利。” 群臣不肯起身。 韩孺子继续道:“敌军急于一战,京城能够吸引敌军,但是不够,军队能够吸引军队,但是大楚已没有更多将士,唯一能引来更多敌军的就是朕本人,朕要充当诱兵。” 群臣磕头,赖冰文道:“陛下话虽没错,可是若有万一……” “朕督战关中,或有万一,朕若留在晋城,则两路楚军都难取胜,赖大人执掌兵部,连这点形势也看不明白吗?” 赖冰文当然明白,只是没有料到皇帝会如此决绝,以额触地,不敢抬头。 “诸卿皆有家人、亲友留在京城,如今关中形势不明,朕不乱做承诺,只说一句:太后、皇后皆在京城,朕绝不坐视京城落入强虏之手。退下吧,明日一早,朕就出发。” 韩孺子回到后边书房,看到赵若素正等在门口,笑道:“你想明白了?” 赵若素点点头,“依微臣所见所闻,神鬼大单于不是极狂妄,就是极恐惧。” “此话怎讲?”韩孺子进入书房。 赵若素看向张有才,得到许可之后才跟随进屋,回道:“如各方所言,神鬼大单于统一西方诸国应该不久,看其战法,对大楚也应该稍有了解,可是他却不做囤积、不做试探,直接派大军强攻。微臣据此以为,神鬼大单于要么过于狂妄,百战百胜之后看轻大楚,要么是过于恐惧,大军已如烫手铁丸,必须尽快抛向它方。” “神鬼大单于害怕自己的军队?”韩孺子觉得这个说法有些奇妙。 赵若素深施一礼,他如今是“罪上加罪”之身,什么都可以说,“正如陛下初登基时害怕群臣,神鬼大单于以小驭大,统领百国之军,心生恐惧也是自然之事。诸国将士初归强主,难言忠诚,若是留在本国,早晚必生祸患,不如引向陌生的敌国,以战止叛。” 韩孺子想了一会,放声大笑,“赵若素啊赵若素,你将为人君者看得如此透彻,对你可没有好处。” “微臣并未求过好处。” 韩孺子收起笑容,“随朕回关中,朕要看看神鬼大单于究竟是狂妄还是恐惧。” 赵若素拱手回声“遵旨”,并无一句相劝。 离天亮没剩多久,韩孺子也不休息,点选一千名宿卫军,诸将之中只要樊撞山,午时之前离开晋城,前往洛阳,途中不允许提前通知郡县,他要亲自去吸引敌军,但是不能太早泄露,要先看清形势,确定何处可守之后,再公开自己的位置。 在洛阳,韩孺子终于得到比较及时的确切消息:京城以北的大多数城池皆已失守,京城还在坚持。 这让他大大地松了口气。 在洛阳行宫,他见到了皇后等人,得知太后拒绝离京。 崔小君率嫔妃向皇帝请罪,韩孺子不想责怪任何人,也没时间停留,洛阳离京城毕竟还远,消息滞后,没准就在他稍稍感到心安的时候,京城已经沦为敌区。 韩孺子赦皇后等人无罪,匆匆看了一眼几位皇子与公主,来不及多说什么,立即离开,率军继续前往函谷关。 在函谷关,消息就不那么令人心安了,京城已经三天没有公文传来,前方斥候表示,一支敌军正向函谷关攻来,不知是绕过了京城,还是攻下了京城。 崔宏听说皇帝要来,大吃一惊,见到皇帝本人,又是大吃一惊,迎入城内军营,欲要下跪,被太监扶起。 “陛下怎么会来这里?” 韩孺子将自己的计划大致说了一遍,最后道:“函谷关还在,大楚仍有希望,如果京城也能守住,则胜算更多一些。京城具体情况如何?有兵多少?谁是守将?粮草可足?满仓城可及时烧毁?” 崔宏还没从惊讶中恢复过来,但是一一回答,只有满仓城的具体情况不知道。 听说瞿子晰担任守城大将,韩孺子也吃了一惊,待得知谢存与花缤为辅,他又松了口气。 韩孺子只休息了不到一个时辰,又有消息传来,敌军正在迫近函谷关,大概有五千多人。 韩孺子要亲自带兵前去迎战,崔宏绝不同意,“陛下已经亲临函谷关,不可轻涉险地,敌军五千或许是伏兵,不如待守城中,等情况明了再战不迟,即使要战,也该由臣率兵出击。” “有太傅守城,朕心甚安。该是向敌军宣示朕在此的时候了,出城迎战乃是最好的手段。以朕所知,敌军不会设伏,必是前锋军队,趁其人数不多、立足未稳,正可一举破之。” 皇帝是个固执的人,崔宏争不过,只好交出城中一多半军队,让皇帝带去迎敌,他留下守城,心情比皇帝没到的时候更加忐忑。 韩孺子率军八千出城,高擎黄龙巨旗,连夜行军,清晨时分与敌军相遇,中间是私自离京的吏部尚书元九鼎。 元九鼎从来不是坚定的大臣,先后讨好过上官太后、慈宁太后,皇帝与大臣争执不下的时候,他两边邀功,表面上支持大臣,暗地里却向皇帝效忠。 这是他最后一次摇摆不定了。 元九鼎认出了黄龙旗,却没有看到皇帝本人,也不敢看,又望向对面的军队,觉得更近一些。 他跑得太久,两条腿又软又麻,几乎站立不住,可他强迫自己迈动脚步,奔向全然陌生的敌人,大喊道:“我是楚国重臣,我愿投降……” 一小队骑兵迎过来,元九鼎大喜,以为是来保护自己的,可是没过一会,他的脸上就变了颜色,那些骑兵举起了手中的兵器,而且加快了速度。 元九鼎扑通跪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大叫:“投降!投降!” 直到刀枪接二连三地落在身上,元九鼎才突然醒悟一件事:这些人听不懂楚语。 除了俘虏,韩孺子第一次见到战场上的敌军,从盔甲到兵器果然都与楚军不同。 “有劳樊将军出战。”韩孺子道。 樊撞山早已急不可耐,立刻领命,率本部千人出战。 道路狭窄,双方军队没办法一字排开,只能分批交战。 樊撞山身先士卒,第一个接触到敌军、第一个将敌兵挑落马下。 战斗持续了整整一个上午,韩孺子亲眼见识了敌军的有进无退。 楚军也不退,身后就是皇帝,前方的京城则是许多将士的家乡,他们必须前冲,拼命厮杀。 马战变成步战、步战变成混战、混战变成血战……韩孺子先后投入了几乎所有兵力,身边只剩数十名护卫。 太阳高高升起,敌军退却,正如崔腾所言,这些人进攻时不要命,一旦崩溃,更加不要命,互相踩踏,如有深仇大恨。 一身血迹的樊撞山回来复命。 韩孺子坐在马背上,微微躬身表示谢意与赞赏,再无其它表示,下令道:“上马,继续前往京城。” 敌军以虎驱狼,韩孺子击败前锋之后,则要随狼追虎。 楚军稍做休整,吃了一点随身携带的干粮,继续行军。 韩孺子猜对了,敌军只是试探,大军并未跟来,途中又遇到三次敌军,数量都不多,而且有了怯意,一触即溃。 连行数日,楚军终于赶到京城外围,在这里,他们被拦住了。 曾经令太傅崔宏心生怯意的黑压压大军,如今都在包围京城,远远望去,京城竟也显得渺小。 京城尚在,但已岌岌可危。 :访问网站 第五百二十三章 害怕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双方互射了几轮箭矢,不约而同地停下,发起冲锋。 韩孺子登上战车亲自擂鼓,樊撞山率领二百骑冲入敌阵,其余将士严阵以待,只等皇帝一声令下,也要进入战场。 敌强我弱,奇怪的是,没有人感到害怕,不只因为皇帝亲自督战,更因为过去的几天里他们已经与敌人数次交手,摸清了路数,发现敌军并非不可战胜。 面对十几倍于己的敌军,韩孺子没有退却,第一,他要给京城守军鼓劲儿,第二,他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撤退必须以进攻为保障,否则的话,敌军士气更盛,己方的将士则会变撤为逃。 樊撞山一生中的巅峰尽在这一天,手持长枪,纵马冲入密密麻麻的敌军群中,不管对面是人、是马、是骆驼,都是一枪刺杀,他根本不在乎前方有没有拦阻,只在意身后的目光和鼓声。 樊撞山冲入敌阵里许,听到收兵的锣声,又冲了一段距离,才调头回来。 神鬼大单于的军队往往有进无退,今天却出人意料地谨慎小心,没有追赶,也退回原阵。 二百骑伤亡过半,樊撞山却没事,只是枪头断了,将枪杆往地一抛,抱拳道:“请陛下允许我再入敌阵,以壮军威,这回别太早招我回来。” “不愧真猛将,来人,赐酒。” 不等别人动手,崔腾抢先跳下马,拿着酒囊跑到樊撞山面前递了过去,一脸的崇敬神情。 樊撞山也不客气,拿起酒囊灌了一大口,随手扔掉,崔腾双手接住。 樊撞山向本部士兵道:“一、二队冲过一次了,三、四队出列。” 二百士兵立刻驱马向前,樊撞山招手,有人送来一杆新枪,他接在手里,“不够,再来一杆。” 樊撞山左手握缰,腋下夹着一杆枪,右手持另一杆枪,再次冲向敌阵。 就像约好了一样,敌军仍没有射箭,也派出一队将士,大概五百余人,当先五名将领,同样手持长枪,样式不同,更长更粗。 韩孺子擂鼓,樊撞山率军第二次冲锋,与敌将相距十几步的时候,他的左手松开缰绳,手臂松开,腋下长枪下坠,他一把抓住,双手持枪,大吼一声,再次加速,在最后一刻身子前倾,躲过对方的长枪,将自己手中的两杆枪深深刺进两名敌将的脖子里。 敌将人仰马翻,樊撞山只是速度稍缓,持枪继续前冲,所至披靡,如入无人之镜,敌阵又派出第二支队伍上前迎战。 樊撞山连破三拨敌军,直至大军阵前,举起右手长枪,向敌阵中最高大的旗帜远远掷去,又吼一声,调头转回,再入战场。 樊撞山这一次冲入战场五六里,一去一回,损失的兵力却更少,只有二十几人亡于阵中。 樊撞山驰至皇帝车前,扔掉剩下的长枪,“还能再冲,只是枪不堪用,马也不行了。” “换枪,赐朕御马。” 两名将领送上新的长枪,东海王亲自牵来皇帝的坐骑,崔腾再次递上酒囊。 樊撞山喝下酒,对皇帝的马却有几分犹豫。 “朕不爱一马,独望将军平安归来。”韩孺子道。 樊撞山这才上马接枪,向本部大声道:“三、四队归列,五至十队随我出战。” 六百人前行,樊撞山指着远处的京城,“这一回要冲到离城墙一箭之地,让守城将士知道陛下驾临。” 敌军派出千余人迎战,这一回将领更多,共有二十多人,冲在最前一排,目标都是楚军的猛将。 双方的冲锋已经与胜负无关,而是关系到士气与名声。 韩孺子第三次擂鼓,同时下令全军备战。 樊撞山被敌将围住了,混战中,他大吼了一声,似乎受了伤。 韩孺子立即下令全军前移。 樊撞山冲出包围,手中只剩一杆枪,敌将倒下五六人。 楚军主力缓缓前进,做出全军出击的架势,敌军调整阵形,选择了撤退。 樊撞山看不到前后的变化,只知前冲,目标唯有一个,就是远处的城墙。前方的人越来越多,可他看不出有任何东西能阻挡自己。 樊撞山素以猛将闻名天下,今天他的发挥甚至超出了自己的想象,似乎拥有了十倍于往常的力气,就算前面横着一座山,也能一枪挑翻。 城墙近在眼前,樊撞山能望见城头的旗帜与隐约的身影。 他觉得自己还能再往前冲,跨下的坐骑却不干了,哀鸣一声,重重摔倒在地上。 樊撞山推开死马,翻身站起,长枪不知哪去了,他赤手空拳,原地转了半圈,向敌人发出嘶吼。 本部士兵追上来,护住樊撞山,有人将长枪递到将军手中。 樊撞山还要徒步前行,一名军官大喊道:“将军,已到一箭之地,请速退,勿让陛下担忧。” 樊撞山又向城头望了一眼,跨上一匹空马,与众将士往回冲。 城墙之上,鼓声雷动,喊声直冲云霄,为樊撞山送行。 这一战规模不大,双方主力皆未出动,影响却极深远。 京城里的人知道自己没有被抛弃,皇帝亲自率军前来支援。 敌军明白,虽然接连攻破城池,他们却没能让楚军屈服或害怕。 对韩孺子影响就是他可以率军撤退了。 不到一万士兵,救不了京城,更不可能与敌军进行真正的决战,他得见好就收。 天黑之后楚军才撤,在此之前,韩孺子于阵前犒赏全军,人人赐爵一级,随樊撞山冲锋者赐爵二级,阵亡者三级。 爵位意味着身份、田地与金钱,阵亡者的家眷可以继承这一切。 樊撞山被封为破军侯,这一赏赐当之无愧,全军山呼万岁。 东海王是这一战的见证者,与别人一样,他感到极度振奋,一度曾想与樊撞山一同冲锋,几番犹豫才放弃这个过于大胆的念头。 他还非常困惑,对敌军、对皇帝都感到困惑,当阵脚稳住之后,他忍不住抬头向战车上的皇帝问道:“敌军明明势强,又以拼死战斗闻名,今日为何胆怯?” 韩孺子扭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赵若素,大声道:“敌军死战,乃是因为身后有主人逼迫,围攻大楚京城是首功,主人舍不得让给奴隶,亲自出动了。” “神鬼大单于就在军中?”东海王吃了一惊,与众人一同向对面望去,除了黑压压的人群,什么也看不清。 “或者是他本人,或者是他的心复,能够自作主张,而不是没头没脑地一直向前冲。”韩孺子笑了一声,“主人越胆怯,对待奴隶越严苛,反之也是一样,敌军越不惜命,敌酋心中越怯。如樊将军者,朕只怕他一去不返,见他平安归来,如得一城,绝不想让他陷入阵中。敌势虽强,其心却惧,朕因此敢与之一战。敌酋不知底细,以为楚军背后还有伏兵,又怕城里军队内外夹击,因此不敢放手一搏。神鬼大单于,不过如此。” “非陛下亲征,别人即使猜到敌酋心怯,也不敢出战。”东海王佩服得五体投地。 入夜之后,楚军撤往函谷关。 行军途中,樊撞山才发现肋下血流不止,原来是受伤了,“嘿,无耻之徒,不敢明面射箭,却以暗箭伤人,我当时把箭拔掉,过后却忘了。” 韩孺子率军奔往京城时是急行军,撤回时却是正常行军,沿途桥梁、道路都不破坏,两座城池也都留人驻守,并且设立大量哨所,监督敌军动向。 韩孺子猜对了,准确地说是赵若素猜对了,敌军果有怯意,锋头一过,没有再来追击,只是专心围城,在外围建立大量壁围,看样子是要采取守势。 函谷关守将崔宏得知京城的消息之后,亲率全体将士,出城三十里相迎。 皇帝这一战绝非大胜,更没有解脱京城之围,却令楚军士气大振。 韩孺子向崔宏下令,在沿途险要之处设立临时关卡,以木石阻道,也做出防守之势。 奇招毕竟是奇招,只能偶尔一用,想要打败敌人,还是得步步为营。 进入函谷关,脱下战甲,独自坐在屋子里,韩孺子才感到全身虚脱,手心冒汗,连心跳都变快了。 他根本没有连日来表现得那么镇定与自信,派樊撞山出击完全是迫不得已,敌军胆怯,他与别人一样意外,阵前对东海王说的那番话,倒有一半是临时想出来的,而不是事前的深思熟虑。 无论走到哪里,有几本书韩孺子总是带着,其中之一就是太祖本纪,他颤抖着双手随意翻开一页,逐字读下去,慢慢地心中踏实,手也不抖了。 太祖的每一次死里逃生都更像是运气,但太祖有一个本事,能承受得起坏运,也能担得起好运,不骄不馁,一遍遍地东山再起。 书中掉出三页折起来的纸张,是造反之书《淳于子》仅剩的三页,里面记载了太祖韩符的一段故事,声称他曾向豪侠低头。 韩孺子一直没明白这个故事里的含义,今天却别有一种感觉。 “太祖也会害怕。”他喃喃道。 房门打开,张有才进来,笑道:“陛下,瞧我在军中发现了谁?” 韩孺子抬起头,惊讶地看着张有才身后的人。 孟娥竟然来了,身着宿卫士兵的盔甲,脸上抹灰,很难看出原来的样子。 “皇后派我来的。”孟娥说,“陛下打了一场硬仗。” “这才只是开始。”韩孺子很高兴自己克服了心中的恐惧,也很高兴看到孟娥,“围困京城的敌酋不是神鬼大单于本人,但他会来的,等他一到,才有真正的硬仗。”(未完待续。) :访问网站 第五百二十六章 大楚使者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东海王默默祈祷神鬼大单于能够拒绝和谈,可事态进展偏偏不如人意,双方来回沟通了好几天,敌方居然同意接见大楚使者。 东海王别无选择,开始思考如何传递消息,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首先语言就不通,需要三名通译接力合作,双方才能互相听懂。 出发之前,东海王问赵若素:“你有计划吗?” 赵若素重重叹了口气,“见机行事吧。” 这话跟没说一样,东海王只好自己想主意,刚坐上马背,崔腾匆匆跑出来,向东海王道:“陛下说他就不送行了,祝你们一路顺风,能不能回来不重要,关键是一定要完成陛下交待的任务。” “这是陛下说的话?”东海王面露恼怒之色。 崔腾笑道:“陛下就说他不送行了,其他话是我说的,真羡慕你,有机会为陛下尽忠。” “那你跟我一块去吧。”东海王冷冷地说。 崔腾连连摇头,“呵呵,我本事没你大、地位没你高、口才没你好、运气没你佳,就不跟去添乱了。记住,完成任务优先,就算不能吓敌军一跳,也要争取多拖延几天,好让这边征集到足够的兵力。” 东海王拍马离去,崔腾在身后大声道:“东海王,大楚就需要你这样的忠臣!” 一队十余人驰出函谷关,由各处将领接力护送,通过一道又一道壁垒,每过一处东海王都想,此关能坚持多久?守关将士现在还都是活生生的,过不了多久就将伏尸雪地,这些人心里知道吗?不害怕吗? 东海王差点开口问出来。 当天夜里,一行人入住一座小小的军营里,东海王邀赵若素共同用餐,喝了几杯热酒驱寒,东海王问:“今天早晨出发的时候,你因何长叹?” 赵若素不太爱说话,东海王笑道:“你是‘罪上加罪’,我是‘九死一生’,还有什么话不可说、不敢说?” 赵若素终于开口,“我叹陛下还是爱用奇招、虚招,指望用两条亦真亦假的消息惊吓敌军。” 东海王一拍大腿,“对啊,我也觉得此招难以奏效。” 赵若素斜睨东海王,“你不相信此招有用?” “啊?你不也是这个意思?” 赵若素摇头,“我只说这是奇招、虚招,没说不会奏效,恰恰相反,我觉得这一招很可能激怒敌酋,楚军只要能挡住最初的怒意,这两条消息就会发生效力,令敌军士气大降,甚至发生分裂。” “可你仍然叹息?” “我叹息此招生效之后,陛下更爱用奇、用虚,这绝非帝王之术、大楚之福。” 东海王眨眨眼睛,他与赵若素正好相反,以为这种时候什么招数都可以用,只担心这一招没用。 “陛下为何派你跟来?”东海王疑惑地问,他是皇帝的弟弟、宿卫军大司马,起码表面上地位极其尊崇,赵若素却是一名连职务都没有的待罪闲人。 “使者当中总得有一位不怕死的人。”赵若素平淡地说。 东海王发了一会呆,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发现酒已经凉了,喃喃道:“陛下的手段真是越来越狠了,我总算明白陛下为何对得罪者时常宽容了,分明是要物尽其用,让咱们以死效忠啊。” 赵若素点头赞道:“这才是真正的帝王之术,陛下若坚持以此治国,则天下太平。” 两人都认可同样的事实,态度却截然相反,东海王嘿嘿地笑,不想争论谁对谁错。 第二天早晨,使者一行加快了速度。天寒地冻,东海王冷得直流眼泪,可还是注意到一件事,“楚军在囤积冰块,这倒是冬天阻敌的一个办法。” 赵若素嗯了一声,半晌才道:“敌军迟迟不肯发起进攻,必是准备充分,冰块能挡多久?” 东海王不吱声了,心里纳闷,皇帝怎么会欣赏这样的怪人,处处作对,就没有一次肯顺着自己说话。 三天之后,楚军不能再护送了,从这里开始,东海王一行由敌军带领。 “距离这么短。”东海王自言自语,心里有点发慌。 第一批敌军是匈奴人,接下来不停更换,敌兵的装扮各式各样,越往后越华丽,有人的盔甲上镶满了宝石,阳光照耀,晃得人眼晕。 使者绕过京城,继续北上,东海王远远地望了一眼,京城尚还屹立,但是城墙破损,累累伤痕、烧痕,令人触目惊心。 “京城守不了多久。”东海王更小声地说,瞧了一眼赵若素。 自从进入敌军范围之内,赵若素更不爱说话,但是腰板越发挺得笔直,就算骑在马上跑一整天,也从不肯弯腰露出疲态。 东海王也挺起身子。 楚使被送到京北百余里外的一座庞大军营里,东海王心中震惊,敌军数量太多了,营地一座连着一座,纵马驰骋也要跑上几天几夜。 楚使没有立刻得到接见,而是被送到一顶帐篷里,来了几名奇装异服的贵人,借助通译向他们传达面见“正天子”的规矩: 下跪时双手着地,手心冲上,亲吻地面三次,然后以额头触地,未得允许不可抬头。 问什么答什么,不可擅自开口。 每次回答问题,都要口称“天下共主”,自称“惶恐之奴”。 先要沐浴更衣,一天之内只喝水不吃饭,待身上全无异味之后,才能面见“正天子”。 …… 敌酋规矩繁多,说完之后,又拿出一卷纸,上面以三种语言将每一项规矩都清清楚楚地列出来,其中包括楚语。 贵人退出,东海王拿着纸对赵若素说:“咱们若是全数照做,也就没脸再回去见陛下了。” “走一步算一步吧。” 赵若素被分配到另一顶帐篷里,转身要走,东海王上前拦住,“赵若素,你到底想怎么做,提前告诉我一声,都到这里了,我不可能再有别的想法,以死明志?可以,我能做到,让我有个准备就好。” 赵若素盯着东海王看了一会,吐出几个字:“那就准备吧。” 东海王真想狠狠一脚踹过去,勉强忍住,回道:“好吧,去见敌酋,但是不下跪?” 赵若素点头,“不下跪。” 赵若素离开,东海王心里空落落的,尽量什么都不想。 很快有几名仆人抬来一只大桶,让客人沐浴。 在寒冬里泡热水澡,本应是很舒服的一件事,可东海王总摆脱不掉一个念头:这不是沐浴,而是跟洗衣服差不多的清洁,换了好几次水,每次都要加入不同的香料,其中一些颇为刺鼻,逐渐变得清香。 沐浴持续了多半天,除了喝水之外,不给任何食物,东海王又累又饿,快要虚脱了,躺在床上却睡不着,翻来覆去,心想,自己和王妃还没有一男半女,实在是失败。 次日午时过后,东海王被叫出去,乘坐一顶样式古怪的软轿,前去面见神鬼大单于。 “其他人呢?”东海王问,只有他一人乘轿,赵若素等人都不见踪影。 通译没在,护送者低头前行,一个字也不说。 东海王脸色微变,不管怎样,赵若素都是一种监督、一种鞭策,他不在,东海王心里更加没底。 “以死明志。”东海王小声道。 差不多一个时辰之后,东海王已经被冻得全身颤抖不已,轿子终于停在一顶巨大帐篷前,几名奴仆上前,将客人从轿子上抬下来,送上另一顶小轿,这回行程比较短,直接抬进了帐篷里。 帐篷垫起一人多高,帷幔重重,皆由华服贵人掌管,东海王下轿,踩着松软的地毯,步步前行,肚子发空、双腿发软、心里发虚,可他仍然能做到挺身而立。 眼前豁然开朗,至少三十人同时扭头看向客人,有衣饰华丽的男子,还有戴着面纱但是并不羞怯的女子。 东海王做好了抗争的准备,目光扫过,很快落在一名中年男子身上,在一群高鼻深目的异族人中间,此人更像是楚人或匈奴人,身边没有人靠近,地位应该最高。 东海王正要开口,忽然警醒,这人不是神鬼大单于,这间屋子甚至不是正厅,而是等候召见的前室。 东海王发现自己紧张了,咳了一声,脸上挤出微笑,大声道:“有人会说楚语吗?” 中年男子走过来,其他人纷纷让路。 “我会说几句。”男子生硬地说。 “阁下怎么称呼?” “我乃正天子堂兄,你该称我‘殿下’。” “我是大楚天子的亲弟弟,你也该称我‘殿下’。” 男子笑了,“果然是来送死的。” 男子的轻视反而让东海王丢掉了恐惧,正色道:“我是来送信谈判的,大楚天子有话要对神鬼大单于说。” 男子脸色一变,“注意你的用词,送死者,死法有许多,你想挨个尝试一遍吗?” 有些话本应等见到神鬼大单于再说,可东海王忍不住了,担心再过一会自己心中的斗志与锐气将要消息,于是大声道:“我只知道一种死法,就是不屈而死,请你转告神鬼大单于,大楚天子开出条件:如果你们立即撤出楚地,大楚就会召回已经攻入你国的两支楚军。” “两支?” “一支由西域虎踞城出发,另一支一年前由海路进攻,此时已经登岸了。”东海王尽量表现得自信。 男子大笑,用别种语言说了几句,帐篷里的人全都发出笑声。 东海王心中一紧,这两个消息对敌人来说显然不是意外。 第五百二十七章 再攻京城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中年男子大笑着转身离开,其他人也都走出前室,东海王一个人愣在当场,不明所以,帐篷里到处都是帷幔,稍一走神,他甚至分不清门在哪里。 很快,另一名男子走进来,身穿窄袖长袍,头戴尖帽,唇上留着一撇胡子,看相貌像是楚人,一进来先掐灭几根蜡烛,只剩三根维持照明。 “帐篷里到处都是易燃之物,必须小心些。”男子走近东海王,抬头看他。 “你是楚人?”东海王皱眉道。 “什么是楚人?”那人反问道,笑了一声,“楚国治下、受皇帝统治的才是楚人,我出生在西域,在更西方的国度长大,会多种语言,与王公贵族做生意,谁也不能说是我的主人。只有正天子例外,他让我见识了什么是真正的强大,于是我自愿为奴,为正天子奔走效力。对了,我有一个楚国名字,丘洪。” 东海王笑道:“你不需要向我解释当奴才的理由,你的模样与装扮已经说明一切。” 丘洪并不气恼,“追随正天子这些年来,我见识过无数人的狂妄,也见识过同样多的惨败与乞求。” “我是来与神鬼大单于谈判的。”东海王冷冷地说。 “你说的名称是匈奴人乱叫的,最好不要再说。” “‘最好’常是奢望,比如你国,自以为攻入了大楚之境,却不知后方危在旦夕,连回家的路都没了。”东海王急切地想要弄清那些贵族在笑什么。 丘洪哦了一声,“怪不得大家发笑,原来是为了这件事。”他走到一张榻前,坐在上面,却没有邀请东海王坐下。 “神鬼大单于让一个奴才替他谈判?” “我不是来谈判的。”丘洪平淡地说,停顿片刻,“我是来看看楚国使者究竟有几分诚意,然后向正天子提出建议。” “大楚很有诚意,可以不计较你国的无礼入侵,只要你们退出楚境,大楚也会召回你国境内的所有楚军。” 丘洪再次大笑,“你还真是不忘这件事,看来你们并不知道,也难怪,由此往西,一切路径都在我们的控制之下,消息传不到楚国。” “不知道什么?”东海王心中惴惴,脸上却不动声色。 “你们有一个叫邓粹的将军,带着很少的人进入我国,一开始打了几场小小的胜仗,可是在神叶城全军覆没。” 东少王脸色微变。 丘洪继续道:“你国曾派出一名使者,名叫韩息,自称是皇亲国戚。” “他的确是宗室子弟。”东海王隐约记得几年前皇帝曾派出一名使者,应该就叫韩息。 “他在神叶城待了很久,这次也一块被杀了,正天子已经传令,楚人西行者,一律格杀勿论,所以你瞧,我不是楚人,只是从祖先那里继承了一张楚人的面孔。” “你的确不是楚人,真正的楚人不会数典忘祖。” “哈哈。你们还有一路军队,从海上出发,将军也自称是皇亲国戚,说是皇帝的叔叔。” 东海王一愣,“你说的是谁?” “看来楚国的消息不灵通啊,或许那个人是在撒谎,但他的确自称皇叔,在爪哇国抢占了一座岛屿,自立为皇帝,不打算再走了。海上诸国没向楚国通报消息吗?真是奇怪,我们很早就接到了。” 丘洪笑吟吟地看着东海王。 东海王越发困惑,若说黄普公带着一群海盗自立为王,他是相信的,可是自称皇叔,并且自立为皇帝,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当然,你可以选择不相信,这都无所谓,我只是告诉你,不能再用这两路楚军跟我们谈判。” 东海王半晌无语,不管消息真假,皇帝想用这两条消息惊吓敌军的目的看来是达不到了。 可他没有死心,突然也大笑起来,悄悄观察对方的反应,见丘洪略不耐烦,他说:“你也可以选择相信,我只是来告诉神鬼大单于,这是他最后一次平安返家的机会。” 丘洪收起笑容,起身离开。 很快从另一个方向走进来两名奴仆,示意东海王跟随他们出去。 东海王很想冲进帐篷深处,或者站在这里大喊几声,但他没敢,老老实实地跟随奴仆回原来的住处,心慌意乱,如果丘洪所言都是真的…… “陛下肯定不会像我这么惊慌。”东海王自语道,稍稍安慰一下自己,“我不是来争论消息真假的,是让敌人犹疑不定。” 东海王对刚才的反应很不满意,下定决心,再有机会见到丘洪,一定要表现得胸有成竹。 仆人送来了酒肉,东海王真是饿了,却没有胃口,“怎么?不用我空腹见神鬼大单于了?” 仆人大概听不懂楚语,连头都没抬,放下食物转身走了。 东海王狼吞虎咽吃了半顿,突然想到这或许是断头饭,自己要死在这里了,胃口再失。 仆人进来收走残肴,东海王坐在床上呆呆发愣,想找赵若素说话,门口却有卫兵把守,不许他出去。 