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武侠]故国神游》 第一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湖主,雨越下越大了。” “是吗?” 苏夜顺口应道,伸手支起木窗,瞥向窗外奔流不息的大江。 西风夜雨,雾锁长江,雨线倾泻而下,溅落江中,发出簌簌雨声。雨势越来越大,雨声也愈来愈急,几乎分不出前后顺序。雨线连成了白茫茫的雨帘,将世界笼在一片混沌中。 天边江云低暗,无星,无月,无雷也无电。江面上,水雾不断涌动着,就算大白天,可见度也低的吓人。此时正值午夜子时,更是伸手不见五指,令人睁目如盲。 掌舵船工遇到大雨,多半要主动放慢船速,以免与其他船只碰撞,同时点亮灯火,安排船夫不停长声呼叫,使对面、后面的船能够听音辨位,及时躲避。这些方法对人有效,对江底礁石却毫无用处。遇上急流险滩,他们只能听天由命,凭经验躲避暗礁。 然而,面对如此雨势,苏夜所在的小船竟一如平常。舱中一灯如豆,在桌上忽闪忽闪,发出微弱的光芒,好像很怕被人发现。 除她之外,舱中还有五人,均生就异相,并非寻常平民百姓。她年纪最轻,又是女子,反而担任着首领之责,想想也真奇怪。但这些人已被她收服,对她只有畏惧敬佩,绝不会违逆她的意思。纵有宵小之辈,在“三尸脑神丹”的威胁下,也得乖乖听令。 刚才说话的人就站在她身边。他年纪在四十岁上,身材魁梧健壮,精悍中透出精明,乃是她的得力助手,“十二连环坞”的副帮主,人称“二湖主”的夏侯清。 其余四人均为下属坞主,分掌长江南北不同帮派。他们虽然没说话,却目光灼灼,紧盯着她,想要看出这位神秘龙头的想法。 今夜有雨无风,有云无电,正是水贼打劫的绝好机会。他们早就做惯了这种事,却因目标地位非比寻常,居然如小辈般紧张起来。 苏夜目光清澈至极,穿过船窗,投向远方。以她现在的内功修为,区区黑云密雨,全然无法造成影响。她将江面风光一览无余,也看到了江下的礁石黑影、座船后面紧紧跟上的小船,还有前方数里开外,灯火通明的大船。 她说话时,口气温柔平和,充满安抚之意,“雨下的再大,农人也得干农活,工匠也得理生计,学子要应试,县官要开衙。那些船……仍会载满金银贡物,渡江而去。那么,我们为什么要在意这场雨?” 说完之后,她慢慢转过头来,让灯光照着自己的脸。刹那间,船舱似乎被她的美丽照亮了。 十二连环坞乃是江南黑道魁首,统领众多水上帮派,势力遍布南方水路。因此,很少有人猜到,它的龙头老大竟然如此年轻美貌。 灯火照映下,苏夜容貌明雅秀丽,五官宛然如画,唇角向上微微翘起,天然笑靥生晕。两道黛眉如含春山,飞扬将近鬓边。眉下眼眸清冽如秋水,眼神坚定明净。盯着人看的时候,漆黑的瞳仁神采照人,仿佛漫不经心,又似乎随时在凝神倾听。 她身穿杏色衫裙,殊不在意这是夜间行动。衣物色彩和花纹都配的很合适,让人感到说不出的舒服。袖口露出皓腕纤手,玉一样晶莹洁白。这双手应该持花枝,执纨扇,或者握着丹青妙笔,在长卷上轻描细画,可就算持刀弄剑,也一样好看。 他们经常和她见面,仍会被她的容貌迷惑,忘了她武功多么可怕。 忽然之间,海沙派掌门聂鹏说:“湖主,我们可不是临阵退缩的人。但你老人家……难道真要杀官造反,以后当女皇帝吗?” 苏夜悠然道:“以后怎么样,是以后的事。现在我什么都不想做,只想看看那四只船上载了什么宝贝,将它们据为己有。你海沙派过去恶名昭彰,长年欺压贫穷百姓,如今要与官兵为敌,便腿软了么?” 夏侯清听她语气渐趋严峻,在旁代为转圜道:“明教白眉鹰王未去光明顶时,也是江南鼎鼎有名的好汉。他敢以一己之力,在长江上刺杀赴任的奸贼。湖主武功只会更胜鹰王,势力只会比鹰王更大,几位兄弟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苏夜凝视聂鹏,见他喏喏连声,才又望向江面,在心中暗自叹息。 这并非她第一次干这种勾当,甚至不是第二次、第三次。在她经历过的所有世界里,在她本体生存着的特殊世界里,只要条件允许,她都会建立个人势力,称霸长江水道,然后得到“湖主”、“龙头”之类的美称。 她每到一个新世界,就得从头开始,招揽陌生下属,采取不同手段,让他们心服口服。如果把她的人生比作一个游戏,那么这些世界就是游戏副本。如今的她,已经下过多次副本,堪称通关熟练工了。 以眼前这些人为例,虽然无法与她真正的心腹相比,但世世代代在水路上讨生活,水性精熟,业务熟练,用起来也算得心应手。他们受她统领管辖,她从他们身上得到称雄武林的经验。她离开这个世界之后,又会把经验和财富用在真正的人生里。 这一年乃是大元泰定四年,离元末动乱还有四十年时光,但民心始终不曾顺服元帝。北方还好,南方时常爆发动乱。江湖英雄更不买蒙古人的帐,一有机会,便要抢夺官银,刺杀奸臣,令朝廷极为头疼。 即使她顺利得手,也只是无数类似事件中的一件,算不上惊世骇俗。 她很清楚,自己年纪太轻,威信不如年长的武林前辈。倘若武当掌门、明教教主亲至,率领这批属下作案,他们绝对不会有任何疑虑。 苏夜想到这里,不由横了他们一眼,淡淡说:“元朝开国五十年,已经文恬武嬉。元兵只知欺压百姓,不知道奋勇作战。就算我一人前去,也未必对付不了护船官兵。若把我换成武当张真人,你们就不会东一句‘如何收场’,西一句‘后患无穷’了吧?” 十二连环坞帮规森严,帮众一旦触犯帮规,必定严惩不贷。但苏夜平时温和宽厚,不禁帮众和自己说笑。十二位坞主都已摸清她的脾气,知道她底线何在。此时,巫山帮帮主见她嗔多怒少,便笑道:“也许吧,但湖主不是张真人啊!” 夏侯清笑道:“除非天降雷雨大风,否则对我们有利无害。几位都是此中行家,何必瞻前顾后。十二连环坞严禁劫掠民财,严禁欺男霸女,若不挑朝廷的官儿,贪暴的富户下手,拿什么养活帮中上万兄弟?” 五人中年纪最大的老者挑开舱帘,目光如电一闪,恭恭敬敬地说:“湖主,他们快到困龙峡了。” 苏夜千挑万选,结果挑中一个名字犯忌的险地,被这些下属疯狂腹诽。这个时候,她想起他们的苦劝,不由微笑道:“很好。” 以夏侯清为首,舱中人纷纷取出蒙面黑巾和斗笠,严实遮住自己的容貌。苏夜依样画葫芦,又顺手拿起一件黑斗篷,穿在身上,全身上下顿时只露一对眼睛。她整理着斗笠,淡然说:“按商定好的办吧。” 大雨倾盆而下,带来阵阵寒意。天地间,两岸猿声已绝,长空飞鸟不见,仿佛只剩下这场无穷无尽的暴雨。众人离开船舱后,都不用费心避雨,反正早晚要全身湿透。 小船头尾,各站着两名掌舵水手,见她出来,连忙行礼道:“湖主。” 这些人外功精强,体质健壮,专门负责掌管船舵,追踪官府贡船。苏夜向他们一笑,走向船头,拾起两支又长又宽的铁桨,轻声道:“看着。” 铁桨做的长,正是为了让她站在任何地方,都能把桨伸入水中。她一试之下,只觉水下潜流纷乱劲急,其中暗藏江水奔流的规律,并非真正的杂乱无章,便顺势扳动铁桨。 她容貌美过韩小莹,但扳桨之力,顶得上十个泗水鱼隐。泗水鱼隐能以铁桨借力,从瀑布底下逆流而上。这里没有瀑布,只能体现在船行速度上。双桨一动,搭乘了近十条大汉的小船竟似没有重量,几乎从水面上弹了起来,离弦利箭般射向前方。 这正是数十年玄门内功的威力,兼有对水性的熟悉,绝不可能投机取巧。小船方动,苏夜身后便传来低低的喝彩声。 船行速度骤增,显的极为轻巧灵活。她划桨时几无声息,被雨声掩盖后,更是谁都听不出来。这只通体漆黑的小船如同水上幽灵,飞驰向前方目标。 双方距离迅速接近,不过盏茶时分,苏夜已能看到船上忙碌的船工,四处走动的护船兵士。船身和船帆画有特殊标记,代表这是官府运货用的贡船,并非普通民间船只。这支船队共有四只船,均满载货物,准备到江北渡口卸货,再沿陆路北上。 苏夜看中了困龙峡的暗礁,知道普通船工一到这里,就会小心行事,放慢船速,有利于己方帮众进行围堵。她行动之前,已经打探清楚,负责押运贡物的官员在第二条船上起居,而那条船守卫也最为严密。 想要以少胜多,最好擒贼先擒王。只要她擒下船队的押运使,便胜利在望。 寒雨仍然没有停歇之意。两岸青山险峰犹如重重鬼影,随时都会扑向江面。苏夜手上不停,一派从容自若,旋即微笑道:“要到了。” 她不惧大船附近的涡流,更不怕被人发现,用最轻巧自然的动作拨弄船桨。小船就像孩子手中的玩具,让它怎样,它便怎样。须臾间,它竟轻松绕过了后面的两只船,直奔倒数第三只。 第四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夏侯清见她神色不虞,猜想她正为“明教”二字心烦,皱眉道:“这小子当真好大口气。明教中人在西域横行,还嫌不够威风吗,居然跑到中原撒野?韩兄弟遍查帮中资料,也没见过杨逍这名字。不知他是真正的高手,还是一心想出名的无名小卒。” 苏夜微微一笑,将战帖折好,塞进怀里,才柔声道:“帖子上没写约战地点,想必他一直在太湖附近逗留,等候我的消息。若十天过去,我还不肯给他答复,他就去挑十二连环坞的分舵?” 夏侯清道:“是。” 他本以为,苏夜位高权重,必然瞧不起这等轻狂之辈,此时听她语气中没有怒意,只有笑意,心里还颇为奇怪。 其实按照江湖规矩,无论挑战者是什么人,十二连环坞都不能置之不理,否则会被旁人嘲笑。倘若帮主不愿出手,就要安排得力下属,出面打发了对方,顺带抬高自己身份。但苏夜秀丽绝伦的面容上,始终梨涡浅现,哪像不愿出手的模样。 她沉吟片刻,笑道:“好,那么叫这个姓杨的来找我。我在红叶渡等他。” 夏侯清愣了愣,皱眉问道:“湖主,莫非你知道这人的来历?” 苏夜对他十分信任,又没必要为杨逍隐瞒身份,见堂上只剩他们两人,便说:“此人年纪尚轻,但武功极高,博览众家之长,足以胜过正教中的成名高手。如果我没弄错,他前些日子刚刚约战了峨眉派孤鸿子。孤鸿子向峨眉掌门借倚天剑应战,结果输给了他。” 她态度闲闲,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夏侯清却大吃一惊,讶然道:“那柄宝剑是峨眉掌门的佩剑?” 苏夜颔首道:“不错。” 峨眉派名列正教六大门派之中,每代掌门都是出了家的女子,门中清规森严,严禁弟子随便行走江湖。就算同为六大门派的人,也摸不清峨眉武功的家数背景。更没有人知道,倚天屠龙的传说与峨眉有关。 数月之前,峨眉掌门风陵师太逝世,将掌门之位传给了一位法号为“灭绝”的女弟子。因灭绝师太年仅二十来岁,很多江湖中人都不以为然。此时,夏侯清听说杨逍招惹孤鸿子,削了峨眉派的面子,心里竟然毫无惊讶之情。他所惊讶的,仅仅是倚天剑的归宿而已。 他外貌粗豪,但心思极为细致,转眼便发现一个矛盾,问道:“既然这姓杨的小子赢了,倚天剑又怎会落在官府手中?” 苏夜笑道:“杨逍孤高自许,桀骜不驯,行事与常人迥异。孤鸿子自恃宝剑锋利,必能取胜,他就偏偏不要这柄宝剑。他得胜后,将倚天剑弃之于地,嘲笑它是破铜烂铁,然后扬长而去。孤鸿子身受沉重内伤,又被他一激,没能回到峨眉山,就在途中活活气病身亡。” 她只用短短几句话,便将杨逍的性格勾勒出来,让对他有了个大致印象。夏侯清也不问她的消息来源,只默默思索,半晌方道:“孤鸿子号称峨眉派第一高手,心胸竟如此狭小。输就输了,大可以回山练几年武功,再去光明顶找回场子。难道这杨逍一见倚天剑便如获至宝,当场抢走,他才不生气吗?” 苏夜淡然道:“别问我,我也不明白。这大概就叫高手的气节吧。” 夏侯清不愧是她选中的副帮主,将杨逍忘到了脑后,紧追一句,“倚天剑既然是峨眉掌门之物,湖主打算怎么做?若被峨眉派的人得知此事,只怕会对本帮不利。” 苏夜道:“我还没想好,所以先放在身边。你们不必关心这事,由我一人定夺。就算灭绝师太亲自下山来要,难道我会怕她吗?” 正值初春时节,气候尚未回暖,风中带着冰冷的水意,和冬天不差什么。但江南春早,连绵春雨过后,枝头便绽出了嫩绿的新芽,想必不用多久,又会碧湖荷叶翻卷,江畔柳丝拂面了。 苏夜并无伤春悲秋的心思,全心关注官军动向,打探他们如何搜查失盗贡品。她本就没打算返回太湖总舵,只等风平浪静,官府搜索力度减小,就从红叶渡动身北上,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哪怕忽然杀出一只杨逍,也无法影响她的计划。 如果一个人惊才绝艳,英雄年少,难免有些别的毛病,比如说,按捺不住蠢蠢欲动的虚荣心,总想挑战已经成名的前辈。尤其明教与正教结怨多年,始终被称为“魔教”,更给了杨逍前来中原找事的理由。 而且杨逍绝非善男信女,从来不懂什么叫“留有余地”,反倒心狠手辣,什么坏事都做过。他性格如此,击败正教高手后,得到的满足感只怕比常人更高。 苏夜当然不怕他,感慨之余,并未把他放在心上。明教中,除非教主阳顶天亲至,否则都还不够资格让她如临大敌。这时的杨逍也就二十来岁,欺负欺负普通高手还行,想打她的主意,未免过于自信。 即使如此,她也必须承认,被这么一个高手盯着帮中分舵,绝对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如果可能的话,她希望能将事情一次解决,尽量不留后患。 太湖位于长江下游,离红叶渡自然不太远。对江湖高手来说,最多只需几天,就能赶到这里。她不知道杨逍何时现身,一边处理帮中事务,为远行做准备,一边吩咐分舵舵主,要他们无论何时何地,一听来人自称杨逍,便把他带来见她。 这一天,她恰好闲暇无事,便来到分舵中的僻静树林,负手站在小溪旁,静静看着溪中清澈的流水,心中什么都不想。 在这种时候,她觉得自己远离了尘世喧嚣,无比孤独,却又无比宁静,仿佛进入了神妙空灵的状态,连近在咫尺的水寨也变的很遥远了。 这对心境修养很有好处,所以她平时再忙,也会尽量找出空闲时间,享受只有一个人的时光。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地无声叹息了一下,只听背后有人吟道:“道由白云尽,春与青溪长。”便缓缓转身。 她对面站着一个年少的白衣书生,形容俊雅,神情孤傲,在她转身时,眼中精光冷电般一闪。他身上未携兵器,但呼吸绵长,行路几近无声,显然武功极高。 苏夜见到他这身打扮,才想起杨逍爱穿文士衣袍,到老还做书生装束,不禁微微一笑,淡然道:“你放着大门不走,偷偷潜入十二连环坞分舵,胆子倒是不小。” 十二连环坞彗星般崛起,三年以来雄踞江南,大小帮派莫敢违逆,在中原名声响亮。但是,古代信息流通不畅,连带帮众在内,很少有人见过苏夜本人,就算见过,也未必知道她是水道龙头。 杨逍固然聪明,可此时乍然相逢,根本想不到她的真实身份。他见她敢主动开口,又添了几分欣赏之意,脸上也微露笑容,说道:“我杨逍是何等人物,难道和世间庸人一样,规规矩矩地报上姓名,等着别人领我进来?你容貌如此美丽,常人难以消受,必定是龙王的姬妾,可知道他人在哪里?” 苏夜待他说完,从容伸出手去,轻轻折下一根带着嫩芽的树枝,笑道:“阁下武功高强,何必来问我,不会自己去找么?” 杨逍冷笑道:“我早已四处找过,可笑那些人如同土鸡瓦犬,全没发觉我的行踪。姑娘,你若再推诿不答,莫怪杨逍对你无礼。” 苏夜不惊反笑,从容说道:“敝帮帮众是土鸡瓦犬,对面不相识的又是什么?明教杨逍杨先生,苏某等你很久了。” 此话一出,如晴空霹雳,使人目瞪口呆。杨逍脸色遽变,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话。但苏夜神情轻松,意态自如,绝对不像说谎,何况这种事也无法说谎。他心念电转,仍觉难以置信,冷声道:“这不可能,你明明是女子。” 苏夜笑道:“谁规定龙头不能由女人来当?杨先生,你之前和峨眉派孤鸿子比武,轻松取胜,觉得正教中人不过如此,又来找我的麻烦?你在帖子中说,想领教十二连环坞龙头老大的武功。我人就在这里,你为何犹豫不决,迟迟不动手?” 她说到“迟迟不动手”五字时,身形不动如山,气凝丹田,一个字一个字地吐了出来。每个字中都蕴藏着极为浑厚的内劲,震的身旁树木簌簌摇动,说到最后一字,竟像春雷绽于舌尖,瞬间震断了树上较脆的枯枝。 杨逍暗自心惊,双手微抬,左掌竖于胸前,右掌当胸推出,掌力虚实不定,令人难以捉摸。苏夜凝神看时,但见白衣身影一纵一跃,迅如闪电,转瞬已至眼前,那只右掌也拍向了她胸口。 这一掌无声无息,似乎毫无劲力,姿势飘逸轻灵,论美妙无可挑剔,一望即知是第一流的武功。尤其杨逍身法飘忽,变招诡异绝伦,一掌拍出之后,续接漫天掌影,如同风飘柳絮,仍不知哪招是虚,哪招是实。孤鸿子正是被他虚招骗过,倚天剑脱手飞出,人也含恨落败。 苏夜轻笑一声,以不变应万变,手中树枝弹起,化作千道灰色影子,射入掌风之内。 树枝柔韧,稍微用力便会弯曲变形,但在她手中,却像天下最锋利的兵器。杨逍手掌尚未碰到枝梢,便觉劲风如刀,急忙变招。苏夜身意合一,身随意转,变招只会更快。无论他招数虚实,那根小小树枝总能接踵而来,轻巧点在他掌势之中,让他招式无法用老。 在他眼中,苏夜早就不是令人心动的美女,而是生平仅见的大敌。除了阳教主之外,他从没见过第二人有这等功力。 他精通诸般兵器套路,忽柔忽刚,变幻无方,指、掌、拳、爪层出不穷,却没有一招能对付得了她。偶尔手掌拍中树枝,掌力便像泥牛入海,半点也无法撼动敌人。 两人越打越快,转眼间交手数十招。杨逍身为明教后起之秀,武功与鹰王、狮王在伯仲之间,竟已被逼的以攻代守,落在下风。 忽然之间,苏夜微微一笑,树枝从绝不可能的弯角横扫出去,恰恰搭上杨逍手臂。枝上传来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巨力,沛然莫之能御,带得他立足不定,身不由己地向后退去。 第五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千钧一发之际,杨逍含胸缩腰,借势向后纵开,须臾间连退数丈。他仍无狼狈之色,慌乱之情,退至一半,忽地屈指三弹,三道气劲从他指尖射出,劲急精准,正是武林绝技“弹指神通”。 苏夜之前静立原地,以树枝护住周身,此时见他暂时退避,毫不犹豫地飘身而起,追了过去。两道人影在林中四下游走,姿态翩然如两只飞鸟,煞是好看。但好看之中,又带着无尽的凶险。 杨逍武学天份极高,幼年得遇名师,得传南宋末年绝情谷一脉的武学。他年方弱冠,已经跻身当世高手之列,后来远赴西域,结识了明教教主阳顶天,因敬佩仰慕阳顶天的为人,遂加入明教。 他年纪甚轻,资历又浅,本来不该担任重要职务。但阳顶天雄才大略,用人不拘一格,竟破格提拔他和范遥,任命他们为明教左右光明使者,地位仅次于教主。 杨逍一向自视极高,认为自己足够资格,但其他人不见得这么想,对教主此举颇有微词。他想当世武学名家中,除阳教主、张三丰等寥寥几人,别人大多徒有其表,遂返回中原,想做几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让明教教众心服口服。 不想刚入中原,他便听说六大门派之外,又出现一个名为十二连环坞的水上帮派,便前来见识其帮主的本领。 十二连环坞与峨眉派不同,乃是黑道势力,并非隐居修行的世外门派。若他能一举成功,说不定可以逼迫全帮加入明教,连阳顶天都会刮目相看。 然而,如此美梦,在眼前片片化为泡影。苏夜武功之高,才叫当世罕见。尤其她以树枝为兵器,化出神妙招数,似乎随手拈来,却招招指向他的破绽之处。 两人身法虽均轻灵绝伦,但过招时,难免带出巨力狂风,让刚刚发出新芽的花木遭殃。只听游走之处,咔嚓之声响个不绝,均是枝叶折断时发出的声音。 苏夜内心深处,其实也在暗暗赞叹。杨逍乍逢强敌,难免气馁,感觉自己技不如人。但他在这个年纪,练成如此武功,的确称的上惊世骇俗,虽然无法与二十多岁就成为当世第一高手的张无忌相比,也足够惊人的了。她暗自掂量,认为六大门派之中,除了少林寺的几位神僧和张三丰,几乎没人能够稳胜他。 这份感慨转瞬即逝,她心灵又归空明。她手中树枝柔韧细长,微带绿意,此时忽然笔直如刀剑,力道凝于一点,如细针刺破大象皮肤,瞬间破开杨逍天女散花般的掌力,直奔他左肩而去。 杨逍心下骇然,却拉不开和她的距离,只见枝梢摇动,轻巧划出数个圈子,仿佛被春风拂动,带出若有若无的力道。那力道特异到了极点,时轻时重,若有若无,似乎衰弱到快要消失,又无处不在,犹如日出时的漫天云霞。 他与它甫一接触,便觉云霞化作海潮,拍向他肩头。这一击不痛不痒,却蕴含着惊人巨力。他试图化解,竟全然无法做到,只觉被海上巨浪击中,顿时胸口一窒,身不由己地从空中摔落,当场摔了个仰面朝天。 苏夜并不追击,轻飘飘地向后退去,再看手中树枝时,那根枝条已经被完全震碎,簌簌落下。杨逍最后拼尽全力,无孔不入地展开反击。她无法完美掌控如此脆弱的武器,只能任其被两人内力拉扯折断。 即使如此,她也赢的极为漂亮,没受半点损伤。她拍拍手,将周中最后一小截枝条扔掉,笑道:“还打吗?” 杨逍背脊一着地,便立即弹起,算不上狼狈。但他白衣背后,已然沾上了林中湿润的泥土,颇似失败的纪念。而且他心中清楚,苏夜一直手下留情,不想赶尽杀绝,否则他四仰八叉地倒下去,只怕再也爬不起来。 他出道以来,从未受过这么大的挫折,当日败在阳顶天手中,阳顶天却是明教教主,名声与张三丰相差无几,绝非丢人的事。此时他又败一次,不知该把苏夜看作水道龙头,还是与自己年纪差不多的武林侠客,脸上顿时一阵红一阵白,见她笑吟吟地站在那里,又不知怎么的,竟然生不出恨意。 苏夜见他不答,略一思索,已明其意,摇头笑道:“你不久前才气死了孤鸿子,切勿重蹈覆辙。倘若你气死在这里,我真不知道要怎么和阳教主交待。” 杨逍毕竟还年轻,不像日后那么心机深沉,喜怒不形于色,闻言大怒道:“你竟把我和那心胸狭窄的家伙相比,果然是一丘之貉。” 苏夜笑道:“孤鸿子借来倚天剑,才敢应战,我却连佩刀都没用,怎么就成了一丘之貉?” 她一笑,脸上现出梨涡,比平常更加清丽动人。杨逍却彻底没了欣赏的心情,望向她腰间绣带。她腰上佩着一把黑色的刀,约长二尺许,比常用的腰刀短,却还算不上短刀。刀鞘又扁又直,漆黑如夜,带有神秘之意,使他不由猜想她拔刀出鞘时,刀刃也有着相同的颜色。 苏夜若用此刀,他多半输的更快。可他一向擅长强词夺理,明明落于下风,仍冷笑道:“你没用兵器,难道我用了?” 苏夜顿时无言以对,只觉自己跟不上他的思路,只好说:“好吧,你也没用。不然你去取把刀剑来,我们再打过?” 他们交手时,并未发出太大声响,不曾惊扰他人。当时苏夜舌绽春雷,内力却凝而不散,聚在方圆三丈之内,外面的人反而听不到。她的属下均知她在这里,无事不敢前来打扰。直到这时,还没有人发现她和杨逍的交手。 杨逍恍若不闻,上上下下打量着她,目光中有气愤,有羞恼,更多的却是惊异。他之前像只骄傲的公鸡,那现在就像只斗败了又不好意思认输的公鸡,半晌方道:“若输了不认,就不是男子汉大丈夫,此战是我杨逍输了,佩服。请问龙头师承什么门派,令师是谁?” 苏夜也不隐瞒,微微一笑,淡然道:“小寒山,报地狱寺,红袖神尼。白马寺,药王庄,无嗔大师。” 她语音丝丝颤动,若有金石之音,闻之使人惊心动魄。区区两个名字,被她说的充满了威严与杀气。她见杨逍茫然不知所对,便好心地继续解释道:“我刀法根基来自第一位师父,治病和下毒来自第二个。我一生所学的武功不少,但只有这两位是我的授业恩师。” 杨逍自幼行遍天下,见多识广,自恃没有不知道的势力门派,却从未听说红袖神尼与无嗔大师之名。就连小寒山、药王庄这两个名字,听起来也陌生至极,明显并不出名。他再三思索,仍然毫无头绪,冷笑道:“看来杨某见识短浅,竟从没听过这两位佛门高人。” 苏夜放声大笑,说道:“没听说就对了。你若听说过他们两位,便能看到我目瞪口呆的蠢样。他们均不在这世上,你不必费心打听。” 她说“不在这世上”,杨逍自然以为她这两位师父已经过世,终于神情稍霁,向她拱了拱手,道:“是我多有得罪。苏龙头,你以女子之身,收服江南诸多帮派,建立偌大基业,的确不愧龙头之名。我明教阳教主顶天立地,教中有四法王、五散人,均为当世豪杰。若你率众肯加入明教,那么世上更无可惧之人,只怕武当少林也要退避三舍。” 他起初还有些许尴尬,后来越说越顺畅,语气也极为诚恳,居然已把个人恩怨抛到一边,诚心正意地邀她加入明教。 至此,苏夜终于拿他当个人物,肃容以对,缓缓道:“杨兄,你未免太异想天开了。我统率长江水道,辖制万余帮众,雄踞江南,本就不怕任何人,怎会甘心成为他人下属,听从阳教主的号令?不瞒你说,我还要请你为我带信给阳教主。” 杨逍绝非蠢人,早就知道她会拒绝,但开口一试,纵然不成功,也让苏夜记着明教的好处,以免日后相帮正教,与明教作对。因此,他并不失望,笑道:“哦?” 苏夜觉得只带口信,太不尊重对方,便笑道:“阳教主与武当张真人,少林空见神僧齐名,自然神功盖世,打遍天下无敌手。我这些年忙于帮会事务,无暇分心,如今总算稍有起色,便动了与前辈高人讨教武功的心思。且待我修书一封,就说我久仰明教教主大名,半年之内,必定远赴光明顶,向他讨教乾坤大挪移神功。” 杨逍脸色微变,不知她真有此意,还是“打上光明顶”的委婉说辞。苏夜正要详细解说,却咦了一声,转身望向这片林荫的入口。 红叶渡舵主杨挺走进林中,东张西望,一看苏夜真在这里,连忙走了过来。他狐疑地看了杨逍一眼,却不多问,只道:“湖主,武当俞二侠上门拜望。” “武当俞二侠”指的是张三丰的二弟子俞莲舟,地位只次于张三丰本人和大师兄宋远桥,今年尚不到三十岁,也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高手。武当和十二连环坞没什么交情,也没什么仇怨,不知俞莲舟为什么赶来求见。 苏夜大奇,心想今天必定利于出行,所以每个人都挑了同一天上门。问道:“他怎么知道我在红叶渡?” 杨挺答道:“俞二侠根本就不知道。他有重要事情告知湖主,要我帮忙传信。你老人家说过,遇到武当门下时,能客气就尽量客气些,所以我告诉他,湖主就在此地。俞二侠大喜,正在厅上等着。” 他顿了一下,又小心翼翼地问:“您要不要出去见他?” 苏夜大为无奈,失笑道:“你都说了我在这里,难道我还有别的选择?” 第八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苏夜看着这一老一小,心下大为感慨,觉得自己正在目睹世代更替。也许几十年后,眼前这个黄衫萝莉武功大成,将在恰当之时出场,为武林解决一场危机。然而,她也可能不问世事,彻底做个隐居古墓的佳人,继续绝迹江湖。 她见到她们之前,还曾想过,是否要将倚天剑托付给古墓后人,此时已经改变主意,绝口不提倚天屠龙的事。 杨幽既然相信她和陆无双的关系,便想留她住几天,尽一尽地主之谊。但苏夜急欲去大都,只好婉拒她的好意。离开前,她与杨幽谈及江湖诸般事务,发觉她们对外界并非一无所知,尤为关心武当、少林、峨眉、丐帮等门派的情况,只因生活重心不在江湖,所以消息更新的不够及时。 倘若这些门派出事,只怕要等人家上山求援,她们才能得到消息。 杨幽见她刚从外面进入古墓,显的很有兴趣,仔细问过各派情势,便点头微笑道:“既然他们平安无恙,老身也可以放心了。” 苏夜对她心存感激,一一详细解释完毕,这才开口辞行。杨幽见她态度坚决,也不再挽留,重新拿起灯笼,亲自送她出去,还赠给她一瓶玉蜂浆。 直到离别在即,苏夜才知道,其实古墓已经重新修出一条密道,通往终南后山。密道仍然十分隐秘,却比水底通道方便的多。 杨幽解释道,这是因为战乱年间,过来避难的女子大多不会武功,才不得不重修通道,便于她们出外办事。虽然古墓主人不禁止弟子出去,但比起外界战火连天,墓中日子尤显平和安宁。渐渐的,大多数女子都变成了宅女,除非必要,否则不想外出生活。 苏夜出墓下山时,回首一望,但见暮色苍茫,群山隽远,飞鸟时起时落,令人怅然若失。古墓隐在密林中,略微向山下多走几步,就会失去它的踪迹。 它不仅地处偏僻,外表还阴森可怖,能够有效制止闲杂人等前来骚扰。外面的人认为古墓生活气闷无聊,但对墓中人来说,这里何尝不是个远离风波和血腥的世外桃源。 她回头看了几次,注视一阵天边云霞,便沿着来时小路下山,从官道折返北上,前往位于北方的元朝首都——大都。 这一路上,她抛开对古墓派的印象,专心于新见到的武学要旨,反复在脑中思考演练,直至确认融会贯通,才觉得心情舒畅,对此行充满了信心。 当她进入副本世界时,常见到青铜门上出现两种路线选择,偶尔有三种,甚至多种,例如“朝廷路线”和“江湖路线”,或者“五岳剑派路线”、“日月神教路线”和“中立江湖路线”。这些并非强制选择,但为了活着出去,她必须至少完成其中一种的百分之五十。 因此理论上,她可以同时进行多种路线,可以一边为朝廷打工,压制江湖豪杰,一边在江湖上兴风作浪,位居高位,最后拿到双份任务奖励。但这种做法束缚太多,又耗费大量心血,耽搁她练武的时间,通常来说,并不值得一试。 玉佩没有名字,因为她觉得玉佩上的花纹很像盘龙,便称其为龙纹玉佩。她向玉佩贯注内力,只要达到一定程度,便可进入其中的空间。那空间倒是有个名字,被石台显示为“洞天福地”。 她每进入一个副本世界,少则经历数年时光,多则十年以上,但出去之后,会发现现实世界只过了三个月。只要利用得当,那么她的三个月时间,相当于他人的几年或者十几年,足以保证她少年成名,凭高深武功建立基业。 由于武学修为达到一定程度,才能发现玉佩的特别之处,所以她起先不知内情,后来被红袖神尼收养,练了两年内功,突然就被玉佩扯入空间,强制进行第一个副本世界。 自此之后,她深深庆幸命运对她不错,让她成为传说中“自带金手指的穿越者”,一扫曾经沦为小乞丐的凄惨遭遇。而且,她拥有这么大的优势,若不能做出一番事业,那可当真愧对这枚玉佩了。 即使如此,她也花了不少时间,走了不少弯路,研究如何完成副本世界中的路线。在格局较小的世界里,她可以安心当个一鸣惊人的高手,靠武功解决一切。然而,倘若遇到比较麻烦的世界,譬如现在这个,那么她最好迅速建立势力,尽快挣出江湖中的一席之地。 她本人也需要丰富经验,应对主位面层出不穷的高人和门派,所以一进副本世界,只要没有特殊情况,她就熟练地来到长江以南,用武功和毒药控制一个小帮派,自此开始白手起家。 以眼下的世界为例,朝廷路线当然是指投靠元朝廷,获取荣华富贵,帮忙对付江湖上心存异志的义士;江湖路线则需要招兵买马,招募心存异志的义士,与朝廷作对,并从中获利。她可以腐蚀贿赂,也可以公开反抗,总之,她手下的势力越强大,完成度也越高。 完成度到达一半之前,青铜门上还会浮现出任务指示,要她去刺杀某人,夺取某物,或者完成某事。她没必要非得执行这些要求,但一旦执行,就会发现完成度上涨了不少。只要没有更好的选择,她仍会优先听取指示,以便争取更多时间练武。 此时离期限只有一百多天,她才离开十二连环坞,进行筹划好的计划。倘若她的想法没错,那么不仅有好处可拿,完成度也会继续上涨。 当今天子为元朝的“泰定帝”,年纪只有三十多岁,是一位比较年轻的帝王。由于时代正处在元朝中期,民生还算安定,并未出现大批百姓活不下去的情况。 苏夜在几个月前,得知某位天子近臣趁着同僚获罪的机会,从其家中获得一柄绝世宝刀。 所谓绝世宝刀,并不一定是与倚天剑齐名的屠龙刀。然而,据说这把刀得之于襄阳。那位将军的先人拿到它后,将它代代相传,视为传世珍宝。那么,它是屠龙刀的可能便大大增加了。 苏夜本人对刀极感兴趣,便在十二连环坞平稳发展后,离去之前,赶来大都夺取这把宝刀。武侠世界有个好处,那就是武功越高,能做的事情也越多,甚至可以睥睨王侯,在皇宫中自由来去。何况,她这次要去的地方并非皇宫大内,而是位于皇城外城的权臣府邸。 这位权臣名叫燕帖木尔,时任太仆卿、同签枢密院事,位高权重,与未来的汝阳王察罕帖木尔有几分相似。除他之外,也没多少人敢把宝刀悬挂在书房之内,无惧江湖好汉上门偷盗。 苏夜此去既为刀,也为人,已预先收买江南官员,得悉目标居住地点。如果时机合适,她不介意刺杀燕帖木尔本人,看看能否加点完成度。她总觉得,像他这种人,应该具有影响朝政局势的能力,一旦死亡,说不定会带来意外之喜。即使不能成功,那也没关系,宝刀已经足够令她满意。 元朝开国日久,大都早就成为最繁华的城市。城中气象不凡,常有高官厚禄者,骑着高头大马,带着随从,往来大道之上。苏夜从未来过这里,很觉新鲜。她见皇城气度森严,守卫严密,便耐心等待,直至深更半夜,才换上一身夜行衣,大着胆子潜入皇城,在外城寻找燕帖木尔的巨宅。 此人虽非权倾天下,仍然称得上权势灼人。他的府邸轩昂宏伟,占地面积很广,门前更是车水马龙,绝不难找。普通官员在夜间偷偷上门拜访,试图趁无人得见之时,贿赂于他,换取升官发财的机会。 苏夜找准地方后,一直潜伏至凌晨时分,才见来客逐渐散去,便微微一笑,跃入围墙之内。 她的轻功也许不算登峰造极,但比绝大部分江湖人都好,行动时轻捷无声,如鬼似魅。皇城守卫往来巡逻,精神十足。燕帖木尔府中还另有侍卫、家丁、自行聘请的武林高手保护。然而,他们竟像耳朵聋了,眼睛瞎了,半点没察觉两班侍卫交接之时,有个黑衣身影悄然越墙而过。 这座宅院和普通园林的大小差不多,一眼望去,只能见到园中山石湖泊,还有远处的灯火。苏夜常有夜行做贼的经验,并不犹豫,隐身于黑暗当中,仿佛一个隐形人,走向府中正堂。只要认出正堂方位,再沿直线前往后宅,就能找到主人日常起居的书房。 她知道,权臣府邸必然有高手驻扎,但并没把这些人放在心上。然而,她刚刚举步,便是眉头一皱。 远处房屋精致美观,连绵成片,不知住有多少家眷。此时,借着府中灯笼火把的光亮,她清楚地看到一个人影从那片屋子里闪身出来,直奔花园后墙,看样子不像住在这里的人,估计目的和她一样,也前来做贼。 那人身法十分灵活,在假山花木之间,随意穿插绕行,每绕一次,都能成功躲开守卫的视线。但他的轻功与苏夜差着一截,最后大概不甚耐烦,竟冒险潜行到守卫身后,双手向前一抱,同时勒住两人脖子,用力一勒,便悄无声息地将他们杀死。 苏夜心中大为好奇,干脆放弃踩点大业,跟着那人越过高墙,重新回到外城。她小心保持距离,遥遥缀在那人身后,直到出了皇城,又跟着他进入幽暗小巷,前往大都中的贫民居住区。那人武功高强,也算胆大心细,但自始而终,从未发现自己被人跟踪。 她实在想知道他的身份,确认四下无人后,加紧几步,赶上了他,在他身后阴森森地一笑,说:“壮士,你好啊。” 第九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那人身材异常魁伟,连施展轻功时都迈着大步,更显威武雄壮,所以苏夜称他“壮士”。 壮士听到身后突发异声,顿时吓了一跳,全身一震,竟不回头看她,反手便是一拳。反手击拳的姿势非常别扭,很难用上力道。但这一拳劲力沉雄,隐含风雷之声,似乎有着数十年功力,且出拳角度刁钻至极,令人难以抵挡。 苏夜无声笑笑,也不还手,径直向后飘去,任凭拳风擦过身畔。那人一击不中,倏地回头,双眼犹如冷电,照在她脸上,见她身材婀娜,长发垂肩,这才想起背后低语者是个女子。他愣了愣,问道:“你是谁?” 苏夜离开十二连环坞后,打算能不说全名就不说,免的连累帮派,便微笑道:“和你一样的人。我看你的身手,当非无名之辈。不如你先说出你的姓名,我再回答你?” 那人似乎被杨逍传染了相同的症状,也先冷哼一声,才说:“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是明教谢逊。” “……” 苏夜顿时有种冲动,想问明教中人在说话时,是否都经常哼唧两声。但她当然不可能这么说,只点头道:“原来是明教的谢狮王。我姓苏,方才潜进那座宅子,想要偷件东西,却发现你从那里溜了出来,一时好奇,才跟在你身后,请不要见怪。” 谢逊年纪和杨逍相差无几,只略大几岁,气质更为沉稳。他生有一头黄发,又担任明教法王,得了个美名叫“金毛狮王”,所以戴着一整个黑布头罩,连头发一并遮掩起来,只露出眼睛。 他本就不喜欢藏头露尾,见苏夜一口叫破,索性将头套扯了下来,以证明自己的确是金毛狮王,然后冷冷道:“不敢当,姑娘好俊的轻功。如今你已知道了谢某身份,又想做什么?” 苏夜见他爽快干脆,便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想打听点消息。那座大宅是朝廷权臣燕帖木尔的居处,听说他书房之中,悬挂着一口绝世宝刀,这才产生夺宝的念头。明教向来和朝廷作对,想必狮王此去,也想盗取宅中之物,或者杀几个人。那你可曾见过那把刀?” 谢逊脸色微微一变,又打量了她几眼,才说:“我正为此事而来。敝教阳教主在三个月后过寿,若能得一柄宝刀为寿礼,他必定十分高兴。” 苏夜笑道:“你两手空空,代表无功而返。没找到下手的机会么?” 谢逊师从“混元霹雳手”成昆,自幼修炼混元一气功和霹雳拳,全是手上功夫,不常用兵器。这时,他全身上下没一件东西长的像刀,难怪苏夜作此一问。 她这么问他,谢逊难免觉得丢了面子,脸色当场黑了下来。即使如此,他也不作掩饰,冷声说:“没错,我本来以为那地方又不是皇宫,没什么像样的高手。但那狗官新请了一个道士,一个喇嘛,为他炼丹炼药。那两人武功十分惊人,炼丹房又离书房不远。我到那里走了一趟,险些被他们发现,自觉不是他们两人联手之敌,只好先退出来,再做打算。” 苏夜想了半天,也没想出那两位是谁,奇道:“什么道士喇嘛?燕帖木尔又要炼什么丹?” 自古以来,帝王将相常做长生美梦,请人炼出含有重金属元素的“金丹”之后,便吃个不停,最后因为吃的太多,慢性中毒而死。但在武侠世界中,这种金丹常常真有延年益寿,增强内力的作用。 苏夜本来还想,如果燕帖木尔真弄到了什么宝贝丹药,那她偷一件东西也是偷,偷两件东西也是偷,不如一起偷走算了。 谢逊之前觉得受到她的鄙视,神色中没什么好气,此时却突然尴尬起来,支吾道:“就是那个,那个……” “……哪个?” 谢逊道:“他为人好色,听说连朝廷官员的家眷都不放过。请道士炼丹,当然是为了那个……你一个年轻女子,问这么多做什么!” 苏夜恍然大悟,笑道:“原来是房中所用,壮-阳助兴的丹药。” 时辰过了午夜,月下中天,渐渐向东移去。这条小巷本就偏僻,明月东去,便更为黑暗。谢逊愈发尴尬,不接她的话头,只道:“那两个出家人干这等勾当,可见不是什么好东西。喇嘛自然来自藏边,道士或许是中原人氏。我本想多去几次,摸清他们起居规律,以便动手盗刀,没想到先被你发现。” 苏夜并无机会接触那数百间房屋,闻言不答,思索片刻方道:“你觉得,杀掉屋主比较容易,还是盗走宝刀比较容易?” 她想了半天,突然蹦出这么一句话,令谢逊大为惊讶。他也低头沉思,才说:“自然是盗刀,宝刀乃身外之物,任谁都不会把它看的比性命更重要。” 苏夜心想那可不一定,口中淡淡道:“谢狮王,我久闻你的大名。今夜既与你在此相逢,便是有缘。我现在要返回燕帖木尔的宅院,杀人夺刀,若有机会,顺便杀了那两个助纣为虐的出家人。你意下如何?敢不敢和我一起去?” 此去当然具有极大风险。她看不上府中的侍卫武士,但那些人绝非吃白饭的,全部训练有素,擅长围攻捉拿侵入府中的盗贼。苏夜若与府中高人交上了手,势必引起混乱。那是皇城重地,非寻常百姓家可比,极有可能引起封城大搜查。若他们不能及时离开大都,就有些危险了。 谢逊自出生到现在,还不知什么叫害怕。他听苏夜问他“敢不敢”,想都不想,便冷笑道:“有何不敢?” 然后,他忽然想起这事事关重大,顿了一顿,又问:“你打算怎么做?” 苏夜笑道:“我知道的事情还没你多,又能怎么做?先回去看看,有机会下手就下手,没机会就再说吧。” 谢逊听她信心十足,还以为她有什么好主意,结果却是这样。其实苏夜跟在他身后许久,居然没被他发现,武功多半比他还高。但她声音过于年轻,又使谢逊心生怀疑,认为她轻功练的好,不代表武功也好,谁知能派上多大用场? 不过,他既然答应了,就问都不问,重新把头套戴回头上,点点头道:“如此甚好,苏姑娘,我们走吧!” 他们两人素未谋面,此时却心有灵犀,绝口不提宝刀归属之事。苏夜武功胜过谢逊,自然胜算在握。谢逊则聪明过人,懂得审时度势。既然宝刀没到手,他就不会像江湖上那些蠢透了的蠢人,先为瓜分利益而自相残杀。 两个身影一前一后,重新飘进了大都皇城。所谓一次生,二次熟,这次他们的行动均比第一次更为熟练,甚至不需要特意停下观察,便轻易抓住武士的疏漏,返回巨宅之中。 直到进了后花园,谢逊才低声说:“跟我来,主人日常起居之地都在一处,很容易寻找。不过他至少有十几个小妾,不知道晚上歇在哪里。” 苏夜亦低声说:“这没关系,等我们动起手,惊动了整个府邸中的人。他就会从睡梦中醒来,出门领死了。” 谢逊又是一愣,不知道该夸她几句,还是先表达自己难以形容的心情。苏夜正好催他带路,他只好闭口不言,往书房方向走去。 道家炼丹讲究天时地利,尤为注重炼丹时辰。苏夜跟在谢逊身后,只见有一排屋子灯火通明,隐约有人影在屋中晃动,想必就是炼丹房。炼丹房东边,又有建有一排房屋,更高大气派。但屋中灯火已经熄灭,正是屋主平常读书办事的书房。 书房大门由蒙古武士轮班看守,更体现出主人对此地的重视。两处房屋距离又近,若轻功不好,的确容易被高人察觉。 苏夜没见过道士和喇嘛,不敢轻视他们,遂向谢逊传音道:“想要发觉你的行踪,可不太容易。难道你趴在人家炼丹房窗户外,偷偷往里看?” 谢逊没想到她只凭推测,便像亲眼所见一般准确,郁闷了半天,老老实实道:“不错。” 苏夜心想如果他不幸被人打死,就叫好奇心杀死狮王,摇了摇头,右手拈起路上摘下的两小段松针,运劲射出。 谢逊凝神看时,只见松针挺的笔直,去势如电,如同精钢所铸的暗器。两段松针分打两名武士咽喉,准头极佳。那两人尚未看清直逼眼前的是什么东西,便觉咽喉一凉,被松针割破了喉咙上的大血管。 苏夜掠到他们身边,双手轻轻托住两人身体,将他们放倒在地,避免发出引人注意的摔倒声。她向谢逊看了一眼,示意可以了,转身推开书房大门,踏入房中。 月光从窗中照了进来,照出满室清冷。此地乃朝廷重臣办公的地方,没什么机关陷阱。谢逊转过一道屏风,便看到书房正堂墙上,居中悬挂着一把乌沉沉的单刀。那单刀外表毫无出奇之处,约四尺来长,比常见的单刀稍长,但郑重其事地挂在这里,必定十分珍贵。 谢逊大喜,向苏夜传音道:“想不到防卫如此松懈!”说着纵上前去,伸手从墙上摘下了这把刀。 单刀入手时,竟有百来斤重,压的他手臂微微一沉。与此同时,挂刀的两只枢纽失去重量,向上弹起,引发警报机关。刹那间,书房中钟声铛铛不绝,在深夜中传出老远。 苏夜仍然站在谢逊身后,冷冷看着他,冷冷说:“我就知道。” 第十二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药堂中人再多,也难不住苏夜。旁人只觉旁边有东西擦了一下,她便仿若无事,从人群缝隙中钻了过去,比游鱼飞鸟还要灵活。 胡青牛与谢逊、杨逍等人年纪相仿,不过二三十岁年纪,自觉艺成,可以下山行医,才会在这里出现。苏夜一进大堂,便见堂上坐着个容貌古雅的青年,身穿青色长袍,满脸不耐烦,正坐在柜台后面为人切脉。 他人到中年时,是个仙风道骨的中年人,如今还年轻,容貌自然不错,但脾气略嫌暴躁。苏夜在角落里站了一会儿,只见他处理病患如砍瓜切菜,动不动咆哮一声“你肝气衰竭,还天天饮酒,莫非存心找死”、“区区烫火伤,为何把自己说的像濒死之人”。 然而,他每咆哮一次,就会同时说出原因,并非胡乱发脾气。苏夜仔细看看求医的人,便发现他的坏脾气所来有因。这些人绝大多数没什么重病,向普通大夫求医也可以,自己回家躺两天也可以,根本不必特意求访名医。她若处在他的位置上,也难免失去耐性。 他身边还坐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容貌俏丽,也穿一身青衣,默默替他书写药方。 胡青牛武功不错,虽未潜心修炼武学,也非常人可比。这种小地方没什么武林高手,有些人仗着有钱有势,想要排在前面,都被他伸手拎住衣襟,从旁边大开着的窗户中扔了出去。 苏夜还以为那少女是他妻子,仔细一看,才发现两人眉目颇为相似,当为兄妹而非夫妻。当然,那中年女子只说姓胡的神医,又没说人家名叫胡青牛。但当世之中,姓胡、医术精湛、有个同胞妹妹的年轻神医,除了胡青牛还有谁? 苏夜在旁观察他切脉时的手法、问症时的问题、诊断时的凭据,确认他医术绝非虚言后,才笑吟吟地走上前去,微笑道:“胡先生,我想找你谈谈。” 胡青牛瞥了她一眼,微微一愣,似没想到此地会出这等人物。但他并未把她的美貌放在心上,只看了这么一眼,便冷冷说道:“到外面等着。” 苏夜笑道:“是找你谈谈,不是请你看病。我与贵教杨左使、谢狮王都有交情,如今正要前往光明顶,先生连这点面子都不买吗?” 直到她提起明教中人,胡青牛才重新认真看了看她,皱眉道:“本教兄弟在中原还有旧识?” “……” 苏夜不知他如何看待明教兄弟的,只好微笑不答,装作没听到。 那少女正是胡青牛之妹胡青羊,此时抬头看了看苏夜,向她吐吐舌头,仿佛代兄长致歉。苏夜还以一笑,便听胡青牛道:“也罢,那你日落之后再来。我晚上只炼药,不行医,现在没空和你说话。” 苏夜很少被人这么嫌弃,也拿他没办法,正要往外走,忽然突发奇想,笑道:“在下粗通医术,如今闲着也是闲着,可否帮先生一把?我看这些人里,有伤风感冒的,有着凉发热的,还有跌了一跤,看见伤口肿了就赶过来的,不如交给我处置?” 习武之士多少懂一些医术药理,又擅长处理跌搭伤。胡青牛听她提及明教,已经信了她的话,并不和她客气,淡淡道:“你自己找把椅子坐吧。” 想要成为名医,除了学习过去的医药典籍之外,还必须要有自己独到的发现,即不停治病救人,从实际病例中收集总结经验。胡青牛下山游历,既为寻找昆仑山没有的药物、毒物,也为把满腹知识用到实际当中。 可惜大部分人得的都是小病,而非疑难杂症,未免降低了广撒网的质量。苏夜坐到胡青牛旁边,刚搭上第一个人的脉象,便皱眉道:“你吃坏了肚子,自己去找黄连服下就行了,为何要在这里浪费时间?” 胡青羊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胡青牛冷冷道:“看到了吧,不是我脾气不好,任谁见到这么一群活宝,脾气都很难好的起来。” 苏夜这才知道,此时胡青牛名声仅限于明教之内,尚未声名满天下。他的工作方式也不像蝶谷医仙,而像个刷经验值的民工,什么都看什么都治。由于他身边没带药材,只开出药方,让人依方抓药,因此几乎不收诊金。有些病、伤可以用内力疗治,他就顺手给人家治了。 他从吃过早饭开始,一直工作到日落时分,才闭门谢客,不见任何外人。苏夜听过这条规矩,只好陪着他治到天黑,见他不耐烦地站起身来,回到药堂内堂,便也跟着进去。 胡青牛兄妹租住药堂,不住小镇的客栈。苏夜走到窗前,往窗外看了看,见沉沉暮霭中,街上还有人散去的背影,不由笑道:“去关内繁华之地行医不好么?为何非要帮这些人看病?” 胡青牛正在喝茶,闻言叹了口气,说道:“贫苦百姓无钱看病,无钱买药,一旦病重了,只能听天由命,岂不比大富大贵人家可怜的多?二来……他们既没钱寻医觅药,即使患了缓症,也有发展成重症急症的可能。这些在医书中都实例甚少,我愿意碰碰运气。” 他又饮一口茶,才招呼道:“请恕胡某失礼。姑娘高姓大名?缘何认得我教中兄弟?” 苏夜认识杨逍,源于杨逍主动下战帖挑战;认识谢逊,是走着走着就认识了。她仍不想提及自己身份,便含糊道:“那两位近日都在中原,恰好和我遇上,相谈甚欢。胡先生同为明教中人,倍受他们推崇,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 胡青牛性格有些急躁,但心肠甚软,从小喜欢学习医术,反倒是同门师妹王难姑爱学毒术。他态度恶劣,只因忙碌终日,难以长期维持笑容。何况他若不板起脸来,只怕难以令求诊之人乖乖听话。 病人一去,他已恢复平和,笑道:“过奖了,方才胡某听的很细,姑娘医术恐怕不在我之下,何必如此自谦?你说有事相谈,那就请吧。” 胡青羊端了杯茶给苏夜。苏夜接在手中,道了声谢,才答道:“先生高明。若遇到普通伤病,我可自行诊断治疗,只因碰上极为棘手的医案,才急着前来寻找先生,希望借助你在医道上的发明创见,解决我多年心事。” 胡青牛一听疑难杂症,立刻见猎心喜,连腹中饥饿都忘了,急忙问道:“什么医案?想必一定为难至极,竟令你也束手无策?” 胡青羊低声道:“我去外面拿饭菜。”便走了出去。 苏夜本来斜倚窗边,此时走回斗室之中,坐在胡青牛对面,苦笑道:“如果有一个婴孩,在襁褓中被阴寒掌力震成严重内伤,十二经常脉、奇经八脉皆受重创,掌力附在丹田之内,难以尽除,自此体质阴寒虚弱,长大后百病缠身,可有良方相救?” 胡青牛怒道:“亏我见你医术不错,才和你对坐相谈,你竟来消遣于我。这等伤势就算落在武学高强之士身上,也难以痊愈,就算侥幸拖上几年,终会越拖越严重,最终死于非命,何况小小婴孩?婴儿脆弱至极,又不能练出内力保护脏腑,只怕没几天就死了,何来长大后一说?” 苏夜其实并未抱太大希望,可听他这么一说,依然觉得失望。她静静望着桌上油灯,半晌方道:“我并非存心消遣你。以前有位‘杀人名医’平一指,也是这么说的……” “平一指?” 胡青牛久居西域,对中原人物不甚了解,思索半天,记不得有位姓平的名医,只好冷笑道:“他也这么答复你,你又怎么跟他说的?” 苏夜忽然笑了,无奈道:“我对他说,我早知你连令狐冲都救不了,又何必指望你呢?哎呀,胡先生,平先生当日的表情和你现在一模一样,都很想把我赶出去,又怕我武功太高,在你们头上敲出几个洞。” 胡青牛冷冷说道:“你精通医理,当知这是不治之症。看你难受成这样,也许当真没说假话。受伤的孩子是你家子侄么?我劝你一句,就算你玄功通神,勉强延续他性命,也该早早放弃,何苦让那孩儿挣扎着活下去,受尽折磨?” 苏夜摇头道:“不是我的子侄,是我师兄。” 胡青牛大为意外,问道:“难道你入门太晚,所以比他大十几岁,还得叫他师兄?” 苏夜再次摇头,微笑道:“他比我大八岁,今年已经二十七岁,若论本门刀法,应该在我之上。而且他号令群雄,一呼百应,终年和对手斗智斗力,是京师第一大帮的总瓢把子。” 胡青羊正提着一个食盒进来,只听兄长大怒道:“你果然在胡言乱语。京城大都从来都是蒙古人的天下,何来京师第一大帮之说?这人受此重伤,被高人保住性命也就算了,如何能够练武,还练成绝世武功?” 她看了看胡青牛,暗自咋舌,笑道:“哥哥,你又为什么事和这位姑娘吵啊?” 胡青牛摆了摆手,让她别插话。苏夜并不生气,缓缓道:“我不知道,也许他的伤势激发了生命潜能,能够做出常人想都想不到的成就,也许他的求生欲-望太强,拼命练功,才保住了自己的命。以我的医术,如何不知这是不治之症,难救之伤,只因他活了二十七年,比大多数人活的都要精彩。我才心生希望,期盼再出现一个奇迹。” 胡青牛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听她言语诚恳,怒气不觉又消了,思索良久,摇头道:“你二十年后来问我,说不定我能想出方法,但现在不行。你若没说假话,我给你指一条路。这人的问题在于元气大伤,体质极为寒弱,不在他得的病上。你去武当山求见张三丰,问他能不能救。” 第十三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苏夜点头笑道:“我早有此意,只等拜见了阳教主,便去武当山走一趟。” 胡青牛又沉吟片刻,缓缓说道:“我从未见过如此奇特的伤势,只好凭空想象。你师兄体质阴寒虚弱,无法抵抗寻常人能够抵抗的恶疾,武功再高也无用。他既然活到二十岁以上,想必已经患上了几种致命的病症?” 苏夜道:“从他十八岁起,我就没再见过他了,不知道他如今怎样。不过,我和他分别时,他身上至少得了十来种病,其中确有致命之疾。但病与病之间,相互冲突克制,反而导致任何一种都不能立刻致命,得以慢慢拖延下去。” 胡青牛见猜想得到印证,很是高兴,笑道:“这就对了,若非如此,他肯定活不到现在。若当真如此,这必定是一位武林奇人,运气更是不差。不如把你师兄带来给我看看,也让我见识见识这等困难至极的病例?” 苏夜微微一笑,淡然道:“有缘的话,我定会将他带过来。如今空谈无用,闲话休要再提了,两位是要东入中原吗?” 他们说话时,胡青羊已经将饭菜摆好。她倒也真体贴,特意取了三人份的饭菜,意思就是让苏夜留下来吃饭。胡青牛谈兴上来,不顾访客想吃饭还是想喝酒,一边入座,一边说:“不错,其实本来还想与我夫人同行。但她嫌我每到一个地方,总要行医几天,无聊的很,便先去附近的深山野岭,寻找药草毒物,然后才来与我们汇合。” 苏夜笑道:“那么,尊夫人一定也精于医术了?” 胡青牛一提到师妹兼妻子王难姑,立刻满面笑容,将烦恼抛到九霄云外,连连摇头道:“她可比我聪明的多,不学医,只学毒,下毒的功夫也极为高明。我活到现在,还没见过比她更有天赋的人。” 苏夜嘴角顿时一抽,却见胡青牛笑完了,又继续对她说道:“我们不一定必须要去什么地方,但中原、苗疆、东海、南粤一带,都有西域找不到的稀罕药物。我兄妹夫妻相伴,一处处地游历过去,岂不逍遥自在。” 苏夜问道:“中原乃是六大门派的地盘,先生不怕泄露身份,引出麻烦?” 胡青牛显然早已想过这个问题,脸上不以为然,说道:“平白无故,我为什么要泄露身份。何况阳教主曾说,六大门派中尽有英雄人物,只因本教和它们冲突多年,仇怨难解,才成了解不开的冤家对头。难道我治治病,救救人,他们也要来找我的麻烦吗?” 话说到这里,苏夜又瞥了胡青羊一眼,见她仍然满脸懵懂,不由生出同情心思。 她略一沉吟,随即笑道:“这话难说,就算名门正派,一样有狼心狗肺之徒。我最近听说,华山派出了个年轻弟子,容貌英俊潇洒,精通本门武功,因此深受师长看重。但他贪花好色,喜欢勾引女子,再将她们始乱终弃。由于六大门派同气连枝,他不敢得罪其他门派的女弟子,就专挑不知他身份的女子下手。令妹长的这么美貌,路上可要小心。” 胡青牛最疼爱的就是这个妹妹,一听中原有这等淫贼,果然大怒,怒道:“这人叫什么名字?” “鲜于通,华山鲜于通。他有个姓白的师兄,武功比他高,人品比他好,也深受他嫉恨。他口蜜腹剑,阴险狡诈,很懂得哄骗师长朋友。如果你们遇上这人,千万别上了他的当。” 她轻描淡写几句话,将鲜于少侠卖了个干净。胡青牛本就不熟中原人物,连忙点头称是,把这名字牢牢记在心里。 苏夜知道他未经世事,仍有几分天真,怀医者济世之心,好心对待遇上的每一个人,反复叮嘱他们后,才算有些放心。即使如此,在返回中原后,只要她能抽出空来,就会去杀了鲜于通。如今她所做的,不过是让他兄妹多加提防而已。 第二天,她便离开了这里,与胡青牛兄正式妹分手。胡氏兄妹要入关,她却要出关。双方背道而驰,日后难以相见。 出关之后,中原门派的势力日渐式微,行人口音也有了变化,带有明显的关外土音。再往西走,便进入明教的势力范围。明教自从国破之后,在西域扎根多年,根基深厚,教众数千。自从阳顶天接任教主后,事业做的蒸蒸日上,在此地已无敌手。 即使如此,昆仑山广袤无垠,仍有明教之外的势力建基于此,例如昆仑派和朱武连环庄。昆仑派创派就在昆仑,自然不肯为明教移山,成为全天下的笑柄,只好硬着头皮,继续住在明教总坛隔壁。 好在阳顶天谋划与六大门派和解,并无攻打昆仑派的意思,才让他们平平安安活了这么多年。 杨逍败于苏夜手下,不愿在中原多待。况且十二连环坞势力非同小可,为中原重要帮派。水道龙头要挑战明教教主,自然是他无法轻视的大事。 他脚程既快,中途又不需耽搁,早在苏夜之前,回到光明顶的明教总坛,将书信交给阳顶天。阳顶天起初微觉吃惊,反复问过杨逍,确认苏夜只有领教武功的意思,并非在说反话,不由心下大喜,表示只要她来,便待以上宾之礼。 然后,他又问起她的武功,以及她年纪如何,性格如何,十二连环坞的行事态度又如何。 杨逍一来不敢隐瞒教主,二来考虑到自己败的极惨,把对手说的强些,更有利于找回面子,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将苏夜用树枝击败他的事情和盘托出。说到最后,他习性不改,大力夸赞这位龙头老大的美貌,并拿她和黛绮丝相提并论,说她们各有各的风情。 他这样一说,反倒闹得总坛上上下下,人人心生好奇,急欲亲眼得见苏夜真人。阳顶天听说她同时给张三丰下了帖子,更想到可以借此机会,向武当派示好。毕竟武当派创派最晚,与明教中人从无冲突,而苏夜在江湖上地位甚高,若她肯代为传达善意,只怕张三丰也得给几分面子。 然而明教中人猜测纷纷时,苏夜正在昆仑山的山谷里,和一群猴子大眼瞪小眼。 准确地说,是猴子们在瞪她。她则旁若无人,悉心抄写着一本经书。经书看似由梵文写成,是佛家的《楞伽经》。其实书中别有玄机,用小字在行与行之间,写着一份内功典籍。 这套内功名为《九阳真经》,地位至高无上。昔年峨眉派祖师郭襄、少林无色禅师、武当张三丰都曾听取此经的一部分,创立三派独有的九阳功。若能得到经书全文,当然可以练成绝世武功,自此称雄江湖。 但世上无人得知,经书被人缝在一只巨大猿猴的腹部。后来猿猴主人双双死去,它在昆仑山中找到气候晴暖的世外桃源,定居下来,至此已近百年,自己也变成了白猿。 苏夜仗着武功好,四处寻找这个翠谷,偶然发现被欺负的小猴子逃出悬崖下的山洞,攀上山壁向她求援,这才机缘巧合,来到目标地点。她一见白猿,立刻动手将它打晕,为它取出腹中异物。 她取得经书,并不着急翻阅,先取出纸笔,将整本内容详详细细的抄了下来。抄写途中,她默默念诵,已将经文内容阅读清楚,记诵明白,并得以深切了解九阳功的修炼方法,还有功法后面叙述的武学道理。 先天功与天地相合,循自然之理,不输任何一种内功,虽然修炼困难,但练成后,威力之大也可想而知。它号称“夺天地之造化”,看似胡乱吹牛。可她练到现在,发现这极可能并非虚言。因此,九阳真经再珍贵,也和屠龙刀一样,难以引起她的贪欲。 她所需求的,只是广阅天下武学,补足不足之处,如同前往古墓时那样。 苏夜自幼修习小寒山一脉的武学,刀法、步法、内功多走轻灵阴柔一路。尤其红袖刀乃至阴至柔的武功,对使用者气质性情要求极高,偏偏与她个性不合。后来她练了先天功,迟迟摸不到阴阳调和、刚柔并济的窍门,其中就有过去武功遗留下的影响。 她一读之下,便发现九阳神功与先天功颇为相似。练到后来,丹田中都能练出“氤氲紫气”,进可攻,退可守,驱除百毒,令血肉之躯刀枪不入,对阴寒内力和寒毒有奇效。然而,练出氤氲紫气后,又当如何再进一步,著书人却没有写,不知是不是卡在了这里。 九阳真经尚有一个弊端,那就是练成之后,有着泄气过度的危险。修炼者将会全身燥热,感觉自己不停膨胀,苦不堪言,要由旁人相助打通穴道,才能度过这一劫。从这一点上看,此功并未真正完善。 苏夜翻阅良久,叹了口气,转头望向旁边的巨大白猿。那只白猿已从昏晕中醒来,看了看腹部包着绷带的伤口,也看向了她,目光中流露出感激之情。它活了这么多年,早就具有灵性,知道她的举动对它有益无害。 她有事在身,见它醒来,也不多做耽搁,学着经书的真正主人那样,深挖了一个洞,将原本深深埋进去,并在那一处山壁上方,深深刻下“此处有宝”,附带一个向下的箭头。做完这件事,她才将誊抄好的副本塞进怀里,准备先去光明顶,路上有空再细细参悟。 此地四面环山,雪峰入云,寒风吹不进谷中,所以极为暖和。猴子可从山壁上的小洞溜出去,但外界天寒地冻,又有猛兽出没,只好死了心溜回来。 苏夜望着直耸入云的峭壁,陡然好胜心起,打算攀登峭壁,从这悬崖绝壁上翻出谷外。反正以她现在的功力,即使一时失手,也不可能像常人那样,从高空中直坠下地,活活摔死。 她一时兴起,说做就做,挑选了一个较为好爬的地方,正要一跃而上。就在此时,那只被其他猴子追出山谷,四处乱爬的小猴子忽然跑了过来,紧紧抱住了她的腿。 第十六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他武功极高,内力亦十分深厚,一旦吐血,便表示受了不轻的内伤。还好那血并非鲜血,而是血气流转不畅时形成的淤血,并未伤及真元。 苏夜心里对他十分抱歉,却不能在脸上表露出来,淡淡道:“是我刀法不精,无法收放自如,最后竟然收不住手。我绝非有意如此,请教主莫怪。” 她对阳顶天这么说,看似高傲,其实并无轻慢之意,因为旁边没有半个外人,不会影响堂堂明教教主的颜面。 阳顶天对敌之时,经常一招大九天手,把对方打的吐血跪地。但天下没有只能他打人,别人不可以打他的道理。他自然不会把内伤放在心上,摇头道:“无妨。龙头正值双十妙龄,能够创立偌大基业,果然拥有惊人的武艺。” 两人交手到最后,夜刀上的劲力尽被阳顶天激发出来。苏夜收之不及,终究震伤了他,才有方才吐血的一幕。其实阳顶天仅受内伤,并未被刀刃直接斩中,已经极为不容易了。若他能把乾坤大挪移练下去,战绩恐怕会更好。 他不愿在下属面前吐血,立即离开演武厅,直至无人之地,才敢将淤血喷出。刚说完这句话,他又吐了第二口。这两口鲜血一出,他胸口的窒闷感顿时大为减轻,吐息随之恢复为平时的流畅。 纵使如此,他的内伤还在,恐怕短时间内无法痊愈。苏夜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站在旁边,默默等他调息完毕。 谁都没有想到,明教教主会败在她手上,只有她自己知道结果多半如此。她在现实世界中的势力颇为强大,绝不在明教之下,甚至超过了她所见的任何一个帮派。如果武功不够高,她早就被人暗算身亡,根本活不到现在。 阳顶天呼吸吐纳,缓缓调匀内息,只觉奇经八脉隐隐震颤,似乎仍未从刀势的威力下解脱。夜刀如江河怒潮,几乎避无可避,挡无可挡,真不知苏夜从何处练出这等武功。 他曾经听过,当年神雕大侠一剑之威,可以与海潮相抗。这让他忍不住暗自猜测,夜刀是否同样出自与长江风浪的对抗? 他并非拿不起放不下的人,惊讶过后,便承认苏夜以真实武功胜过了自己,绝对没有任何投机取巧的地方。常人可能会恼羞成怒,但他不会。他苦笑一声,从容道:“龙头不必心怀歉疚,阳某深深佩服你的武功。听说你回中原后,将去和武当张真人切磋武艺,那么可否将结果传回明教,令我也听上一听?” 苏夜笑道:“教主既然想知道,何不和我一起去见张真人?我看明教近日没什么大动作,教主总不会因为事务繁忙,抽不开身吧。” 阳顶天一愣,被她说的怦然心动。但苏夜身为黑道首领,从未与武当起过冲突,当然有底气公开拜山。他则威名赫赫,无人不识,贸然去见正教掌教,谁知道会带来何等后果。 他思量到这里,已是摇了摇头,说道:“本教与正教之间诸多误会,非一日可以解开的。如今我需要闭关数日,才能彻底痊愈。这几日中,龙头不妨在光明顶上暂住,与我教中兄弟攀谈一番。他们武功不如你,但来自五湖四海,武功差异极大,也许会有少许帮助。” 苏夜饮宴之时,对他透露自己想遍阅天下武功的野心,因此阳顶天会这么说。两名光明使者博览众长,见识广博,身怀无数稀奇古怪的武功。几位法王各有绝技,来历诡秘,非常人所能知晓。就连五行旗的旗主,都各生异相,以此练成极为特殊的武学,有其独特之处。 正因如此,明教才是一个聚集了四海群雄的“教”,而非武功单调无变化的独立门派。 她早就有这个意思,便顺水推舟答应下来,并再三向阳顶天道歉,承诺他疗伤出关之后,再与他深谈一次。阳顶天调息过后,随即召来诸位重要属下,号称自己要闭关几天,参悟武学,让他们不可怠慢了苏夜。 可惜就算苏夜不声不响,阳顶天避而不谈,明教里有的是聪明人,猜得出教主因她而受伤。他们见教主不计较,大多一笑置之,另一批人脾气则比较暴躁,例如五散人之一的周颠。他向来性情急躁,冲动行事,一听阳顶天闭关疗伤,居然无视她能一只手打十个他,对她态度极不客气。 苏夜知道,这只是出于他们对阳顶天的信服和敬重,全然不以为意,根本不想和对方计较。她每日出门,只和法王以上的人谈谈说说,问问白眉鹰王的鹰爪擒拿手,抑或青翼蝠王平日如何修炼轻功,倒也逍遥自在。 然而,阳顶天怎么都猜不到,苏夜同意留在这里,交流探讨武学只是次要原因,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光明顶为昆仑群峰之一,高度只算一般,并非终年积满白雪。但它毕竟是高山地形,气候颇为寒冷,满山尽是耐寒的松柏巨树,一整年都郁郁青青,从无枯叶萧萧而落的凄凉之状。无论站在总坛山崖上,遍览山中风光,还是登上峰顶,瞭望远处的平原,都能看到壮丽辽阔的景色,令人心神一爽。 众所周知,阳顶天闭关时,要么在总坛静室,要么在秘道之中。明教秘道乃教中庄严圣境,外人不知入口,教众不敢进去,因此他不会受到任何人的打扰。他将教务暂时交给杨逍和范遥,便独自进入秘道,等内伤痊愈后再出来。 苏夜白天去找几位高手说话,晚上在客房中打坐,眼观鼻,鼻观心,飞快进入虚室生白的境界。她合眼打坐,眼前当然一片漆黑,但随着内功流转,行遍大小周天,黑暗中便生出微弱光芒,渐渐满室皆白。 这是因为她内力无比充沛,又进入先天境界,自然产生“天悬日月”的效果。她能够感受到天地灵气的运行,用灵气来培养自身元神,极为缓慢地进行道家的“结丹”过程。所谓的“丹”,先是一团朦胧模糊的雾气,然后就会逐步变成水银态、丹药态,最终在丹田中自行模拟出一个小天地,达成先天八卦生成万物的目的。 在这种状态下,她的耳鼻舌身意都敏锐到了极点,可以听到常人根本无法觉察的最微小声音。尽管这些声音嘈杂无比,有着扰乱心神的功效,但她经过多年练习,已能马上分辨哪些是自然界的声音,哪些出自其他生灵之手。 譬如树上趴着一个人,准备对她进行偷袭。即使他控制心脏脉搏不跳,呼吸全部消失,和块石头毫无差别,也会因为压住了树叶,使风吹过那里的声音与平时不同,导致苏夜发现那个地方压着异物。 阳顶天夫妇的住处离客房不远,中间仅仅隔着一个小花园。他离开之后,苏夜很少真正睡去,夜夜静观日升月落,感悟日月星辰运行之理。与此同时,她还不停感知花园里面,以及阳夫人卧房中的情况,等待一件极有可能发生的事。 终于,在她等候的第三个晚上,一个陌生人影穿过花园,直奔阳夫人卧房而去。这人轻功甚高,武功多半同样高强,既然目标如此明确,那身份已经呼之欲出。 苏夜微微一笑,旋即飘身出门,鬼魅般掠向那排房屋。她曾想偷听对方说话,但转念再一想,无论他们说些什么,都无法影响她最后的决定。因此,她只静静站在附近,等着那个人影从阳夫人卧房中出来,再做下一步计划。 奇怪的是,她等了很久,还没有任何人出来的迹象。若说阳顶天不在,对方就敢在他卧房中待一整夜,那未免太过狂妄了。 苏夜微微皱眉,又向前走了几步。阳夫人武功有限,另外一人也远远不如阳顶天,大可不必担心他们发现她的探查。然而,她一探之下,却发现那间亮着灯光的大屋中只有夫人一个人。而且她长吁短叹,语气幽怨至极,似乎正独坐桌旁,默然想着心事。 她武功练到这个地步,不知不觉间,行事已略带霸道。即使两人同在屋中,她也不怕,何况只剩了阳夫人。阳顶天不在,便是最好的机会,既然亲眼见到证据,那就无需再等。 苏夜沉吟一下,不想耽误时间,光明正大地走到卧房窗下,伸手轻轻在窗上一拍。窗闩无声无息地被她震断,自动向外打开,露出阳夫人那张美丽绝伦,却又充满忧愁的脸。 她见木窗无风自开,大吃一惊,霍然站起身来。她起身之时,苏夜已经跃进了房里,回手将两扇木窗带上,轻笑道:“嘘。” 阳夫人看见是她,才松了口气,立即又紧张起来,皱眉问道:“苏姑娘,如今已经过了午夜。你为什么突然来我房中?” 苏夜倾听四周的声音,确认阳夫人早已将侍女、仆役等远远遣开,四下无人,这才说:“我只想问夫人一句,刚才和你私会的男人是谁?” 阳夫人惊声叫道:“你说什么?” 她比阳顶天小着二十多岁,和杨逍等人年纪相仿,还有些沉不住气,脸色瞬间煞白。苏夜安抚地笑了一下,淡然道:“夫人不要担心,我与这事无关,不会因此为难你。但我已经亲眼见到那个人影,才敢过来相问。你不如趁早将实情说出,也省了我的力气。” 第十七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阳夫人脸上血色尽退,再也没能恢复正常。她性格向来十分软弱,一遇困境,立马犹豫不决,难以做出正确的决定。此时,阳顶天不在身边,她必须独自面对苏夜,顿时心慌意乱,想编句说得过去的谎话,竟然什么都想不出来。 她一手撑在桌子上,一手捂着胸口,眼泪夺眶而出,目光中充满哀求。苏夜却冷淡依旧,绝无怜香惜玉之意,反而催促道:“那人是你的情人,趁阳教主不在,冒险前来与你私会,对不对?” 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不容阳夫人不承认。何况,阳顶天知道成昆和她是同门师兄妹,还曾来喝过婚礼喜酒,却不知他们有青梅竹马之好。她一直认为,世上绝对没有第三人知道这个秘密,因此一听苏夜揭破天机,最后一道心理防线瞬间崩溃,呜咽道:“你怎么知道?” 苏夜无奈道:“猜都能猜到吧。不然那人半夜进入教主夫人的卧房,难道是为了请你为他做顿夜宵吗?只是,我在外面等了许久,并未发现他沿原路折返,想必已从另一侧的门出去?难道直接去了总坛秘道?” 阳夫人又惊又怕又无计可施,只能哭道:“是啊,秘道共有三个入口,侧门开在半山腰,另外两个都在山顶。普通教众只知其中之一,第二个在总坛最大的花园中。” 苏夜无意偷听他们柔情蜜意的交谈,因而将功力散入四肢百骸,不再密切关注屋中情况。然而,成昆私会过后,竟直接离开后面,进入大花园,从一口枯井中爬了下去。这个入口出来难,进入时却很容易,又能和阳顶天常用的通道区分开来,正好方便他偷情。 阳夫人肯交待对方行踪,便很难隐藏其他秘密。苏夜紧追一句道:“他究竟是什么人?” 此话一出,阳夫人的眼泪掉的更急了,“是我同门师兄,我们自幼一起长大。但后来我嫁给了顶天,他就来光明顶找我,提出过分的要求。我不忍心拒绝他,所以就……” “你们一向在秘道中私会?但阳教主经常进入秘道,你们就不怕被他发现?” 阳夫人又呜咽了一声,才说:“他说,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顶天再聪明十倍,也想不到我们有这么大的胆子。而且秘道范围极广,几乎覆盖半座山峰,到处是岔路和石头房间,哪有那么容易碰上。” 苏夜想叹气,又按捺下来,只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涉及情人自身安危时,阳夫人终于犹豫不决,嗫嚅着说不出话。苏夜冷笑道:“夫人,你莫忘了我是什么人,岂容你对我推三阻四?我要做什么,凭你的本事根本拦不住。你若不说,我大可去问阳教主,反正不过多等几天,又有什么关系?” 她一向温文有礼,对谁都十分客气,此时语气冰冷异常,有着不容置疑的感觉,仿佛惯于发号施令,一听便知她说到做到。阳夫人最怕的就是阳顶天知道这事,连忙回答道:“成昆,混元霹雳手成昆。” 苏夜虽然心里有数,这时听她亲口承认,仍然有种惊心动魄的感觉,同时还觉得不可思议。 其实,阳夫人到底瞒下了一件事没说,那就是成昆为了侮辱明教和阳顶天,宁可冒险,也要在秘道中与教主夫人相会。但她不说,苏夜同样猜想的到,倒也没有强逼她说出来。。 她并非明教中人,最多算明教的座上贵宾。就常理而言,即使阳夫人与成昆联手,谋杀亲夫,也和十二连环坞的龙头无关。但她虑及成昆的心性和人品,不得不防患于未然,亲手解决这事。她选择先和阳夫人谈谈,只因同情她的遭遇,绝非顾忌任何人。 她沉吟片刻,始终难以决定,不知该当头棒喝,还是采用委婉态度,对她晓之以理。可阳夫人眼见守不住秘密,索性破罐子破摔,把她当成救命稻草,居然主动开了口,将长久以来的委屈和恐惧一吐为快。 她遣走贴身侍女,因此不怕别人听到,一边哭,一边哽咽着说道:“苏姑娘,你必然十分小看我的为人。这是理所应当之事,但我是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我见到顶天,就觉得对不起他,见到成师兄,也觉得对不起他。他们两人对我都有一片真情,我却没有一天快活。” 苏夜微微皱眉,问道:“我与明教并无关联,你大可对我说出真实想法。你到底想怎么样?” 她刚开口,便意识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若阳夫人知道“怎么样”,就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了。果不其然,阳夫人说是说了,却没能解决任何麻烦。 她和成昆出自同门,从小一起学艺,是谢逊的师姑。但谢逊并不知道这层关系,成昆同样不知谢逊当了明教法王。他们两人本有婚姻之约,日子过的十分顺心。后来阳顶天爱上了阳夫人,当上教主后,亲自前往她家提亲。她父母为人十分势利,问都不问一句,便答应了这桩婚事。 成昆听说后,愤怒到几乎发狂,极力鼓动阳夫人拒绝这桩婚事。但阳夫人天性优柔寡断,很怕激怒明教教主,惹来严重后果,又觉得师兄对自己没有过去那么好了,一直犹豫到婚礼当天,也没答应成昆的要求。 期间她数次犹疑不决,心想既然嫁了阳顶天,就不该再和成昆来往。可成昆不肯放弃,对她纠缠不休。她总觉得自己辜负了他,心中深感愧疚,因而不忍拒绝他的求欢,与他维持不能见人的情人关系。等成昆一走,她与阳顶天相见,又日夜心虚,笑都笑不出来。 阳顶天和成昆都对她百依百顺,从无违拗,她却时时不安,郁郁寡欢,虽然不甘心,又不知如何才能走出这个困境。 苏夜恐吓了几句,阳夫人不但不恼怒,反倒开诚布公,可见她的确煎熬了很久,不惜听取任何人的意见。她听完之后,沉吟道:“恕我直言,这个问题十分简单。你只需在两人之间选择一个,断绝与另外一人的关系,就可以了。” 阳夫人哭道:“可我做不到啊。若你是我,你又能怎么办?” 苏夜不由一笑,又觉得不太妥当,忙把笑容收起,冷冷说:“首先,如果我喜欢一个人,就不会答应和另外一个人成婚,这样对三个人都不公平。但你早已自找麻烦,那我只能劝你,不要再和你师兄来往了。” 阳夫人愣住,连哭声都停了,问道:“为什么?” 苏夜拉着她坐了下来,拍拍她肩膀,才温和地说:“你犯了很多女子都会犯的毛病,见师兄冒着被阳教主打死的风险,屡次前来和你相会,想要再续前缘,就觉得他肯定非常爱你,心一软,然后什么要求都肯答应。但我不认识你师兄,对这事有着和你截然不同的看法。” 两人交谈至今,屋外依然万籁俱寂,只有比山下稀疏许多的虫鸣声,在长夜中此起彼伏。阳夫人总算听进去了她的话,泪眼朦胧地望着她,问道:“你都不认识他,又能有什么看法?” 苏夜笑道:“他不敢前去与阳顶天见面,公开挑明你们的关系,正大光明争夺你,也不肯为你低声下气,哀求阳教主莫要横刀夺爱。他若这么做,想必事情不会到今天这个地步。阳教主心胸宽阔,只要知道内情,必定不会强逼你嫁给他。” 阳夫人又抽泣了一声,低声道:“那个时候,我们哪里知道顶天是这样的人?” “是啊,你们不知道。他惜命如金,只会逼你取消婚约,却不肯亲自与阳教主交涉,自然只能眼睁睁看着你嫁给旁人。你嫁人之后,他仍然有更为恰当的选择,那就是果断放手,任你成为阳顶天的妻子。这样一来,就算你总觉得阳教主不如师兄,也不会这么痛苦。” 苏夜说到这里,语气再度冰冷起来,似乎有着慑人的力量。她冷冷说道:“可他没这么做,反倒与你偷情私会,选择最令人瞧不起的一条路,明明鄙陋猥琐,还自以为占到了明教和阳教主的便宜。如果我猜的没错,他还想要借此机会暗算阳教主,从此和你双宿双飞,对不对?夫人,你究竟为什么会爱上这么一个人?” 若非顾及阳夫人的颜面,她会拿成昆和韩千叶相比,旁证她的判断。这几天里,阳夫人有时也来看她,提过一两句紫衫龙王的事情,说黛绮丝只是心情不好,并非有意怠慢,从而引出黛绮丝和韩千叶的婚事问题。 苏夜曾见过韩千叶一面,认为他的确其貌不扬,难怪风流倜傥的范遥心中不服。但从另一个角度看,明教上下对阳顶天奉若神明,韩千叶却敢孤身来到光明顶,当众挑战阳顶天,宁可明教中人把自己斩成肉酱,也要报父亲受辱之仇。 黛绮丝向来眼高于顶,见到这么一位与众不同的奇男子,难免觉得他比任何教众都有勇气,爱上他也算意料之中。 阳夫人本来已经不哭了,听她言语如此刻薄,顿时又用手捂住了嘴,泪珠不停从眸中滚落下来。 苏夜微觉后悔,心想也许不该先来和阳夫人谈话。可她既然来了,就不会半途而废,极为耐心地劝说道:“夫人,不用我说,你也应该知道。这事对你们三人都糟糕透顶,早晚有一天会瞒不过去。到了那时,你又把自己带进了没有退路的境地,不如当机立断,现在就选择一边吧。” 也不知过了多久,阳夫人擦干净眼泪,低声说:“我既然嫁给了顶天,就是我的命。我去……我去告诉师兄,让他不要再来光明顶,从今以后忘了我,就当我死了好了。可是,我和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你能不能陪着我?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这事,我就非常害怕。” 第二十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苏夜东归途中,时常琢磨成昆的性格为人,以此推断他将作出什么举动。 西域乃明教势力范围,想找一个受伤的人,显然非常容易。他可能有过同归于尽之心,等逃下光明顶后,头脑一冷静,就会觉得性命极为宝贵,应该想都不想,掉头折返中原。他身受重伤,当务之急为找到安全地方疗伤,一旦发觉伤势难以痊愈,必然焦急烦躁,想要寻求他人帮助。 她非常了解成昆,也许比任何人都了解。此人文武全才,心狠手辣,做起坏事来如鱼得水。只要他认为自己实力不足,就会投靠、借用更强大的势力,然后借力打力,甚至直接利用同情他的好心人,挑起更了不得的争端。 这样一个人,绝无可能甘心蛰伏,非要竭尽所能报仇不可。如今阳顶天还活着,明教像铁板一块,难以撼动。十二连环坞势力浩大,把持水道命脉。她在江上振臂一呼,立即一呼百应。成昆即便再有报复之心,也是有心无力。 然而,她和阳顶天不同,顾及不了日后之事。时间一到,她必须返回自己的世界,眼前种种风光,立即化为梦幻泡影。她离开前,势必要解决这个心腹大患。 她一向认为,好的下属等于成功了一半,但什么才算“好下属”,需要因势而定。 五年中,倘若十二连环坞吞并一个帮派,而其帮主又没有可杀的罪行,她往往不加黜落,而是采取其他手段控制他们,让他们直接为她效命。譬如巫山帮帮主、神女峰掌门这些颇为可疑的人物,都成了十二连环坞的坞主。 这种做法确实方便,缺点也显而易见。她并未定下百年大计,却也不想让十二连环坞风流云散,便倾尽全力,亲自培养出了一批亲信,帮忙掌握帮中大权。其中佼佼者有十余人之多,又以夏侯清最为出色,足以托付重任。 他年纪也许有些大了,但阳顶天年近五十,张三丰已是八十岁的高寿老人。对于一个帮派而言,年纪大的领导者反而更具优势。何况,夏侯清武学天赋不错,头脑冷静清晰,性格沉稳笃定,很难找到比他更好的守成者。 她这次回来,确认不再离开中原,便对他稍露口风,表示即将一去不回。其实这一天早晚要来,所以她过去曾多次提到这事。但她年纪轻轻,号令群雄,中原武林无人比她更风光,导致听到的人最多摇摇头,陪着她说笑几句,才不会相信她愿意抛下权势。 因此,夏侯清确认她并非说笑时,简直惊愕诧异到了极点。但他不愧是被命运选中的人,见湖主心意不可挽回,便将惊讶之情收起,一心辅助她完成收尾事宜。 苏夜急于与谢逊见面,并非觉得成昆能突破生理极限,在她之前赶回中原。但她知道,谢逊自幼拜进成昆门下,没有什么事是成昆不知道的。她担心天意弄人,让他刚回来,就碰上满头雾水的谢逊,生出禽兽不如的想法。即使事情没这么发展,成昆也有可能前来投奔徒弟。 所幸她的担忧落了空,一切都十分顺利。谢逊家住江南小镇,离鄱阳湖很近,风景清幽秀美,乘马车走上一个时辰,便能进城购买镇上缺乏的东西。附近设有十二连环坞的重要分舵,又有鄱阳湖这个分坞,使她行事极为方便。 谢逊师父与教主夫人偷情,恩怨牵连多年。他若知道这件事,尴尬程度恐怕只逊于当事人。无论师父杀了教主,还是教主杀了师父,都会成为他难以承受的惨事。就算大家都活了下来,以他的性格,未必再有颜面回到光明顶。 退一万步说,即便真有必要将事情告知谢逊,也最好由阳顶天开口,而非和他只有一面之缘的她。 苏夜考虑过后,全不打算现身和他相见,确认那里只有他们夫妻两人后,便直接离开,前往鄱阳湖住下。她一进分坞,便又布下重重布置,再次确认各分舵的守卫情况,并命令暗桩监视谢逊住处,只要发现可疑人物,立刻回报给她。 这些暗桩大多不会武功,擅长刺探打听,外表看去只是普通平民百姓,很难引起旁人疑心。纵使谢逊才智过人,察觉了不对,那也没什么要紧。反正她并无恶意,最多公开现身,告诉他自己就是十二连环坞之主。 至此她心中已有把握,认为成昆只有几个可能的去处。若他未曾受伤,还有可能凭着超卓武功,投靠元朝廷,为官府出谋划策。如今他右臂已废,实力大打折扣,未必能够取信于人。这样一来,可选范围就更小了。 她既知谢逊无恙,也不着急去追踪成昆下落,顺便命人放出消息,说她人在鄱阳湖。这自然是为了防止仇家蓄意报复,若有阴谋,可以针对她本人发动,减少伤及无辜分舵的机会。此外,她命人购买兵器粮食,向铁匠铺订购暗器和弓箭,清点十二连环坞的库存钱粮资源,有条不紊地安排妥当。 如今元朝气数未尽,并无大厦将倾,无可挽回的迹象。她在时,还有可能拼命一搏,等她离开,凭十二连环坞的实力,尚无法与朝廷相抗。明教远在西域,能够避开官军追捕,安心壮大自身实力。可江南本为富庶之地,官府中人只要发现十二连环坞群龙无首,必定蠢蠢欲动,想要击溃甚至接管这个水上黑帮。 也许还没到元末乱世,十二连环坞便在江湖中销声匿迹。这是她不愿看到的发展,因此,比起无限制的扩张膨胀,最终引来朝廷水军全力围剿,她更希望他们以守成代替崛起,守住眼前基业,等待恰当时机。 她留在鄱阳湖中,命各舵主送来资料和密报,一一查看,选出品行败坏的帮众,准备加以剔除。她一直在做类似的事情,只因还用得着他们,力度一直不大。到了这个时候,她开始采取雷霆手段,专心处理他们,以免自己离去之后,这些人成为帮派中的毒瘤,一发不可收拾。 由于时间相当紧迫,十二连环坞成员又错综复杂,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苏夜时常需要忙到下半夜,才能将预计的工作完成。 但她并不在意,反倒有不少成就感,心知等她大功告成,十二连环坞可能不如过去那么气焰熏天,却足以自保延续,直至数十年后。 与此同时,她已经有了准备,预计这番雷霆之举将引起下属不满,乃至一整个帮派的反扑。她虽然将各帮派的原始力量打散,分别编入各个分坞,却知道这些人生长江南,同气连枝,即使这么做了,也难以遏制他们私下来往。 事实上,她对十二坞坞主的品行都心里有数,明白何人值得信任,何人两面三刀。这些人都已服过三尸脑神丹,性命捏在她手中,哪怕铁了心反抗她,也必须像成昆那样,借助外人的力量,否则只是送死而已。 也许因为这恐怖剧毒,她迟迟没有等来预计中的反扑。到了本月十五,她看完当日送来的急报,抬头一看,只见窗外月白风清,不由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湖光峰影,银光粼粼,若有所失地一笑。 她很喜欢笑,面对任何情况时,都能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让人觉得她脾气必然很好。这是真的,但有些时候不太适用。 其实无论在什么时代,一个人长大之后,即使面对家人、朋友,也最好控制住情绪。她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并且很乐意身体力行。此时,她的笑容里有释然,也有期待,还有隐藏的很深的忐忑。 她想起了真正的十二连环坞,想起了她真正的身份权势,想起了正等待她回去的帮派总管,还想起了她即将要做的事情。从江南到北方,应该是段十分漫长的路程。她准备了接近十年,总算要踏上这条前途未卜的路。 想到这些时,投胎之前的生活就变的很飘渺了。在那个时候,她地位很普通,能力很普通,过着和别人没有差异的普通生活,似乎没给这辈子带来多少好处。但她仍然十分感激过往经历,自己保留了记忆,依靠成年人的头脑和判断力,才能连续几年颠沛流离,成功地活了下去,一直撑到被路过的红袖神尼收养。 “同样衔玉而生,真庆幸我没被命名为苏宝玉啊……”她摸了摸玉佩,喃喃自语道。 鄱阳湖分坞坞主本为三江帮帮主,名叫周无畏,投靠十二连环坞后,成为坞主之一。苏夜住进鄱阳湖后,一任起居事宜由他亲自安排,传话也由他亲传。 他走进书房,恰好听见湖主一声幽然长叹,顿时一愣,差点又跨了出去。但苏夜已经转过身来,皱眉问道:“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周无畏施礼道:“本来不敢打扰湖主,但聂鹏兄弟、梅石坚兄弟、盛魁山兄弟联袂求见,可能有重要事务,所以才来请湖主示下。” 苏夜听到这三个名字,忽地又笑了笑,笑道:“都这么晚了……也罢,让他们进来。” 第二十一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苏夜行事肆无忌惮,爱见谁就见谁,从来没有半点顾忌。只要她乐意,可以半夜从床上爬起来,出门会见外来房客。此时,她一声令下,分坞关卡轰然洞开,守卫自觉收起刀枪,让三位深夜来访的坞主进入水寨深处。 他们并非独自前来,身后还带着三个陌生人。这三人老的极老,年轻的在三十岁左右,都穿着道袍,似乎是道家人物。老道士长眉白须,鹤发童颜,脸上没半点皱纹,从肌肤深处,隐隐渗出一层青色,使皮肤更为光滑。若说他是张三丰,恐怕会有不少人相信。 两位年轻道士多半是他的弟子,高鼻深目,显然来自西域。他们身着道装,宽袍大袖,身上未携兵器。年纪大的那位较为沉稳,有高手风范。年轻点的却目光闪烁不定,一见苏夜,便再不肯移开眼睛,盯着她看个没完没了。 苏夜见到这个阵势,难免有些意外,秀眉略略一挑,脸上再次泛出微笑。三位坞主中,以盛魁山年纪最大,地位最高。他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说:“湖主,我等有要事禀报。” 他这么说,有着让苏夜遣走外人的意思,以便与湖主单独谈话。周无畏心中不由十分恼怒,刚要说话,便见苏夜缓缓挥手,温声道:“周坞主,你带人下去,撤掉此地的暗哨。几位兄弟既要和我密谈,那就给他们密谈的机会。” 周无畏不敢违逆她的命令,虽觉不满,仍然喏喏连声,退了下去。苏夜见他带人退出门外,这才请访客分宾主坐下,抬眼扫视一圈,微笑道:“怎么不见姚坞主?如果她也来了,你们四人才叫凑的整齐呢。” “姚坞主”便是原来神女峰的掌门,人称“姚婆婆”。她占着神女峰的好地方,却爱做下三滥的买卖妇女生意,专门派弟子去拐卖无知幼女,加以培养,送进青楼赚钱。她归顺十二连环坞后,和聂鹏等人臭味相投,只因害怕苏夜,才不敢再做任何坏事。 盛魁山面露不解之色,答道:“湖主何出此言?今夜之事,可与姚坞主毫无关系。这三位是玄冥派的高手,来自西域武林,因为明教气焰嚣张,打压教外势力,愤而来到中原。他们听说十二连环坞势力极大,您老人家又是数一数二的英雄人物,特意前来投奔。别看百损道长年纪老迈,却是神仙人物,和武当张真人不相上下。” 苏夜恍然大悟,微笑道:“请恕我孤陋寡闻,没有认出这位高人。” 百损道人开口答话,声如洪钟,显见内力极为充沛,“敝派百年前被迫离开中原,迁往西域,自此再也没回来过。龙头不知道,那也没什么奇怪。” 他自重身份,说了句客气话,便不再说话,等着她的下文。周无畏遵奉苏夜的命令,将这间大寨附近的帮众调走,没了屋外的口令声,以及湖上时常出现的摇橹声,外间屋内,均是万籁俱寂。 这片寂静充满生机,又危机四伏。苏夜缓缓说道:“三位既想加入敝帮,那是最好不过。苏某不才,想多问一句,为何天下之大,你们唯独挑中了十二连环坞?譬如西域明教,人多势众,未必比敝帮差到哪里。” 百损道人冷冷说:“阳顶天为人霸道,明教中人行事百无禁忌。老道虽然老的快要死了,却还不想听那种人的号令。” 苏夜笑道:“原来如此。” 梅石坚在旁凑趣道:“百损道长武功出神入化,那是不用说的。就连他门下两位高足,也有‘玄冥二少’的美称,绝对不输给六大门派的门人。三位诚心诚意,甘愿把在西域得来的宝物献给湖主,聊表崇敬之心。” 他急于取信苏夜,话说的未免过了。百损道人咳嗽一声,用目光示意。他的大弟子手中正抱着一个很大的木匣,见到师父的眼光,便站起身来,用还不甚熟练的华语说道:“请龙头过目。” 这句话刚说完,他师弟也站了起来。此人比师兄浮躁的多,看着苏夜时,情不自禁地露出垂涎之意,虽不至于像平常的好色之徒那样,把所有心思都写在脸上,但目光不离她身上,很容易使人发现不对。 他手中抱着第二只木匣。匣子形状狭长,仿佛用来盛装书画卷轴,而非放置刀剑。 苏夜俨然笑道:“这可真是太客气了,不必如此破费。”却在椅子上坐着不动。 大徒弟手捧木匣,走到苏夜身前,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打开匣子。木匣中流光溢彩,宝气灿然,居然装满了西域特有的猫儿眼、碧玉、明珠、各色彩色宝石。其中摆有十几种金饰,全部工艺精湛,款式优雅华美,极有异域风格。想来他们三人知道十二连环坞龙头是个女子,因此特意投其所好。 苏夜伸手探向一只金镯,指尖碰到镯子时,微微一滞,旋即将它拿在手中,仔细看了看,赞道:“不说此镯本身的技艺,就是镯子上镶嵌的宝石,也值几百两银子了。” 几个人见她伸手触摸饰品,并连连赞扬,脸上都有喜色。大徒弟将木匣放到旁边的小桌上,退到她身边,让师弟带着那个较长的木匣,走到她面前。 百损道人轻轻叹了口气,似乎很觉惋惜,然后才说:“这只匣子里,放的是中原因战乱而流落入西域的珍贵字画。老道听说龙头平日常以书画自娱,斗胆献上。” 苏夜微笑之时,简直如杏花初绽,清艳妩媚。二徒弟从近处见到她的笑容,不禁看的出神,先愣了一下,才下意识按住匣子侧旁的按钮。 刹那间,木匣盖子骤然开启,从中射出数排细如牛毛的毒针,直奔苏夜面门而去。与此同时,大弟子霍然而动,举掌拍向她后心灵台穴。二弟子动作丝毫不比师兄慢,一样掌出如风,拍的却是她的头顶。 苏夜前后左右去路都被封死,只能乖乖坐在椅子上,迎接自己死期的到来。 然而,她半点也不动声色,举掌轻按向二弟子手中那只木匣。这一掌速度看似缓慢,实际后发而先至,抢先截住了那排细针。细针刺在她柔嫩的掌心上,也像刺进了水中,不仅速度骤减,还被水中潜流裹住,身不由己地涌向相反方向。 两人手掌尚未落下,苏夜已结结实实地按在木匣之上。只听一声震响,木匣炸成碎片,匣中机关本为金属制成,竟被她怒潮般的掌力打成了金属薄片,跟着无数木屑一起飞了出去。 二徒弟生平好色,之前还在打如意算盘,心想师父好权,师兄好酒,那么得手之后,这个娇滴滴的大美人必定会成为他的猎物。没想到下一瞬间,他就觉得被潮水当头拍中,练了近三十年的玄冥神掌还没来得及发力,便被这股巨力弹了出去。 他并没感到疼痛,只觉得控制不住四肢百骸,直至背心着地,全身上下痛不可当,才发觉自己竟然已经被她击飞。 苏夜见强敌在旁,出手有所保留,并未当场要了他的性命。此时,大弟子的手掌恰好拍到了灵台穴上。他掌力阴寒狠辣,带起劲风,却没带起她头上的一根发丝。他尚未觉察有异,还以为自己得手,却在碰上她衣服之时,觉得右掌没入了一大堆炽红的火炭,烫的大叫一声。 苏夜一声长笑,笑道:“离卦为火,难为你了!” 在场的人中,只有百损道人跟的上她的速度。他年纪和张三丰差不多,修为比张三丰差,心境也远远不如。但玄冥神掌天生阴毒狠辣,面对寻常对手时,足以弥补任何修为上的差距。 二弟子被她掌力震飞,百损道人正从座位上跃起,双掌化作万千掌影,当头向苏夜罩下。他掌法繁复精妙之处,还在杨逍之上,而掌力沉雄冰寒,也是杨逍远远无法比拟的。 旁人若使用这种掌法,往往虚实相间,以虚实转化,影响敌人的判断。他却掌掌是实,拼尽全身功力,恨不得一掌把苏夜立毙当场。 由于苏夜要接玄冥神掌的掌力,大徒弟手掌受伤,玄冥真气被先天离卦的炙热之气消解少许,此外再未有伤损之处。但百损道人掌风一到,可不会顾及徒弟还站在旁边。他被寒冷至极的掌风一逼,顿时喘不过气来,急忙向后飞退。 就在这个时候,斜刺里一声清越龙吟,夜刀离鞘而出,挡住了他的去路。苏夜对自身实力,以及敌人实力都很清楚。但玄冥神掌非同小可,对方又在和她生死相拼,她绝不敢掉以轻心。 绝大多数坞主并非一流高手,根本没资格让她出刀。他们也是第一次领略夜刀的威力,就像在旁观看决战的明教中人一样,只有赞叹惊讶的力气,完全不知如何是好。 夜刀一出,由黑光带出血光,将站在苏夜座位旁边的人一刀两断。血光飞溅中,刺骨冰寒的寒气弥漫开来,一半来自玄冥神掌的威力,一半是夜刀受到内劲激发,从刀锋上迸射出的寒意。 室内黑光滚滚,掌风刀气所及处,木制桌椅全被拍碎削断。三位坞主方才明白,下在首饰上的毒对苏夜全无效果。她武功之高,已经到了百毒不侵的地步。 他们呆呆瞪视着,忽地想起自己还能逃,不约而同,拔腿向门外逃去。然而,龙吟声忽地逼近,转瞬近在眼前。劲风割面如刀,竟硬生生将他们逼回屋里。 百损道人知道今天绝对讨不了好,趁苏夜撤刀的机会,不顾还在地上躺着的徒弟,夺路而逃。他不从正门走,一掌拍碎两扇纱窗,急急掠向窗外,逃到半路,忽见面前站着一个高大的人影。 月过中天,映的湖面澄净如素练,天地表里澄澈。月色湖光照在这人脸上,清清楚楚照出了他的容貌。 百损道人喜怒不形于色,一见这人,竟是悚然一惊,叱喝道:“阳顶天!” 他反应倒也真快,避过迎面而来的“大九天手”,人已经坠向鄱阳湖中,深深没入了水底,眼见就要泅水而去。阳顶天不谙水性,正没办法,却听苏夜笑道:“劳烦教主帮我看着这群不成器的属下!” 话音未落,苏夜越窗而出,跃进湖中,身影在水上闪动一下,便游鱼般潜了下去。如镜般平滑的水面忽然波纹骤起,出现一条笔直的水线,直奔百损道人。 阳顶天第一次见她泅水的功夫,虽然依照她的请求,进入这间大寨之内,防止还活着的人逃走,却始终站在窗边,望着湖面上的情况。 第二十四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苏夜见到他时,便出现一种直觉,知道这次不会无功而返。 果然,空见缓缓前行,在石子路上拐了几个弯,穿过一道洞门,便到了普通和尚所居的僧舍。他并未觉察苏夜跟在身后,缓步走上石阶,在门上敲了几下,唤道:“圆真。” 只要苏夜不动手,少林寺中,根本无人能发现她的行踪。她故技重施,凑到墙边,去偷听房中人说话,只听空见以苍老慈和的声音道:“今日伤势似乎比昨日好些。唉,伤你的人究竟是谁,下手居然如此狠毒,这是存心要废你的武功啊。若非你躲的快,只怕主脉已被他震断了。” 那个名为“圆真”的和尚说话时,果真和成昆的口音一模一样。他不但不向空见抱怨,反而低声说:“都是弟子的过错,但弟子已经悔不当初,知道自己大错特错。只怕那人不依不饶,给寺中带来大祸。” 苏夜听他这么说,不由一笑,只听空见说道:“这些天来,老衲潜心思索,认为当世能把你打成这样的人,不超过五个。其中张真人是得道高人,必然不会下此辣手。又有两人功力阴柔,与你的创伤不符。你实话告诉我,伤你的人是否是明教阳顶天?” 成昆与阳顶天有大仇,但这伤还真不是出自阳顶天之手。苏夜正屏息凝神,等他说出“十二连环坞”五字,却听成昆再度开口。他语气中,已带上了惨然之意,嗫嚅道:“师父明鉴,徒儿不该对您老人家隐瞒,正是那个大魔头。” 至此,苏夜愣了一愣,终于勃然大怒。 成昆深谙他人心理,先反复申述自己的痛苦和懊悔,暗合佛门“回头是岸”的道理,让空见对他心软,再将重伤示于人前,博取同情。等空见说出阳顶天之名时,他抛开真正的仇人不提,直指阳顶天才是真凶,挑起正教对魔教的天然仇恨。 空见一生居于少林寺中,从来没有接触过心思恶毒之人,怎可能是他的对手。 事到如今,可没有第二个阳夫人让苏夜收手。她无声冷哼,从暗处飘身而出,拂开僧房木门,跃进房内,顺手将房门带上。 房中卧榻上,正坐着一个光头和尚,右臂打着绷带,头剃的油光铮亮,却无法改变他的容貌。他脸面容长,五官清秀,神情凄凉悲痛,充满了懊悔之意,正是逃下光明顶的成昆。 空见站在榻旁,仔细审视圆真的伤口,见门外突然跃进一个黑衣人,居然毫不惊讶,口中念道:“阿弥陀佛,施主是谁?”右手一拂,作菩萨拈花之状,向苏夜点出一指。 成昆畏惧苏夜,其实不下于畏惧阳顶天。他自忖少林寺立山数百年,为中原武林魁首。十二连环坞不过是个黑道帮派,怎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前来少林寺搜索他。没想到苏夜知道他投入少林门下不说,还说走就走,在他伤势尚未痊愈时,连夜潜入少林,敢当着空见神僧的面取他性命。 空见为人厚道,即使见到敌人忽地出现,也不肯高声示警,想让对方知难而退。成昆却不管这么多,一见苏夜袅娜的身形,立刻冷汗淋漓,张口就要大喊出声。 然而,他一声没出,便觉寒气扑面,劲风席卷了整张木榻,刚到口边的话竟被逼了回去。苏夜知道空见武功为少林众僧之首,不愿和他力拼,先以流风般的身法,从空见身旁绕过,躲开拈花指力,轻而易举来到了木榻前方。 她想杀空见,恐怕要打到百招以上才有可能,面对成昆时却毫不费力。 刹那间,她丹田中的内力由风势转为雷势。夜刀雷电般搠了出去,直刺成昆心口。刀锋极薄,仿佛最薄的宣纸,刺进肌肤时,绝对没有半点声息。她唯恐成昆不死,被少林高僧再续性命,这一刀命中时,已经暗运劲力,瞬间震断了成昆的心脉。 这种死法绝对没有任何痛苦,不过瞬息之间的事。夜刀毫不停留,抽出时,刃上竟无血迹,迎向空见的“大慈大悲千叶般若掌”。 饶是空见性格慈和,眼见新收的爱徒在眼前死于非命,也不禁稍动无明。即使如此,这套般若掌由他使出,仍然空明灵动,不带半点火气,有种寂灭清静的感觉。夜刀纵有雷电之威,至此受到“空”的克制,空荡荡的使不出力,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挡住般若掌力。 苏夜心知空见武功高明,又有金刚不坏神功护体,真打起来,短时间内难以收手。然而,空见仍然不发一言,亦没呼唤旁人前来援手。苏夜连续接他十招以上,才听他在出掌之际,缓缓说道:“女施主下手如此狠辣,不知是何方高人。我这劣徒有何得罪之处,还望施主明示。” 般若掌缓急不定,大有观世音千手姿态,比玄冥神掌更为玄妙。他施展高明武功,还有余力开口说话,可见功力高到了随心所欲的境界。而他等待苏夜回答时,竟然将掌力稍微放松,使她有说话的机会,并没一心想置她于死地。 苏夜见他如此,又觉得金刚不坏神功难以破除,索性收回夜刀,立在原地,低声笑道:“我冒险杀他,当然是因为过往恩怨。大师,你被这人骗的好惨。他刚才说,伤他之人是明教阳顶天,其实就是句彻头彻尾的大谎话。” 空见平生没和无耻之人相处过,听成昆说什么,想都不想地相信,此时听苏夜这么说,立刻又信了。他右掌眼见就能拍到苏夜头顶,却因她主动收刀,忙不迭地收掌回身,犹豫道:“这……既然并非阳顶天所为,那又是谁?” 他为人诚恳朴厚,让苏夜实在不好意思骗他。她伸手解开蒙面黑巾,露出真实容貌,看了看榻上的成昆,冷然道:“大师是朴诚君子,所以不知人心叵测。伤他的人是我,我姓苏,忝居十二连环坞龙头之位。” 空见大为意外,合掌道:“原来是苏龙头。老衲长居山林,却也知道你的大名。” 别人知道苏夜身份时,往往投来怀疑的目光。空见却说信就信,令她大为无奈。她微笑道:“大师见到重伤求援的人,心先软了几分,却不知这人也有可能罪有应得。我杀成昆,必然有可杀的理由。大师若要问,也不是不行,我只能先让你看看这张纸条。” 空见眼睁睁看着她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了他。纸上却写着一句词:“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他很少读这种诗词,看完之后,仍然不解其意,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苏夜笑道:“这是南唐李后主的一首词,写的是女子与情人偷情后,悄悄溜回自己房间的情景。我话说到这个地步,大师应该明白了吧?这事涉及到旁人*,我不便把话说的太清楚。不过,如果大师硬要追究下去,那我信任你的为人,告诉你也无所谓。” 空见只是少经俗事,并非真正愚蠢,明白她在说什么后,面上顿时微露尴尬之色。 事实上,以苏夜的武功,纵使杀不了他,想要逃走也非难事。她留了下来,亮明身份,并耐心解释,立即取信了这位有道高僧。他再没想到,这个“颇具灵根慧性”的徒弟竟会做出这种事,遭人追杀至少林寺中。 苏夜向窗外看了一眼,发觉仍然没有人警觉,便笑道:“怎么样,大师想留下我吗?” 空见再度向她合十为礼,缓缓道:“既然事情如此尴尬,女施主不必多说了,可以自行离开。你光明正大地现身,而非在夜深人静时,悄悄给圆真一刀,让敝寺上下蒙在鼓里,老衲已经足感盛情。” 苏夜回了一礼,淡淡道:“言重。我想领教少林武学精髓,试试金刚不坏神功,这才斗胆现身。我今夜所来之缘由,还望大师代为向空闻方丈解释。” 空见道:“老衲只有一事不解。女施主是打伤圆真的人,那他为何要嫁祸于阳顶天?” 对常人而言,只要稍作联想,就能明白他嫁祸的原因。但空见在这方面毫无经验,十分不解。苏夜一时语塞,想了想才说:“这我可不知道。也许他和阳顶天有仇,觉得能以一人之力对付我,也未可知。” 空见仍觉得说不过去,却不想追问,只好说:“原来如此,夜深了,女施主请便。” 苏夜离开少林寺,与阳顶天在寺外会合。阳顶天之前没抱多大希望,听她说成昆已经伏诛,神情当即一松,却没有任何喜悦之情。哪怕他亲手杀了成昆,那也不见得是“赢了”。他真正的麻烦还在以后,还在光明顶上。 苏夜能够理解他的想法,见他身为一代豪杰,领袖群雄,却在月下黯然神伤,出言劝道:“这个隐患既除,以后什么都好说。阳教主,你切勿犯了和尊夫人一样的错误,左摇右摆,举棋不定。若你想和她重归于好,那就去做,若不想,自然还有别的法子。” 阳顶天终于长叹一声,淡淡道:“世间道理,谁都明白,但究竟能不能按照道理去做,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苏龙头,你要折返江南么?还是直接去武当山?” 苏夜摇头,笑道:“不,我得去华山走一趟。” 第二十五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阳顶天独自下山,自然也独自返回。苏夜见他形影相吊,本想送他一程,却在此时接到消息,说明教白眉鹰王前来迎接教主。 白眉鹰王殷天正出身江南,对中原最为熟悉。他发觉阳顶天下山时神情有异,不带任何随从,又没说为了什么,未免担忧教主出事。明教教众不奉教主之命,不可擅自行动,但他带上儿子、女儿,说自己想回故乡看看,谁都挑不出他的不是。 苏夜因帮中事务,耽搁了几天才去少林。他们动身时,殷天正全家其实已经抵达中原。他的耳目也真灵动,听十二连环坞的人说,龙头和明教教主同行,前往嵩山少林,不由大吃一惊,想到阳顶天与少林的恩怨,急忙赶来相会。 他的长子殷野王还是少年,长身玉立,风流俊朗,只鼻子略带鹰钩,与父亲颇为相似;女儿殷素素不到十岁,整天跟在兄长身边,对什么都很有兴趣。殷天正和阳顶天在房间里说话,外人不便在场。苏夜就带上殷素素,到客栈后院去玩。 殷天正说返乡一行,不全是托词。倘若阳顶天无事,让儿女看看中原大地的风光,也未尝不可。殷素素年幼,还没有故乡之思,可说不知人间疾苦。但她容貌玉雪可爱,说起话来酷似成人,一看就令人喜欢。 然而,苏夜见到她的时候,竟没多注意她的长相,反倒紧盯着她肩上的小猴子,半晌无语。 虽然猴子神态冷淡,装作不认识她,可她眼光何等厉害,自然认得出来。它就是那只被她带出昆仑翠谷,一路带到明教总坛,然后放生的倒霉蛋。没想到它擅长抱人家大腿,没搭上她,就搭上了白眉鹰王的爱女。看殷素素和它亲热的模样,他们应该已经接触了一段时间。 苏夜在旁边看的嘴角乱抽,深深佩服猴子的能力,心想光明顶上没好玩东西,殷素素找只猴子当宠物,也无可厚非。 这个时候,殷野王恰好不在旁边。她见殷素素乌溜溜的双眼不停转动,透着聪慧灵敏,知道她长大之后,将会深具心机,聪明伶俐,比正道中的女侠有用一百倍。因此,她对她十分喜爱,忍不住蹲下身去,逗着她说:“小妹妹,要不要跟姐姐一起走啊。” 殷素素正在和猴子玩耍,闻言看了她一眼,神态虽然天真,却有着成人特有的睿智,皱眉问道:“去哪里?你也要跟我们回光明顶?” 苏夜笑道:“去个很远的地方。我收你为徒,悉心教导你十年,保准你回来后,比阳……比你杨逍叔叔武功还高。” 殷素素居然不怕她,也不羞涩,手上仍抚着猴子的毛,问道:“哦?你那里有什么好玩的?” 苏夜道:“什么都有,还有几位漂亮姐姐。无论你想玩什么,要什么,她们都有办法给你弄来。” 其实她只想逗逗殷素素,并无他意。人家父母兄长都在这个世界,年纪又小,怎可能跟她离开。即使武林中人常把儿女送到大门派,也没有十年不见的道理。 然而,殷素素不知是太幼稚还是太成熟,竟把她的话当了真。她的大眼睛中,顿时充满了狐疑的光芒,凝视她片刻,忽然大声叫道:“爹爹!哥哥!这个女人要拐我!” “……” 殷野王飞奔赶来时,发觉只有苏夜,没有拐卖幼童的拐子,顿时哭笑不得。苏夜极为尴尬,站起身来,笑道:“我见令妹可爱,逗逗她而已,想不到她当了真。” 殷野王听到妹妹嘴里嚷着“收徒弟”什么的,已经猜出了一大半。他和殷素素不同,未免有些心动,觉得苏夜武功更胜教主,把殷素素送到她门下,也许不是件坏事。但苏夜既然没有再提的打算,他也不可能自说自话,便笑道:“原来如此。” 苏夜扭头往客栈前面走,还听见那个萝莉在身后叫嚷:“哥哥,就是这个人!” 其实,倘若殷素素父母双亡,孤单无依,或者情伤难愈,想暂时离开自己的世界,那跟她走自然是个很好的选择。反正不过十年,这扇青铜门就会再度开启,容许离开的人返回。但是殷天正未必舍得,即使舍得,苏夜平常事务繁忙,又即将动身前往北宋京城,投身于更复杂的局面,恐怕难以亲自教导她。 想到这里,她便提也不提,权当一个拙劣的玩笑,让它随风而去了。 殷天正接到阳顶天后,决定再去探探谢逊,便动身返回西域。苏夜与他们在嵩山脚下辞别,赶往西岳华山,打听鲜于通鲜于少侠的行踪。 她在少林寺中大功告成,在华山却无功而返。她光明正大,上门拜访,说请鲜于少侠出来一晤,出来见她的却是华山掌门首徒白垣。他告诉苏夜,鲜于通曾承过宋远桥的人情,恰好于此时去了武当山,一为向宋远桥送礼道谢,二为拜见张三丰。 六大派中,唯有少林底蕴最厚,又以张三丰的恩主自居,不在意武当武学。剩余五派对张三丰十分敬重,倘若门下弟子得到这位宗师的点拨,必定十分感激庆幸。鲜于通想与张三丰见面,听他只言片语,也是人之常情。 苏夜险些一口血喷出来,心想幸好他去了武当,没去苗疆。她向白垣道谢,再次动身南下,赶往长江北岸的武当山。 嵩山、华山、武当山恰好形成一个三角形,本可同气连枝,却因为张三丰曾是少林逃徒,两派关系素来不太亲近。华山派夹在其中,只能秉持中立,对两大门派一视同仁。 苏夜一路向南,路上继续接取飞鹰密报,并予以回信,数天后,风尘仆仆地到了武当山脚下。 武当第二代弟子仅有七人,成年的仅有四人,被称为武当四侠。它不像武林大派,倒像普通的道家宫观。苏夜去光明顶时,人在大漠之中,就受到明教五行旗的监视,轻功若不够好,将会寸步难行。少林寺中,虽然和尚们戒律精严,与世无争,守卫却明松实紧,堪称龙潭虎穴。 武当派与这两者均大有不同。派中固然有火工道人和道童,只负责洒扫清洁之事,并非真正的武当弟子,大部分甚至不会武功。从张三丰以降,全无排场可言。 任何人都能来到紫霄宫门前,求见张三丰一面。只因武当四侠名动宇内,身后又有一位旷古绝今的大宗师师父,才无人敢上门挑衅。 苏夜对他们颇有好感,按照对明教的规矩,将拜帖递了上去。事实上,就算她想摆架子,也没人可以配合她。武当派从没把武当山当作自己的“地盘”,必须走到紫霄宫那里,才能找到传信的火工道人。 拜帖刚递上去,宋远桥、俞莲舟二人便亲迎出紫霄宫大门,将她带去张三丰平时见客的静室。他们知道她为何而来,是以双方一见面,两人便自行离开,让师父与她单独相谈。 张三丰已经接近八十岁了,身材高大,衣着普通,长相更没有出奇之处。但他精神健旺,双目炯炯,纵然头发胡子都白了,给人的感觉也不像垂暮老人。 人年纪大了之后,武功再高,脉象也将出现衰败之象,不像少年人那么生机勃勃。但张三丰抱神守一,元气极为浑厚旺盛,难说更像老人还是少年。 苏夜与他互叙寒温,又互相夸奖了几句,这才入座。她注目杯中清茶,凝视那袅袅升起的白气,微笑道:“相信俞二侠已将我的书信带到,请张真人莫要笑话我不自量力。” 她打量张三丰时,张三丰当然也在打量她。他对十二连环坞留心已久,因几个徒弟都说,他们对武当相当客气,又从不肆意妄为,所以有着些许好感。 后来,俞莲舟因莫家的事,上门求见苏夜,结果拿回了一封信。他说苏夜年轻美貌,天资灵秀,并非常人想象中的彪形大汉,或白发老人。张三丰已对她十分好奇,很想知道她究竟是不是江湖上最为出色的后起之秀。 他听苏夜自谦,便道:“老道为方外之人,老朽衰迈,不敢当‘真人’的称呼。我的徒儿说,龙头年纪虽轻,武学修为却居江南群雄之首,对本门的纯阳无极功颇有兴趣。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苏夜将茶杯放回小几上,笑道:“其实苏某此来,并非只为了切磋武艺。还有一件事,想要听取真人的告诫,另外一件事,需要托付给真人本人。” 张三丰从容自若,不露讶异之情,道:“龙头办不到的事,老道又何德何能,替你办到?但不妨说来听听,老道能帮上的地方,就一定会帮。” 张三丰和空见一样,性格慈和,心肠热络。旁人这么说,是用“不妨说来听听”做推脱言辞,给自己预留后路。张三丰却真心实意,言出必践,从不知道什么叫推脱。 苏夜敬佩他的人品,便直截了当地说:“第一件事乃是一件出奇的伤情病例,我已问过明教中的神医,他说他没办法。” 她重复了对胡青牛说过的话,然后便殷切地望着张三丰。张三丰听完后,长眉紧皱,半晌方道:“其实老道对医术并不精通,仗着有些内功根基,才敢治病救人。你说的这孩子……既然能从如此严重的内伤中活下来,那就还有一线生机。” 苏夜问道:“要怎么做?” 张三丰道:“你把他带上山来,老道亲自施救,日夜看护,从小传他武当九阳功,或者可以保他长大成人。” “……” 这是苏夜预料之中的答案,因此不失望也不激动。她轻轻叹了口气,柔声道:“家师便是这么做的,当然,传的可不是武当九阳功。” 张三丰苦笑道:“老道果然帮不上忙。” 苏夜道:“话不是这么说,帮上了,是我的福气,帮不上,那也没什么。至于第二件事,要等我领教了张真人独步天下的功夫,才好意思说出口。” 张三丰平时只用一个小道童服侍,室内并没第三个人。他目光霍地一闪,似乎在思索苏夜的言外之意,并缓缓道:“老道近年来闭关参悟武学,想创一门亘古没有的功夫,将其命名为太极功。此功出世后,可延伸发散,生出太极拳、太极剑。我正要请龙头帮忙参考探讨。莲舟曾说,你同为道家一脉,不知上承哪家旁支?” 苏夜笑道:“我只练道家功夫,并非道门中人。我的内功名为先天功,号称夺天地之造化,侵日月之先机。但在我看来,这就像招徕客人的夸张言语,不过是本不错的内功而已。” 张三丰曼声吟道:“先天生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顾名思义,先天功似乎与老道想要悟出的那门功夫颇为相似。所谓先天者,需要返璞归真,破一切虚妄表象。不知龙头是否达到了这种境界,让老道一开眼界?” 苏夜轻笑出声,摇头道:“真人未免太看得起我。你所说的,乃先天功的最高境界,我能达到‘虚妄表象’,就该谢天谢地了。” 第二十八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倘若外人足够幸运,能进到朱雀楼最深处,一定十分奇怪,因为从湖主卧室到议事厅的路上,竟然没有婢女仆役侍候。相较于外堂的守卫森严,暗桩林立,这地方尤为疏落,很像人迹罕至的世外桃源。 议事厅每日都有人洒扫,但清理时间雷打不动,平时不可随意进入。 就连程英和任盈盈,也会先挥退身边丫头,从不把人往这里带。她们早已习惯这项规矩,只要到附近来,就独自一人行动,这才出现两人相对坐在暖阁中的场景。如果她们有事吩咐,便会送出特殊讯号,召来朱雀阴兵,要他们去办。 这是朱雀楼防御最空白的地方,却也是禁地中的禁地。 程英听着阁外风吹过枯荷的声音,忽地掩口一笑,学着程灵素的淡然语气,缓缓说道:“她又不是小孩子,为何非要人等?她回来之后,让人去叫我就是了。” 程灵素身为苏夜师姐,排名位于诸总管之首。但她个性有几分古怪,更喜欢侍弄那些花花草草,蛇虫毒物,还和师妹一个风格,不露真容,不说真实姓名,被苏夜戏称为“科学怪人”。 待程英来到十二连环坞,帮忙管理财政内务后,程灵素更加无事一身轻,每日隐于药王庄中,很少出面干涉事务。 然而,她的地位从未因此而动摇。 当今江湖上高手如云,更有岭南温家、蜀中唐门这种精于制毒用毒的势力。这些势力中,从来不乏不肖子弟。他们贪慕富贵权势,与朝中奸党勾结,帮忙残害仁人志士。 程灵素外冷内热,看似冷漠孤僻,实则聪敏善良,极有原则却又热心助人。她听说不少因“毒”而生的惨剧,便四处收集资料,每日精研各种奇毒,配置解药,又将这些新内容书写成册,加进师门的《药王神篇》中。苏夜本人只换过先天功,倒给这位师姐换了七八次施毒秘籍。 由于程灵素用毒如神,解毒亦神乎其技,“毒手药王”之名早就遍传天下。但几乎无人知道毒手药王的身份,甚至不太清楚她和十二连环坞有何等关系。 苏夜听程英这么说,并不意外,笑道:“她就是这样的脾气。那么,无双也在她那里?” 程英笑道:“还能在哪儿?” 迄今为止,十二连环坞只有三位总管,即程灵素、程英、任盈盈三人。她们一见如故,关系极为亲密,能够毫无嫌隙芥蒂地共事,起码为苏夜减轻了一半重担。 程英自幼父母双亡,长大之后,才寻到了失散多年的表妹陆无双,自此相依为命。苏夜既然请她帮忙,自然也会带来陆无双,免除她的后顾之忧。 陆无双聪明伶俐,论机变还在程英之上,但心性不如程英,不适合独自掌管重要事务。她曾是“赤练仙子”李莫愁的徒弟,学到了一点点师父用毒的本事,见到程灵素后,对这位“大总管”极有好感,索性跟她学起了毒术,建立起半师半友的情谊。 她没事就和程灵素混在一起,帮她配药种花,所以苏夜才有此一问。 任盈盈本来正和程英讲究乐理,尚未谈及正事,见苏夜回来,就先把那张古琴放到一边,说道:“你先避一避,我叫人请大姐过来。” 苏夜正要点头,却微微一顿,笑道:“不必了,她们正在往这里走。” 其他两人均为一流高手,耳力眼力远超常人,但终究比不上她。苏夜听到足音之后,又过了几秒钟,她们两人才有所察觉。程英微笑道:“不愧是师姐师妹,果然心有灵犀。” 程灵素削肩纤腰,身量不高,容貌也不出奇,最多算的上清秀。如果一个人见到程英,就认为程灵素必然比她还美,肯定大失所望。但她一双眼睛又大又亮,漆黑如点漆,仿佛深不见底,气质轻盈沉静,不似凡世中人,自有其动人之处。 陆无双则娇美俏丽,腰间佩着柳叶刀,伴在程灵素身边,一见苏夜,便笑嘻嘻地说:“哎呀,我们的龙王回来了。” 在这四人面前,苏夜并无秘密可言。她咳嗽一声,正要回答,却听程灵素淡淡道:“怎么,居然没再拐人回来?” 苏夜道:“本来看中了一个,不过人家年纪还小,又有家人在身边,一听我要她跟我走,就大喊我要拐她。我有什么办法,只好干笑着站起来,解释这一切都是误会。” 程灵素忍不住笑了,也横了她一眼,笑道:“你以前拐人,拐的好歹都是成年女子,如今连小女孩也不放过。我说你丧心病狂,你还不服气。” 至此,十二连环坞最重要的五人已经聚齐。 这些人中,程英用剑,任盈盈用双短剑,程灵素偏爱暗器,唯有陆无双用刀。她职位不如别人那么重要,但谈到受苏夜信任的程度,并不输给表姐等人。 其实,李莫愁出自古墓派,平时使用剑法、掌法,只因陆无双的父母死在她手上,所以十分猜疑这个徒儿,让她用柳叶刀使剑招,练些似是而非的刀法。陆无双武功平平,吃过不少亏,却因此得到苏夜最多指点,武功已经突飞猛进。 她与阴兵之首叶愁红合称“风刀雨剑”,在武林中拥有不小名气。 她听程灵素挤兑苏夜,不由笑出声来,说道:“也许下一次,龙王会从街上抱回一个孤儿,让大家轮流养活。只不过,我们全部年纪轻轻,现在就收徒,未免早了点儿吧?” 苏夜笑道:“我这不是没拐成吗,你们说够了没有!” 任盈盈性格较为腼腆,不太喜欢与外人打交道,平日侧重于训练人才、处理内务,一任外事由程英负责。程英有表妹为助手,起初还有些不习惯,这几年来愈发得心应手,发挥出谨慎细密的特长。 何况她性情温和,聪明过人,很容易降低对方戒心。而任盈盈出身于日月神教,行事带着几分邪气,懂得恩威并济,必要时亦可心狠手辣,的确更适合管理内部人员。 她们几个来自不同的世界,身世却有共同之处。 程灵素自幼父母双亡,被无嗔大师收养,后来无嗔大师过世。她师门中人除苏夜之外,死的一干二净,包括她的师叔石万嗔。她自此变成孤零零的一个人,心想自己无牵无绊,在哪里过活都是一样,还不如来帮师妹的忙。 程英和陆无双同样自幼失怙,身世坎坷,后来又爱上了同一个男人,情场失意,想要远行一段时间,以遣伤感之情。对程英而言,十年虽然漫长,却也可以接受,正好在十年之后,回乡探望师父黄药师。 任盈盈地位最高,为日月神教前教主任我行之女。后来任我行脱出牢笼,与东方不败相争,死于东方不败手下。东方不败则被苏夜和华山派首徒令狐冲所杀。她失落悲伤之余,心情与程灵素不谋而合,将教主之位交给父亲生前的重要属下,答应了苏夜的请求。 苏夜开口说话后,旁人便不再打岔。她稍微提及倚天屠龙中的经历,将准备好的清单拿出来,交给她们观看。这份清单还是夏侯清给她写的,归纳的整整齐齐,全然不像她那样不羁,四处乱放东西。 洞天福地唯一的坏处在于,放东西时十分方便,取东西时却要她亲自进去搬。她得在仓库里忙活一段时间,才能将搜刮来的财物全部运走。 她善于敛财,经验又十分丰富,每次获得的金银总以“万”为单位,奇珍异宝也不计其数。可惜她们都习惯了她的成果,并无一人夸她能干。 程灵素第一个看完,笑道:“这趟收获倒也还好。按照老规矩,你拿走一百两银子当辛苦钱,剩下的我们分了。” “……什么时候的老规矩?” 苏夜知道她们在开玩笑,可听了这句话,仍然忍不住出声抗议。任盈盈笑道:“你在那什么……那什么副本世界里耀武扬威,我们却辛辛苦苦替你管事,当然要多拿一点。而且,一百两为数不少,你这次去京城找师兄,路上花的完吗?就算花完了,当师兄的难道会不给师妹脂粉钱?” 十二连环坞掌握长江命脉,在江南威势显赫,说一不二,其龙头老大被人称为“五湖龙王”。 苏夜每次公开现身,必然进行无比严密的易容,身披黑斗篷掩盖身材,戴上斗笠,装作十分衰老的模样,以防被人看出她是个十来岁的小丫头。 下属不知其名,每每以“龙头”、“龙王”称呼她,从未有人见过她的真面目。更有许多人在私下里,给她取了个绰号叫作“江南王”,以此形容她的豪富与势力。 然而,任谁都想不到,五湖龙王在她的总管面前,经常只有苦笑的份儿。 苏夜心中清楚,如果自己反驳,看起来必定很像讨薪民工,只好一笑置之,笑道:“一百两就一百两。也不知我师兄变成了怎样的人,若我碰了钉子,再找你们要钱就是了。” 程英这才正色道:“这张单子上列有不少火器火药,正好我们急需。难道你又派人去了海外,在海外列国大肆采购?” 苏夜淡淡道:“并非如此。我只在中原收购,也尽够用的了。我们研制火器的时间毕竟太短,这一趟我又学了硫磺火弹的新配方,希望派的上用场。” 程灵素笑道:“我们先把最近发生的事告诉你,让你心里有数。等愁红一过来,你又得装成老头子模样,未免太麻烦。好在这三个月里,要紧事并不多。” 程英道:“你临走之前,要我们做上京的布置。我和三妹商议过后,决定由她留守江南,处理江南的一切事务,同时也商量好了人员名单,过会儿拿给你看。金银财物还好说,弓箭刀枪、火药火器等东西较为麻烦,需要一批批送过去,以免惹来麻烦。具体要怎么做,由谁护送,还得你拿主意处置。” 苏夜点了点头,笑道:“这几年来,霹雳堂的势力虽然大为缩水,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又和朱勔等人勾结在一起,仍然很棘手啊。” 任盈盈道:“我心里有数,你无需忧心。对了,四大名捕中的铁手铁二爷正在江南缉凶。我们按照你的意思,为他大开方便之门,让他办事顺风顺水。但你当真不想表露身份,使神侯府承我们的情吗?” 第二十九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神侯府”指代开封府中,诸葛神侯的门下势力。诸葛神侯又称诸葛先生,大名叫作诸葛小花,因为当年拥戴有功,且救过天子性命,于徽宗登基后得封侯位。 