东海王不停给自己鼓劲,可是只要一停下来细想,又觉得完全不可能,神鬼大单于与极西方必定保持联系,消息比大楚顺畅得多,怎么可能轻易受骗? 第二天一早,东海王又被叫出去,这回没有软轿,四名卫兵像押送一样带他到了一块空地上,在这里,他见到了赵若素等人,心中一惊,以为楚使都要被处决了。 “两国交兵不斩来使,看来神鬼大单于不懂这个道理啊。”东海王向赵若素大声道。 赵若素没吱声,双手拢在袖子里,像是在观赏风景。 东海王敬佩不已,也闭上嘴,四处观察了一会,发现不对,这里不是刑场,周围的士兵一批批调动,像是在奔赴战场。 没过多久,有人牵来楚使的坐骑。 东海王稍松口气,很快又紧张起来,趁着上马的工夫,向身边的赵若素道:“这就要开战了?咱们怎么办?” “见机行事。”赵若素还是这四个字。 “见什么机啊?”东海王有些恼羞成怒,“我根本见不到神鬼大单于,只见到一个堂兄和一个奴才。” 赵若素点点头,跳上马,什么也没说,仍然挺得笔直。 东海王也上马,心想还是得自己拿主意。 楚使随着大军南下,敌军前后望不到头,东海王想找人说话,周围士兵不少,却没有一个人会说楚语,他只好又向并驾齐驱的赵若素道:“这是要攻打京城,还是函谷关?” “京城。” “咦,你听说消息了?” 赵若素摇头,“神鬼大单于为人刚强不屈、有进无退,上次敌军没能攻下京城,还被陛下带着数千将士所惊吓,他肯定非常不满,所以要强攻京城,以定军心。” 东海王觉得有道理,“你再猜猜,神鬼大单于最后会见我吗?” “京城若被攻破,他挟余威,可能会见东海王,京城若是不破——那就难说了,他这种人一怒之下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 东海王想不到自己的命运竟然与京城的存亡联系在一起,“那……京城会被攻破吗?” “我只猜人,不猜事。” 东海王患得患失,既希望京城能保住,又希望自己能活着离开,传递消息反而不那么重要了。 军队走了一天,在一座山后扎营,看不到京城,敌军士兵更显众多,一眼望去,像是无边无际的海洋。 楚使又被分散到各个帐篷里,东海王仍然独占一顶,但是没有了木炭等取暖之物,入夜之后,外面寒风呼啸,帐内冷得人睡不着觉,东海王哆嗦了一晚上,心里诅咒敌军能被冻死。 次日一早,楚使又被带出来,这回骑马只走了一个时辰,停在一处高地上,远远地能够望见京城。 高地上还搭建了一座巨大的高台,装饰得极其华丽,大量士兵环绕周围,楚使站在高台之下,有士兵监视,不准任何人抬头,事实上即便抬头也看不到什么。 “神鬼大单于在上面。”东海王小声说。 赵若素嗯了一声,望着京城,如雕像一般。 丘洪不知什么时候来了,站在楚使身后,突然开口,“今天你们就能回家了。” 赵若素没动,东海王回头,冷冷地看着丘洪,“你们却在放弃回家的机会。” “四海为家,正天子所到之处皆为家,运气好的话,今天晚上你就能在皇宫里见到正天子。据说楚国皇宫非常华丽,我一直想亲眼看看。” 东海王转回身,心中愤怒,却无话可说。 一队士兵押着一个人转到高台前方,东海王惊讶地看到被押者竟然是神鬼大单于的堂兄。 堂兄软软地跪在地上,颤抖不已,似乎在哭泣。 丘洪小声解释道:“他之前指挥攻城,胆子太小,面对几千名楚军,竟然不敢进攻,围城一个月,毫无进展,这种人正天子是不会留下的。” 高台之上一声锣响,士兵退后,只剩堂兄一人跪在那里,他用奇怪的语言叫喊,像是在哀求,又像是在向神灵祷告。 高台之上射下来一支箭,正中堂兄头顶,随后是更多箭矢,堂兄倒地时成了一只刺猬。 锣声再响,敌军发出呼喝之声,一层一层向外传递,越来越远,加入者越来越多,声响不见减弱。 远处,样式奇怪的攻城器开始发射巨大的石弹,一队队士兵像蚂蚁一样抬着云梯朝城墙行进。 “要么爬上城头,要么死在城下,这是他们接到的命令。”丘洪轻叹一声,“我更可惜这座传说中的楚国京城,今天之后就要面目全非了。” 第五百三十章 乱猜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感谢读者“麦草在yy”的飘红打赏。) 京城真的挡住了敌军强攻,不仅搭建了多道墙内之墙,还放了一把火,形成一道火墙,这把火终于动摇了敌军的士气与斗志。 但他们仍不敢立即退却。 远方鼓声响起,来自四面八方,夜色笼罩中,似乎有无数的楚军即将涌出。 “援军,这是我们的援军!你们包围京城,现在自己也被包围了。”东海王仍然想不明白楚军哪来这么多兵力,但是一点也不妨碍他的兴奋,扭头看向丘洪,微笑道:“若论‘声东击西’,神鬼大单于可比不上大楚天子。” “你们将军队从塞外调回来了?”丘洪脸色微变。 “你说呢?”东海王反问道,回忆自己在函谷关的所见所闻,觉得不太可能。 丘洪再次登上高台。 东海王心中振奋,向远处遥望,恨不得楚军席卷而来,立刻将敌军全部歼灭,突然想起一件事,心猛地一颤。 “敌军若是大败,会将咱们杀死泄愤吧?”东海王问道。 敌军若是战胜,会留下东海王等人以供羞辱,一旦大败,却可能恼羞成怒,将军中楚人全部杀死。 赵若素嗯了一声。 东海王脸色苍白,“陛下派咱们来和谈,其实就是为了迷惑敌军,让他们以为楚军不会起进攻。”顿了一下,他又问道:“来之前你知道这件事吗?” 赵若素摇头,“陛下不可能冒着泄密的危险,将这件事提前透露给任何人。” 东海王想了想,脸上浮现一丝微笑,“也对。不管怎么说,咱们这算是立功了。” 赵若素没有回答。 高台之上锣声连响,十几名身穿华服的贵人匆匆下来,上马奔赴各处。 “他们要迎战外围援军。”东海王猜道。 “援军不是对手。”赵若素小声道。 皇帝又在虚张声势,东海王也想明白了,心中大惊,这回的对手是神鬼大单于本人,敌军不会被轻易吓住,而是会拼死一搏。 东海王踮脚遥望,影影绰绰的敌军的确出现一些混乱迹象,但还没到溃散的地步,到处都有人用古怪的语言叫喊,应该是在重新调集军队,准备投入战斗。 更远处,鼓声不断,隐隐有嘶喊之声,两军似乎已经交锋。 “陛下千万不要亲自参战啊。”东海王心焦如焚。 数名骑兵疾驰而至,停在台下,大声通报情况,东海王侧耳倾听,一个字也听不懂。 赵若素突然上前一步,大声喊了一句。 东海王更加吃惊,因为他还是一个字也听不懂,赵若素竟然会说异国语言。 楚使当中的通译也很意外,连他们都不能与神鬼大单于的人直接对话,需要借助对方的通译,丘洪虽然会说楚语,却不做通译的事,每次商谈,仍然派出多人重重转达。 更惊讶的是敌军士兵,他们听懂了。 赵若素继续大喊,东海王很快明白过来,赵若素反来覆去喊的只是一句话。 东海王仍然不明白话中之意,但是看到敌军士兵个个面露惊恐与迷惑,就连看守楚使的卫兵,也都面面相觑,竟然没有阻止赵若素的叫喊。 东海王也大喊起来,赵若素的话很简短,一学就会。 两人齐声大叫,终于惹来反应,丘洪走下来,站在几级台阶之上,大声下令,卫兵们立刻拔刀横枪,强迫楚使全都跪下。 样式古怪的弯刀摆在眼前,东海王与赵若素闭嘴。 丘洪来到两人面前,怒笑道:“楚人果然奸诈,竟想用谎言扰乱军心。” 东海王正要反唇相讥,赵若素碰了他一下,示意他不要开口。 “这是事实,不是谎言。”赵若素道。 丘洪退后一步,第一次正眼打量赵若素。 卫兵退下,赵若素缓缓起身,盯着丘洪,一字一顿地说:“神鬼大单于什么时候离开军队的?我猜已经有几天了。后方生什么了?又有叛乱?由西域出的楚军,并未大败吧?” 丘洪面红耳赤,一字不。 东海王也想站起来,却被赵若素摆手制止。 “你是什么人?竟敢如此胡说?”丘洪终于开口。 “我是大楚待罪之人,不敢胡说,只是做出一点合乎事实的猜测。神鬼大单于为人刚硬,若是对堂兄不满,刚到京城的时候就会杀之示众,绝不会等到攻城之前动手。可他有更急迫的事情,提前离开,你们这些人假装他还在,模仿他的命令,却处处显出犹豫。神鬼大单于不会是得病暴毙了吧?” “闭嘴!神鬼……正天子好得很,此刻就在高台之上。” 东海王终于明白刚才自己与赵若素在喊什么,不是“正天子已经逃走”,就是“正天子为假”,他只纳闷赵若素从哪学来的这句话。 赵若素冷笑一声,“他若在台上,根本不会派你下来,会直接下令将我处死,用不着任何解释。我说了,你们假装的神鬼大单于不像,只有他的凶残无情,却没有他的果敢无畏,很快你就会看到,对此产生怀疑的不只是我,还有军中将领,到时候你们还是犹豫不决的话,大家就要亲眼看看高台之上都有什么了。” 丘洪脸上变颜变色,正要开口,东海王也站起来了,他不想再这么跪下去,“没错,夺城辱敌乃一大块事,神鬼大单于为什么要让给你?因为他根本就不在这里。” 丘洪抬起手,要对卫兵下令。 远处驰来一骑,上面的人看来是名大将,远远就大叫大嚷,语气显得又急又怒。 丘洪刚刚得到赵若素的“指点”,不想再显得犹豫,抬起的手落下,立刻下达命令。 数名士兵举起手中短枪,却没有立刻动手,丘洪与来者吵了几句,更严厉地下达命令,士兵掷出短枪,竟将大将当众射杀。 丘洪仓皇地向台上跑去。 “神鬼大单于真的不在这里?”东海王小声问。 “我是乱猜的。” 东海王吓了一跳,“可你会说他们的话。” “这几天现学的,并不难,多听就是,‘正天子’他们天天挂在嘴上,拿起东西问他们是真是假,听回答就行了。” 东海王敬佩不已,“敌军会相信咱们的话吗?” “军心不稳,什么话都会相信,除非神鬼大单于亲自露面,可我猜他不会。丘洪刚才做了一件蠢事,他应该先假装请示一下再杀人,却在台下直接下令,应该会让军中将士更增疑心。” 东海王左右看了看,的确,包括卫兵在内,视线内的敌军全有惊慌之意,比刚才更加明显。 一名满脸胡须的军官跑过来,严厉地问。 东海王听不懂,也不知该怎么回答,赵若素同样听不懂,但他敢于开口,极其简洁,应该只是一个词。 东海王也跟着重复一遍,这是刚才那句话的后半截,大概是“虚假”的意思。 军官脸色骤变,竟然抬头看向高台。 高台之下,所有人都不准抬头,这是规矩,军官却公然违背。 几名卫兵上前,以刀枪相对。 军官不理会,抬头看了片刻,大声对自己人说话,又有一些人靠近过来,卫兵们反而退后,却没有收起刀枪。 军官又说了几句,带头迈步向台上走去。 赵若素小声道:“这些人是神鬼大单于的本族人,一直以来也被蒙在鼓里。” “你怎么知道?”东海王惊讶地问。 “多看,族人与奴隶的神情是不一样的,多听,说话语气更不一样。卫兵是奴隶,这些人不是。” 十几人向台上走去,东海王等楚使抬头以目光跟随,卫兵没有阻止,很快,连他们也抬头观察。 又有数骑驰来,看到竟然有人拾级登上高台,他们远远停下,没过一会,有人调转马头跑了。 登台者走得比较慢,直到过半也未受阻挡,他们加快了脚步。 突然,他们停下了。 台阶两边排列火把,最高处却是一边黑暗,又有帐篷遮挡,下面的人看不清状况,只见到登台者停下,很快,他们跪下了。 东海王心中一沉,赵若素似乎猜错了。 一道身影走到火光照射的范围内,停在十几名军官身前,让台下的人看得稍微清晰一些。 或许是仰视的原因,那具身影显得极其高大,穿着长袍,头上戴着兜帽,容貌不清。 身影没有开口,右手下垂,摘下带头军官的头盔,随手扔下,头盔蹦蹦跳跳地一路掉下台阶,随后他轻轻抚摸军官的头,很轻柔,军官一动不动,像是中了邪术。 身影突然用力,紧紧抓住军官的头,向前一扯,军官翻身从台阶上跌落,期间一声不吭,到了台下,全身蜷缩,瑟瑟抖。 一名卫兵冲上去,一枪刺下,随后是更多卫兵、更多枪刺。 东海王面无人色,赵若素小声道:“神鬼大单于必有隐疾,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可惜我不会说这句话。” 东海王惊愕地看向赵若素,“你还敢乱猜?” “损失的又不是大楚,为什么不可乱猜?”赵若素反问。 损失的不是大楚,却可能是楚使,东海王抬头又看一眼,心中大惊,觉得那道身影正盯着自己。 “我应该努力让王妃生个儿子的。”东海王喃喃道。(未完待续。)8 第五百三十一章 战场上的黑暗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身后的火把多如天上繁星,火光下却没有多少人。 楚军将虚张声势发挥到了极致,锣鼓、火把、旗帜全是正常数量的十倍以上,数十名将领的穿着打扮与樊撞山一样,手持双枪,带着士兵横冲直撞。 真正的樊撞山被强令留守函谷关。 敌军或许会受到惊吓,楚军却也很快失去了彼此间的联系,士兵迅速分散,从多个方向发起进攻,一开始还有人回来报信,没多久就都迷失在黑夜中。 只有鼓声不断、杀声不断。 韩孺子带数百人留在后方,终于他也忍受不住,转身对众将士说:“这一冲要直抵京城。” 这种时候没人劝说皇帝,人人都明白,离敌军如此之近,逃亡是没用的,反而更容易被追杀。 皇帝策马在前,孟娥、王赫、晁鲸、马大等人迅速追上,后面是大量侍卫与少量士兵。 他们越过一条冰冻的小溪,偏离了大路,没时间找路、认路,只奔着火光与叫喊声而去。 敌人却迟迟没有出现,连自己人也消失了,韩孺子放慢了速度,手里握着一杆枪,总觉得手滑,必须用力握紧才行,就跟他的心一样,似乎悬在了某处,又好像无动于衷。 这真像一个古怪的梦,韩孺子想,随后觉得可笑,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自己竟然生出如此无聊的念头。 前方有人惨叫,一名侍卫将火把先扔过去,几名士兵躺在地上,分不清属于哪一方,其中一人正在啊啊地大叫,不分族类,痛苦时的叫声都差不多。 韩孺子没有停下,继续向前驰骋,右前方有一团火,突然蹿起一丈有余,照亮一大片黑压压的士兵,旋即收缩,士兵也跟着消失了,好像从未存在过。 韩孺子愣了一下,想要调头冲过去,却被其他人挡住,只能继续前进,等他再转头时,不要说士兵,连那团火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韩孺子开始感到尴尬,怀疑自己是不是跑错了方向。 嗖的一声,一支箭莫名其妙地射来,直到近前才被发现,一柄刀抬起,将它格开。 孟娥一手火把一手腰刀,紧紧跟在皇帝身边,及时解除了一次威胁。 韩孺子的心猛地一跳,他刚刚与死亡擦肩而过,只差一点,他就要死在无名之辈的无名之箭下。 他稍稍偏离方向,压着其它马头,迫使整支队伍跟着自己一块走。 终于,他看到了厮杀的场面。 一小队敌兵看到了这边的火把,正在冲过来,当先一名将领,手持西方样式的长枪。 韩孺子用双腿拍马,他的坐骑千里挑一,全速奔驰比别的马要快。 他超过了众侍卫,自己却没有注意到,全神贯注于对面的敌将,将其当成冲破梦境的出口,好像只要刺中这个目标,一切的黑暗与寒冷都会消失。 身后有人在叫喊,韩孺子听到了,却不解其意,也不在乎,他只想前冲,将那名在火光中时隐时现的敌将刺落马下。 两人相遇,韩孺子甚至看到了对方战马鼻子里喷出的大量白气。 他相信自己能刺中,这信念如此强烈,以至于他根本想不到要躲避对方的进攻,将对方完全当成了会动的靶子。 砰的一声,韩孺子胸前剧痛,身子一晃,险些从马背上飞起来,坐骑长嘶,两腿前立,随即又向前冲去。 韩孺子眼里仍然只有目标,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戳。 长枪刺中了,也脱手了。 坐骑带着主人继续前冲。 韩孺子无力控缰,想要挺起身体,只感到天旋地转,分不清上下左右。 这样的结局可不光彩,连敌人长什么模样都没看清,韩孺子想完这个念头,从马匹上掉下来。 他没有昏过去,只是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就像有意憋气的人,时间长了,偶尔会突然忘了怎么呼吸。 一只手伸过来,将他从地上拽起。 韩孺子又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了。 孟娥下马,丢掉了火把,一手握刀,怒声道:“这可不是我想学的帝王之术。” 孟娥从来没发过怒,韩孺子很好奇,刚要说话,胸前再次剧痛,忍不住哼了一声。 “能走路吗?”孟娥问。 “能。”韩孺子试着迈步,有点艰难,问题不大。抬头望去,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身处一片战场中间,到处都是人和散落的火把,身边的侍卫除了孟娥,都不见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冲过来的,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晕过去一会。 孟娥拽着皇帝前行,尽量避开士兵,实在避不开,就挥刀砍过去。 韩孺子甩开孟娥的手,去摸自己的腰刀,却扑个空,从马上摔落的时候,刀不知掉到哪里去了。 孟娥护着皇帝往黑处走,有一回甚至与楚兵交手,直到双方都喊出楚语的“自己人”,才罢手分开。 那名士兵隐约听出对面是名女子,明显愣了一下,却没有认出皇帝。 韩孺子看到一杆斜插在地上的长枪,立刻跑去,用力拔枪,地面上传来一声惨叫,原来枪是插在人身上的。 惨叫之后再无声息,也不知是敌是友,韩孺子握着枪走出一段路,突然想起这是楚枪,被刺中的必定是敌兵,于是心中再无歉意。 黑暗中有人冲过来,韩孺子抢先喊道:“大楚必胜!” 对方呜啦呜啦回了一句,韩孺子与孟娥刀枪齐施,将那人击倒。 韩孺子用力拔出枪,大声道:“往火光处走!” 孟娥用左手推皇帝,严厉地说:“不行,跟我来。” “我……” “谁也不行。”孟娥又推一下。 地上尽是冰雪、石块、尸体,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进。 “你知道要去哪吗?”韩孺子问。 “安全的地方。” “哪来的安全之处?京城内外都是战场。” “那也用不着故意送死。” 前方有一棵树,孟娥让皇帝靠着树干,她握着刀四处观望。 韩孺子的确需要休息一会,他一直觉得自己体力不错,修行内功之后,可以连续几夜只睡很短时间,之前也参加过战斗,都能完整地坚持下来,这回只经历一次冲锋、一次枪刺,就已累得气喘吁吁。 “别绷得太紧。”孟娥说。 韩孺子点点头,慢慢平复呼吸,没错,他太紧张了,毫无必要地浪费了大量力气。 “樊撞山真是一员猛将。”韩孺子由衷赞叹,现在才明白樊撞山有多么难得,庆幸将他留在了函谷关。 “嗯。别动。”孟娥提刀跑出去,很快回来,不远处地上的一支火把熄灭了,周围更加黑暗。 “我可以了。”韩孺子说,感觉力量又回来了。 孟娥没动,也没吱声。 “咱们可以回战场了。”韩孺子又道。 “你刚刚说过,到处都是战场。” 韩孺子无言以对,半晌才道:“我要战斗。” “多杀死几名敌兵,并不能取得胜利,你活下来才是胜利。” 韩孺子再次无言以对。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并肩站在树下,倾听周围的杀喊之声。 “有点冷。”韩孺子说,胸口也疼,伸手摸了一下,护心镜凹下去一块,他怀疑自己的骨头可能断了。 “走。”孟娥带路,韩孺子紧随其后。 几名士兵呼喊异族语言跑过来,孟娥立刻转身,拽着皇帝退到一边,蹲下不动。 韩孺子将长枪放在地上,等敌兵从前方不远处经过的时候,他突然一跃而起,挺枪冲了过去。 孟娥伸手没抓住,只得持刀追随。 敌兵被吓了一跳,撒腿就跑,韩孺子追上去,一枪刺倒一人,另外三人跑得更快,等他拔出枪,只能隐约看到黑暗中的背影。 孟娥拦在他前面,低声道:“不要命了吗?” “敌兵在逃跑,你瞧,他们没有兵器,声音也很急促。” “才几个人而已,楚兵肯定也有逃跑的人。” 孟娥继续带路,她就像一只警觉的猫,通过声音与火光,总能避开大大小小的战场,只与少量散兵遭遇过,走走停停,从不在一个地方待太久。 只有一次,两人还是不小心陷在一处激烈的战场里,双方士兵浴血奋战,孟娥不顾一切地挥刀,也不管砍中的是什么人,开出一条路,又将皇帝带了出去。 韩孺子胸前越来越痛,但他没说,也没再坚持参加战斗,握着长枪跟随孟娥。 这一夜如此漫长,又好像只有一瞬间,不知不觉间,天边放亮,周围的景物与人逐渐清晰。 韩孺子惊讶地看到,京城就在数里之外,而附近不远就有一处战场,战斗刚刚结束,一群士兵正茫然地四处游荡。 “楚兵,那是楚兵。”韩孺子看得不是特别清晰,但他对自己的判断极为肯定。 孟娥看了一会,“是楚兵,咱们过去,你先别说自己是谁。” 韩孺子的甲衣与普通士兵不同,但是头盔丢了,身上沾满了血泥,手里拿着寻常的长枪,看上去就是一名侥幸脱难的将领。 韩孺子走过去,聚集到数十名士兵。 “是胜是败?” “敌军呢?” “太傅大人呢?” “陛下呢?” 人人都有问题,谁也无法回答。 “去与其他人汇合。”韩孺子以将领的身份下令。 远处还有散落的士兵,韩孺子带头走去,很快聚集到百余人,甚至弄到了一匹马。 对面驰来一名骑兵,大声喊道:“敌军溃逃!敌军溃逃!” 韩孺子大喜,第一个想到的人是孟娥,转身看去,却已不见了她的踪影。(未完待续。) 第五百三十四章 追敌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新年新气象,祝大家元旦快乐!) (感谢读者“lord_o_lies”的飘红打赏。) 白桥镇一片狼籍,敌军如飓风一般扫平了整个镇子,房屋被拆得一干二净,拿去建造高台与攻城器械,镇民大都已经逃入京城,剩下的少数人皆遭杀害,尸体掩埋,头颅悬在河边的木桩上。 看到这样的场景,楚军将士无不义愤填膺。 崔宏却冷静下来,停下脚步,先占领敌军的一座空营,打算看清形势再作下一步打算,于是派出斥候前去追踪敌军,很快,皇帝派人送来旨意,也是命令他暂缓追敌,等候京城楚军。 入夜之后,崔宏觉得身体不太舒服,旧伤又在隐隐作痛,裹着好几层毯子,仍觉得寒意入骨。 “真是老了,冻一夜就成这个样子。”崔宏叹道。 随从捧着热酒,一口一口地喂主人,笑道:“大人整晚力战,仍能策马追敌近百里,多少正当壮年的小伙子都做不到。” 崔宏面无表情,随从总是这么会说话,平时他很爱听,今天却有点意兴阑珊,摇摇头,表示不喝了,说:“拿笔纸来,我要写封信。” “大人有急事吗?不急的话,明天再写不迟,今晚好好休息一下。” 崔宏真不愿意从毯子里钻出来,犹豫片刻,“我口述,你来写。” 行军匆忙,许多东西都没带,随从正要出去找军中文吏索要笔纸,崔宏又改了主意,“等等,不用写信了,我说几句话,你记住就行,以后转告给皇后和崔腾。” 随从面露惊讶,“大人即将凯旋,自己告诉皇后与二公子吧。” “别想太多,我只是以防万一而已,若能平安回去,自然不用你转告。” “是,大人。” 崔宏想了一会,“告诉崔腾,老大不了,尽快给崔家多生几个孙子,多孝敬母亲,对丑王要执弟子之礼,对,一定要着力结交丑王,这是最重要的事情,比服侍陛下还重要。” “是……大人。”随从感到惊讶,他跟随太傅多年,从来不记得崔家与洛阳丑王有过交往,只是最近一段时间,崔腾被发配到马邑城时,可能得到过丑王的一点照顾。 “皇后……皇后很聪明,用不着多说什么,但是有时候过于软弱,只怕在后宫难以立足,陛下的恩受终究不是一生的依赖,你告诉她,无论如何要生一位太子,如果不能,也要抱养其她嫔妃的皇子。” “是,大人。”随从回道。 崔宏裹紧毯子,仍然感到寒冷,沉默片刻,又道:“慈宁太后极有远见,抱养庆皇子绝非宠爱长孙那么简单,她在给未来布局,真担心皇后能不能应付得了。” “皇后虽然平时稍显软弱,该强硬的时候还是能做到的。” 崔宏点点头,突然一扭头,双目圆睁,似乎刚发现帐中还有外人。 随从了吓了一跳,急忙上前,“大人……” “关于太后,我什么也没说,你也没听到,明白吗?” “是是,我只向皇后传一句话,早生太子,或者抱养一位皇子。” 崔宏嗯了一声,神情缓和,“退下吧。” “我留下服侍大人。” “不必,有急事叫醒我。” 随从只得退下,交待门口的卫兵,一发现异常,立刻叫他。 崔宏躺下,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不知过去多久,突然睁开双眼,可是又等了一会才清醒过来,只觉得更加寒冷,浑身颤抖不已。 外面响起一个声音,“尚书大人,斥候回报。” 崔宏强迫自己坐起来,强迫自己开口,“进来。” 一名满脸冰霜的军官走进来,带入一股寒风。 “尚书大人,敌军溃散,已不成队伍。” 崔宏一喜,“你亲眼所见?” “是,我亲眼见到一股敌军分崩离析,甚至互相攻击,然后朝各个方向奔逃。我在回来的路上遇见其他斥候,大家看到的情况都差不多。” 崔宏腾地站起来,“什么时候了?” “将近五更。” “立刻召集众将。” 崔宏不冷了,恰恰相反,他感到一股暖意油然而生。 一听到消息他就意识到,一件百年难逢的大功正摆在自己面前,此功能让他重返巅峰,还能给崔家奠定更加稳定的根基。 崔宏穿戴整齐,前往中军帐,麾下诸将都已到齐,他们已得到消息,与尚书大人一样兴奋,都急着率兵追击。 崔宏迅速分派任务,敌军原路逃走的可能最大,崔宏亲率中军一路北进,争取与塞外楚军汇合,将入侵之敌一举歼灭,几名心腹将领率左军前往西边的玉关门,那里的逃兵估计也不少,其他将领就只能往东追击散兵游勇了。 “追亡逐败以快为上,多招降、少缠斗,降后不安者,可杀。” 军中开饭,天亮不久,崔宏率领主力七千人首先出发,对后续到来的京城军队,他也都有明确安排,多数将士仍然随他北上,少数人分到东西两个方向。 楚军憋闷已久,前晚的战斗不清不楚,胸中的一口气没有全吐出来,这回听说要追赶溃散敌军,无不大喜,身上的疲惫一扫而空。 崔宏感觉极佳,旧伤不疼,身上也不冷了,骑在马上,只想跑得更快一些。 当天下午,楚军遇到第一股敌兵,这些异族士兵不认路,在附近的山中兜了一圈,竟然又绕回来了。 不等两军交锋,敌兵纷纷跪下投降,他们没有别的选择,大多数人手中连兵器都没有。 一千多名敌兵就这样沦为俘虏。 如果说斥候的报告还有几分不可信的话,这些没头苍蝇似的士兵,确凿无疑地表明敌军已经大乱。 崔宏只留少数士兵看管俘虏,率军继续追击,同时给后方军队留下命令,让他们加快速度。 第三天,后方的一部分军队追上来了,崔宏麾下已有兵近两万,抓获的俘虏则已多达万人。 同一天,崔宏接到圣旨。 皇帝命令兵部尚书不可急躁,要步步为营,提醒他敌军可能是在使诈,引诱楚军追击。 崔宏一笑置之,皇帝一向爱冒险,如今却太谨慎了,也难怪,皇帝留守后方,看不到前方的形势,敌军乱象如此明显,没有必要多疑。 崔宏继续追击,打算在小周城稍作整顿,补充一下军中粮草。 小周城已成为一片废墟,路边用楚人头颅堆起一座高台。 楚军更怒,杀死了当天投降的数百名敌兵,都要继续追击。 崔宏毕竟不是鲁莽之人,胜算再大,也要做好准备,于是下令扎营休息,将人头高台拆掉,就地掩埋,同时派兵四处搜集粮草。 数十里之内找不到幸存的楚人,只是又抓到几批俘虏,该这些人倒霉,赶上楚兵怒意未消、大开杀戒。 循东而去的右路军在满仓城找到一些剩余的粮草,及时送给中军。 满仓城已被烧毁,地下还藏有一些存粮,敌军不知,留给了楚军。 当天晚上,皇帝又有圣旨追来,表达了对敌军使诈的忧虑,要求崔太傅切不可大意,多审俘虏,务必要弄清敌军的真正动向。 