他亲手培养出四个徒弟,便是常人口中的“四大名捕”,专门负责追凶缉盗之事,武功智谋耐性人品均为上佳,因此师徒五人在六扇门中地位尊崇。不过,四大名捕均称呼他为“世叔”,而非师父,不知是什么奇怪规矩。 十二连环坞通讯灵便,善于打探窃听各方秘密,早就得知诸葛小花出身于“自在门”韦青青青门下,名列第三,与三位师兄弟合称“老四大名捕”。可惜他们之间曾经生出严重误会,最终分崩离析,好像还结过大仇。 苏夜听到铁手二字,秀眉顿时一扬,脸上似笑非笑。任盈盈微觉讶异,顺口问道:“我早就想问你了,为何我们提到这四位捕头的时候,你的神色总不太对劲?” 程灵素轻笑出声,也不给苏夜留情面,直接回答了她,“因为她总认为无情是女子,而且是个非常美貌的年轻女子,所以一想到他们,脸上就难免有些古怪。” “……为什么?” 苏夜无奈道:“别问为什么,不过一场误会而已。我想,蓄意卖人情就不必了。我敬重他们的为人,才让十二连环坞尽力配合他们,并非为了取得好处。他们身在公门,处处受到律法约束,未必乐意和黑道扯上关系,更未必能给出多大好处。倘若有朝一日,我需要神侯府的支持,再亲自对他们将事情挑明不迟。” 任盈盈点了点头,将这个问题放到一边,又提及十二连环坞中的人事变动、收入开支,并问她处理的是否妥当。 苏夜一一听完,正在盘算,却听程英道:“你走的三个月里,外六坞来了一位十分杰出的人物。这人形容俊雅,文武双全,在危急时出手,救下巳坞的舵主,流露出想要加入的意思,可惜……可惜为人太过狂傲。” 苏夜道:“哦?” “虽然他并未明说,但我看他自视甚高,不耐烦混在内外十二坞中,自恃文采武功均高妙非常,想要直接加入白虎堂。我不愿失去这个人才,通过坞主向他委婉解释,说白虎堂为十二连环坞的核心,地位重要至极,未经一两年的考察,恐怕他难以如愿。” 苏夜笑道:“他怎么回应的?” 程英先向任盈盈望了一眼,见任盈盈无奈微笑,才苦笑道:“他心高气傲,自然难以接受,三个月不到便走了。你曾说,若无充分理由,不可为难想要离开的人,所以我不便留他。” “他叫什么名字?” 这一次,陆无双在表姐之前答道:“白玉京。” 苏夜仔细回想,却想不出江湖上有个名叫白玉京的人。程英看出了她的疑惑,便说:“你心里一定奇怪,这等人物怎会默默无闻?他倒也提过,说大丈夫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也许他蛰伏多年,只等一飞冲天。可我不能完全放心,正在调派人手查探,希望别查出坏消息。” 陆无双笑道:“更可能什么都查不出吧。要说咱们楼里,没有其他帮派的卧底内奸,打死我也不信,可惜他们平时装模作样,大概表现的比谁都忠心。” 任盈盈先叹了口气,才悠然道:“且不说我们和霹雳堂水火不能相容,彻底得罪了京城里的‘六分半堂’,注定和它们是敌非友,也不必说苏州应奉局的‘东南王’朱勔,恨五湖龙王恨到骨子里。就说你师兄的‘金风细雨楼’,若他们没想方设法在这边插几个人,那可真有愧于他的名声了。” 苏夜听她提及金风细雨楼,唯有苦笑。事实上,她内心深处,无比同意任盈盈的说法,所以只好模棱两可道:“大家半斤八两,难道我们没去打探他们的事?江湖就是这样,你算计我,我算计你,永远没有了局。” 陆无双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打趣道:“大姐说的真没错,一提到你那大师兄,你总要说几句好话。如果光提雷损和朱勔,你大概比谁都狠辣。” 她们谈及这些事时,口中说笑,心中却不约而同升起一个名字——金风细雨楼的总瓢把子,“梦枕红袖第一刀”,苏梦枕苏公子。 他正是苏夜同门师兄,小寒山红袖神尼的首徒,也是当今江湖上最有权势的几个人之一。他重疾缠身,却智计天纵,孤漠寒傲,有着极为强烈的个人魅力,能令江湖群雄归心,又能和朝廷人物交好,硬生生将金风细雨楼发展为呼风唤雨的大势力。 京城之中,原来的老大是六分半堂。等金风细雨楼急速崛起,双方多次冲突,都想要吞并对方,以便独霸天下。中原武林中,有着“六成雷,四成苏”的说法,由此可见苏梦枕和雷损的手段。 当然,她们均未见过苏梦枕本人,只能从信息资料中,对他进行分析,窥视他的为人秉性。 苏夜决意北上京城,认为那里龙盘虎踞,乃兵家必争之地,与其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若她满足于蜗居江南,乖乖当个江南王,恐怕十二连环坞难有突破性的发展。 而且,她与师兄别离近十年,每每在心中担忧挂念他,很想看看他变成了什么模样,是否还是小寒山上的苏梦枕。 当年她被红袖神尼带回小寒山,打小就认识了苏梦枕,没过几年,竟从满心怜惜照顾,发展到把他当作人生偶像、励志标杆的地步。 她总觉得,苏梦枕病的七死八活,都能毅然离开师门,前往京师协助父亲,自己健康活泼,又有洞天福地相伴,为何就甘心窝在小寒山上,不下山做一番事业?即使她在江南折腾半天,没成什么气候,至少也可以带着下属,前去投奔金风细雨楼啊! 结果,她创业创的很成功,一发不可收拾,再也没办法投奔师兄了。其中种种天意弄人,并非她能够想到的。 程灵素淡淡道:“我早就想亲眼一见苏公子,如今机会近在眼前,倒令我很开心。师妹,除了寻常的临行准备,你离开江南前,还有没有要做的事?” 苏夜本来神色柔和,一听这话,眉峰一凝,顿时漾出了锐利的杀气。但她还在微笑,笑的又温柔又动人,仿佛在说一个美梦。 她说:“有,当然有。朱勔亲自护送花石纲运船进京,准备领天子官家的赏。我便要趁此机会,动手杀了他弟弟朱厉月,再从苏州前往汴梁。我要让朱勔知道,纵使他有蔡京童贯撑腰,江南一带还远远不是他的天下。” 她随意说出刺杀朝廷命官,并未引起半点惊讶,因为她就是这样的人。她在总管面前,毫无脾气可言,面对外来强敌时,却可怕的像换了个人。她可以隐于幕后指挥,将一切交给手下去做,也可以亲履险地,全然不顾龙头老大地位何等重要。 若非如此,只怕她根本练不成如此高深的武功。 程英叹道:“我们就猜你会这么做,只可惜孙青霞先杀了他的两个儿子,使他惶然终日,不知该怎么保护这条性命。他那几座大宅中,虽然有我们的人当内应,却还不能确定内应是否有用。你要去就去,切记小心行事。” 苏夜微笑道:“我自有分寸。” 朱勔名列北宋末年的“六贼”之一,父子一起谄媚蔡京,以堆山造园之术,讨得蔡京和徽宗的欢心,得以掌管负责花石纲的苏州应奉局。 他为人贪婪凶暴,拼命搜刮江南百姓,一边中饱私囊,仗势欺人,专做破家灭门之事,攫夺十万亩以上的良田,一边将大笔金银、奇花异石送去汴梁,让皇帝认为他忠心能干。 这些年来,苏夜对抗霹雳堂,也要对抗这位东南王,所幸都取得优势。朱勔的势力比之历史上缩水不少,再也不能说一不二,在江南随心所欲。 尤其苏夜起初暗中行事,从应奉局内部下手,半收买,半控制,让朱勔失去对帮凶的控制力,从根本上削弱他作恶的能力。她就像潜伏肌肤下的溃疡,表面看不出异样,等朱勔惊觉时,溃烂已经蔓延开来,再也无法痊愈。 十二连环坞现世之后,旁人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它居然已在长江两岸深深扎根,成为一个难以拔除的硕大毒瘤,并且深得江南江北民众之心。 再怎么说,在十二连环坞手下讨生活,总比在朱勔手下惬意许多,不用担心家里有块奇石,就被官兵破门而入,敲诈勒索。衙门中的胥吏、衙役均出身本地,深恐不幸之事落在家人身上,也暗中听从五湖龙王的吩咐,对蔡京派来的官员阴奉阳违,惫懒行事。 朱勔不敢让天子知道自己无能,暗中向蔡京求援,派过官兵围剿,也派过高手刺杀,却都被十二连环坞一一接下,没讨到半点便宜。苏夜又派人收买不少官员,请他们帮自己说话,减轻来自朝廷的压力。 朱勔、朱厉月兄弟狼狈为奸,要对付视他们为寇仇的绿林豪杰,又要防备十二连环坞,还得兢兢业业为蔡京做事,日子过的其实也没太惬意。 然而,苏夜没想到,他们自己也没想到,率先进行刺杀的人,居然是一个名叫孙青霞的剑客,而非十二连环坞。 朱厉月连丧两子,悬赏十万黄金买孙青霞人头,但去一个,死一个,没有人能拿到这笔赏钱。他只能花钱买些毫无节操的武林高手,日夜守在自己身边。苏夜生怕夜长梦多,他当真请来了什么隐士高人,已经决定不惜一切杀掉他。 在她的盘算中,她亲自出手才叫万无一失。哪怕朱勔勃然大怒,硬指是十二连环坞干的,也缺乏证据,未必能得到多少人支持。她在朝中,也有一位地位稳固的盟友,已经合作数年,彼此都相当愉快。朱厉月死去,对方只会啧啧称赏,不会感觉受到威胁 十二连环坞中,真正厉害的隐藏势力叫作“朱雀阴兵”,取“难知如阴”的意思,地位还在白虎堂众之上。阴兵之首叶愁红由她亲手培育教导,对她忠心耿耿,一如倚天屠龙世界中的夏侯清。但是,即使是叶愁红,也从未有机会见到五湖龙王真容。 苏夜有此强助在手,却能控制住自己,绝不没事就拿出来用用。她决意刺杀朱厉月后,打算只靠自己的本事,全没打算动用阴兵。 事实上,孙青霞便是孤身一人,闯进朱厉月之子朱仙震的住宅,全歼他的家丁护卫,最后一剑杀了他。她好歹是五湖龙王,一呼百应,胆气焉能不如一位独自闯荡江湖的剑客? 第三十二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苏夜既然要作伪装,自然要装的像些。外人不知道,她的下属更不知道。她登岸之后,便买了匹马,也不计较马匹优劣,乘马沿着官道前行,在马上左顾右盼,看起来很是惬意。 但她每做一件事,都会想想前因后果。她行程暗合十二连环坞的镖车路线,以免第一批货车刚上路,就被别人劫走,沦为整个武林的笑柄。出于这个目的,她走的不快也不慢,很符合进京投奔师兄的形象。 北渡长江之后,越往北方走,十二连环坞势力越弱,只能隐身暗处,伺机兴风作浪。她暗中从西夏买马,都得与边关绿林山寨合作,才能平安运进关内。 一旦离开紧邻金陵的三个州,便由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说了算。双方笼络天下英雄,竞争极为激烈,为了争地盘,无所不用其极。各州县势力经常易主,不是我灭了你的分舵,就是你杀了我的堂主。投毒、刺杀、收买手段层出不穷,比任何黑帮电影都惊心动魄。 苏夜无法随时关注动向,只能在事后收到情报,得知某地又换了主人。但当她真正来到某地时,这个主人可能再次变换。她本人吃过类似的亏,才竭力经营金陵大本营,使十二连环坞没有后顾之忧。 她只能确定一件事,即六分半堂以奸党为后盾,常为蔡京等人清除异己,换取在京师方便行事。金风细雨楼则更为独立,不看任何人眼色,倾向于神侯府派系,更易吸纳洁身自爱的江湖好汉。 她认为苏梦枕心怀大志,孤僻寒傲,所以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他的风格。但是,蔡京一党权势熏天。金风细雨楼不买他的帐,日子绝对不会特别好过。 苏夜注定与蔡京势不两立,对六分半堂的态度可想而知。她已经做好决定,就不会再行犹豫,在路上投宿打尖时,时常关注风吹草动,想亲眼观看江北武林的动向。 北方气候终究比南方寒冷,风中带着凄清气息,昭告寒冬即将来临。官道两旁,枝头枯叶落的差不多了,露着干干的树枝。只等银絮乱舞,便会雪满枝头,成为别有趣味的美景。 苏夜进入庐州后,很合时宜地披了一件斗篷,告诉别人她也怕冷。不过,就算她表现的再像普通人,也会受到所有行人瞩目。百姓见她骑马,就把她想象成飞天遁地的女侠。江湖中人见她孤身一人,就盯着她看个不停,目光时常闪烁不定。 讽刺的是,只要有人做主,无论六分半堂还是金风细雨楼,他们都得先请示“上面的”意思,才敢对她下手。不知是幸运,还是别的原因,她暂时还没碰上麻烦事。 又过了三天,她来到庐州北部的慎县,找了家客栈投宿休息。此地名叫白石乡,是慎县中较为繁华的大村镇,所以客栈收拾的整洁干净,很合她心意。 她本来以为,这一天犹如过去的若干天,又会风平浪静,安安稳稳地过去。她甚至观察了所有住店客人,发现虽有几个会武功的,却都和平民一样,吃完饭便返回客房,并未恃勇生事。 然而,意外便在今夜发生。 刚过下半夜,客栈前院灯火通明,门外传来咚咚撞击声。一群持刀带剑的人敲开大门,毫不客气地冲了进来,直奔客人住宿的后院小楼。敲门声震天般响亮,若非不怕官府,就是得到了官府的支持。 他们登上小楼时,苏夜早已惊觉。她仍然盘膝坐在床上,手里却摆弄着那个小包袱。房间昏暗,唯有她双眼晶莹透亮,仿佛倒映着天上星光。 她住过客店,自然知道官兵时常前来盘查,借此机会勒索金银,成为这方面的“常例钱”。若只冲着钱财来,那就算了,更有甚者与黑道勾结,抑或本身就是黑道,见住客中有美貌妇女,难免要讨些便宜。 苏夜刚听他们出现,还以为是查夜衙役,没放在心上,此时却发觉不对。对方脚步声错综纷乱,却均比常人轻快迅捷,显然身怀武功,而且武功不弱,绝非衙门里的捕快听差。 为首者功力最高,但脚步声有点奇怪。他左脚较为沉重,右脚则很正常,落地时轻重不一。依苏夜之见,他似乎患有足部疾病,也有可能因某事失去左腿,换了金属制的假腿。 在武侠小说里,客栈、酒楼经常遭殃,一旦遇上江湖人寻仇,地板和桌椅往往就保不住了。主角一方的人物会赔银子,反派则什么都不给,让掌柜自认倒霉。如今看来,这家客店也难逃劫难。 她尚未弄清慎县属于谁的势力范围,只静观其变,等待他们的下一步行动。 但事情巧到极点,简直自行送上门来。轻重不一的脚步声逐渐接近,停在她右边那间客房门前,只听一声闷响,房门被那人单掌震开。屋中传出女子惊叫声,以及小儿受到惊吓的大哭声,回荡在寂静的深夜中。 苏夜之前知道,对面住的是一家四口。夫妇二人带着两个孩子,家中下人另住便宜房间。他们都不会武功,半夜被恶客破门而入,当然大为惊恐。 对方行事如此霸道,注定不可能是善良之辈。但苏夜想听的更清楚些,轻轻下了床,走到自己房门处,侧耳静听。 她下地时,那家的男主人见大难临头,已经开口说话。他语气十分镇定,态度从容斯文,似乎是个读书人,问道:“几位是什么人,官府派来拿我的么?” 跛足人亦开口,声音低沉厚实,听的出内功颇佳,“我们是六分半堂的人,与官府无关。” 那男人愣了一愣,然后哈的一笑,冷冷说:“谁不知六分半堂与蔡太师同流合污,一个在暗,一个在明。你们说自己与官府无关,未免太可笑了。” 跛足人淡淡道:“看来,足下已经明白了。其实我周角倒很敬佩你的骨气,但你这点骨气用错了地方。你得罪了蔡相爷,不过贬官还乡,把我们堂中兄弟送进大狱,我们可饶不过你。” 奇怪的是,客栈中遭逢大变,掌柜和小二无影无踪,全然没有劝解之意。苏夜微微皱眉,已经大致明白他们这么做的原因。她还在皱眉,便听那男人说道:“我知道今日在劫难逃。但我妻子儿女无辜,还请几位高抬贵手,放过他们。” 幼儿啼哭声本就响亮,这时又添上了女子的大哭声,令人闻之恻然。跛足人却哈的笑了一声,仿佛觉得这场面很有意思。 他嗓音本来还算好听,笑出声时,却像鹤的厉唳。他冷冷说:“这不成,你老婆年纪虽然大些,容貌却很标致。你女儿更是个美人坯子,谁见了都喜欢。至于你这小儿子……他哭的我心烦,我可以开恩不带他,就让他留在店里吧!” 苏夜心中恚怒,心想这家客店听从六分半堂的号令,怎么可能真留下那个孩子,不是任他冻饿而死,就是卖给拐子。 她一向认为,杀人不过头点地,仇怨再大,一死也可以偿还了。由于她有这项原则,十二连环坞平日做事,向来十分克制,一切依照帮规办事。跛足人所为,已经触及她的底线。 事到如今,那男人居然还算镇定,说话声却在微微颤抖,“那么,我家的下人总……” 跛足人忽然哈哈大笑,讥讽道:“你家下人?贵府大管家通风报信,我们才能对你的行程路线了如指掌。唉,我心里很是抱歉,真的很抱歉。但你招惹在先,我们若轻易放过你,堂中兄弟如何能够服气?放心吧,我也不会把你怎么样,只会把你送到卖艺的那里,让你尝尝民间疾苦。” 他们并非第一次干这勾当,下手十分利落。那女子尚未穿上外衣,就被点了穴道,从床上一路拖出门外。 两个人提着油灯,恭恭敬敬跟在跛足人身后,为他照亮道路。可是,跛足人刚要踏出房门,竟陡然周身一震,满脸不敢置信之色。 他看到灯光之下,有个他平生仅见的,比三堂主雷媚、六堂主雷娇都美的年轻女子,直挺挺站在门外。那对秋水明眸大睁着,紧盯在他脸上,像要把他的脸盯出个洞。 她的美貌实在有点惊人,又生动又明媚,活色生香,让人忍不住咽口水。此时谁都不敢为那家人说一句话,唯有她悄无声息地堵在门口,不像活人,更像一个忽然出现的鬼魂。 周角心中明白,自己喉头滚动了一下,绝非因为她的美丽。可究竟为了什么,他也想不清楚。 苏夜道:“你们太过分了。” 右边持灯人见周角不答,冷冷说:“这是六分半堂的十三堂主,‘独角铜鹤’周先生在办事。小姑娘,你要么马上滚开,要么和这家人有难同当。” 苏夜咦了一声,奇道:“六分半堂里,只有十二个堂口,十二位堂主,哪来的十三堂主?” 此话一出,只见周角脸上肌肉颤动,似乎在忍耐着极大的侮辱。与此同时,苏夜目光恰好落在他右手的断指处,更令他感到莫名羞愧。 其实,他本来真是六分半堂的正式堂主之一,只因一时放纵,不小心将手按在了总堂主雷损的一口棺材上,雷损便将他按着棺材的两只手指砍断,贬为第十三位堂主。他没有实权,失去往日地位后,武功亦打了不少折扣,日日承受旁人的异样眼光。 他为了重获雷损青睐,不惜争着抢着干肮脏活计,例如今夜这事,便是他的拿手好戏。 苏夜踩中他痛脚,令他心中充满忿怒。他的理智便被这股怒气蒙蔽,忘了苏夜敢拦着房门,当众挡住他的去路,很可能有足够底气。就算他还记得,也不可能退缩。 他因为断指之事,早就饱受歧视,焉能再对一个年轻女子退让。他的下属都在身后,等着他像往常那样,将敢和六分半堂作对的人碾成灰烬。他不能后退,只能厉声道:“滚开!休要管闲事,每个得罪本堂的人,都将死于非命!” 苏夜手中忽然出现了一把刀。 刀已从鞘中抽出,长约二尺余,刀背有着美丽的弧度,似弯刀而非弯刀。刀身呈现琉璃青色,暗沉沉的,似乎由琉璃烧制而成。刀刃薄而锋利,刀尖接近透明,发射出一点青光,颜色比刀身更浅。 她握着这把刀,微微笑道:“我偏不滚开,偏要管闲事。你要怎样?” 第三十三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雷损凭窗临风,极目眺望,脸容如石像一般,丝毫没有表情。 从这扇窗望出去,可以遥遥望见金风细雨楼。青、红、黄、白四色楼,以及四楼中央的玉塔,全都逃不过他的目光。 他一脸平静,紧紧盯着它们,一直盯到狄飞惊走进来,在他背后唤道:“总堂主。” 雷损在江湖上的名气,那是说都不用说的。但他本人外貌没什么特殊之处,像个普普通通的老头子,笑起来的时候,可以笑的很慈祥。他衣着打扮也很随意,身穿灰袍宽衣,被窗外寒风一激,衣袂随风飘扬,颇为闲适洒脱。 狄飞惊是六分半堂的大堂主,亦是雷损最得力的助手。只看外表,这两个人就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不知为何会扯到一起去。 他名号为“低首神龙”,无论何时,总是低着头,仿佛一个大家闺秀,不敢抬头看人。他容貌非常好看,秀丽、出尘、孤寞、沉静,气质更是遗世独立,从未沾过俗世中半点喧嚣浮华。如玉般凝定的脸上,双眉微微上扬,眸子明净至极,既锐利明亮,又不会使人受到触犯。 很少有人见过狄飞惊本人,包括金风细雨楼的总瓢把子苏梦枕。他们甚至认为,狄飞惊根本不会武功,只以出众的智谋、超卓的能力辅佐雷损,助其成就霸业。 也许,真正知道狄飞惊有多可怕的人,只有雷损和他自己。 他唤了雷损一声,雷损却没回头。狄飞惊并不在意,只道:“朱厉月死了,是沈虎禅下的手。” 他说前半句时,雷损毫无反应,说后半句时,雷损微微一愣,回过头来。两道目光如烈电般,照在狄飞惊脸上,“居然不是十二连环坞?” 狄飞惊很小心地摇了摇头,好像怕牵动脖颈似的,“不排除十二连环坞嫁祸给沈虎禅,但五湖龙王和东南王作对多年,犯不上要外人背这黑锅。这么做,只会得罪沈虎禅,没有半点好处。” 他声如其人,温和悦耳,任谁听了,都会心间如清泉流过,烦恼一扫而空。这几句话说的从容自若,不疾不徐,更容易令人生出好感。 这个消息的确出人意料,但只让雷损愣了一下。狄飞惊通过他的一愣,已看出他心中真正忧虑的问题,便道:“朱厉月到底是朝廷大臣,既然死在‘草寇’之手,朱勔就没有理由上疏,奏请朝廷发兵围剿十二连环坞。” 雷损淡淡道:“以前也不是没有围剿过,何曾讨的了好?只不知五湖龙王与七大寇早有来往,还是事出巧合。我本以为他北上之前,必然亲手杀死朱厉月,居然料错了。” 狄飞惊并未回答,因为他知道雷损不需要他回答。 十二连环坞的两位总管进京,虽未大张旗鼓,却绝对瞒不过有心人的耳目。这头猛虎始终在江南蛰伏,如今终于有了进一步的动作,自然引起各方关注。 这些天来,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之间的斗争亦有降温之势。苏梦枕收到消息后,肯定想静观其变,等候五湖龙王给京师局势带来的改变。 但他可以静观,雷损不可以。十二连环坞与霹雳堂多年为敌,与蔡京党派势不两立。若说五湖龙王突然改变主意,找上六分半堂,要求化干戈为玉帛,那么还不如指望当今天子励精图治,自此成为一代贤君。 六分半堂已经采取行动,拟在半路劫夺十二连环坞的货物,有一次甚至与程英打了照面。但对方总是更胜一筹,迄今竟只得手一次,收获刚够赔偿堂子里的损失。 狄飞惊一如既往地低着头,以这姿势,从秀气的双眉下瞥着雷损,似不经意地道:“其实霹雳堂是霹雳堂,六分半堂是六分半堂。” “是,”雷损平静地道,“但蔡太师永远是蔡太师。” 狄飞惊又道:“那么苏公子和小姐的婚约……” 这是个预知答案的好问题,因为雷损也在心里盘算这事,盘算了几天。 他听到这句话,几乎立刻笑了,边笑边摇头,道:“这绝无可能。有句俗语,叫做强龙不压地头蛇。五湖龙王离开长江老巢,前来人生地不熟的京师,没准连蛇都不如,是虫,是鼠。他一动,我就吓的把纯儿嫁给苏公子,徒惹人笑罢了!” 狄飞惊温和地道:“潜龙出渊,足以掀起江湖风雨。” 雷损笑笑,淡然道:“是潜龙出渊,还是草蛇离洞,那得看他自己的本事。” 狄飞惊浅浅笑着,似乎发自内心欣赏这答案,温声应道:“不错,五湖龙王一直得罪相爷,从不肯和相府虚与委蛇。相府碍着江南路远,鞭长莫及。我想相爷可能有所安排,打算让龙困浅滩。但我担心……” 他话说到这里,便停下了。雷损脸上,忽地露出玩味笑容,“可惜迄今为止,我们对五湖龙王的了解,仅限于他是个爱好美色的黑衣老者。” 他也是老者,也爱美色,曾留下前堂主雷震雷的独女雷媚不杀,当自己的秘密情妇,并委以第三堂重任。因此,他很理解五湖龙王的心情,说这话时,笑容中多了几分了然之意。 然而,提到五湖龙王的身份,难免令英雄气短。他们的密探都算能干,可以传回可靠情报。听说相府密探不知怎么的,得出五湖龙王平时蹲着走路的结论,让蔡京大笑了一场。 笑完之后,他们心中都豁然洞明。这代表五湖龙王连身高都未必可靠,日常需要伪装,才会出现高度稍有差距的情况。 这只证明一件事——五湖龙王另有身份。若他只是十二连环坞龙头老大,金陵朱雀楼之主,又何必隐瞒到这个地步? 须知隐姓埋名乃是一柄双刃剑,麻痹敌人之时,也难免损害在手下眼中的形象。 不知怎么的,雷损说出对五湖龙王的态度后,狄飞惊神色也更轻松,更温和。他正要说话,却突然将话凝在嘴边,慢慢转过身去。 门外走进一个娇小玲珑,纤腰不足一握,带着柔弱美态的女子,正是六堂主雷娇。她平时露出楚楚可怜之态,就使男子心旌摇动,产生怜爱之情。可现在,她脸上没有半点笑容,先向他们躬身行礼,才急匆匆地道:“有急报,两位堂主身亡。” 雷损和狄飞惊眉梢都没动一下,就像没听到这桩消息。雷损很随意地伸出手,接过雷娇递来的密报,打开看了两眼,脸上便出现愕然神色。 他仍没说什么,又读了一遍,才将密报转递给狄飞惊,道:“老二,你看。” 密报内容十分简单,只有寥寥几行字。信中说,十三堂主周角遇上意外,死于任务途中,自己落败身亡,还丢失了六分半堂的仇家。 周角遭雷损贬到那个位置,颜面全无,却还是六分半堂的人。九堂主霍董听说了这件事,又得悉凶手不太会隐藏行踪,很容易跟踪,便带人去围捕她,然后成为第二个死于非命的人。 信中还说,杀人者自称苏梦枕的师妹。 这个身份犹如一声惊雷,连雷损都为此动容。狄飞惊看到这行字时,恰好听雷损奇道:“苏公子的师妹……洛阳温晚的独生爱女,温柔?” 狄飞惊立即否认,“不可能,温大小姐没有这样的武功。” 他顿了一顿,雷损也顿了顿。雷损再开口时,口气比之前还要犹疑,“不是温柔,是苏公子一直在找的那个?” 狄飞惊脸容静水无波,“苏公子只有两个师妹,大多数人只知最小的那一位。既然温柔女侠做不到,那就只剩唯一可能。” 雷娇见他们读完密报,便转述出更为详细的情况,“十二堂主赵铁冷派出密探,装作平民百姓,打听她的出身来历。这女子好像没什么江湖经验,别人问了,她就回答,也不怎么懂得逃避敌人追踪。她说自己父母双亡,正要到京城投靠师兄。” 此人既然敢去见苏梦枕,是假货的可能性便很小。 雷损沉吟不语,很有兴趣似的。狄飞惊缓缓问道:“她身手如何?” 雷娇道:“还不清楚,听说周、霍两人被一刀断头,与红袖刀确实十分相似。其实……只要她有苏梦枕的五六分本事,就足以扬名江湖了。” 狄飞惊没再说话,眼神既明锐,又温和,倾注在这封密报上,好像从中看出了更多东西。 雷损轻轻叹了口气,悠然道:“世上的事便是这样,好事赶在一起来,坏事也是。正要操心五湖龙王的事,又来这么一出。” 苏梦枕还没当上楼主,便利用楼中势力,寻找那个失踪了的师妹下落。这事持续多年,并非什么秘密,因此雷损也有耳闻。他仔细一想,觉得起码也有七八年了,虽说从未得过什么消息,风雨楼却没有取消这个命令。 雷娇见狄飞惊毫无表示,便试探着问道:“总堂主,我要如何回信?” 雷损口气简捷的像一道刀光,“生擒她,查她之前的行踪。” “如果生擒不了……” “那就杀了她。” 狄飞惊皱了皱眉,仍然一言不发。他皱眉之时,居然比平常还好看一倍。雷娇在旁边瞧着,只觉看上自己的人不是狄大堂主,而是那粗莽放荡的五堂主雷滚,当真天道不公。 这时,雷损也发现这命令的疏漏之处。他沉吟片刻,淡淡道:“我亲自关注五湖龙王的消息,你来对付这女娃娃。她江湖经验尚浅,必定容易受骗上当。若能把她拿在手中,说不定会有意料之外的结果。” 第三十六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苏夜伸手解开风兜,凝神打量着她们。风实在太大,她的头发在风中猎猎飞舞,与鹅毛雪片纠缠在一起。她先看了看这些黄衣少女,又看了看那轿子,缓缓道:“不用这么麻烦,我有腿有马,可以自己走过去。” 黄衣少女柔声劝道:“今天大雪,天气又冷,姑娘还是上轿吧。” 她话说的客气,人却一动不动,根本不给苏夜商量的余地,竟似要逼她进入那顶暖轿。苏夜看着她们手中的伞,猜测有武器藏在其中。只要她们顺手一抽,便能从伞柄中抽出一柄利刃,组成剑阵,将敌人牢牢困住。 她留心每个人的步法和战力姿态,但没发现值得注意的人。以此看来,她们仅仅是小喽啰,真正的头目尚未出场。幕后主使者大概也不会认为,凭这些娇美可人的少女,就能拦得住她。 苏夜笑道:“我说了,我要自己走过去。” 话音方落,她人已经从马上飘了起来,踩上旁边米店的店招,借力再一拔,轻飘飘窜上米店二层楼顶。像这种当街开店的商家,通常前面做生意,后面住人,二楼做仓库使用。她跃上房顶,正打算故技重施,沿着房脊跑掉,却忽然向后飘去。 前方瓦片哗啦一声掀开,如同有条无形毒龙冲开了屋顶,现出敌人的狂暴攻击。屋顶之下,赫然飞出两只水火流星锤,左边重,右边轻,来势凶猛却又变幻不定,径直卷向她双腿。 双流星重的近百斤,轻的也有五十多斤,却灵活至极,丝毫不显笨重呆滞。但被它们打上一下,后果可想而知。 苏夜退了多少步,双流星就追了多少步。屋里那人只需要向上甩动精钢链子,摧毁屋瓦,自然能让她疲于应对。她却必须弯下身,才有可能击中对手。 苏夜微微一笑,也不和他纠缠,眼见黄衣伞阵正不停移动,等着她被逼回街心,便毫不犹豫,转身跃下米店另外一侧的小巷。 她若不想与屋中高手纠缠,就只能选择离开房顶。她跃回伞阵中,敌人必将接踵而至,与伞阵联为一体,共同发动攻击。她若跃入两边都是民宅后门的小巷,自然会有另外的伏兵。 这套安排简洁流畅,看似给了她选择,其实暗藏杀机,必是高人所为。她认为小巷当中,更有可能出现堂主之类的人物,所以选择了这条路。 不出所料,她尚未踩上地面,背后巷角黑暗处,便闪出一个幽灵般的紫衣女子。她脸色苍白,看似娇弱无依,但整个人就像只会发射倒刺的豪猪,也不见有什么动作,便有百十点乌光,从她双手、腰腹、口中、乃至头发中打了出来。 小巷的风没那么急,却也够人受的。这些暗器来势急如星火,竟然不受半点影响。 那女子就跟在暗器之后,脸上还带着得意的笑,准备得空捅她一刀。 苏夜瞬间抽刀在手,只见青光绽放,连成一片水泼不进的光幕。她边舞边退,不敢让任何一枚暗器沾身。这时,那个藏在米店二楼的袭击者破屋而出,狂奔追逐而来。 他使用流星锤那种奇门重兵器,人也虎虎生威,乱发、戟髯,两只大眼如铜铃一般,简直像座门神。 苏夜不知道那紫衣的娇弱美女是谁,却一瞥之下,想起了这个人的资料。此人出身于雷门嫡系,名叫雷滚,现任六分半堂第五位堂主,与二、三、四、六堂主同气连枝,形成堂中雷门势力。这几位有着香火之情,动手时经常相互帮忙,惹事时也彼此转圜,因此非常难惹。 暗器来的虽快,但都击在青罗刀的刀锋上,被她悉数挡下。紫衣女子轻功不如她,在她将至小巷出口时,已经有些追不上了。 然而,苏夜不继续后退,也不理会大踏步追赶而来的雷滚,反倒飞快转身。青罗刀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恰恰架住了从她背后刺来的一柄利剑。 刀剑相击,声音清越激昂。持剑人身穿男装,头梳书生髻,但粉脸如玉,容貌清艳绝伦,明显是个女子。她剑法已至极高境界,剑气隐隐浮动,凌厉绝伦,眼见这一剑无功而返,居然还对她妩媚一笑。 苏夜成功挡开她的剑,却险些马失前蹄,被她试出真实实力,心中亦觉愕然。她心念电转,已经明白了来人是谁。 江湖上,常有好事之徒对女子评头论足。其中有人说,六分半堂的三堂主雷媚乃是武林中最有权力的女子之一。她外号“无剑神剑手”,剑术之高,可以和“洛阳王”温晚温嵩阳相提并论。 她本是六分半堂创始人雷震雷的女儿,自愿将堂主之位让给父亲的得力助手雷损,也因此得到雷损的看重,最终练成高深剑法。 六分半堂的主力好手都在京城,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他们绝对不像那几个下层堂主一样,心血来潮,想袭击就袭击,想逃命就逃命。只凭雷滚、雷娇、雷媚的三人合击,就没有多少人能安全脱身。 苏夜与雷媚交手之后,心中已有结论,决意将她当成武功标准。从此之后,她要以何等武功,何种面目公然现身,已经有了决定。 红袖神尼曾告诉她,即使刀法练不好,也要把轻功练好。小寒山的“瞬息千里”冠绝当世,只要练到两三成火候,就没什么人拦得住她了。苏夜那时候年纪还小,对武功一知半解,但觉得这话很有道理,决定把它当作人生格言。 即便她从对方剑下轻易逃脱,联想到红袖神尼的威名,估计也不会有人生疑。 雷媚居然还有心思说笑,讶然笑道:“果然是红袖刀!” 苏夜回敬道:“还骗你们不成?” 她们只说了两句话,刀剑却相击了数十次以上,铮铮声鸣响不绝。兵器上的气劲不停鼓荡震动,将周围的风雪都荡了开来,形成一片小小的空地。 苏夜心中有数,知道雷媚的确称的上剑术大家,一个不好,极易处理失当。她本来想伺机杀了雷媚,但雷滚来的奇快,竟从她们头上越过,跳下雪地,双流星裂风而至,击向她后心衣衫。 苏梦枕身为一方霸主,却从不惮于冲锋陷阵,因而不少人见过他的红袖刀。然而,真正的红袖刀凄艳寒厉,将他多病多劫难,又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气质发挥到极限。苏夜手中刀却风流清雅,与“凄”这个字毫无关系,怎样都不露狼狈之态,就像从诗中、从画中走出来的武功。 他们并不知道,红袖刀法对使用者要求极高,悟性、天赋、气质不可或缺。苏夜性格与这刀法并不相符,难以发挥它的真正威力。但她武学素养到了这个地步,已可自成一派。她的刀法既是红袖刀,又不是红袖刀,令雷媚似曾相识,却发觉有极大不同。 双流星轨迹不可捉摸,通常分击敌人身前后心,彻底封锁敌人去路。苏夜身影闪动,硬生生从长剑和双流星的截击下闪了出去。雷滚右手回收,将较轻的流星收回,正要再来一击,却听流星锤上一声闷响。苏夜用刀背重重击中了它,顿时使他手臂发麻,不能运转自如。 雷娇恰好赶到雷滚身边,纤手一扬,再度打出数不清的暗器。 苏夜将身上斗篷卸下,迎风一展。那件大红斗篷霍然张开,像朵炽红的云,劈头盖脸罩向雷娇。暗器悉数打在斗篷上,力道顿时弱了一大半。雷媚长剑一颤,将它裂为两半,却见苏夜已掠向另外一个方向。 苏夜下定决心,今日事毕之前,后面追逐她的三个人中,至少得死一个。但雷娇轻功比之同伴稍逊,竟然无法跟上他们的速度,再次落在后方。 雷媚美而清的脸上全无表情,似乎对这猎物势在必得。雷滚则更为焦急,怕之前的布置落了空。毕竟普通好手根本跟不上她,只能靠他们出手。 在这场追逐中,苏夜绕过了两个箭阵,数次伏击,比伏击更多的陷阱。很多好手从街旁、屋中闪出来,想要偷袭她,但没有一人成功。这场伏击如行云流水,她的应对也是。如果无视其中的残酷感觉,其实称的上赏心悦目。 还好,她本人也因这些拦截而慢了下来。在她逃离六分半堂地盘前,三人再度交手。 雷滚眼中已露出喜意。 越靠近双方势力边缘的地方,伏兵就越多。这里是三合楼一带,离三合楼不远,离苦水铺不远,离他平日驻守的破板门不远,离势力交界处更不远。 他真希望苏夜无头苍蝇般乱撞,撞进破板门。那时他就可以一声令下,命令部属一拥而上,彻底断掉她逃向金风细雨楼的可能。 然而,苏夜仍无落败迹象,甚至不太焦急。她回身与他们交手,刀法仍然灵动犀利,一丝不乱。三条身影此起彼落,如飞鸟般翱翔不定,煞是好看。 这也是一条长街,两边同样商铺林立,只因今日天降大雪,除了酒楼、饭堂之外,各家都没什么生意。风雪愈发大了,扯棉堆絮一般,想要迷住所有人的眼。很多店家见客人不上门,索性关上了大门,等雪停再说。 苏夜身上的雪早已融化,拦着雷媚的剑,看似势均力敌,却更关注雷滚。这人比起雷媚,实力大为不如,且性情也更凶暴。她若想寻找突破口,从他身上下手最为简单。 街道左边,忽然打开了许多扇窗户,露出其中闪着银光的箭头,黑洞洞的弩机口,还有从蜀中唐门买来的奇门暗器。雷媚刻意将她逼来这里,想要来一场天降箭雨,却因离她太近,导致这些人不敢轻举妄动。 青罗刀尖上一点光芒,亮了又亮,始终没被呼啸的风雪淹没。三人都已经竭尽全力,没有一点飞雪能够靠近他们身畔。 忽然之间,苏夜身上爆出一团淡灰色的烟雾,受她内力一激,箭般射向四面八方。灰烟夹杂在雪霰中,视力只要稍微弱一点,都不会发现有什么异常。 雷媚脸色遽变,抽身急退。她人比真正的鸟还要轻巧,翩然腾空,又无比轻巧地落地。长剑上剑气激荡,已将灰烟挡了回去。那烟雾被北风一刮,立刻消失了。 但是,雷滚身法远没这么轻灵,当场被一道烟箭射中胸口。烟雾在胸口散开,尽管他立刻闭气,仍有几缕钻进了他的鼻子。 雷滚大喝一声,声音中充满了狂暴,也充满了惶恐。 街左民居的窗棱骤然碎裂,扑下了一个枯瘦的汉子。他左手拳,右手掌,双手一合,发出晴空霹雳般的巨响,凌空击向苏夜头顶。 就在此时,长街右边的酒肆二楼,亦有人影闪电般掠出。他身法太快,快到让人看不到他的容貌和身形,只见当空飞出一道绯色刀光,拦住了雷恨的“五雷轰顶”。 刀光凄而冷,烈而艳,仿佛一柄魔刀,刹那间动人心魄,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这人一出手,就像发出了无声号令。右边的所有窗户也轰然打开,亮出几乎和六分半堂一模一样的配置,立刻将长街带入真正肃杀的气氛。 第三十七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苏夜同样不认识雷恨,见他出手,才看出他也是雷门的人。“五雷轰顶”为霹雳堂绝学之一,威力仅次于“五雷天心”。雷恨能将它练到这个地步,已经很不容易。 他和人动手时,总是满怀忿怒憎恨,恨不得把对手撕成碎片,将轰天雷、掌心雷等暴烈绝学发挥的淋漓尽致。此时,雷滚中了苏夜暗算,木雕泥塑般立在那里。雷恨大怒,破窗而出,一出手便是五雷轰顶,想将她毙于拳下。 在场的所有人中,他的武功最刚猛、最狂暴,单凭掌风激起的劲力,就可将人的身体活活撕碎。拳掌未至,风雪已因拳风而回流。苏夜立在他正下方,满头青丝随风飞舞,仿佛不堪一击。 她可以抽身躲避,也可以正面相拦。何况,雷媚避开她的毒烟,须臾间又掠了回来。剑光骤然亮起,向她身畔霍霍闪动。她若不作反应,难免要伤在拳剑之下。 但她什么动作都没有,反而仰头上望,出神地望着那道刀光。 刀光一出,雷霆爆响声便蓦地中断,活像被人硬生生掐住了脖子。半空中,绯色流光转瞬明灭,忽地由淡红变为深红,飘零四散,瞬间化作深秋时节的落花,夹杂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美到让人不忍呼吸。 落红纷飞如雪乱,凄艳到了极点。雷恨身体向下直坠,咚地一声落在地面上,人毫发无伤,神色却极为狼狈。他落地后拿桩不定,又腾腾往后退了四五步,才怒喝道:“苏梦枕!” 他大喝出声,如雷贯耳。这条长街也像个舞台,正在演出无比荒诞的剧目。舞台之上,演员、布景、道具全部开始移动。 苏夜耳畔,不停传来惊呼声,大多都在念叨着同一个名字——苏梦枕! 一瞬间,她尘封了许久的记忆再度鲜活起来。森寒剑气冲近时,雷媚难以置信地发觉,她眉宇间竟浮现几分怀念,几分追忆,好像根本没把她的剑放在心上。 长街两边都在发生变化。每一扇窗、每一扇门都开了,从中涌出不少伏击者。又有许多人从街角转出,缓缓前行,却以长街正中为界限,绝不越雷池一步。两方人马保持着这态度,隔着无形屏障,无声等待主使者的命令。 剑尖指向苏夜胸口,眼见就要穿胸而过。苏夜飞一般向后退开,让出雷媚正前方的位置。刹那间电光石火,艳红刀光破空而至,与长剑硬碰一招。雷媚手臂剧震,自觉不是对手,不得不骇然后退。 刀光的主人却没有追击,静静站在原地,任凭她退回本方阵营之中。 直到此时,众人才能亲眼看清他的模样。 他本人和“英豪”两字毫无关系,满脸病容,瘦骨嶙峋,竟是个病弱公子。练武之人不畏寒暑,无需应季换衣。他却披着厚厚的狐裘,站的笔直,有种不胜寒冷的姿态。 他容貌毫无出奇之处,不丑陋,也绝对不英俊,只有一双眼睛格外引人注目,似寒星,如鬼火,又像冰山下深埋着的两簇幽暗火种,透出孤寞冷淡。因为这双眼睛,他的神情寒傲至极,让人一看,就忽略了他容貌的平凡。 他右手握刀,仿佛用力过度,青筋条条绽起,在苍白的肌肤上尤为鲜明。那柄刀刀锋透明,刀身绯红,刀光漾映一片水红。 刀是“金风细雨红袖刀”。人则是统管黑白两道,统摄正邪两派,统领官民两路的金风细雨楼楼主,苏梦枕。 苏夜正好看到他侧脸,只觉他容貌没有大变,人却比十年前更加消瘦,连颧骨都凸了出来,不由脱口叫道:“师兄!” 苏梦枕没理她,仅仅用眼角瞥了她一眼,似乎一愣,又将目光收了回去。他无意与苏夜交谈,正对着六分半堂的人,淡淡道:“你们走吧。” 雷滚中了毒烟后,便木然立在那里,尽管满脸愤恨,却动都不动一下,像个被这鬼天气冻住了的雪人。雷媚用贝齿咬着下唇,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眨啊眨的,似乎拿不定主意。雷恨森冷地看了苏梦枕一眼,然后望向苏夜,冷冷道:“你用毒。” 苏夜道:“嗯?” 雷恨语气森然,道:“我是雷恨。你今天这么做,以后我就要从你身上讨回这笔债。” 苏梦枕面无表情,目光似有不屑之意,却一言不发。苏夜笑道:“好,捡日不如撞日。你出来,和我单打独斗。” 雷恨当然不敢,只好当没听见。他自己一个人,绝不可能是苏夜的对手。何况那边还有个刀法号称天下第一,人称“梦枕红袖第一刀”的苏梦枕。 雷媚咬着嘴唇,他也在咬。但他神色狰狞至极,好像要把自己的下唇吞进去,看的苏夜都有些不忍心了。 忽然之间,雷媚笑了,笑声如银铃般动听。风再大,也掩盖不住那撩人之意,“有了师兄撑腰,连口气都不一样。” 苏夜道:“我一直都是这个口气。但你们方才追我追的太紧,我没有机会说话。” 雷媚风情万种地瞥了她一眼,笑容愈盛。苏梦枕不等苏夜开口,已冷然道:“你们还要我说第二次?” 他唇边,忽地浮现出一丝傲慢到了极点的笑意,“雷动天不在,狄飞惊不在,雷损不在,只凭你们几人,就要在这里与我展开决战?” 雷媚不惊不怒,笑道:“苏公子,你亲自赶来这里,亲自接走令师妹,还不惜动用‘无发无天’,那我们又有什么说的?即便狄大堂主在这里,只怕也得暂避锋芒。今日就算我们栽了,老四,我们走吧!” 这些人来时毫无预兆,去时也迅捷利落,转眼间,居然就走的干干净净。他们一离开,街上一触即发的气氛顿时松懈。 绯红刀光又一闪,敛进袖中。苏梦枕的手也拢进了袖子里。也许他真的很怕冷,也许他习惯了这个姿势,总之,他转身望向苏夜时,苏夜也已收回青罗刀。 两人站在漫天大雪中,默然对视,任凭雪花落满肩头,都有种熟悉又陌生、五味杂陈的感觉。 几个人从旁缓步走了过来,一个是精悍健壮的大汉,一个是账房先生般的中年人,一个是阴阳脸的汉子,手中握着一把龙行大刀。另外一个则更年轻些,是个满脸呆滞迷糊的年轻人,眼睛像没睡醒似的眯着,偶尔一翻,便见眸中精光四射。 账房先生和善地冲她微笑,显然在表达欢迎之情。其他人则面无表情,同时望向苏梦枕,等着他的示下。 苏夜很熟悉这个师兄,知道他从少年时就这样,能用一句话说完的事,绝对不肯用两句,好像用了两句话,就会浪费他风中残烛般的生命似的。如今时隔多年,他这脾气竟半点没变,真让她感慨万千。 那大汉为他拂去肩上的雪,手中拿着一把油伞,罩在他头上。苏梦枕不动声色,简短地吐出一个字:“走。” 四匹马拉着一辆大马车,从前方街角转上长街。马车装饰华丽,描金嵌银,车帘上垂着璎珞,木质铮然生光,一看就知道主人身份不凡。马车前后,都有精壮武士骑马陪伴,充当马车护卫,同时组成显赫排场,使人不敢小觑车中人。 苏夜一看便知,这是风雨楼楼主的车马队,顿时生出些许感动。她跟在苏梦枕身后,走近马车,看着大汉为他撩起车帘,请他上车。 她还在等人家给自己牵匹马,却听苏梦枕冷淡低沉的声音从车中传出,“上来。” 她下意识望了大汉一眼,却见他也在冲自己笑,笑容中只有友善,没有不耐。不知为什么,她心中感动之余,还有几分温馨感觉,便不再犹豫,道了声谢,轻盈地跃上马车,钻进车厢中。 车中地方宽敞,布置的十分舒适,有软榻,有小几,还有让仆役侍立伺候的位置。车厢中央放有一只铜炉,炭火烧的十分旺盛,一进去,便觉热气扑面而来。但苏梦枕仍穿着狐裘,毫无脱下来的意思,好像不知道这地方温度已经很高。 苏夜坐到他对面,刚刚坐定,便觉大汉攀上车辕位置,低喝一声。 马车启动了,下方传来车轮辚辚滚动的声音。车轮也经过特别处理,不曾发出半点震动。 她踌躇着正要开口,却看到他脸色大变。 苏梦枕本来面色苍白,隐隐透出暗青色泽,令每个人都知道他身患重疾,此时被车中火炭之气一激,总算添上了几分血色。但血色尚未褪尽,他便从衣襟里取出一方手帕,捂在嘴上,剧烈呛咳起来。 苏梦枕饱受痼疾所苦,经常咳嗽,随时随地咳嗽,有时咳嗽到整夜睡不着觉。甚至在他性命攸关时,喉咙处仍会传来那要命的麻痒感。但是,很少有人忍心听完他的咳嗽。 他咳嗽起来的样子,就像要把五脏六腑一并咳出来似的。他的双眼充满血丝,满脸青筋浮动,连太阳穴都在一鼓一鼓,既撕心裂肺,又狰狞可怖。咳完之后,帕子上经常沾满他咳出来的血,看上去触目惊心。 以苏夜的定力,哪怕泰山崩于面前,程英忽然变成马云,她也可以眼都不眨。然而,一听这熟悉的咳嗽声,她双手已不自觉地抓住了衣摆,忘了刚才要说的话。 苏梦枕咳完一抬头,便见她脸上满是忧虑与怜惜,关切地凝视着他。这一刻,他清清楚楚记起了小寒山上,那个永远用这种目光看着他的小女孩。 本来还隐约存在的一丝隔阂,忽然就这么消散无踪。 苏夜看着他咳完,看着他将手帕塞回衣服里,才慢慢道:“看来,过了这么多年,你病情并未好转。” 苏梦枕摇摇头,淡淡道:“更重了。” 他仍陷在那团狐裘里,声音因剧咳而嘶哑。苏夜垂下眼睛,又抬起来,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苏梦枕一边喘息,一边打量她,忽然道:“你晚了一年。” 话甫入耳,苏夜终于动容。 在苏梦枕离开小寒山时,她曾说过,等她满了十八岁,就去京城帮他的忙。那时,苏梦枕并未拒绝,只说到时候,他会派人去小寒山接她。 她当然还记得这件事,却没想到,苏梦枕已成一方霸主,权倾京城,居然也还记得这个承诺。 第四十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所以,你们不晓得五湖龙王的身份,也不知道他的大总管是谁?” 苏夜挽起袖子,小心翼翼在一方砚台中磨着墨。砚是古砚,墨是香墨,根本不用什么力气,就可磨出黑亮光泽,又带着香气的上好墨汁。 她正准备给住处起个名字,然后将写好的名字交给杨无邪,让他拿去制成匾额。 很少有人够资格住进白楼,因此她得以随意挑选房间。她选了第七层,因为这里视野最开阔,看到的风光最好。虽然隔壁有三十二个会计天天打算盘,算盘珠子噼啪乱响,这项优势也足以弥补劣势。 杨无邪执行苏梦枕的命令时,丝毫不打折扣,对她有问必答,只要有空,就过来陪她,解决她的疑问,立志要将她突击强化为江湖百晓生。 此时,他面上带着些许无奈之色,坦承道:“不错,五湖龙王是当世身份最为神秘的人之一。他性格狠辣,武功高绝,又上了年纪,极有可能是成名人物。许多人都在猜测他的真实身份,却没一人有确凿证据。” 苏夜缓缓道:“那么程大总管呢?” 杨无邪今日首次露出苦笑,摇头道:“这人和五湖龙王还不一样。我们知道她姓程,是因为她和程英合称‘双程’,被水道中人称为程大总管,程大姑娘。她极少露面,露面时往往易容改装,掩藏真实面目。程英平时称呼她为大姐,所以也没几个人知道她的名字。不过……” 砚中墨汁越来越多,墨光粼粼,发出沁人心脾的香气。苏夜却不停手,笑道:“不过什么?” “我猜,她就是纵横江南的毒手药王。” 杨无邪介绍用毒名家时,曾着重点出毒手药王之名。因此,苏夜不必装作茫然无知,可以兴致勃勃地问道:“何以见得呢?” 杨无邪道:“我没有证据,我只是这么觉得。毒手药王鲜少现身,一旦出手,往往能够解决最为棘手的奇毒。何况死在他手上的人,全都恶贯满盈,死有余辜,与十二连环坞的风格有所契合。” “这岂不是说,十二连环坞凡事由大总管在幕后控制,其他两位都是台前的摆设?” 她与旁人交谈时,往往表现出强烈的好奇心,详细询问他们对某人的看法。杨无邪早就习惯了,只道:“听说这三位总管只有职位之别,没有高低之分。程英外号‘朱雀丹青’,形容她精擅丹青图画,也形容她的灵心慧质。任盈盈剑法似乎还在程英之上,出手时双剑剑气横空,才有‘日月经天’之称。要说她们与程大总管的具体差异,白楼中没有资料,我也不愿擅自推测。” 苏夜终于放开那块墨,笑道:“你说了这么多,连我都好奇起来了。她们进京之后,如果方便,能不能带我去瞧瞧?” 杨无邪道:“这要看苏公子的安排。” “话说回来,十二连环坞来历成谜,建立时间还不到十年,发展速度又快的惊人,想必根基很浅吧,”苏夜提笔蘸墨时,不经意地问道,“师兄和雷损都这么重视它,甚至要静观其变,是否大惊小怪了?” 杨无邪忍不住一笑,摇头道:“只有根深势大,才能崛起得快。姑娘勿要小看十二连环坞,就凭它正面对抗官府水军,自始至终占着上风,就没有人敢轻视它。况且他们事后竟能巧为转圜,将弥天大祸化为虚有,可见在宫中、朝中亦有助力。” 他见苏夜有兴趣,索性多说了几句,“苏公子向来重视五湖龙王,也很欣赏此人。六分半堂行事不择手段,为了维持组织开支,难免做些伤天害理的事情。风雨楼却从来不这么做,只做正经生意买卖,又购买农田桑林,让人耕种纺织。如此一来,进项难免没有六分半堂那么多,来钱也没那么容易。” 苏夜忽地一笑,抢先道:“我明白了。正经生意中,以漕运、盐业利润最高,最容易赚钱。但五湖龙王立足江南,控制长江水道,不容他人插手。那么金风细雨楼就要吃亏,收入就要减少。哎呀,若我是师兄,一定非常讨厌他。” 杨无邪笑道:“姑娘果然聪明。五湖龙王行事霸道,岂止漕运盐矿而已,什么买卖都要握在手里,任谁都别想碰一碰。南方三十六条水路,除了粤南一带,几乎都被十二连环坞掌控。而且这人行止有度,从不横征暴敛,有时还自掏腰包,在天灾年间救济平民百姓,买出极高的声名。我们想了不少方法,都难以将地盘夺回,只好先放在一边。” 苏夜自然知道,十二连环坞财源来自何处,为何源源不断,滔滔不绝。但她便宜占尽,不好再卖乖,听完杨无邪对五湖龙王的评价,这才手腕一抖,在纸上写了两个大字:“宿舍。” 她人如湖中素月,溪畔姣花,写出来的字却孤峭峻拔,清隽硬挺,笔笔尽是寂寥之意,与她的人殊不相称。 杨无邪打眼一看,竟然微微一震,惊道:“这……这是公子的笔迹!” 苏夜心中亦有感慨,脸上却不动声色,微笑道:“我上小寒山后,是师兄教我读书写字。我既然跟着他学,笔迹自然和他差不多,有什么稀奇?” 杨无邪只觉难以置信,又不得不信,只好托着那张纸,问道:“你当真要叫这地方为宿舍?” “真的。” “……” 金风细雨楼中,许多人都羡慕杨无邪,认为他深受苏公子信任,才得以照顾这个人见人爱的活宝贝。只有杨无邪自己知道,所谓活宝贝,有时也会变成烫手山芋。苏公子时常说着说着,突然就不理会她了,其实并非生性孤傲,不愿与他人闲谈,而是的确无话可说。 他捏着那张纸,想劝她换个名字,又觉得这名字也很有意思,想来想去,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告了声罪,匆匆离去。 苏夜凝视他背影,注目良久,久到早就看不见人影,才微微一笑,将笔洗干净,挂回笔架上。 她隐匿于金风细雨楼,相当于将五湖龙王的身份牢牢藏住,反而更便于打探消息。苏梦枕问过她几次,确认她知道什么地方属于什么势力,便任她自由行动,从不进行任何限制。 他面对她的时候,总是更具耐心,解释的更多一些,曾明确告诉她,她可以做任何事情,但要自行承担后果,休想把金风细雨楼当成后台。但说完之后,他好像又觉得口气太重,硬邦邦地加上几句,说这是为了她好。 苏夜与温柔同为红袖神尼的女徒,出身却大不相同。苏夜自幼颠簸流离,后来“被父母带走”,又不幸“父母双亡”,再度失去可以依靠的亲人。温柔则是洛阳王温晚温嵩阳的掌上明珠,饱受父亲、师父的娇宠溺爱。任谁见了她,都会怦然心动,大献殷勤。 温柔得罪了人,对方反而先忌惮三分,胜了都不敢要她的命。苏夜却没这个便宜,而且,苏梦枕也不想让她有。 他总认为,她应该凭借自身本领,闯出名气威望,不要与“苏梦枕师妹”这身份扯上关系。在真正残酷的争斗中,他本人尚且自身难保,又怎能确保苏夜的安全? 他能一笔一划教她写字,自然也能以相同耐性,将她培育成她自己想要的模样。 苏夜无需他解释,自然明白他的用意。当然,她暂时不想做什么,最多离开天泉山,去城里转一圈,观察几个感兴趣的地方,全无惹是生非之意,更没傻到去六分半堂那里挑衅。 苏梦枕师妹忽然出现,引起了京师中沸沸扬扬的流言。大部分人打听她的资料,听说她没有背景可言,便兴趣缺缺地丢开了手。过了几天,十二连环坞的两位总管联袂而至,便成为旁人最新的瞩目焦点,将苏夜彻底压了下去。 按照预定计划,她们平安抵达,便代表十二连环坞最为重要的物资运到。在此之前,苏夜早已有所布置,以他人之名抛出巨资,买下京城中大片地皮。哪怕那地皮属于蔡京一党,她也捏着鼻子认了。 因此,程英似乎缺乏外来者的自觉,不高调也不卑微,很自然地移居进京城分舵,随即进行布置,以暗记召来早已进入城中的帮众,在数天之内,将这个分舵打造成一个不可小觑的地方。 程灵素依旧隐于幕后,唯有必要时,才会以大总管的身份现身。她与程英一起,外加陆无双和叶愁红,便可应付绝大多数意外事件。 苏夜深深担心,生怕有人蓄谋已久,趁着她立足不稳时,打她一个措手不及,反复叮嘱她们,遇到危险时,可以毫不犹豫求救。但她的担忧并未成真,直到程英主动发出拜帖,请求与雷损、苏梦枕两人会面,分舵始终安然无恙,并无任何人上门挑衅。 她先见雷损,再见苏梦枕,绝非因为对两人态度有差,而是因为苏夜人在金风细雨楼,可以公然见面,从席上交谈的只言片语中,得到与雷损会面时的消息。 雷损并未为难程英,在六分半堂中排设筵席,听说宾主尽欢,席间气氛十分友好,根本看不出两个月前,十二连环坞还在江南对抗霹雳堂。而程英也未露出任何值得一提的口风,只婉转推诿,表示这趟只为“做生意”而来,不想惹出其他事端。 会不会有人相信她的说辞?也许有,但那人肯定不是雷损。 苏梦枕亦相当重视程英,决定亲自与她见面,也算给足了十二连环坞面子。苏夜刚开口提要求,他便点头应允,答应把她带在身边,共同赴宴。 第四十一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这场筵席仍然设在黄楼。 京城的雪尚未化尽,但青石大路上,积雪已被扫的干干净净,堆成路边雪堆,让达官贵人的马匹车轿畅通无阻。有些孩子在玩雪,又被大人赶开,以免弄脏了好不容易扫完的地面。 雪一停,所有买卖生意均回归正常。寒冷天气挡不住万缕繁华,更挡不住人们寻欢作乐的心。在下一场大雪降落之前,这里仍是纸醉金迷地,温柔富贵乡。 当今天子赵佶看着这座都城时,只会觉得自己垂拱而治,万众归心,万难看出豺狼大隐于朝,四方隐患众多,暗中已经埋下山河破碎的诱因。 苏夜习惯了江南生活,平日从未亏待自己,却也不得不承认,用生活水平为评价标准,汴梁的确他处难及。就连花街柳巷里面,女子容貌之美居然也压过了江南佳丽,可见京中贵人生活何等奢靡。 天气放晴后的第十五天,程英终于来到金风细雨楼。 她乘马车而来,到了山下,又换成两人抬着的小轿。小轿布置的精雅舒适,既不惹眼,又能彰显主人身份非同一般。她本人身着青衣,腰佩玉箫,容貌清丽脱俗,如同桃花飘零在清溪上,又有着江湖女子特有的英气。但她说话时,言辞典雅,处处为他人着想,体现出其温雅体贴的性格,好像出身书香世家。 论讨人喜欢,她全然不输给号称“童叟无欺”的杨无邪。 很多人心怀疑惑,不知五湖龙王是否色迷心窍,居然让一个娇滴滴的女子掌握十二连环坞大权。等他们亲眼见到程英,才发觉她足以承担这个重任。若把雷滚之类的人换到总管位置上,十二连环坞早就遍地树敌了。 除她之外,还有三名女子同行,和她一样引人注目。其中,唯有陆无双未曾易容,并主动告知别人,说她是程英表妹。程灵素与叶愁红都隐藏了身份,自称二总管的侍女,无意报上名号。 然而,程灵素沉静中兼有灵动,表面不声不响,实则满腹智谋。叶愁红艳如桃李,冷若冰霜,有种不近人情的艳丽感觉。她们举手投足间,难免与寻常女子不大相同。 苏夜坐在苏梦枕下首,偶尔瞟他一眼,想知道他能不能猜出她们的身份。但苏梦枕始终平静以待,令她看不出他心中作何想法。 由于这是招待客人,他面上的笑容比平时更多些,口气也客气许多,不像对她说话时,直截了当到近乎刻薄。他身上有二十多种病,每种病都不容许他饮酒,所以他从不饮酒,如果需要,便让身边的“四无”代为敬酒。 不过,苏梦枕无意让人窥见金风细雨楼的重要干部。六分半堂中,狄飞惊、雷动天等人不曾出席。他也只带了杨无邪和师无愧,权作对程英的回敬。 无论如何,谁都很难在程英面前,长时间保持忌惮之心。她甚至问起苏夜,听说她是苏梦枕师妹,还随口夸赞了几句,并主动提起她近期做下的事情,评价她不愧与苏梦枕师出同门。 双方互道寒暄,互相问候,说完了客气话,表达了发自内心的欣赏,话题才渐渐严肃起来,严肃到几乎尴尬。 苏梦枕率先开门见山,在苏夜预料不及之时,忽然笑道:“五湖龙王人在何处?” 他对面坐着的四名女子,竟没有一人目光扫向苏夜,均望向了他。程英柔声道:“说来奇怪,雷老总设宴时,问了和公子完全相同的问题。” 苏梦枕道:“是吗?” 程英道:“我怎样回答雷老总,就怎样回答苏公子。本帮龙头就在京城之中。” 她顿了一顿,又微笑道:“可惜,她人在哪里,准备何时露面,我们也不太清楚。” 从苏夜的位置看去,苏梦枕低垂着眼睛,也微微低着头,似乎根本没听见这桩令人心悸的消息。但他一抬眼,眼中就似有阴寒火光跃出,会把对方盯的心虚,情不自禁低下头去。 程英并未低头,陆无双也没有。陆无双仿佛觉得很有趣,笑容又俏丽,又顽皮,还带着三分挑衅之意。她们笑的如此好看,与苏梦枕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 苏夜自我介绍后,始终一言不发,上什么菜就吃什么菜,看起来特立独行。唯有双方谈到尴尬问题时,她才投去充满好奇的目光。 在旁人眼中,她非常懂事,虽说对师兄做出无理要求,得以参加这场颇为重要的会面,却自知没有必要开口。但她只是担忧说的越多,错的越多,难以逃脱苏梦枕那敏锐到了极点的洞察力。 苏梦枕点了点头,好像真听出了一些重要内情,又问道:“贵帮的毒手药王,与五湖龙王同行,还是与你们同行?” 程英笑道:“苏公子当真厉害。如今我若拒不承认,便是我的不是了。但我没有得到药王的允许,不可泄露她行踪,还望公子见谅。” 苏夜本以为,苏梦枕必当追问下去,查问毒手药王是否是十二连环坞的大总管。但他竟直接绕开了此事,冷冷道:“五湖龙王已在京中,毒手药王也来了。程二总管,你说贵帮别无他意,只想做几桩大买卖,岂非当面相欺?” 他言辞陡然犀利起来,句句如寒冰,如钢钉,每吐一个字,就像要钉进人心里,挖出最深的秘密。 程英自幼遭遇巨变,已经历过几次生死大事,均能从容以对,绝不会慌张失态。她心惊于苏梦枕的气势,却还保持着平静态度,柔声答道:“我们只有处事权,没有决策权。龙头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复述。公子若真想知道,不如等我们回去问问。只要龙头点头,我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杨无邪同样极少说话,此时缓缓插言道:“买卖与买卖也有不同。不知几位想做的,是什么样的买卖?” 陆无双以手掩口,似乎想把笑声掩回去,然后娇笑道:“粮食、布匹、马匹、铜铁、木材、药材,岭南收甘蔗茶叶,江南收丝绸绢帛。反正水上陆上有的生意,我们都做,也可以代为保镖、运输官府私人货物、帮忙剿匪除贼。金风细雨楼能做的,十二连环坞也可以。杨总管你这么问,难道是不准我们在这儿做买卖?” 她性情与程英颇为不同,说话直白的多,却将杨无邪堵的严严实实,再难问出第二句。 苏梦枕笑了笑,不计较她的无礼,只笑道:“五湖龙王不愧为水道出身,深深懂得一个道理。” 程英道:“愿闻其详。” 苏梦枕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龙王厌倦了三江五湖,现在想洗手上岸,做江边垂钓的老钓翁。” 他的笑容突然产生变化,从之前的冷淡客气,变为傲然自信。他并未对程英虚言恫吓,更未放话警告,反而极有兴致地道:“苏某真心希望,龙王能够在京城站稳脚跟,打破如今的僵局,更希望可以与他会面。程二总管若方便,不妨为我带去这个口信。” 程英在座上欠身为礼,笑道:“公子请放心。” 筵席比预计中更长,直到月上枝头,清辉遍地,程英才起身告辞,再三道谢,带着侍女随从离开天泉山。苏梦枕不喜热闹,径直离开设宴的大厅,来到侧厅暂行歇息。 苏夜从不把自己当外人,厚着脸皮跟了进来。苏梦枕没怎么理她,却也没让她离开,落座后,脸上居然泛出无奈神色,摇头道:“也许等不到他们主动,我们就得和六分半堂再次翻脸。” 师无愧皱眉道:“何以见得?” 苏梦枕不答,苏夜也没说话。杨无邪苦笑一声,代为解释道:“因为这位程姑娘太沉得住气了。总管尚且如此,龙王本人还用问吗?” 也不知怎么回事,其实只换了个房间,就像把所有浮华喧嚣隔绝了似的,使人从觥筹交错的气氛中,倏地落到冰冷无味的现实世界。苏梦枕已收起笑容,重披一身寂寥,缓缓道:“你可知他们为何不在进京之初,便找出合适契机,马上立一个下马威?” 苏夜继续没把自己当外人,盯向师无愧,等待他的回答。直到师无愧疑惑地回望过来,她才霍然惊觉,“谁?我?” 苏梦枕耐心地确认道:“对,就是你。” 最近一段时间里,苏梦枕常拿这些问题问她,查看她能否深入思考某件事情。但苏夜不习惯被人问如此浅显的问题,每每要等别人提醒,才意识到苏梦枕再问自己。 她见杨无邪笑了,才道:“因为十二连环坞是京城中的外来者,毫无根基可言。倘若他们沉不住气,想要先行立威,只会引起京城势力的反弹,成为众矢之的。到那时,你也许会和雷损联手,先把这个不安定的敌人清除出去。” 苏梦枕总算露出笑容,摇头道:“他们注定是六分半堂的敌人,所以我不会,其他人倒有这个可能。但你能想到这些,已经很不错了。” 杨无邪道:“因此,他们最紧要的是顺势而行,而非刻意做什么。即使他们什么都不做,蔡太师、雷总堂主亦不会坐视他们发展壮大。只要在恰当时机,漂亮地解决一两件事,就能借着那股势头,正式抢夺京城地盘。” 苏夜平静地望着他们两人,全然不露心中惊讶。 事实上,苏梦枕的猜测并非完全正确,因为她能沉住气,她的盟友却做出要求,认为她应该拿出证据,证明她有在京中立足的手段。 若她成功,那么合作可以继续。否则五湖龙王能否回到五湖之中,还是未知之数。当然,对方并未刻意为难她,让她随心所欲行事。但她可不愿故意拖延,以此试探对方的耐性。 她这么想的时候,恰好听杨无邪道:“如果五湖龙王下决心与六分半堂对抗到底,对我们来说,就是最好的发展。” 苏梦枕笑道:“这可未必。” 第四十四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苏夜盯着那具尸体,伸手轻招。甲虫仿佛收到主人召唤,迅速飞回,停在她手上,又被她收进袖子里。 她缓步走到尸体旁边,将这人的头侧了过来。这张脸早已变了形,肌肉扭曲,带着死鱼肉般的死白色。她一看正脸,便大失所望,因为死者并非她要找的叛徒。 当今江湖上,时时发生着怪诞惊怖的奇事。她听过闹鬼山庄,中邪古宅,山僧吃掉整座村子的人,也听过东北那边,有人创出了酷似生化兵器的怪物。某座宅院看似鸟语花香,雕梁画栋,却有可能正在上演惨案。若她不亲眼一看,决计猜不出这群江湖枭雄,当世人杰又导演出了何种悲剧。 如今她追踪叛徒,然后追到了一具陌生尸体,不过是千百桩奇事中的一件。 苏夜站在雪地中,积雪并未被压出痕迹。即便在她蹲身时,雪面也只微微下陷,要视力极佳的人,拼命凑近了看,才能看得出。 她松开手,目光又掠到了死者后脑的伤口。这地方已被打的像个砸烂了的西瓜。事情看似毫无疑问——此人从背后挨了一记重击,当场身亡。 但她看第二眼时,已经看出伤口不对劲。西瓜完整与否,影响到被砸烂后的品相。她觉得这片血肉模糊之中,存在着些许疑点。在她看来,他先被小箭样式的暗器一箭贯脑,射出细柱形创伤。凶手又将暗器拔出,给他后面来了一下,试图掩盖自己的来历。 苏夜立刻想到此行目标。那人名叫唐纵,为唐家堡子弟,暗器功夫出神入化,最知名的一种名为“十殿阎魔箭”,粗细大小与伤口别无二致。 她已可以确定凶手,却想不明白他这么做的原因。 要知道,唐纵出卖十二连环坞后,直接躲到朱勔麾下,却仍扛不住任盈盈的报复,只得亡命北上,脱离江南江北区域。最近龙王进京,在附近置办地产,设立十二连环坞分舵。他不赶紧远走高飞,反而潜藏在这户人家,并杀了一个人,简直愚蠢至极。 更可疑的是,尸体周围散落凌乱脚印,大小轻重不一,显然有人查看过尸体。但他们既没隐藏它,也没向官府报案,就这么把它扔在原地。 苏夜从翻进后墙,到看出死因,不过几弹指过去。她正在思索原因,却陡然眉头一皱。 这地方血腥气太浓了,还连绵不断,悠游自在地从宅中房屋那边飘过来,与尸体伤口的血气混在一起,让她大为警惕。由于宅子布局十分正统,她随便扫一眼,就认出那地方是后厅大堂,通常被主人家用来招待客人,摆设宴席。 她不由站起身,想去看看怎么回事,忽地听见数声微弱到极点,也凄惨到极点的呼叫。惨呼配上血腥气息,顿时将她带进毛骨悚然的气氛,犹如身处恐怖电影。 “京畿重地,竟有人敢白日行凶?” 苏夜心中闪电般划过如此念头。她经历过比这更诡异的情况,毫不畏惧,一听惨呼声,立即展开身形,如离弦之箭,连穿两座花园拱门,奔向本宅后厅。 无论何人行凶作案,她都有把握拿下,要么当场格杀,要么扭送开封府。这里毕竟是一国都城,又有四大名捕坐镇。若非受逼不过,她也不想随意杀人。 她身法何等之快,起落间,已经掠进后厅侧门,却在看到厅中景象的一刹那,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这根本不是人间应有的景象,而是活生生的地狱。她视力越好,看的就越清楚。她看到,厅中站着六个人,却还有十几个人,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站着的六个人中,四人身上带刀,容貌气质则各不相同,哪怕长相不甚好看,也目光锐利,神情冷漠中杂着冷笑,一见便知均为用刀名家。然而,他们好像只是随从,自始至终一言不发,以站在花厅中心的一老一少为首。 乍一看,那对老少似乎没什么特别的。老人容貌平常,老的牙都要掉光了,平时无精打采,笑起来没羞没躁。青年也算不上特别英俊,神情却羞怯内敛,像个未出闺阁的大姑娘。 如果苏夜在街边碰上他们,给她一百次机会,她也猜不出他们能做下这么残忍的事。 他们正在活剥人皮。 苏夜历练了这么久,碰上再凶的凶徒,也能从容一笑,想都不想地拔刀应战。可她眼前发生的一切,远远超出了她的预计范围,让她心头一阵阵作呕。 尤其对方还不是刚刚开始,身边已经有了两个受害者。这两个血团正在地上蠕动,还没死,也很难在短时间内死去。他们得经过漫长煎熬,忍受非人痛苦,才能咽下最后一口气。 青年手中的人是个女子,只被剥掉了一条手臂的皮,便哭的没有力气再哭。苏夜方才听到惨呼声,正是出自她口中。她很可能中了麻药、迷药一类的药物,软瘫在地,全然动弹不得。。 厅中还摆放着腊梅、水仙等盆景,在炭火热气催动下,发出沁人心脾的清香。那青年嗅着花木香气,仿佛很满意,露出比之前更害羞、更温柔的微笑。 然后,他就看到了掠进后堂的一个身影。 苏夜头一次见到变态杀人犯,难免愣了一愣,扬声叱道:“停手!” 敌人来势奇快,在她叱喝之时,四道刀光已交错而出,铺天盖地地向她斩落。苏夜手中青光一闪,只听一声长而清越的鸣响。青罗刀划出一道浅浅弧线,比女子黛眉还要美丽,看似漫不经心,却同时挡住了这四柄刀。 青年和老人反应更快,竟抛下手头猎物,迅速后退,退向花厅正门,用上前的四刀客作为屏障,将自己牢牢护住。苏夜纵能突破四刀围攻,也难以拦住他们夺路而逃。 这四人实力非同小可,地位更非同一般,虽称不上她的对手,拦一下她却毫无问题。苏夜冷笑一声,声音中尽是不屑之意。青罗刀刀芒陡然暴涨,脱尽秀丽飘逸之气,尽显霸道澎湃,自小溪化作海上怒潮,又与四刀客每人硬碰一招。 他们成名已久,顶着偌大名气,与另外四人合称“八大刀王”,自然不会太过不济,被她一招击败。可无论是长刀、短刀、大刀、小刀,只要与青罗刀刀身相触,立马触电般地震颤起来,令主人手臂发麻,只能急速后退,防止被苏夜追击至死。 八大刀王只来其四,无法发挥最大威力。但四人同行,已足够在京城耀武扬威。此时他们竟同时后退,呈现败象,实在是极为罕见的经历。 那老人蓦地喝道:“刑部六扇门在此办事,来者何人!” 刀芒暴涨暴收,如同从未存在过,转瞬回到苏夜手中。直到此时,他们才看清青罗刀。这柄短刀碧沉晦暗,被她细滑如白玉的手轻轻握着,怎么都看不出方才的犀利暴烈。 她和每人交手一次,心中已有了底,知道四人齐上也是无用。结果老人大叫六扇门在此,使她半信半疑。她心想反正他们逃不掉,便停住刀势,冷笑道:“你们是六扇门的人?我看你们是打家劫舍的强盗。” 她一边说,一边随手一掌,拍在那可怜女子的肩膀处,顿时截断她肩臂经脉,让她手臂麻木无力,无法感受任何疼痛麻痒。这本是制住对手的点穴截脉手法,用来止痛止痒,亦有奇效。 她又看了看那两个颤动的血人,暗自叹了口气,射出两缕凌厉指风,彻底封住他们身上重穴,令他们陷入昏迷状态。 老人道:“我是任劳。” 青年似乎羞于开口说话。任劳替他介绍道:“他是任怨。” 苏夜恍然大悟,正等他们继续介绍那四位刀客,却已没了下文。她微微一笑,缓缓道:“虎行雪地梅花五,鹤立霜田竹叶三,原来是你们两位。” 十二连环坞与六扇门素无来往,仅在必要时,为在江南办案的捕快提供方便。但任劳、任怨两人的恶名,绝不下于四大名捕的侠名,听的她恨不得洗洗耳朵。 这两人师出同门,年纪小的任怨是师兄,年纪大的任劳是师弟。他们武功并没什么出奇的,却特别精通折磨拷问人的法子,且天性残忍狠毒,没有半点人性。刑部刑房中,也不知折磨死了多少英雄好汉。偏偏他们深受天子宠信,又得蔡京一党重用,更是刑部老总朱月明的亲信,从未有人扳的倒他们。 他们下手时,随意指使刑部、六扇门、开封府的势力,还从蔡京那里得到诸多援助,足以代表官府。但若按律追究,却会发现他们并无刑部正式职位,号称自己只是朱月明的朋友,谁都管不着他们。 迄今为止,恨他们的人可以绕汴梁城一圈。但他们自知太招人恨,从不独自行动,每次露面,身边必有高人护送随行。别人越憎恨,他们活的就越精神。 苏夜撞上他们,然后得悉他们身份,心中马上动了杀意,却不着急出手,想要摸清那四名刀客的身份。 任劳又道:“你是谁?既然知道我们名号,就该知趣退开,否则治你一个妨碍办案之罪。像你这样娇滴滴的美人,进了天牢,恐怕不怎么好受吧。” 苏夜冷冷一笑,自报家门,“我姓苏,名夜,是个无名小卒。二位可能从未听过我的名字。” 她说话时,仍未停止救人举动,随手一把脉,就发现这满地的人果然中了麻药,急切间也不及问谁是主人,只能挨个按住脉门,以自身内力为其解除药性。 任怨忽然说话了,声音柔而细,“原来你就是苏梦枕苏公子的宝贝师妹。苏公子亲自带人,将你从六分半堂的重围中接走,京城中还有谁不知道呢?” 苏夜道:“我和你说话时,若你不特意提到我师兄,我会非常感激。” 她顿了顿,口气陡然转为严肃冷厉,“今天你们做下这事,堪称人神共愤。无论你们是不是六扇门的人,我都管定了。我先废了你们武功,再将你们送去神侯府,请诸葛神侯定夺。” 任劳露齿一笑,却没露出任何牙齿,嘶哑着声音道:“这里死了人,我们奉命追查办案。办案过程中,稍微用点小小手段,又犯了哪条律法?你敢对我们动手,就会变成朝廷钦犯,连带你师兄的金风细雨楼都要吃挂落。” 苏夜笑道:“我并非金风细雨楼的人。就算你要株连九族,也没有株连师门上下的道理。何况,我成为钦犯前,你们两位先得死于非命,这么一算,我可没亏本。” 第四十五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满厅倒地的人中,没一个武功值得一提。任劳任怨这次出来,也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只请了四位刀王同行。然而,办事办到一半,苏夜忽然出现,使得他们无所适从,均在犹豫继续硬顶,还是看在苏梦枕的面子上,对她客气些。 任怨忽道:“你怎会进入这座宅院,难道你认识这家人?” “不认识。” “哦?” “你们太猖狂,血腥味太浓,我过路时闻到了,就进来打抱不平。” 苏夜打穴解穴,只需轻轻一掌,惟因药力有些麻烦,所以以内力驱毒时,所需时间稍微长些。任怨盯着她,明知她半蹲在那里,全身都是破绽,却不敢上前一步。 直到此时,他仍未露出异样神情。任劳年老,却不如他这么沉得住气,冷笑道:“你信口胡说什么,这地方与外面隔着一个园子,你从哪儿闻到血腥?” “你们问,我就回答,你们信不信,与我无关,”苏夜又松开一人手腕,示意她去照料那受了伤的女人,“你们若不信我说的话,为何还要问我?” 旁边一名刀客冷然道:“你仗着苏梦枕的势力,得罪办案公差,强行与六扇门结仇,不怕后患无穷?” 苏夜笑道:“我说我代表我自己,你们用师兄压我低头。我提到师兄,又成了我仗着他的势。师兄若在此地,你们早已死于非命,还有机会和我说话?” 这几人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纷纷露出笑容。笑容里有不屑,有讥讽,有傲慢,唯独没有认同。任劳依然冷笑,然后缓缓道:“果然是个天真的小女孩。你今天断条胳膊断条腿,不知苏梦枕可会为你认真计较。” “我也不知道啊,不如试试看吧。但你们两个今天死在这里,朱刑总会不会打上金风细雨楼,公然捉拿我呢?” 苏夜杀意已浓,面上却不动声色。她恰好驱走一名老者身上的药力,觉得他不会武功,但奇经八脉均受重伤,竟已受过极为惨烈的折磨,不由微微一愣,只听这老人低声道:“多谢。” 任怨道:“这里死了一名六扇门的捕头,我们誓要追究到底。凶手必然是这家的人,所以我们才刑求拷问。” 其实他们二人出去办事,一向手到擒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从不向任何人解释任何内情。但苏夜一刀逼退四刀王,令他暗自吃惊,不由自主改变了态度。 那老人怒斥道:“你们若要破案,那就破呀!为什么先问我家放着金银财宝的密室如何开启!为什么我说都说了,你们还要下这种毒手!我又如何知道杀死廖捕头的凶手是谁!我本来就要报官,你们却……” 任怨不答,只柔声细气地说:“我已很久没有见过敢当众得罪朱老总和刑部的人。苏女侠,我最后劝你一句,你初入京师,还什么都不懂,不如速速离去,回家请教苏梦枕,问问他刑部刑总朱月明是何等人物,你该不该这么对待我兄弟二人。” 此时,苏夜恰好移动到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年身边,理都没理他们。这少年容貌极为俊秀,唇红齿白,清秀文雅,给人以玉树临风的感觉。但他已吓的面如土色,哀求似的望着她,用眼神求她相救。 苏夜扫他一眼,却见他双目晶然生光,居然身负上乘武功,也不知怎么回事,会和别人一起中毒。她在心里摇摇头,将手掌贴上他背后大椎穴,继续保持着一膝跪地的半跪姿势,同样柔声道:“你们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任怨道:“什么错误?” “但凡为虎作伥的走狗,往往志得意满,耀武扬威,最后忘记自己身份,产生很不应该的想法。” 任劳又咧开那张没了牙的嘴,冷笑道:“什么想法?” 苏夜慢悠悠地道:“你们认为,别人应该怕你们,哀求你们,不敢得罪你们,见到你们就得绕着走。哪怕我武功比你们高,也得忌惮你们的后台,对你们客客气气的,装作没看到你们在做什么。对了,你们的后台是谁来着,朱月明?蔡太师?梁太傅?” 任怨终于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却没反驳她的话。任劳道:“我们勤恳办差,竭力为朝廷铲除奸党,自然受到大人们的关照。” 苏夜不理会,只轻笑几声,冷然道:“你们忘了,你们不是朱老总,不是蔡太师,更不是梁太傅啊,兄台!我怕得罪朱老总,这不假,但我今天在得罪你们,不是他!他知道你们把自己和他相提并论,提拔到同一地位上吗?” 先天真气如山洪爆发,冲开路上一切水坝闸门,瞬间化解那少年体内药力,并将他被点住的穴道悉数冲开。她做完这件事,旋即站起身,向前踏了一步。 她踏出这一步,对方立即面露忌惮神色,竟不约而同,向后齐齐退出两步。 任怨脸色微微一变,直觉一股锐利如刀的危险直逼面前,需要强撑着自己,才没夺门而逃。苏夜睨他一眼,声音比她手中的刀还要冰冷,“只可惜,你们再好用,也只是两条好用的狗,不值得人家尊重。你们死了,就变成两条死狗,谁会为你们复仇?我马上就杀掉你们,就算自此浪迹天涯,也有你们两条狗命打底!” 她站在水仙旁边,眉凝春山,眼含秋水,令盛放的琼花嫩蕊也黯然失色。任谁都想不到,她外表美到令人怦然心动,做事却如此刚硬,居然不顾后果,硬要杀这两个驰名天下的煞星。 忽然之间,一名刀客扬声道:“信阳萧煞。” “襄阳萧白。” “孟空空。” “苗八方。” 四人大声报出姓名,犹如北宋年间的银河火箭队,却没半分滑稽意味。苏夜猛地侧过了头,两道目光如屋檐下倒垂的锋利冰棱,刺在他们每个人脸上。 萧煞心头一颤,急忙说道:“我等是‘神通侯’方应看方小侯爷的护卫,京师八大刀王之四。苏女侠,你今日敢动他们一根指头,便是与小侯爷过不去!” 萧白道:“苏女侠,你须知道。令师兄苏公子与小侯爷颇有几分交情,小侯爷也很看重苏公子。” 方应看曾经游历江南,到金陵与苏夜见了一面。但那时他并未带上八大刀王,因此苏夜对他们只闻其名,从未见面。萧煞见她顷刻间便要动手,急忙自报家门,总算成功地让苏夜吃了一惊。 她仿佛不信似的,一寸一寸审视着他们,活像要在他们身上盯出洞来。她当然知道,这两人所说的乃是真话,因为没有人敢冒充方应看下属。 苏梦枕在京中地位极为重要,也因此受到太多桎梏和掣肘,连她这个远道而来的师妹,都难免受到影响。 她想要在六人围攻下,一举击杀任劳任怨,势必要显露属于五湖龙王的武功,除非将四刀王一起灭口。但是,旁边目击者这么多,难保不走漏消息。 若说这四人是六扇门派给任劳二人的保镖,那她杀就杀了。他们却语出威胁,提醒她,这将是方应看和金风细雨楼间的梁子。苏梦枕师妹杀死方应看护卫,只怕很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除非她表明自己便是五湖龙王,将仇恨拉到十二连环坞身上 她斟酌过后,觉得还有办法处理。偏偏在不久之后,她就得进入洞天福地,完成泽卦的推演。这样一来,此事后果将全由苏梦枕一人承担。这是她不愿看到的,也确实不应该这么做。他毕竟待她甚厚,于情于理,均应一人做事一人当。 萧煞见她神色略微松动,总算无声松了口气,却听她道:“我有很多顾虑,却没一个和你们有关。好,相信两位任兄没这么大脸面,终日把你们带在身边,以后日子还长着,总有再遇之时。” 任劳道:“不错,总有再遇之时。” 苏夜向门外一指,道:“滚吧!” 任怨面颊肌肉微微抽动,几乎无法察觉,也向苏夜身边一指,“我们得带走这个嫌犯。他身为此地武功最高的人,有着极大嫌疑。” 苏夜望向他指的方向,发现他要的人正是那俊秀少年。他本来跳了起来,老老实实站在她身边,这时一看任怨神情,顿时打个寒颤,颤声道:“我我我……” 苏夜心知任怨临走之时,还要指名索要此人,必然有着更深一层的目的。她向旁滑出一步,挡住任怨视线,问道:“你是什么人,这家的少爷么?” 少年看着她温和的目光,明丽的容颜,总算不再发抖,脸上也慢慢恢复人色,小声道:“我叫花晴洲,来这里做客。” 苏夜皱眉,只觉这名字有点熟悉,就是想不起在哪里听过。花晴洲习惯了自己籍籍无名,再次小声说了一句,“我爹爹叫花枯发。” “啊……” 他说出父亲是谁,便等同于揭开了任怨的目的。苏夜听过花枯发之名,记起他和他老友温梦成二人,为京城“发党”、“梦党”的党魁。这两个势力相当于江湖散人的联盟,专门收纳那些不愿与金风细雨楼、六分半堂扯上关系,又惧怕孤身无援的市井好汉。 花、梦二人虽无特别重要的地位,却时常行侠仗义,绝不肯与奸党同流合污,堪称下层势力中的一股清流。 花晴洲既是花枯发儿子,落到任怨手中,下场可想而知。苏夜骤然转身,冷声道:“你们莫非在逗我?四位,你们都听到了,我已做出退让,两位任兄却要自行寻死。” 青罗刀尚未抬起,已发出迫人杀意。萧煞当机立断,掠向门外,同时叫道:“咱们走吧,等问过了苏楼主,再来解决这事!” 苏夜持刀站在原地,并无追踪的意思。她嘴角还噙着冷笑,似在嘲笑他们,又像在嘲讽自己。 这不是她第一次遇上这种情况,因担忧后续发展,而放过想杀的人。但她不会为此气馁,更不会真正放弃。她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只在内心深处立下目标。 只要她不死,总有一天,她会成长到不怕任何后台的地步,无视神通侯方应看,也无视蔡京蔡元长。她等那一天,已经等了很久,还可以用最大的耐心,持续等下去。 第四十八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沃夫子地位再高,也高不过苏梦枕。苏梦枕在场,他就抢着表明立场,有多事不敬之嫌。但他说完后,苏梦枕也没出口斥责,当场默认了他的话。 这表示,无论事情结局如何,金风细雨楼都会一力护短,甚至不惜为她开罪朱月明。 苏夜过去从没料到,这人人闻之变色的江湖险地,竟会给她带来坚实可靠的感觉。她留意观察着每一张脸,均没发现犹疑、为难、违心所言。即使他们因着苏梦枕,不得不对她多方维护,那也足够给她面子了。 她感动归感动,却微笑道:“怎么,你们几位就这么悲观,认定我找不出凶手,要被迫去六扇门投案?” 她问的是沃夫子,沃夫子却拈着山羊胡子,不再开口。她又看向杨无邪与师无愧,这两人都目视苏梦枕,继续等候他们公子的定夺。 苏梦枕恍若不见,略一沉吟,口气依然平淡至极,“你倒是说说,此事有没有什么为难之处,又为难在哪里?” 须知金风细雨楼耳目遍布京城,如蜘蛛布网,如古树扎根,只要知道了凶手的详细情况,想找出他,不过是时间问题。他这么问,足见确实在替她考虑,想要进行提点,让她得悉疑难何在。 苏夜一扬眉,诧异道:“师兄你又小看我了,居然问我如此浅显的问题。这桩凶案显然是自导自演,杀人者与审判者合谋动手,做的滴水不漏。而且我已经打听到,死者廖捕头在六扇门素有清名,一向支持四大名捕。他被人杀死,也可以小小打击一下神侯府。这更从侧面证明,凶手绝非一时冲动。” 她言语中尚有所保留,并未直指朱月明事先知情,贼喊捉贼,因为她对这个胖子持保留态度,想观察一阵,再做决断。 苏梦枕笑道:“所以呢?” “所以比起抓人,我更该担心他们蓄意藏匿凶犯,抑或杀人灭口。” 她说完这句话时,神情已从微笑变作冷笑,带着极为笃定的意味,“不过,我猜他们认为我必然失败,舍不得就此毁掉一件好用的工具。比起灭口,更有可能让他缩头乌龟似的,先藏上一段时间。” 在她面前,苏梦枕的笑容特别不值钱,比夸赞更廉价,“你既然知道,还把话说的那么满?” 苏夜一笑,“我自有我的办法,你们就不用担心啦。” 如她所料,苏梦枕没追问她有什么办法,反倒盯住看似不相关的一处,皱眉问道:“我们担心什么?” “你们楼里麻烦够多了,实在不需要我再添一件,”苏夜叹了口气,“以后我再惹事,肯定先把脸蒙上,省得人家一听我是谁,张口就喊苏公子。” 她本意想逗人放松,却适得其反。苏梦枕默然半晌,忽然道:“你当真不怕?” 苏夜道:“我为什么要怕?我回归中原后,受到的惊吓已经够多。朱刑总想要吓到我,还得多多拿出点本事才行,像他那样子,我只好和他虚与委蛇,决不至于害怕。” 她声音虽轻,口气却极为坚定,竟真没把朱月明看在眼里。苏梦枕痛快地点了头,道:“很好,从今天起,楼中人手任由你调配。你的话,就是我的话。你想派人办事,不必预先请示我。” 他重复了朱月明的质问,同样毫不犹豫,不打折扣,再度引起厅中小小的震惊。苏夜当场愣在椅子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她身为五湖龙王,有时亦会事急从权,赋予他人与自己等同的权力,但总会做出限制,并及时将权力收回。苏梦枕可比她疏狂的多,居然没给出时间期限。 也就是说,在他公开收回这话之前,苏夜在楼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拥有与副楼主差不多的地位。饶是她反应奇快,智计百出,也只能道:“我不……” 这无疑是道石破天惊的命令,却没有人提出意见,最多惊讶皱眉。六大亲信跟随苏梦枕已久,素知他一言既出,如同白布染皂,几乎不可能撼动。他会听取旁人建言,但只要亲口说出决定,就没有人可以改变他。 而且,苏梦枕在苏夜身上花了不少心思,目的一望即知。苏夜本人亦文武双全,聪明过人,没有可以挑剔的地方,实在犯不上为反对而反对,平白惹恼苏梦枕。 苏梦枕不等她说完,起身道:“苏师妹,你跟我来。” 苏夜一脸茫然,如同身在梦中,跟着他走出黄楼,回到玉塔第七层。今日若无其他事务,那他吃饭、办事、练功都在此地,不会再出去。下属有急事找他时,也得先向塔中守卫帮众通报,或者请杨无邪代为转达,才能见到正主。 这种生活无疑遗世独立,却也极端寂寞。其中滋味如何,唯有当事人自己知道。 他又坐回了书桌后面,暂且没说话,好像正在出神。书房的窗向两侧大开,冷风从外面吹进来,经过屋中的火盆炭炉,就变成了带着暖意的风,轻轻吹拂着桌上笔墨。 苏夜只能看到他的侧脸,觉得那侧脸又寂寥,又凝定,有安抚情绪的奇效。她正想说点什么,先打破沉默,再力辞方才得到的恐怖权力,却听他淡淡道:“你为何不直接杀了任劳任怨?” 苏夜一愣,随口答道:“神通侯身边的四刀王在那儿,真打起来,我不一定能得手。何况,就算我可以,也不能那么做。我和你的关系太近了,会连累金风细雨楼。等以后有机会,我隐藏好身份,再去杀也不迟。” 苏梦枕淡淡一笑,道:“我可不知道,你竟会这么见外。你既是金风细雨楼的人,为何在意连累不连累?难道我苏梦枕是那等人,需要兄弟卖命时出面拿好处,其他时间就变成缩头乌龟?” “但我不是……” “不,你是。” 苏夜心想不带这么强买强卖的,却见苏梦枕又笑了笑,只好先把抗议吞回去。他缓缓道:“我一直认为,一个人心地如何,从神色和言语中,都看不出来。因此,我一向只看他们怎么做,而非言辞多么恭敬,举止多么谨慎。” 他一顿,又道:“我也不爱和别人解释什么,从不强求任何事情。旁人要留就留,要走就走,要误会就误会。他们怎么想,为何要由我决定。” 苏夜想起他少年时的模样,不禁也是一笑,点头道:“不错,你从小就这样。” 苏梦枕却道:“但我愿意向你多说几句。” 他说话时,寒电般的目光消失不见,变成悬在无边夜色中的两点寒星,“之前我说过,你不可把金风细雨楼当成后台,在开封府肆意妄为。或许其中存在误会,让你觉得,我想和你划清界限。但你须知道,事情并非如此。” 苏夜自能体会苏梦枕的苦心,一直以来,对他心存感激,且因此大有好感,从不觉得自己受到了师兄的区别对待。 她本应抢先做出应对,告诉他,她知道他怎么想。但不知为什么,她很想听他多说几句,便闭住了嘴,老老实实坐在那里。 苏梦枕以为她听进去了,又格外温和地道:“你年少成名,一入京城就惹祸上身。我担心你有了依仗,便生出浮躁自满之心,对你并非好事。我没想到……” 苏夜微笑道:“你没想到,就算没有依仗,我依然故我,还不如将话说清楚。” 苏梦枕轻咳一声,道:“是。” 此时,苏夜心头一阵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小寒山,看着那个寒傲孤僻的少年师兄,极具耐心地对她说话,为她讲述各方面的道理。她知道,自己脸上必然挂着天真笑容,因为苏梦枕也再度微笑起来。 他瞧了她一眼,目光深沉的令人看不透,问道:“你还记得师父说过的话吗?” 苏夜道:“师父每天都在说话。” 苏梦枕不理她,自顾自道:“师父说,以后我和你要相互扶持,彼此照顾,不可生出嫌隙。” 苏夜终于笑不出来,与他坦然对视,亦一字一顿答道:“我记得。我还说过,师兄以后一定能功成名就,出人头地。我呢,我可能一辈子默默无闻,至死都是无名之辈。到了那个时候,你会不会不认我?” 苏梦枕大笑出声,无奈道:“我可以不认的吗?” 他大笑过后,便爽快承认道:“倒是我错看了你,没想到你有这样的志气。况且你对我……你对我的病症尽心尽力,费尽了心思,我岂能再有所保留?从此以后,你要做什么,尽管去做,不必因为任何事情退缩。” 苏夜笑:“所以,不管我惹出什么麻烦,你都替我挡着?” 苏梦枕并不回答,只嗯了一声。 这一瞬间,苏夜真想将实情和盘托出,告诉他,她就是五湖龙王。但她久经风霜,早就学会克制冲动,只在心中反复苦笑。 接下来足有两三天时间,她心情五味杂陈,还试探着询问苏梦枕,说她对程英很感兴趣,能否前去十二连环坞的地盘,与她们多多接触。苏梦枕连问都没多问一句,便点头允可,还告诉她注意自身安全。 这并未改变双方明面上的关系,但给了她很大方便。 她为解除旁人疑惑,先到周家去了一趟,反复询问仆人管家,装模作样绘出一副肖像画。那图以炭笔画成,五官神情栩栩如生。她将图像交给杨无邪,请他帮忙查找此人。 其实她也好,程灵素也好,都能通过蛊术追踪,并不寄希望于人海战术。杨无邪因不知内情,为她尽力去办,倒让她很过意不去。 结果甲虫还没回来,又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这位客人带着一车礼物,兴冲冲来到金风细雨楼,面对楼中护卫的盘问,张口便说:“我找苏姊姊。” 苏夜既然是苏姊姊,那么苏姊姊的师兄,自然是苏哥哥了。只可惜,苏哥哥见到他时,脸上可没什么兄弟之情,唯有无奈神色,淡然道:“原来是花晴洲花公子。” 第四十九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苏夜听说花晴洲登门求见,哭笑不得,心想刚嘱咐他没事别出门,他就匆忙跑来,不知想做什么。疑惑之余,她也只能匆匆整妆,前去黄楼会见客人。 花晴洲比她还年轻,年纪尚未满十八岁,堪称翩翩少年,又因聪敏俊秀,深受父亲疼爱。他容貌本就出众,旁边又有苏梦枕作对比,用“玉树临风”形容,丝毫不过分。可是,任何人与苏梦枕在一起,旁观者永远只能一眼看到那瘦骨嶙峋的病弱公子,绝非他身边的陪衬。 苏夜叙述事件全程时,并未刻意提及花晴洲之名,因为在她心里,莫说花晴洲,就算“发梦二党”所有成员加起来,也不值什么。从苏梦枕以降,均不知她救人之时,还顺手救了发党党魁的儿子。 苏梦枕缓缓盘问,总算问出他是来报恩,而非复仇。苏夜并未又在外打架,惹得人家登门寻衅。他见正主来了,便不再浪费时间,径直道:“我有事在身,不便相陪。你们谈吧。” 唯有接待重要人物时,黄楼正厅才会投入使用。苏梦枕亲自与花晴洲见面,用的也不过是普通侧厅。他临出门时,还淡淡看了她一眼。 苏夜这才想起,她实在应该将这事预先说出来,顿时被看的矮了三分。但她矮掉之后,迎风就长,待走到花晴洲面前,已然恢复常态,笑问道:“你有事找我?” 花晴洲连忙起身,道:“苏姊姊,你对我有救命大恩,此恩没齿难忘。那天我走得太匆忙,没能好好道谢,所以……” 他显然缺乏应对经验,这几句话说出来,已经开始结结巴巴。苏夜微微一笑,道:“花党魁未免太客气了。” 她一笑,花晴洲立马满脸通红,局促不安。他很怕在她面前失态,但越害怕,就越容易失态,只好红着脸道:“我这次来,与爹爹无关。他让我近日不要出门,一切有他照应。但我觉得不能这样,就偷偷溜了出来。” 苏夜奇道:“花党魁不知你外出?那他发现你不在家,一定会以为你被人掳走了。” 花晴洲道:“我告诉了大师兄。” 苏夜听他又是爹爹,又是大师兄,愈发确定此人毫无江湖经历,也更奇怪花枯发的育儿方针。她略一沉吟,笑道:“你有这份心意,我很感荣幸。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本是学武之人的本分,你也不用放在心上。” 花晴洲又道:“有没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 其实花枯发怎么养儿子,都不关苏夜的事。在她眼中,花晴洲资质相当不错,就此成为一个两耳不闻江湖事的富家少爷,未免可惜,而且只要花枯发还活着,他就无法借此避开敌人算计。不过,也就此而已了。 她需要操心的事已经够多,犯不上为别人打算。 但花晴洲竟一反常态,主动要帮她的忙,顿时大出她意料之外。她仔细看他一眼,见他满脸期待,神情诚挚到不能再诚挚,似乎已从之前的惊吓中回神,不再感到恐惧厌恶。 她有理由相信,一个从未接触江湖血腥的人,会对前日那事心存反感,加深对江湖的负面印象。对方没这么反应,反而引起了她的兴趣。 她既然生出兴趣,又反复思考发梦二党,心想他们毕竟是市井中的中流砥柱,两党党魁武功极高,若能卖个人情,抑或就此打好关系,对她、对苏梦枕都有利无害。 花晴洲自然不知道,这位“苏姊姊”眨一眨眼,就在心里想了这么多。他殷殷期待地望着她,就怕她瞧不起自己,一口拒绝,却听她道:“行啊,你主动要求帮忙,我干吗要拒绝。我这里倒还真有事,看你能不能帮上了。” 出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理由,花晴洲嘴动得比脑子还快,脱口而出道:“什么事?” 苏夜召来黄楼子弟,要他们拿来纸笔,重新绘出凶犯面貌。随她笔尖流转,纸上逐渐出现一个五十来岁老人的面貌。此人个头一般,身材偏向清瘦,长相也谈不上多么出奇,唯有面容正中的鹰钩鼻,稍能引人注目。 她着重勾勒出其五官特征,然后将这张画纸向花晴洲一推,淡淡道:“喏,这就是那桩凶案的真正凶手。他本为蜀中唐门的人,年纪已这么大,却迟迟无法突破暗器功夫,绝望之中,只好投靠蔡太师门下,想临老赚一笔可观的金银。” 她说到这里,又微笑一下,“你可听清楚了。他常年以右手收发箭形暗器,食指和中指上有凹痕。他平常坐着的时候,右脚尖总在左脚尖之前,以脚尖触地,一紧张就轻轻划动。他身后若有人说话,总是先回头,再转身。这三个特征结合在一起,便能确认此人身份。” 花晴洲受父亲刻意培养,对这些事素无兴趣。但只要从苏夜口中说出,他就听的极为认真,仿佛听到了天下最有趣的东西。 他郑重道:“我一定尽力而为。如果我不行,就让师门的兄弟姐妹帮忙。” 苏夜见他收起了那张纸,方道:“本来我无意多话,但你今日来找我,也算你我有缘。我有一句话相劝,不知花公子肯不肯听听?” 这句话问也白问。即使她从清晨讲到天黑,花晴洲也一样肯听。她见他连连点头,又缓缓道:“我劝你以后多接触江湖上的人,武林中的事,哪怕不亲身参与,也要心中有数。你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时,宁可轰轰烈烈地战死,也别不明不白地死去。听不听由你,总之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她又笑了笑,“你若不明白,回去把我的话重复一遍吧,相信花党魁会为你解释。” 花晴洲满怀兴奋,又满怀迷惑地离开。苏夜这才知道,苏梦枕居然没告诉她,就替她收下了人家送来的谢礼,还让帮众将谢礼送进白楼,让她自己挑选存放。 她去问他时,去只得到一句平淡回答:“你救了他的命,拿点礼物有什么不可以?你若不收,他就要想别的方法报答,岂非挟恩图报?” 苏夜当即无言以对,默默从玉塔中败退了。但就在当天下午,杨无邪接到一份密报,让她霍然变色,不顾有可能遭到怀疑,当面向苏梦枕表示,想去十二连环坞探探情况。 苏梦枕对她仍无疑心,虽然觉得匆忙上门,对方未必有空好好接待她,但苏夜坚持之下,他也只点一点头,便让她去了。 这也是她第一次以苏梦枕师妹,而非五湖龙王的身份造访十二连环坞。从此之后,她再也不需黑衣蒙面,隐藏自己身份,大可光明正大地进出此地。 她一见程英,便劈面一句,“听说你遇刺了,究竟怎么样?” 程英气色如旧,肌肤白里透红,心情似乎也很愉快。她仍像过往那样,端正坐在书桌后面,微笑道:“你未免太心急了,又不是第一次碰上这种事。早在我来之前,你就警告过我快一百遍。我若害怕,也就不会答应你了。” 苏夜道:“这和过去又不一样。” 事情说来倒很简单。程英近期极为忙碌,日夜不得抽身,直到今日,才抽空出去,拜访开封府中极为有名的古董商家,想看看能否买到珍贵字画,结果出门后不久,便在长街上遇到埋伏。程英本人伤势不明,伏击她的十多人却无一逃生。 京城中,消息流传得极为迅速。没过多久,该知道的人就都知道了,包括苏夜在内。 陆无双道:“其实没什么,愁红、怜海都在表姐身边。别人想让她吃亏,恐怕不太容易。不过,伏击的人要么当场被杀,要么自行了断,不肯让我们问出口供。” 程英闲闲笑道:“他们将身份隐藏的很好,不知想嫁祸谁。但有人试图逃走时,从轻功身法上露出了破绽。苏姐姐,你这么聪明,何不猜猜是什么轻功。” 苏夜冷然道:“风雨雷电龙行千里身法?” 陆无双终于轻哼一声,不屑道:“还能是谁,不就是他们?雷门在南边待不住,北上投奔六分半堂,非要找个主子卖命才甘心。如今咱们迟迟没动作,雷滚又已毒发身亡,他们自然要先心急。” 程英摇头,柔声道:“我不是说过了吗,也可能是私自报复。” 苏夜这才叹了口气,道:“其实这已经比我想的慢了。我曾以为,你们一进京,连行李都没整理好,就得遭到敌人围攻。不想到了今天,才等到迟迟未至的消息。这些话不必再提,我已经决定,一等迷天盟地盘落入我手,我便先向师兄表明身份,与他联手,对共同敌人发动攻击。” 程灵素许久没说话,此时终于问道:“你之前一直犹豫不决,不像今天这么果断。莫非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苏夜迟疑一下,看看陆无双,苦笑道:“你们猜怎么着,居然被无双说中了。师兄……苏楼主他对我着实无可挑剔。我看他的意思,只要我主动开口,金风细雨楼副楼主之位便是我的。就算我不开口,也早晚是我的。难怪这么多人乐意为他效死,连我都觉得有些应付不来。” 程灵素和她关系最近,无需绕着圈子对答,一听便微微一笑,道:“苏公子眼光果然有独到之处,任你多方隐瞒,也能看出你的潜力。由此看来,你肯定很觉惭愧,认为自己对不起他吧。” 苏夜笑道:“确实有点惭愧,却还不至于心虚。我想,我出于帮派利益,不得不瞒他,那么在私人方面补足,也就够了。” 程灵素亦笑道:“原来如此,所以你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一面和我们说话,一面坐在我辛辛苦苦种出来的药草面前,在那儿薅个不停?” 程英忍俊不禁,当场笑出声来。陆无双更是拍手大笑,笑道:“我刚才就在想,大姐何时才会向你发难,为她的宝贝草药讨回公道。你看看,三才君子、六盏金灯、八宝璎珞,专挑稀罕的下手。你倒是说说看,为啥要把人家的叶子薅秃?” 第五十二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苏梦枕没有再问。他一旦选择相信,便永远相信,直到自己被人背叛的那一天。 他曾道:“我永不怀疑我的兄弟。” 这句话在他人口中,也许只是伪饰,但在他口中,那便一言九鼎,有去无回。即使苏夜再可疑十倍,他也会选择相信她。何况她并非真正可疑,倒像心有苦衷,只会让他想要帮忙,而非怀疑她的用意。 苏夜回到白楼时,仍然觉得怅惘难言。她在本质上,与苏梦枕并非同一种人。除非知根知底,如程灵素等人,否则她不会相信任何人,在他人面前,永远有所保留。她没有兄弟,也不想要什么兄弟,因为她有更重要的事得做,禁不起来自身边的背叛。 她的爱毫无保留,恨也毫无保留。后者多洒一些出去无妨,前者滥施滥用,只会给她带来灭顶之灾。 苏梦枕所言所行本应令她惭愧,但她没有。她不以为自己所选是错的,只觉得天意弄人。如果她十岁那年,能够缠着苏梦枕,务必要和他同去京城,是否今日一切都完全不同? 直到此时,她才发现她不想欺骗他。她对他的戒心还在,不会因为厚待而改变。但她必须承认,她对他的好感尘嚣日上,突破时光限制,将九年前的小寒山和九年后的汴梁城,完美地错杂在一起。 苏梦枕依然是苏梦枕,可惜苏夜不再是那个认为小寒山派很穷的萝莉。当她想起过去种种,总觉恍然如梦,唯有师门上下的容颜依旧鲜明。 她不由想:“到了那一天,师兄究竟会怎么反应呢?我有没有可能,看到他隐藏极深的另外一面。或者说,他自始而终,从未有过另外一面?” 这件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对金风细雨楼而言,肯定算不上坏事。苏梦枕雄才大略,目光放的极为长远,自能看出双方联盟的利弊。无论五湖龙王是谁,只要没丧尽天良,四处迫害侠客志士,想必他不会计较她的身份,只会欣然点头答应。 此外,他身为师兄,是否会对她发脾气,就是苏夜想不出的事情了。 她怀着如此纠结的心情,度过了在大宋京城的第一个新年。苏梦枕不喜热闹,但仍会出席重要场合,例如楼子里的元宵夜宴。这种宴席不仅应该举行,而且必须举行,更易使楼中子弟产生亲切感,和这里建立情感联系,仿佛现代公司的尾牙宴。 十二连环坞亦有相同做法,历来由程英主持。龙王有时露面,有时不露,这些年过去,下属也都习惯了。 宴席中,苏夜端起酒杯,晃了晃杯中琥珀色的佳酿,敬了苏梦枕一杯。这是师妹敬师兄,也是五湖龙王敬金风细雨楼楼主。 苏梦枕也许永远不知道,他给了她多少鼓励,让她从过去丢了手机只能自认晦气的普通女性,成长为号令三江五湖的水道霸主。要知道,她意识玉佩的神奇作用时,所想所求,不过是避开乱世,在桃花源中隐居一生。 直到苏梦枕离开了小寒山,她才下定决心,要利用得来的第二次生命,尽可能做一番大事业。 黄楼正厅金碧辉煌,满室珠玉铺陈,在高烧银烛下,闪动着柔和光芒。苏夜容貌之明丽秀美,却比得上任何一件稀世珍宝。她敬苏梦枕酒,其实只是私人行为。但楼中不乏偷偷注意她的人,一见她这么做,立即起哄叫好,也不知凑的什么热闹。 众所周知,苏梦枕从不饮酒。侵害他身体的病症已经够多,不需要再添上一样。因此苏夜所做的,其实是许多人想做却不敢做的事。 他们敬重苏公子,畏惧苏公子,崇拜苏公子,却始终无法与他亲近,只能站在远处,用态度各异的目光望着他。此时有个他们颇有好感,甚至悄悄倾慕着的美人敢于敬酒,也就像他们自己敬了一般。 苏梦枕凝视杯中酒液,又注目这个分离多年的师妹,忽地微微一笑,破天荒地以口型道:“若我不喝呢?” 苏夜亦是一笑,同样用口型回答道:“咱们师父那里见。” 苏梦枕愣住,然后大笑出声,接过她手中酒杯,当众一饮而尽。苏夜旋即退开,双手一举酒杯,亦是杯到酒干,饮完后,向席上众人示意,才归座坐下。 厅中立即掀起浪潮般的叫好声。 这些人中,不少都在想:“苏姑娘容貌美,武功高,医术精湛,什么病都药到病除,待人又和气,还不怕苏公子的冷脸,为什么老-子就没摊上这么个师妹?” 寥寥几人想的更多,也更天花乱坠,“苏夜苏女侠尚且如此,那么温柔温女侠系出名门,想必更胜过她这个师姊了。” 只可惜他们没能见到温柔温女侠,苏夜苏女侠便先远行了三个月。 年后,十二连环坞的南北大运输终于告一段落。苏夜拿清单核对人员货物,发觉金风细雨楼当真十分配合,凡是从他们势力范围内经过的车队,大多无惊无险,安然过境。不知这是苏梦枕有意为之,还是顺其自然。 不管怎么说,她在这里有人有钱有粮有兵器,还私藏了不少火器,足以应对绝大部分威胁。此后要做的事虽多,却都属于同一范畴,即将根深深扎进京城地下,在此地拥有自己的眼线和人脉。 在这段时间里,朝廷和大内也各有繁重事务。蔡京极有可能□□乏术,迟迟抽不出手对付他们,抑或已授意其他势力代为出手。 方应看倒又下了封请帖,下给程英,请她到他侯府中一行。如果五湖龙王肯赏脸,也请一起过来。程英看过之后,请示苏夜。苏夜心想不如趁着自己还在,把这项棘手之事办完,便让她去了。 程英赴宴之后,表示方小侯爷未曾提起任何重要事情,就谈了谈最近的几笔大买卖,以及京城中紧缺何等商品。只从这场宴席上看,他和她们仍保持友好关系,并无催促她们展露实力的打算。 她曾经想过,程英这样公然露面,四处拜访京中重要人物,指不定有人临机应变,在见面接风宴上暗算于她。程英本人心思细密,也料到有可能如此,所以无论到哪里,都带着程灵素和陆无双。 但是迄今为止,尚无跳出来当出头鸟的人。十二连环坞也不知被多少双眼睛盯着,单看它何时会有动作,会有什么动作。 苏夜本人情况特殊,急于演化第五个卦象,不愿冒上风险,去挑战昔年有“战神”之称的关七,所以很能沉住气。她亦十分好奇,认为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才是真正死敌,究竟谁第一个不愿等下去,发动下一轮攻势。 她要程英保持谨慎,一切等她回来再说,唯在事态紧急时,可以方便行事。处置完毕后,她又和苏梦枕打了个招呼,做出远行模样,然后无声地消失了。 她“远行”后没几天,花晴洲居然第三次上门,还带来了父亲花枯发。当然,这么说未免有瞧不起花枯发之嫌,应该是发党党魁花枯发,带着独生爱子,亲自求见苏梦枕苏公子。 发党并非金风细雨楼的敌人,因宗旨多有相合之处,偏向于同一类势力。但要说交情,两家的确也没什么交情,更谈不上私人来往。苏梦枕听说花枯发来拜,亦甚觉意外,同样亲身接待,心想莫非他觉得一次不够,还要来第二次,感激苏夜的救命之恩? 然而,饶是苏梦枕智计天纵,也没想到花枯发的来意。他备下重礼,豁出一张老脸,居然是为了替花晴洲向苏夜求亲。 花晴洲对她一见钟情,总觉得她没有一处不好,哪怕杀人时的姿态,也硬是比别人杀的好看。他少年初识情滋味,难免有些忧愁,日夜郁郁不乐,期盼能再和苏夜见一面。 花枯发得知爱子心思后,心想自己儿子,足以配的上金风细雨楼楼主的师妹,且苏夜孑然一身,了无牵挂,想必一切由师父和师兄做主,不如放手一试。 他说话时,两道白眉压的低低的,面上亦无平时不羁疏狂之态,更没口出狂言,没轻没重地得罪苏梦枕。由此看来,他提亲之意颇为诚恳,竟不在意联姻后,发梦二党必将与金风细雨楼联合。 等他说完这个提议,苏梦枕沉吟片刻,没把苏夜叫出来,只摇头道:“苏师妹年幼识浅,兼之刚来京城,还谈不到嫁人的事。” 花晴洲顿时有了除低头之外的反应,愕然望着他。花枯发却道:“这是苏公子的意思,还是那位苏姑娘的意思?” 苏梦枕道:“她的意思便是我的意思,我的意思便是她的意思。” 他对人向来不假辞色,即便面对大敌雷损,也能时常言语刻薄,丝毫不顾他人脸面。他话说到这个地步,已经和明确拒绝别无二致。花枯发正在皱眉,便听花晴洲道:“我想见见苏姊,我要亲耳听到她说不行。” 他能在苏梦枕逼视下说出这句话,已经鼓足了勇气,并做好苏梦枕勃然大怒的准备。但苏梦枕只看了他一眼,道:“她如今不在金风细雨楼,三个月后才会回来。到那时,你自己来问她吧。” 既然正主不在,那还有什么说的?花晴洲纵有千言万语,也只能黯然离开。由于苏梦枕还算客气,又说他不知道苏夜去了哪儿,花枯发也无话可说,带着儿子走人。 苏梦枕注视着他们,直到他们消失在厅外,出了黄楼,仍未收回那远望的目光。 在他看来,花晴洲自然配不上苏夜,苏夜更不会喜欢这等连茅庐都没出的年轻人。但苏夜会喜欢什么人,他没想过,也不知道。 但他觉得,自己总会知道的。 第五十三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梨花院落,柳絮池塘。 房间窗户半开着,透进满地月光,仿佛情人温柔的眼波。从屋里往外一瞥,就能看到这样一副美景。 关中珠光宝气阁,号称天下珠宝第一,豪富无比。珠光宝气阁大老板阎铁珊所居之处,占地千亩,轩昂壮丽,园林收拾的花团锦簇。只要世人能想象到的东西,都会在此地出现。 不过,这里并非阎铁珊本人的住所,而是阁中总管霍天青的独居院落。他年轻,英俊,武功高绝,心思极为缜密,出身来历成谜,向来被阎铁珊倚重。 很少有人相信,像霍天青这么一个人,会心甘情愿做别人家的总管。唯有他自己和阎铁珊知道,他这么做,是为了报答阎铁珊的救命之恩。等有朝一日,他也救了阎铁珊一命,两人两不相欠,他才会回到天禽门,继续做天禽门的掌门。 夜色静谧而安宁,房间里也没有点灯。霍天青正搂着一个少女,坐在窗前,同赏窗外月色。 与其说赏月,不如说赏人,因为这少女容貌美的令人心惊,令人着迷。她微笑之时,笑容纯洁天真,能够令男人大脑空白,忘却身边一切。 她说话声音亦甜蜜温柔,仿佛牛奶和蜂蜜,缓缓流淌进他人心间。更何况,她语气幽柔哀怨,满溢自怜自艾之情,不停诉说着她在家中遭遇到的不公对待,更能引起霍天青的怜惜。 世人常有先入为主的毛病,面对这样一个迷人的女子时,简直直接把脑袋拴在了裤腰上,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霍天青容貌俊美潇洒,又有绝顶高手特有的英武之气,乍一看,与她恰恰是一对璧人。但他凝视半天明月时,目光深不见底,犹如两口寒潭,黑的连月光都反射不出去。 少女长发漆黑如墨,散在他身上,正是保持着钻进他怀里的姿势。她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因而无从发觉,霍天青竟并未被她言语打动。 他目光仍然平静,头脑仍然清楚,偶尔对她低声软语几句,也像在完成一项任务。 他如今已经弄清楚,这女子名叫上官飞燕,是金鹏王朝王室中人,因王朝覆灭,祖父随小王子流落中原。但她的祖父只是皇叔,不是皇帝,所以她并非真正公主。金鹏皇朝的公主名为上官丹凤,乃是她的表姐。 上官飞燕自幼比上官丹凤美丽,也比她聪明,只因身份差距,永远低了上官丹凤一头。她深觉命运对她不公平,因而向霍天青倾诉不平之气,不住喁喁细语,显的既可怜,又可爱。 世上能够抵御她魅力的男人,相信不多。不知霍天青是不是其中一个? 上官飞燕一直留到子时过后,才依依不舍地撑起身来,在霍天青脸上吻了一下,甜蜜地笑笑,约好下次再见。她担心旁人发现,从来不肯过夜,每次都让霍天青调开阁中护卫,以便他们幽会结束,她能轻易离去。 她就像只轻灵的飞燕,从窗户中翩然飞了出去,身法灵活巧妙,到了外面,被夜风一吹,宽大长袍紧贴在她身上,显露出女性特有的曼妙曲线。 霍天青平日神情庄重严肃,有着与年龄殊不相称的沉稳。但此时,他始终面带温柔,目送上官飞燕穿花拂柳,离开这座院落,表情才冷凝下来。 若说上官飞燕是暗夜中的精灵,那么他就是夜晚本身,冷肃中带着杀气。 上官飞燕一走,这屋里就又进来了两个人。一个人从外面跃进来,无声无息落在地上。他体型颇为肥胖,长着一张白面团似的脸,鹰钩鼻子镶在脸正中。但他武功绝对不差,因为他穿过窗户,再落下地面,全然没发出半点声息,比捕猎时的猫还要轻巧。 另一个人就从外间施施然走进来,对他们微微一笑。她之前一直悬挂于外间房梁,从最近处听着霍天青与上官飞燕的对话。 她一身黑衣,同样眉目如画,美丽绝伦,姿态自然散漫,比起上官飞燕,少了几分诱惑之意,多了几分自然之美。霍天青在这无灯无火的屋里看到她,就感觉自己看到了一朵徐徐盛放的昙花,耳目为之一爽。 他向她随便扫了一眼,便又掉转目光,冷冷道:“大老板,苏姑娘。” 那胖子当然就是珠光宝气阁的主人,人称阎大老板的阎铁珊,平常举止庸俗粗鲁,像个山西土老帽。但他这时脸色很不好看,开口之时,声音又柔又细,却不再带着浓重的山西口音,“原来此事竟是真的,原来他真有意要算计我们。” 苏夜微笑道:“若非如此,你们也不会相信。按理说,以疏间亲乃是做人大忌。不过等他发动阴谋,只怕难免有人死于非命。” 阎铁珊与霍天青熟的不能再熟,自然不和他客气,走到屋中座椅旁边,一屁股就坐了下去。他外表像个中年人,不但柔声细气,而且细皮嫩肉,显见保养的很好。 然而,他坐下之后,脸就彻底垮了下去,皮肉松松弛弛,向两旁耷拉着,活像只沙皮犬。直到此时,苏夜才能看出他年纪足有七十以上,已是个垂暮之年的老人。 他又说了一句:“我当真不敢置信。” 霍天青道:“虽说不能就此定论,但事情已经足够可疑。上官飞燕与我偶遇,装作对我一见倾心,没想到竟然别有所图。” 苏夜点头笑道:“很好,我还以为你色迷心窍,一见人家投怀送抱,就什么都忘了,转身就为她求情说话,然后把‘别有所图’四字按在我头上呢。” 霍天青瞪了她一眼,却未出言反驳。 阎铁珊不理他们说什么,忽然又道:“这件事还有多少人知道?” 苏夜在他对面坐下,淡然道:“没多少人,当事人不过你们几个,我何须多嘴多舌。” 霍天青冷笑道:“想要女人别多嘴多舌,不如要太阳永不升起。” 苏夜笑道:“你是否因为打不过我,所以打算在嘴皮子上下苦功?你努力吧,我不会在这方面与你争竞。” 其实她明白霍天青的心情,亦知他心情极度糟糕。无论是谁,邂逅了上官飞燕那种美貌少女,都会想入非非。无论是谁,邂逅后发现对方藏着一个大阴谋,都会有种受骗上当的耻辱感觉。 在霍天青看来,她突如其来出现,莫名其妙求见,又不明所以和他斗了一场,还不幸取胜,估计是另外一个耻辱源头。但她了解霍天青来历,想要领教天禽老人“凤双飞”、“凤点头”的绝学,这才刻意逼迫对方应战。 她胜过了他,亦奠定令他们相信她的基础。江湖人常有天真错觉,认为一个人武功越高,地位越尊,就越不可能说谎。但他们错了,因为某些大人物说出的谎言,可以让小角色拍马也追不上。譬如苏夜自己,就隐瞒了不少事情。 阎铁珊名为山西土豪,实际与上官飞燕有脱不开的关系。 昔年金鹏王朝逐渐没落,最终被叛军攻陷取代。末代皇叔带着小王子,以及另外三名托孤大臣逃来中原,用随身带着的王朝财宝安家立业,准备等小王子长大成人,再请求中原皇帝发兵协助,进行复国大业。 这三位大臣名字分别叫做严立本,平独鹤和上官木。他们武功高,人又极为聪明,近五十年来,居然均在中原闯下偌大名堂。 严立本便是阎铁珊,自幼净身入宫,才有这副面白无须的模样。平独鹤则是当今峨眉掌门独孤一鹤,自创“刀剑双杀七七四十九式”,以刀为剑,以剑为刀,名列当世绝顶高手之中。至于上官木,他化名霍休,名气或者不如前两人大。但只要有人听过这名字,无不承认他是当今最富有的人。 独孤一鹤性情高傲严肃,不喜物质享受,因而只收藏了他负责携带的那份宝物,并未利用它利滚利。剩下两人则都是赚钱高手,他们手中财富,应该已经比当年的国库宝藏多的多。 不幸的是,尽管他们做了万全准备,却没料到那小王子长大后,居然无心复国,只想在中原过日子,钻研琴棋书画。如今已经过去五十年,过去的小王子,最后一代大金鹏王也是个老人了。 皇叔上官谨死后,留下一双孙女,便是上官飞燕和她妹妹上官雪儿。由于无人约束大金鹏王,他更加胸无大志,每日只缩在那山庄里,做他喜欢的事情。 阎铁珊等人均有私心,心想王子尚且如此,自己何必多事。他们在中原过了几十年,也懈怠了回乡的心思,宁可在这里过下去。 本来这也没什么,毕竟过了这么多年,中原皇帝是否乐意出兵,还是未知之数。但大金鹏王毫无经济头脑,不懂赚钱,只懂坐吃山空,又要享受皇族待遇,临到老年,竟把上官谨身边那份财物花的一干二净,又向这三名臣子要钱。 一切恩怨矛盾由此开始。 霍天青蓦地又瞪她一眼,只因不习惯与女子置气,才闭口不言。苏夜笑道:“上官飞燕一直嫉妒上官丹凤,想要取而代之。霍休野心勃勃,建立了青衣一百零八楼,又想独吞金鹏王朝遗产。他们两个一拍即合,有什么难以置信?” 阎铁珊疲惫地叹了口气,嘶声道:“我以前是内库总管,如今却是个做买卖的商人。苏姑娘,你这么尽力帮我们,究竟想要什么报酬?” 他和霍天青两人的眼光,针一样刺在苏夜身上。 苏夜却如同一无所觉,轻笑道:“钱,我要钱。如果没钱,用粮食布匹和铜铁木炭火药抵也可以。” 第五十六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霍天青不经允许,就把苏夜带进此地,本身就证明了很多事情。 霍休放下酒壶之时,那种散漫悠闲的态度已然消失了。他微笑,笑容里却像藏着刀子,随时准备刺出来,杀死面前的两个人。 同时,他气息也在往内收缩,形成浑然一体的防御,犹如一只准备把自己团成球状,以尖刺防御外敌的刺猬。尽管他外表毫无异状,苏夜却本能觉得危险,同样暗暗提气,提防他陡然出手,发动雷霆一击。 但霍休竟没做任何多余举动,只笑着看他们,等待霍天青回答他。 苏夜走在霍天青右侧,步履极为从容。两人一直往前走,走到石台前方才站定。此时,苏夜已不得不佩服这老头子的定力,因为他还坐在那里,只是略略挺直腰杆,以便注视他们的脸。 霍天青终于开口,语气亦很平静,“我想和你聊聊上官飞燕。” 苏夜道:“我想拜见青衣楼主。” “青衣楼主”四字一出,霍休总算露出诧异之色。他反问道:“青衣楼主?什么青衣楼主?这里从来没有第二个人,你要去哪里找青衣楼主?” 苏夜笑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你就是青衣楼主。你想利用上官飞燕,杀死大金鹏王父女,再陷害旧日相识。最终,他们拥有的所有金钱都会落在你手里,你也成为唯一赢家。” 霍休面色不变,缓缓道:“你定然是疯了。” 苏夜道:“你如此聪明多谋,一定很明白。我把话说的这么详细,代表我可确认此事。你一味抵赖,只会让我轻视于你。上官飞燕勾引霍总管,让他帮忙刺杀大金鹏王。只可惜,她年纪太轻,做事不甚周全。我跟踪了她几日,就捉住你和她书信往来的黑鸽子,确认你们其实有着情人关系。” 上官飞燕年轻美貌,与霍休这老头子极不相配。连陆小凤都认为,霍天青才是她死心塌地的情人。谁也想不到,这年轻美人被霍休诱惑,成为他作恶的助手。而霍休对她毫无真情,只等一切尘埃落定,便亲手杀死她以绝后患。 她一面说着,一面从背后取下那文书袋,拿出几张信笺,一摞文书。其中,有些是她截获的,有些是她亲自整理的推断。 她将这些东西抛在霍休面前,柔声道:“大奸大恶之徒被揭开面目时,总缠着人家要证据,也不知他们平时做事为啥不讲道理。不过就算你要证据也无所谓,拿去吧。” 霍天青一直等她说完,才道:“若非如此,我们也没这么容易相信她。” 霍休终于不笑了,露出一种很古怪的神情,仔细翻阅着那些东西。他双手稳定而有力,拿着纸张,一点都没发抖。 他慢慢看完,问道:“为什么不带原件来?” 苏夜道:“怕你看完之后就毁掉信件,然后你的朋友找上门,我没证据给他们。” 霍休道:“原来如此。” 事实上,如果一切事情由他做主,那他绝对不会以信鸽传情。他与下属联系,都不肯揭露真实身份,何况面对一个用完即扔的女子。但上官飞燕太年轻,做事只是个任性。若不这么做,他无法安抚她。 他小心地把这些纸塞进火炉里,看着它们化为飞灰,然后又问:“霍兄,我很清楚你的本领。凭你一人,决计不能揪出青衣楼的幕后主人。那么,我只好问这位姑娘,你怎么找到这些蛛丝马迹,推断这里就是青衣第一楼?” 话音未落,他已愣在了那里,因为他看到,苏夜面部肌肉扭曲变形,每块都在重新塑形,然后组成一张远比她实际年龄为大,满面皱纹的脸。然后配合易容工具,以材料遮掩不自然之处,就变成无懈可击的易容。 “你应该已经认出了我,”苏夜以老太婆的声音道,“我就是青衣第八楼的楼主。你做事再小心,也得维持对青衣楼的完美掌控,因此只要够细致,总能找出你马脚何在。” 她预先知晓霍休乃青衣楼主,从结论倒推证据,自然占尽上风。但这样一来,她有胜之不武的嫌疑,因而点到即止,并无骄傲神态。 霍休神情肃穆,耐心听完,点了点头道:“佩服。” 他甚至都没问苏夜“你究竟是谁”,右手忽地迅速探出,在石台上一扳。如今已来不及降下笼子,可他很有自信,认为足以挡住苏夜与霍天青联手一击,从石台秘道中脱逃。 然后,他的脸色真真正正变了。 霍天青不知他有这条逃亡之路,所以见他抽风似的动作,不由感到莫名其妙。苏夜却在笑,似乎笑他不自量力,过于相信机关。 她道:“你对伪装足够满意,不肯彻底隐形,非要以古怪有钱人的身份,与这个当朋友,与那个攀交情。你都没派遣可靠心腹,管理保养你的机关。这座山山势挺秀,却不甚高大,花一点时间,总能推测到出路何在。来这儿之前,我便潜入石台下面,卡死了机簧。” 霍天青皱眉道:“你为何不告诉我?” 苏夜道:“这不是正在告诉你吗?” 霍休突然咳嗽几声,十分和气地说:“方才我已说了佩服,这时还得再说一声。只是,也许你们根本想不到,我一生只喜欢金钱、权势和武功。这三样东西相辅相成,只要拥有一样,就不难获得其他两样。” 苏夜笑道:“你号称天下最有钱的人,难不成也是天下第一高手?” 霍休道:“是不是天下第一高手,我不知道。但我武功还在平独鹤之上,你阻止我离开,只怕对你们两人并非好事。” 这怪异的洞窟里,只有他们三个人。无论谁死在这儿,都很难被第四人知晓。霍休表面平静如昔,潜台词里已带上了威胁,试图以独孤一鹤之名,动摇她与霍天青的信心。 苏夜也收起了笑容,很平静,又很笃定地道:“你没有把握。如果你有把握,就会抢先动手。一个人觉得自己稳胜时,不必用这些小伎俩。” 霍休杀霍天青,用的是毒酒而非武功。那时霍天青已在怀疑他,却还把他当朋友,饮下了那杯带毒的酒。由此可以看出两人为人何等不同,霍休做事又何等不择手段。 她顿了顿,看着霍休愈发难看的脸色,浅浅笑道:“不过,我做事向来特立独行,可以给你个机会。事情是我挑出来的,也该由我结束。何况我已知道,你练的乃是最为难练的童子功,很想见识一下。你数十年不近女色,总该在武功方面有可观之处。” 她动身之前,已软磨硬泡地说服霍天青,让她先出手,他只在旁掠阵。因此,霍天青听她这么说,并未感到惊讶,只沉稳地站在一旁,默认她的决定。 “只要你能杀死我,”苏夜道,“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霍休居然还不知足,居然还问道:“霍兄你呢?” 