崔宏此时已拥军四万,信心十足,将圣旨向众将出示,众将也都觉得敌军是真溃散,圣旨不可轻视,派人回京向皇帝详加解释即可。 次日凌晨,崔宏率军继续北上追敌。 这一天,楚军迎来“大丰收”,在几处山谷里,接连堵住敌军逃兵,数量多达三万以上。 崔宏再没有任何怀疑,派人将这个好消息迅速送回京城,以安帝心。 崔宏命令麾下军吏审问俘虏,可是军中通译不足,敌军又说各种语言,几乎问不出什么。 楚军加快速度,崔宏甚至有点着急,希望能赶在塞外柴悦之前夺回神雄关,甚至生擒神鬼大单于。 这将是大楚定鼎以来最伟大的功劳。 敌军确实凶残,所过之处几乎寸草不生,楚军只能吃随身携带的粮食,草料不足,马匹吃的与士兵一样。 但是大家都不着急,这毕竟是大楚地界,只要打败敌军,自会找到供应。 大军急行十几日,终于在一天下午追上了最大的一股敌军。 当时正在下雪,距离敌军很近了,前方斥候才发现敌情,根据以往的经验,敌军毫无斗志,一见到楚军就会投降,崔宏因此没有停下整顿队形,立即下令包围。 此地离神雄关不远,人马疲惫,粮草不足,崔宏希望最迟明日就能夺回关口,如果今天能抓获神鬼大单于,那就圆满了。 人人都急,大军踏雪疾驰,甫一交锋就发现不太对劲儿,敌军竟然发起反击,而且攻势极猛,完全没有乱象。 前头楚军猝不及防,被击退回来,崔宏与众将没有惊骇,反而大喜,以为神鬼大单于必在敌军之中,于是下令继续围攻,要以雷霆之势压垮敌军士气。 战斗持续了近一个时辰,楚军节节败退,坐阵后方的崔宏望着满天飞雪,终于醒悟过来,他上当了。 相隔数十里,丘洪走进一顶小小的帐篷,抖掉身上的雪,向里面的人笑道:“将计就计,你们这回知道正天子的厉害了吧?我们只是甩掉了一批不稳定的仆从军,就将楚军从京城引出,今天就是他们的灭亡之日。” 东海王面无人色,“何必留我?” 丘洪笑了笑,“西方的军队用来攻占楚国,楚国人多,正好可以分一批去守卫西方,正天子需要一位听话的皇帝。” (元旦休息半天,今日一更,望周知。) :访问网站 第五百三十五章 招降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林坤山想不到自己还有翻身的机会,送信者到来的时候,他正在盘腿打坐,一副高人气派,心里却在哀叹望气者的一败涂地。 他曾经帮助杨奉剿灭云梦泽盗匪,算是立了一小功,因此得以逃过死罪,被送到湖中岛上看守船只,出屋就能望见皇宫,却半步不得靠近,在十几名士兵监督下,更是不能离岛。 湖面结冰,晁鲸小心翼翼地走过来,不客气地推开房门,看着打坐的林坤山,撇撇嘴,咳了一声。 林坤山睁眼,认得这是皇帝身边的宿卫军官晁鲸,淡然道:“何事?” 晁鲸笑了几声,“你这一套可蒙不了我。” 林坤山下床,笑道:“我准备好了。” “准备好干嘛?”晁鲸一愣。 “为陛下效劳。”林坤山庄重地说。 晁鲸又是一愣,随后笑道:“我明白你的套路了,你猜到我是皇帝派来的,也不问,跳过这件事,直接说下一件事,稍微糊涂点儿的人就会被你说晕。可我不糊涂,林坤山,你骗不了我。” 林坤山微笑,“你在耽误陛下的时间。” 晁鲸收起笑容,“你既然这么能猜,猜猜陛下要让你做什么吧?” “陛下欲用我,必然是要说服某人,至于是谁,我可猜不到。” “嘿嘿,果然是假神仙,有你猜不到的事情。” “我当然不是神仙,望气之术人人皆可学之,并非不传之秘。”林坤山的目光中若有期待。 晁鲸急忙摇头,“陛下交给你一项任务,大功告成,还你自由,没有成效你还好意思活在世上吗?” “望气者早看淡了生死,这是入门的第一步。”林坤山没被吓到。 晁鲸四处看了看,“你这间屋子比我的还好。” “让给你了。” “呸,我才不要,屋子再好也是监牢。咳嗯。”晁鲸盯着林坤山,最后还是他沉不住气,首先开口,“陛下让你去说服敌军俘虏。” 林坤山露出惊讶之色,只是一瞬间的事,还是被晁鲸看到,指着他大笑,“漏破绽了,装得不像。” 林坤山笑了笑,“早跟你说过,望气并非仙术。陛下想让这些俘虏投降吗?” “不只投降,还要倒什么……” “倒戈?” “对对,就是帮楚军打仗的意思。” “陛下愿意给他们什么好处?” “好处?陛下可没说,陛下只说让你‘顺势而为’。” 林坤山苦笑,皇帝这是用人还不想负责。 “你不是已经准备好了吗?走吧。” “稍等。”林坤山背负双手,在晁鲸面前来回踱步,来回三趟之后,停下脚步,“走吧。” 俘虏都被关在城外的几座军营里,地位比较高贵的将领则被安置在驿馆。 驿馆也遭到敌军的破坏,只留下十余间屋子,大部分敌将还是要住在帐篷里。 敌军来自多国,将领多是本国王公,共有百余人被送进驿馆,让他们自己安排住处,十多名独占一屋的人,自然就是地位最高者。 林坤山奉命来劝说的就是这些人。 对他来说,这是一个不小的挑战,首先语言就不相通,虽有通译,却很难准确表达他的意思,其次风俗不同,他这一身的仙风道骨,只怕对方根本就不当回事,甚至会觉得他太老。 林坤山在路上想出一个办法。 十几名敌军将领被叫到一间屋子里,各自心怀忐忑,同时又彼此忌惮,看了一眼须发皆白的楚使,果然谁也不将他当回事,反而都瞧向军官打扮的晁鲸。 林坤山也不在意,走到桌前,拿起茶壶、茶杯,随手放置,动手缓慢,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敌将终于被这个白发老头儿吸引住,在通译的示意下走过去,谁也不明白有何用意。 林坤山摆好了,抬头看向三名通译,“我说,你们译。” 通译们点头。 “这里是大楚京城,也是你们所在的位置。”林坤山指着茶壶,等通译说完,他移动手指,到了一只杯子停下,“这里是神雄关与神鬼大单于。” 通译分别译说的时候,林坤山拿起一只装水的茶杯,由“神雄关”开始,慢慢倒水,画出一条水线,一直到桌边。 “这条线是你们回家的路。” 听完这句话,众敌将立刻议论纷纷,林坤山一句听不懂,也不在意,通译想要对他说话,他抬起手,示意不必。 “想回家,就必须”林坤山推倒代表神鬼大单于的茶杯。 通译们立刻转译,林坤山走到晁鲸面前,“我的任务完成了,剩下的功劳交给你了。” 晁鲸目瞪口呆,“就这么几句话?” “顺势而为,重势不重话,说明白即可,他们若是不在乎回家,说别的更没用。” 众敌将突然全拥到林坤山和晁鲸面前,七嘴八舌地说话,通译甚至来不及转达。 “停!停!”晁鲸抬起双手,制止太多人开口,然后向通译道:“他们在说什么?” 三名通译互相看了看,一人道:“他们在问,真能放他们回家?” 晁鲸看了一眼林坤山,老家伙脸上挂着微笑,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呃……可以,只要击败敌军,陛下可以……别提陛下,你们就说‘只要击败神鬼大单于,回家之路自然畅通’。” 通译照翻,林坤山笑道:“不错,话别说死,让他们自己领会即可。” 晁鲸沉下脸,“我可没想学你的那一套。” “最好的神情是没有神情,如果做不到,等而下之的选择是微笑,笑能掩盖最多的情绪,一个人对你凶狠的时候,你不必在意,一个人对你无故而笑的时候,倒要小心应对。” “这么麻烦干嘛?老子想笑就笑、想凶就凶、想哭……也不在你面前哭。” 三名通译小声沟通了一会,一人向晁鲸拱手道:“将军,这些人愿与神鬼大单于作战,但有一个要求。” “嘿,他们还敢提要求?” 通译一呆,晁鲸挥手道:“说说他们的要求吧。” “楚军为主,他们为辅,而且楚军得送他们回家,夺回诸国,保护他们与家人的安全。” “胃口还不小,他们是俘虏,是入侵之敌,居然想让大楚送他们回家,真是白日做……”晁鲸又看一眼林坤山,望气者脸上似笑非笑,说不清是有深意还是无所谓。 晁鲸立刻改口,“这些话先不要说,让我想想……啊,有了,告诉他们,大楚已经派兵去往他们的家国,而且是两支。” 通译很快回道:“他们说这两支楚军都被消灭了。” 晁鲸笑着摇头,“有人亲眼见到吗?有人看到楚将的人头吗?神鬼大单于害怕军心不稳,骗你们说楚军已败,其实他心里最清楚,楚军正在连战连胜,他就要完蛋了,所以才会急着开战,才会抛弃你们。” 通译说得比较细致,敌将开始不太相信,但是互相议论了一会,他们的神情发生了变化。 期间,晁鲸一直保持微笑。 通译道:“他们说神鬼大单于有一段时间没当众露面了,而且这次溃逃,他们都没见到神鬼大单于的本族将士,他们真可能被抛弃了,看来神鬼大单于没打算让他们回家,或许家中真发生了什么。” 晁鲸笑道:“或许?他们一无所知,大楚可不是,我们有海上的消息,神鬼大单于后院早就着火了,数十万楚军将他的老巢端了,等等,别说这么夸张,还是数万楚军吧,就要把神鬼大单于的老巢给端了。” 通译一一照说,众敌将大惊失色,全都看向大楚的“将军”。 晁鲸笑而不语,任他们观看。 通译道:“他们询问将军的身份。” “我是陛下身边的人。” 不知通译具体怎么说的,众敌将都露出敬畏之色,晁鲸保持微笑,不多也不少。 林坤山问:“我什么时候能得自由?” “等陛下觉得万无一失的时候。”晁鲸笑道。 韩孺子急需军队,可他眼下能调动的精锐将士只有数千人,还有近万名刚从函谷关外征来的新兵,难堪大用,于是他想到了这些敌军俘虏。 连日来,前方送回来的俘虏已达到几万人,中路军不占大头,西路的玉门关抓回来的俘虏最多,敌军不认路,只知道往日落的方向逃跑,根本不知道前方有沙漠拦路。 楚军在神雄关大败,逃回者寥寥无几,更多士兵不是阵亡,就是下落不明,连兵部尚书崔宏也失踪了。 京城再度面临威胁,群臣张慌,卓如鹤与瞿子晰都力主再度封城,准备死守,同时劝谏皇帝离京,指挥塞外军队尽快发起进攻。 韩孺子不想走,也不想再度守城,“神鬼大单于擅使计谋,但是有一点确定无疑,敌军军心不稳,神鬼大单于急需用几场大胜挽回军心,楚军此时不可再退却。狭路相逢勇者胜,敌军已没有最初的实力,楚军可以一战。” 韩孺子临时拼凑了一支军队,投降的敌军可不知道,所谓的主力楚军大都是拿到兵器不久的新人。 白桥镇百里之外有一座迎风寨,地势险要,韩孺子决定在这里迎战敌军,除了招降大批敌军,他已经想不出更多奇计。 这将是真正的决一死战。(未完待续。) 第五百三十八章 真心话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迎风寨内外,连同官道之上,成为一片相连的巨大军营,前后是楚军,中间则是投降的敌军,因为来自多国,语言不通,被楚人称为“百家军”。 这支军队只有盔甲没有兵器,按照原计划,要到决战的前一刻,才会将兵器分发下去,这些人原有的器物大都散失,虽然找回来一些,数量还是远远不够,需要楚军给予补充,至于用得顺不顺手,根本不被考虑。 一开始,楚军少而百家军多,双方互相提防,心里全都惴惴不安,楚军担心降军反抗,降军害怕楚军杀人除患。 没过多久,楚军数量越来越多,大都部署在后方,营地成片,一眼望不到头,双方的警惕反而因此减少许多。 只有楚人自己知道,这支突然冒出来的庞大军队里,大都是临时征调的平民百姓,远远看去一团威风,真到了战场上,只怕起不了多大作用,甚至能不能让这些人冲进战场,大多数将领都没有把握。 唯一信心十足的人是皇帝。 韩孺子屏退繁复的仪卫,通常只带五十几名卫兵在军营里进进出出,也不提前开路,士兵们临时让开即可,总之,他更像是身先士卒的将军,而不是高高在上的大楚天子。 他不停地发出许诺,向将军们许诺加官晋爵,向士兵许诺金银布帛,向平民许诺田宅减赋……四名史官跟随左右,皇帝随说,他们随记,以示这一切并非空口无凭。 赶到军营的第三天,韩孺子前往百家军营地,仍然只带五十几名卫兵。 异族将士对大楚皇帝更感好奇,韩孺子所到之处,众人围观。 向这些人发出许诺比较困难,最多的时候需要五名通译合作,好在韩孺子的话很简单,“助神鬼大单于,你们永无回家之日,助大楚,你们很快就能与家人团聚。” 每走过一处营地,就有楚军将兵器分发下去。 数日间,整支军队士气大振,就连事先最为悲观的将军,也生出几分信心。 韩孺子将中军帐设在迎风寨内,寨子边缘建了一座木制望楼,天气晴朗的时候,能够望见远处的开阔之地,那里将是战场。 腊月十一,敌军赶到,发现前方有大军阻挡,敌军显然很意外,立刻在数十里外安营扎寨。 韩孺子派使者送去战书,内容极其简单,只有四个字:明日决战。 使者当晚返营,带回来十余颗人头,都是楚军将领,崔宏与南直劲也在其中。 兵部尚书总算有了下落,崔腾捧头大哭,发誓要为父亲报仇,请求充当先锋。 韩孺子当然不能让崔腾冲在最前面,强令他留在身边,派出的前锋仍是樊撞山。 樊撞山伤势尚痊愈,但已没有大碍,他迫切地请求参战,一天之内连请五次,韩孺子终于同意,“将军此战,不为破敌陷阵,只为向百家军显示我大楚威风,切不可冒进。” 韩孺子不放心,将自己的卫兵分出一半给樊撞山,唯一的任务就是保护将军的安全。 第二拨军队就是百家军了,他们将罗列阵前,按照命令逐次进入战场。 楚军虽然缺少真正的将士,军吏却有不少,他们没日没夜地计算数字,然后排兵布阵,将五十几支军队安排得妥妥当当,孰先孰后、孰主孰辅,看什么旗帜、听什么命令,都说得清清楚楚。 第三拨军队则是临时征调的楚军,数量不少,韩孺子却没打算真派出去,这些人的作用是守住后方,给前方军队一点信心。 韩孺子未向任何人透露自己的真实想法,作战计划仍然制定出来,详细分派下去,让人人都知道明天要做什么。 韩孺子命人将楚军将领的头颅送上高台,面朝北方战场,要让他们看到明日的大胜。 夜色渐深,韩孺子在寨内大厅里宴请诸将,不设桌椅,所有人都站着。 迎风寨不大,敌军第一次经过的时候没来得及完全拆掉,大厅仍很完整,火把照得亮如白昼,韩孺子亲自执酒,连敬三杯,向楚将道:“京城已无守卫,百姓尚在东迁途中,楚军绝不后退,是胜是败,全看明日一战,望诸位努力。” 众将豪饮,韩孺子又向百家军将领敬酒,“终归是要回家,逃回去,仍会落入神鬼大单于手中,打回去,却能与家人团聚,从此摆脱奴役。” 异族将领的欢呼声更加响亮。 酒宴为时很短,几杯酒下肚,众人告辞,回去休息,准备大战。 韩孺子留在大厅里,望着一地零乱破碎的酒杯,心中所想全是明日的战斗,思考每一个细节,力求不出意外。 如果百家军不能获胜,后方的临时军队将不得不参战,那是最差的结果,而且获胜的可能微乎其微…… 有人走进大厅,韩孺子看去,是崔腾与侍卫头目王赫。 韩孺子坐在厅内唯一的椅子上,两人上前,在台阶下行礼,崔腾先开口,“陛下可有最后的准备?” “什么是‘最后的准备’?” 崔腾与王赫互视一眼,还是崔腾开口,“明日之战胜负难料,若有万一,楚军能挡一阵,陛下还可退往关东,但是需要提前安排好路线。” 韩孺子笑了一声,看向王赫,觉得这是他的主意,“胜负难料?大家都有这样的想法吗?”。 王赫被皇帝盯得脸色微红,再不能保持沉默,“胜败乃兵家常事,从来没有必胜之理。” “没有必胜之理,却有必胜之心。朕思考多时,以为楚军必胜,为何?所谓盈则必亏,神鬼大单于百战百胜,攻打京城时却被迫退去,虽是诡计,对军心却是一大打击。敌军虽盛,其实已是强弩之末,一旦锋锐被破,大败无疑。百家军受压迫已久,又怀着回家之心,必能越战越勇,更不用说还有楚军押后。” 崔腾已经为父亲哭过了,这时只在意皇帝,上前一步道:“就是这些百家军,真的……不值得相信啊,他们先是投降神鬼大单于,现在又投降大楚,保不齐明天阵前会站在哪一方。” “用人不疑,朕倒觉得百家军可信。” 崔腾无话可说,看向王赫,“还是你劝吧。” 王赫道:“就当是以防万一,陛下也该准备一条后路。” “你提醒了我,将兵部的人叫进来。” 王赫很快叫进来七八人,京城兵部只剩这些官吏,却是皇帝向全军发布命令的第一层缓冲。 韩孺子下达两条旨意,一是传令后方楚军,关闭壁垒,门户全部钉死,不准任何人出入,二是送给百家军将领一封信,让他们带往西方,择机交给邓粹与黄普公。 兵部官吏领旨而去,崔腾与王赫目瞪口呆。 “我早跟你说过。”崔腾小声道。 王赫无可奈何,本想劝皇帝备条后路,结果皇帝却将唯一的路给堵死了。 两人告退,韩孺子却不允许,“留下陪朕喝几杯。” 酒有的是,杯子却没几个完整的,崔腾找出两只,给王赫一只,自己一只,用袖子仔细擦拭。 王赫抱来酒坛,先给皇帝倒酒,次是崔腾,最后是自己。 韩孺子笑道:“今夜此间并无君臣,你我痛饮,不必拘礼。” 王赫客气地饮酒,崔腾却将皇帝的话当真,连饮几杯,大声道:“痛快,可惜东海王不在,也不知他是不是还活着。” “送回的人头里没有他,他就是还活着。” 想起父亲之死,崔腾又悲又怒,再次连饮三杯,也不用王赫倒酒,自己抱着酒坛自斟自饮,有了三分醉意,问道:“陛下为何不派我打头阵?” “因为你不是樊撞山。”韩孺子回答得很直接。 樊撞山威名远扬,不只是楚军,百家军也都知道是这一员无敌猛将,崔腾自然不如,可他不服气,“让我给樊将军当跟班也行啊,免得日后有人说我胆小,有仇不报。” “有你出战的时候。”韩孺子喝了两杯,“不必总想着明日的大战,说点别的。” 王赫不吱声,崔腾的醉意却更加明显,斜眼道:“陛下想听我一句真心话吗?”。 “当然。” 崔腾沉吟片刻,“我哥哥死在军中,但那是他自找的,与陛下无关,我父亲死于敌手,但那是他自己不小心,怨不得陛下,小君妹妹深得陛下宠爱,更没话说,崔昭是被陛下送入匈奴的,现在想来,对她可能是好事,至于削官夺爵,我都不在意,唯有一件事,我耿耿于怀,不是今天这种时候,绝不会说出来。” 王赫连使眼色,崔腾全当没看见,死死盯着皇帝,说:“张琴言是刺客,但她死了,我真的心痛,就是现在,心还在痛。” “你需要朕做什么?”韩孺子问。 崔腾长叹一声,再给自己倒了一杯,举起来说:“不用,说出来就好多了,平时在陛下面前总是小心翼翼,装作什么都不在意,能说真话,就是陛下最大的恩典。” 韩孺子大笑,也拿起杯子,王赫立刻过来倒酒,“好,朕自罚一杯。” 韩孺子正要举杯饮下,一名兵部官吏匆匆跑进来,惊慌失措,甚至没有下跪,“大事不好,百家军造反了!” 崔腾扔掉酒杯,转身就要冲出去,韩孺子喝道:“崔腾留下。”然后向官吏道:“是全军造反,还是一军闹事?” 官吏愣了一会,“还不清楚。” “那有什么可惊慌的?百家军自有将领,等他们将消息报上来,再来见朕,下去吧。” 官吏稍稍安心,可还是不踏实,“不用派人去查看情况吗?”。 “该睡觉睡觉,该值夜值夜,任何人不得轻举妄动。”韩孺子顿了一下,饮下杯中之酒,“都退下吧,朕也要休息了。” 远处隐隐有喊声传来,韩孺子却打个哈欠,面露倦意。(未完待续。) 第五百三十八章真心话: 第五百三十九章 临阵之赌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韩孺子一觉睡到凌晨时分,侍卫王赫与一名太监进来将他唤醒,太监服侍皇帝穿衣,王赫道:“百家军生一点是有人大喊楚军要动手,营中将领自行弹压,已经没事了,后半夜过来报告了情况。 韩孺子嗯了一声,这不是昨晚一同饮酒的时候了,现在的他是皇帝,是一军之主。 王赫一向沉稳,今天却有点沉不住气,犹豫再三,问道:“陛下是怎么猜到百家军不会叛乱的?我实在是想不明白。” “对百家军来说,时机已经过去了,他们若想叛乱,就该早些动手,然后北上迎接神鬼大单于,如今敌酋已至,列阵于前,百家军就算提着朕的人头去邀功,还是死罪一桩。” 韩孺子穿好了衣服与盔甲,“朕了解神鬼大单于,百家军更了解,他们已被逼至绝境,除了与楚军联手,别无选择。” 王赫敬佩不已,躬身道:“陛下知人,我等愚钝,想不到这么多。” 韩孺子微微一笑,身为皇帝,他的权威越来越高,身边却没有可说真话之人,他再也不会告诉某人自己心中有多么惊慌、双眼紧闭却不能入睡、好不容易睡着梦里全是自己被杀的场景…… 他不会说了,一切都藏在心里,所有人只能看到或听说一个深谋远虑、镇定自若的皇帝。 外边天还没有亮,将士们都已起床,营地里各种声音交汇,鼓声、锣声、号声、吼声、甩鞭声……不同的军队用不同的方式召集士兵,分派早饭,进行一次训令与鼓动。 崔腾等人早已候在厅外,这时全迎上来,簇拥着皇帝登上望楼。 楼上,十余颗头颅一字排开,面朝北方的开阔地带,准备“目睹”一场大战。 崔腾跪在父亲面前,低声嘀咕了几句,随后起身,守在皇帝身边。 作战计划早就安排好了,皇帝象征性地击了一下楼上的鼓,兵部官吏立刻通知楼下的传令兵,十几名士兵背着旗,疾驰出寨,分传圣旨。 朝阳初升,韩孺子道:“今日天晴,正是决战的好日子。” 崔腾翘遥望,笑道:“敌军好像也不是很多。” 敌军数量的确不是很多,但绝不比楚军少,而且都是神鬼大单于的本族精锐士兵,就是依靠这支军队,他征服了整个西方,驱使大批将士远攻大楚。 最前线的楚军已经列好阵势,当先的应该是樊撞山,可是相隔太远,望楼上的人看不清楚。 太阳又升起一点,双方军队开始互射箭矢,造成的伤亡极小,三轮之后不约而同停止浪费行为,派出第一支队伍,开始冲锋。 崔腾心焦如焚,“哪个是樊将军?一定要给敌人一个下马威啊。” 王赫更关心皇帝,所以第一个看出异样,小声道:“陛下……” 韩孺子严肃地摇摇头,也小声道:“无事。” 王赫看着皇帝苍白的面色,知道这绝非“无事”,他刚才分明看到皇帝面露痛意,显然是身体不适。 上次京城夜战的时候,韩孺子胸前受伤,断了一根肋骨,事后只是由御医草草治疗一下,韩孺子禁止御医再来,更不准他向外透露消息。 他相信自己能受得了,而且他必须受得了,在这种时候,皇帝的一点小意外都可能惹来数不尽的猜疑。 远方两军交锋,那必定是激烈的一战,远远望去却不是那么回事,所有马匹跑得都太慢,嘶喊声也听不清楚,鲜血飞溅的场面更是见不到。 远观者只能用想象来描述战场上的惨烈。 崔腾握紧了拳头,半截身子探出望楼,被两名卫兵硬拽回来,以防他掉下去。 韩孺子望了一会,坐到楼上唯一的交椅上,向陪同的将领与官员笑道:“左右无事,大家打个赌吧,今天这一战什么时候会分出胜负?” 众人目瞪口呆,尤其是两名百家军将领,听通译完,比楚人更显惊讶。 “朕赌午时前后结束,押一百两银子,有人愿意赌吗?崔腾。” 崔腾又向远方的战场望了一眼,“我赌申时结束,押……十万两。” 韩孺子斥道:“乱说,只能押一百两,你们崔家比皇室还有钱吗?” 崔腾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那就一百两,申时……前后,差一刻钟也算我赢吧?” “当然。” 其他人还是没有参与的热情,韩孺子继续点名,“王赫,你也猜一个时间。” “我希望越早越好,巳时吧。” “只剩不到一个时辰,王赫,你这是明摆着要送钱啊。”崔腾瞪眼说道。 王赫笑笑,“难说,或许就是我赢呢?大家若是都不押巳时,我岂不是独赚一大笔?” “嘿,大家都押一百两,总共也没多少……”崔腾兴致上来了,催促楼上的其他人说时间下注,连卫兵和两名异族将领也不放过。 众人没办法,纷纷下注,绝大多数人押酉时或戌时结束,那时候天色已黑,战斗只能结束。 这是一场正面交锋,没人愿意在夜里作战。 一名兵部官员提笔一一记下,既感紧张,又觉好笑。 韩孺子看向人群中最年轻的一名将领,“谢存,你还没下注吧?” 谢存曾经辅佐瞿子晰守卫京城,立下大功,尚未封赏,京城军队前去支援崔宏的时候,他也没有跟去,逃过一劫。 “是押战斗结束,还是押分出胜负?”谢存问。 “分出胜负。” “非得押今天吗?” “不必。”韩孺子道。 谢存又想一会,“我押后日。” 崔腾摇头,“只能押某个时辰,不能押一天。” “后日午时……不,未时前后。”谢存道。 “都记下了吗?”崔腾问道,兵部官员点头。 崔腾很兴奋,搓搓双手,“其实我也觉得今天不会分出胜负,陛下,我能再押一次吗?” “不能,一人就猜一次。” 崔腾想了想,“我替父亲押一注,他也在这里,应该算一份,对不对?” “好。”韩孺子同意了。 “后日申时,比谢存晚一个时辰。”崔腾道,监督兵部官吏写下。 远方锣鼓声突然响亮起来,崔腾比谁都急,跑到楼边遥望,“百家军参战了。” 这是一个关键时刻,两名异族将领也来到楼边,踮脚观战,互相说些什么。 通译上前,要向皇帝传译,韩孺子挥下手,表示不用。 足足两刻钟之后,崔腾转身,极庄重地向皇帝说:“百家军勇猛无畏。” 韩孺子嗯了一声,显得很不在意。 王赫第一个输了,上午巳时已过,远方战事正酣,全无结束的迹象。 “拿银子来,一百两。”崔腾伸手来讨,对赌博,他向来认真。 王赫拍拍身上,尴尬地说:“没带,等我回帐取来吧。” “可以吗?”崔腾问道。 “签字记账。”韩孺子道。 “宿卫军剑戟营副都尉王赫,欠银一百两,某年月日。”崔腾口授,让兵部官吏记下,然后对王赫说:“签字。” 王赫无奈,提笔签字,众人惊讶,甚至对远方战斗的关心都少了一些。 第二个输的是皇帝本人,午时已过,崔腾上前笑呵呵地说:“陛下输了,陛下不会也没带银子吧?” “等等,朕说的是午时前后,还有一刻钟呢。” 军中有人专门记时,每隔一刻钟,楼下就会传来锣响,崔腾侧耳倾听,甚至忘了观战,锣声一响,马上向皇帝笑道:“到了。” “没结束吗?”韩孺子坐的地方看不到战场。 “没有,打得正激烈呢,百家军快有一半参战了。” 韩孺子身上还真没有银子,身边的太监也没有,“好吧,朕认输,也记账。” 兵部官吏没敢落笔,不知道该怎么写。 韩孺子招手,叫来笔纸,亲自写下:朕欠银百两,某年月日。落款画了一个小圆圈。 崔腾看了一眼,笑道:“我若是赢了,不要银子,就要陛下这几个字,拿回去封裱起来,价值连城。” 韩孺子哼了一声,他的字迹不太好看。 好在崔腾也没赢,这一战由早打到晚,双方僵持不下,天黑之后也没分出胜负,只能各自退兵。 樊撞山活着回来了,满身血迹,寨内早备好了酒肉,他先抓起一块肉大嚼几口,然后埋怨皇帝派去的卫兵,“比敌人看得还紧,根本不让我冲锋嘛。” 卫兵讲述的却是另一幅场景,樊撞山在战场上几进几出,前后换了三匹马、十几杆长枪,挑落敌军将士至少二十人。 崔腾踅到樊撞山身边,小声道:“下一注吧。” “嗯,什么注?” 崔腾虽然输了,赌兴却更高,出示打赌的纸张,“打赌什么时候能分出胜负,今天大家都输了,就谢存一个人猜是后天。” “我们在前线浴血奋战,你却在后方拿我们的性命打赌?” 崔腾脸上变色,急忙道:“这是陛下……明天,明天我跟你一块上战场,用自己的命打赌。” 樊撞山哈哈大笑,“我押明日天黑之前。” “那就是酉时前后。” “押一万两。” 崔腾赞了一声“爽快”,随后遗憾地摇头,“陛下只许押一百两。” “那就押一百两,等等,我手下的士兵能不能下注?” 崔腾扭头看向皇帝。 韩孺子点头。 “可以。” “死人能不能下注?” 崔腾曾经替亡父下注,不用再问皇帝,直接道:“可以。” “好,那就赌,前锋军一千一百六十人,全押明日酋时,一人一百银,赢了大家分,输了我出。” 崔腾好心提醒,“那可是十一万多两。” 樊撞山没想到这么多,一下子含糊了。 韩孺子开口道:“将领百两,士兵十两就够了。” 崔腾一边写,一边笑道:“樊将军不太会赌啊,你应该将一千多人分成几次下注,赌不同时间,赢面更大。” 樊撞山一挥手,“赌就赌大的,要什么赢面?” 赌局一下子扩大了,好几位将军挤过来,也要为自己和麾下将士下注,就连百家军的将领也围着通译询问赌局详情。 韩孺子对身边的太监:“你也押一注吧,赌后日午时。”(未完待续。)8 第五百四十章 书还在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自从早晨吃过一点食物,东海王再没有进食,不是他不想,而是没人送,整整一天过去了,帐篷里冰冻如铁,他僵硬得似乎连血液都不流动,甚至对大战的结果都失去了兴趣。 “肯定是把我给忘了。”东海王喃喃道,紧了紧身上的毯子,分外怀念王府中的生活。 外面突然传来脚步声,东海王一喜,以为终于有人想到给他送饭了。 帐帘掀开,进来一个人,手持蜡烛,另一只手却是空的,没有食物。 东海王立即抛开毯子,挺身站起,冷冷地打量来者,不肯做出屈服的动作。 丘洪同样面无表情,缓慢扫视,目光最后落在那堆毯子上。 “没打赢吧?”东海王想要冷笑一声,结果脸上的肌肉却不听使唤,“你没来炫耀,我就猜到了结果。” 丘洪哼了一声,让开位置,帐外又进来两名士兵,手持长枪。 东海王心中一惊,那两人挺枪对准的却不是他,而是床上的毯子,戳了两下,又在别的地方或捅或刺,发现没有异常,退了出去。 丘洪也要走,东海王叫道:“慢着,你在找什么?” 丘洪不回答,也不停留,径直走了。 “他们这一战输得肯定很惨,真纳闷,陛下从哪又找出一支军队?”东海王心里稍微温暖了一些,干脆就在地上练起拳来,空间狭小,又没有灯光,他不敢大展拳脚,只是伸伸胳膊和腿,肚子因此更饿,但是没那么冷了。 噗,东海王的一拳竟然击中了什么东西,更让他汗毛倒竖的是,自己的拳头被咬住了! 异族军营、冰寒之夜、伸手不见五指……随意伸出的手却被一口咬住,东海王魂飞魄散,不由自主地张嘴就要尖叫。 胳膊一弯,咬手者靠近,又有东西堵住嘴巴,随后是一个低低的声音:“别叫。” 原来“咬”住拳头的不是血盆大口,而是另一只手。 东海王还是惊恐万分,但对方既然是人,会说楚语,他放心许多,点点头。 “我是楚人。” 东海王又点点头。 “是来刺杀敌酋的。” 东海王终于缓过劲儿来,用力点点头,那人松手。 “神鬼大单于不在这里。”东海王极小声地说,“他很小心,除了极少数人,没人知道他住在哪顶帐篷里。” “我就是那极少数人。”对面说。 “原来丘洪要找的人是你。” “嗯,我故意让他们有所察觉,从而暴露敌酋所在。” “聪明。”东海王心中突然生出一股新的希望,“你能把我救走?” “不能。”对面的回答干净利索。 东海王大失所望,“找我干嘛?刺杀的话,我可帮不了你。” “以后你有机会返回楚军。” “你知道什么?被杀死已经是我最好的结果,更惨的是被敌人带到极西方去,我……唉。”对方不能救他脱离苦海,东海王言语间也不那么客气了。 对面的人却不听他的抱怨,继续道:“告诉皇帝,那本书还在。” “什么书?”东海王莫名其妙。 “记住这句话,它对皇帝很重要。” “你究竟是谁?” 握着拳头的手一松,东海王退后一步,稍稍提高声音,“你不表明身份,我可不会替你传话。” 无人回答,东海王慢慢伸出手臂,到处摸索,帐篷里除了他以外,再无别人,东海王心慌意乱,使劲儿揉揉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个梦。 身上还是那么冷,肚子里也还是那么饿,东海王重新裹起毯子,毫无睡意。 外面突然响起一片嘈杂,许多人在大喊大叫,像是在下命令。 东海王精神一振,如果那人真能刺杀神鬼大单于,敌军必溃,楚军必胜,至于楚使……他不敢想下去了。 叫喊声持续了很长时间,隐隐还有兵器相撞的声音,东海王走到帐边侧耳倾听,心中患得患失。 丘洪又闯进来,一手握着蜡烛,另一手提着弯刀,看向东海王,“你在做什么?” 东海王挺直身子,“听听你们在做什么,楚军攻进来了?” “嘿,几名大胆的刺客而已,楚军无能,自知必败,连这种招数都用上了。” 东海王心里一颤,脸上却能挤出一点微笑了,“你的样子不够悲伤,想必神鬼大单于还活着。” “小小刺客,连正天子的边儿都碰不着,他们都被杀死了。” 东海王摇头,“不对,你的样子也不够得意,所以刺客跑了,你们没抓住。小心,没准刺客还会回来。” 丘洪上前两步,举刀对着东海王,“小心说话,我们可以选择任何人当降军的皇帝,不一定非得是你。” “看眼下的趋势,投降的是你们吧?我倒是能为你们传话,大楚天子一向宽宏大量,或许会饶你们不死。” 丘洪手中的刀架在东海王脖子上,刀身冰冷,东海王打了一个寒颤,却没有躲避,反而露出更多笑容,但不敢再做更多挑衅。 丘洪盯着东海王,最终没有动手,“楚国皇帝无耻,竟然招降正天子麾下仆从之军与我们作战,可这一招注定……” 东海王大笑,放声大笑,连脖子上的刀都不在意了,丘洪反而要将刀稍稍挪开,一脸的不明所以。 “陛下果然擅出奇招,竟然以敌之兵攻敌不备,哈哈。你们今天没能打赢,就意味着降军很卖力。”东海王一下子明白许多事情,又笑了几声,身体由里到外感到温热,“大楚天子就是有这个本事,神鬼大单于丢掉的士兵,大楚天子却能拿去为其所用,而且还很应手,哈哈。” 丘洪脸色难看,“别高兴,明天正天子一声令下……” “一声令下?丘洪,你心里也不信吧,事情到了这一步,你们的胜算可是越来越少了,仆从国士兵因为惧怕才替神鬼大单于卖命,今日一战,他们发现你们没有那么厉害,还会再听神鬼大单于的‘一声令下’?等到下一战,他们必定士气大振。” 丘洪大怒,“你以为正天子第一次遇到反叛吗?叛军必败、楚军必败。” “不同不同,从前有哪支叛军与能神鬼大单于的军队正面抗衡?想必没有,丘洪,究竟发生了什么,竟让你们的士兵大不如从前?哦,对手不一样了,你们现在的对手是大楚天子,你们以为他会退却,他却迎战,你们以为他会惊恐,他却无畏,你们以为他麾下无兵,他却派出一支大军,你们以为……” 丘洪手上用力,刀刃入肤,东海王不敢再说了,心情却是越来越好。 “刺客假意刺杀,其实是来救你吧?”丘洪问。 东海王这才明白丘洪为何半夜跑到自己这边来,本想否认,话到嘴边又改了主意,“或许吧,以眼下的形势,楚军没必要派出刺客,在战场上就能将你们打败,可大楚天子很在意我这个弟弟……” 丘洪举起弯刀,“那我们就用你的人头向楚军示威。” “好啊,这样一来,大楚天子就不必对你们再存宽容之心了。”东海王心中忐忑,却扬起脖子,露出一副不惧神情。 丘洪没有动手,停顿片刻,收起弯刀,“刺客敢来,就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东海王不屑地撇撇嘴,心里却有一点失望,刺客神出鬼没的,可还是没能杀死神鬼大单于。 丘洪做势要走,却又转回身,将弯刀收起,从怀中取出一张纸,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东海王凑近些,借着烛光看了一眼,“‘淳于子曰:强者因强而弱,弱者因弱而强,皇帝至强,一朝陨落,家国难继,皇帝至弱,或生或死,与国无碍……’这是书中一页,淳于子,淳于枭,你怎么会有这东西?” “这是什么书?” “是……算命的书。”东海王道,心里明白,这是刺客留下来的,却不明白其中有何用意。 丘洪一脸困惑,不相信,却没有再问,转身向外走去。 “你在哪发现的?肯定是神鬼大单于的床头,刺客用这种方式告诉你们,他能杀死神鬼大单于,可大楚不需要……” “它放在了我的床头。”丘洪大步离去,帐篷里又是一片黑暗。 东海王心中喜悦,看样子楚军还有胜算,而且是很大的胜算,至于那页书,则是刺客留下的,可他到底想表达什么呢?丘洪疑惑,东海王同样疑惑。 “那本书还在。”东海王小声重复刺客的话,原本没太当回事,现在却决定,若是真有机会,一定要向皇帝传达,只有皇帝能明白其中的确切含义。 这一夜,东海王一会睡一会醒,次日天还没亮,终于有士兵送来一盘冷肉和一壶凉奶,东海王狼吞虎咽吞下去,肚中有食,人也变得耳聪目明,听到外面锣声、号声不断,知道又要开战了。 丘洪又来了,脸上没有半点疑惑,恢复了从前的得意洋洋,“吃饱了吗?愿意随我观战吗?” 东海王当然愿意,总比在帐篷里一无所知强,“这种食物真不知道你们怎么吃得惯。” “那是你不懂美味。” “你这么高兴,是因为神鬼大单于没在一怒之下砍掉你的脑袋吧。” “不用套我的话,东海王,今天你将看到什么是‘临阵倒戈’,看到正天子和楚国皇帝谁才是那些仆从军队的真正主人。” 东海王不喜欢丘洪的得意劲儿。 第五百四十一章 皇帝来了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太阳逐渐升高,双方军队严阵以待,却都没有起进攻。 一名军官骑马匆匆回到迎风寨内,向皇帝报告一个意外的消息,“敌军押出西方七王,声称将在阵前祭军,以此要挟百家军反戈。” 望楼之上众人大惊,崔腾第一个跳起来,“我就知道异族人不可信,反复无常,又要阵前倒戈。” 楚人看向楼上仅有的两名百家军将领,两人惶惑,听通译说完,立刻跪下,激动地解释了一通。 几名通译互相对了一下,其中一人上前道:“陛下,这两人说事已至此,百家军绝不会再度投降神鬼大单于,请陛下允许他们去往前线,督促诸军起进攻。” “陛下别信他们,这两人分明是想与百家军汇合,一同倒戈。”崔腾大声提醒。 韩孺子摆下手,示意崔腾闭嘴,然后道:“问问他们,七王是怎么回事?” 通译询问,两将回答,说得颇多,通译再向皇帝传达时却比较简单:“极西方国家众多,但是各家王族皆有亲缘关系,所谓七王,是他们共认的嫡系王族,类似于咱们大楚的长房,备受尊崇,自从战败之后,就被神鬼大单于留在身边。其中一王,就是这位拉赫斯将军的父亲。” 拉赫斯大概听懂了自己的名字,再次向皇帝磕头,急促地说了几句。 通译道:“他说自己了解神鬼大单于,就算全军投降,七王也未必能得到宽赦,一鼓作气将神鬼大单于击败,反而可能救下七王,就算不能,也无遗憾,他愿意去前线劝说诸军。” 崔腾一个劲儿向皇帝摇头,其他人也都觉得不可放人,但是没有开口,他们已经习惯了在这种时刻由皇帝拿主意。 韩孺子思忖片刻,“让他们去。” 不等通译开口,崔腾急道:“陛下……派一个人去,留一个也好,就留这个拉什么斯。” “不必。崔腾,你不是想参战为父报仇吗?今日许你参战。” 崔腾渴望参战,却不是这个时候,闻令不由得一愣,“陛下……” 韩孺子指着望楼边上一字排开的十余颗头颅,“让百家军明白,败给神鬼大单于,只有这样的下场。” 崔腾终于醒悟,紧紧束带,“遵旨,陛下。” 通译也已说给两名百家军将领,两人又磕数头,起身下楼。 崔腾也要下去,忽然止步,对皇帝说:“我能带着父亲吗?我要他亲眼看到我打一场胜仗。” 韩孺子点头,对王赫说:“带全部卫兵跟去。” 皇帝的卫兵一半跟随樊撞山,剩下的一半临时赐给崔腾。 王赫躬身领命,崔腾亲手将父亲的头颅装入木匣内,双手捧起,与卫兵一块下楼。 望楼上的人一下子少了许多,韩孺子在椅子上微微斜坐,似乎在思考什么,不久之后他向兵部官员下令:“全军戒备。” “遵旨,陛下。”兵部官员早已惊慌失措,就等着皇帝传旨,立刻下楼,很快,迎风寨内外响起了稀疏的锣鼓声。 韩孺子看向小将谢存,问道:“你以为如何?” “百家军不会倒戈,敌军今日不会起进攻。” “为何?”韩孺子问,其实是替诸人说出疑惑。 谢存上前躬身行礼,“神鬼大单于晚了一步,他若是昨日招降,余威尚在,百家军惊恐之余,或许有人愿意屈服,可是经过一战之后,百家军惧心已去,愿意倒戈的人不会很多。” “可他们却在犹豫,没有按计划进攻。” “百家军群龙无,各王族虽有血亲,彼此间的猜疑却是只多不少,犹豫乃是因为无人肯出头,拉赫斯将军出面,能说服他们。” 韩孺子点头,又道:“你刚才还说敌军今日不会进攻。” “敌军拿七王当作人质,已露怯意,神鬼大单于今日必无战意。” 韩孺子又点点头,向众人笑道:“军心即人心,猜军不如猜人,朕也以为百家军必不至倒戈,但是朕猜测神鬼大单于必会进攻,此人知难而进,今日越是不宜开战,他越要逆势而行。”稍顿一下,他又道:“待会开战之后,命楚军列队前移,是否参战,要等朕的命令。” 另一名兵部官吏领旨,带人走到望楼一角,这里放着一面蚩尤大旗,竖起来就是楚军前行的意思,再竖则意味着参战,远方有专人盯着,看到旗帜就会传令下去。 楚军大部分士兵都将是第一次参战,许多人甚至没学会骑马,只能充当步兵。 时间一点点过去,太阳越升越高,这仍然是一个好天,众人心中急躁,比昨日战事正酣时更觉煎熬。 每当有人觉得再也忍受不下去的时候,就扭头悄悄看一眼皇帝,心里又能踏实一会。 皇帝坐在椅子上,双眼微闭,心事似乎根本就不在战场上。 远方鼓声骤急,立刻有观战将领转身道:“前方似乎开战了,应该是樊、崔两位将军冲锋。” “嗯。”皇帝仍不肯多看一眼。 “百家军未有动作。”将领加上一句。 谢存再度开口,“陛下,臣请去向百家军传令。” “无需你去,按规矩传令。” 兵部官员下楼传令,立刻有士兵一声声传出去,“前军参战!” 前军共有四支军队,两支昨日参加过战斗,另位两支则是第一次进入战场。 楼边的几名官吏与将领望眼欲穿,一人突然道:“百家军未动,敌军先出动了。” 众人都是一惊,唯有谢存向皇帝道:“陛下言中,微臣自叹不如,百家军看来很快也会参战了。” 韩孺子笑了一下,没有开口。 楼上的观战者可没有这么镇定,无不踮脚翘,好一会之后,终于有人喊道:“百家军参战了!” 一直显得很悠闲的皇帝突然挺身道:“竖旗。” 没人再对皇帝的命令产生疑问,早已准备多时的兵部官员与几名士兵一同竖起蚩尤旗,这意味着第一批后备楚军开始接近战场,进入待战区域之后停下,等候第二次竖旗。 韩孺子随即下达一连串命令,百家军的各支军队无一例都接到了命令,或进攻、或辅战、或防守、或绕行……谁都不能闲着,接下来是楚军,将近一半接到前移命令,剩下的一半也都进入备战状态。 几名兵部官员忙得手忙脚乱,有人记录,有人下楼传令、上楼回复,累得气喘吁吁。 皇帝终于部署完毕,又斜靠在椅子闭目养神。 他的命令其实都很简单,对正在进行的战斗没有直接影响,但无论是传令的官员,还是领旨的各支军队,都以为皇帝胸有成竹,对战场形势了若指掌,前方许多将士甚至以为皇帝本人已亲临战场。 又是一场大战,负责记录赌约的官吏忙碌起来,输者越来越多,好在银子都不多,大家更在乎最后的结果。 观战的将领不停转身报告情况,今天这一战开始得比较晚,规模却更大,一多半百家军参战,楚军也是步步紧逼,只等皇帝最后一声令下。 韩孺子迟迟没有下令,事实上,他心里很清楚,以新兵为主的后备楚军无论如何不能投入战场,那会暴露楚军的最大软肋,不仅会令敌军士气大增,还会让百家军失去斗志。 他的心里远没有外表那么镇定,他比谁都急,急于听到战事进展有利于楚军,再这样僵持下去,后备军迟迟不战就会显得很奇怪。 众人当中,只有年轻的谢存大致明白皇帝的心事,趁别人都在观战,他走过来,小声道:“请陛下给我一支军队,前去救急。” 韩孺子想了一会,“左军第九营两千人当中多为老兵,你带他们参战,驰骋往返,尽量避免缠斗、混战。” “是,陛下,微臣明白。” 韩孺子叫来兵部官员,传旨、令牌,谢存下楼去接管军队。 观战将领习惯报喜不报忧,只说楚军、百家军进展如何,很少提及敌军状况,韩孺子眼虽不看,心里却明白得很,像这种战斗,一旦开始很快就会变成混战,必须持续不断地投入军队,后参战军队看得更清楚一些,他们的士气直接影响那些参战已久的人。 谢存带一支楚军参战,最大的作用不是击败敌人,而是给百家军一个印象:楚军果然能打硬仗。 战场比较远,等了小半个时辰,才有将领回报说左军一部分将士参战。 通报声越来越少,因为战场上的形势实在太乱,站在望楼之上,根本分不清敌我,更无从判断胜负。 双方都知道今天这一战有多么重要,如果说昨天是试探,今天就是真正的交手,敌军再打不赢,士气将更加受挫,百家军若是明显战败,好不容易激起的斗志很可能消失殆尽。 一名兵部官员实在看不下去了,转身来到皇帝面前,“陛下,让楚军参战吧,虽然新兵居多,总比没有强。” “再等等。”韩孺子仍不想走出这一步。 斜阳西倾,又有几名将领提议派出后备军,皇帝终于起身,来到楼边向战场的方向望了一眼,说:“随朕去前线。” 众人一惊,可是没人相劝,此时此刻,皇帝只要开口,他们就会执行,哪怕是下令从楼上跳下去,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照做。 韩孺子扭头看了一眼楚将头颅,目光停在南直劲脸上,低声道:“你为大楚而亡,朕亦为大楚而战。” 韩孺子下楼上马,命人举起皇帝大纛,前方开道,一路吆喝着穿过备战的楚军,宣布皇帝来了。8 第五百四十二章 第三日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大楚皇帝亲自来到阵前,旗纛飘扬,身后只有数十名官吏与将领,没有卫兵,楚军士气大振,同时振臂高呼万岁,响彻云霄。≈ 韩孺子派出最后一支百家军,待此军进入战场之后,他下令擂鼓,率领前军近万名将士缓缓前移,后方的大军也都紧握兵器,开始原地踏步。 楚军大都是步兵,韩孺子派出大批将官骑马在队前驰骋,维持队形不乱,事实上,第一线基本都是老兵。 战场看上去很近,只凭双脚却要走一会,韩孺子勒住缰绳,尽量走慢一些,扭过头,望见残阳如血,天又要黑了,他不想再打夜战,但是更不想在敌军之前退却。 这是一场士气之争,一口气没提上来,接下来就会再衰、三衰。 他没有回头,在来前线的路上,他已经见过众多惊慌茫然的目光,太多新兵了,许多人连握兵器的姿势都不对,在寒风中站得久了,冻得脸色青,从未靠近过战场的他们,面对强敌,不可能不心生惧意,能够坚守位置不退,就是他们最大的士气。 距离战场一箭之地,韩孺子停下,身后的大军也停下。 绝不能让这些新兵进入战场,韩孺子再一次提醒自己,向旁边的将领小声交待几句,将领亲自去传令。 他只能派出第一线的老兵,数百人而已。 太阳落山,光线迅减弱,战场突然变得既遥远又迫近,远到看不清面目,只见人影幢幢,近到杀喊声就在耳边,似乎下一刻就有刀枪刺来。 对面的号角声突然变得急迫,像是在督促己方军队奋力战斗,韩孺子再不犹豫,立刻派出一线老兵,同时下令剩下的士兵摆出防守阵势。 阵势很简单,前排士兵握持长盾短刀连成一片,后几排士兵伸出长枪,更后面的士兵暂时放下兵器,只有一个任务,待会用肩膀抵住前面的人,保证大军不退。 敌军的强硬只是昙花一现,不等少量楚军加入战斗,对面的号角声一变,敌军士兵开始退却。 但这不是无序的溃退,而是稳扎稳打,士兵们互相寻找,尽量聚在一起,凑够一定数量之后一起后退,与更多士兵汇合。 皇帝身边的将领大喜,“敌军退了,我军可趁胜追击。” 最爱冒险的皇帝却变得异常谨慎,等了一会,在看到敌军确实在后退,而太阳也即将完全落到山后时,下令:“收兵。” 将领很意外,但还是立即执行旨意,传令鸣锣收兵。 退却通常比前进更难,即便是收兵,也要花很长时间,奋战中的将士很可能忽略掉后方的声音,非得受到身边其他人提醒,才能反应过来。 好在敌军先撤,减少了许多不必要的纠缠,夜色渐深,韩孺子亲自监督一批批士兵退下来。 一整天战斗下来,很难说谁胜谁负,但无论是百家军,还是少量楚军,都以昂然的姿态返回己方阵营,只在经过皇帝时低头致意。 连续两天的战斗,已经让将士们越来越自信,尤其是那些百家军,恍然现之前被视为天兵天将的神鬼大单于将士,也没有想象得那么厉害,完全能够被战胜。 后方楚军让出几条通道,但是仍保持防守阵势。 韩孺子驻马观望,心中渐渐不安,许多将领都回来了,聚在皇帝身边,樊撞山和崔腾却一直不见踪影,也没人声称见过他们。 韩孺子派出一名使者,带着三名通译前往敌军阵前,提议共同收拾战场、抬走各自的伤员,以便明日再战。 敌军爽快地同意了,使者复命,韩孺子倒有几分意外,但是没有多想,撤回迎风寨,按照约定,只留一千名士兵收拾战场,特意传令,找到樊撞山与崔腾之后,立刻送到寨子里。 军队撤回各自营内时,已是后半夜,韩孺子召见数十名百家军将领,表示自己看到了他们的勇猛表现,简单地鼓励几句,暗示明日即是最后决战,楚军将在战斗中途全部参战。 面对这些异族人,韩孺子不能表现得太亲切,相反,他坐在唯一的椅子上,身前身后皆是身披重甲、手持长戟的楚军卫士,百家军将领则一律伏地回话。 皇帝没有因为百家军早晨的犹豫不决而怒,他们已经很高兴。 异族将领退下,只留下两人参与御前会议。 全线进攻的计划早已制定完毕,这时拿出来连夜修改,百家军颇有伤亡,楚军也有变动。 韩孺子时不时抬头看向大厅门口,经常有人进来通报情况,却一直没有樊、崔两人的消息,皇帝的卫兵只回来寥寥七八人,很早之前就与这两人失散,说不出他们的下落。 小将谢存安全返回,累得不轻,冲锋陷阵的确不是他的优势,休息了一会才来参与会议,一来就提出诸多建议,“明日一战必分胜负,楚军不能只想着如何打败敌军,还要准备好追击与包围。既然必胜,就要大胜,不能让敌军逃回神雄关,与塞外军队汇合。” 塞外还有一支大军,正与柴悦率领的楚军主力对峙。 百家军将领听通译说完,表现得很激动,大声说了许多话,通译道:“他们说塞外之军大都也来自西方诸国,不足为虑,这边打胜之后,他们就去劝降,十拿九稳。” 通译加了一些修饰,但意思不变。 神鬼大单于百战百胜,正因为如此,一次惨败,就能令从前的仆从军对他产生怀疑。 韩孺子接纳了谢存的建议,诸将官当中,唯有谢存最了解皇帝的用意,御前会议一方面是真的排兵布阵,另一方面更是给百家军竖立信心。 楚军总是不参战,毕竟会引一些怀疑,皇帝因此希望第三日就能结束战斗。 计划制定得差不多了,众人告退,他们还来得及睡上一两个时辰。 韩孺子没睡,坐在大厅里阅览后方送来的公文,同时也在等候前方收拾战场的消息,两名太监陪伴皇帝,不停地修剪烛芯、更换火把与炭盆。 大厅空荡,寒意还是越来越明显。 厅外脚步杂沓,韩孺子抬头,看见王赫匆匆跑进来,知道事情总算有了着落。 王赫一身血污,刚要下跪,就被皇帝阻止,“王都尉平身。” 王赫拱手道:“樊、崔两位将军受了重伤,正在回来的路上,臣先回一步向陛下报信,臣等失职,未能保得两位将军安全,请陛下降罪。” 韩孺子大大地松了口气,起身来到王赫面前,拱手道:“侍卫并非冲锋陷阵的士兵,朕早知如此,却派卿等上战场保护樊、崔两将,实是强人所难,王都尉有功无过。” 对异族百家军将领保持威严,对自己身边的人却不必虚张声势。 见皇帝拱手,王赫吃了一惊,听皇帝说完,更是惊讶,又要跪下,却被皇帝扶住,“不必多礼,还有多少侍卫回来?” “大概三十多人,另有宿卫士兵五十余人。”王赫回道,皇帝的卫兵损失惨重,伤亡过半。 韩孺子轻叹一声,“王都尉快去休息吧。” 王赫退下,心中感激。 韩孺子在大厅里来回踱步,又过了两刻钟,士兵们终于抬回了樊撞山与崔腾。 樊撞山受伤最重,人还在昏迷中,立刻送到营房中,由御医看视,崔腾好些,但是伤了一条腿,站不起来,只能坐着,双手仍然抱着木匣,匣子系着粗绳,挂在脖子上。 “陛下为什么撤军?再打下去,今晚就能活捉神鬼大单于啦。” 韩孺子笑着摇摇头,“只知进攻,不懂自保,你可没有大将之风。” “我早就不想当大将了,而且我得向陛下说实话,我一名敌军也没杀死,只顾骑马跟着樊将军冲锋了。” 崔腾武艺平常,双手又要抱着木匣,除了乱冲,做不了什么,他的腿也是掉下马时被压伤的,倒是樊撞山,不愧猛将之称,横冲直撞,杀敌无数,自己也多处受伤,全靠着皇帝的卫兵拼死保护,才没有落入敌手。 韩孺子让崔腾去休息,自己去看望樊撞山,御医刚刚包扎好伤口,向皇帝小声道:“樊将军受伤太多、太重,或许能活下来,但是再想上战场就难了。” 韩孺子叹息,楚军空虚,不得不过度使用樊撞山,“别管战场,救活樊将军,就是你最大的功劳。” “是,陛下,微臣必尽全力。” 韩孺子一夜未睡。 第三天的战斗开始得比较晚,原因不在百家军,而是敌军不肯出阵,采取了明显的守势。 等了一个多时辰,百家军前进,双方隔着很远互相射箭,谁也不肯冒着大量伤亡的危险直接冲锋。 将近午时,楚军开始按照原定计划向敌军侧后方绕行。 午时过后不久,楚军尚未抵达位置,敌军开始撤退,最初有条不紊,可是没过多久就显出混乱迹象。 前方将领来不及向皇帝报告,立刻下令追击。 韩孺子在望楼上看到了前线的变化,稍感困惑,突然醒悟,脱口道:“神鬼大单于已经逃走了!” 韩孺子后悔莫及,神鬼大单于若是逃走,这一战不知又要持续多久。(未完待续。)8 第五百四十三章 献城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比迎风寨之战还要稍早几天,塞外已经开战,规模更大,战线绵延数百里,彼此犬牙交错,胜利与失败的消息交替传来,个别军队甚至就此失去了行踪,消失在风雪交加的草原上。 柴悦统领大楚一多半军队,面对更加庞大的敌军仍然捉襟见肘,但他充满信心,经常对麾下的将士说:“敌军粮草很快就将耗尽,只要坚持下去,大楚必胜。陛下率区区万余人保卫京城以吸引敌酋,为塞外创造大好战机,你我唯有拼死一战。” 敌军攻破神雄关之后,从关中搜集到一些粮草,柴悦估计他们坚持不过这个冬天,如果连番交战的话,消耗得更快,因此不停派兵施加压力。 这天下午,柴悦迎来一位特殊的信使。 南军将领刘黑熊曾追随倦侯征战,后又调回南军,此次征战归属左军某营,数日前奉命前往百里以外伏击一支敌军,一直没有消息,突然只身回营,声称自己带来重要消息,要立即面见大司马柴悦。 刘黑熊一进中军帐就向柴悦跪下请罪,“末将无能,所带将士尽已陷没。” “你是怎么回来的?”柴悦问,刘黑熊的确有罪,但是不必立刻给予惩处,可以等战后再论。 “末将为敌军所俘,前日获释,受托带回一条消息。” 中军帐里还有十几名将领,听到这句话都沉下脸来,兵败被俘就算了,受敌所托却是重罪。 “什么消息?”柴悦也有几分不满。 “希望楚军立刻进攻碎铁城,他们愿意献城纳降。” 众将大吃一惊,七嘴八舌地询问、质疑,柴悦拍拍桌案,命众人禁声,然后问道:“是谁要献城纳降?为何要降?从头到尾细说一遍。” 刘黑熊没敢起身,跪在地上讲述自己的经历。 他带兵伏击,结果敌军数量庞大,且有后备军,反而将楚军包围,一番苦战之后,楚军死伤众多,剩下的将士全被活捉。 刘黑熊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没想到前日夜间,一名敌军将领带着通译突然造访,声称神鬼大单于在南方迟迟未能攻下京城、击败大楚皇帝,反而损失巨大,以至军心不稳,大家都想快些结束战斗,返回家乡,因此愿意献城纳降,只要楚军进攻,碎铁城里就会有人打开城门。 刘黑熊绝处逢生,没想太多,立刻应承下来,连夜离开敌方军营,骑马回来报信。 他当时没问太多,楚军将领的疑问却是一个接一个。 “对你说话的将领是谁?在敌军中是什么身份、地位?” “谁要献城,是他自己,还是有同伙?” “他为什么不直接率兵起义,非要借助楚军?” “你肯定这不是陷阱?” …… 刘黑熊面红耳赤,一条也回答不出来,“那是一名异族人,长相古怪,不肯透露自己的身份。” 老将军狄开上前一步,抱拳道:“大司马,刘黑熊明显是被敌军欺骗,他不自知也就罢了,还来劝楚军入彀,其心可诛,请大司马速速将他斩首示众,以安军心。” 