霍天青没好气地道:“我是她手下败将,她若败了,我还用说吗?你我相交一场,我不和她合力对付你,却不代表我愿意就此放过你。你又何必啰嗦。” 霍休不再说话,只看着自己的双手。那双手指甲很短,青筋绽露,洗的干干净净,带着老年人特有的皱纹。但他注视它们时,双手便似乎充满了力量。 童子功可保住人身元阳,将元阳锻炼成特殊功力,产生种种奇效。随着他手指一张一握,皱纹奇迹般地消失了,使皮肤像少年人一样光滑。 霍天青对答期间,已主动向后退去,站到那扇门附近。霍休与苏夜相距很近,好像长身一抓,就能抓到她的衣袖。 他也的确这么做了。 这个老头子弹了起来,整个身体都在移动,而非只动弹某个部位。他矮小枯瘦的身躯中,蓦地爆发出无穷无尽的精力,就像一只撕开多年伪装的猛兽。他右手探向苏夜,无论速度,还是力量,均强到难以想象的地步。最恐怖的是,力道凝而不散,集中于一点,令拳头无坚不摧。 霍天青能听到那只右手带起劲风,劲风又被内劲压缩所发出的爆鸣声。声音沉闷短促,却十分响亮,听的人心头一悸。 他本人得天禽老人真传,又有惊人武学天赋。如果同样用独孤一鹤作为比较,那他在地位和真实武功方面,均胜过独孤一鹤。所有人得悉他出身时,都会恍然大悟,叹一声难怪如此。 他霍然发现,霍休居然并非虚言恫吓。他一拳之威,仿佛风卷云涌,雷鸣电闪,看似直来直去,实际无可抵御。此招一入眼,他立即感到难以应对,并直觉霍休可以击败自己。 这是属于青衣楼主的武功,而非隐者霍休的。 但这极为霸道的一拳却打了个空,因为它击中目标之前,苏夜已迅捷无比地退开。若说霍休的拳仿佛暴风,那么她就是风的化身。霍天青从未见过这么轻灵的身法,丝毫不带人间烟火气,轻飘飘地卷了出去。 霍休再也顾不得他那壶美酒。拳劲落空时,劲力瞬间四散,击碎地上火炉和酒壶,然后扯起草席,将这三样东西撕成碎片。 从碎片散落轨迹上,能够看出其内劲的运行原理。霍休凝力时,如尖针刺破皮革,力道散开时,又织成了一张大网,逼得人透不过气。只可惜,所有攻击都落于虚无。苏夜早用惊人高速,掠出了内劲的笼罩范围。 她和霍天青均能看出,这是纯粹的真阳内力,源自人身天生元阳,半点做不得假。霍休能将它控制到这个地步,极不容易,难怪敢语出狂妄,不把独孤一鹤放在眼里。 此时此刻,霍天青忽然有点不愉快。他清晰地记起,苏夜即便在破他“凤冲天”身法时,也没施展如此高妙的身法。这无疑代表,霍休给她的压力比他为大。 不过,苏夜轻巧避开第一击,就能避开接踵而来的后续攻击。他并不担心她,只凝神去看,果见半空中黑影一闪。 那把漆黑如夜的刀滑出她袖口,刀势展动,仿佛夜雨濛濛,正面拂向霍休。 第五十七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夜刀如同裹挟在风中的雨丝,渗透出泥土的清泉,流淌于石间的小溪,不仅毫无气魄可言,还受到霍休内劲影响,浑若不能自主。他让它东便东,让它西便西,劲风涌到哪儿,刀气便轻飘飘地拂过去,与寻常用刀道理背道而驰。 但霍天青看得出来,这仿佛柔弱无力,轻飘流荡的刀势,竟能做到以柔克刚,以缓打急。它刚刚才出现,便成功刺进了拳风之中,对其潜移默化,让霍休难以完全控制拳上力道。 它的柔弱之下,包含着比什么都凌厉的巨力,一与敌人接触,立即原形毕露。霍休方见黑光连续闪动,便发觉刀锋蓦地沉重了十倍、百倍。刀气掠过自己身畔时,恍若冲破闸门的洪水,说不上是刚是柔,总之一触之下,拳风居然倒卷回来,逼的他胸口一阵窒闷。 外柔内刚,外圆内方,承乾坤之浑厚,履巽坎之流离,正是兑卦为泽的卦象。苏夜猜测童子功必然刚猛绝伦,放手一试,果然立下奇功。 这场战斗并未持续太长时间,夜刀一出,便奠定胜败基础。霍休惊觉事态不对,再想逃脱时,已经来不及了。莫说门前还站着一个霍天青,就算没有,他也难以摆脱夜刀的控制。 劲风呼啸戛然而止,似乎从未出现过。山洞恢复一片死寂,只有从火炉中倾泻而出的火炭,偶尔发出一声烧爆了的轻响。 苏夜倒转夜刀,以刀柄连撞霍休五处重穴,把这小老头打的背过气去,一头栽倒在地。霍休点穴功夫亦是炉火纯青,但在夜刀克制之下,全然没有展示的机会。 她还怕童子功有什么特殊功效,运指成风,连点他另外十处穴道,确认他内力无法接续,经脉多处壅塞,才转过身,向霍天青笑道:“完事了。” 霍天青重重吐出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看的也是触目惊心。他心中满是感慨,摇头道:“佩服,我所见到的当世刀法大家中,以你为第一。” 苏夜一愣,笑道:“多谢你夸奖,只可惜第一也不值什么。以你之见,应该如何处置此人?” 在这个时候,霍休的孤僻便成为致命弱点。他的普通下属也好,心腹亲信也好,均不可能知道他出了事,更不可能展开救援行动。不过,究竟会不会有人乐意救他,也是个不解之谜。 他们打了半天,已离中央石台很远。洞窟中,没有一件物品是完整的,全被劲风撕碎。霍天青神情复杂,凝视霍休半晌方道:“我什么力都没出,自然由你做主。他和我总算曾是朋友,我不愿在他落难时落井下石。反正他再也害不了人,这就够了。” 苏夜笑道:“霍总管何必自谦。若非霍休没提防你,我焉能如此轻易就见到他?若非你没站在这山洞入口,他又怎会下意识远离此地,怕你突然出手偷袭?” 霍天青没有回答,只静静看着霍休。他过去认为,霍休是个奇人,是世上罕见的好朋友,如今才知道,自己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这个人。 他沉默片刻,忽然又道:“看他这么高的武功,真想不到他怕死。” 苏夜心想你根本没见过他真怕死时的模样,只道:“怕死与武功高又没有关系,我倒觉得最怕死的人,才有动力将武功练到宗师境界。” 此间事情已经结束,失去了逗留理由。苏夜见霍天青无话,就拎起霍休,与他沿原路返回,离开这座神秘又普通的小楼。 霍休倒地之时,青衣楼主的阴谋便宣告破产。她知道自己居功甚伟,决定不和别人客气,将这老头当成私人财产,严加看管。她处理完霍休,又召来陪她前来关中的王府卫士,与他们商量何时返回南王府。 霍休武功极高,又诡计多端,擅长引诱他人。她并无杀他之意,却怕交给别人会出岔子,只好亲自看守他。有她在,他头脑再聪明十倍,也难以寻隙逃走。她一气等到半个月后,阎铁珊与独孤一鹤安然返回,才正式商谈霍休的问题。 这两人都有江湖地位,同样不愿趁人之危,答应由她全权处理,连青衣楼的庞大财产都不想要。 他们此行亦十分顺利,未曾遇到任何阻力,成功见到真正的大金鹏王。大金鹏王听说上官飞燕预谋杀人,极为惊愕,紧接着勃然大怒,想要亲手处置这个侄女。而上官飞燕在这件事上,表现的比霍休更具勇气,竟当场服毒自尽,不肯受看不起的人的侮辱。 阎铁珊两人见她这样,当然没什么话好说。他们与大金鹏王扯皮半天,议定给他多少金银珠宝,待交接完毕,又表示和他一刀两断。从此以后,双方各过各的日子,再也没有主臣名份。 主谋与帮凶均已得到应有下场,且未牵连无辜之人。任何人听说这个结局,都不应感到不满。苏夜感慨之余,也告诉他们,自己即将南下,带霍休返回南王府。 霍天青和她比较熟悉,终于狐疑问道:“你打算怎么安排他?” 苏夜笑笑,矜持地吐出一个字,“钱。” 事实上,与金钱相比,她同样看重霍休手中掌握的,准备用来复兴金鹏王朝的盔甲武器。但在这些人面前,她自然不能说出所有实情。 阎铁珊与独孤一鹤双双付给她报酬,数目的确令她满意。他们听她这么坦白,顿时面面相觑,无奈接受了她就是很喜欢钱的事实。 阎铁珊想了想,总结道:“霍休本人家资巨万,连我都瞠乎其后,外加青衣楼的隐藏财产,总该有几千万两之巨。你可以慢慢敲诈,只要他贪生怕死,总有一天,能把这笔钱完全敲出来。” 苏夜笑道:“那就承蒙阎大老板的吉言了。” 她依然有所保留,不愿和他们多说。他们根本不知道,青衣楼和霍休并没有那么有钱。霍休手上的大部分财产,已经流向了另外一个组织。那个势力形如幽灵,隐藏在青衣楼背后。即使青衣楼覆灭,也不能牵连到它。 以她对青衣楼的了解,几千万两也许没有,几百万两总是有的。这个世界的钱简直不像钱,动辄以万为单位。而且,江湖中人办事极其方便,只要有钱,什么都能买到,买多少都行。这令她在隐居静修时,也不由怦然心动。 因为有霍休在手,她并未耽搁,与南王府卫士高手一起,匆匆赶回五羊城。路上投宿时,她再次进入洞天福地,查看路线的完成情况。 本世界逻辑较为简单,势力较为独立,只有江湖路线与王府路线之分。若走江湖路线,等同于站在主角陆小凤那边,合力击败心怀不轨的邪恶力量。至于王府路线,则特指南王府,需要帮南王父子完成篡位野心。 她沉思过后,出于某种目的,二话没说就选择了南王府。她先隐居了相当一段时间,完美推演出兑卦,进一步提升己身实力,这才主动找上王府毛遂自荐,最终摇身一变,成为王府总管。 王府路线之中,任务相当有意思,很符合她口味,譬如为王府筹来一百万两白银,控制五羊城的地头蛇势力,或者提升王府的江湖声望,不仅有趣,而且有钱,比穷光蛋陆小凤合算多了。 她将这些任务完成的很好,搞到大笔钱粮,因此深受南王父子信任。每当她说“我有一套富贵,当为世子取之”,世子便心知肚明,满面笑容,任她随意调遣王府卫士与宝库财物。她经常想,倘若世子发觉她最后要做的事情,究竟会露出何等神情。 他会不会暴跳如雷,怒斥她辜负了他们的信任,毁了他们做好人的机会? 苏夜御马进入五羊城,正值盛暑时节。木棉树、合欢树、相思树盛开的如火似荼,绽放满树淡粉火红。它们簇拥在街道两旁,点缀明朗夏日,远远看去,仿佛几簇烈火、几团轻云。街上行人口音与北方截然不同,气候也更潮湿炎热。 酒肆里,小摊上,卖的都是粥粉面饭,动辄飘出一阵令人垂涎欲滴的香气。即便贩夫走卒,对饮食也十分在行,知道哪个摊子卖的东西好吃。 她在南王府中,其实和霍天青在珠光宝气阁中差不多,名为总管,实为客卿,从来没人敢无礼相待。南王世子拜她为师,对她更为敬重,听她回来,亲自迎出府邸之外,负手站在正门前,含笑看着她率车队走近。 他还是个年轻人,只比苏夜大两岁,容貌英俊潇洒,不在霍天青之下,剑法亦得白云城主真传,在朝廷诸多世子中,也算出类拔萃的了。 只可惜,徒弟年纪大过师父,总有些不同寻常。苏夜和他半师半友,维持着相当微妙的关系。她见他亲自出来,也不在意,一直走到府邸门前,方听世子笑道:“二师父,你一路辛苦了。” 苏夜笑笑,不及与他叙话,先安排人手交接囚犯,严密囚禁监视霍休。她路上怕有风险,不惜用药,让霍休大部分时间陷入沉睡,什么都做不了。不过到了南王府中,她就可以放松一些,将事情交给专业人士去做。 南王世子看到了车队,知道她收获颇丰,却无心清点,只陪着她走进府中,先嘘寒问暖,又道:“你平安回来,大师父也快出关了。想必他出关之后,会来王府一行。” 苏夜笑道:“算算日子,的确如此,不知他在剑道上有何心得。可惜我忙着对付青衣楼,没机会见到西门吹雪。否则,也许能看出他们剑法究竟孰强孰弱。小王爷,我离开期间,王府中有没有什么事?” 世子道:“没有,江重威办事向来很妥当,不劳你费心。倒是蛇王派人来打探消息,说你若回来了,希望能与你见上一面。” 第六十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苏夜见裁缝突然出刀,心里很觉莫名其妙,只因对方刀法有限,伤不到她,这才没有全力还手。等动起手来,她看到那双红绣鞋,顿时恍然大悟,顺手一挥。 那条衣带犹如软鞭,瞬间卷了出去,打在银刀上。这一挥看起来平平无奇,毫无精妙之处。但任凭银刀吞吐变化,竟根本躲不开这一挥,被衣带牢牢缠住。也不知怎么回事,刀在被缠的一刹那,便已脱手飞出,随着衣带卷回苏夜手中。 女裁缝猝不及防,只见面前银光一闪,颈中传来冰冷触感。银刀架在了她脖子上,刀锋寒气迫人,好像只要她动一动,就会半点不留情地割下去。 她在银刀上花了三十年时光,出手还做不到这么风驰电掣,一时之间愣在了那里,面露惊容,脸色却毫无变化。 苏眉独居在这别院里,哪怕打的天翻地覆,也惊动不了别人。她根本就不想惊动别人,此时正中下怀,微笑道:“我看到你脚上的红鞋,你是红鞋子姐妹的人。你脸上有易容,所以吃惊归吃惊,脸色却没有变化。把你的易容去掉,不然的话,我就要自行动手了。” 女裁缝的惊讶终于变为恐惧,却不敢违逆她。她小心举起手,以衣袖盖住面容,再移开时,易容已被擦的七七八八,露出伪装下的真实面容。 她年纪不算很轻,却极有风情,眉梢眼角,都有一种说不出的诱人气质。在某些男人眼中,这种女子比天真少女更具诱惑力。但苏夜又不是男人,只微微一笑,听她问道:“你知道红鞋子?” 她道:“自然知道,还知道你们共有八位姐妹。你是那八位中的哪一位?” 女裁缝已经愕然至极,冷冷道:“我排行第二。” 苏夜笑道:“原来是二娘,我与你们无冤无仇,你为何假扮裁缝师傅,混进王府,从背后刺我一刀?” 其实她知道二娘为什么要来,为什么一见面就下杀手。但她好奇她会怎么回答,仍问出了这个已知答案的问题。 二娘道:“你还记得上官飞燕吗?她是我们的姐妹。她的死与你、与霍休脱不开关系,大姐让我来,伺机为她报仇。” 在她心中,苏夜既知红鞋子有八名成员,自然也知道大姐是谁。但苏夜只皱了皱眉,不置可否地道:“哎呀,原来是公孙大娘的意思,与旁人无关。” 二娘冷笑道:“自然无关。” 苏夜忽然收回了手,将银刀放在一旁,自顾自地将整理外衣。二娘知道,她们实力相差太大,即便她站着不动,想要制住自己也轻而易举。因此,她眼睁睁看着她把衣带系好,头发理好,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想怎么样?” 她再聪明,也想不到苏夜明了所有内情,对她的来意、幕后主使都了若指掌。她隐瞒的固然很合理,又推给公孙大娘,对苏夜却没有作用。 二娘虽是红鞋子的二姐,公孙大娘的结义二妹,却与金九龄有着情人关系,不惜吞没红鞋子的收入,供金九龄挥霍。长此以往,亏空必然被公孙大娘发现。若她不想死,就得在事情曝光之前,先下手为强。 她和金九龄一损俱损,自然得想办法为他遮掩。苏夜态度极为强硬,公然向鲁少华表示,不准金九龄为难蛇王。金九龄心中肯定有所警觉,怀疑苏夜知道了某些内情。这样一来,他要二娘进入王府,在与苏夜独处时动手杀人,不仅能灭掉这个心腹大患,还可以在事后嫁祸公孙大娘。 只可惜,苏夜武功高的出奇。银刀在她眼中,只不过是“还可以”。二娘不得不说出事前商量好的借口,希望能够骗到她。 若苏夜不了解公孙大娘,八成会非常恼怒。但她知道此事主谋为金九龄,自然不会上她的当。她想直接揭破内情,又觉得可能打草惊蛇。毕竟对金九龄来说,“威胁蛇王”与“暗中作恶”两桩罪名,根本无法相提并论。如果把二娘留在这里,效果也一样。只怕她从此以后,再也找不到那位三百年来最厉害的名捕了。 她思忖半晌,忽然道:“上官飞燕之死乃是咎由自取。她的阴谋被当众揭露,除了自尽,没有第二条路。霍休也落在我手中,过的比死还难受,也算你们报了仇。你回去吧,把我的话告诉公孙大娘,并替我带句话,就说我想与她见面。” 金九龄还在不在羊城,她不太清楚。但这人喜好享受,花销极大,走到哪里都像一座灯塔,难以隐匿踪迹。要他自此销声匿迹,就表示他得放弃最浓烈的酒,最高品质的衣服,最珍贵的字画和最好的女人。他能为维持个人开销,借助名捕身份作案,大概很不乐意过普普通通的生活。 苏夜敢说,只要她不明确说出“她知道了”,金九龄仍会心存侥幸,最多与她老死不相往来。不然他早就自己来杀她,而非让二娘来。 二娘迟疑一下,问道:“你真的放我走?” 苏夜点点头道:“真的,不过你们以后别来惹我,也别得罪王府。若再发生相同的事,我可不会这么好脾气。” 其实她十分清楚,二娘多半不会把话传给公孙大娘,因为公孙大娘一旦知道她假传命令,就能顺藤摸瓜,破解她和金九龄的关系。不过,这么说可以降低二娘的戒心,从而麻痹金九龄,使他不至于充当缩头乌龟,飞快躲了起来。 她当上王府总管后,一直在处理其他事情,顺便刷刷任务,并想办法增加南王府的威望,所以尚无机会处理金九龄。而她对付霍休,也得等霍休与上官飞燕勾结,才好取得阎铁珊和独孤一鹤的信任。 结果她刚忙完青衣楼那边,金九龄就像一只地鼠,飞快地在她面前冒头,等她一锤砸过去。她要做的,就是让这地鼠保持冒头状态,而非迅速缩回盒子里,再也找不到。 二娘一走,她反倒要前去裁缝绣娘那边,将内情交待清楚,并向世子解释。 南王世子听完这事,意外之余,倒也没有严肃对待,只笑道:“二师父,我觉得你有事瞒着我。” 苏夜之前还没什么感觉,此时想了半天金九龄,再看到自己这个便宜徒儿,赫然发觉他们两人有着相似之处,譬如对生活有着相同追求,打扮的同样英俊得体,连病了喝碗粥,都得点个螃蟹来配。但公平地说,做人若无贪欲,也很难生出做坏事的动力。 她笑道:“我瞒着你什么?” 世子道:“我还算了解你,知道你遇上某件事情,喜欢怎么做。如果这事就这么简单,你会扣下这位很有风情的二娘,等公孙大娘上门要人,绝不会多此一举放她走。” 苏夜微微一惊,心想自己居然小看了他,只好摇头道:“这不叫隐瞒。我也算了解你了,你平时只喜欢享受江湖仇杀的成果,不喜欢亲身参与,所以我懒的多说。此事的确没这么简单,若你有兴趣,告诉你也无妨。” 这回答似乎让世子很满意,只见他又潇洒一笑,道:“我何德何能,敢来逼迫师父。不过,如果你需要人手帮忙,我这些年勤学苦练,刀剑上的功夫只怕还派的上用场。” 苏夜极为诚恳地回答:“暂时没有这个必要。” 南王世子以进为退,让她很想就此装糊涂,说不解释就不解释。但鲁少华、孟伟等人任职于官府,与王府势必有明面上的事务往来。王府中发生意外,往往还要请他们前来帮忙。苏夜考虑到这一点,也就坦言相告,挑明对金九龄的疑心,以及自己刚刚得罪了他,就被二娘刺杀的事实。 金九龄名气极大,遍传黑白两道,让天下盗匪闻名丧胆。南王世子自然听过此人名头,难免有些吃惊,说了句大俗话:“他居然是这种人?其实我以前见过他,对他印象很好。” 苏夜冷冷道:“所有人对他印象都很好,愿意与他做朋友,才给了他作恶的机会。他以一个身份掩盖另外一个身份,纵有疑点,别人也视而不见,他所破获的案子当中,到底有多少人是真凶,多少人被他栽赃,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世子笑道:“他威胁了蛇王,师父就做出种种对他不利的推论?不过这推论合情合理,如此一来……女人若甘心为男人卖命,肯定是爱上了他。那位二娘和金九龄之间,只怕有点不清不楚吧?” 苏夜瞥他一眼,适时打击道:“没准他手中有她的把柄,逼的她不得不卖命,也未可知。” 她等了一段时间,不见公孙大娘上门拜访,也没听说金九龄有何异动,渐渐松懈下来,更为关注南王寿宴,以及叶孤城大驾光临之事。 她与叶孤城说生不生,说熟不熟,更像互相欣赏的两个人。当年,叶孤城面上不说,心里却在怀疑她未必够格做世子师父,直至她出言邀战,才改变了对她的看法。这次他恰好出关,答允前来,也令苏夜相当高兴。 然而,正当她认为金九龄不愿惹她,转移到其他地方时,南海、莆田等地竟频繁传来消息。六扇门特意派人通知王府戒备,说有个神秘大盗在多地犯案,劫掠镖银宝物,因武功极高,还没有人能拦得下他。但有几位苦主看到,那大盗施展轻功时,衣下居然露出一对女人才穿的红绣鞋。 苏夜听完这消息,先惊后怒,皱眉道:“他胆子真大,把我当猴耍么?” 第六十一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她曾心生犹豫,认为金九龄收入有限、花销奇大,要靠二娘挪移组织财产供他挥霍,估计手上没有太多钱财。另一方面,他作恶时常常利用当地名捕,并无其他手下,连作案都得亲力亲为,算是个很辛苦的反派人物。 如果他警惕心足够高,就此放弃作案想法,沉寂一段时间,那苏夜未必有空专门追捕他。但他艺高人胆大,又深恐被她盯住,竟更为急切地嫁祸红鞋子。 事实上,这着棋并不太坏。红鞋子姐妹中,武功比得上他的只有公孙大娘。苏夜只要沿着这条线索追查下去,自然会怀疑她,并把注意力从他身上移开。 可惜的是,莫说苏夜早知金九龄背地里做过什么,就算不知道,她发觉南粤一带出现神秘大盗,也会本能地想到他。他错估了她,一如他错估陆小凤,自然会在最后大吃一惊。 苏夜不愿继续放任不理,便让人把副总管江重威叫来。 江重威本为南王府总管,精擅铁砂掌功夫,一身硬功号称东南第一。他见过夜刀后,心知自己无法与苏夜相比,便爽快地让出总管之位。两人平日相处的还可以,由于苏夜专门辅佐世子,将平常事务交给江重威,他在大多数人心里,地位与过去毫无差别。 苏夜见到他,也不东拉西扯,浪费时间,要他说出义妹江轻霞出家修道的地方。 许多人都知道,江总管有个当女道士的妹妹。但他们并无血缘关系,本为自幼订婚的未婚夫妻。可惜江重威天生患有疾病,无法真正做人丈夫,更别提成为一个父亲。江轻霞绝望之余,做了女道士,平时也和其他男人来往。不过,她心里仍记着江重威,十分关照挂念他。 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江轻霞也是红鞋子八位首领之一。二娘既然不肯通知公孙大娘,那么苏夜从她身上入手,要她传话,效果也是一样的。 江重威虽然有些意外,却想不出苏夜有什么必要对江轻霞不利,犹豫片刻,把道观地址说了出来。她一拿到地址,就亲自赶去那地方,见到了想见的人。 红鞋子向来十分神秘,不愿被外人知道自己身份。因此,江轻霞一听就摇头,装作没听说过这名字。直到苏夜不耐烦,连续说出多个姓名,并表示有正事找公孙大娘,她才放弃掩饰,承认自己在红鞋子中排名第五。 除二娘之外,其余成员均乐意服从公孙大娘,尊重她的命令,彼此之间亦有姐妹情谊。江轻霞听说二娘与金九龄勾结,意欲把盗案栽到她们头上,顿时极为惊愕。 如果公孙大娘死去,那么首领之位自然由二娘继承,这两年的亏空也会被一笔抹消。其他人要么因此丧命,要么被永远蒙在鼓里,很可能根本不知金九龄在背后操纵。 她能看出此事事关重大,答应为她带去口信,要公孙大娘到王府一行。等公孙大娘接到消息,她们自然会接下对付金九龄的大部分重担,也不用她再度离开王府,亲自搜寻他的下落。 之后,她又再度将鲁少华请到王府之中,谈及最近发生的案子,并问能否找金九龄帮忙。这本是个很合理的请求,无论是谁,听说昔日的天下第一名捕就在附近,自然希望他能出一份力。可鲁少华却像和人家约好了似的,矢口否认道:“金老总和苦瓜大师有约,早就离开了羊城。” 苏夜微微一笑,问道:“他还会回来吗?听说南海那边,丢失的古玩字画价值几十万两银子。而那大盗武功太高,只怕普通捕快难以应付。” 鲁少华抓起贼来得心应手,说谎也脸不红心不跳,苦笑道:“这个么,我们就不知道了。” 他只是金九龄的老班底、老下属,可能当真不知道。即便苏夜严加逼问,只怕也问不出什么,更拿不出他们与金九龄勾结,听从他吩咐做事的证据。 她放弃了恐吓他的想法,微笑道:“也罢,金老总好像很喜欢这里。若他回来了,希望他能到王府转转。不然的话,恐怕大盗已经进门,我们还不知道呢。” 金九龄从酒窖打通地道,进入王府宝库,盗走库中所有宝物,还好整以暇地等在那里,并刺瞎了前来巡逻的江重威。 鲁少华等人极有可能消极怠工,隐瞒可疑之处,导致陆小凤和花满楼来了,才看出酒窖能够直通宝库地底。 而金九龄简直丧心病狂,见江重威失意离开,就主动去做新一任的王府总管。他利用这个身份,再度为自己套上一层障眼法,既能清理作案时留下的痕迹,又能与王府拉上关系。南王府本就富甲一方,又不太在意日常收支。若他在账面上做手脚,很容易窃取大量金钱,还不会被人发现。 由此可见,他做事虽然谨慎,擅长寻找替罪羊,却能在必要时做出疯狂举动。 苏夜回忆他种种行为,心想也许他胆子当真够大,会应邀出现,用光明正大的行为,洗清她对他产生的疑虑。尤其王府占地极广,结构复杂,他觊觎王府藏珍,就得预先到这里来踩点,弄清楚卫士换班规律,并持续不断地挖掘地道。 她很难想象,以王府守卫之严密,直到地道完成还没人发觉不对,只好捏着鼻子接受了这设定。 然而,金九龄也可能忌惮她的武功,彻底放弃王府,改为打其他富豪的主意。她又等了若干天,既没听说他送来拜帖,上门拜访,也没听说那红鞋子大盗再次作案。这不由让她猜想,也许公孙大娘已知道了这事,展开对金九龄的反击,才让他心有顾忌,不敢继续下去。 本月十五,天气极为晴朗,也极为炎热。白天骄阳似火,烤的泥土都要冒出青烟,晚上则明月当空,月光皎洁清冷,将地面涂上一层水银般的颜色,也稍稍缓解了暑气。但普通人不会武功,惧寒畏暑,只觉热的难以入睡。 王府里花木繁盛,走到哪里,都能闻到草木特有的清香。大多数花在夜间闭合,清晨开放。但府中人经过花丛旁边时,仍会有沁人心脾的感觉。 离月底老王爷生辰,还有整整十天。贺客十有□□已经启程,自四面八方赶往羊城,准备在当天登门贺寿。 苏夜有种直觉,感觉这次寿辰不会平静。但要说具体会发生什么,她也说不清楚,只暗自盼望事情别闹大,更不要在当天出事。南王父子包藏祸心,对她倒确实不错。如果南王寿宴搞砸,她可没什么理由高兴,也无疑是让她丢了面子。 然而,她从蛇王小楼那里回来时,一进门就听到消息——白云城主来了。 他若有事前来王府,势必要早到几天,借机传授世子剑法。世子有两个师父,他却只有这一个徒弟。他还有个远房子侄,名叫叶孤鸿,也接受过他的指点。但叶孤鸿拜在武当门下,并不算他弟子。 苏夜一进正堂,便见客座上坐着个白衣人,南王世子正在一旁相陪。 此人白衣如雪,头戴檀香木座的珠冠,年纪大约在三十岁上下,唇上留着微须。他衣服已经够白,脸色却也如同白玉,一双眼睛犹如寒星,盯着人时,仿佛没什么感情,可目光一旦产生变化,又让人觉得他内心好像十分多情。 他坐在那里,坐姿笔挺,像竖在座上的一柄绝世宝剑,不需要任何动作,便有无形的森寒剑气,在这庄重、华丽、轩昂的大堂里弥漫着。 这人自然就是南海飞仙岛之主,白云城主叶孤城。 当然,他的头衔不限于此,还可以加上“一剑西来,天外飞仙”,“当世最杰出的剑客”,“南王世子师父”,以及“南王父子谋反计划的核心人物”。 苏夜从来不喜欢挑剔,对自己本身以及自己过的生活都很满意。其实她有钱有势,也很有品位,的确没什么值得挑剔的地方。但她每次见到叶孤城,都觉得五湖龙王派头还不够足。 她应该再冷漠一点,随身带上几队少年少女,遇到人就摆开阵形,为她出场造势,才算配得上那个身份。 叶孤城对她从来很客气,见她进门,便向她点了点头。苏夜则充分表现了一个高手应有的和蔼可亲,不但点头还礼,还嫣然笑道:“城主来了。” 这无疑是句废话,但叶孤城照旧给她面子,缓缓道:“我出关比预计中早,便提前过来。” 世子笑道:“你们两位都是我的师父,说话时可否亲热一点。我听着你们的话,简直就像两个陌生人在寒暄,又礼貌又客气,就是没有任何关系。” 这座正厅大堂里,有世子亲信,也有叶孤城带来的下属。他们均眼观鼻,鼻观心,没有一个人在意主人的谈话内容,显然经过严格训练,估计也值得信任。 苏夜目光掠过他们,人已在叶孤城对面坐下。她先看了世子一眼,才笑道:“难道城主和你说话时,很亲热吗?其实我今天还在想,白云城主一到,就没有人敢在南王府惹事了。” 叶孤城也看了她一眼,终于问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苏夜道:“我想说我的担子会减轻很多,能专心陪陪贵客。” 从表面上看,她所说的仍是客气话,还有贬低自己之嫌,但她并没这个意思。叶孤城可能还不知情,世子却能听出其中涵义。 叶孤城人在王府,就像一只镇宅辟邪的貔貅,足以镇住任何宵小之辈。这样一来,她便可以应付任何突发事件,尤其是那些不请自到,然后带来惊喜的“贵客”。 第六十四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地牢里关着前青衣楼楼主霍休,别无他人。 苏夜尚未想好怎么处置他,只好先把他扔在那里。反正他逃也逃不出,跑也跑不掉,每天给他三顿饭吃,又不是给不起。 这消息十分隐秘,但算不上重要秘密。只要有心,不难猜出他被关在王府之中。来人轻功奇高,又直扑地牢,准备救人,除了为朋友两肋插刀的陆小凤,还能有谁? 陆小凤洒脱不羁,义气干云,是个不能再好的好朋友,于是经常被朋友插上几刀,例如霍休、例如金九龄。司空摘星在必要时,也会小小坑他一下。令人敬佩的是,他从不因此怀疑朋友,或者大叹人心如何黑暗。即使被骗一百次,只要朋友有麻烦,他仍然乐意千里迢迢赶去帮忙。 他本应在南王府中遇上白云城主,却因夜访时间有出入,不幸遇上了苏夜。 转眼之间,他离这排房屋已经很近,轻灵的就像滑翔于飞檐下的鸟儿。房门前、房屋里都有守卫,却没有可能抵挡得住灵犀一指。 只要他一指点出,势必会有一人倒地。然后他便可摸进入口,轻易救走霍休。 苏夜这么想,他自己也这么想。他顺利潜入王府,一气潜到这里,自觉离成功已经很近。他正要借力纵身,跃向王府卫士看不到的地方,却发觉眼前升起了一个幽灵。 世上当然没有幽灵,只有幽灵般的刀法。一柄黑刀从夜幕下探了出来,刀光纵横,比刀声更快,形成一道更深、更黑、任何光芒都无法穿透的幕布,劈头盖脸笼向了他。 陆小凤大吃一惊,甚至来不及看用刀的人。他眼里只有刀,身体只能感到扑面而来的浓烈刀气,心沉了下去,精气神却已提升至巅峰,准备对付这生平仅见的强敌。 然而,他纵跃到一半,内息也恰恰走到一半,正是进不得退不得的时候。他一见这刀,便知正面对敌也很困难,遑论被人偷袭。好在他历尽风险,顿时当机立断,整个人凝力下坠,务求在刀光临身前,坠到用刀人的下方。 他已顾不得被人发觉,只想伺机反击。但他立即发现,他根本没有反击的机会。他觉得刀势已到了尽头,难以回转变化,却大错特错。那把刀在空中打了个旋,就像海面上的漩涡,蜿蜒而下,仍间不容发地跟了上来。 陆小凤就像海面下的人,绝望地看着海龙从上方钻了下来,朝他露出巨口獠牙。但他是陆小凤,他在最绝望的时候也不会绝望。 他紧盯着刀锋去处,一指点向刀势正中。 眼见黑色光芒铺天盖地,即将把他脑袋绞的粉碎,刀光却忽然消失了。它来得迅如流星,收得也神完气足,毫无意外痕迹。 陆小凤飞一样地退后,神态已十分狼狈,甚至拿捏不住飞退的力道。落地时,他仿佛刚学轻功的练武新手,居然拿桩不定,又向后退了一步。他的轻功已然独步江湖,再也没人能比他更快,此时用尽力气逃命,只因面对着让他必须逃命的敌人。 苏夜安静地站在原地,右手一摆,手中刀已收回袖中,笑问道:“陆小凤,陆大侠,陆公子,你深夜来到南王府,有什么贵干啊?” 陆小凤的确是武学奇才,胆色与见识俱佳。他明明事出仓促,来不及以双指夹住刀锋,仍能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里,看出刀势最强的地方亦是最弱,无比精准地点向了那里,逼迫苏夜变招。 苏夜若变化招式,继续追击,自然还大占上风。可她又不打算真杀了他,出手随便吓唬一下,也就自行收刀了。 月光下,她只见陆小凤年轻、潇洒、富有魅力,一双明亮的眼睛上,长着一对墨一样漆黑的眉毛,而他的胡子果然很像眉毛,仿佛长错了地方,极具个人特色。 他丝毫没有惊惧之色,最多有点意外,先叹了口气,才道:“我来五羊城之前,去峨眉拜访了峨眉掌门独孤一鹤。” 苏夜道:“哦?” 陆小凤道:“我们以前从没见过面,谈的却很投机。他说,你是他见过的刀法最高的人。他中年时弃刀学剑,到老又把刀法糅入剑法,创出刀剑双杀之绝技,仍然比不上你。” 苏夜笑道:“这是独孤掌门的抬举。” 陆小凤看到美丽女子时,心情总会很好。他认为,美人与烈酒、鲜花、美景一样,是上天赐给人的福祉,若不懂得欣赏,人生就少了一半乐趣。 因此,他差点被夜刀劈成八珍烤鸡,仍可保持愉快心态,半是调侃,半是认真地道:“苏总管说话不可太谦虚,否则不如你的人就更没面子了。” 王府守卫耳目灵敏,一听夜刀啸声,便匆匆赶来,手中已架起了诸葛神弩,直至苏夜示意无事,令他们退下,才各自退回岗位。但这样一来,恐怕不能不惊动世子与叶孤城。 苏夜挥退了他们,方道:“难道我自称刀法天下第一,人家才比较高兴?陆公子,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究竟为何而来。” 陆小凤摸了摸鼻子,苦笑道:“别叫我陆公子,唉,霍休是我的朋友,我不能不来。我得亲眼一看他是青衣楼主的证据,才能死心,而且我想和他说几句话。” 苏夜虽没想到他在这时现身,却已猜到他有可能这么做,并未过于意外。她手上那份证据,本就是为此事而整理出的。否则她突然干掉了霍休,别说陆小凤,连阎铁珊等人都不会置身事外。 她道:“可以,相信你已听独孤掌门说过内情,那么我将证据交给你,你拿着它们去找霍休好了。但我丑话说在前面,无论你怎样看待霍休,都不可将他救出南王府。他武功太高,人又太狡猾,一旦逃出去,必然成为我的心腹大患。” 陆小凤微微一愣,皱眉道:“只要你有足够证据,证明他的确是青衣楼主,我又何必这么做。” 苏夜笑道:“我从他手上敲的钱足有几百万两,还用什么证据?也罢,你先跟我来吧。白云城主恰好在此,待我介绍你们两位认识。他对西门吹雪一向很感兴趣,和你定然有的谈。” 陆小凤做事十分爽快,见苏夜出示了证据,也不再啰嗦。其实他的朋友大多都是武林高人,名头大,武功高,极易手握大权,若想做坏事,那再也方便不过了。如果他只认识些摆摊卖包子的、早上扫大街的,想必里面就不会出现青衣楼主这等人物了。 苏夜将他介绍给叶孤城,第二天又介绍给南王世子。世子素来礼贤下士,力邀陆小凤在此多住几天,同饮一杯寿酒。 陆小凤与蛇王乃是多年好友,本就有意在五羊城逗留,便一口答应。苏夜虽觉有些麻烦,却因想起以后的事情,认为他留下的好处大于坏处。 她已听霍休亲口承认,这些年来,青衣楼的大部分收入都流向另一个组织。而蛇王的仇人,与那个组织的首领乃是同一人。据说,那个人来历神秘,武功高到无法描述的地步,无论想做什么,都能轻轻松松地做到。 霍休与蛇王知道那人的存在,却不知他是谁。他们只知道,那人代号为“老刀把子”,住在一个名为幽灵山庄的神秘地点。 苏夜反复盘问他们,想要弄出一点证据,最终彻底失败。老刀把子比狐狸还狡猾,比毒蛇还狠毒,头上永远戴着斗笠,从不肯让人看到长相。别人至多能看出他年纪很大,对手下有着绝对的掌控力。幽灵山庄里,多的是曾经威名赫赫,近年却失踪了的武林奇人,全部甘心受他统御。 她无法搜集证据,只好感慨道:“这世界简直是生长五湖龙王的沃土啊。” 霍休手握金鹏王朝的国库财宝,将生意做的风生水起,又利用金钱建立青衣楼,让利益雪球般壮大起来。不幸的是,他因此被幽灵山庄盯上,遭到老刀把子控制。他辛辛苦苦赚钱,一大半都要上缴给老刀把子,用于发展幽灵山庄。 只不过,他实在太会赚钱,以致上缴大半收益后,还有着天下第一富人的名头。 蛇王妻儿也死于幽灵山庄成员之手。他本可报仇,却因对方受到山庄庇护,多年来无能为力,自己还受了濒死重伤。因此,他只好将老刀把子列为敌人,日夜梦想报仇。 苏夜虽然预知剧情,听完他们的叙述后,仍然感到英雄惜英雄,恨不得和老刀把子交换一下心得。但她真正觊觎的,自然还是幽灵山庄攒下的惊人资源。 她与他们不同,从一开始,就清楚老刀把子的真实身份。毫无疑问,那又是陆小凤的朋友,名气极大,还广受江湖人敬重。 当陆小凤察觉他身份时,马上公诸于众,希望揭露他的真实面目。但他略施小计,便将嫌疑洗清,令陆小凤有苦说不出。谁都不会相信,一位德高望重、脱略形迹的名门前辈,竟和神秘邪恶的幽灵山庄首领是同一个人。 每个人都认为,他为了不受清规拘束,宁可放弃武当掌门之位,将掌门拱手让给师侄石雁。他被人称为“围棋第一,诗酒第二,剑法第三”,日日游戏红尘,不与俗人来往。 但事实恰好相反,他违反武当门规,又被前任掌门发觉,才失去了继位权利。他想做武当掌门已想的发疯,不惜建立幽灵山庄,准备在时机恰当时,进行惊天一击。 他便是陆小凤挚友,武当长老木道人。 第六十五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苏夜一直等到寿宴当天,也没想好如何与陆小凤挑明这事。 陆小凤知道幽灵山庄,知道它的隐秘和恐怖,又从霍休口中,得知这个组织正酝酿着极大的阴谋。霍休毫无节操可言,见自己已经完了,恨不得马上拖老刀把子下水。可他不知老刀把子是谁,同样于事无补。 若非如此,陆小凤后来也不必装作被西门吹雪追杀,行险前往幽灵山庄卧底。而老刀把子未必不知他是卧底,却将计就计,让他有苦说不出,乖乖为山庄办事。 她想来想去,终无良策,除非像对付霍休一样,直接找上正主木道人。但木道人与霍休不同,门下有无数门人弟子,山外有无数知交好友。她没有证据,贸然出手,倘若没能当场制服他,那么从此以后,她会成为所有武当弟子的敌人,也会和所有正派高人为敌,恐怕没有第二次机会。 若真要这么做,就得等一切尘埃落定,将它当作在此地的最后一件大事来做。她把南王世子扶上皇位,一定能拿到百分之百的完成度,也无需在此之前解决幽灵山庄。 另一方面,其实青衣楼、金九龄、幽灵山庄这些,均属于江湖路线内容。两种路线并不一定冲突,常常有重叠之处。她若成功制服老刀把子,抢走他的所有财产,也能在江湖路线方面取得不错成绩。 她打定这主意后,便不强求把话向陆小凤挑明。反正木道人那么有名,真想找他,总能找得到。 霍天青任珠光宝气阁总管,便要负责迎来送往的事,尤其侧重于接待武林人士。但她懒得与普通贺客周旋,又将这份重担交给江重威。南王府的贺客中,有不少庸俗官员,派出男性总管接客,似乎显的比派她更为郑重。 单看叶孤城龟缩不出,和没发现宾客上门似的,就知道这不是什么好差事了。而陆小凤愈发无聊,宁可旁观她和叶孤城对弈,也不肯到前面看看有什么客人。可能要等宾客落座的差不多了,他们才会出去。 俗话说,观棋不语真君子。陆小凤在这方面,坚决不肯做个君子,呱啦呱啦指点不休,惹得苏夜大怒,把位置让给他,才发现他棋艺烂的可以。 陆小凤一边被打的落花流水,一边摸着鼻子道:“木道人总这么说,说我若想赢他,得把他的棋子都捏碎了才行。” 苏夜笑道:“哦?我倒以为,你若不把棋盘掀了,就赢不了人家。” 陆小凤悻悻然不肯接话,口气一转道:“今日有什么重要客人吗?我听说小王爷礼节下士,非常喜欢交结江湖人,早知如此,我该带几个朋友一起来。我对他的感觉实在不错,本以为王府子弟,必定趾高气扬,看来是我见识太浅。” 苏夜心想等他入侵紫禁城时,你就不会觉得他不错了,随口道:“如果你是指与花满楼花公子,司空摘星司空先生同等重要的客人,那么一个都没有。只是些平常人物,你去了寿宴,自然能看见他们。” 叶孤城观棋不语,下棋也不发一言,与他们两人截然不同。但他听出苏夜口气,忽然将手中棋子一顿,皱眉道:“你不打算赴宴?” 苏夜道:“不打算,凡事有小王爷与江总管照应,我去做什么?你知道,我和你一样,很不喜欢那种场合。但人人都知道白云城主来了,你不去不成,我却可以偷懒。” 陆小凤笑道:“你一定很想和她换个位置。” 叶孤城哼了一声,对此不做评价。但看他的反应,陆小凤一语说中了。 他和陆小凤也许还不能算朋友,却的确谈的很投机。陆小凤终究是个讨人喜欢的人,正常人即便不想和他做朋友,也更不愿与他为敌。 然而,她想偷懒,终究事与愿违。陆小凤刚刚输掉,屋外便进来一名王府卫士,向苏夜拱手道:“六扇门的金九龄金老总来了。” 陆小凤瞬间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喜道:“他也来了?” 金九龄早已不是公门中人,怎奈名头太大,别人一提他,仍是“六扇门的金九龄”。此时,陆小凤发觉朋友登门,不由喜出望外,苏夜却眉头一皱,心中不置可否。 她已将金九龄之事告知叶孤城和世子,说她准备对付他。这两人均对她无条件信任,也没问过为什么,不约而同为她保密,以免走漏风声。由于金九龄也是江重威的好朋友,世子好歹多问了几句。叶孤城本人则对这事毫无兴趣,见她不需帮忙,就置之不理。 迄今为止,还没有任何外人知道,苏夜已将红鞋子大盗锁定为金九龄,并准备置其于死地。即便在五羊城捕快眼中,苏夜也被那位大盗引开注意力,不再过问金九龄威胁蛇王的事。 眼下金九龄不请自来,光明正大踏进南王府,无异于羊入虎口。她有些讶异,更有些警惕,认为他登门肯定没有好事。尽管她没有证据证明,却以直觉感到,他此行与她有关。 也许她看过太多侦探小说,本能去想他暗杀自己的可能。刺杀过后,他还可以在尸体旁边,或者尸体手中塞一只绣着猫头鹰的红鞋子,继续嫁祸公孙大娘。当旁人发现她尸体时,昔年的天下第一名捕就在席间。除了他,又有谁敢觍颜负责追查? 一场密室杀人案中,在场的警察就是罪犯,岂不是很经典的罪案设定? 叶孤城自不知她一瞬之间,想了这么多,只迅捷无比地瞥了她一眼,看她作何反应。他一瞥之下,恰见苏夜露出笑容,对那位护卫道:“还不快请。” 她久闻金九龄大名,至今才有机会见到他本人。金九龄已接近四十岁,外貌却年轻的像二十六七岁的小伙子,英俊程度更胜陆小凤,又有成熟男子特有的魅力。 他和传言中别无二致,全身上下均精心修饰打扮过,衣服看似普通,质料手艺却无可挑剔,拿一百两银子也没处去买。他手中拿着折扇,还戴着白玉扳指。折扇扇面出自名家之手,扳指更是洁白无瑕。与其说他是令黑道闻名丧胆的名捕,不如说是走马兰台的翩翩佳公子。外加他谈吐优雅,为人风趣,又懂得甜言蜜语,自然很讨女人欢心。 他一进来,便向陆小凤微笑招呼道:“好久不见了。” 他招呼过后,才向苏夜和叶孤城道:“这两位必定是白云城叶城主与苏总管,金某久仰大名。” 叶孤城孤傲自许,仍只对他点头示意,并未开口说话。苏夜却笑道:“彼此彼此,其实我们在蛇王那里,已经间接通过消息了。希望金老总莫要认为我针对六扇门。蛇王与王府关系一向很好,我必须要保他的兄弟。” 陆小凤这时才知金九龄与蛇王的矛盾,不由微微一愣。金九龄同样一愣,失笑道:“不敢当,只是一场误会,金某亦有得罪之处。日后我若要请蛇王帮忙,自会先行将事情说开。” 他倒也真聪明,顺势将矛盾定为误会,轻描淡写化解了苏夜对他的敌意,又打消了陆小凤的疑惑。 陆小凤问道:“难道你和南王府也有交情?” 金九龄摇头道:“并非如此,最近我恰巧回到五羊城,便借机来王府看看。鲁少华告诉我,苏总管希望我来负责红鞋大盗一事。而我和江重威又是多年知交,自然要帮他分担麻烦。” 苏夜微微一笑,淡然道:“金老总智谋过人,又捕获过无数大盗,有你在这儿,王府必定万无一失。” 金九龄笑道:“我离开六扇门已经太久,不知能否出上力。” 陆小凤再聪明十倍,也看不出双方都心怀鬼胎。但金九龄一来,他不甚乐意赴宴的心便蠢蠢欲动,恨不得立刻和朋友痛饮一场。即便席上的人都很无聊,也可以回来再喝,横竖南王世子不会吝惜美酒。他们还没说上几句,他便敲定了这件事。 叶孤城作为唯一知情者,耐人寻味地看了他们一眼,淡淡道:“开宴时辰就要到了,走吧。” 苏夜知道,金九龄若想和她单独相处,便要在宴席将近尾声时找机会,却不可等客人散尽。以他的头脑,不难找出人人都有嫌疑的作案时间。谁能想到,一位三百年来首屈一指的顶尖名捕,会在王府寿宴中,突如其来出手杀了王府总管? 说木道人是老刀把子,没有人相信。说金九龄是杀人凶手,同样无人相信。 他这一招看似行险,但成功率已经很高。如果苏夜事先不知他的所作所为,没准也会放松戒心,最终遭了毒手。 叶孤城三人离开后,屋里便剩她一人。她幽幽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打算去王府厨房转转,履行一下身为总管的责任。 南王府厨房坐落在单独的院落中,离后门不远,便于从外运进蔬菜鲜肉。此时,由于要排宴,厨房正忙的热火朝天,隔的老远,便能看到院子上方冲天而起的白烟。她先进去转了一圈,发觉里面烟烧火燎,却无可疑人物,便退了出来,站在院门附近,凝神看着来来往往的仆妇下人。 这些菜肴上桌前,都经过了严密的试毒步骤,否则南王早已被人毒死。而陆小凤等人又在席上,按理说,绝对不会出现意外事故。 苏夜留在这儿,其实也是因为闲着没事做,看着他们忙碌工作而已。她万万没想到,就这么站着看一看,也能发觉事情不对。 一名青衣仆妇提着食盒,低着头,快步从她面前走过。食盒盖子扣的很严实,但仍能闻到令人垂涎的鲜香气味。在鲜香中,她闻到了一丝很不对劲的味道。 她忽地上前一步,伸手一抓,抓住了那仆妇的手腕,同时笑道:“好精湛的易容本事!跟我来。” 第六十八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陆小凤蔫蔫坐在椅子上,像一只放了很久的风鸡。 他心情很不好,因为他刚刚发觉,自己的好朋友金九龄是红鞋子大盗,作案之后,又嫁祸给别人。在此之前,金九龄还做过其他恶事,大肆搜刮钱财,以支撑他那骄奢的生活。 最近打击一二连三,先是霍休,再是金九龄,让他怀疑自己做了两场恶梦,几乎想要怀疑人生。每到这个时候,他就特别怀念花满楼。因为任何颓废的人见到花满楼,都能得到他的鼓励,迅速燃起好好生活的勇气。 但花满楼不在这里,所以他只能运用宿醉方醒的脑袋,尽量平和地接受这件事。 他已见过苏夜的刀法,知道神秘人并非她对手,何况刚和公孙大娘力拼过一场,却没想到面具之下,竟是金九龄的脸。如今,金九龄被送到了地牢,与霍休为伴,好让他们有时间商量。 他先长长叹了口气,才道:“你们打算怎么做?” 公孙大娘与他初次见面,话却说的很直率,“杀了他,这人实在太危险。难道你还想留他一命?” 陆小凤道:“如果我在交手时杀了他,自然别无选择。但他已经束手就擒,我更想把他送到官府,依法处置。” 金九龄与公孙大娘相拼,声音在夜间传出很远,不仅惊动了陆小凤,还惊动了叶孤城。叶孤城来的只比陆小凤稍迟一点,目睹公孙大娘以剑器追击敌人,便很感兴趣地站在旁边看,看完后飘然离开,可能又回屋睡觉去了。 南王父子从来把这种事交由苏夜处理,也没现身。在这间屋子里谈话的人,只有他们三个,还有缺乏存在感的副总管江重威。 他唉声叹气,比陆小凤还萎靡,依旧沉浸在“我的兄弟是烂人”的伤感中。 苏夜笑道:“我知道你定会这么说,毕竟你见过了霍休,也劝我将他移送法办。可你想过没有,金九龄在六扇门任职多年,具有无数官府人脉,五羊城、南海等地的捕快便是明证。我将他交给官府,能得到公正的审判吗?” 公孙大娘冷笑,“你想纵虎归山,我可不想。” 陆小凤苦笑道:“我承认,你们说的很有道理。” 苏夜忽然道:“陆兄你该知道,金九龄坑害大娘,又想害我,反被我们制住。这事其实没有你说话的余地,我们和你谈,是因为尊重你的侠名和为人。” 陆小凤黑着脸道:“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捧我。” 苏夜笑道:“我只想说,移送官府倒也可以,但我有两个条件。第一,我要废掉他的武功,即便他从监牢中逃走,也无法谋财害命。” 陆小凤道:“第二个呢?” “给我钱。” 饶是陆小凤行走江湖多年,也听的一愣,下意识问道:“什么钱?” 苏夜道:“俗话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不会像金九龄那样赚钱。不过他既然落在我手里,那么他所有钱财、地产、古玩、名马都是我的了。我会把里面属于红鞋子的部分划出来,还给大娘。但大娘不要忘记,你答应给我谢礼。” 公孙大娘也愣了又愣,半天才道:“看你这样,大概没有人会忘记。你不必还我了,都拿去吧,那就是我的谢礼。你拔去了我姐妹中的钉子,已经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陆小凤忽道:“我看你打扮的很朴素,享受时也很有节制,为什么需要这么多钱?” 苏夜道:“如果你带回去几百万两银子,自己却只能拿一百两零花钱,你就会明白我的苦痛。” 陆小凤茫然道:“什么?” 苏夜笑道:“这只是个拙劣的笑话,陆兄不要在意。你是否忘了,我是南王府总管。王府开销向来很大,有拿钱的机会,我为什么不拿?何况我还得养别人,我不穿金戴银,不代表人家不这么做。” 陆小凤很想问她需要养谁,最终忍住了,长叹道:“好吧,这两个条件也算公平,我没有意见。大娘你呢?” 公孙大娘淡淡道:“像他那种人,失去了武功,就再也掀不起风浪。我没什么话好说,随你们吧。” 苏夜像对付霍休那样,默默敲打着金九龄,要他把家产吐出来,作为活命代价。金九龄抵抗了一阵,便老老实实地吐了。 霍休有点守财奴的味道,他可没有。他的确非常喜欢享受,所得金钱大多花了出去,不是购买美酒名马、古玩字画,就是大肆购置房产,使他去到任何地方,都能舒舒服服住下。 至于花在女人身上的钱,自然追不回来。他与霍休相比,只欠缺一点,那就是赚钱的本事。毕竟霍休可以指使小弟赚钱,他只能亲自上阵,顿时输了一筹。 苏夜对古董毫无兴趣,将它们变卖成金银,再去购买其他东西,至多从里面挑出珍品,赠给世子与叶孤城。 她非常珍视这个世界,因为在这里,钱完全不像钱,流水般从她眼前经过。随便找个有名声的人,就能轻易甩出几十万两白银。她甚至怀疑,关中、关东等地的大豪,一年在赌场里花的钱,抵得上正常世界里朝廷一年的税收。 更重要的是,这里赚钱也相当容易,只要武功够高,就无需为这事担忧。她觉得自己点钱已经点的麻木了,根本感受不到金钱的吸引力,还要大费心思,把钱换成实用的货物带回去。 叶孤城知道她在折腾金九龄,也不来烦她,只等她忙完这件事,再履行交手的约定。陆小凤也在这里等着,负责将金九龄带走,交给官府,然后亲自去向苦瓜上人解释。公孙大娘本应离开,却也没走,因为她听说苏夜与叶孤城将有一战,打算留下来旁观。 她虽是红鞋子的首领,却也是一名剑客。剑客对当世杰出的剑法,总有着发自内心的兴趣。 苏夜直到最后,也没和陆小凤谈过幽灵山庄的事,只问过金九龄和公孙大娘。前者已成她俎上鱼肉,再怎么不情愿,也不得不说。他说,幽灵山庄极为神秘,偶尔能察觉山庄成员活动的蛛丝马迹,却无法追查下去。 换句话说,敢追查的人都已经死了,以至于很少有人听过这名字。 公孙大娘知道的更清楚,对山庄也更为了解。红鞋子组织规模较小,首领只有七个人,近期才加了第八个,所以不像青衣楼那样,被幽灵山庄盯上。但她心里很明白,霍休不敌老刀把子,只能将赚来的钱白白送给人家,有如台前傀儡。 她看不上霍休,却心知肚明,自己同样不是老刀把子的对手。 她曾在易容时,偶然碰见老刀把子一面。老刀把子头戴斗笠,脸垂黑纱,身穿灰衣,看似平平无奇,却令她感到极大的危险,觉得他随时能杀了她。她觉得他不像人,像个鬼魂,身上有种阴森恐怖的气质,仿佛刚从地狱里走进人间。 这些都是苏夜已知道的情况,没什么价值。她听完后,只问了一句,“如果有机会,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对付他?” 她们说话时,旁边没有第三个人。即便公孙大娘答应下来,也不会有人知道。苏夜声音里,有着十分笃定的意味,令她困惑地蹙起了眉。 她在想,想了很久方道:“我愿意,因为……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有朝一日,老刀把子会找到我,如同找到别的傀儡。我从不愿受人控制,尤其是那样一个人。就算我不怕,我的姐妹也怕。他若以她们要挟我,我同样得无奈就范。” 她忽然又问:“你呢,你又为什么要对付这个人?幽灵山庄势力再大,也不敢将手伸到皇族头上。” 苏夜笑了,不赞同地摇了摇头,“他不敢,就证明他势力还不够,只要势力足够,就不该有不敢做的事。简单地说,我想除去这个威胁,也想要钱。” 她当然不能告诉公孙大娘,只要除去老刀把子,她江湖路线的完成度就能达到百分之五十。有时候,用“要钱”为幌子,可以解决别人的许多疑问。 她日复一日,在心里盘算这些事情。对她来说,这比练武枯燥,却仍十分有趣。她并没轻视木道人,反而将其视为心腹大患。因此,她能躲在幕后注视这个人,琢磨着如何将他一击毙命,乐趣才更足。 与此同时,她也得考虑南王府的篡位计划。如今正值盛暑,离八月十五月圆之夜已经不远,叶孤城却迟迟没向西门吹雪发出战帖,世子也没催促,看来另有打算。 决战既是借口,那就不必非得挑选八月十五,正月十五也是很好的选择。 她之前已推算过,由于她的存在,剧情发展速度更快。严格来说,明年的八月十五才是正确时间。霍休、上官飞燕、金九龄、公孙大娘等人均提前出场,完成了属于他们的使命。而她离结算时刻还有大半年,仔细算算,正是明年冬去春来时。 她意识到这个问题后,才重新把幽灵山庄摆回台面上。如果时间不太紧,她会抽出空来,先对付了老刀把子再说。 因此,叶孤城来找她时,她直截了当地问道:“你究竟打算什么时候决战,要预先透露口风吗?” 叶孤城似乎不太乐意回答,淡然道:“这要看世子的决定。” 第六十九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会在正月十五吗?”苏夜又道。 叶孤城淡淡道:“也许吧,我希望那时云月满天。如果下雪,就最好不过。” 人尽皆知,白云城主喜欢开朗疏阔的景色,也很喜欢雪,因为每到下雪时,天地间的一切都会覆上洁白颜色,掩住了所有肮脏污浊。但南海气候温暖晴和,从不下雪,他一生中见到雪的次数,其实并不多。 苏夜默然半晌,忽然问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比试,而非西门吹雪?” 叶孤城道:“我早就想问了。你与我初次见面,就出言挑战,为何反而不去万梅山庄?” 苏夜忽地一笑,笑道:“原因很简单。听说西门吹雪剑下从不留活口,若败在他手上,就只有死路一条。我担心我和他交手,不是我杀了他,就是他杀了我。” 叶孤城冷冷道:“那我呢?” 他看起来没有比较高兴,好像很介意这件事。苏夜道:“你?我觉得你和西门吹雪的剑不一样,究竟哪里不一样,我可不知道,我又没见过他出剑。” 在她印象中,这个时候的西门吹雪较为稚嫩,远远不到完美无瑕的境界。他与独孤一鹤交手,虽然杀了独孤一鹤,却坦承应该是独孤一鹤杀了他。若非霍天青先耗掉独孤一鹤的大部分内力,死的人还不知是谁。现在独孤一鹤活的很好,缺少对照物,她更无法判断孰强孰弱。 她甚至有过冲动,想代替叶孤城约战西门吹雪,在月圆之夜,紫禁之巅,领教传说中的剑中神技。但她只是想想而已,因为叶孤城绝对不会乐意。 从近处看,叶孤城的脸更像白玉,晶莹润泽,有常人望尘莫及的风采,也缺少常人的烟火气,仿佛他逐渐被剑意侵蚀,连肌肤容貌也带上了剑的孤寒。 苏夜下意识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却听叶孤城平静地道:“陆小凤已经走了,还带走了金九龄和霍休。” 苏夜笑道:“对,不过他们的钱都在我这里。我敲诈了他们这么久,应该已经挤不出更多。” 叶孤城终于也笑了一下,道:“我知道,你拿两个废人卖他的人情,让他们平安离开。他实在是个奇怪的人,宁愿费力气把人送去官府,也不愿直接解决。但我愿意交他这个朋友,他走的时候,我们已是朋友。” 苏夜知情识趣,没追问自己是不是他的朋友,只问道:“你到底要不要打?” 叶孤城不答,站起身来道:“走吧。” 南王世子自幼学剑,府中设有专门的练剑厅。今日他恰好不在府中,而叶孤城也无意将他叫来观战。苏夜见他不在意,便派人去请公孙大娘,公孙大娘进门时,看到他们已正面相对,站在了厅堂中心。 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远也不近,拔剑出招,就能攻击到对方。苏夜向她微微一笑,叶孤城却面无表情,右手轻按着腰间剑柄。 夜刀要么在袖子里,要么系在腰间,端看怎么搭配比较美观。苏夜在王府,时常一身黑衣,夜刀也常年放于袖中,唯在出手时,才让人看到黑色寒光从她袖底飞出。 夜刀之锋利自不必说,只因通体漆黑,才给人以错觉,让人觉得刀锋很钝。霍休即使成功降下铜笼,将她困在里面,她也能砍断笼子冲出去。叶孤城的剑则是海外寒剑精英,同样吹毛断发,长短轻重与普通长剑无异,锋锐程度却不可同日而语。 公孙大娘生怕自己碍着他们,特意站的很远,仍能感到他们两人身上,不断散发出逼人寒气。 叶孤城与西门吹雪决战时,起初不断变换姿势位置,看上去就像两个人面对面绕圈子。他们以这种方式,试探对手的破绽,并积蓄自身气势,以备最后神完气足的一击。苏夜却很少这么做,该出手时就直接出手。她的刀倏起倏落,变化自如,与敌人的破绽毫无关系。 她向公孙大娘侧头微笑,笑容尚未收起,人便动了。 刹那间,练剑厅中剑气弥漫,刀声长吟。任何人听到夜刀刀啸,心中都很容易浮现“龙吟”两字。它悠长而明亮,凌厉而优雅,如江上潮水,似乎永远不会停息。 先天功首要练出先天真气,凝结成太极两仪形状,再化为先天八卦,待八卦功成,便能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丹田经脉中,真气返璞归真,重新回归先天混沌,即俗话所说的“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 常人学武,往往有着能力极限,若将内力悉数用于发足狂奔,出手就难免乏力。速度与力量,本就是两个背道而驰的选择,只有最优解,不可能双双攀至巅峰。即使有人练习特殊功法,身法越快,激起的力道就越凌厉,那他全力出手时,和全力逃遁时,必定也有所不同。 苏夜深受这问题困扰,譬如她带着谢逊冲出元大都,速度快的连陆小凤都追不上,却难以出手伤人。 卦象转换,可以让夜刀灵动如流风烈火,刚猛如霹雳怒潮,守时如高山,动时如急雨。问题在于,转换时必定会露出极为微小的破绽,也就是内力中断。 这破绽转瞬即逝,但的确存在。苏夜大多数时间里,只用一种卦象应敌,正是因为担心被对手抓住破绽,趁虚而入。 她始终认为,唯有先做到返璞归真,才能真正做到随心所欲。因此,她一见兑卦有了成形苗头,立刻抛下开封府里刚刚站住脚的十二连环坞,奔赴副本世界,将其稳固下来。与此同时,她也着手研究卦象同存的可能,以及它们将会如何互相影响,又能得到怎样的结果。 即使如此,夜刀也足够惊世骇俗。很少有人想到,区区一柄短刀,竟能爆发出雷霆万钧的力量。 剑光长虹般飞起,森寒清冷。叶孤城的剑简洁犀利,却又轻灵流动,好像完全没有变化,又好像伏着后续无数变化。公孙大娘看到的雪光,来自他出剑之速,而非剑招改变。她透过这柄剑,似乎看到了浩渺无际的碧海,碧海上的白云,白云之外的清风。 这三者并不华丽繁复,简单到了极点,普通到了极点,但配合在一起,简直令人惊心动魄,忘记了所有其他精妙剑法。 剑光中,叶孤城白衣胜雪,脸色亦是雪白,比平时更像仙人。白云城主本就应该心无垢染,身不染尘,心也不染尘。当他离开白云城,走进南王府时,他的心就已经变了。 苏夜认为这改变不见得是坏事,但她无法控制叶孤城怎么想。她只能握住夜刀,像叶孤城一样,在自己认定的道路上走下去。 公孙大娘额上微微沁出冷汗,忽然发觉她破解不了这柄剑。她也许能逃掉,却无法战胜它。她甚至开始为苏夜担心,担心她就此死在剑下。但她马上就发现她错了,苏夜追击金九龄时,实在还没有使出全力。 白云间似有细雨飘荡,又有惊雷闪电,从中蜿蜒而下。那青天白云般的剑法,竟然全然伤不到苏夜。她连人带刀,仿佛与剑融合在了一起,变成了剑光的一部分。 剑气从未减退,刀啸也从未低落,偶尔出现一声短促的脆响,证明刀剑亦有相碰之时。公孙大娘看到最后,已经只能依靠颜色辨认那是刀光还是剑光。她之前心生沮丧,不住回想自己的剑法,这时却完全被吸引住了,心中什么都没有,只剩下正在交锋的两个人。 她依稀觉得,她正在注视一条翻云覆雨,驱雷掣电的云中巨龙。他们之间的关系非敌非友,竟有些互相依存的意味。她很难领悟其中奥妙,只知道苏夜这么做,可以极为有效地遏制白云城主的剑。 忽然之间,这场比试已经走到尽头。剑气愈来愈盛,黑光也随之不停攀升。叶孤城神色肃穆,手中长剑化作了一条匹练般的光芒,流星般刺向刀光正中。 流星只有一瞬,其美丽却无可名状,威力更难以想象。这正是白云城主的绝招,天外飞仙。很多人都认为,天外飞仙需要绝世身法为辅助。他得先与敌人拉开距离,才能用出这一招。 这种想法自然错的离谱。如果天外飞仙有如此之大的限制,又有什么资格被称为绝招? 他还是看破了苏夜的用意,成功把自己和她分成了两个部分,避开夜刀干扰,将精神贯注于最后一剑。这一刻,夜刀竟也顺势回收,如同要竭尽全力,拦下这柄致命的长剑。 流星终于坠下,坠落之时,那片似乎永不会散开的刀幕也变了,如乌云四合,凝成一道厚厚的云层。流星没入云层,然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被它全然吞没。 剑势已到了尽头,无法变化,也无法回撤。叶孤城人在场中,难以体会到公孙大娘那么直接的感觉。他只能感到,剑尖不知怎么回事,猛地向旁偏了一寸,没有刺中他想要的目标。 剑当然没有偏,偏的是苏夜。她以刀尖拦住长剑,人已借势向旁滑开。乌云般的夜刀罩住了她胸腹部位,挡着那无孔不入的恐怖剑气,之后又如云化雨,突出奇招,以刀背从侧旁击向叶孤城胸口。 这一击毫无力道可言,一碰之后,旋即滑开。但这无疑表示,她胜了。 第七十二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事情毫无预兆,就有了突如其来的发展,让苏夜十分意外。但是,有两个人比她还意外。 一人自然是木道人,另一人则是躺在客房床上的这一位。 公孙大娘醒来时,只觉全身上下虚软无力,浑不知身在何处,好像喝到酩酊大醉,连自己在哪里醒来都不知道。昏迷前的一切都模糊不清,仿佛很遥远的记忆,让她很觉迷茫。 她木然地躺在床上,盯着上方平平无奇的帐幔,拼命回想,终于想起了发生了什么。 苏夜要她注意老刀把子,若他现身,就派人通知她。公孙大娘自知不是老刀把子的对手,见她自愿担当这个责任,遂一口答应下来。 她处理完二娘的事,就动身离开南粤,返回中原腹地。她心中清楚,上官飞燕对霍休言听计从,霍休又被幽灵山庄控制,那么红鞋子组织的存在,对老刀把子绝非秘密。因此,她心头总有一片阴影,担心他找上她们,要她们为他攫取财富,成为下一个霍休。 当阴影成真时,之后的发展便顺理成章。 苏夜没想到,木道人失去了霍休这个财源,居然如此急切,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找到公孙大娘,向她提出要求,瓜分红鞋子每年收入的八成。 幽灵山庄极为神秘,只允许走投无路之人加入。公孙大娘并未走投无路,于是连加入资格都没有,就得乖乖双手奉上金银。她倒也不急,准备先虚与委蛇,再将这事告诉苏夜。老刀把子武功虽高,苏夜刀法更为惊世骇俗。 她对这位南王府总管已经心服口服,想当然地认为,苏夜能够制住老刀把子。而且苏夜年纪又轻,人又美貌,确实很像红鞋子首领,使老刀把子不致生疑。 但她也有没想到的一点,那就是老刀把子根本不想留下她,只想控制她的姐妹。世上很少有人见过公孙大娘,更少人知道她的脾气。老刀把子却多少了解一点,认为她必定佯装屈服,绝非诚心诚意地服从。 与其留下潜在的心腹大患,不如直接杀掉。反正红鞋子共有八位首领,其他七位武功没她这么高,又很会聚敛财富,岂不比控制公孙大娘更方便? 公孙大娘派人赶往五羊城时,苏夜恰好动身北上,主动来找木道人。双方阴差阳错,却遇个正着。苏夜来的比她想象中还快,不得不说是她的运气。 幽灵山庄中,唯有老刀把子一人足以制服公孙大娘。他只能亲自来和她谈,防止她暴起杀人,抑或擒住那些不中用的属下,逼问他究竟是谁。 当然,他也稍稍有些奇怪,不知公孙大娘为何选择和他见面,不曾潜伏躲藏,脱离他的耳目。他想到最后,只能归功于霍休送来的情报,使他得知红鞋子诸人的姓名、出身、来历、定居之处。这样一来,公孙大娘即便成功远避,只要他以别人要挟,她还不是得认命地现身? 这个想法本不能算错,却大错特错。他做梦都猜不出,公孙大娘竟比他更有把握,刻意稳住他,等候千里之外的援军赶来江南。 三方都存在没料到的疏漏,结果倒还差强人意。 苏夜跟到第二十天时,正是老刀把子决心暗杀公孙大娘的那天。他们在公孙大娘的巢穴中会面,令苏夜误以为那是幽灵山庄窝点。她那时还想,自己跟踪老头总算有了回报。无论里面有物证还是人证,她都要立即出手,终结这次疯狂的□□。 木道人易容改装,她也一样。她化妆成容貌极其普通的女子,盯着那个灰袍斗笠男进门,等了片刻,觉得他已经与下属见面,戒心有所松懈,才小心翼翼地进了院子。 然后她蓦然发现,宅院的主人竟是公孙大娘。木道人已和公孙大娘动了手,若她晚来片刻,绝代佳人就会变成死掉的绝代佳人。 对于老刀把子的杀人灭口之举,公孙大娘并非完全没有警惕。她出于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在这次会面之前,换上了那套比虹霓还艳丽,比朝霞还绚烂的彩衣。她不惜露出倾城之貌,也要将剑器发挥至巅峰境界,对付面前这个深不可测的恐怖对手。 然而,武功差距终难弥补。苏夜赶到时,正好见到漫天彩带纷飞,垂死蝴蝶般飘散落地。彩带被木剑斩断,公孙大娘人也已经倒地。 木道人名叫木道人,用的居然也是一柄木剑。他以为公孙大娘必死无疑,所以没有掩饰本门武功,出手之时,赫然正是武当的弱水柔云剑术。 公孙大娘已经失去还手之力,只要他再补一剑,就能彻底了结她的生命。不幸的是,苏夜恰于此时穿窗而入,手中刀如风雷雨电,瞬间挡下了那柄木剑,并将他逼的脸色遽变,从她撞破的那扇窗户中跃出,即刻消失于深黑夜色之中。 他庆幸自己还戴着斗笠,激战之时,斗笠好端端地扣在头上,牢牢掩盖住了他的面孔。与此同时,他心里生出极深怀疑,觉得苏夜已经通过剑术,认出了他的门派。 苏夜在江湖上颇有名声,夜刀之名已逐渐传开。很多人都听过,她袖中有把通体漆黑的短刀,人美的就像天上仙子,皇城公主。即便她为了不引人注目,刻意易容为普通女子模样。木道人一见漆黑的刀锋,立即就想到了她。 他与陆小凤交好,与独孤一鹤也有交情,对苏夜本就知之甚详。夜刀出现时,他心中微微一凛,直觉这次陷入了□□烦。 其实他走一步,算十步,早就备好一个替罪羊,乃是二十年前叛出武当,与武当掌门石雁同辈齐名的石鹤。石鹤号称武当第一剑客,当年最有希望继承道统,却突然销声匿迹。从哪一方面看,他都是替罪羊的上好人选。 可惜的是,石鹤剑法最高,离木道人仍有一段距离,能否骗过苏夜仍是未知。他见她留在屋中,没有马上追出来,心里再次感到庆幸,只能先行离开,再考虑之后该怎么做。 苏夜放弃他,当然是为了救治公孙大娘。她始终没有忘记,自己总要回到主世界,最重要的是能带走的东西。 公孙大娘重伤,却还没死。木道人既然离开,她也不会死。她悠悠醒转,已不记得苏夜跃进屋中,也不知道老刀把子业已逃走,还在猜测自己已经被他擒住,沦为幽灵山庄的囚犯。 “你醒了。”她这么想着的时候,旁边有个声音说。 公孙大娘大为吃惊,一转头,就看见苏夜正坐在这间小客房的木桌旁,无聊地摆弄着夜刀。她昏迷了整整一天,如今又已入夜。桌上只点着一根蜡烛,火苗仅有黄豆大小,照的苏夜面容半明半暗,半边身体似乎隐在黑暗里。 夜刀被她抛来抛去,像小孩子在投掷水果。公孙大娘目光下意识随着它一上一下,看了半天,才意识到自己应该回答她。 她问:“是你救了我?” “不然还有谁?” 苏夜很温和地答了一句,然后淡淡道:“你伤的虽重,却没有性命之险。你先感觉一下,告诉我,有没有什么异常之处?” 公孙大娘练武多年,也精擅疗伤治病,运功一探,顿时花容失色。她倒不怎么在意生死,此时却发觉丹田里空空荡荡,内息在经脉中疯狂游走,怎么也不能凝神聚气。 她皱眉道:“我的武功……” 苏夜摇摇头,平静地道:“你也发觉了吧。你命保住了,武功却大打折扣。不……说大打折扣,也许太过保守。老刀把子以剑气伤及你的经脉。如果没得到及时医治,那你的武功有可能就此废掉。由于经脉遭受重创,还有可能自此再也不能练武。” 她顿了顿,又说:“相信你心中清楚,这种伤势不能拖下去。那么我就长话短说,直接向你提出我的要求……你可以救你,只要你同意跟我走,从此为我做事。” 公孙大娘精神本就不好,听她这么说,愈发茫然不解,问道:“为……为南王府?” “不是南王府,是我,”苏夜浅浅笑道,“南王府何德何能,用的起我?我做王府总管,有不为人知的目的。但你放心,那并非什么坏事。大概在明年,我就会离开王府,回到我来的地方。” 这一瞬间,公孙大娘想了很多很多,甚至认为她和老刀把子一样,是个不为人知的武林枭雄。她终究不同凡响,迅速抓住了这事中最重要的部分,“那我的姐妹怎么办?她们也要效命于你?” 苏夜再次微微一笑,摇头道:“不,你还没听明白吗?我要你跟我走,就是指,你解散红鞋子,离开你的姐妹,独自一人跟我走。我来自很远的地方,远到你无法想象。若你答应,我自会和你解释。若你不答应,我为何要向你泄露我的秘密?” 公孙大娘愕然,却还不肯放弃,努力猜测道:“海外列岛?西域诸国?莫非你根本不是中原人士?” 苏夜笑道:“不要乱猜了,我是,可我不属于这个中原。好啦,我们都省省力气,比起我的来历,最重要的是,你究竟答应不答应?” 第七十三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公孙大娘默然无语,掂量她话中分量。苏夜两次提到,要她解散红鞋子,跟她一起走,无疑说明了很多事情。 她的七名姐妹来历各不相同,有女尼女道,也有神针薛夫人最疼爱的孙女。她们做起事来,一向狠辣干脆,很有手段。如果苏夜想要她效忠于她,就像五羊城蛇王那样,按理说,不该放弃这只每年都有几百万两银子入账的肥羊。 因此,公孙大娘只能猜测,苏夜所说的一切都是实话。她将离开南王府,离开中原,前往十分遥远的地方,还要带她一起走。 她当然可以不答应,因为苏夜要她自行考虑。她并没威胁她,反而救了她的性命。但她知道,自己的伤势确实不能再拖。再拖下去,也许经脉创伤更加严重,最终真的回天乏术。 到那个时候,她失去了武功,如寻常女子般生活,又有什么能力继续统领红鞋子? 她想清楚这件事后,居然轻轻叹了口气,问道:“难道我这一辈子,都无法再回来?你为什么挑中了我……不,你究竟需要怎样的人?难道你看不上市井好汉,普通喽啰,仅仅想要一个武功高强的杀手吗?” 苏夜笑道:“十年,期限是十年。如果十年之中,大娘在我那里待的不开心,那我亲自送你回来。至于我的选人标准,要等你答应之后,才能告诉你。” 她把公孙大娘从那座宅院中带走,带来一家普普通通的客店。客店房间很普通,最多只能做到干净整洁,谈不上精致舒适。 然而,她们两人一躺一坐,顿时让这房间身价百倍。倘若有人进门,必定眼前一亮,盯着她们看个不停,哪里还会关心房间怎样。 公孙大娘脸色苍白,没有半点血色,双唇也失去了红润光泽。但她依然美的惊人,像朵因风雨而凋零的海棠。 她眉头紧蹙,蹙起后就没松开,更加惹人怜惜。她没有时间考虑太久,也没有考虑太久,还不到一盏茶时间,便痛快地道:“好,我侥幸逃得一命,也没资格与人家讨价还价。我答应你,我和你走,自此听从你的吩咐。但我得先和我的姐妹见面,给她们一个交待。” 她伤势十分沉重,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可她喘息几声,仍坚持问道:“我想知道,老刀把子究竟是谁。若我看的没错,他用的是武当派的功夫。” 苏夜见她答应,便站起身来,缓步走向床边,微笑道:“他?他就是武当名宿木道人。” 公孙大娘失声道:“怎么可能?” 苏夜笑道:“你看,这就是我没有告诉你的原因,因为你根本不肯相信。到了现在,你仍然觉得难以置信吧?但我可以保证,木道人就是老刀把子。他在武当山上德高望重,门下也有不少弟子。据我所知,有些弟子已经甘心为他做事,替他掩盖身份。” 公孙大娘道:“那你……” 苏夜若无其事地道:“我这次过来,本就是为了解决他。万一事情不趁手,说不定还得请你帮忙。” 她进入这个世界后,略微一打听消息,就听到了陆小凤、西门吹雪、叶孤城等人的名字,当即恍然大悟。但她之前并未想过,自己可以在这里找到员工。 这些出名人物实力极其出色,兼具头脑和武功。但她很清楚,他们绝对不愿意屈居人下。以叶孤城为例,他和她关系很近,往来频繁,也时常一起商量事情。即使如此,她想逼他就范,或者让他心甘情愿地就范,难度也非常高。 她要的是下属,愿意服从她的下属,不想花大价钱,带个绝世高手回去供着,何况还未必带的走。 如此一来,她自知难以成功,就利索地放弃了相关想法,专心致志于搜刮钱财。结果,公孙大娘不敌木道人,受了重伤,变相给她一个和她交易的机会。 对十二连环坞而言,公孙大娘这种人,其实比现任的三位总管更合适。 程灵素聪明过人,有临机应变之才,略施小计,就能让对方按照她的计划行动。程英细致缜密,有谦谦君子之风,善于体谅理解他人,最擅长处理日常具体事务。任盈盈则有统领日月神教群雄的经验,明白应该如何统御下属,训练人才。 然而,她们三人天生喜欢低调,不乐意出风头,也很难真正心狠手辣地做事。苏夜隐约觉得,自己若像雷损一样,为霸业不择手段,那么用不着其他势力动手,她的总管就要先递辞职申请。 公孙大娘恰好补足了不足之处。她经验丰富,城府深沉,让那七名姐妹甘心从命,又精通江湖手段,该硬起心肠时绝不心软,该心软时绝不纠缠不休,逼问不绝。她本来就是红鞋子的大姐,一个合格的组织首领,却没合格到老刀把子的地步,白送给苏夜,她都不敢要。 从做人的角度上看,公孙大娘言出必践,极为护短,一旦答应了她,就不会翻脸无情,时时寻找反水的机会。她将她带回去,日后也能像相信程灵素等人那样,将大事托付给她。 苏夜早就看出这种种好处,所以甫一发觉公孙大娘经脉重创,武功大减,便有种“机会来了”的不厚道想法。 当然,她也不想故意坑害人家,只让她自己做主。她有足够把握,认为公孙大娘不甘就此沉沦,肯定会答应她的要求。事实证明,她又一次猜对了。 公孙大娘不知她想了这么多,还以为她胆子奇大,敢于随意招聘下属,便问道:“我不知你有多少势力,但可以从你语气里听出来,你没把南王府放在眼里。既然如此,你恐怕也看不上红鞋子。你贸然让我参与进去,就不怕我突然发难,给你带来数不清的麻烦?” 苏夜淡淡道:“我不怕,因为我对你还算了解,并不认为你会出尔反尔。就算你会,那你大可放手一试,也好让我看看你能否成功。” 公孙大娘再度沉默,半晌方苦笑道:“你说的不错,我的确不会那么做。其实我也相信你的人品,觉得你并非邪恶之辈。如果你是金九龄那种人,那我宁可武功全失,也不愿为你效劳。” 苏夜道:“说实话,没能预先向你示警,是我的过错。如今你已知道老刀把子是谁,那我给你一个报仇的机会。老刀把子机警过人,不肯露出任何可能马脚。他也许不觉得身份泄露,但我已经打草惊蛇了。我猜他近期不会再有什么动作,甚至不会再露头,只怕我得去见一见陆小凤,请他帮忙。” 她与公孙大娘再三确认,确认她自愿离开中原,不再犹豫不决,便为她着手治疗伤情。她不想再去跟踪老刀把子,因为她要在正月之前,及时赶回南王府,共同筹谋那件大事。 老刀把子可能继续以木道人身份出现,也有可能折返武当山,隐藏一段日子。无论哪一种,他总有朋友能够找到他。这也是知交满天下的隐藏坏处。 而且她能带走公孙大娘,心情也极其愉悦,连幽灵山庄的财富都看轻了。木道人能把钱吐出来最好,即使不能,她也谈不上有什么损失。 总之,公孙大娘伤势痊愈之后,便让红鞋子四处打探,寻找木道人与陆小凤。苏夜找陆小凤,自然是为了让他帮忙联系木道人。她会在事后尽力解释这事,看看能否取得他的谅解。但她赫然发现,这趟运气仍然不错,不需要陆小凤帮忙,她们也找到了木道人的下落。 果不其然,苏夜救下公孙大娘,目击武当剑法,已让这位武当名宿心存忌惮,不敢轻举妄动。他要掩藏身份,明显在武当山中最方便。武当立派以来,连带西门吹雪在内,还没有人敢在山上撒野。 武当剑阵天下闻名,几位长老剑法通神。如果苏夜动手时惊动他人,只怕就有机会见识玄武七星阵法了。 怎奈木道人偏偏返回了武当派,似乎短时期内不会下山。她若想尽快解决他,只能冒险试一试,争取在不惊动其他门人弟子的前提下,解决这位武当剑法第一的武林前辈。 公孙大娘武功恢复,想要助她一臂之力。由于木道人身边有古松居士,有他多年收下的徒子徒孙,苏夜思索过后,依旧同意让她同行。公孙大娘轻功和剑法一样高,身法如电,即使出了什么问题,也应该不会拖累她。 她心中十分郁闷,觉得木道人一进武当山,任务难度立刻向上翻了一倍。但她不想继续耽误下去,更不想先解决了南王世子的事,再折回来收拾木道人。 她能够击败叶孤城,应该也可以击败西门吹雪。这个战绩若走漏出去,必定能够震动江湖。她实在没必要犹豫不决,游移不定,为木道人折腾不休,最后耽误了正经事。 第七十六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木道人倒地后,古松大为吃惊,软剑顿时慢了下来。剑器气势如虹,此消彼长,重新交织成一片灿烂的光幕。 只听砰的一声脆响,软剑从中折断。公孙大娘没花太大力气,便制服了他。 她收回短剑,凝视地上的两个人,竟觉得恍若隔世,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老刀把子曾让她心生恐惧,避之不及,此时却像个普通老道士,无精打采地瘫在地上,任凭苏夜取出绳子,把他和古松捆起来。 夜刀这一次出手,比上一次更为惊心动魄。她感觉那不像武功,而像天地风云的威力,蓦地汇聚在这间斗室里,让人根本无法抵挡。 苏夜回头看了她一眼,见她神色阴晴不定,转念一想,已经明白了她的想法。 她淡淡一笑,柔声道:“我知道,大娘你突然从红鞋子首领,变成了在我手下做事的人,心理难免有些落差。所幸你运气还不太差,何不把心思放宽些。我虽是个俗人,没有撼天之力,金璧之才,总不至于让手下人太吃亏。” 公孙大娘摇头道:“你不必担心,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不会后悔。只是,我还得问你一个许多人都问过的问题。” 苏夜道:“哦?” “你有这么高的武功,这么多的财富,仍然孜孜不倦,四处搜罗人才,究竟想做什么?” 苏夜微笑道:“我有一个梦想,想把它变成现实。现在梦还是梦,没必要说给别人听。” 她目光投向木道人,不由轻叹了一声,方道:“你看,他想抢走武当掌门的七星剑,毁去剑柄中对他不利的证据。那么他的所有举动,全部围绕这一目的展开。我却没这么详细的计划,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如果最后不成功,那就算啦。” 公孙大娘缓缓道:“你说话时,充满了犹疑和期待,让我非常好奇。罢了,你不说就不说。只要你告诉我应该怎么做,我才不在意你的想法。” 十年,是个不长不短的时间,即可平静无波,也可天翻地覆。公孙大娘是个女人,也是江湖人。她孑然一身,除姐妹外并无牵挂,而她的姐妹也都不好惹,各有各的势力,并非一离开她,就烂泥般扶不上墙。 她先觉得十年长了点,仔细一想,又认为可以接受。与此同时,她心服苏夜的武功,钦佩她的果断,更知道她做人极其护短。只要成为她属下,对她忠心耿耿,那么无论遇上什么危险,她都不会抛弃他们。 枭雄时常自我膨胀,觉得自己比什么都重要,别人活该为他牺牲,最后将所有棋子利用殆尽,回首一望,发现自己已成孤家寡人,再也无子可用。 苏夜并不是这种人,也不会变成这种人。因此,公孙大娘思考过后,便接受了未来的命运。 她要向南王府负责,口风依然很紧,从未透露任何□□消息。话说到这里,已经到此为止。公孙大娘和她一起,连夜匆忙离开武当山,将新到手的两只肥羊送回南王府。 公孙大娘曾说,木道人自有宗主气度,可能不会像前两只那样,心甘情愿把钱吐出来。苏夜持有相同想法,却没真正放在心上。木道人肯吐钱,是她赚了,若不肯,她也没吃亏。 她聚敛的数目之大,足够让任何人瞪圆双眼,惊叹出声。她正在为带走它们而苦恼,是否能够继续增加财富,已经不再重要。 她抓走受害者后,还要他们将武功心法写出来,交给合适的下属修炼。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就像资源转化器,能够最大化利用每一项收入。 她让公孙大娘先行离去,处理红鞋子的后续事宜。红鞋子这些年来,也攒下了不少财富。公孙大娘会均分这些钱,然后带上个人财产,跟随苏夜离开这个世界。苏夜相当信任她,又想瞧瞧她的办事能力,便托付给她一笔巨款,嘱咐她大肆采买她要的东西。 木道人忽然失踪,掀起了一场小小的风浪。武当上下都知道,他的好友古松居士前来拜访,然后和他一起消失了,更是人心惶惶。 他平日静修的云房中,布满了利器砍出的痕迹。石雁对此十分头疼,甚至想去请教西门吹雪,要他看看这些痕迹出自何人之手。 苏夜常常猜测,究竟有没有人怀疑到她。其实就算有,他们也拿不出证据。任谁都不会相信,南王府总管奔波千里,砍了武当长老,又把他千里迢迢带了回来。 她把他们两人分开囚禁,每天耐心地磨来磨去,希望木道人拿出信物,让她到幽灵山庄置于各地的钱庄中取钱。与此同时,她派人通知蛇王,说幽灵山庄的首领已落到她手中,他可以考虑为家人报仇的事情了。 她曾担心,陆小凤会凭借比猎犬还灵敏的嗅觉,主动找上门,继续向她要人。所幸他虽然机灵,还没机灵到这个地步,直到秋去冬来,也没听说他在南粤一带出现。 她处理了这些事,便彻底沉下心,专心处理主线任务的最后一步,不再屡次离开南王府,在江湖上四处行走。 木道人的地位犹如分水岭。她成功活捉他之后,江湖路线达到了百分之五十,而王府路线的完成度再次提升。只需最后一步,她就能达成百分之百。完美路线可遇而不可求,所以她一直小心翼翼,生怕在最后功亏一篑。 南王世子的计划很简单,就是借西门吹雪与叶孤城的决战,令大内侍卫重点布防于太和殿,其他地方守卫空虚。 他本想找人易容改装,化妆成叶孤城,以一副气若游丝的模样,去和西门吹雪决斗。西门吹雪见他重伤,势必不肯占这个便宜,将会主动提出推迟决战,等他伤愈再说。在此期间,世子已经带着叶孤城和她,长驱直入皇帝寝宫,杀了皇帝,代替他的位置。 此事一旦成功,第二天早起上朝的人,就不是当今天子,而是和他长得极为相似的南王世子了。 苏夜听完这个计划,明知和记忆里别无二致,仍觉得风中凌乱,无法描述自己的心情。 她先劝服了南王父子,要叶孤城亲自前去决战,不要多此一举,弄个冒牌货,在西门吹雪面前捣鬼。即使如此,她在心里想了又想,始终觉得这计划破绽百出,不可理喻。 若她在现实世界这么做,早就死的不能再死。但这里的所有人,从世子到叶孤城,都满脸理所应当,认为一定能够成功。 宫中自然有一流高手,却不足以拦住白云城主。调不调开他们,在苏夜看来实无区别。杀一个是杀,杀一百个也是杀。她一直在想,真觉得他们碍事,路上直接杀掉就是了,何必弄一场决战,震动整个武林,将所有江湖人的目光吸引到紫禁城中。 想要谋朝篡位,只有两个办法。一是趁着国力薄弱,天下大乱的时机,率众起兵造反,硬刀硬枪地打下江山。二是祸起萧墙之内,变乱宫闱之中,趁着谁都不知道,悄悄完成弑君犯上的大业,皇帝一死,再处理好后续事务,便万事大吉。 如今天下太平,四海安定,他们只剩第二条路可走。这绝非愚蠢的选择,自古至今,总能找出几个被害死在宫里的皇帝。以北宋为例,赵匡胤戎马一生,英明果决,临死时仍有烛影斧声的千古疑案。 然而,想这么做的话,就得无声无息,暗中下手,先暗中联络宫廷力量,与后宫嫔妃、前朝大臣共同谋划。各方心照不宣,报个皇帝暴毙驾崩,再共同扶持新登位的南王世子。 世子做过充分准备,以免刚刚替换完原来的皇帝,就被所有大臣看出不对劲。他与地位较为重要的妃子交好,收买了掌管大内事务的王总管,也知道谁会支持他,谁有可能反对,准备到最后,自觉已经万无一失。 就在此时,他画风忽然变了,要求叶孤城送出战书,进行那场惊天动地的决战,把以陆小凤为首的正道大侠引进紫禁城。 时至如今,苏夜还是无法理解他们的想法。若说皇帝身边,有个米有桥般的可怕人物,必须要叶孤城这等高手将他引走,那倒没什么问题,问题在于皇帝那里没有这种人。 她思忖半天,心想本地土著都没觉察不对,那她何必多费心思。就算南王世子当了一天皇帝,第二天就被人揪出来,也和她毫无关系。 那时她的任务已然结束,轮回点到手,大笔钱财到手,十二连环坞的新总管也到了手。世子以后要怎么做,想怎么做,都是他自己的问题。 她只想汲取经验,学习他与朝中权贵联络交易的手段。紫禁之战让她觉得很蠢,可以吐一万字左右的槽。但世子这样的天生贵族,确实能够补足她出身平民的思维弱点。 蔡京、童贯等人从来不是罪魁祸首,只是狐假虎威的狐,为虎作伥的伥。如果碰上某个明君,那他们也能成为一代能臣。只可惜明君凤毛麟角,真正的皇帝名叫赵佶,号称“什么都能做,就是不适合做皇帝”的赵佶。 也许他本质上是个艺术家和诗人,具有追求美感的浪漫气质,喜爱一切美好的事物,才会如此昏庸无能。军事、民生、赋税、科举未免太繁琐,太麻烦,太浪费精力,而且充满了人心独有的*和丑陋。 从这一点上看,他厌恶朝政,终日沉溺于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中,也可以理解。 他为了绘画,在宫中饲养一群锦鸡,每日悉心观察它们的神情动作,日复一日,终于达到大成境界。与此同时,他厌恶忠言逆耳的诸葛先生,偏爱投其所好的蔡京一党,又自以为是,自觉英明睿智。只要他还是皇帝,那么苏夜所做的一切努力,都要大打折扣。 更何况,她向来泾渭分明,面对金风细雨楼时,丝毫没因为苏梦枕是她师兄,就刻意容让。苏梦枕尚且如此,她又怎会让赵佶那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安坐在皇位上,理所当然地享受她的努力成果? 第七十七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叶孤城和西门吹雪的决战,定在正月十五上元节,仍是月圆之夜,紫禁之巅。 消息一传出去,立即引起江湖上的无尽风波。用剑之人如痴如醉,在心中幻想这场决斗。他们大多身份低微,无法进入紫禁城,只能私下讨论一番,在嘴上过过瘾。 秋去冬来,五羊城也到了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但天气再冷,这里也不会下雪。城中花已谢了,草木却还隐有绿意,仍是一座生机盎然的城市。 叶孤城因南海无雪而叹息,苏夜则恰好相反,更喜欢温暖晴和的气候。更何况,每次见到白雪纷飞,她都会想起汴梁城中的鹅毛大雪。 那时,苏梦枕站在风雪中,向她回过头来。他面前是五湖龙王,背后是金风细雨楼,仿佛北宋武林的一切惊风疾雨,都凝结在他身上。 她眼前总出现这副画面,让风雪也带上了一层思乡之情。在工作期间,她需要兢兢业业,全神贯注。思乡并非很合适的心情,很容易扰乱心绪。所幸实际情况是,她非常享受这种心情,并期待着返回现实世界的那一天。 她见万事俱备,只欠最后一着,便将所有后续事务扔给南王世子,自己于府内静室闭关静修。每隔三天五日,她会出门走走,其他时间全在潜心练功。 回到现实世界之后,她就得着手于对付迷天盟的事务。方应看一向很有耐心,也许太有了些,正因如此,反而让她难以判断,他究竟何时会失去耐心。 提及迷天盟,就不得不提七圣主关七。这位武林奇人威名赫赫,曾经以一人之力,掌控京师局势。他心志陷入疯狂,销声匿迹,不代表武功因此退步。 简单地说,如果关七成了废人,那么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之中,早有一方耐不住性子,筹划攻击迷天盟,吞并这个失去了庇护的势力。他们不动手,绝非心慈手软,或抽不出身,只能因为忌惮着某个人,某件事,生怕自己贸然行动,会带来承受不了的可怕后果。 苏梦枕惊才绝艳,雷损深沉多智。他们势成水火,不死不休,却都是一代枭雄霸主。能让这两人犹豫不决的,除了关七更有何人。 她已隐约猜到,方应看要她硬碰关七的原因。等她回去,她会稍微试探一下,看看这想法是否正确。 准备工作应会耗费几个月,再加上她在副本世界剩下的日子,就是最后的练功机会。南王世子常常带着嫌弃表情,嫌她闭关时间太长,露面时间太短,却不知她实有苦衷。 她盘膝静坐,合上眼睛,便徘徊在非常枯燥,又非常有趣的内修境界中,仿佛隔绝了和身外世界的所有联系。这是种极为矛盾的体验,漫长而短暂,复杂而简单。她常常觉得自我已经消失了,变成了天地的一部分,于畅快淋漓的同时,深深感觉人身何等渺小。 苏夜很难形容这种感觉,也找不出可以使用的比喻。一定要说的话,她觉得这像蹦极,从高空一跃而下,兼具极致的恐惧和极致的刺激。就为体验这刺激,她也乐意日复一日地枯坐。 她胜过了叶孤城,胜过了木道人,大概也能胜过西门吹雪。这战绩固然惊人,对她本人却毫无用处。她和叶孤城不一样,无需得到任何人的认同,更无需击败任何人,来变相证明自己。她甚至没办法拿他们当判断标准,推测自己与关七一战的结果。 关七消失的太久了,久到很多人根本没听过他的名字。她曾问过无所不知的杨无邪,关七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使用怎样的武功。 她得到的答案只有一个词——很可怕。 可怕的五湖龙王听完这个答案,便默默离开了。她很清楚,杨无邪说什么就是什么,绝不会提供虚假情报。他说关七可怕,那关七就不可能人畜无害。 只是,她和关七相比,谁更可怕一点? 她为此深感忧虑时,同样感到兴奋。世界上有那么多未知的人和事,等候她去挑战,让她觉得活着很幸福。未来也许存在无数艰难险阻,也许压的她喘不过气。可若没了它们,生活应该极为无趣吧。 世子自然不知她的心思,见她执意不肯出关,只得由她去了。期间,南王府一直风平浪静,再没出过类似于夜半大盗、神秘怪客之类的意外。城中纵有事情发生,也是些打架斗殴的小事。蛇王出面便可解决,根本用不着惊动她。 待年关将近,叶孤城才离开白云城,来到南王府,进行最后一次合议。 苏夜见到他时,想起皇后贵妃的问题,表情顿时变的很诡异。世子在旁哭笑不得,抽空对她小声道:“二师父,我收回过去的话,宁可从没提过要你做贵妃。你能不能放过我,别再眉目传情,试图把我和大师父拉在一起?” 苏夜一笑,亦小声道:“什么叫做眉目传情?你词用错了吧?” 话虽如此,她仍放过了这个不省心的徒儿,不再用诡异眼神盯着叶孤城,把他盯的屡屡起疑。 如今决战消息遍传江湖,引人议论不绝。恐怕直到决战结束,流言才能平息。据说南北大豪都开了赌局,有的买西门吹雪胜,有的买叶孤城。两人赔率相差无几,因为叶孤城并未招惹蜀中唐门大公子,也不打算散播自己身受重伤的消息。 出于对叶孤城的尊重,苏夜自然没去掺和。她只是在想,如果有人知道她和关七的对决,是否有可能以此赌赛? 到那个时候,她一定会买五湖龙王胜,因为她有种危险至极的直觉,觉得自己必须取胜,否则只怕难以逃出生天。 叶孤城就此在南王府住下,准备与南王父子分批进京。从正月初一到正月十五,只有十多天时间,很难作出充分布置。因此,他们极有可能牺牲这个年关,提前行动,静悄悄地潜入京城之中。 他偶尔找苏夜说话,与她对弈,却不再出言邀战。苏夜明白他的想法,也不多事,要聊天就陪聊,要下棋就陪下,表现出深厚的同事情谊。 不过,她终究难以免俗,在某盘棋局将近终点时,忽地开口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何煞费苦心,和你说那些话?” 叶孤城奇道:“什么话?” 苏夜道:“你与西门吹雪的不同,还有我对武学的理解。” 叶孤城将棋子轻磕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淡淡道:“我以为我知道,但听你的口气,似乎我并不知道。” 此时,够分量的江湖豪客纷纷涌向京城,准备进入深宫大内,一睹这场百年难得一见的决战。大内侍卫焦头烂额,既不能过分得罪他们,又不能有求必应,把紫禁城变成电影院。听说宫里有人还找上了陆小凤,请他帮忙解决这桩麻烦。 与外界的熙熙攘攘相比,南王府异常平静,平静的就像暴风雨前的阴云。当事人之一正在这里下棋,下完了还要去吃蛇王厨子特制的蛇羹。 不知局外人得悉此事,会不会觉得皇帝不急太监急,自己的踊跃形象十分可笑? 苏夜笑道:“你们这种高人都喜欢故弄玄虚,说话时说一半,留一半,让人家自行领悟。我做人比较实在,就实话实说了。” 叶孤城笑了一声,又落下一子,却没出声。 苏夜道:“我和你有几分交情,又一向欣赏你,所以盼望你能从决战中活着回来,别死在西门吹雪剑下。” 叶孤城持着棋子的右手猛然一顿,略一点头,淡然道:“我知道。” 苏夜笑道:“我想你仍然不知道,因为我觉得你心里有着愧意。西门吹雪既诚于剑,又诚于人。你只想诚于剑,不想诚于人。你听完他的剑道后,觉得很有道理,并对自己产生疑虑,不知这么做……我是说,不知用你的剑配合小王爷行使阴谋诡计,是否正确。” 叶孤城道:“那又如何。我心中作何想法,与这件事毫无关系。” 苏夜道:“我只想说,武学一道,从来没有对错之分,更不必遵从任何人的宗旨。若你当真后悔,想要接受西门吹雪秉持的道理,那么,现在是你退出的最后机会。我自会另想办法,不让你和小王爷为难。” 叶孤城蓦地冷笑,冷冷道:“我为什么要退出?” 他一冷笑,两人间的气氛立刻凝滞起来,气温仿佛也在下降。苏夜全不在意,只道:“我怕你内心含愧,面对西门吹雪时,不惜以死相报你的剑。” 她极为小心地放下棋子,彻底终结了棋局,然后又道:“我希望你活着,也希望西门吹雪活着,希望你们分出胜负时,及时收手,继续活下去,追求永无尽头的剑道。剑的确可以杀人,但不是非得杀人不可。你们两人乃是难得一见的武学天才,任何一人中途因任何原因夭折,都可惜至极。” 她说话语气通常谦和有礼,此时却充满了高傲之意,“有人说,你们之间只能存留一人。我觉得这话纯属放屁。难道我听说一个用刀的大宗师,非要赶去把他砍死,才能继续练刀?叶城主,我见到天才陨落,就像见到明珠蒙尘,美玉生灰,说不出的可惜,所以我得再问一次,你究竟退不退出?” 南王世子若听到他们的对话,很可能捶胸顿足,埋怨她多此一举。但苏夜有这个资格,有这个权力。只要叶孤城点点头,她就会前去对世子解释,商量出一个合适的方法。 叶孤城的眼睛灿如寒星,寒星闪烁不定,就像他起伏不断的内心。苏夜的话打动了他,让他心境愈发杂乱无章。然而,杂乱终将归于平静,为他指出乱象中的一条明路。 他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平静地道:“我会继续下去,把它当成一场单纯的决战。决战过后,若我还活着,就动身返回白云城。你们在紫禁城中做什么,自此与我无关。” 第八十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叶孤城终于等到了那一天。 苏夜忽然带着公孙大娘来找他,递给他一封信,指名转交南王世子。功成身退本是常事,所以他并未感到奇怪。然而,苏夜下一句话,顿时让他微觉吃惊。 她道:“我马上就要离开这里,待我走后,这封信你想看就看,不必避忌。还有,即将发生的事,请你一并转告他。” 叶孤城奇道:“即将发生什么事?” 苏夜微笑不语,轻轻抬起手,握住了她胸前坠下的白玉配饰。这是她全身上下唯一的装饰,平时掖在衣服里,很难被外人看见。她右手稍一用力,内力贯穿整个玉佩,立即身影闪动,原地消失不见,留下空荡荡的地面。 每个人目睹这幕画面,都会觉得自己看错了,包括叶孤城。他反应自然极快,神色微动时,已经瞥向了公孙大娘。 公孙大娘也在笑,却是一种了然的微笑。她指向那封信,笑道:“城主想知道的事,都在信中。” 叶孤城想到了障眼法、隐身术之类,还想到了武功练到出神入化,可以欺骗他人耳目的传说。他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下一瞬间,公孙大娘也会原地消失。 换个人来,说不定突然出手,阻拦她的消失,问清楚怎么回事。但叶孤城毕竟是叶孤城,只平静地凝视着她,淡然道:“这么说,你们都会这样离开?” 公孙大娘道:“不错。” 苏夜数好了倒计时,进入空间后,那扇青铜门便黯淡下来,表示正在冷却状态。洞天福地的真正出口则已经打开,等待她原路返回。她从甬道走回出口,还需一点点时间,所以公孙大娘还能和叶孤城说几句话。 这点时间转瞬即逝。公孙大娘说完不错两字,身影同样一闪,消失在空气中。 叶孤城右手拈着那封信,原本纹丝不动,稳定如磐石,这时终于动了。他心中有过犹豫,可犹豫之情终被好奇压倒,指使他拆开了封皮。 他见过苏夜的笔迹,一看便知道是她写的。信不长,言语十分简洁明快。她自称来自天外世界,此时到了要离开的时候,不得不忍痛告别。对了,世子说要给她重酬,那么她也不和他客气,已将南王府中所有宝物,还有非宝物的东西拿走,请他与白云城主共同检验。 信末居然还署了一个“多谢”。 叶孤城看着这封信,看了很久很久,忽然笑了起来。他笑的很意外,也很开心,仿佛一个孩子,忽然窥知了世上不为人知的秘密。 苏夜请他留下,当然是为了寻找可信之人,转告南王世子。南王府空空如也,总管携款潜逃,也需要人暂时照顾。 公孙大娘说的不错,他想知道的,信中已给了解答。苏夜来历成谜,武功高绝,行为诡异,如今全都得到解释,令他眼前豁然开朗。 他笑完之后,又不禁摇了摇头,将信放回封中。 他想,小王爷知道这件事之后,又会露出什么表情? 苏夜没去想南王世子,在她心里,某个世界一旦结束,那么就成了过去的事,与她再也没有关系。她睁开眼睛时,南王世子已被她忘到脑后。 她看着这个没什么陈设的房间,又看着身侧茫然四顾的公孙大娘,笑道:“这就是我出身的世界。” 由于她有可能带人回来,无法直接在金风细雨楼中离开,所以选择了十二连环坞分舵。这里设有一个单独房间,就在两位总管房间附近,看似空置闲余,其实专为此事而设。 它位于一座高楼上,窗子半开半掩,能够看到窗外天高云淡,闻到风中带着花草的清新气息,竟是春日时节。附近十分安静,偶然传来十二连环坞帮众巡逻时的口令声,引得公孙大娘向外频频张望。 苏夜已说过,这个世界是北宋末年,而她拥有十二连环坞。十二连环坞算不上权势熏天,但也不是任人欺负。 她知道自己身在大宋京城开封府,依旧恍然如梦。周围世界如此真实,与她脑中那荒谬的信息结合起来,带给她极大冲击。 苏夜带过四个人,每个人刚来之时,都会露出天真迷茫的表情,只觉难以置信。程英姐妹所在的时代与北宋距离最近,曾经感叹道:“原来这就是靖康之变前的江南。” 不过,古代与古代差异总不会特别大。只需过个三五天,公孙大娘便可一切如常。 她微笑道:“以后有的是时间看,走吧,随我去见我的总管。” 公孙大娘收敛心神,正要点头,忽地咦了一声,问道:“你怎么……为什么你的容貌不大对劲?” 苏夜这才想起自己恢复了真正的年纪,随手扯了扯衣服,道:“你不说我都忘了,其实我今年刚满二十岁。每次从其他世界回来,都会变成现实里的模样。” 公孙大娘默然半晌,又问道:“十年之后,我回到故乡,难道也能变成离开前的样子?” 她年纪已经过了三十,自然对年龄更注意些。苏夜哑然,想了想方道:“我不知道,以前还没有这样的先例,你最好别抱太大希望。” 她上次回来,身边没有人随行。这种人选可遇而不可求,不是性格不行,就是能力不行,要么根本不感兴趣,要么太贵了买不起。程灵素以前经常猜测,她会带什么人见她,后来发现她很少带人,也就放弃了这项乐趣。 她大部分时间留在分舵里,饲养各种毒物,顺带处理急报。程英在外机会较多,但因五湖龙王不在,也极少主动出门惹事。 她们和往常一样,算出她回归的日子,正在分舵中等着,结果发现她带着公孙大娘现身,当场露出了意外神情。 还好这并非第一次,虽然意外,却不值得惊讶。如今十二连环坞分居南北两地,任盈盈一人在江南,未免捉襟见肘。朱勔又已回到苏杭,更令人挂念江南局势。苏夜向来信不过本地出身的角色,挑个值得信任的人带回,堪称顺理成章。 按照先后顺序,公孙大娘排行第四,成了十二连环坞的第四位总管。她自身本有名号,并不习惯被人叫做“四妹”,“四姑娘”,所以她们和苏夜一样,继续叫她大娘,以便与程灵素区分开来。 苏夜离开后,程英自会为她介绍,让她先熟悉人物角色,势力门派,再考虑安排什么任务。同时,公孙大娘武功自成一派,已到江湖一流水准,无需吃一堆乱七八糟的丹药,在武学方面,能够很好地弥补她们几人的不足。 因此,苏夜并不着急叫她做事,只让她在旁静听,了解一下京中局势。她本人刚刚回来,同样需要她们代为转述。 程英有过相似经历,知道再心急,也要慢慢来,便先对公孙大娘点头致歉,方道:“你这次有什么收获?” 苏夜笑道:“这次运气好,遇上一个富的流油的世界,收获足有上次的十倍还多,险些搬不回来。清单和账本都在这里,你们要用什么,我再去拿。我一路想着,你们上次给我一百两,这次总要给一千两了吧?” 公孙大娘得知银票无用,只得变卖地产,兑换白银,让苏夜一并搬了回来,总算没就此变成穷光蛋。只是,她财产虽多,与王府宝库一比,却又不算什么了。 程灵素接过账本,翻了几下,也是微微一惊,不知她从哪儿弄到这么多钱,遑论后面还有大半本货物清单。她草草翻完,转手递给程英,方笑道:“苏公子定期给你钱花,你还用得着我们的钱?不必多想了,一个铜钱都没有。” 苏夜顿时哭笑不得,只听陆无双咯咯笑道:“这才算大仇得报。” 苏夜奇道:“谁的大仇?” 陆无双道:“大姐想给她的花儿草儿报仇很久了,总算等到这个机会。你若找到稀罕毒物,说不定还能换十两银子,若没有,那可就……” 苏夜这才记起自己薅秃叶子的事,摇了摇头,笑道:“其实就算没有这事,你们也能找出别的理由。罢了,京中处处都要用钱,我花师兄的钱去。最近可有发生什么大事?” 人人皆知,她向来把正事看的很重,果然没说几句,便问到京中变动。程英先向公孙大娘点头致歉,抱歉慢待了她,这才缓缓道:“朱勔已经回了江南,悬赏追杀沈虎禅,为朱厉月报仇。抓到活口,赏金五万两黄金,送去沈虎禅的尸体,赏金就只有三万了。” 苏夜冷笑道:“他朱家果然有钱。” 程英微微苦笑,道:“朱厉月本为朝廷命官,这笔钱自然由官府出。不过,沈虎禅行踪不定,谁都不知道他在哪里,赏金可不好拿。” 陆无双笑道:“他恨死了沈虎禅,又担心自己重蹈覆辙,大概连觉都睡不好吧。你说,我们找一具身材面貌差不多的尸体,易容成沈虎禅,送去拿赏金怎么样?” 苏夜刚拿起茶杯喝了一口,闻言差点喷出来,笑道:“你们敢找,我就敢送过去。怕只怕抓不到沈虎禅,倒抓到了他的兄弟。” 程灵素颔首道:“话虽如此,好在你那个小师妹是洛阳王的女儿,朱勔未必敢得罪她。” 苏夜叹道:“他不敢,有的是人敢。难道朱勔就不能雇佣江湖好手,趁她独闯江湖之时,一举将她擒下?唉,这些事尚未发生,担心也是无用,还有呢?” 程英想了想,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道:“有两件事,都与连云寨有关。连云寨戚大寨主送来书信,说十二连环坞从西夏买的马匹已经到了。他们帮忙运过边关,正养在连云寨里,问我们打算怎么处置。” 苏夜皱眉道:“这件事倒也平常,第二件呢?” 程英道:“我们接到消息,傅宗书准备铲除连云寨。” 第八十一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苏夜习惯将最严重,但不紧急的事留在最后说,以免因为过度关注这件事,忘记对其他事务的处理。程英在她这里工作很久,也沾染了她的习惯,所以话甫出口,便让她微微一惊。 连云寨位于大宋边关,素来行侠仗义,主持公道,在方圆数百里内,威信比官府更高,平民百姓无不对他们交口称赞。就连江湖人物,也有许多人与连云寨交好,是他们有力的盟友与臂膀。 大寨主戚少商出自江南雷门,是雷门高□□卷亲手栽培出的人才,外号“九现神龙”,剑法极高,心志却比剑法还高。正因他胸怀大志,意在整个中原江湖,才不甘心为人所用,公然脱离雷门,让雷家和雷卷很没面子。原本情如兄弟的两人自此反目成仇。 十二连环坞挤压霹雳堂时,雷卷曾经现身,与十二连环坞正面交战,后来在阴兵的围攻下受了伤,被迫突围离去。苏夜从未亲眼见过他,只知他与雷门若即若离,危难时却毅然出手,援助本门,并非江湖传闻中的阴沉偏激之徒。 戚少商离开江南,收服了连云寨原有的八位寨主,成为寨中唯一的龙头老大,将这座本来平平无奇的山寨当作根据地,一跃成为不可小觑的势力。 不过,连云寨离江南远,离京师也不近。无论苏夜还是苏梦枕,都无机会与它产生冲突。苏夜考虑到连云寨的地理方位,决定与他们合作,为十二连环坞在边关结下一个朋友。 戚少商为人很够义气,算是天生做大哥的人物。双方合作向来愉快,一切堂皇正大,所有交易条件都摆在明面上,从未出现常见的背后算计。若非他们分居南北东西,只怕联手做的事情还可更多。 八位寨主中,数人已经战死,又被新血替补上来,如今连同戚少商在内,总共只有八位首领。近几年来,他广招天下英雄豪杰,听说找到了一位文武双全,智艺双绝的年轻公子,名为顾惜朝。 戚少商与顾惜朝义结金兰,一力扶持他,给他一人之下的地位。戚少商既是大寨主,顾惜朝便被称为大当家。此人不仅深受戚少商信任,还得到寨中兄弟的钦佩,声望日隆。 苏夜无意关心连云寨中的人事变动。但戚少商为人坦荡,不肯对兄弟有所保留,更不肯把与十二连环坞结盟之事,当作秘密隐藏起来。苏夜必须了解各位寨主的姓名出身,来历为人,防止戚少商被人从背后捅一刀,十二连环坞跟着吃亏。 连云寨素来与朝廷对立,痛恨朝廷中的奸党,经常刺杀鱼肉百姓的恶官贪官,与丞相傅宗书更是不共戴天。戚少商与苏夜固定书信往来,交换彼此所知情报。从他的书信中,她也可以瞥见他们冲突的激烈。 听说顾惜朝还曾潜入京师皇城,意欲刺杀奸相,却无功而返。傅宗书惊魂初定,自然更恨连云寨,更想将它连根拔起。 苏夜目光流转间,想了许多许多,然后才道:“傅宗书无一日不想除去心腹大患,只要有机会,一定会对连云寨下手。此事人尽皆知,并非秘密。你特意提到他,一定是因为发生了大事?” 程英道:“不久前,朝廷派几位将军围剿连云寨,最终死伤惨重,无功而返。过去两者之间,虽有冲突,却没有直截了当的围剿,也没牵涉官职这么高的官员。这是其一。” 苏夜笑道:“哦?还有其二?” 程英道:“傅宗书接到飞马传书,先勃然大怒,斥责这些人只会要钱,毫无真正本领,斥责完了,又叹息几声,冷笑不绝,说既然如此,那只有最后一着可用。” 这个情报来自于相府中的一名书办。他地位有限,能听到的秘密只有这么多。最后一着是什么,由谁发动,他一无所知,听完这句话后,便老老实实退出书房,做事去了。 十二连环坞进京不久,根基尚浅,能在相府中收买眼线,已经很不容易。这名眼线居然不是废物,更属不易。苏夜笑容慢慢收起,秀眉微蹙,道:“最后一着……官兵围剿既已失败,最后一着就不会重蹈覆辙。” 若想摧毁一个势力,不是从外,就是自内。后者代价少,收益高,只需买通几个重要人物,就可一劳永逸,自背后暗算原来的势力首领。 苏夜对这种方式极为熟悉,也亲历过数次得力下属背叛。她运气略差一点,早就死于非命,至今思之仍心有余悸。 因此,程英一提最后一着,她心中立刻闪电般出现六个字——变生肘腋之间。 程英何尝不知她的想法,早在她回来之前,她们便已讨论过这个可能。连云寨与方应看绝不相同,素来值得信任。不到万不得已,十二连环坞绝不肯抛弃这个盟友。 她们各有各的心思,一时沉默不语。陆无双却已搬动绣墩,坐到公孙大娘旁边,向她解释她们提到的名字。 苏夜听着她的喁喁细语,面沉如水,忽然道:“我看戚大寨主不会怀疑兄弟。不过,我怎么做是我的事,怕只怕已经来不及。回信吧,提醒他防备身边之人,尤其是位高权重,有收买价值的那几个。” 程灵素淡淡道:“信已写好,随时可以寄出去。” 苏夜道:“好,继续保持与连云寨的联系,打探寨中消息。如果戚少商出了事,马上回报给我,同时做好拯救支援的准备。” 十二连环坞无论与谁结盟,都不会坐视对方落难,见死不救。一来,苏夜认为这是对盟友的责任,若她只拿好处不出力,那结盟还有什么意义。二来,倘若十二连环坞袖手旁观,一旦被人知道,未免齿冷心凉,还有哪个正派势力肯与她们合作? 从私人情感上,她欣赏戚少商的胸襟气度,从公事上,这对十二连环坞有益无害。她不想沦为方应看那样的人,在落难时,都不敢指望他伸一伸援手。 程英点头,表示她知道了,脸色还是那么凝重,顿了顿方道:“还有一件事,也许你更加关心。你离开后,我们始终按兵不动,即使有身份不明的人招惹,也没有就此大动干戈。” 苏夜道:“很好,所以呢?” 程英苦笑道:“所以你大概能够猜到,我们不动,人家却要动。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再起冲突,似是源于外省分舵的事。他们连续硬碰几次,六分半堂三名堂主重伤,苏公子却也受了伤,被暗器打中左臂。” 苏夜的确更加关心,脸上不动声色,淡淡道:“他伤的重么?” 程灵素颇为担心地望了她一眼,代为答道:“暗器出自霹雳堂,与常见暗器不同,中间用火药驱动,出手之后,仍可千变万化,所以苏公子才不小心着了道儿。另外,暗器上淬有温家老字号的毒,非同小可。我想他性命无忧,但毒性没那么容易清除干净。” 此时,就连公孙大娘也能听出看出,苏夜对苏梦枕的关心超出寻常。但她已经知道,他们是师兄妹关系,并未感到奇怪。 苏夜轻哼一声,将饮干了的茶杯放回桌上,没再续杯,“都说他每次红影刀光,杀敌在前,我还以为传闻有误,想不到当真如此。” 陆无双笑道:“你们不愧系出同门,做事一模一样。哪次遇到棘手敌人,你不是抢着过去解决,口口声声说生怕下属死伤太过?” 她说话较为直率,不怎么给人留情面,但每次必然说出大实话,令苏夜也无话可答。 苏梦枕既无性命之险,那就不必大惊小怪。苏夜思索半晌,又问道:“还有别的事情吗?如果没有,我就可以动身返回金风细雨楼了。” 十二连环坞规模庞大,自然有别的事情。然而,这些事情大多是些贸易往来,日常琐事,还有从江南传回的消息。任盈盈继续在五大湖中督造战船,打磨兵器,不住增加江南总舵的实力,尽量减少五湖龙王一去,总舵守备空虚的可能。 朱勔忙着请高手充当护卫,为惨死的兄弟和侄子报仇,一时顾不上为难十二连环坞。何况,近年他在花石纲上办事屡次失利,已被皇帝责备三次,只好拼命给蔡京、童贯等人送礼,希望他们帮忙美言。他自顾尚且不暇,又有什么精力去对付任盈盈? 苏夜心中最担忧的,仍然是总舵朱雀楼,听说那里安然无恙,就没什么可以担心的了。 她离开洞天福地时,正值这一天的上午,时间还没到午时,悄悄溜出分舵时,太阳已经西斜,将整个开封府笼罩在金红的温暖光芒中。 她轻车熟路走上开封府的街道,走向天泉山,攀上无数石阶,又回到了永远矗立在山上的金风细雨楼。 楼中帮众没想到她说离开三个月,就真卡准了时间回来。由于没有人目击到她的行踪,她一出现,就引发了无数人的惊讶。 莫北神眼睛本来陷在眼皮里,半睡半醒,这时也被吓的睁了开来,惊讶道:“姑娘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们怎么不知道?” 第八十四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苏夜进京后,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身份尊崇的同伙。 京中出名的小侯爷共有两人,其一自是神枪血剑方小侯,第二人名为赫连春水,绰号为“神枪小霸王”,又称“赫连小妖”。但无论身份地位权势,赫连春水都次于方应看。 更何况,方应看之义父,大侠方歌吟云游四方,行踪如天外神龙,坚持认为武林中人不该干涉朝政,深得皇帝喜爱,也变相提高了方应看的地位。他就是神通侯,他的话就是侯府的话。赫连春水之父,老侯爷赫连乐吾却还活着。任凭赫连春水立志做孟尝君,门下招揽了一批奇人异士,在侯府中也难以自主。 此时再见,方应看与前几年别无二致,白衣金冠,英风四流,身上并未悬挂武器,自有一种武功高明之士的蓬勃锐气,自他身上散发出来。他的脸色晶莹润泽,和叶孤城十分相似,就只没有叶孤城的雪色寒意,站在黄楼正厅中时,仿佛一株临风玉树,说不出的英俊高贵。 给他充当随身侍卫的,是来自天南海北的八大刀王。给他驾车驭马的,是来自蒙古、女真、辽国、西夏的马术高手。给他掀车帘的,是一对掌法高明,名气极大的张姓兄弟。遍数朝中重臣大官,也很少有人撑得起这种门面。 这样的人大多高高在上,对平民百姓不屑一顾。方应看却恰好相反,脸上总挂着谦和笑意,说话常留三分余地,从未有人见他当众失态。 苏梦枕容貌远远无法与他相比,在旁一衬,愈发显得形销骨立,气魄却绝不逊于他。苏夜把他们两人相互比较,仍觉得在大多数情况下,旁人一见他们,首先注意的人仍为苏梦枕。 方应看眼神明亮清澈,仿佛内心从无不可告人之事。他笑,苏梦枕也在笑。两人都笑的很客气,不愿有半点失礼。极少有人能让苏梦枕不吝笑容,他恰恰就是其中之一。 他两道目光在苏梦枕脸上一溜,接着一亮,微笑道:“京中流言果然不可信任。苏公子气色就像没中毒,竟已痊愈了,当真可喜可贺。” 苏梦枕虽然笑着,笑容终究比他轻淡许多,答道:“不瞒小侯爷,我师妹医术高明,替我拔出伤口中的毒质,才有如此结果。” 苏夜就站在苏梦枕身后,待两人落座,她才落座。方应看自然早看到了她,却先等苏梦枕提起,才含笑望向她,温和有礼地道:“苏夜苏姑娘,我已经久仰大名了。” 他两人曾见过几次面,但苏夜每次把自己装扮成黑衣老者,至今未有露出破绽。她在京城第一次见方应看,方应看却是第一次看见她的真面目。若非他演技到了震古烁今的地步,那就是完全没认出她。 苏夜在他眼中,应当只是得罪了四名刀王的麻烦人物。但他提也不提,说也不说,反倒在她行礼之后,进行发自内心的赞美,“姑娘生的好美,不愧是苏公子的师妹。” 苏夜微微一笑,道:“小侯爷过奖了。” 她极为欣赏喜欢苏梦枕,一见这个师兄,就忍不住怜惜之心,喜悦之情。但她也很清楚,苏梦枕面貌实在称不上出色。方应看故意把她容貌与苏梦枕扯上关系,不知是有意,是无心? 方应看柔声道:“江湖上许多女侠精擅医术,轻功高明,武功方面嘛,难免有点儿欠缺。姑娘医术高,刀法更高,实在难得至极。我听说,令师□□神尼是天下排名前五的高人之一,难怪可以教出苏公子和苏姑娘。” 他不惜耗费口舌,说了这么多赞美言辞,无非想激起苏夜对他的好感。但苏夜一眼瞧见他,立刻想起他坐山观虎斗,希望她和关七打上一场,接着便好感全无。 她只好又欠了欠身,微笑道:“这可真是当不起。” 方应看客气完了,便不再理会她,与苏梦枕相谈正事。其实正如苏梦枕所说,他并没真正的正事可谈,只是过来看看金风细雨楼楼主的气色伤情,判断风雨楼与六分半堂之间,究竟哪一方吃了亏,给京城带来何等变数。 如今苏梦枕毒伤愈合,气色极好,必然令六分半堂很失望。方应看目的已然达到,又非那等没事乱窜的闲人,说了不到半个时辰的话,便起身告辞,告辞之前,还客客气气地祝愿风雨楼多几个分堂。 他的马车停于石阶之下,八大刀王在黄楼大门外恭候。苏夜陪着苏梦枕,送方应看出门,一眼就看到那四个助纣为虐的挫货,忍不住冲他们笑了笑,颇有示威挑衅之意。 那四人脸色顿时微变,却碍着方应看在旁,一句话都不敢说,默默随着马车离去。他们刚走,苏夜便冷笑道:“小侯爷见完雷损之后,估计也会送上同样美好的祝福,希望六分半堂扩张势力。” 苏梦枕瞥她一眼,笑道:“这是自然。” 他亦很熟悉方应看,知道他口边常挂溢美之辞,夸奖苏夜,不代表重视苏夜。他能看出方应看对她并不看重,心中隐约生出不快。但这点不快稍纵即逝,他转身之际,已想起了另外一件事,边往玉塔的方向走,边问道:“你是否记得花晴洲?” 苏夜一愣,眼前立刻出现一张养尊处优,羞涩内向的脸,点了点头道:“记得……莫非他又出事了?这可真是的,花党魁既然不想他涉入江湖,就不该放他到处乱跑。” 苏梦枕不禁又笑了笑,淡淡道:“花枯发带着他来风雨楼,向我提亲。” “……让你嫁给花公子?” 苏梦枕一顿,道:“你已经长这么大了,不要像小时候那样,天天和我胡言乱语。他父子来提亲,自然希望娶你做他的夫人。我已经替你回绝了,他却不甚死心。若有机会,你不妨亲自和他谈谈。” 苏夜这才明白怎么回事,顿时又是吃惊,又是好笑,只觉自己走错了片场。但她仔细一想,又觉得花晴洲没机会接触陌生女子,被她救过后,因感激而生出仰慕之情,本就顺理成章。 直至将近玉塔,她才轻声一笑,摇头道:“碰上了再说。唉,还好师兄你底气足够,用不着贡献一个师妹出去,和发党联姻结盟。否则,没准我刚回来,就得在楼子里大闹一场。” 这是句很平常的话,大有调侃之意,因为苏梦枕当然不可能答应。别说金风细雨楼根本不屑这么做,就算有此必要,也不会挑中发梦二党。 两者实力相差太大,即便把风雨楼替换为小寒山,差距也不会缩小多少。单看小寒山的大师兄苏梦枕,发党的大师兄张顺泰,再看小寒山的师妹苏夜,发党的师妹……不,师弟花晴洲,就知道双方何等不搭配。 话虽如此,她无意答应花晴洲,只是因为对他没有那种感情,与他身后的后台毫无关系。 然而,苏梦枕听了这话,竟像心生感慨,眉宇之间,陡然掠过一抹阴影。他沉吟了半天,才想起她还在旁边,淡淡道:“既然这样,就随你吧。” 苏夜不解其意,见他忽露倦怠神色,还以为他需要时间清除残余毒质,便出言告退,向白楼走去。 她住在白楼,资料库也设在白楼,将包裹抛回房间,径直前往楼下几层,查找连云寨与戚少商的情报。杨无邪做事极有条理,只要知道书卷存放摆设中,存在何等玄机,就能在一炷香时间内,找到任何一项楼中拥有的资料。因此,苏夜没花什么力气,就找到了她想找的东西。 可惜十二连环坞与连云寨往来已久,对彼此情况均有了解。白楼记载虽详细,却没有多少她感兴趣的新鲜内容。 以大寨主戚少商为首,八位寨主的来历武功在卷中写的清清楚楚,还写了戚少商有位红颜知己,息红泪息大娘。戚少商和息大娘本为一对璧人,奈何他文武双全,生性风流,常有拈花惹草之举,甚至招惹连云寨中的女子。他这么做,终于导致息大娘恨他入骨,与他反目,不惜在碎云渊建立毁诺城,立誓必杀戚少商。 苏夜知道毁诺城,也知道它和连云寨的关系,每次一想到这件事,就不由摇头苦笑,心想人无完人,戚少商居然也能干出如此糊涂的事情。但她和他只有公事往来,虽然觉得不妥当,也无立场出言劝告。 此外,资料中由戚少商推至息大娘,从息大娘推至毁诺城的四位首领。毁诺城与红鞋子颇为相似,自大娘以降,还有二娘唐晚词、三娘秦晚晴、四娘南晚楚,资料也都十分详细。除此之外,又写了息大娘有位重要的追求者——赫连春水。但赫连春水隶属京城势力,被记载在另外一卷中。 这些关系无疑非常有趣,让有心人来看,能从中看出无数破绽弱点,找出可以下手的机会。但苏夜匆匆翻阅,关心的其实并非这些人,而是连云寨的大当家顾惜朝。 第八十五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戚、顾二人义结金兰,情逾骨肉,在连云寨中,地位已然相差无几。谁都知道,戚少商有了顾惜朝,如猛虎生出双翼,所向披靡。若说风雨楼中,缺失了顾惜朝的资料,自然不太可能。 因此,苏夜一眼扫到“顾惜朝”三字,便迅速读了下去。但名字后的记载寥寥无几,未能给她惊喜。记载只说,顾惜朝是连云寨的总管智囊,年少成名,足智多谋,武器为“神哭小斧”,一身武功直追戚少商。至于他加入连云寨前的经历,竟是一片空白。 她秀眉一扬,刹那间,想到了天生就是隐士的古松居士。一个人如果没有特殊目的,怎会查不到他的过往经历? 她素来佩服风雨楼的情报网络,知道北方江湖乃是它和六分半堂的天下。但风雨楼亦有一个致命弱点,那便是山野草民的身份。他们对江湖事了若指掌,几乎无人能够瞒过他们。有些时候,对方明明觉得那是天知地知自己知的*,却被清楚写在了白楼的资料当中。 与江湖事务相比,风雨楼对官府、权贵的渗透力远远不如,无法掌握权臣府中的动向。若非有这个弱点,苏梦枕也无需对方应看笑脸相迎,刻意交结拉拢。 苏夜捧着这本厚实的书卷,蹙眉苦思。她想起古松之后,又想到了顾惜朝身上存在的各种可能。空白记载只有两种原因,一是顾惜朝本人亲自下手,让过往云烟当真成为云烟;二是他与官府联系紧密,借助官家力量,让自己变成了隐形人。 戚少商发迹前,出身江南雷门,发迹后,远赴边关振兴连云寨,与风雨楼没有太深的交情。但连云寨劫富济贫,侠名远播,他亦是苏梦枕欣赏并想要结识的对象。 连云寨中如有异变,苏梦枕恰好又有余力,想必不会袖手旁观。然而,六分半堂就在一侧虎视眈眈,谁知他究竟有没有余力。 苏夜思索半晌,考虑再写一封书信送去,提醒顾惜朝的可疑之处,考虑了一会儿,又心生犹豫。以疏间亲,乃做人的大忌。戚少商偶尔提及顾惜朝时,言语中满溢信任,好的像一个人似的。她贸然写这样一封信,倘若顾惜朝并无异动,岂不有损金兰结义之情?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只要能防患于未然,让傅宗书的打算落空,这种代价似乎也很值得。至于戚少商怎样看待五湖龙王,并不在她的衡量范围中。 她将书卷放回架子上,一边苦思冥想,一边离开了这间宽大沉闷的房间。最终,她心中理性仍然占了上风,决意将事情转告程英,要她们送信过去,就说顾惜朝可能与官府有关。 当然,真有祸起萧墙之事,顾惜朝也非唯一可能。七位寨主中,难免存在见利忘义,想要就此洗手上岸的人。当朝丞相亲自伸出橄榄枝,好言拉拢,这帮“山贼土匪”指不定会受宠若惊,觉得大富大贵的机会来了,转手就从背后捅戚少商一刀。 事情尚未发生,她做再多猜测也是无用,只能略尽绵薄之力,争取将厄运掐灭在襁褓中。 数天之后,她公开拜访十二连环坞。程英等人听完她的分析,均认为很有道理,立即动笔写信,将信送了出去,希望戚少商莫要被兄弟之情冲昏头脑,提防来自亲近之人的暗算。 苏夜唯一庆幸的是,以前她人在江南,势力难及边关,即使连云寨有事发生,她即刻动身前去相助,等她赶到,也什么都晚了。京城离连云寨终究较近,她接到消息后,及时赶往西北方向,总比在江南时迅速的多。 这件事过后,她过了好一阵清闲日子,一如火并结束后的京师。京师两大巨头的外省分舵争抢地盘,相互之间死伤惨重,连累总舵也碰撞了几次。金风细雨楼在外省吃了亏,在京中也没能占到太大便宜,虽然火并时占了上风,却不足补偿分舵的损失。 当地地方官已经待罪卸任,换上了蔡京一党的亲信。自此之后,风雨楼可能再也无法在那里重建分舵。 双方之间的仇恨,始于理念不同,最终彻底分道扬镳,势如水火。它们经过多年争斗,仇怨越结越深,恐怕只有鲜血才能洗清。但是,为了防止两虎相争,猎人得利,每次剧斗之后,都会有一小段日子相安无事。 与暂且平静的江湖局势相比,宫中波澜反而更大些。 当今天子崇尚道教,信任方士羽客,对炼丹术极有兴趣,甚至自号道君皇帝,梦想面前突然出现神仙一流的人物,带他超脱凡世,长生不老。 这本是历代帝王的通病,成为天下之主后,所求者唯有虚无缥缈的长生。糟就糟在,这位天子实际并无分辨贤愚的能力,被蔡京等人投其所好,时时推荐“得道之士”,借此在皇帝身边安插亲信。 所谓神仙、半仙、有道高人,其实只是内功极为深湛的江湖高手,内功一深,便能作出种种常人难以想象的事。外加他们聪明过人,懂得设置外物,从环境方面进行配合,如同现代社会的顶级魔术师,将皇帝哄的一愣一愣。 他不懂武功,更不懂障眼法的技巧,认为这群人真能平地飞升,火中取莲,便对他们言听计从。蔡党在外权势熏天,在内有这群高人助阵,自然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怕没有后援。 苏夜听说,最近皇帝又招了两名羽士进宫,为他炼制延年益寿的丹药,却是王黼所荐。诸葛神侯亲自面见皇帝,苦心劝谏,然后惹得皇帝厌烦,碰了满鼻子灰。 杨无邪定期整理近期情报,交呈苏梦枕,并向苏梦枕提出建议。她在旁听完,只觉诸葛神侯太过迂腐。他是太傅,是神侯,是皇帝亲自册封的国师,却被鼠辈钻了空子。 若她是他,一定利用亲近天子的机会,先把自己打造成高人,再借势把后来者搞成邪道妖僧。反正皇帝就吃这一套,不用白不用。 但诸葛神侯为人正直,常怀忧国忧民之心,显然不愿使用这种手段。她私下想的再多,也只能摇头叹息,觉得性格决定命运。 苏夜回归后,略作休整,即刻着手于迷天盟之事,正式开始动作。迷天盟转入地下活动已久,在京城还占有少许地盘。但七名圣主身份行踪成谜,极少在人前现身,即便现身,也身着罩袍,头戴斗笠,就像好几个老刀把子同时出现。 她遣出坞中精锐,打探他们的地盘划分,以及盟中重要角色,同时又利用白楼的情报,与自己得到的信息相互印证,测试十二连环坞的行动和情报能力。 即便方应看心比天高,智比海深,也万难想象五湖龙王做这件事时,竟然如此轻易。她都不需要费什么力气,只要稍微流露对迷天盟的兴趣,问一句“他们的七圣主是谁”,杨无邪便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嫌杨无邪不够有趣,还可以去问苏梦枕。苏梦枕对她的信任从未消退,见她有兴趣,反倒求之不得。她刚开口,他就乐意给她讲上一个时辰。 他亲口讲述了关七与雷损的关系,关七心智失常之谜,还有迷天盟的圣主身份。最令苏夜惊讶的是,他像泄露雷媚身份一样,说出了迷天盟中的金风细雨楼卧底。 苏夜这才知道,大圣主“不老神仙”颜鹤发,二圣主“意中无人”朱小腰,已经投靠了金风细雨楼,成为苏梦枕的人。但迷天盟中,尚有六分半堂安插的力量,以及谁都不附属,只关照关七,得到关七无限信任的五圣主、六圣主。 三方力量对冲,颜、朱二人亦无可奈何,只能坚守迷天盟,监视已经失常了的关七。 正如苏夜所料,这样的关七仍然极为可怕,以致苏梦枕亲口承认,如果不与雷损联手,他也无法击败他。 苏夜听的极为仔细,听完之后,不由在心里大骂方应看,恨不得把他扔到关七面前,旁观他被追杀的英姿。坦白说,她想立威,关七的确是最为优异的选择。一旦她击败关七,就证明她的武功远在苏、雷两人之上,令他们心生忌惮,不敢轻举妄动,一如不敢对迷天盟轻举妄动。 然而,她实在没有任何把握。从苏梦枕的谨慎态度上看,落败者更可能是她。 方应看的目的昭然若揭,那就是利用这位隐藏在迷天盟中的绝世高手,逼出五湖龙王的真身。倘若五湖龙王不幸战死,那么对他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方应看做事就是这样,无论得到何种结果,都对他有利,无论出了何种岔子,都与他无关。 她沉思过后,仍然决定按照他的要求,去和关七会面。她做了这么多准备,正是为了这一天。难道以她的武功,不能击败他,连逃走也做不到? 最多当众揭开自己身份,请求金风细雨楼的援助。关七毕竟是苏梦枕深深忌惮的人物,也算不上丢了脸面。 她对方应看颇为不满,却没表露在外,只告诉了程灵素她们,控诉这个盟友何等坑爹。程灵素听完之后,轻飘飘一句“总比诸葛神侯用处大些”,又把她原封不动打了回来。 她忙着筹备进攻计划,加强与京师各派的接触联系。期间,苏梦枕忽然将她叫去,询问她愿不愿意医治金风细雨楼之外的人。 苏夜愣了愣,随即笑道:“为什么不愿意?你要我治谁?” 苏梦枕见她答的如此爽快,心情似乎很好,亦笑道:“四大名捕的老四,冷血。” 苏夜刚刚才愣住,现在又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刻意将她与神侯府拉上关系。须知神侯府一脉均为六扇门中人,有官职在身,不便与江湖人物深入交往。如果无人牵线搭桥,十二连环坞也很难正常与他们来往。 苏梦枕与神侯府向来亲近,配合四大名捕的缉捕行动,发现手下作奸犯科,也会主动将人交给官府处置。此时,他又想让她出手,在医术上卖个人情,仔细想一想,原因也就呼之欲出了。 第八十八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这些人均为苏楼主的心腹手下,死一人,便少一人。他就这么轻易地交给你安排了?” 程英语气虽然柔和,却溢满了感慨之情。她仍然一身青衣,显的又秀丽,又文雅,身上亦只佩玉箫,看似官宦世家的多才多艺小姐,绝非江湖帮派的总管大家。 程灵素淡淡道:“你若心怀歹意,只需略动一动手脚,就能让这些人客死异乡,永远不能回到京城。傅宗书对戚少商志在必得,势必尽遣高手,令你们捉襟见肘。纵使他们当真回不来,苏楼主也不该有什么话说。” 苏夜叹道:“并非如此,他敢这么做,就是对我有充足信心,相信我能全始全终,将师无愧、余无语等人平安带回。” 程英道:“但傅宗书麾下,有的是投靠他的奇人异士。他们抑或为了富贵荣华,抑或因为与正道名侠间的仇恨,十分难惹。苏楼主当真有此信心?若你出了大纰漏,他又会如何反应?” 苏夜道:“关于这件事,他已经和我说的很明白。” 她提及苏梦枕时,面上时常泛起微笑,因为她从未从任何人身上,感受到他给她的关心和信任。人人都认为,苏梦枕寡言少语,平时常常不发一言,一旦开口,言必有中。但他面对她时,只要她稍露疑惑之意,就会事无巨细,详加解释,直到她没有疑惑为止。 除此之外,他也从不吝惜夸奖。杨无邪曾开过玩笑,道:“公子今日忘了夸奖姑娘,莫非有什么心事?” 这话虽是说笑,却也能看出苏梦枕对她的不同。 他派出师无愧二人后,又沉吟再三,问她需不需要再带沃夫子,然后被哭笑不得的苏夜拒绝。她有种感觉,就像看到送女儿去外地读大学的父母。若他再往名单上加个茶花,便是楼主本人出行时的配置了。 但是,与此同时,他也向她明言他的想法。他信任苏夜,并非只因为她是他师妹,自幼和他一起长大,也因为这段日子以来,她表现出的头脑和能力。 一个人能对付实力相差仿佛的对手,那不算什么,只是理所当然罢了。唯有在遇上险境时,或面对远远不如他的弱者时,才能看出此人真正的为人秉性。 他当然知道,此去危难重重,需要同时对付来自江湖与官府两方的压力。江湖中,有息大娘和江南雷卷,还有戚少商这些年来结下的其他仇人,被蔡党收买的武林豪客。官府那边,则有身手非凡,地位远非草民可比的将军武官。 他仔细衡量过后,觉得苏夜足以应对这些麻烦。她遇上危险,能从危险中逃脱,遇上意外,能够随机应变,解决这个意外。说句不好听的话,若她做不到这一点,那就表示她适应不了江湖上的血雨腥风,早晚要被江湖淘汰。 与其在未来某一天,她惨死于宵小之手,不如即刻返回小寒山,与红-袖神尼过着平静的隐居生活。 他说完之后,苏夜十分感动,并问他怎么能把如此深情厚谊的话,说的如此冷冰冰的,如此容易令人误解。苏梦枕装作没有听到,当场把她打发走了,要她向十二连环坞转告这消息。 苏夜转述完他的话,这才悠悠叹了口气,道:“说实话,我对师兄实在很佩服,因为我根本找不出更合适的合作契机。” 程英亦叹道:“是,自打你说了这件事,我就在心里不断琢磨。此事并未真正牵扯京师风云,与京中局势没有直接关联,亦无特别明显的利益纠葛,看似危险,其实简明利落。他想看我们的实力立场,我们也想看他的。挑选这样一个微妙的机会,的确再好不过。” 陆无双和公孙大娘一直在旁听着,这时终于说了第一句话:“虽说如此,但你真的要向叶姐姐坦白你的身份吗?” 苏夜笑道:“我不坦白,如何指使的动她?除非我以龙王身份出现,要她路上听从我的吩咐,但那么做实在太麻烦。我隐藏身份,隐藏的已经够久了,在向师兄挑明之前,总得让自己人先弄个明白吧?” 她这次出去,只想带上叶愁红与公孙大娘两人。叶愁红为阴兵首领,剑法高超,又擅长应对各种复杂形势。公孙大娘则需要一桩合适事件,正式踏足北宋末年的江湖。 阴兵四首领正如风雨楼的五大神煞,深受她信任看重。除了叶愁红与陆无双二人,还有老三阴怜海,老四叶眉真。后两者正陪任盈盈留在江南,以为她的臂助。 他们各有绝技,亦曾演练阵法,让朱雀阴兵如无发无天般,一经配合,便成为令人闻风丧胆的精兵。 苏夜一进十二连环坞,便让人去叫叶愁红。此时她刚说完,便微微一笑,淡然道:“她来了。” 她曾趁江南受灾之时,买下不少难度荒年,失去父母,或被父母发卖的孤儿,亲自训练他们,教出一支忠心于她的可信部属。他们大多还年轻,年纪纵比她大,也大不了许多。 虽说人心易变,他们深受她大恩,同样会遭人收买而叛变,但总体而言,仍比后来加入十二连环坞的成员值得信任。 这些年里,她精中选精,总算选出了三名出类拔萃者委以重任,几乎没有出过差错。其中,自然又以叶愁红最为出色。 她自幼身世不幸,养成了冰冷漠然的性格,容貌艳如桃李,气质冷若冰霜,常年身着黑衣,以彰显阴兵首领的身份。但她绝非一味忠诚,不知变通,在冷漠之外,也具有高明的江湖眼光,知道面对什么人时,该用何种处理手段。 至今为止,她所经手的事中,还没有不符合苏夜心意的情况。 她一步踏进房门,立即面露疑惑,清冷的目光亦多了几分动摇,因为她赫然看到,金风细雨楼楼主苏梦枕的师妹就坐在几位总管当中,含笑看着她。 这一刻,她忽然觉得有大事即将发生,简单地问了一声好,便坐在旁边为她留出的椅子上,静等她们的吩咐。 苏夜开门见山,微笑道:“我知道,在十二连环坞内部,亦有许多人对五湖龙王心生好奇,时常猜测他的真实身份。他们往往以为,龙王乃是已经成名了的神秘高手,江湖前辈,否则又何须这么藏头露尾?” 叶愁红面容仍然冰冷无波,目光却动摇更甚。程灵素等人没说话,她便也不说话,只在心中暗暗揣测这位“苏姑娘”接下来要说的话。 然而,她听到下一句话时,险些以为自己身在梦中,若非定力够深,已经当场从座中站了起来。 苏夜右手轻轻一动,一把漆黑如夜的刀落在手中。她晃了晃它,淡然道:“如今我可以告诉你,我就是五湖龙王。我当年在苏杭一带收养你们,教你们武功战阵、买卖贸易,然后一手建立十二连环坞,与江南雷家相抗近十年,终于大获全胜。” 她一直在想,苏梦枕得悉此事时,会有什么反应。苏梦枕难以预测,但如今从叶愁红身上,她也可管中窥豹了。 叶愁红神情数度变化,面色亦微微发白,只因生性使然,并未出口斥责她胡说八道。苏夜真没想到,这么一个冰山美人身上,居然可以出现动画、电影般的定格效果。 她就那么坐在那里,愣了半晌,突然去看旁边的总管,试图从她们口中得到一个答案。毕竟谁都知道,五湖龙王神出鬼没,坞中一切事务由总管代理。她们的话,几乎就等于龙王的话。 程英一直浅浅笑着,柔声道:“你没听错,她就是龙王,只需一点易容本事,再改变说话声音和动作,便成了你们见到的黑衣老者。” 公孙大娘笑道:“她真的是龙王,正是她说服了我,让我加入十二连环坞。” 程灵素与陆无双都在点头,脸上都带着微笑,似乎很同情她的震惊,又似乎觉得这事很好玩。 叶愁红道:“但……” 她犹豫再三,只出于本能说了这个字,就再也接续不下去。她并非不信她们的话,也并未觉得她们信口开河。但此事太过难以置信,让她震惊之余,无力去想是真是假。 在她,以及许多人心中,五湖龙王就如传言中那样,是一位天生好色、武功高绝的老人,否则无法解释,十二连环坞的总管为何全都年轻美貌,各有各的动人。而且她们各自之间,居然可以和平共处,从无争风吃醋之事,着实令人惊讶。 如今苏夜忽然告诉她,龙王并非好色老头,而是和她们差不多年纪,差不多容貌的年轻女子,顿时摧毁了多年以来,龙王在她心中留下的印象。 苏夜苦笑道:“我真希望我把这事告诉师兄时,他不至于心疾发作,要我现场进行急救。” 她们几人合力解释,足足花了半个时辰,才使叶愁红接受了这个诡异的设定。她终于相信,苏夜不是龙王的“正室夫人”,不是龙王的另外一个小妾,不是龙王送到台面上的傀儡,更不是被安排到金风细雨楼的卧底密探。 她就是五湖龙王本人,有总管为证,有夜刀为证,有深不可测的武功为证。 公孙大娘见她们费尽口舌,也觉好笑,评论道:“难怪霍休蒙难,竟无一人去救,无非手下不知他是青衣楼主,无从救起而已。幸亏你提前挑明身份,不然……” 苏夜正凝视着叶愁红,确定她再无疑虑,方才笑道:“不错,愁红既然信了,其他人不足为虑。如今这件心事总算了结,出京之前,我会叫来风雨楼的人,与他们商讨如何行动。” 第八十九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苏夜来到这个世界之后,适应的还算不错,因为她并非真正意义上的穿越,更像寿终正寝后,顺理成章地投胎转世。只不过,她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心中仍时常出现一些冷幽默,只有她自己明白其中含义。即便她讲给别人听,别人也听不懂。 譬如说,每当她审视当今几大势力的人员构成时,就会想起一段十分诡异的话,“现在由我向大家介绍,刚刚走过主席台的队伍是六分半糖,正在走来的是金风和尚楼,最后是后起之秀,十二峨眉坞。” 如今,她看着坐在同个房间里的人,脑海里再度浮现出了这段话。这不能怪她在谈公务时走神,因为她左面坐着叶愁红与公孙大娘,右面坐着师无愧和余无语。 双方容貌水准相反,性别相反,用的武器都相反。对比极其鲜明,充分体现出金风细雨楼里没姑娘,十二连环坞里没大汉的特质。 她忽然发现一件事,那就是除了在雷损那里打工的雷媚,她居然有希望成为金风细雨楼中,第一位女性高层成员。 她想到这里,不由轻轻一笑,才柔声道:“大家互相打量,也打量的够了,互相问候,也已问候过了。我们既然要同舟共济,携手合作,那么不妨放松点儿。几位有什么意见,不妨趁现在说出来,免得出京之后,茫茫然不知所措。”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师无愧的阴阳脸愈发界限分明。白的那边特别白,黑的那边特别黑。他闻言说道:“公子命我们不可违逆你的命令,干涉你的决定,此去一切由姑娘做主。” 苏夜哦了一声,笑道:“是么?” 余无语见师无愧主动传话,便在旁继续说道:“不过公子还说,要我们在局面紧急时,不惜任何代价,把你带回来。” 公孙大娘望着苏夜,目光立刻变的意味深长。苏夜无视了这目光,只是又笑了笑。 话虽如此说,但师余两人加在一起,也不是她的对手。苏梦枕无非是要求他们,遇险时尽力保护她,逃跑时让她先逃而已。 叶愁红冷然道:“戚少商为龙王旧识,连云寨为敝帮朋友,但龙王愿意给金风细雨楼面子。我这次出去,同样遵从姑娘你的命令。” 师无愧未想到她如此痛快,先是一惊,继而一喜,想了想,问道:“姑娘,你只带这点人手,不需要再加几个吗?” 苏夜淡淡道:“不需要,此去是与官府作对,并非普通的江湖争斗。若我们不能从人数上占到优势,将对方打的落花流水,那么还不如掩人耳目,隐蔽行动,对他们一击必杀。” 她脸色虽然平和,口气却逐渐严肃起来,显然已在认真对待这件事情。叶愁红和公孙大娘还好,见过她冷酷无情的模样,师、余两人却微觉惊讶。他们发觉,她与平时大为不同,身上已没了那股温柔可人的气质,令人不知不觉中,尊重并遵从她的意见。 苏夜此去,其实宁可一人不带,独自行事。但她真要这么做,只怕过不了苏梦枕那关,使他误以为她将这桩大事当作儿戏。何况,十二连环坞在京城以北势力更弱,不得不借助风雨楼的情报。 考虑到这些事情,她只点了十名无发无天成员。由于无法无天人数极少,十人已算一股不小的力量。与此同时,十二连环坞也只出动了十人。如今一看,双方就像心有灵犀,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相同人手。 她似乎觉得口气太重,又略带抱歉地一笑,才断然道:“我不喜欢拖泥带水,而且拖的太久,对戚少商越不利。” 公孙大娘笑道:“所以你想怎么做?” 她人已离开了陆小凤世界,却还保留着原来的习惯,在陌生人面前易容改装,看起来就像面目平凡的中年妇人,半点也不起眼。此时,她明亮的眼睛里,正闪动着顽皮狡狯的光芒。 苏夜瞅她一眼,无奈道:“戚少商带伤逃亡,必定极为慌乱,竭力隐藏自己的行踪。如果我们直接找他,那就像在树林里找一片树叶,天知道他逃到了哪里去。但是我已打听到官府……傅宗书派去追捕他的人,可以从这里入手。” 她说到这里时,无奈的神情愈发深重,轻咳一声方道:“神鸦将军冷呼儿,骆驼将军鲜于仇,还有一位名叫黄金麟,官职尚在前两人之上。至于傅丞相私下派了谁,其他人有没有插手,就并非我能知道的了。” 这本就是一件和官府为敌的事,论风险,没有风险比这个更大,所以只能从做事方法入手。在场之人均很聪明,听她说完,已明白了她的意思。 苏夜续道:“我们寻找这干大张旗鼓的追兵,必然比寻找戚少商更为方便。他们若找到了戚少商,我们可以出手救人,若没找到……” 师无愧下意识道:“你想怎样?” 苏夜抿嘴一笑,淡然道:“我不想怎样,到了那时,再看情况行事吧。” 官兵只是她的目标之一,除此之外,还有毁诺城和雷门势力。世人皆知,戚少商辜负了息红泪,得罪了雷卷,与他们反目成仇。顾惜朝若不打这两方势力的主意,才叫奇怪。 她可以围魏救赵,也可以釜底抽薪,更已打算杀人灭口,让自己袭击官兵之事永不泄露。同时,她还得提防来自他处的敌人,例如六分半堂。苏梦枕重视她,既是好事,也是坏事。这无疑表示,对方擒住了她,就有可能用她去要挟苏梦枕。 她这次出京,远离金风细雨楼的保护,正是最好的下手机会。 但不管怎么说,她不会在意任何危险,任何敌人,甚至还很急切地想要从中取利。傅宗书党羽死的越多,对她日后行事就越有好处。她对这些人,向来不会手软,只有可能因为对方顶个官府名头,下手比平时更为狠辣。 双方决定同行,以她为首,听她调派。苏夜见他们再无话说,也不想耽搁时间,先回风雨楼与苏梦枕辞行,才偷偷摸摸溜出了京城。 她出城之前,还特意打听了刘独峰的消息,得知他仍在京中逗留,并未离开,可见尚未动身前去追捕戚少商。 他去不去,什么时候去,都已经脱离了她的衡量范围。捕神名气虽大,对她而言,却只是另一个可能比较棘手的敌人。 想要寻到戚少商,确实不容易,想找那两位名号奇怪的将军,却是不难。他们并无寻人奇术,只好指使手下兵丁,漫山遍野地搜寻,又联合江湖中人,以江湖人的思维,思考戚少商的逃遁路线。 他们背后,还站着文武双全,对戚少商极为了解,被傅宗书收为义子的顾惜朝顾公子。 据说戚少商猝受暗算,身受重伤,面对这张天罗地网,早晚会被罩了出来。他的敌人多,朋友也多,但据苏夜看来,“朋友”中有多少人值得信任,是个极为可疑的问题。 程英收到戚少商的回信,已然感觉事情不对,因为戚少商并无必要邀请她们去连云寨。苏夜看完信,也有相似的感觉。也许从那时起,寨中的人事来往、消息联络,都已掌握在顾惜朝手中,谁知戚少商本人看没看过这封信。 随后时机来临,顾惜朝也不管程英上没上当,径直发动了对结义大哥的暗算。 五湖龙王做事本就霸道,该出手时绝不容情。苏夜早已做好打算,如果骆驼和乌鸦居然长着几分脑子,将行踪小心翼翼隐藏起来,那么她就直接打上连云寨,将那里砸成稀烂,捉走所有可以捉走的人,痛打他们一顿,打到他们服软,主动献计帮忙为止。 其实她对所有人,都有着类似的计划,只不过她可以留某些人的活口,却一定会杀死另外一些。即便顾惜朝不在连云寨,那也没关系,反正连云寨中还活着的人都是叛徒,就当提前为戚少商报仇了。 然而,连云寨运气还算不错,并未迎接一只打上门的五湖龙王。苏夜率人出京北上,一路与风雨楼分舵联系,查找官兵动向。他们只耗费了数天时间,便找到了形象极为可疑的目标。 那正是一队押运兵丁,队伍里还带着一辆囚车。囚车防卫严密,其中必然囚着朝廷重犯。他们推测,如今连云寨之事正闹的沸沸扬扬,此人除了戚少商,又会是什么人? 苏夜听完之后,亦深表同意,且万万没想到,戚少商这么快就落入法网,连忙动身追踪他们。官兵大多不会武功,轻功更不用提,所以行路速度并不快,很快就被她追了上去。 她听说了骆驼和乌鸦的绰号,却不知他们为什么拥有这样的绰号。等她亲眼见到他们,才知道这两个绰号十分准确。 她离的远远的,运功双目,正在打量他们,估量他们的实力,却听叶愁红极轻地惊叹了一声,立即转头问道:“出了什么事?” 叶愁红犹豫了一下,不甚确定地道:“隔了这么远,我看不清囚车里的人,但我居然觉得……那人像是铁手铁二爷?” 第九十二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每枚生死符上,附着的内力分量均不相同。苏夜学会生死符后,又加以自己的演绎变化,让它成为操纵手下的工具之一,地位犹如三尸脑神丹。 对她而言,生死符自然算不上了不起的手段。它听上去可怕,其实只要内功足够精深,就能够一一化解,将冰片融于血中,内力化归己用。 但鲜于仇、冷呼儿两人并没有这样的功力,只好任她宰割,如同受天山童姥辖制的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岛岛主。她让他们生便生,让他们死便死。生死荣辱,只在她一念之间。 她听铁手求情,说是那样说,却仍给他面子,以指风击打穴道,暂时压制生死符的效果。其效果堪称立竿见影,百试不爽。 冷呼儿身上的麻痒刺痛感一退,立刻恢复了行动能力。他里衣已被汗水浸透,只因身上套着盔甲,一点儿都看不出来。此时,他本能地运功一试,便发现内息游走自如,丹田吞吐流畅,毫无受损迹象。 若他想展开披风,飞遁逃走,并不见得不可能。只可惜,他刚刚遭受了那场锥心刺骨的折磨,再不敢在苏夜眼前捣鬼,立刻大叫道:“戚少商逃去了西南方!就是碎云渊毁诺城,还有神威镖局的方向!” 苏夜笑道:“铁二爷,此话当真?” 铁手听惨叫声倏然而止,心头不由一松,答道:“的确如此,戚兄……戚寨主身边还有十来个兄弟。但人人身上带伤,恐怕坚持不了多久。” 苏夜略一沉吟,忽地微侧过头,两道明净的目光直投鲜于仇脸上。鲜于仇为人比冷呼儿有骨气,却是五十步笑百步。其实这些人贪图荣华富贵,一心党附奸臣,想从他们中找出忠贞义节之士,实在难上加难。 他平日暗笑冷呼儿无用,如今发觉苏夜正在看他,几乎魂飞魄散,外表还硬充好汉,冷冷道:“你问他话,他已经回答了,你还想怎样?” 苏夜都不用看他,便知他心里在想什么,咯咯笑道:“还有呢?” 鲜于仇愣道:“还有什么?” 苏夜道:“我怎么知道?你们还记得什么,就说什么吧。如果能令我满意,我便饶了你们。不然你们一死以谢傅丞相,也有个忠贞报主的美名。” 鲜于仇如何不知她的用意,却也不敢反抗,飞快答道:“铁二爷可以作证,西南方由顾公子和连云寨的好汉负责,专门堵截逃亡的人犯。就算顾公子抓不到戚少商,也可将其逼向毁诺城,交给息大娘处置。黄大人……黄金麟已经赶去哪儿,准备支援顾公子。” 这时“铁手”已经变成了“铁二爷”,不再是不识时务的囚犯。鲜于仇边说,边望着铁手,情不自禁地流露恳求之意,就怕铁手轻飘飘来一句“他们胡说八道”。 毁诺城为戚少商死敌,神威镖局却是连云寨盟友。总镖头高风亮多次得过戚少商的帮助,和他有着过命交情。两者遥遥相隔,守望互助。若连云寨落难,神威镖局肯定不会置身事外。 戚少商匆忙中逃向西南方,只要避开毁诺城所在的碎云渊,就可在镖局那儿略作喘息。 苏夜离京之前,打听过负责追杀的人。但她时间有限,人手有限,情报必然残缺不全。她在心中梳理着碎云渊附近的地图,慢悠悠地问:“除了你们两位和黄金麟、顾惜朝,还有谁前去追捕戚少商?” 冷呼儿抢答道:“还有文张文大人。他也深得傅丞相信任,与黄大人官位在伯仲之间。” 其实他们说了也无用,因为苏夜对京城官场人物,着实很不熟悉。何况,这并不能改变她的决定。这位叫文张的官员来了,她出力对付。难道傅宗书亲至,她就会滚鞍下马,当场投降不成? 眼下戚少商逃往碎云渊,身后跟着一串追兵。最紧要的是尽快救援,而非在这里问个不停。她想知道他们的事迹,大可在路上询问这两个俘虏。 想到这里,她向师无愧等人望了一眼,淡淡道:“把这些人都杀了,只留两位大人。我们走。” 铁手惊道:“你……” 苏夜冷笑道:“你觉得他们武功低微,奉命行事,所以又心生恻隐了,对不对?我却觉得,同享富贵时有他们,耀武扬威时有他们,狐假虎威时有他们。这当口大难临头,他们忽地又成了身不由己的可怜人,世上焉有是理?叶姑娘,无愧,你们尽快下手吧,免得走漏了风声。” 她行事极为冷酷,并不因作恶者武功低微,就手下留情饶了他们。偏偏她又占着道理,毕竟鲜于仇刚以金风细雨楼要挟她。硬要她无视这威胁,放走这些知情者,未免强人所难。 但她这么做,与铁手的性情截然相反,致使两人并不投洽。还好他们怀有同一目标,那就是救下重伤逃亡的戚少商。双方能不能成为好朋友,压根不重要。 由于对方阵营中两人投诚,苏夜未用多少力气,便找到了由顾惜朝率领的追兵,以及被追兵围困的丧家之犬。 用丧家之犬形容戚少商,也许有些不恭敬,却很贴切。连云寨中,忠于他的寨主都已战死,只剩穆鸠平一人陪在他身边。他们能从连云寨逃到这里,与其说实力,不如说运气。 苏夜曾见过他一面,虽说来去匆匆,不过盏茶时分,已令她对此人有了很深的印象。 戚少商文武双全,英俊倜傥,时常一身白衣,既有文人雅士的飘逸气派,又有武林高手的矫健精悍。且他生性风流,对女子温柔体贴,只要看上了眼,无不手到擒来。若非如此,他也没本钱四处沾花惹草,使息大娘伤心失意。 他甚至觉得,反正那些只是庸脂俗粉,在他不过过眼烟云,息大娘又何必介意。英雄好汉,自然要多有几个红颜知己,本为自然之理。 如果人分三六九等,他这样的人就是所谓的“人杰”。苏夜再没想到,他居然输的这么惨,这么快,最终沦落到在碎云渊附近徘徊。 她发现他们的踪迹后,便令其他人在后稍等,由她一人前去查探情况。待她发出口令,他们再一拥而上。 她轻功远胜其他人,武功亦是如此,悄悄掩近时,竟没一人察觉她的逼近。她隐身于树上,以茂密枝叶遮掩自己,凝望着在场的两方……不,三方人马。 其中两方,自然是戚少商与顾惜朝。戚少商已狼狈到不能再狼狈,完全失去了昔日一寨之主的威严。他衣衫破损,神情狼狈,连头发和胡子都蓬乱不堪。最要紧的是,他右手握着成名兵器“青龙剑”,左臂却已齐肩断去。 与他一比,对面的蓝衣文士愈发显的俊雅超脱,玉面朱唇。苏夜一见他,便知他正是顾惜朝,昔日连云寨的唯一当家,与戚少商金兰结义,实际则是傅宗书义子的顾惜朝。 除了这两方势力,场中竟还有第三方来人。苏夜悄无声息地飘在枝叶上,恰好听到左前方的树上,遥遥有另外一人在对顾惜朝说话。 那人声音有气无力,淡然道:“可惜你两种都不是,因为我根本不做好事,你口里叫我大侠,心里等于在讽刺我病猫。” 苏夜听了这句话,不由一愣,心想岂有此理。按照这人的说法,难道别人称她为龙王,心里其实在讽刺她……龙猫? 她脸上微泛笑容,觉得这人很有意思,恰听顾惜朝笑道:“雷大侠说笑了。” “雷大侠”三字入耳,苏夜顿时心知肚明,知道戚少商连走背运,竟在此时此地,遇上了他的对头,江南霹雳堂的堂主雷卷。 当然,雷门姓雷之人多不胜数。但选择这时机出现,又能被顾惜朝尊称为“雷大侠”的,唯有确定与戚少商为敌的雷卷一人。 顾惜朝身后,带着来自连云寨的追兵。雷卷则像独自来此,附近并无他的随从下属。他亦选择一株大树栖身,背对苏夜坐着。以苏夜的眼力,只能看到一团掩映在树叶下的毛裘影子,看不出他的身形体态。 但戚少商腹背受敌,形势极为紧张,那是毫无疑问之事。苏夜不理雷卷,先看顾惜朝,发觉他那边除他本人之外,再无一人值得注意。那些毕竟只是连云寨的普通人物,无法与楼中、坞中精兵相比,也就能胜过大宋官兵而已。 苏夜微微摇头,心想情况总算还没坏到极点。她又听了几句,听到戚少商与雷卷已在相互对话,遭到对方指责忘恩负义,便觉没有必要再听下去。 她撮起双唇,发出了几声清脆悦耳的鸟叫声。鸟叫声虽婉转,却响亮,转眼间穿透重重密林,呼唤叶愁红等人现身。 这一刹那,雷卷似有所觉,身形不动,身下树干却霹雳连响,轰然爆开。粗壮的树干中,竟然藏着一条满面虬髯的大汉。 第九十三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皓月当空。 天幕一尘不染,如同一张平整洁净的深蓝锦缎,将明月衬的皎洁如上好玉璧。夜风中带着些许寒意,似乎不值一提。但只要衣裳穿的少了,立即可以察觉那令人刻骨铭心的寒冷,一丝丝,一缕缕,缓慢浸透衣物,粘在皮肤上,挥之不去。 顾惜朝围剿戚少商,一心想要马到成功,几乎带来了连云寨中所有精兵。其中,有他的心腹下属霍乱步、冯乱虎、宋乱水,也有背叛戚少商的寨主“金蛇枪”孟有威、“霸王棍”游天龙。 四下里,传来附近湍急的流水声,怪石嶙嶙,衰草萋萋,青枫白杨的枝叶被夜风拂动,发出鬼拍手般的哗啦响声。连云寨诸人手执火把,火光将林中空地照的纤毫毕现,驱散了寒夜的凄凉之意。 雷卷栖身大树,看似未带任何随从。但大树树干已被挖空,里面躲着这条豪壮威武的大汉。大汉跳出现身,雷卷霎时落在他臂膀上,身形晃都未晃一下。苏夜未见其人,只闻其名,一见他的形象,便知他是雷卷的过命兄弟沈边儿,同样隶属于雷门。 沈边儿破树而出时,她人已飘然而下,仿佛浑不着力,轻灵地越过数棵大树,落在那片空地中,恰好站在戚少商身前,正对着顾惜朝。 她从围困戚少商的寨众头上越过,没一人有本事拦住她。大多数人听到林中忽发异声,下意识仰头上望,只觉眼前一花,场中忽地多了个人。 苏夜已观察过顾惜朝,便没再把他放在心上,脸上犹带笑意,转眼看了看雷卷。只这一眼,笑容竟在她脸上凝住。 其实,无论雷卷长的多么丑怪,她均不会在意。她愣住,是因为雷卷的形容似曾相识。 他个头不高,身量也不高大结实,整个人缩在厚实的毛裘中,活像一只毛绒绒的大球。苏夜眼光何等厉害,立刻穿透了毛裘,看穿他深深隐藏起来的,单薄清瘦的身躯。 与此同时,雷卷微侧过头,目光中流露诧异之情,以及浓厚的敌意。他一侧头,恰好让苏夜看清了他的正脸。她只见他双颊火红,额头发青,脸色苍白无血色,双目绽放寒光。若非他年纪偏大,已经过了三十岁,活脱脱又是一个苏梦枕。 她过去从未与雷卷碰过面,实未想到这位出名难惹的雷家高手,竟和她那师兄气质如此相似。在这一刻,她心脏砰砰乱跳,居然觉得十分遗憾,遗憾他与戚少商是友非敌,不可能得到她的照应。 两人目光相对后,仅仅过去了三五弹指的时间,苏夜便微微一笑,再度注视顾惜朝。此时,包围圈外面,忽地一阵人仰马翻,喊声阵阵。铁手、叶愁红、公孙大娘、师无愧、余无语五人破开包围,掠进场中,站到她身侧,毫不掩饰地表现出他们的态度立场。 她这一搅局,人人一头雾水,不知她是哪边请来的援兵,还是过路多事的江湖人。直至这些人现身,戚少商方认出铁手和叶愁红,心下顿时一阵激动。 他本以为,铁手不是冷呼儿、鲜于仇两人的对手,早已失手被擒,很可能遇害身亡,不由叫道:“铁兄,你安然无恙,真是太好了!叶姑娘,你们竟也来了?” 铁手伤势未曾痊愈,但和之前的惨状,已有天壤之别。他大踏步走过去,与戚少商拥抱相贺,庆幸彼此还能活着相见。叶愁红却不理会他们,只对顾惜朝寒声道:“顾惜朝顾公子?” 顾惜朝道:“正是。” 叶愁红道:“连云寨回信给敝帮二总管,请我们派人到贵寨走一趟,有要事相商,想必执笔之人便是顾公子你了。你叫我们来,我们便依约而至,如今你有要事,请赶紧说吧!” 她语气冰冷至极,说到最后,又带上了几分凌厉,颇为咄咄逼人。苏夜知道她就是这个脾气,也不奇怪,待她说完,方微笑道:“我们么,并非十二连环坞的人。顾公子若想知道我是谁,可以考虑先击败我,自然能从我口中问出身份。” 在她预计中,顾惜朝只知十二连环坞与连云寨的合作,不知金风细雨楼亦派人相帮。顾惜朝若猜出她是谁,那便见了鬼了。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顾惜朝只向她扫了几眼,又朝她作揖为礼,淡淡笑道:“姑娘姓苏,单名一个夜字,是金风细雨楼苏楼主的师妹,如今正寄身风雨楼。在下若说的没错,还请姑娘坦然承认。” 苏夜一愣,笑道:“傅丞相好灵通的消息!” 顾惜朝道:“金风细雨楼向来与官府同进同退,配合官家行动,原来暗中私通山贼草寇。义父早已传书给我,要我留心你们的踪迹。不想今日,果真在这清风明月下,旷野无人处,见到了你和苏楼主的得力干将。” 苏夜不焦不躁,不惊不惧,只笑问道:“既如此,我再掩藏身份,就叫贻笑大方了。我先向你打听件事——你们从谁哪里听说这消息?” 顾惜朝笑容加深,却没回答她,反问道:“铁二捕头既然在此,鲜于大人和冷大人又身在何处?姑娘可知,你若诛杀朝廷命官,罪在不赦,说不定还要诛灭九族。令师兄纵有通天手段,也保不了你。不过,在下素来敬佩苏楼主。只要你肯乖乖退开,不与戚少商搅在一起,保证无人追究你的责任。” 苏夜仰天长笑,笑声清越动听,响彻四野,却倏然而止。她笑容由温婉转为讥嘲,冷笑道:“难道我这一生,走到哪里都离不开师兄?顾公子,你对我客气,我也不能对你失礼。可惜办事归办事,礼节归礼节,今日你都把话放到了这儿,我岂有灭自己威风的道理?” 顾惜朝来此之前,曾五次派人请雷卷前来,共同追杀戚少商。奇怪的是,雷卷明明给了他面子,带着沈边儿出现,却不能他感到半分安心。 苏夜一现身,强弱之势刹那间倒转。他文才武略俱佳,打眼一看,便发觉林中已悄没声息地走出了二十个人,稀稀落落地站在包围圈外,组成了第二个圈子。这二十人与他带来的寨众相比,论数目,自然不足为惧。可他们身上透出一股令人惊怕的气质,显然身经百战,绝非这些寨众比得上的。 他身旁站着几个手下,稍远处还有雷沈二人,想多要几位武功高强的援兵,那是半个都没有。事已至此,他还是那副风流俊雅的模样,却偷偷向雷卷瞥了一眼。雷卷毫无被人打断交谈的怒气,目中寒光仿佛结成了冰,冻在苏夜等人身上,无论怎么看,都像把他们当成敌人。 他眼神只此一闪,便笑道:“姑娘不想灭自家威风,又打算怎么做?” 苏夜先向公孙大娘道:“大娘,你去看看戚寨主的伤。” 她叫惯了公孙大娘,不想这称呼甫一出口,戚少商惨白的脸色更白了,闪电般抬头,望向公孙大娘,神情当真难描难画。 公孙大娘喜欢以易容后的面貌见人,息大娘也有相同的爱好。事情本就很巧合了,她们又都喜爱扮成朴素的中年妇女。他于落难之时,生死之间,突然听到这中年妇人被人称为“大娘”,就像被闪电当头劈中,嘴唇颤抖不已,偏偏一句话都问不出。 苏夜又一愣,想起他和息红泪间的恩怨,赶紧解说道:“这位是公孙大娘,公孙兰,时任十二连环坞的第四位总管,与毁诺城并无联系。” 顾惜朝笑笑,淡然道:“息大娘若来,戚兄你焉有命在?” 戚少商双目之中,本已燃起充满希望的光芒,一听息大娘之名,又垂了下去,一声都不吭。 苏夜目送公孙大娘走到戚少商身边,掏出一瓶神奇的小药丸,向他解说药丸效用,这才回答道:“两位将军眼下都很平安,但山间气候寒冷,野兽层出不穷,时间拖久了,他们会不会被冻死、被吃掉,我可不知道。” 顾惜朝道:“所以呢?” 苏夜一直暗自提防雷卷,虽未再看他第二眼,但意志精神,从没一刻离开此人。她与苏梦枕相处的太久了,深知这种体弱多病之人,要么衰败不堪,形如废物,要么蕴藏着远超常人的力量,比健康完好者更难击倒。 他与苏梦枕太过相似,导致她一见他的容貌,就身不由己,心生好感。可惜的是,她绝不会因此对他手下留情,网开一面,反而会十倍百倍地防着他。 自她登场以来,雷卷似乎忘了和戚少商的恩怨,不再去看戚少商,只一心一意旁听他们的对话,更增添了她对他的忌惮。 她缓缓道:“我只想说,我尚未杀死朝廷命官,却不敢保证,以后会不会杀几个试试看。顾公子,你犯了和许多人一样的错误,以威势压人,以风雨楼挟制我,让我别无选择。我不能对不起大师兄,只好对不起你。今夜即便傅宗书亲至,宫中御使持圣旨飞马赶来,你也无法生离此地!” 只要她一声令下,场中必然陷入血腥厮杀,到一方重要人物死绝为止。她口令已至唇边,眼见就要掀起血雨腥风,却又硬生生吞了回去。 林外传来一个洪亮却苍老的声音,中气十足,“戚兄,老夫也来了!” 第九十六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一边扣着三个雷门子弟,一边提着当今丞相义子。两者孰轻孰重,各人心中自有衡量。饶是文张足智多谋,也难以在短时间内作出决断。 况且,苏夜与雷门从无来往,风雨楼与六分半堂敌对已久,她实不必在意雷家人的死活。雷远三人在她那里的分量,大概的确和路人差不多。 雷卷并无怒色,迅速瞥视苏夜一眼,依旧一言不发,只听她淡淡道:“那三位舍生取义之后,我马上动手,把神威镖局上下杀的干干净净,为他们报仇,也算对得起他们了。” 高风亮脸色微微发白,心知自己绝非她的对手。他横目看李氏兄弟时,见他们神情也很不自然,显见事出意外,没想到苏夜态度如此强硬,居然当着雷卷的面,要他的亲信爱将舍生取义。 他们几人来历不同,立场不同,却均非愚蠢之辈,擅长打小算盘。李氏兄弟突施暗算时,只擒活口,不伤人命,正是防着杀人过后,对方一怒反击,无法保住自己的小命。 但是,他们的死活可说掌握在文张手中,。倘若文张弃顾惜朝于不顾,自然更不可能顾及他们。 此时镖局上下,还有一部分人目瞪口呆,不明白出了什么事。高风亮受官府威逼利诱,既怕全家老小遭殃,又贪慕荣华富贵,想在年纪老迈时,给自己添些贵气。他答应暗算雷门,却没向任何人泄露消息,如今一动手,手下的镖师自然大为惊讶。 他听着背后的窃窃私语,感受着利箭般投向自己的目光,已经有些后悔,只不敢表露出来。 黄金麟面色冷峻,不时看看雷卷,只见他面无表情,好像与这事全不相干,也不得不佩服雷卷心思深沉,知道他发觉此时不适合说话,便真的不说一句话,任凭苏夜做主。可这样一来,事情便更难办了。 文张隐身轿中,伸手抚摸胡须,看似安然,神色却比雷卷更紧张。他所感觉到的危险感忽地消失了,令他心头一松,知道自己做出了正确的决策。可下一步该怎么走,他心里并无把握。 雷卷当然不可能置三人于不顾,但顾惜朝正在师无愧手中,由不得他做主。而文张本人并不想咄咄逼人,让对方狗急跳墙,反把自己赔了进去。 死一般的寂静中,黄金麟忽地狞笑道:“你真以为,有人质在手,今日就能逃出生天?” 他想学苏夜那样,放几句狠话,表示自己不以顾惜朝生死为念。可惜顾惜朝心胸不宽,平时见属下太过聪明,就要送他们去死,巩固自己地位,何况遭人背弃?他若在言语上有所得罪,而顾惜朝又恰巧逃出生天,那么来日必定后患无穷。 他按照与文张约定好的计划,说了几句狠话,却始终心存忌惮,未能说到点子上。 文张听的大摇其头,口中道:“雷老大,你怎么说?” 雷卷森然道:“人在风雨楼手上,我有什么说的?他们若死,我只找你们偿命。你以为我是什么人,会中这等浅薄的挑拨离间之计?” 苏夜双手笼在袖中,仿佛随时要拔出青罗刀,这时又放了下来。她浅浅一笑,笑道:“雷大侠此言甚是,放心好了,你若报仇,我肯定帮你。不过呢,要我看着你们一声令下,数十颗大好头颅齐齐落地,也怪不忍心的。我还是那个提议,把顾公子交还你们,再附赠两位将军的下落,你放我们走人,如何?” 李福忽然道:“我们呢?” 他若不说这句话,苏夜还会当他是个人物,既然说了,自然使她更瞧不起他。她头也不回,仿佛回答李福,又像对戚少商和高风亮说话,冷冷道:“你们吗,你们整个镖局的人都可留下,我不为难你们。” 她正身处包围之中,敌人近在咫尺,说话时却像占尽了上风。更奇怪的是,旁人看了她说话的姿态,听着她冰冷的语气,竟也觉得顺理成章,情不自禁地就想答应她的条件。 李慧紧追一句道:“你别玩文字把戏,你的这些手下呢?” 苏夜笑道:“他们自然以我马首是瞻。文大人,黄大人,我说了这么多,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黄金麟冷笑道:“我听你在说梦话。” 文张暗自叹一口气,已于须臾之间作出决定,和声道:“都怪我小看对手,来的太晚。顾公子,你不必担心,你我同朝为官,都为傅丞相做事,我怎会弃你于不顾?苏姑娘,你能做这群江湖义士的主吗?” 苏夜道:“你们听到现在,难道有人出言反对过我的话?” 文张道:“很好,你如此聪明,肯定可以相出办法,防着我食言无信。我呢,我也怕你说话不算数,说要放了顾公子,却带着他一起离开。至于放你们走……不知又要放到什么时候?” 苏夜笑道:“单听大人这几句话,就知道大人这些年的官儿没白做。也好,只要你们答应这个条件,其余的事都好办。你先放他们走,不得派人追踪。神威镖局的好汉爱去哪儿,就去哪儿,不关我事。” 她边说,边往后退了一步,又笑道:“他们走,我独自带顾公子留下。等他们平安离开后,我再将顾公子交还给你们。时间嘛,暂定为一个时辰,如何?过了这时间,哪怕你们布下天罗地网,也由得你们。” 其实神威镖局下场如何,并不在文张的衡量范围内。他们的价值只在于高风亮和戚少商的友情,可以借此取得戚少商的信任,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如今卧底的价值已经消失,以天下之大,有无数镖局可以充当“护国镖局”,何必非要神威镖局不可? 他所担忧的,仅有顾惜朝一人。若顾惜朝死了,反倒万事大吉,此时未死,就让他不得不为将来考虑。 与此同时,苏夜显见是这群人的首领,有机会生擒她,怎么都不算太差的结果。 文张思虑及此,主意已定,遂笑了几声,道:“姑娘愿意留下,那是最好不过。即便我想让戚少商取代你的位置,只怕也不会有人答应。只不过,贵属下都同意你的决定吗?你们需不需要商量一番,多留几个人陪你?” 他本以为,苏夜会当场一口拒绝,然后与他人产生争执,使自己一方有可趁之机。但苏夜竟从善如流,笑道:“大人说的很是,且不要心急,让我和他们商量商量。” 黄金麟外表粗豪,心思却很细密,正要出声喝止,又想让他们多留些人,以便一网打尽,遂闭口不言,看着她走回人群。 此时,师无愧仍提着顾惜朝,动也不动地站在那儿,忧心忡忡地望着苏夜。苏夜不怕别人听到她的话,直接道:“你们都听到了我的话吧,不必犹豫,速速离去。我办完这里的事,自然会追上你们。” 她带来的人就那么多,且都听从她的吩咐。叶愁红和公孙大娘知道她是五湖龙王,实力远胜这些追兵,并不为她担心,听她这么说,并无异议。古董在“四无”里,本是性格最懦弱,也是最没本事的一人。既然她这么决定了,他也言听计从,不想违逆她的命令。 铁手却大为不赞同,道:“姑娘走吧,我留下。” 苏夜看了看他,笑道:“你上次留下的结果,我们都已经看见了。我不想再听到你落入敌人之手的消息,还要费心再救你一次。” 铁手一愣,只觉她这话难以辩驳,因为他轻信人言,以为鲜于仇等人言而有信,才失手被擒,落得个重伤囚禁的下场。苏夜拿这事笑话他,他也无话可说。 戚少商倒想留下,却知说了也白说,在一旁默然无语。他与苏夜素不相识,迄今还没机会说一句话。苏夜如此帮他,已令他感激莫名。可他本身一无所有,逃亡天涯,硬说什么日后相报,未免太过可笑了。 只是,别人不走,他也不想先走,同样直挺挺地站在那里,表情极为复杂。 苏夜见他们犹豫不决,还在面面相觑,想找合适的人陪她,不由摇头,又望向雷卷,道:“我小寒山一脉的轻功名为瞬息千里,冠绝天下。你们谁的轻功能胜过我,尽管留在这里不妨,不然的话,不过是拖累我而已。” 雷卷气质颇似苏梦枕,早已引起她的好感。值此关键时刻,他果然不负她所望,悍然道:“好,就按你说的办,我们先走,有话路上再说。” 苏夜一笑,转身向叶愁红道:“还不快走,如果他们不肯,你们便用强带走吧!” 话音未落,她又转向李氏兄弟,面色却沉了下来,沉声道:“把人放掉。” 李福一愣,刚向黄金麟望去,便听她道:“你们再有半点耽搁,即便放了人,也休想活着离开我眼前!” 不知怎么的,他一听这话,心头顿时一凛,竟不敢再行拖延,急忙将长剑一收,用力推开手中的雷腾,自己旋即后退,退向黄金麟等人的方向。他退的极快,甚至有些踉跄,就怕苏夜失信,以那惊鸿掣电般的速度追击于他。 他与李慧心有灵犀,放人时,李慧也已撤回长剑。高风亮本就受他们挟制,见他们乖乖放人,立即把雷远推向雷卷,匆忙后退,并低声道:“你们都过来吧。” 第九十七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高风亮一退,神威镖局众镖师自然跟着退开。他们向来听从局主命令,知道不能公然与官府作对,纵使对这违背江湖义气的举动十分不满,也无人胆敢出头,依言退到文张阵中。 就在此时,一个浓眉大眼的汉子跳了出来,叫道:“局主,你这么做太没义气!我不和你们走,我留在戚寨主这儿!” 黄金麟冷笑道:“高局主,贵镖局中,竟还有如此不识时务之人?” 这名汉子名叫唐肯,乃是镖局中的一位普通镖师,曾卷入一桩奇案,与高风亮历经患难,好不容易才保住了神威镖局。但高风亮经此劫难,心性大变,生怕自己得罪高官,令辛辛苦苦保下的心血基业,再度化为泡影,所以不惜助纣为虐。唐肯见他变成这样,又气愤莫名,又无可奈何,只好于危急时跳出来,申明自己不想和他们走。 黄金麟说话时,目光中隐含重压,移至高风亮身上,话里更有威胁意味。高风亮全家老小都在他手中,闻言一惊,下意识想要斥责唐肯。但他也知道,对方高手众多,论武功其实占了上风。他呵斥几句,绝不可能扭转唐肯的决定。 苏夜叹了口气,笑道:“黄大人,你官威耍够了没有,到底要不要放人?或者大家在此火并一场,看谁命大算了?” 文张和和气气地道:“见笑了,那位侠士想去哪儿,便去哪儿。高局主不必在意,黄兄更不必理会他。” 他与黄金麟地位并无高低之分,只因多谋善断,遇到棘手事时,往往以他为主导。黄金麟对此颇为不满,对他也不怎么心服,暗中拉拢江湖势力,欲与文张分庭抗礼,以免被他分去大部分功劳。 由于各怀争名夺利之心,追杀戚少商的人虽多,却不能齐心协力。文张、黄金麟、顾惜朝各立山头,后面还有一位深受天子宠信,谁的账都不买的“捕神”刘独峰。他们不仅厌恶对方,甚至一有机会,就互相暗算,将必死任务推给别人,功劳留给自己。 只在唐肯的事上,苏夜便能看出二人心思各不相同。 这时,黄金麟老大不情愿,仍不得不指挥官兵退开,让出一条通路。苏夜趁着别人分心的机会,向叶愁红传音道:“路上注意埋伏,不必担心我。即便我没能及时与你们会合,也绝对不会有事。” 她从文张的语气里,听出了一种师出无名的信心,仿佛给他们一个时辰的逃亡时间,于事无足轻重。她本就不信他们任何一句话,随时准备翻脸不认人,如今更怀疑他预先布下埋伏,专等戚少商慌不择路地撞进去。 但这个风险不得不冒,她只能事先提醒,以免刚离虎口,又入狼窝。 官军一撤开,文张便悠然道:“好了,你们走吧,一个时辰后,要你们输的心服口服。” 叶愁红看都不看苏夜,冷声道:“走!” 公孙大娘见她说走就走,任凭五湖龙王深陷敌阵,忍不住抿嘴一笑。她倒很喜欢这感觉,推着走一步,退两步的铁手,笑道:“快走吧,你伤成这样,即使勉强留下,也只是累赘,难道还要她逃走时关照你吗?戚寨主也是一样,要走就赶紧走。你们两位男子汉大丈夫,休要这么婆婆妈妈。” 阴兵从人群中闪出,跟在叶愁红身后,扶持受伤的戚少商等人,半拉半推,硬拖着他们向包围缺口走去。这些人动作果断干脆,甚至有些粗暴,并不因为戚少商与龙王结盟,就对他特别温柔。 火把仍熊熊燃烧着,照红了每个人的脸。这些脸上,神情从茫然到阴沉,沈边儿看看苏夜,又望望雷卷,皱眉道:“卷哥……” 以他的脾气,自然当仁不让,想要犯险留下,至少让苏夜脱身时,多上两三分把握。雷腾、雷远、雷炮和他有着相同的心思,都认为若非顾惜朝在手,李氏兄弟突施暗算时,自己焉有命在? 他们望向雷卷时,神情中隐有雀跃之意,希望他点头答允,让他们代替苏夜成为人质。但雷卷竟不理会,见戚少商走出包围圈外,断然道:“不必多说,我们走。” 沈边儿微微一惊,旋即又向苏夜看了一眼,见她毫不介意,心想雷卷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只好不情愿地挪动步子,跟在他身后,为戚少商等人守护后方。 苏夜见他们都动身了,方才侧过身,向师无愧与余无语道:“你们也走吧,中途若有意外,以自保为要,再想办法去救戚寨主。救人是我的主意,我带你们出来,自然得把你们原封不动带回去。” 她本以为,除十二连环坞的人之外,就数他们两人对她言听计从。铁手、戚少商等人虽然人品正直,却和她没有上下从属关系,在危急关头,未必会听令行事。因此,她并没想到,余无语见她坚持,便带着无发无天撤走,师无愧却死活不走,也不愿将顾惜朝交给她,坚持留在她身边,与她同进同退。 他一手提着刀,一手拎着顾惜朝,态度虽然客气,却极为坚决,无论苏夜说什么,怎样都不肯离开。到了这个时候,其他人都走的一干二净,文张和黄金麟秉持“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原则,已隐入官兵群里,隔着刀剑棍棒,从稍远距离注视着他们。 苏夜见打开的缺口正在弥合,苦笑道:“你莫非忘了,临行前师兄说什么来着?他让你们把我当成他,我的命令就是他的命令。我让你走,你不该违命不听。” 师无愧坚持道:“公子同样说过,无论如何,要把你平安带回京城。姑娘要是出了事,我没办法回去见公子。” 其实苏夜若是苏梦枕,让师无愧快走,他必定不打折扣,走的要多么快有多么快,问题就在于她不是。弓手正重重围上来,组成三排队伍,一排放箭,一排拉弓,一排搭箭。师无愧眼见这个架势,自然认为她在劫难逃,想要留着做她的护卫,也是自然而然。 苏夜道:“别人都走了,就你不走,难道你不信我的武功,不信我能全身而退?” 黄金麟脸上浮出一丝阴森的微笑,心里对她这话不以为意。不过他已经学乖了,不想再做出头鸟。文张既然不说话,他也不说话,只静静听着他们的对话。 师无愧终于冷笑一声,不屑一顾地道:“他们要么来自江南霹雳堂,要么是五湖龙王的手下,怎会把姑娘的安危放在心上?至于古董,他那人就这样,不必在意。我守着顾大人,姑娘你走。” 苏夜一愣,仔细想想这话,居然无言以对。她又不能向他解释,说叶愁红等人正因知道她是五湖龙王,才二话不说,说走就走。何况,弓手队伍已然成形,弓弦上利箭箭头闪闪发光,她这时走,和过会儿走毫无区别。 她目光清澈至极,仿佛与月华融为一体,无情地扫过那三排弓手,投向被密林和嶙峋怪石遮蔽了的远方。现在本应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却因天气晴朗,明月当空,视野依然清晰开阔。 数十人共同离开,其中还有伤员,势必留下不少逃亡痕迹,更何况,她还有特殊的联络手段,并不怕跟丢了人。事已至此,最重要的是她能否成功,而非他们能否逃过这一次。 这些弓手接触到她明如水,冷如冰的眼睛,竟不由自主心头发寒,暗自打了个寒颤。但苏夜一瞥之后,已将目光收回,又向师无愧扫视一眼,似笑非笑地道:“你这人啊,你竟以为我会为戚少商送命?这时要走,时间已经来不及。也罢,过会儿你自然会明白,你实在应该听我的话。不管怎么样,我承你今日之情。” 这实在是个很讽刺的结果,因为她自己的手下飞快地跑掉了,还架走了戚少商和铁手,苏梦枕的亲信却十分忠诚,坚持横刀立马地守护她。尽管她为人多疑,时刻做着两手准备,仍不由心生感动。 在她看来,师无愧若非像高风亮那样,早早被敌人收买,准备在背后砍她一刀,那就是真的忠心耿耿了。若是前者,她今日便在此地了结了他;若是后者,她以后自有回报。 文张吐气开声,以温和的声音道:“我并未派人追踪他们,姑娘可以放心了吧。” 苏夜笑道:“没派人追踪,不代表没预设伏兵。两位大人文武双全,怎会留下这个破绽?只不过,两位可否告诉我,伏击的人是谁?” 文张淡然道:“不能。” 他口气平和恬淡的像一泓春水,心底却远远没这么平静。他这次出来,不仅大动干戈,调用连云寨方圆五百里的官府军力,还从京城里带来了有“四小名捕”之称的四位有名捕快,作为近身护卫。然而,鲜于仇和冷呼儿失踪后,四小名捕正带着人马,四处搜索他们下落,这时不在他身边。 他身处人群中,旁边就是黄金麟,又有数百弓手为后盾,本该高枕无忧。但事实与此恰恰相反,他没有安心的感觉,只感到焦灼不安,就好像这些人全是废物,保证不了他的安全。 他和黄金麟合力,与苏夜东一句、西一句地拉扯,想熬过这要命的一个时辰。在黄金麟眼中,苏夜已是俎上鱼肉,放不放回顾惜朝,都注定要成为他们的人质。就算顾惜朝死了,也是苏夜的罪行,犯不着追究他们。他们还可以把她作为筹码,与远在京城的苏梦枕讨价还价。 但文张并不这么想,反而因苏夜肆无忌惮的态度,产生了说不清的忌惮之情。 一个时辰很难熬,苏夜偏偏不想让他们熬足一个时辰。大约半个时辰后,她举目向天空一望,见玉兔东落,金乌初升,半边天空火烧般的红,遂断然中止话题,微笑道:“时辰到了。” 文张顿了一顿,问道:“什么时辰?” 他没有得到回答,只听到黄金麟在马上发出的一声惊呼,就好像他看到了极为不可思议的事情。忽然之间,他脊背窜上一股寒气,想都不想,厉喝道:“放箭!” 第一百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江南雷门中,分为“雷霆霹雳”四个等级。“廷”字辈高手约莫有七八人,包括人在京师的雷损。“田”字辈则更少,具体有多少人,外人难以知晓。 雷家堡的当家人“见龙在田”雷郁便隶属田字辈,为人固守祖训,坚持封刀挂剑的宗旨,只发展火器、内功、指法,将其他武功视为异端,不许子弟学习。但他这么想,别人不一定这么想。田字辈还有两人,名为雷艳、雷怖,甘冒宗门之大不讳,前者用剑,后者用刀,终成当世绝顶高手,并与雷家堡决裂。 雷怖号称“清道夫”、“杀戮王”,残暴好杀,常因小事取人性命,甚至看不起同出雷家的伙伴。他在江南创立“大雷门”,打算自立门户,过一过一方霸主的瘾。但五湖龙王容不下他,几经攻伐,终于迫他北上,另寻出路去了。 苏夜并不清楚,雷怖究竟去了哪儿。但北方武林两分天下,左右不过一楼一堂,要么就得投靠朝中权臣。他想再建大雷门,难度只怕还要超过在江南的时候。 直至她进入京城,将金陵打探不到的情报剖析清楚,方知雷怖很可能受雷损礼聘,加入六分半堂,成为堂中一支极为重要的伏兵。雷损麾下尽有大将,暂时让不出堂主的位置,而雷怖也不甘心做人部属。若此事为真,他多半以客卿身份,潜伏于六分半堂,伺机而动。 因此,叶愁红一提雷怖,苏夜当即豁然开朗,心想自己等六分半堂的人等了半天,终于在这里撞上。文张将雷怖布置在此地,也算煞费苦心。 六分半堂与连云寨素无来往,只和十二连环坞、金风细雨楼有仇。雷怖现身,既能报十二连环坞之仇,又能擒获苏梦枕的师妹,可谓一举两得。可惜戚少商他们太不走运,恰好在苏夜离开时碰到他,难免损兵折将。 她因苏梦枕之故,必然与六分半堂成为敌人。众所周知,雷损与蔡党关系很好,常有暗中来往的交易,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如今她面沉如水,别人也不好多说,只能疗伤的疗伤,叹息的叹息,期盼别再遇上追兵。 苏夜冷哼过后,忽地又摇一摇头,笑道:“也罢,他们早晚要来,晚来不如早来。其实以雷怖的功力,你们只损失了这些人,已经很了不得了。” 戚少商惨然道:“我真没想到,傅宗书竟能请到那样的高人。我们明知前面有敌人,仍吃了这么大的亏。幸亏卷哥和铁兄,否则伤亡只会更为惨重……” 铁手正坐在另外一个树桩上,微微苦笑,并不愿居功。苏夜向雷卷望去,一脸恍然大悟,问道:“让我猜猜,雷大侠你果然奋不顾身,冲锋在前了吧?” 雷卷止了咳嗽,冷笑道:“那又如何?” 苏夜笑道:“没什么,只不过我认识一个和你差不多,也喜欢冲进敌人阵中杀敌的人。你们雷门当真人才辈出,如今连同门相斗的事都做的出来。话说回来,雷怖早已离开霹雳堂,大概算不得你们自己人?” 雷卷与叶愁红本为敌对关系,只因同来救援戚少商,方才放下过往恩怨,勉强走在一起。他们除公开事务外,至今未说过一句话,比对戚少商还冷淡的多。苏夜身在金风细雨楼,和雷门有怨无情,此时对雷门多有讽刺之言,自然令他心生不快。 他本不愿理会她,听她谈及雷怖,才冷然道:“无论他在不在雷家堡,都没人制得住他。他走,反而是件好事。” 苏夜之前并未想过,雷损为了她,竟不惜出动雷怖,但这正中她下怀。她孤立无援,孤悬在外,雷怖何尝不是如此。她正好借此机会,杀了这个心腹大患,让雷损的礼聘白费功夫。 他们与雷怖的冲突中,雷卷舍命点了雷怖一指,使他受伤不轻,因此再挨公孙大娘一剑。雷怖不愿与他们同归于尽,狞笑离去,雷卷却付出了雷炮为代价。 苏夜回来时,沈边儿正在密林深处挖掘洞穴,安葬雷炮的尸身。雷卷心绪极坏,见苏夜步步走近,不由问道:“你想做什么?” 苏夜奇道:“给你疗伤啊。雷怖用刀,刀气透进毛裘之内,没入你臂上、腰上经脉,让你身负重伤。如果我袖手旁观,你的伤势将逐渐恶化。” 雷卷摇头道:“这伤没什么要紧,我不治。何况治伤途中,官兵再来,谁去抵挡他们?” 苏夜笑道:“反正你不行吧?放心,我捉回文张,那姓黄的已经吓破了胆,听着我的话,连嘴都不敢回。一时半会间,他找不到人杀我,就不敢前来送死。” 师无愧正在与古董说话,她便把文张交给公孙大娘,嘱她好好看视。雷卷又咳一声,青白的双颊始终未能泛起血色,精神却有少许好转。他转眼去看文张,目光隐有恨意,却没说一句话,更没答应苏夜的好意。 苏夜话虽如此说,却知道这里并非疗伤的好地方。密林看似幽深,实则地势平坦,四面透风,一旦被官兵围住,必须竭力突围。他们需要易守难攻之地,暂避风头,争取休养生息的机会。但方圆百里内,尽是天罗地网,去哪儿寻找这种机会? 他们本想去神威镖局,结果高风亮中途变节,想去雷家庄,必定也被官兵严密监视。雷卷身为霹雳堂堂主,这次出来救戚少商,没带霹雳堂任何一个人,足见堂中不认同他的做法。从此之后,他只能依靠自己,再也不必指望雷门援兵。 她回忆地图,历数附近地势,只觉难以决断,盖因她看好的地方,多半被官兵预先占据,贸然前去,如羊入虎口。她想了半天,认为只剩两个地方,一远一近。 林中诸人,连同戚少商在内,都默然望着她,猜测她的想法。苏夜沉吟片刻,终究无法弃雷卷于不顾,从怀中摸出另外一个药瓶,掷给雷卷,淡淡道:“眼下我们同舟共济,不要再闹别扭。此药世上所无,专治内伤,你先服一粒,看看效果如何。” 她轻描淡写间,便把雷卷栽为“闹别扭”。雷卷若把药瓶掷回,反而真落得这个口实,只好默不作声,依言拔出玉瓶上的塞子,取药丸服下。 苏夜不再关注他,终于将目光转向戚少商,笑道:“戚寨主,我久闻你的英风侠名,直至今日,才有机会见面。值此非常之时,非常之事,我们不必你来我往,嘘寒问暖地客气。我只有一句话,希望你不要见怪,诚心诚意回答我。” 戚少商满心凄凉,只觉大丈夫活在世上,只能连累旁人,不如早早去死,从未想过和她嘘寒问暖。但是,苏夜做事特立独行,一直无视他,至今和他说的话,一只手便可数的出来。她好不容易注意了他,不知为什么,竟令他精神一振,答道:“姑娘请问吧。” 他们生怕惊动外人,不敢点起火把,只是天色晶明,已经用不到火光。戚少商落拓之余,仍有凛然不屈的风骨,难免使苏夜多了几分欣赏,认为并未找错盟友。 她先去看文张,见他双目紧闭,似乎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不禁再次不屑一笑,旋即问道:“无论顾公子,还是文大人,都有意将你们逼去毁诺城,由息大娘发落。息大娘恨你入骨,立誓要亲手取你性命,这当然不用说。” 她一说息红泪与毁诺城,戚少商神色当即出现异常。他脸色苍白,双目浮出痛悔之意,却很快敛住,只道:“是。” 苏夜既然不和别人动手,便恢复了风雨楼医堂供奉的气度,对答间,开始为别的伤者疗伤,能抢救的便尽力抢救,不能抢救的就安排人看护。她并不愿戚少商尴尬,却不得不问,顿了顿,又问道:“俗话说,恨深爱亦深。息大娘……究竟会不会杀了你?我们是否应该前往毁诺城?” 这地方离毁诺城最近,其次才是雷家庄与神威镖局,然后还有另外一个选择——原“武林四大世家”之一的青天寨。寨主“急电”殷乘风与戚少商交好,两寨多年相互呼应,共抗官府。而且殷乘风父母离世,娇妻在怀,不惧权宦威胁,比高风亮更可靠。 然而,青天寨太远,远水救不得近渴。不到万不得已之时,苏夜实不愿长途逃亡。她始终存有一丝希望,盼望息红泪并不真的憎恨戚少商,更不会与傅宗书同流合污。 戚少商神情数度变化,显见有着极深的心障。但他深知事到如今,自己一身一命,已不全属于他本人。他要报仇,要继续对抗傅宗书,不能让九泉之下的兄弟失望,让前来救他的豪杰空手而归。与此相比,他与息大娘的爱恨情仇,又算得了什么? 他迟疑片刻,像下定决心似的,咬牙道:“我不知道。但在我心中,大娘她绝不会真的伤害我。” 第一百零一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碎云渊,毁诺城。 碎云渊之名大气磅礴,气象万千,仿若一条万丈深渊,但究其本质,不过是毁诺城的护城河,因其比寻常护城河更宽阔,才以“渊”为名。毁诺城如一座巍峨的白玉城堡,矗立在碎云渊身后,唯有渡过河上的铁索桥,才能到达城门。 但外人踩上铁索桥,城中人立即有所警觉。一旦她们开启机关,整座桥都将翻卷腾挪,将人拍下碎云渊中,使他们死于非命。 息红泪与戚少商决裂后,孤身建立了这份基业。她与另外三人义结金兰,招揽天下有不幸遭遇的女子,耗费数年时光,让毁诺城成功崛起。它看似与世无争,其实卓然傲立于江湖,以秘道、机关、毒水抗拒外敌,并购买弓箭兵器,训练大批女弟子护卫城池。 旁人若无要紧事,决不敢轻易前来招惹。连傅宗书都高看它一眼,派密使前来拉拢息大娘,希望她是识时务的人,同意与官府合作。何况,毁诺城位于绝地,不仅人迹罕至,连飞鸟都惧怕碎云渊中的毒水,每每远避此地。访客不必亲临毁诺城,只需站在城外幽深飘渺的密林里,就可以感到那股冰冷死寂的气氛。 苏夜要找易守难攻之地,那么这地方就是了。方圆百里之内,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势力,拥有如此陡峭险峻的地势。 此时,她正站在碎云渊边缘,凝视崖下碧沉沉的河水,良久良久,才轻轻叹了口气。 戚少商说息大娘不会伤他,她便信了他的话。他们在昨日黄昏时分,依次踏上铁索桥,然后她亲眼看见,铁索桥像座一百八十度翻滚的过山车,骤然腾空而起,铁锁扭转,桥身也跟着扭转,仿佛要把他们扔进河水。但是,这只是掩人耳目的动作。桥上同时开启第二处机关,引着他们滑进一条长长的通道,一口气滑到毁诺城内部的暗阁里。 官军并未赶来,毁诺城中却人人如临大敌。息红泪查看城外形势,确认无人追踪后,便回到暗阁,现身与他们相见。 苏夜想起她和戚少商见面时,那种柔情缱绻、藕断丝连的缠绵感觉,就忍不住暗自好笑,觉得顾惜朝把戚少商等人逼向毁诺城,简直如同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其他人身上大多有伤,即便没伤,精神亦十分紧绷,到了这个藏身之处,喘息之地,自然要好好休息。像唐肯这种人,武功不甚高,又拼死作战,伤势相当沉重。他们都没弄清楚状况,便昏晕过去,至今还在沉睡。 好在息大娘的二妹唐晚词出身蜀中唐门,精研医术,有“女华佗”之称。她训练了一批同样精通医术的女弟子,正好派上用场,为这群狼狈不堪的人一一疗伤。 苏夜毫发无伤,心情也最放松,因为闲着无事可做,也凑热闹睡了一觉。她浅眠即止,天没亮就爬起身,走出毁诺城,极目远望,想要看穿林间缭绕的雾气,看到更远的地方。 夜里的阴云被风吹尽,露出天边金红朝阳。天上没有云,只有橙紫赤红的霞光,照亮了东方天空。晨曦不如晚霞灿烂,却给人以清爽的感觉。然而,阳光射不进密林,林中白雾不淡反浓,让密林更加神秘诡异。 如果来者不受情绪影响,抽离于外,以欣赏眼光打量附近景色,会发现这实是一片清幽秀美的林地。但苏夜心中清楚,倘若毁诺城公然庇护戚少商,与官府作对,那么或早或晚,城池会被官兵打破,基业毁于一旦,附近的美丽树林都未必能保住。 她的叹息由此而发,游荡在清凉的晨风中,旋即消失了。 她背后传来轻巧的脚步声,一个悦耳动人的声音道:“姑娘起的好早。” 来人一身黄衣,遍身沐浴晨光,美艳而有风情,如醇酒般醉人,正是二娘唐晚词。毁诺城中,四娘南晚楚已经过世,剩下三人以息红泪容貌最美。不过,其他两人也没输她多少。她们年纪不算太轻,但眉梢眼角的风情韵味,实非少女所能及。 她个性热烈豪放,口齿伶俐又不惹人厌,是个敢想敢说,敢做敢为的女子。她一见雷卷,便对这病弱又受了伤的高手大感兴趣,屡次故意招惹,以看雷卷的窘态为乐,并亲自出手,为他治疗伤势。雷卷不知出于什么想法,竟又开口拒绝。唐晚词却不买他的帐,半是劝诱,半是强迫,硬看了他的伤方作罢。 苏夜总觉得,若在平常状况下与唐晚词结识,双方一定有不少共同话题。唐晚词见雷卷以久病衰弱之躯,一力庇护所有随他逃亡的人,刚硬的像历经风雨的石头,就忍不住想去招惹他、逗引他、关心他、保护他。她本人见了苏梦枕,何尝不这么想。只不过,苏梦枕习惯于她突出奇招,已经学会了无视而已。 她若建立一个“病弱高手保护协会”,估计唐晚词很乐意来当副会长。从无情的身体状况来看,另外的三大名捕也将成为会员。 她想到这里,微微一笑,倏地转身应道:“二娘你起的可也不晚。” 唐晚词走到她身边,亦向下看了一眼,方叹道:“恐怕从此以后,城中姐妹,再也没有睡懒觉的机会了。” 苏夜道:“听你的话,似乎你不愿庇护戚少商?” 唐晚词淡淡道:“不,事情恰好相反。我衷心为大娘高兴,她等了这么多年,总算等到他来。她建立毁诺城,其实并非真的为了报复。戚少商有难,她一定竭尽全力相帮。我只担心……不知付出多少代价,才能解决这场追捕?” 事实上,戚少商红颜知己众多,临危时却没一个能够帮忙,各寻各的出路去了。最后唯一能帮他的,仍是被他负心的息红泪。这件事极为讽刺,却与外人无关。苏夜知道毁诺城可堪信任,便已心满意足,无心评论盟友的爱情状况。但此事过后,倘若戚少商再度有负息红泪,她未必还会联合他为同盟。 她顿了顿,岔开话题道:“我心中有数,你不妨宽心。数天之内,官兵即便赶到,也不敢硬行攻打毁诺城。有这点休憩时间,受伤的人可以稍作喘息,再加上灵丹妙药的帮助,伤势再重,也够恢复五成左右。到了那个时候,胜负操纵在谁手中,还是未知之数。” 唐晚词问道:“因为我们有文张这个人质?” 苏夜道:“并非如此,还有冷呼儿、鲜于仇、顾惜朝这三人。” 她本来打算在这里站一会儿,便去绕毁诺城转一圈,亲眼观察城池的防御设置。如今唐晚词主动找来,她自然不会错过这个好机会。两人攀谈之际,已然离开碎云渊,缓步向毁诺城走去。 城中人虽为女流,却像任何势力的帮众弟子,日夜换班巡逻守卫,绝不懈怠。唐晚词目光自她们身上掠过,忽道:“我明白了,你不肯直接杀掉他们,只在他们身上种下剧毒,放他们回去,正是为了今天。” 苏夜道:“不错,死一个顾惜朝,傅宗书自会从京城派个新儿子过来。死几个武官,还有大批武官等着升官发财。这群走狗死便死了,有什么要紧?唯有他们活着,才会因为自身利益,不敢轻易惹我。即便刘独峰,或者别的什么人赶来,他们三人也最怕大军硬攻毁诺城,双方玉石俱焚。” 她话说的轻松,神色也很自然,仿佛即将面对的一切麻烦,都不在她心上。唐晚词一愣,只听她淡淡道:“他们贪生怕死,非得要求刘独峰解决中毒的问题不可。刘独峰官位再高,也会觉得很难办。文张还在毁诺城中,同样是张阻拦官军的底牌。” 唐晚词苦笑道:“刘独峰离毁诺城已经不远。照这么说,他一到,官兵就要现身了。我们听说,他本人剑法通神,是深得皇帝信任的绝顶高手之一。他……” 苏夜抬头上望,凝视着毁诺城洁白的屋顶,和屋顶上逐渐泛出碧蓝色的天空。她真希望它永远是世外桃源,武林静地。 她把感情掩藏在心里,淡然道:“这就是我接下来要说的事。刘独峰共有六位随从,六人各有奇技,例如云大精通工程水利,李二精通用毒解毒。也许云大一到,你们的后山密道、护城机关全成废品。也许李二看一眼我下的毒,就知道如何去解。毁诺城险峻绝伦,号称固若金汤。但恕我直言,我从进城时起,就在思索如何攻打城池,思索之后,觉得它还挡不住真正的高人。” 唐晚词美艳的脸庞微微发白,却未因她说毁诺城不好,就生她的气,只坦承道:“我们最多只能做到这样,即便被刘独峰的人破阵,也没有办法。” 苏夜笑道:“你想到哪儿去了,我只想提醒你们,休要因为机关精巧,防守森严,就疏忽其他方面的防守。若我是息大娘,一定加派人手,专门看护管理机关枢纽,密道出口。” 她与唐晚词谈过,又与息红泪深谈一次,提醒她们需要注意的薄弱之处,以及随时可能出现的内贼。高风亮临危变节,令她再不敢相信他的朋友,只敢依仗自己带来的人。就连唐肯,也时时承受着她仿佛顽皮灵动,实则若有所思的目光。 一切发展如她所料,但官军来的比她想象中更快。他们只安心休养了三天,三天过后,碎云渊外忽起啸声。啸声悠长清亮,虽不甚响,却越过护城河,直至毁诺城,令每个人都听到了它,显然出自内功炉火纯青的高人之口。 苏夜知道那几人内功还没到这等火候,必定是刘独峰带人赶到,长啸示意。 果不其然,她匆匆步出毁诺城时,啸声恰于此时停止。一个平淡无奇的声音响起,一字一顿地道:“六扇门刘独峰,拜上息大娘,望大娘与苏姑娘出城一晤。我这里尚有金风细雨楼苏楼主书信一封,请姑娘查收。” 第一百零四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这三人都是息大娘的爱慕者。戚少商出事后,她便给他们送去口信,请他们来毁诺城,准备说服他们帮忙。不过,他们各有家业。高鸡血靠做买卖换官职,尤知味因做饭做的好升官,赫连春水更有爵位在身。 他们人来是来了,却还心存犹疑,不知到底为江湖义气卷入这桩风波好,还是趁事情没闹大,尽快抽身远走好。 若在三人中选一个佼佼者,那么赫连春水必定雀屏中选。高鸡血人胖,有个大肚子,一紧张就伸出鲜红的长舌头,在脸上不停舔舐。尤知味毫不起眼,又干又瘦,外表再平凡不过。苏夜总觉得,除非息红泪瞎了眼,否则绝不会看上他们两位。 不过,戚少商英风四流,文武双全,最后反而伤透她的心,可见世上的事不能尽看外表。 苏夜是那个与刘独峰纠缠的人,可他们三个一出现,眼里始终只有息大娘。她对他们问候一句,他们就很高兴了。她并不相信这些人,却得承认,单看迄今为止的表现,他们很可能真的乐意帮忙,与毁诺城同生死,共患难。 她只说了三句话,“我们回来了”,“没什么”,“我先走了”,便抽身而退,不打算旁观这场情海生波。她先去找雷卷和戚少商,将这场会面的情景详细告诉他们,见他们听完无话,返身折回自己住着的地方,面见她真正信任的属下——叶愁红与另外一位大娘。 公孙大娘脸上易容未去,仍是中年妇人模样。她来到大宋后不久,便被苏夜携从出京,只因她惊心动魄的高超剑技。她本就喜爱冒险,厌倦平淡无味的生活。此时,她明知要与官府正面相抗,后果难料,仍然十分兴奋,并无半点担忧之色。 苏夜找到她们时,她正拿着一条手帕,往上绣一朵芙蓉花。叶愁红没学这项技能,坐在圆桌对面,托腮看着。她们依照苏夜吩咐,将手下分成四拨,与无发无天搭档,轮流在城中巡视,尤其注意机关枢纽处。她们要做的,便是等待,随时等待噩耗和喜讯的到来。 直到苏夜一步跨进门,公孙大娘才将帕子放下,闲闲道:“看你气色,显然没多少收获。” 叶愁红却瞬时离座,行礼道:“龙王。” 苏夜微微一笑,摆手示意她坐回去,方道:“能有什么收获,让人家知道我们不好惹,也就够了。谈判既然破裂,只好在真刀真枪上见功夫。从今日起,你们两人亲自去注意密道机关,特别是靠近山下入口的地方。刘独峰若没有行动,那才叫见鬼呢。” 公孙大娘道:“他不怕毁诺城早有准备?” 苏夜道:“怕不怕,他都不能置身事外。护城河还在,就难以正面进攻,密道机关还在,就无法偷偷潜入。你们均已看到,息大娘她们备下无数强弓硬弩,专等着这一天呢。” 她说完之后,又转向叶愁红,笑道:“你不必拘谨,我知道你在我面前,一向只听从命令,不发表意见。但我很希望听听,你对目前局势的看法。” 事实上,她培养心腹时,并未刻意把他们训练成任何一种人,只传授武功与其他技艺,任他们自由成长。叶愁红竟然会拥有和叶孤城差不多的气质,只好归结于天生如此。若把她和苏梦枕搁在同一房间,恐怕夏天连冰块都不用放了。 她冷若冰霜的眼睛里,好像化了一点冻,变成冰水混合物。然后,她问了一个令苏夜很意外的问题,“龙王,你是否打算为此事揭露身份?我担心雷怖再现身,你不用夜刀,对付不了他。” 先天八卦,夜刀八式,向来是五湖龙王的成名武学。只不过,先天功来自洞天福地,刀法由她自行创出。她又不喜欢对敌时大喊自己招式,所以江湖上,竟无人知道她刀法的名字。叶愁红所指,自然不是夜刀,而是刀法。 她想了想,摇头道:“我既已决定正式现身,早一刻晚一刻,并无太大差别。但此事没有任何必要,反而叫人看出我远在边陲,对师姐她们不利。总不会对方知道我是五湖龙王,就鸣金收兵了罢?” 公孙大娘抿嘴一笑,笑道:“我也不信强敌来袭,你就在旁边看着。” 苏夜道:“我又没说宁死不现身,只想顺其自然。能碰上雷怖,那最好不过了,我还担心他永远做个缩头乌龟,等我落魄了再突施暗算。如果碰不上,那就再说。” 叶愁红又道:“那么,卧底之事……” 苏夜笑道:“世上既有惊弓之鸟,就有惊弓之龙王。不怕你们笑话,现在我不信毁诺城中的任何人,包括唐肯。他虽豪气干云,自愿留下,谁知是不是高风亮的后手?好在他武功不行,即使另有打算,也没太大关系。” 公孙大娘对毁诺城,其实颇有一种亲切熟悉的感觉。息红泪也被称为“大娘”,也有结义姐妹,也掌控一方势力。她姐妹里有被情所困的人,息红泪仍然一样。她对她,一直怀有些许同情心思,即便没有苏夜的命令,也愿意帮这个忙。 她蹙起眉头,忽然道:“那么其他人呢,息红泪、戚少商、铁手、雷卷这四个人自不必说,其他人似乎都难以保证不被收买。哦……铁手名列四大名捕之二,有敕封官职。若是我,我就向神侯府施压,让诸葛神侯召弟子回京。” 苏夜面无表情地道:“首先,诸葛神侯根本不吃这一套。其次,他们已用这种手段对付金风细雨楼,试图让我听师兄的话,可笑至极。” 她这时终于想起那封信,将它取出,让她们读信中内容。读完后,叶愁红向来不评价龙王私事,面无表情地递还给她。公孙大娘却笑道:“不知多少人找上风雨楼,终于让苏楼主不胜其扰,写了这信。” 苏夜道:“正好让他尝尝我的感觉,哼,无论我走到哪儿,一报身份,立刻有人拿‘苏梦枕’三字来压我。” 公孙大娘笑道:“说不定他们知道你是五湖龙王后,仍会不停唠叨呢。” 苏夜想着那场景,不由笑出声来,但笑容一闪即逝。她正色道:“一个人在江湖上厮混多年,对危险总有常人难及的预感。你们要提高警惕,我总觉得事情不会这么顺利。即便哪天赫连春水忽然翻脸,说他们侯府早投靠了傅宗书,我也不会太惊讶。” 刘独峰离去后,当夜平静无事,第二天同样十分安宁。她等着官兵自林中冒头,却迟迟未能等到。她不由怀疑,刘独峰真采取公孙大娘的策略,打算无情软磨硬泡地弄来,要他向毁诺城喊话,叫师弟出城投降。 她也在注意每个人,担心雷怖或雷门高手借机混进来。好在城中均为女子,外人很难蒙混过关。然而她们是女子,不代表一定不会被别人收买。到头来,值得信任的对象仍那么几个。 第二天傍晚,尤知味前往厨下,亲自为他们炖汤补养。他身为御厨总管,号称“厨师之王”,烹饪手段高明更胜苏夜用刀。无论什么食材,到了他手中,都能变成一盘色香味俱全,美的让人恨不得吞掉舌头的菜。可惜他只为皇帝做菜,常人根本没有福气一睹他的手艺。 如今他屈尊纡贵,亲自下厨,自然是为了息红泪。这几天,他每天都这么做,不是做些点心,就是做份药膳,兼具美味与滋补二效,希望伤者尽快好转。苏夜日日试毒,没能试出什么,也就由他随意去做。 晚饭过后,他才将炖好的汤拿上来,劝众人多喝几碗。据他所说,此乃宫中御膳房秘方,补中益气,养血固表,最适合受了伤的人喝。更奇的是,他能使用佐料,将药膳炖的没有草药苦味,就像平常汤水一样。 苏夜虽然不饿,也喝了一碗。她对饮食方面和苏梦枕差不多,从不挑剔,有好吃的就多吃几口,没有就吃饱为止。即使如此,她也觉得尤知味不负盛名,那碗汤入口极鲜,鲜味从舌尖蔓延开来,直至五脏六腑,又在舌上盘旋不绝,喝完半天,全身还是暖烘烘的。 唯在做饭时,尤知味才显出他不为人知的特殊之处。他听着旁人的称赞,微微佝偻的背挺直了,眼睛发出奇光,满脸自信,绝不输给任何一位大师。一个人若信心十足,连模样都比平时好看。 他一边笑,一边拿起喝空的汤罐,走了出去,说是厨中尚有点心。苏夜凝望他背影,心想别看他其貌不扬,但女人嫁给他,只怕享的福并不会太少。 毁诺城里人数众多,鲜少一起用餐,今晚聚在同个大厅中,是因为想谈谈刘独峰带来的压力,以及做最坏准备。息红泪早在戚少商入城时,就猜想自己难以守住城池。官兵可以被击败一百次,仍有底气卷土重来。但毁诺城,只要败一次,便是城毁人亡的结局。 她已劝服了赫连春水三人,心中底气比之前略足,先望一望戚少商,见他气色比入城时好了不少,不由有些欣慰。戚少商和雷卷是难兄难弟,受的伤差不多重,此时的表现也相差仿佛,都垂着头,神情漠然,似乎已经想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她正要说话,忽地脸色微变,奇道:“我怎的有些头晕?” 第一百零五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息红泪武功高,身体很健康,又没受伤,本来不应该出现晕眩的感觉。 她面露诧异之色,只觉晕眩感愈来愈重,弹指间,就难以支撑身体,想在椅子上软软滑下,就此合目沉睡。唐晚词就坐在她身边,直觉不对,伸手探向她脉门,手才伸到一半,就一阵乏力,又跌坐回原处,开口时已气若游丝,“我们中毒了?” 厅中人虽多,却不是人人在此,譬如沈边儿、雷远、穆鸠平等人还在外头。息红泪想开口叫人,可刚一提气,就觉得丹田内剧痛如绞,真气霎时散开,叫出口的声音也软弱无力。 她一说自己头晕,铁手立即惊觉,开始运功驱毒。但他的情形与息红泪一模一样,因内力深湛,承受的痛苦反而更大,即便勉强聚气,也难以持久。 息红泪一个个看过去,越看心里越凉。戚少商、赫连春水、高鸡血、高鸡血的师弟韦鸭毛……所有人均十分惊讶,干坐不动,目光中满是疑虑。他们都算江湖上的成名高手,却在须臾间,无声无息地中了这种奇毒。更何况,唐晚词医术高明,连她都没辨出毒性,可见敌人早已做好准备。 雷卷本来青白的脸色更青,仿佛不胜其寒地发着抖,冷冷道:“尤知味。” 此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其实他们喝完汤才中毒,不代表毒一定下在汤里。晚餐饭菜由毁诺城女弟子烹调,并非尤知味。任何人都有进入厨房的机会,除非是陌生面孔。 但是,雷卷笃定地说尤知味,必然有他的理由。这位御厨总管主动下厨多日,饭菜次次美味绝伦,吃多少都没问题,不觉令人降低了戒心。雷卷本人起初不肯吃,连续观察三天,觉得自己多心,才不再拒绝。 以他的能耐,世上少有□□能让他中招。因此,他一看同席人的脸色,心马上和息大娘一样冰凉。但他久病多年,日日服药,对药性的抵抗力比常人更强。息红泪等人晕的站不起来,他倒还能动弹,挣扎着站起来,要向沈边儿他们示警。 然而,他只走出五步,就倏然停了下来,冷冷瞪视从门外走进大厅的人。 不仅他,其他人的目光也齐刷刷投到来人脸上。有些人武功较弱,内功较浅,视线已渐渐模糊,却仍然能够辨认他们的面孔。 前面那个挺胸抬头,满脸微笑,正是天天洗手作羹汤的尤知味。后面那个五柳长髯,道骨仙风,脸色却泛着中毒后的铅灰,竟是关押在毁诺城地牢中的文张。 尤知味模样最不起眼,也很少惹人注意。别人看待他,要么因为他绝顶的烹饪手段,要么因为他对息大娘的苦苦追求。不知什么时候,他盗出了地牢钥匙,趁此机会放出文张。普通女弟子武功再高,又怎是他的对手,何况她们不见得会戒备他。 雷卷静静看着他们,忽然又回到自己的座椅旁,安然坐下。他落座时,不为人知地瞥向苏夜,想知道她对此事的反应。 在某种意义上,文张是苦主,苏夜是迫害他的人。文张脱逃,又不直接逃出城外,摇摇晃晃赶来这儿抓人,她的命运可想而知。但苏夜并不惊慌,也不恐惧,只微蹙着眉,冷淡地看着他们。 此时,就算沈边儿带着剩下的人赶来,也改变不了局面,因为尤知味想要的人质已经到手。他笑的很开心,客客气气道:“雷大侠,你见势不妙,就想积蓄力量,雷霆一击,不能说不是个聪明人。但真对不住,我下的药有点特别,时间拖的愈久,药性就愈强。” 文张却和气地笑着,刻意用一种熟悉的语气道:“诸位,没想到吧?我们的人早已混进毁诺城,专等你们见完刘独峰,心下松懈时动手。” 苏夜道:“想不到你文质彬彬,报复心还挺重。” 文张又一笑,看上去也没多得意,颔首道:“姑娘过奖了。” 息红泪恨声道:“果然是你。” 尤知味一边笑,一边说:“大娘你别怪我,你与戚少商余情未了,藕断丝连,我已没有任何希望,凭什么为你出力?你们一晕,别人就不足为惧。即使你们的人涌进这里,只要你们还在我手上,又有谁敢轻举妄动?” 唐晚词冷笑,问道:“所以你不顾江湖义气,把我们卖给官府?” 尤知味道:“江湖义气?它能帮我升官还是发财?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别人只会叫我傻瓜,不会叫我义士。以前我官再大,也只是个做饭的厨子。此事之后,看谁还敢小觑于我。” 赫连春水有气无力道:“我觉得只要一个人还有良心,就会小觑于你。” 厅中每个人都不肯束手就擒,纵然腹中痛如刀割,也拼命运功提气,希望自己的内功能够克制药性。可他们越这么做,痛的就越厉害。尤知味说话时,不少人额头上已沁出冷汗,明知希望渺茫,还得忍着痛苦继续。 苏夜忽然道:“你下了什么毒?” 尤知味好像才注意到她似的,微笑道:“我不会用毒,也不敢用毒。你们都是江湖豪杰,英雄侠女,一用毒,你们一定会有所觉察。我只用药,每天一点点,吃多少都没关系,谁都不起疑心。今天,汤里加了药引,照旧无人吃的出来,可吃完之后呢,就是诸位这样了。” 他进门时神情还算平静,此时已有些兴奋,“其实药效很弱,至多维持一个时辰。铁二捕头,你内功高深,大概一盏茶后,药性就会散去。只可惜……一盏茶的时间,足够我抓十次四大名捕。” 铁手没有说话,因为说什么都无用。他知道,落到文张手里,和落到黄金麟手里并无区别,也许更加凄惨。而尤知味爱慕息大娘,暗恨戚少商,绝不可能放过他们。 苏夜又道:“你和谁联系?被谁收买?” 她声音与平时一般无二,就只虚弱无力,仿佛久病卧床,听着惹人怜惜。怎奈对面这两位不可能怜香惜玉,她越虚弱,他们就越高兴。 尤知味平日少言寡语,这时却像变了个人,顿时容光焕发,“自然是顾惜朝顾公子,他亲口许诺,待我成功后,好处少不了我的。他义父就是傅宗书大人,当朝丞相。你说,我能不能一跃三级,也弄个将军做做?” 苏夜道:“我怎么知道。” 文张淡然道:“尤兄多年与药材打交道,总有些心得。你们以貌取人,自然会大吃一惊。苏姑娘,你把解药给我,我不为难你。” 他忍到这个时候,终于指名道姓,要苏夜交出解药,涵养也算极高。所有人目光又齐刷刷转向另一个方向,担忧地望着她。 苏夜苦笑了一下,问道:“你说的不为难,是不是指让我死个痛快?” 文张笑道:“你明白就好。而且你当众毒害朝廷命官,按律当诛无赦,杀了你,苏楼主大概也没什么话说。” 苏夜缓缓道:“苏楼主根本不在这里,你这话说给谁听?” 文张见她东拉西扯,硬撑着不肯松口,便不再理他,向尤知味道:“尤兄,不要再等了,夜长梦多,他们的手下很快会回来,动手吧。” 他官职比尤知味高出不少,本不必这么客气地说话。但他身中剧毒,武功全失,只好依靠尤知味,对他也格外礼遇。 尤知味心中一直忐忑不安,一听这话,连忙道:“是啦。” 他似乎犹豫不决,先走向息大娘,想了想,又走向戚少商,走到一半,忽又向旁边转去,选定苏夜为第一目标,看的文张大摇其头。但尤知味想先制服苏夜,正中他下怀,也不好说人家举止可笑。 苏夜拖到现在,还没有别人进来,没有人注意厅中不对。她看着尤知味步步逼近,眸中终于流露一丝绝望。 尤知味步子加快,心底又一阵兴奋。他当然想擒下息大娘,但文张途中屡次告诫他,要他无论如何,先解决武功最高,威胁最大的人。他觉得这话很有道理,终于依言行事。 他微微俯下身,伸指点向苏夜胸口穴道,先胸口重穴,再两肩四肢,控制住她的行动,再给她喂下其他剧毒。这样一来,哪怕她是李沉舟转世,也难以逃脱他们的掌握。 他眼见指尖将碰到她的衣服,忽然之间,眼前人影一晃,还没反应过来,脑袋已是一阵剧痛,头顶鲜血长流。 苏夜恰于此时跳起身,抓起桌上还没撤下的汤碗,一碗砸在他头顶。尤知味武功实在不及她,茫然之中,满头都是砸碎了的瓷碴。不少瓷碴嵌进了他颅骨,再也取不出来,只因苏夜留他还有用,才没当场砸碎他整个脑袋。 她出手之快,就像从来没喝过汤,中过毒,随手一拂,旁边秦晚晴的汤碗从桌上跳了起来,闪电般向文张飞去。 文张大惊欲躲,却因周身乏力,躲避不及,只听砰的一声,瓷碗打在他面门正中,也是鲜血长流。他城府再深,修养再好,这时也难以克制,怒道:“我让你少说两句,先把人质弄到手!” 苏夜冷笑道:“意外吧?我也很意外。尤先生从大内携带出秘药,竟对我毫无效果,否则第一口汤喝下去,我就该有感觉。你还要他少说两句?他少说两句,死的更快!” 话音未落,她忽地顿了顿,转头望向厅门。师无愧从外面大步走进,刚进来便愣在当地,惊愕地望着血流满面的文张。亏他心性坚定,愕然半晌,并未忘记自己要说什么。 他道:“姑娘,我们抓到了刘独峰的手下。” 第一百零八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 )苏夜右手陡然松开,垂了下去,无意间曝露出她极为惊讶的内心。她神情不再悠闲,只有讶异,急急追问道:“此话当真?” 暮色越深,她气质就越飘渺神秘,站在林木之间,美的不像活生生的人。但她一露出震惊表情,顿时又回到了凡尘烟火之中,竟让四仆不约而同在心底松了口气。 刘独峰微微颔首,答道:“我岂会用此事骗你?就算没有你搅局,我成功缉拿戚少商,也得先问清楚前因后果。你们也好,我们也好,都不该平白无故送死。” 苏夜眼睛如两泓秋水,晶莹清澈,仔细看时又觉得看不到底。刘独峰的双眼冷而利,却带着隐藏极深的一丝疲惫。如果旁人捕捉到这丝疲惫,才会惊觉他终究老了。 话匣子一打开,就难以合上。苏夜正觉难以置信,又听刘独峰缓声道:“你说我世故圆滑,就算你说对了吧,至少我还肯为戚少商费心。你若记得这件事,勿要为难我的人。” 苏夜道:“你放心,我本来就不想为难你的人。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难怪区区戚少商,可以惊动多个州府县城,布下天罗地网,非拿到他不可。” 刘独峰笑了笑,笑容中却毫无欢愉之意,只道:“傅宗书手中并无兵权,想要调兵遣将,只能预先请旨。圣上一直知道他在做什么,同意由他全权处理。但他不知道,我此后又被召入宫中,领了天子密令。否则……至今我还被蒙在鼓里,对内情一无所知。” 苏夜很想在原地踱步,排解纷扰思绪,想到敌人就在面前,又强行忍住。她待刘独峰说完,便接口问道:“不错,是我太蠢了,其实一看他调动的兵马将官,我就该知道这事非同小可。那……戚少商本人知道么?” 刘独峰道:“他大概只以为傅宗书是幕后主使,不会多想。” 苏夜轻声一叹,问道:“你可知道,你说出这件事意味着什么?” 刘独峰淡然道:“至多不过我看错了人,还能怎么样?与其两败俱伤,玉石俱焚,不如寻求一个中庸的解决办法。苏梦枕与五湖龙王都信任你,你总该有几分过人之处。” 苏夜笑道:“好哇,谁是玉,谁是石?你们几位大人各有各的打算,能马到成功才叫奇怪。” 那个较年轻的锦衣汉再度忍不住,叫道:“你啰嗦什么,大人已将机密坦诚相告,你还不快回去把戚少商带来。到时城毁人亡,可别怪我们不曾尽心。” 刘独峰自囿身份,不肯出言叫她放回手下。那四位却不管这么多,话里话外,不断提醒她记着他们尽过心力,不可伤害李二、廖六两人。 苏夜听惯了这样的话,怎会听不出来,闻言微微一笑,道:“我这人有仇必报,有恩也必报。我了解诸位的难处,能通融处自会通融。我也不指望你们替我卧底,反水那位全身披挂金甲的黄大人,不指望你们袖手旁观,事后被人上本弹劾,只求在危急关头,放城中女子一条生路,就足感盛情了。” 刘独峰静静凝视着她,忽道:“有没有任何办法能让你离开毁诺城?” 苏夜笑道:“我不知道,也许你可以请我师兄再写封信,骂我一顿,试试效果如何。” 刘独峰终于失笑,下意识摆一摆手,平静地道:“请回去吧,将我的话原封不动转告戚少商。刘某随时候教。” 苏夜离开前,特意问及黄金麟、顾惜朝等人的现况。据说顾惜朝毒伤缠绵难愈,一日比一日衰弱,脾气也一日比一日阴郁暴躁。莫说旁人,连他最信任的“连云三乱”也不敢亲近他。黄金麟中毒最浅,情绪也最稳定,之前尚有兔死狐悲之情,如今见兔子迟迟不死,正在拖自己后腿,简直恨不得亲口把它咬死。 刘独峰心中存有深深忧虑,正因黄金麟绕开了他,每日与京中傅府联络,不知商议何事,准备采取何种举措。料想傅宗书再倚重文张,也不会因顾念他的性命,就此束手无策。 苏夜听完,不喜反忧,只得强行按捺忧虑之心,一件件处理麻烦。其实今日一见,已经发生了再好不过的喜事。与此相比,任何坏消息都有缓冲余地。 她再没想到,和刘独峰见了第二次面,居然获得如此令人震惊的情报,十有□□牵连了皇室隐秘,十有□□不是好事。赵佶君臣平时好的蜜里调油,此时有变故发生,爱卿们自然要倾巢出动,为君分忧了。 她满心疑惑,又觉得隐隐兴奋,急匆匆地返回毁诺城,不及与旁人交待,再次独自来到戚少商居处,一见他面,立刻将问题抛到他面前。她先转述刘独峰的疑问,又道:“你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才惹出这么大动静。看你这表情,你应该已经想起了是什么事吧?” 戚少商认识她不久,却第一次见她如此急切,连连追问他人。但他自己也极其震惊,一边难掩惊讶,一边恍然大悟,苦笑道:“刘独峰不说,只怕我到死也不明白。” 苏夜冷冷道:“他们正是要你这么想,如果你发觉事情不对,要将天子*遍传天下,岂不是弄巧成拙?” 戚少商总算恢复了一点连云寨主的英豪之气,瞟她一眼,摇头道:“他们已经弄巧成拙了。连云寨未破时,我只把那件事当作野史传闻,一笑置之,从未真正相信,更没想拿它达成任何目的。” 苏夜奇道:“你莫非是说,你从旁人口中听闻这事,并非自行目击或者打探而来?” 戚少商道:“不错,所以我才始终不信。人家说的话只是人家说的,再怎么天花乱坠,也不见得真实可信。但皇帝这么急着拿我,可见事出有因,反令我确认消息的真实性。” 苏夜道:“究竟是什么事?” 她回来之后,夕阳已完全沉下地平线,为满天星光取代。城中四处燃着火把、风灯、蜡烛,将每个房间、每条长廊照的雪亮。这又是一个不眠之夜,能平安无事见到清晨曙光,就证明他们又安全度过了一天。 戚少商盯着桌上烛火,沉吟着,思索着,迟迟未曾回答她。苏夜微觉不耐,催促道:“事已至此,你为何犹豫不决?难道你想独吞那秘密,不让别人分得好处?” 戚少商哭笑不得,瞟了她第二眼,又想恼怒,又怒不起来,沉声道:“苏姑娘,你今日才劝我,凡事不要总往坏处想,为何又要说出这种话?我怎会是那种人,又得着了什么好处?” 苏夜笑道:“算我失言吧,既然如此,你为何不肯干脆利落地说出来?” 戚少商唇边重新泛出苦笑,郑重道:“之前我不说,是因为我从没往这方面想。现在……现在我怎能害了你们?我知道这事,落得个断臂重伤,兄弟凋零殆尽的结局。别人知情,也必定得到和我一样的下场。你真的愿意惹祸上身,永远活在官府的缉捕下?” 苏夜看了他半天,忽然道:“那你以为我现在在做什么?我已经被官府缉捕,已经惹祸上身。城破之时,难道敌人会因为我来自金风细雨楼,就装作没看到我?” 戚少商在苦笑,她却在冷笑。她顿了一顿,又道:“就算我不知道,人家也会觉得我知道,照样要灭我的口。唯有真正了解了那个把柄,才能使敌人投鼠忌器。我不仅要自己听你说内情,还要把大娘、卷兄、铁二爷都叫来,大家一起弄明白怎么回事。” 戚少商深吸一口气,皱眉道:“你真以为皇帝会投鼠忌器?” 苏夜道:“他花这么大力气追杀你,证明那件事对他有价值,或者说,他自己以为有价值。他不但要杀了你,还要你以为一切都是傅宗书作祟,与他绝无关系。你手握如此宝物,却不知如何使用,当真愚蠢至极。” 戚少商于几个弹指间,被她多次看扁,不由心中微微有气。事实上,他并非真的这么蠢笨木讷,只因事出突然,不及反应,还在想连累不连累的问题。苏夜一揭破利害关系,他就明白这才是最聪明的做法,不再坚持。 他道:“好,你去请大娘和卷哥,铁兄……铁兄便算了。他虽脱下官服,到底还是六扇门和神侯府的人,心里尚存忠君之道,不要让他为难。” 苏夜深深看他一眼,转身走出房门,去请他说的这两个人。此时华灯初上,夜色方浓,城中人正在吃晚饭。息红泪始终一无所知,见苏夜来叫人,急忙随她过去,直至见了戚少商的面,才知道并非是她所想的坏事。 她与雷卷频频对视,均不知他们在捣什么鬼。戚少商也无心铺垫前言,等二人双双落座,便简单地交待几句,随即道:“这事的确与当今天子有关。我手中握有他得位不正的证据,难怪令他如坐针毡,想要除我而后快.。 (l~1`x*>+`<w>`+<*l~1x) 第一百零九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息、雷两人听说有件秘密,匆忙赶来,还以为戚少商本人要交待*,不想一开口就提到了皇帝。他们一听之下,顿时一愣,反应根本没比苏夜强上多少。雷卷愣怔过后,当即冷冷道:“我真不知道该不该留下,该不该听这件事。” 皇帝若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通常与立储继位有关。宋哲宗赵煦急病身亡,英年早逝,身后未有留下皇储,只好从诸兄弟中寻找合适人选。当年共有两位候选宗王,其一是哲宗同母弟,蔡王赵似,第二位便是当今“道君皇帝”赵佶,未来的宋徽宗。 宰相章惇支持赵似,向太后却支持赵佶,最终赵佶登基为帝。 苏夜前往北宋之后的副本世界时,随时能找到两宋史书,对此事并不陌生。据说,向太后因赵似与哲宗两人均为妃嫔朱氏所生,担心赵似继位后,朱氏势大,自己被迫退居深宫,便说“均是神宗子,何必如此”,做主选择赵佶,埋下北宋覆灭的祸根。 然而,此世并非真正历史中的大宋王朝,出现了她从没听过的诸葛神侯、方应看、傅宗书、米苍穹、龙八太爷、朱厉月等人。那么其他事情的前因后果,未必与史书记载相同。 苏夜心中尚且五味杂陈,生于斯、长于斯的江湖人物心情可想而知。幸好雷卷并非俗人,只冷冷抱怨了一句,仍稳坐在椅子上,等候戚少商的后续。 事情本身没有多么复杂,甚至可以说十分老套,但对宗室之外的人来说,总蒙着一层平民百姓难以窥视的神秘感。 这个世界里,宋哲宗同样因病身亡,却事先留下遗诏,指定赵似为太子,继承大宝。但是他死后,太子太傅离奇暴毙,朝中动乱不止。向太后临朝听政不到半年,也莫名其妙地死去。 诸般异常均与赵佶有关,他勾结朝中大臣和江湖人物,逼杀宗室骨肉,多次想置赵似于死地。太子太保楚相玉保着赵似逃往女真部,准备借兵夺回帝位,却被蔡、傅两人派人截杀,功亏一篑。 正因如此,蔡党与皇帝有着无法摆脱的利害关系,一损俱损,一荣俱荣。蔡京两次罢相,两次东山再起,并非只因他懂得奉承君王。 楚相玉手中握有太后手谕和太子血书,足以证明赵佶得位不正,靠迫害兄弟登基,又暗害向太后。可惜赵似已经过世,赵佶帝位十分稳固,纵有把柄在手,也难成大事。 他流落山林,率领江湖豪杰对抗金国,成为名噪一时的“绝灭王”,后被官府俘获,投入沧州大牢,又从牢中逃出,逃进连云寨。戚少商将他藏在寨中,因他是抗金领袖,威望甚高,一力护他平安,也因而得知天子秘事,拿到了被楚相玉一分为二的血书。 然而事有不巧,楚相玉最终死于四大名捕之手。铁手与戚少商在此案中相识,彼此十分欣赏,事后并未没追究连云寨的责任。戚少商返回连云寨,继续扶危济困,直至今日,方知自己已经成了皇帝的眼中钉。 傅宗书背后是蔡京,蔡京背后是赵佶,所以刘独峰才要问个清楚,不愿到死还满头雾水。 戚少商叙述的简单明白,却又很详实,听完之后,其余三人心下已无疑问。他并未出示证据,他们却已信了,相信这才是傅宗书大费周章,非要抓到戚少商不可的原因。 雷卷神色凝重,久久不曾说话,显然正在琢磨事情轻重。息红泪苦笑道:“你为何不早说?” 戚少商无奈道:“因为我没想到。” 苏夜长吁一口气,缓缓道:“我早就和人说过,当今这位皇帝脑袋有点不清不楚,辨不清孰轻孰重,果然没有看错他。” 戚少商一愣,问道:“怎么讲?” 苏夜道:“赵佶登基多年,得位正不正,已无太大关系。唐太宗杀兄屠弟,逼父亲退位为太上皇。宋□□陈桥兵变,从孤儿寡母手中夺得江山。永乐皇……算了,我只想说,皇帝当的如何,端看看他做皇帝之后的举措。做的好,仍是千古称颂的明君,做不好,名正言顺又如何?他这么着急灭你的口,销毁证据,只能证明他自己心虚,自认帝位不稳,才要消除一切不利的事情。” 雷卷颔首道:“不错,无论楚相玉还是戚少商,拿着手谕血书,多年没有任何动作,足证迟迟找不到发难机会。但我们怎么想,并不重要。” 苏夜亦点了点头,应道:“他既然觉得事关重大,那反而对我们有利。我猜他登基前后,都没亲自威胁过任何人,否则不该不知,他越表现的重视某样东西,对方就越容易用这东西与他谈条件。” 她内心深处,从未觉得皇帝有什么了不起,何况正面对着历史上出了名的昏庸帝王。她一听内情,便感觉有了翻身机会,脸上甚至微露笑容,看上去极其诡异。 雷卷颇觉意外,在毛裘中瑟缩了一下,问道:“你想和皇帝谈条件?” 苏夜道:“恐怕暂时不行,因为毁诺城外正围着大群官兵,总得先找一个与京城接触的途径,让皇帝知道这件事,才说的上谈不谈。” 事实上,她听完之后尚有疑问,因为据她所知,方应看义父方歌吟,神侯诸葛小花,都在争储夺位时立有大功,才以山野闲人的身份封侯做官。难道他们竟没看出赵佶的作为,全都认定他会成为一代明君? 但事有轻重缓急,她用不着计较这么多。她之前觉得,铁手向来忠君报国,所以同意戚少商的说法,并未让他过来旁听,这时又认为必须让他知情,才能通过神侯府运作,也更易使皇帝放下疑心。 或者,她还可以回京通知苏梦枕,利用风雨楼的人脉交情,达成她正在考虑的目标。 息红泪贝齿紧咬下唇,听他们连续说了几句话,才再次开口道:“我明白了,你想拿这事作为交易筹码。少商告知皇帝,许诺永不泄密,作为交换,要求朝廷给他赦令,永远不要为难连云寨?” 苏夜道:“是。” 息红泪蹙眉道:“倘若他们不信,又该如何是好?” 苏夜笑道:“不信就不信,有什么关系。如果真是这样,我马上去把消息遍传江湖,在京城中张贴告示,闹的满城风雨。只要我活着,就会告诉所有人,皇帝杀了兄长和太后才得到皇位,蔡京等人参与夺位阴谋,乃是大大的昏君奸臣。太子正统呢,正流落在外,苦盼回朝。” 她语气温柔平和,却十分坚定,使人不知不觉间,相信她真会这么干。她微微一笑,又道:“害怕的人是他,不是我们。单看他密令刘独峰前来监视,又不肯说出原因,就知道他有多么担心血书被公示于天下。我深信天下者,重器也,唯有道者可以得之,从不在乎皇位正统,但更多人在乎,这就足够了。” 戚少商摇头道:“哪来的太子正统?太子若留下后代,楚相玉不该缄口不言。” 苏夜笑道:“我随口胡说而已,不要计较这么多。总之,先给我一个答案,你们干还是不干?铁二爷正在毁诺城,必须及时告诉他,请他帮忙运作。刘独峰那边,也需要给出交待。我对他确实不怎么客气,但以他的身份立场,肯这么偏帮我们,已经十分难得了。” 雷卷冷冷一笑,道:“如果他那两名手下不在城里,你看他还会不会偏帮。” 苏夜笑道:“废话少说,你们究竟怎么想?” 她态度明确,心无旁骛,一副要去找事的模样。戚少商、雷卷、息红泪自然没这么干脆,互相交换着眼色。雷卷目光阴郁,像炭块中的火星,却没有任何反对意见。另外两人忽而犹豫不定,忽而隐隐期待,但比起忧虑,更多的还是兴奋。 其实他们犹豫到最后,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也是唯一的生路。若不这么做,戚少商即便能逃过追捕,也得亡命天涯,永远不能堂堂正正地活着。 他也算当机立断,烛泪尚未流下,便已拿定主意,断然道:“好,我这就去找铁兄,剩下的事……” 他想说“剩下的事,再从长计议”,却在此时,听到毁诺城中一阵骚乱,从远处传来女子的惊呼叱喝声,打破了这间斗室中的平静。 息红泪秀眉一扬,霍然起身,掠出门外,险些与从长廊上飞掠过来的公孙大娘撞上。她愕然停步,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公孙大娘神情平静,并无焦躁急切之色,双眉却微微皱起,表示她内心不如表面这么平和。她看一眼息红泪,问道:“她人呢?” 一问一答间,苏夜已从房里走出,问道:“怎么了?” 公孙大娘老于江湖,久经风波,比年轻女子沉稳的多。可她对苏夜说话时,语气里仍带上了罕见的感慨,“余先生,余无语,就是绰号叫作‘古董’的那一位,背叛了我们。他调开无发无天,偷袭师无愧,杀了好几个人,打开密道,将官兵放进城。” 息红泪脸色苍白如纸,苏夜人也愣在了那里。公孙大娘续道:“密道入口机关已被他毁掉,怎么都无法关闭石门。只怕城破之时,就在今夜。” 第一百一十二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烟雨凄迷。 刘独峰不愿雨丝沾到衣袍,让六仆之一站在滑竿旁边,在自己头上撑开一把油伞。另有四人领了他的命令,散入毁诺城中,采取各种追踪手段,追寻戚少商和息大娘的踪迹。 然而,苏夜亲自布置了他们的逃亡路线,让人难以估测。阴云遮掩寒星,雨丝雾霭朦朦胧胧,将毁诺城裹在雨雾织成的斗篷里。廖六御使飞鸟,在高空不断盘旋,却因细雨如烟,夜色深沉,什么可疑人物都见不到。 按照刘独峰预想,即便找不到戚少商,找到苏夜也成。苏夜托李二给黄金麟带话,被他在旁清清楚楚地听见。黄金麟确实十分惧怕她,表面不屑一顾,却于李二离开后,召来负责点火搜城的手下,吩咐他们不得有“过分举动”。 城中弟子多半年纪不大,容貌姣好,惹的官兵十分垂涎。黄金麟本想放任他们烧杀奸-淫,借此壮大士气,考虑到自己的小命,思前想后,终究不敢冒险。 刘独峰听完之后,认为她肯定一马当先,为同伴杀出一条血路。但她竟就这么消失了,就像戚少商,城破之时行踪不明,谁都没见过他们的身影。 黄金麟摩拳擦掌,很想捕获几个重要人质,却迟迟未能如愿,不断催促他出手。刘独峰不怎么理他,合目沉思一阵,忽然摇头道:“他们已逃出了城。” 黄金麟一愣,蓦地浮出深深喜色,道:“算他们运气不好,偏要自己撞进死路!嘿,与其落到我们手里,不如神君他老人家亲自动手。” 刘独峰淡淡一笑,应道:“如此也好,但刘某身负朝廷重命,必须亲眼确认戚少商的生死安危。若黄兄没有意见,这里的事结束后,我要前去追踪戚少商,或者助神君一臂之力。” 余无语见公孙大娘赶到,师无愧未死,立马藏的能多深有多深,生怕城破后被苏夜搜出来杀掉。文张等人奄奄一息,毒性已侵入丹田,与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毫无差别,并未参与破城一役。黄金麟因此平步青云,一跃成为官军的唯一首领,与刘独峰平起平坐。 古董背叛、九幽神君露面,均未能瞒过刘独峰。黄金麟知道他立场不明,却不敢惹他,很想请他赶紧去追苏夜,拼个两败俱伤。 鲜于仇和冷呼儿均出自九幽门下,各自继承他一项奇术,在官场青云直上。但九幽并无俗人常见的师徒情分,明知徒弟身中剧毒,迟迟找不出解毒方法,也不怎么关心。 他两人尚且如此,其他人还用说吗?黄金麟又想讨好他,又不知道应该怎么讨好,想起九幽当年种种恐怖传闻,到底没敢主动凑过去。 如今刘独峰主动提议,黄金麟巴不得他这么说,明知他与诸葛交好,不一定帮九幽神君的忙,仍急忙答道:“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了。刘大人你深受圣上宠信,武功绝顶高明。神君有你做臂助,必然马到成功。” 刘独峰又莫测高深地一笑,目光如电,投向青天寨的方向。 一个人若熟悉连云寨,就知道连云寨与青天寨的亲密关系。戚少商元气渐复,心腹兄弟却越战越少,仍得找个可靠的地方容身。刘独峰没等到苏夜的回音,没有亲眼见过戚少商。但他敢和任何人打赌,只要有任何隐情,有任何希望,苏夜就不可能轻易放过。 他隐有一种莫名感觉,认为这事绝不会拖的太久。少则十余日,多则一个月,他便能等到最终结果,把烫手山芋抛给别人。 刘独峰作此想法时,戚少商与息大娘正翻山越岭,赶往青天寨,越往东走,天就越阴,幸亏雨势并未变大,仍然紧一阵,慢一阵,忽而淅淅沥沥,忽而柔丝拂面。树叶笼着雨水,冰凉湿润,水珠自枝头滴落,坠在他们头发上,犹如给息大娘插了一头晶莹透亮的珍珠。 她面庞白而柔腻,白的有点不自然,显见她心情极为紧张。雨水濡湿了她的头发和衣裙,却无损她的秀美明艳,反而愈增风韵,犹如从水墨中走出的绝代佳人。 戚少商与他并肩而行,脸色也不甚好看。他伤势即将痊愈,断臂伤口也完全收拢,整个人与过去判若两人,面上的坚毅之色则丝毫不减。 变生肘腋之间,祸起萧墙之内,确实使他内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明知连累朋友,还得咬着牙逃下去,活下去,否则会对不起更多为他而死的人。譬如现在,他和息大娘飞鸟般投入山林,避开驿道,沿直线奔向青天寨,同时躲避官府眼线。 这将是一段颇为艰苦的旅程,可他已吃了那么多苦,又怎会在意多吃几天?若说他介意,也是因为息大娘和毁诺城。那本是失意女子栖身的桃源,只因他带伤投奔,就落得个城破人亡。 息大娘当然不介意,唐晚词呢?秦晚晴呢?她们面上不说,心底难道对他没有微词? 唐、秦两人和雷卷、沈边儿在一起,应该平安逃出。铁手却和唐肯、穆鸠平等人同行,照顾这些武功较低微的人。这样一来,即使有人落在黄金麟手里,其他人也可设法施救,不致被一网打尽。 他们惶惶然如丧家之犬,急急然如漏网之鱼,眼睁睁看着前方山岗高耸,密林幽深,仍义无反顾地掠上盘山小路。这甚至不是譬喻,而是写实。他们的家都已没了,不知何时能够重建。此时他们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走,走去青天寨,要皇帝付出他应该付的代价。 两人轻功俱佳,一口气奔上山岗。息大娘微微喘息着,明眸一扫,又望一望天上乌云,云后模糊不清的月影,叹道:“这满天的云,究竟何时可以散开。” 戚少商道:“已经起风了,不用多久便可云散雨霁。” 息大娘正在拭抹发间水珠,发觉雨水连绵不断,只好颓然垂下手,道:“瞧,这里竟是黑风林,乱葬岗。” 月光黯淡,却不是漆黑一片。两人聚功双目,果然看到一个个无主坟头,森立于土丘之上,被黑黢黢的竹林掩映着。两三个坟头前,还立有破破烂烂的石碑,大半倾斜倒地,破损不堪,谁知道多久无人前来祭拜了。 另外一些连碑都没有,坟也不圆,更像随意堆出的土堆,无声地告诉行人过客,这里是孤魂野鬼长眠之地。 他们身后已经十分凄凉,仍没逃过盗墓贼的毒手。他们挖开墓穴,扒走尸体上的衣服,任凭雨水灌入半开的地洞,将尸骨悉数泡在水中。几十年过去,尸骨腐朽不堪,生满了青苔小草,看上去不但不吓人,反而极其凄凉惨淡。 戚少商走至地洞前,向里一看,惨笑道:“你何必同情他们呢,也许你我死后,下场还不如这些可怜人。” 息红泪正蹙眉看着,听他语气凄淡,连忙将心思从死人放回他身上,劝道:“事情已有转机,你不要这么说。只要你不放弃,早晚有一天,可以为你死去的兄弟报仇。” 他们走进竹林,翻过这片山岭,下山沿大路直走,再转几个弯,就可以赶到青天寨。山路固然难行,却难不住武林高手。 只是,他们能想到从小路走,别人自然也想的到。以刘独峰之智慧,若说想不到,才叫看轻了他。怕就怕来的不是刘独峰,而是比刘独峰更可怕的人。 息红泪秀眉始终未展,如雨中春山,看的人砰然心动。她安慰之后,又催促了戚少商几句,担心他俩行动太慢,最后被追兵察觉行踪,追赶上来。 他们说话时,黑云更深,雨意更浓,天上地下唯有雨丝轻拂竹林的声音,连蛙声、虫声一并不见了。值此断肠*夜,两人心情愈发沉重,仿佛无主荒坟上带着的凄清冷漠,已不知不觉侵入他们心田。 戚少商喟叹一声,道:“咱们走吧。” 不知何故,息大娘脸色苍白的不对劲,他的声音也不甚对劲,仔细一听,似乎比他平时说话声略高一点。但他心情起伏不定,声音略有改变,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他的青龙剑不在腰间,不在背后。息红泪左袖短剑,右袖绳镖,眉梢眼角,尽是警惕神色。他们一同走至坟前,又一同举步离开。将近竹林时,戚少商忽地咦了一声,叫道:“鬼火?” 息红泪称这里为黑风林,只因细竹生长紧密,在晚上显的幽暗可怖。夜风穿林而入,摇动竹叶,发出鬼拍手般的哗哗声。天幕无星无月,地上孤坟林立,他们耳边哗啦作响,看着碧绿鬼火冉冉升起,均有毛骨悚然的感觉。 骨骸曝于荒野,腐朽后,自然会产生绿幽幽的荧光。戚、息二人久经风雨,岂有不知之理?但雨夜忽现鬼火,大违常理,顿时令他们你看我,我看你,猜不透怎么回事。 息红泪探手于袖,似乎想抽出短剑,又把它塞了回去,缓缓道:“不管它,先进去瞧瞧。” 她声音悦耳动听,语意沉静自然,可话音方落,竹林深处骤然传来细如游丝,哀如泣诉的诡异声音,似乎发自女子口中,细微至极,又无孔不入,丝丝缕缕钻入他们耳中,甩也甩不掉。奇异香气随声音出现,仿若兰花绽放,沁人心脾。 她愣了一愣,看戚少商时,但见戚少商面色遽变,目光亦有所动摇。 两人背后的坟头中,忽地滑出一个悄无声息的黑影。黑影一露面,立刻愈扩愈大,幽灵一样向前飘拂着,想要从后包住息红泪。 第一百一十三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女声犹如从幽冥中传出,婉转低吟不绝。雨丝沾衣欲湿,凄吟徘徊不去,骤然将人带入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乱葬岗、黑风林、地上乱坟,仿佛化作地狱幻境,向人面门直逼而来。 他们为此意眩神迷时,黑袍已贴近息大娘被雨水打湿的披风。 雨夜下,忽地剑光一闪,雪亮如闪电。剑光来自短剑,短剑却作刀招。息大娘飞旋回身,自袖中抽出短剑,剑刃裂空而至,剑锋刺入黑袍,割裂而下。短剑不住发出嗡嗡震鸣,却势如破竹,将这黑袍一分为二。但黑袍落地时,短剑亦不堪重负,啪的一声断开。 此时,戚少商面上忽地震了一震,神色恢复如初。他方才心旌动摇,只觉鬼音绕于耳旁,怎么都无法置之不理,心情也颇为烦躁。短剑割断黑袍后,那个神秘的声音忽然更响了,他却被剑光所慑,急忙收敛心神,定神守一。 女子口吻凄恻缠绵,声音愈来愈尖利,犹如冤鬼化作厉鬼。竹叶摇动不绝,即便被雨水濡湿,同样簌簌作响着,迎接他们踏上黄泉路。 息大娘的披风离开了她身体,霍然飞起,露出披风下一身劲装。披风和黑袍一样,张开至不能再开的极限,酷似一只展开双翼的巨大蝙蝠,乘夜色向前飘动滑行。 她面容没有丝毫改变,表情却颇为奇特,双眸中,更露出预料不及的动人神采。披风飘拂途中,林中鬼火不断向它汇聚,如同被光芒吸引的飞蛾,过不多时,鬼火粘满披风,倏然爆开,成为一团幽绿色的火焰。 火焰熊熊燃烧,气劲噼啪作响。鬼火上附着的内劲和披风相互冲突,最终把它撕为丝丝缕缕的布条,又被火焰焚尽,最终烧的什么都不剩。飞灰被雨丝打湿,随雨水溅落于地。 戚、息两人所在之处,竹子数量尚少,分布也较为稀疏,越往深处走,竹林越密不透风。息大娘伸出纤手,轻按身边青竹,试探竹子有没有可疑之处,同时开口道:“你是什么人?若不自报姓名,就做个真真正正的孤魂野鬼罢!” 女声不再浅吟低唱,语气既娇弱,又凄厉,“你左臂完好无损,你不是戚少商,你是什么人!” 黑袍毁去,里面的人竟毫发无伤。或者说,那根本不是人,是幽灵,是鬼魂,是传说中的元神出窍,形体一毁,元神便回归本体,继续装神弄鬼。然而,息红泪出剑如急电,裂袍如裂帛,它竟还能借此机会,发觉她身边的戚少商左臂仍在,武功眼力堪称惊人。 戚少商目视息大娘,见息大娘微微颔首,便轻蔑一笑,以衣袖掩面,用力抹了几下。有些奇怪的物事从他面上落下,忽而像粉,忽而成泥。这些东西剥落之后,露出一张高贵而艳丽,绰约而风情的脸,美的叫人透不过气,又隐隐带着杀气。 她是十二连环坞的新任总管,公孙大娘公孙兰,而非连云寨的大寨主,九现神龙戚少商。 易容消失,她左臂也变戏法般,挣脱钳箍,从披风下面伸了出来。她双手上涂抹的东西为内劲所溶,变成两只雪白娇嫩的纤手,各握一柄短剑。剑光灿烂似堆雪,映的她肌肤更为莹澈。 戚少商不是戚少商,那么息红泪是否还是息红泪? 息红泪双眸紧盯林中鬼火,因鬼火逐渐接近,流萤般四散飞舞,她雪白的脸上,也多了一抹幽青的鬼影。她轻叹一声,又一次扬声问道:“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你究竟要不要自报姓名?” 娇厉的女声道:“我乃常山九幽神君。尔等小辈撞入我的幽罗大阵,可谓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还不乖乖束手就擒。我可让你们死的痛快些。” 息红泪笑道:“听你口气,我还当你是常山赵子龙,为什么你的名字如此熟悉?噢……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两只不争气的骆驼和乌鸦的师父,败在诸葛神侯手下的九幽老怪,怪不得在这儿胡吹大气。其实你顶着神君之名,也只是地位高一些的走狗,还不是一样得听令行事。你若杀了戚少商,傅宗书焉肯和你干休?” 女声道:“他的话是他的话,我未必要听。只要戚少商死了,皇帝老儿就心满意足,为何不肯和我干休?你二人生死大权操诸我手,死到临头还要嘴硬。闲话休提,戚少商既然不在这里,你又是谁?” 九幽神君自视甚高,常认为当世除诸葛小花之外,再无人是他敌手。他收有九名弟子,合九幽之数,其中两名被四大名捕杀死,其余七名都奉命在外奔走,捉拿自毁诺城逃脱的人。 鲜于仇一气做到将军之位,令别的弟子十分眼热,自然愿意为这事出力。他本人则预设埋伏,伏于乱葬岗上,以“夺魄鬼火”和“勾魂鬼音”两项奇技,伏击由此而过的戚少商。 说他料事如神,并不为过,因为此地乃是通向青天寨的偏僻路径。戚少商既不敢在官路上大摇大摆行走,自然想挑选最能隐藏行踪的路途。在九幽神君预计之中,他必然带着息红泪、穆鸠平等重要朋友心腹,走上这座小小山岗,一头撞进他布下的鬼阵。 他并不想把戚少商交给傅宗书,想将他据为己有,做成受他控制的药人,又添一个武功高强的助力。戚少商身边只有息红泪,眼见手到擒来,得来全不费工夫。息红泪那一剑之威惊天动地,却大出他意料之外。 九幽神君是何等人物,发觉戚少商易了容,立即明白息红泪也另有其人。不过他平生怕得谁来,当即喝问她的身份。 息红泪抿嘴一笑,同样举袖掩面,弹指间,又将袖子放下,以真实容貌对上九幽神君。她容貌的改变没有公孙大娘那么大,只变的更年轻,更清爽,更明丽妩媚,仍是一位眸横秋水,宜喜宜嗔的妙龄佳人。 她轻声道:“我姓苏,单名夜,来自开封金风细雨楼。那一位复姓公孙,单名兰,来自江南十二连环坞。我们是苏大娘和公孙少商,令神君失望了,真是对不住。对了,为了节省神君的力气,我自己先说了吧。红-袖神尼是我授业恩师,苏梦枕是我同门师兄。他派我来救助戚寨主,所以除他以外,我不听任何人的号令胁迫。” 她经常去白楼观看免费话本,听杨无邪讲免费评书,自然听过九幽之名,却没想到自己打了他麾下小妖,真把这只老怪招惹出来。可见皇帝开出的条件十分丰厚,令他也砰然心动。 九幽神君幽然道:“原来是你,戚少商何在?” 苏夜道:“在这世间的某个地方,你走遍天涯海角,耐心找一找,运气好的话,就可碰的上他了。” 九幽冷笑道:“小辈找死。” 苏夜笑道:“没找死,说的都是真话。不瞒你说,为了避免我马失前蹄,出卖朋友行踪,我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儿。我们易容过后,他们也易容成平凡人物,趁雨夜散入山林,如今可能已经走出几十里了。” 她一边说话,一边凝神注视那些鬼火。九幽武功邪僻怪异,与世间其他武学均不相同,以元神驭使身外化身,飘渺不定。常人一见,极易将他认作妖魔精怪,尚未交手便胆战心惊。但她知道世上本无鬼怪,也就不觉得害怕。 譬如鬼火凌空飞舞,久久不熄,只是因为受他内息气劲支持,被雨丝打中时,旋即将雨水弹开,自身安然无恙。勾魂鬼音更可归于常见的“千里传音”、“狮子吼”之流,因其内功高深至极,才有眩惑他人头脑精神之功效。 鬼音入耳,如同服用□□剂,可能产生任何幻觉。公孙大娘方才听到自己姐妹的一声悲呼,差点把持不住,直冲入林,还好听到剑声鸣啸,头脑才渐渐清醒。 苏夜听说过九幽神君,九幽神君却也听说过她。他正式出山前,曾拨冗与鲜于仇、冷呼儿两人见面,听取他们的哭诉。鲜于仇第二恨铁手,第一恨苏夜,将她形容的十恶不赦,诡计多端,就差说她青面獠牙,身高八尺,腰围也是八尺了。 九幽神君听完过后,心想苏夜二十岁上下年纪,能有什么高明武功。如果苏梦枕来,他还会认真对待他,区区一个师妹,只配被他一笑置之。但他这时亲眼见到了她,领教她以短剑施展的招式,心中忽有极深的危机感,竟不敢疏忽以对。 他冷声问道:“你面上并无惊讶之色,难道你预先知道我要来?” 苏夜道:“我知道肯定有人要来,却没想到是你。这样也好,你这人恶名昭彰,邪恶至极,我今天在此撞上你,就当为民除害了。若放你逃脱,日后难免又在江湖上掀起血腥风波。” 她说话时神色如常,语气平和,好像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全然没把九幽神君放在眼里。九幽神君怒极反笑,声音陡然又尖利三分,厉鬼般尖啸道:“很好!” 第一百一十六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迄今为止,苏夜尚未有机会见到九幽神君的脸。但他并非用脸伤人,此事也就无足轻重了。 他的矛与戟藏在黑袍之内,唯有在极其接近他时,才能看到衣内幽光一闪。这两件兵器犹如躲在袍子里的毒蛇,动辄弹出生着毒牙的头,择人而噬。 即便他用兵器与人交手,也捉摸不定的犹如鬼魂。无论夜刀刺在兵器上,还是黑袍上,都有着虚实难明的感觉,好像根本没能刺中实体。 感觉可能并不重要,但她既然有了这种感觉,便代表九幽神君能够卸开夜刀上的劲气,让她无法伤到他。然后,他的内力竟遇强则强,反弹的极为厉害,让人在预料不及时,被他反击成功。 这便是他一生殚精竭虑修炼的内功——空劫神功。 