刘黑熊脸色更红,他回来得急,一路上没怎么细想,这时被众人逼问,自己也觉得事情不对劲儿,只能一个劲儿地请罪。 柴悦擅长提前制定计划,几十万的军队也能安排得妥妥当当,丝毫不露破绽,却缺少一点当机立断的能力,挥手制止众将喧哗,说:“不管怎样,刘将军安全返回总是好事,就算敌人设下陷阱,也与刘将军无关。先这样吧,楚军还是稳扎稳打,派斥候去碎铁城查看情况。” 众将消停下来,刘黑熊再次请罪,告退之后心中困惑不解,自己怎么会如此糊涂,竟然不问清楚就替敌军传信?到了帐中左思右想,不得不承认自己其实是贪生怕死,当时太害怕了,只想着离开,根本没关注对方说什么。 来了三名军吏,详细询问兵败、被俘以获释的过程,刘黑熊一一细说,期间免不了要回答一些疑问,比如为什么敌军将领非选中他传信,既然要献城纳降,为何不肯透露真实身份,等等。 刘黑熊越回答越憋闷,觉得自己像是犯人,同时也感到惶恐,战争还没结束,自己就连犯过失,如今麾下已无一兵一卒,连个将功补过的机会都没有。 “像我这样,回去之后会受到什么惩罚?”刘黑熊小心地问。 一名军吏将笔送到刘黑熊手中,让他签字,另一名军吏笑道:“我们只是例行公事,不管其它。刘将军无需担心,兵部自会公平对待所有人。” 刘黑熊茫然地写下自己的名字,越是努力,写出的字越是歪歪扭扭,刚写完最后一笔,军吏立刻收走笔纸,似乎生怕他再多看一眼。 三名军吏告辞,刘黑熊长叹一声,喃喃道:“早知如此,我就该老老实实当教头,干嘛非要领兵打仗,我根本不是这块料儿啊。” 刘黑熊垂头丧气,除了送饭的士兵,一连几个时辰没人来找,他也不管了,吃喝一顿,倒下睡觉,心想自己只是传信,并未送楚军进入陷阱,应该不至于是死罪,只要能活着,比什么都强。 他是被人推醒的,翻身坐起,发现天已经黑了,有人正举着蜡烛站在床边。 “这么快?”刘黑熊吃了一惊,以为这就要处置自己。 “必须得快,要不然一切都来不及了。”那人道。 刘黑熊晃晃头,觉得两人说的不是同一件事,“阁下是……” 到访者将蜡烛送到面前,照出一张如画中恶魔般的脸孔。 刘黑熊又是一惊,出了一身冷汗,差点叫出声来,但是马上认出此人的身份,“丑王?” “是我。”王坚火稍稍放下蜡烛,“刘将军睡得倒是踏实。” “没别的事情……呃,阁下有事?”刘黑熊站起身,拱手致意,他与丑王并无来往,但也与其他人一样,十分敬重这位豪侠的名声。 “听说你给敌军将领带信,说有人要献出碎铁城?” 刘黑熊脸上一红,“大家都觉得这是陷阱,仔细一想,我也觉得有问题,当初就不该应承下来。” “嗯。”王坚火寻思片刻,“刘将军以后打算怎么办?” “以后?” “战争结束之后。” 刘黑熊怅然一叹,“败军之将,除了领罪,还能怎么办?” “刘将军就没想过将功补过?” “怎么补?我现在没有一兵一卒,大司马也不会再给我兵”刘黑熊突然反应过来,抱拳道:“丑王以扶危济困名满天下,刘某如今就在危困之中,万望出手搭救,我不在乎一己存亡,只是愧对陛下与朝廷的信任,更无颜回见家中老小。” 王坚火示意刘黑熊坐下,滴些蜡油,将蜡烛竖在旁边的小凳上,“我只是军中一囚徒,救不了任何人,倒是能给刘将军出个主意,让刘将军自救。” “但求丑王点醒。” “敌军要献出碎铁城,众将都不相信,刘将军何不自去收城?” “可那是陷阱。” “若是陷阱,刘将军为国捐躯,前过尽免,万一不是陷阱呢?则刘将军将立下不世奇功,何止将功补过,甚至功盖众将,封侯不在话下。” 刘黑熊呆住了,寻思半晌,“这是在拿命冒险啊。” 王坚火一笑,“刘将军若是惜命,全当我没说。” 王坚火拿起蜡烛,转身向帐外走去。 “丑王稍等。”刘黑熊狠狠心,起身道:“我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可敌军将领说是要楚军攻城,城内才有人开门,我只身前往,他们不会当回事。” “刘将军不爱己躯,军中自有敢死之士愿意追随,只是此事宜早不宜迟,战事瞬息万变,再过几天,谁也不知道敌军会不会生出变故。” “好,我去,可是找兵这件事……” “刘将军自去向大司马求兵吧。” 丑王离去,帐篷里陷入黑暗,刘黑熊独自站了一会,也走出帐篷,向外面把守的士兵说:“帮我通报一声,我要见大司马。” 柴悦很快召见了刘黑熊,听完他的计划,沉吟良久,最后道:“战事紧张,我不能分出太多士兵给你。” “三千足矣。” “三千楚兵若是陷在碎铁城,也是一大损失,最多五百人。” 五百人有点少,甚至摆不出像样的阵势,刘黑熊一咬牙,“五百就五百,我就说自己带来的是前锋,大批军队就在后面。” “嗯,我可以命楚军缓缓前移,给刘将军造势。” 刘黑熊谢过,也不睡了,请求立刻带兵出发。 自从马邑城大胜之后,楚军西进,中军距离碎铁不算太远。 五百士兵也不好找,如果碎铁城是陷阱,这五百人可一点回来的机会都没有,柴悦许以重赏,总算在天亮前凑齐五百人。 刘黑熊率兵出发,只带少量马匹,翻越山路绕过正对面的敌军大营,直到后半夜才赶到碎铁城。 碎铁城被敌军占领之后,重新得到加固,城外哨所众多,楚军刚下山就遇到一个,刘黑熊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当先大喊一声:“楚军攻城,还不速速投降?” 哨所里敌兵不多,听到喊声转身就跑,根本不做抵抗。 刘黑熊命士兵全点起火把,故意抻长队形以显然得人多,直奔碎铁城下,沿途几个哨所里的敌军全都闻风而逃。 终于到了城门下,上面没有箭矢射击,但也没有开门,刘黑熊又大声道:“楚军来了,快快开门。” 上面没有回应,良久之后,城门打开,有人用楚语说:“真是楚军?” “我乃大楚前锋将军刘黑熊,受约领城。” 城门又打开一些,有人走出来,“总算来了,碎铁城是你们的了,正天子刚刚逃跑,你们要不要追?”(未完待续。)。 a 第五百四十四章 雪中追敌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战事尚未完全分出胜负,敌军数量依然庞大,神鬼大单于居然在这种时候选择逃跑,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尤其是韩孺子。 一直以来,他都在努力揣摩神鬼大单于的心事,已经越来越准,却在最后一刻失效。 韩孺子深深自责,与此同时也抓住机会,挥师北上,扫除关内的残余敌军。 神鬼大单于是这支军队最大的凝聚力,逃亡的消息传开之后,敌军争先恐后地投降,就连神鬼大单于的本族将士也不例外。 在神雄关,楚兵送来一名特殊的俘虏,据说此人是神鬼大单于身边的近臣,会说楚语,而且只有他在事先就已经知道主人将要逃回西方。 俘虏名叫丘洪,长着一张楚人的面孔,身上的华服已经破破烂烂,脸上尽是尘土与血污,这不是战斗时留下的,大军溃败之后,他没命逃亡,中途迷路,马也累死了,若不是落入楚兵之手,他很可能死在冰天雪地里。 此前的诸多俘虏都指称丘洪最了解神鬼大单于,因此他是皇帝指名要活捉的人之一。 丘洪被士兵拖进厅内,士兵一松手,他就瘫在地上,很快反应过来,不停地磕头、亲吻地面,“大楚天子光照四方,最为卑贱的灰土也无所遁形……” 此人的楚语倒还流利,韩孺子挥下手,一名士兵踢出一脚,丘洪全身一抖,立刻闭嘴。 “抬起头来。”韩孺子道。 丘洪又磕几次头,才抬起头来,双手却不敢离开地面,只能仰起脖子,目光低垂,动作很是古怪。 “据说你与大楚使者接触很多。” “是,小人曾奉命服侍大楚使者,尽心竭力,未敢怠慢。” “使者人呢?” “被神鬼大单于带走了,这是他的惯用伎俩,扣留人质以作要挟。” “神鬼大单于要用东海王要挟朕?” “可能不是陛下,而是陛下派往西方的军队。” 韩孺子心中一动,脸上却没有变化神鬼大单于也知道西方楚军未被击败。” “当然知道,神鬼大单于早就得到消息,但他口风极严,其他人都不了解真相,还以为两路楚军皆被消灭,其实正好相反,由虎踞城出发的楚军接连得胜,所过诸城纷纷投降。神鬼大单于因此急于结束这边的战争,一旦遇挫,就逃了回去,却将我们留下替他卖命,让我们坚持到春天,等他带兵回来,这怎么可能?” “海上的楚军呢?” “实不相瞒,海上楚军真的没有消息,神鬼大单于不愿看到臣民出海,毁掉了沿岸的码头与船只,与海外隔绝。” 韩孺子动下桌上的手指,太监点头,士兵拽起丘洪,向外面拖去。 丘洪大呼:“陛下饶命!我什么都说,没有人比我更了解神鬼……” 士兵将丘洪拖了出去,韩孺子觉得自己对神鬼大单于的了解已经够多,他接下来的事情是如何彻底赢得这场战争。 一名将官进来,“陛下,百家军拉赫斯将军求见。” “嗯。” 拉赫斯与通译一块进来,跪地磕头,十分恭谨,随后用恳请的语气说话,通译代传道:“陛下,他说百家军已经实现诺言,希望大楚也能遵守当初的约定,放他们回家乡。” “问他,回家乡之后要怎么办?” 拉赫斯的语气变得激昂慷慨。 “他说神鬼大单于已经显露出虚弱,他们不会再屈服为奴,回家之后立刻就会号召诸国自立。可神鬼大单于带走了七王,还有一支精锐的亲信军队,如今西方各城空虚,只有老弱妇孺,全是百家军的亲眷,一旦为神鬼大单于所控制,将会束缚许多人的手脚。” “告诉他,朕明日给他回复。” 拉赫斯脸上露出明显的失望之色,起身向外退去,突然大声道:“皇帝,我们……战斗过。” 拉赫斯的楚语很生硬,韩孺子却听懂了,他在提醒皇帝,百家军曾为皇帝而战,该是皇帝遵守约定放他们离开的时候了。 韩孺子召见群臣与众将,多数人都反对立刻放走百家军。 “西方之人反复无常,神鬼大单于已经先逃一步,回国之后必占优势,百家军可能会再度投降,不如留之半年一载,待神鬼大单于杀死人质、引发众怒之后,再放他们回去报仇。” 谢存又是持不同意见的少数人,在迎风寨的赌局中,他押的时间最为接近,赢得不少银两,但他全捐出来犒赏军队,颇受皇帝赏识,因此敢于说话。 “此言差矣,百家军思乡心切,留之无益,反生祸患。西方之人反复无常,乃是因为神鬼大单于反复无常,大楚怎可步其后尘?天子无戏言,既然早有约定,就该及时放百家军归乡,趁神鬼大单于威名扫地之时,收复各国,永绝后患。” 另一名官员上前道:“百家军放回去,神鬼大单于的本族军队怎么办?塞外投降的大批士兵怎么办?” “塞外降军与百家军一样,来自西方诸国,若愿臣服大楚,也可以放回去,至于神鬼大单于的本族将士,交给百家军处置。” “哈,百家军不过替大楚打过一仗,就有这种优待?”崔腾瘸腿走出来,“那我们这些浴血奋战过的大楚将士,该得什么好处?” 谢存客气地拱手,“这不是优待,而是观其行,百家军若是杀死神鬼大单于的本族士兵,则意味着决裂,正可放其回乡,若是不肯动手,再另做决定。” 崔腾没话说了,扭头看向皇帝。 “照此办理。” 神鬼大单于数万同族将士的命运就这么被决定了。 韩孺子在神雄关只停留一天,次日出发前往碎铁城,在这里与柴悦的大军汇合,并且接受大批异族王公的投降与效忠。 柴悦已经派出数支军队循踪追赶神鬼大单于,迄今尚无回信。 皇帝仍不久驻,从柴悦军中分走五千南军将士,亲自去追赶神鬼大单于。 韩孺子心有不甘,觉得还有机会追上。 皇帝的旨意如今没有任何人敢于反对,柴悦派出精兵强将,悄悄将五千人增至七千,多备马匹与粮草,将皇帝送出百里以外。 冬季不利行军,但也会留下明显的足迹,楚军因此能够紧追不舍。 数日之后,韩孺子追上一支楚军,留他们在背风之处扎营,同时派人原路返回,再征调一些粮草。 皇帝军中的粮草最多坚持一个月,算上返程,只能追击十五天,韩孺子打算沿途留下营地,这样的话可以多追几天,不用太担心返程时的供应。 经过二十余天的奔波,韩孺子追上了最早一拨出发追击敌酋的刘黑熊。 神鬼大单于已如丧家之犬,一路奔逃,抛下大量辎重、马匹与人员,楚军俘获甚多,一度接近目标,却被一队敌军牵制,没能将其包围。 刘黑熊率兵三千,估计神鬼大单于就在前方一日路程之内,身边的士兵只剩四五百。 刘黑熊之军已经疲惫不堪,韩孺子命其择地扎营,将自己的军队也留下一部分,只带两千人轻装追击。 刘黑熊没料到皇帝会亲自追敌,不敢反对,但是提醒道:“军中斥候曾在北边见过匈奴人,他们似乎也在追击敌酋,数量不知,陛下千万小心。” 在这场战争中,匈奴人一直态度暧昧,除了派出一小支军队参与偷袭粮道,再没有参战,刘黑熊因此十分警惕。 韩孺子还是要追击,哪怕身边将士不足一千,他也要追,这成了他的一份执念,非完成不可。 又是五天过去,逃兵足迹越来越清晰,路边常有倒毙的人马,韩孺子知道,他离目标已经很近。 这天中午,军队停下小憩,斥候前探,很快返回,他们在高处望见前方有一处营地,很可能是敌军队伍。 敌人也不能一路逃亡,必须停下休息,韩孺子立刻下令上马,一千人前行,一千人随后。 驶过一处山坡,韩孺子看到了一小片营地,虽无旗帜飘扬,但是足迹相通,必是神鬼大单于的队伍。 一路紧追不舍,在最后一刻,韩孺子恢复了几分谨慎,传令士兵散开,分为三队,一队进攻,一队绕行截击,一队备用。 神鬼大单于有可能只身逃亡,留下军队断后,韩孺子得留下人手,一旦发现营中没有目标,立刻派人继续追赶。 他又等了一会,正要下令进攻,一名将官提醒皇帝望向远方。 远处的高地上多出一支军队,看上去不多,人数却在迅速增加。 “匈奴人。”将官小声道,略显惊慌,这里是塞外,不属于大楚疆界,而是匈奴人的地盘。 神鬼大单于的营地被两军夹击,更显渺小软弱。 “以将军刘黑熊的名义去慰问匈奴人,告诉他们,大楚只要神鬼大单于。” 将官领旨,带着几名士兵,绕过营地,驰往对面。 营地里毫无反应,没人出来迎战,也没人逃跑,像是已经认命,准备向强者投降。 韩孺子又指派一名将官,带领数十骑同样绕过营地,继续向西查看,如果有足迹离去,就一直追赶,并派人回来报信。 第二名将官先送回信,营地以西并无逃跑足迹,他会继续查看。 第一名将官回来得比较晚,还带来一名匈奴使者。 匈奴使者是名女子,远远望见皇帝,笑道:“小姐猜得没准,果然是皇帝。” 对面军队竟然是金垂朵率领的,韩孺子大大地松了口气,向金垂朵的侍女蜻蜓问道:“你们也是来追赶神鬼大单于的?” 蜻蜓骑马来到近前,“咱们都来晚一步,两个大单于正在见面。”(未完待续。) :访问网站 第五百四十五章 先下手为强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感谢读者“一脚踢到石”的飘红打赏。) 金垂朵的音容笑貌如在眼前,韩孺子坐在帐篷里,脸上不由得浮现微笑,身上莫名地感到一丝燥热。 “陛下。”外面有人道。 “进来。”韩孺子收起笑容,也收回走神的心事,他现在的处境可不太有利,只带两千人孤军深入,远远少于对面的匈奴人,一直没有直接参战的匈奴大单于,一下子成为左右局势的关键人物。 金纯忠原本留在柴悦军中,在碎铁城与皇帝汇合,随驾追敌,正好充当使者,去与匈奴人谈判。 天已经黑了,楚军在避风处扎营,粮草只够三日之费,最近的援军也在百里之外,他们得省着用,就连皇帝本人,也只能就着融化的雪水,啃几块干粮。 金纯忠脸上红扑扑的,看样子不完全是在外面冻的,韩孺子借助烛光看着他,“你喝酒了。” 金纯忠脸色更红,急忙道:“妹妹留我喝了几杯,她那里没有别的待客之物。” 匈奴人喝酒如喝水,既解渴,又能御寒,楚军出兵塞外也都带着酒囊,只是几天前就喝完了,一滴不剩。 韩孺子笑了笑,当然不会在意这种事,“情况如何?” 金纯忠端正神色,“匈奴大单于统兵数万,今天上午将神鬼大单于接到营中,谈了很长时间。我妹妹说她会尽量促成一次谈判,让匈奴人交出神鬼大单于,不过陛下得想好条件。” “嘿,匈奴人险些亡于神鬼大单于手中,如今却要庇护他吗?” 金纯忠拱手道:“我妹妹说,匈奴人害怕神鬼大单于,但是现在更害怕陛下。” “怕朕?”韩孺子很意外。 金纯忠点头,“陛下以少胜多,击败了西方人人恐惧的神鬼大单于,名震万里,挟此余威,灭匈奴只在弹指之间,匈奴人因此惶恐不安。” 韩孺子更觉奇怪,本要辩解,想想又算了,金纯忠只是转述匈奴人的想法而已。 “匈奴人想要什么条件?” “陛下可效仿前代惯例,册封匈奴大单于,赐印,约定通关。” 韩孺子点点头,“只要匈奴肯交出神鬼大单于,朕可以接受这样的条件。朕只等一天,明日天黑之前要见到人。” 金纯忠上前一步,小声道:“匈奴兵多,大单于年轻气盛,似乎不宜激怒他。” “你刚刚说过,朕威名远扬,令匈奴人害怕,朕若不给出期限,匈奴人还以为朕怕他们呢。” 金纯忠恍然,楚军人少势弱,必须表现得寸步不让,向匈奴人营造不惜一战的假象。 “我这就再去见妹妹,务必将事情谈成。” 韩孺子点点头,见金纯忠要退出帐篷,忍不住问道:“金贵妃能来见朕一面吗?” 金纯忠尴尬地躬身回道:“只怕有些困难,匈奴人那边……” 韩孺子挥挥手,“早去早回。” “是,陛下。”金纯忠退出,连夜又去匈奴人营中。 韩孺子太累了,没等多久,倒在床上昏昏睡去,梦中尽是金垂朵的身影…… 金纯忠次日早晨才回来,他见到了妹妹,还见到了匈奴大单于本人。 “大单于希望能与陛下当面谈判,由我妹妹担当通译,双方交换人质……” “交换人质就算了,尽快安排谈判。” 金纯忠领旨,不敢懈怠,再去匈奴人那边传信,来回传话,终于将一切安排妥当。 当天下午,韩孺子带一小队护卫前往附近的一座小山上,此山与各处营地的距离差不多,视野开阔,不至于受到伏击。 楚军士兵临时搭建了一座小小的帐篷,双方卫兵守在外面,只有皇帝、大单于与金垂朵入内。 韩孺子与金垂朵很久没见过面了,大概是在塞外待得久了,她的模样稍有变化,美丽之外多了一些风霜与严厉,比从前更显得难以接近,见到皇帝只是稍点下头,除了转译双方的话,一个字也没多说。 大单于很客气,在帐外当着双方将士的面,向皇帝躬身行礼,进入帐篷之后,他让金垂朵对皇帝说:“匈奴与大楚乃是兄弟之国,我的阏氏是大楚公主,陛下的贵妃则是匈奴贵女,关系更加亲密。” 即使在说到自己的时候,金垂朵也没有特殊的表示。 韩孺子不是来套交情的,寒暄几句,直接问道:“匈奴什么时候交出神鬼大单于?” 匈奴大单于说了许多,金垂朵微皱眉头,似乎争论了几句,但还是忠实地转译,“大单于说,帝王之争,有胜有败,不宜斩尽杀绝,神鬼大单于兵败如山倒,很难东山再起,陛下何不放他一马?” 韩孺子也微微皱眉,盯着大单于道:“这不是今天谈判的内容,朕率军千里奔袭,不是为了放敌酋一马,而是要永除后患。匈奴人不记得当初的灭种之难了吗?老单于念念不忘的大敌,今单于这么轻易就忘在了脑后?” 金垂朵显然没对这些话加以掩饰,大单于听完之后脸色稍变。 “大单于说,苍天眷顾,匈奴未亡,当初的仇恨不提也罢,如果此刻遇难的是大楚皇帝,他也会居中说和。” 韩孺子忍不住笑了一声,“苍天眷顾?大单于真以为匈奴未亡是因为苍天帮忙?” 金垂朵直接回道:“大单于不会当面感谢陛下的。” “朕要的也不是感谢,而是神鬼大单于。” 金垂朵转译,大单于摇头。 “他说神鬼大单于是匈奴人抓到的,就算要杀,也该由匈奴人动手,以慰老单于在天之灵。” 韩孺子想了一会,“可以,但是朕要看到人头。还有,朕的弟弟在神鬼大单于手中,必须活着交还大楚。” 匈奴大单于点头,说了几句。 “明日一早,匈奴人会将神鬼大单于当众斩首,午时之前将人头转送给楚军,至于陛下的弟弟,一同送还。” 谈判比预想得要顺利,韩孺子起身,盯着匈奴大单于,却向金垂朵说话,“他可信吗?” 金垂朵不动声色,向匈奴大单于说了一句,然后向皇帝回道:“我会尽自己所能确保大单于遵守诺言,也请陛下多做准备,预留一手。” 双方各自离开,一回到楚军营地,韩孺子立即下令进攻神鬼大单于的营地。 营地里只剩下百余人,见到楚军立即跪下投降,士兵们搜索营地,没见到东海王,只找到了赵若素。 其他楚使都在路上被杀死了,赵若素也是极度虚弱,被楚兵抬回营中,吃了一点东西,总算稍微好些。 “东海王被神鬼大单于带走了。”赵若素能起身说话之后,立刻来见皇帝。 “辛苦你了。” 赵若素挤出一丝微笑,“罪上加罪,本应如此。” “差不多了,朕今日免你一切罪过,你重新立功吧。” “陛下能晚一天免我的罪吗?” 韩孺子一愣,随后笑道:“你还有话要说?” 赵若素点头,“微臣有话要说,可能有点太早,但是也只有此时此刻,微臣还能向陛下畅所欲言。” “好吧,朕赐你‘有罪’,说吧。” “经此一战,陛下帝位之稳,已经超越武帝与太祖,从此再不会有大臣敢与陛下抗衡,陛下一言九鼎,虽在万里之外也无人敢于反抗。” “嘿,朕不求万里之外,只要对面的匈奴人肯交出神鬼大单于的头颅。” “匈奴人猖狂一时,不足为惧,倒是陛下,想好该怎么当一言九鼎的皇帝了吗?” 韩孺子想了一会,“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的‘罪上加罪’多延续一段时间吧。你见过神鬼大单于本人吗?” “神鬼大单于不喜露面,虽在逃亡途中,也以重盔遮脸,微臣没见过他的容貌,只听过他的声音,微臣猜测,神鬼大单于脸上必有显疾。” “匈奴人声称明天一早会将神鬼大单于斩首,朕有点担心。” 赵若素想了想,“陛下的确应该担心。” “嗯?” “据微臣所知,神鬼大单于并非被匈奴人所虏,而是主动去投降的,想必已有说服匈奴大单于的办法。” “匈奴大单于不会愚蠢到相信他的话吧?” 赵若素道:“有一样东西,天下帝王都想要,神鬼大单于能给匈奴人,而陛下不能。” “名号。”韩孺子站起身,明白赵若素的意思,“神鬼大单于要将自己的名号献给匈奴人,凭此名号,匈奴人将能统领西方诸国。” “想必如此,这是神鬼大单于手中唯一能打动匈奴人的东西了。” 韩孺子来回踱步,突然止步,“如此说来,匈奴人明日必不守约,楚军要先下手为强,无论如何也要杀死神鬼大单于。” 赵若素没吱声,说到打仗的事情,他出不了主意。 韩孺子也不问他,走到帐边,命令卫兵去传军中的主要将领,他要安排一次夜袭,楚军虽然兵少,但是气势正盛,趁匈奴人不备,或许可以取胜。 将领们还没到,金纯忠匆匆赶来,他小睡了一会,又去匈奴人营中查看情况,刚刚回来,骑马直驰至皇帝帐前,也不让卫兵通报,直接闯了进来。 “陛下,大事不……”金纯忠看到赵若素,急忙闭嘴。 “说吧,没关系。” “我妹妹希望陛下立刻退兵,明天中午匈奴人不会送来神鬼大单于的头颅,而是要进攻楚军。” “果然如此,金贵妃是怎么发现的?” “大单于身边有我妹妹的眼线,说神鬼大单于昨天就已离开营地,在匈奴人的护送下西去。匈奴大单于本想拖延时间,楚军刚才进攻神鬼大单于营地,令他恼怒,决意明日开战!”(未完待续。) 第五百四十六章 返程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神鬼大单于竟然就这样逃走了,韩孺子大怒,他不想逃,仍要夜袭,虽然人数远远少于匈奴人,但他仍然不惧。? “恶是匈奴大单于,他放走了敌酋,就由他接受惩罚。金纯忠,你立即再去匈奴人营地,就说朕怀念弟弟,今晚要亲自前去探望。” “可东海王已经被带走了,不在营地里。”金纯忠没有反应过来。 韩孺子冷笑一声,“当然,所以大单于惊慌之余会亲自向朕做出解释,朕要的就是这一刻。” 金纯忠惊得呆住了,看了一眼角落里的赵若素,茫然道:“陛下……陛下是要……” “朕也当一回刺客。” 金纯忠极少向皇帝表示反对,这时却使劲儿摇头,“万万不可,陛下,匈奴人已有攻营之心,陛下此去,岂非自投罗网?” “匈奴大单于的反应没有这么快,此人意志不坚,做事瞻前顾后,易被他人左右。朕突然造访,必出他的意料之外,他做不到当机立断,肯定会与我见面,想以言辞将我打走。” 金纯忠认可皇帝对匈奴大单于性格的判断,却断然不能同意皇帝的冒险计划,正要开口劝谏,皇帝道:“金纯忠,执行命令。” 金纯忠心中一凛,再不敢多嘴,躬身道:“是,陛下,我、我这就去。” “稍等,营中将领马上就到,待朕安排一下,带侍卫随你一同前往匈奴人营地。” 话音刚落,帐外卫兵传道:“陛下,将军们到了。” 赵若素上前几步,抢在皇帝之前对外面说道:“请几位将军稍等。” 敢在皇帝之前擅自做出决定,即使是在皇帝位置不算太稳的时候,也是难以想象的僭越与大胆之举,金纯忠惊讶至极,瞪眼看着赵若素。 赵若素不怕,转身向皇帝道:“陛下何时才能停止使用奇招?” “奇招不好吗?”韩孺子反而不那么意外,也没有怒。 “好,但不可持久,除非是没有更好选择的时候,不可常用。此次与西方之战,陛下在关中大胜,乃是奇招,邓将军深入西方,更是奇招,但是真正打败敌军的,还是塞外楚军,没有他们的牵制,则所谓奇招无所施放。” “朕明白你的意思,如今正是没有更好选择的时候,匈奴人放走敌酋,此乃大不敬,楚军怎能忍受如此羞辱?况且朕之计策看似冒险,其实十拿九稳,匈奴人一旦失去大单于,立刻就会陷入混乱,不战自败。” “问题就在十拿九稳上,若是寻常人,只看‘九稳’,陛下偏偏是皇帝,要看那‘一失’,陛下若有‘一失’,能抵得上此前的‘九稳’吗?大楚好不容易稳定,陛下年富春秋,数十年内不会再有反抗者,此前的诸多难题皆将迎刃而解,大楚复兴,指日可待。陛下若在这冰天雪地里生‘一失’,皇子年幼,太后、皇后不和,眼看着又是一番明争暗斗,群臣无措,复兴无望。” 金纯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赵若素本是有罪之身,刚刚由敌军营地里被救出来,不感恩戴德也就算了,竟然对皇帝一口一个“一失”,天下人皆称皇帝为“万岁”,他却实打实地只给“数十年”。 更让金纯忠难以置信的是,早已说一不二的皇帝,竟然仍未恼怒,反而低头沉思。 赵若素不肯见好就收,又道:“所谓奇招还有一个问题,一切皆由陛下决定,反倒是群臣拱手而治,长此以往,陛下就得凭一己之力治理天下了。所以,微臣还要再问一次,陛下想好该怎么当一言九鼎的皇帝了吗?” 韩孺子又沉吟片刻,开口道:“让将军们进来。” 金纯忠可不敢对皇帝有半点违逆,急忙去门口传唤。 五位将领6续进帐,恭敬地向皇帝行礼,并不知道之前生的争论。 韩孺子将眼前的形势说了一遍,没提要去刺杀匈奴大单于的计划,而是向众将征求意见。 五将互相看了一眼,6续开口,全都建议趁夜退兵。 韩孺子又问该如何退兵,“匈奴人一旦现楚军退却,必然追击,楚军本就人少,退却途中更难抵抗匈奴骑兵。” 五将倒是不慌,纷纷提出建议:营地多树火把,迷惑匈奴人,起码保证天亮前不被觉;兵分两队,皇帝带少数人轻骑在前,尽快与百里外的楚军取得联系,由于之前的安排,返程途中有多个楚军营地,营营相护,不怕匈奴人的进攻。 金纯忠胆子也大起来,开口道:“我去匈奴人营地,尽量拖延大单于。” 大家说完了,韩孺子仔细权衡,他曾经依靠过朝廷,放手让宰相等人管事,结果不是十分令人满意,难道大胜之后,反而又要重蹈旧辙? 韩孺子看了一眼赵若素,扭头向众将道:“就按诸位的计划行事,立刻传令,尽快出。金纯忠,你不必去匈奴人营地,太危险,而且无济于事。” “有我妹妹在,不会有危险。正如陛下所言,匈奴大单于为人犹豫,听说陛下已经离开,没准会放弃追击,以免与大楚决裂。” 韩孺子一旦做出决定,就不拖泥带水,“好,你去一趟,替朕问候匈奴大单于,就说朕有急事不得不走,大楚与匈奴联手击败强敌,兄弟之情越深厚,望有朝一日能开怀畅饮。仓促相会,无以为礼,楚军营中诸物,权当薄礼,请大单于收纳。” “是,陛下。” 