与九幽神君相比,雷怖似乎是另外一个极端。 他足踏实地,存在感极为鲜明。步步刀运转之际,刀势步步进逼。暴烈的刀气扑面而来,意欲与夜刀分庭抗礼。他本来无需将刀法发挥的淋漓尽致,是夜刀逼出了他的真正实力,使他不敢有丝毫保留。 雷门心法提升至极致,每一刀、每一掌都带着惊雷轰鸣的巨响。天上细雨飘荡,阴云密布,并无雷鸣电闪的景象。然而,若只听步步刀的声音,任何人都会认为竹林中正雷鸣电掣,狂风暴雨。 雷怖成名绝学一为怖然刀法,二为□□,内劲到处,可将对手震的骨肉分离,支离破碎。他有时心情好,会直接杀死敌人,给他们一个痛快。即使如此,死在他手中的人,尸体也往往十分凄惨。 他想说,五湖龙王过去杀不了他,现在同样杀不了。可他根本不知道,苏夜的武功比过去有所提升,提升幅度还远远超过了他。当年苏夜只能看着他逃走,这时却未必如此。 九幽神君尽遣门下弟子,前去协助黄金麟与顾惜朝,捉拿雷卷、铁手等人。雷怖要向九幽讨要苏夜,不愿被手下看到自己和人谈条件。这两件事,乃是他们此生最后一件大失误。 暴绽的雷声中,九幽身影愈显诡秘。 夜刀刀尖吐出劲气,可达三尺以上远近,长度超过刀身。但说到底,它仍是一柄短刀,需要主人欺近敌人再用刀。公孙大娘却以缎带缚在剑柄上,无需靠近他们,只需屡屡催动剑气,进行水银泻地般的攻击。 风渐渐大了起来,吹动交织在一起的云,把它们吹的忽密忽疏,月光随之忽明忽暗,映照地上剑光刀光如堆雪。 公孙大娘从未与苏夜配合过,但九幽神君与雷怖也是一样。黯淡月色下,四条身影倏分倏合,各有各的美妙姿态。内劲横扫处,青竹要么倾倒颓欹,要么当场爆成漫天竹屑,竟无一能够幸免。 九幽发动设于林中的所有陷阱,竹刺蓦地突出地面,有两次险些扎上雷怖。墓穴中、粗大的竹子里,屡次出现颜色不同的柔软长袍,恶鬼一样张开双袖,充当九幽元神的附着介质。他本体永远藏匿于黑袍,却可远程操纵其他长袍,从不同角度袭击对手。 他想偷袭公孙大娘,逼苏夜回身救人。但他本体被苏夜缠住,只能以□□作战。公孙大娘也许对付不了他,却还不至于对付不了那几件袍子。 剑光一闪再闪,剑气裂空声尖锐急促。短剑忽地被她收回,灵巧的仿佛长了眼睛,正正刺在她身侧灰袍中心。袍子上鼓满了劲气,仿佛被狂风吹的鼓了起来。短剑与它一碰,声音更响,更急,更尖,只听一声撕裂时特有的锐利声音,这件袍子也被一分为二,横飞出去。 她、苏夜、雷怖三人心中,同时出现一个想法:好邪门的武功! 雷怖厌恶雷家堡“封刀挂剑”的宗旨,自创绝世刀法,自然较为崇尚主流武学,一见九幽这等人不似人,鬼不似鬼的做派,心下先悚栗三分。更别提九幽精通用药用毒,陷阱与衣袍都粘满剧毒,手掌兵器更毒不可少,愈发令人骇怕。 九幽掌心涂有特殊药物,与他身上带着的剧毒配合,可以瞬间钻入人体之内,控制此人头脑,自此成为他的“药人”。不过,普通人制成药人也是无用,最多用来暗算亲朋好友,所以他常年打武林高手的主意,这次更看中了戚少商和息红泪。 但他正承受着夜刀的沉重压力,满眼都是黑色急电,自身尚且难保,遑论施毒伤人。他催动内息时,掌心散发半绿半黄的雾气,旋即被劲风所逼,倒卷回去,尽数沾在他自己身上。有时,步步刀刀气与夜刀交错撞击,险些把药气带到雷怖那里,使得九幽大为忌惮。 苏夜神情始终很平静,急速移动步法,在九、雷两人之间穿梭错步,尽量以夜刀正面对抗他们,为公孙大娘留出合击机会。 夜刀刀势忽而沉雄如怒潮,忽而迅捷如疾风,力道更是轻重不一,刚柔互济,变幻无常,宛如人类永远捉摸不透的长江大河。九幽招招诡异飘忽,很难硬碰硬地交战。她只能用刀上气劲克制他的功体,减弱他的反弹势头。雷怖看似没那么多花哨,难缠程度却绝不在九幽之下。 对方一柔一刚,夜刀也是如此,场面十分好看。公孙大娘看到最后,已经有些眼花缭乱。九幽的阴气与雷怖的杀气潮涌而至,可以吓的胆小的人当场尿了裤子。苏夜好像什么气都没有,就很平常地一招一式,凝神接战。 西河剑器每到一次,雷怖就得收刀回护自己。在夜刀逼迫下,他杀气已到巅峰,刀势也已到尽头。他完全没了那副猥琐老人的样子,连脑袋都没那么可笑了,肩背舒展,怒目横眉,大有一代高手杀戮王的风范。 只可惜,月满则亏,物极必反。他气势到了尽头,又未悟出循环往复,盛极必衰之理,致使怖然之刀再无后路,接下剑器之后,难免露出少许破绽。 公孙大娘只觉如同在暴风里舞剑,需要竭尽全力,才能同时威胁对方两人。她手上感受到的力道沉重至极,就像把剑投入了急流之中,还要与急流对抗。但这种对抗立竿见影,至少她一剑刺出,自己不好受,雷怖更加不好受。 不知为什么,她突然在想,此战过后,乱葬岗上还能留下多少青竹? 难说时间过的是快是慢,朦胧月影再度隐于云层后方。刹那间,月影消散,夜刀反而愈演愈烈。它已没了苏夜用红-袖刀法时的风流清雅,只有纯粹的威力,不仅以刀气割裂躯体,还给人留下了精神方面的深刻印象。 九幽给人的印象自然是奇诡可怕,雷怖也差不多,不过他的可怕更具血腥气,杀戮气。但此时此刻,他们突然觉得自己并非与人交战,而是与自然对抗,打一场无望而漫长的战争。夜刀刀势骤然提升,令他们感到孤身乘舟,立于威涛之上,脚下波涛汹涌,头顶暴风骤雨,急电惊雷。 只以武功而论,他们从未见过比苏夜更像龙王的人,更能代表三江五湖的人。 雷怖脸上终于再次露出惊容,震惊转瞬即逝,却暴-露了他动摇的内心。九幽黑袍就像粘在了头上,腾挪纵移,总不肯展露他的面孔,无法借此看出他的情绪。 很多人都觉得,他们这种人不会求饶,也不会害怕,但这想法大错特错。他们不求饶,因为无人有资格让他们求饶,不害怕,因为无人有幸得见他们害怕。当他们忽然发现,这是一场无望之战时,心中惧意可能与常人并无太大差异。 夜刀急而烈,沉而稳。公孙大娘却觉手上压力小了许多,剑招越来越灵活流动。双剑因刀戟阻碍,难以形成银帘般的剑光,只能如两只灵巧的银梭,带着迫人剑气,在敌人身边游走。 雷怖以步步刀斩向缎带时,夜刀破开空劫神掌,无视九幽反击巨力,稳定的更胜磐石,一刀刺向九幽胸膛正中。苏夜也不管他心脏长在左边,长在右边,还是根本没有心脏。只要她这一刀刺实,九幽整个胸腔便会像那些命运多舛的竹子般,轰然炸开,甚至将他身躯炸为两截。 黑袍陡然掀开,现出一件奇怪的兵器。那不是矛,也不是戟,而是一件鸭嘴形状,中间有一道裂隙,像管子又绝对不是管子的东西。它似乎应对不了夜刀的速度,也根本不想应对,直接横在了九幽胸口前方,准备硬接夜刀。 事已至此,苏夜想收刀已然太晚,何况她根本不想收。刀锋瞬间刺在九幽神君的“阴阳三才夺”上,无视三才夺的坚硬材质,直接从中间豁开了它,并将它震的歪斜扭曲,刃身亦出现裂纹。 三才夺爆开时,一股黄水、一簇银芒、一蓬绿雾同时爆开,混合成谁都形容不出的颜色,飞射苏夜面门。 黄水有毒,银芒有毒,绿雾更加有毒。九幽神君此人仿佛由毒组成, 他以三才夺攫取敌人兵器,暗算敌人,一向手到擒来,此时却只能用来玉石俱焚。苏夜刀气有多么暴烈,黄水飞溅的速度就有多快。它有个不太可怕的名字,叫作“大化酞醪”,看上去很像大化醪糟。但它是一种世间罕见的□□,可怕到了极点,只要沾上一点,就能将活人化作尸水。 它毒性太烈,所以没有解药。九幽神君将其当作杀手锏,一生之中,每当遇见棘手难缠的敌人,用大化酞醪总能收到奇效。因此,他见夜刀势不可挡,当即取出阴阳三才夺,拼着毁坏这件最珍贵的心爱兵器,也要将苏夜变成一滩黄水。 他甚至没想到自己被它迸溅的可能,隐在黑袍深处的脸上,已隐隐露出笑容。他喜欢看这种场面,更喜欢听强敌惨叫的声音。他觉得自己今日在劫难逃,那么拖着对头一起死,倒也可以接受。 笑容尚未展开,便凝固住了。苏夜竟在不可能的时间,从不可能的角度,自他面前闪开,迅速退出了空劫神功的劲气范围。与其说九幽神君是鬼,不如说她。若非亲眼得见,九幽神君真想不到她的身法能快到这个地步。 苏夜退开,脸色至此方变,变的苍白如死人。黄、银、绿三色打她面前擦过,被她内劲隔离于外,齐齐喷上雷怖干瘦窄小的后背。绿雾裹住了他,银芒深深刺入他的肌肉,黄水浸透他的衣袍,濡湿了他的皮肤。 雷怖并非不能忍耐痛苦,却在大化酞醪沾身的一刻,触电似地跳了起来。他就像中了邪,不顾一切,抛下步步刀,伸手去挠自己后背,一边抓挠,一边大声号叫。 他背部接触毒液,就向下凹陷。他的手接触毒液,五根手指便迅速消失,化成淋漓尸水,滴滴答答落在地面上。 苏夜脸色泛白,公孙大娘脸色比她更白。她双手向后一收,短剑立即飞回,碰也不敢再碰他。原地只留下雷怖一人,徒劳地挣扎跳动着,却无法甩开毒液。 第一百一十七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刘独峰赶到乱葬岗时,天已经快亮了。 夜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夜,至此方休。阴云始终不散,不仅压在山岗上,还压在旅人心头,给人以十分郁闷的感觉。唯在天边极遥远的地方,露出一线死鱼肚皮似的朦胧灰白,想必用不了多久,朝阳便会从那里升起,驱走此地的森森鬼气。 六仆各负一口长剑,抬着滑竿如飞赶到,恰好目睹激战过后,竹林满地狼藉的情景。有时,刘独峰也痛恨自己这异常喜爱洁净的怪癖,可他没有办法。他的衣裳一旦沾上污秽,就像心里也沾到了似的,不由自主地想要作呕。 他以前见过九幽,对其十分厌恶,很不愿意再打一次交道,只因虑及戚少商的安危,方才特意赶来,准备虎口夺食。然而,主仆七人奔上乱葬岗,却没见到戚少商,没见到息红泪,没见到苏夜,更没见到九幽神君。 他们只看见一个神秘的黑袍人,负手立于竹林中央的空地上,仰头望着游移不定的云。 此人身量不高不矮,体态不胖不瘦,大约中等个头。黑袍自他脖颈处垂下,一垂至地,罩住他全身,犹如和尚常穿的“一口钟”僧袍,脖颈以上,又被垂着黑布的斗笠牢牢掩住,令人无法望见他的脸。 这片空地原来不是空地,一场恶斗后,青竹均被齐根削断,飞至远处,露出泥泞土地。黑袍人就随随便便站在那里,动也不动,好像突然从地里长了出来,与四周环境说不出的协调。 以李二为首,抬轿的四仆齐齐停步。云大在旁喝道:“什么人!” 刘独峰却愕然道:“你是……九幽神君?” 九幽神君阴冷残忍,很少直接现身,所以他有此一问。黑袍人听他开口,才缓缓低头,平视着他们,漠然道:“我不是九幽神君,躺在那边的那个才是。” 刘独峰甫见神秘人物,全副心神都放在他身上,没去理会附近的死物。黑袍人伸手一指,指向另外一个方向,才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他沿他手指看去,但见一座残破孤坟凄然耸立,碎裂一半的墓碑前,赫然躺着一具同样穿着黑袍的尸体。 九幽生前将自己的尊容讳莫如深,不肯被任何人瞧见,死后却管不了这么多。雨水濡湿了他的衣袍,使衣料紧紧贴在他身上,勾勒出枯瘦干瘪的体型。无论他长相如何,单看整体,就知道他不太可能是肩宽腿长的美男子。 刘独峰也好,云大到廖六也好,油然生出很奇怪的渴望,想去挑开九幽蒙于脸上的兜帽,瞧瞧他究竟长什么样子。 但刘独峰未及多想,便见黑袍人指向稍远的位置,续而道:“以及……刘大人请运功细看。竹根旁那滩黄色的尸水,乃是江南雷门田字辈高手,杀戮王雷怖。你们既然代表官府,就请为他们收尸罢,不然双双沦为孤魂野鬼,也太可怜。” 雨水混着尸水,实难辨认。还好刘独峰办案一生,见惯了尸体。他凝神仔细查看,果见那丛被削的与地面齐平的竹根旁,水迹颜色与旁边积水稍有不同,且带着滑腻腻的感觉,水面浮起血色油花,确为尸水无疑。 常山九幽神君、雷门雷怖,在细雨凄迷的深夜里,莫名其妙地惨死于此,足以令江湖震惊。刘独峰冷眼看着这两具尸体,也不知为何,忽地一阵阵轻松,似是祛除了多年痼疾,再也没什么可担忧的。 他依然端端正正地坐在滑竿上,颌下五绺长髯沾了水气,看上去比平时更顺滑,双耳则微微颤动,悉心听取黑袍人所说的每一个字。那嗓音苍老嘶哑,如同出自七八十岁的老年人之口,毫无特异之处,更不是他听过的任何人的声音。 云大向前踏出一步,想去为九幽神君收尸,见他毫无反应,又立定不动。刘独峰最后看了尸体一眼,淡淡道:“好厉害的化尸水。刘某曾经听说,江南毒手药王出自十二连环坞,想必是他为龙王配置的奇毒?” 黑袍人仰天长笑,声震竹林,震的残留竹叶簌簌落地,笑完方道:“毒手药王从不配这等药物。实不相瞒,九幽神君与我交手途中,一时不留神,不幸误伤雷怖。罪魁祸首是这东西里装的毒液,刘大人可莫要怪错了人。” 他一边说话,一边从袖中抽出一支鸭嘴形状的兵器,向他们亮了亮,又缩了回去。 刘独峰道:“原来如此,你也不知这是什么毒?” 黑袍人道:“九幽神君没告诉我就死了,我当然不知道。我把它叫做氢氟酸,刘大人若有兴趣,可以自行取名。” 刘独峰笑道:“我只是问问而已,否则不好向傅丞相交待。这么说来,尊驾的确是五湖龙王?” 黑袍人阴恻恻地笑了几声,亦笑道:“除我之外,更有何人?等刘大人你前来救驾,戚少商等人早已身遭不测。我杀了九幽之后,一直在这里等候你们。好在你人还算聪明,并未让我等太久。” 刘独峰不动声色,颔首道:“过奖。” 他与四大名捕一样,足迹踏遍中原大地,专门追捕最为穷凶极恶的凶犯,对十二连环坞绝不陌生,也知道自己在江南办案十分顺利,大有五湖龙王在幕后配合的原因。但官是官,匪是匪,两者永远不能相容。他不愿与龙王为敌,却也无意和他攀上交情。 龙王特意等候他们一行人,可见必有要事相商。他丝毫不着急,吐出过奖二字,便不再说话,静等龙王继续说下去。与此同时,他尽聚全身功力,调动数十年缉捕经验,试图通过对方的举止语气,一窥掩在黑袍下的端倪。 五湖龙王似笑非笑道:“刘独峰,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久闻你的大名,却无法苟同你的原则。不过六扇门中,有良心的人太少,有脑子的人更少。你已算是其中出类拔萃者,我别无选择。” 刘独峰一挥手,制止身边人出口呵斥,悠然道:“看来你真的等了很久,都等出了火气,不然何必在谈正事前,特意损我一顿?” 五湖龙王道:“我没损你,我在褒奖你。我若损你,你自会知道。也罢,且让我长话短说。你想找戚少商与息大娘,问清皇帝下密诏的原因。如今我已知道了那个原因,这就转告于你。” 刘独峰道:“我虽不想继续做官,却还想平静安稳地度过一生,对这事毫无兴趣。俗话说,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尊驾何妨给我个面子,把那秘密烂在肚里?” 五湖龙王哈哈一笑,笑道:“你们几位想去收尸,但去无妨。我绰号叫作龙王,实际还是个人,不会吃了你们大人。刘大人,今日你也听,不听也得听,休想做个置身事外的老滑头。即使你不听,人家也会以为你听了,终日疑神疑鬼,非得除掉你灭口不可,那还不如做个明白鬼。” 他先抽出阴阳三才夺,展示给他们看,又收了回去。一取一收之间,刘独峰眼神利如闪电,看清他手背青筋微凸,细纹密布,皮肤十分粗糙,正是老人应有的肌肤,根本看不出破绽。他没有其他证据,只好暂时把他当成老人。 两个老头一坐一站,对视了好一阵子。刘独峰终于道:“成,我认了,你说吧。” 其实他拒听的心意并非很坚决,只因想抽身避祸,才不肯主动询问。此时五湖龙王一定要说,他也就半推半拒地从了。 毁诺城城破当夜,苏夜扮成息红泪,公孙大娘扮成戚少商,自城中联袂而出,路上刻意曝露行迹,引开最为棘手的敌人。真正的戚、息两人打扮的毫不起眼,混在乱军之中,走的无影无踪。傅府高手发觉不对时,戚少商早已寻到安全地点,筹谋威胁皇帝之事。 这个计划本来很容易成功,却因九幽神君重出江湖,险些造成苏夜死在乱葬岗的悲剧。若非五湖龙王及时赶来,杀了九幽,恐怕两位佳人就得变成两具艳尸。 他听完苏夜的叙述,猜测刘独峰将至,便让她们尽快离去,与其他人会合。刘独峰来的不算慢,但终究还是慢了一步。如果他早到一个时辰,说不定能与苏夜本人碰面。 戚少商、楚相玉、太子赵似、端王赵佶之事,也从五湖龙王口中,原封不动地转述给刘独峰。其实刘独峰一接密旨,立刻想到类似可能,听完并不惊讶,仅仅觉得“果然如此”。但他一生忠于朝廷,颇蒙赵佶青眼,此时发觉皇帝不仅是昏庸之君,还得位不正,心中五味杂陈可想而知。 因此,他听说戚少商欲以此事与朝廷作交易,不由更加如释重负,心想如此也好。 五湖龙王一看他表情,顿时明白了他的心思,不屑一笑,笑道:“刘大人既无意见,可见戚少商成功的把握很大。反正当今这位皇帝才具平平,眼高胆小,一听他要将秘辛昭告天下,肯定慌了手脚。至于你们几位,当然又可以急流勇退,四面生光了。拿去!” 他右手一动,打出两枚圆形暗器般的东西。刘独峰心知他并无敌意,抬手抓住,发觉那竟是两枚蜡封的药丸,在他掌心滴溜溜滚动着。 五湖龙王道:“苏姑娘把解药给了我,让我转交给你。他二人服下后,毒性自会消解。” 刘独峰哼了一声,疑心更重,却不好多问。他听过无数传闻,都说五湖龙王喜欢年轻美貌的女子。十二连环坞偌大基业,竟无一名男性总管,足见龙王之好色。 传言已经很难听,还有愈演愈烈之势。连云寨一事中,龙王又对苏夜十分照顾,甚至要叶愁红与公孙大娘听从她的命令,难免使刘独峰大为疑惑,猜测他看中了她,只碍于苏梦枕是她师兄,不方便下手,不得不迂回笼络。 他为人庄重自持,绝不会将这话诉诸于口,将药丸一抛,强行压下疑虑,问道:“顾惜朝他们的解药呢?” 五湖龙王冷笑道:“事已至此,你竟还想着那群人的性命?我没有他们的解药,你下次见到苏姑娘,再帮忙说情不迟。但我劝你一句,你要独善其身,就独善到底,切勿见谁势大,就偏向那边,否则另一方得势时,便是你大难临头的时候。” 刘独峰形容高贵庄严,自有出自世家、身居高位的气度。五湖龙王却狂傲霸道,充满了对他人的不屑之意,要做什么便做什么,半点不考虑别人意见。 老头与老头之间,似乎也有很大的不同。 刘独峰瞥一眼天光,淡淡道:“听起来,龙王对刘某意见很大啊?” 五湖龙王傲然道:“你我河水不犯井水,何来意见?只不过在我眼中,刘大人你堪称一根搅屎棍,哪里有麻烦,你就在哪里乱搅。但遇上真正的麻烦,你又不中用,随便碰块石头便碎了,还惹的自己一身腥臊。” 刘独峰听他采用如此恶心的譬喻,终于有些恼怒,一扬眉便要说话,却听他继续说道:“我一向实话实说,你用不着生气。相信过段时日,你那几位知交好友便会出狱,大可不必为此担忧。我言尽于此,后会有期。” 第一百二十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苏夜凭窗而立,眺望远方的青山黛影。落日熔金,彩云满天,似画师手中握着的羊毫,勾勒出群山轮廓。如果彩霞颜色多几分青金,少几分橙红,那么会很像一幅泼墨写意的山水画,美的让人喘不过气。 她身上黑袍一垂至地,沐浴在凄艳的霞光中,显得又神秘,又庄重,仿佛无数彩光凝聚在一起,陡然凝出的一个深黑色人形。每当她凝视落日暮霭,就可明白苏梦枕的红-袖刀为何像黄昏细雨中,纷纷扬扬拂落下的艳红落花,惊人的艳,也凄清至令人发颤。 这里仍是青天寨,殷乘风、伍彩云夫妇的基业。不过,如今她是五湖龙王,不是苏夜,所以选择了叶愁红居住的客房,耐心等候要等的人。 她将于明日启程,返回开封府向苏梦枕复命。在此之前,她必须以五湖龙王的身份,与戚少商谈谈。可她等待之时,心中怎么也忘不掉今日稍早些的时候,息红泪都说了什么。 那时息红泪避开旁人,独自来找她,向她郑重道谢,感激她竭尽全力,引开九幽神君等追兵,又亲自制定逃亡计划,帮助城中女子安然脱逃。 戚少商经此劫难,心性大变,深沉的像换了个人。息红泪眼见城破人亡,姐妹陆续死伤,何尝不是如此。 她们闲谈时,她秀浓的双眉屡屡蹙起,眉宇间笼罩轻愁,笑的更少,想的更多。他们的确赢了,挫败了傅宗书,逼迫皇帝退让,翻身成为御口褒奖的侠义之士。可他们又什么都没赢,到头来,仍满目空远,不知来日何在,犹如一群惶惶然的丧家犬。 死者长已矣,余下的人仍要好好活下去。因此,苏夜略谈几句,便问及她以后的打算,并说若她想重建毁诺城,自己定会尽力相助。 息红泪听了,感激归感激,竟还微微苦笑,眉间愁色尽散,郁色更浓,柔声道:“多谢你的好意。我安顿好死难受伤的姐妹,就和赫连春水同行,陪他四处走走,或一同回到京城,拜见赫连老侯爷。” 苏夜向来不关心他人的情感纠纷,听完后,仍然大为惊讶,问道:“你已对戚少商彻底灰心,不打算再续前缘?” 息红泪毅然而坚决地摇头,道:“他多次亏负于我,有何前缘可言?我创建毁诺城时,确然满心愤懑,一心想杀了他出气。但那只是一时的想法,不久之后,我发现我可以自己杀他,却不准别人碰他一根头发,顿时心灰意冷。” 苏夜奇道:“这又是为什么?” 息红泪道:“因为我仍想着他,挂念他,如此而已。” 她说到这里,眸中忽地浮出梦幻般的光芒,动人至极,“既然做不到,何必扭捏作态,效仿那些怨妇恨女?他若遭难,我必定出手相助。谁敢伤他,我一定十倍奉还。但重续旧好,再续前缘?我早已断了这个念想,今生今世,绝不会出尔反尔。” 苏夜想起戚少商的风流韵事,只觉无言以对。事实上,顾惜朝能买通八位寨主中的几位,与他们联手暗算戚少商,亦有戚少商本人的责任在内。 她前生今生均听过一句谚语,叫作“兔子不吃窝边草”。戚少商不仅吃了,还把草啃的乱七八糟。 他风流多情,喜欢与寨中女子相好。关系结束后,她们分别嫁给旁人,其中便有连云寨寨主,以及戚少商的心腹手下。做丈夫的发觉妻子与别的男子有染,自然逼问奸夫是谁。这些女子生怕自己倒霉,就把责任都推到戚少商身上,要么说他甜言蜜语诱哄,要么说他依仗武力逼迫。如此一来,连云寨不少人与戚少商离心离德,敢怒不敢言,等顾惜朝以高官厚禄相诱时,新仇旧恨涌上心头,点点头便干了。 息红泪深爱戚少商,为他可以不顾一切,甚至赔进自己的性命。若非如此,她岂会一怒拂袖而去,独自创立毁诺城? 苏夜无意评价旁人私事,但息红泪肯开口向她诉说,可见不介意她多说几句。她轻叹一声,亦苦笑道:“我倒觉得,他如今对大娘你死心塌地,再不会招惹别个女子。噢,你别误会,我并非劝你和他修好,只是实话实说。” 息红泪叹道:“我明白,我怎会不明白。可他来的太晚了,我等了这么久,他走投无路,才想起我息红泪。苏姑娘,你知道么。他落难之初,还投奔了几个红颜知己,希望她们收留他和穆鸠平等人,给他几天喘息机会。她们……一听他没了钱财,没了连云寨,失去一条手臂,又得罪了官府,竟闭门的闭门,不见的不见,根本不肯伸出援手。” 苏夜愣了好一会儿,道:“这我真的不知道。” 息红泪说着说着,仿佛又想起了过去的不快,不觉摇了摇头,傲然道:“其实,他曾亲口说过,那些女子根本无法与我相提并论。可他偏偏为了她们,让我伤心失望。这是他的风流天性,他需要红粉佳人衬托英雄气概,怪不得他。我并不以为他做错了,但我受不了,所以没办法和他一起。” 她语气逐渐加重了,声音却依旧平和悦耳,如银铃一般,“我以前信过他,结果失望至极,如今我已不敢再信。我们强行聚首,最终极可能当真反目成仇,满心怨恨,若彻底分开,还可以当个侠义道上的朋友。” 这些话已经涉及戚少商的*,却令苏夜恍然大悟,彻底明白了她的心情。她也听过,许多英雄人物都有拈花惹草的毛病,即便深爱的人就在身边,也忍不住要和其他女子来往。那些女子甚至不必聪明,不必心地善良,有美貌就够了。 越出色的人物,越觉得这理所应当,谁让他们秀出群伦,把其他男人都比了下去。更奇怪的是,他们的爱人竟也认为毫无问题,反正自己同样可以招惹别的男人,算不上不公平。 戚少商正是其中之一,只可惜息红泪不是那等女子。她和他一样心高气傲,几次争吵无果,愤而孤身远走,成全他的气概,现在更狠下心肠,抛却前尘往事,选了苦守多年的赫连春水。 一个多年不闻不问,落难时才后悔莫及,一个矢志不渝,明知此行生死难料,仍带着几个家将亲信赶来救人,自始至终绝无怨言。苏夜扪心自问,觉得只要长了眼,都会选择后者。 而且,“九现神龙”戚少商固然是英雄,临危赴难的赫连春水难道不是?他出身将门,将“残山剩水夺命枪”练的出神入化,武功好,智计亦高,并不因为自己是侯府世子,就四处留情。他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息大娘回心转意,堪称理所应当。 她正要安慰息红泪,却听她道:“毁诺城中,本来还有我的四妹南晚楚。她也爱上了不该爱的人,来了毁诺城,还时时惦记着人家,终日牵肠挂肚,忍不住去看,发现那人正和妓-女鬼混。她受不了,难过的不行,最后自尽身亡。唉,她是真的傻,赔了命,人家还没把她当回事,真是何苦。” 苏夜沉默了好一会儿,问道:“你把那个男人怎么了?” 息红泪淡然道:“杀了,给晚楚偿命。可我再清楚不过,这没有用。” 苏夜道:“你害怕重蹈覆辙?” 息红泪终于一笑,笑道:“我不怕,我只是不想。事已至此,少商已然平安无事,也无需我陪在身边。毁诺城本为他而建,大可不必再建一次。就这样吧,也许不久之后,我们还会在京城见面。” 据息红泪所言,她尚未把这个决定告诉戚少商。但众人即将辞别殷乘风,离开青天寨,想必不会耽搁的太久。苏夜虽觉时机不太凑巧,却别无选择,只得叫叶愁红通知戚少商,说五湖龙王人在寨里,想要见他一面。 她见戚少商,与见息红泪的目的完全相同,想问清他的打算。息红泪既决定放弃毁诺城,就得妥善安置那些四散逃亡的女子,处理官府发还的金银财物。这将耗费不少时间,反正赫连春水总会帮忙,无需她操心。 戚少商那边也一样。连云寨八位寨主死的死,叛的叛,只留下穆鸠平一人。寨子还在,却物是人非,活着的人大多见利忘义,投靠顾惜朝,必须尽早逐出。但其他人不知所措,犹豫不决,发觉死了好几个寨主,大寨主负罪逃亡,便踌躇着跟了顾惜朝,并非真正的叛徒。 按照苏夜的想法,这帮人能不要都不要。第一种人墙头草似地随风飞舞,今日投靠这个,明日就会投靠那个,要来有什么用?第二种人头脑简单,无法选择自己的老大,谁上位便跟着谁,混江湖就为混口饭吃,简直还不如第一种。不过,如果戚少商脑袋被门夹过,坚持要他们留下,她也无话可说。 她换上五湖龙王的制服,仔细遮掩了容貌,便立在窗前,负手观赏夕阳下的山色。她这么做,并非因为想摆架子,也并非穷极无聊,只是因为真心喜欢自然景色。山峦披金沐彩,斑驳陆离,与她在生活当中,与人打交道的经验相比,美的无法用言语描述。 她看着山水、花草、冰川流瀑、海天一色,总觉得自己已离开了尘世,在无边无际的天空中乘风遨游,自在逍遥,忘掉了此生以来的所有烦恼。但是,有人在附近说句话,她就得从畅想中回神,耐心处理所有事务。 当火烧云变的深暗灰黑,彩霞颜色逐渐黯淡,戚少商终于来了。他一跨进房门,便见五湖龙王阔别已久的背影。背影只是背影,却因站立姿态不同,有着一览众山小的气派。 不知道为什么,他心底忽地涌出一股感激,感激他作盟友时公平守信,自己失势时又全力相救,居然不惜亲自出手。以前他与龙王只见过一面,着实谈不上什么交情。此事之后,他的感觉已和过往截然不同。 苏夜缓缓转过身,以黑布为掩饰,仔仔细细打量着戚少商。她发觉他眉头锁的比息大娘还紧,右手亦不自觉地握成拳,不觉暗自喟叹,心想:“真糟糕,息红泪已告诉了他。” 世间的事大多很残酷。孩童尚能托庇于父母,不必独自面对。成人却得咬牙挺住,认清事情不可能尽如人意,坏事发生时,唯有拼命鼓舞自己,想出解脱的方法。成功了,就可跨过这道坎,迎来下一次不幸;失败了,人生多半就此终结,再无未来可言。 这一刻,苏夜真不忍心招呼他,要他在失恋不久的情况下,被迫谈及比感情还失败的事业。可人家来都来了,总不能马上叫他离开吧。 戚少商失去左臂,无法抱拳为礼,也无法作揖,只得欠了欠身,道:“久违了,龙王。尊驾风采依旧,可喜可贺。” 苏夜道:“戚兄元气渐复,也是值得庆贺之事,请坐。” 戚少商面对苏夜时,态度远比面对五湖龙王自然,更容易流露真实情绪,说话也更随意。他将她看为绮年玉貌的女子,自然如此。但五湖龙王声音也不好听,模样也不好看,皮肤也不娇嫩白皙,只能引发谈话对象的谨慎态度。 不过有些话龙王可以问,苏夜就不太方便了。她还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必须面对面相谈,才又装扮成这个鬼样子。此时,两人隔着一张桌子,正襟危坐,看上去无聊至极,毫无自由自在的意味。 苏夜亲自为他斟茶,戚少商道了声谢,却没去拿茶杯,显见心思不在茶上。她见他如此,也不废话,只用三言两语,便将话题导上正轨,冷声道:“戚兄大可不必这么客气,更无需计较皇帝的颁赐封赏,这本就是你们应得的。我听说,顾惜朝被龙八太爷带走后,就此下落不明,你是否要找他报仇,再回边关整顿连云寨?” 戚少商听到顾惜朝之名,哼了一声,似冷笑,又似单纯的轻哼,声音中绝无欢愉之意。他不作任何掩饰,只淡淡应道:“不错,他和黄金麟均是我的仇敌。铁手兄不屑与他们计较,我却不得不计较。” 他终究没忘记那杯茶,这时拿了起来,一饮而尽,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又道:“文张、鲜于通、冷呼儿三人尚未拿到解药,苏姑娘似乎也无意给他们解药。他们不久后便会毒发身亡,用不着我出手。如果他们竟平安活了下来,再提报复之事不迟。” 苏夜颔首道:“说的好,富贵险中求。若没这个本事,被人报复也只好认了。” 戚少商似乎不想多谈,道:“龙王驾临青天寨,指名要见戚某,难道只为问一问顾惜朝?” 苏夜笑道:“自然不是。皇帝颁下圣旨,要官府助你重建连云寨。你究竟想不想这么做,还是另有打算?” 戚少商与息大娘情投意合,性格有相似之处,但在谈心方面,两人又截然不同。息红泪毕竟是个女子,心思细腻敏感,见了同为女子的苏夜,难免一时忘情,向她吐露心里话,也不如何避忌感情问题。戚少商恰好相反,想要和他交心地谈些什么,必须单刀直入,迫他说出口不可。 戚少商自嘲地一笑,叹道:“龙王若挂念着贵帮的马匹,去找顾惜朝要吧,戚某对此一无所知。” 苏夜道:“戚兄,老夫年纪大了,人越老,脸皮就越厚,又向来说一不二,受不得别人敷衍。我会一直问下去,到你回答为止。” 戚少商收起笑容,扫了她一眼,却没听出任何异常,看出任何不对。他并不喜欢支吾遮掩,只因惊悲交集,如遭雷噬,不愿立即提到息大娘的名字。苏夜执意相问,他也不再拒绝,淡淡道:“起初我确有此意,准备与大娘返回连云寨,召集逃走藏匿的兄弟,重整旗鼓。可惜……大娘不这么想。” 苏夜道:“所以你也不想这么做?” 戚少商犹豫一下,终于答道:“是,我心灰意冷,失去了对任何事的兴趣。龙王若有什么话,不妨痛痛快快说出口。江湖上人尽皆知,戚少商有负于息红泪,毁诺城便是由此而来,因为我违背了对她的承诺。如今我落到这个地步,只是咎由自取。” 苏夜缓缓道:“别这么想。每个人都要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有人坦然认了,有人垂死挣扎。” 戚少商冷笑道:“所幸我不是垂死挣扎之辈。” 天总是黑的很快,等戚少商说完息红泪的选择,天空已完全陷入灰暗,眼见夜幕低垂,长夜将至。他们两人均无点灯的意愿,仍坐在原处,各自想着心事。 戚少商在想息红泪,她却在想苏梦枕。她始终认为,如果两个人在一起很快乐,那么就该永远在一起,如果相反,那就得尽快分手,各奔东西,以免因爱生恨,一发而不可收拾。人世间,能令人快乐的事物太少,令人悲伤愤怒的太多。既然如此,一个人大可不必自寻烦恼,硬守着令自己痛苦的爱人。 在这一点上,她和息红泪几乎有着一模一样的想法。爱情或者刻骨铭心,永世难忘。但是,如果其中浸透了眼泪,那么为何不干脆去和洋葱约会? 戚少商见她前,已吩咐过手下兄弟,叫他们不可四处找他,叶愁红也做过相应布置,所以迄今为止,并无一人前来打扰他们。她沉浸在诡异悲哀的气氛中,又沉默片刻,方道:“我对你们之间的爱恨情仇,并无太大兴趣。你能立刻想通,不做纠缠,已是失意人中的佼佼者了。” 戚少商苦笑道:“承蒙夸赞。不说这事了,另外还有一个消息,你可能尚未听过。” 苏夜道:“哦?” 戚少商道:“铁兄……我是说,四大名捕排名第二的铁手,铁游夏,为了帮我而自行脱去官服,辞去官职。皇帝诏命他官复原职,他却不想承命,也不想回京。” 苏夜确实没听过这消息,听他这么说,不由一愣,旋即笑道:“是么?这倒奇了。你还不派人去京城通知诸葛小花,告诉他,他心爱的弟子想离家出走?” 戚少商十分敬重铁手的为人,又与他相交莫逆,不愿顺着她的话说笑,皱眉道:“龙王不想知道原因?” 苏夜道:“如果你说追命,我还可能猜不透缘故,铁手的心思却明白的很。此人为人厚道,心肠极软,又极为正直。他得知皇帝与权臣狼狈为奸,得位不正,追杀宗室兄弟,涉嫌谋死向太后,所受的打击可想而知。豺狼当道,君子难行。他对六扇门产生怀疑,觉得自己所做的事情毫无意义,岂非正常的很?” 戚少商半晌不语,良久方道:“的确如此。太监宣读圣旨时,我都觉得无比荒谬,何况是他。” 苏夜道:“你和我说这件事,又是为了……我明白了,他想落草为寇,加入连云寨,用江湖规矩行侠仗义?” 她不待戚少商回答,随即又道:“这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戚少商奇道:“你真这么认为?” 苏夜道:“我有说谎的必要吗?横竖以他的为人,真要走,必定先禀报诸葛小花。诸葛若觉得可以,那就可以。话说回来,你特意提及铁手,莫非想把连云寨交给他,自己浪迹天涯?” 戚少商靠在椅背上,冷冷盯着她,却只能看见一张下垂的黑布,看不见黑布后的表情。他按捺着掀开黑布的渴望,一字一顿地道:“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你。铁手勘不破心头魔障,戚某也一样。我需要时间想清楚,不然勉强回到连云寨,也只是个终日疑神疑鬼的平庸寨主。” 如果他一心想要重建山寨,苏夜便没太多话好说了,最多为他提供助力,重续盟友关系。但她预先猜到戚少商的决定,此时正中下怀,平静地道:“如此也好,只不过,戚兄无处可去的话,何不暂时加入十二连环坞,帮我一段时间的忙。待你想通之时,去留随意,老夫绝不强留。” 戚少商周身一颤,失声叫道:“你说什么?” 他挺直了身体,不可置信地望着那张黑布。五湖龙王苍老沉重的声音,正从黑布后面传入他耳中,语气极为平淡,又极为笃定,“你和敝帮打过不少时间的交道,应当很明白我们的行事风格。程英她们与其说是我的手下,倒不如说是我的朋友。敝帮初入京城,正是用的着人才的时候。戚兄文武双全,目光长远,又有侠义心肠。老夫宁可信任你,也不愿信任来路不明之人。” 戚少商听她把程英、任盈盈等人称为“朋友”,只觉十分可笑,又无法拆穿,只好暗自嘲笑他年老好色,险些没听明白她后面的话。但是,只听前面几句,五湖龙王招揽之意,已经再明白不过。 十二连环坞的龙头老大当面相邀,请他为十二连环坞做事。 他当惯了连云寨大寨主,不愿听从他人命令行事。当年,他置雷卷的培育之恩于不顾,离开霹雳堂,自立门户,正是因为不愿屈居人下。他曾以为,自己是天生当老大的人,不该屈居任何人之下,最近却对此生出极深的怀疑。心腹背叛,挚友投敌,连息红泪都毅然斩断情丝,令他无比挫败,又无比困扰。 因此,替人办事和当家做主,似乎没有那么大的区别了。而五湖龙王所言真实无虚,给他的提议加上了另一块砝码。他知道,十二连环坞帮规森严,严禁作奸犯科之事,对帮众的去留却极为宽松,亦从未有过严酷刻薄的规矩。他与几位总管时常通信,并不陌生,最近又认得了公孙大娘。与她们共事,似是件美差而非折磨。 他本来只想走的远远的,走到无人认得他的地方,找到答案再回来。但苏夜一说,他又觉得天涯无处不可为家,暂且加入十二连环坞,似乎也没什么不好。十二连环坞势力极大,并非连云寨可以比拟,素无恶行,也不必担忧五湖龙王强迫他去干伤天害理的事。 苏夜刚开口时,他只想脱口拒绝,仔细一想,反倒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答应。对他而言,有事可做,总比浑浑噩噩地浪费时光要好。 苏夜见他表情有所动摇,知道他动了心,正在考虑,也不去催他,只道:“戚兄若不乐意,就当我从没说过。你不必立即给我答复,哪天有了兴趣,随时可以去京城分舵找我。” 戚少商忽地问道:“一直以来,你人都在京城?” 苏夜笑道:“我还能在哪里?即便我远行在外,人家也会觉得我在那里。戚兄以为,雷损迟迟不曾硬攻京城分舵,是怕苏梦枕黄雀在后?不,他怕的是我陡然现身,和苏梦枕联手,瞬间逆转形势。” 戚少商尚在沉思,她已经站起身来,道:“言尽于此,戚兄请务必保重。” 第一百二十一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苏夜本以为,戚少商与息红泪劳燕分飞后,连云寨一事便彻底完结,只需静等到第二天。如若天气晴朗,驿路畅通,他们就当天上路,返回京城,若不然,可以再等几天,等放晴为止。 息红泪决意放弃毁诺城,又觉轻松,又觉不舍,与唐晚词、秦晚晴二人长谈一番,解释她的决定与苦衷。她们目睹她为戚少商伤心失落多年,终于想通,高兴还来不及,自然不可能责备于她。更何况,唐晚词爱上了雷卷,同生死、共患难后,彼此有情,已成佳侣。秦晚晴与沈边儿也一样。 她们既有所爱之人,也可补足失去姐妹的遗憾,倒是神威镖局令苏夜大为意外。高风亮鸡飞蛋打一场空,痛定思痛,懊悔自己的所作所为,已自行从总局主的位置上退下,将镖局交给唐肯,希望他重振神威之名,莫像他一样,行侠仗义一世,老来却屈服于权臣淫-威,出卖了朋友。 就在此时,云大忽然登门求见,口称刘独峰有请。刘独峰不知她的身份,在她面前,摆足了前辈的架子,有事不亲自上门,反而派来下属,把她叫过去说话。 苏夜想起自己对他的评价,决定永远不收回。她一向平易近人,暗中腹诽,脸上则客客气气,随叫随到。但她下山前,还是先问了一句,“刘大人该不会又催我拿出解药吧?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就不去了。随便官府怎么报复,解药我绝不会给。” 云大为六仆之首,年纪最大,为人也最厚道稳重。饶是如此,他听了她尖刻刁钻的问话,仍觉得有些吃不消,苦笑道:“姑娘多虑了,大人已决定不管这件事。请你去,是因为其他人想见你。” 苏夜满心狐疑,连问几次那人是谁,云大却听从刘独峰的吩咐,坚决不说。她的好奇心压倒了懒惰,犹豫之后,乖乖跟他前去,见到了住在官驿中的刘独峰,还有同在一个房间的另外一个人。 刘独峰出行乘坐滑竿,足不点地,平时则坐特别为他准备的座椅。椅上一点灰尘,一个指印都没有,仿佛别人在上面轻轻按一下,刘大人的清白就被亵渎了似的。 苏夜见他这么坐着,反倒微觉意外,向他裣衽一礼,笑道:“刘大人平时果真平易近人,还以为你在屋中时,也要这六位兄台抬着滑竿,好让你坐在上面呢。” 旁边的张五道:“姑娘猜的大致不差,这把椅子椅背、扶手都比寻常椅子为厚。大人要离开房间时,只需在机括按钮上轻轻一按,弹出……” 刘独峰好气又好笑,喝道:“张五,不要说了!” 苏夜冲他一笑,不再理他,径自走到床前,注视着躺在床上的人,微笑道:“文张,文大人,你好啊。” 床上的人正是文张,面容颇为憔悴,气色倒还好。程灵素恪守毒手药王遗训,一生不用无药可解之剧毒。苏夜却是药王门的不肖弟子,有机会便把剧毒四处乱撒。即使如此,她也很少蓄意折磨敌人,极少使用带来极大痛苦的毒。 文张被尤知味救出后,苏夜深恨他诡计多端,城府深沉,又给他下了另外一味药,令他动弹不得,虽然能吃能睡,却彻底失去了反抗能力,变成终日卧于床上的病人。 不过,此人聪明至极,自始至终极为低调,让黄金麟去做招人恨的事,也没率领官军,杀过戚少商的兄弟。戚少商筹谋复仇时,对他并无太大恨意,并未把他算上。皇帝下旨替戚少商出气,文张大名赫然列在其中,却没真受什么处分。 文张与她对视,脸上既无惧色,亦无恨意,只虚弱地道:“托姑娘的福,我没怎么好。” 苏夜笑道:“我以为刘大人已回京去了,居然还留在这儿。难道出于同僚之谊,特意来看护文大人?” 刘独峰轻咳一声,道:“本地还有少许官面上的事务,刘某负责料理,事情一完,立即回京复命。文兄想见姑娘,我就擅自请你过来,请不要见怪。两位慢谈,我先出去了。” 苏夜点头道:“刘大人言重。” 她身边未带同伴,足以见得她信任刘独峰,不认为此行对己不利。“见怪”云云,只是常见的客气言辞。云大听刘独峰发话,便掀动椅背上的机关,只听啪的一声,木椅前后弹出四条木杠,竟是一个轻便的小型滑竿。四人抬起刘独峰,向门外走去,沿水廊前行,须臾间出了院门,将苏夜和文张扔在房间里。 苏夜不知该摆出何等表情,目视他们背影消失,方蹲身坐在床边,问道:“文大人找我有事?” 文张声音虚弱,却十分清晰,低声道:“看来,你绝对不肯给我解药。” 苏夜道:“怎么,温家老字号高手,蜀中唐门高手,下三滥何家高手,都解不开我的毒吗?” 文张缓缓道:“解不开。此毒发作虽慢,药性却错综复杂,极难解除。” 苏夜道:“不错,我配药之时,要的便是这个效用。文大人,咱们两个说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不必绕圈子了吧。我知道,你心中还存有些许幻想。可我都不肯为冷呼儿那蠢货解毒,又怎会为你这么做。” 文张忽然嘴角一咧,露出一个颇为端正的笑容。他卧床多日,相貌依然清矍,颌下长髯也整理的一丝不苟,不得不说是他的过人之处。 苏夜又一愣,只听他道:“你错了,我从未这么想过,一看你的眼神,我就知道我难逃一死。我只想知道原因,因为我并未直接得罪你,也没伤过戚少商。” 官驿比山寨更为幽静,尤其有高官在此居住,祥和安静的犹如深山古寺,院中古树耸天,郁郁森森,即使在盛暑之时,也时常带来几缕沁人心脾的凉风。 苏夜听着树叶哗哗摇响,略微出神了一刹那,微笑道:“大人你贵人多忘事,你忘了你领着千余官兵,包围我们,要把我们一网打尽。你忘了你让弓箭手出列,组成箭阵,要把我射成刺猬,射不死我,至少要射死师无愧。这不叫得罪,什么叫得罪?” 她话锋一转,又道:“但你说的没错,比起黄金麟,你的确不曾伤过多少人命。不幸的是,你太聪明了,城府太深了,我宁可留黄金麟一命,也不留你,因为我听了你升官发财时的所作所为,居然有点怕你。我不知道让你活着,会有多少侠客义士死在你手上。” 文张竟不惊讶,只道:“原来如此。我很同意你的说法,他们几个确实都是蠢货。” 刹那间,苏夜对他几乎有些抱歉。无论心肠恶毒与否,手段残酷与否,一个有风度的敌人,总比撕下脸皮什么都不要了的敌人,更令人敬重和愉快。但他可以彬彬有礼,谦谦君子,客客气气地残害忠良,以别人的亲人好友为人质,逼迫对方与他坑瀣一气。 有些时候,这位“风雅君子”的行事方式,可以吓的人把昨天的晚饭吐出来。 文张见她迟迟不答,又笑了一下,问道:“苏梦枕知道你私下是这个模样吗?” 苏夜笑道:“哎呀,我和师兄的名字,这辈子都分不开了,是吗?” 文张道:“你若觉得不高兴,那就最好不过了。” 苏夜道:“恰好相反,我对你依然很抱歉。其实,我很喜欢这两个名字连在一起,这让我想起幼年时在小寒山上的生活。但我想你没兴趣听这些,所以最好言归正传。你明知我要你们的命,为啥还叫我过来,这可没什么好处。” 文张也咳嗽了起来,边咳边道:“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 苏夜道:“请讲。” 她目光清澈如水,锋锐如冰刃,投在文张脸上,清冷逼人,就像泉水滚过他的眉毛、眼角、胡须,把它们统统涤洗干净了似的。她看见,文张狭长的双眼里,忽地爆发出奇异光彩,仿佛垂死之人终于找到了一根木头。与此同时,这种光彩中,还带着极为浓重的恶意。如果只看他的眼神,苏夜会觉得有陨石当空坠落,把她砸死在他面前。 文张的喘息和咳嗽终于停止了。他虚弱而疲惫,却无比清晰地道:“我有家人,我有儿子。他们都知道是你杀了我。我死后,你将惶惶不可终日,因为他们会为我报仇。” 苏夜将双臂抱在胸前,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应道:“尽管我想说你罪有应得,不是无辜受难,但这很公平。儿子要为父亲报仇,天经地义,不必看他父亲是不是个烂透了心肠的大恶人,是不是先去招惹别人,又被反杀。令郎高姓大名?在何处高就?从此之后,我肯定惶惶不可终日,整天什么都不干,提防着令郎的复仇。” 文张双眼紧盯着她,蓦地又说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我不信。” 苏夜笑道:“不信?” 文张道:“我不信你来自东海小岛,多年未履中原。我不信你没有江湖经验,一切只靠聪明才智。” 苏夜既不承认,亦不否认,只笑着问道:“令郎的名讳?” 文张瞪视她半晌,泄气似的道:“罢了,你若是麻烦,也是苏梦枕的麻烦。小儿随汉,雪岸,随时恭聆候教。” 苏夜缓缓道:“文随汉,文雪岸。很好,大人请放心,我已牢牢记下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苏梦枕并未把她扔出去。 他带着她连下七层楼,走出玉峰塔,站到塔外,指着塔下的泉眼问道:“这是什么?” 苏夜愣了一下,顿时觉得他在逗着她玩,看了一眼不断涌动的清泉,冷冰冰地道:“……泉水?” 苏梦枕道:“天泉山的天泉,指的便是这口泉。天泉与玉峰塔,向来是天泉山上,两道最著名的风景。” 苏夜啊了一声,笑道:“是么?可惜金风细雨楼在此建帮立业后,别人想来游览风景,就没那么容易了。” 苏梦枕知道她向来如此,若不自行把话说清楚,那她就会东拉西扯,扯到别人主动放弃为止。他叹了口气,道:“此话不错,金风细雨楼就建在这里,于天泉侧畔,以玉峰塔为中心,建起四座楼。” 苏夜目光从泉眼移开,逗留于不远处四座古雅的高楼上,淡淡道:“师兄,我觉得你的口气不太对劲。既然你主动谈起这事,我就不避忌了。你和你爹爹……为什么选择天泉山?” 苏梦枕道:“你知不知道,五湖龙王把十二连环坞建在何处?” 苏夜终于又把目光转了回来,直勾勾看着他。她看了很久,久到连苏梦枕都狐疑起来,心想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他正要问,却见苏夜微微一笑,笑道:“怎会不知道。十二连环坞的核心为朱雀楼,朱雀楼建在金陵玄武湖,正对着六朝留下的古城。金陵旧时王气已销,另一朝王气却渐渐升腾,林木幽深,气象万千,是个很不错的地方。” 苏梦枕冷冷道:“他是什么用意,我便是什么用意。” 苏夜眨一眨眼睛,突然又笑了。她很想问他,五湖龙王到底有什么用意,却只是笑着应道:“恐怕你得把话说的更清楚些。” 她进开封府时,冬日气温急降,风雪漫天,寒风四起,冻住了塔下的清泉,让泉水无法流动。她所见到的,不过是一口封冻的泉而已。来年开春后,泉水解冻,清流湍湍,但在那个时候,她先进了洞天福地,又忙碌于连云寨一事,时至今日,方有机会细细打量它。 苏梦枕道:“江湖上,曾流传着一个关于天泉山的传说。” 苏夜道:“我已经在洗耳恭听了。” 苏梦枕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心知公务之外,要她严肃以对,比登天还难,遂道:“传说若干年前,天泉山不是山,而是一片汪洋水泽。人们只能在湖边的高地上耕作,每隔一段时间,便有泉水从湖中激射而出,直指苍天。人人都说,湖中泉眼便是海眼,与东海相通。” 苏夜缓缓道:“所以这个传说,便是讲述天泉山如何从大湖变成高山的?” 苏梦枕道:“是。” 他并不是个喜欢讲故事的人,所以特别提及这个传说,必然有其特别的目的。苏夜兀自记得,她小时候和他开玩笑,逼着这个少言寡语的师兄讲个故事听听。他想了很久,讲了一个鬼气森森的寺庙里,鬼少年和鬼萝莉的故事,讲完之后才告诉她,这故事在附近民家很是流行,描绘的正是小寒山报地狱寺。 苏夜听完,半晌说不出话,不知道应该作何评价,只好默默走开。 但她没想到,苏梦枕如今所讲的这个“传说”,竟比闹鬼的古寺更令她无言以对。 传说内容相当简单,说某个地方官想填平大湖,将其变为适合耕种的良田,造福于民,但用了很多方法都无能为力。后来,来了一帮权势倾绝天下的结义兄弟,一共七个人,决意要做成此事。 他们动用帮中七万人,运来无数矿石木料,耗时整整三月,炭火日夜不停,烧红了半边天空,将矿石融成铁水,最后铸成一口极厚极大的铁锅。七人合力,将铁锅推进大湖,恰好盖住了泉眼,使泉水不能上涌,湖水逐渐干涸,终于变成了那名官员想要的良田。 如今,传说留下的痕迹唯有天泉。早在玉峰塔建起之前,天泉便已名震天下。 苏夜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眼神看着苏梦枕,嫌弃之情一览无遗,简直不敢相信他用这么愚蠢的传说打发她。苏梦枕与她对视片刻,仍是忍不住笑出声来,笑道:“我的话还没说完。” 苏夜笑道:“你说啊,我还在洗耳恭听。” 苏梦枕道:“这七名结义兄弟中的老大,便是昔年的江湖第一人,权力帮帮主‘君临天下’李沉舟。而制定这个计划,全程统筹谋划的人,便是权力帮总管,柳五柳随风。很多人认为传说不足取信,却在听了李大和柳五之名后,又认为不是没有可能。” 他们说话之际,均缓步向天泉走去,站在高处,俯瞰清透晶莹的泉水。苏夜笑了几声,摇头道:“这只能证明,头壳里没长脑子,也可以混江湖。权力帮覆灭,至今不过几十年,文张手中还握着他们的九天十地十九神针。一个人要蠢到什么地步,才会相信这等蠢话。” 苏梦枕笑道:“信与不信,又有什么区别?” 苏夜认真地道:“区别可大着了,如果你当真相信此事,我只好当你被人易容顶替了身份。不过你别急,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想说权力帮名声赫赫,纵在基业灰飞烟灭后,仍可用来当神话传说的主角。不管多么荒谬的事,只要说是他们做的,别人便信了。” 苏梦枕道:“权力帮之前,还有一个名叫天狼社的势力,乃是当时江湖唯一霸主,首领为一对姜姓兄弟。兄弟两人不能齐心,互相猜忌,才给了权力帮崛起的机会。” 苏夜对武林过往知之不详,对她而言,重要的只有现在和未来,过去无关紧要。但苏梦枕一开口,她立即明白他接下来想说的话,于是一言不发,只静静听着。 苏梦枕又道:“而权力帮,同样覆灭于内部的裂痕。李沉舟猜疑柳随风,设计试探他的忠心,却导致柳随风身亡,权力帮失去军师。再后来,李大自己也中了别人的计,死于非命。权力帮后继无人,一夜间风流云散。” 苏夜仍未说话,盯着天泉,好像泉水里正有怪物往外爬。她仍在笑,笑的极其讨人喜欢,笑容中有种神秘的意味,让人很想知道她的真实想法。 苏梦枕也不在意,只道:“你明白了吗?我听说权力帮的历史后,便在心中立誓,永不怀疑兄弟,永不重蹈覆辙。天狼社与权力帮皆因此而亡,前事之鉴,为后事之师,我怎能再犯这等错误?” 苏夜不答,忽然伸手向泉下一指,问道:“莫非我看错了?水里怎么还有半截塔?” 两人极目眺望,果见一只巨大石笋般的白色塔尖,影影绰绰露出水面。泉水荡漾不休,塔尖也忽隐忽现,刹那间不知是真是幻。但她眼神极其锐利,既看到了塔尖,就说明那绝不是幻象。 苏梦枕沉默了好一会儿,淡淡道:“你没看错,天泉被人称为海眼,那座塔就被人称为镇海塔。这塔奇怪之处在于,不管泉水是涨是落,塔尖永远与水面保持同一高度,就像塔下有东西托着它,随时调整位置。” 他之前还在笑,笑的很愉快,此时脸上却没了笑容。苏夜道:“这座塔又有什么见鬼的传说?” 苏梦枕道:“有。传说工匠下水勘探,发觉镇海塔鬼斧神工,由一整块囫囵的石头凿成,似非人力所为。塔身上刻着十四个字,‘天泉山下一泉眼,塔露原身天下反’。” 苏夜霍然转身,道:“塔露原身天下反?原来你们是为了这个。瞧你这犹豫再三的模样,我还以为它是锁妖塔,塔一倒便妖孽四出呢。” 苏梦枕冷冷道:“正是为了这个。” 苏夜只看了他一眼,又转过身去,想目测镇海塔的根部,只听他在背后问道:“怕了?” “为何要怕?” “因为这是条充满了艰难与血腥的路,”苏梦枕道,“我已经决定,在这条路上咬着牙走下去,走到我喘出最后一口气为止,可你……” 苏夜淡然道:“我不怕。” 如果她真的很年轻,恐怕早就穿上水靠,潜入天泉,亲眼看看塔身上的字,可惜她并不真正年轻,打量片刻,已然失去了对它的兴趣。她看待谶言、预言、皇帝们最爱的祥云吉兆,永远抱有怎么形容都不过分的讥讽态度。想要她重视它,需要合适契机才行。 她最后看了一眼天泉,叹了口气,轻声道:“可惜这句话未必能够成真。” 苏梦枕皱眉道:“什么?” 苏夜笑道:“没什么,看来,你和五湖龙王的梦想冲突了。” 苏梦枕道:“如今还谈不到这么远。” 她之所以说“未必能够成真”,是因为在天下大乱,烽烟四起之前,北宋已被金国所灭,尚未到天下反的地步。然而,这一世又不是真实历史上的北宋,无法就此说绝不可能。 倘若能够改朝换代,她一定尽力而为,但想要悄无声息地改朝换代,才叫真正的不可能。 自古以来,朝代更迭大多由乱世伊始,群雄逐鹿,决出最后的胜利者。若说苏梦枕想于乱世中寻可趁之机,还得等个十多年;若说想走王莽、司马氏的老路,他偏偏瞧不起朝廷官爵,屡次婉拒皇帝要他入朝为官的意愿。她想了半天,竟不知他到底想怎么做。 她也无意在这时多话,只笑道:“你不愿提防兄弟,让人寒心,那就算了。不过,我猜忌你兄弟,把他们当可疑人物对待,认为任何人都有可能被雷损,被朝廷收买,你总不至于见怪吧?” 第一百二十五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苏梦枕笑道:“你想做风雨楼的柳五?” 苏夜嗤的一声笑了,摇头道:“就算我是柳五,你也不是李大,所以这不重要。而且苏大和苏二?听上去真的很蠢。” 苏梦枕道:“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苏夜又微微一笑,笑道:“我明白,你仍然觉得,没有人比我更适合做你的副手。中神煞虚位以待,空闲了好几年,也该找个新主人。只是我不明白,苏公子你文武兼备,刀法练的好,人也雄才大略。杨无邪过目不忘,思维缜密,看人做事极为精准。你们两人天造地设,配合的天衣无缝,又需要我做什么?” 苏梦枕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长处。我身为风雨楼之主,唯有把下属安插至他们应去地方,让他们尽情发挥作用,才能让楼子长远发展。无邪乃是风雨楼唯一的军师和智囊,无人可以代替他,但他并无统率之才,在很多事情上,他不是最合适的。” 苏夜一愣,问道:“所以,我合适?” 苏梦枕冷冷道:“是。” 苏夜道:“其实我去寻找戚少商之前,无邪曾从白楼调出不少文档资料,要我仔细看一看,然后牢牢记住。资料不仅多,而且重要,牵扯到你们在京城和外省的势力分布,分舵所在,各堂口位置,每个堂口的兄弟数目,可堪信任的镖局商队,甚至还有你们派到各大帮会门派的卧底名单。” 苏梦枕的目光终于离开了天泉,先投向山下熙熙攘攘的开封府,又陡然划出一道弧线,落在她脸上。他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变为满脸阴寒。 这种阴寒和九幽神君的全然不同。九幽是阴寒中带着可怖,他却是阴寒中带着灼人。与他对视,是件很辛苦的事情,因为对方会从心底生出一股不安,觉得自己要被这两点寒火烧成灰烬。 苏夜笑道:“要是你现在告诉我,你没有命令杨总管这么做,是他自行其是,我会极为惊讶。” 苏梦枕简短地道:“是我下的命令,而你并未拒绝。” 他实在很想将苏夜留在金风细雨楼,留在他身边。他与她相处越久,这心情就越迫切这并非因为她武功超卓,聪明善断。他本人自幼无所不学,无所不通。他不知何时会死,于是格外珍惜时间,在十几岁时,文武两道已经胜过了父亲苏遮幕。 聪明二字,对他而言,实在算不了什么。 就公事方面,他只是看中了她能令人慑服的气度。想让楼中元老一致认可,并不容易。杨无邪任总管多年,对他提出的,想要苏夜担任副楼主的计划,从无任何异议,足以证明苏夜的资质。 其他人做副楼主,也许会与元老产生冲突,造成内部四分五裂,但苏夜不会。她的身份仅仅是最微不足道的一方面。她讨人喜欢,令人心服,才是最为重要的因素。 他可能永远不会公开承认,他有多么喜欢她,欣赏她。每当他看到她时,就像看到了江南月下盛放的繁花,有种既绰约绚丽,又轻盈沉静的风姿。这让他心神宁定,不由自主想起十年前,在小寒山上的时光。 只要她在他身边,他就感到放松和安心,说话说的比平时多,笑容更多。他向来不喜欢过的太舒服,却很贪恋这种感觉。楼中子弟对此亦有所觉,专挑苏夜在场之时,向他汇报不太好的消息。 他不介意。 他依稀发觉,世上除了她之外,几乎不可能再有第二个人,能给他带来相同的感觉。他希望她留下,一直留下,无论以什么身份都好。哪怕随便想想她可能离开,失落便油然而生。 他就这么负手于背后,冷冷盯着她,想从她神色中,看出与未来关联的蛛丝马迹。但她笑了笑,颔首坦然道:“的确如此,我知道那些资料的价值,却没推拒不看。” 苏梦枕道:“这就是你的答案?” 苏夜道:“在这世上,也许我是最了解你的人,你的敌人得通通靠边站。此地并无外人,巡逻帮众离我足有一百尺。你可以直截了当说话,不必担心旁人听见我拒绝你。” 苏梦枕不答,神情更是高深莫测。苏夜与他对视片刻,无奈道:“我要养几天伤,到城里逛逛,好好想想这事。少则十天八天,多则一月,我会给你最终答复。到那时,你若还想要我作中神煞,那我必定义不容辞。” 十天八天自然是托词。她处理十二连环坞的重要事务,少说也得五六天时间。连云寨之事告一段落,使她得以专心致志,安排人手,准备突袭迷天盟,逼出七圣主。 既然苏梦枕收买了大圣主颜鹤发,附赠二圣主朱小腰,那么她会想到最坏处,即剩下四个圣主被雷损和方应看瓜分了。方应看信心十足,似乎未开战前,已认定她与关七必有交手的机会,足见得他知晓迷天盟中的内部事务。 说他对关七有一定的影响力,又发现自己控制不了一个疯子,只好找个打手干掉疯子,应该不是对他的污蔑。 苏梦枕听完苏夜的英勇事迹,派人关注涉事的几位朝廷命官,发觉事情果然如她所料,正往冷酷无情的地方发展。 傅宗书并未真正置之不理,调动相府势力,为他们寻找当世名医,用毒高人。但那几位中毒已深,毒性已入脏腑,四五天过去,已然一命呜呼,包括文张在内。 顾惜朝却一直下落不明,从未听过他的一星半点消息。苏夜有理由相信,戚少商和息大娘找到了他,报了仇。他们以何种方式报了仇都好,总之从此以后,江湖上恐怕不会再有顾惜朝的名号。 傅宗书也许很愤怒,却不会太心痛。像他,像蔡京,想认义子义女,定有一大批不要脸的人争抢着上任,即便名分无法带来任何好处。套用现代社会的话说,这些人是替代品,消耗品,很方便,却不够重要,用个几年,即使功能方面毫无问题,也该更新换代了。 现代人花钱购买商品,他们不但花钱,还给予权势地位方面的好处,能够买到比商品更值钱的人,也是理所当然。 比起对顾惜朝的惋惜,她敢说傅宗书更生气,气他们办事不力,将好好一手牌打成这样。 她闲暇之余,也曾想过风雨楼的人员构成,发觉苏梦枕所言不差,确实缺少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副手。换句话说,倘若苏梦枕意外身亡,那么风雨楼竟然就此群龙无首,无人能够继任楼主之位。杨无邪虽好,却难以独自挑起如此沉重的担子。他本是生来做军师的人,而非领袖。 若是苏梦枕身强体壮,风华正茂,可能还用不着考虑继承人,但他恰好相反。从这个角度看,难怪他一见她良才美质,立即见猎心喜,担心她辞职不干。 但苏夜知道,她注定当不了风雨楼的副楼主、二楼主。十二连环坞虽有相同的问题,可她身体健康的不能再健康,武功愈练愈高,又有保命神技,委实不必担心出师未捷身先死。她将自己代入苏梦枕的位置想了想,也觉得十分难办。 不过,她一向敢想敢作,想别人之不敢想。倘若戚少商进京,依约前来见她,没准她会将他推荐给苏梦枕。不知出于何种理由,她总觉得他更适合风雨楼,而非十二连环坞。而副楼主之位,既不必承担所有责任,又能满足一个人的权力欲-望,正好适合满心迷茫的戚少商。 除此之外,她同样关注刘独峰、诸葛小花两大神捕的动向。据说后者曾出京一趟,亲自见了见铁手,又面见戚少商,然后无功而返。神侯府在无情回府,铁手暂时落草为寇后,就此沉寂,短时间内并无任何动作。 前者却很令她意外。她本以为他看透官场上的龌龊勾当,又被蔡党挤兑,一回京就得赶紧递交辞职申请,带着全家退隐山林,彻底离开江湖,但他居然没这么做。 他那几位好友被莫名其妙放出天牢,一如下狱之时,不知对皇帝有何等想法。苏夜与他们素昧平生,也不怎么关心,听说刘独峰尚在任上,并未回乡,便正大光明来到刘府,报名求见,然后迅速被人放行。 刘独峰本为世家子弟,后来家中遭逢大难,沉沦一时,又东山再起,造成了他享尽富贵,又四处追捕凶犯的奇怪现象。他与诸葛小花身份职位相差无几,住处却比神侯府舒适的多,正如苏夜想象中的高官府邸。 他有一个妙龄爱女,名为刘映雪,是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千金小姐。苏夜不能理解他得罪无数穷凶极恶之徒,却不教女儿武功的想法,只好认为他有他的用意。他妻子早逝,后来爱上一个名妓楚楚,结果人家嫌他年纪太老,感情尚未开始便已结束。因此,府中除刘小姐之外,再无女眷。 刘独峰见苏夜来见他,自然不会特别高兴,好在也没有闭门不见的意思。待仆人送上清茶,他举起茶杯,略沾一沾唇,便道:“姑娘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次来找刘某,有什么要紧事?” 苏夜笑道:“黄金麟黄大人还好吗?” 刘独峰愣住,半晌方道:“他还活着,铁手没和他计较。戚少商饶了他一命,换取顾惜朝的下落。但他已被剥夺官职,以后也不会得到傅丞相重用。” 苏夜淡淡道:“真可惜。” 刘独峰不想问她为什么可惜,只听她继续道:“我这次来,的确有两件事。我得向刘大人致歉,当日事出紧急,我对你多有得罪,还得罪了令属下,实在很对不住。如今我们已回京城,大可放下过往恩怨。” 刘独峰同样淡然一笑,很有风度地道:“那不算得罪,更谈不上恩怨。” 苏夜道:“这是大人的雅量。另外,我记得你急于辞官回乡,甚至通知了诸葛神侯,为何至今尚无行动,难道你改了主意?” 第一百二十八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苏夜从不担心消息泄露,引来苏梦枕或雷损。她想独立解决迷天盟,方应看也这么想。两人简直一拍即合,隔空携手合作,所以事情肯定会进行的极其顺利。 方应看自会解决情报问题,命令五圣主、六圣主秘密行事,将关七悄悄带出来,绝不惊动其他首脑。别的势力参与此事,只会让事态复杂化。 迷天盟中,除了七圣主关七关木旦,剩下六位圣主均用黑布蒙面,黑袍裹身,为人行事神秘莫测,活脱脱六只五湖龙王。他没说那两位圣主是何等人物,苏夜也无意询问。毫无疑问,方应看把关七托付给他们,变相认同了他们的可靠。既然他们是他的亲信,她自然不会多事打听。 相反,她对关七的兴趣一日比一日浓烈。她从未见过第二个人,能同时引发苏梦枕、雷损、方应看三者的忌惮,宁可容忍迷天盟幽灵般地存在着,也不肯碰他一碰。由于好奇心驱使,她并未追问他的容貌长相,打算把它当作一个小小的惊喜,留到最后一刻揭幕。 但她也不可能就此放下戒心,将生死存亡的大问题寄托于方应看。她觉得自己的疑心浓重到了受害妄想症的地步,经常考虑方应看勾结雷损,将她坑死在三合楼的问题。 还好她很快就想通了,倘若方应看真有此意,估计更愿意选择荒郊野岭,月黑无人之处,不会选择客来客往,人声鼎沸的三合楼。 更大的可能是,她驾临三合楼,随便打砸几下,自会有人报给诸位圣主。关七能不能抢在任何人之前赶到,就得瞧方应看的了。 不知是不是英雄所见略同,不少出色人物对月色有着很奇怪的要求。叶孤城约战西门吹雪时,本能地定在月圆之夜,仿佛头上悬着个大银盘子,可以帮他把剑法发挥到十二分。方应看亲口所定的“五日之后”,正是当月月底,天幕深蓝,残月如银钩,往天上看一眼,会觉得心思被这枚细细的蛾眉月勾的发痒。 残月自有撩人之处,但五湖龙王的脸色却和阴云一样阴沉,因为她发现,残月马上要断了气,被黑海一般的阴云吞没,直到明日太阳升起,都不可能再次露出面貌。 时近子时,尚是月色晦暗,冥冥漠漠,等到更夫打响子时更鼓,月色如晦已变作风雨如晦。天上没有风,只有雨。天穹电闪雷鸣,每当金蛇蜿蜒,震耳欲聋的焦雷声便接踵而来,震的人心惊肉跳。 雨珠足有蚕豆大小,珠帘似的,一泻至地,然后水花四溅,像要淹没这个世界。它们打在油伞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打在人身上,竟能打出隐隐痛感。 比之九幽出没时的细雨纷飞,这是另一派天候气象。然而,作为必须在这个时间工作的人,苏夜绝不喜欢这种天气。 雷声滚滚,在每座建筑顶上滚过,让苏夜联想死在她手上的雷滚。天威如斯,衬的整个汴梁城都成为渺小的存在,当然也包括内城的皇城。电光将苍穹映的雪亮,如同上天终于睁开了眼睛,睥睨一下渺渺苍生,又霍然闭合。 苏夜无比庆幸,自己提前一天告知苏梦枕,要去城外宝珠寺转转,当晚留宿在外。苏梦枕想都不想,答应的极其干脆,丝毫没起疑心。毕竟她来了这么久,提出这等要求,没有任何值得奇怪的地方。只不过事情不够凑巧,她悄悄离开,要求替身留宿寺院的这一晚,恰好雷电轰鸣,大雨倾盆。 无发无天拢共三十多人,坚不可摧,若非古董以元老身份突施暗算,根本没有多少人能够突破他们的阵型。苏夜亲手训练朱雀阴兵,一年年扩充规模,数量比无发无天为多,却也没多到哪里去。 她衡量过后,为保险起见,终究带上了三十人,外加程英与公孙大娘,趁深夜匆匆掩至,结果她一出门,便觉空气之中水汽充盈,立刻暗叫一声倒霉。果不其然,他们人还在路上,就遇到瓢泼大雨,顿时被淋的像三十只落汤鸡。 雨珠碰到她,被她体-内真气反激,尚未沾湿衣裳,就马上向外弹开。公孙大娘仰望夜空,又赶紧低头,苦笑道:“咱们运气真好。” 她武功比程英高,与程英合力对付关七之外的人,当无太大问题。苏夜举目望远,望着相隔两条街的三合楼,正要答话,却听程英道:“大雨也有大雨的好处。” 苏夜以苍老的声音答道:“不错,至少他们今夜得到的消息,当比平时稍晚一些。” 三合楼位于繁华街区,恰好处在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的势力交界处,堪称兵家必争之地。两方势力若有话要谈,也有可能选择这里为中立的会面地点。在两大巨兽的挤压下,三合楼能平安活到现在,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奇迹。 今夜雨太大,夜又深了,苏夜远望三合楼时,正好看到楼上几层灭了灯火,只留外面风檐上挂着的几盏招牌灯笼。这些灯笼均为特制,密不透风,除非整个被大雨打掉,否则绝对不会熄灭。 即使它们熄灭,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的眼线也还在。她再清楚不过,楼中一有异动,眼线便会上报消息,如果异动剧烈到某个程度,雷老总和苏公子便会接到这个消息,得悉事涉关七,再不顾一切地匆匆赶来。 他们早已怀疑她选中迷天盟,却不见得猜到她挑今夜下手。苏夜仔细掂量这件事,再考虑金风细雨楼的情报递送速度,心知自己若不能速战速决,极有可能同时见到京中两大巨头。对她而言,这具有一定风险,风险却绝不会太大。 不管怎么说,苏梦枕始终与六分半堂为敌,倾向于十二连环坞。雷损气走了关昭弟,大概也不太可能与疯了的关七联手。 她一直想着这事,考虑了最坏的情况,仍认为自己胜面偏大,就义无反顾地来了。 第十九道惊雷在三合楼上空滚响时,苏夜终于踏进了这座闻名遐迩的酒楼。 准确地说,她并未踏进,而是凌空震断门栓,震碎门板,惊动所有还在楼中的人。此时,三合楼的厨子、马夫、杂工刚刚离去,掌柜好像也已回家睡觉去了,只剩几个伙计,留在灯火尚明的大堂上嗑牙聊天。 椅子被移至桌上,方便清扫地面,等地面清洁完毕,另外有人擦拭桌椅,等候第二天前来三合楼的客人。这曾是京城的风云地带,冲突核心,在迷天盟沉寂之后,逐渐变成了大部分人心中的普通酒楼。 迄今,不仅江湖人物来这里喝酒,普通百姓也偶尔进来吃顿饭,并不觉得它与其他酒楼有何不同。 苏夜不知他们打烊的如此之快,有没有方应看的功劳,却完全无意去想。她震碎大门时,刻意发出巨响,先声夺人。这声巨响夹杂了她内劲的震响,当即掩住天上雷声,引的楼中人惊叫出声,弹簧似的跳起了身。 门板四分五裂,再受内劲冲击,由木块化为木屑。然而,苏夜出手时,并未非要让他们看清不可。这些人之中,竟没一人看见铁栓如何断开,木门如何碎裂。直到他们听见那声霹雳也似巨响,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值此关键时刻,三合楼的伙计终于表现出了与众不同的一面。单看他们跳起的速度,就知道这些人个个身怀武功,还有两三人武功颇不错。 但武功高低与否,他们看见的东西均没有任何差别。那是两扇碎成粉末的木门,露出一个黑洞洞的门框,门外暴雨正利箭般冲刷地面,将门口的青石板冲的干干净净。 他们当然不想看雨,他们只想看人,把门震的面目全非的人。门口偏偏没有人,只有溅进门内的细小水花。楼里明亮,楼外昏暗,愈发增添了看清外面境况的难度。这一刻,他们几乎有点眼花,好像坠入了一个神奇的梦境,以门槛为界限,三合楼内外变成了两个世界。 幻觉倏然解除,也可说倏然加深。他们惶然对视着,犹豫不决地向门外走去,就在此时,外面一大群黑衣人忽地一拥而入,犹如从黑夜里滑出的阴暗幽灵,形成一道铁壁,瞬间挡住了所有人的去路。 雨被他们拦在了身后,连雨声都沉闷了起来。他们是如此实在,又像没有实体,给人以极为矛盾的冲突感。 他们正是朱雀楼暗影中的守卫者,五湖龙王最为倚重信任的一支部队,朱雀阴兵。 为首的一个伙计小头小脑,小眉小眼,穿着跑堂的衣服,容貌很有些土气。但他注目阴兵时,反应速度居然最快,当即右手一挥,阻止同伴继续向前走。 阴兵簇拥着三个人,左右两边的,是他生平仅见的美丽女子,各有各的风情姿态。这两位美人发上沾着雨珠,衣裙也湿了,更增其美。可惜的是,她们偏偏又簇拥着一个把脸遮的极其严实的黑衣人。无论从何种角度看,这个黑衣人都不可能是另外一位佳人。 他一开口,更是打破了所有人不切实际的幻想。那声音粗重低沉,苍老冷厉,“叫你们这里能说话的人滚出来。” 小眉小眼的伙计脊梁后面,忽有一股寒气直窜头顶。可他胆子很大,大的异乎寻常,仍从容镇静地问道:“你是谁?” 苏夜微觉讶异,在黑布后面一笑,沉声道:“老夫在江湖上有个名号,叫做五湖龙王。” 第一百二十九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五湖龙王! 在长江以北,这个名字或者还没多大意义,比不上雷损、苏梦枕。但一过长江,它便是“不可违逆”四字的代言人。 朱勔等人近年步步受挫,蔡党难以将亲信安插进江南官路,花石纲年年无法成行,不得不用些普通花石塞责,均因五湖龙王之功。谁敢撞进平民百姓、富户士绅家里狐假虎威,借朝廷名义敲诈勒索,过不了几天,就得横尸大路上,旁边绝不会留下任何线索。 他在朝廷面前尚游刃有余,胜多负少,遑论江湖门派。对常人而言,压根不必计较谁的势力更大。死在□□刀下,和死在夜刀下,又有什么区别? 他已经是个传奇般的人物,已经手握大权,威势赫赫,当然有资格叫迷天盟圣主出面相见。 伙计眼睛眯了起来,脑袋好像比之前更小。也亏他胆气十足,到此时还能心平气和地说话,“龙王于雨夜大驾光临,就是要挑迷天盟的场子了?” 苏夜冷冷道:“你只猜对了一半。” 伙计道:“敢问另外一半是什么?” 苏夜语气忽然变的似笑非笑,出口却如刀锋,“我还要挑你们七圣主,关木旦关七爷。他人呢?让他滚出来!” 程英淡淡道:“这位兄台,你的口气与你的打扮殊不相称,可见你是这地方说话算数的人。我们已经知道,三合楼正是贵盟的分舵所在。想必你就是这分舵的舵主,你还是迅速派人上报贵盟圣主,否则……” 伙计将目光移到她脸上,看见她秀丽雅致的容貌,才无声透出一口气。不知怎的,他竟不敢再去看五湖龙王,总觉得有两把刀子在那黑布后头戳来戳去,直戳进他心里。 但他又不能示弱,只得勉强道:“否则什么?” 苏夜道:“否则雨还没停,三合楼就得变成一片白地。老夫向来不喜多添杀孽,你们也不必负隅顽抗。” 忽然之间,伙计身后一个厨子打扮的人动了,几乎是胆怯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奔向三合楼大堂侧门。苏夜没有拦截,那伙计也没有。也许他们知道,自己尚没有资格和五湖龙王讨价还价,或者说,这件事唯有圣主出面才能摆平,又何必给这煞星借口,多伤人命。 天上又一道闪电劈下,映的半边天空雪亮,映的地上影子一晃。雨声愈发响亮,不再是平时常听的簌簌声,而是笃笃作响的,雨珠在地上打实了的声音。 是不是每场决战都要碰上雨夜?是不是上天也知道了战神关七即将现身,特意安排了这场瓢泼大雨? 雨水从阴兵衣上淌下,很快沾湿了大堂地面。苏夜早听说过三合楼的大名,偶尔也到这里吃饭,如今乃是第一次半夜过来,倒有了几分新鲜感。她无声扫视四周,看完桌椅,又盯向面前的人,直到把他们看的全身不自在,才淡淡道:“你胆子不小,定非无名之辈,你叫什么名字?” 伙计犹豫一下,心知隐瞒无用,便凛然道:“俺姓陈,名斩槐,蒙四方朋友不弃,也有个小小名号,叫作水蝎子。” 苏夜笑道:“水蝎子?这倒像是一家人打一家人了,也罢,陪我到楼上坐坐。” 她举止言谈间,仿佛已把三合楼当作自家地盘,陈斩槐当作自己属下,有种狂妄不可一世的气度。她对他态度颇客气,自然不是怕了他、畏惧他,而是因为双方武功相差太大,根本无需张牙舞爪地吓人。 “水蝎子”陈斩槐形容可笑,说话时还带有浓重乡下口音,为人却十分硬气,一挺身道:“俺要是不愿意呢?” 苏夜长笑道:“不愿意就不愿意,我还会求你上楼相陪不成?” 笑声未绝,她大踏步向前走去,也不见如何动作,竟幽灵般绕过了站在她面前的人,随便走了几步,已踩上楼梯第一层木阶,旁若无人地上了楼。 程英见惯她易容后的做派,并不在意,随即跟上二楼。公孙大娘却觉得有趣,瞅了那伙计一眼,笑道:“几位当真就在这里站着?” 她亦是做惯首领之人,不愿与区区一个舵主多说,轻飘飘扔下这句话,便带着阴兵走上楼梯。陈斩槐脸色青红不定,既想一走了之,又隐隐觉得,自己见到了江湖上最神秘的人物之一,若因赌气而错失良机,实在傻的可以。 苏夜上楼过后,自有人为她点起灯火。她选二楼凭窗而坐,乃是为了先声夺人,尽早见一见匆忙赶到的迷天盟圣主。程英两人各自运功,蒸干身上衣物,也都好奇地向窗外望去。 三合楼里留的人不多,大堂以外,还有些在其他地方忙碌的杂工。这些人里没一个普通人,全部身手矫健,耳聪目明。但他们本人都心知肚明,像他们那样的人,就算再来五百个,也不见得奈何得了五湖龙王。五湖龙王压根没把他们放在眼里,更令他们泄气。 关七未至,陈斩槐已按捺不住对她的好奇,一脸阴沉地上了楼。他敢给龙王脸色看,除了胆大之外,也间接表示出对迷天盟的忠心。 苏夜回过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只水蝎子,笑道:“原来,迷天盟并未如传言中那样人才凋零。阁下若有半分惧色,我就不会这般看得起你了,请坐。” 陈斩槐却不肯坐,硬邦邦地问道:“你真要见关七爷?” 苏夜道:“我总不是来这儿吃饭的。” 陈斩槐脸上,突然露出一种很奇妙的神色,恐惧中混杂着崇拜,担忧中混杂着兴奋。他胆子这么大,本不该露出这种复杂的情绪。而这种情绪并非源于苏夜,只能源于关七。 苏夜却笑了笑,问道:“你见过他?是我比较可怕,还是他?” 面对这个逗小孩儿似的问题,陈斩槐不仅没恼怒,还很郑重地回答道:“没有人可以与他老人家相提并论。” 五湖龙王越可怕,越神秘,越神秘,越可怕。两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她杀死九幽神君,谣言已传的神乎其神,只差说她伸出一个小指头,把九幽与雷怖按成了肉饼。然而,陈斩槐听过了这种传言,仍对关七有着十足信心,不由令苏夜愈发感兴趣。 她向他点了点头,出奇平静地道:“我不意外。” 陈斩槐似乎没想到她脾气如此温和,略一犹豫,又问道:“你在江南风光无限,为何要到北方送死?” 苏夜淡淡道:“对你而言是送死,对我而言,不是。” 程英忽然问道:“消息传出后,你们哪位圣主会第一个接到,第一个赶来?” 其间变数并非大圣主、二圣主等一干人,而是雷损与苏梦枕。苏夜不怕他们,也不想让他们赶来搅局。至于方应看,她敢说她未到之前,他便躲在了某个地方,严密关注着三合楼的变化。因此,程英碰运气般问上一问,使他们有个心理准备。 奇怪的是,陈斩槐竟和身边三人交换了几个眼色,神情有些迟疑不决,好一阵方道:“俺也不知道,哪位圣主在,就是哪位圣主处置。” 五湖龙王给他面子,他也不好太过硬挺,想了想又主动道:“龙王驾临,只怕首圣要亲自出面相见。” 苏夜笑道:“很好。” 自三合楼窗口往下看,雨势更是铺天盖地,此时以不能用雨丝形容,只能用雨线、雨带、雨柱。按理说,雷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可她一看天上黑压压的云层,便知一时半会间,这场雨绝无可能停止。 她凭窗而坐,双手放在桌上,活像一个来吃饭的客人。桌上一灯如豆,却映不穿她斗笠上垂下的黑布。窗外每一次电闪雷鸣,都以电光勾勒出朦胧黑影,让她更为神秘和可怖。 她个头不高不矮,肩膀不宽不窄,体型不胖不瘦,走路姿态、说话方式均无可以辨认的异处。陈斩槐外表土气,为人却极为机灵谨慎,这时近似无礼地打量她半天,仍未看出值得记忆的特征。 这个名震江湖的奇异人物,即使就在他面前,也无法消解那股挥之不去的神秘感。 紫电撕裂苍穹,雷声响彻天地,电光照的整个二楼雪亮。一个人武功再高,也难免慑于天地之威,心有惕惕然。这道雷落下时,陈斩槐不知怎的,全身上下竟打了个寒颤,看同伴时,人人面上都是一副屏息凝神的神气。 他只一转眼,再转回去,却见五湖龙王无声无息地站了起来。 苏夜向窗外看了一眼,又望向程英与公孙大娘,沉声道:“他们来了。” 在这一刻,她真的怀疑上天特别偏爱关七。那股奇异感觉抵达三合楼下时,天空电闪不绝,几乎形成雷暴,震的整个世界都在跳动。那已不是闪电,而是闪电组成的电光帘幕,耀眼生花。 借着明亮的电闪,她看见离三合楼大门不太远的地方,赫然多了两个黑衣人,一辆漆黑的车。那辆车形似囚笼,方方正正,其中正坐着另外一个人。 她下望,那人正在上望。她的眼神隐在斗笠后,隐蔽不可见。那人的眼神却空洞至极,如同一具没有灵魂的傀儡。 第一百三十二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关七头脑虽然迷糊,在判断敌手强弱时,仍有种更胜直觉的本能。 他的确看见了苏夜黑衣内的真实形象,看见了她在神秘的地方,做着神秘的事情。但不幸的是,她的举动对他没有半点意义。他看见铁鸟,不知铁鸟为何物,看见巨虫,不知巨虫为何物,永远看的见,说不清,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生活在幻觉与现实之间。 他也目睹许多人拿着奇怪武器,大肆屠杀手无寸铁的百姓。倘若他心智正常,应当说得出那些武器的模样,告诉众人,那是他生平仅见,最犀利的火器。 他还可能去江南告知霹雳堂。霹雳堂一直以来精研火器,并非无用之举。迟早有一日,火器将发展至无可抵御的地步,全面取代刀剑与暗器,成为主宰天下沉浮的力量。 然而他不能,他想做亦做不到,何况根本不想。他脑子里始终一片混乱,无法凝聚出任何清晰明白的结论。他心心念念着小白,唯有解开这个执念,才有可能使他恢复正常。除此之外,他只能身不由己,受心中浮现的狂乱情绪驱使,做出别人绝不会理解的行为。 幻象对他毫无补益,只增加了他的疯狂。他看见军队屠杀百姓,想去阻止,却根本无法做到。他看得到,不代表能够干涉他们。因此,这一切愈发令他恚怒,情绪愈发难以控制。 自他疯狂以来,苏夜乃是唯一一个明白他在说什么,并试图与他清醒对话的人。她对他实有怜悯之情,一直态度理智,语气平和,于关七的表现亦大大有益。他听了她的话,在她的引导下,其实已开始苦思线索,做出正常人应有的应对。 他挂念很多事情,包括迷天盟,包括京师风云,包括天下大势,否则五、六圣主也不会用话引诱,直指五湖龙王乃迷天盟之大敌。若能瞅准他的死穴,以言语慢慢诱哄,确有可能从他口中引出真相。怎奈苏夜来的不是时候,到最后徒劳无功。关七刚有清醒的表现,立即又想起了小白。 于是,他就只记得小白。 雨帘倾泻而下,冲刷平铺于地的青石板。他们此刻正站在长街上,向彼此虎视眈眈。雨在降,雷在降,万事万物均呈现下降的趋势。关七却腾空而起,只听一声巨响,两声惊呼。铁囚车三面铁壁被他挥臂震开,就像三片薄脆的铁片,断的比什么都干脆。 气劲鼓满了他*的衣袍,透体而出,震开车旁两位圣主。他两人本为一对兄弟,武功极高,因贪慕荣华富贵,方心甘情愿替方应看做事,遵奉他的命令。可关七举臂一震,他们竟比铁车还不中用,齐齐向外跌开。 雨夜之中,关七皮肤白的吓人,神色空洞而疯狂。他眼睛似乎盯着苏夜,又似乎没有焦点,令她摸不准他心神凝聚于何处。他一飞冲天时,正像黑夜中的神魔,带有说不出的诡异意味。 无论他心系何方,攻势都精准地对准了苏夜。 此时,那两名新来的圣主恰好喊道:“七圣!” 喊声如世间的所有声响,被滚过苍天的惊雷吞没。刹那间,另一个暗色身影亦凌空跃起,手中握着一把漆黑的刀。刀色如夜色,刀光如电光,仿若黑暗凝出的一道黑芒,直直迎向关七。 江湖上流传朱雀夜刀的名声,却很少有人亲眼见过它。苏夜一出手,当即与关七分庭抗礼。这一刀之威,似乎凝聚了急雨雷电的力量,让人分不清哪道是闪电,哪道是夜刀的光彩。夜刀落下,雨水落的更急,雷声响的更烈,像是为她鼓掌欢呼一样。 高手出手,通常带有割肤欲裂的强烈杀气。夜刀却没有杀气,只有煞气。刀光一出,不像有人蓄意杀人,倒像刀的主人与苍穹融为一体,替苍天挥出了一刀。 当天降风雨雷电时,夜刀往往更具威力。苏夜刀法尚未大成,做不到以一己之力,独自模拟诸般天象。她时常借势,譬如今夜的雷霆。当然,夜刀刀势远远不及真正的雷电。但对手一见刀光,往往心惊胆战,那还顾得上判断刀势强弱。 苏夜一身黑衣亦像充了气的气球,陡然膨胀起来。内劲浮于她肌肤之上,隔开了她的身体和衣物。刀芒骤然吞吐,伸至数尺长短,重重击中一道自虚空而生的锐气。 不,那不是锐气,而是剑芒,关七空手发出的剑芒。他的气劲不只是气劲,剑气亦不只是剑气,居然凝成了肉眼可见的白色剑芒,白驹过隙般闪动着。更诡异的是,剑芒并非出自他虚握着的手中,而是他向前踢出的一脚。他就像个人形的兵器,周身上下没一处不是武器,可从最不可思议的地方催发气劲。气劲陡长,化作无坚不摧的长剑。 他身系铁链,铁链也没能减缓他的动作。剑芒锋锐至极,灵巧至极,胜过当世任何剑手的一剑,险些让苏夜吃了暗亏。 “破体无形剑气?” 饶是苏夜心如铁石,至此也微微变色。她心中瞬时滑过这名字,同时手腕一抖,刀势再变,弹向横空而过的另外两道剑气。这两道却无形无质,毫无预兆,只因所到之处,雨水纷乱横飞,才未能逃过她的眼睛。 刀气、剑气、刀芒、剑芒均非稀罕之物。内功炉火纯青后,自然不受手中兵器拘束,可以隔空攻击他人。以铁手为例,他内息之强,甚至能凝成无形气墙,弹开敌人射来的暗器,将同伴护在身后。 诸如西门吹雪、叶孤城等辈,剑气更是透骨森寒,摧敌肝胆,最终臻至“无剑胜有剑”的境界。剑气集大成者,便是破体无形剑气。 破体无形剑气无需武器,只需空手施展,便见剑气当空四射。练成者手、脚、臂、腿、胸腹、后背均能刺出锐利剑气,防不胜防,避无可避,方有“破体”之名。这是传说中的武学,从未听说有人成功。至少,她从未见过练成的人。想练此功,时间、天赋、悟性无一不可缺,就连她本人,也暂时没想走这条路。 关七是她见过的第一人,很不幸的,双方乃是敌对关系。他内息破体而出,却没割裂衣物,足以见得他练的极为熟练,已可游刃有余,像使用实际兵器般使用它。 刀光剑芒一出,反射天上雷光,蓦地耀眼生花。两人只交手一招,大多数人便已看不清他们的神情动作,但见双方过招迅捷至极,似乎借力浮于空中,再也不会落地。关七手无兵器,因而手舞足蹈,却绝无可笑感觉,只让人心生惧意。夜刀刀招极为霸道,如云中巨龙,威严猛烈的同时,又不失灵动。 可众人所见的,仅仅是激射而出的内息气劲,硬生生在暴雨中开出一个金钟罩模样的东西。以今夜雨势之大,并无一滴水珠能落进金钟罩范围之内。 可惜的是,他们终究不是神仙,做不到御风而行。苏夜身法变幻莫测,每一次交手,都变一次位置,试图以灵动无方的变招,寻找关七剑气中的破绽。最终她发觉,他根本没有破绽。剑气仿若流水,自他并不高大,也不结实的身躯上流淌出来,抵挡夜刀无孔不入的刀光。 关七在雷声中兀然挺立,绝无惧怕之色,自然也不怕她这无法与雷霆相提并论的刀。 气劲爆响不绝,有时清锐,有时低沉,始终没有半分松懈。众目睽睽之下,苏夜终于落地,关七亦落地。她将斗笠用布带系在头上,不惧狂风吹打,眼下却有松脱的迹象。一旦她失去对随身之物的控制,便代表对手造成了极大的威胁,导致她无心保护区区一顶斗笠。 究竟在何时何地,风雨才能将斗笠吹开,曝露五湖龙王的真容? 两人靴底接触地面时,每个人心里都闪现出这个念头。但他们一碰地面,当即向上弹去,活像约好了,不约而同地弹向三合楼二楼。霎时间护栏木板齐齐作响,发出断裂时才有的吱呀声。二楼护栏轰然炸裂,木板碎屑直射雨帘。有个伙计躲避不及,恰被木板边缘击中胸口,顿时胸骨全断,喷血而死。 直到伙计喷血倒地,三合楼楼下的人才大梦初醒,意识到自己身在何方。朱雀阴兵经过严苛训练,纵泰山崩于前亦可面不改色。其他人却没这么好的定力,几乎全都面露惊容,满心想要评论几句,赫然发觉自己惊的说不出话。 究竟谁先跃上三合楼,已经不再重要。他们身形不住闪动,剑气刀光交相辉映,一登上二楼,当即破开木壁,进入空无一人的二楼大堂。 他们看不见夜刀,只能看见夜刀造成的后果。似乎只在一眨眼的时间,二楼四面木柱悉数断裂,三合楼整体向左侧缓缓倾斜,就像有人在楼中埋下数十斤火药,炸断了支撑它的骨架和木柱,令它当场坍塌。 公孙大娘用剑,剑气如同水银泻地,曾追的陆小凤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程英也用剑,剑一名“落英”,一名“缤纷”,用出时如鲜花芳草,林间落花纷拂而下。 她们不仅会用剑,还用的很好,因而目睹无形剑气时,受到的惊吓反比平常人更大。程英向来温文尔雅,处变不惊,如今目睹三合楼缓慢倒塌,也情不自禁向后退去。 忽然之间,她想起另外两名圣主已经赶到,不由一个激灵,立时转身,柔声道:“两位难道就是首圣和二圣?” 第一百三十三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关七离开囚车,身形直冲云霄。那股压抑的力量随他而逝,不再影响附近的人。五、六圣主被他震的狼狈不堪,腾腾后退数步,才勉强定住身形,神情惊中有惧。 一个人武功越高,越习惯掌控局面。当他发现局面脱离控制,未来一片空白,心中恐慌常比普通人更甚。他二人自然不至于恐慌,但用忐忑不安形容,并不为过。 关七与五湖龙王已然交手,不管怎么说,他们都算是完成了命令,可以向方应看交待了。作为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兄弟两人形容如此狼狈,本该是大失颜面之事。可他们目击夜刀与无形剑气互相碰撞,场面精彩至极,立马像在场的其他人一样,一心想看下去,直到出现一个结果。 因此,他们傻住了似的,呆站在四分五裂的囚车旁边,仰头注视三合楼,犹如仰望苍天,无心理会赶来的同伴。新来的两名黑衣人将下属抛在身后,孤身急奔至此,可见对这事极其重视。两人到场后,本想斥问五、六圣主,问他们为何不和自己商议,私自带走关七,又令关七对招五湖龙王,却也被好奇心压倒,站在稍远的地方,出神地凝视着那座即将成为历史的木楼。 三合楼作为兵家必争之地,又持中立立场,一直以来,少不了江湖人下帖请人,在此商议大事。他们经常谈崩,然后一言不合,拔刀相向。还好它是迷天盟的产业,那些人拔完刀后,倒也不敢怎么样,乖乖地该赔偿赔偿,该修补修补,这才让它历经风雨,走到今天。 四位圣主均戴面具,面具后脸容各异。他们都很明白,即使三合楼今夜粉身碎骨,也很难从十二连环坞讨到赔偿。它要么成为五湖龙王的地盘,要么成为它的坟墓。他们既忌惮关七,又知关七乃是迷天盟最后的依仗。倘若关七出了岔子,迷天盟也很难独善其身。 苏夜从杨无邪处得悉,迷天盟多年潜伏京城,并无就此沉落落魄的打算。近年来,苏、雷两人争斗愈烈,逐渐重视迷天盟的分量。双方在盟中各立派系,分别招兵买马,伺机而动,反而使它具有复苏气象。三合楼舵主陈斩槐便是明证,一个无药可救的帮派,本不该有如此风骨硬挺的人。 他们挂念自身去向,也挂念迷天盟的前途,不知不觉间,均屏住了气息,猜测此战将如何结束。程英最先反应过来,开口向他们打招呼,总算打破了这沉默的氛围。 其中一名黑衣人微微一震,不再抬头观望三合楼,而是平视于她,阴森森道:“今夜大雨滂沱,理应围炉赏雨才对。程总管芳踪乍现三合楼,真是好大的兴致。” 程英微笑道:“不敢,只是奉命行事而已。不知阁下怎么称呼?” 那人冷哼一声,竟不回答这问题。他头戴面具,身披斗篷,裹的比苏夜还严实,声音亦似男似女,似高似低,好教人家猜不出他的性别年纪。在江湖绝大多数人眼中,迷天七圣除关七之外,的确都是神秘莫测的人。 关七当年心智失常,杀死追随他多年的老兄弟,又遭人趁机暗算,失去了另外一批老兄弟。如今的迷天六圣,都是后来递补上去的,上位前严密隐藏各人身份,唯恐被敌人分而击破。他们现身时,总是这样装神弄鬼,绝口不提自己的出身来历。 公孙大娘却没程英那么好脾气,冷笑道:“你们不说,我便不知道了么?不老神仙颜鹤发,意中无人朱小腰,不问苍生问鬼神的邓苍生、任鬼神,分别是迷天盟的首圣到四圣。剩下五圣、六圣,我们不知身份,也没兴趣知道。” 她自愿听从苏夜吩咐,是因为苏夜从木道人手中救下了她,与她明公正道地做交易。而且去往另一世界,与群雄逐鹿江湖,也是公孙大娘颇感兴趣的事情。但面对他人时,她身为一方势力首领的脾气便掩藏不住,该不客气时绝不留情,需要温言软语时便交给程英。 黑衣人又哼了一声,缓缓转头,打量着她,忽道:“知道了便知道了,有什么了不起?你若说出我们谁是谁,才能让我惊讶。” 公孙大娘淡然道:“这有何难,你气势汹汹赶到,一副要找麻烦的模样。自始而终,又是你负责与我们姐妹说话。我猜你是迷天首圣颜鹤发,应当不算离谱罢?” 她声音陡然一沉,举重若轻地看一眼他身边的人,又道:“颜鹤发与朱小腰有师友之谊,向来焦不离孟,同进同退。你旁边那一位,当然便是朱小腰。朱姑娘外号意中无人,又号落花舞影,舞姿容貌均为上上之选,硬要把脸遮起来,岂不太可惜了?” 若论易容改装,十二连环坞中尚无胜过她的人。她这么说,居然也不觉心虚。与此同时,她口气像足了登徒子,容貌却根本不在朱小腰之下,对方听了,只能哭笑不得,压根无法生气。 相比之下,她一口叫破两人身份,更加引发他们的注意。由此可见,十二连环坞打探迷天盟情报,花了不少力气,此行势在必得。 两名黑衣人对视一眼,为首的那人道:“很好,好眼力。” 他不说自己是颜鹤发,却已变相承认。至此,迷天七圣七至其五,既是为了五湖龙王,也是为了关七。剩下邓苍生、任鬼神两人,恐怕离此不会太远。 程英忽地伸手,纤纤五指在雨中摊开,动作十分优美。朱雀阴兵陡然呈扇状散开,站成不大不小的弧形,冷眼面对颜鹤发。他们聚在一起时,通常代表安然无事,一旦四散,便是攻击前兆。他们采用这种阵势,可以最大限度应对围攻的敌人,又与自己人保持在互相呼应的范围中。 他们一动,立即散发出迫人杀气,因黑布蒙面,所以外人看不见他们的表情。但颜鹤发目光扫视任何一人,都能看到他眼睛里闪烁的残酷光芒,又何必非看表情不可。 方应看确实布置好了一切。他要关七死,关七就得死,要龙王与关七决战,龙王就得依言从命。三合楼线报一到,张氏兄弟马上动身,不顾倾盆大雨,推着关七的囚车飞速赶来。 颜鹤发在盟中眼线固然多,却还是慢了一步。他一边遣人飞报苏梦枕,述说关七动向,一边带着朱小腰匆匆而至,试图将局面控制在自己手中。可他一到现场,便听关七尖叫着索要小白,看见他扑向五湖龙王。他赫然发觉,自己“控制局面”的想法,简直无比天真。他甚至无力干涉两人决战,拿什么控制局面? 他来的慢,邓、任两人更慢。这是唯一令他差可告慰之事,也稍稍减弱了他的挫败感。 其实苏梦枕早已下达指示,预示十二连环坞将对付迷天盟,要他做好准备。他问及如何处理关七,苏梦枕却说关七不在他们控制中,端看五湖龙王如何应对。无论如何行动,想要对付迷天盟,都绕不开关七。倘若龙王硬碰关七时,不幸死于关七手底,那么他们首要的任务是争夺江南地盘,京中的事可以暂缓。 颜鹤发投靠金风细雨楼,同时又是迷天七圣之首,向来不很喜欢十二连环坞。他对关七并不忠心,对苏梦枕却真心实意地佩服。如果他有选择,那么定会加入风雨楼,不会出现别的可能。只可惜,苏梦枕给他下了截然相反的命令,一个他并不情愿,却也承认十分意外的命令。 程英示意阴兵准备与敌人交战,并非因为颜鹤发到场。她与公孙大娘联手,足以应付的了他和朱小腰。她听力亦不弱,已听到雨中马蹄声笃笃而至,心知迷天盟主力将至,这才打出手势,下令备战。 迷天盟的行动力、组织能力都非普通帮派可比。盟中帮众冒雨匆匆赶来,并未出现慌乱迹象,一到目的地,便按照平时练好的阵型,窜入大街小巷,藏身于幽暗处,等候迷天七圣的命令。只要颜鹤发一声令下,程英等人将身陷重围。 问题仅在于,他究竟会不会下这道口令? 双方说的话实在不多,实在很简略,且有些心不在焉。也许他们内心深处,依然牵挂着正在倒塌的三合楼。未得最终结果前,爆发冲突也只是白费力气。 程英并未刻意拿捏时机,时机却十分凑巧。阴兵方才散开,三合楼中便喀拉一声巨响,楼顶被巨力掀开,形状尚保持着完整。它打着旋儿,飞向远方,又重重落地,瞬间摔的粉身碎骨。 众人正在拭抹脸上雨水,一惊之下,再度抬头,望向三合楼楼顶,恰见深黑天穹中,镶嵌一枝金色珊瑚枝般的闪电。两道黑色身影正踩在屋顶边缘,在电光照映下一明一灭。 第一百三十六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关七似乎已经陷入绝境。 红-袖刀之快,向来名列武林刀法榜首,更别提它轻灵犀利,朦胧如梦,带有苏梦枕本人的独特气质。他学文,文可胜过父亲苏遮幕,学武,武可胜过师父红-袖神尼。这把刀被称为梦枕红-袖第一刀,有时也有天下第一刀的美名。 别人只要见过他的刀,便一生难忘,永不会与其他刀法混淆起来。 此时,艳红刀尖递到了关七领口,又向前一送,绝无犹疑地刺向关七喉咙。 苏夜挡住了大部分剑气,眼睁睁看着刀光破进身畔,直指面前大敌。事已至此,她不认为关七能躲开如此惊艳的一刀,即使不死,也非得重伤不可。 关七好像很明白发生了什么,神情就像个被雷吓呆的孩子。但呆板只是表象,在苏夜觉得他马上要死的时候,他忽地翻了个筋斗,变回头上脚下的姿势。 双手间的铁链挡下了夜刀,发出一声短促的鸣响。苏梦枕全没想到他险中求胜,突出奇招,只微微一愣,便觉手中刀触及对方衣袍。刀锋割破他外衣,划破他皮肤,从他左肩划到后背,拉出一条长长的弧形刀口,顿时鲜血飞溅,将刀染的更红。 红-袖刀染血后,竟有种孜孜不倦吸血的感觉,似乎正在汲取鲜血,不让它滴落地面。有人说它是魔刀,看来并非无的放矢。 关七衣上,更是血迹斑斑,暗色的衣被染的更暗。红-袖刀受真气阻挡,未能伤及他奇经八脉,却让他流了不少血。血水代替了雨水,就像一场血雨,在苏夜与苏梦枕身畔飞扬溅落。而关七变换姿势,恰好使双腿间的铁链由下而上,正正碰上直挥而下的□□-刀。 又是一声脆响。刀震开,铁链未断。 苏梦枕微露惊讶,立刻收刀。他心疼他的刀,不舍得拿它和链子硬碰。就在此时,他脸前忽地逼来一股慑人剑气,迫使他向后飞退,调整出招角度。 夜刀八式也好,红-袖刀法也好,都有难以预测的特质。但在关七眼中,他们出手仿佛有迹可循。他不挡不避,只翻了一个奇怪的筋斗,虽然因此受伤,却扳回自背后遭人偷袭的劣势。苏夜刀势方才有所接续,就看他又翻一次,变回正常站立姿态。 猛兽负了伤,还会困兽犹斗,遑论关七。他正面对着苏梦枕时,她看不见他的神色,如今他翻了回来,正好与她面面相对,脸上神采一览无遗。 这完全不是一张困兽的脸,这张脸属于发了疯的野兽。苏梦枕这一刀,令他受伤忍痛的同时,也泯灭了他头脑中最后一点清明。 疯子的思想并非毫无逻辑。倘若外人有机会了解,将发现他们不知不觉间,建立了相当完善的推理链。以关七为例,他出于不明原因,认定玉佩与小白有关,取得玉佩就能找到小白。因此,苏夜许诺他找小白,又拿不出小白时,之前的执念再次回归,驱使他发疯般攻击她,尤其关注她脖颈部位。 公平地说,这个动机并无太大错误,还算有道理。可他之所以是疯子,正因他莫名其妙把两者联系起来,让苏眉满头雾水。 在所有人眼中,他只是疯病忽然发作,招招直指苏夜,竟不理会旁边的苏梦枕。然而,他是天下武功最高的疯子,使得这事可怕多过可笑。 苏夜双眼隐藏在面具下,苏梦枕双眼却像在雨中燃烧的两点寒火。他始终蹙着眉,如同在忍受挥之不去的病痛。可世上没有第二个病人,用的出这样的刀法。 绯红落花随风飘落,即将凋零时,黑光从消逝处腾空而起。两把刀,两个人,两种截然不同的颜色,幻梦般混杂结合,竟有十分奇异的协调感。 他们从未真正联手对敌,却配合的天衣无缝。为了制服关七,江湖上最重要的人物之二用足了力气,宁可付出自己受伤的代价,也要彻底抹除这个威胁。 苏夜对关七的怜悯消失的无影无踪。她觉得自己行走于架在万丈深渊的钢丝上,一个不慎,就得摔成粉身碎骨。在这种情况下,她实在分不出心,同情要把自己摔下去的敌人。 尤其敌人还用与孩童相似的声音,尖声叫道:“把洞给我!” 苏夜冷笑道:“给你!” 冷笑声未绝,刀锋蓦地一侧,倒映天上电光。刀势似受雷电激励,骤然又活跃了三分。关七身侧数尺之地,竟隐约出现一个暗沉气旋,仿佛江心急流形成的漩涡。但真正的漩涡向下拉扯船只,气旋却向外爆开。无数形如暗器的气劲喷薄而出,化作万千刀影,横扫方圆数丈之地。 关七全身上下,无一处不可激发剑气。他五指如钩,抓向苏夜脖子,五指指尖便射出粗细清浊不同的剑气。他一腿撩向苏梦枕,整条腿便成了一柄无比锋利的巨剑,让红-袖刀连晃数下,才能化解他的攻势。 他没有武器,可全身都是武器,没有理智,却能准确预见他们的出招方位。苏夜很怀疑,世间除小白之外,关七还有没有第二个弱点。 与此同时,事实证明她的直觉再次正确。她独斗关七,觉得再加一把力便可取胜。如今苏梦枕与她前后夹击,刀光织成红黑交错的光帘,依旧还差那么一点儿。遇强则强,遇弱则弱,遇到任何对手,他都可拿出略高一线的实力。最终,她失去了耐心,行险一搏,不追求一击毙命,只求抢出破绽。 无论无形剑气刺向何方,都将遇上钱塘怒潮般的刀影。她就像把整条长江搬到了三合楼,劈头盖脸地砸向关七。 然而,所有心机均是白费心机。漫天光影中,关七狂乱的脸无比清晰。忽然之间,众人再次听到熟悉的“铮”的一声。锁链准确找到了夜刀本体,迎了上去,一击之下,刀影收拢成一柄漆黑的短刀。苏夜右臂剧震,夜刀险些脱手飞出。 他们心为之动,神为之夺。不知不觉间,有人屏住呼吸,有人深吸一口大气。在近处观战的,在远处悠闲端坐的,无不产生同一想法。那便是:五湖龙王确有插手京师风云的实力。 更有甚者,已开始将夜刀与红-袖刀暗暗比较。他们想法极其简单,总觉得哪家势力的首领武功高,哪家便占了优势。 当然,现实中往往并非如此。 夜刀横扫时,狂雷也横扫过厚重沉黑的云层。地暗天黑,昏暗到了极处,压的人透不过气。闪电划破长空,反倒令人心神为之一爽,想要抓住它,让它长长久久地亮在天上。 同一时刻,地上来了一个令气氛更为沉闷压抑的人。 雷损,六分半堂的雷损,带着他的手下,缓缓走上这条长街。他还是一身灰衣,左手笼在衣袖里,仪容收拾的很雅洁。但在如斯大雨中,多么整洁的外表也是无用。 他身边有雷媚,有雷恨,却不见二堂主雷震雷,大堂主狄飞惊。他每走一步,就像拖着暴雨向人群靠近一步,令人说不出的不舒服。但奇怪的是,他神情很轻松,比谁都轻松。别人是观众,苏梦枕直接登上舞台,他却像个评论家,等着戏曲落幕的一刻,开口评头论足。 他神色中,好奇成分相当浓重,并不惮于表露出来。乍一看,他面貌其实还算慈和,与被好奇心驱使的普通老人相差无几。但最蠢的人,也不会认为他是普通老人。 程英一见他,立刻不顾苏夜,回身准备招呼,并向公孙大娘低声道:“那就是六分半堂的总堂主。他身边男装打扮的美貌女子是雷媚,另外一人是雷恨。” 公孙大娘诧异地望向雷损。她诧异,并非因为雷损外貌太平凡了,或太出色了,只因雷损令她想起了一个人。她看着他的时候,心中忽地浮现出霍休的影子。 他们长相当然不相似,相似的是她的感觉。她几乎有些意外,觉得以雷损的江湖地位,自己明明应该想起老刀把子。但直觉就是直觉,等第一眼过去,直觉也就消失了。 雷损一来,苏梦枕的人马亦到,只不过是从长街的另一端而来。程英匆匆扫视一眼,看见了茶花与师无愧,还有统领无发无天的莫北神。 若说雷损与苏梦枕是京城两大巨头,那么苏夜只能被称作一个小头。他们到场,顿时把迷天盟成员衬的像前来做客的客人,当场失去了主导权。 有那么一瞬间,程英担心雷损突然发难,掣刀加入战团。雷家虽以拳掌指法闻名于世,但雷损手中的不应宝刀,乃是与红-袖刀齐名的神兵,显见刀法通神。她从未见过他出手,因而更为忧虑。 她看见雷损的同时,雷损也看见了她。他微微一笑,一直走到她面前,方颇为客气地道:“龙王好兴致。” 程英笑道:“惊动了雷总堂主,真是过意不去。” 雷损目光移至公孙大娘,似是惊讶于她的美丽,不禁又是一笑。但他同样关心战局,并未与她搭话,只一颔首,便转眼扫向兀自纠缠不休的三个人。 他自然希望三人同归于尽,或一死两伤,或两死一伤。如此一来,六分半堂自可捡现成便宜。他来此之前,曾仔细衡量过他们对六分半堂的威胁,认为任何人在这一战中死去,都十分有利的局面。但关七疯了,另外两人却没有,在他内心深处,仍更希望苏梦枕身亡,抑或五湖龙王。 直到他亲眼目睹关七的武功,发觉他比未疯之前,武功不退反进,高到自己无法对付的地步,这才改变主意,决定静观其变,而非出手相帮关七。 两方人马一左一右,各自占据长街一侧。气氛紧绷的一触即发,却因触发点迟迟未至,又渐归平静。雷损与程英对话之际,场中三人已不知过了多少招,局势竟未有太大改变。 关七血不再流,伤口仍火烧一样灼痛。苏夜外表无损,内里感觉并未比他好上多少。所幸过去这么久,她的心灵早已从初始的震惊中平复,不再去想杂七杂八的问题。她眼前是关七和苏梦枕,心里也只有他们两人。她知道雷损等人赶到,却没放在心上。 事实上,她也无暇放在心上。 她明白他们不碰关七的理由,只是明白的太晚了。她从不惧怕任何对手,却得承认,倘若早知关七是这样一个人,她行动时可能更婉转迂回,拒绝方应看的提议。 苏梦枕作何想法,她不得而知。他一来,立刻掠近关七,刺出致命一刀,足以看出诚意。雷损坐山观虎斗,则从侧面证明了另外一件事——方应看并未联合他们两人,而是自行其是。雷损不知他的想法,所以迟迟没有行动。 这样做对她并非没有好处,因为事成之后,迷天盟势力将被悉数纳入十二连环坞麾下。但她暂时考虑不到“之后”,首先要解决生死存亡的大问题。 激战仍在进行,仿佛永不停歇。许多人产生错觉,觉得他们打到天亮,也难得出结果。另外一些人看的心旌摇动,尚未注意关七已经受伤。他们看到刀光此起彼伏,听到他声声呼喊,却不知喊声中的含义。 相信不用等到天明,京城中该知道的人均会得到情报,得悉关七索要五湖龙王“脖子上的洞”。 苏夜已难辨清,扑面而来的森冷寒意中,哪些是席卷而来的凄风冷雨,哪些是无形剑气。她不顾一切想杀关七,关七也不顾一切,一心杀她夺宝。他的出手到了无可抵御的程度,她守的也滴水不漏。 但差距终究存在,若非苏梦枕竭力相助,在关七身上再添三道刀口,只怕他已经得手。 依稀之间,她脑中似也出现了幻象。她感觉自己站在昏暗天穹下,绝望地等待关七将她压成齑粉。而关七头上,居然还有一层更黑暗,更深沉的东西,不断向下逼近。她想看清那东西的面貌,却发觉那只是幻影。 她霍然惊觉时,听见雷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间隔越来越短,令她情不自禁心生惧意。她的反应绝非唯一,因为关七脸上神情陡变,又是惊讶,又是愤怒,就好像这阵惊雷与他息息相关。 苏夜目光一闪。 刹那间,天上金蛇狂舞,其中一条蜿蜒而下,仿若一只越过苍穹的金色枯爪,抓在了关七头上。雷声震耳欲聋,空气之中,瞬时充满了雷击后特有的新鲜气味。 第一百三十七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苏夜、关七、苏梦枕三人同时大叫一声。 苏夜纵观前世今生,仅在前世读过相关新闻报导,知道某些人不太走运,暴风雨时仍留在屋外,结果被闪电击中。他们大部分当场气绝,因为人的心脏太脆弱,无法承受雷击。其他人出于种种原因,侥幸存活,亦在身上留下了永远存在的痕迹。 她读那些新闻时,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与这种命运擦肩而过。 雷电落下之前,她和苏梦枕均有预感,立即施展轻功,向后退开,留下独立当地的关七。他们有所准备,不代表他们不惊讶。雷击就发生于咫尺之间,与他们距离相当接近。 当世无人能够对抗天威,他们也一样。 他们大叫,因为他们敬畏上天的力量,变相承认凡人无力抵御它。闪电降下的一瞬,苏夜清清楚楚看到,苏梦枕霍然动容,露出惊愕至极,略带后怕的神情。她想,自己的表现肯定没比他好上多少。 她叫喊时,叫声发自肺腑,叫完之后,都不知道为何要叫。 她当然知道,那股特殊的新鲜气味来自臭氧。雷击过后,空气中的氧气转变为臭氧,才有了雨后的新鲜气息。与此同时,她鼻端又闻到蛋白质烧焦的糊味。 糊味来自关七。 他的叫声与他们全然不同,满是愤恨之意。雷击之时,他甚至举起手臂,戟指天空,好像要向苍天发起挑战。连苏夜都对惊雷生出惧意,他却无动于衷。他的咆哮声中,没有惊恐,没有慌张,唯有愤懑不平,以及彻头彻尾的不服气。 这一刻,他不再是狂人,而是一个充满悲剧色彩的英雄。他如此强大,以至于只有天地之威能够伤害他,制服他。但他对此很不服气,他不服天意,想问上天凭什么这么做。直到电光包裹了他全身,他都没有半点恐惧。 然而,更可悲的是,他寻找敌人,却找到了一个空洞虚无的目标。 天地从不是任何人的敌人,只是所有人生存的环境。如果苏夜和苏梦枕退得不够快,同样会被闪电击中,发出烙饼烙焦了的气味。他臂上,剑气冲天而起,指向苍穹,最多令闪电更容易找准方位,如此而已。 可他的努力越徒劳无功,就越凸显他命运的凄惨。 雷击仅仅一瞬,苏夜却觉得眼前画面像慢镜头。时间慢悠悠过去,容许她想了很多很多。除他们三人之外,街上的人也都在齐声叫喊,语无伦次地评论这幕奇景。可是,她忘了他们还在,对他们的大喊听而不闻,只目不转视地盯着关七,盯着他颓然垂落的手臂。 铁面具上,传来微辣微酥的电击感觉。这感觉并未影响她,也没引起她半点关心。她和苏梦枕不约而同,退到某个距离后,就像被人点了穴道,静立不动,竭力想要弄清这是真是幻。 关七头发散开了,根根刺向上方,蓬松如张开刺的刺猬,还散发着焦糊气息。他手脚锁链均被闪电劈断,全身上下,正闪烁着微弱的小火花,照亮了他微微痉挛的身体。 苏夜印象最深的仍是他的脸。也许因为受到太大冲击,他五官都在淌血。鲜血混着雨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这副模样看起来确实很凄惨,但苏夜知道,在场的人均没资格同情他。 他竟没死。 雷声绝灭后,苏夜受惊过度,觉得自己开口说话的能力已死掉了。关七却还活着,还带着愤恨不平的表情。他认为上天对他不公,所以定要挣扎着活下去,直到有朝一日,向上天讨回公道。 她惊讶之余,注意到他不仅没死,还保持着起码的行动能力。他身体很快由僵直变为柔软,衣上的火花也在逐渐熄灭。他面部肌肉抖动了几下,再度形成那空洞的稚气表情,活像被雷劈傻了似的。 若说之前,苏夜还能从他的言谈举止中,稍稍推测他的想法。如今她完全不明白他在想什么,甚至开始怀疑,他是否存在任何想法。 他的头脑本就极其混乱,受此重创,会不会失去对外界的反应? 关七忽地垂下头,嘴唇无声地动弹几下,似在喃喃自语。苏夜见他动弹,方惊觉自己身在何处,下意识握紧刀柄,发现手中居然全是冷汗。她陡然想起,雷声滚近时,她心里曾生出非常古怪的念头。 她那时觉得,自己平生占尽便宜,终于要遭受天谴了。直到关七大声咆哮,她才悚然惊觉,即将被雷劈中的是关七,不是她。 这道闪电若劈在她身上,她也不知道结局会怎样。但她今生今世,绝对不想尝试它的滋味。 时间过得好像很慢,实则只在数个弹指之间。雷击只延续了一刹那,转瞬即逝。关七低头时,旁观众人兀自惊呼不绝,好像都在惊呼“他怎么还没死”。 这些惊呼落在苏夜耳中,就好像一群嗡嗡作响的苍蝇。 事出突然,她根本不知该怎么做,试探着向前走了几步。关七好像才察觉她的存在,猛一抬头,死死瞪着她,眸中再度出现熟悉的狂乱光芒。即便在这种时候,他仍无所畏惧,好像受伤的不是他,而是其他人。 苏梦枕出神地看着关七,偶尔目光一偏,落在五湖龙王的面具上。他咳了几声,喘几下,又咳几声,咳声刺耳,目光冷的像冰。方才那阵力拼,对他的影响着实不小。听起来,他好像正在拼尽全力,压制一场撕心裂肺的大咳。 在苏夜试探的眼光中,在苏梦枕时断时续的轻咳中,关七终于又动了一下。起初,他只犹豫着向后移了一小步,受惊感愈发明显。他好像又不认识苏夜了,也不再觊觎她的玉佩。苏夜实在不清楚,他透过她,又看到了何种古怪画面。 忽然之间,他仰天长啸,啸声凄厉尖锐,然后骤然转身,飞快掠向远方。 他视苏梦枕如无物,掠过苏梦枕身边。红-袖刀刀光一闪,封住了他的去路,想将他逼回原处。若是之前的关七,必能突破刀光封锁,扬长而去。然而,更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关七好像看见了刀,又好像没看见,心不在焉似的,举臂一挡,臂上却无剑气荡出。刀锋未受阻拦,斫入他左臂,轻而易举地将整条臂膀砍了下来,霎时间鲜血狂喷。那条手臂落地,还弹跳了几下,就此沉寂。 苏夜一惊未尽,又来一惊。她愕然望着地上的手臂,深吸一口气,叫道:“你等等!” 苏梦枕之惊不在她之下,亦有拦截之意。他们错愕时,关七却去的远了。他轻功似乎未受影响,快的难以想象,身形一弹一纵,落在附近民居的屋顶上,纵跃自如。闪电不断闪现,每闪一次,众人便见他身影远去一分,渐渐没入更远处的黑暗。 苏夜若要追,很可能追的上,但她动也没动,怔然望着他远去的方向。京城几大势力尽聚于此,她不能抛下程英她们,孤身追逐一个断臂的敌人。何况,她忘不掉关七的愤怒和绝望。她忽然觉得,自己又不太想杀他了。 今夜奇变一个接一个,令人目不暇接。旁观者目送关七消失,才突然想起,他的逃逸代表了一切的终结。他们未想到关七武功如此之高,也想不到事情会如此结束。只可惜,事实就是事实。对剩下的迷天盟成员来说,关七败于人还是败于天,并无任何不同。 他们唯一能确定的是,从此以后,迷天盟失去了这位神魔一般的七圣主。或者说,从此以后,迷天盟将彻底不复存在。 五湖龙王肃立当地,犹如一尊一动不动的雕像,似乎并未觉察背后射来的种种目光。关七从所有人视线中消失,他却长久盯着那个方向,仿佛在看他会不会回来。 令人难耐的沉默过后,她缓缓转身,先注目苏梦枕,又注目雷损。包括这两人在内的所有人,都觉得她在挑选谈话对象。 但她开口时,竟问了一个意料之外的问题,“五圣主、六圣主去了哪里?” 狂雷直降九霄,落在关七头上,夺去所有人的注意力。他们一个个活像大梦初醒的孩子,听到龙王问话,才茫然望向两位圣主站着的地方。可是,那个位置只剩翻倒在地的铁囚车,那两人已无影无踪。 他们趁无人注意的机会,偷偷溜走了,竟没一人看见他们去了哪儿。苏夜心知他们必定赶去面见方应看,也不揭破,只叹了口气,淡淡道:“关七圣果然神功盖世,若单打独斗,我绝对不是他的对手。” 她语气平和,声音平淡无波,像是在作总结,不像刚刚经历一场惊天动地的决战。如果有心人仔细看,会发觉她面具下方,正不断渗出血珠,表示她受了不轻的内伤。只因雨势太大,每个人都*地向下滴水,才没几个人注意这事。 苏梦枕收刀回袖,不住咳嗽着。茶花见他们均已停手,便持油伞上前,替他撑开伞。 苏夜冷冰冰瞟了他一眼,问道:“雨这么大,撑伞有啥用?” 茶花万万没想到,她与苏梦枕说话前,先向他问话,被她当头一问,顿时不知如何回答,下意识道:“我还带了蓑衣……” 苏夜冷笑道:“苏公子已经淋透了,这时才披蓑衣,岂非脱了裤子放屁?” 她不等茶花回话,又转向雷损,以更不客气的态度问道:“还有你,雨这么大,你连把伞都不肯打?” 第一百四十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程灵素皱眉道:“你受伤了,而且伤的不轻。” 苏夜道:“当然,武功练到我这种程度,轻易不会受伤。一旦受伤,往往伤筋动骨,损及经脉,伤势非同小可。” 她口称“非同小可”,语气却平平淡淡,仿佛在谈论别人的内伤。事实上,她外表一如既往,全然看不出受伤痕迹。若非程灵素医术绝顶,极为熟悉她的一举一动,也难以觉察她哪里不对。 程灵素看着她,她却看着桌上的玉佩。玉佩白如雪,润如脂,龙纹细腻精巧,正是她从不离身的那一块。此时,它仿佛被不知名力量驱使,正在无声震动。只要她们侧耳细听,便能听到它与木桌相击,发出极其细微的声响。 除此之外,它的温度也高的异乎寻常,如同一块刚从铜香炉中取出的火炭。 苏夜注视它足有一盏茶时分,忽地湛然一笑,淡淡道:“这个,便是关七一心想得到的宝贝,挂在我脖子上的洞。” 陆无双嗤的一声,娇笑道:“我猜啊,不用等到天明,京城内外都会知道五湖龙王和洞的故事。如今我倒后悔我没去,未能亲眼见见天下第一高手关七。” 苏夜道:“他是不是第一高手,我可不知道,但至少高过我。这其实是一场不公平的决战,我没有靠自己的武功取胜。侥天之幸,那道雷劈了关七,没劈我。” 程英拍了拍陆无双,笑道:“你自己说了不去,这时又来后悔。” 公孙大娘却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苏夜道:“它发烫,其实是在给我传递消息,要我在期限之内进入洞天福地,找到它要求的世界。等我进去查看完毕,它就恢复正常。当然,如果我不看,时间一到,同样会被强制传送进去。” 公孙大娘恍然大悟,追问道:“期限?” 苏夜道:“三天或五天,总之不过数天时间。” 陆无双小声道:“它肯定很讨厌四。” 众目睽睽下,玉佩仍我行我素,生怕别人不知道它能动。它本是件很神奇的东西,经过关七一番大闹,看上去比之前更神秘。 程灵素的目光终于落在它身上,目光中满是疑惑。这些人中,她性格最孤僻,最为罕言寡语,心思也最重,表面不声不响,其实早在心底掂量过好几次。 苏夜怕雷损一听龙王带人去了三合楼,马上赶来包抄分舵,遂留人在此驻守。程灵素和陆无双一样,都觉得去了也没什么意思,遂主动留下。正因如此,她们事后都微觉后悔,很想亲眼见见那个一口叫破秘密的人。 最重要的是,此事日后很可能再起风波,关七与苏夜的联系绝不会就此中断。在此之前,她们做梦都想不到,事态发展竟如此出人意料。 公孙大娘叹道:“要不是我亲眼得见,绝对想不到一个人能从全身上下发出剑气,道道凌厉绝伦。以前我把这说法当成神话,今夜过后,方知竟是真的。疯子居然能练成这等武功,他究竟真的疯了,还是别有隐情?” 苏夜苦笑,有气无力地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只有他自己知道。我有一种直觉,他日后必会回来找我。” 陆无双笑道:“我们都有这种直觉。” 程灵素忽然问道:“你能不能承受失去玉佩的打击?” 苏夜支肘于桌,握拳撑着下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直到此时,她才转向她,正色道:“能,我并不是非要它不可。但你莫非忘了,关七抢走它后,得先杀了我,否则根本不能用。” 数年前,苏夜已做过实验,把玉佩交给她们几人,要她们尝试进入,但全部失败。也许她死去之后,它才会另找一个主人。这无疑体现了它的忠诚,只可惜在特定前提下,忠诚将带来一些不妙的后果。 人的心理总是很奇怪,某件东西放在那里,仿佛无足轻重,有人抢它时,它的价值却瞬间增加数倍,成为今生今世不能放手的宝贝。但她不这么想,反而觉得事情太凑巧,凑巧的令她心烦。 与此同时,关七像个魔咒,萦绕在她心上,迟迟不肯消散。她已传下命令,着令查找关七踪迹,一旦找到,不必动手,只需向她汇报。然而,这些人究竟能否找到关七,还是未知之数。 其他人均明了内情,唯有公孙大娘不甚清楚。苏夜思索一阵,又向她解释道:“我武功突破瓶颈,它便产生感应,然后立刻送我进去。你不必担心,这并非坏事。那些世界的武学水准通常比较高,神功、奇术、灵丹妙药也多,正是我需要的。” 程英叹道:“只是时机不凑巧,迷天盟余波未息,你却要走,难免叫人心里没底。” 苏夜无奈道:“我没有办法,这是我必须付出的代价。我本该挑明身份,只因战后觉察玉佩有异,才暂时压下想法。还好关七断臂远遁,短时期内,应该不至于再来强敌。” 程灵素慢慢道:“颜鹤发、朱小腰两人,你打算如何处置?” 苏夜道:“他们有他们的用处,省的迷天盟上下走的一干二净,我还要另派人手搜索整顿地盘。你让他们将盟中资料、账目、所有清单列表交上来,我要亲眼看一看。此外,跟随他们投靠的人不可留在实权职位上,全部换成自己人。” 她突然叹了口气,微笑道:“雷损八成和我师兄打同一个算盘,想趁此机会,在十二连环坞伏下卧底。怎奈他连续失去几名重要战将,连聘来的雷怖也死了,只得把人召回去。可惜啊可惜……” 程英笑道:“你用可惜形容此事,当真出人意表。” 苏夜笑道:“你还不清楚这里卧底的做派?时机来临前,他们表现的比谁都忠心,干活比谁都卖力。这等好事,不要白不要。” 她始终提防着六分半堂,让颜、朱两人等候消息,不要轻举妄动,以免天明再看,地盘尽数落于人手。他们是否会与苏梦枕再行联系,她并不关心,因为他们有资格触及的情报,均非特别重要。早晚有一天,他们将返回金风细雨楼,那么她厚待薄待他们,没有任何区别。 程英又是一笑,笑道:“我清楚,我怎会不清楚?不过我也清楚,你对苏公子的人,向来另眼相待,轻易不肯得罪。我明天就请他们过来,正式商谈合并迷天盟的事务,并待以上宾之礼。不老神仙在江湖上很有名气,朱姑娘既然出自他门下,想必不会差到哪儿去。他二人若肯一心一意帮忙,事情定能方便不少。” 朱小腰的两个绰号,“意中无人”形容她冷若冰霜,谁都不放在眼里的慵懒意态,“落花舞影”却是形容她的容貌、舞姿和武功。她本为青楼舞姬,被颜鹤发赎出后,弃舞学武,精擅“寒冰绵掌”。但据传言说,两人并非情人关系,更像一对忘年之交。 以五湖龙王的好色声名,朱小腰的美貌,旁人很可能认为过不了多久,朱小腰将荣升十二连环坞第五位总管。邓苍生言语虽然无礼,却不是空穴来风。 程灵素淡然道:“十二连环坞进京是一回事,在京城占有地盘又是另外一回事。我明白你的心思,你一心想弄明白关七和小白,查清关七发疯后的经历。但你得把这些事放到一边,主动去见重要人物,与朝廷打好关系,表示十二连环坞不想与官府公然冲突。苏公子住在‘天下反’旁边,对待朝廷命官时,仍然极其客气,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她过去从不和做官的打交道,但几年耳濡目染,对其中利弊已很熟悉。她这么说,无非是提醒苏夜抓紧时间,离开前办完重要事务。否则,别人下帖请龙王过府赴宴,直接回答三个月之后再来,未免太过无礼。 程英和陆无双花费几个月,综合各方情报,列出京中官员的名单,并标明他们之间的利益纠葛、势力联系。苏夜从白楼拿到相关资料,将两张名单相互印证,做出一份最终版本。若有人员升迁起落,再在最终版本上更改。 她从中选出合适人选,一一摸清性情癖好,准备寻求方应看之外的盟友。五湖龙王一战成名,正好趁热打铁,利用给人家留下的深刻印象。 程英犹豫片刻,问道:“眼下掌权任相的毕竟是傅宗书。他办砸了差事,仍然荣宠不衰。为了面子上好看,你有否考虑去相府拜望?” 她犹豫,苏夜却毫不犹豫,摇头道:“不必如此。有些人和我天生同盟,同进同退,有些人注定是我的仇敌,早晚得你死我活。我和傅宗书之间从无面子,何来面子好看?我在他身上费心,还不如去敲神侯府的门。” 程灵素抿嘴笑道:“我若是姓傅的,必定预设埋伏。只等你一入座,当即掷杯为号,帐下……错了,内室冲出五百刀斧手,反让你血溅当场。” 苏夜也笑了,却是个很浅的笑容。她摇头道:“你在说笑,我倒觉得很有可能。我进了相府,未必有出门的机会。傅宗书老谋深算,岂会任我逃出生天?横竖每到年关,相府都要宴请京中各派首领。就算我有前往相府的原因,等那时再去也不迟。” 她忽然伸手,握住玉佩。玉佩滚烫灼人,热度自掌心传上心头。她若无其事,将内力注入其中,同时道:“我先去瞧瞧是三天还是五天,再做日程安排。” 第一百四十一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雷损走上太白楼的三楼时,忽然微微一愣,露出十分错愕的表情。 太白楼隶属六分半堂,是堂中赚钱的产业之一,亦有打听搜集情报之功效。它位于三合楼西侧,与三合楼隔街相望。客人坐在三楼,凭窗下望,可以清清楚楚看见三合楼外,抑或三合楼中发生的一切。 当然,如同镜中影像般,三合楼东侧亦有金风细雨楼的产业,作用相差无几。迷天盟夹在两只庞然大物之间,日复一日地艰难生存着。 苏夜问他狄飞惊何在,他答狄飞惊人已来了,只是不曾和他一起。这话其实是真话,因为狄飞惊正坐在太白楼里,衣饰整洁,头颈低垂,静静盯着眼前木桌的桌面。 木桌精致结实,却是木工店里买来的常用货。桌上放着一壶茶,两只茶杯。狄飞惊对面坐着一个人,身后还站着另外一个。 站着的那位人过中年,头上扎着一条头巾,干瘦而结实,矮小的身躯上,一丝赘肉都没有。坐着的那个要年轻的多,面带微笑,气态闲适,具有与生俱来的优雅气度。 狄飞惊秀丽、雍容、孤寞出尘。对面的年轻公子则英俊、秀挺、玉树临风,和他不相上下,正是大名鼎鼎的神通侯方应看。至于那位站在一边,不住望向窗外雨夜的中年人,则是六分半堂二堂主,地位仅在雷损与狄飞惊之下的雷动天。 想让雷损吃惊,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方应看突然在此出现,轻松达到了这个效果。 雷损见到的人比预料中更多,自然觉得惊讶。他听出三楼传来数人的呼吸声,却没想到其中一个来自方应看。 然而,他发愣只有一瞬,随后就明白了。 三合楼一战,背后自然是方应看在操纵。他甚至不肯费心隐藏自己,大摇大摆地来到太白楼,坐到狄飞惊对面,没事人似地饮茶闲谈。 但他想不清楚,这究竟是他们两人预先商量好的,瞒过了他雷损,还是事出意外? 方应看身后也站着人,却比狄飞惊那边多了三个。五、六圣主仍头戴面具,身穿黑衣,在不久之前,刚刚赶过来与他相见。他们身上的水已被内力蒸干,看上去干净整齐,颇具高手气势,与雨中有天壤之别。另外两个一男一女,乃是他座下的八大刀王之二。 方应看和谁都不是敌人,所以楼中气氛并不紧张,但雷损照样不怎么愉快。他感到意外,又一向讨厌意外,不由开口问道:“方公子怎会在这里?” 方应看微笑道:“我怎么不能在这里,我一直都在这里。” 狄飞惊难得地苦笑一下,应道:“没错,我们刚来,就得知神通侯人已到了,正在等候我们。” 雷媚、雷恨已带着人马回去,回归六分半堂总舵。雷损按照以往的习惯,独自来见狄飞惊和雷动天。他信任狄飞惊,也信任雷动天,所以喜欢在无人之处,对他们说出需要隐瞒的重要问题。 狄飞惊外号低首神龙,行踪却比号称“九现神龙”的戚少商更隐秘。他辅佐雷损,与苏梦枕相争多年,尚且从未公然露面,自然不会为了五湖龙王,毫无必要地现身人前。方应看竟知道他人在太白楼,前来相见,简直手眼通天。 雷动天见雷损望来,亦点一点头,面无表情地道:“的确如此。” 雷损听完,一笑置之,与方应看见礼后,坐到桌边空出来的位置,侧首打量着狄飞惊,忽然道:“老二,你身上有水气,你去了外头。” 狄飞惊微微一笑,笑的如同一口清澈而沉静的深潭。方应看也在笑,笑容像阳光盛放于水面,纯洁无暇。他们两人各有各的风采,似乎都不带凡世烟火气,但雷损知道,事实远非如此。 狄飞惊微笑道:“是,我去了外头。今夜雨太大,电光未亮时,在这儿什么都看不清。我实在很好奇五湖龙王,所以扮成迷天盟的帮众,混到近处,悄悄看他一眼。他全副心神都在关七身上,根本没察觉我在那里。然后我又悄悄回来,就碰上了神通侯。” 雷损道:“果然。” 他说“果然”,是说狄飞惊果然这么做了,还是说狄飞惊果然想亲眼一见五湖龙王,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清矍的脸本来没什么表情,至此才浮现一丝笑容。 他没问方应看为什么还留在这里,因为已经不必再问。 他也微微一笑,对狄飞惊、对雷动天,亦对方应看道:“既然如此,在你眼中,龙王是个怎样的人?” 雷动天哼了一声,冷冷道:“我只想知道,他从哪里找到了那些女人,模样又美,武功又高。今夜他身边居然又多了一个,年纪虽然大了点儿,长的可真是美。她莫非就是新任的第四位总管,名叫公孙兰的那个?” 雷损道:“正是她。” 狄飞惊悠然道:“她的兵器十分特别,乃是一对系有缎带的短剑,以缎带代替手臂,用剑时千变万化,招式凌厉绝伦。” 他顿了顿,忽地轻叹一声,喃喃道:“除此之外,我们对她一无所知,又一个从石头里蹦出来,过去默默无闻的神秘人物。” 雷动天沉声道:“这正是我不明白的地方。像她那种女人,以前绝不会没有名气,何况她年纪实在已不年轻,若人在江湖,只怕已成一方势力首领。可现实恰好相反,她不但没名气,武功也像是从天而降,与江湖上任何剑法都不同。” 雷损问道:“你想了这么多,有没有想出一个合理的理由?” 雷动天道:“想不出,我只能猜测,他等这一天已等了很久,所以从很久以前起,刻意培养武功高强的美貌女子,作为帮中亲信。不得不说,这是很聪明的做法。五湖龙王向来是聪明人,真这么做的话,也不奇怪。” 他一向只做,不说,只遵从雷损的命令,不表露自己的想法。但是,雷损偶尔问他时,总能得到相当有道理的推论。 方应看拿起茶杯,却不喝,将它在手里转来转去,似在鉴赏杯上的山水。他觉得这杯子很有趣,对面的人也很有趣。那三个人一唱一和,看似谈论公孙大娘,实则句句隐有深意,变相逼迫他多说几句。 江湖事务便是这样,想要好处,必得要好处来换。 忽然之间,他轻笑一声,将茶杯轻轻放回桌上,笑道:“剑器。” 狄飞惊从眼角瞥着他,目光明利如刀,却不曾开口。雷损问道:“剑器?” “她的剑法,全名叫做西河剑器,传自唐代的公孙大娘。她出剑时,的确‘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我见过她的剑,只觉美不胜收,堪与洛阳雷晚的境剑,许天衣的气剑,贵帮雷媚姑娘的无剑之剑相提并论。” 然后,他极为潇洒地耸了耸肩,笑道:“就是这样,我也只知道这些。我和你们差不多,不了解她们的出身来历,师承武学。不过,五湖龙王身上谜团重重,这只是其中之一罢了。” 雷损缓缓道:“所以,方公子今晚究竟为何赶来这里?你是否已见过了五湖龙王,与他达成某项协议。他助你逐走关七,你以其他好处相报?” 十二连环坞与方应看往来,其实是件藏的极深的秘密。方应看本人不想引起他人警惕,于是刻意隐瞒,避开米苍穹、蔡京、梁师成等人的耳目。直至他暗中动作,让两位圣主推着关七赶到,才算在明面上揭开了这回事。 在其他人看来,他做事向来八面玲珑,时常代表朝廷,交结安抚江湖势力,若对十二连环坞视若无睹,才叫咄咄怪事。 但雷损想的更深,更谨慎,更想知道他们来往了多久。他总觉得,方应看笑容之下,隐藏着不肯说出口的重重内幕。因此他略作寒暄,便单刀直入地提出疑问,希望方应看解释原因。 方应看若不愿回答,当然可以宣称,自己只是过来看看,没有别的意思。他这么说,雷损照样拿他没办法。这不只是因为他神通侯的身份,也因为他身后,站着当世第一位大侠方歌吟。 他却不肯这么做,彬彬有礼地笑了笑,微笑道:“原因说起来很简单,只怕雷老总不信。” 雷损与方应看交谈后,狄飞惊首次开口说话,淡淡道:“何妨说来听听。” 方应看笑道:“好。一直以来,我极其好奇五湖龙王的真实身份,却无从得知。江湖公认,他武功深不可测,行踪神出鬼没,想要看见他的真面目,难比登天。” 雷损冷冷道:“不怕方公子见笑,我赶到三合楼外时,第一眼看的,同样是五湖龙王的脸。” 方应看道:“十二连环坞进京后,我想利用他,赶走对任何人都毫无用处的关七。雷老总、狄堂主,还有苏公子,应该都有相似的想法。但与此同时,我又想……倘若激战中出现意外,龙王易容脱落,正好可以看见他的真实面目。” 他叹气的时候,居然比笑起来更好看,更具风度。他就这么悠悠叹了口气,又道:“这只是在下一厢情愿的想法。我若看不见他的长相,好奇心只会更浓。而我又预先得知,狄堂主今夜也会到场。狄堂主的意见和看法,一向很有价值,比任何人都有价值,所以我提前坐在这儿,想碰碰运气,果然等到了你们。” 雷损道:“也就是说,你想问我们,有否发觉龙王的破绽?” 方应看坦承道:“和一个面目模糊的人打交道,总是很不愉快,不知他揭开面具后,露出的是不是仇家的脸。破绽、异常、可疑之处,只要值得一提,什么都成。” 雷损忽地闭上了嘴,不答应,也不拒绝。狄飞惊轻声道:“小侯爷,今夜过后,你必定会再次见到五湖龙王。你对他的了解,恐怕比我们都多。” 方应看道:“此话不假,但是,你狄堂主前去拜访,一样有资格见到他。与他面谈,不代表找得出线索。” 他忽地又一笑,摇头道:“今夜过后,我将见到很多人,不仅仅是龙王。朝廷内外,朝野上下,无不对他兴趣极深。我总得弄到更多证据,才好上报朝廷,决定如何处置十二连环坞。” 狄飞惊瞥了他第二眼,不动声色道:“你要求龙王拿下面具时,他怎么说?” 方应看笑道:“他?他什么都没说,他拿下面具,给我看了一张经过易容的老人脸。” 雷损大笑,这笑声响彻太白楼,仿佛舒心畅意,又仿佛充满了讥讽。他渐渐止住笑,道:“这么看,五湖龙王未必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老。他可能正当盛年,是江湖上的绝顶高手。” 狄飞惊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应道:“甚至,他根本不是个男人。” 太白楼三楼之中,只有他们四人和方应看的随从。狄飞惊此话一出,顿时举座皆惊。就连五、六圣主,都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目光中满是不信之意。 雷损吃了一惊,问道:“你说什么?” 方应看加问一句,“为什么这么说?” 狄飞惊垂着头,盯着桌面,不去看周围的任何人。他神态很从容,很宁静,又带着几分凝重,好像在说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而非毫无根据的信口胡言。谁都知道,只要是出自低首神龙狄飞惊口中的话,绝对不是信口胡言。 窗外雨声越来越小,到了天明时,这场雨应该就会停了,留下潮湿的青石大道,还有等着人搬走收拾的酒楼残骸。 他的声音却比雨声还轻,轻轻说:“因为我看见了。我看见了程英和公孙兰,看见了她们的神情姿态。她们望着五湖龙王时,眼神不像情人望着情人,倒像朋友望着朋友。” 第一百四十四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苏夜笑道:“地盘再多,基业再大,到头来也只是过眼云烟。” 方应看道:“哦?听你这话,你似乎不怎么开心。” 苏夜摇了摇头,否认道:“恰好相反,我开心极了。怎奈我年纪大了,有时胡思乱想,一想我若死在关七手中,一切均化为泡影,便没之前那么开心。” 方应看微微一笑,正色道:“所幸我并未看错人,你没死,还胜了这场决战。关七虽然活着,却和死了差不多。从此以后,迷天盟将成为京城的一段历史。” 苏夜道:“你当真这样想?” 方应看笑道:“我何必说谎?” 苏夜悠然道:“关七真正死去,或是为我所用,我才能放心。他名气太大,武功太高,身份太特别,活着一天,我就得提心吊胆一天。何况,他身受重伤,神志不清,匆忙逃去后,至今竟无人发现他的行踪。小侯爷,你嘴上说的轻巧,敢问你座下五圣主、六圣主如今何在?” 方应看俊秀的面容上,陡现错愕之色。他瞪视苏夜好一阵,方哈哈大笑,笑道:“佩服,莫非你有通灵法术,要么长了千里眼?顺风耳?” 苏夜道:“我猜的果然不错。你本来就犹豫不决,一见关七不可思议的武功,当即有些后悔。好像你这种人,绝不肯轻易放过任何利用对象。” 方应看仿佛没听见这几句话,只道:“迷天盟既已不在,他们也不再是迷天圣主。他两人都姓张,一名张铁树,一名张烈心,是同胞兄弟,手上功夫练的出神入化。” 苏夜笑道:“我听过张氏兄弟的名字。他们能被小侯爷看中,自非等闲之辈。” 她伸手整理卷宗,将它们分门别类,一一摆好。这张竹制矮几本来凌乱不堪,被她一理,顿时整齐干净,隐隐透出书卷文雅之气。 方应看耐心看着,尤其关注她手腕、手指的动作。直至她理完,他才诚恳说道:“在下确有一事,要向龙王致歉。” 苏夜淡淡道:“不敢当。” 方应看笑容不变,如同一张粘在脸上的面具,却绝不生硬,只让人觉得十分好卡。他微笑道:“实不相瞒,我虽然知道关七疯了之后,武功比往日更强,却不知道强到了这个地步,几近深不可测。” 他说话之时,苏夜一直紧盯着他的眼睛,只觉他双眼一清如水,坦坦荡荡,毫无说假话的迹象,不由暗自佩服。 她与方应看认识数年,仍不知他哪句是真,哪句是假,除佩服之外,又能怎样反应? 她声音十分平和,仿佛真不在意,应道:“我信你所言是真,因为你若知道,便不会临时后悔。希望那两个姓张的走运,别辛苦笼络一场,到头来反为关七所杀。” 方应看舒了口气,欣然笑道:“如此甚好。不过,你吞并了迷天盟,算的上险中求胜,因祸得福。在下的功过,大概可以相抵了。” 苏夜笑道:“小侯爷,你不必如此客气。我行事,不关别人的事,答应了便是答应了,岂有自己武功不济,反而怪罪对手太厉害的道理?” 方应看句句不离迷天盟,提醒她因他之故,才得以在京城扎根。她亦不肯示弱,不断谈及关七何等棘手,同样提醒方应看,如果她拒绝出手,谁知他要等多长时间,才能找到合适的人? 说到底,无形剑气有目共睹。如果方应看不想背负“暗中陷害队友”的黑锅,就得向她做出解释,给出补偿。 方应看却不着急,赞道:“龙王果真心胸宽大。其实这一战过后,京城大街小巷,已经无人不知你的名头。一月之内,刑部的人必定登门拜访,确认贵帮愿意约束子弟,不和官府作对。” 苏夜不甚在意刑部,笑问道:“他们都说了我什么?” 方应看笑的可爱至极,想都不想,答道:“猜的最多的,自然还是你的真实身份。两天前,我才听说一个叫人啼笑皆非的猜测,说你是小寒山的红-袖神尼,与大徒弟苏梦枕里应外合,妄图对抗蔡京、傅宗书的势力。” 狄飞惊猜测龙王年龄不定,男女不定,又推翻江湖上长久以来的认知,认为十二连环坞总管与龙王之间,并无纠缠不清的男女情爱。 他表面温和顺从,实际有种潜移默化的力量。别人听了他说话,不知不觉间,自然相信他说的一切。方应看听完,亦不能免俗,始终无法忘记他的结论。 武林中,成名的女子高手本就不多,武功绝顶的少,武功绝顶又用短刀的更少,遍数过去,竟只有创出红-袖刀法的红-袖神尼。与她相比,“女刀王”兆兰容就像个刚学用刀的小孩子。 方应看明知夜刀势挟风雨雷电,不似红-袖刀凄艳哀伤,却越想越疑惑,越想越逼真,不由当着五湖龙王之面,正大光明地说出口,以此试探他的反应。 然而,现实令他十分失望。苏夜只愣了一刹那,突然放声大笑,好像听到了世间最可笑的事情。 她一边笑,一边说:“容我想想。诸葛先生,方歌吟,懒残大师……哦,米苍穹米公公亦榜上有名,如今又来了个红-袖神尼。其实天下所有高人都是我一人所化,不必费心再猜了。” 方应看笑道:“至少我从你口气中,听出了一件事。” 苏夜道:“什么?” 方应看道:“你认识红-袖神尼。” 苏夜笑道:“神尼乃是江湖排名前五的高人,练武之人还有不认识她的么?” 方应看笑而不语,半晌方道:“迄今为止,有没有一个猜想接近了你的实际身份?” 苏夜道:“可能有,也可能没有。我倒觉得,也许旁人对我的兴趣,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大。不然以他们的聪明才智,总该有一人猜中正确答案。而且我究竟是谁,与别人何干?” 这座房屋由茅草竹枝搭成,不但清雅,而且清凉,凭窗眺望,便见后花园中繁花如锦。从各大帮派总舵的模样,也可窥见一帮之主的性情爱好。方应看偶尔望见窗外景色,总觉得五湖龙王必定是爱花之人,再想到如花似玉的几位总管,又觉得这个想法未必准确。 他收回目光,直视苏夜,轻轻摇头道:“不,与别人关系很大。如果你摘下面具,露出米公公的脸,那么我至今所做的,便徒惹人笑了。” 苏夜呼吸一滞,听出他自始至终,从未把米苍穹当成“自己人”。但她不想沿着这话题谈下去,方应看也不想。 他的微笑重回脸上,淡然道:“我很享受猜测身份的游戏,正如龙王你,也享受别人对你一无所知的感觉。可惜我耐心一向不太好,时间拖长了,难免心生厌烦,若有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苏夜道:“你不必等待太久。总有一天,我会公然亮相。” 方应看笑道:“这倒是一件好消息。” 苏夜也笑,声音中却不露笑意,只道:“这要看对谁而言。” 方应看道:“你若遇上麻烦,尽管开口。京城中大小事务,还少有我不知道的。” 直到此时,他才稍稍松口,漫不经心地透露补偿她的意愿。苏夜等了半天,终于等到这一刻,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直截了当道:“说起来,我这里的确有桩麻烦事。” 方应看道:“什么事?” 苏夜缓缓道:“笑看涛生云灭,多指横刀七发。” 她说的很慢,很清楚,一字一顿地吐气,仿佛害怕漏掉其中之一。方应看半身前倾,笑容已自脸上消失,沉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苏夜颇为意外地笑了一声,答道:“这两句诗,写出了京城中最有名的六大高手。‘笑看’就是你,神通侯方应看……” 方应看向来文雅客气,彬彬有礼,这时居然不等她说完,便打断道:“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但你为什么突然提到这六个人?” 苏夜道:“我不是要提到六个人,而是要重点提出其中一个。” 方应看立即问道:“谁?” 苏夜道:“多指,多指头陀。” 这个名字对方应看并无特别意义。他露出了很疑惑的表情,发自内心的疑惑,犹豫道:“如果我没记错,这头陀已销声匿迹了近十年。谁都不知他的下落,也许他死了,也许去了海外?” 苏夜缓慢地摇了一下头,笃定道:“事实并非如此。他活着,而且活的很好,像许多聪明的江湖豪杰一样,垂涎钱财权势,所以为蔡京奔走卖命。” 方应看皱起黑亮的眉,问道:“你是否弄错了。据我所知,多指头陀不是能被收买的人。” 苏夜冷冷一笑,冷声道:“只要付出合适的价码,你可以收买任何人。依我看,多指头陀就算没被收买,也主动投靠了蔡京,这么做,岂不比其他走狗更体面?” 她语气森寒,方应看就算傻了,也听的出来。他不由问道:“你怎么知道?” 苏夜冷笑道:“因为他数年之前,还奉蔡太师之命,暗中参与江湖风波,期间帮了朱勔大忙,险些毁掉我外六坞之一。” 第一百四十五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方应看似有不信之意,微微蹙起的双眉骤然松开,展颜笑道:“多指头陀脾气硬的很,可不像这种人。” 苏夜笑道:“倘若只看外表,小侯爷你……也不像你真正的模样。” 方应看道:“我的意思是,也许贵帮情报有误,也许下手者另有其人。如果事实真如你所说,那么,多指头陀重出江湖时,一定经过了精妙易容,使人看不出他的真实身份。” 苏夜淡然道:“我当然考虑过这些可能,他也的确事先易容。只可惜,易容改装并非永远有效,动起手来,衣衫可能被剑气割碎,涂抹的膏粉可能剥离脱落。若无十足把握,我怎肯冤枉无辜之人?我只能说,天下虽大,多指的头陀却只有他一个。” 方应看笑道:“这么一听,也有道理。” 苏夜声音略现寒意,缓缓道:“另外,他隐藏了身份,才出面为蔡京办事,所以我很好奇,他平时究竟用真实身份藏在何处,有何目的?” 方应看思忖片刻,问道:“为何找我?” 苏夜笑道:“因为你与蔡京表面仍一团和气,又深知宫闱秘闻,各家达官贵人的隐事。你若想搜索一个蔡京党羽,成功的可能性定然比我高。” 方应看亦笑,笑道:“你不怕我与他们暗通款曲?” 苏夜眼都不眨一下,坦然道:“反正我苦寻一段时间,始终毫无线索。事情再糟,还不是这个样子?你要通风报信,但去无妨。” 方应看大笑,忽地振衣而起,正要出言告辞,话到口边,突然一顿,问道:“你明知多指头陀是蔡太师的人,仍要找他的麻烦,莫非已决定扶助朝中清流,对抗权相?” 苏夜笑了几声,格外谦和地道:“不敢当,我只是山野草民,如何敢威胁当朝太师和丞相?不过凡事讲求有来有往,他的手下对我不客气,我必须予以回报。因此,何不从那个得罪我的头陀开始?” 她给方应看斟了茶,他却没喝。此时,这杯茶仍摆在小几上,杯口茶香袅袅。方应看挺拔的身形立在茶杯后方,好像定住了似的,一动不动。 他静立片刻,忽然道:“我与多指头陀并称六大高手,却真的不清楚他的下落。但这件事已引起了我的兴趣,我会试试。” 苏夜全然不意外,微笑道:“有劳了。” 她在江湖中朋友很少,仇人众多。好像每个成名的帮派势力,每位帮派首脑,交友情况都与她相差仿佛。多指头陀乃她血债的一部分,只是一个开始,离结束还远的很。 她心中清楚,方应看既然应下,便一定会去做。他可能在追查中,认为多指头陀有利用价值,先收买他,迫使他为他做事,待鸟尽弓藏时,再将行踪透露给她,以便两边获利。 她对此绝不介意,只要方应看查得出多指头陀,他们私下达成何种交易,与她毫无关系。 方应看离开后第一天,她与禁卫军统领、副统领会面,商谈开封府中缉盗治安问题;第二天,她摒绝一切访客,留在风雨楼,专心准备进入副本世界。 她的内伤从外表看不出痕迹,实际颇有些麻烦,再怎么努力,也无可能在短短四天中痊愈。无论她乐不乐意,都得带伤离开,只盼玉佩看在她受伤不轻的份上,别把她放进麻烦场合。 第三天午时三刻,正好是青铜门显示的最后一刻。她遵从约定,离开金风细雨楼,回到十二连环坞分舵,在那间闲置卧室中,踏进了无比熟悉的甬道。 这个过程简单至极,她已重复了许多次,对它十分熟悉。她伸手按住门,注入内力,青铜门自动打开。门后漆黑不见五指,就像一个密不透风的房间。她迈进门中,只觉眼前一黑,突然之间又大放光明,展现出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那扇门应该就在她身后,此时却已无影无踪。苏夜舒了口气,旋即昂首四顾,观察周围是否存在危险。 她正站在一片碧青茂密的草原上,草叶长而青翠,随风摆动。千万根青草一起飞舞,发出细小的刷刷声,极具安眠效果。足下地势平坦,泥土松软,可见土质肥沃。细雨淅淅沥沥,如同空中坠下的无数透明碎珠,先沾染草叶,再沿着叶片坠落于地,润泽泥土。 青草气息芬芳清新,带着雨水的湿气,称的上沁人心脾。天上虽下着雨,天色却不甚灰暗,仍然湛蓝多,暗黄少,看来过不了多久,这场雨便会停了。 她进入副本世界之后,应该是随机选择落脚地点。大多数时间里,她安然无恙,但也见过血案现场,或者两个势力火并的情景。这一次,玉佩对她尚属客气,把她放在了气候温和,土壤肥沃的原野上。 她环视四方,只望见附近有一处翠绿欲滴的树林,远方青山如黛,山顶绕着一团团洁白云朵,浑不似这边春雨淋漓。 然而,她只扫了一眼,就发觉自己情况不太对劲。 雨水沾在草叶上,晶莹透亮,断线珍珠般滚落,凑近了看,正是一副令人气定神安的美景。不幸之处在于,她如今正是凑近了看。 青草长度超过成年男子膝盖,也超过她的大腿,将她整个人掩在青青草色中。她低头,眼睁睁看着雨珠滚落,草叶末梢在眼前摇荡不休,以微不可闻的声音,轻声道:“我-日。” 她伸出手,看见衣袖遮住双手,直垂至地,再往下看,衣裙亦在地面堆成一堆。全身衣物正在松脱滑落,被单般披在她身上。 一言以蔽之,她就像个偷穿母亲衣服的小女孩,满脸晦气地站在草丛正中,别提多么滑稽了。 一旦进入副本世界,她年龄亦随机改变,鲜有与现实年龄相符之时。即使如此,她也很少变成这么小的孩童。由身高可以推测,她如今的身体只有五六岁年纪,正是雪团一样可爱的好时候。 苏夜甩了甩袖子,脸色却渐渐阴沉,阴的简直可以滴出水。她想了一会儿,径直伸手,再度握住玉佩,瞬时返回洞天福地。 在此之前,她考虑到类似情况,所以在里面预先放置了几套衣物,分别对应不同年纪。自打认识程灵素以来,她没再用过孩童时代的衣裳,这次却派上了用场。 她找出合体衣物,一边换衣服,一边皱起眉头,打量青铜门上新近浮出的文字。门扉上层,金色光芒已然消失,变的黯淡无光,要等规定的时间过去,才能再度开启。 她首先去看时间,发觉它比普通情况更长,端端正正标着“十年”。如果她被玉佩强行征召,一般都是这个时长,从未有过稍短的三年或五年。在这样的副本中,任务通常更紧凑也更为复杂,亦有更多分支。 十年给人的感觉十分漫长,实际上,往往刚够完成任务。她运气不好时,还会觉得时间紧迫。 果不其然,路线分成了两大类,每一大类下面,再分两类。这两大类一类名为“江山”,一类名为“江湖”。江山分为“隋室”与“自立”,江湖则分为“魔门”与“正道”。任何一类完成度超过百分之五十,她都可以免除死亡的噩运。 任务分类众多,指示说明也不少,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半扇门。江山含义自然是争霸天下,若扶助隋室,她必须荡平天下各处起义的军阀势力,让九鼎稳稳握于杨氏之手;若她选择起兵自立,得覆灭隋朝,吞并其他势力,最终定都称帝。 两条路线有着共同的终极目标,称为“四海靖平”。 至于江湖任务,指向更为明确,几乎指名道姓,明确写出了她要做的事情,和有必要认识的人。魔门路线完成度与天魔策有关,天魔策集齐的卷数越多,完成度也越高,最后需要集齐八卷,一统魔门。正道路线倾向于对抗,而非收集,要她击败魔门八大高手,获得正道诸位魁首认可,然后再击败“邪帝”向雨田。 江湖路线亦有共同的终极目标,挑战“武尊”毕玄、“奕剑大师”傅采林、“散人”宁道奇,还有“天刀”宋缺四位宗师,并于决战中获胜。 这些任务以文字形式写在门上,当然有前后顺序之分,却不受顺序束缚。她可以在任何时间,完成任何一项,获得的奖励总是相同。 在苏夜看来,终极目标难度似有问题,比不上每条路线末端的目标。倘若她能集齐天魔策,抑或击败向雨田,那么胜过那四位应该不成问题。 与此同时,这些路线均有前易后难的特色。她挑选任一路线,都可顺利完成百分之五十以上,若要达到百分之百,成功率就微乎其微了。 她十分庆幸,这个世界是她能够预知走向的世界之一。时值乱世,奇人异士层出不穷,情节横跨中原与异域,因而任务繁多,时间跨度亦大。它正如之前的试练副本,充满了机遇与挑战,端看她有多少本事。 苏夜仔细读完,默默记住内容,取下玉佩,调短红丝绳的长度,又挂回颈上,然后摸出一面小圆镜,在面前一照。圆镜之中,映出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皮肤娇嫩的好像一碰就破,正是她六岁时的容貌。 但那双大眼睛中,射出的乃是令人心悸的寒光,因为她对这张脸并不满意。她伸手一抓,地上的夜刀弹了起来,跃到她手中。夜刀本是短刀,被她握住后,比例与正常的刀毫无区别,已经不能再被称为短刀。 她凝视夜刀,想起自己要站到凳子上,才能与当铺伙计说话,以及十年任务期限,不禁又郁卒地叹了口气。 第一百四十八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话音未落,杨虚彦厉声道:“你怎么知道?” 这间客房陈设简陋,门窗大开,令夜风穿屋而过,扫走屋中血腥气味。杨虚彦一惊之下,说话声音稍大了些,立即随风传出房外。好在寺中僧人不谙武功,睡的天昏地暗,并未发觉异状。 他本该速速离去,此时却像粘在了地上,冷静的如同雕像,用满是不可思议的目光,在苏夜身上扫来扫去,好像要把她盯出个洞来。 在这一刻,他终于忘记了她的年龄,把她当成平等对话的对象。他全身透出冷酷的杀意,如有实质。苏夜倘若答错一句话,难免饮恨剑下。 当然他尚未想到,自己根本杀不了她。 苏夜笑道:“我自有我的方法,为啥要告诉你?杨广害死杨勇,怕杨勇后人报仇,将他一家屠戮殆尽。若非石之轩救走了你,世上恐怕不会出现影子刺客这个人。” 她说到这里,若有所思地一顿,又道:“他救你,其实另有所图,准备利用你废太子遗孤的身份,待杨广不得民心,天下大乱时,拥你复位,开辟由他掌握的皇朝。但他事后发现,你资质极为适合习练魔门武学,索性收了你当徒弟。你有时奉师命行事,有时自行其是,却不知今夜刺杀杨玄感,属于哪一种情况?” 杨虚彦冷笑一声,缓缓道:“我最后问一次,你是谁,父母是谁,师父又是谁?谁让你跑到我面前,说出这些话?” 苏夜道:“我从不听从别人的吩咐。杨虚彦,我空口白话,你自然不信。但你如今走上收金取命,暗箭伤人的道路,最后势必难以如愿。我方才说过,我只是试一试,你既然不动心,那就算了。日后你若改变主意,事情总可以商量。” 她对隋炀帝并无兴趣,想要扶植昏庸君主,乃天下第一费力不讨好的事,真不如暗中害死他,立一个年纪幼小,易于掌控的傀儡,一如她想对赵佶做的那样。只因杨虚彦就在面前,她脑中灵光一闪,心想也许可以把复仇当成交易条件,换取杨虚彦为她做事。反正杨虚彦日后东投一处,西投一处,绝非心志坚定之人。 如果双方谈崩,他要杀她灭口,抑或掳走她,那么她亦无任何损失。她击败他后,足以给他留下极深的印象,自此忌惮她与她即将建立的势力。 更有甚者,她可能借此机会,间接接触石之轩,找出这个行踪成谜的神秘人物。 她的预料再度毫无差错。杨虚彦年过二十,早有自己的主意,听完之后,心下极为惊骇,但该不信还是不信。他始终认为苏夜受人指使,装神弄鬼,意图虽然不明,总能问的出来。她不说,他便出手杀人,不信幕后主使者见晚辈即将死于非命,还不肯现身相救。 杀气愈来愈盛,杨虚彦右手铁铸般一动不动,在电光石火之间,便能移到剑柄上,拔剑出鞘。 苏夜似乎没能觉察逼近的杀气,笑的极为讨人喜欢,若无其事地问道:“说起来,杨玄感怎会在当阳城?” 杨虚彦已下定决定,这就是她生前最后一个问题。 他说:“据我所知,杨玄感为了一件重要的事情,想要面见飞马牧场的女场主,不惜自降身份,亲自赶来沮水。他和当阳太守本为知交,进城之后,一直住在太守府。此行极其秘密,我偶然得知消息,才一路跟到当阳。” 杨玄感身为当朝大臣,府邸守卫森严,身边高手随侍,很难行刺成功。杨虚彦选择他离开京城时动手,并无任何错误,只没想到还有个李密,以致功亏一篑。 苏夜得知杨玄感乃杨素之子后,记起他曾起兵反抗杨广,结果兵败身亡。如今他仍是楚国公,却偷偷联络飞马牧场,目的简直呼之欲出。她猜出原因,却不愿明说,只问:“他得偿所愿了么?” 杨虚彦冷笑道:“没有,他兄弟两人恰好在书房谈话,言语之中,可是失望的很呢。” 苏夜笑道:“我猜也是如此。飞马牧场一向与世无争,只做买卖,不肯掺合江湖争斗,十分挑剔交易目标。杨玄感心怀不轨,当然会被人家拒绝。” 她正要再说一句,忽地闭上了嘴。杨虚彦一愣,心里出现了一种很奇怪的微妙感觉。苏夜脸上,亦露出同样奇怪的凝重神情。杨虚彦气势已提升至顶点,即将惊天一击,此时迅速退落,仿佛为了某件即将出现的东西,刻意退步留手。 苏夜猛地扭头,向窗外看去,但见满院树叶被风吹的簌簌作响,院中空无一人。地上落叶无人打扫,由青翠碧绿,变的枯黄干燥,因风满地舞动,明明是春夏之交,草长莺飞时节,竟蓦然有了深秋的肃穆感觉。 她大而明亮的眼睛中,忽然盈满了然之情。她清脆地笑了一声,扭头望向杨虚彦,轻声道:“你师父来了,对不对?” 杨虚彦冷锐的目光与她相碰,又一次浮现惊愕,然后只答了两个字,“不错。” 苏夜收起笑容,做了一个无奈的表情,想不出这算运气好,还是不好,索性不再去想。 就在此时,窗外有个低沉好听的男声道:“正是本人。小姑娘,你莫非等我很久了?” 声音从窗外而来,人走的却是客房正门。不知在什么时候,客房大开的房门处,已站着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此人作儒生打扮,两鬓微见风霜,面貌十分好看,令人一见难忘。他皮肤晶莹如玉,绝无瑕疵,具有诡奇难言的气质,身边未带兵器,却比任何带兵器的人更危险。 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好听之余,又有冷酷无情的味道,与杨虚彦如出一辙。 毫无疑问,此人正是“邪王”石之轩,魔门的传奇人物,武功智慧均为当世绝顶,亦是苏夜的任务目标之一。他在魔门八大高手榜上,排名第二,次于“阴后”祝玉妍,其实武功远胜阴后。但他最可怕的地方还不在武功,在于纵横捭阖的谋略智计,将天下当作棋盘,操弄于己手。 他徒弟里最出名的两人,一为杨虚彦,一为侯希白。侯希白外号“多情公子”,也是声名鹊起的青年高手。徒弟尚且如此,师父本事如何,已经不必去问。 如此星辰如此夜,他突然现身当阳古寺,出现的一瞬间,就注定今夜绝不平凡。 苏夜面露好奇,看了他好一会儿,方答道:“并非如此,我若知道你大驾光临,说不定早就跑的人影不见。” 石之轩微微一笑,问道:“为什么?” 苏夜笑道:“我也说不清楚。也许我不想在来这里的第一天,就和邪王石之轩决一死战?” 石之轩缓步走进房中,望了杨虚彦一眼,并未把她的话当成笑谈,耐心地道:“我们居然有必要决一死战?” 苏夜道:“这取决于你听到了多少。” 他们两人第一次见面,此前没有,也不可能有任何接触,说话却很随意,如同认识已久。两人心中均很清楚,面对对方时,委实不必多说废话。石之轩究竟不同于杨虚彦,一见她的面,就没把她当成普通的小女孩,顺理成章接受了她所有的古怪之处。 石之轩缓缓道:“听的不多,你武功高明之至,我再靠近几步,势必被你发觉。但你说话时太不小心,从未故意放低声音。我听的虽然不多,倒也足够了。” 能被邪王称为“武功高明之至”,世上总共也没多少人。杨虚彦今夜受到的惊吓,比过去一年中还多。他想问,却不敢在师尊说话时贸然发问,只得满心疑惑地站在一旁。 苏夜叹道:“我是真不知道你就在附近。” 石之轩淡然道:“否则,你不会当着我的面,诱拐我的徒弟。” 苏夜道:“你能不能把诱拐两字换成拉拢?” 至此,石之轩终于大笑出声。他双眼亦很明亮,蕴藏着无穷的力量。常人看他一眼,就难免拜服在他慑人的魅力之下,甘心为他办事。但真正有资格为他办事的人,同样十分有限。 他笑声倏起倏止,并无欢愉之情,只是觉得苏夜很有趣而已。苏夜像个成年人似的,深沉地叹了口气,问道:“这句话很可笑吗?” 石之轩道:“虚彦几次追问,你都不肯说出真实姓名。那么,我有没有资格让你这么做?” 苏夜道:“很多时候,人家不说姓名,是因为说了也没用。我告诉他我是谁,难道他生活会比较快乐?” 石之轩笑道:“但我想知道,真的很想知道。” 在这个世界上,只怕无人敢说石之轩不够资格。苏夜不怕他,却产生了对手间惺惺相惜的尊重感,不愿拒绝他的要求。她沉默片刻,答道:“我姓苏,单名一个夜字,午夜之夜。我师承小寒山和药王门,比较擅长用刀。如何?我说的这些消息,对你是否没有任何意义?” 石之轩并不惊奇,点了点头,以不容置疑的语气道:“的确没有,但这并不重要。夜深了,当阳城门已经封住。你跟我们走吧。” 第一百四十九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苏夜心下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笑问道:“为什么?” 她从不伪装自己年纪小,但模样摆在那里,再怎么如成年人般说话,也显的天真可爱。何况一名孩童少年老成,反而更容易引起大人的怜惜,觉得她“懂事”、“听话”。 然而,纵然世上所有人都对她心生怜惜,石之轩也绝非其中之一。他冲她微微一笑,笑容潇洒好看之至,配合白发微生的两鬓,当真出尘脱俗,如仙人现世。但他那如宝石般闪动光芒的漆黑双眼里,毫无和善抑或怜悯的意味。 他柔声道:“你问中了我,我也不知道。不过这一路上,我总能想出对待你的合适办法。” 他倒找苏夜一万两黄金,苏夜也不想知道他想出的办法。她看看杨虚彦,又看看石之轩,微笑道:“恐怕不行。” 石之轩并不意外,问了一模一样的三个字,“为什么?” 苏夜道:“因为我刚刚说过,我不想现在就和你决一死战。” 她脸小,眼睛就显的格外大,双眸中异彩涟涟,绝无笑意。“死战”二字刚出口,石之轩长笑一声,身形忽然消失。斗室之中,陡然盈满漩涡般的锋锐气劲。 内室油灯被气劲一激,倏然熄灭,只留下明月繁星照进窗户的光亮。地面如同涂了一层薄薄的水银,虽在春夏时节,亦让人没来由觉得寒气逼人。 刹那间,星月光辉亦迅速消失了,天上地下,仿佛被深沉的黑暗笼罩,举手不见五指。邪王“不死印法”一出手,便向对手施加无可抵御的精神压力,使人产生不应有的幻觉。对方若无法抵抗压力,或者受到幻象影响,出招慢了一拍,当场就得死在接踵而来的杀招下。 杨虚彦脱口叫道:“师尊!” 他习惯了黑暗,也习惯了石之轩的魔功,反应比寻常人快上许多,却还是不够。他叫出师尊的一刻,房中其他两人竟已消失。 苏夜穿窗而出,掠向当阳城门方向,轻灵的如同一阵夜风,有时甚至比风更快。她很清楚,石之轩除不死印法之外,还自创“幻魔身法”,轻功亦为当世之冠,所以不敢有半点松懈,要竭尽全力将他甩开。 杨虚彦行刺杨玄感,引起满城风雨。大街小巷中,到处都有兵士手持火把,排查可疑人物。杨玄感当然知道他受了伤,怕他不顾一切逃离当阳,早已下令严密封锁城门,不准任何人进出。 在苏夜眼中,再森严的守卫也形同虚设。她一路掠至西面城墙下,速度快如夜间的一个幻影,足下稍稍使力,顿时冲天而起,踩着城墙直奔上去。城楼上的人如同一群傻瓜,浑然不觉有人擦过身边,又从城楼一跃而下。 苏夜飘然落地,神情极其严肃,弹指间,已经选出正确方向,再度飞掠而去。 石之轩要带走她时,她其实有些心动,心想接近他,等同于接近了魔门“花间派”、“补天道”两家秘籍。石之轩一人兼两家之长,所以收了两个弟子,以承两家衣钵。 但她十分忌惮他,深知一和此人沾边,再难甩开,接触的越多,危险就越大。何况她内伤未复,不敢和人全力动手,逗弄杨虚彦还可以,若要硬碰石之轩,非得出问题不可。 她跳下城楼,落地时就心有所感,知道自己尚未甩开邪王。石之轩对她兴趣浓厚,将尽力追踪她,追到她失去影踪,或者他失去兴趣为止。但他迟迟追不上一个六岁的小女孩,好奇心只会愈发强烈,兴趣也没那么容易失去。因此,她干脆不考虑这种情况,自顾自奔向选定的方向。 出城后,城外旷野万籁俱寂,唯有蛙鸣虫声,东响一处,西响一处,令这个夜晚不致真的死气沉沉。她竭力飞掠之下,夜风扑面如刀,在耳边飕飕作响,有种高速移动特有的爽快感觉。 她踏在青草上,草叶并不弯折,只需最细微轻巧的借力,便可疾掠数丈之远,快的让人茫然不知所谓。但她轻功高妙,石之轩也一样。她在平原上躲避他的追踪,即使能够成功,也得花费难以想象的力气。 所幸江北平原被长江支流切割,形成一块块较小的平原。每一处平原离江水都不会太远,包括当阳所在的这一块。她离开当阳时,时辰接近子时,明月正缓缓移向中天。她足足飞奔了一个时辰,才听见滔滔水声,感受到空气中潮湿润泽的水意。 不远处的江流正是沮水,汉水分支之一,而汉水又是长江的分支。农人引江水灌溉农田,年年收获颇丰,不惧旱灾的威胁。她对长江水域,熟悉的就像自家后院。江北也许稍稍陌生一些,也只是稍稍陌生而已,一回想,就能想起两岸的地势与城市分布。 她甩不开石之轩,石之轩亦没能追上她。区区一个时辰,尚无法得到最后的结果。可惜,苏夜本就无意目睹最终结果。她急速掠向江岸,毫不犹豫,投身于月下波光荡漾的沮水,连个水花都未溅起,整个人便没入了清凉的江水中。 今夜风不大,却因刚下了雨,水势上涨,江水流的很急。她没入水下,感受着水流流动的韵律,瞬间产生十分亲切的感觉,简直就像回到了故园。 她从很小的时候起,就熟悉水道,利用水道,最后更由水道发家。后来,她地位越来越高,权势越来越大,不需要亲自下水和人动手,却仍然利用滔滔江水,习练刀法武功。她在水里,和其他高手在路上一样灵活自如,如同生长在长江的鱼。 至此,石之轩彻底无法掌握她的行踪。如果他水性堪与她相比,在水中亦能追捕敌手,甚至追上了她,那她只好吃掉之前的话,当场和他动手。 她入水之后,无需换气,始终潜在水下,再没露头出水,借着水势,向下游急速漂流,漂流之快,远胜任何一种鱼类。但在岸上看去,水面没有半点异状,照旧细波如鳞,白浪翻卷,爆出漫天水花。任何人都想不到,水下居然潜伏着一个人。 事实上,无论方才旷野飞奔,还是现在的水下漂流,都有着舒心惬意的感觉,很容易让人忘了一切,全心感受夜风与江水。若非石之轩吓了她一跳,这其实是个颇为舒服的夜晚。 她仔细算好时间,大约半个时辰后,自觉拉开了足够的距离,便果断爬上江岸,一边运功蒸干*的衣衫,一边凝神聚气,感应附近的危险。 果然,石之轩因魔功而生的独特感应不见了。他不在这附近,应该已经放弃,回当阳寻找杨虚彦。他们师徒两人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她完全不感兴趣。 她感兴趣的是,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做,去找某个人,还是去找某个东西? 那村女说出当阳时,她就大概明白了这一带的情况,怎奈一时之间,回忆不起附近的重要势力。直到杨虚彦揭破杨玄感来此的目的,吐出“飞马牧场”四字,她才恍然大悟,瞬间产生许多联想,其中就包括下一步的计划。 但她一直与杨虚彦交谈,后来又遇上石之轩,心思始终在他二人身上,并无悉心思索的机会,跃下沮水后,才在水里思索了一会儿,勉强作出了决定。 如果她记忆未出岔子,那么现在所走的方向,正是飞马牧场所在。就算出了岔子,也可向人打听正确方位。飞马牧场割据一方,名声极大,善于养马御马。天下太平时,他们也许只能算一家豪门巨商,一旦世间大乱,群雄并起,他们的地位就会变的举足轻重,成为各方霸主均想拉拢吞并的对象。 她以眼下这副模样,混进牧场想必不难,难在混进去之后的做法。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很嫌弃年幼的自己,因为她长成这个样子,想说服任何人都很费力气。 并非人人都像石之轩,在看见她的一刻,就不再把她当成小孩子。 飞马牧场四面环山,易守难攻,山间有一片广袤宽阔,水草丰美的平原,正是养马的好地方。大部分时间里,他们可以自种自吃,自给自足,但也经常与外人作交易,贩卖马匹,买回牧场需要的东西。这一代场主是个年轻女郎,名叫商秀珣,人长的美,武功也很高,虽然年轻,却很得牧场上下的拥戴。 不过,江湖中见过商秀珣的人并不多。要等到隋朝即将覆灭时,飞马牧场真正的地位才能凸显出来。 苏夜记得,牧场唯二的出口是两条峡道。峡道守卫极其严密,栈桥下设有致命机关。外人若想从栈道侵入牧场,难免落的一个摔下峡谷,死于非命的下场。但对她来说,它们的作用相当于路标。她找到了峡道,也就找到了牧场。 她从下半夜走到天明,又从天明走到接近午时,期间打听了两次道路,总算遥遥望见四面环山的地势。若无谬误,飞马牧场就在青山之后。 第一百五十二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他这句话说的毫不客气,寇仲抹不开面子,脸上已露出了懊恼神情。但事实就摆在眼前,无论面对傅君婥,还是面对这名黑衣怪客,他们两人确实没有说话资格。 傅君婥俏脸苍白如死,至此方渐渐泛上血色,仍比平时更为苍白。她知道面前这人并无恶意,否则没必要和她浪费口舌。但寇、徐两人武功低微的如同不会武功,练了九玄大-法,也不见得有多大起色,令她放心不下。 她缓缓道:“阁下这话与其是说给他们听的,不如是说给我听。” 黑衣人颔首道:“你明白就好。” 傅君婥哼了一声,追根究底地道:“可我仍想知道你的身份,你武功高的出奇,当非默默无闻之辈。你说出实话,我才能彻底抛开顾虑。若不然,我不肯把他们扔给宇文化及,当然也不肯扔给你。” 徐子陵微微一颤,凝视她的背影,目中露出感激至深的意味。寇仲则直接的多,叫道:“娘,你走吧,你回到高丽,就没人能够伤害你。我们两个留下,听听这位高人的高见。” 黑衣人注目傅君婥半晌,淡淡道:“你对他们一片真心,倒也难得。也罢,他们认你当娘,你也认了他们,那就有资格要我解释清楚。” 他扭头望了一眼江面,但见江上渔火连绵闪烁,发出微弱光芒,早已不见宋阀的船队,更不见宇文化及的船。四下空无一人,唯有清凉夜风吹个不住,仿佛刚才的恶战只是幻梦。 他收回目光,回答道:“杨广想要长生诀,参悟延年益寿,修炼成仙的诀窍,我自然不能让他如愿。” 傅君婥知他与隋室作对,心头顿时一松,问道:“还有其二?” 黑衣人再度颔首,道:“其二,他们两个是练武奇才,头脑聪明,心思灵动,有不甘屈从于卑微出身的野心,并愿意为此发奋努力。我见猎心喜,想教他们武功,助他们出人头地。你返回高丽后,他们若肯跟我,便跟着我好了,我绝不会亏待他们;若不肯,我一样给他们好处,让他们天高任鸟飞。” 他武功奇高,在别人看来,说话也极有分量。寇仲听完,竟禁不住喜上眉梢,又想相信,又不敢相信,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都没说。 傅君婥霍然回首,目光在他们脸上一转,犹疑道:“此话当真?他们早过了练武的最佳年龄,练出一身说好不好,说坏不坏的武功,只会给自己惹祸。” 黑衣人笑道:“是么?你眼光不够,看走了眼也说不定。何况你比我更了解这两个小子,就算没有我,他们也一定会在江湖上横冲直撞,绝不甘心找个小地方隐居,平平安安度过一生。” 他说傅君婥眼光不够,固然无礼,却有这样说的本事,令她难以反驳。她沉吟片刻,忽道:“你仍未说出你的身份。” 黑衣人道:“我姓苏,名夜,夜晚之夜。我是瓦岗军真正的主人,瓦岗寨大龙头翟让背后的人。如今时机未到,我尚未公开亮明身份,但傅采林一向关注中原局势,喜欢遣弟子进入中原修行。你若有心,也许不久之后,便能由其他渠道听到我的名字了。” 傅君婥听过瓦岗军的大名,知道它是反隋的三支义军之一,占据中原腹地一带,声势十分浩大。之前,他们在宋阀的船上,受宋阀少主宋师道的招待,又听他们说了不少天下大势,对它更是完全不陌生。 他口称自己乃瓦岗军之主,未免有空口白牙之嫌,难以取信于人。然而,他又没有说谎骗人的必要,让人不得不信。 傅君婥愣了愣,心念急转,忽地发觉一处不对,脱口问道:“你既然统领瓦岗军,反抗那昏君的暴政,为何临阵收手,放走宇文化及?” 黑衣人见她重伤之后,头脑仍然敏锐,不由赞许地一笑,道:“因为他见中原狼烟四起,人人切齿痛恨杨广,亦有造反的心思。宇文阀乃中原世家之一,为他提供雄厚后台。你想杀杨广,其实他也想。因此,我宁愿放他回去,与杨广内耗,以便从中取利。” 他与宇文化及今夜初次见面,却像认识了他一辈子似的,铁口直断他的心思。这一下,不仅两名少年,连傅君婥也听的秀眉紧皱,心旌动摇。 她正要说话,却听黑衣人继续说道:“所以说,你此行的目标虽然失败,却未完全失败。你回去之后,可以将我的话转告傅采林,听听他的想法。行啦,咱们也就到此为止。我不会告诉你更多秘密,你究竟想怎样?” 傅君婥并不想怎样,也不能怎样,除点头答应此人的提议外,已是别无选择。 她与寇仲、徐子陵私下说了好一阵话,交待他们行走江湖时,应当注意什么人,什么事,又要如何提防心怀不轨,想利用他们的混蛋,这才自行调息疗伤,直至天明。 她做事本就干净利落,绝无犹疑,对他们两个产生情感羁绊,乃是平生从未想过的意外。如今她留下也是无用,还有个武功堪与傅采林相比的高手照顾他们,再不放心,也只能放心。更何况,她其实并不怀疑对方的话,因为有些时候,她亦觉得他们气质不凡,此生当非平凡之辈。 但他们究竟如何成名,就不是她能想象得出的了。 天色晶明时,她心意已决,当即动身返回高丽,向师门复命。剩下三人目送她白影一闪,消失于山岗上的小树林中,居然不约而同,齐齐叹了口气。 寇仲与徐子陵叹息的,当然是与傅君婥的分别。但今夜之前,他们以为傅君婥难逃毒手,均有和她同生共死的壮烈想法,所以傅君婥伤不至死,已经算是意外之喜。两人伤感完了,又隐隐感到喜悦。 但黑衣人也在那边叹息,顿时让他们极为不解。 寇仲在没有危险时,一向有话便问,当即问道:“你干吗叹气?” 黑衣人转身望向他,像打量案板上的猪肉一般,冷冷看着他们,半晌方道:“这还用问?我一想之后要面对你们,听你们胡说八道,就感到头痛。” 寇仲大大咧咧地一笑,不留情面地品评道:“你的名字就像娘儿们的名字,听起来奇怪的很。” 苏夜没好气地说:“似乎比扬州双龙的名号好听一点。” 在此之前,徐子陵很少主动说话,即使开了口,态度也甚为有礼,可见他一向想的多,说的少。他不像寇仲那般,惊讶于她知道“扬州双龙”,只问道:“前辈,娘已经走了,你总可以说出你的真实目的了吧?” 苏夜一路追踪宇文化及,对他行踪了如指掌,此时结识了双龙,自不会在这地方多待。她一边领着他们往山下走,一边问道:“哦?你认为我有什么真实目的?” 寇仲道:“总之,肯定不会是为了这本鬼书。你要抢,我们只好伸出双手,乖乖奉上。” 苏夜一摆头,道:“你呢?” 徐子陵迟疑一阵,摇头道:“我一直在想,却想不出来。说不定……你有不可告人的隐秘之事,需要我们两张陌生面孔去做。这件事不见的很困难,却有*份,所以你宁可另找他人,也不肯亲自动手。” 苏夜淡淡道:“我没什么身份,也没不肯做的事。” 寇仲奇道:“所以你说,你是瓦岗军的主人什么的,都是骗我们娘的假话?” 苏夜走的并不快,以便两人跟上。她若愿意,可以和傅君婥一样,扯起他们,风驰电掣地奔向附近小镇。但她希望利用这段时间,与他们多谈几句,摸清他们的脾气秉性。双龙日后各有成就,此时却只有十六七岁,还是两个尚未长成的大孩子,很容易受人哄骗。 但两人个性都极为灵动,区别仅在于一个活泼,一个沉静。寇仲还没说上几句话,已让她懒的和他胡扯,冷冷道:“那个身份是真的,我也不用你们去做不可告人之事。说真的,你们吃饭都未必吃的比我多,其他事更不必提了吧。” 寇仲看了看徐子陵,面上的笑容已不见了,半天才犹豫道:“这么说,你莫非真想无条件收我们当徒弟?” 苏夜道:“我不收徒弟。如果你们想不出合适的称呼,可以继续称呼我为前辈。我要做的事情多的很,或者有朝一日用得着你们帮忙,但你们现在还不行。另外,宇文化及知道长生诀在你们手里,一旦发觉我离去,说不定会卷土重来。” 双龙想起宇文化及瘦长的脸面,可怖的神情,还有双手抓拿打握的狂猛姿态,不由从背后窜上一股凉气。寇仲讨好地笑道:“他只会以为书被前辈取了去吧?” 苏夜冷笑道:“很可能,但他更可能从我救下你们的举动,推断你们对我很重要,继续来寻你们的晦气。” 徐子陵双眼闪了几闪,毅然道:“我们从小就知道,世上没有无需代价的好事。前辈不如明白说出你的打算,好让我们心里有个准备。” 苏夜笑道:“你们的娘和你们萍水相逢,对你们这么好,可不就是无需代价的好事?” 徐子陵登时语塞,嗫嚅道:“娘又不一样。” 寇仲却问道:“你是不是想让我们学成本事,加入瓦岗军,做你可堪信任的帮手?” 苏夜悠然道:“同样很可能,但理由先放在一边,我只问你们的选择。你们仍是自由人,想走就走,想留就留。不过,你们得给我一个答复,若不愿意,我也没必要浪费时间。” 第一百五十三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苏夜意欲结识双龙,原因错综复杂,内情亦深,无法向他们两人明言,只能稍稍吐露口风。 自她进入飞马牧场以来,已经过了四年时光。杨玄感果然受不得杨广的疑忌,起兵反隋,然后果然兵败身亡,与她记忆中一般无二。他死后,李密隐遁民间,于一年前投奔瓦岗军,成为大龙头翟让最得力的心腹大将,在瓦岗寨中,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瓦岗军为当今声势最盛的一支义军,军令严整,进退时井然有序,鲜少骚扰百姓,名气超过了东海李子通、山东王薄、江陵杜伏威。天下能与其抗衡者,无非身为名门望族的四大阀。李密逃过官府捉拿,悉心观察天下势力,看准瓦岗军前途大好,以及翟让本人的性格弱点,才做出这个极为明智的选择。 在他预想之中,翟让本事与名气并不相称,为人不够明智,亦不够心狠手辣。少则一年,多则两三年,他李密必能取翟让而代之,成为瓦岗寨真正的主人。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翟让那时已受苏夜的控制,成为她摆在台面上的傀儡。她深知他的为人,也知道他狼子野心,更知道他文才武略,用兵极精,便让翟让接纳了他,按部就班地壮大瓦岗军。只要她愿意,有一千个机会可以杀死李密,但她并不认为有必要这么做。 她弄清楚时间后,发觉离杨广之死还远,于是安心住在飞马牧场,足足花了两年时间,将艮卦推演完整。至此,先天功只剩最重要的乾、坤两卦,总算练成了一半。 在此之后,她辞别商秀珣,正式涉入隋末江湖,向她记忆中的人物下手。她想都不想,将江湖路线的优先权排在江山路线前面。说到底,她仍得返回现实世界,在这里称王也好,称帝也好,一旦离去,立刻变作镜花水月,唯有武功能够保留,永远是她的所有物。 但这并不表示,她会直接放弃江山路线。哪怕完成度只有百分之十,也能拿到一批轮回点奖励,何乐而不为。只不过,在两者冲突时,她将优先完成江湖路线,将江山路线暂时放到一边。 她考虑了种种因素,又考虑自己幼小难以服众的外貌,决定模仿石之轩的做法,自身隐于幕后,暗中培养逐鹿中原的苗子。 李渊与李世民本就是未来的唐高祖、唐太宗。她若扶持他们,历史将照应有的趋势发展,仍是李家一统天下,很可能不算她完成任务。她真想这样做的话,必须另找培养对象。 石之轩带走杨虚彦,是看中了他太子遗孤的尊贵血统。她对隋室不感兴趣,直接看中了寇仲,一个最终有资格与李世民争夺天下,因宋玉致而放弃的未来霸主。 她尚未想好具体计划,因为他们两个无所不为,到处惹祸,谁知道离开她之后,又会惹出什么麻烦,不如见机行事。当然,即便有朝一日,寇仲成功称帝,也未必算到她的完成度上,但这已是她最保险的选择。 因此,她长期监视宇文化及动向,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便离开荣阳,赶来扬州,潜在“推山手”石龙的隐居小庐中,痛痛快快看了几个月的《长生诀》,直到宇文化及登门夺书。 一切依她所想,双龙折服于她的武功,见她救下傅君婥,对她更是满心感激。无论她说什么,他们都会认真考虑,不像对其他人时那样捣鬼。 他们走下山岗,沿官道继续往前走,一路走进附近小镇。她取出银两,让他们订了两间上房,将他们叫入房中,在木桌两边坐下。 寇仲和徐子陵路上窃窃私语,商量了许久,也不管她能不能听见,话题无非围绕着“这件事有什么陷阱”和“其实我们根本不值得人家设下陷阱”。他们落座后,才又对视一眼,由寇仲开口道:“我们干了,反正我们在江湖上一个人都不认识,不如跟着你。不过……” 苏夜笑道:“不过?” 寇仲正色道:“不过丑话说在前面,你不可让我们去做伤天害理的坏事。除了这个,什么都行。” 苏夜道:“好,我答应你们。” 双龙精神一直十分紧绷,见她答应,齐齐一松。寇仲吁了口气,道:“我听人家说,瓦岗军在河南一带,你老人家赶来扬州附近,又是为了什么?难不成你在河南听见我们扬州双龙的大名,巴巴地过来收徒?” 徐子陵见他问了,亦道:“你要收徒,江湖中有的是名门大户,豪富人家,为何看中了我们两个,还不必我们付出任何代价?” 他们做出决定后,对她的态度自然多了,真把她当作江湖前辈尊敬起来,甚至主动拿起茶壶茶杯,为她斟茶。苏夜等那杯茶倒完,才道:“你们路上说个不停,我早知你们要问。” 寇仲眼中现出渴望的光芒,催促道:“这当然,但凡有点志气,谁不关心天下大势?我们在扬州做小流氓的时候,就听过翟让大龙头的名字。你和他那时就认识,还是后来拿住了他的命门?” 翟让携手下大将徐世绩等人起事,已有数年之久,自然与苏夜无关。她想了想,答道:“是后一种,我武功太高,他打不赢我,不得不听从我的吩咐。一年前,翟让与窦建德缔盟,今年,李子通又与杜伏威缔盟。两支义军一南一北相互呼应,却并非真正的盟友。最近几个月中,杜伏威一直在攻打历阳,刚刚攻下,严重动摇了隋军的士气。我来江淮一带,是想见他一面。” 寇仲咦了一声,问道:“你也想打他一顿,让他低头,乖乖做你的手下?” 苏夜终于笑了出来,摇头道:“没这么容易,事情要慢慢来。但你说的不错,我的确很想掌握江淮军。我出身江南,对长江熟的不能再熟,听到江淮军三字,就觉得很亲切。” 徐子陵忽道:“我懂了,你想稳扎稳打,让杜伏威吸引杨广控制下的隋军,给瓦岗军攻城略地的机会。但我不明白,你既然喜爱江南,为何挑了翟让,不挑杜伏威?是不是因为杜伏威武功很高?” 苏夜从面具后瞟了他一眼,微笑道:“不是,是为了一个人。” 双龙虽未直接问是谁,却用眼光诉说了好奇心,惹的她又忍不住笑道:“不必再问,以后你们自然知道。” 她离开飞马牧场时,外表只有八岁,想凭这副样貌招兵买马,恐怕说破嘴皮子也难如愿。在过去的副本世界中,她多半为了省事,才攫夺现成帮派,这时是不得不如此。她在“袖里乾坤”杜伏威,与“大龙头”翟让之间,犹豫了十多天时间,终于偏向了翟让。 这并非因为她看中河南,或者看中李密,或者看中瓦岗军的前程,而是因为沈落雁,李密手下的第一智囊沈落雁。 沈落雁本为富户之女,家传“夺命簪”绝技,有沉鱼落雁之容,同时极富智计谋略,后来投奔瓦岗军,当了李密的得力臂膀,人称“蛇蝎美人”,或者“俏军师”。她欣赏李密身为一代枭雄的心胸眼光,对他忠心耿耿,一心要辅佐他登基为帝。但事到临头,李密败于李世民,向李阀投降。沈落雁因而心灰意冷,甘愿嫁为人妇。 十二连环坞中能人无数,又有值得她信任的总管,但始终缺乏一位军师。她可以将普通帮务交由他人去做,碰上牵扯政务、军务的大事,只能亲自审视决定。雷损有狄飞惊,苏梦枕有方应看,连戚少商都曾有顾惜朝,她却没有这样一位得力助手。 对她而言,“俏军师”沈落雁的价值与先天功相差无几。她宁可什么都不要,也要把她带回现实世界。她之所以弃杜选翟,正因想在李密之前结识沈落雁,取得她的佩服与信任。 这件事对她十分重要,对双龙则无足轻重,没必要在这时向他们解释。 事前,她也想过要不要任他们两人自由发展。但她涉入江湖后,剧情势必发生大小不一的改变,譬如该出现的人没有出现,该来的救星没有来,该临到他们的好运消失无踪。倘若事出意外,双龙竟夭折于成长途中,未免有些可惜。 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她需要找可靠的托付对象,托付未来将属于她的势力。 综合如此之多的因素,双龙在小山岗上遇到她,的确是经过了精心刻意的安排,而非巧遇。 寇仲道:“好吧,你说不问,我们就不问了。我们以后倘若遇上瓦岗军的人,报出你的名字,他们会不会待我们为上宾?” 苏夜笑道:“对不住,你得对翟让说才行,普通人不知道我的身份,自然也不会给你们任何优待。” 寇仲故作硬气地道:“现在让我们来谈一谈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你说要传授我们武功,应该不会反悔的吧?从此以后,我们就跟在你身边,为你端茶倒水?” 苏夜再一次摇头,正色道:“你猜错了。我这辈子最讨厌无关的人近身,也从不用人伺候。我会教你们轻功、刀法、掌法、需要知道的江湖经验和道理,指点你们修炼长生诀。在此之后,你们自己去江湖上闯荡,不用跟着我。” 第一百五十六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辅公祏外表豪爽忠厚,做起事来又不乏机诈巧变。以杜伏威之多疑阴狠,也深深信任这位自幼认识的发小,将他当成江淮军的第二号人物,自始至终,从无提防他的举动。 但江湖上,许多人外表与实际为人正好相反,辅公祏便是其中一例。 苏夜所提到的“子午剑”左游仙,乃是魔门真传派的分支“道祖真传”传人。此分支为长眉老祖创建,传至左游仙。左游仙悟性极高,练通师门绝学,一跃而成魔门八大高手中的第七位。 魔门本身并不认可这个排名,因为它是由不了解内情的外人排出来的,未把隐姓埋名的真正高手排上,排好的名次也不见得准确。譬如第二位的石之轩,功力更胜第一位的祝玉妍,因为他常年行踪不定,鲜少有人见过他的出手,自然无人得知他功力何等惊天动地。 即使如此,列名榜上的人均有真才实学,乃武林中人人闻之色变的高手,绝非名不副实的水货。榜末的尤鸟倦常年行踪成谜,要找他,还不如等路边巧遇。苏夜思考过后,决定从后向前,依次下手,如果挑战途中遇上了榜首的绝顶高手,则见机行事。 外人绝难想象,辅公祏与左游仙其实是敌非友。多年前,两人共同追求同一位美女,势成水火,彼此切齿痛恨。但随着时光飞逝,当年的爱意已销蚀殆尽,在江淮军这块肥肉面前,因妒火而生的仇恨也算不得什么。 杜伏威并未想到,这位刎颈之交好不容易脱离了魔门,又因攫夺兵权而再次搅合进去。辅公祏勾结左游仙,不但想击杀安隆,报师门之仇,还想暗算杜伏威,将江淮军据为己有。此事完全可以证明,辅公祏绝非重情重义的人,只要涉及切身利益,连结义之情也可抛到一旁。 后来,辅公祏在左游仙的协助下,发动兵变,杀了曾与他同进同退的王雄诞,掌握江淮军大半兵力,逐走杜伏威。连安隆都感叹,想不到他两人能放下过往仇恨,共同达成新树立的目标。 无论在真正的历史中,还是这个充满奇功绝学的世界,辅公祏为人都不怎么样。他先降李唐,又觑机反唐,兵败被俘之后,竟宣称乃受杜伏威之命反叛,间接导致不久后后,杜伏威被鸩杀于长安。从这件事来看,这个世界里的辅公祏比历史上的那一位,多少还强胜一点。 不过,在苏夜看来,辅公祏联合左游仙,其实是一个不错的选择。魔门八大高手中,前几位均为一方宗主,各有各的立场。后几位成分更为复杂,有的自行其是,有的依附魔门宗主生存。以安隆为例,他一直依附于石之轩,暗中听邪王命令行事,表面却是蜀中出名的豪商巨贾。 辅公祏若与这些人合作,难免棋差一着,使江淮军最终落于魔门势力之手。左游仙独来独往,心机深沉,并未依附于任何已知势力,相较而言,是一位较为安全的盟友。 辅、左二人面对安隆时,其实已占着上风,若非那时安隆练成了天莲宗的绝顶武学天心连环,恐怕没那么容易离去。他最后能力不足,致使江淮军惨败于寇仲的兵马,又惨败于李唐,并不表示选择左游仙是错误的。 苏夜了解辅公祏是何等样人,自然不会真正相信他。她找上他,一来要以他作为跳板,接触行踪同样成谜的左游仙,二来认为他缺乏杜伏威宁死不屈的霸主气魄,更容易控制。须知同为义军第二号人物,辅公祏可比李密软弱的多。 他既可以背叛义兄,也可以背叛关系没那么铁的伙伴。只要他与左游仙有过接触,苏夜就有把握逼他开口。 事到临头,发展的比她想象中更为顺利。 她问及左游仙,辅公祏隐隐听出她口气不善,不信她“想要结识左先生”的借口,试探性地抵抗了几句。但苏夜旋即露出凶相,逼近了他,扬言若他不说,今时今地便是他的死期。 石之轩偷袭尤鸟倦时,一招毙命,可见两人功力差距。苏夜虽非偷袭,功力却同样远在辅公祏之上,想要杀他,应该不比杀死门外两名扑地沉睡的护卫麻烦太多。 她明白这回事,辅公祏也明白。她刚拔刀出鞘,辅公祏便变相软化,交待了左游仙的行踪。乱世初起时,两人已经有过接触,由敌对试探,转为较为理智平静的谈话,再臭味相投,拟定伺机暗算杜伏威的计划。这段时间,江淮军猛攻历阳城,左游仙亦在左近窥伺,依约定助辅公祏一臂之力。 杜伏威离城后,两人接触起来更为方便。苏夜也许错过了杜伏威,却与左游仙十分接近。只要辅公祏白日送出暗号,当夜子时三刻,左游仙自会前来相见。 苏夜强逼他马上去送暗号,辅公祏无可奈何,半推半就地从了。他心里兀自自我安慰,心想苏夜并无杀人之意,左游仙即使前来,也不算前来送死,更不能算他背叛朋友。 苏夜之所以取江淮军而弃宋阀,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江淮军危机四伏,两大首领并非铁板一块,发展到最后,将出现萧墙之祸。宋家上下却同心协力,即使有过宋智不赞同宋缺决策的问题,也未严重到一分为二。 简单地说,她宁可面对一支壮大了的江淮军,也不愿意面对壮大了的宋阀。 如今,李密声望虽隆,却未真正超过翟让。李密的确用兵精妙,从无败绩,翟让亦从不摆大龙头的架子,按照苏夜的指示,亲自率兵东征西讨,两年间连下数座重要城池。 宋阀遣来使者时,是与翟让促膝长谈,而非李密。好笑的是,他们提出将宋玉致嫁给李天凡,却不太乐意让翟让的独生女翟娇翟大小姐嫁给宋师道。这让苏夜在屏风后笑个不停,心想果然在乱世当中,即便身处高门大阀,女子吃的亏也要多一些。 不过,她突兀现身,让辅公祏心服口服后,便未去想宋阀的事情,暂且专心对付左游仙。辅公祏做梦也想不到,她与左游仙从无过节,之所以急着要见他,只为趁着这个机会,尽早做一做击败八大高手的任务,免的在这里浪费时间。 他自知在她面前无法捣鬼,遂送出真正暗号,坐等左游仙前来相会。若他不想出面,其实可以避到另外一个房间,免的双方见面尴尬。但不知为何,他隐隐觉得自己倒了大霉,碰上一位魔门宗主级的高人,那么还不如拖他人下水。这样一来,他并非唯一倒霉的人,老怀也就可以大畅了。 晚间子时三刻,辅公祏起居的卧室窗上,传来屈指叩击窗棂的声音。三声短促叩击后,辅公祏长叹一声,缓声道:“左兄请进。” 两扇窗子轰然洞开,一个身穿棕黑道袍,背负长剑的人越窗而过,飘然站在当地。 左游仙成名已久,今年六十多岁,已是老年人的岁数。他身高肩宽,长着一双山羊般的眼睛,鹰钩般的鼻子,胡须也很像山羊胡须,头顶光秃秃的发着亮,唯有两绺留的很长的头发,从两边鬓角直垂下来,有着奇人异士的感觉。 一个人内功练到深处时,不必再担心皮肤问题。他们的皮肤往往白皙光滑,甚至有可能白的发亮,自肌肉到毛孔均结实干净,不染尘埃。 左游仙面相阴森狠毒,不似善类,皮肤却如婴儿一样白嫩,让他的形貌愈发诡异。 他见到辅公祏的暗信,还以为杜伏威或安隆出了什么事,于是未起疑心,依约赶来。但他在房外一无所觉,误以为房中只有辅公祏一人,一进来,却发现辅公祏身旁的椅子上,还坐着一个矮小的蒙面人,顿时面露疑惑。 辅公祏面露苦笑,顶着他满是疑问的目光,没事人似的介绍道:“左兄,这位是苏夜苏兄。他久仰你的大名,要我请你前来相见。苏兄,这位就是左游仙左兄,魔门中名声颇著的人物。” 左游仙头脑极为敏锐,霎时间目露奇光,以深沉尖锐的目光,不住打量着苏夜。苏夜并未刻意收敛气势,使他一眼便能看出,辅公祏已全盘在她控制之下,唯她的号令是从。 他钉子似的立在原地,动也不动,冷冷道:“是么?恕我无知,居然从未听过苏兄的名号。但这并不重要,我可以将这个名字当作你的真实姓名。阁下点名要见我,不知是为了什么?” 苏夜微笑道:“其实真不是为了什么,谁让你的名字列在八大高手榜上。我之前已向辅兄做出解释,只想一会左先生传自道祖真传的剑法,别无他意,奈何辅兄太关心先生的安危,怎么也不肯相信。” 左游仙目光移至辅公祏身上,厉芒一闪,又倏然收回,淡淡道:“说来惭愧,小弟刚练成师门绝学子午罡的第十七重,尚未摸到第十八重的门沿,不过对子午罡与壬丙剑法的融合,已经略有心得。苏兄挑这时试招,莫不是满腔好意,想帮我更进一步?” 第一百五十七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苏夜长笑道:“就算你练成了真正的剑罡同流,那又如何?” 长笑声中,黑影从椅上骤然拔起。辅公祏面前扑来刀割般的激烈劲气,连忙运功抵抗。他眼前人影急闪,都未能看清苏夜如何出手,只见一道黑光在斗室之内蜿蜒游走,犹如一条挟滔滔江水,向敌人张牙舞爪的巨大黑龙。 左游仙不愧为道祖真传的唯一传人。夜刀刀身割裂空气,发出曼长的刀声,去势迅如急电,莫可抵御。他竟能在千钧一发之际,拔出背后宝剑,架住了那势在必得的一招。剑芒暴涨,剑上罡气激射而出,既凌厉锐猛,又阴森怪异,正是他“子午剑”发出的子午之气。 一连串气劲爆响,仿佛爆豆时发出的响声,响彻辅公祏起居的小院。每一声爆响,均夹杂着气劲消逝时的尖锐声音,连成长而尖的口哨声,活像有人在他房中吹响了哨子。 辅公祏只觉遍体生寒,明知刀剑均非以他为目标,仍禁不住屡催内力流动,筋骨间充盈着护体真气。他能看见子午剑的剑影,却看不见夜刀。从他眼中看去,那已不是刀,而是忽然现出的强烈光芒,忽而奔腾如大江,忽而巍峨如高山,带着无坚不摧的气势,将子午剑迫的步步后退。 数个弹指间,未被关上的两扇窗户受劲力所激,雕花窗棂忽地分开四截,无声无息断裂。窗棂由结实的红木制成,在刀剑之气面前,如豆腐般柔软易碎。它下半部分卷入刀光,瞬间粉碎,无数蕴含先天真气的木屑飞射向四面八方。向辅公祏射来的,均被他拂袖挡开,射向墙壁、桌椅、书柜的,均深深嵌入木质之中,现出诸多下陷的小点。 这些木屑若打在人身上,不难将人射成筛子。而它们甚至不是夜刀的目标,只因被刀劲震碎,就有了如此可怕的力道。 辅公祏宽阔的额头沁出冷汗,忽然明白自己何等明智。只要半步行差踏错,之前的辅公祏便是眼下的左游仙。 子午剑化作了一道银色剑虹,剑气愈演愈盛,几乎自剑身上腾空而起,变作附剑而生的银色火焰。刹那间,两人已交手三十余招,每一招都由刀剑硬碰而出,绝无半分虚晃招数。 左游仙两鬓旁的长发横着飞起,使得面容更加阴森可怖。忽然之间,他厉叱一声,棕黑道袍充满了内劲,鼓胀的有他两个人那么大,又倏然爆开。 第十七层子午罡气运转到极致,与剑招浑然合一。剑气已提升至顶峰,被他竭力催动,竟又剧烈三分。夜刀向旁一晃,从他秃脑袋的左侧擦过,割断了左面那绺长发。 与此同时,左游仙向后掠起,掠向空洞洞的窗口。窗口之外,一丛娇艳的花儿正花瓣闭合,枝叶低垂,睡着了似的在夜风中轻轻颤动。谁知这个高大的道士从室内向外跃出,两脚正正踩中花丛,顿时花枝碎裂,花苞向外爆开,漫天都是嫣红色的芳香花瓣。 辅公祏看的目摇神驰,不由自主站起身,奔向窗前。他起身之际,黑光收回苏夜手中,变成她握着的一把漆黑短刀。她紧随左游仙穿窗而出,身法之快几近不可思议。左游仙掠向小院院门处,后心刀气森寒刺骨,令他不得不分心抵御,脚下登时慢了一拍。 “铮!” 他心中再度生出无计可施的无力感觉,回身接招。这一声交击清脆至极,尾音拖的极长,震的剑身颤动不已。声音兀自清响不绝,剑气已冰消雪融,从剑上消失。 不知为什么,这一瞬间,左游仙的感官居然更胜平时。他清清楚楚看见迎面而来的刀光,被刀光搅动,当空飞舞不绝的花瓣,以及辅公祏面带惊愕,从窗中向外探出的上半身。 他听说人到临死之时,感官将达到一生中最敏锐的地步,却万万想不到,死亡来的如此迅速。事到如今,他已来不及运功抵抗,只得闭目等死,同时在心中暗暗诅咒辅公祏,亟盼杜伏威发觉义弟的异心,亲手杀掉他。 下一刻,他周身承受的庞大压力蓦地消失,快的让他以为这是错觉。苏夜手腕灵巧地舞动,以刀尖施力,将空气中的水气凝成薄薄冰片。 她凌空虚点,胜过常人实际上的接触。左游仙刚刚疑惑地睁眼,便觉全身六处穴道同时一凉,六点凉意破开他引以为傲的子午罡气,透过皮肤,打进他肌体经脉之内,在他体-内沿血液流动。 他身为魔门的重要人物,深知魔门内情,了解一个人武功之高,可以高到何种地步。道祖真传,乃至真传道本身,属于魔门地位不甚高的一脉。即便他练成了剑罡同流,恐怕也很难与阴癸派、邪极宗的宗主相比。但了解归了解,此时他真败的如此轻易,未免大受打击,心中沮丧之意远胜愤怒。 与此同时,他其实也有一派之主的气度,自知不敌时,便不再做无用功,免的遭人耻笑,更*份。 苏夜微微一笑,伸出右手,制着他脉门,笑道:“回去吧!” 辅公祏事先已传下命令,告知众人今夜他要闭关练功,无论院中传出何等异声,均不许进来打扰。他的亲兵护卫明明听见了气劲爆响,却不加怀疑,继续在远处巡逻,并无一人接近此地。 他见左游仙步他后尘,心里不知是苦是甜,既因有了难兄难弟而庆幸,又因左游仙不敌苏夜,两人即将一起倒霉而忐忑不安。 苏夜手上戴着手套,却没做其他掩饰。左游仙被她握住脉门,只觉她手掌温润柔软,不觉有些奇怪。但他尚未想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就身不由己,被她重新拉回房中。 辅公祏已侧身退开,坐回椅中,目视左游仙,苦笑道:“左兄休怪,如果能让你好受些的话,你身上发生的事情,今天白天已在小弟身上发生了一遍。” 左游仙冷冷道:“为何我心中没生出哪怕一星半点的高兴?” 苏夜嗤的一笑,空手轻推,将他推向另一张空着的椅子,自己反而不坐,在他二人面前转了一圈,悠然道:“两位满脸疑窦,不知我要做什么。这也怪不得你们,因为我仔细想想,同样觉得很难解释,索性就不解释了。” 她忽然发现,危急关头,左游仙的山羊眼也可像美人的眼睛那样会说话,满满的都是“你他-妈什么意思”。他并未被她封住穴道,却很识时务,坐在椅上一动不动,只用目光表达疑惑。 辅公祏勉强笑道:“苏兄何妨说的更明白些?” 苏夜道:“左先生是魔门中人,辅兄曾是魔门中人。两年前,有人向我详细讲过魔门来历,而我本人也知道些许内情。魔门源自东汉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时期,中途多次分出分支,传至如今,笼统分为两派六道。” 辅、左两人对魔门分支均不陌生,却不知她为何在此时提起这些事情,神情更加疑惑。 苏夜笑笑,又道:“两派指的是阴癸派和花间派,六道则包含邪极、灭情、补天、魔相、天莲、真传。其中,除花间派一代只有一位传人,其他的都开宗立派,收录弟子,培养出不少名震江湖的高手。” 她清澈的目光落在辅公祏身上,又移至左游仙,安然道:“魔门中人行事诡秘莫测,但经常有点同气连枝之情,相互之间也比较容易说话。左先生为真传道后人,执掌道祖真传,可否向我讲一讲真传道另外一位传人?” 左游仙目中忽现奇光,冷笑道:“阁下既然知道的这么清楚,何必问我?” 苏夜笑道:“我得瞧瞧你是否对我说谎啊,左兄!” 左游仙看都不看左侧坐着的辅公祏,声音转冷,却依照她的问话答道:“真传道共分两脉,一是道祖真传,另外一脉名叫老君观,宗主为……辟尘。” 苏夜笑吟吟地看着他,问道:“然后呢?” 左游仙冷笑道:“辟尘只是道号,此人的俗家身份为洛阳巨贾,商会会长荣凤祥。他和安隆一样,均用做生意为幌子,大肆搜刮钱财。我和他虽然同出真传道,交情却平平,最多在他发展码头时,为他提供方便而已。如今阁下总算满意了吧,不如说说你的目的,好教我们死个明白。” 苏夜道:“左兄何必想的这样极端。我和你们实无过节,只想一观道祖真传的两套绝学。你若顾惜性命,便把子午罡和壬丙剑法的秘籍交出来,我绝不留难。” 左游仙愣了一愣,脱口问道:“你武功已超越本派武学,要本派秘籍又有何用?” 苏夜语气中,忽然有了几分没好气,冷笑道:“你当我稀罕人家的武功吗?我自己的武功还不够时间练呢。怎奈有个不是东西的东西要我搜集魔门心法,拼凑魔门至高无上的宝典天魔策。我一直满头雾水,也不知你们的武功算不算,只好先弄来凑数。” 左游仙终于与辅公祏对视一眼,均不知该如何反应。辅公祏还好,与安隆决裂后,又自行习练其他刀法,并不知天心莲环的秘诀。左游仙却是真传道的掌门之一,顾虑远比他更深。 他掂量半天,硬着头皮道:“你当真认为我会交出本门秘籍?” 苏夜道:“各门派将秘籍当成宝贝收藏,不就是怕别人找出破绽,成为本派大敌吗?我已经是你的大敌,不必再费力气。我也可以向你立下誓言,到手之后只看不练。若不然,我就亲赴你主持的道观,将它一火焚作白地,从此之后,道祖真传自江湖除名好了。” 第一百六十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以尚秀芳的名气身份,想请她登宴献艺的人可从长安北城门排到南城门。哪怕她长着三头六臂,也不可能答应所有人的邀约,只好从中选出重要的,抑或有兴趣的一部分。 自名声鹊起以来,她大半时间住在长安,其他时候遍游天下,在应许各方人物的邀请时,也游览长江南北美景,眼光见识均比普通女子更为开阔。 龙游帮主正值五十整寿,好不容易请到秀芳大家,当然十分得意。而尚秀芳应邀赴约,也是因为龙游帮长年以来,无论名气多大,只规规矩矩地行商,从无欺男霸女之事,从不涉足江湖,乃是正派的商会组织。 此事在合肥人人皆知,苏夜随便找人一问,便问的清楚明白。那人口沫横飞,言下颇有艳羡之意,明明尚秀芳还没到,就把她说的天上有,地下无,根本不管眼前站着的是个面具怪人。 事实上,大龙头翟让亦久仰尚秀芳的大名,曾说若有机会,定要请她到家下一游。翟让之女翟娇更是对她充满好奇,倘若尚秀芳有朝一日去了荥阳、瓦岗,恐怕她爬也要爬去。 更不为人知的是,尚秀芳与李阀之主李渊、石青璇的长辈岳山两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尚秀芳之母明月曾受岳山照顾,情同父女。李渊则是岳山的兄弟,年轻时常与岳山结伙同行。后来明月爱上了好色的李渊,将岳山对她的警告弃之不理,惹的岳山很不高兴。事到最后,她似乎真与李渊闹翻了,非常懊悔,后悔不该不听岳山的话。 苏夜过去曾听过一个推论,即尚秀芳其实是李渊生在外面的女儿,所以名字中也有个“秀”字,一如李阀小姐李秀宁。而岳山乃是东溟派派主,东溟夫人单美仙的父亲。若说尚秀芳和东溟派亦有联系,似乎并无说不过去的地方。 无论真相如何,尚秀芳色艺双绝,名气奇大,对各种乐器、艺术都有很高的造诣,此事绝无疑问。纵在乱世中,她也受人敬重,很少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打她的主意。 苏夜听完后,心中亦涌出深深的好奇,很想亲耳一听尚秀芳的歌声。然而泽府寿宴当日,她贸然跑去,只怕会被人挡在外面,更无机会与泽天文交谈。她想去泽府拜访,最好选择尚秀芳抵达合肥之前。 上清道观在城西,泽天文的府邸,及龙游帮的地盘却在城东,位于一条平坦宽阔,每日打扫的干干净净的大街上。 泽天文、泽岳父子虽非江湖人物,却很明白江湖上的规矩。他们本来出身于江浙,并不住在合肥,只因江浙一带乃兵家必争之地,每日不是心惊胆战打探攻城消息,就是忍受战胜一方的征收骚扰,为避开战乱,才暂时搬到相对安宁的合肥城,等义军与官军停战后再回故乡。 他们来合肥后,聘请十多位武师,又训练府邸护卫。武师中有两三位手头很硬,几乎比得上在扬州号称第一的石龙。 苏夜想了想,依然光明正大地走过去,向守门家丁报上姓名。除真实姓名之外,她还报上了正式身份之一,既瓦岗军翟让派来的使者。 翟让之名无人不知,听在家丁耳中,更是如雷贯耳。他们半信半疑,却不敢慢待,立刻将她请进大门,遣人去府中飞报泽天文。泽天文午饭尚未吃完,一听翟让遣人来拜,惊多于喜,赶紧放下碗筷,赶到书房门前恭候,并亲自将她领进房中。 苏夜见过好几位大豪的书房,大多悬刀挂剑,满是武人之气。泽天文却不负“儒商”之名,房中堆满了书卷账本,还有极为详细的地图,显见平时很下功夫。 他本人也是一副温文尔雅的书生模样,面相慈和清瘦,与他身材壮实的儿子对比鲜明。合肥离浙江不算远,所以龙游帮在此的地位不低。但他全未想到,自己为避祸而移居合肥,居然还有人登门拜访,脸上难免有着疑惑之意。 苏夜不想在他面前掩饰身份,因为她代表的乃是瓦岗军,而不是她自己。她入座之后,听泽天文问到凭据,便从袖中取出两样东西,一是翟让的龙纹指环,一是翟让特意铸造的金龙令。指环针对的乃是他亲信的自己人,金龙令是给外人展示的信物,均极为重要。 泽天文看完后,心知对方不太可能冒充翟让部属,否则派人去瓦岗一问就知。他心里已信了大半,却问道:“不知阁下是大龙头的什么人?” 苏夜以真实的声音答道:“义女。” 这声音清脆娇嫩,动听异常,又有一股寻常少女没有的冷冽之气。泽天文霍然一惊,下意识问道:“义女?” 苏夜已和翟让说好,若要解释他们之间的关系,就用义父义女的说辞。很多人都知道,翟让只有一个女儿,女儿又被他宠坏了,骄纵暴躁,毫无心机,那么他再收养一个儿女,似乎也是应有之义。 她伸手将面具取下,露出面具后的脸。这张脸稚气未脱,却眼如秋水,眉横春山,鼻子下巴的线条完美无瑕,皮肤更是白嫩至极,明丽的让人眼前一亮。她的衣服与容貌并不相称,但长成这个模样,也没几个人会去注意她的衣着。 泽天文既震惊于她的美丽,又震惊于她的年纪,惊了半天方道:“此话当真?” 苏夜笑道:“令牌与指环都是真货,你若怀疑,何妨亲口去问问大龙头。其实你不必想的太多,我这次来,是想和龙游帮签订一个协议。” 泽天文愣了再愣,终于下意识问道:“什么协议?” 她长成这个模样,实在很难叫人把她的话当真。但她的神态气质均很严肃,周身上下,又有着慑人心魄的神秘魅力,弥补了她年纪方面的补足。泽天文理智上仍在怀疑,情感上却不知不觉地开始倾听。 苏夜笑道:“大龙头说,自此之后,想把瓦岗军的部分粮货建材,武器布料,还有牵扯到前线后方的所有商品货物,交给贵帮收购和贩卖。” 泽天文震惊之下,仍对商务有着惊人的直觉,想都不想地道:“瓦岗离洛阳较近,为何不去找荣凤祥荣老板?” 苏夜笑容加深,向前倾身,刻意压低声音,小小声道:“因为荣老板是魔门中人,我们不敢真的信任他。” 此话一出,泽天文的惊骇比之前更甚。瓦岗军虽然麻烦,却专注于东征西讨,至多与他合作时,讨他们龙游帮一点小便宜,不至于出现无法解决的矛盾。对他而言,荣凤祥的名字比翟让更响亮。近年来,洛阳商会一直有着往南进侵,想掌握南边贸易的感觉。他私下常想,是否自己疑心太重,错疑于他? 然而,倘若荣凤祥真的出身于魔门,那他的怀疑未必是错觉。 他心中惊愕之情太深,想了很久,才问道:“在下仍不明白,即便大龙头知道荣凤祥出身魔门,为何又看中了我们?” 苏夜微微一笑,用与之前的相同声音道:“因为四川的安隆先生也是魔门的人,不值得信任。宋阀有自家的贸易路线,东海三大帮又各自找了后台。你看,除了贵帮之外,我们似乎没有太多选择。” 安隆的身份比荣凤祥更为隐蔽。绝大多数人都认为,他只是个很有钱,武功平平的胖子,雇了无数好手守卫府邸,害怕有朝一日被人害死。唯有当面见到他,并深知魔门武学特点的人,才能看出他的不凡之处。泽天文身为商会巨头,曾见过安隆,却因武功不够,没能看出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有了荣凤祥的前车之鉴,安隆的消息对他的冲击略浅一些,但仍然十分强烈。他静静坐在椅中,已顾不得计较苏夜今年九岁还是十岁,反复思考这两项情报对龙游帮的意义,脸色越来越沉重。 他打心里希望苏夜在胡说八道。倘若事情是真,那么荣、安两人总有一日,不会允许龙游帮持中立立场,想将它划为自己所有。他自然不知那两人貌合神离,关系并非很好,却敏锐地觉察到了即将面对的危机。 苏夜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最微小的情绪变化,半晌方道:“贵帮从不涉入江湖事务,名声向来不错,又无与魔门同流合污的意愿,堪称任何人的优秀伙伴。魔门潜伏已久,意于乱世一鸣惊人,早晚有一天,会与我们发生冲突。与其到那时手忙脚乱,还不如尽早找好与魔门无关的朋友,你说对么?” 她话说到这个地步,泽天文其实已经信了,因为她并无提出任何对龙游帮有害的条件,仅仅是向他挑明了别人的真实身份而已。 他犹豫片刻,又问道:“小姐今日前来,只为这两件事?恐怕我要和犬子,以及商会元老商量一番,才能做出决定。” 苏夜笑道:“若你不介意,我想觍颜留到秀芳大家献艺的时候,借机一饱眼福。” 第一百六十一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苏夜接受主人招待,住进泽府,等候天下第一才女大驾光临的那一天。 府中上下,本就因为尚秀芳而日日忙碌,唯恐照顾不周。泽文天听完苏夜说出的情报后,更觉十分烦恼,每日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写信,送给住在其他地方的帮中元老,又连续找人合议,并打听荣凤祥、安隆两人的动向。 苏夜对此并不担忧,认为泽文天理清利害后,自会同意与瓦岗寨合作。中原四大门阀里,每家在海陆之上,都有独特的合作伙伴。这是他们源自高门大姓的特别优势,并非出身于平民的那几支义军可比。然而,随着战事变幻,义军声名水涨船高,优劣之势也在发生转变。过去的伙伴未必还是伙伴,过去的敌人也未必还是敌人。 独孤阀算是四大阀前途最不明的那一支,其次是阀主犹豫不决,至今不肯起兵的李阀。云玉真在心底将独孤霸、独孤策父子,与翟让、李密、苏夜、沈落雁四人相互比较,弃前者而选后者,也算是明智之举。 她都能看清局势,做出对帮派最有利的判断,比她更老到、更富经验的泽文天自然也可以。苏夜估计,除非另一派势力突然上门,继她之后进行拉拢,否则龙游帮应无理由拒绝。 从她住进这里,到尚秀芳进府的三天内,一直风平浪静。她出于好奇,曾在抄写摹本后,去过一次上清道观,请见左游仙,却被告知左师已出门云游,不知何时回来。 她一有独自待着的时间,便进入洞天福地,查看青铜门上显示的完成情况。所幸玉佩尚属厚道,并未因为真传道的武学不够绝顶,拒绝承认它隶属天魔策。她亲眼确认,集齐天魔策的任务出现了完成度,虽然比较少,却是一个十分良好的开端。 左游仙说出门就出门,并未留下口信。就苏夜猜测的,他极有可能因为忌惮生死符,前去寻找魔门高手,替他解除这项隐患。生死符对普通武人效应如神,所向披靡,却奈何不了祝玉妍那种等级的人物。他们若肯出手,必然手到病除,只不过左游仙得付出一些代价罢了。 她本想将原本秘籍还给他,见他不在,也就作罢。 直至尚秀芳献艺的那一天,她都认为合肥之行即将平淡无奇地度过,转为考虑抵达竟陵后的行动。 泽府早在一月前,请来水准最高的丝弦班子,为尚秀芳奏乐伴唱。寿宴当日,府中宾客挤挤攘攘,即便与龙游帮毫无交情的人,亦想觍颜参加宴席,一睹尚秀芳的风采。 苏夜对他们颇有好感,虽说里面有部分色鬼,为尚秀芳冠绝天下的艳名而来,更多的却真心欣赏诗词曲乐,体现出他们文武双全,对艺术很感兴趣的高雅特质。 她被当作泽府亲眷,安排在相当不错的位置上,与重要女眷同坐。一开始,同桌的女子不知她来历,还问个不停,想弄清她和泽文天的关系,但尚秀芳一出场,偌大一个花厅中,除悠扬婉转的曲乐之外,再无任何人说话。 尚秀芳今年刚满二十岁,艺成却有七年之久。琴曲与武功一样,讲究天份才情。若说关七是练武的奇才,那么尚秀芳就是艺术领域的奇才,也许还比关七天份更高,因为关七并未在十三岁时名动天下。 她容貌美的令人不敢呼吸,生怕亵渎于她,同时具有飘逸清丽,与神秘诱人两种几乎相反的特质,眉梢眼角流露出特别风情,如山峦河川般引人入胜,五官之美无可挑剔,气质更是一见难忘。她的歌声不仅技艺完美,还具有曲词中应有的充沛感情,足可打动铁石心肠的人。 苏夜见过她之后,总算明白她为何能在崇尚武力的乱世中,具有如此之高的地位。这并非只因为她与名门中的重要角色交好,也因为别人一见她,就忘了世上所有的烦恼与杀戮,沉浸在纯粹的艺术美感里,有忘忧解烦之效。如果说,音乐乃抚慰人心的良药,那么没有人能比她做的更好。 更不用说她美貌惊人,惹人怜爱,使人不忍心伤害她,只顾欣赏她的美丽。 一曲终了,乐声依然袅袅不绝,花厅中彩声如雷。尚秀芳含笑向客人示意,移步至席中坐下。她今日只唱不舞,未免有些可惜,却没有人舍得向她提出要求,抱怨自己看的不够味儿。 苏夜惊讶于她的造诣,想与她结交,又觉得她终非江湖中人,即使交上朋友,也只限于寥寥几句,接着各奔东西。如此一来,她还不如保持距离,远远欣赏。也许有朝一日,寇仲、徐子陵他们按照应有的发展,与她相识,间接将她介绍给她。 她这么想的时候,心情顿时十分轻松,不同于别人屡屡借故起身,走向尚秀芳的席位与她搭话,只在桌边坐着,回味方才的曲子。 尚秀芳将在泽府歇息一日,明日动身北上,经陆路回到长安。她一举一动都自在不拘,说话声音更是优美动听,全程并非她逢迎别人,而是别人逢迎她。 苏夜倾听了一会儿,忽地眉头一皱,起身离开花厅,转进二门,疾掠向泽府后院。厅中人只顾注目尚秀芳,竟无人发觉她离席而去,更无人问她要去哪里。 她掠出好一段距离,还能听到花厅中传来的说笑声。尚秀芳献艺过后,琴师仍在奏乐,一副宾主和乐融融的模样。仆役手提食盒,手捧食盘,往来于花厅和厨房之间,人人忙的满头大汗。 这间宅院虽为临时起居之处,并非泽天文父子长住的家园,却整顿的有模有样。他们担心乱军骚扰,将旧宅中的珍贵宝物移来新居,放在书房后面的厢房。书房、厢房都由家丁严加看守,房中亦有机关,防止小贼登门得手。 通常而言,外人想不惊动任何人,潜入府中,并不容易。但今日情形特殊,所有家眷均在前厅赴宴,仆役丫环亦跟去服侍主人。府中忙碌热闹,所有人都急于见到尚秀芳,放在其他地方的心思未免稍有减弱。想要获取泽府中的藏珍,今日确为最好时机。 可惜来人并未想到,府中虽无真正高手,却有个外表足以欺骗任何人的萝莉。厢房离花厅并不远,家丁倒地之时,发出轻微响声,终究惊动了她。 那排厢房外表与平常库房无疑,其实铁皮为顶,墙壁极厚,门上挂着沉重的铜锁。她掠至门前,见满地横七竖八,躺满了负责看守此地的家丁。有些闭气晕倒,有些被一招毙命,可见下手之人不以人命为意,怎样方便怎样来。 商队走南闯北,可做任何地方的生意。行商大户家中,时常藏有值得别人觊觎的珍品,甚至有中原罕见的宝贝。苏夜虽不知泽文天收藏了多少奇珍异宝,又是哪一件引来梁上君子,却不着急,因为她很快就要见到了。 屋中传来极其细微的声音。来人视机关如无物,轻巧地绕开陷阱,在屋中翻找。他必定有备而来,而那件东西也必定放在较为显眼的地方。响声只持续了短短数秒钟,苏夜便听衣袂破风,向门外直逼而来。 她站的离房门足有一丈,蹙眉看着这位不速之客。 那人未能察觉她在外面,一至门边,立刻面露讶异之色,讶异过去,又自动送出一个娇媚迷人的笑容。 趁尚秀芳献艺,府中空虚之际,潜入泽府成功盗宝的人,竟是一位至多二十来岁,美艳惊人的女子。她满头长发一气垂到臀部,黑的发光,闪动着秀发特有的光亮。苏夜一眼便看见她的头发,由头发看到脸上,才发觉她肤色如雪,杏眼荡漾如两汪春水,十分引人遐思。 苏夜并未想过窃贼会是这样一个美女,对方也未想到几弹指间,屋外就多了一位来历神秘的美貌少女。苏夜因她的美貌而意外,她也心中暗自惊讶,却迅速露出笑容,用于掩盖深深的不安。 她自能看出,苏夜之所以不像成年女子那样美的令人心动,只因年纪太小,还不足以诱发男人的想象力。等她从少女长成成年女子,容貌很可能不在派中任何一位女性之下。 苏夜不待她有下一步举动,立即问道:“你是谁?” 奇怪的是,无论男女,在幼小者面前,总觉得没什么关系,可以泄露一些平时不会泄露的秘密。那个长发的美艳女子微微一笑,柔声答道:“我是闻采婷。” 她与昔日的杨虚彦一般,犯了先入为主的错误。倘若她有时间仔细想想,当知苏夜无声无息出现,代表了一件对她不利的事,可惜她没有。 在她眼中,苏夜只是个娇美可爱,眼睛很大,身段窈窕灵活的少女,正好可以带回派中,交给宗主。倘若苏夜年纪有些大了,记得本家父母,不能习练本派武功,那把她送回来便是。倘若她有习练的资格,那么阴癸派从创派至今,从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有前途的弟子。 第一百六十四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苏夜目光一凝,停住即将越窗而出的身形,在原地侧耳细听。 她睡的乃是原来主人的卧室,由于农家生性简朴,各屋之间并无房门,只垂着厚厚的布帘。那名耳背老妇睡的很熟,呼吸声平缓无波,显见要等人家踹开大门,叫喊着冲进屋中,她才能发觉家里进了人。 她知道夜半来客必是迦楼罗军,本欲出面解决此事,却被人捷足先登。为首者叫骂不绝,粗鲁中透出心虚,句句不离“迦楼罗王”,很明白失去迦楼罗军为后台,自己便一文不值。 那名神秘的青年男子静静听着,始终一言不发,等对方叫骂够了,方以彬彬有礼的口气道:“诸位奉命行事,在下本来不该怪到诸位头上。但无论何人,取财应取之有道,想买粮米,就要付出等同的金钱。像你们这般,于深夜敲门打舍,喝令主人滚出屋外,甚至对人家女眷言语无礼,实在过分之至。在下虽然只是路过此地,也不能坐视不理。” 他声音好听,语气更是温柔文雅,面对仗势欺人之鼠辈,仍然句句留有余地,并无赶尽杀绝的意思。但他语气缓和,意思却很明白,那便是他要插手到底,直到这帮人滚出小村为止。 苏夜听到这里,突然想起一个人来,不再犹豫,纵身掠出窗外,循声走向那群人所在之处。 迦楼罗军所派出的寻财小队,一队共二十五人,均性格凶悍,平时做事无法无天,不以他人的啼哭哀求为意。他们这次却马失前蹄,只搜了四五间房子,便被那路过的年轻人察觉,又被强行逐出屋外。 这二十五人形貌各异,脸上神情却都颇为凶狠。苏夜见到他们时,已有七八人倒在地上,揉腿的揉腿,按腰的按腰,挣扎着起身不得。 十来支火把照耀下,一位容貌极为英俊的年轻男子正站在包围中心,身穿白色文士服,服饰精雅中不失飘逸,手中持一把材质珍奇的折扇,按照特定韵律节拍,悠闲地一摇一摇。 他长身玉立,气质洒脱,说不尽的风流倜傥,纵使面对杀气腾腾的敌人,依然从容自若。当然,从敌人倒地的速度看,他也实在不必为区区二十来名军伍惊慌失措。 屋主受到相当惊吓,见救星从天而降,兀自半身发麻,不知此事如何收场。那年轻男子吩咐他们回屋闭门,自己仍安然站在外面,双眼眨也不眨,凝视着为首的队长。 那名队长在军中任校尉一职,眼光比常人更高。此人用扇头将他从马背点的滚落于地,他都没能看清对方怎样出手,人已在地上打滚。他心中明白,遇上这等厉害人物,最好扭头就走,不要惹对方生气,替自己招祸。因此,他并未参与手下的喝骂,只想尽速离开,口中却仍道:“行,这趟就算我们栽了。但你必须留下姓名,不然的话……” 他说到最后,目光向旁边农舍一扫,威胁之意一览无遗。 年轻男子也不动气,温文尔雅地道:“敝姓侯,名希白。你们回去上报朱粲,他应该知道我侯希白的名字。他若觉得丢了脸面,也可找我侯希白解决,不必牵扯旁人。” 此人正是苏夜心中想的那一位,石之轩的另一位徒弟,杨虚彦的师弟,花间派唯一传人,“多情公子”侯希白。 石之轩因意外而性情大变,忽而冷酷如邪魔,忽而深情如书生,教出的徒儿也截然相反。杨虚彦是利益至上,狠辣不讲道义的刺客,反映出师父冷酷的一面。侯希白则性情纯良,毕生追逐美的事物,以护花为己任,表现了他深情的一面。 师兄弟之间并非伙伴,而是仇人,后期更曾争夺石之轩的绝学“不死印卷”。但侯希白天性使然,武功、决心、杀意、心计均略输于杨虚彦,在双龙帮助下,才成功夺得师门秘籍。也正因为他性情与石之轩南辕北辙,夺书之后,到最后也没能练成这门绝学。 苏夜本以为,自己要到双龙与他结识,或慈航静斋传人出山后,才有认识他的机会,不想在这时就见到了他本人。 她眼见这批人飞快跳上马背,愤愤而去,只觉此事绝对不会轻易了结。这个时候,侯希白忽地向她转身,脸上露出探询之意,目光刚刚接触她,便蓦地一亮,平添无数赞许。 苏夜猜出他身份过后,心中便闪过无数念头,闪到最后,仍是无耻想法占了上风。她不想强迫好人,何况强迫也无用,于是想来想去,似乎只有一条路可走。 侯希白惊讶,当然是因为没想到在这个小小村落,竟能见到如此天姿灵秀的少女。虽说苏夜眼神不似无知女童,如成人般冷静老练,缺乏孩童的天真气息,但天赋奇才者,无不少年老成,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她过来的时候,刻意装作不会武功,脚步虚浮,严密收敛精气神。她双眼大而圆,黑白分明,只有天生的明净光芒,并无来自先天真气的晶莹润泽。侯希白惊异于她的美丽,并未察觉她武功还在他之上,跻身于绝顶宗师一流。 他打量了好一阵,犹豫是否要把她画在扇上。他出师以来遍游天下,饱览四方风光,看遍世间佳人。由于他性情文雅,真诚地尊重爱护对方,即使是最自重身份的美女,也乐意与他结交。遍数他见过的人,苏夜在其中亦算容貌顶尖,甚至超越被他深深同情怜惜的沈落雁。 沈落雁位于“美人扇”正面最后,若要画苏夜,必然得把她画在背面。但他又隐约觉得,她长大之后,容貌只会比幼年时更动人,不如等五六年后,再向她提出这个请求。但到那时,他还有没有机会与她相见,亦是未知之数。 忽然之间,苏夜开口道:“我想和你学武功。” 侯希白愣了愣,奇道:“什么?” 苏夜以平静的口吻道:“我想和你学武功,能够将人迅速打倒的武功,就像你赶走刚才那群人一样。” 侯希白终于明白自己并没听错,哑然失笑,心想她果然很有意思,便像哄小孩似的,向她微笑道:“原来你知道我用的是武功,可惜我不能教你。” 苏夜道:“为什么?” 侯希白笑道:“因为我不能不告诉师尊便私自收徒,而我的武功不适合女子修炼。本门中有位护派尊者,专门保存派中重要经典。历代以来,尊者一职皆由女子担当,正是因为女子不会偷练武功。” 苏夜轻轻啊了一声,想起他所言不差,花间派果然有这个说法,脸顿时拉长了三分。然而,她并不认为真正的高深武学受性别隔阂,最多有适合不适合的分别,便道:“但世间武功练到高深处,无不殊途同归,连精神体能的限制都可以突破,遑论男女?” 侯希白大奇,道:“你是谁家的孩子?” 苏夜笑道:“我不是任何人的孩子。若我资质足够,不怕练出问题,你仍不肯收我为徒么?还是我说的不够有理,无法打动你?” 石之轩融合花间补天,自创高深武学,当然不在意男女之分。若他在场,必然认同苏夜的说法,再尝试将她带走一次。侯希白既是他徒弟,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暂时按捺将她画在扇上的想法,和气地道:“你说的不错,但我本人尚未达到这种境界,如何能教别人?你若真要学武,我可将你荐到别人门下,或者教你一些粗浅的武学道理。” 苏夜真想模仿天山童姥,张口就说“你苏姥姥我”,用王霸之气折服他人。但她毕竟不是童姥,微微一笑,答道:“那就算了,我只是特别想学你的武功,对别人毫无兴趣。我看你是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好人,有没有任何方法,能让我达成这个心愿?” 她想起花间派的护派尊者后,招惹侯希白的心思便没那么强烈,更像和他开玩笑。侯希白再度失笑,但他向来很难拒绝女子的请求,当真仔细想了想,正色道:“我可以请师尊瞧瞧你的资质,若他点头,我也不会拒绝。” 到了这个时候,附近忐忑不安的人也都渐渐放下戒心,关门闭户,重新睡自己注定睡不着的觉。只有她和侯希白两人,还像付不起住宿费的穷光蛋,大半夜站在外面说话。 苏夜想起石之轩,脸当场拉的更长,微笑道:“你师父是谁?” 侯希白摇头道:“这是本门的秘密。” 苏夜轻声一笑,悠然自得地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师父是石之轩,你师兄是杨虚彦。你隶属魔门花间派,此派一代一传,连魔门中人都不知本代传人是谁。” 侯希白当即吃了一惊,眉间掠过惊异神色,立刻问道:“你怎么知道?” 苏夜眸中蓦地神光乍现,不再有普通人站立当地时,全身松松垮垮,肌肉无法完美协调的感觉。她柔声道:“因为早在数年之前,我和那两位已有一面之缘。实不相瞒,在你们师徒三人中,我最喜欢你。” 第一百六十五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侯希白下意识回以笑容,诚恳地道:“多谢!” 他语气之中,仍饱含着疑问与不安。任何人发觉秘密泄露,都会像他这个样子。但他天性洒脱不羁,并无常人那种贼眉鼠眼的紧张感觉。 苏夜缓缓道:“你听我说完,就不会谢我了。邪王平生收了不只一个弟子,在魔门中亦有好友。他把不同的任务分配给这些人,让他们充任不同的身份,明面上毫无联系,实际万缕千丝。其中,唯有你秉持老子‘老死不相往来’的道家哲理,从不真正牵扯江湖风云,一心发扬花间派的传承。” 侯希白苦笑一下,点头道:“的确如此,不过身处乱世,想做到这一点,谈何容易?正如今夜,我明知不该招惹朱粲的势力,依然看不过眼,忍不住出手救人。” 苏夜道:“所以我才说,我最喜欢的人就是你。你不肯收徒,我也不愿强逼。你师父当年倒是想要带走我,似有让我做他新徒弟的打算。可惜我怕他以后居心不良,赶紧跑了。” 侯希白扇子又慢慢摇了起来,左一下,右一下,好几下之后方道:“你竟能从石师眼前逃走?噢,他当时是否态度和蔼,任你逃开?” 所谓一代一传,只是针对花间派而言。石之轩收几个徒弟,怎么收徒弟,都是他自己说了算。苏夜推测他见猎心喜,想试着调-教她,应当不至于太离谱。 苏夜笑道:“要是我,我就不用‘态度和蔼’四字形容他。闲话休提,听说花间派武学独具一格,招式优美潇洒,至死不露狼狈之态,既有山水花草的美态,又招招暗伏杀机。我们相见便是有缘,我想试试花间派绝学,公子不会无情拒绝吧?” 侯希白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孩子,明知她与众不同,看着她娇嫩的小脸,又难以像对待成年女子一样对待她,苦笑道:“就算我不肯,小……小姐也一定不听从,还请手下留情。” 他今年二十五岁,奉师命创出扇法“折花百式”,到二十八岁时,必须接下石之轩全力出手的“花间十二支”,否则就得死在师父手下。因此,他拥有习练花间派武功的天份,又受这个目标的刺激,在年纪轻轻时就名动江湖,与其余几人并称年轻一代最出色的高手。 与他并称的人中,就有他师兄杨虚彦。但迄今为止,尚未有人将他们两个联想到一起,更没人猜出他们的魔门身份。 不论性情如何,在江湖上声名鹊起之辈,总有与名声相称的实力。侯希白外表温和有礼,语气斯文淡定,很易招人轻视,实际武功却十分高明。敌人往往来不及收起轻视之心,就伤在美人扇下。 那柄折扇由天蛛、冰蚕两样珍奇丝线织成,坚韧至极,水火不侵,为当世异宝之一。扇柄则由精钢打造,又以千年橡树的树汁与扇面粘合,遭遇任何巨力撞击,均不会出现两部分脱开的糟糕结果。 扇子依然张开,空白背面向着苏夜,画着八名美女的一面对着他自己,有条不紊地扇着,动作轻巧飘逸,让人很难想象他居然能把扇子扇的这么好看。 苏夜笑的甜蜜蜜的,微笑道:“小心了!” 直到此时,侯希白仍未把她当成同等对手。这样想的绝非他一个人,因此而吃惊的更非他一个。正因如此,苏夜才小心挑选以后公开亮相的时机,免的遇上别人,就得唠叨一番,施展一套武功,才能让人家心服口服。 美人扇法讲究美、巧、轻、雅。侯希白身上的文士服无风自动,发出猎猎响声,更添飘逸之气。刹那间,夜刀自苏夜袖口落下,离鞘而出,化作一条乌黑长虹,瞬间拉近两人间的距离。刀尖一点乌光直指扇面,迅如天上流星。 月色朦胧,照的这点乌光若有若无,极难辨认。刀尖刺中扇面时,扇上发出一声尖锐的撕裂响声,来自气劲互相冲撞的响声。 苏夜知道侯希白必然手下留情,随时准备收回杀招,所以同样未出全力。美人扇以精微玄奥的招法,凌空画出数个弧度不同的曲线,看似轻巧地卸开了她的刀劲。 这几招外表美不胜收,真正的发力方式却怪异至极,有种让人摸不透他力道落于何处,手上空荡荡的古怪感觉。侯希白以一柄小小折扇四两拨千斤,靠的全是这种奇异的魔门内功。 他费尽力气,才拆解对方返璞归真的一刀,心中惊愕之意更浓。他却不知,他只是数名吃惊的魔门高手中的一个,甚至远远算不上最倒霉的。 折扇由张开变为合拢,变成短兵器样式,速度亦快的像狂风暴雨,匿静于动,寓守于攻,水银泻地般向苏夜攻去,欲迫她收刀回防,露出破绽。但与水银相比,扇法更像盛放的鲜花枝叶,茂密交错,具有独特的自然美感。 扇风呼啸,忽快忽慢,扇上力道也忽轻忽重,变化无常。侯希白出道以来,被人一照面就逼的使出折花百式,还是头一次。 折扇带出激烈风声,夹杂着精钢扇骨与夜刀相击时的清脆响声。夜刀刀锋可轻易斩断精钢,但苏夜与他无冤无仇,没必要一意孤行地毁去他兵器。另外,侯希白得到石之轩真传,在借力卸力方面独步天下,无论何人想伤他,都要付出比平时大的多的力气。 不知多少次短兵相接后,侯希白脸上笑容依旧,双眼中却出现凝重神色。他忽地发现,折扇合拢或张开,采取攻势或守势,都无法突破夜刀漆黑如夜色的刀影。对方内劲每次侵入他经脉,都凌厉的如同一把具有实体的尖刀,令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方能化解。 啪的一声,夜刀横置过来,拍在张开的美人扇正面。 它明明拍上了整个扇子,爆出的力量却集中于正中一点,压下美人扇时,内劲犹如山洪爆发,一发而不可收拾,如晴空暴雨般毫无预兆,透扇而入,沿扇骨直冲侯希白臂上经脉。 之前他们以招对招,相互拆解,侯希白已感到被对方带动美人扇节奏,难以随心所欲,只好以闪电般的速度出招,每招暗伏数次变化,为己争取由下风转上风的机会。苏夜在高速交手中,突然强行转换攻击风格,按道理是绝无可能的事。 但侯希白身处魔门,见过不少绝无道理可言的武功,并不真正惊讶。对方内劲贯穿扇骨,不仅未伤及扇骨本身,甚至没有震动扇面,可见精纯到了极点。扇上美女仍是神情各异,或微笑,或忧郁,或沉思,好像有生命似的,望向虚无缥缈的远方。 在这种情况下,他竟仍有拆解办法。美人扇刹那间离开夜刀刀锋,似慢实快地转动,顶着排山倒海的压力,连续划出五个圆圈,每划一下,苏夜内劲便被消解一分。扇风中带着似有似无的柔劲,即使比不上她,也绝不因她而消失。 如此画上七八个圈子,这一刀便会被完美拆解。但第五个圆圈出现时,侯希白气力已竭,难以继续卸除压力,只听砰的一声闷响,刀劲正式与他的人相撞。 侯希白向后飘飞,落地后连退三步,面上气定神闲,目光却不由垂向手中折扇。折扇安然无恙,毫无破损迹象,令他忽地松了口气。 苏夜目的在于摸清花间派的套路,旋即收刀,不再追击,免去侯希白转身逸去的麻烦。她体会到对方招数中的意境,明白他们以诗情山水入武,抛却人与人之间的累赘关系,一心体会自然奥妙。 侯希白见识了先天功的威力,对她而言,同属从未有过的体验。她与无数人交过手,如此明显地体会到“诗情画意”四字,也是第一次。 更何况,石之轩在其中融合了他独特的内功心法,让花间绝学更上一次。借力打力、拆卸对方力道,均为不死法印的独有诀窍。若练通这门功法,侯希白足可战胜比他更强大的对手。 苏夜由此推想邪王武功,心中已有影影绰绰的轮廓,遂微笑道:“果然名不虚传。你看,早早答应收我为徒,不就没事了?其实我的琴棋书画都还过得去,总不至于有损花间派的颜面。” 侯希白表现的很有风度,坦承道:“最后拆解的一招,是在下模仿石师武功而创。他并未教过我真正的诀窍,是我私下琢磨出来,总算没有败的太难看,惹小姐笑话。” 苏夜见他不肯接话,也就不再开玩笑,摇头道:“公子言重。按说我不该如此无礼,因为你实在是个好人……不知我与令师相比,谁的武功更高?” 事实上,侯希白正在考虑相同的问题。他出道时间算不上很长,尚未有机会结识几位传说中的前辈宗师,迄今为止,他见过的天下第一人仍是石之轩。 他思索良久,最终颇为抱歉地道:“对不住,我无法凭空作出结论。小姐唯有和石师正式交手,才可能得到正确答案。” 苏夜叹了口气,道:“我也这么想。” 侯希白向旁边的房屋扫了一眼,见双方交手时的响声再度引起惊慌,不由有些抱歉,犹疑道:“说起来小姐在这种地方出现,一直让我疑惑不解。你要东行还是西行?此刻竟陵一带麻烦众多,恐怕不适合女子孤身行走。” 苏夜笑道:“我偏偏不怕麻烦,反而更可能成为别人的麻烦。” 第一百六十八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当日下午,苏夜独自离开飞鸟园,走出园子后门,顺着长廊走了一会儿,进入长廊近处的月洞门,又穿过门后新花园,行过被清溪环绕的竹林,循飞瀑水声踏上碎石小路,沿着这条几乎无人知晓的幽深曲径,转向与内堡连接的后山台地。 这条幽径藏在终年葱葱郁郁的林木之中,像是通往一个奇异的梦境。即便是牧场的元老重臣,也不知道碎石路尽头别有洞天,并非他们所想的清幽神秘,荒无人迹的山林。从三十年前开始,台地上便建起一座小楼,乃是一代江湖传奇人物的住处。 此人与祝玉妍结下情仇,伤在她手上,又被她千里追杀,不得不伪造证据,假装逃往西域,实则藏身于飞马牧场。若非如此,他三十年前便已死了。 山城内堡、内院皆由他亲自画出图谱,督促工匠修整建造,才有如今的气象。但他隐居牧场后,与牧场上代主人,商秀珣之母商青雅又有一段复杂纠葛,导致商秀珣对其十分厌恶,只因看在母亲份上,才答应让他继续住在这里。 她个性十分倔强,甚至不想要此人的好处,明知母亲病重,自己年轻,最好聆听聪明人的指点,却偏偏要他发誓日后绝不插手牧场事务,可见她对他的恨意。但她并非胡搅蛮缠的刁蛮小姐,这么对他,自然有充足理由。 飞马牧场连传七代场主,皆为商姓子孙,倘若上一代场主没能生出儿子,就由女儿继承姓氏,接任位置,类似于东溟派招婿入赘的规矩,只是没有那么严格。 苏夜从未问过他们的恩怨,其实也无需去问。有人曾怀疑,他可能是商秀珣的生父,有负其母,导致父女关系势成水火,也可能只是她母亲的一生挚爱,令商秀珣父母两人均郁郁寡欢,当然难免她的白眼。 无论外人怎样猜测,均逃不出这两种情况。反正自打她认识商秀珣以来,就没听她提过生父,令真相愈发扑朔迷离。 此刻,商秀珣正大赏脸面,亲自带侯希白、虚行之两人游览谷中平原。她正好与她错开,自己前来拜访这位奇人。 她沿碎石小径缓行,越往深处走,就越有种世外洞天的感觉。设计建筑时,最怕的是将亭台楼阁放错了地方,与周边环境格格不入,此地主人却绝不会犯这个错误。他文武全才,拥有对世间万物的广泛兴趣,无所不通,无所不精,却因分心去学杂学,武功进益不如人意,终被祝玉妍所伤。 他隐居之后,一边以自己掌握的药膳食补之术,配合养气疗伤的法门,尽量延续生命,一边将生平所学编纂成册,希望收到合心如意的徒弟。因此,江湖上自此无人知晓他的行踪,全都传言他已死了。他亲手造就的工具奇物,也成为人人想要的绝版珍宝。 苏夜依稀记得,沈落雁就有一张由他织成的渔网,有时用来捕捉俘虏,从未空手而归。 她尚未接近小楼,已听见楼中传来的琴声。琴声动人至极,与水声相映成趣,让人不忍举步前行,生怕打扰了抚琴的人。 然而,别人不忍,她却不会不忍。她听了一阵,微微一笑,径直走到这座名为“安乐窝”的小楼门前,推开虚掩的门,同时提高声音道:“鲁先生,我回来了。” 琴声倏止。 一个低沉中透出苍老的声音道:“上来吧。” 小楼风格寂静清雅,陈设着红木、酸枝两种家具,显的浑厚无华。小楼主人正在第二层凭窗而坐,见她上来,向她点了点头,算作招呼。 外人见到他的时候,无不惊讶于他的异相。他峨冠广带,效仿古人打扮,本来很容易造成不合时宜的感觉,但与他古拙清奇的容貌配合起来,又让人觉得本该如此。 他五十岁时受伤,隐居三十年,如今年纪在八十岁左右,大半头发却还是黑的。任何人都不能说他长的英挺俊俏,但他双目深邃,鼻梁笔挺,五官透出独特韵味,比英俊的少年更引人注目。 这人姓鲁,被称为“鲁大师”、“鲁老师”,正是当年号称天下第一巧匠的鲁妙子。他消失后的几十年中,世间出现无数青年才俊,却无一人能在杂学方面与他相比。 苏夜不愿叫他老师,一向只以前辈相称,立刻笑道:“前辈气色尚无衰败枯朽的迹象,真是可喜可贺。” 鲁妙子露出慈和的神情,仿佛看见远行的晚辈,上上下下审视着她,半天方道:“我以为你离开牧场后,不会这么快回来。” 苏夜笑道:“是么,有些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在哪儿。” 她在另一把酸枝木椅上落座,鲁妙子取来由六种山果酿成的六果液招待她。这是他苦心调配出的饮品,对他的伤大有好处,喝起来更是沁人心脾,有着无法形容的甘美感。 四年前,她出手救治青雅,也因此事而结识鲁妙子。鲁妙子当时正悔恨交加,愿意答应她的任何要求。这正是她目的之一,于是不和人家客气,直接提出要求。 除此之外,她住在牧场期间,还经常来找他,向他学习园林、建筑、机关、地理、术数等平常学不到的知识,建立半师半友的关系。 鲁妙子相当喜爱她,也认可她的资质,想把一身本领倾囊相授,结果她闭关静修时多,前来探讨时少,一年中有八个月蹲在静室里,更在两年后离开牧场,令他十分惋惜。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萝莉要出门闯荡,都是他无法阻拦的事情。 她临行之前,居然还厚着脸皮,指天誓日地保证,以后肯定会给他推荐一个资质人品俱佳的传人。此时,鲁妙子见她喝完六果液,忽然想起这事,好笑地道:“你人是回来了,我的徒儿呢?” 苏夜迄今没收到双龙的消息,也不知道他们是否打上了海沙派的主意,仍想靠着运私盐发家。以往的副本世界中,靠运私盐发家的人通常就是她本人。倘若他们真的这么做,她会觉得非常亲切。 鲁妙子一问,她顿时又想起了他们,笑了笑方道:“不要心急,按照我的安排,你的好徒弟应该会在半年之间,忽然来到飞马牧场。” 鲁妙子根本不当一回事,喟然叹道:“如果你留在牧场,只用五年时间,就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老夫真不明白,为何每个人都急匆匆地投身于江湖,受够教训之后,才悔不当初。” 苏夜毫不客气地道:“我想这是大部分人必经的成长过程,就和你五十岁前一样。那个时候,你也最喜爱锐意进取的年轻人,不甚欣赏淡泊名利。何况,我并无兴趣做第二个鲁妙子。对我而言,花费精力研究奇巧工具,只会拖累我自身的进益,难道你还没受够教训?” 鲁妙子轻叹一声,道:“我本来看好秀珣,但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事。” 苏夜笑道:“所以让你不要着急,总有一天,你会遇上天生不喜江湖争斗,却又悟性奇高,连气质都飘逸出尘的合适传人。” 她两次提到这种人,终于使鲁妙子产生了兴趣,皱眉问道:“此话当真?” 苏夜笑道:“我从不骗自己人。不过你眼光太高,谁知道能不能看上他们。我暂且不说他们的名字,如果你看不上,我也不至于丢脸。” 鲁妙子哈哈一笑,果然不再追问,忽道:“你这次回来,又是为了什么?” 苏夜道:“我希望说服秀珣,让她趁迦楼罗军尽失人心时,掌握附近的重要城池,防止在愈来愈乱的局势中失去主动。也许太过行险,但……我认为这是早晚的事。你虽然幽居于此,对四面八方的消息肯定不陌生,也应知道我的意思。” 鲁妙子蓦地微微一笑,道:“秀珣什么都和她娘说。” 苏夜道:“然后她娘什么都和你说……” 鲁妙子不理会她,边思索,边摇头道:“你可以和青雅谈谈,但这是牧场一百多年来的规矩,恐怕她一样不愿答应。” 苏夜冷笑一声,不赞同地道:“家法?他们若真不想涉入江湖纷争,就该效仿桃花源中的隐士,永不与外人来往,不要靠着做买卖养活自己。牧场饲养战马,卖给各方势力,本身就是对人家最大的支持,何来置身事外?莫非林士宏来问,为何把马卖给宋阀,不卖他们,或者独孤阀来问为何偏帮李阀,秀珣可以拿出牧场家法说自己是无辜的,堵住他们的嘴吗?” 青雅和女儿一起,住在飞鸟园中,几日才来小楼一趟。虽说如此,鲁妙子仍下意识向旁边一望,就像她在旁听着似的。 他收回目光,笑道:“场主早已勒令我不准多管闲事。你和我说,不就是为了让我帮着劝一劝青雅?看来,李密与翟让两人还不够你烦心,你竟跑回来打竟陵的主意。” 苏夜正容道:“翟让才能与名声不匹配,占山还行,为王则差强人意。至于李密……他胸襟眼光,兵法谋略均为上选,可惜品行太差,不但要义兄的位子,还要他的命。在我看来,他不像猛虎,倒像毒蛇,如果一生百战百胜,笑到最后,那倒没什么,如果敌人比他更强,他战败后气馁投降,只怕没有人容得下他。” 鲁妙子捋着长长的胡须,好像凑巧想起来似的,漫不经意地问道:“我早就履行约定,将杨公宝库的机关设计图、平面设计图交给了你,你是否尚未取宝?” 苏夜道:“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鲁妙子乃是天下数一数二的聪明人,无需她多作解释,不假思索地道:“我可不相信,翟让会乖乖推举你为首领。” 苏夜摇头道:“他不会,但我至少不会伤他性命。我和他有义父义女名份,也不合适作这样的事。我已想好一个机会,希望能在江湖群雄面前亮相,给人留下最深刻的印象,再取翟让而代之,减轻这事的阻力。” 她说到这里时,忽然露出无奈表情,“等那天之后,应该不会再有人问我那些无聊的问题,诸如什么……你是谁,你从哪儿来,你长辈是谁,你师父是谁,你和谁学的武功。我发誓,如果有人认识我过后,不问这些问题,我就给他一些好处。” 鲁妙子想笑,甚至取笑她两句,却渐渐收起笑容,淡然问道:“什么样的机会?” 苏夜道:“你若保证不告诉别人,我就告诉你。” 鲁妙子道:“我保证。” 苏夜脸上,无奈的表情已经消失了,被似笑非笑的浅浅笑意取代。她微笑道:“听说在玄门地位至高无上的慈航静斋,已派传人持和氏璧出山,为和氏璧挑选合适的主人。我不知道我合不合适,但我很想要它。即使我拿不到,也不能让它落在别人手中。” 第一百六十九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和氏璧,指的其实不是那块玉璧,而是由玉璧雕成的传国玉玺。此物价值连城,曾经为秦汉两朝皇帝所持有。后来王莽篡汉,王氏太后将玉玺扔给取玺的使者。玉玺滚落在地,磕碎一个小角,后来以黄金镶好。这是它唯一的缺陷,也成为其重要的特征。 汉末乱世至今,和氏璧始终由慈航静斋保管。在天下大乱时,静斋方派传人出山行走,从群雄中选择一位足以终结乱世的人,作为和氏璧的主人,亦代表中原正道门派的承认。一言以蔽之,谁从正常途径获得和氏璧,谁就能得到正道诸门派的支持,不仅军事实力大增,民间声望也跟着水涨船高。 在绝大多数门阀家主、义军首领眼中,这是胜过所有武功秘籍的宝物。 因此,苏夜才说即使自己拿不到,也不想让别人拿到。她向来认为,和氏璧本为楚人卞和献给楚王的宝物,历经数代皇朝,乃天生异宝,并非任何一个门派,或者任何一人的私有财产。如果公平地说,世间所有人都应有获得它的资格和机会。 鲁妙子听完这番雄心壮志,并未露出惊讶表情,只挑了挑眉,算是对她的回应。他和苏夜接触过两年,深知她既这么说了,就绝对不是开玩笑。她既想要杨素藏匿金银、兵器的杨公宝库,当然也会想要和氏璧。 由于他将她看作晚辈,还慈和地提醒她,如果恃武力硬抢,后果可能愈演愈烈,更有可能惹来玄门高人的敌对。苏夜却说,倘若有人成功抢走和氏璧,也就是变相证明,高人们并无保住这件宝贝的实力。 不过,她并未告诉他,和氏璧还牵扯着她和沈落雁的赌约。沈落雁一年前与她定下约定,倘若和氏璧出世,最终落在她手上,又没被人抢回去,那她就承认她的手段与抱负,正式放弃李密。 这是原因之一,亦是最重要的原因。 除此之外,苏夜本人的想法倒与群雄不同。她从未特别看重和氏璧,而是想要其中蕴藏的天地灵气。她甚至不想自己吸收运用这神秘宝物,因为她已经过了被外物吸引、困扰的阶段。她想把它带回去,交给苏梦枕,利用它调节他的体质,从根本上治愈他的痼疾。 静斋传人承认她也好,不承认她也好,她都志在必得。俗话说,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和氏璧何尝不是如此。 鲁妙子长谈之后,正式答应她,会尽力帮忙说服商秀珣母女。他精擅兵法,当然能看出掌握附近城郡对牧场的好处。然而,即便他亲自出马,也未撼动牧场一百六十年来的家规。牧场元老大多认为无此必要,不太赞同出兵的提议。 苏夜得到答复后,并未怎样失望,自忖要等形势非常危急时,他们根深蒂固的心理才能有所动摇。 换句话说,倘若迦楼罗军仅仅占据一城,商秀珣还能把他们当草寇看待。但她一旦正式攻打竟陵,就等同于和朱粲父女为敌,未来不可预料。她心中,仍希望有另外一支军队驱走迦楼罗军,而牧场儿郎仅仅充当援军,或是提供后方支持。 苏夜早料到事情很可能如此发展,虚行之却微觉失望。他毕竟是竟陵本地人氏,比外人更关心家乡情况。苏夜见状,劝他前往瓦岗,投奔翟让,并说自己一月之后,也会返回瓦岗寨。虚行之似乎颇为心动,答应她见机行事,便独自返回竟陵。 