仅仅两刻钟之后,楚军士兵牵马悄悄出营,将帐篷、火把等物都留在原地,走出数里,上马疾驰。 韩孺子没有离队,只派出少量斥候前驱,他本人仍与大军待在一起,绝不让队伍生一点混乱。 第三日下午,北方出现了匈奴人的身影,数量不是很多,看样子应该是来打探情况的斥候。 军中将领征得皇帝的同意之后,命令全军士兵下马步行,弓弩满弦对外,保持警惕。 匈奴人越来越多,数量已经过楚军,却一直没有起进攻。 第五日,楚军被迫以战马为食,终于迎来后方的楚军,两军汇合,兵力过四千,数量仍处弱势,匈奴人却为之一退,不敢步步紧逼。 将士们仍感到紧张,韩孺子却已放下心来,匈奴大单于一怒之下曾想杀死大楚皇帝,失去良机之后又变得犹豫不决,显然是想在大楚与西方之间左右逢源。 金纯忠的口才看来不错。 又一拨楚军过来迎驾,匈奴人彻底退却了,走之前派使者过来,声称他们是奉大单于之命护送皇帝,见皇帝已无危险,他们就不继续送了,大单于感谢皇帝留下的礼物,还赠一批酒肉奶酪之类的食物。 这些食物送得很及时,韩孺子当然收下,派人向匈奴使者表示感谢,只字不提神鬼大单于。 大楚与匈奴没有公开决裂。 韩孺子明白,大楚与匈奴终归成不了真正的“兄弟”,千年之战还将延续下去。 回程比较慢,又过数日,楚军迎上了第一批返乡的西方军队。 与匈奴人不同,西方将士对大楚皇帝只有感激,没有异心,远远停下,诸将领亲来楚军营中拜见皇帝,谦卑如奴隶。 楚军停留数日,休息一下,顺便补充给养。 韩孺子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在附近的一座山顶上,他以大楚的礼仪祭天,西方诸将也纷纷以本族的方式祭神,再向皇帝朝拜,正式称臣。 西方军队一批批经过,韩孺子接连分封七十多位王公,共同立誓,必将神鬼大单于余孽扫除荡尽,任何人取得神鬼大单于头颅之后,即使是在万里之外,也要传送给大楚,再有降敌者,为天下诸国之共仇。 誓言中没有提及匈奴。 大单于或许是感到了恐慌,派亲叔叔过来告罪,声称神鬼大单于趁匈奴人不备,已经逃走,匈奴人正在追击云云,希望也能参与立誓。 韩孺子同意,让匈奴使者代表大单于在山顶立誓,他明白,战争不是一时之事,现在还不是与匈奴人翻脸的时候。 韩孺子回到碎铁城时已是年后,会见众将,论功行赏,同时将大批军队调回关内。 北方仍然寒冷,京城却已开始化冻,宫中、朝廷与百姓都已返城,回顾之前的危机,恍如隔世。 皇帝驾临,受到前所未有的盛大欢迎,宰相亲率百官到迎风寨接驾,跪在尘土中,无人敢于仰视。 在白桥镇,群臣再度恭贺,百姓几乎倾城而出,跪立道路两边,万岁之声持续不绝。 回至京城,又是一番论功行赏,与此同时还要制定反击神鬼大单于的计划,韩孺子已向西方诸军承诺,三年之内,必向西方派出一支大军。 一切事情忙完之后,韩孺子病倒了,并不严重,只是胸前伤势未愈,需要静养调理,他现在最关心邓粹与黄普公。 万里之外,一支孤独的楚军正在踽踽而行,犹豫着是继续前进,还是返回故国。 茫茫大海之上,另一支楚军已经望见了6地,却没有决定是否要登岸。 塞外染绿,在匈奴人军中滞留多时的金纯忠终于踏上返程,带着匈奴大单于的虚情假意、妹妹金垂朵的一封书信,还有一个年幼的孩子。 (今日正常两更。)(未完待续。)8 第五百四十七章 非常人也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邓粹的作战风格就是一个字快,根本没有事先的排兵布阵,也不派斥候去前方打探情况,由他带头,说去哪就去哪。 兵贵神速,他的确做到了,进攻第一座城池的时候,对方甚至没来得及关闭城门,士兵与百姓眼睁睁地看着一支陌生的军队闯进来,二话没说,立刻投降。 神鬼大单于不信任外族人,每攻下一城,必然杀死或征调大部分壮年男子,然后派本族人带领其他地方的士兵把守。 远离家乡至少千余里,语言、风俗都不相通,守城士兵总是紧张不安,对当地土著充满警惕,基本不会互相勾结,但是数量太少,斗志全无,用来对付百姓绰绰有余,一见到大军,立刻放下兵器。 邓粹在一座城中从不长久停留,多则三日,少则一日,通常杀死神鬼大单于任命的守城官,另外委任当地贵族,然后征集一些粮草、马匹,带上守城士兵,声称要送他们回家,实际上是编入军中。 出城之后,邓粹说是要继续西进,没准什么时候就会突然改变方向,进攻下一座毫无防范的城池。 将军关颂早就认识邓粹,却从来没接受过他的指挥,第一次追随就深入敌区,越走越远,不由得心惊胆战,军中的楚兵也都惶恐,但是没有办法,他们连回家的路都不认得,只能跟着邓粹一通乱闯。 邓粹认路,早在战前他就在这一带游历过,第一次出征时曾到过不少地方,搜集到大量地图,但他一张也不保留,所有方向与位置都藏在心里。 大概一个月后,楚军攻下神叶城,也是第一座大城,对方早有准备,关闭城门,准备死守,并且调集周围各城的士兵,要与楚军决战。 邓粹从不决战,以为那会浪费麾下不多的兵力,围了半日,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随后派出一小队之前投降的士兵,冒充援兵进入神叶城,子夜时分动手,为去而复返的楚军打开城门。 夺城之后,邓粹立刻半闭城门,不准任何人外出,接连三天,迎入一批批敌方援军,全都扣下,然后当众斩杀数十名神鬼大单于的同族人,将人头悬挂在各处城门,宣告此城已为大楚所有,新的守城官要称郡守。 在神叶城,楚军意外地救出几名楚人。 皇亲韩息数年前出使极西方,被囚在神叶城,之所以没被杀死,只是因为神鬼大单于忙于征战,一时没想到这几个人。 虽说是被囚,韩息的生活不算太差,拥有独立的住处,有仆人服侍,甚至娶了一位当地的妻子。 但他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见到邓粹之后,立刻问道:“将军有何计划?” “嗯,去海边看看。” 韩息又聊了一会,终于明白邓粹根本没有清晰的计划,再往西,邓粹也不认路了,打算一直向南方进发,以为总能到达海边。 于是韩息提供了一份计划,“神鬼大单于有三座都城,一座在西北,是他的老家,重兵把守,将军兵少,去那里讨不到好处,而且那里位置偏僻,占之无益。第二座位于正西方,距此三千余里,是座千年名城,神鬼大单于的霸业就是在那里奠定,如被攻占,必将震动四方。第三座位于西南,靠海,原是一座大港,神鬼大单于下令毁船,那里成为一座据点,驻兵也不少。” “往西南去。”邓粹一听说靠海就来了兴趣。 “去那里道路最远,即使侥幸夺占,也无法动摇神鬼大单于的根基。” “你玩过踹树的游戏吗?” 韩息一愣,“将军何意?” “就是下雨或者下雪的时候,看到有人站在树下,你悄悄跑过去踹上一脚,将那人吓上一跳,挺好玩儿的。” 韩息张口结舌,还是没有明白邓粹是什么意思。 邓粹也不多做解释,拍拍他的肩膀,“既然你认路,跟我走吧,咱们路上详聊。” 邓粹率军继续左冲右突,一会奔西,一会去南,让敌我双方都猜不透他的最终目标,只知道非西即南。 西方震动,敌方终于凑出一支数万人的大军,号称二十万,在往西、往南的必经之路上堵截楚军,要决一死战。 邓粹麾下这时也已聚集上万将士,号称十万,做出决战的架势,却在最后一刻调转方向,远途奔袭神鬼大单于的家乡。 半路上,邓粹向韩息解释自己的计划,“我军兵少而散乱,一败必溃,所以不能战。你说神鬼家乡有重兵把守,我猜这支重兵必然已经南下支援其它城池,咱们绕过去,正好能打个空虚。” “将军猜?” “打仗这种事,不就是你猜我、我猜你吗?兵不厌诈,猜准者获胜,猜错者完蛋。数千楚军深入敌国领土,除了踹下一些雨水、雪花,还能做什么?要做就做狠一点,非要吓得神鬼大单于魂飞魄散不可,然后咱们就可以回大楚向陛下邀功了。” 在邓粹面前,韩息等人只有目瞪口呆的份儿。 “唉,也不知道我妹妹生下皇子没有,我还指望外甥以后能当皇帝呢。” 将士们惴惴不安,但是除了跟随邓将军疾驰,他们没有别的选择。 真让邓粹猜对了。 楚军一直以来惯用声东击西之计,敌军早就习以为常,发现楚军北上,仍以为是诱敌之计,因此没有全力追赶,神鬼大单于留在家乡的重兵也按原计划南下,准备包围楚军,然后夺回失地。 北上、南下的两支军队擦肩而过,最近的时候相隔只有几十里,彼此却不知道,邓粹仍然不派斥候提前打探消息,只相信自己的“猜测”。 “诸城震动,正常人都会派出重兵镇压,咱们就以不正常之道应之。”邓粹偶尔也会多做几句解释,却没办法让麾下将士心安。 最后让大家对邓粹心悦诚服的是一场大胜。 楚军攻占了神鬼大单于的家乡,放火烧光了一切能烧的东西,军中的各国士兵受欺压已久,恨意极深,得到楚军的默许之后,进行了多次屠杀,将神鬼大单于留在后方的族人杀伤殆尽。 只有极少数人得以活命。 邓粹留下一位美姬,此女虽无高贵的名号,据传却是神鬼大单于最爱之人,因为偶染风寒,没有随军前往东方,结果落入楚将手中。 将美姬接到军中的那一天,韩息专程赶来劝说。 邓粹笑道:“入乡随俗,神鬼大单于每夺一城,必娶当地贵人之女,所以此女并非当地人,也是被夺来的可怜人。而且韩大人不也娶过一位当地女子?城里你看中谁了,都可以要走。” 韩息劝不动邓粹,但是没要任何美女,督促楚军不得参与屠杀与抢人,至于其它国家的士兵,他管不到,也不想管。 军队虽然没打硬仗,收获却极丰,对西方诸城的震动更是无以复加,叛乱此起彼伏,纷纷驱逐外人,响应楚军。 邓粹再次率军南下,在一条名字极长的大河边,与一支敌军相遇,此时双方兵力已经相差无几,他没再避战,让关颂排兵布阵,真要打一场硬仗。 到了战场上,邓粹并无出奇之处,全靠麾下将士自己的本事,楚军自不必说,此战若败,他们连逃的地方都没有,别国将士刚刚屠杀过神鬼大单于的族人,抢获大量美女与珍宝,同样无路可退。 战斗持续了整整一个白天,入夜时敌军溃败。 邓粹甚至没有临阵督战,躲在帐篷里向美姬学习她的本族语言,胜利消息传来,他只回一句“知道了”,仍不肯出来与众将见面。 邓粹就是这样一个人,麾下将士都对他的能力有所怀疑,却又心存敬畏,觉得他是天之骄子,别人费尽心机、辛苦努力得到的东西,他弯腰就能拣到,有时候还不爱拣。 可“天之骄子”的好运也有用完的时候。 接下来发生的是一件谜案,多年之后仍是许多人念念不忘的怪事。 将军邓粹被刺杀了。 没人知道为什么,美姬被夺来的时候,并没有显出拒绝或是反感,似乎还有一点高兴,一路上与邓粹如胶似漆,却在大胜的当天晚上,杀死了枕边人。 也没人知道经过,次日一早,将士们来请邓粹,几次没有得到回应,终于觉得不对,闯入帐内,只见邓粹躺在血泊之中,全身**,皆被染红。 美姬握着匕首,在一边瑟瑟发抖。 愤怒的将士们当场将美姬砍为肉泥,仍不放心,将营中掳掠而来的女子全都杀死,一个不留。 过后才有人提出疑问,杀死邓将军的人到底是不是美姬?没准她只是吓坏了,凶手另有他人。 军中士兵立刻互相怀疑起来。 大好形势说没就没了,韩息是皇亲,成为楚军统帅,斟酌再三,他觉得自己没本事统领所有人,更没本事一路南下,与楚军将士商议之后,决定向大楚退却,对外则宣称是要东征。 诸国将士分裂为多支军队,各有主意,但是无一例外都打着大楚与邓粹的旗号。 邓粹的心被取出来,由楚军带走,躯体则交给一支异族军队,他们要一路南下,完成邓将军看海的心愿。 韩息是文人,途中遇事必记,打算回国之后呈献给皇帝,可是说到将军邓粹,他无法形容,几次提笔,几次放下,直到进入虎踞城之后,稍得安宁之后,他终于写下几个字: 邓将军,非常人也。(未完待续。)。 a 第五百四十八章 真假皇帝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海面平静,显露出温柔可亲的一面,但就像那些凶猛的野兽,即使是在摇尾求挠的时候,也令人警惕。 黄普公早已习惯与这头野兽相处,不在乎被它一口吞掉,目光越过海面,望向远处若隐若现的山脉。 “前方就是敌国领土了。” 黄普公只是自言自语,忘了身后跟着一个人。 栾凯脸色苍白,看上去萎靡不振,出海越久,他越厌恶这无尽的颠簸,即使是在风平浪静的时候,也不得一刻安歇。 “那还等什么?打过去啊。”栾凯有气无力地说,似乎随便一个人吹口气,就能将他撞倒。 黄普公摇摇头,“咱们人太少,打不过。” “打不过也打。”栾凯抓住船舷,向外面干呕几声,“起码能死在岸上。” 黄普公笑了笑,“别急,咱们很快就会靠岸,看见那座小岛了吗?那就是咱们的暂息之地,等海上诸国的援军赶到之后,或可一战。” “嗯,他们会来吗?咱们这位皇帝,可比家里那位差远啦。” 黄普通严肃地纠正,“船上的人是英王,武帝幼子,不是皇帝,皇帝只有一位,在大楚京城。” 栾凯不在意这些区别,“跟我说没用,跟他说。” 栾凯抬手指去。 英王从船舱里走出来,伸了个懒腰,打个哈欠,他倒是很适应海上生活,能吃能睡,从前给黄普公当亲兵,现在独占一屋,什么活儿都不用干,吃得更好,睡得也更香了。 他穿着一件黄色“龙袍”,上面的龙不是绣上去的,而是出自画笔,笔法拙劣,那些龙看上去就像是一群惊慌失措、想要逃跑的有爪长虫。 “啊,天又要黑了,今晚吃什么?”英王走到黄普公身边,也向远处望去,过了一会突然露出惊喜的笑容,“看见了吗?陆地!前方就是陆地!咱们终于快要到了。” 船上听到这些话的人都在暗笑。 黄普公按下英王的胳膊,说:“咱们今晚先在岛上休息,等诸国援军到达之后,再做打算。” “又是岛上,有啥好玩的?” “可能有过往渔民、商旅留下的一些东西。” “没意思,都见过了。援军快来吧,我要登岸,都说西方大城的繁华不输给京城,我要挨个逛过去。”英王兴奋至极。 英王扭头扫了一眼,身后跟着的大小船只有三五十艘,基本都是从大楚带出来的,“援兵会来吧?我是皇帝,他们都得听我的旨意,对不对?” 黄普公咳了一声,“这个……靠岸休息时再说。” 小岛是座临时避风港,楚军船只无法全部靠岸,一多半留在海上,以做警戒,虽说敌军自毁船只,但也不能大意。 一旦脚踏实地,栾凯迅速恢复正常,再看海也不头晕了,甚至能跟着英王一块去岸边钓鱼、捉虾。 新鲜的烤鱼就是英王的晚膳,他很满意,吃饱之后对栾凯说:“你给我当太监吧,我封你做中司监,最大的官儿。” 栾凯使劲儿摇头,“就算你是真皇帝,我也不当。” 英王的脸色一下子沉下来,“你什么意思?难道我不是真皇帝?我有武帝留下的手书,上面盖着大楚宝玺之印,你还要再看一遍?” 栾凯还是摇头,笑道:“我哪认得那玩意儿?黄普公说什么我信什么,我听他的。” 黄普公就坐在英王对面,一声不吭地吃饭。 “黄普公,你不相信我吗?在爪哇国的时候,你可是相信的。” 在爪哇国,黄普公急需一个人物让岸上的国王相信这是一支真正的楚军,所以隆重推出英王武帝最小的儿子。 对于许多岛国来说,武帝就是大楚天子的代名词,而且许多国王曾派人入贡,认得大楚宝玺,于是接纳了楚军,提供补给。 英王的野心却很大,要做皇帝,而且真以皇帝的名义写下诏书,命令海上诸国派兵支援楚军,一同进攻神鬼大单于。 楚军已经赶到约定地点,援兵却没有影子。 黄普公放下吃了一半的烤鱼,说:“我相信你是英王。” “你不当我是皇帝吗?我是武帝幼子,当初夺位的时候,冠军侯死了,倦侯、东海王违规,失去了资格,只剩下我,就该是我当皇帝。”英王站起身,双手按着桌面,紧紧盯住黄普公。 栾凯笑呵呵地看着,总算觉得这次出海有点意思。 黄普公面不改色,“这不重要,前方的敌军才是大麻烦。据说神鬼大单于逃回来之后,平定了大部分叛乱,又集结起一支大军。唉,可惜咱们来晚一步,若是早半年,就能与陆上的楚军汇合……” “黄普公,你别打岔,我就问你……朕问你一句话,你承不承认我是皇帝?”英王仍盯着不放。 黄普公沉默一会,“我是大楚天子亲封的远征将军。” “我封你当大将军、当宰相。” 黄普公笑了一声,“你为何这么想当皇帝?” “因为我赢了啊。”英王莫名其妙地看着黄普公,不明白他为何疑惑。 “英王既然自认为是皇帝,为何不肯回宫?” 英王也沉默一会,随后坐下,气哼哼地说:“倦侯和东海王说是要带我出来玩儿,结果早把我忘了。我干嘛要回皇宫?我要自己出来玩儿,用不着他们两个带我。” “陛下没有忘记英王,一直派人寻找你的下落。”黄普公缓和语气,像对待小孩子一样哄英王。 英王身材不算矮小,性格却的确像是小孩子,回道:“我不会让他找到我的。” “英王是怎么从云梦泽逃出来的?”黄普公一直感到好奇,问过几次,英王都不肯说。 “趁看守不备,就逃了出来。”英王含糊其辞。 “云梦泽的人一直没有发现武帝手书?”黄普公又问道。 “我藏得好,没让他们发现。”英王还是不肯透露细节。 黄普公绝不相信英王能瞒过云梦泽的强盗,但是没有追问下去,“皇帝不是打赌赢来的,也不是自封的,需要别人的承认,不只是我,而是所有人。” “不对,皇帝是我们韩家的,太祖将帝位留给子孙,用不着别人承认。”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承认现在的大楚天子呢?” “因为倦侯作弊,不是真皇帝!” “瞧,就是这样,你觉得倦侯作弊,别人也觉得你身份不真,你不承认大楚天子,许多人也不承认你。帝位是你们韩家的,但韩家子孙众多,谁当皇帝都有可能,而且就算当上皇帝,也未必能拥有全部权力,当今天子不也当过一段时间傀儡吗?” 英王沉默更久,半晌才道:“是一名望气者将我放出来的,这份手书”英王又取出来,“也是他给我的,我不知是真是假。” 黄普公看过手书,上面以武帝的语气写给妃子,让她好好照顾皇帝幼子,未来光大宗室。 “望气者叫什么?” “淳于枭。” 黄普公大致明白了,“他让你随楚军出海?” “嗯,他说倦侯势力太大,爪牙众多,我得避其锋头,在海外建立根基,然后再打回去,我是真命天子,到时候一呼百应,肯定能夺回帝位。” 望气者很清楚,那份手书只能骗海外诸国,瞒不过大楚官员。 黄普公早有怀疑,但是不太在意,只要能给这支楚军带来好处,稍微出点格也没关系。 “望气者人呢?也混在船上?”黄普公问道,绝不允许军中有这种人存在。 英王目光躲闪,“谁知道,我上船之后就没再见过他。” “英王,望气者不怀好意,‘淳于枭’是他们常用的假名,此人绝不可留,必须尽快除掉,否则的话,以后必成大患。” 英王如释重负,“原来你是要除掉他,不用麻烦了,他已经死了,被我杀死了。” 黄普公吃了一惊,栾凯更是呵呵笑个不停,“你能杀人?你连提笔都费力,钓上来的鱼自己不敢收拾,还得是我动手开膛破肚。” 英王脸色微红,“杀鱼和杀人是两码事,必要时杀人和无故杀人更是截然不同,迫不得已,我什么都能做。你觉得我提笔费力,望气者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对我毫无防范,我将匕首刺进去的时候,他睡得正香,连眼睛都没睁开。” 栾凯笑不出来了,“没有力气,却有胆子,你种人……在云梦泽死得会很快。” “可我活下来了。” 栾凯无言以对,黄普公则对英王刮目相看,“你在上船之前将望气者杀死的?” “嗯,我当时无处可去,又不想回京城,于是就按照望气者制定的计划,拿着他准备好的东西报名参加水军。” 黄普公起身道:“休息吧。” “究竟要怎样,你才肯承认我是皇帝?” “天下人承认,我就承认。” “天下人那么多……” 不等英王说完,黄普公已经走了,英王又看向栾凯,栾凯笑道:“黄普公承认,我就承认。” 英王气恼地推倒桌上的盘子。 次日一大早,英王闯进黄普公的帐篷,大笑大叫,“援兵来了,好多船只,你还说没人承认我?” 黄普公急忙起床,去外面查看。 援兵的确来了,百余艘船,悬挂着各式各样的旗帜。 各国援兵派使者登岸,表示愿与楚军并肩作战。 海上诸国对神鬼大单于十分恐惧,但是神鬼大单于封闭港口、毁掉船只,等于终结了东西交通,海上再无商旅往来,时间一长,各岛国承受不住了,没有商旅往来,他们很快就变得贫穷。 听说神鬼大单于在大楚惨败而归,诸国有了追随楚军的信心。 英王的高兴劲儿很快消失,因为所有使者,无论是在口头,还是在书面上,只称他英王或是武帝之子,拒绝称“皇帝”与“陛下”。 “等我打败神鬼大单于,总有人承认我了吧。”英王没有完全泄气。(未完待续。) 第五百四十九章 认输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与邓粹的飘忽风格截然不同,黄普公总是提前制定详细的计划,甚至细到一支十人小队该做什么,但是与擅长调动庞大军队的柴悦也不同,黄普公每次都会亲临战场,甚至亲自冲锋,身边永远跟着一群勇猛无畏的部下,趁着战场乱象初显,直击敌军首脑。 凳陆之后的第一战轻易获胜,黄普公率兵冲锋在前,手斩敌将,诸国将士无不惊骇,再不敢自认为与楚军平等,庆功时,乖乖地行部属之礼。 但这些人有一条底线,无论是黄普公还是英王,都很难打破。 海上诸国拒绝进攻内陆,坚持沿海岸线前进,水陆并进,以攻占各大港口为第一要务。 他们只想恢复商旅线路,无意与神鬼大单于决战。 黄普公也不着急,决定先打几仗立威,等聚集的士兵更多之后,再做下一步打算。 只有英王心急,第一座城市很小,人口不过数千,除了服饰奇特一点,再无其它异处,令他很是失望。 第二战、第三战,楚军接连获胜,黄普公就像一把尖刀,一刺到底,从不拖泥带水,开战顶多半个时辰之后,必做冲锋,他的眼力极准,总能选中敌军最弱的一面,一举突破,扑向敌方大将。 就像是一群孩子爬树,最轻巧、最具威信的那一个总要摘下最高处的果子,黄普公每战必要亲手斩将断旗,灭敌军威风、涨我军士气。 到了这时候,诸**队对黄普公已是敬若神明,他若说进攻内陆,再不会有人反对。 但黄普公仍不着急,继续沿海岸前进,他在等待更好的时机。 登陆一个月之后,赶来一支军队,不是来挑战,而是求联合的。 对方将领自称拉赫斯王,竟然拿出了大楚天子的册封文与王印,立即取得了黄普公的信任。 西方诸**队早已回国,在雪山上接受皇帝分封时,承诺得很好,说是要共同抗击神鬼大单于,一进入各国疆界,立刻分崩离析,新仇旧怨又都显露出来,各回各国,就为过界与供给问题,甚至打了几仗。↑△小↓△ . .m】 诸国有的闭城自守,有的向神鬼大单于暗通款曲,只有少数国家能够保持联合,敢于公开反对从前的主人。 拉赫斯王是这些国家推出的首领。 他一点也不隐瞒当前的形势,借助通译说:“我们这里向来如此,分分合合,偶尔有人统一,很快又会分裂,明明危在旦夕,还不忘彼此争斗。从前有七王做主,还算好些,如今七王遇害,为了争夺他们的名号,大家打得更厉害了。西方本是富庶之地,名城遍地,却被异族人所统治,并非没有理由。” 黄普公不关心这些事情,只问拉赫斯王带来多少士兵。 “三万人,如果将军北上,以大楚皇帝的名义,还能招来更多士兵。” 英王插话道:“大楚天子在这里呢,我就是。” 通译看了一眼英王,没有传达这句话,英王不满地说:“告诉拉赫斯王,我乃武帝最小的儿子,也是真正的大楚皇帝。” 通译看向黄普公。 “英王的确是武帝幼子。” 通译说了几句,英王倾听,一个字也不懂,追问道:“说我是皇帝了吗?” 通译道:“拉赫斯王说了,西方诸国不知道武帝是谁,他们只认一位皇帝,就是在雪山上分封诸王的那个人,他们称为‘孺子帝’。” 英王愣了一下,随后大笑,“大楚哪有‘孺子帝’这种称呼?孺子是倦侯小名,怎么能当作帝号?就算是谥号,也要等死后才有。” 通译直接回道:“我们不懂大楚的这些规矩,只知道大楚天子是‘孺子帝’。我们听说海上来了一支楚军,才赶来投奔,希望一同抗击神鬼大单于,如果你们不是孺子帝的军队,那我们是找错人了,马上就走。” 英王面红耳赤,“你只是通译,做不得主。” 通译向拉赫斯王说了几句,拉赫斯王站起身,激昂慷慨地说了几句,通译道:“王说,既然如此,我们告辞了,以后大家战场上相见。↑△小↓△ . .m】” 黄普公急忙起身,笑道:“别急,我们的确是大楚军队,有皇帝的圣旨。英王也的确是武帝之子,年纪小,说话不得体,勿怪。” 英王脸更红了,可对方表现激烈,他也不敢再说什么,坐在那里低头小声嘀咕。 两军联合,黄普公有了足够兵力,决定向内陆深入,只留少数人守船。 在一座大城外面,楚军与大批敌军遭遇,双方各占有利位置,相隔数十里。 黄普公兵少,并不急于开战,深挖壕沟,筑壁固守,让拉赫斯王派人前往四方诸国,以大楚将军的名义,命令各国派兵参战。 敌军没有立刻发起进攻,而是派使者送来一封信,声称他们手里有重要人质,命令楚军立即投降。 “东海王?”听通译念完信,英王大吃一惊,“他竟然也在这里!真是……我还以为只有我能跑这么远呢。” 拉赫斯王稍稍了解一些内情,“大楚皇帝倒是说过,西方诸国若是生得东海王,必须以待相待,尽快送归大楚。” 英王没说什么,等客人都走了,他对黄普公道:“倦侯分明是要东海王送死,只是不好明说而已。这可麻烦了,咱们若是不救东海王,遂了倦侯的意,若是救他咱们不可能投降啊。” 黄普公只将英王当成一个孩子、一个名号,不太在意他的意见,“没什么麻烦的,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怎么做?”英王好奇地问。 黄普公没有回答,一个时辰之后,他召集诸国将领,派出使者去见敌军大将,当众宣布自己的回信:“东海王乃大楚天子的弟弟,地位尊贵,战后,他若活着,楚军赦免敌军百名将领的性命,他若遇害,则以百名敌将、万名士兵殉葬。别外它话,五日后上午,决战。” 黄普公以斩将闻名,他的威胁很有份量。 各**队陆续赶到,人数或多或少,全都远远地观战,暗中同时与双方将领通信,做好脚踩两只船的准备。 这是一场真正的大战,敌军虽非神鬼大单于的主力,但是兵力占优,又有城池为后盾,胜算较大,联军一方则全依仗数千楚军,尤其是黄普公本人的本事。 大战如期开始,黄普公派出几乎所有军队,只留千余骑兵,他这回等的时候稍长一些,足足一个时辰之后,才开始他标志性冲锋,由一角斜入战场,中途突然改变方向,直扑敌方中军位置。 战前,黄普公曾给观战的诸**队下达命令,午时入场,后至者斩,离午时已不到半个时辰,还没有任何军队参战。 黄普公的打法并不稀奇,敌军早有耳闻,做好了准备,诸多士兵层层叠叠地保护着己方将领。 可他们还是低估了黄普公以及他麾下那群海盗士兵的凶悍,他们像是水中的鲨鱼,在鱼群中间穿插往来,将鱼群分隔开来,一口口吞掉。 敌兵采取守势,正中黄普公下怀,他总是斜线冲锋,冲突一角之后,反身包围人数较少的那一角,迅速将其歼灭。 一般将领不敢这么做,因为这意味着将后背暴露给敌方大军,黄普公敢,而且以此闻名,他越是大胆,敌军越是谨慎,收缩阵脚以求自保。 黄普公骨子里仍是一名强盗,通过几次信往来,以及敌军的种种表现,他看出了对方的胆怯,因此敢于放手一搏。 午时前后,观战的诸**队终于进入战场,毫无例外,都站在楚军一边。 这一战持续到傍晚,敌军大溃,连城都不要了,纷纷逃亡。 黄普公实现诺言,将百名敌将列于城下,声称一个时辰之内看不到东海王,先杀敌将,再坑万名士兵。 只过了半个时辰,城门大开,东海王被送出来了。 东海王绝没想到自己还能活下来,而且是被黄普公所救,更没料到会在楚军帐篷里看到英王。 英王长高、长大不少,可模样还能认得出来,东海王惊讶得闭不上嘴,“你、你真是英王?” “可不就是我?”