直到苏夜离开飞马牧场,侯希白才将她画在了美人扇空白的那一面。事实上,他画商秀珣在前,因为商秀珣比她易画许多,之后又花了无数力气,总算成功描绘出苏夜年幼与成熟,清丽与明艳兼具的独特气质,尽可能地把她融入背后云山雾罩的朦胧景象。 这幅人像兼具自然、人为的美感,正是两人交手时,他心中浮现的感觉。 苏夜看完画作,不得不承认花间派传人的艺术造诣,对效果十分满意。之后,侯希白又陪伴了她一段时间,和她探讨唐代及以后朝代的名家画作,才正式分手。他按原定计划北上,苏夜则一路东行,前去扬州面见云玉真,赴人家为她定下的约会。 她仍然不走水路,沿陆路向东,离开朱粲势力范围后,回到了相对宁静安详的世界里。然而,似乎她每走一趟远路,路上便会发生意外。她即将抵达湖北黄石时,忽地察觉身后有人追踪。 此人武功极高,似乎擅长匿迹之术,行动之时十分小心,气机感应若有若无。若非苏夜武功比过去更进一层,只怕难以发现有人刻意缀着她。 她已不再刻意掩藏面貌,同时渴求与真正高手交锋,从交锋中汲取经验,助己体悟最后,亦是最重要的两种卦象。如果她继续装神弄鬼,要么是懒的和对方啰嗦,要么是出于其他原因。 但是她在此之前,应该没有结下死仇大敌,所以对这位神秘的跟踪者十分好奇,不晓得他是路过看见了她,闲来无事随便跟一跟,还是蓄谋已久,想掌握她的行踪。 她生怕对方有所警觉,装作一无所知,在苍茫悠远的暮色中,悠闲自在地走进黄石城,随便找了一家客店住下。她进房安置后,那缕若有若无的感觉又盘旋一阵,确认她真的住在这里,才渐渐远离,去往城中另外一个方向。 此人一远离,苏夜立刻精神抖擞,由猎物变作猎人,由被追踪者变为追踪者,展开反向追踪。她蓄意跟踪一个人时,除非那人功力比她深,或者感应极端敏锐,否则绝无可能察觉。这一次,她才走过两条长街,便成功从街上络绎不绝的人影中,辨出她想找的目标。 那是一个身穿文士服,背影飘逸潇洒的男人。从背后看,他有种儒雅挺拔的气质,从侧面看,他五官笔挺,清秀俊雅,人已经到了中年,满身都是少年、青年难以比拟的气度风姿。 他腰间插着一把铜箫,添上不少闲云野鹤的意味,像是满腹诗书,不理俗务的人,很容易引起他人好感。可苏夜跟他到最后,竟目睹他走进一座名叫“醉香楼”的青楼。 “我就知道,”她无奈地想,“我就知道。” 入夜之后,青楼楚馆比白日更热闹,终夜大开夜宴,客人倚红偎翠,闹到天明方才歇下。那位中年文士走进青楼,感觉就像哥斯拉走进了金风细雨楼,除了不相配,还是不相配。 苏夜见他如此,已基本确定他魔门中人的身份,只是急切间想不出是哪一位。而这一处醉香楼,也应当是魔门产业,平时充当安全的落脚地点,又能为门派搜集打探消息。 所幸楼中女子大多不谙武功,睁目如盲。她想寻隙混进去,根本没有任何问题。那人一进门,立刻被老鸨熟门熟路地迎上二楼,进入一间陈设华美,专门用来招待贵宾的房间。 直到进入房间,他才用低沉悦耳的声音说出第一句话,“都准备好了吗?” 老鸨一反妖娆常态,恭敬地道:“都准备好了,管教那群铁勒人满意。不过,听说‘大盗’曲傲乃铁勒第一高手,喜爱声色享受……” 中年文士冷哼道:“曲傲来湖北,为的是见我辟守玄,不是见你楼中的姑娘。我只需向他展示圣门的诚意,无需像溜须拍马的小人,蓄意讨好他。” 老鸨道:“是。” 苏夜隐在门外,见人走上二楼,就在柱子之间调整位置,有时甚至如同壁虎,紧贴在墙上、天花板上,躲进来人的视线死角。不过,楼中人显然已得到吩咐,未经召唤不得打扰,所以几乎没人真正接近这里。 中年文士一说“我辟守玄”,她顿时如雷贯耳,想起了他的身份。此人名叫辟守玄,外号“*双修”,精擅房中术,经常以男女交-合来回气疗伤,乃阴后祝玉妍的师叔。别看他外表只有四十岁左右,真实年纪说不定年近百岁,是阴癸派辈分最高的一个人。 他正准备招待“大盗”曲傲,也是一件令苏夜毫不惊讶的消息。 辟守玄收有一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徒弟,正是鄱阳附近的霸主林士宏。他对这徒儿十分爱惜看重,认为他足可胜过婠婠,成为阴癸派,乃至整个魔门真正的传人。曲傲则雄心勃勃,将独生爱子派进中原,装成汉人,化名“任少名”,在南方建立铁骑会,无恶不作,祸害江南地域。 阴癸派与铁勒勾结,图谋江南霸业,所以任少名与林士宏也相互扶持,同进同退。辟守玄约见曲傲,当然是为了交换对江南局势的意见,指点徒儿和儿子,如何博取更大的利益。 但苏夜仍未想明白,他究竟是否蓄意跟踪她。毕竟闻采婷返回阴癸派后,应该将她的消息告知阴癸派中人。如果说,辟守玄对她产生了兴趣,刻意寻找她的行踪,她是不会奇怪的。 第一百七十二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辟守玄衡量利弊时,曲傲右爪再度碰上夜刀刀身。 苏夜能轻易分出他爪招的虚实,他却远远没有这么轻松。万千刀影化作狂潮,向他发起无孔不入的攻击。每道刀影都卷出猛烈刀劲,合在一起,又变为江海中蕴满了无穷力量的漩涡。没有一招不是虚幻,也没有一招不是真实。 他指尖刺向任何方向,都像刺中了浑不着力的水流,虽能刺出一个小洞,但空洞马上就被其他位置的水弥补,根本毫无破绽可言。 几乎可说运气使然,他才终于找准刀身位置,五指作鹰爪扑击之势,扑猎兔鼠般,试图一下抓住刀背。 他整个身子横飞起来,亦像双翅紧紧合在一起,与背后羽毛垂直的飞鹰。这一爪,已经竭尽他平生所能,有着一往无前的惨烈气势,让人觉得他不成功,便成仁,情不自禁地受到精神方面的震撼。 与此同时,招式看似简单直接,其实仍伏有无数变化。毕竟鹰隼扑猎时,从未因抓不到猎物,就一头撞上地面,断掉自己的后路。 以辟守玄、霞长老眼光之高,也在心中暗暗喝彩。他们两人均认为,倘若他这一击能够成功,也许会成为扭转局势的关键变化。 曲傲右手下方,两道气劲剧烈碰撞,顿时“笃”一声闷响。 他忽然觉得一阵空虚,指尖明明触上了冰冷的刀锋,那种坚实感觉却瞬间变了,不再像水,更像一阵轻灵顽皮的轻风,悄悄从他手下溜走,让他当场抓了个空。 风和水是两样截然不同的东西,又相辅相成,互相作用于彼此。江河湖海能够影响空气温度,让气流上升下降,形成程度不一的风。风当然也可以推波助澜,扬起波浪,更改水流的速度与方向。 曲傲身为先天宗师,自然明白万物均有其独特的运行规律。可他从未想过,有人能够如此自如地在风水间转换,就像常人呼吸般自如。 这一刻,刀锋都柔软了起来,轻而易举脱出他的掌握,不退反进,在极为接近的距离下,上挑向他的右臂。 长叔谋想要为师父喝彩,声音还在喉咙里,形势已朝他绝不愿看到的方向发展。他的喝彩支离破碎,成了模糊不清的喊声,同时辟守玄长身掠出,以美妙高超的身法,掠近苏夜身后,手中铜箫在灯火照耀下,显出黄铜特有的光泽。 铜箫舞动时如风驰电掣,凭空画出十来个大小不同的圈子。他画一个圈,箫上劲气就增强一分,最后更因高速震动,发出枭鸟悲鸣似的尖利啸声,直逼苏夜后心。 他善于审时度势,方才犹豫半天,不知该不该下场助阵。翟让从哪里找来这个义女,已经不得而知,但她如此自称,显然与瓦岗军关系不浅。阴癸派面对敌人时,向来不择手段,斩草除根。如果他在这里杀了苏夜,对日后的计划会有很大好处。 然而苏夜一出手,他赫然发现即便他与曲傲联手,也未必能够取胜。他本是阴癸派中,除了祝玉妍、婠婠和他爱徒林士宏之外,武功最高的人。这个发现令他莫名惊骇,想要打消之前的主意。 他甚至颇为懊悔,不该多事跟踪她。若非如此,苏夜根本无可能知道曲傲人在黄石,更不会上门挑战。 这时,他清清楚楚看到夜刀从不可思议的角度变招,连气势与姿态亦有所改变。在他眼中,曲傲一只脚已踏入鬼门关,另一只脚进未进去,取决于他辟守玄的举动。 他内心深处,对任少名、林士宏合作的期待,对掌握阴癸派大权的渴求,终于压倒了独善其身的自保想法。 苏夜变招提气流畅自然,毫不费力。曲傲方才却已臻至功力巅峰,不可避免地回落。说到底,他与真正的飞鸟仍是两种生物,无法一飞冲天,永不落地。一爪抓空后,他全身上下,立即因内劲衰退而露出破绽,护体真气亦无之前那样刚猛坚韧。 刀锋未至,刀上劲气已切入他皮肤表面流动的真气,切进他肌肤内部。右臂血脉刹那间受到剧烈震荡,多处破裂,鲜血从伤口中狂喷而出,大多反向溅到他瘦长的脸上,令他容貌更为可怖。 倘若苏夜再接一刀,便有可能刺进他心口,彻底了断他的性命。但背后铜箫来的太快,她不得不变化刀招,头也不回地反手掠出。 铜箫不断划出完美圆圈,夜刀却自上而下,峭壁一样绝然垂落。辟守玄面前不足一尺处,仿佛万丈悬崖凭空拔起。铜箫末端点中峭壁,震的他手腕一颤,尖啸声立时停止。 三人在同一时间向后飞退。曲傲仍能保持他的灵妙身法,盘旋而出,落回他两大弟子前方。辟守玄则主动退避,以示自己不想继续争斗。苏夜却是神定气闲,轻飘飘退开,保持面对辟、曲两人的姿势,默不作声地望着他们。 霞长老快步走出醉香楼大门,神情惊疑不定,见辟守玄向她摆手,只好站在原地不动。 曲傲一生之中,除了与毕玄的一役,从未败的这么惨,这么快。他只是格外唯我独尊,并非不知好歹,不顾弟子盟友都在身后,当即开口道:“我败了。” 他右臂鲜血仍在狂涌,染透衣袖,开始滴向地面。这种伤势很难治愈,却比当场战死好的多。 苏夜笑道:“可你还没死。” 辟守玄下意识看向曲傲,却听他缓缓道:“我这就带领弟子门人,离开中原,有生之年绝不回来。” 苏夜本想追问一句“令郎呢”,又觉任少名撤出江南,只会白白便宜林士宏,不如等双龙下手诛杀他,便道:“很好,既然你这样痛快,我也不为难你,你们可以走了。” 此时,所有铁勒武士及阴癸门人均从楼中涌出。曲傲并不理会辟守玄等人,大踏步走出门外,立刻有人为他牵来马匹。他带人飞身上马,只听马蹄笃笃,逐渐消失在深浓的夜色中。 苏夜比谁都清楚,曲傲表面还维持着高傲姿态,受到的打击却大的难以言喻。败给西域武尊是一回事,败给不知名的萝莉又是另外一回事。恐怕他今生今世,都无法从“我败给了萝莉”的阴影中挣脱出来。 单看他一句话不问她,一句话不向辟守玄交待,像身后有鬼追着似的离去,就知道他羞怒到了极点。 阴癸门人男女各半,容貌都颇为出色。他们静静站在辟守玄身后,神情各异,均在等候他与霞长老的指示。不过,即便他们一起上前围攻,也难以阻拦苏夜离去,所以辟守玄根本不做如此愚蠢的打算。 他自始而终,也没有开口挽留曲傲,这时方皱眉道:“小姐真要与圣门为敌?” 瓦岗军乃一支独立势力,并未渗进魔门内奸。祝玉妍与他们商讨天下大势时,每每将瓦岗军划为劲敌之一。因此,辟守玄与其说问她,不如说想要听她亲口确认。 苏夜听着马队远去,叹道:“事实上,我真的不愿与你们为敌。贵派势力盘根错节,深深植入各方势力背后,实在非常难惹。但我想……既然同样意在中原江山,早晚会发生冲突,所以我要不要,似乎不是重点。” 不问可知,辟守玄表面若无其事,心中肯定在思索围杀她的可能。苏夜自恃,唯有祝玉妍亲自驾临,才可能对她造成威胁,但她并不怕她。 她沉吟片刻,又道:“辟兄,我若一心杀你,你不死也得重伤。我已对你们手下留情,希望你们不要让我失望。以前我曾想过与魔门合作的可能,但我发现,我不满你们不择手段的作风,以及贵派中做事不地道的人实在太多,合作起来恐怕很不愉快。” 辟守玄淡淡道:“我不能说你错了。以及,不要让你失望,指的又是什么?” 苏夜忽地笑了笑,道:“实不相瞒,如今我要回扬州,劳驾不要再派人跟踪我,试图掌握我的行踪。下一次我见到你们的人,给他们的唯有一个死字。” 辟守玄与霞长老互视一眼,均从对方目光中,看出了请祝玉妍示下的打算。他将铜箫插回腰间,客客气气地道:“你究竟是翟让的义女,还是他的后台?” 苏夜笑道:“随你怎么说都可以。曲傲扶持任少名,你扶持林士宏……我虽然忘了那家伙的名字,但很确定‘魔帅’赵德言在培植另外一位仁兄。就连没有后台的普通帮派,也纷纷投靠高门大阀,以便在乱世中保全自己。那么,我为何不可选择瓦岗军?” 霞长老之前从未开口,这时忽以低沉苍老的声音道:“小姐是否与宁道奇有关?” 苏夜一愣,旋即摇头道:“毫无关系。我们武功均源于道家,讲究清静无为,道法自然,遵循天地至理,不可有人工斧凿的痕迹。除此之外,我和他连见也没有见过。” 霞长老冷冷道:“多谢。” 苏夜瞥了一眼醉香楼高悬的牌匾,以及牌匾两侧的琉璃灯笼,淡然道:“今夜与各位相识,非常愉快。但我同样有事在身,不能久留,只好就此告别。” 辟守玄道:“小姐请便。” 他注目她娇小玲珑的背影,心中涌出无数打算,却没一个能够落到实处。他看着她,就像看着祝玉妍,打心底产生深深的无力感,只好任她扬长而去。 直到苏夜彻底消失,他才轻叹一声,对霞长老道:“咱们走吧,让人立刻飞书向阴后复命。” 第一百七十三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自魏晋南北朝以来,士族与寒门间的界限一日比一日分明,形成一套严格的社会制度。前者地位高,后者地位低,几乎从不跨越门阀界限通婚。寒门子弟想要挤入朝廷真正的政治中心,也是难上加难。 制度本来无可厚非,因为身居高位者,必定想方设法维护家族利益,阻止底层庶民一跃而上,取自己而代之。但在有识之士眼中,士族并没那么高贵,并非从开天辟地起,生来就是高门大户,所以相当不服气这种人为规定的差距。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每当改朝换代之时,拥立新帝的功臣武将趁势而起,形成新的门阀。与此同时,前朝权贵大多渐渐败落,最终只留下一段历史,供后人感怀,才有“昔日王谢堂前燕”的诗句。 当今四大门阀名声如雷贯耳,分别为宋、李、宇文、独孤。其中,独孤阀为杨广之母,独孤皇后的家族,与隋室关系最为紧密。李阀家主李渊则和杨广是姨表兄弟,只因杨广性好猜忌,才逐渐疏远。剩下两大阀只向隋帝称臣,并无血缘方面的联系。 然而,关系最近的独孤阀反倒是四大阀中实力最弱的一支。他们占据洛阳,横行一时,后来与王世充争夺洛阳失败,不得不退入幕后,转而支持其他势力。 独孤阀的阀主名为独孤峰,阀中第一高手却不是他,而是他的母亲尤楚红。至于第二高手,也没他的份儿,乃是他的女儿,尤楚红的孙女独孤凤。 由于他们向来与杨广亲近,多次将阀中高手送往他身边,作为他的贴身侍卫,所以在宇文化及的叛乱中损失惨重。 此时杨广尚在,还是天下人普遍承认的皇帝老子,独孤阀也毫无明哲保身的意思,屡屡做出大胆行动。独孤峰派儿子独孤策勾搭云玉真,正是非常重要的一步棋。 东南沿海之地,共有三大水上帮派。水龙帮与宋阀合作日久,已无可能转投其他人。海沙帮帮主韩盖天投靠宇文阀,曾助宇文化及追捕双龙,至今不知道自己选错了靠山。因此,独孤阀看上云玉真领导的巨鲲帮,可算是别无选择。 巨鲲帮不但做水运类的暴利生意,还贩卖情报,勾结独孤阀后,更是风生水起。大多数人均认为云玉真手段非凡,不靠后台就能形成三足鼎立之势,实在是大错特错。 由于瓦岗军士气高涨,缓慢而坚实地逼近洛阳,与隋军日夜对峙,杨广日日提心吊胆,最后抛下十六院夫人,将西京洛阳和东都长安交给两个年幼的孙儿,自己移驾扬州,在宇文化及等人的保护下住进行宫。两名亲王年纪尚小,无力掌管朝政,大权其实已落入王世充等人手中。 如果苏夜有心见他,完全可以潜入扬州行宫,近距离观察他的言谈举止。可惜,一个人但凡有些眼光,就能看出隋室大势已去。她对他实无半点兴趣,也不认为面见御驾,能够影响哪怕一点点中原局势。 她按原定计划折返扬州,发觉时间卡的正好,随即转到扬州城外渡口,寻找巨鲲帮的船。只要她向船主出示信物,他们就会将她一路带到海上,与云玉真相见。 两人初次认识过后,她费了不少力气,向云玉真晓以利害,点明独孤阀的劣势。事实上,独孤阀输给王世充,本身就证明他们并无问鼎天下的能力。只不过此事尚未发生,云玉真仍动心于四大门阀的威名,看不出来而已。 相谈期间,她不但必须展露比独孤策高明十倍以上的武功,还不得不以瓦岗军为诱饵,才使云玉真改变主意。但云玉真狡诈多变,三心二意,除非她正面挫去独孤阀的锐气,展露不惧四大阀之一的底气,否则巨鲲帮不见得会专心为她办事。 好在对方终究实力有限。就连尤楚红本人,亦在六十岁时弃剑用杖,自创绝学“披风杖法”,不幸走火入魔,留下了气喘的后遗症。尤楚红、独孤凤祖孙联袂而至,她也不怕,何况是远远不如她们的独孤策。 巨鲲帮船只行至江流入海口,直行海上,驶向云玉真座船所在。云玉真常年盘踞附近海域,和其他两大帮派互争地盘,如今又开罪了独孤阀,心中正忐忑不安。她听说苏夜到了东海,连忙命人升起船帆,迎上前来,并在两船之间架起跳板。 她外号叫作“红粉帮主”,容貌之美可想而知,如今人在海上,身穿白色长披风,绿色武士服,衬着身后的碧海白云,更显出绰约风姿,美的让人喘不过气。她身后,还跟着一位面带刀疤的丑陋大汉,正是巨鲲帮的副帮主卜天志。 苏夜路上不想啰嗦,一直戴着那张面具,直到见了云玉真,随她走入巨船船舱时,方才抬起手,将面具摘下。 别人觉得她是五短身材的老头,她亦很给面子地打扮成这副模样,整日穿着黑色衣袍,活像在大白天穿夜行衣的蠢货。即使如此,她一摘面具,人人眼前都是一亮,立马忽略了她的衣装。 云玉真见状微微一愣,苦笑道:“二小姐,你真是越长越美了。” 苏夜笑道:“不是越长越美,而是越长越大。” 翟让的亲生女儿被称为翟大小姐。她既然做了人家义女,当然就是二小姐。云玉真一笑,令婢女云芝斟上香茶,方舒了口气,道:“我接到独孤阀的传书,说策哥……独孤策,和他的叔父独孤霸已到长江北岸,即将乘船东来,依照约定好的那样,于三天后的本月十五日,与我们在海上相见。” 尽管苏夜的名字知者寥寥,尚未在江湖上传开,但独孤阀并未小看她。本来交由独孤策一人处理的事,又添上了一位长辈,可见他们担心他会吃亏。 各门阀中,无不是同姓之人,亲戚关系错综复杂。苏夜一时没想起独孤霸是谁,将他与独孤盛弄混了,奇道:“他不是被派到扬州保护杨广么?居然为这事出手?” 云玉真露出难以启齿的神色,看了看卜天志,方道:“不是他,是独孤峰的另一个兄弟。他以贪花好色出名,仗着独孤阀为后台,糟蹋过不少女子。” 苏夜这才明白,顿时恍然大悟,笑道:“原来是他。他和独孤策同来,一定给你不少压力。” 因为卜天志等人在场,她说的非常含蓄,其中意思却不言自明。云玉真容貌美丽,武艺高强,正是独孤霸喜爱的猎物。万一她作出错误选择,致使自己落入独孤霸手中,恐怕不会像与独孤策交往时那么轻松。 不过,说是交往,实际大可商榷。就苏夜所见,云玉真和独孤策之间,只有互相利用的关系,不存在半点真情。独孤策高门出身,看不起江湖帮派,云玉真也只把他当做合作桥梁。自始而终,她都从未真正忠于独孤阀,一直左右逢源,试图寻找更合适的靠山。 云玉真一听,神情顿转尴尬,幽幽道:“是,你应该可以明白玉真的难处。” 苏夜笑道:“我若不明白,今天就不会在这里了。我已说过,你不必担心独孤阀。独孤策找叔父同行,无非是想以武力迫使他人屈服,那么我对他粗鲁点儿,也是理所应当。哎呀,至少他们还算聪明,没有马上向巨鲲帮动粗。对了,我叫你留心照管那两个小子,有没有他们的消息?” 她一提寇仲与徐子陵,云玉真美丽的脸上,立刻情不自禁泛起笑容。她道:“当然有。他们打算正式闯荡江湖,于是先从贩私盐入手,想发一笔小财。谁知他们盗走盐包的那只船,恰好属于海沙帮。好像韩盖天本就在寻找他们,一见目标送上门,当即着人捉拿,幸亏他们人够机灵,一路逃向东边,无意招惹了东溟派,被人家赶下船,这才遇上我们巨鲲帮。” 一言以蔽之,双龙的经历与苏夜记忆中差别不大。他们好像生来就会惹祸,无论走到哪里,都能碰上江湖中的重要人物,莫名其妙搅进江湖事务,不知不觉中,成了人人得之后快的香饽饽。 他们武功来自无数场追杀和战斗,成长的比所有人都快,除了《长生诀》的功劳,也确实是天赋奇才。 云玉真现身相见,依照苏夜吩咐,传授他们独门轻功“鸟渡术”,以及其他必要的江湖手段。她虽不理解她的用意,却教的很用心,最后发现他们只用半个月时间,就把鸟渡术学的七七八八,震惊之余,也明白了他们身上存在的潜力。 然而,两人曾经惹上人在扬州附近的杜伏威。杜伏威想要杨公宝库,又看中了他们的资质,决定把他们带走,竟然亲身追来。云玉真不敢正面得罪他,十分为难,结果两名正主露出一脸壮烈表情,毫不犹豫地逃了,也不知此时身在何方。 苏夜那时鼓励他们,最好不要屈居人下,因为能当老大的人,通常特别难搞,极有可能出了力还不讨好。寇仲听是听的双目放光,但到实践时,可能仍然逃脱不了出身的拘束,很容易艳羡那些天之骄子。 无论如何,他们似乎已经走上正轨,正式踏入江湖。倘若他们想逃离杜伏威的势力范围,要么往南走,要么渡江北上。她既然准备返回河南,或者有朝一日,会和他们道左相逢。 云玉真说完双龙之事后,居然表现出少见的关心,问道:“这阵子,我一直没查到他们的行踪,是否已经被杜伏威带走了?” 苏夜摇摇头,笑道:“他们精的像鬼一样,即使落进杜伏威手里,也不至于有性命之忧。先把他们的事放到一边,专心应对即将到来的独孤叔侄吧!” 第一百七十六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苏夜在巨鲲帮逗留两天,便动身折返洛阳。离开之前,她还向云玉真提出要求,希望带走她麾下一名叫做陈老谋的人物。 陈老谋为巨鲲帮中相当有名的人物,专门传授帮众偷盗技巧,用于盗取情报,与此同时,他堪称半个鲁妙子,是位非常杰出的能工巧匠,在建筑、工具等一切需要技术的方面,都算的上大师级人物。云玉真只看中他偷窃的本事,不甚重视其他奇技巧艺,实在有些大材小用。 她一开口,云玉真自无不从,立即把陈老谋找来,交给苏夜。陈老谋年纪已老,是白发垂腹的老人,听说苏夜已成为巨鲲帮后台,希望调他为瓦岗军效命,设计攻城器械、挖掘地底通道,也就无可无不可地答应了。 他只希望有机会接触心灵手巧的年轻小子,以便传授一生所学。在这一点上,他与鲁妙子出奇相似。 苏夜带上他,乘船沿长江逆流而上,于北岸登陆,再买了两匹骏马,日夜兼程赶回河南荥阳。翟让与徐世绩等人于瓦岗城起兵反隋,所以叫作“瓦岗军”。但后来,瓦岗城重新落回隋军手中。瓦岗军眼下以荥阳城为大本营,翟让的大龙头府、李密的蒲山公府都建于荥阳内城,陈设的非常气派。 早在李密投入瓦岗前,苏夜已要翟让攻下荥阳,如此一来,进可攻,退可守。由于荥阳与东都洛阳相距只有二百余里,又可割断隋室三都之间的联系,把洛阳从长安、扬州的防御体系中分割出来。一旦瓦岗军成功占据洛阳,声望必定大涨。 就苏夜而言,她私人更喜欢改名为江都的扬州。她实在很熟悉那地方,闭着眼睛都能画出水道分布,以及地形地势。然而,既然她选择了瓦岗军,就只能坐等杨广身亡,宇文阀控制扬州,然后和江南、江淮的义军冲突了。 正因她抢先了李密一步,使翟让预先作出种种李密计划中的事,李密声望并未达到应有的高度。他仍然战功赫赫,独掌一营,人称“蒲山公”。但瓦岗军大部分谋臣武将,仍一心向着翟让,并未因李密暗中活动,就偷偷投靠他。 不过,李密的个人魅力实在不可小觑。他在兵法和诈术上,都可以用“顶尖”来形容。若非苏夜有过争霸的经验,又事先了解瓦岗军的兴衰,恐怕不见得是他对手。 不久前,杨广绝望于渐渐逼近的大军,抛弃洛阳,直奔扬州,让义军斗志昂扬。到了这种时候,哪怕是傻子,也知道瓦岗军应当不顾一切攻下洛阳,让洛阳与荥阳相互呼应,形成坚固可靠的根据地,再以此地为基础。无论攻略西南还是东南,都有相当底气。 翟让发觉李密的野心后,不再把他当作心腹兄弟对待,表面一团和气,私下里留心提防,并且约束女儿不得私自外出,就怕李密不择手段,绑走翟娇,诱使他前去救人,再发动针对他的阴谋。 直到杨广出奔扬州,两人才罕见地融洽合作,好的像一个人似的,誓要拿下洛阳。苏夜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放心大胆地离开瓦岗,专心办自己的事,不怕回去发现翟让已经死了。 翟让之死,不但埋下瓦岗军分裂的种子,使忠于翟让的人生出二心,而且大大降低了李密的声望,让他人大摇其头,认为他李密连大龙头都能狠心杀死,还有什么做不出的。 就连她自己,面对李密时也觉得棘手,既不舍得他精湛的兵法谋略,又得时刻提防他勾结外人,反咬一口。反正只要有好处可拿,李密绝不会放弃。 荥阳城被瓦岗军完全掌握,城中不设太守,由翟让亲自坐镇。如果翟让领兵出外,则由留守的军师处理政务,有时是祖君彦,有时是沈落雁。 苏夜说服云玉真时,花费了大量时间精力,最后仗着武力慑人,才令云玉真彻底抛弃独孤阀。但是,她想要沈落雁放弃李密,花的精力是前者的十倍还多。 沈落雁与徐世绩等人不同,并非后来偏向李密,而是看中了李密拥有天下霸主的潜力,才携全家投奔他。从一开始,她就是李密的部属而非翟让,后来与偏翟让的徐世绩定下婚约,也是政治联姻。 苏夜不但要在人家面前展示远大眼光,还要制定详细周密的战略战术,证明自己绝不输给李密。她花了一年时间,才让沈落雁相信她,对她报以深厚希望。之后,沈落雁向她提出要求,请她获取无人不知的和氏璧,得到白道诸人承认。 这无疑是个苛刻至极的条件。消息灵通的人均知,和氏璧向来由慈航静斋保管,由出山传人挑选托付对象。斋中均是修天道的女子,出山历练后,随即返回静斋隐居,直到下一次乱世来临。迄今为止,还没有人敢从她们手上硬抢东西。 然而,她们选中苏夜的机会,无限接近于零。沈落雁这样要求,等同于逼她硬抢,抢完后还不能被人家夺回。纵观天下,敢这么做的人也是寥寥无几。 令沈落雁惊讶的是,她刚说完,苏夜便一口答应。她不知苏夜一直想要和氏璧,于是大为震惊,甚至自觉理亏地表示,若实在不成,那就算了。 苏夜看到荥阳城门时,心中再次浮现这个约定,不禁微微一笑。她返回荥阳,并非想要冲锋陷阵,因为那是手下军师大将的事。她想继续闭关两至三个月,抑或闭关到静斋传人现身江湖。 李密、翟让等人讨论过后,均认为最好奇袭洛阳,打王世充个措手不及,但不知为何,情报提前泄露出去,导致奇袭之计化为泡影。他们只得更改计划,选择逐步攻略洛阳附近的城池粮仓,让洛阳成为一座真正的孤城。 她之前对奇袭寄予很大希望,答应翟让她会阵前出手,对付敌军中的难缠高手,结果打算全部落空。如果只有隋军顽强抵抗,那还好说,但关中李阀迟迟没有消息,令她非常警惕。 她几乎能够想象李阀人马离开关中,驰援洛阳的场面。李渊被公认为优柔寡断,无应变之才,但三个儿子均如狼似虎,尤其是未来的唐太宗李世民。 李世民不择手段,硬逼父亲起兵,都想出了向皇帝举报父亲谋反的天才计划,怎会看着洛阳落入他人之手。洛阳城中本就有精兵猛将据守,倘若李阀再有动作,瓦岗军未必能够如愿攻下它。 因此,苏夜已做好漫长战事的准备。她一会儿去东南沿海,一会儿回牧场,也是想继续结交盟友,开展其他贸易,防止瓦岗军后力不继,军费不足的窘况。 她从未忘记,杨素身后留下的“杨公宝库”就在洛阳跃马桥。鲁妙子给了她机关暗道的设计图,也就等于承认她获取宝库的资格。 杨公宝库乃是杨素囤放军队物资的仓库,地位直追和氏璧。和氏璧带来的只是名声,杨公宝库却是实打实的好处。傅君婥拿到库中一块宝玉,去当铺当掉,就能引起轩然大波,可见诸方势力对它何等重视。 以杜伏威为例,他见到《长生诀》而放手不练,一心想问清入口位置,正是这种人应有的取舍。 她闭关之后,必定到洛阳一行,是否在那时开库取宝,还需要见机行事。 她向城门守卫出事金龙令,立即被放入城中。陈老谋在她身边东看西看,忽然赞叹道:“荥阳城池规划的当真不错。” 苏夜笑道:“你去看横贯荥阳内外的水渠,肯定觉得更不错。我认为你在云帮主手下屈才,才带你来这里,无论你想从事何等工作,我们都可商量。” 翟让此时正在大龙头府,听人来报苏夜返回荥阳,不由大吃一惊,立即离开女儿,到书房等候。苏夜先嘱咐下人招待陈老谋,这才熟门熟路地摸到书房,来见这位名义上的义父。 翟让年纪也不轻了,和杜伏威差不多,都在五十岁以上,身形也像杜伏威般,又高又瘦,双目精光电射,给人以精明阴沉的感觉。他外表较为斯文,和李密的雄壮身形对比鲜明,但武功不在李密之下,所以李密必须设计暗算,才有把握杀死他。 他们两人相谈时,书房中从来没有外人,这次也不例外。苏夜一见他,便露出笑容,笑道:“义父,真是久违了。” 她一称义父,翟让立即全身不自在,心想自己当时认她做义妹,说不定还舒服些。但他内心深知苏夜对他并无恶意,过去的不忿之情已然散去,也就摆出长辈的模样,颔首道:“你一路辛苦。为何返回洛阳前,不派人给我送个信?” 苏夜淡淡道:“我不喜欢人家得知我的行踪,何况我并没有随从。我这次回来的比预计中早,是因为独孤阀来人,约我在巨鲲帮的地盘见面,我不得不在十五日前折回东南。” 翟让微微一惊,皱眉道:“你惹了独孤阀?” 第一百七十七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苏夜微笑道:“我没有法子。独孤策和云玉真打的火热,我若不给他们一个下马威,巨鲲帮很难与我们全心全意地合作。横竖迄今为止,杨广尚在,独孤阀一边四处结交江湖帮派,一边试图力挽狂澜。瓦岗军意在洛阳,必然要与他们发生冲突。” 翟让道:“杨广显然更信任宇文阀,否则不会让宇文化及、宇文智及等人陪他去扬州,倒把独孤阀留在洛阳。我若是他们,一定不肯誓死效忠。” 杨广疑心实在太重,生怕身为外戚的母亲家族坐大,特意培植宇文阀,与独孤阀分庭抗礼。但宇文氏本为北周皇族,为杨坚所灭,不得已投靠隋室,心中一直深埋仇恨,伺机复辟北周皇朝。杨广重用他们,无疑是把自己的脖子交给了敌人。 苏夜插手过后,中原局势与历史不同,与她记忆中的过程也不同。她不清楚宇文化及何时下手,但绝对不用等太久。到那时,独孤阀与王世充互争洛阳,不怕没有机会。 此时她笑而不答,翟让察言观色,突然问道:“从一年前起,你说起那昏君,总像在谈已死之人。难道你知道他命不久矣?” 苏夜道:“任何人都知道,隋朝的气运已经尽了,区别在于何时走到尽头。你要不要和我打个赌,早则今年之内,晚则明年开春,杨广必定死在亲信之人手中。” 翟让又是一惊,心中迅速思索此事发生的可能,口中却问道:“赌什么?” 苏夜耸肩道:“我也不知道,我赢了,你给我一百两银子,我输了,你只需要给我五十两?” 她口气越平静,就越容易让人相信。翟让顿时哭笑不得,摇了摇头,淡然道:“我已经上了年纪,不想陪你们胡闹。如果宇文化及当真弑君自立,只怕瓦岗与洛阳城守军的立场,会发生微妙变化。如今李密出征在外,沈落雁倒留在荥阳,你既回来,我就可以应李密所请,与他合围兴洛仓。” 苏夜道:“我知道,见过你之后,我会去见沈落雁。” 沈落雁乃是李密最重要的心腹,与徐世绩订婚后,连徐世绩的心思都活动了起来,考虑是否转为追随李密。翟让当然非常厌恶她,平日很少与她私下往来,甚至不知她和苏夜的约定,只当她仍一门心思为李密打算,准备趁翟让带兵出外的时候,逐渐掌握荥阳大权。 因此,苏夜说完这句话,他立刻露出不置可否的表情,同时产生她能令沈落雁另眼相看,自己却不能的酸楚。等他想起被自己娇生惯养,养的人人都怕,却没什么本事的女儿,酸楚之情立时倍增,淡淡道:“好,你去见她吧。今次李密只带了祖君彦、王伯当两人,不知在打什么主意。你去问问她,说不定她倒肯告诉你。” 苏夜与翟让谈了差不多两炷香时间,才离开书房。她走出花洞门时,恰好见到在外面等候的龙头府总管屠叔方,打完招呼之后,在去见翟娇,和去见沈落雁之间犹豫了一会儿,毅然选择了后者。 她并不想刻意隐藏身份,更不想刻意张扬。但她行踪成谜,很少公开出现,即便是一心忠于翟让的部将,也大多只知他有个看重的义女,不知她的真实地位与作用。以致李密加入瓦岗军半年后,才得悉有她这么个人。 在她预想中,她在沈落雁面前展示武功,表露不输其他枭雄的眼光气魄后,沈落雁转头就会将此事告知李密,加速他与外人的勾结速度。但不知为什么,她竟一直没这么做,反倒自行其是,很辛苦地继续为李密争取名声权力,似有继续扶持认定的明主,与她对抗之意。 从这一点上看,沈落雁内心肯定十分矛盾,一时犹豫不决,这才不惜作出公平竞争般的举动。她同样很明白,有朝一日,苏夜必定取翟让而代之,公开掌握瓦岗军。这和李密的目标一模一样,但苏夜始终谋求和平解决,李密却是不择手段。 沈落雁家住荥阳的一条偏僻小巷,房屋外观简朴清静,占地也不广,完全不像瓦岗军师的住处。客人进门之后,才会发现里面别有洞天,陈设清雅,处处体现主人的高雅情趣。 沈落雁情报十分灵通,对大龙头府中的事也能掌握个七七八八。苏夜还没出书房,她就已经接到了消息,知道她必来寻找自己。 苏夜见到她时,她正坐在花园中的一株参天古树下,手托香腮,似乎神游天外。她身穿日常衣裙,罗裙上并无多余的花纹装饰,却足以胜过任何盛装美女。单看她直飞入鬓的细长双眉,欺霜赛雪的细腻肌肤,就知道她的确有资格被侯希白画上美人扇。 更何况,她神情中有种自然流露的高贵之意,一旦说话谈笑,又产生因智慧而生的顽皮狡狯,难怪把徐世绩迷的神魂颠倒。 仅从外表看,任何人都会对她放松戒心,忘记她“蛇蝎美人”和“俏军师”的绰号,忘记她曾与瓦岗猛将共设埋伏,伏杀隋朝大将张须陀。此外,最能把她和其他女子区别开来的,是她意图辅佐明主,征战天下的雄心壮志,和认定主公后,就难以回转的忠贞心意。 苏夜看中了她这些可贵品质,毫不犹豫地选择瓦岗军,宁可应付没那么熟悉的北方义军,也要想方设法把她带回现实世界。 如今她只希望,自己能够成功抢得和氏璧,而沈落雁也履行诺言,放弃李密,选择看似绝不可能一统天下的她。 沈落雁见她来了,就像她见翟让似的,亦泛出笑容,命人奉上香茶,请她在圆形石桌对面坐下,浅浅笑道:“二小姐,你一路辛苦。” 苏夜一愣,笑道:“你和大龙头互看不顺眼,说的话倒是一模一样。” 沈落雁微笑道:“我没有看大龙头不顺眼,只是觉得他德行与才能都不够统领瓦岗军而已。” 苏夜游目四顾,望向这个由沈落雁亲手打理,其中暗伏玄机的园子,摇头道:“如果你多往大龙头府跑几趟,我就不用把要说的话说两遍了。话说回来,你居然不跟李密出征,难道仍未放弃接掌荥阳的想法?” 沈落雁肘下枕着一本诗集,此时她将诗集啪的一声合上,放在一边,笑道:“有你在一日,我就一日难以如愿,何必白费力气?你猜错了,密公要我留下,是为了招待宋阀秘密派来的使者。他们仍想定下宋玉致小姐与李公子的亲事,愿意帮助密公争夺龙头之位。” 苏夜摇头道:“要结盟就结盟,何必非得搅合一桩亲事。真到要翻脸的时候,就算宋缺嫁给了李密,也会该翻就翻啊。” 沈落雁嗤地一声笑了,半是解释半是闲谈地道:“在这些以血缘为枢纽的门阀眼中,姻亲非常值得重视,亦能体现结盟的诚意。等夫妻两人生下孩子,关系肯定更近一层。” 她忽然一顿,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密公自然一口答应,毕竟这机会转瞬即逝,若不应下,宋缺说不定就另寻别人……至少你没把哪个女子硬嫁出去,换取更大的利益。” 苏夜淡淡道:“你怎么知道我不会?” 沈落雁收起笑容,以公事公办的态度道:“一码事归一码事,你不是这种人。如果有朝一日,你必须以婚事换取好处,那你宁可自己嫁,也不会逼迫别人。” 苏夜很想说“那也得人家愿意娶我”,话到口边忽然一转,道:“相信宋阀来客已经离开,你要去见李密,还是另有打算?” 沈落雁本来凝视杯中茶水,抬头看了她一眼,才慢慢道:“密公在数月前,确认翟让背后有人指点,他实在很清楚翟让的本事。翟让占山为王还行,到真正逐鹿天下时,将屡屡错失良机。与其瓦岗军败给李阀或杜伏威,向人家低头称臣,还不如由密公接掌。” 苏夜道:“称臣只是称臣,李密要的却是他的命。” 沈落雁断然道:“我不想谈这件事,只想告诉你,密公令我彻查你的事,查清你的身世背景,背后有何神秘人物,你离开荥阳后又去了哪里。” 她这么说,其实就是委婉地告诉她,李密已经弄清她在事件中扮演的角色,只不过还存在思维盲点,急着寻找他幻想中的“后台”。 苏夜不怒反笑,笑道:“李密到现在才针对我,又有什么用?随他吧,你若一心支持他,我也无话可说,反正和氏璧尚未到手。” 翟让要等苏夜点明杨广身边的杀机,才恍然大悟。沈落雁看的比他更远,听说和氏璧与慈航静斋后,几乎立刻确定,要等杨广过世,静斋传人才会在公开场合正式现身。到了那个时候,局势一定比现在更复杂,隋朝将领也有可能自立山头,或是拥戴杨广之孙为新皇帝。 不过,她终究是外人,不了解魔门布下的暗桩,也不像苏夜那样,把魔门当作潜在对手,身心兀自沉浸在门阀与义军上。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道:“密公令我招降溃散隋军的将领,收揽值得重用的人才。大概三四天后,我就该动身了。噢,你一回来,大龙头也该领军出发了吧。他为了不让密公声望压过他,也算是竭尽全力。” 苏夜笑道:“这是当然。不妨让你知道,在未来几个月中,我都会留在这里,等候你们的军情讯报。如果我不在荥阳,那多半是去了洛阳。别人也有可能上门找我,不过这些事与你们无关,不必在意。” 第一百八十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丝带飘至近处,刹那间化作漫天带影,重重气劲从带上涌出,千变万化。每出现一道波纹,气劲便会变化一次,组成极为复杂难缠的气墙,妙至巅毫地封住苏夜所有退路。 天魔带飞出之时,婠婠人也动了。她姿态比丝带还要曼妙,如同深夜现于古庙的幽灵,快捷无伦地欺近前方,脸上兀自带着微笑。 无论她静立于供桌上,还是施展绝世身法,掠至苏夜近旁,都有着令人难忘的美态。她魔功一凝,身边环境马上变动,就像出现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水潭。但水潭只是精神方面的印象,其实是具有强大拉扯力量的气场,让敌人内劲无法着落,同时吸取对方功力。 苏夜伸出右手,只觉带上劲力至阴至柔,柔软到不可思议的地步。然而,若婠婠手腕轻抖,这道细长丝带便会成为锋利绝伦的武器,利索地割断她喉咙。 带端仍像作出攻击姿势的毒蛇,微微上扬,一边指引天魔真气流动不休,一边射向原始目标。 嗤的一声。 间不容发时,夜刀刀尖突然出现,轻点上天魔带。天魔带乃是阴癸派三宝之一,能挡住所有兵器的戳刺,此时被她轻飘飘地一碰,也不知怎么回事,径直向旁边移开三寸,露出一个小小空隙。 婠婠迷蒙的美眸蓦地大睁,映出刀锋追逐丝带的情景。刀身薄如蝉翼,似缓实快,从不断颤动的带身中穿过。苏夜运功下压,先天真气便如骤起的狂风,裹住丝带,将它带离原有轨迹。 只一眨眼功夫,刀上力度陡增数十倍,恍若泰山压顶,要将天魔带强行压下。 婠婠广袖轻舒,从另一侧拂向刀锋,满头青丝冲天而起,海中水草般舒展舞动,全身发肤无不贯注充沛真气,皮肤亦莹然生光,如同幽冥中走出的邪艳魔女。 刀锋再生变化,向旁掠去,挡住从旁撞来的天魔带另一部分,发出低沉闷响。这条素白罗带好像有了生命,如同它的主人,无一处不是致命武器,令人只想击节赞叹。与此同时,雪白衣袖柔和地卷了起来,又瞬间展开,轻拍天魔带。 一股漩涡般的神秘气劲自撞击处旋起,拂上夜刀。 夜刀乃是短刀,被丝带遮住,几乎看不见刀锋。丝带一圈圈绕上它,每绕一圈,刀身承受的冲击便大上一分。辟守玄曾以这种手法,背后偷袭苏夜。婠婠却比他强的多,除了硬行冲撞刀锋外,还施展出一种粘滞猛烈的吸力,似想吸的夜刀脱手飞出。 庙内狂风大作,烛火最后跳动了一下,无可奈何地熄灭,将荒庙留给朦胧的星月光辉。 边不负步步后退,踏出正殿门槛时,恰见交手双方势如暴风骤雨,兔起鹘落,以难以想象的高速绕着神像打转。神像身体寸寸碎裂,连成长达数尺的裂纹,然后便因不堪承受,裂纹变成了裂缝,自上而下崩塌,成为无数土黄色的碎块。 这些碎块四散迸溅时,那张桌腿还算完好的供桌也没能幸免于难。夜刀从它上方擦过,力道一偏,登时波及桌面。供桌无声无息分成两半,欹倒在地。 就在此时,天魔带变化臻至顶峰,突然一变再变,从绕指柔变作百炼精钢。明明是两种极端间的变化,却浑然天成,无懈可击。婠婠时机拿捏的更是无可挑剔,正好避开夜刀刀锋所向,给天魔带以收回的机会。 素白丝带轻灵绝伦,倒卷回去,折回婠婠袖中。苏夜眼前,猛然亮起两道灿烂耀目的光芒。只听铮铮两声,两只精光灿烂的短刃同时斩在夜刀之上,又同时微微一晃。 天魔带势尽飘回,婠婠已认清自己奈何不得她的事实,惊讶归惊讶,手上却丝毫不露破绽。她以天魔双斩换下丝带,娇躯旋舞,犹如作胡旋舞的舞姬。秀发白衣,长袖短刀,带出呼啸作响的劲风,越旋越急。从她身躯开始,一丈之内,尽是向内飞旋的天魔真气,整个空间都像凹了进去,让人难受到极点。 海中遇难者被漩涡吞没时,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 神像不停哔剥作响,终于彻底化为碎石沙土,在两人身旁轰然粉碎。碎裂声中,婠婠忽地听到一声清脆的娇笑。 苏夜以夜刀挑开她拂来的万缕青丝,将她逼退一步,闲谈似地笑道:“你又不是宋缺,为啥非要在我面前用刀?” 话音未落,夜刀好像全无力气,虚弱地刺进气旋正中。苏夜居然没有运功抵抗,任凭自己被天魔功扯的撞向婠婠。天魔双斩正在前方虎视眈眈,准备向她刺出致命一刀。 敌人被拖进天魔场后,往往至死无法脱身,就像落进蛛网的可怜飞虫。她连人带刀,受巨网般密不透风的气劲环绕,眼见就要遭到灭顶之灾。但是,忽然之间,婠婠脸上笑容彻底消失,变成一个既惊讶,又像是不肯相信的动人表情。 两人内劲再次相撞,分向左右错开。天魔双斩刺是刺中了,却刺在刀锋侧面,仿佛刺上一种滑不留手的东西。刀刃开始打滑,几欲向旁滑出。苏夜全然不受这一击影响,飘身而起,刀尖反往下掠,击开如影随形的两把短刃。 她们交手的身影似真似幻,快的只能留下残影,唯有局中人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人纵想插手,也不知该往哪里出招。 夜刀凌空画出完美的圆圈,吐出与天魔功相似的漩涡气劲。若说婠婠的天魔力场像把人吸下去的深潭,夜刀吐出的劲气就像龙卷风,挟着潭水冲往天空,化作风中雨滴,狂乱地四处冲撞着。 两种气旋一碰,高下立分,几乎想要融成一个巨大的漩涡。 婠婠周身真气均在收回窍穴,意图向反方向发力,以便脱出受人影响的窘境。但她一收功,马上觉得狂风暴雨直逼身前,骇然中内劲再吐。天魔双斩幻出精妙难言的招式,水银泻地般封挡着夜刀刀锋,却在不知不觉间,从攻转守,失去反击的能力。 又是十招过去,十声脆响清越动听。第十声上,天魔斩银光须臾而没。婠婠袖中,天魔带再度从不可能的角度激射而出,被刀气一激,螺旋般直升上方,泛出道道波纹。 天魔带看似失去控制,却如婠婠所想的那样,成为两者间的缓冲,刀风卷起丝带,像是要割断它。婠婠身上压力大减,终于瞅准一丝转瞬即逝的机会,双刃爆出满天繁星般的冷寒光芒,以刀尖对刀尖,拆招卸力时,右足踢中地上碎开的半截木桌。 木桌凌空翻起,替她挡了一挡,在她眼前分成平滑的两半。一道闪着寒光的墨线急速迫近,迎上天魔双斩。 这一击势挟风雷,再无任何躲避余地。婠婠身畔,犹如龙卷风的恐怖刀风倏然而没,惊的她玉容变色。苏夜将精气神凝聚在这一刀中,毫无花俏,也毫无变化,看上去只是直挺挺地持刀下劈,却让她险些来不及拦截。 此时,她终于相信苏夜与翟娇并无姊妹之情,不顾翟娇性命,也要伺机取她小命。但她不知道,苏夜其实想从她入手,借阅或抢夺阴癸派的《天魔决》,并无杀她的打算。否则,她很可能失去唯一一条退路。 最后一声清响,震荡整个荒庙。 婠婠半推半拒,半是身不由己,半是借力后掠,向右侧墙角倒撞过去。值此生死关头,她竟还留了一手,于双刃脱手飞出时,挥出天魔带卷住刀柄,竭尽全力,令丝带电射回袖。带与刀收回袖中,她人也撞上那面黄泥墙壁。 只见泥土飞溅,墙上出现一个不大不小的缺口,婠婠人已在庙外。她一生之中,还是首次遭到这等惨败,撞出墙外后,仍像虚无缥缈的幽灵,借力飘出,瞬间飘开十丈,掠向远方。 苏夜头也不回,冷笑一声,倒纵向边不负与辟尘的方向。边不负看的眼花缭乱,犹豫是否要上前助阵,一时忘了处境何等危险。直至苏夜纵至离他们不足三尺地方,他才恍然惊觉。 婠婠裂墙而出的同时,辟尘心知不妙,早已抽身远去,竟然把他一人留在当地。他察觉此事,心中惊怒交加,双袖猛然举起,以袖中一对铜环,接住苏夜向他胸口撞出的一肘。 他功力远不如婠婠,未能完全卸去先天真气,胸口顿时如同挨了一记重锤,慌不择路地向后飞蹿。就在此时,婠婠低沉悦耳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道:“翟大小姐人在庙后巨岩下的铁箱中。” 她吐字十分清晰,可见未受内伤。苏夜又是一声冷笑,亦将夜刀收回,提气喝道:“你们还没有资格惹我,下次让祝玉妍自己来。若你们再敢向我身边的人下手,我就从你边不负开始,一个个杀过去!” 婠婠才是向她出手的人,她却迁怒于边不负,一张口便点他名字。边不负大惊,顿时生出久违的委屈感觉,却不敢去质问她,提气轻身,人影一晃,已消失在夜风山林之中。 他们见机极快,一见无法取胜,赶紧寻找逃走的机会,总算全身而退。从此之后,阴癸派若再来惹她,要么是祝玉妍亲自出手,要么与其他魔门高手联合,绝无其他可能。 苏夜心想这样倒也省事,抬眼扫视荒庙一圈,转身出门,找到庙后那块屹立不动的巨大岩石。婠婠并未骗她,岩石下方的阴影处,果然藏有一个颇大的铁箱子。铁箱之中,蜷缩着一个腰大膀圆,眉粗眼大的年轻女子,睡的昏天黑地,对外界之事一无所知,正是翟娇。 她正欲拍开她穴道,想起这位大小姐的脾气,不由摇摇头,重新将箱子盖好,托着它向山下走去。 婠婠心情如何,她并不清楚,想必不会太愉快。她本人通过这一战,确认自己胜过了阴癸派两百年来最出色的传人,也由此断定,足以胜过慈航静斋的师妃暄。 由此可以证明,青铜门上显示出的路线,绝非以这些年轻高手为敌人。尽管她不知道后事将如何发展,但她敢和任何人打赌,真正的对手还在将来。她遇上的第一个劲敌,恐怕不是石之轩,就是听说她入室抢劫和氏璧,愤而赶来揍她的宁道奇。 苏夜安然下山,把翟娇带回荥阳龙头府,当众拍醒她,听着她对魔门妖人的愤怒辱骂时,心中仍在思索这些事情。听完过后,她才转向屠叔方,要他给翟让送信,述说翟娇的遭遇。 事后,她再次嘱咐翟娇,要她无事别乱跑,然后回到静室之中,继续自己未曾完成的闭关。 婠婠去后,这个月平安无事地过去,又过了一个月,当河南降下今年第一场雪时,她收到了等候已久的消息。 宇文化及终于不耐烦等待,在扬州犯上弑君,又不敢就此自封皇帝,只好拥立一个宗室傀儡。宇文阀动荡不止,宇文士及、宇文智及等人齐聚扬州,均为宇文化及倚重的臂膀。 杨广之死迅速传遍中原,严重削弱了隋军的士气,让尚属隋室的城池不知何去何从。隋军与义军的交战日渐缓和,带兵武将均想弄明白自己前途何在,再决定与谁作战。有些地方,由于太守不在城中,本地大豪便揭竿而起,招兵买马,准备保护家园。 李密仍在兴洛仓一带,翟让却已返回荥阳。他见到苏夜时,苏夜正浏览襄阳一带传来的消息,向他打了声招呼,问道:“你说李密是比较喜欢独孤阀,还是比较喜欢王世充?” 第一百八十一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你这把美人扇上,为什么画着一个小姑娘?” 说话的人双肩宽厚,体型雄伟,双目炯炯生光,顾盼间神采飞扬,容貌不算俊雅清秀,却透出一股豪迈爽快之气,令人很容易喜爱并信任他。 此人正是自号“扬州双龙”的寇仲。徐子陵和他并肩而坐,面对木桌另一侧。他们两个都长高了不少,体格也远比之前结实。徐子陵身量较为高挑,额广鼻高,眼睛长而精灵,长相俊秀潇洒,气质仍偏向于飘逸出尘,有种恬淡的味道。 自他们与傅君婥、苏夜分手以来,已过去大半年。他们长大了接近一岁,日子过的却比得上以前十几年加在一起,别说多么精彩了。两人杀过人,也被人追杀过,曾经边逃命边讨论,倘若知道自己会被卷进江湖风波里,越陷越深,还会不会盗走田文身上的《长生诀》。 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即使徐子陵深深厌恶血腥争斗,也不想回到以前做小流氓的日子,受人控制毒打,连三餐都难以为继。 一言以蔽之,若他们真想回到过去的生活,随时都可以,怎会在这家雅洁精致的酒楼,与声名鹊起的“多情公子”侯希白面对面坐着呢? 双龙得罪了“龙王”韩盖天后,与东溟派有了一段恩怨交缠的关系,跳船下海,又被云玉真堵在海中荒岛上。云玉真像苏夜预先吩咐的那样,教给他们“鸟渡术”,鼓舞他们破而后立,领悟正反真气相互作用的原理。之后,杜伏威忽地登船追来,他们为了不连累云玉真,毫不犹豫拔腿逃跑。 两人好不容易逃出杜伏威魔爪,惊魂未定时,寇仲提议不如去洛阳找宋智,因为宋阀对他们实在很客气,结果中途阴差阳错,结识了意欲投靠瓦岗的李靖,以及李阀二公子李世民。李世民正在找人偷东溟派的账簿。账本上,记载着近年来,东溟派与中原各方势力进行兵器买卖的具体账目,可以当作证据送给杨广,证明其父李渊谋反。 双龙想起苏夜的叮嘱,认为不能做这等小偷小摸的事情,也不能被人几两金子收买,平白丢脸,正要拒绝,突然发觉李阀并非唯一和东溟派做生意的势力。 如果他们拿到账本,当然也可用它告发宇文阀,报宇文化及长期追杀他们,重伤傅君婥之仇。 两人从洛阳一带折回长江,期间认识了不少江湖著名人物,包括傅君婥的师妹傅君瑜,还有和傅君瑜同行,被称为塞外继毕玄之后,最出色的武学天才跋锋寒。 傅君瑜听说傅君婥将师门心法传给汉人,觉得师姐一定是疯了,准备杀死他们,断绝九玄大-法在中原的传承。跋锋寒和她交情不浅,自然也在其中插了一手。 双龙多次逃过追杀,险中求胜,最后成功得手,立即带上账本,前往扬州面见圣驾。谁知道,宇文化及竟是一脸胸有成竹的模样,当着他们的面露出反意,当场格杀杨广。 双龙慌不择路,沿着皇城水道逃进护城河,好不容易逃得一条小命,不知该做什么,只好在扬州附近打听消息。就在这个时候,他们遇上了儿时玩伴,竹花帮香主桂锡良,决定杀死称霸江南的铁骑会会主任少名,事后推举桂锡良做竹花帮主。 这么做好处众多,一来打破任、林联军独霸江南的形势,二来初步组建属于双龙本人的势力,更可以借此向宋阀卖出人情,拉近两者间的关系。 他们不知道的是,任少名背后的人,“飞鹰”曲傲已黯然退出中原,使任少名大为警惕,日常起居时满怀戒心,更不知道铁骑会和鄱阳会均受到阴癸派支持,得罪他们,就相当于得罪了魔门中的第一大门派。 因此,他们成功杀死任少名,却在事后遭到阴癸派暗算。婠婠扮作被人掳走的绝世美女,引起他们注意,诱使他们运功查探她的虚实,借机以天魔功反噬长生气。双龙在角力中落于下风,顿时闭过了气,呼吸心跳脉搏一概停止。 婠婠见状,误以为他们已经死去,嘱咐恰巧路过的侯希白,要他把他们埋了。侯希白刚与初现江湖的师妃暄分手,又见到一位武功、气质、容貌、智计都足够匹敌她的美女,不由失魂落魄,取出笔墨,将婠婠倩影绘于扇上。 但他尚未画完,双龙体-内的长生真气便发挥效用,令他们从气闭状态中苏醒,领悟螺旋气劲的发力诀窍,吓了侯希白一跳。三人更因此相识,相约到附近镇上喝酒。 侯希白从师妃暄那里得知,她即将前往洛阳,择定和氏璧的主人。大概几个月间,江湖群雄将群集于洛阳,看谁能博得静斋仙子的青睐。他本人亦想前往那里,参与这场江湖盛事,同时助师妃暄一臂之力。 双龙听说和氏璧之事,早已为之心动,却很清楚自己几斤几两,只能想想而已。他们已得知侯希白的扇子叫作“美人扇”,一面画着二十来个美女,另一面只画了三个。寇仲看美女时,一眼瞥见商秀珣与婠婠之间,夹着一个年约十岁上下的小姑娘,顿时非常好奇。 侯希白失笑道:“为什么不可以?难道她不够美?还是气质不够脱俗?” 寇仲大摇其头道:“美是够美了。但她才多大?不过十一二岁年纪吧?这样的黄毛丫头,称美人似乎还不够格,总要长到十六七岁,才能引起男人的兴趣。” 侯希白不以为然,耐心地道:“美人正如鲜花和山水,具有千变万化的美态,并非只有能引起男人兴趣的,才叫作美人。她的气质极度独特,独特到不可思议的地步,让我不得不把她画下来。何况她已经答应我,等她长到十六岁,会让我再画一幅。” 寇仲一说,徐子陵亦注意到这件事,仔细看去时,忽然发现画中有样很熟悉的东西,咦了一声,问道:“她是谁?” 侯希白潇洒一笑,收回折扇,看着只有三副人像的一面,以饱含怀念的语气道:“第一位是飞马牧场的美人场主商秀珣,第二位么,就是商场主的朋友,寄居在牧场中的苏夜小姐。她……” 霎时间,寇仲就像被九天惊雷劈中头顶,整个人弹了起来,惊叫道:“这不是真的!” 侯希白奇道:“什么不是真的?” 寇仲却不理他,扯着徐子陵乱叫道:“陵少,你看那把刀!” 徐子陵深吸一口气,苦笑道:“我看到了,说不定比你看的还清楚。” 他们两人一反常态,情绪十分激动。侯希白再不明就里,也能猜个*不离十,讶然道:“你们认识苏小姐?” 徐子陵正要再说,却被寇仲一把按在肩上。寇仲按捺着心底喷涌而出的激动情绪,重新坐回座上,凝视侯希白,一字一顿道:“她武功是不是很高?用的是不是这把刀?这就是她的兵器,并非从长辈那里借来的?” 侯希白愣了愣,爽快道:“不错。侯某曾败于她手上,当时确实不敢置信,事后一想,又觉得本该如此。” 他一边说,一边看着寇仲发疯了似地,猛烈晃动徐子陵双肩,不由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寇仲依然不理他,自言自语地唠叨道:“居然是真的,这不可能是真的!怪不得她天天戴个面具,原来是怕别人轻视她。” 满桌酒菜都被他摇的乱响。侯希白不愿打探他人*,至此却不得不问道:“究竟怎么回事?” 寇仲激动了一阵子,终于恢复平静,颓然靠在椅背上,露出和徐子陵一模一样的苦笑,喃喃道:“陵少你来向侯兄解释,我的头脑太混乱,需要好好清醒一下。” 他、徐子陵、傅君婥三人,从未怀疑过苏夜身份,一直当她是江湖前辈,蒙面怪客。他们认傅君婥为娘,被迫认杜伏威为义父,已经没有位置空给苏夜,只好默不作声地把她当成师父。 云玉真奉命传授鸟渡术时,言语亦模棱两可,让他们误以为苏夜为她的相好。寇仲还为此收起好色之心,遵循“师父妻不可戏”的原则,规规矩矩对待她,这时一知真相,很想把头砸在面前的菜碟中。 徐子陵震骇之情不下于他,只是从不流露于外。他听寇仲如此说,便苦笑道:“实不相瞒,她曾传授我们武功,点拨我们修炼长生诀,以及如何平衡人体-内的阴阳之气,令我们事半功倍。她一直不肯认我们为徒,但我们心里,早已把她当成师父。” 寇仲有气无力道:“万万没想到,她年纪居然这么小。她真的只有十岁?” 侯希白犹疑道:“我不清楚,也许现在已经十一岁了罢?” 他们三人只是萍水相逢,过后马上就要各奔东西,却因认识同一个人,产生了微妙的亲近感觉。侯希白答完寇仲后,总算恍然大悟,道:“原来你们跟她学艺时,并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看来她还算看得起我,不仅以真面目相见,还将我引荐给商场主。” 寇仲向他投去辛酸的目光,颓然道:“你侯希白是江湖年轻一代最出名的高手之一,她当然很看得起你。唉,她当时说,如果我和陵少不出名,我们的情报甚至没有传到她耳中的资格。” 侯希白道:“但你们两位已合力击杀任少名,破坏林士宏在江南的策略,她一定知道你们做下了这件大事。对了,我和她分手时,她曾说要去巨鲲帮,替玉真撑腰。你们若有心,不妨回头去寻找玉真,向她问清楚。” 徐子陵叹道:“云帮主很可能只是替她做事的人之一。我有另外一个想法。侯兄,你说她住在飞马牧场,熟识商场主?” 寇仲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双掌一拍道:“不错,我们可以去牧场探探,给她一个惊喜。反正飞马牧场离竟陵不远,也许借此机会,能探到婠妖女在打什么主意。最不济,我们有机会认识那位美人儿场主,肯定是件愉快的事。” 侯希白笑道:“苏小姐人可能不在牧场,不过,商场主一定知道她在哪儿。可惜我要前往洛阳,无法和两位同行了。我还有一个推测,希望对两位有所帮助。” 寇仲道:“你要说便赶紧说。” 侯希白道:“在未来一段时间里,洛阳将成为中原江湖瞩目焦点。苏小姐倘若有什么打算,就一定会在洛阳出现。” 寇仲脸上笑容倏然而没,沉声道:“你是说和氏璧?” 第一百八十四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她身穿夜行衣,脸上扣着一张街上随手买的面具,外表平凡到了极点,身法却轻盈流动,宛如微风拂过水面,落地时毫不着力,正是行云流水的境界。 转瞬之间,她已越过百丈宽百丈长的广场,掠上石阶,来到铜殿门前。铜门门闩无法从外插合,所以了空大师离去后,只剩两扇随手关闭的沉重大门。她握住门上的巨大铜环,向外用力一拉,大门顿时被她拉开,露出铜殿内的景象。 她之前身法实在太快,竟未惊动禅院中的任何人。但铜门开启,她无法控制它发出的声音与光影,刹那间惊起整座净念禅院。蓦地,四面八方传来衣袂破风声,全寺的大小和尚均在向铜殿移动。更有人敲响钟楼上的禅钟,以沉重钟声压制敌人,意图让人未战先溃。 护寺金刚尚未赶到,苏夜已脚步不停,窜进铜殿正中。 由于铜殿四边无窗,只能借着外面射进来的光亮,看见殿内的无数铜铸小佛像,以及正殿中心的小铜几。千古奇宝和氏璧,就放在这张小小铜几上。 它早已被巧匠琢成玉玺形状,雕上五龙交纽的纹样,通体洁白无瑕,似玉而非玉,既有绝顶白玉的温润,又有珍珠宝石的宝光。在数百年前,它被王太后磕掉了一个小角,只好用黄金补足,正是整块玉玺上唯一一点瑕疵,却又因为这点瑕疵,更能体现出秦汉历史的厚重感。 苏夜看到它时,同时感受到了从它内部涌出的巨大力量。如果一个人内功偏寒,感觉到的是逼人的热气,如果偏暖,就会感到刻骨冰寒。但她近年以来,始终秉持“阴阳并行互补”的原则,从不偏向任何一个性质,欲在丹田气海中天悬日月,气生太极。 因此,她感应到的力量与禅院僧人完全不同。那种力量雄浑到难以想象,澎湃如潮,裹住她周身上下,让她一时之间,辨不清这是实质存在的压力,还是因精神受到压迫,产生的虚景幻觉。 这还不足以让她忘记来意,只一闪身,便到了铜几旁边。她伸手抓起玉玺,只觉它说轻也不轻,说重也不重,入手时产生温润凉滑的感觉。然后,温凉感觉变成无比沉重的压力,仿佛在蓄意下压她的手掌。 她比谁都清楚,它不是真的在压她手腕,而是璧中异种真气持续裹住她右手,试图钻进她手上、腕上、臂上的窍穴,却被先天真气挡住。 她一手握住和氏璧,一手按住颈上龙纹玉佩,脑中默想将它装进洞天福地,却骇然发现,无论她怎样构想,掌心传来的压力始终不变。和氏璧也不肯进入空间,依旧大大咧咧躺在那里,仿佛在嘲笑她的无用功。 衣袂破风声迅捷如箭,一呼一吸之间,跨越十丈以上的距离,远胜所谓的一流高手。苏夜反应亦快到极点,想都不想,将内力注入玉佩,准备手持和氏璧,亲自进去。 这个打算倒是成功了,却只成功了一般。她眼前景象变幻,人已落在那条熟悉的长长甬道中,面对着代表本次副本世界的青铜门。令她极端惊讶的是,和氏璧竟然无影无踪,并未随她一起进来。 她当然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也无人可问,脸色微微一变,立刻当机立断,穿出青铜门,又回到了四壁铸满小佛像的铜殿。此时,和氏璧因她的消失,滚落在地,安详宁静地躺在那里,表面仍闪动着美玉黄金的光泽。 离它一丈远的地方,多了一个身材极为高大雄伟的和尚,穿着蓝色僧袍,手持金刚降魔禅杖。他亲眼见到苏夜凭空消失,凭空出现,饶是禅功深湛,也露出惊讶神情。纵使如此,他手上却是毫不留情,持杖横扫向她腰间,以雄浑的声音喝道:“大胆狂徒,还不速速离开!” 降魔杖带起强悍至极的劲风,风声呼啸,仿佛能够震动整座铜殿。 此人乃是四大护法金刚之一的不痴,除体魄慑人之外,用的禅杖也沉重到惊人的地步。两人体型相差极大,苏夜显的比正常情况更矮,就像要被禅杖打碎似的,脆弱的无以复加。 她面对和氏璧,尚觉无处下口,何况是不痴。他运功舞杖,特意避开和氏璧所在的地方,一心想把这大胆狂徒逼出殿外。如此一来,他避是避开了,狂风般的杖风一角,却因此露出破绽。 苏夜足尖轻挑,和氏璧被劲风带动,凌空跃起,回到她手中。与此同时,她上挑的右腿去势丝毫不竭,只听嘭的一声,恰恰踢中降魔杖。 禅杖足有她三条腿捆在一起那么粗,与她碰撞时,居然没占到半点便宜。不痴双手重重一震,只觉禅杖上的劲力如泥牛入海,无影无踪。杖头传来反震的巨力,力道变化无穷,仿佛一道沿着杖身倒卷上来的漩涡,急着把他拖向前方。 不幸的是,前方就是他畏之如虎的和氏璧。他脸色剧变,立刻全力收回禅杖,只觉杖上一轻,巨力随即消失。那个矮小黑影亦低笑一声,迅捷无伦地自禅杖下掠过,带起一阵清风。 一时间,不痴竟分不清从面前卷过的是风还是人,只觉和氏璧如一堵高耸入云的石墙,向自己奔袭过来,刚要运功抵挡,压力便一闪而过,以惊人高速掠向前方。 降魔杖击出第二次,什么都没打中,反倒险些令他失去平衡。 至此,全寺僧人已包围了这座万年不朽的铜殿。不痴率先进入殿内,剩下三位护法金刚率领和尚,守在殿门之外。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他们已排出井然有序的队形,正是伏魔大阵的起手势。铜殿屋顶上,亦有十多个和尚看守,等着来人逃跑时跃上殿顶。 护法金刚为首的一位名叫不嗔,是位年过六十岁,留着花白胡须的老僧。他肃立石阶之下,静听殿中动静,一见陌生身影出现,立刻念出佛号,问道:“施主高姓大名,怎么称呼?” 苏夜正竭尽全力,抗拒左手的和氏璧。她根本没有时间吸收璧中真气,将其慢慢导入气海下的“生死穴”,只好尽可能阻挡它侵入经脉,逃命一般,风驰电掣般掠出铜殿大门。 玉佩居然拒绝接收和氏璧,乃是她做梦都没想到的意外。照这么说,她想大摇大摆带着和氏璧,在街上行走,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想把和氏璧带回现实世界,也成了不可能完成的目标。这件意外彻底摧毁了她对它的期待,令她不得不改变主意。 但此时此刻,主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离开净念禅院。 不嗔大师肃容问出那句话后,苏夜又是一声低笑,装出老人的声音道:“难道我很像那种抢完和氏璧,还非得自报姓名,方便人家找我的蠢人吗?” 话音未落,她身形拔起,飘上铜殿殿顶。不贪、不惧两人各持禅杖掠上,却是棋差一步,与她擦身而过,眼睁睁看着她轻烟似的溜过琉璃瓦,冲进十来个和尚的包围。 不嗔本想与她对话,拖延时间,待了空禅主破关而出,合力留下和氏璧。但她不想与他们废话,纵身上跃,以免碰上由二百和尚组成的大阵。 不痴刚刚追出铜殿,与不嗔同时跃起,自后追击苏夜。然而,他两人一上殿顶,立时听到砰砰之声不绝于耳。苏夜一边对抗和氏璧对己身的侵蚀,一边抽刀在手,游刃有余地在僧众间游走,多则两三刀,少则一刀。只要禅杖击中夜刀,无不如遭雷亟,闪电一样弹开,似是不敢触碰刀锋。 劲风又起。 两人禅杖齐出,几乎于同一时间,捣向苏夜后心,步法玄奇奥妙。苏夜竟然不挡不避,身体忽地向旁倾斜,恰好送到两支禅杖交错的位置。三股来源不同的内劲相互冲撞,转眼分出高下。 两位护法神僧联手,仍然奈何她不得。虽说她左手拿着和氏璧,对他们造成极大限制,但她本身只能以右手用刀,大半精力用于克制和氏璧的影响,吃的亏也不算小。到了这个时候,双方以内力修为硬碰硬,落败的一方也是无话可说。 这一声冲撞,爆响如紫电惊雷。巨响消逝时,不嗔倒退一步,不痴却连退三步,均用不可思议的眼光,看着那黑衣人纵声长笑,借力飘向远方。 她来时足不沾地,退回去时也一样。和氏璧不断冲击她的穴道,令她如临大敌。但她在不利的情况下,仍然全身而退,高速掠向禅院后方密不透风的古老山林。 明月依然高悬在夜空中,冷冷凝视着下方的大地。风吹过松林,顿时松涛阵阵,比之禅院里的庄严肃穆,另有一番沉静凄清的美感。 苏夜脸色既不沉静,也不凄清,反倒是又好气又好笑。自她夺得和氏璧以来,这个宝物就像活了似的,在她手中不断变幻,忽而毫无反应,忽而轻柔如春风拂面,忽而狂暴如暴风骤雨,无时无刻不在向她施加压力。 和氏璧究竟是何材质,为什么具有如此稀奇的效果,璧中灵气又从何而来,已经不得而知。苏夜离开净念禅院后,心神略松,立即察觉一缕真气钻进腕上穴道,不由一个激灵,重新收拢心神。 阴差阳错间,她掠出的那个方向恰好是一个断崖。对她来说,悬崖峭壁并不算什么,只是比平地略微麻烦些而已。她看见断崖之时,夜刀再度滑入手中。随着她纵身跃下,刀尖猛然插入石壁,发出轻微的裂石声响。 崖缝潮湿的青苔气味涌入鼻端。夜刀划裂山石,遏制了她下落之势。 堪堪落到一半,她已弄清这并非万丈悬崖,将夜刀从石壁中抽出,轻飘飘地继续坠落。就在这时,她听到下方传来三个迥异的呼吸声。和氏璧与她本人齐齐生出感应,明白下面的人非同小可。 她向下看去,一眼看见寇仲与徐子陵穿着黑色劲装,用黑布包着头发,只露出两张脸,无比惊愕地抬头上望,看着她飘然落下。 这两人身畔,还有一个英俊轩昂,气质锋锐如一把出鞘长刀的青年,也在惊讶地望着她。事情已经很明显了——他们赶来偷盗和氏璧,却发现她带着它从天而降,现在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这是怎么回事。 徐子陵总算还记得说话,眼睛都瞪的大了一倍,茫然道:“那……那个就是和氏璧。” 和氏璧既落在苏夜手中,就证明她比他们捷足先登。若换个人来,双龙早已摆好架势,分前后夹击于他,试图夺走这件宝贝。但他们看见了和氏璧,也看见了夜刀,刹那间,心中明白了她的身份,只好呆如木鸡地站在那里,表情如在梦中。 那英伟青年正是最近风头如日中天的跋锋寒。他不明白双龙为何一动不动,却绝不想让和氏璧被其他人夺走,当即拔空而起,掣出背后长剑,剑势如虹,射向仍在凌空下落的人影。 “铮!” 苏夜人明明还在半空,却在剑锋卷上之时,骤然加速下落,趁对方剑势未到巅峰,夜刀斜飞而出,正正击在剑刃正中。 跋锋寒自西域荒漠避祸到中原,以武会友,挑战中原高手,武技亦是突飞猛进。可时至今日,他的真实武功只与曲傲相仿,还远远比不上真正的武学大宗师。 长剑一碰夜刀,立刻分出轻重缓急四重不同的力道,从四个方向夹击刀锋。每道气劲凌厉绝伦,正和他的人一样霸道。然而,一声清响过后,剑影倏收。跋锋寒只觉身不由己,如同陷在爆发的山洪之中,向左侧跌开。 寇仲终于有了反应,大叫道:“美人儿妹妹师父,手下留情吧!” 第一百八十五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和氏璧失窃一事,在江湖上传的纷纷扬扬。事已至此,所有人都知道师妃暄将其交给净念禅院,但禅院并未能够妥善保管的事实。 “知世郎”王薄乃是了空大师的方外好友,又与尤楚红交情颇深,听说此事后,当即大惊失色,自愿担起找回宝物的重任。 起初,这些人被苏夜成功误导,误以为夺璧之人年纪苍老,在成名高人中筛选了半天,仍是徒劳无功。禅院僧人对她所有的印象,仅在于她身材比正常人矮小一些,却没沿着这个方向,仔细联想下去。直至独孤峰听到王薄转述,才啊的一声,恍然大悟,当场说出苏夜的名字。 但这已是夺璧后的第二天上午。 别说苏夜,就连寇仲等三人也不见踪影,仿佛从人间蒸发,消失的干干净净。旁人想搜索他们踪迹,实在已经太晚了。 王薄得悉苏夜身份后,又得知她的年纪,问了三四次,才敢确认自己没听错。他虽觉不可思议,仍将找回和氏璧当成第一要务,趁武林中人尽聚洛阳时,广发武林帖,威胁她若不还回和氏璧,将变成江湖公敌,人人都有资格置她于死地。 师妃暄亦联络宁道奇,希望他出手帮忙,夺回这件万众瞩目的宝贝。 他们均未想到,苏夜抢走和氏璧之后,究竟做出了怎样的选择。 她从崖上飘然而下,听寇仲喊出“美人儿妹妹”,不由又好气又好笑,认为他们从某种途径,听说了她的真实身份。之后她摘下面具,以真容相见,问他们是想留在这里,等和尚们追下断崖,还是逃到人迹罕至的角落。 那三人对视了几眼,二话不说,跟着她窜进后山密林,再从后山下山,返回洛阳城。期间苏夜一直持有和氏璧,竭尽全力,挡住不断冲击奇经八脉的真气,总算在踏入城门的一刻,让它暂时安静下来。 跋锋寒一路上都饶有兴致地打量她,说的少,听的多,和一下子长了八张嘴的双龙形成了鲜明对比。她又要应付它,又要应付他们的问题,忙的焦头烂额。 晨光熹微时,和氏璧终于恢复平静,不再向外狂涌真气。她这才发现,它的材质竟与龙纹玉佩极其相似。这种材质不同于世上任何一种玉石,却找不出别的名称来形容它,只好把它叫做羊脂白玉。 玉佩之中,藏着一个广袤空间,和氏璧里却蕴含了天地灵气,足以将人冲的爆体而亡。她不得不怀疑,两者间拥有奇妙联系。正因如此,她甚至不惜做出极其愚蠢的举动,试图把和氏璧强行喂给玉佩。可无论她怎样尝试,它们都毫无反应,仅仅是两个互不相干的个体。 她耗费整整三个时辰,确认自己无法带走它的事实,不由有些失望。另外三人同样围着它,一有机会就研究个不停,眼中射出艳羡好奇的光芒,显然对它有着极大期望。 时至今日,他们三个已结成生死知交。但朋友归朋友,每个人的人生追求都完全不同。寇仲起先希望扬眉吐气,做人上之人,不要再遭人白眼,如今眼光越来越开阔,产生染指天下的决心。 只可惜师妃暄十分欣赏李世民,连带诸多江湖势力偏向李阀。东溟公主单婉晶就曾对寇仲述说李世民的好处,令他隐隐不快。 徐子陵与跋锋寒两人,则是一个超然物外,希望脱出人世陈规的束缚,过云游四海,自由自在的生活,另一个以武道宗师为唯一目标,期盼有朝一日击败毕玄,完成对武功的极限追求。 对他们而言,和氏璧无疑是帮忙完成人生规划的宝物。 然而,苏夜蹲在和氏璧旁边,连续折腾了几个时辰,始终高深莫测地不发一言,令人心中忐忑。她忽而拿起颈上玉佩,在它附近晃来晃去,忽而托起和氏璧,尝试注入内力,致使房中鼓荡着摄人心魄的奇寒、奇热两种真气,不知是在搞什么鬼。 寇、徐两人一见她出现,就死了夺走和氏璧的心。跋锋寒或许有点异样想法,被她一刀抽开后,也不愿轻举妄动。 他们所交手的宗师中,武功最高的人是祝玉妍。王薄召开英雄会当夜,双龙为了替惨死的手下报仇,当众击败上官龙,逼他露出邪异古怪的魔门武功,并将他带走,不想途中遇上祝玉妍。她轻描淡写地出手,便让三人溃不成军,成功抢走俘虏,给他们留下深刻印象。 他们看着阴后带走上官龙,无力阻止,此时也是看着苏夜鼓捣和氏璧,不敢多嘴多舌惹她厌烦。不过,这种差距带来的并非只有羞愧感,还有动力。因“不如他人”而发奋努力,才可能取得进一步的成就。 苏夜忙到最后,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吩咐他们去弄一辆马车,乘车前往洛阳南城。沈落雁、王伯当、晁公错等人都住在那里,以便与独孤阀来往。同时,那也是达官贵人的居住区域,生活十分方便舒服。 沈落雁消息向来很灵通,已知和氏璧于昨夜失窃,又听说偷盗者身材矮小,心里当即七上八下,一反平日悠闲自在的态度,在房里坐立不安。 她想不到苏夜真敢这么做,一时不知是惊讶,还是窃喜。尤其魔门蓄意透露苏夜身份,将她和瓦岗军扯上关系,让瓦岗上下都脱不开关系。当天正午时分,师妃暄已在独孤凤的陪伴下,前来见了她一面,向她询问苏夜的背景来历。 任何人在师妃暄面前,都很难说出谎话,即使有这个本事,也不愿对她说谎。沈落雁见他们已知苏夜是谁,也就不再掩饰,有什么说什么,既不刻意贬低她,亦未故意褒奖。 但她对苏夜了解不深,确实不知她的来历,无法回答最为关键的问题。师妃暄谈了半天,仍无法摸清苏夜底细,只好寄希望于遍及洛阳的大搜索。 师妃暄离去后,沈落雁并未放下心来,坐在宅子里想了一个多时辰,突然听人来报,说寇仲他们来了。 她见到了寇仲与徐子陵,也见到了苏夜与和氏璧,惊的俏脸煞白,左顾右盼一番,飞快地把他们带进府邸,并心有余悸地道:“师妃暄刚刚离开。幸亏王伯当他们出门去了,否则……” 李密想杀苏夜,想要杨公宝库,所以她与双龙为敌已久,眼下看到他们共同行动,才知道他们之前有着不浅的关系。这样一来,李密拿到库中宝物的机会,着实小之又小。 但她都顾不得考虑李密的生死安危,开口便提和氏璧,就怕出了差错。 苏夜看她一眼,笑道:“就算他们在,那又怎样?凭王伯当的微末功夫,把和氏璧送到他身边,他也觉察不到它如何奇异。” 寇仲跟在她身后,笑嘻嘻道:“我们也不行,只有陵少可以。” 沈落雁不想和他计较,蹙眉道:“你闯祸不小,全城都在搜索盗宝之人。我若是你,一定离城远遁,藏到他们找不到的地方,怎会像你这样,拿着和氏璧四处乱走。” 她怕撞上外人,特意将他们领到自己的香闺里,坐在小窗下,检视放在矮几上的洁白玉玺。苏夜静静凝视着她,漫不经心道:“不要忘记你答应我的事。” 寇仲继续嘻皮笑脸道:“我做梦都没想到,美人儿妹妹师父和美人儿军师居然这么熟悉。你屡次率人围攻我们,不是很不像话吗?” 沈落雁正把和氏璧托在掌中,仔细看着,闻言一惊,问道:“你们是她徒弟?” 寇仲扭头看看苏夜,笑道:“算半个徒弟吧!我们要么叫她妹子,要么叫她师父,她显然比较欣赏后一种。” 苏夜试图让他们叫她姐姐,毫无疑问地失败了,闻言只是一笑。沈落雁审视良久,忽地又把它放回几上,缓缓道:“我没有忘记,但我也还记得,你答应你会成为和氏璧真正的主人,而不只是抢来它。倘若明日师妃暄将它夺回,难道我还要履行承诺?” 苏夜仍直视着她,微笑道:“很可惜,我也许无法成为它的主人。和氏璧的意义不在于它本身,而在于它象征的意义。唯有师妃暄亲手将它交到选中的人手上,它才能发挥最大作用,否则它只是一块格外贵重的宝玉,还会给拥有者惹来灾祸。从我决定夺走和氏璧开始,我就很明白这个道理。” 师妃暄中午时分才离开,短时期内绝无可能折返。洛阳上下,均知李、翟两人貌合神离,也均把沈落雁划进李密阵营。他们认为她会借此机会,将翟让推到白道公敌的位置,绝对想不到苏夜就在她的住处,和她商量和氏璧的归属。 沈落雁神色中,立即多了几分惊疑不定,问道:“那你想怎么做?” 苏夜道:“师妃暄……或者世上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把和氏璧自发送给我。他们甚至不必探问我的才能志向,只要看见我年纪幼小,又是个女的,便把我自动划出竞争者的行列。别怪我出言刻薄,你那密公的不成器儿子李天凡,都比我更有希望。因此,我不愿让和氏璧落到他人手中,又不能永远带着它,只有当机立断,尽快吃掉它。” 另外四人同时惊道:“吃掉?” 苏夜没好气地道:“不是真的吃掉,是吸收璧中的天地灵气。我猜它的材质非常特别,可以感应风起云涌、日升月落的天候变化,从而容纳不同性质的灵气,到了恰当时候,如果旁边有合适的容纳者,它就把这些灵气强行排空,根本不管容纳对象能不能受得了。” 徐子陵颔首道:“的确如此,你携和氏璧跳崖时,感觉就像一潭冰水当空而落,令我忍不住想要避开。现在那种感觉已经没有了,我在它旁边,只觉心神宁定安详。” 苏夜冷冷道:“其实它日夜翻腾不休,只因始终无法侵入我窍穴之内,才不得不缩回去。不管你有什么感觉,先放到一边吧。禅院的人还没找上门,我们必须尽快行动。” 沈落雁奇道:“……我们?” 苏夜道:“我武功练到这个地步,璧中真气对我的补益已经不太明显。而且,我既不能达成真正的目的,其他事情就不再重要了。俗话说,见者有份。你们都是我欣赏的人,又亲眼见到了这件宝贝,何不分而食之,享受被当世异宝强化经脉的好处?” 她清澄的目光投向沈落雁,淡淡道:“沈军师,我说的人也包括你。如果你不愿配合,我也不强求。” 沈落雁尚未开口,寇仲已嚷道:“这怎么行?你遭人追杀,我们白白拿你的好处?” 苏夜冷笑道:“遭人追杀有什么不好?宋缺若不击败岳山,谁肯承认他是天刀?你们若没成功刺杀任少名,谁知道你们是谁?他们若将三大宗师尽聚一堂,还省了我远行的力气。” 第一百八十八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月明风清,四野无人。 苏夜从河面冒出脑袋,仰头望见半轮皎洁的明月高悬夜空,旁边缀着两三点寒星。风中犹带丝丝凉意,仿佛不情愿进入盛暑时节。 她离开那座宅院时,天上还有棉絮般轻薄的春云。如今薄云已被夜风吹开,显出万里无云的深黑天穹,令人心神一爽,仿佛受到月光影响,从头到脚都格外清凉。四面八方,除了河水水声、乍起虫声,就只有她出水时发出的哗啦声响,静谧而安详。 她进入河水之后,顺着运河流动的方向,潜出洛阳城,应该到了城外东南一带。她怀疑自己已经进入运河分岔,游至与黄河相连的原生水路,这才来到人迹罕至的郊野。但是,说“人迹罕至”也不恰当,大约一里开外,就是修筑完好的官道,连接着洛阳与其他城池。 此时,她终于跳上河岸,顾盼一番,运功蒸干*的头发,进洞天福地换了套新衣服,便席地而坐,默然盯着波光荡漾的河面。 尤楚红、晁公错两人不但落败,还落败于大庭广众之下。他们名声固然不及真正的武学大宗师,却也隶属宗师级别。绝大多数人见到他们时,都得尊称一声“前辈”。 尤楚红更是受哮喘病症所累,无法奋力久战,也无法将披风杖法发挥的淋漓尽致。倘若她身体痊愈,实力应该可以更上一层楼。 她本想击败师妃暄,借机扬名天下,但那两位抢先找上她,也是相当不错的踏脚石。也许不用天明,只在今夜时分,她就可以一夜爆红,成为彗星般崛起的青年……不,青少年高手。 在她的价值观里,名声毫无意义,却有着不少用处。尤楚红现身时,居然不问她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等人生究极问题,足以见得她的努力有了成效。旁人总算只关注她本人,不再关心她的门派背景。 她在南城桥上等师妃暄,结果等来一个老头、一个老太太,和一个很快就要成为老头的王薄。这次离河登岸,她决定就在原地守株待兔,看师妃暄要花多长时间,才能找到这里。 然而,就在下半夜时分,她正等的有滋有味,却发觉远远掠来三个人影。他们全身上下,根本没有哪里像绝代美女,正是寇仲、徐子陵、跋锋寒三人。 苏夜深吸一口气,等他们自远而近,一起一落,跃至她身旁,才哭笑不得地道:“我真是非常好奇。” 三人经过和氏璧洗髓伐脉,自行排出体-内对身体无益的污物,蜕掉一层死皮,皮肤变的婴儿一样白嫩光滑,正是返璞归真的重要征兆。由于三人气质迥异,均十分讨人喜欢,蜕完这层皮,愈发显的目绽神光,潇洒英挺,很容易让女子一见倾心。 好像做过光子嫩肤的寇仲奇道:“什么?” 苏夜偏头看着他,笑道:“你们究竟怎么才会抢在净念禅院之前找到我?我一直潜在水底行动,并未留下可供追踪的痕迹。” 寇仲下意识望向跋锋寒,又迅速转头,涎着脸笑道:“我们入定了很久,清醒之后,马上听说你揍了独孤阀的老太婆,还有来自南海的那个,恨不得鼻孔朝天走路的什么仙翁。” 苏夜诧异道:“你们也知道晁公错?” 寇仲在亲近的人面前,表情一向非常丰富,闻言立即垮下脸,道:“是玉致……宋三小姐告诉我的。她说,李密急于得到杨公宝库,必定无所不用其极。就算姓晁的杀不了你,也会前来追杀我们。她还好好吓唬了我一顿,说晁公错和她爹爹是同一辈的高人,如今看来,似乎也没什么了不起。” 徐子陵苦笑道:“沈落雁把我们赶出她的闺房。我们三个商量几句,赶紧出来找你。跋兄精擅追踪术,认为你多半去了洛阳南边,碰运气随便追一追,居然真的追上了你。” 三人之中,要数跋锋寒容貌最为英俊,变化也相对较小。他皮肤本就如女孩子一般,白皙嫩滑,此时只变的更为柔和,却无损于他慑人的男性魅力。 他深深忌惮苏夜,态度也比面对普通人时客气不少,淡然道:“既然拿到好处,就得担当责任,我跋锋寒岂是受人恩惠而无动于衷之辈?如果禅院的和尚追来,我们情愿和你同进同退。” 苏夜与他们在悬崖下相遇,先是逃往山林,又拿着和氏璧研究半天,然后急着吸收璧中灵气,直到这时,才有机会好好说几句话。 她以前仅仅读过他们的文学形象,并未实际接触,如今发觉,所有对他们的描写都十分准确,包括成长、进益方面。 他们特殊之处,不在于年纪轻轻就练成惊人武功,而在于富有特色的性格,对目标的不懈追求,和无穷无尽的潜力。这正是世人最易缺乏的优点,也是她重视他们的原因之一。 双龙则从云玉真、侯希白、乃至商秀珣、鲁妙子那里,得悉关于苏夜的种种事迹。她身份时常变换,展现出的性格投影也不甚相同。由于这些人不清楚她的所有经历,导致双龙听完之后,仍然生出诸多疑问,希望找她本人问清楚。 苏夜自始至终,并无理由隐瞒他们。如今她身边没有外人,便招呼他们一同坐在草丛中,按顺序回答井喷而出的问题。 她说话简单利落,对面那三个也一样。即使如此,他们七嘴八舌,问了足足一个时辰,才勉强扫清心中疑惑,了解她的身份,以及她在乱世中树立的人生目标。她甚至不曾隐瞒门派,只说是小寒山派,当世传人只有她一人,也算解释了“师承之谜”。 寇仲与徐子陵得罪李密,又身怀关于“杨公宝库”的大秘密。跋锋寒则与拥护李密的“拥李联”结下仇怨,逃亡途中恰好遇到双龙,堪称同仇敌忾。 商秀珣曾说,苏夜人在瓦岗军大龙头那里,据说过的不错。他们半信半疑,后来又去问沈落雁。那时,沈落雁居然神色复杂,说话亦半真半假,令他们不敢信任她。 直到苏夜亲口说出内情,说明一直是她遏制李密势力,多次粉碎他刺杀、嫁祸、暗中联合其他势力的阴谋,准备将瓦岗军据为己有时,三人才恍然大悟,明白沈落雁为何做出那样的反应。而苏夜一拿到和氏璧,就直奔沈落雁住处,向她展示这件稀世奇珍,也有了充分理由。 徐子陵听了半天,直到苏夜说完,方极为诚恳地道:“你以前隐瞒真实身份,不想和我们扯上关系,是否怕我们狐假虎威,拿你的名号威胁他人?我,还有仲少都可以保证,无论何时,绝对不会做这样的事。倘若你……” 苏夜顿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截断他道:“你实在误会了,我知道你们不是这种人。你们和我牵连上,对你们没有太多好处。说不定经常遇上一些前辈高人,恨我恨的牙痒痒,一听我名字,就要把你们吊起来打。” 寇仲饶有兴趣地问:“什么样的高人?” 苏夜笑道:“你明明知道,何必问我。不过,你们惹出的祸好像不比我少,所以随你们的便吧。如果提到我的名字,有利于你们办事,那我也不会阻拦。” 跋锋寒忽道:“你已离开独孤阀的势力范围,为何在这里坐着?” 迄今为止,这是第一句和她处境有关的问话。苏夜挪动一下,看向这位声名鹊起的青年高手,平静地答道:“我在等师妃暄。” 他们见她在原地枯坐不动,已隐隐猜出她的用意。以她武功之高,夺走和氏璧后扬长而去,隐遁山林,只怕穷慈航静斋全斋之力,也无法找到她。她之所以公然出现,无非是希望吸引当事人的耳目。 尽管如此,此举仍异乎寻常。师妃暄被誉为中原佛道两家,自宁道奇以下的第一人,其剑术出神入化、超凡入圣。苏夜就这样大大咧咧等着,难免让他们极为意外。 三人再度交换眼神,由徐子陵开口问道:“为什么?” 苏夜笑道:“因为对我来说,承认这事的益处比弊端要大。首先,和氏璧已经毁了,师妃暄能把我怎样?总不成要我给它偿命?” 跋锋寒笑道:“还有其次?” 苏夜道:“其次,她未必有能力要我偿命。别人怕她,我却不怕。我希望能和她摊开来谈,让她明白事情不可挽回。假使她心生不满,非要我付点代价,我再让她知难而退。但她自幼清修,修养道行极深,深知凡事不可强求的道理,应当不至于死缠烂打。” 她谈到师妃暄时,口气颇为异样,如同长辈谈论后起之秀。这是因为她潜意识中,将自己放到宁道奇、祝玉妍一辈的地位,当然觉得师妃暄低了一辈。可别人听她说话,却很容易认为她夸夸其谈。 寇仲胆子再大,想到要与白道魁首为敌,说不定还要对上师妃暄的色空剑,还是心惊胆战。他正要再说,却见苏夜抬手一指,淡淡道:“看,那位就是我在等的人,你们已经见过了吧?” 她手指之处,正站着一个修长优雅,作文士打扮的身影。这人背对明月,所以月光只能勾勒出她半边侧脸。但正因如此,更能展现她空山灵雨般的缥缈气质,以及钟天地灵气而生的秀丽轮廓。单看这个身影,便让人心旷神怡,情不自禁地产生美好感觉。 第一百八十九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师妃暄与婠婠两人,被誉为当世正邪之争的代表人物。她们师门上一代曾有恩怨未了,事隔多年,又各自派出最出色的弟子,继续一决胜负。这仅仅是背景与后台,单以武功而论,她们也完全可以超越同辈人,被人列进宗师行列。 只不过,婠婠始终神秘如云后明月,行踪飘忽不定,鲜少有人知晓她的身份。师妃暄则化名“秦川”,光明正大来到洛阳,公然亮明出山意图,展现与魔门截然不同的态度。 别人称她为“仙子”,既是表达对慈航静斋的仰慕,也是描述事实。她的确有着犹如仙子的出尘气质,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明明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说,却在无形中影响着他人,使对方不愿和她动手、不想对她说谎。 师妃暄现身同时,河流上游亦缓缓漂下一只小船。这只船看上去平凡无奇,乃是运河中最常见的木船。船上搭乘了五个人,如果要说的更准确,就是搭乘了五个和尚。 除了苏夜见过的四位护法金刚之外,还有一位高挺俊秀的中年僧人。他额广鼻高,目现神光,身穿棕色僧衣,表情悠然平和,挺立在小船船首,颇有闲云野鹤的风采,让整只船都变的顺眼了些。在平常人眼中,他仅有三十来岁年纪,实际情况却绝非如此,因为他正是净念禅院禅主,在佛门享有盛名的了空大师。 由于和氏璧在禅院中失窃,他修炼的“闭口禅”功亏一篑。但他素来沉默寡言,直到木船停在与师妃暄齐平的位置,仍然没有开口说话。 苏夜先看了看船,再看看乘船的和尚,冲他们微微一笑,重新望向师妃暄,笑道:“我等你很久了。” 师妃暄轻叹道:“姑娘果然和传言中一样,做事出人意表。” 她声音正好配的上她的人,极为甜美柔和,不同于婠婠的低沉悦耳,却同样惹人遐思。苏夜不得不承认,她们两个从背景、武功、容貌乃至嗓音,都是势均力敌,难说谁强谁弱。 她又对她一笑,摇头道:“我不能同意这个看法,因为凡是了解我的人,都不会奇怪我的选择。几位高僧根本不知道有我这样一个人,才疏于防范吧?” 师妃暄默然听着,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虽然重视苏夜,也没漏掉剩下三个人。三人中,她尤其关注寇仲,视线在他那里逗留片刻,才移到别的地方,然后道:“妃暄来意如何,相信姑娘已经知道了。” 苏夜笑道:“我知道,但你肯定不知道我想说什么。你那边六个人,我这边四个人,数目相差不是很大。何况我在几个时辰之前,同时击败尤楚红与晁公错,一定能够影响你和诸位大师的判断,承认我有资格做你们的对手。” 师妃暄颔首道:“不错。那两位前辈已带人离去,我不想在这种时候打扰他们,所以只与了空大师联袂前来。” 苏夜道:“我最喜欢和明白人说话,所以只有到了万不得已时,我才会出手。眼下我想找个无人偷听的地方,和你私下谈一谈。” 师妃暄尚未作答,寇仲的好奇心已压倒警惕心,奇道:“为什么不可以当众说出来?” 苏夜笑道:“因为我不愿意。当然,如果你们想运功偷听,我也不介意,只要你们听的到。” 她忽然提出私下交谈的提议,不但引起那三人的好奇,也令师妃暄十分意外。但她犹豫了一瞬间,立即作出肯定答复,答道:“好。” 如果双龙盗璧,师妃暄定然会要求他们交还赃物,退出洛阳,然后不再计较他们的行为。但苏夜不同于双龙,是个无法以武功震慑,也很难以利益相诱的人。她人来是来了,却没想好怎么对付她,只能见机行事,争取化被动为主动。此时苏夜主动作出要求,反而让她感到轻松。 两人一前一后,走向远离河道的方向,一气走出百丈远近。苏夜向后眺望,见寇仲等三人,与了空等五个和尚正面对同一方向站着,满脸好奇神色,忍不住笑道:“好了,就这里吧。” 师妃暄平静的神色中,隐约有了几分无奈,问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苏夜道:“我想说,我愿意把和氏璧还给你。” 双方之间的距离拉是拉远了,却还不够远。附近只有稀稀疏疏的树木,无法起到遮掩作用。河流附近的人如果有心,足以看到她们谈话时的神态。正因如此,苏夜只说了一句话,他们便看见师妃暄面露惊讶之色。 师妃暄当然非常讶异,甚至一反常态地追问道:“你真要这样做?” 苏夜不答,伸手到袖子里掏出一样东西,托在掌心,递到她面前方道:“喏,这就是我要还给你们的东西。” 云层仍未聚拢,所以月光仍然皎洁清幽,只比子夜时分的月色略暗了一点儿。幽幽月色下,她右手赫然托着一枚通体洁白的玉玺。玉玺材质极佳,古意盎然,表面雕有五龙交缠至枢纽的图案,旁边还被磕掉了一个小角,让人很想找合适的材料把它补好。 它的大小、重量、花纹,乃至篆字都与真正的和氏璧毫无差别,简直像是出自同一位工匠之手。然而,缺掉的那个角并未镶嵌黄金,表示它根本不是和氏璧,而是一件等待作假工序完成的赝品。 这一瞬间,苏夜发誓在师妃暄脸上,看到了“你特么逗我”的表情。所幸她自持力惊人,那丝表情一掠而过,就被双眉紧蹙的优美神情取代了。 师妃暄凝视着她,依然用柔和的声音道:“这并不是和氏璧,这是你伪造出的玉玺。” 苏夜淡淡道:“这当然不是。我收藏了几块品质颇佳的汉玉,其中有一块色泽酷似和氏璧。我把它拿出来,回想和氏璧的模样,照葫芦画瓢地雕出了一块新玉玺。后来我想融化黄金,却发现功力不足,无法做到这件事,只得作罢。但我可以向你保证,它其他方面都与真品相同。你拿回去,找人镶上一个纯金小角,就可以把它叫作和氏璧了。” 她语气如此大言不惭,又如此理直气壮,让人忍不住想接受她的提议,拿这件赝品瞒天过海。可惜的是,师妃暄并不是这种人。 不管苏夜表情多么无辜,她还是坚持问道:“真正的和氏璧在哪里?” 苏夜笑道:“它碎了,碎成千百块碎屑。我吸收璧中灵气时,曾想要控制它,保持玉玺本身完好,却没能成功。它的尸体……对不住,它的遗体还在沈落雁那里。你若有兴趣,可以过去看看。” 她双眼一眨不眨,紧盯着师妃暄,捕捉她任何一个微小反应。但师妃暄定力果真不错,仅在“和氏璧粉碎”那里挑了挑眉,又安静地听了下去,听她详述从何时开始动心,然后看准禅院僧人撤出铜殿的机会,盗璧成功,又如何前往李密买在洛阳的宅子,不受打扰地研究宝物。 一言以蔽之,师妃暄听到一半时,已然相信她的说法,相信和氏璧不复存在,彻底失去了在所有方面的影响力。苏夜敢向她直言不讳,是另一件让她意外的事情,但联想苏夜将尤楚红从桥上震到船上,又似乎不必意外。 最终,苏夜总结道:“你要和氏璧,只是想把它交给你选中的人,即未来的开国明君,作为白道支持此人的象征,所以和氏璧的外表并不重要。只要他从你手里拿到这个玉玺,就天然拥有了白道门派的联盟。人人都说,和氏璧乃是有德者方能居之的宝物,怎奈它是块玉璧,根本不知道谁有德谁无德,所以……” 她居然把右手再度向前一送,大大方方道:“拿去吧,记得先镶金。” 师妃暄简直啼笑皆非,唇边泛出微笑,又硬生生忍了回去。对她而言,和氏璧粉碎并不足以引发她的怒火。它是她出山的目的之一,如此而已,并不需要她竭尽所能维护。事实上,比起苏夜扣下和氏璧,坚持不还给她,这个结果反倒是一了百了,令人如释重负。 她眼中闪动着深思的光芒,显的更加深邃神秘,同时道:“你把它收回去吧,我不需要。和氏璧碎了就是碎了,倘若它注定要碎在你手中,妃暄也没有办法。” 苏夜笑道:“那你和禅院的大师准备如何处置我?需要我给它偿命吗?还是先和我打一架,看输赢结果再说?” 师妃暄终于嗤的一声笑了,摇头道:“和氏璧再珍贵,也是一件死物,为何要为它枉伤人命?但是,我必须向师门和他人作出交待,只怕有人不相信你的说词,会不停找麻烦。” 苏夜道:“这是我要操心的事情。” 她很明白,无论师妃暄,还是了空大师,都不会像王薄他们那样,务要取她性命,因为就算她死了,和氏璧也不会重返人间,由碎片重新组成玉玺。师妃暄如此回应,正是无奈之下的选择。 就在这个时候,师妃暄忽然问道:“苏姑娘,你冒险夺走和氏璧,必有缘由,能否告诉我你的理由?” 第一百九十二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今日天气极为晴朗,艳阳高照,万里无云。路边树木长满嫩绿新叶,眼见就要变为翠绿,迎来春夏之交。运河阴天时水气氤氲,晴天时波光潋滟,不疾不徐地流动着,有着悠闲恬淡的气质,仿若桥上的文人墨客。 阴癸派置下的房产均舒适宜人,适合任何人居住,又不至于引起他人疑心。从远处看,那处府邸虽然占地广大,却只是一处普普通通的巨宅,并不比其他宅院更惹人注目。它隐藏在绿柳深处,由于柳枝绿的最快,垂下千万支新绿枝条,已有“绿柳如烟”的意境。 它就像普通富户人家,家中和乐融融。但苏夜越接近正门,就越能感觉这地方与别处不同。 婠婠、边不负等人在不在,她不敢断言,因为她不熟悉他们,无法只凭感觉判断。然而,她很明白祝玉妍就在那里。她与婠婠两人,乃是阴癸派中唯一练到“天界”的成员,可以轻易藏匿自身,也可以轻易被同一等级的高手觉察。 一个人练到先天后期,只要不刻意隐藏,散发出的精神压力将非常庞大,直接影响他人感官。普通人在这种人面前,往往产生莫名其妙的奇怪感觉,要么想要顶礼膜拜,要么想要拔腿就跑,要么产生亲近感觉,不自觉唯对方之命是从。 境界提升越高,相互间的较量也越艰难。譬如宁道奇、毕玄之辈,倘若用气机锁定一个目标,那么就算目标收敛全身上下万千毛孔,伪装成一块石头,也不能逃脱他们的追踪。 同样,一人听到、看到或觉察到另一人存在时,也有可能被对方发觉。如果两人实力相若,几乎无法不为人知地打量对方。 婠婠武功虽高的惊人,却不足以让苏夜忌惮,更不会被她当成平等对手。也就是说,除祝玉妍之外,阴癸派中再无第二人有这样的资格。她灵觉之中,那股精神力量有着漩涡般的特质,若和它接触的太久,会产生被它吸过去的微弱幻觉。 她发现祝玉妍时,祝玉妍当然也知道外面有人在感应这座宅院。她们两人都清清楚楚地知道,普通弟子正在忙碌,进入天界、地界的重要人物正在练功或交谈,以及彼此的存在。 苏夜与那股力量一触即分,展开身法,闪电般掠进两排下垂的绿柳深处,刚拐过街角,便见静寂无人的青石街上,遥遥站着一个云髻高耸,身穿宫装纱衣的身影。 祝玉妍与鲁妙子等人同辈,今年至少六七十岁,看起来却不过二十六七。她一对长眉直飞入鬓,肤白如玉,容貌清秀绝伦,气质淡雅妍丽,绝对没有半点邪佞气息。即便是想象力最丰富的人,也无法把她和魔门联想到一起。 若论长相,她和婠婠有三四分相似,曾被双龙误认为母女。但她真正的女儿是东溟夫人单美仙,外孙女是东溟公主单婉晶。师徒同样习练天魔诀,才练出相近的气质。不过,婠婠更像月下神秘莫测的精灵,祝玉妍则具有仙家气质,仿佛从未沾染凡尘中的污浊。 尤其她极其擅长打扮,无论头上的高髻,还是身侧垂下的如水纱袖,都无形衬出她的飘渺姿态和尊贵身份,使人既想接近她,又不敢亵渎她。 苏夜从来都很明白,在副本世界中,可以秉持以脸看人的原则。如果某人长成祝玉妍这样,不必预知剧情,就能判断她地位尊崇,戏份不少。重要角色可能容貌平平,但绝色佳人经常要承担剧情进展、转折、结束的作用。 她不明白的是,自己看见祝玉妍时,为何会想到这些奇怪事情,还在想着,就听祝玉妍娇柔悦耳的声音道:“二小姐,你果然找上我祝玉妍。” 她称苏夜为“二小姐”,就是承认苏夜代表瓦岗军的身份,将翟娇排在她之前,比其他称呼更显官方意味。而以阴后之年岁资历,叫她一声小姐,已经给了她很大脸面。 苏夜微笑道:“有劳宗主出迎,真是不敢当。” 祝玉妍轻哼一声,道:“庄院中的布置横竖也拦不住你,何必多此一举。” 她站的离宅院不远,背后五丈处,就是宅院的大门和外墙。就在此时,大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婠婠浅笑倩兮,从门内轻盈走了出来,仍穿一身轻纱制成的雪白衣裙,仍然美的让人不敢呼吸。但她步出大门后,不再前行,只以纤手扶了一下墙,弱不禁风似地,靠在那处墙面,无意走上前来。 她身边没有第二个人,可苏夜听得到宅院里的轻微响动,知道他们已得到阴后指示,随时关注着大门外的变化。 苏夜向她点了点头作为招呼,旋即道:“那么,祝宗主能否猜出我的来意?” 祝玉妍道:“你做事向来出人意表,我怎能猜到。然而,你先后为难左游仙和辟尘道兄,逼他们交出圣门典籍,说什么不贪图武功,只收集。总不会今时今日,你打上阴癸派的主意,想先击败我,再强行索取天魔诀吧!” 她语气虽然凌厉,声音却异常动听,无时无刻散发着女性的特殊魅力。无论她动或不动,做出何种动作,姿态都无比美妙,包括站立之时。 苏夜从不刻意打扮,甚至故意收敛自己,尽可能减少遭人追踪的可能。但她一看到这等美女,总觉得还是打扮一下比较好。至少,在她有幸谒见宋徽宗的时候,应该装扮的活像天仙下凡,才能让人家以为她就是下凡的天仙。 婠婠笑的亦极为动人,心中却忧虑重重。尽管阴后法驾在此,离洛阳较近的几位长老均已赶来,能够施展四人齐心协力的阵法。但这并不代表,苏夜一定会知难而退,祝玉妍一定安然无恙。 苏夜细听院中动静,同时答道:“对不住,答错了。我想先提一个交易,然后讨论其他问题。” 祝玉妍冷然道:“那天晚上,你已向婠儿说的很清楚,除非阴癸派全力支持你,否则你绝不会和我们合作。” 苏夜道:“的确如此,但我们还可商讨别的要事。我明白你的为人秉性,也清楚我怎么强迫,你都不会像荣先生一样识时务,乖乖交出天魔诀。更何况,我也许根本没有强迫你的资格。” 祝玉妍道:“说。” 苏夜笑道:“我先帮你杀了石之轩,然后你再把天魔诀借给我一阅,如何?” 刹那间,祝玉妍波澜不惊的玉容上,陡然生出剧烈起伏。所谓剧烈,仅是相对于平时而言。她并未失态,亦无过激举动,只将罗袖一拂,厉声道:“你怎会知道?” 苏夜向她扮个鬼脸,道:“我知道的事多,不知道的事少。你不必问的这么明白,只要知道……知道我知道就好了,这样比较省事。石之轩身兼两家之长,自创当世奇学,时间愈长,其害愈烈。哼,你名列八大高手第一位,却不是他对手,凭一招‘玉石俱焚’吓住他,让他不愿和你同归于尽,当我不知道吗?” 祝玉妍恢复冷淡神情,不置可否地答道:“圣门中事,与你无关。不管你从哪里得悉这个秘密,我都不在意。” 苏夜笑道:“当真如此吗?实话告诉你,即便你施展玉石俱焚,恐怕也杀不了他。能和你联手杀他的人,大多身为一派尊主,不愿自降身份,所以你到最后仍然孤立无援,只好拖着后辈上路。只有我和人家不同,我……” 她提到用石之轩交换天魔诀,婠婠右掌不自觉一撑,身躯已然离开白墙,俏脸上流露出一副专心致志的神气,似在用心听着她说话。此时,她居然不顾祝玉妍正要开口,抢先娇笑道:“你和人家有什么不同,是否你武功高又没什么身份,所以乐意做这种事?” 苏夜瞥了她第二眼,笑道:“是啊,我从来没什么身份,别人也休想给我安个身份,然后不许我做这个,不许我做那个。只要能达成目的,我向来不择手段。” 祝玉妍蹙眉道:“婠儿,你不要胡乱插话。” 婠婠扭头望向她,神情颇有急切之意,却不敢违背她的意思,怏怏道:“是。” 祝玉妍见她果真不再乱说,方沉声道:“二小姐,自阴癸派创派时起,派中经典绝不外传,派中事务也不可泄露于外,否则就是背叛圣门。” 苏夜颔首道:“这样就可以解释,为何你们心胸越来越狭窄,手段越来越偏激了。门派或帮派环境封闭,对……” 祝玉妍不愿让她继续胡说八道,理都不理地道:“因此,你提出什么条件都好,祝玉妍绝不能答应这个交易。我甚至不可能接纳你进入阴癸派,以免养虎为患。” 早在几年前,苏夜便想用石之轩作为与祝玉妍交易的筹码,用边不负、白清儿拉拢婠婠、单婉晶。祝玉妍此时坚持拒绝,她亦不再多说,笑道:“那就算我没说过。我这人办事向来喜欢分出先后,先做重要的事,再做不那么重要的。如今宗主拒绝我,我只好移向下一步。” 祝玉妍并不答话,目光一刻比一刻复杂,仿佛已经被她的话打动心绪。她双袖重新垂下时,苏夜恰好轻柔地问道:“洛阳帮前帮主上官龙,在不在这里?” 第一百九十三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祝玉妍悠然道:“在又如何?” 苏夜起先认为,祝玉妍会在深宅大院里静候自己上门,谁知她如此干脆,独自现身拦在路上,让她无暇旁顾他人。早知如此,她宁可把寇仲他们带来,免得多生事端。 其实她不问也知道,上官龙身败名裂,能够继任洛阳帮主的荣凤祥出城办事,洛阳帮正一片混乱,不知由谁接任帮主大位。阴癸派向来被人忌惮,所以上官龙重伤之后,又失去了一帮之主的威势,肯定不敢公开行动,只能留在祝玉妍附近,接受她的庇护。 按照阴癸派作风,傅君瑜八成也在这里。伤者也好,俘虏也好,都需要人手照顾监视。苏夜故意问她这句话,与其说寻求答案,不如说话中有话。 苏夜依然柔声道:“也不如何,与贵派打交道的时候,我时常感到贵派十分霸道,仗着天魔大-法、天魔功之威,抑或宗主你魔门第一人的身份,行事无所不用其极。宗主本人更是如此,将人追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不留任何余地。” 祝玉妍好像觉得很好笑,首次娇笑道:“难道你认为,圣门应该像那些伪君子,满口仁义道德,仔细一看,全是假仁假义吗?” 苏夜摇头道:“不,绝非如此,因为我和你们其实一模一样,做事霸道的不讲道理,怎会那样认为?单看我强行夺走和氏璧,就知道咱们是同一类人了吧?今日我只想告诉宗主,贵派实在不该招惹我,和我身边的人。” 婠婠轻叹一声,淡然道:“我们并未欺负翟大小姐,最后也将她完好无损地还给你。” 苏夜道:“不是她,是寇仲与徐子陵。我因为一件私事,不得不倚重他们两人。既然如此,我该为他们的事尽心尽力。独孤霸敢向我下狠手,我就敢废他武功。上官龙敢杀他们兄弟,我就敢杀他。这件事是这样办,以后也一样。” 荣凤祥传话之时,不仅上官龙听到,祝玉妍也有所耳闻。但她论身份,论性格,都不可能因苏夜轻描淡写一句话,就提前离开洛阳。 此时,她不怒反笑,笑的迷人至极,笑完之后,方幽幽问道:“你这娃儿,从哪里学来的脾气?” 苏夜笑道:“当然是从师父和师兄那里。” 祝玉妍轻摇螓首,亦放柔口气道:“好吧,你认为,你今日可以成功吗?” 忽然之间,她身形倏然而没,如同在原地消失。婠婠提升天魔功时,全身衣袍及满头秀发都在猎猎飞舞,观之动人心魄。祝玉妍却罗袖低垂,仪态娴静,最后才向前迈出一步,竟然迈的无影无踪。 婠婠不动声色,于同时闪进宅院中,随手一拂,将两扇大门紧紧关上。门内门外,瞬间变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大门合拢时,苏夜耳中,蓦地灌满了惊天动地的尖啸声。啸声起先像狂风,后来变作狂风裹挟的沙石,笼罩着所有能听见这声音的人。 这正是阴癸派绝学之一,天魔音。倘若敌人功力低于她,会深受啸声影响,眼前幻境丛生,尚未来得及摆脱可怕景象,就被她一招毙命。还好她施展天魔音时,只能静立不动,无法四处游走,威力仍限制在精神方面。 然而,天魔音乍起,苏夜袖中立即夜刀出鞘,发出一声悠长龙吟。严格来说,世上无人知道龙吟是什么样子,仅是在听到刀锋长吟时,脑中自动出现这两个字。 祝玉妍身量高挑,苏夜却还没长大,只到人家腰腹。此时在祝玉妍眼中,龙吟一响,如同驱散厉鬼悲鸣的禅音,顿时冲淡了天魔音的凄厉感。那个比她矮了一截的身影冲天而起,越过六七丈距离,竟不再理会她,跃向那间青瓦白墙的宅院。 苏夜要杀上官龙,自然以他为第一目标,顺带帮着救回傅君瑜。反正她与阴癸派关系糟糕,以后总有交手机会。 她一直仔细倾听,对墙内形势了如指掌,目光刚扫到宅子中的景象,便见白衣幽灵般诡艳的婠婠飘身而起,袖中射出两条天魔带,缠向她小腿。 婠婠并不是她对手,时机却抓的无可挑剔,恰好选在她旧气已绝,新气未生的时刻,想将她扯进天魔场中。她在半空中旋舞的姿态,也恍若天魔降世,比平时还美上三分。 天魔带碰到坚实物体,马上自动收缩,非要把敌人紧紧箍住不可。但婠婠向内收劲时,忽觉带上触感有异。飘带环绕成圈,两股气劲亦当场冲撞,迫使飘带松脱,电射回主人的方向。 反击之力柔和浑厚,似乎只求震脱天魔带,不想向她反击。婠婠手腕处刚传来回射力道,未及卸开,已见苏夜骤然加速,化身无痕清风,轻轻巧巧从带下掠过,直奔院中有人居住的厢房。 这时,祝玉妍亦越墙而过,纤手向旁一抓,接住婠婠抛来的天魔带。天魔带真名叫作“白云飘”,是一条三丈来长的细丝带,而非两条,在衣袍中灵动飘逸,变幻多端。祝玉妍持带应敌,威力自然又和婠婠不同。 她黑白分明的双眸中,闪现一圈异样紫芒,正是天魔功提升至巅峰的表现。紫芒一现,她的人就像被春风托起,轻若无物,紧追苏夜身影而去。 上官龙的确在后院一间厢房养伤,因为伤势大为好转,曾偷偷摸摸出去办事,联络大明尊教的人,惟因他大受打击,不敢冒头,寇仲等人才迟迟没有找到他。 而傅君瑜也在这里,停放在另外一间厢房。她被擒后,当即施展师门秘术,进入极为特异的假死状态,用任何手段都无法将她弄醒,只能任由她沉沉睡下去,或者直接杀了她。但她乃奕剑大师傅采林的高足,杀了她,定然后患无穷。祝玉妍不愿凭空结下强敌,一直犹豫至今。 苏夜向阴癸派示威,令他们日后不敢轻易得罪她的人,不惜顶着祝玉妍师徒,满院搜索上官龙。而祝玉妍出于同一理由,不得不一力阻止她,免得自己成为尤楚红、晁公错之后,又一块被苏夜借以成名的基石。 两人身法快逾闪电,在常人眼中,几有神出鬼没之态。但苏夜抢到先机,祝玉妍想追上她,并没那么容易。她们一前一后掠过中堂,掠进花厅后的宽敞院落。阴癸派四长老早就一涌而出,想要半路截击她,却因她速度太快,个个与她失之交臂。 上官龙年纪约在五十岁左右,身材矮而健壮,脸上带有沉溺酒色的苍白,眼泡也有些浮肿,平日使用近百斤的龙头杖为兵器,外貌很容易辨认。 祝玉妍抛下其他门人,飘然出门,要边不负见机行事,一见事情不对,立即送走上官龙与傅君瑜。因此,她和苏夜交手,婠婠没事人似的返回宅中,又与师尊一起追击苏夜。边不负那时已将傅君瑜送进马车中,要上官龙负责驾车,自己则原路折返,前后夹击苏夜。 苏夜一边飞掠,一边集中精神感应府第中的异动,将将追到后门,才发觉对方手脚如此之快。由于后门大开,她能够望见一辆马车沿长街前行,而“魔隐”边不负手握双环,一身文士装束,潇洒地立于门外三尺处。 苏夜前方有边不负,后方有祝玉妍与婠婠,一时陷入以一打三的险境。还好她目标并非战胜这三人,而是追踪马车,想要脱离夹击,总比迎战取胜容易许多。她本想直接从门中穿出,至此已无可能,遂横刀身前,一刀挑向边不负的双银环。 第一百九十六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苏夜从阴癸派手中夺回傅君瑜后,不过几天时间,洛阳便进入了新一轮的动荡。这次动荡与和氏璧再无关系,仅是针对洛阳本身。然而,动荡才刚刚开始,她就迅速离开了洛阳。 那一天,双龙与跋锋寒、宋师道四人始终老老实实等着,等她看完回来,联合他们一起杀进去,却不想她一去就跟人动上了手,并硬顶着阴后,杀死她曾放话要杀的人。他们再见到她时,也见到了那辆属于阴癸派的马车,和车中沉睡不醒的傅君瑜。 跋、傅两人相识已久,有不深不浅的交情,所以他打算将傅君瑜送回高丽,交给傅采林施救。但宋师道毫不犹豫抢下这个任务,希望借此机会,再见傅君婥一面。 他说走就走,只用一天时间,做好安排,带傅君瑜出城,一路东行向高丽。之后,宋玉致居然主动登门,点名和寇仲说话,并带来了宋阀的“银须”宋鲁。双方谈完,寇仲似乎受到激励,立即着手于下一步计划,分头拉拢洛阳城中的大小门派,乃至洛阳帮分舵舵主,想趁荣凤祥未归之时,一举夺取洛阳帮主的位置。 这步行动看似荒唐无稽,但仔细一想,成功率并不像直觉中那么低。荣凤祥带女离去,明摆着不想得罪任何一方。祝玉妍又暂时奈何不得苏夜,约束婠婠不许去惹她,当然给寇仲留出不少机会。 洛阳帮里,普通帮众不知上官龙乃魔门中人,正因帮主不在而慌张无措,在群龙无首时,被寇仲以软硬兼施的手段拿下,也不是不可能。 王世充试图利用双龙,他们却也早有准备,提防对方过河拆桥,亦想插手董淑妮与李渊的亲事,阻止李阀染指洛阳。虽说李世民已带人返回太原,可他自身出众的风采魅力,外加通过师妃暄,对白道中人造成的影响,仍然不可小觑。 寇仲一直不忿师妃暄看重李世民,却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他将来最恐怖的敌人,最强大的阻力。单看他身边长孙无忌、尉迟敬德等班底,再看酒色过度的独孤策,比独孤策还过度的李天凡,就知道李阀前途无量。 直到寇仲热情拉拢洛阳帮,苏夜才向他们挑明了自己真正的想法。她希望在此后数年中,掌握瓦岗军,与寇仲即将组建的少帅军联合,渐渐将权力转移到他们手里,自己专注于武道修行、挑战四方高人,只在必要之时过问军务。 简单地说,她希望获得宋缺在宋阀山城、毕玄在突厥的地位,也希望拥有宁道奇式的恬淡潇洒,以双龙后台的身份出现,为他们提供助力,而非把他们收为纯粹的下属。当然,倘若寇仲运气不好、实力不足,未及崛起就被人家打的落花流水,她只好另寻他人。 其实这么想的并非她一人。杜伏威坚持要收双龙为干儿子,不仅是为了获得杨公宝库,而是看中了他们的天资,想精心培养他们,再把江淮军交到他们手中。只不过双龙出于种种原因,不肯答应这提议而已。 后来他们帮了飞马牧场大忙,再联合独霸山庄死守竟陵,粉碎杜伏威的大肆进攻,在战场上表现的极其出色,更令杜伏威确定自己眼光无误。有朝一日,江淮军若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杜伏威显然会第一个想起这两个便宜儿子。 即使有杜伏威作为缓冲,寇仲听完她的话,仍然震惊莫名,连续追问数次,问她是否在开玩笑,又是为什么这么做。 苏夜本想摆出一张世外高人面孔,神棍似的说“因为我五年后就要返回天庭”,想想还是算了,只说凡事重在参与,她从未觊觎九五之尊,动机则和慈航静斋差不多,均是尽早结束这个乱世。 她说的半真半假,也不指望寇仲相信,但他看上去似乎相当感动,跟徐、跋两人商量了一天,又向宋玉致泄露口风,听取这位高门贵女的意见,然后才决定区别对待她和杜伏威,接受她的好意。 待挑破这层窗户纸,双方关系便发生了微妙改变,似乎不再是单纯的朋友,更近似于联盟。但寇仲手中拥有的资源有限,而苏夜尚未与翟让讲明事实,所以还得走一步看一步。江湖上上,大多数人仍然不清楚他们的联系。 眼下当务之急,乃是苏夜返回荥阳,逼迫翟让让位,再和李密公然决裂。此事进行的越早,对瓦岗军的打击就越小。她之所以等到现在,根本上还是在等沈落雁。 李密手下两大军师均深受重用,但祖君彦不及沈落雁,地位也略低一点。自她投奔李密起,就发挥了极大作用,几乎所有数得上的胜仗中,都能看到她的影子。她若离开,李密难免不如之前那样随心所欲,也会对他麾下大将造成极大打击。 以双龙之灵活狡猾,恨她恨的牙痒痒,也拿她毫无办法。假使沈落雁放弃李密,转投苏夜,他们当然会大大松口气。在街上偶遇时,寇仲曾经嘻皮笑脸地趴着人家车窗,问她想好了没有,有时还突发奇想,要徐子陵施展美男计,加大苏夜在沈落雁心里的筹码,结果遭到所有人白眼。 苏夜在等她,也在等宁道奇。期间,师妃暄与婠婠曾力拼一次,不分胜负,最终婠婠飘然离去,表示道魔两派尚未能够一决高下。 这一战过去,阴癸派再也没有公然出现,不知是否返回长安。事后,苏夜曾再度询问师妃暄,问她宁道奇何时赶来,得到一句哭笑不得的“不知道”。 独孤阀、净念禅院、阴癸派三方均以不同方式,间接宣布对苏夜无能为力,亦加速了沈落雁的心理变化。这并非表示他们就此放弃击杀苏夜,任她为所欲为,而是证明他们在明面决战时,无法以武功杀死她。 能够做到这一点,已经是当世罕见。在寻常人眼中,唯有三大宗师才有这种实力。纵观各大阀主、义军首领,李密武功至少可以列入前三,却还是差了一段距离。 也就是说,如果苏夜铁了心要杀李密,早晚有一天,会像宋缺追杀任少名、“天君”席应,或是祝玉妍追杀鲁妙子一般,要么将他当场杀死,要么将他逐出中原,多年藏身西域。即便杀不死,也会让李密时刻活在遭人刺杀的恐惧中,惶惶不可终日。 本来定好的宋、李两家亲事,亦因寇仲横插一手,正在摇摇欲坠。就算宋缺铁了心,非要结这门亲不可,也不见得一定会为李密出山,树下一个足以比肩任何宗师的强敌。何况宋玉致曾透露口风,说宋缺亦在等宁道奇、苏夜两人的“切磋”,非常好奇切磋结果。 沈落雁比谁都清楚这个结果,也比谁都犹豫不决。 寇仲犹豫了一天,她却犹豫了十天。直至王伯当连续催促,说她该做的事情已做完,应该返回密公大营时,她才下定决心,亲自来找苏夜,答应履行诺言。 她答应之后,又提出要求,要苏夜不得伤及李密父子性命。但是,在任何时候都不杀李密,难度说不定大过一门心思杀了他。苏夜刚让师妃暄哭笑不得,这次就轮到了自己,不得不讨价还价,答应不到别无选择,绝不打这个主意。 事实上,沈落雁从来都很明白。和氏璧一去,瓦岗军有极大可能分裂。若她迟迟不下决心,只怕很难平安离开洛阳。毕竟苏夜已满足她的条件,没必要继续拖延,更不可能让她作为李密军师,安然无恙返回军营。 苏夜因她的决定而如释重负,她又何尝不是如此。 当日黄昏时分,她为李密尽了最后一点义务,叫来王伯当等人,在苏夜面前坦言此事,要他们尽早离开洛阳。她自然不知道,倘若李密投降李阀,王伯当将是阴谋刺杀李密的叛徒,此时仍是心怀愧疚,希望让他们平安折返。 苏夜并未多说,也毫无就此干掉王伯当的打算,反而好声好气,作证一切都是真的。有她在旁,王伯当再怎样飞扬跋扈,也不敢当面翻脸。他先是惊的脸色铁青,然后一言不发,含恨而去,带着人连夜出城。 他们离开的第二天,苏夜才带上沈落雁,驱车返回荥阳,将寇仲他们留在洛阳,并派人关注洛阳一带的动向。 翟让并未参与洛阳风云,亦未去前线作战。他认为,从一开始起,师妃暄就把他排除在和氏璧候选者之外,既然如此,又何必前去凑热闹。但洛阳不断传来消息,终日雪片般飞到他案头。 当他多次听到苏夜的名字,又知道她成功抢走和氏璧时,不由长叹一声,对身边的屠叔方道:“终于到了这一天。” 他本是个为了自身利益,可以对救命恩人痛下杀手的人,自不甘心就此放弃。可惜的是,独孤阀已经抢在他之前,痛下杀手了一次,反而闹的灰头土脸,更是引发尤楚红的哮喘痼疾,至今尚在家中静养。翟让自恃武功不如尤楚红,势力不如独孤阀,思前想后,终究不敢轻举妄动。 因此,苏夜刚回大龙头府,立刻见到迎出大门的屠叔方,说翟让正在后园凉亭中等她。她既惊讶于翟让的主动,又觉得越快越好,遂点头答应。 翟让神情非常平静,可脸色无论如何都好看不起来。他见她们两人联袂而至,先是一惊,旋即恍然大悟,遣开附近的人,方冷冷道:“原来如此,可笑李密自恃足智多谋,却吃了这么大的亏。” 沈落雁嫣然一笑,并不答话。苏夜却笑道:“这件事可不容易,我冒上被整个洛阳追杀的风险,终于令沈军师回心转意。” 翟让紧盯着她,冷笑道:“是这样吗?即便你夺得和氏璧,也无法证明你就是未来的开国明君。况且和氏璧没也没了,有多少人肯为一件本就无份的东西,和你拼死决战?” 苏夜笑道:“道理虽如此,事实上倒是有不少人赶来叫阵,试图给静斋仙子留下印象。若我跳水跳的慢一步,没准身上就要插两支箭。义父大可不必动气,今日我一回来,你就把我叫来这里,又没在附近埋下五百刀斧手,掷杯为号,可见……你已经明白我的目的。” 她声音十分平和,好像在谈一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不知不觉间,翟让收起那副嘲讽神气,恢复至之前的平静。 就在此时,沈落雁忽然缓声道:“大龙头,即使小姐不这样做,密公也会如此。不瞒你说,倘若你未收下这个义女,多半已经死于非命。单凭你、你府中总管、和忠于你的几名部将,根本奈何不得密公。” 翟让淡然道:“所以我反倒应该感激你们?” 沈落雁轻轻摇头,诚恳地答道:“落雁绝非这个意思,只是……至少小姐不会伤及大龙头,也会尽力给大小姐提供优越条件。” 第一百九十七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她不等翟让回答,亦不等苏夜接话,立即进逼一句:“事实上,二小姐根本无需做什么,只需什么都不做,任凭密公对大龙头下手,再打着为大龙头复仇的旗号,聚拢瓦岗军中分裂出的残部。对她而言,这可并非难事。她之所以一力护着你,自然是在等这一天。” 翟让默不作声听着,蓦地长叹道:“不错,徐世绩和你订婚后,也被你说服,逐渐偏向李密,认为他才是他心中的明主。他与我一同起兵,相交莫逆,连他都作如是想,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 苏夜淡淡道:“迄今为止,忠于你的部将并不算少。” 翟让冷笑一声,以略带颓丧的语气道:“自家人知自家事,我翟让有多少本事,自己心里清楚。若我不识时务,别说将会丧命于李密手中,恐怕还要连累娇儿。你无非想提醒我,众将尚未和我离心离德,只因你在幕后筹划,多次抢夺本该属于李密的功劳。我要为此付出的代价,就是向众将晓以利害,当众让出首领位置。” 苏夜笑道:“义父头脑如此清楚,真是再好不过。” 她与翟让说话,通常选在彼此的书房,有时见天色晴好,也会在屋外找地方坐下,一边赏景,一边交换意见。然而,如今双方都没有兴致,不管谈到什么话题,眼睛都一霎不霎地紧盯对方,从不望向附近的绿柳池塘。 沈落雁表现的较为轻松,一双明眸常常掠向水面,像是要当旁听者。可她一开口,就点明翟让想过无数次的结论,令他非常不快,又无言以对。 他两鬓早有风霜,一段时间不见,似乎比过去更花白了些。别人看见他时,通常只能注意到一个两鬓花白的老人,而非瓦岗军的大龙头。李密、苏夜两方均在给他施加压力,虽说至今他性命无忧,但满心都是紧张情绪,致使他外貌比正常状况下更衰老。 苏夜并不知道,他曾召来最亲近的心腹将领,明白说出实情,询问他们有何好方法。若说之前,他们还可想出种种对策,对付这个忽然冒出来的义女,现在听完从洛阳来的消息,得悉师妃暄默认苏夜夺璧,压根无人敢轻举妄动。 既然想不出良策妙计,不低头又能如何? 翟让不理她话中的揶揄之意,闭目沉思片刻,忽然重新睁开眼睛,直盯沈落雁道:“你真的要抛弃李密,跟着一个只有十多岁的小丫头?” 沈落雁露出无奈神色,笑了笑方道:“落雁同样别无选择。倒是有一件事,说不定能让大龙头心里痛快些。” 翟让冷冷道:“说。” 沈落雁笑道:“二小姐答应落雁,除非她被逼到无路可走,否则绝不伤害密公父子。” 翟让微微一愣,不知这事为何能让自己痛快,一愣过后,方才明白,既然沈落雁认为,连李密都很难逃脱苏夜毒手,那么他在义女面前退让,似乎也没那么丢脸了。 这就像李密与宋阀的关系,即便宋玉致出尔反尔,取消李宋两家的婚约,李密也不敢对她怎样,因为他绝对承受不起天刀的怒火。此时苏夜赚足江湖人眼光,再公然劝他让位,仅仅是另外一个宋缺而已。 他越往下想,脸上颓然神色就越深。苏夜在旁看着,不由生出几分同情。 翟让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无论在哪个世界,他的命运均是死在李密手中。在这里,他好歹有着和李密面对面交手的机会。若在正史里,他无奈之下,真把瓦岗军首领的位置让了出去,也没能保住一条小命。 可惜的是,这些事情尚未发生,应该永远不可能发生。苏夜无法用它们说服翟让,告诉他,黯然退位绝非最坏的结局,只能寄希望于他够识时务,不要暗中做出无用之举。 翟让反复斟酌,神色渐渐松动,正要提及瓦岗军前景,却陡然面露惊讶,皱眉道:“叔方为何来了这里?” 他不准府中下人靠近凉亭,那么只有翟娇和屠叔方两人,敢于在意外发生时,赶来通报翟让。换句话说,府中或外界定然发生了某件事情,还是不怎么令人愉快的事。 屠叔方仍穿一身灰衣,步伐迈的极大,三两步走上石阶,拱手道:“大龙头,二小姐,沈军师。” 他语调并不紧迫,看来不是军情急务,也不是翟娇再次遇险。但他平凡的脸容上,带着挥之不去的残留惊愕,好像刚刚见到了可怕的东西,至今未能从震撼中挣脱出来。 翟让心底一颤,刹那间浮出李密两字,口中却问道:“什么事?” 屠叔方下意识望向苏夜,苦笑道:“大小姐回府时,带来一位贵客……是二小姐的客人。” 翟让愈发感到意外,也看了苏夜一眼,续问道:“什么贵客?” 屠叔方说出对方姓名之时,竟无法掩饰仰慕神色,缓缓道:“是‘散真人’宁道奇。” 宁道奇名震天下,被公认为中原第一高手,道门中即将飞升成仙的超脱人物。他出道以来,未曾伤过一条人命,也未有过一场败绩,自数十年前起,就成为神出鬼没的江湖传说,寻常人难得一见。师妃暄虽广受白道敬仰,却只能做宁道奇的小辈,她本人也好,旁人也好,都绝不会认为她可以和宁道奇平起平坐。 饶是翟让多年雄踞瓦岗,为一方霸主,也是如雷贯耳,霍然立起,沉声问道:“此话当真?” 沈落雁俏脸上也满是震惊,目光流转,和苏夜一碰,又转了开来,正好听屠叔方苦笑道:“的确是散真人本人。叔方见到他老人家时,根本提不起怀疑或反抗的力气。” 翟让眉头皱的更深,道:“宁老为何找上娇儿?” 