英王很开心,“当初你说过会带我出来玩,现在不用了,我自己就能玩遍天下。还有,争夺帝位你输了吧?” “输了。” “那你承认我是皇帝吧?” 东海王摇头,“皇帝只有一位,不是你,不是我。” 英王大怒,“你们为什么都不承认呢?愿赌服输啊。” 东海王笑道:“你被强盗掳走,后来是怎么逃出来的?” “反正是逃出来了。”英王不愿细说。 “咱们都当过俘虏,你逃出来了,我是被救出来的,皇帝也陷入过类似的险境,可他还是成为皇帝,无需指定,无需承认。咱们都有机会成为皇帝,但是成功者只有一位,失败者理应认命,不为别的,只因为咱们都姓韩,皆为太祖子孙。” 英王泄了气,“你们是我的侄儿,却欺负我年纪小。” 黄普公大胜,但是军队不肯跟着他继续前进了,海上诸国觉得再打下去对自己无益,西方诸国仍然各怀异心,楚军士兵多是海盗,一路上抢到不少战利品,也有思归之心。 黄普公明白,只凭自己的军队,最终还是无法与神鬼大单于抗衡,据说大楚以后会派来大军,他决定撤退,先占据海岸,到时候与楚军联合作战。 东海王也要回大楚,但是陆路不通,只好跟随大军南下。 黄普公率领海上诸国继续攻占沿海诸城,连成一片,建造大量船只,可攻可退。 有一座港口自愿投降,它的名字很怪,译成楚语是“无心之城”的意思,城内供着一尊神像,以多种文字记载其事迹。 楚将邓粹的躯体被送到这里,塑成金身,成为面朝大海的神像。 在一小段楚国文字里,称他是“大楚孺子帝帐下最伟大的将军”。 就是在看过这段文字之后,英王终于放弃称帝的野心,叹息道:“我以为自己走得够远,倦侯的名声却已先到一步,好吧,他赢了。” 东海王被送上一艘大船,向着家乡缓缓行驶,他有很多事情要对皇帝说,也有许多事情永远不想说。 (本卷结束,还有一卷尾声。)(未完待续。)。 第五百五十章 朕一人定夺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每到夜里,韩孺子从书案上抬起头稍稍休息一下的时候,眼中总会有东西一闪,似乎看到角落里默默地站着什么人。 他想起那个叫孟娥的宫女,心中微微痛,不知是因为过于困惑,还是旧伤作。 他现在批阅奏章非常快,大多是扫一眼,朱笔写下“阅”字,交给勤政殿处理,更多的时候,他伏案细读的是一部部史书。 今天摆在桌上的书有些特别,是半部实录,记载着他登基以来的事迹。 按惯例,皇帝不能看本人的实录,但这只是惯例,而不是明文律法,韩孺子现在可以做任何事情,史官们只是不出声地犹豫了两天,在第三天将尚未装订成册的实录乖乖送来。 韩孺子知道自己不该这么做,可最近听到的一些传言,让他十分好奇。 几年前的冬天,大楚定鼎以来最为强大的一股敌人闯进关内,直逼京城,皇帝亲率将士迎敌,涌现诸多大将、名将、猛将,殉难者众多,可皇帝本人赢得的名声远远出众人,甚至诞生了许多神奇的说法。 崔腾的一条腿瘸了,神医也治不好,他在战场上曾经亲口承认,自己没杀过人,双手抱着装有父亲头颅的木匣,跟着樊撞山一路冲锋,战事平定几个月之后,他却改了说辞,声称自己手刃若干敌将,如何在尸体堆中救了樊将军一命。 樊撞山当时晕过去了,又的确看到过崔腾紧随自己身后,因此信以为真,对崔腾极为感激,两人现在是至交,经常一块喝酒。 就在十来天之前,韩孺子带着皇后回倦侯府小住,崔腾突然神秘兮兮地问皇帝:“京城夜战的时候,陛下挺高兴吧?” 夜战时崔腾被留在了函谷关,没有参战,因此与普通人一样,对那一晚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偏又极感兴趣。 韩孺子奇怪地说:“打战而已,四下里黑黢黢一片,有什么可高兴的?” “呵呵,别人黑黢黢一片,陛下眼前却是光明一片。我对天誓,绝不泄露天机,陛下跟我说说,天兵天将长什么模样?是穿金盔金甲吗?” 韩孺子这才明白,那一战已经被神化,连天兵天将都出来了,于是他命史官送来实录,倒要看看史书中会如何记载。 “帝乃率万骑夜袭敌营,彼时浮云遮月,目不见物,众将士皆失所在,唯帝如在白昼,领百骑纵马驰骋,所指必有敌军,时不逾刻,敌军必乱,往往如有神助。” 实录还算严谨,没提天兵天将,用了“如有神助”四个字,可是与事实仍大相径庭,那晚很黑,但还没黑到“目不见物”的地步,韩孺子身边只跟着孟娥一个人,两人尽量避开混战,以求自保,根本没有带百骑冲向敌军。 韩孺子清晰记得那一晚生的事情,从未改变。 韩孺子余光瞥见一道身影,这回是真的,并非眼花,“有事?” 张有才恭敬地说:“陛下,赵若素到了,还要见吗?” 天已经晚了,韩孺子几乎忘了白天时曾经召见此人,“他又出城了?” “嗯,说是踏青去了。”张有才有些不满。 “嘿,他倒逍遥自在,传进来。”韩孺子倒不生气,脸上反而露出一丝羡慕的微笑。 赵若素“罪上加罪”的身份已被免除,但皇帝不封他官职,他也不愿意再入朝廷,心甘情愿留在倦侯府当一名小吏,闲暇无事,就去赏景弄诗,竟然有了几分文人的雅意。 赵若素很快进来,颔下留着长长的胡子,向皇帝拱手行礼,而不是磕头。 张有才更加不满,但是不敢说什么,搬来一张凳子,退出房间。他是中掌玺,宫中地位最高的太监之一,就连宰相也对他客客气气,只有这个赵若素的态度还跟从前一样不冷不淡,点下头就算表示感谢了。 “陛下传我有事?”赵若素问,虽然客气,却不卑微。 “今年大比可谓英雄辈出。” “这是好事,大楚需要他们。” “当然,可是有几位‘英雄’令朕略有不解,望你解惑。” “读书人的事情,不如问瞿御史。” 韩孺子笑着摇头,“必须是你。” “陛下请说。” “申大形这个名字你有印象吗?” “这是前宰相申明志的小儿子。” 韩孺子欣赏赵若素的就是这一点,此人不会对自己明明知道的事情加以掩饰,省去许多麻烦。 “南冠美呢?你肯定更了解。” “这是南直劲的孙子,小时候就是有名的才子。” 还有一个名字,韩孺子低头看了一眼,没有问出来。 “这两人是今年的状元人选,朕看过他们的卷子,确实出类拔萃。” 赵若素嗯了一声,知道皇帝的疑惑不在这里。 韩孺子停顿片刻,继续道:“朕纳闷这两人为何会在今年参加大比。” “三年一选,应该是赶上了吧?” 韩孺子摇头,“你熟悉朝廷的那套做法,朕所有感觉,朝中官员明显分为两派,各自支持一人成为状元。申明志致仕、南直劲殉国,都是多年前的事情了,朝廷还记得他们,这是好事,可是热情得像是在还债,就有些不同寻常了。” 韩孺子极少直接参与朝廷事务,冷眼旁观,看得却更准。 赵若素想了一会,“我与朝廷久已没有往来,只能凭空猜测,陛下要听吗?” “召你来,就是要听你的‘凭空猜测’。” “当年申明志致仕,进行得非常顺利,南直劲插手其中,这个我是知道的。我猜申明志之所以自愿交出相印,想必是从南直劲那里得到过承诺。” “给申家一个状元?” “申大形可有状元之才?” 韩孺子寻思一会才道:“有。” “那就是了,南直劲不会随便许诺,必是了解其为人之后,才许以状元。” “既有此才,何必求托?”韩孺子问完之后笑着摆下手,表示不必回答。 有状元之才的人不只一位,谁当状元都有可能,而且申明志要的大概也不只是状元,而是要让儿子进入朝廷之后能够一路顺风。 “南直劲曾想一人承担所有罪过,也是为了给孙子要一份前程?” “还是那句话,南冠美若无状元之才,南直劲绝不会强人所难。陛下觉得群臣各有支持,或许不是还债,而是拉拢,有因此大家隐约都能猜到,这两人以后必定飞黄腾达。” 韩孺子觉得赵若素说得有道理,“那就怪了,申明志从南直劲那里得到承诺,如今两人的子孙却同台竞技,必有一人失败,幕后人是怎么策划的?” “或许这恰恰说明没有所谓的幕后人,两子各凭实力参考,只是相关传言比较多,使得朝中大臣参与进来。” 韩孺子笑了一声朕不必调查,更不必干涉?” “我只是给出一点猜测,并无真凭实据,一切仍由陛下定夺。” 韩孺子大笑,“不愧是赵若素。城外的景致可好?” “极佳,可是百姓无心观赏,母子洒泪相别,令人伤感。” 韩孺子脸色一沉,“你刚说过一切由朕定夺,不必再劝,朕心意已决。” “是,陛下。”赵若素没再说下去。 韩孺子却要辩解几句,“神鬼大单于的势力虽然一直在衰落,但他还活着,此仇不报,大楚何以立威?还有塞北匈奴,一直三心二意,常派小股骑兵侵边,必须加以严惩。大楚如今已经缓过来了,先破匈奴,再灭神鬼,从此一劳永逸。” “陛下所言极是,只是我记得陛下的初心并非如此。” 刚刚当上真皇帝的时候,韩孺子尽量避免开战,以给百姓休养生息的机会。 “此一时彼一时,大楚既有余力,就不能再让外敌看轻。” “陛下说得对。”赵若素显出几份唯唯诺诺。 “很晚了,你还是快些回家吧。”韩孺子意兴阑珊,出逐客令。 赵若素走后,韩孺子独自坐了一些,相信远征势在必行,朝廷准备得非常充分,西方诸国也都在翘以待,以此为名,半路上突袭匈奴,两大强敌将能一块解决。 “只需几个月。”韩孺子喃喃道,站起身,又看了一眼自己之前写下的三个名字,申大形、南冠美,还有一个罗世浮。 杨奉的儿子也参加了今年的大考,文章极佳,是韩孺子心目中的状元,却不得大臣的喜爱,试官将他列为二甲进士。 韩孺子将纸点燃烧掉,随后下楼回转内宫。 慈宁太后不喜欢太多的规矩,皇帝三日一请即可,韩孺子今晚不用去请安,径去皇后的秋信宫安歇。 淑妃邓芸正在秋信宫里等皇帝,她要告一状,“陛下得管管北皇子,他今天又将几个弟弟给打了。” 韩孺子忍不住想笑,勉强忍住,正色道:“朕会管教他。” “真的管教,不是随便说几句,他已经不小了,该学些宫里的规矩。” “当然,朕正准备给他选一位严厉的师傅。” 邓芸无话可说,向皇帝、皇后请安,告辞离去。 “他人呢?”韩孺子问。 “在另一间屋里,躲着不肯出来。”崔小君含笑道。 韩孺子穿过客厅,推门进入另一间屋,屋子里很黑,一个小小的身影坐在床边。 “你又打架了?”韩孺子严厉地问。 小孩子却不怕,生硬地问:“母亲为什么要将我送来?她自己都不喜欢皇宫,却让我困在这里。” 韩孺子走到床前,在儿子身边坐下,现有些事情比选择状元和大军远征还要困难。(未完待续。) :访问网站 第五百五十一章 小孩子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几年前,金纯忠由塞外带回来一位皇子,打乱了宫中的诸多安排。 他是从北边来的,因此被称为“北皇子”,慈宁太后听说后极不高兴,因为她曾经多次或派人或写信向金垂朵询问是否有子嗣,得到的都是否定回答,就在她瞩意于庆皇子,已经视其为太子的时候,却突然冒出来一位皇长子。 慈宁太后觉得这是有意为之,没准是匈奴人的阴谋,可是在仔细看过北皇子之后,她叹息一声,“他和孺子小时候长得几乎一样。” 慈宁太后接纳了北皇子,一开始养在身边,很快就向皇帝抱怨:“我终于明白金贵妃的用意了,她故意将皇子留在塞外,先将他变成匈奴人,再送回大楚,等他长大,必然心向匈奴。瞧瞧他,除了容貌相似,哪里还像是皇室子孙?顿顿要吃肉,才几岁,就偷着喝酒,甚至爬上慈宁宫房顶,说是宫里太憋闷,他要到高处放松一下,这是小孩子能做出的事情、说出的话吗?” 韩孺子微笑以对,劝母亲将北皇子交给皇后抚养。 皇后很有耐心,看得也很紧,她不得不如此,孺君公主就是个淘气的主儿,来了一位更淘气的哥哥,互相鼓励,更加无法无天。 后宫嫔妃又为皇帝生下几个儿女,年纪尚幼,只有惠贵妃生下的庆皇子和淑妃生下的邓皇子,年龄稍长,成为受欺负的主要对象,偏偏他们总来找北皇子和孺君公主玩耍,挨打了就向祖母和母亲哭诉。 皇后头痛不已,经常为一对儿女道歉,有时候她出面也没用,就只能将麻烦交给皇帝。 “母亲为什么要将我送回来?”北皇子生硬地问。 韩孺子轻轻抚摸儿子的头顶,“你也不算小了,应该能明白一些道理,告诉你也无妨。你母亲将你送回来,是因为觉得匈奴那边不安全。” 北皇子扭头看向黑暗中的父亲,“大单于和大阏氏最喜欢我了,在那边没人敢多说我一句,怎么会不安全呢?” 六七岁的孩子正是似懂非懂的时候,韩孺子发现很难用几句话将事情解释清楚,本想敷衍过去,以后再说,可是北皇子语气中的不信任,让他改变了主意。 “等等,朕让人掌灯,详细对你说。” “嗯。” 一名宫女进屋点燃蜡烛,韩孺子亲自铺纸研墨,正要动笔,扭头看到门口露出一颗小脑袋,“进来。” 孺君公主蹦蹦跳跳地扑向父亲,抱住他的一条腿,“不怪大哥哥,是庆皇子和邓皇子先捣乱。” 韩孺子微笑道:“朕不怪任何人,但是朕希望你们听道理。” 兄妹二人同时点头。 韩孺子在纸画了一条横线,“这是长城,当然,真正的长城没这么直,意思一下吧。北边是匈奴,南边是大楚,从很久以前就开始打仗,持续了上千年。” “为什么要打仗呢?肯定是匈奴先捣乱。”孺君公主道。 北皇子很喜欢这个妹妹,在这件事却有不同想法,“匈奴人不会捣乱,他们只在受欺负的时候才反抗。” 对这种“大逆不道”的言论,韩孺子没有斥责,说道:“打仗的原因已经不重要,既然开打,每一方都想打赢,对不对?” 兄妹二人又同时点头,孺君公主向北皇子悄悄做个鬼怪,表示不服气。 韩孺子在横线左端又画一条竖线,说:“西方是神鬼大单于。” “他是坏蛋。”北皇子马上道。 “最大的坏蛋。”孺君公主补充道。 两人年纪虽小,却都对神鬼大单于入侵大楚一事印象深刻。 “嗯,他是坏蛋,最终还是被打败了。” “被父皇带兵打败的。”孺君公主抢着说。 “父皇见过神鬼大单于吗?”北皇子问。 “差一点就见着了。”韩孺子在竖线顶端画了一个小圆圈,“神鬼大单于战败逃亡,朕在这里追上他,正要动手将他除掉的时候,匈奴人出现,将他保护起来,然后放走了。” “匈奴人真坏。”孺君公主恼怒地说。 北皇子瞪了妹妹一眼,问道:“我在匈奴的时候,大家都说神鬼大单于如何如何坏,干嘛要将他放走?” “因为匈奴人更害怕大楚,他们担心只剩下自己以后,更不是大楚的对手,于是放走神鬼大单于,给大楚增加一个敌人。” “匈奴人果然坏。”孺君公主盯着北皇子说,他们两人玩得很好,却也经常吵架。 北皇子皱眉嘟嘴,似乎不太相信父皇的话。 “有话就说。”韩孺子道。 “匈奴人都说,大楚害怕匈奴。” 韩孺子笑了一声,“你从北边来,见过一些城镇,你说说,是匈奴人多,还是大楚人多。” “大楚人多。”北皇子不得不承认,随舅舅一路南下路过诸城的时候,他简直不敢相信世上会有这么多人挤在一起。 “匈奴繁华,还是大楚繁华?” “也是大楚。”北皇子喃喃道。 孺君公主又抢道:“大楚强盛,才能占据好地方,匈奴不强,只能待在塞外,所以匈奴害怕大楚。” 北皇子无言以对,眉头皱得更紧。 所谓强弱当然没有这么简单,韩孺子却不想对孩子说得太细,“楚强,匈奴弱,所以匈奴需要帮手,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会放走神鬼大单于。” “匈奴与大楚不能和好吗?”北皇子问道,语气软了下来。 “这正是你母亲的想法,匈奴人放走神鬼大单于,她不同意,与匈奴大单于发生了争执,这些年来,她一直不去龙庭参拜大单于,带着一部分匈奴人独自生存。”韩孺子轻叹一声,难以想象金垂朵是怎么忍受过来的。 北皇子道:“我明白了,母亲担心我被大单于当成人质,所以将我送回父皇这里。大单于那里有不少人质,经常受欺负。” 韩孺子放下笔,轻轻拍了一下儿子的头,“正是如此。” 北皇子昂然道:“等我长大,一定要接母亲回来,还要打败大单于,让他老老实实地听话,不准再与大楚作对。” 韩孺子大笑几声,吩咐道:“天晚了,睡觉去吧。” 北皇子点头,孺君公主却缠着父皇讲故事,韩孺子无奈,讲了一段太祖的事迹,兄妹二人都不满意,要听父皇打败神鬼大单于的经历。 韩孺子却没什么可讲的,“真正打败神鬼大单于的人是邓粹,他是邓皇子的舅舅,率孤军深入敌后,为大楚树立威名,就因为他,西方诸国发起反叛,逼得神鬼大单于不得不从大楚逃走。就是现在,他的威名仍在西方流传,诸国轻易不肯再向神鬼大单于屈服,每到开战的时候,还打着他的旗号。” “邓皇子的舅舅这么厉害?”北皇子和妹妹互视一眼,都不相信。 “过几天,朕会请一位师傅,专门给你讲故事,等你认的字再多一些,就能自己看故事了。” “哦。”北皇子不太喜欢读书。 孺君公主兴奋地说:“我也要听故事!我也要师傅!” 韩孺子本来没有这个想法,这时却觉得也无不可,笑道:“你和哥哥用一个师傅吧。”说罢将两人向门口推去。 宫女迎上来,抱起兄妹二人,分别送回自己的住处。 韩孺子松了口气,回到卧房,皇后还没睡下,轻轻摇头,“陛下这样轻描淡写的惩处,淑妃是不会满意的。” “小孩子打架而已,无需大惊小怪,淑妃太在意了。真是奇怪,淑妃与惠贵妃关系一般,怎么两人的孩子却常在一块玩耍?” 皇后自从生下公主之后,就再也没有怀孕,选立太子之事因此变得扑朔迷离,淑妃邓芸颇有野心,对邓皇子寄予厚望,而且也不加以掩饰,为此与慈宁太后发生过几次冲突。 庆皇子与邓皇子本该是对头,关系却很亲密,韩孺子有点意外。 崔小君微微一笑,“小孩子,哪懂那么多?” “小孩子不懂,大人懂。” “弱弱联合,陛下刚才不是说得头头是道吗?” 韩孺子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原来你听到了。” “又不是国家机密,不算过分吧?” 韩孺子笑着摇摇头,随后道:“宫里人是不是都觉得朕会立北皇子为太子?” “北皇子是长子,又是金贵妃所生,宫中有传言也是正常的。” “皇后怎么想?” “这种事可轮不到我开口,陛下若是宠爱孺君公主,就让我们娘俩儿置身事外吧。” 韩孺子默然,这是一个难题,比击败匈奴和神鬼大单于还难,他到现在也没想出一个合适的解决办法。 “谭王妃又派人送信给我,打听东海王的下落。” “这还真是一件怪事,据说东海王三年前就已登船,却在中途失去了消息,海上风急浪大……唉,大家肯定以为这是朕的授意。” “悠悠众口,谁也堵不住,陛下不必过于在意,谭王妃倒没想太多,只希望若有消息能第一个通知她。” “当然。”韩孺子走到皇后面前,轻声道:“咱们努力吧,你若生下儿子,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崔小君羞红了脸,轻轻推开皇帝,小声道:“接下来几个月不用‘努力’啦,就是不知道问题能不能解决。” 韩孺子大喜,轻按皇后的小腹,“大楚的安宁就看你了。”(未完待续。) 第五百五十二章 状元之选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从遥远的西方送来一封信,令韩孺子十分恼怒,连皇后再度怀孕所带来的喜悦都少了一大半。? 信是黄普公写来的,措辞委婉而谦卑,一多半内容是在感激皇帝的知遇之恩,随后说到了正题:他要撤军,而且不回大楚,将留在海上,“遥望故土,感念圣恩,垂涕不已”。 然后他找了一堆理由,海上诸国厌倦战争,都想回归本国,西方诸国彼此矛盾太深,互相猜忌,稍有矛盾就会投降敌军,反复无常,没办法凝聚成为一支大军。 另外,神鬼大单于已经衰落,龟缩西北一隅,已不值得楚军大动干戈。 最后,他提出一个要求,希望皇帝正式册封英王,许他在海外建国,永世向大楚称臣。 韩孺子很久没这么愤怒了,在桌上重重一拍,“别人也就算了,黄普公乃朕一手提拔,竟然也会忘恩负义!” 凌云阁里顾问甚多,敢在皇帝怒时开口说话的人只有一个,崔腾问道:“黄普公做出什么事让陛下如此生气?” 韩孺子挥下手,崔腾一瘸一拐地走到桌前,拿起信看了一遍,也是大怒,“这个混蛋,没有陛下,他现在还是人家的奴仆呢,得到一点权力就忘乎所以。大楚正集结军队准备西征,他竟然要撤军,这不是与朝廷唱对台戏嘛。而且还不肯回大楚,要在海外辅佐英王!谁知道那个英王是真是假,没准就是黄普公自己冒充的。” 崔腾一怒,韩孺子反而平静下来,看向房间里垂手肃立的十几名顾问,缓和语气道:“黄普公说神鬼大单于龟缩一隅,已不值得大动干戈,诸位怎么看?” 众人都松了口气,崔腾抢先言,“这和龟不龟缩没关系,神鬼大单于胆敢入侵大楚,虽在万里之外,也必须受到惩罚,就算他生病死了,也要派楚军去将他的尸体拖回来。” 顾问们挨个表见解,意思都与崔腾差不多,但是一个比一个激昂慷慨,找出更多的证据,比如有匈奴支持,神鬼大单于早晚还会东山再起,绝不能养虎为患,必须一劳永逸地铲除。 韩孺子甚觉无聊,除了赵若素,很少再有其他人敢在他面前畅所欲言,而他需要的恰恰是真话。 事情往往如此,帝位不稳的时候,他常常能听到真话,刺耳,但是有益处,如今帝位稳固,耳中所闻都却都是奉承与赞同。 赵若素不懂军事,问之无益,韩孺子正在呆,被崔腾唤醒。 “陛下,还等什么,楚军已经准备妥当,尽快出吧。少则三月,多则一年,必能凯旋回京。” “原计划是夏末出军,不必着急。” “我就是气不过黄普公的背叛,楚军一到,看他还敢不敢提条件。” “神鬼大单于龟缩西北,黄普公驻军南方海港,相隔数千里……”韩孺子摇摇头,甚感失望。 崔腾心生一计,话到嘴边却没说。 皇帝明显露出倦意,众人告退,崔腾磨磨蹭蹭等到最后,只剩他一人时,上前小声道:“陛下,黄普公还有家眷留在京城呢。” 黄普公临出征前娶了一位妻子,留在大楚没有带走,韩孺子记得此事,每到节日,必给重赏。 “嗯?” “黄普公敢背叛陛下,陛下没必要再对他讲仁义,先将他的夫人下狱,然后命她写信,看黄普公什么反应,如果……” “去!乱出主意,堂堂大楚,容不下一位将军夫人?黄普公就算真的背叛,朕也不会动他夫人一根汗毛。” 崔腾讪讪地说:“我不是想为陛下出气嘛。” “这种事不用你操心,另有一件事要交待给你,皇后有喜……” 崔腾一跳三尺高,落地之后唉哟一声,揉着受伤的腿,脸上却满是笑意,“真的?” “御医昨天确诊。从今天开始,你要老实些,少喝酒,最好别喝酒,更不要惹事生非,免得让皇后和你母亲担心,明白吗?” 崔腾脸上一红,“陛下听说了?” “就为了一个女人,竟然与人当街打架,早传得沸沸扬扬,朕怎么可能没听说?” “不是为了女子,是为了争一口气……” “你是朕的近臣,宿卫军将军,身为列侯,子侄也都是侯爵加身,天下的气都让你们崔家争去了,还有什么可争的?” 崔腾嘿嘿地笑,不敢争辩,但是又不服气,最后还是道:“陛下,不是我多嘴,柴家的气焰最近可是非常嚣张啊,他们家也是一门数侯,而且柴悦在塞外统领精兵数十万,啧啧,哪像我这个将军,宿卫个也不归我管。” “放肆,说完黄普公,又要编排柴悦了?” “黄普公是陛下……”崔腾急忙收敛,“我还是走吧,快点回家告诉母亲好消息,给皇后准备一下。” 看着崔腾出门,韩孺子无奈摇头,崔腾实在不成器,否则的话绝不会只是当一名近臣。 等屋内再无外人,张有才进来,双手呈上一份奏章,“勤政殿送来的。” 这是一道宰相与礼部联名送上的奏章,提醒皇帝,殿试已经结束三天,该定出三甲人选,榜公布了。 状元也是一件麻烦事,礼部尚书等几位试官看中了南冠美,宰相等大臣则在权限范围内力荐申大形,争执不下,只能交由皇帝决定。 韩孺子心中却另有一人,他之前见过罗世浮,印象中那是一名有点害羞的年轻人,与杨奉不像同一种人,几日前的殿试再见面,他已经是一名沉稳有度的读书人。 韩孺子写下一份回复,交给张有才,让他送达勤政殿。 皇帝提出一个不同寻常的要求,要在凌云阁召见十名成绩最佳的考生,当面问策,以定状元之选,宰相与礼部试官受邀旁听。 殿试之外又来一次“阁试”,放在从前,宰相和礼部都会坚决反对,如今却是立即筹备,当天下午就将十名考生送到凌云阁。 宰相还是卓如鹤,礼部尚书换了新人,十余名大臣旁听这次问策,再加上十名考生、十几名太监,房间里显得很拥挤,却也热闹。 见礼毕,皇帝赐众人平身,太监们将已经写好的问策书交给考生,两刻钟之内写一份简答,然后再由皇帝提问。 问题很简单,却与经典无关,而是询问他们如何看待西方形势和大楚的备战。 有几名考生立刻皱起眉头,他们寒窗苦读十几年,圣贤之书背得滚瓜烂熟,除此之外,两耳不闻窗外事,根本不了解西方的形势。 但所有人都伏案疾写,起码要给皇帝一个好印象。 时间很快到了,太监们收回试卷,放在桌上,宰相等人不自觉地窥视,都想看看自己支持的状元回答得怎么样。 韩孺子当场阅卷,无论看到什么,脸上都不动声色,可是有一份回答实在让他忍俊不禁,推给宰相。 卓如鹤扫了一遍,礼部尚书是主试官,也凑过来看了一眼,扭头向一名考生道:“刘检,陛下问的是西方形势,如何应对神鬼大单于,你怎么尽写西域的事?” 考生脸色苍白,扑通跪下,“小生……我……” 中司监刘介从皇帝那里得到示意,上前道:“别急,你知道神鬼大单于是谁吗?” “听、听说过。”考生费力地说。 “对西方诸国,你了解多少?” “啊?” 刘介看了一眼皇帝,对刘检说:“站到一边,听别人怎么说。” 刘检退到门口,全身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韩孺子又拣出四分平庸的答卷,刘介让这四名考生也站到门口去,只剩五人等待皇帝提问,南冠美和申大形都在其中,宰相等人互视一眼,感到满意,起码他们推荐的状元人选没有露怯。 考生之中,南冠美最年轻,还不到二十岁,皇帝先问他,“南冠美,你说大楚不宜劳师远征,可以敌制敌,作何解释?” 南冠美拱手行礼,回道:“楚军远征,国内空虚,会给匈奴可趁之机,近患不除,怎可远征?不如以西方诸国制西方之敌。” 礼部尚书轻轻摇头,他支持南冠美,可此子的回答却错了,大楚远征的目的之一就是中途进攻匈奴,先除近患,再灭远敌。 这不怪南冠美,楚军的策略还是秘密,连朝中都只有少数人知晓。 韩孺子又问了几句,换下一人,第三人是罗世浮,他建议不必急于出兵,可以再等等,若西方诸国能够击败神鬼大单于,大楚可以省下一笔浩大的军费。 第四人是申大形,回答最为巧妙,先将西方形势说了一遍,以示自己很了解时事,最后却道:“国之大事,执政者为之,陛下决之,臣等不在其位,难谋其事,大楚或出兵,或不出兵,皆有道理。” 卓如鹤也轻轻摇头,他了解皇帝,知道这样的两面讨巧对皇帝无效。 韩孺子不做判断,最后问到一位名叫曾荡云的考生,“你说大楚远征必败,为何?” 此言一出,众人侧目,连门口站立的五名考生也吃惊地看了一眼,大楚备战数年,大军集于塞外,尚未出征,此人竟断言必败,着实大胆。 韩孺子很意外,却也最想听曾荡云的解释。 “大楚应顺势而为。” 韩孺子心中一惊,他好久没听到“顺势而为”四个字了。(未完待续。)8 第五百五十三章 状元之名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韩孺子的本意是要从南冠美、申大形、罗世浮三人当中选出一位状元,全未料到会突然听见“顺势而为”四字。 可这四个字并非望气者独有的口号,偶尔冒出来说明不了什么,韩孺子不动声色,问道:“怎么个顺势而为法?” 曾荡云二十多岁,个子很高,看上去却很虚弱,总像是在往左边微微歪斜,即使是躬身行礼的时候也不例外。 “神鬼大单于大势已去,楚军若是远征,必然大胜。” “你刚刚还说楚军必败无疑。”宰相卓如鹤忍不住开口,觉得这个人是在哗众取宠。 “并不矛盾,楚军必然击败神鬼大单于,却会败给西方诸国。” 卓如鹤忍不住笑了,周围的官员以及来面圣的考生也都出笑声。 “这话可就怪了。”卓如鹤当宰相久了,知道什么时候该由自己开口,像这种质疑的话,皇帝轻易不能当着众人的面提出来,以免遭遇尴尬,只能由他人代劳,“楚军西征是要帮助诸国,皆是盟友,何来胜败之说?” 曾荡云不笑,正色道:“数十万楚军,耗费巨亿,只为取一颗人头?击败神鬼大单于之后必然要留下一部分吧?” “当然。”朝廷对此制定计过划,卓如鹤看了一眼皇帝,决定稍稍透露几句,“可以效仿西域之例,派置都护官以及少量楚军,羁縻而已。” “据我所知,西方诸国矛盾重重,否则的话,也不至于为神鬼大单于所制,这些矛盾存在已久,有如长城南北的千年争战,有共同敌人时还好些,神鬼大单于一亡,必然恢复明争暗斗。到时各国都向大楚求裁,信使一来一往,需要半年甚至一年之久,大楚不管,则威名扫地,大楚干涉,则少量楚军必然不够,只好再度增派军队,长此以往,对西方诸国来说,大楚就是新的神鬼大单于,必生反心。” “放肆!大楚从未想过将西方诸国纳入大楚疆界,怎么会被当成神鬼大单于?”卓如鹤厉声呵斥。 曾荡云行礼,“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大楚的一举一动,在西方诸国眼中怕是别有含义,到时候非由大楚所能决定。” 卓如鹤又要开口驳斥,韩孺子冲他摆下手,向另外几名考生道:“你们有何看法?” 众人都明白,这是皇帝的另一论测试,申大形抢先开口,向曾荡云道:“羁縻之策在西域曾行之有效,为何不能在更远的地仿效?” 曾荡云拱手还礼,“西域与大楚相隔遥远,难以纳入版图,因此施行羁縻之策。古人云五服,由近及远有甸服、侯服、宾服、要服、荒服,以此观之,道路的远近、难易极为重要,羁縻在西域有效,放在更远的地方却未可知。此乃大势,人力难以逆之,或有一日,器械之利达于极致,日行数千里,大军朝夕至,届时西域为郡县,极西可羁縻之。” 众人又大笑,南冠美站出来道:“此言差矣,大楚非要统治西方之地,乃是惩恶诛凶,诸国矛盾重重,正可利用之,扶弱除强,不必非由大楚出兵。” “兵者,凶器也,数十万楚军远征西方,按最好的可能估算,损失也有一两万,至于马匹、粮草更是不计其数,声势之大、耗费之多,亘古未有,却只为惩恶诛凶?” 韩孺子向罗世浮看了一眼,微点下头,罗世浮得到鼓励,也开口道:“所谓惩前毖后,楚军远征,耗费虽多,却示天下以威,此后千百年不受西方之乱,一劳而永逸,很是划算。” 曾荡云微微一笑,“今人休言千年事,一劳永逸只是一厢情愿,神鬼大单于忽然而兴,莫说千年前,便是百年前、十年前有谁能料到?敌变,我亦变,怎可存一劳永逸的想法?势者如水,需与之沉浮,方得自由,君名‘世浮’,大概也是此意吧?” 罗世浮脸上微红,“按你的意思,大楚备战数年,大兵陈于塞外,却要虎头蛇尾?” “非也,圣人不逆势,却可顺势、造势、助势、借势,大楚备战数年,西方诸国尽皆知之,也正因此而敢于反抗神鬼大单于。在下不才,献一愚计:塞外继续陈兵,与此同时多向西方派遣使者,与诸国约定开战之机,并许下诺言,先破敌酋者、斩送头颅者,封以大王,位在诸王之上。西方诸王必争此位,不待楚军移师,而敌酋之头已悬于京城北阙。” 众人一时无话,韩孺子看向门口的五名考生,问道:“你们也说说。” 五人以为自己早已出局,突然听到皇帝亲口问,吓了一跳,一人跪下,其余四人急忙也跪下。 太监让他们起身,五人互相看看,名叫刘检的考生颤声回道:“这个所谓的‘大王’不就是新的神鬼大单于吗?他日后若是生出野心,大楚就是亲手扶植了一名敌人,还不如大楚代替之。” 众人又都看向曾荡云,觉得这句话问得有道理。 曾荡云低头略作思考,开口道:“或有这种可能,唯一的应对之计就是楚强。楚强则敌不敢侵,无人敢生野心,楚弱则人人觊觎,好比神鬼大单于,若不是有匈奴入侵在先,他也不至于倾巢而至。” 申大形已经察觉到自己之前的应对过于油滑,难得皇帝欢心,这时抢着说道:“兜了一圈,曾兄等于什么都没说,何谓楚强?必是远征万里之外,探取敌酋之头,楚军若是不动,岂非示弱?” 曾荡云有点招架不住,低头思考得更久一些,“示强而不用强,事半而功倍。” 申大形抓住软肋,趁胜追击,“示强而不用,若敌人反击,反而事倍而功半。” 曾荡云正要开口,刘介已经得到皇帝示意,开口道:“可以了,今日之辩结束,诸生退下。” 十名考生向皇帝跪拜,被太监们送出皇宫,大臣们留下,他们要等皇帝选出状元。 韩孺子感觉不错,诸生争辩让他又有了初掌皇权时的热情,这种场景很长时间没出现过了。 “陛下可有中意者?”卓如鹤上前问道。 韩孺子对谁是状元却已不在意,只凭一张考卷、一场辩论分不出谁优谁劣,也没必要非得立刻排出名次,“勤政殿拟名次吧,今年的考生都不错,无论谁当状元,朕都满意。” 韩孺子将权力交还回去,大臣都很高兴,同时也都暗地里摩拳擦掌,要为自己支持的对象争得状元之位。 大臣告退,回勤政殿自有一番激烈的争斗,韩孺子静待结果。 房间里终于空下来,张有才带几个人收拾东西,差不多了,其他人退下,张有才说:“陛下对那个曾荡云很感兴趣吧?” “你又看出来了?” “呵呵,陛下别怪我,听到‘顺势而为’四个字,我也吓了一跳,不知他是无意还是有意。”张有才常在皇帝身边,所见所闻甚多,记得望气者的这句口头禅。 “嗯。” “要不要叫来问问?” “先不着急,等榜单下来之后,调他进翰林院再说。”韩孺子深知皇帝的一言一行有多受关注,若是现在就召见曾荡云,没准会给大臣们一个错误讯号,反而坏事。 “是,要不要我找人私下里调查一下?” “你?”韩孔夫子有些惊讶,景耀已退,金纯忠进入大理寺任职,韩孺子身边再没有可做私下调查的人。 “不是我,是晁鲸,我瞧他最近闲得慌,天天和老乡喝酒闲逛,也不急着成家立业,不如给他找点事情做。” 经历几次战争,晁家渔村的人死亡多半,幸存者不多,韩孺子已经决定再不派他们参战,反而让他无所事事。 “好吧,对晁鲸说清楚,不可引起注意,不可惹是生非。” “是,陛下。”张有才没动,继续道:“我可不敢口头传旨,陛下是不是给我写点什么?” 张有才还记得规矩,韩孺子笑了笑,提笔写了一封手书,命张有才找晁鲸办事,不提具体内容,而且注明一次有效。 张有才小心地收起纸条,转身要走,又忍不住问道:“陛下觉得谁会是状元?” “让大臣决定,半天也等不了吗?” 张有才笑着退下,向其他太监交待几句,自去找晁鲸。 皇帝喜欢一个人独处,太监们都留在外面听宣。 韩孺子坐了一会,又拿起黄普公的信,心中已不像一开始那么愤怒,而是更冷静地看待整件事情。 他抬起头,看向角落,好像那里站着一个人,小声道:“远隔万里,自给自足,无念于大楚,无求于皇帝,即便是忠臣也有自立之意,黄普公未能免俗,与其空怀愤怒,不如因势利导。” 韩孺子叹息一声,又想起杨奉的那句话,皇权只在十步以外、千里之内,他现在的确感受到千里之外的无力。 罗世浮显然没有继承父亲的衣钵,韩孺子略感失望。 入夜之前,勤政殿送来名单,正如韩孺子所料,宰相获胜,申大形成为新科状元,南冠美榜眼,罗世浮探花,二甲若干人,应对失策的刘检,被归入三甲,舌战诸生的曾荡云也落入三甲。 大臣们显然不喜欢这个人。 韩孺子没有犹豫,朱批“阅”字,派人送回勤政殿,明早一早,礼部就将张榜公布名单,又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次日一早,韩孺子起床洗漱,张有才过来侍候,等皇帝穿戴整齐,趁周围无人,他说:“陛下,晁鲸有消息了。” “这么快?”韩孺子十分意外。 “人家根本没躲没藏,曾荡云带着教书先生一块进京,这位先生陛下认得。” “林坤山。” 张有才点头,“要抓来吗?” 韩孺子摇摇头,他知道,望气者林坤山这是主动送上门来,根本不需要派人去抓。(未完待续。)8 第五百五十四章 一走一回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林坤山战时立功,获得了自由,从此远遁它乡,以教书为生,慢慢地,他的心又活泛起来,仿佛一身绝技的剑客,归隐之后,时时慨叹宝剑归匣,没了用武之地,望着通向远方的道路,仍会怦然心动。 林坤山不只心动,还要行动,他在学生当中选择了曾荡云,决心培养出一位状元来。 他没能如愿,曾荡云只进入三甲,如果没在凌云阁得罪大臣,也只能位列二甲,离状元差着一大截。 但他并不失望,曾荡云毕竟见到了皇帝,并引起了皇帝的注意。 “这就够了。”他对弟子说,“你我二人前途无量。” “我本该是二甲进士,却跟刘检一块落到三甲,唉。”曾荡云唉声叹气,自觉比只会读书的刘检要强得多,“陛下明明很欣赏我的口才,为什么……” “因为他要重用你,所以不想让你过早惹人注意。”林坤山笑道。 曾荡云一向佩服自己的老师,这时候却有些摸不着头脑。 放榜数日之后,热闹过去,众人各奔前程,师生二人却仍然住在客栈里,曾荡云每次想要回家报喜,林坤山都说:“再等等。” 这天傍晚,林坤山终于等到了。 一名客人前来拜访,也不打听,向伙计说了声“找人”,径入后院,敲响了林坤山的房门。 “好久不见,大人可是发福了。”林坤山拱手笑道。 晁鲸的确胖了许多,脾气也跟着涨,伸手将林坤山推进去,迈步进门,随手关上,“你好大胆啊。” 曾荡云正坐在屋子里看书,这时放下书,有些惊慌地看着身穿军服的客人。 “你去别的地方看书吧,这里的事情跟你关系不大。”晁鲸命令道。 曾荡云看了一眼老师,抱着书,匆匆出门,回隔壁自己的房间,心中惴惴不安,贴墙偷听,却只能听到单独的几个字眼。 林坤山目送弟子出门,笑道:“我的胆子还是不够大。” “你还想怎样?”晁鲸四处打量。 “呵呵,不说这些,先说你的目的吧,我等很久了。” 晁鲸不客气地找椅子坐下,“陛下说,你想出使西方?” “陛下果然聪明,一点就透,不一定非得是我,我只是出个主意而已,当然,如果陛下传旨,我绝不会推脱,能为陛下和大楚效力,是我的职责,也是荣幸。” “在我面前拍皇帝的马屁有什么用?我又不会替你传达。” “由衷而发,非是奉承。” “陛下说,你可以出使西方。” “嗯。”林坤山看着晁鲸,若有所待。 “干嘛?” “圣旨,没有圣旨,林坤山只是一介匹夫,有了圣旨,才是大楚使者。” “你看我像是传圣旨的人吗?” 林坤山笑得有些尴尬,“有话就明说吧,别绕来绕去的。” 晁鲸咳了两声,“明天,朝廷会降旨招募使者,你报名吧。” 林坤山抱拳道:“等的就是这个,请转告陛下……” 晁鲸起身摆手,“我难得见皇帝一面,哪有工夫替你传话?” 晁鲸离去,林坤山松了口气,甚至觉得应该要点酒肉庆祝一下。 韩孺子决定接受曾荡云的一部分建议,向西方派遣使者,宣布楚军将至,鼓动诸国向神鬼大单于发起进攻,如果真能提前获胜,当然是好事,如果不能,也不耽误楚军远征。 圣旨一下,应募者不少,数十万楚军陈于塞外,西征必胜,人人都想趁机立功,却不是人人都能上战场,充当使者因此成另一种选择。 仅仅十天之内,京城内外就有近五百人报名,兵部与礼部共同筛选出一百人,附上简介,供皇帝选用。 韩孺子仔细看了一遍,林坤山名列其中,简介里没提望气者三个字,只说是某郡某乡的百姓,以教书为生。 韩孺子笑了一声,先将林坤山的名字圈上,继续往下看,突然看到“刘检”的名字,不由得一愣。 刘检是今年的考生,考试时成绩不错,被推荐到凌云阁内接受策问,结果他连“西方”所指是哪都不知道,写了一段关于西域的应答,当众丢脸,本应是二甲的名次,最后却落入三甲。 韩孺子犹豫片刻,在刘检两字的右上方画个小三角,全部看完之后,命人传召刘检。 再度见驾,而且是单独一人,刘检颤抖得更严重,身边的太监不得不伸手扶他起来。 明明不了解西方,为何却要报名充当使者?刘检早想好了答案,说的时候仍有些结巴,慢慢才好起来,“读书人本应……心怀天下,微臣、微臣却只知死读书、读死书,以至……以至在陛下面前出乖露丑,微臣羞愧难当,想起俗语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微臣读过万卷书,该行万里路了。” “可你并不了解西方。” “微臣这些天里逢人便问,对西方和神鬼大单于多些了解,而且微臣以为,听得再多,也不如亲往查看。微臣此去,不求建功立业,不求博达显赫,只为一探究竟,观察风土人情,看看这个被微臣忽略多年的广大区域究竟是什么样子。” 韩孺子越发觉得,所谓状元只是一时之称号,选拔人才还是得多做观察,“好,朕就让你去西方一探究竟,除了完成使节任务,回来之后给朕写一本游记,将你的所见、所闻、所感都记下来。” 刘检跪下磕头,“遵旨,陛下。” 韩孺子选中了三十五名使节,分为五路,每路人数不等,配以杂役若干,分赴不同国家,传达大楚皇帝的旨意:楚军将至,先得神鬼大单于人头者,封为大王。 正使是礼部的一名官员,每路再有一名副使,刘检没有职位,只是普通使节。 其中一路只有一名使节,大部分人都不愿当,因为他要亲自去见神鬼大单于,数罪问责,这简直就是羊入虎口。 林坤山愿意,甚至有点急迫,似乎生怕这份“好差事”落入他人之手。 暮春时节,使节出发,经由西域,由各国接力护送,在虎踞城,他们将分赴不同方向。 刘检所在的这一路使节路途最远,将穿过西方,直抵南方海港,向英王和黄普公传达圣旨。 英王得到了正式册封,名号中加一个海字,成为“海英王”,允许他自立官署,十年一朝请,黄普公则被封为王相,至于退兵,皇帝命令他们再等一年,此后进退自由。 这一箭射出去了,要等许久才会得到回应,韩孺子只能耐心等待,在此期间,继续督促楚军备战。 使节出发之后不久,东海国传来急信,东海王从海外回来了。 虽然之前常常争宠、吵架,崔腾却十分怀念这个表弟,得到皇帝许可之后,亲往迎接,在洛阳见到了东海王,款待一番,带他返回京城,在家休息了一个晚上,次日一早就来见驾。 韩孺子站在楼上窗边,远远地望见了东海王和崔腾,向两人招手,东海王抬头看见,立刻下跪,被崔腾拽起来,加快脚步赶往凌云阁。 到了楼上,东海王又要下跪,韩孺子上前扶起,左右打量,笑道:“你总算回来了。” 东海王带着哭腔说:“陛下,差一点儿我就葬身鱼腹,再也见不着陛下了。” 崔腾笑道:“你还好,起码身体完整,好像还胖了一些,不像我,瘸了一条腿。” 三人唏嘘良久,韩孺子问道:“快说说,你为什么在海上耽误这么久?” “唉,一言难尽。”东海王讲述自己的经历,原来他在海上突遇大风,船毁人溺,他侥幸被路过船只救起,带到一座岛上,被困许久,才弄清返回大楚的航线,于是搭船辗转多国,期间不敢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直到踏上大楚国土,才去找东海国的谭家人,得以上报官府。 崔腾已经听过一次,这时仍然边听边叹息,经常替东海王补充一点细节,好像自己也跟着漂洋过海似的。 韩孺子也时时叹息,却不会打岔,最后忍不住道:“崔腾,你去让太监准备一点佳肴,中午留东海王用膳,然后你就不用上来了。” 崔腾笑道:“是我多嘴了,行,我等用膳的时候再来,说来真是很久没跟陛下一块喝酒了。” 崔腾告退,东海王说得也差不多了,“就是这样,我真没想到还能活着见到陛下。” “王妃很高兴吧,她非常关心你,到处求人打听你的消息。” “当然高兴,昨晚哭了半夜,说是以为再也见不到我了。” 韩孺子笑了笑,盯着东海王又打量一番。 “怎么了?陛下。”东海王摸摸自己的脸。 “你在海上漂泊这么久,也不见黑,反而白了一些。” “是,我一直躲在船舱里。” “渡海而来,船只不停在南方,却到东海国靠岸,东海王,你乘的是什么船?” 东海王扑通跪下了,哭着道:“陛下看出来了,其实我早就回来了,一直不敢进京见驾。” “‘不敢’是什么意思?” “神鬼大单于有意放我归国,让我刺杀陛下。” “你不做就是,有什么害怕的?” “神鬼大单于对我下毒,说是两年之内刺杀成功,才会给我解药。” “两年早过去了,你不是没事?” “是孟娥将我救了。” 韩孺子大惊,“孟娥?” “是,她还有一封信写给陛下,我本想找别的机会……既然陛下已经看穿……”东海王从怀里取出信,双手捧着递给皇帝。 韩孺子伸手去接,心中突然一动,问道:“你又见过林坤山吗?”(未完待续。)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五百五十五章 最好的师傅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韩孺子突然想起了林坤山,觉得自己又看到了望气者的惯用伎俩。 听到这三个字,东海王痛哭流涕。 韩孺子收回手臂,退到桌后坐下,看着自己的弟弟,渐渐明白了一切,“林坤山一个人去不了西方,所以要借助朕的力量,嗯,这的确是‘顺势而为’,他要去向神鬼大单于邀功,可你怎么办呢?留下等死吗?” 东海王止住哭泣,双手仍然捧着那封信,“按照原计划,信上的毒不会立刻发作,大家一时半会怀疑不到我,等神鬼大单于再次东征,朝廷急需新主,更不会计较谁是下毒者。” “你还没死心?”韩孺子既恼怒又心痛。 “我早就死心了,这封信上没有毒药。”怕皇帝不信,东海王伸舌头在信封上舔了几下。 韩孺子一愣,刚刚想明白的事情又变得模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东海王又讲了另一个故事。 在西方港口上船的时候,东海王并非孤身一人,还有几名奴仆,其中一人是神鬼大单于的亲信,他带着解药,每隔三个月让东海王服一次,延缓毒性,只有等大楚皇帝死后,他才会交出治本之药。 东海王早就回到了大楚,却不想向皇帝下手,于是假称要找更好的机会,隐藏在东海国谭家,对妻兄声称自己怕见皇帝,要躲一阵,期间若干次试着要骗取解药,都没成功。 一年前,谭家人不小心说漏嘴,没过几天,同在东海国隐居的林坤山找上门来,见到了东海王与那名仆人,没几天就弄清了前因后果。 在取得仆人的信任之后,林坤山出了一个主意。 在信上涂毒是老手段了,寻找合适的毒药却很麻烦,林坤山一力承担,造出一封毒信,然后他先出发去见神鬼大单于,通报消息,准备趁大楚内乱再度发起东征。 可东海王将信调包了,毒信留在家中,此时双手捧着的是一封普通信件。 “我宁可自己死也不会谋害陛下,我只是……只是……” “想要骗取仆人的解药?” 东海王点点头。 “仆人呢?” “在我家里。” “他真有解药?” “他只有三个月一次的解药,治本解药要重新配制。”东海王全身虚脱,跪在地上站不起来。 韩孺子想了一会,“你并没有见过孟娥,是吧?” “见过,否则的话我也想不到用她来蒙骗陛下,这封信虽然不是原件,内容却是一模一样,我抄下来的。” 韩孺子又犹豫一会,“拿来我看。” 东海王膝行向前,将信封拆开,拿出信,又舔几下,表示无毒,然后将信放在桌上摊开。 信的内容很简单:陛下无恙。听闻楚军大胜,甚喜。自此之后,陛下当无大忧,我亦无事可做,乃去海外寻兄。追随陛下多年,获益良多,不胜感激,心中却有所悟,帝王之术者,学之有益,不学亦可,终是小道。陛下破强敌、保大楚,帝位稳固,无需帝王之术也可治国平天下。再三思之,我非帝王之才,勉强为之终是害人害己,莫如泛舟海上,怡心养性。陛下保重。蛾手书,某年月日。 韩孔夫子仔细看过一遍,问道:“如果这是毒信,怎么会令朕中毒?” “林坤山说陛下心细,拿到此信后必然反复阅读,毒药沾手……” “嘿,他倒是还跟从前一样聪明。把信留下,中午吃完饭回家吧。” 东海王一愣,“陛下……不怪我?” “朕怪你,怪你早没回来。你回家之后稳住仆人——这种毒药几时发作?” “要看接触的时间长短,据说是十到二十日,再久的话,毒药就失效了。” “到时候朕会养病,你按自己的计划行事。” 东海王更加不敢相信,“陛下真的不怪我?” “楚军远征,劳民伤财,所获却没有多少,神鬼大单于肯再次东征,那就是自己送上门来,朕求之不可,当然要利用一下。顺势而为。”韩孺子冲东海王眨下眼睛。 东海王大大地松了口气,“我发誓,我虽然想过要欺骗陛下,却没有半点谋害之意。” “朕相信你,起来吧。” 东海王起身,拿起桌上的信,“我把它烧掉吧,无论是原件,还是这封,都不该保留。” “不用,留下吧。” 东海王放下信,韩孺子拿镇纸压住,起身道:“走吧,先去逛逛,然后用膳。” 到了楼下,崔腾又凑上来,看着东海王嘲弄道:“你竟然哭了?哈哈。” 用膳之后,东海王告辞回家,韩孺子回到楼上,挪开桌上的镇纸,将信重新看了一遍,走到门口,让太监将将桌上的信带走,找地方烧掉。 如果这真是孟娥的信,那她走得一定非常决绝,文字中什么也没透露。 “泛舟海上。”韩孺子忍不住笑了一声。 第二天下午,东海王又来见驾,没有外人时,他说:“仆人应该是信了,但是要等陛下发作之后,才肯配制解药。” “嗯,别急,他想利用你操纵朝廷,必然会给你解药。” “我真希望自己当初死在战场上。”东海王恼恨地说。 “是朕派你当使者的,怪不得你。” “还有一件事,昨天就要说,一时却给忘了。” “什么事?” “楚军与敌军交战的时候,曾经有人夜入营中刺杀神鬼大单于,没有成功,刺客来见我,让我给陛下传一句口信,说是‘那本书还在’。” 韩孺子一愣,“刺客是谁?不要命吗?他的确说过要去刺杀,却一直没有消息,战后也没了踪影。” “不知道是谁,肯定是男子。” “‘那本书还在’——是说《淳于子》吧。” “想必是,他没有解释,很快就走了,我猜他是在故弄玄虚,还说我会被放走,结果等了这么久。其实书还在又能怎么样?” “或许他说的并不是书,而是望气者,林坤山这不是又重出江湖了吗?” “望气者已经死得差不多了,林坤山还想怎样?” “《淳于子》是造反之书,也是帝王之书,所以‘顺势而为’既是望气者的手段,也是帝王之术。”韩孺子极轻地叹息一声,更希望将这些话说给孟娥听,很快将她从心中抛去,“朕这不是也用上了?” 东海王面露惊讶,“陛下说自己也是望气者?” 韩孺子笑着摇摇头,“你先回去吧,这几天不用再过来,朕养病的消息自会传出去,你想办法弄到解药,这比什么都重要。” 东海王又要哭,强行忍住,告退离去。 韩孺子回后宫比较早,今天该是给太后请安的日子。 慈宁太后正在哄几个孙子,北皇子站得最远,一脸的不情愿,庆皇子、邓皇子却赖在祖母怀里不肯稍离。 见到皇帝,慈宁太后命宫女将孩子带走,接受请安之后,说:“东海王回来了?” “是。” “他不该回来。” “东海王为国效力,能活着回来是一件大好事。” “陛下心太善,我却不相信他。在外面飘荡好几年,谁知道他是不是变得更坏、更阴险了。” 韩孺子笑了笑,“太后不必担心,几个月之后,朕会将他送回东海国。” “真的?”慈宁太后有些意外。 “诸侯理应就国,这是祖上的规矩,东海王老大不小,不能总留在京城。” “陛下总算想通了。”慈宁太后露出微笑。 韩孺子不会再将东海王留在身边。 “我还听说英王要在海外自立,陛下竟然同意了,这是为何?” “相隔遥远,大楚无力制约英王,不如遂其心意,先一同击败神鬼大单于。朕向英王军中派出使者,除了册封之外,还会向海上诸国承诺,战时立功、战后来大楚朝贡者,将获重赏。届时朕将亲封几位重要的王公,用来制约英王,这比空口威胁要有效。” 慈宁太后看着皇帝,发现自己竟然提不出任何建议,轻叹一声,“国事解决了,家事也得考虑。” “皇后已经再度有喜。” “当然,皇后若是生下嫡子,我没话说,如果还是女儿呢?陛下有准备吗?” “朕给三位皇子各选一位师傅。北皇子急躁,朕给他安排一位老成持重的人,叫罗世浮。庆皇子软弱,朕安排一位意志坚定的人,叫南冠美。邓皇子机灵,朕安排一位出言谨慎的人,叫申大形。五年之后,朕择优而立。” 慈宁太后沉默了一会,“陛下这是让自己的儿子从小相争。” “非得是争来的皇位,才知道珍惜,即便是皇后生下嫡子,朕也不会马上立为太子,而是要观察几年再说。” 慈宁太后再叹一声,“陛下是皇帝,一切由陛下做主吧,趁着皇子们还小,我再多享之几年祖孙之乐。” “太后满意吗?” “对皇帝,任何人都得满意。不过,我觉得三位师傅是谁不重要,皇子们最好的师傅就是陛下本人。” 韩孺子笑笑,告退离去,走在半路上,突然停下,太监们不明所以,也都停下。 韩孺子忽有所悟,母亲说得没错,自己就是最好的师傅,他总想再找一位杨奉式的人物,却没想过,自己就是杨奉的继承者,当年的学生已经变成先生,可以教导下一代了。 望气者死灰复燃,杨奉为什么不能呢? 韩孺子没去秋信宫,而是回泰安宫,派人将三位皇子带来。 三个儿子站成一排,韩孺子坐在榻上,离他们十步之外。 “记住这句话,皇帝是孤家寡人,你们不用理解,记住就好。”韩孺子开口,不再关心消失不见的那些人,不再关心正在府中忐忑不安的东海王,不再关心万里之外的神鬼大单于和英王。 三位皇子同时点头。 “皇帝最强大,也最脆弱,朕要向你们讲一讲皇帝的脆弱。” 韩孺子想起杨奉,想起杨奉留下的三页书,想起东海王传达的口信,他要教给儿子们的第一课,就是心存敬畏。 “这世上有一个神秘组织,暗中操纵朝政,甚至能策划刺驾,朕一直在寻找他们的下落,等你们张大了,要继续寻找。” 三位皇子瞪大眼睛,既惶恐又兴奋。 (本书结束)(未完待续。)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完本感言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这是一本讲述孺子如何成为皇帝的小说,该在这里结束。 正如孟娥所说,孺子大胜之后,已是毫无争议的皇帝,她先行一步离开,作为作者,我与读者们多等了几章。 这不是总结性的结尾,许多事情仍在进行中,神鬼大单于未灭、匈奴还是北方的威胁、东海王的话真假难辨、英王与黄普公意向未知、孟娥究竟有没有留下信……但事情就是这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汉武帝直到临死前才册立太子,眼中所见,只怕仍是一团乱麻。 可韩孺子的帝位不会再受威胁了,在我的想象中,他还会面临许多麻烦,却不用再担心自己的位置。 他没能改变皇帝的走向,没能建立全新的制度,没能开发神奇的器械,因为这不是那一类小说。 这部小说讲的是生存,即便是皇帝也面临着生存困境,需要努力挣扎,需要不停改变。 挣扎与改变就是生活本身,当我们羡慕某人的时候,往往忽略了此人所处的困境。 小说不是为生活中的种种不合理现象辩解,只是想说:不必为自己的挣扎感到为难与痛苦,人人如此,挣扎得久了,你会感受到其中的快乐。 毫无挣扎、从未挣扎的人,并没有真的活着。 以上为无用的废话,接下来是实在的感谢。 首先还是要感谢版主“木子Jen”,他对本书贡献良多。 感谢“海蓝珠”,同样是一位老读者,帮我管理微信群,没有她,我甚至想不到要建微信号。 感谢“左流英”,本书的白银大盟,如此厚爱,令我感动。 感谢每一位读者,推动本书的成绩一点点上涨,你们的支持是我写书的最大动力。 最后说说接下来的安排: 1月15(周日)下午3时,我在月票群期待大家的到来,一起聊聊完本的书和将要开的新书。 书写完了,稍微休息几天,下周恢复微博和微信的更新,敬请关注。 似乎说完了,似乎又有许多没说……(未完待续。)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