苏夜也有些意外,只远远没到目瞪口呆的地步,微笑道:“屠总管已经说过了吧,宁散人来府中找我,若他恰好碰上大小姐进府,跟着进来,又有什么奇怪?” 屠叔方道:“但……” 苏夜摇了摇头,抢先解释道:“宁道奇借走和氏璧,归还师妃暄后,没几天就被我抢走,算是一位间接苦主。何况师妃暄选中李世民,定会想尽办法,为他扫清一统中原的障碍。那时我主动求见宁道奇,和她正好一拍即合。眼下宁道奇找上门,不是自然而然的吗?” 翟、屠、沈三人兀自想着宁道奇的名声,均沉浸在对过往风云的遐想中,直至听到她的解说,才惊觉宁道奇所来有因,乃是为了眼前这个一脸淡然的“小丫头”。 数十年以来,中原有资格与宁道奇一争高下的,唯有天刀宋缺,或是阴后祝玉妍。即使三人非常清楚,苏夜曾杀死受祝玉妍保护的上官龙,也很难摆脱思维定势。沈落雁还好,翟让与屠叔方看着她的时候,简直就像看着一个死人。 苏夜大为无奈,用看活人的眼光看了回去,同时起身道:“你们若有兴趣,可以和我一起去见宁散人……哦,还是算了。落雁,你和屠总管一起过去,请宁散人到这儿来。” 沈落雁颇为意外,却完全不想拒绝,娇笑道:“好,可你何必非在散真人面前摆架子?” 苏夜笑道:“我何尝摆过架子?我们势必要动手过招,这里地方宽敞,不是正好?” 翟让依旧保持震惊神色,还涌上颇多困惑,一动不动地站着,弄不清自己应该前去迎接,还是和苏夜共同等候。不过,屠叔方见他没有其他吩咐,已和沈落雁并肩而去。他再跟在后面,显然太着痕迹了。 他名气极大,亲手创立天下第一支成气候的义军,可在宁道奇面前,仍然只是后生小辈。这也是他平生第一次,直观感受苏夜和他之间的差距。 忽然之间,他如同不敢置信般,加重语气问道:“他真要找你的麻烦?” 苏夜微笑道:“我不知道,像他那种人,应该不至于找任何人麻烦吧?你不必担心,他只是代师妃暄而来,见识我的先天功。如果他无法制服我,那就表示白道彻底失去正面对付我的可能。” 翟让面色阴晴不定,立即问出更重要的问题:“如果你不是宁老对手,那会怎么样?” 苏夜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想看出他究竟倾向于哪一方,然后才答道:“有两种可能,一是我落荒而逃,你那堵漂亮的后花园墙上,出现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人形洞口。另外一种嘛……是我成为识时务的俊杰,答应他不和李世民作对,唯师妃暄马首是瞻。” 不管翟让怎么看,都看不出她会对任何人马首是瞻。他了解她,比绝大多数人更深,所以想都不想地认为,她一定会选第一种。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突然发觉,自己竟十分依仗她的保护。当他想到她行踪不明,将他和翟娇置于李密的威胁下时,心头绝对没有半点愉悦之情。他当然不想让出大位,但更不想直面李密。不知从何时起,他的“义女”变成了他唯一后台。 苏夜无暇理会他的心情,向旁迈出一步,缓步走下凉亭前方的青石阶,迎向远处三个人影。 沈落雁、屠叔方已经回来了,仍然并肩而行,展现出难得一见的和睦场面。但他两人身前,多了一个伟岸如山的身影,足以吸引任何人的注意。 这人打扮类似鲁妙子,也是峨冠博带,长袍大袖。长袍以锦缎织成,有着厚重古朴的感觉,和他整个人极为相配。他面庞修长,五官古雅,颌下留着五绺长须,活像从画中走出的古人。但是,尽管他身形异常雄伟高大,气质却处处透出飘逸洒脱,丝毫不显笨重。 他神情坦率真诚,走路姿势也很自然,好像在任何时间,出现在任何地点,都不会让人感到突兀。在旁人眼中,他既像道门的高人隐士,又像慈祥的前辈老人,一见之下,就不由自主露出了仰慕表情。 第二百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苏夜凝视他片刻,淡然道:“为啥不继续下去?” 宁道奇微笑道:“你已经到了炼神还虚的境界,离炼虚合道只差一步,经历无数困难险阻,不必冒上功亏一篑的风险。有朝一日,也许你会抢在老夫之前,见识武道的最高境界,勘破生命的奥秘。” 他神色始终慈和平静,全然不见挫败或失望。人人均知,哪怕他败在苏夜手上,也不觉得这是丢了颜面,心境也不会出现强烈波动。相反,他这短短两句话中,透露出了真挚诚恳的惜才之意,还有对她的欣赏。 此战未能真正分出胜负,也许有失师妃暄所托,却是最合适的结局。宁道奇忽然收手,无疑是向她表示,他们两人并无死战到底的理由。 他不再拥有常人的求胜心,不再计较胜负成败,而苏夜也是一样。在她看来,对面的老头仅是她达到目标的障碍之一,要说深仇大恨,那是绝对没有的。 即使如此,宁道奇率先释出善意,仍令她心生感激,所以她立刻答道:“既然你坦言相告,那么我将报以相同的坦诚。我只是外表如同幼小女童,真正练功的时间应该不比你短上多少。很多人见到我,都惊诧莫名,甚至觉得不可思议,其实大可不必。只因我懒得浪费口舌,才从不向他们解释。” 宁道奇举起修长的右手,把它重新放在胡须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讶然道:“听你所言,似乎另有内情?我曾经怀疑,世间凡人不可能在一出生时,就天生具备先天体质,拥有天人交感的能力,看来我并未想错。” 苏夜点了点头,笑道:“我资质当然算不上驽钝,却不敢自称天纵奇才。尤其我还有其他目标,以致没能把所有精力放到武学上。想也知道,历数当世宗师,人人都在五十岁以上。想要在十几岁,或者二十几岁达到那种成就,是几百年难得一见的神话。我可不敢自称江湖神话。” 他们一停手,园中又是树影斑驳,水声沥沥,与未动手前别无二致。唯有被劲风横扫过的花枝与山石,还保留着倾斜翻覆的姿态。有些花枝未及开花就寸寸断裂,很是引人惋惜。 但翟让也好,沈落雁也好,都无暇顾及花草如何,全被苏夜的话深深吸引。在此之前,无人想过她真正的年纪或许和外表不同,只有被她吓到与否的区别。如今她对宁道奇变相坦承此事,听上去,似乎是另外一种不可思议。 宁道奇动作依然不紧不慢,仔细打量着她,好一阵方道:“练武本就是逆天而行,练到最后,出现返老还童的神功,也绝不该奇怪。” 事实上,大多数武学宗师都克服了衰老的自然规律。以祝玉妍为例,她年纪可以做婠婠的祖母,看上去却像她的大姐姐。外人不明就里,想象力再怎么丰富,也难以想象她都六七十岁了。 但克服衰老是一回事,返老还童是另外一回事。苏夜“还童”还的无可挑剔,让宁道奇也不得不刮目相看,甚至怀疑到佛家的轮回转世之说。 她无意泄露更多内情,话锋一转,语气变的相当严肃,“无论如何,你我都无需以此事为意。我是十几岁的小姑娘,还是活了很多年的怪物,落在他人眼里,都是一个让人警惕的对手。前辈一片好心,我心领了。但未来如何发展,并非一句‘不必冒险’就能揭过。” 宁道奇柔和地道:“不错,若分歧还在,矛盾就不可能真正消失。” 苏夜笑道:“你向来不问世事,此时出山,除了受静斋所托,还心怀济世救人的志向。你说我做事违背清静无为的宗旨,你本人何尝不是如此。如果我不在,寇、徐两人就是师妃暄首先要解决的麻烦,盖因她看的出来,他们两个和李世民相差仿佛,均是前途无量。她为那个前途无量的,压制这个前途同样无量的,心未免生的偏了些。” 她比宁道奇更不愿死磕到底,于是趁着他心下犹豫,试图在言语上紧追一步,彻底打消他毕其功于一役的想法。 宁道奇哑然失笑道:“妃暄绝无可能袖手旁观,看着两个势均力敌的对手缠斗不休。她必须从中选择支持的一方,既然可以是寇仲,为何不能是李世民?” 苏夜一笑,道:“暂时不提他们,你们以为,当今世上就不存在其他麻烦了吗?” 宁道奇莞尔道:“老夫还不至于这样不懂事。中原群雄并起,自不用说,就连西域、东海、塞北数地,都有杰出人物野心勃勃,想来中原分一杯羹。小姐应当明白,这也是妃暄选择李世民的原因之一。她希望他能发挥雄才大略,担起一统天下,逐出外敌的重担。” 师妃暄选定李世民后,仍未对外公开。群雄仅从打探来的情报中,得悉仙子青睐李阀二公子。翟让事先猜测,她将倾向于豪门世族中的人物,这时听宁道奇亲口承认,仍觉心中不是滋味。 不过,苏夜语气出奇平静,多少安抚了他,让他收起不忿之心,听她如何回答。 苏夜倒不在意他的反应,扫了沈落雁一眼,看见她一言不发,脸色极为严肃,遂正色道:“前辈出山,以中原第一人身份干涉各方局势,已经率先打破了世外高人的规矩。你不得已而为之,我也一样,而且我很少设置对自己的道德束缚,做事无所不用其极。前辈于此战中主动退让,对你们而言,其实是塞翁失马。” 当翟让、屠叔方兀自一头雾水时,沈落雁已想到苏夜语气中的威胁从何而来,禁不住神情微变,不知她是认真还是虚言恫吓。 她能想到,宁道奇自然也能。只是他心如古井,已经看淡世上所有纷争,所以不动声色罢了。若论见识广博,中原只怕还没有人敢说自己稳胜过他。苏夜一提“麻烦”,他立即想到多名潜藏对手。 魔门中人大多认为,石之轩武功不如祝玉妍,又销声匿迹了若干年,早已不成气候。但宁道奇心中,始终认为他是魔门里最难对付的角色,成就当在宋缺之上。 他潜心修炼,却从未忘记这些老朋友。有些时候,他不想挑起争端,却身不由己,因为别人常常不肯放过他,视他为重要对手。 如果说魔门诸宗主不会听从他的话,只有为敌一途,那么苏夜也不会。 她反客为主,宣称白道因他收手而焉知非福,无非是表明她的立场,并隐含威胁。她既不偏帮魔门,也不听从师妃暄号令,看似同时得罪了正邪两派,成为他们都想对付的眼中钉,但也可以随时更改立场,投往她喜爱的一方,共同抗拒给予她压力的敌人。 宁道奇学兼佛道两家,视一切表象为虚幻,是躯壳度过凡世,前往无尽未来的过程。他不在意苏夜外表是老是少,是男是女,只看重她的本质,那就是跻身于群雄之一的义军首领,有可能造成局面动荡的大人物。有了这个前提,她今年是十一岁还是一百一十岁,根本无足轻重。 她说自己不择手段,有七分真,三分假。如果他激怒了她,逼她转为与魔门联手,那么别说师妃暄,就连慈航静斋、净念禅院两大圣地,也有可能遭受重大挫折。 他当然也很明白,在魔门那边,苏夜同样是令人头痛的变数。无论她亲近师妃暄,还是祝玉妍,都会成功绊住另外一方。幸好她还没有这个意向,似乎只想一城一池,踏实打下未来江山。 他可以狠下心肠,进行一场不死不休的决战,那么最终结局如何,仍未可知。只可惜他衡量过两人实力,断定自己很难一举成功,也就是说,他无法做到免除后患。 而且,苏夜不是他唯一重要的对手。杨广已经死去,隋朝剩下两个傀儡皇帝,早就名存实亡。宋缺不再是隋室的“镇南公”,领兵离开岭南后,无可能臣服于李世民。到那个时候,也只有他宁道奇有资格领教天刀。 他听说寇仲亲近宋玉致,说不定会和宋缺一拍即合,两者联手后,恐怕更加难制。 这都是师妃暄说过的事情,令他十分挂念。他看的出,以慈航静斋一家之力,想呼吁所有军阀门派尽归李阀门下,的确难以如愿。师妃暄选择的那条路,其实极为辛苦,又充满了危难。 他曾经想过,自己究竟该让事情自然发展,还是出手干涉,而他的干涉,是否也是不可知变数的一部分。苏夜向他提出这个问题,他竟难以正面回答。 就在这时,苏夜看出他流露一丝犹豫,紧接一句道:“何况,你还没有能力主宰乱世风云。如果你当真超凡脱俗,想杀谁就杀谁,任何人都阻止不了杀戮之心,自然另当别论。今日你没有把握杀死我,更要考虑我在重压下投奔魔门的可能,足以见得你想的太多了。” 宁道奇终于苦笑一声,缓缓摇头道:“我必须注重心性方面的修炼。一个人自恃武功高强,无节制地滥杀无辜,只会深陷于魔性之中,最终导致自我毁灭,对自己绝对没有半点好处。我曾见过诸多后辈,明明天资超卓,却无法完善精神境界,乃至百尺竿头,寸步难进,实在可惜至极。” 苏夜笑道:“你肯这样说,证明你今日不会和我不死不休,也许以后也不会。那么,我们又何必摆出这副敌对姿态呢?” 宁道奇笑道:“好,老夫言尽于此,小姐还有什么吩咐?” 苏夜道:“吩咐不敢当。但方才交手,我发现前辈的出手兼具道心禅意,隽逸空灵,乃我生平仅见。我说过切磋武功,好像还没找到机会。前辈如若无事,何妨在此小坐一会儿?不是我自吹自擂,但纵观中原,我在道家武学上的造诣,似要胜过其他人。” 宁道奇微微一笑,爽快地道:“老夫求之不得,希望小姐听完之后,不要大失所望。毕竟老夫也在摸索当中,只可与人探讨,不能枉作他人之师。” 第二百零一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琴音叮咚作响,随风飘荡,萦绕在阔大幽深的园林上空。 此地乃是巴蜀独尊堡,位于成都北郊,占地极广,气势绝不逊于飞马牧场山城。堡外设有护城河和吊桥,堡中楼台全由砖石砌成,森然林立,花园院落鳞次栉比,以主堂群楼为中心,错落有致地组成一座固若金汤的小型皇城。 堡主“武林判官”解晖为西川大豪,亲自建立了这支势力。在巴蜀一带,他地位至高无上,堪与宋缺在岭南的地位相比。数年前,宋缺将长女宋玉华嫁给解晖之子解文龙。两家结姻后,声势更是水涨船高。安隆纵有魔门为后台,也不敢轻易得罪解家。 外人来到这地方,往往被古堡气势所慑,外加忌惮解晖的实力,举止言谈都很小心。然而,琴音竟肆无忌惮,全然不怕打扰堡主办事,笼罩了从主堂建筑群到后城墙的宽广区域,使路上每个人都听的清清楚楚。 它忽快忽慢,忽急忽缓,平缓时如和风细雨、草长莺飞,急促时如电闪雷鸣、落瀑流泉。曲调差别十分明显,衔接处却处理的浑然一体,就好像琴师将世间风光凝结于音符,向所有听众展现似的。 最为难得的是,琴音不只传递自然的美丽动人,也不见外地表现出它狂暴丑陋,威胁人类生存的一面。 通常来说,琴音平缓而筝音激烈,适用于不同场合。但琴师已突破了乐器的限制,让人忘记她在演奏什么东西,全身心地投入一场由曲乐构成的旅行。 琴响片刻后,一缕箫音从容而起,不着痕迹地切入这首无名琴曲,与琴声水乳|交融,形成天籁之音,美的莫可名状。 它一切入,琴声立即退居二线,变成箫音的背景。 若说琴声体现了自然美感,那么箫音就流露出吹箫人内心的幽秘情绪。它扮演隐士类型的角色,渐渐占据曲中主要位置,引领听者游荡江河湖海,崇山峻岭,同时让人体验吹箫人空灵玄妙的心境。其境界炉火纯青,技艺登峰造极,足可使人忘记世俗间的所有烦恼。 听者经历不同,感受也截然不同。但无论是谁,都不禁沐浴在乐声里,思绪如潮水般涌动着,被它挑起种种愁思,乃至忘记了手上的工作。 又过了片刻,琴音忽然铮铮数响,清越灵动,带着沁然凉意,一声比一声细微,最终完全消失,只剩箫音缠绵不绝。随后不久,箫音里那股内敛的热情也冰消雪融,转为柔细低缓,恍若隐士追逐山水而去,进入了神秘缥缈的世界。 当所有声音绝灭,堡中人耳边似乎还有乐声徘徊,不断撩拨着他们的心情。 琴箫之声来自独尊堡中的一座小楼。小楼地处僻静,环境宜人,外表看似平常,里面却住着天下公认第一的箫艺大家,石之轩之女石青璇。 解家多次请求她献艺,至今才得偿所愿。他们兀自意醉神迷,怀念方才的神乎其技,坐在石青璇对面的苏夜已笑了起来,鼓掌道:“真是名不虚传。就算席应不在成都,我为这一曲千里迢迢地赶来,也不算白来一趟。” 离她和宁道奇决战的那一天,足足过去了一年多。这段时期发生了许多事情,譬如跋锋寒返回塞外;徐子陵涉入更多江湖风波;寇仲从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成长为能力与手段俱佳的首领。 战火愈演愈烈,各地义军间的关系千变万化,正邪之争逐渐浮出台面。即使局势突然缓和,也大多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苏夜本人变化同样很明显。她个子比之前高了些,长成了十三四岁的少女模样,坐在琴台旁边,活像一枝做好绽放准备的鲜花。她的美貌毋庸置疑,而且给人以健康明朗的感觉,毫无许多美人的柔弱感。 但石青璇在她的衬托下,居然不落下风,可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她容貌清丽绝伦,气质淡雅如仙,脸上不施脂粉,以天然朴素的面貌见人。对五官作出任何改动,都会破坏这种完美。 托石之轩、碧秀心两人的福,她一出生就声名远扬,和武林中诸多前辈人物都有交情,见过她真面目的人却寥寥无几。 在可见的未来里,她与徐子陵将冲破若干障碍,心心相印,最终结为神仙眷侣。不过,眼下她还没有这个意思,只把徐子陵当作一个可以交心的朋友,仍想着返回以前幽居的密林小筑,在母亲墓边了此一生。 苏夜并非第一天认识她,深知她外表孤傲超然,其实心地颇为善良,一旦和她结成知心好友,就会发现她外冷内热,就像同龄的女孩子,也会和别人说笑撒娇,一改平时的寂寞模样。 石之轩是魔门邪王,碧秀心出身慈航静斋,是斋主梵清惠的师姐,导致石青璇在某些方面举足轻重,更被当作阻拦石之轩成就大业的绊脚石。石之轩的好友安隆,弟子杨虚彦无不这么想,不惜设计杀她,除去石之轩对人世最后的善意,让他彻底变成冷酷无情的魔头。 由于阴谋诡计层出不穷,还牵扯到石之轩两名弟子的竞争,石青璇不得不离开幽林小谷,涉入江湖风波。徐子陵和她相识,正是源于这些破事。苏夜认识她稍微晚一些,觉得很谈得来,才在她借居独尊堡时,趁着前来成都的机会,到堡中探望她,同时商量几件事情。 此时,石青璇放下手中玉箫,莞尔道:“妹子过奖,青璇愧不敢当。自记事以来,除了娘之外,从未听过如此动听的琴声。你的技巧或者不算巅峰,却饱含超凡脱俗的意象,令群山、流水、林木、风雪等事物栩栩如生。即便你不谙武功,只凭这手本事,也足够名动天下。” 她的声音清甜柔美,仿若另外一种乐器。以她在箫道上的造诣,说出如此之多的溢美言辞,足够苏夜引以为傲了。她诚挚地赞美过后,才向站在窗边的徐子陵瞥了一眼,微笑道:“子陵心满意足了吗?” 寇仲脱胎换骨,徐子陵也在成长。如今他已成为气质独特,儒雅文秀的出众青年,从气度、外表抑或为人处世来看,都是一位不输给任何人的卓越高手。何况他年纪很轻,却天生侠义心肠,绝非冷酷无情之辈。一个人只要长着眼睛,就能看出他前途无量,极有可能成为下一代武学宗师。 他听见石青璇问话,才大梦初醒般吁了口气,苦笑道:“如果这样还不满足,徐子陵未免太贪心了。可惜仲少不在这里,否则一定有很多感悟。” 石青璇从容自若地道:“寇仲?我想他没有你体会的这么深。我们一琴一箫,虽然同奏,却有着微妙分别。你不妨说说区别何在,算是付我们酬劳好了。” 徐子陵显然很乐意听从她的吩咐,想了想道:“小姐的箫充满了感情,让我感同身受,想起今生经历过的很多事情,以及人世的烦恼和无奈。它引发人心最深处的感触,听完之后,就像做了一场梦,发自内心地感动。至于美……至于龙头的琴,给我的感觉完全不同。” 寇仲喜欢给别人起绰号,私下谈起苏夜时,连师父也不叫一声,全用“美人儿妹妹”代称,有时还称她为“小龙头”。徐子陵耳濡目染之下,在真人面前也会叫错,让苏夜哭笑不得。 石青璇不禁又是一笑,问道:“哪里不同呢?” 徐子陵正色道:“琴声亦美不胜收,但缺乏人的情绪,只有自然妙理,听完一曲,仍然难以猜出琴师是个怎样的人。箫音由内而外激发感情,琴却由外而内,变幻种种意象,引诱他人陷入上天的鬼斧神工中。青璇小姐说你技艺有所欠缺,应当就是指你全程不肯倾吐心声。” 石青璇嫣然一笑,看上去很满意他的答案,也说明她的确很欣赏徐子陵。她很少向人打开心扉,更少露出真心笑容,所以这反应已经很特别。 苏夜望着她,再看看徐子陵,忽然摇头道:“你们两个是不是希望我马上消失?” 这句话一出口,当即驱走了房中的暧昧之意。徐子陵神情中出现几分尴尬,却没当场否认。石青璇则收起笑容,叹道:“妹子不要说笑,你们既为正事而来,自然要办完再说。” 徐子陵像是要掩饰尴尬,立即接话道:“是,理应如此。” 苏夜目光在他们之间又转了一圈,笑道:“好吧。” 她之所以离开洛阳,远赴成都,当然不是工作太累出门旅游,而是为了若干年前销声匿迹,近期重现中原的“天君”席应。 席应统领魔门中的“灭情道”,在八大高手榜上排名第四,名气十分响亮。江湖传言说,他的称号中有个天字,犯了宋缺的忌讳,被天刀一路追杀出中原,迟迟不敢回来。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他只派师弟尹祖文接触阴癸派,而非亲自出面。 但在知情人看来,宋缺没有那么霸道,之所以跟席应过不去,是因为他作恶多端,才随便找了个借口出手。 席应犯下过诸多恶行,其中最有名的受害者就是“霸刀”岳山。岳山曾击败席应,致使席应恨他入骨,趁他出外时杀了他一家老小。岳山离世之时,早已不再记恨宋缺,却始终不能忘记这桩仇恨。 巧的是,石青璇与岳山关系匪浅,称其为“岳伯伯”,收藏他的霸刀和“换日*”,一直想替他完成未竟的心愿。正因如此,席应消息一出,立即引起她的注意。 即便没有情报,只用猜想,也能猜出席应此行,最大的忌惮仍是宋缺。据说他在外这么多年,成功练成了独门绝学“紫气天罗”,这才减去对天刀的惧怕,准备回来大展拳脚。 苏夜深知,魔门八大高手无论身在何方,都会因不同目的进入中原,包括突厥国师赵德言,所以她不必天南海北地去找,只需关心他们出现的时机。早在席应回归之前,她找准机会,在他人配合下,陆续制服安隆与尤鸟倦,并且软硬兼施,以性命为交换,逼两人交出独门秘籍。 荣凤祥无法把祝玉妍带在身边,安隆也无法随时随地找到石之轩,于是像荣凤祥一样从了她,几经讨价还价,不情愿地提供“天心莲环”。尤鸟倦却是毫无气节,表现的比左游仙还差,居然出卖了剩下三名师弟妹,一起交出邪极宗绝学。 安隆是否会向石之轩告状,尤鸟倦以后死在何人手上,都不是苏夜所关心的事情。她接到情报,立马动身南下,索取本该属于徐子陵的猎物。 第二百零四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席应自己就是移形换位的大行家,却无法掌握她的动向,当场脸色微变。而且,她似乎对他不闻不问,直接选择边不负为对手,让他不知该不该插手这件事。 就在他犹豫的一瞬间,苏夜如同倏出倏没的幽灵,陡然加速,足不点地地飘到边不负身前。不知何时,她手中多了一柄薄薄的黑刀。边不负瞳孔暴缩,只见面前黑光四射,洒出千万点黑色寒芒,迸向方才扬起得双环。 无论是被她略过的席应,还是直面夜刀的边不负,都产生了精神上的错觉,感觉她的人朦胧起来,化作一蓬细雨,与窗外飘进室内的雨丝相互呼应。刀光点点,速度不住增加,飞速连成一片虚实难辨的光芒。 这团光芒看似无拘无束,实际被极为准确地掌控,只冲边不负而去,并未伤到他身边的任何东西。这与他之前的经验大为不同,仿佛失去了电闪雷鸣的威势,却一样难以应对。 也亏得边不负早有准备,并未惊慌失措。铁环发出清越鸣响,幻出另外一片银光,迎上当面洒来的细雨。仓促之间,他根本不能确认刀锋所在,也辨认不出刀光是否存在弱点,只能以攻代守,试图在内劲碰撞时,找到对手伏下的后招。 黑雨泼泼洒洒地溅入银光,像是带着毒性的水雾,瞬间吞没了银环光亮。铮铮轻响不绝于耳,如琴弦音符般不住跳动,起先还清楚分明,后来间隙越来越短促,终于连成一道绵长锐响。 靠近边不负的两名女子极其狼狈,身不由己地向外弹出,一个摔在墙角,一个摔往房门方向。两人均未受伤,也均受到极大惊吓,惊叫着奔向门外,与屹立不动的席应形成鲜明对比。 她们刚刚奔逃出门,这间头房靠近内侧的一半区域,已然充满了比针尖更锐利的劲气。刀光流动不绝,似乎被主人赋予了生命,比起细雨,更像活生生的漆黑萤火。刀势表面细腻精巧,有点缺乏杀伤力的感觉,实际每个光点都带着惊人力道,碰上铁环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爆发出来,令边不负手腕连续剧震。 即便祝玉妍在旁,也难以给他安全感,何况只有席应一人。他向来聪明,未及交手就审时度势,深知两人合力,仍然不会是苏夜对手。苏夜不作交代,绕开席应,只盯着他穷追猛打,更增加了他的压力。 在危急关头,荣凤祥曾经当机立断,抛下他逃离荒山。这一次,他还是那个被攻击的倒霉蛋,却不知为何,居然找到了一丝逃脱机会。机会转瞬即逝,双环立即合拢,凌空划出大大小小的圆环,每次被刀锋击开,就飞快荡回原处,借着铁环摆动的势头,摇摆不休,以此卸去环上巨力。 他们交手十分激烈,在极短时间波及整个房间。苏夜对付他,不必像对付宁道奇那样全力以赴,又想尽快吓走他,所以故意留出可趁之机,希望边不负足够机灵。 房中陈设纷纷碎裂,大多被劲风荡的粉碎。部分残骸飞向席应身畔,碰上他护身气劲,当即朝外弹开,摔落在地,造成满地狼藉的乱象,也令席应大皱眉头。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再不出手已经说不过去,将在事后丢尽脸面。另一方面,苏夜将边不负逼向窗子时,他也忽地明白了她的身份,心惊之下,双目紫芒闪烁不定,皮肤表面隐约浮出一层紫气,比之平时,更加引人注目。 紫气天罗与天魔功同出一源,行功方式却恰好相反。天魔力场向内吸附,逼迫敌手运功挣脱,才能免去功体尽废的可怖后果。紫气天罗的力量则是外扩而非内吸,运功到极盛时分,身边空间会不断膨胀,牢牢缚住敌人,令对方无路可逃。 但行功同时,由于内息在经脉中的流向非常特异,将引发色素沉积的效果,致使皮肤带上紫气。 紫气甫现,席应周身空间也在改变。气劲细若游丝,交错旋转,以他发力点为中心,织出一张无形无质的气网。这张网可以随他心意,任意变化大小形状。他移动时,气网也随他移动,如同一只带着蛛网行走的蜘蛛。 天魔力场能够困死敌人,紫气天罗也有这种效果。正因如此,席应对它期望极高,希望在中原大展拳脚,洗去败给宋缺的耻辱。 边不负那边瞬息万变,被迫一退再退,连续施展出圆环形状的劲风,护住周身要害,竟然找不到反击空隙。他退至窗边,心知进退不得,只得气凝后心,向后撞去。木板碰上他后心,顿时咔咔作响,发出断裂声音,被他强行撞裂,步房门之后尘。 头房外面就是挂满彩灯的回廊,飘荡着甜腻香气,一到廊上,就能清楚听见楼下大堂中传来的歌舞声。边不负撞破板壁,声响着实不小,自然惊动了另外三间房的客人。就连大堂诸人,也是满心疑惑,抬头上望,不知二楼发生了什么事情。 边不负形容狼狈,大有慌不择路之意,却成功退出房外。 席应身形飘忽,以和他高挑身形不相称的超卓轻功,疾掠至苏夜身后。他双手合抱,仿佛抱着一个大球,将天罗真气压缩成一个椭圆形的球体,然后猛掷向前,令真气瞬间扩散,变回那张遮天蔽日的巨网。 他一出手,边不负压力瞬间减轻,得到喘息及反击的机会。但他仍然认为,苏夜是为了某桩他不知道的事情,务要置他于死地,心中连叫不妙,居然不再理会席应,腾掠向曲廊上的另一扇窗子,无视大堂中射来的无数目光,一跃而下,径直掠往散花楼大门之外。 苏夜屡次放水,就是为了逼他逃走,得到直面席应的机会,自然不会去追杀他,任他逃去。 席应在她背后送来天罗气网,未能逃过她的感知。她从容收回夜刀,就像脑后长了眼睛,想也不想地向后劈出三刀。这三刀短促有力,雄浑激烈,犹如雨中炸响的闷雷。每一刀均直直劈向气网的枢纽处,精准无比。即使席应本人亲自动手,也不过如此。 席应神情凝重至极,阴森森地哼了一声,探出的双掌巧妙收回,又突然高举,转移气网重心,重新接续被夜刀斩断的游丝气劲。 与此同时,他脚踩奇门步法,诡异绝伦地移动,在她身侧的极小空间里穿插游移,竭尽平生之力,躲避夜刀惊天动地的正面劈刺。 天罗气网仍然苍苍茫茫,不惜一切地向她罩来。席应不但模仿蜘蛛,将内劲吐出体外,加以控制,还比所有蜘蛛更精微奥妙。网随人动,迅速收缩扩张,前一刻才只有车*小,下一刻就笼罩数丈方圆,通过体积变化,间接消解刀风。 他武功胜过边不负一筹,虽不及祝玉妍,也是魔门中有数高手。苏夜应付他,态度远比应付边不负时郑重,时时强攻,击断数缕游丝劲气,和他以招换招,力求正面突破气网。 边不负当空掠过大堂,消失在无边夜色中,足以证明楼上出了麻烦。散花楼之中,已经很久没有人胆敢当众撒野。但苏夜未曾自报家门,也没与席应交谈,旁人只能听到西厢屡次传来风雷声响,却不知究竟是谁动手,甚至不敢上楼查看。 席应目睹边不负逃离现场,也犯了和他一样的错误,以为他才是苏夜的目标,直至发觉苏夜理都没理边不负,只向他发动惊涛怒浪般的攻势,才意识到自己想错了。 他无暇去想她为何跟他过不去,将全副心神放在对气网的控制中,身体不断横移纵跃,双掌就像两只穿花蝴蝶,以令人目不暇接的姿态,拼命变幻飞动。游丝气劲漫天飞舞,在高速移动的同时,依旧保持着蛛网形态,展现他惊人的实力。 不得不说,席应确有看轻岳山的本钱。然而,他接续气网的速度,远远不及气劲被夜刀斩断。不管他怎样变化,都难以逃出苏夜的灵明感官。气网形状一变,就会被她当场找出网子中心,重重刺上一刀,但若不变,又会被她以刀风冲击,无法维持。 刀尖所向之处,气劲当场断裂消散,发出水泡破裂似的声音。这种声音此起彼伏,层出不穷,令人怀疑房中正在发生的事情。 倘若边不负在场,与他合力围攻她,说不定两人都有逃跑的机会。纵然逃不了多远,也可争取一定时间,让阴癸长老发觉不对,前来相助。可惜边不负保命要紧,不及确认就逃之夭夭,导致席应欲逃而不得,反被锁死在这间桌歪椅斜的厢房中,坚持一场明知无法取胜的决战。 气劲鸣响逐渐尖锐起来,不再是水泡破碎式的轻响。席应眼中紫芒愈来愈盛,两只瞳孔均包裹在紫色光芒内,一如天魔功运行到极致的祝玉妍师徒。他皮肤上的紫气也比之前更为浓厚,口中发出厉啸,仍有着压制敌手的慑人魅力。 “嘭!” 气网轰然消散,变为鼓满房间的狂风。席应脸色剧变,右掌边缘劈中夜刀,挡下苏夜刺向他小腹的一刀。他手掌感觉极为怪异,就像劈中了一段枯木,根本不像接触金属,但随后便感到掌侧一阵剧痛。刀劲透过他皮肤,在右掌皮肉中扩散开来,令他整只手掌变的通红。 幸亏他并非毫无反击能力,手腕处紫气大盛,全力阻挡刀劲上行,终于阻住伤势的扩大,并在夜刀势尽之时,将刀锋反震开去,抢出后退的空间。 直到这个时候,紫气天罗才正式宣告破灭。席应右掌受创,实力大减,左掌幻化漫天掌影,化出一道力道远比之前为小,变化亦没有那么灵动的气网,进行最后一次抵抗。 祝玉妍、边不负等人虽提过苏夜,却没提及她到处找人打架,抢夺魔门典籍的古怪行径。他们并非只为颜面而讳言,也觉得苏夜只抢不练,从未露出掌控魔门的意愿,很可能真是为了收藏。在她没有更过分的举动之前,他们并不打算为这事与她结下深仇。 但席应不知前情,见她步步紧逼,不由认为她意在取己性命。他拼尽最后一点力气,试图接近板壁上被边不负撞出的缺口,却见眼前罗衣翻飞。苏夜收回夜刀后,并未再度出刀,反而再次幽灵般逼近,衣袖向上撩起,拍出出神入化的一掌。 这一掌意与气合,与刀招别无二致,正正按中席应胸口,将他推的向后跌去。 第二百零五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边不负方才仓皇逃走,散花楼便意识到此事非同小可,急忙派人去找川帮的“枪霸”范卓和巴盟的“猴王”奉振,向他们通风报信,并请教应当如何处理。 这两支势力都是蜀地土生土长的帮派,与独尊堡形成三足鼎立之势,却又密切合作,从无嫌隙,均同意仗着巴蜀天险死守,不肯参与中原腹地的争斗,一心等待明主出现。 因此,成都城里但凡发生杀人斗殴之事,各家帮众都要尽快通知帮主、堡主中的一人。他们自会公平决断,惩罚闹事者,为辖下的商铺或平民撑腰。 可惜的是,苏夜反应也是极快,绝对不想在楼里等着他们。虽说以她的身份,即使范、奉两人亲自过来,也得对她客客气气。但她手中扣有席应,是众所周知的魔门宗师。一个处理不好,就会给人以她与魔门合作的错觉。 一刻钟后,范卓率人来到散花楼,发觉西厢已然人去楼空。苏夜早已提着席应,用比边不负还快的速度溜走,溜向城中偏僻荒凉的小巷。 成都城人丁兴旺,规模宏大,想在这里觅地藏身,是件很容易的事。苏夜不便带他见徐子陵或石青璇,便秉持独来独往的原则,一路返回预先订好的僻静客店。她确认无人跟踪,才以独门手法解开席应穴道,向他说出要求,要他用紫气天罗换取活命机会。 席应惊怒交加,嘴硬了好一阵,见她软硬不吃,也就逐渐松了口。可他魔功大成,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自然不会把秘籍带在身边。她想要现成的功法书册,根本不可能。 苏夜颇为意外,但并不心急,和他好声好气地扯皮,一改过去的凶悍,就好像半夜破门,不分青红皂白暴打边不负的人不是她一样。席应自然可以默写一份,却迟迟不能确认她的用意,更不知她信誉如何,很担心自己交出紫气天罗,下一刻就成了她刀下亡魂,始终犹豫不决。 而苏夜又不能直接告诉他,一心要杀他,报岳山灭门之仇的人是徐子陵和石青璇,只得尽量作出保证,许诺他将典籍写出之后,马上放他走人。 转眼间已到下半夜,席应仍不肯爽快答应。苏夜不由开始考虑,要不要痛施辣手,像折磨左游仙一样折磨他。 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房外传来细微轻响,似乎衣料相互摩擦,兼有顶尖高手微不可闻的吐息声。此外,心跳声、脉搏声一样不缺,只是细小到难以辨认,与常人大为不同。 来人倘若一心隐藏行踪,发出的声音会比眼下更小。这硬钢仅是那人平时走路的声响,并未刻意隐瞒。也就是说,来人不希望苏夜把他误认为敌手,于是不加掩饰,打消她的敌意。 苏夜一听声音,即刻明白了对方的用意,所以只皱了皱眉,并未生出戒心。她侧耳细听,只听呼吸声响了几下,离这间客房越来越近。忽然之间,关住的房门轻轻摇晃,自行震脱门闩。门板缓缓向外拉开,现出门外曲线玲珑的曼妙身影。 一身白衣的婠婠飘进客房,体态飘逸若仙,脸上带着神秘微笑。她双眸乌然生光,满头青丝不作修饰,自然地垂在肩上,在灯火下闪闪发亮,活像飘荡于午夜,秉月光而生的精灵。 她居然孤身前来,身后空无一人,未带任何后援,神色却平静自若,仿佛信心十足,知道苏夜不会无故伤害她。 席应露出惊愕神情,不明白她怎会在此时现身。苏夜则毫不惊讶,叹了口气,笑道:“果然是你。婠大小姐好大的兴致,亲自赶来拯救贵派朋友。” 婠婠幽怨地看了她一眼,又望向愕然不解的席应,檀口微张道:“除了师尊和奴家,阴癸派中,似乎没有乐意与你说话的人哩。” 她飘进客房之后,空气里便涌动一丝沁人心脾的幽香,令人深深沉醉。席应明知自己尚未脱险,仍然忍耐不住,以奇异的目光打量着她,显然对她很感兴趣。 苏夜指向另外一张木椅指,淡然道:“如果你有话要说,就请先坐下吧。我正在和席兄商量,希望他把紫气天罗重写一遍,交给我保管。” 婠婠嗤的一声,笑出声来,掩口娇笑道:“我知道,边师叔回去一说,我就知道了。你不必惊讶,本门有独特的追踪手段,我才追的着你们。” 席应微微动容,脱口而出道:“你们知道?” 婠婠对他态度尚属客气,却也没有太多尊重,如同对待安隆似的,侧过脑袋,很随意地道:“苏妹子有个小小的毛病,那就是喜爱翻阅圣门书籍,浏览圣门各派武学。中原圣门分支众多,却没多少人能逃过她的毒手。噢!她眼光高的出奇,普通人把武功白送给她,她也不要。至少得你或安隆这等人物,才能挑起她的兴趣。” 席应冷声道:“是么,我是否还要感激她瞧得起我?你既然知道我在这里,为何只独自前来。莫非你们勾结……” 婠婠仪态万千地摇头,果真走到木桌另一边,从容坐下,以右手支颐,保持着能够同时看见两个人的姿势,幽幽道:“你莫要胡思乱想,祝师绝不会与外人勾结,坑陷圣门同伴。怎奈我们与苏妹子打过几次交道,没能占到半点便宜,只好知难而退,希望她不要把我当作眼中钉,处处为难。” 她脸容掩映在灯火之后,美的令人喘不过气,与坐在旁边的苏夜交映生辉。席应面对这两张人比花娇的脸庞,却提不起欣赏的力气。他一听就知道,婠婠正在变相通知他,阴癸派对他眼下的窘境无能为力。 就在此时,婠婠目光流转,瞥向苏夜,微笑道:“妹子可以放心了吧。奴家这次过来,其实是为了替你作说客,也好让席天君不致吃亏。” 席应深吸一口气,冷冷问:“你究竟什么意思?” 婠婠香肩一耸,柔声道:“意思就是,奴家打不过苏妹子,所以爱莫能助。你也不用觉得丢脸,圣门榜上有数高手,有一半人见识过她的能耐,被迫交出师门武学。依奴家看,你不如乖乖认输,写出紫气天罗心法算了。她在这些事上,向来一言九鼎,也从未将这些武功外传。你若不信,什么安隆呀、左游仙呀,都可做你的证人。” 她口气轻描淡写,以阴后传人身份,直率地劝说席应从命。这番说辞看似荒唐,其实是最佳选择,既当面卖苏夜人情,又尽可能保证阴癸派盟友的安全。 然而,她的话落在席应耳中,无疑晴天霹雳。邪派八大高手的名单为外人所排,虽难以服众,却也表示出外人心中,魔门宗师的地位,排行并无错误。此时婠婠告知他,两道六派对苏夜束手无策,任她不知从何处弄到消息,不请自来地上门抢夺,当然让他难以相信。 他与婠婠谈了半天,才发觉自己并未弄错,最好的方法确实是交出秘籍,然后自认倒霉,安静地离开。与此同时,苏夜也表现出极大耐心,说他用多长时间都行,什么时候写完,什么时候走人,如果永远写不完,那就永远别想获得自由。 真正性情高傲,对威逼利诱不屑一顾的魔门宗师,榜上其实只有前三人,并不包括席应。无论以何种标准判断,他都不是铁骨铮铮之人。 在婠婠作出明确表示后,他终于彻底松口,提笔研墨,开始在纸上书写紫气天罗的行功法理。 他们折腾许久,尘埃落定时,天际恰好微露曦光,云边带着清晨特有的色泽,泛出橙红、橙黄等光彩。席应自然无需睡眠,且希望尽早完成这桩倒霉催的任务,只一言不发伏案书写,不再理会旁边的两人,更不理会天色如何。 苏夜凝视婠婠,只见她忽地抿嘴一笑,指指隔壁厢房道:“那间房里没有人住。我们到那边说话,不要打扰人家。” 她以“不打扰”为幌子,实际只想避开席应,和苏夜单独谈谈。苏夜同样不奇怪,无视给席应提供逃脱机会的可能,随婠婠走出这间客房,又走进旁边的空房。 婠婠仿佛不知道客店中还有其他人,毫不担心被人撞见,自然的就像走进阴癸派地盘。进门后,她主动走向屋内的简陋桌椅,轻盈地坐在椅上,悠然道:“妹子一定明白,我并非为席应而来。” 一进这间屋子,她的声音就低沉了许多,并且刻意收音,将声音向她自身方向收敛,绝对不会传至客房四壁,也免去被外人窃听之虞。即便席应就在一墙之隔,也绝无可能听清她的言辞。 苏夜略一点头,答道:“我知道,你根本不必过来。我若要杀席应,以后有的是机会,何必毁约杀他。” 婠婠浅笑道:“让我们言归正传。你在洛阳时,曾向师尊提出一个提议,愿意与她联手,共同对付石之轩,直到杀死他为止。这件事,还算数不算?” 苏夜以“果然如此”的笑容回应她,再次点头道:“算,但你不要忘了,我对你们亦有要求。” 婠婠蹙眉半晌,眸中首次射出忧伤的光芒,幽幽叹道:“师尊绝不肯以天魔诀为交换条件,换取你的帮助。圣门一直有着规矩,不得向外人泄露门中事务,更不可以外传圣门武学,否则以叛离圣门论,人人得而诛之。” 她会提起这件事,也在苏夜意料之中。若非如此,她何必选择无人之地交谈?不过,谈话时机比她想象中更早。在她心里,至少要等开启杨公宝库,取得邪帝舍利之后,才会出现今日这场谈话。 苏夜笑道:“你连夜过来找我,总不会是想告诉我圣门的规矩?何况,所谓的规矩,只是针对常人而言。假使石之轩鬼迷心窍,非把两派武学传给魔门之外的人,又有谁敢找他麻烦?” 婠婠樱唇一撇,似笑非笑道:“你在这个时候提石之轩,是要吓奴家吗?” 苏夜道:“并非如此,只是顺带一提而已。听你的说法,你走这一趟,并非奉阴后之命?” 婠婠神情忽地变的十分严肃,正色道:“不错,师尊可不知道今天这回事。是我婠婠来找你,和你商量对付石之轩的问题。如果……如果你真的履行承诺,并且成功得手,我愿意私下将天魔诀借给你,供你誊抄。” 第二百零八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元精外泄之初,就对苏夜造成了很大影响,让她甚至无法思考自身处境。如果有旁人在石室的话,会发现她只是像中了定身术,呆如木鸡地站在原地,保持着伸手托起舍利的姿势。她本人,抑或舍利,都没有一丝一毫的移动,如同泥雕木塑。 和氏璧释放灵气,会根据目标的真气性质,产生不同力量。但追根究底,灵气本身非常纯净,不致伤害人体。外人受害,只是因为灵气去势汹汹,使得经脉难以容纳。 舍利中的东西并非灵气,而是令任何人都很忌惮的庞大杂气。 它来自魔门功法,性质也与魔功相同,极其容易诱使主人产生幻觉,使他们接触元精时,脑子里诞生数不清的恐怖幻象。如此一来,这人的反应将十分特别,整个身体都因此而僵硬,也忘记了还可以运功抵御,任凭元精进入身体。 失败者能够甩开舍利,脱离幻象,已经算实力超卓了。大多数人会因为无力摆脱幻觉控制,直到倒地身亡,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总而言之,它也是遇上的目标越强,反应就越激烈的神奇物品。苏夜本能地反击寒气,意欲把舍利冲离掌心,导致元精进一步外泄,竟当场眼前一黑。 霎时间,她的意识仿佛与身体分离,身体还在石桌旁边,灵魂却去了另外一个地方。当吸收和氏璧时,在场五人相互照顾呼应,有余力援助较弱的人,全程意识始终清醒。但舍利更为复杂危险,就算是她,也难免在死气围攻下,觉得自己落进无边海洋中,正在沉向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深渊。 其实她没有沉进深海的经验,也不知道感觉究竟相不相似。不过,如果不是深海,那就是黑洞了,也不见得多么美妙。拿过往经历比较,就是被天魔场吸向发力中心,但严重性是天魔场的千百倍。若她不迅速挣脱出来,下场绝对不会比过去的失败者更好。 火折仍在石桌上燃烧,因为宝库只有透气口,很少出现流动的风,所以一直很稳定地燃烧着,一直烧到火绒燃尽为止。然而,在室内无风之时,苏夜身上衣裙竟无风自动。 她身体始终一动不动,裙摆却像是着了魔,轻微地摆动起来。随即衣服各处均一鼓一张,频率快慢不一,仿佛她无法控制自身内息。 衣裙飘动,舍利的明暗也在变幻。黄光不停跃动,一会儿亮度陡增数倍,一会儿又黯淡下去,被血红细纹重重覆盖。只凭这一点就可知道,双方之间的竞争相当激烈。而掀动她衣服的,并非她的内息,而是元精。 邪帝舍利也许没有活物的竞争之心,但特性决定了它的本质,失控时,杀伤力将超过绝大多数武林高手。 元精向外狂涌,杂气也外涌不止,无形中绕成漩涡形状。苏夜运功反击,那股冰冷感觉立刻沿原路退回。可惜事情不会如此简单,它退回之际,瞬间引发舍利内部的转变。内部空间随元精力量而改变,也变成了一个庞大无匹的漩涡,一下子由外涌转换为内吸,意欲吸走她体-内真气。 历代邪帝武功有差异,元精也存在些微不同。这些不同本来可以忽略不计,因为都是人的真元。但他们不是专门储存元精的专业人士,将元精注入舍利时,难免带入一些性质不一的真气。真气被舍利无差别接纳,一存进去,就是长达数十年数百年的沉睡。过程中,元精真气全部混合在一起,成为极端难以分化的可怖力量。 就这么一瞬间,苏夜化身为被桃谷六仙胡乱治疗的令狐冲,先承受邪气冲击,再遭到舍利反向吸附。与此同时,她脑中幻象始终未能消失,不仅环境漆黑幽深,而且异声大作,仿佛万千厉鬼一起尖啸,威力远在祝玉妍的天魔音之上。 所幸她定力极深,即使事出仓促,也未忽视右手处的危险感觉,当即凝神聚气,尽力将急于外泄的真气收回丹田,聚拢成静坐时的气团模样。气团一凝结,黑暗中便显出丝丝微光,泛出光线特有的微白,如同击退黑夜的灯火。 她这样做的时候,舍利元精竟就坡下驴,借势急冲回她右臂经脉,瞬间蔓延至全身上下,将她裹在如冰似雪的阴冷寒气中。她的确成功防护了自己,却因此陷入更深的窘境。 邪帝舍利的本质就是它展现出来的模样,用手去拿它,什么都不会发生,一接触真气,立刻一发而不可收拾。在原有情节里,寇仲受赵德言欺骗,以井中月挑起舍利,用真气接触到它,得到相同结果。幸亏徐子陵一掌击飞舍利,才免去他被舍利杀死的悲剧结局。苏夜并未找人共同进入宝库,就只能独自承担偌大风险。 元精流遍她全身,她也有直面舍利核心的感觉。那是一道不断流转的巨大漩涡,力量强的吓人,只要她意志稍有放松,就会被它拉扯过去,迷失在无边黑暗当中。 如果她的五感能够实体化,那么衣服早就结了冰,身边也该产生重重黑雾。但是,她外表仍然没有太大异常,甚至神情都没改变,目光也没从舍利上移开。她的皮肤温度如常,呼吸则飞速停止,转为纯粹的胎息。 那感觉实在很不愉快,邪异绝伦,冰寒刺骨,仿佛能够冻结经脉。它先经手臂流到肩膀,又沿肩膀下行,一路涌入丹田,却在接触丹田气海的一刻,像是撞上了高高竖起的巨墙,前冲势头被硬生生遏制,未能直接冲破气海,让她死于非命。 当元精受到阻挡时,通常会自动回流至舍利之内,等持有者想扔掉舍利,再重新涌出。苏夜不等它履行这个规律,就猛然撤去高墙,反其道而行之,刻意将其吸进丹田,以先天真气裹住元精,改变它的性质,与自身元精融合。 先天真气已不再流淌于她的奇经八脉中,悉数返回丹田,由黄庭至金炉,再从金炉落下生死窍,在膻中穴中被压缩成气团。直至迎上元精,这个气团才开始发生改变。 真气流动并不流畅,缓慢而滞重,但从未有一瞬停顿。苏夜表情平淡如昔日,实际正在竭尽平生之能,一边抵挡大量元精冲击气海,一边进行精微细致的调整,丝毫不停地将已进入的那部分吸收转化。 先天真气抵挡元精的同时,传出的仍是吸附之力,有效阻止它们返回舍利。自她融合元精以来,无论元精还是杂气,还是背后控制能量的舍利,感应到她的吸附,就不再原路折返,反倒按照她所控制的速度,不快不慢地抵达丹田。 苏夜控制的非常吃力,却全然感觉不到困难。这一方面是因为她无暇对付幻象,致使脑中始终乱象丛生。幻觉时强时弱,混淆了正常感官。另一方面,她全神贯注于对付舍利,根本不知外界发生何事,也因此忘记了自身感觉,进入道家推崇的无人无我,忘内忘外的境界。 地底四库中,依旧静悄悄的绝无声息。除了秘道墙上的夜明珠,只有火折和舍利在发光。就算有异常声响,苏夜也觉察不到。她之前还在想,邪帝舍利与和氏璧究竟有何共同之处,为什么不能进入玉佩,这时早把问题抛到了九霄云外,一心与这件魔门圣物进行涉及真元的较量。 前有和氏璧,后有邪帝舍利,两者都对她大有好处。她倒不是必需它们不可,但在与它们打交道的过程中,她得以超越世俗限制,碰触世间难得一见的特殊存在。和氏璧之天地灵气,舍利之邪帝元精,无不如此。正常情况下,凡人绝无可能有如此危险,又如此惊天动地的经历。 它们既增强她的个人实力,又让她亲身接触无数幻境。两者结合后,更是大幅度提升了她真元的充沛旺盛。气团吸收元精,在丹田转一圈,流回原处,形态便壮大一点儿,轮廓也更加清晰。这至少能节省她十年以上的时间,不必再找两个副本世界,猫起来苦修十年。 火折烧着烧着,终于到了生命尽头,冒出一缕黑烟,旋即熄灭。由于苏夜没有点燃石室内的墙灯,四周变成真正的黑暗,只有舍利还在顽强地发光,却越来越暗,好像难以为继。 火焰熄灭过后,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舍利终于耗尽了最后一点元精,变回普通的半透明黄晶体。它内部,细纹数量大为减少,不再交织成血红云雾,仅是横一条,竖一条,残存在中心部位。 苏夜也于同时挪动了一下,长长吁了口气,将目光从舍利上移开。 她还活着,也成功了,就算花费了很长时间,也是成功了。她清醒过来的时候,不由体悟到石之轩对舍利志在必得的决心。不死印法发源于天魔策,想必比先天功更适合元精。他当然了解吸取元精的危险,却和她一样,不愿错过这份从天而降的馅饼。 她很难用言语形容方才的危险。自始而终,她都像活在深海漩涡或黑洞中,只能全力守住灵台的一点清明,击退无处不在的巨力。一旦她灵台失守,内息涣散,元精就会以燎原之火的架势,将她自内而外地吞噬殆尽。 直至舍利清空,她那团近似内丹的真气才再度松散开来。它太极图一般,在丹田内流动着,慢慢涌向它应在的位置,重新开始循环大小周天。也是到这个时候,她才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探手到石桌下方,摸出预存在那里的火折,点燃了离她最近的一盏灯。 不知为什么,她身体非常疲乏,犹如长途奔跑后的脱力。她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这样的疲倦了,一时间居然有点怀念。但她恢复行动能力后,疲乏感也在急速消退,不过十几秒钟,又恢复到平时精神奕奕,举重若轻的正常感觉。 她点完壁灯,才重新拿起舍利,看了看它现在的样子。舍利本身形状并无变化,只是不再拥有冰冷气息,也不再给人以邪异感觉。它的触感也没有改变,依然软硬难辨,表现出它有别于其他黄晶的独特性质。 沈落雁将和氏璧的尸体交给了师妃暄,应该已经入土为安,舍利却还好端端地活着。很难说是元精不如天地灵气,还是它本身硬度超过和氏璧。无论如何,这件宝贝安然无恙,终归令人愉快。 苏夜抱着最后一点希望,连续尝试几次,确认无法把排空的舍利装进玉佩,于是彻底死了心。她很少碰到能看进眼的东西,舍利正好是其中一件。但现实就是这样讽刺,她真正在意的东西不能被带回现实世界,能带回去的却总可找到替代品。 她把舍利在手中抛了几下,心想寇仲既然拿走了假的和氏璧,那么可以将真的舍利送给徐子陵。元精固然被她吸收殆尽,舍利自身的神奇性质仍在。说不定过一段时间,徐子陵可以找到它的其他用途。 就在此时,距离这座正库相当远的地方,忽地传来细微响声。 第二百零九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杨公宝库机关陆续移动,陷阱陆续运作,更有石门、活壁陆续反转开启,露出隐藏极深的新秘道,必然把摩擦时发出的响声送上地面。 虽说她开动主控室枢纽,各处机关又重新降下,但陷阱中的箭矢尖刺等已散落一地,石块挪动的痕迹也清晰可见。技术高超的工匠来到附近,可以借助众多痕迹,看出端倪,并找出秘道入口所在。 据苏夜所知,无漏寺和西寄园都有专人看守,而他们也未对跃马桥死心,时常派人观望。因此,响声惊动他人,已成必然之事。如今过了这么久,地上总算有人找到一个入口,很可能已经摸进了假库,正在搜索真库入口。他们来自西南方向,离位于北部的正库还很远,由于地底非常安静,才让她听到了异响。 像是这种地底暗道,工匠也必然随行,那么少则几个时辰,多则几天,来人总能找到他们想找的东西。不过,他们应当无法破解进入正库的秘道,也无法取得正库中的数千件精致兵器。至于副库中大量物资,本身就不可能在不惊动李阀的情况下运走,现世与否都没关系。 苏夜当然不会主动撤掉机关,在来人面前现身,吓他们一跳什么的。她希望散播舍利的消息,却不希望被人知道是她拿到了舍利。进一步说,她根本不想泄露行踪,让人知道她正在长安。她想要暗中寻找赵德言,而非人家暗中观察她。 赵德言身为汉人,能够坐上东|突厥国师之位,操纵东|突厥局势,可想而知城府深沉,具备很深的才智权谋,不同于安隆、尤鸟倦等人。他来到长安,同样是一次秘密行动,当然和她一样,不愿将行踪泄露于外。倘若他知道舍利被她取走,应该会先向人确认她的能耐,再决定是否正式现身争夺。 然而,此人衡量过后,还愿不愿意当出头鸟,是她无法预料的事情。若他突发奇想,决定先和中原魔门联手,联络祝玉妍等人,共同前来夺宝,那还好说。万一他潜伏在暗处,坐等别人叫阵死磕,自己坐收渔翁之利,那么她未必能够找到击败他的机会。 他是魔相宗宗主,武功亦出神入化,精擅“百变菱枪”,还练成一门名叫“夺魂十八爪”的神功。值得一提的是,他曾收跋锋寒的前女友芭黛儿为徒,传授她追踪之术,让她有能力追杀跋锋寒。同时,他还刻意栽培师弟梁师都,令其趁隋亡之时,在中原割据一方。 正因这层关系,刘武周、梁师都两人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索性依附于突厥,抗拒李唐攻势。 苏夜一直很清楚,她不见得能够弄到魔相宗的武学。赵德言身份比常人尊贵,性格冷酷高傲,似乎不是可以强行压伏的人物。如果她索取秘籍失败,倒是可以打梁师都与芭黛儿的主意。横竖他们与赵德言同出一派,也算是魔相宗门人。 她既然做好失败打算,就一心创造与赵德言单独见面的机会。他为突厥入侵中原而来,又关注邪帝舍利,那么定不会放过和舍利有关的消息,也不会大意到在长安孤立无援。如果她没记错,他一面以国师身份,在中原兴风作浪,合纵连横,参与争夺舍利,又暗中勾结石之轩,想要完成让魔门一统天下的心愿。 苏夜得悉赵德言进入中原后,屡次听到他的消息,甚至知道突厥军在他的授意下,支援梁师都,却从未见过他本人。这次她能确认他就在长安,还是通过侯希白得知的。但侯希白也无力确认,现在赵德言与石之轩是否还有私下的计划。 她情知自己在宝库耽误了很久,听了听那些细微声响,发觉它们并无静止的意思,知道不是误听。他们几乎不可能找到这里,但城外没有接应的人手,无法运出兵器,她自然也不必在此地多留。 在降下机关后,宝库的东北部分与西南部分已经隔开。石壁再度上升,把它们分成两个独立空间。她可以径直出城,也可以从永安渠的入口游出去,均不会惊动位于相反方向的来客。出城无疑最为保险,但她不想就此离开,因而仍然选了后者。 但她离开之前,首先前往那条通往城外的秘道,从秘道侧面的小石室中,找到八个大小不一的桃木箱子。这显然是为方便杨素逃离长安的布置,所以箱中装满了珍奇宝物和锋锐神兵,以及朴素无华的平民衣物、鲁妙子亲手制作的两张面具。 鲁妙子并未提起这个布置,也不知道是杨素主动请他制作的面具,还是他接下这么一个大工程,挣了不少钱,于是给对方提供面具礼包。不管怎么说,如果说其他东西适合军队使用,那么这八个箱子就是逃亡的无价之宝。谁拥有了它们,即使隐姓埋名,也能保证一生衣食无忧。 箱子是苏夜带走的唯一物品,被她一个个放进玉佩。然后她也顾不得那么多,随手拿出一件衣服,撕开一块布料,包住邪帝舍利,又将它塞到袖子里,才转到另外的秘道,经由水路,自河中的隐秘出口离开宝库。 永安渠附近倒是没有多少人,无人看见她突然出水。她最担心的,一冒头就看见石之轩的情况更是没有发生。倘若行人接近这一区域,她隔着数十丈就能听见他们呼吸,足以尽早避开。她再迟上片刻,李阀就可能派军队搜索河道,寻找这一带的秘密。 侯希白人正在长安,恰巧住在永安渠附近。但苏夜为了方便,另外租下房屋,独自一人住在那里。 如今舍利中空空荡荡,已无邪帝元精,即便真被他人抢走,也没什么好担心的。祝玉妍若听到这个消息,肯定极为失望。可舍利本来就不是阴癸派之物,她也没有任何损失。 双龙之所以要冒险入库获取舍利,并与赵德言联系,仅是因为赵德言棋高一着,抓走他们的知交雷九指,并施下“七针制神”的酷刑,逼迫他们用舍利换解针方法。双龙武功尚未大成,在魔门宗主面前处于弱势,所以赵德言敢用放松的姿态面对他们。 此一时彼一时。迄今寇仲已和宋阀正式建立合作关系。宋阀山城愿意做他的后盾,为他提供人马与资源,包括宋缺在中原的声名,而他自己,就是那个替宋缺打天下的人。 他的性格、为人,甚至武学风格,都比身为宋阀公子的宋师道更加合适。更何况他追求宋玉致长达数年,惹得宋玉致对他动了真情,从实质上代替了昔日李天凡的地位。 宋缺曾在李阀亲信中伏下密探,降于李唐的隋朝旧臣里,就有着受宋阀之命,刻意效忠李渊的人。正因如此,宋阀隔三差五,就能得到来自长安的情报,亦乐意分享给寇仲。 苏夜从他们那里得到的消息,和她预计中不太相同。但她连续折腾几年,为的就是“不大相同”,所以只注重各方之间的关系,顶多把记忆作为参考,并无意按照剧情发展。 由于刘、梁等人屡次南下,都被秦王李世民击退,赵德言一直极为重视他,动了杀他之心。但李世民本身武功不弱,身边常有天策府中高手随行,又得到师妃暄及净念禅院高人保护,想要杀死他,难度比得上杀死师妃暄本人。 赵德言见难以得手,遂从李阀其他弱点下手,决意分化他们,让李世民疲于应付。 王世充兵败洛阳,被迫选择类似李密的道路,投向李阀,也未将董淑妮嫁给李渊来换取盟友地位。但白清儿却离开襄阳,按照阴癸派吩咐,结识李渊并成为其宠妃,伺机而动。 赵德言并无可以伏在李渊身边的棋子,只想分化李渊的三个儿子。自从师妃暄选中李世民后,李渊长子李建成十分嫉恨,大肆培养忠于自己的势力,与李世民分庭抗礼。李元吉亦倾向于李建成,与李世民关系恶劣,造成李世民独对兄弟两人的局面。 在这种乱象中,李渊身为阀主与父亲,在两子间犹豫不决,激化了他们的矛盾。赵德言得知这一事实后,决定支持李建成,对抗李世民。不管用什么手段,只要能够杀死李世民,李阀就失去了最为雄才大略的继承人。即便李建成继续征讨梁师都,压力也比之前小多了。 正如阴癸派希望林士宏席卷江南,赵德言也希望梁师都占据关中,取李唐而代之。由于瓦岗军正在湖南一带,南下夹击江淮军,与突厥像个两地,暂时没有引起他的重视。 这样一看,赵德言支持李建成,似乎也是相当明智的选择,不论失败成功,都不会损失他的利益。 苏夜对此态度相当明确,那就是“关我鸟事”。以她的角度来看,李阀中已有韦怜香、白清儿、杨虚彦等人,就像一片被魔门浸透了的面包,再加一个赵德言,也没什么了不起。 她起初动过用舍利换取心法的心思,但想到赵德言发现舍利空了之后的反应,决定不费这个力气。而她之所以想要双龙同行,除分赃之外,也是想要他们充当诱饵,先把赵德言钓出藏身处,再现身挑战。但寇仲无法抽身,她也只能另想办法。 这个办法听起来很简单,可行度却很高,只是需要他人帮助而已。她对它很有信心,有把握达成目的,而且能够最大限度地减小她的麻烦。 倘若一切按计划进行,她明天就去找人,和对方商量赵德言之事。这一晚上,是她留给自己调和元精的时间。 然而,她万万没想到,意外来的竟比爱情还快。当她拐进小巷,迈进那间租下的房子时,心中已觉不对,再进去一看,果不其然,身穿宫样衣袍,脸垂轻纱的祝玉妍正坐在主屋的椅子上,冷冷盯着从外面进来的她。 第二百一十二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他这样说,无疑对满桌酒菜不感兴趣,把它当作布景。忽然之间,苏夜觉得自己变成了影视剧角色,就是那些叫完一桌好饭菜却从来不吃,等着在剧情中打翻它的人。 她不再纠结于客套话,很平和地道:“是的,在我手上。从此以后,你们大可不必再打寇仲与徐子陵的主意,因为你们要的东西已经不在原处。想要就来抢,或者提出我无法拒绝的条件。” 赵德言笑道:“什么是你无法拒绝的条件?” 苏夜道:“这很难说,你可以一个个尝试,等我给出答案。” 赵德言不再和她说笑,收起笑容,冷然道:“那天长安地下传出异动,我就知道宝库有变。但人人都知道,如果不谙道心种魔大-法的诀窍,即使拿到圣舍利,也无法吸收舍利元精。圣舍利对外人有害无益,只会让贪心之辈死得其所。可惜,尤鸟倦曾提到你,说你抄下了圣极宗典籍,也就是说,你有获取元精的能力。” 这句话一出口,苏夜立即感到一股绷紧的压力,比她进入大堂时更甚。 赵德言如此坦白,无非承认他做好了最坏准备,就是她吸完元精,遗下一个空空如也的舍利。既然如此,他还爽快地同意见面,必定有着其他打算。虽说他们两人尚无直接冲突,也没有产生直接冲突的条件,可魔门宗师做事,向来伏线千里,有时不必获得立竿见影的效果,只需有利于未来,便已足够。 她正要说话,却听赵德言继续道:“小姐可否拿出舍利,让我一观?” 这个时候,苏夜再次体会到在书房交谈的方便。她扫一眼这张巨大木桌,无可奈何地起身,走到赵德言身边,将舍利从袖中取出,道:“看吧。” 赵德言果然法眼如炬,一看之下,立即露出冷峻神情,缓缓道:“原来元精已成你囊中之物,阴癸派使者传来的口信中,并未提到这一点。” 苏夜笑道:“我没想过骗你,算你来的不凑巧吧。你既然接触过尤鸟倦,自然知道舍利的性质与厉害。只要外人用内力接触它,即便是最微小的内力流动,也能引起它剧烈反弹。到那一刻,我若非全力容纳庞大元精,就得当场身亡了。” 赵德言道:“你在如此之短的时间里,就通晓了道心种魔的本质?” 苏夜摇头道:“我从未练过其他武功,最多以其为参考,所以是只凭自己本事获取元精。诶,为什么你看上去有心事,难道还有什么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赵德言身高出众,坐在椅子上时,只比她矮了一点点。他微微抬眼,便可直视她的眼睛。此时,他眸中现出一点奇异的光芒,淡淡道:“小姐知道的事情还不够多吗?我要说的是,敝上已经许诺,将圣舍利作为武尊九十大寿的献礼,献给他老人家。” 赵德言去东-突厥找工作,而毕玄本身就是东-突厥至高无上的人物。两人若无交集,才叫见鬼。事实赵德言初入突厥时,就与毕玄交上了手,逼毕玄拿出压箱底的“炎阳奇功”才击败他。事后他得到毕玄青眼,地位也是一路飞涨。但他对毕玄如此尊重,居然称呼其为“老人家”,乃是苏夜没预料到的。 她吃惊地问道:“他已经九十岁了?” 赵德言不由一顿,没好气地道:“你以为呢?” 在苏夜潜意识里,*十岁的高手虽然不罕见,但外貌必须像鲁妙子、宁道奇或者晁公错那样,让人一看就知道他们是老人。她记忆中的毕玄,是个容貌体态均无可挑剔的、神祇般的存在,很难与老人扯上关系。直至赵德言说完,她才反应过来,明白毕玄理应就是这个年纪。 赵德言把他搬出来,无非是向她施加精神压力,看她会不会忌惮武尊的威名,产生呼吸停顿、脉搏加快等反应。 然而,苏夜问完之后,竟然向他莞尔一笑,毫不在意地道:“之前我曾碰上他的弟子,的确不同凡响。他们返回突厥时,替我带回了一句口信,请毕玄来中原观看长生诀,不知他接到这个口信没有,对这提议有没有兴趣?” 赵德言哑然,半晌方道:“你是说拓跋玉、淳于薇那批人?我和他们未能碰头,自然也不知道武尊的回答。” 毕玄为何知道《长生诀》现世,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态度。他对它兴趣浓厚,完全源于在武道方面的探索,不因外界因素而改变。苏夜料想他弟子被强硬拒绝后,他不会就此放弃,早晚要挑个时间进入中原。这时机对她相当重要,因为她需要时间全部消化元精。 元精不同于天地灵气,是他人炼出的真元,比灵气更难融合。这就是为什么她不趁着石之轩人在长安,立即着手筹备计划的原因。但赵德言都不知道,她也只能保持不知道的状态。 双方交谈期间,赵德言已经和祝玉妍般,看够了邪帝舍利。他沉思片刻,忽然道:“元精不复存在,舍利也失去价值,那么小姐来见赵德言,究竟有何用意?” 苏夜长袖一拂,收回舍利,坐到离他数步远的座椅上,问道:“舍利对你还有没有价值?” 赵德言终于冷笑出声,淡淡道:“如果一件空荡荡的舍利还有价值,我又何必跟尤鸟倦过不去?当然,它本身就是圣极宗至宝,若一代代传下去,对后代弟子有极大好处。” 苏夜微笑道:“可我看你只关心眼下,不像是会一心为后代弟子计的人。” 赵德言不置可否,答道:“这还要看小姐提出何种条件。倘若赵某请你吃顿晚饭,你就交出圣舍利,那我当然不会拒绝。武尊虽然对它有兴趣,但如小姐所言,只要你还活着,你们两位早晚有一天会见面,又何必急在一时?” 桌上饭菜仍在飘散香气,却已渐渐凉了。苏夜有点惋惜地看了看它们,笑问道:“什么叫做‘只要我还活着’?” 赵德言眼睛平时睁的只剩一条细缝,这时更像完全闭上了一般。他面无表情,以柔和的声音道:“如今小姐是中原举足轻重的人物,就连慈航静斋的师妃暄,也不愿惹恼你,从而束手缚脚,都不敢请出宁老道对付两名晚辈。” 苏夜道:“就算她请他出手,也不见得能够奈何他们。” 从那条几近闭合的缝隙中,她看到赵德言双眼精光四射,绝非外表那种心不在焉的模样。赵德言不知想起了什么,无声一笑,又补充道:“因此,我听过你的不少情报,有些来自圣门,有些来自李阀。我当然知道你的癖好,你似乎对那份榜单很感兴趣,务要按照榜单顺序,一一击败榜上高手。” 苏夜笑道:“这并不准确,其实只要击败就好了,不需要按照顺序。” 赵德言摇头,淡然道:“不管怎样,我很清楚小姐的来意。所谓圣帝舍利,不过是个幌子,小姐似已答应祝尊者,无论胜败如何,你都会手下留情,所以赵某依约而至。如今你人已到了,为何还在喋喋不休,何不直接出手?赵某说什么做什么,能够改变小姐的主意吗?” 赵德言练成绝技后,武功仍比祝玉妍稍逊半筹,只要是一对一的正面决战,必定输在她手上。她不奇怪他同意见面,却很奇怪他语气中的信心来自何处。 随着赵德言说话,那八名突厥武士已无声退后,退往靠近屏风的方向,将大堂中空地留给他们两人。苏夜又向他们扫视一眼,仍未看出任何人有资格插手他们的交手。至此,她心中已有成算,知道他确实早有布置,同样借着祝玉妍之力,让她在毫无援手的情况下见他。 这件事究竟是赵德言主导,还是另有主使者,并非她必须去思考的问题。赵德言看准她的需求,故意给她这个机会,那她自然要抓紧机会,抢在他后手出现前,完成此行目标。 醉月楼结构开阔敞亮,每夜都燃满灯烛,让楼上楼下一片雪亮。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架从上空吊下,外形有些类似于吊灯的巨大烛台,使客人晚上饮酒时,也能看的清清楚楚。 不知有意无意,这架烛台与木桌并不在同一条垂直线上,只以烛台左侧的红烛照映桌面。但这些烛火已经足够,照的碗碟阴影全无,愈发体现出菜肴的色香味俱全。 苏夜叹了口气,轻声道:“也许很多人希望看到这一战。” 赵德言莫测高深地笑道:“可惜他们看不到。” 刹那间,苏夜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即祝玉妍袖手不顾,任凭他们打生打死,或许不是她的本意,而是赵德言的要求。否则她本人不来,婠婠或阴癸派长老多半也要过来瞧瞧。赵德言此举,可以解释为不想在同道面前丢脸,也可以解释为不方便让阴后在场。 祝玉妍在魔门地位至高无上,能令她不方便的人与物都不多,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他这句话,更是一句语带双关的调侃,因为他吐出最后一个字时,搭在桌上的右手陡然发力。木桌被巨力一激,滑出一道诡异弧线,先骤然飞向半空,再垂直下落,向苏夜扑面盖脸地压下,恰恰遮住上空烛火。 木桌并不沉重,加上碗碟饭菜,不过数百斤重量。但它压下之时,桌身附着赵德言的盖世魔功,带上了千钧力道。每只瓷盘都变成能够致人死命的暗器,且收拢在桌面大小的空间中,令对手难以击破。 烛台不住摇摆,烛光陡然减弱,大堂也为之一暗。 苏夜料到他说动手就动手,而且出手就是绝技,绝对不会手下留情。实际上,现在已经没有敢对她手下留情的人。还好她有所准备,发觉桌面产生轻微颤动,立刻拔刀起身,握刀在手,向正上方平平挥出一刀。 凌厉刀气从刀尖吐出,刀芒暴涨数尺,桌上落下的东西被刀气沿直线割成两半,势如破竹,发出瓷器断裂特有的响声。之后刀气碰上木桌,去势不竭,将这张沉重木桌一分为二。 两截残骸承受不住急涌而上的劲风,再度飞起,恰好击中上方的大烛台。三者同时相碰,只听一声令人牙酸的声音,烛台也当场碎裂。十多只粗大红烛飞向四面,令大堂忽明忽暗,说不出的诡异。 烛台粉碎时,两道尾端尖利,形如枪头的钢链射到苏夜身边,分左右包抄向她。它们速度快到让人目不暇接,却毫无声响,正是赵德言平时使用的“百变菱枪”。 菱枪与天魔飘带异曲同工,也是可软可硬,可伸可缩,去时回时均无踪迹可循,变幻无穷,一看就是源于天魔策的万千变化。不过,天魔飘带看似两条,其实只是一条细长丝带。百变菱枪却确确实实是两条链子枪,只不过使用者非同小可,让它成为西域令人闻风丧胆的兵器。 刀锋流光飞舞,黑光破空而至,正好击中菱枪末端。左侧菱枪受赵德言操纵,以闪电般的速度,迅速绕至她后心,向前疾刺。枪尖不住晃动,幻出无数枪影,但每道影子仅有一个朝向,那就是她背心要穴。 菱枪固然不如天魔带柔软自如,但因为赵德言比婠婠老练,在灵动方面有过之而无不及,功力更是胜过了婠婠,务要让她进退不得。 右边菱枪碰上夜刀,脆响连声,旋即弹了开去。与此同时,苏夜空着的左手五指并拢,以掌缘劈向钢链,劈中的一刻,逼近她的尖锋被钢链带动,晃了一晃,身不由己地滑向另一方向,从她身侧擦了过去。 第二百一十三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赵德言面不改色,瞬间松开右手,急速欺近苏夜前方。 右边菱枪不再被他握在手里,却像有着生命,自动自发地向后收缩,退回到他宽大的衣袖中。菱枪末端方才入袖,他右手已是五指箕张,似爪非爪,似掌非掌,迎面拍向苏夜面门,浑然不管从旁边逼来的夜刀。 这正是归魂十八爪的起手式,“朱雀拒尸”。此招快慢不定,拙中见巧,看似平平无奇地一抓,却在临近敌人时,陡然变为凌厉慑人的惊人绝招。不管敌人如何反应,他都可用十八爪的后着变化应对。 这一爪凝结着他毕生之力,凌空抓下后,空气急剧压缩成一团,形成无质圆球。气团就这样迎向苏夜正脸,并在她脸前轰然爆开。 劲风狂扫而出,扫过地上未曾熄灭的红烛。烛火本就奄奄一息,被风扫过,立刻完全熄灭。两人身畔数丈之地,已没有一根亮着的蜡烛,如同招式吸收了光线,让那个地方突然暗了下来。由于二楼栏杆处挂着灯笼,屏风外侧也有灯光,大堂并非漆黑一片,只是比之前昏暗了很多。 赵德言全身功力都凝在右手上,留在外面的菱枪登时软垂,又被刀锋扫开。 苏夜顾不得这条链枪,在他一爪抓下时,收刀连消带打,以免刺中他一刀,自己也落得个满脸开花的窘境。 刀势凌空拔起,峻拔如险峰,是她防守时常用的卦象。然则邪帝元精未曾完全融为一体,致使刀气里还带着阴寒之意,给人以邪恶无情的感觉,与平时大相径庭。赵德言隔着半尺,虚抓夜刀刀锋,活像空手抓上了刀刃。 那感觉绝对不算美妙。无论他右手怎样变化,都难以控制这柄漆黑短刀,反而被对方真气借势猛冲,险些步上菱枪后尘,被她一击震开。 两人交手之际,脚下仍在不停移动,用玄奇奥妙的步法,在有限空间中不断改换方位,寻找对手破绽。所过之处,地面杂物无法保持静止,纷纷向外移动,就像被无形的手挪动了。 一招未尽,左菱枪也于眨眼间收回。赵德言彻底抛弃兵器,改用本门绝技。他双手同时抬起,从起手式变成第一式“玄武悲泣”。由于玄武为水象,不过一呼一吸,这双手爪就带上了瀑布飞落而下,湍流激流鸣响的意态,凌厉之余,满是天然意象,竟与先天功颇为相似。 直到这个时候,苏夜才有机会正式领教归魂十八爪。一时间,她难以摸清这套奇功的真谛,只好见招拆招。但她心中明白,赵德言能坐稳国师的位子,有一半是靠着武学修为。单看玄武悲泣之招,就知道赵德言在其中下的苦功,以及他招意相合的宗师境界。 如果他只用真气模拟天地间的变化,那还没什么奇怪,毕竟每位宗师都有此经验。但他双手分成两种势道,左手缓而右手急,一如静水深流,一如飞瀑流泉。两者毫不相干,又隐约有着联系,令人手忙脚乱,不知该先挡哪一招。 十八爪的变幻莫测,就从这一招开始,一直推演到最为凌厉的“青龙嫉主”。到最后一招时,招式力量惊天动地,如同从水中直升苍穹的无形巨龙,强劲到无法抵御的地步。如果对手退的不够快,将被这一式击的四分五裂。就连祝玉妍应对此招时,也不敢肆无忌惮地正面接下。 然而,赵德言仅仅变到第八式,就觉得夜刀正在发生变化。从表面上看,刀光仍然矫然飘逸,带出曲线般的黑光,自四面八方涌向他。但刀上力道,还有刀势给人精神带来的感觉,都与之前截然不同。 苏夜就像故意和他作对,特意根据玄武悲泣的特质,由土象转为水象。到了此时,她已不留痕迹地切进爪风之间。刀势虽然精妙细腻,却一刻比一刻沉重。劲气冰寒透骨,组成一个无底深潭,任赵德言竭力猛攻,仍难以在潭水中搅起惊天风浪。 更多时候,刀爪一碰,就像被人掷入潭水的一枚石子,轻响一声便沉了下去。 赵德言纵横西域若许年,从未见过这种奇景。他神情极为严肃,意识到碰上生平仅见的强敌,却已脱身不得。当他手上变到第九式时,深潭蓦地转动起来,与天魔气场十分相似,依靠真气向下方流动,形成一个硕大无匹、深不见底的巨大漩涡。 只不过,天魔场将对手往自己身边硬扯,这道气漩却只是气漩,试图将他卷入漩涡中心,迎来没顶之灾。赵德言不知自己深陷漩涡之后,要花多少力气才能冲出去,却绝对不想亲身试一试。 同时,苏夜也像是故意向他炫技,尽力控制刀劲,向下旋转的只有刀锋正中的一小块区域。夜刀划过其他地方时,仍然轻盈流动,如若一道活水。水流与水流相连,变为滔滔长江。别人觉得江水湍急,其实只是因为汹涌澎湃的波涛,而任何惊涛骇浪,都由水组成。 这正是赵德言的感觉。 气漩成形,令他终于霍然惊觉,发现短短一段时间,自己竟已深陷冰冷江水之中。这感觉一半来自森寒刀气,一半来自苏夜的精神压迫。不管两者孰重孰轻,他都已在无意识时陷入险境。 尽管处境堪忧,赵德言亦不惊不惧,反而进一步加强攻势。他本以为,自己有机会用完归魂十八爪,看到对方在绝招下举步维艰。但事到临头,他才发现两者地位颠倒。 苏夜仗着舍利元精之助,实力比过去更进一层。刀气中带着阴气,更是混淆了他的感官,使他总觉得自己在和同门交手。 身影迅如星火地交错起落。赵德言一步未退,于险中求胜,迎合苏夜意愿,朝着气漩方向踏出一步。至此为止,夜刀正连续穿插于他双手之间,几次险些刺中他臂上肌肤,待他向前移动,更是一寸短一寸险,变招愈来愈快。 但赵德言冒险前行,好歹物有所值。片刻过去,他找准了刀势巅峰之后,突然衰落的一刻,双手齐齐收回胸口。 到了这种时候,他依然气定神闲,收回的双手向内一拢,作出尽蓄全身功力的姿势,随即缠卷而出。 两人动手时间不长,却已隐约分出高下。“青龙嫉主”招出过后,若不能凭庞然巨力迫退苏夜,扭转局势,就会成为赵德言一败涂地的开端,因为他自身气势同样提升至极点,难以为继,只有衰落一途。 他当然不是没有败过,时至今日,他仍无信心作毕玄的对手。因此他确实很好奇,除毕玄之外,别人还有什么方法克制他最为厉害的一招。 澎湃巨力以排山倒海的架势,从他依旧合拢的双手上席卷而出,隐现飞龙在天的恐怖气势,又像一场凭空而生的小型龙卷风,让人觉得自己身在其中的话,一定会无法抵抗,被巨力卷上天空,再重重摔落。 此招厉害之处,倒不在于凌厉无匹的力量,而在到这个时候,赵德言手爪仍在移动变幻,做出精细操控,让巨力无所不在,笼罩着他所指向的空间。无论苏夜怎样变招,只要她不能抛下一切,抽身飞退,就难免被这股力道当面撞击。 这还不是赵德言最终的后手。他以宗主之尊,国师之贵,贸然赶赴一个胜败未知的约定,必然已经做好了完全准备。青龙嫉主出现,其实也是他和他人约定的信号,即他无力取胜或平手,必须要人帮忙。 苏夜丹田中,真元形状在不停发生改变。赵德言无时无刻不在操纵体-内真气,她也一样。 她必须忘记自己身处何方,面对何人,甚至这一招何等狂猛激烈。她若不能看透敌人劲气的来龙去脉,却选择正面硬接,那么即便击退赵德言,也得付出自身受伤的惨重代价。 当然,她可以采用祝玉妍的应对方式,飘然后退,避开扑面劲风,再伺机反击。但她动手以来,心境澄明安定,已预料到接下来要出现的变故。她一定要借此机会,彻底让赵德言受伤认输,否则今天会白跑一趟。 赵德言双眼猛地睁大,一改过去眯缝在一起的模样。他给人的印象并未因此改变,却由目光流露出惊愕之意,仿佛当年看到炎阳奇功出手。 巨力如他所想,轰击在漩涡正中,不负所望地发出巨响,击散不住流动的气漩。可是,气漩并未如他所愿,化作片片柳叶般的零碎气劲,消散于铺天盖地的劲风之中。粉碎了的气劲竟被夜刀吸引,纷纷向刀身回流过去,最后就像一堆具有粘性的东西,争先恐后地粘在刀上。 这变化快到极点,使得赵德言只能勉强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在他明白的下一秒,夜刀形态似乎产生了极大改变,也让他意识到,自己精神已然受到对方影响。 他曾尝过天魔音的厉害,但刀出无声,刀锋带来的幻觉居然更加真实。在这个时候,他无法辨清心志何时发生动摇,回想起来,应该就是在看到夜刀之时,感受到那股沛然莫能御的压力。 乾坤两卦为八卦之本,为阴阳之力作用后,率先出现的卦象。它们相辅相成,无法被她单独推演出来。倘若悟性不够,真元不够充沛,对天地万物的体验不够详细真实,那么修炼者在静室中闭关到地老天荒,也难以练到最后一步。 苏夜不知花了多少力气,才在吸收舍利元精后,盲人摸象似的,暂时摸到了这两卦的大概模样。讽刺的是,她正好达到无人无我的灵空境界,全然不曾因它而喜悦,就连表情都很平和,如同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她从未想过,居然会在这样的时候,面对这样的对手,达到她为之努力了数十年的成就。 她面容平静,赵德言却无力描述内心感受。他方才觉得自己身陷江水,眼下的感觉竟然更清晰,更令人感到恐怖。不知从何时开始,他的人已脱离区区醉月楼,只觉双脚踏进了另外一个空间,由苏夜自行操纵的空间。 青龙嫉主出现后,产生浩然巨力,却在碰上夜刀时悄然消散,就像从未存在过。倘若他未受精神影响,应当明白这是苏夜利用气劲流动的轨迹,于瞬间卸开劲风,并借机将力量弹回。 这个应对确实玄之又玄,非常惊人,却不是不可解释。奈何赵德言一时难以弄清其中奥妙,眼睁睁看着自身劲气激射而回,兀自试图理解其中道理。 他内息正在从周天顶峰回落,难以保护他,仅是护体真气未散而已。但他毕竟排名仅次于祝、石两人,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坐以待毙。巨力当面冲到之时,他的人已往右侧平移,离开正面冲击的区域。 反应不可谓不快,却快不过被苏夜反弹回的气浪。部分气浪汹涌而至,依然触及赵德言,重重击打在他右侧身体上,发出低而沉闷的轻响,伴随着骨骼断裂的声音。 护体真气被这一击打散,经脉亦受重创。赵德言顿时向后抛飞,喷出一口鲜血。好在他根基扎实至极,落地时勉力拿住了桩,免去四脚朝天的狼狈姿态。 苏夜并未追击,也无暇追击。她瞬时领悟乾坤两卦,出刀回击时,大堂通往后门的阴影中,毫无预兆地滑出了一个人影。 那人影来势快的不可思议,几乎在一闪身的功夫,就飞掠至她身后,自始而终未曾停顿。期间,他足尖似乎根本没有碰到地面,犹如暗影鬼魅。 欺近之际,他右手食指轻轻点出,指尖凝定,点向她右侧肩头。 第二百一十六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慈航静斋位于江东雨蒙山帝踏峰,大有烟雨迷蒙的清净意境。倘若外人不明就里,即便翻遍长江两岸,也难找到准确地点。 苏夜先去到长江虎跳峡,在峡前登岸,沿陆路赶到石鼓,从石鼓沿江南下,便可抵达师妃暄描绘的地方。通常来说,梵清惠若要见外客,会选择在静斋分支的庵、观中。她之所以邀请苏夜前往静斋,乃是把她当成平等的宗师看待,也看透她对剑典感兴趣的心思。 纵观整个江湖,有资格踏入静斋的人寥寥无几。其中,有些人与静斋背道而驰,即使有资格,也无意登门拜访,致使真正的客人屈指可数。在普通江湖人眼中,静斋神秘到了极点,乃是他们一生无法踏足,只能默然仰望的圣地。 双龙未发迹时便听过它的名字,知道斋中尽是修天道的女子。此话自然不假,却不足以概括慈航静斋。它由地尼创立,名义上隶属佛教,弟子修行佛法,其实融合了佛道两家功法,与道门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起初,地尼遁入空门,广研天下宗教门派,希望找到悟破生死的天人之道,后来于四十岁上大彻大悟,竟又离开佛门,创出《慈航剑典》中记载的剑诀,自此开始云游收徒,然后一代代传了下来,方有慈航静斋。 斋中弟子修为有高有低,却都淡泊自在,平日衣食住行均在山中,一律自种自吃,自给自足,对粗茶淡饭甘之如饴。自地尼以降,静斋严禁弟子涉足江湖,更谈不上干扰朝政,必须隐居苦修,将全副心思放在钻研天道上。然而,每一位修炼剑典的弟子都要出世修行三年,先涉入纷纷扰扰的红尘俗事,再想办法从中超脱,臻至最终的圆满境界。 师妃暄如是,与石之轩相恋的碧秀心也是如此。 如果世间朝代更迭,中原陷入动乱,静斋传人也会主动入世,挑选心中的明君候选,并全心全意给予辅助,以便尽快结束乱世,让百姓不致承受多年战乱之苦。这种做法常被人误会,让人误以为她们试图操纵政权更替,但确实承接佛门慈悲为怀的宗旨,也暗合道家清静无为、浑元一体的道理。 苏夜经常觉得师妃暄做事不厚道,仗着对双龙的了解,以及徐子陵对她的暧昧情愫,骗帮李世民。但她也得承认,师妃暄此举并非为了荣华富贵,或者权倾天下。李世民于玄武门之变后登基,师妃暄也随即返回静斋,自此不再下山,全不在意道法兴衰。 正因如此,双龙才愈发为难,既难以谅解她的所为,又很难认为她做错了,引出更加矛盾的心情。 苏夜答应邀约后,师妃暄已将她答应的消息传回静斋,让斋中同门早作准备。她走入帝踏峰,很快找到通往静斋的山路与青石阶,并看到路旁“家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的牌匾。沿着这条山路往前走,越过无数青石台阶,才能到达饰有莲花纹路的“七重门”。 外客来访时,七道木门会逐一打开,现出内部的宽阔广场,还有慈航殿。慈航殿之后,才是静斋弟子耕种、纺织、修行练武的场所。由于它的佛门背景,也像普通寺庙般,设有丛林宝塔,包括收藏所有典籍的“藏典塔”。 地尼选中这个地方,自然是看中了它的素雅宁静,深远肃穆。无论从何角度看去,这都是一处胜景妙地,春夏时节草木葱茏,到冬季则银装素裹,晴天雨天均有禅意,令人心神为之一爽。 苏夜来到七重门前,抬手叩响木门。门上响声传出极远,借她内功之助,几乎笼罩了整个慈航大殿,震的殿中铜像都在微微作响,宣告着来人不同寻常的身份。 响声未止,木门已经向两边打开。一位身穿尼服的中年女尼姗姗走出,合掌问讯后,将她领入静斋深处,说斋主正在后山的亭子等她。 静斋中有带发修行的弟子,也有剃光头发,从头到脚正式皈依佛门的。苏夜连续路经田地、茶园、溪泉、飞瀑,来到后山赏雨亭时,一眼便看到梵清惠身着普通尼袍,站在亭中等她。 祝玉妍和婠婠气质相似,梵清惠和师妃暄也一样。尽管师妃暄青丝满头,梵清惠已经剃去三千烦恼丝,两人仍具有类似的灵秀清丽,给人的感觉都像看到了日月山川,极具自然美感。但是,师妃暄年纪尚轻,有着年轻女子的俏皮灵动,不像梵清惠那样看尽世俗,满身都是沧桑感觉。 苏夜离亭子还有十几步远,梵清惠便合十行礼,低喧佛号,然后道:“苏小姐远道而来,当真辛苦了。贫尼与小徒妃暄铭感于心。” 苏夜微微一笑,还礼道:“斋主言重了。” 静斋将赏雨亭建于后山,在下雨之时,满山水气朦胧,烟笼雾罩的美景近在眼前。即便天空晴朗无云,从亭中向外眺望风景,也有着难以忽略的享受感。梵清惠在此地与她相见,正是以己度人,认为以她的修为境界,比之檀香袅袅的修行静室,更喜爱这样的地方。 亭中亦遵循静斋的朴素原则,设有石桌石椅,此外空无一物。由于她来的仓促,热茶尚未备上,真正是张空空荡荡的石桌。但她又不是为喝茶而来,所以并不放在心上。相反,梵清惠选择如此清雅幽深的地点,也确实令她生出好感,更为自在。 梵清惠待她入座后,方在她对面坐下,柔声道:“小姐与妃暄打过多次交道,因立场不同,均谈不上愉快。贫尼每思及此,深以为憾。盼望小姐勿要误会,认为我们是一群尘心未尽,妄图操纵天下大势的出家人。” 苏夜笑道:“我知道,事实上我很欣赏令徒,也从不认为她被权力富贵迷惑。她所做的,仅是她必须要做的事情,如此而已。她所挑选的人,按照常人理解,也的确是数一数二的明君人选,并未挑错。” 梵清惠微露愕然之意,随后露出放松的优美笑意,答道:“小姐能有如此心胸,真令贫尼松了口气。” 她五官轮廓固然清丽绝伦,却有着素净清淡的意味,颦笑之间,都是一尘不染,似乎天下没有任何事情,能让她发自内心地动容。苏夜不由想,哪怕自己公然表露对师妃暄的敌意杀心,她也不见得会产生剧烈的情绪波动。 但在平静外表下,她读出了接近祝玉妍的内在情感。祝玉妍表面冷酷无情,可以对鲁妙子、岳山等人痛下杀手,但内心仍不能完全忘情,而梵清惠也是一样。 她知道,梵清惠年轻时曾与宋缺相恋,后因道统、理念、身份等原因分手。到今天为止,双方仍然旧情难忘,一举一动都可产生影响。祝玉妍不是真的毫无人类情感,梵清惠也算不上真的六根清净。 这些事情引出了苏夜的无数思考。她总觉得,这些事情看似流言八卦,其实和自己联系紧密。一个人打遍天下无敌手,不代表可以潇洒甩脱情感羁绊。关七嚎叫小白时,表现出的真挚情感仍深刻在她心底,致使她一想这事,心中就涌满了同情。 梵、祝等人,则是另外的例子,提醒她情海无涯,苦海无边,一个不小心,极容易把一生赔进去。 梵清惠自然想不到她在关心什么,只向她解释慈航静斋的法规,说明师妃暄的苦衷。这本是她心知肚明的事实,却不好公开挑明,只得对方说什么,她就应什么,同时轻描淡写地表明心意,每每点到为止,点出自己对师妃暄、对慈航静斋都无恨意或不解。 等梵清惠阐述明白,渐渐谈到“天下之志”,苏夜方轻叹一声,从容道:“还是难免这尴尬的话题。” 这时女尼已经送上香茶,但两人没有去碰茶壶茶杯的意思,任凭壶口冒出袅袅香气。梵清惠也不意外,柔声道:“若非为此,你又何必远道跋涉,来见贫尼一面。” 苏夜笑道:“是,所以斋主也开宗明义,绝不多说虚情假意的客套话。我方才说,妃暄挑选李世民是明智之举,想必斋主定然很奇怪,为何我知道这是明智之举,还要一力支持寇仲,反对李世民。” 梵清惠神色中忽有几分苦涩,叹道:“因为你认为,寇仲的优秀不下于李世民。” 苏夜点头道:“正是如此。论兵法谋略,寇仲将高丽奕剑术、长生诀所载的练功法门运用于战场,以观局者身份,下棋一般指挥兵马作战,并且屡出奇招,明明处于劣势也可反败为胜。就算他输给李世民,也不会输的太多,何况两军对阵,并非只看主将的能力。” 她这些年来,四处和人家兜售寇仲,口口声声说李世民并不一定是真命天子,把李逵说成李鬼,多少有些心虚,所以在心里反复总结寇仲的优点,已经熟极而流。梵清惠一提寇仲,她顿时条件反射似的,一张口就把这些好处说了出来。 梵清惠玉容古井不波,见她停顿,反而主动说道:“贫尼确实想听小姐对寇仲的看法,请继续说下去。” 苏夜道:“论理政能力,寇仲也许有所欠缺。但他交友广泛,善于用人,又极富个人魅力,连敌人都很难讨厌他。当有识之士被他吸引,投奔他后,他总能做到任人唯贤,物尽其用,将合适人物安插至合适位置。何况他运气很好,常能发现泯然众人的怪才,并加以利用。也许他没读过经史子集,但这更能体现他天赋的可贵。” 她说到这里,又顿了一下,见梵清惠仍凝神细听,才续道:“就我个人而言,我敬重他和徐子陵天生的侠义心肠。他两人本是小混混出身,有了上顿没下顿,也曾因为衣食无着而做贼,但他们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也不曾因为一己私欲,致他人于不幸。俗话说慈不掌兵,但寇仲仍具有侠义之心,并未觉得自己手握大权,就该视他人如草芥。一言以蔽之,他出身贫寒,却更能体会贫苦百姓的难处。我想,他将领地治理的井井有条,与此颇有关联。” 最后一句话说完,她再度一笑,总结道:“最紧要的一点,寇仲身边并无可以和他争权的人。徐子陵一心想过逍遥自在的生活,跋锋寒花费毕生精力追寻武道,只因看在与寇仲的交情份上,才屡次帮他大忙。而李阀……” “李世民仅是李阀二公子,有两个同母所生的兄弟。李渊性格优柔寡断,易受他人影响,在两子间摇摆不定,总有一天会引发手足相残的惨事。如果斋主支持寇仲,就不会有这等顾虑了。” 第二百一十七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苏夜唯在面对敌人时,说话才会虚实难辨,三分实七分假,让人摸不清她的心思。梵清惠既不是她的敌人,对她又是态度平和,循循善诱,于是她也报以相同的诚恳态度。 她看待梵清惠,其实仍与祝玉妍差不多,随时准备往敌友方向转化。两者之间,由于梵清惠做事颇有底线,不像魔门中人那样不择手段,动不动滥杀无辜,给她的印象也更好一些。她对祝玉妍都说了实话,对梵清惠自不会例外。 她确实理解师妃暄,理解她每一点苦衷与难处。老实说,双龙在遇见师妃暄时,还不成气候,既无家底,也无后台,更没有惊天动地的武功,被阴癸派赶的东躲西藏。师妃暄就算长了一双镭射眼,也不会认为寇仲是未来的明君,全心全意助他登上皇位。 后来,双龙屡逢奇遇,运气好的惊人,崛起的比谁都快,让整个江湖刮目相看。奈何师妃暄业已选定李世民,不可能朝令夕改。她一旦放弃李世民,支持寇仲,别人难免议论纷纷,怀疑下一个人选出现时,她又会改变主意,导致慈航静斋失去对白道的凝聚力。 而且将两者放到聚光灯下看,李世民至少和寇仲一样优秀,也就因为未得《长生诀》,武功有所不如而已。这个缺憾还可被其他优势补足,那就是李阀的深厚家底与人脉。尽管寇仲威名赫赫,连续做下大事,仍比不上世人对门阀的向往。投奔李二公子的,永远比投奔寇仲的为多。 这样看去,师妃暄忽然改变主意,跑去支持寇仲,才叫咄咄怪事。 另外,在苏夜记忆中,李阀与少帅军最后似乎陷入对峙局面,分占南北,眼见要把中原分成两大块。那时恰好外敌侵犯中原,假若中原内部兀自争斗不休,极易因小失大,重现五胡乱华的局面。师妃暄用尽了一切能力,再加他人帮忙,终于陆续说服寇仲、宋缺两人,让他们同意支持李世民,并于最后参与玄武门之变。 但此一时彼一时,瓦岗军与少帅军联合后,局势瞬间倒向寇仲。寇仲将目光放到长江一带,在夺取洛阳后,又连续击败杜伏威的江淮军。杜伏威见大势已去,横竖自己也没有坐皇位的野心,干脆投向这个所谓的“义子”,真的充当起寇仲的义父与参谋,和他一同力拒李唐。 待宋缺正式表态支持寇仲,尽出宋阀精锐,从江南到南粤,无不闻风丧胆,心知自己与其他势力被长江隔开,早晚有被寇仲分割包围,逐个击破的一天。少帅国沿长江水路向西面、南面两个方向扩张,至巴蜀而止,所占领地在李阀之上,势头也比李阀更好。 苏夜实在怀疑,当双方力量出现差别,不再僵持不下时,师妃暄还能怎样帮助李世民。独尊堡迄今没有正式倒向李阀,可以窥见解晖等人对局势的剖析。 再者,寇仲交际范围着实广泛,朋友横跨东西南北、域内域外,从不因对方出身来历而差别对待。严格来说,他们两个与突厥、高丽、西域诸势力都拉的上交情。尽管有些交情掺了水分,有些交情仅基于利益,也可看出他头脑何等灵活。在以后与外域诸国的交往中,私人感情虽不至于帮上大忙,却绝对不会拖累他。 除此之外,就是她方才抛出的杀手锏——骨肉相残问题。她相信梵清惠慈悲为怀,听到这个可能,定会产生轻微动摇。 天家本无父子兄弟之情,面对至高无上的权力,血缘关系的确微不足道。譬如杨坚,平时得意洋洋,认为诸子都出自独孤皇后腹中,一定没有争权夺利的顾虑,临死时却傻了眼。李渊三子更是祸起萧墙的典范,致使千百年后,唐太宗仍受史家褒贬。 但了解这一点,并不代表认可甚至促成这种事情。如今中原腹地,只剩李阀还有与寇仲较量的底气,却深陷于门阀内部竞争。苏夜说了寇仲一大串好处,突然将血淋淋的事实放到梵清惠眼前,也算是她谈话的一种策略。 若说梵清惠之前仅仅稍露苦涩,此时苦涩之情更浓,给她增添了一点幽怨动人的感觉,也让她不那么飘然出尘。她一直耐心听着,听到手足相残四字,眸中忽地闪出光彩,却未马上接话。 直到苏夜呱啦不停,将寇仲与李世民横过来竖过去对比,彻底卖完安利之后,她才一改沉吟神色,平静地道:“小姐此来,除了向贫尼述说寇仲的好处,是否还有其他用意?” 她这么说,无非是想多要些时间,思考苏夜提出的问题。苏夜明白她的想法,恰好也有第二个话题,便道:“有的。” 她之前说话时停顿,更多地想要营造戏剧性效果,这次才真的心生犹豫,话到口边,犹自觉得不该出口。梵清惠一眼看出她的犹豫,极为温和地对她笑笑,语带鼓励地道:“无论什么话,小姐都可对贫尼说。” 苏夜也不在意她抚慰晚辈般的口气,苦笑道:“既然如此,我就把话说明白吧。我认为斋主促成宁散人与宋缺的决战,是很不公平的行为。宋缺痴迷于武道,创出八招天刀后,又孜孜不倦寻求第九刀。他秉性如此,定不会放过挑战宁散人的机会。但是,若斋主不开口,他绝不会于出山之际,找宁散人试刀。斋主明知你们两位情丝未断,却以此为契机,让他答应对宋阀、对寇仲利益有损的要求,这不是出家人应做之事。” 梵清惠玉容中的苦涩忽然变了,变的极为凄凉。她既像目视苏夜,又像越过她肩头,望着远处的青山绿水。就在这一瞬间,苏夜感到她发自内心的伤感与怀念,也了解到做出这等决定,她本人所受的伤害比任何人都深。 她感同身受,不由心生不忍。但她向来认为,正因不忍,才应该一次解决问题根源,不该拖延至不可收拾。因此,她无视梵清惠的伤怀,接着说道:“就算这场决战如斋主所料,宁散人胜而宋缺败,那又如何?我仍会支持寇仲,宋缺本人归隐,宋阀却不会跟着隐居山林。” 梵清惠仍然注视着她,柔声道:“那么,小姐将怎样做呢?” 苏夜道:“我若发觉对手用了不公平的手段,也会用不公平相报。我并非侠客,甚至算不上好人。我见过真正的好人,绝不是我这个样子。不管斋主与宋缺关系如何,私下里有多少苦衷,都无济于事。宋缺取胜还好,假使他居然落败,依约退回岭南,那么静斋将失去我的所有尊重。至于后果如何,何妨等那时再说。” 梵清惠轻轻颔首,容色反比之前平静,叹道:“若说贫尼没料到小姐的反应,那是打诳语了。” 苏夜笑道:“斋主乃是具有大-智慧,大定力的人,当然明白对付我,没有对付他们两人那样容易。” 她的话说的已经很重,梵清惠却无半点愠色。也许苏夜说中了她的苦痛,也许苏夜拿出的证据十分过硬,让她很难组织语言反驳。她只是淡然坐在桌边,问道:“事情发展到这地步,你究竟有何要求呢?” 苏夜轻轻道:“我并不要求妃暄转而支持寇仲,这太强人所难,况且李世民并未犯任何错误。我仅希望斋主适可而止,不再利用他们,而是让身为竞争者的双方,在战场或策略方面一争短长。就像寇仲可以率军击败李阀,却不应该叫我去刺杀李世民一样。” 茶在外面凉的很快,就这么一会儿,茶壶就不再冒出热气,仅在壶身上保持着热度。时间仿佛凝结了一般,尽管山间鸟声宛转,颇为动听,赏雨亭却像脱离了帝踏峰,凝重的让人想飞奔出去。 苏夜反复琢磨这个要求,觉得它尚属合理。她闭关在际,出关后才能陆续找人决战,并不想为别的事情分心。她也不想逼迫师妃暄,让她忽然转变阵营,毕竟她眼光没有差错。只要她不再直接干涉寇仲,已经足够。 她依然怀着很大期望,想在离开之前完成江湖路线,剩下的时间已不算太多,必须划定主次之分。但目前,她仍得应付对面突然变成一座美丽雕像的梵清惠。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梵清惠终于开口。她没有直接答应,也没出言否认,反倒问了个很奇怪的问题。 她问道:“苏小姐,你毕生的追求是什么?宁道兄曾与我谈过你,认为你若是世俗人物,很难练成如此超群的武功。你平日闭门苦修,一如静斋弟子,出关后又积极投身俗世,并无修道人的超然态度。勿怪贫尼僭越,你这样做,必定有着为之奋斗的目标。” 苏夜不由愣住,也愣了一阵,才蹙眉道:“斋主真想知道我的想法?” 梵清惠淡淡笑了,答道:“相信这是很多人都想知道的事情。” 第二百二十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慈航剑典》为佛门之中,第一套试图以剑道为阶梯,上溯天道的武学典籍。它将高深佛法糅合进剑招,讲究“静极之守”,在佛门地位至高无上,亦是武林绝顶的奇书之一。 魔门宝典《天魔策》并非一人所著,其来源极为复杂,综合了战国以来百家武学的精华,并无传统意义上的“著作者”,只有编纂及整理的人。由于魔门屡受打压,被迫在地下发展,书中武学也不住演化延伸,同时遗失了不少绝学,和当年的原始版本已有不少区别。 不同于《天魔策》,剑典乃地尼一人写成,把最高境界称为“剑心通明”,其下一层则叫“心有灵犀”。 她之后的斋主均未练成剑心通明,无法改动剑典,最多增添内容,或精简冗余剑招,剑道主旨丝毫未变,意象亦十分纯粹。虽说它地位奇高,当世罕见,却不限制外人阅读观看。之所以无人上门求书,只是因为静斋地处偏僻,深藏山中,几乎无人可以独自找到。 即使有人知晓静斋所在,也出于身份立场问题,鲜少上山做客。至今看过剑典的人里,要数宁道奇最为出名。他后来看的吐血,赶紧合书抽身,愈发增添了剑典的神秘程度。 中原有资格阅读剑典的人只有寥寥几位。石之轩不可能觍颜登门,宋缺则因梵清惠之故,从不踏足静斋。这样算来,苏夜竟是继宁道奇之后,第二个得以观看这套奇书的人。 她一提这要求,梵清惠就眼都不眨一下,痛快同意了她的请求,只要她小心行事,勿要随意按照剑典内容行功。 她不知道的是,苏夜在抄写《不死印卷》时,都能够将心神割离卷宗,不受邪王自创武学影响,留待日后慢慢看,此时对着剑典,也可以故技重施。 她被梵清惠领去储藏经卷的殿阁,眼前看着静斋景色,心中依然回荡着对方的善意提醒。 梵清惠显然很烦恼,举动才与平时迥异,当面提醒她小心情场生变,带来不可预料的后果。这是她的一片好意,也是她对过往人生的总结。 在师妃暄之前,碧秀心也曾被誉为一代天才,也是公认有希望练成剑心通明的传人,结果事出突然,居然弄出个与石之轩结合的后果,难怪如今传言纷纷。 苏夜敢和别人打赌,师妃暄与婠婠都接受了来自师长的相似警告。梵清惠心地较为善良,才愿意警示她。祝玉妍当然仅关心婠婠,岂会理会她将来如何? 她听完后,再次替前车之鉴们难过,却不真正在意,因为苏梦枕既不是石之轩,也不是宋缺,更不是世上任何一个男人。在她的私心里,没有人比得上苏梦枕,武功再高也不行,容貌再英俊也不行。 她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勇气最初来自何方,又是靠着和谁的对比,攒足力气翻过一个个难关。也许她终其一生都不必公开承认,可她心里清楚,过去她就很敬佩这位师兄。现在双方以成年人身份接触,当即把过去的敬佩与怜爱升了级,变成一种怎样描述都不过分的关切。 按照她的标准,苏梦枕眼中鬼火般的寒焰比任何眼睛都动人。就算他不如无情清秀俊雅,不如方应看玉树临风,一旦站到别人身边,就会把身旁的人比下去,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只能看见他。 她接触他越多,就越能透过他寒傲的外表,了解他火种似的内心,也就越喜欢欣赏他。 尽管十二连环坞规模庞大,根基深厚,仍在缓缓扩张,已经不可能被她带领,投奔金风细雨楼。然而,只要苏梦枕不变,她的想法就不会变。若她因江湖争斗而死,那么十二连环坞也只会交到苏梦枕手上,根本不存在备用选项。 她武功练到内外俱忘的地步,仍希望永远和这位大师兄在一起,完成同一目标,足以证明这不是穿越初始的妄想。自离开小寒山以来,再也没有人能给她这种感觉,哪怕高傲清冷如叶孤城,文韬武略如石之轩,也和凡夫俗子无疑。 即使梵清惠不说,她也为此警惕过,忧虑过。到了这个时候,她已能确定自己运气不错,上天给了她一个可以放心大胆投入感情的师兄。 若她未想错,苏梦枕亦有相同打算,否则他不会急于交给她副楼主之位。这正是她敢于忽略梵清惠,不认为自己会重蹈覆辙的原因。 总而言之,她翻开剑典之时,心情已完全平复,彻底将注意力转到书册上。 《慈航剑典》共分十三章,每一章的内容均不相同。章节增加,章节内容难度亦增加,剑心通明就记载在第十三章里。 出乎意料的是,剑典里并非只有剑招,还有静修方法、与武功结合的医道、江湖上流传的奇异功夫等。譬如第十三章里,大模大样地记录了一种名叫“死关”的枯禅。寻常弟子不可随意观看,否则于己有害。 整套剑典遵循静、守、虚、无四大要旨,将佛门宗旨体现的淋漓尽致。宁道奇当时经脉震颤,气血逆流,唯因剑典是写给女子的,又精妙高深。他看着看着情不自禁,照着书上法门运起了功,自然容易出事。倘若以读者身份观看,按捺跃跃欲试的心情,那么剑典与教学参考书相比,也没有太大区别。 苏夜阅读剑典期间,梵清惠始终在旁陪伴,给足她面子,也便于她们探讨研究。纵使苏夜玄功精深,态度超脱,仍被剑典深深吸引。她一气看到夕阳西下,满山洒满金红光彩,才长叹一声,小心地把书卷合上。 梵清惠半是揶揄,半是正经地问她,是否在剑典中获得些许帮助。苏夜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向她坦承道,虽然她用刀,静斋弟子用剑,所学不是一路,武道宗旨也颇为不同,但仍从其中学了一点小手段,就是由静斋先贤写进剑典的“五极刑”。 顾名思义,五极刑是天下最恐怖的五种毒刑,专门用来折磨对手,其中甚至包括了灭情道的绝学“七针制神”。它们不但名字恐怖,而且难学难通,必须具有深厚的武学、医道功底,才能将如此可怕的刑罚加诸他人身上。 给梵清惠一百个机会,她也想不到苏夜特意背下了这样奇葩的东西,顿时哭笑不得。之后,她立即意识到,苏夜所学已自成体系,自给自足,无需其他功法帮忙。求阅剑典,与其说寻找答案或补益,不如说寻找灵感,开放眼界,见识其他宗师如何处理天人之道。 由于苏夜是女子,阅读流畅之处自然胜过宁道奇,自始而终,未出现异常情况。她合上书卷的一刻,登上帝踏峰,见到梵清惠的目的也悉数达成。 她在慈航静斋继续逗留一天,将所有事情做了归纳总结,才告辞离开,动身折返洛阳。梵清惠经过一日思索,态度确实有所转变。其中七成是被她说服,愿意在少帅军占优势的前提下,给寇仲一个公平机会,三成则出于无奈,担忧苏夜一怒拔刀,用宗师身份刻意为难师妃暄。 说到底,苏夜口吻强硬,却从未真的伤害正道中人,亦未仗着自己武功高,跑去长安兴风作浪。梵清惠纵有三寸不烂之舌,也无法找出她的错处。 与此同时,她还答应不请宁道奇决战宋缺。即便宋缺鬼迷心窍,硬要挑战中原第一人,亦不会以“退回岭南,永不出山”为筹码。这直接打消了师妃暄借故削弱宋阀的念头,也让寇仲没了后顾之忧。 若无外因干扰,寇仲显然会锦上添花,可以专心指挥战场,运筹帷幄。无论如何,徐子陵不会扔下他不管,跋锋寒也即将回归中原,帮这好兄弟的忙。等师妃暄袖手旁观,苏夜又可提供关于魔门的信息情报、卧底角色,会让胜利天平进一步往寇仲的方向倾斜。 沈落雁听完此行详细情况,戏称师妃暄背后有玄门圣地,寇仲背后只有一个喜欢耍赖的小姑娘。这话虽是玩笑,却点明寇仲搞到了可靠后台的事实。 自从李密兵败,率军投奔李唐后,她彻底收起了对密公的向往,将自己与少帅军绑在一起,希望能够完成今生追求,同时给了寇仲极大帮助。她身为军师,当然最希望世外高人远离战场,给她发挥才智的机会。 除此之外,苏夜还特意去见了寇仲和杜伏威,说明梵清惠承诺两不相帮,换取她袖手旁观,并要寇仲替她给宋阀送信。信中写明三个月后,她将前往宋家山城,拜访天刀。 寇仲一年前就去过山城,被宋缺连续□□数天,在刀道方面突飞猛进,并深深折服于对方的宗师气度。他一听苏夜决定挑战宋缺,虽然有所准备,还是露出了满脸惊讶的表情,二话不说,厚着脸皮添上自己名字,要求旁观这场决战。 但他也说,宋缺没准提前离开岭南,既有可能前去洛阳,也有可能出于象征意义,在山城磨刀堂等她上门。 宋缺出道后未尝一败,令人闻风丧胆。尤其在用刀上,若他自称第二,没有人敢说自己是第一。这名声固然风光,却使他体会到高处不胜寒的寂寞。 他在四十年前就想挑战宁道奇,因家族责任在身,最终错过了决战机会,想追杀石之轩,又觉得石之轩与碧秀心生了个女儿,不该追杀人家的父亲。 中原高手虽多,用刀的人却不太多,所以宋缺才对寇仲见猎心喜,不惜费心费力培养他,多次称赞他,认为他以后肯定能够超过自己。 苏夜亮明身份后,江湖中人纷纷围观她,谈论她,拿她和别人比较。他们因为不明内情,把她捧成胜过师妃暄与婠婠的少年天才,把夜刀传的神乎其神。正因如此,很快就不少人猜测苏、宋两人的高下。 可惜,寇仲乃是宋缺点过头的未来女婿,又经常宣称自己是苏夜的徒弟。由于这重关系,两人几乎无可能为敌。只有苏夜周围的人了解她,明白她的目标,知道他们必有一天要分出胜负。 寇仲面见宋缺时,曾提及此事,强调她出神入化的刀法,引得宋缺屡屡露出笑容,甚至主动表明态度,说他对此十分期待。 到了决战那天,“孰高孰低”的疑团可以得到解答。而苏夜亦能领教天刀八诀的厉害之处,对她自身亦极有好处。 寇仲唯一在意的,是双方实力相差不远,交手时必然全力以赴,很可能出现死伤。他当然不愿看到这种情况,却无力干涉,只得再次厚着脸皮,问苏夜有没有把握在任何情况下逃生。苏夜不胜其烦,怒问他为啥不让宋缺逃生,他才灰溜溜地把书信送了出去。 第二百二十一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苏夜在洛阳龙头府的大堂里正襟危坐,旁边放着一杯当作摆设的热茶,由于无人搭理,凄惨的就像赏雨亭石桌上的那一杯。 她在正式场合,接待身份非同一般的客人,衣着仍然十分普通,并无出奇之处。但别人一见她清秀明丽的容颜,从内而外透出的飘渺气质,就会忽略她穿了什么衣裙,什么鞋袜。即使她把隋宫所有首饰都顶在头上,值得注意的仍然只有她本人。 如果只用容貌评判,也许还有比她更美的少女。最奇特的是,她给人的感觉有点不对劲,一旦把注意力集中到她那里,就会觉得她和背景融为一体,脑中立即产生错觉,很容易判错她的正确方位。要练出这样的本事,难度也许超过了倾国之姿。 洛阳成为少帅军重地之一后,另设洛阳太守与太守府。苏夜所居之处,乃是王世充父子在洛阳的住宅,家具摆设均相当精美。她搬进去,让这座宅院得到“龙头府”之名,人人均知可以在这里找到她。 大堂中,两批人正分宾主坐下,其中最惹人注目的,其实不是她,而是坐在客座首位的人。 这人端坐椅中,看上去仍像标枪般挺拔,像高山般雄伟。他与苏夜风格相仿,并未费心装扮自己,仅穿一身平平常常的蓝袍,用红巾扎起发髻,却比任何美衣华服都更适合他,愈发凸显出他绝顶英俊的脸庞,以及兼具贵族、文士、武学大宗师三个特性的超卓气度。 他不仅英俊雄伟,气质超群,还给人以睥睨天下的真正英雄感觉。任何人见到他,都无法挑出他全身上下哪怕最微小的瑕疵。除了体态容貌的完美,他宽广的额头、清澈飞扬的眼睛、微带风霜的两鬓,都流露出一股世外高人才有的智慧。 别人一见他,就知道他文采武功均为上上之选,性格磊落桀骜,连长相亦得上天厚待。若将时光后退数十年,他毫无疑问是中原武林第一美男子,正如传闻中那样。 他当然就是宋阀阀主,“天刀”宋缺。 苏夜一闭关就是三个月,内事不决问任媚媚,外事不决问沈落雁,乐得当一个勤修苦练的绝世高手。期间,她将舍利元精吸收殆尽,驱逐真元中夹杂的阴寒感,正式将所有元精据为己有。历代邪帝真元加起来,对她的补益很是明显。寇仲仅见了她一次,就觉得她产生了变化,却说不出哪里变了。 但她还没正式出关,就接到宋阀传讯,称阀主将于三个月结束后的那个月,亲赴洛阳见她,请她早作准备。 此时,跟随宋缺的随从仍在侧厅中用午膳。宋缺却不着急吃饭,只用每个人都会拿来打量她的眼神,唇边带着潇洒绝伦的微笑,颇为欣赏地打量她。 如果仔细观察,他的微笑中饱含醉人风范,外加天之骄子特有的骄傲之情,极易打动别人。尤其他不仅是在审视主人,还是审视自己未来的对手,目光更为严肃认真,自然而然地让人觉得高不可攀,恨不得逃出他的视线范围,躲到屋子角落去。 他与苏夜一对视,旁边的宋智、宋玉致、寇仲马上成了布景。以宋玉致之典雅高贵,也无法夺走这两人的风头。 苏夜轻轻咳嗽了几声,笑道:“还以为阀主会在你闻名遐迩的磨刀堂等我,结果想错了。” 她其实在想,石之轩和宋缺究竟谁更英俊些,却无法拿这事打开话题,只好换一句比较正常的。不过,正如石之轩,宋缺的声音亦柔和动听,不急不躁,“少帅曾转告宋某人,小姐最讨厌东奔西跑,将宝贵时间全花在路上。况且他急于观看你我两人的决战,非要亲赴岭南不可。让三军主帅临时离开战场,前往中原极南之地,当然不合情理。” 苏夜和宋玉致几乎同时望向寇仲,让他尴尬非常地道:“我只是随便说说罢了。我与阀主谈到你,不说你的趣事,难道还说你容貌说个不停吗?” 苏夜摇摇头,不再理他,笑道:“不管怎样,阀主大驾光临,实在给了我不少面子。诸位在洛阳请一切随意,千万不要客气。” 寇仲和她相识已久,自不用说。宋玉致也认识了她很长时间,和她关系不近不远,算是有一定交情的朋友。她曾针对寇仲追求宋玉致的目的,设法开导她,说寇仲的好话。但是,由于宋缺在场,两人都略微有些拘束,好像不知如何插入这场见面就谈决战的对话。 宋缺神色自若,仿佛已习惯尽显己身威严的场合,平静地道:“宋某人在岭南时,多次听到小姐芳名。每过一段时间,你的名气就响亮一分。江湖上,无论好事之徒,还是真心专注武道的人,都对小姐的夜刀,还有宋某的天刀感兴趣。少帅到岭南,亦说你是他的师父,教过他用刀道理。” 苏夜不由一笑,点头道:“确有此事。只不知他刀法怎样,是否在阀主面前丢尽脸面?” 寇仲终于找到一个插嘴的好机会,苦笑道:“那几天我下场如何,美人儿师……你难道还不知道?为何要在大庭广众下提出来,明摆着让我丢脸,好博玉致一笑。” 其实苏夜怕剧情改变,触及关键节点,让双龙中途夭折,指点他们的内容着实不少。寇仲第一次遇见宋玉致时,就可凭一柄单刀险胜她,给她留下很深的印象。此后他们天纵奇才,屡有突破,也不再需要她的指点了。只不过,将这两人放到宋缺面前,仍只有拼命抵抗的份儿。 宋缺也禁不住笑了,正色道:“少帅具有极深的潜藏天份,以后前途无量。这是宋某以天刀之名打下的保票,小姐可以放心。” 至此厅中气氛陡然放松,不再带有试探意味。但宋缺见苏夜,如同苏夜见梵清惠,均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他若要谈决战天下,和寇仲、虚行之等人见面即可,何必非找她不可。由此可见,宋缺对武道的追寻的确真挚至极,宁可冒上重伤甚至身亡的风险,也要在这当口试试夜刀。 她想到这里,决意不再拖延,遂微笑道:“他若不好,阀主焉肯把他认作未来的佳婿?现在不如谈谈阀主此行的真正目的,在决定之前,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 宋缺微露诧异神色,仍道:“何事?” 苏夜扫视大堂中五六张同样诧异的面孔,淡然道:“我于五日之前离开静室,于三日之前到净念禅院见宁散人,与他第二次交手,侥幸取胜。” 这句话说的固然谦和,其中含义却足以震惊江湖。宁道奇第一次受师妃暄所托,到荥阳龙头府试探苏夜修为,因双方均不愿性命相拼,最后以宁道奇洒然离开为结束。又有谁能想到,仅仅过去两年,苏夜竟然可以“侥幸取胜”,让数十年来公认的中原第一高人落败。 这事就连寇仲也不知内情,因为那时他人不在洛阳,所以此时反应与旁人一模一样,均以难以置信的表情与眼神,望着主人座位上的苏夜。 若非早知她不会在这种事上说谎,连寇仲都很难相信她,即使知道,也难以按捺心中阵阵传来的荒谬感。 他们震惊实属必然,苏夜内心也并非完全高兴。她始终没有忘记江湖路线的正道分支,要求白道领袖认可她,承认她的地位。这个路线一直很低,几乎以龟速向前蠕动,直到她在禅院广场上击败宁道奇,完成度才突然高涨。显见通过这一战,从宁道奇到师妃暄,都已接受了她的实力,以及她在当今局势中扮演的角色。 就常理而言,排名、名气之类均为身外之物,平时看到,顶多拿来当武功高低的判断证据,还时常因为排名更新太慢,在交手时受到惊吓。她根本不在意宁道奇排第几,宋缺应不应该排在他之前,却要和这两位分别进行决战,实在也是玉佩弄人。 她紧盯宋缺英俊无匹的脸容,笑道:“因此,倘若阀主击败我,也就相当于击败了宁散人。以后阀主再寻隙与邪王交一交手,中原第一的宝座只怕是手到擒来。” 宋缺位高权重,又自觉比她大上数十岁,当然不在意她的揶揄。而且她开口时,他果然不负众望,是在场者中反应最平淡的一个,只愣了一愣,仿佛听到她说“今年茶叶不太好”。 但他黑不见底的双眼里,陡然滚过一抹意义未明的光芒,表示他亦是十分惊讶。之后他沉吟片刻,方带着唇角一抹淡然笑意,缓缓道:“小姐便是用你闻名天下的夜刀,击败宁老的吗?” 苏夜笑道:“不然我能用什么?” 她口中反问,顺手从袖中取出夜刀。夜刀离开她袖子时,通常不带刀鞘,这次却是例外。它先落进她手里,再受她轻轻一挑,笔直飞向宋缺。 宋缺接住夜刀,同时听她介绍道:“就是它。” 坐在宋缺下首的宋智下意识向左倾身,凝神看着这把短刀。夜刀由六岁的苏夜使用时,如普通单刀般正常,此时被宋缺握住,更像一个孩童用的玩具。但刀锋出鞘,漆黑如墨砚乌木,其上偶尔滚过乌沉沉的光芒,薄如蝉翼,冷气袭人,显然是件罕见的利器。 宋缺明知她用短刀,待亲眼得见,更添几分欣赏。他本人亦有一把轻薄锐利,轻柔如羽毛的晶蓝长刀,名为“水仙”,却不如短刀的一寸短,一寸险。到了这时,他反而有点后悔,认为应该请苏夜到磨刀堂一行,请她欣赏堂中十多件珍惜藏品。 苏夜很清楚,天刀若要和别人正式决战,用的自然是天刀,而非其他宝刀。她看了看寇仲,再看看把夜刀交还给她的宋缺,苦笑道:“倘若阀主不介意,我会请宁老来做我们的观众。” 宋缺对此毫无意见,哈哈一笑道:“既然如此,不如选禅院为动手地点。” 第二百二十四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文殊菩萨骑在青狮上,带着工匠巧手雕琢出的慈悲神态,居高临下,俯视白石广场上的激烈决战。它仅是一座铜像,所以没有真实情绪。而且,就算它活了过来,也未必能分开交手双方。 宋缺第三刀、第四刀比宁道奇预料的更早,代表天刀成就超出他预计。 苏夜也好,宋缺也好,只要还是凡人之躯,就得遵守盛极必衰的道理。无论谁出刀,刀势都不可能永远保持巅峰,更不可能永远处于低谷。他们必须慧眼如炬,选择最好的出击时机,在那个时候,让自己的力量与气势同时达到顶峰,才是符合武道至理的做法。 两人在这方面,都达到让人不敢挑剔的程度,只能赞美惊叹。也就是说,决定这场决战的因素,只剩他们的刀道造诣,或者还会受到精神影响。 饶是宁道奇历经风雨,万事不萦于心,也三次皱起仙眉,感叹决战过程中出现的险情。每一次生死绝境,均被应对者巧妙化解,并用来反击对手,既让人想要叹息,又不得不佩服他们的本事。 寇仲看的如痴如醉,宁道奇亦颇有感想。他不太关心刀招,只注重天刀与夜刀的气势、节奏,以及用刀人注意力落在哪里,刀意是什么样子。但凡看清了这四点,刀法便如掌上细纹,清清楚楚地落进他眼中。 只有亲眼所见,普通人才能相信,生死大战也可以这么优美好看,可以用“质朴”形容。两把刀依照不同韵律,以不同节奏积蓄力量。他们屡次调整这个节奏,试图迷惑对方,将其摧毁于巅峰时刻的刀劲之下,却没一次能够得手。 不过,双刀交击时的声音发生改变。之前仅是清脆响声,眼下又多了沉闷的气劲撞击,动辄“噗”或“砰”的一声,令人好奇声音变化的原因。 这只是旁观者好奇的内容之一。 身影交错不绝,忽然之间,宋缺脸微动,容再度出现一丝笑意。笑意未尽,天刀已横挥而出,带着古朴凝重的浑厚感,具有大巧若拙意味,直扫苏夜纤腰,仿佛要把她切成两段。如果她拦的慢了一拍,或是错估天刀刀劲,挡下时的力道不如人意,那么真的会被这刀一挥两段。 寇仲瞬时发觉,拙仅是伪装,大巧才是本质,真正致命的是刀上隐藏的无数后着。不知为什么,天刀给人的感觉矛盾到了极点,看上去十分缓慢,可以轻易挡住,但仔细一看,又觉得快的像一道闪电,毫无预兆地掠过长空。 他只看了这么一眼,便产生四五次感官错觉,在心中模拟拆招时,发觉自己居然不知道它究竟是快是慢,用任何速度、挡在任何位置都不对劲,难过的想要捶胸大喊一番。 如果真把他扔到宋缺刀下,他当然宁死也要奋力反抗,说不定还可以反抗成功。但这些错觉依然真实,提醒他和宋缺存在极大差距。他得先克服错觉,才能摸到宗师境界的边缘。 宋缺微笑时,苏夜终于也清脆地笑了一声。只是,这笑声中毫无情感,配合她晶莹娇嫩的面庞,感觉更加诡异。 夜刀蜿蜒而出,刺向正对天刀的方向,速度亦如闪电,只比对方慢了一点点。与此同时,苏夜原地飞旋起来,如同一个自动旋转的陀螺,一边转动,一边纵跃而起,保持旋转姿态,落向天刀厚重的刀身。 她跃到半空,寇仲才看出她的意图。夜刀并非指向天刀刀尖,而是宋缺喉咙。她小皮靴的靴尖稳稳踢中天刀,借飞旋之力,成功卸开刀上铺天盖地的狂猛气劲。同时夜刀刀芒吞吐,绽放出一道灿烂流光,如有实质般,射向在刀尖下方的宋缺。 寇仲难以想象,她究竟如何在急速旋转的过程中,还能保持夜刀稳如磐石,刀气方向丝毫不变。他来不及想出正确答案,宋缺便飞快旋身。天刀硬顶着苏夜的压力,蓦地向上挑起,指向天空,将她甩离刀身。 苏夜位置一变,宋缺立即脱离那致命的攻击。他手腕随意一抖,天刀从斜指变为平持,顿了一顿,忽地向前激射而出,宛如经天长虹,越过数丈距离,直击飘然落到远处的苏夜。 他在如此之短的时间里,真气运行一周天,完成呼吸转换,还聚拢心神,再度施展惊天一击,状态只比巅峰时差了少许,称得上惊世骇俗。这举动违背常理,让他自己也不是很好受。但他知道,苏夜方才旋身而起,硬行避开天刀刀锋,手段和他一模一样,所以不愿放弃这机会,宁可行险试试。 眼见苏夜刚刚落地,一副还没站稳的模样,好像会当场被天刀击中,实情却绝非如此。 她喘息回气比宋缺更快,神色不变,目视天刀逼近,在无坚不摧的刀气只差毫厘时,右手翻出,硬生生接下了这一刀。 双刀激鸣之声,响彻白石广场,一直传到禅院钟楼那里,震的铜钟嗡嗡作响。响声无比短促,好像被人踩住脖子的鸡,倏然而没。钟响兀自未绝,宋缺一往无前的势头已被止住,凌空后跃,像是要摆脱什么东西的追击。 天刀击中夜刀的一刻,他想过许多种可能,却没想过对方的刀劲忽然变的诡异难言,如同一道粘腻幽深的黑暗沼泽,哪怕只是碰一下,都会沾上满手黑泥。除此之外,刀劲还有向内吸附的感觉,在化解抗拒他真气之时,又在拼命吸收真气的一部分,用来补益她本身。 换言之,他就像突然走进了密林深处,在暗无天日的林子中寻找道路,结果无路可走,只能深陷泥沼当中。 以他的定力智能,别人要让他产生这种幻觉,可说难比登天。而苏夜能在仓促中做到这件事,令他愈来愈有见猎心喜的感觉。 他构思第九刀已经很久,把它当成今生最精彩的创作。此刀一出,必定你死我活,或者是两个人同归于尽。有资格领教第九刀的人凤毛麟角,有资格做他的对手更少,如今终于找到一个,顿时使他把平日的雄心壮志忘到了脑后。 时至此刻,两人之间终于出现了短暂停顿。宋缺伫立当地,一步未动,苏夜也是一样。她站在白石之上,凝视对面的宋缺,还有宋缺背后的文殊铜像,再看了看地面的裂痕,淡然道:“已经是第六刀了,阀主倘若技尽于此,今日恐怕难以如愿。” 宋缺哈哈一笑,朗声道:“这句话,宋某原封不动地还给小姐。” 他尚未将八刀使尽,但八刀本为一个整体,说八也可,说一也可,没有一招独立存在。天刀刀意一以贯之,如同宋缺的性格,相当于他在刀道中的化身。 他平生与数不清的用刀高手交手,总能在动手之初,看出对方的为人秉性。奇怪的是,他很难在苏夜身上故技重施,因为夜刀毫无性格特征,似乎就是一把刀,与她的人没有半点关联。 这本是不可能的事,但又让他清楚地体会到,这种不带人格特质,犹如山川湖泊化为实体的刀法,正是夜刀最大的特色。 寇仲又一次大梦初醒,听出宋缺言外之意,小心地吐出一口气,偷眼去看宋玉致。恰好宋玉致也在看他,美眸中尽是担忧之情,似不明白事情怎会发展到这地步。 梵清惠欲请宁道奇阻拦宋缺,惹得苏夜找上门去,要用相似手段针对师妃暄,终使梵清惠打消了这个念头。讽刺之处在于,她亲自防住了宁道奇,反倒自行去挑战宋缺,还展示出惊人刀法,进一步坚定了宋缺拿她试演绝招的决心。 宋玉致想不通,寇仲更想不通。在他看来,宋缺还不如应下宁道奇的战书,至少宁道奇以一招之差输给了苏夜。怎奈箭在弦上,已经不得不发。他无力阻止他们,只能硬着头皮,准备迎接或死或伤的惨重结果。 宁道奇一直站在石阶上,不曾移动位置。他眼力锐利至极,区区白石广场,无法对他造成视力方面的影响。因此,他也是将交手过程看的最清楚的人。不同于寇仲满头雾水,宋玉致关心则乱,他神情居然意外轻松,并无不忍之色。 寇仲目光扫至他脸上,不禁微微一愣,心想他若非胸有成竹,就是准备在结果出现时,亲自出手救援失败者。 他并没机会想清楚这表情,还在思索有没有挽回的办法,场中已是风云突变。 宋、苏两人对自己都有极致信心。宋缺从少年时期起,就敢于冒险挑战成名高人;苏夜更是超然物外,已暂时忘掉了生死大事。 她曾经有着强烈的求生欲-望,后来才慢慢学会控制及压制它,直到今天的完全抛弃。方才,宋缺在速度、内劲、刀法方面,均没有办法战胜她,所以只能拿出压箱底的绝技。她很清楚这一点,也尊重对方的选择,更很清楚,那就是传说中的第九式天刀。 至于第九刀是何模样,带来何种后果,她自己能否活到最后,已不是她考虑的范畴。她唯一知道的是,宋缺即将出刀,她也是。除了这个事实,其他的一切都不太重要。 风又停了下来,气温好像有所回升。秋阳懒洋洋地挂在空中,因为万里无云,射下强烈而明亮的阳光,照出广场上众多黑影。 宋缺率先移动,不再只以右手握刀,换成双手齐握。他神色如常,但完成这动作时,周身气质立即改变,流露出一股庞大无匹的惊人气魄。 第二百二十五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两人对面而立,看起来赏心悦目,冲淡了画面中的凶险气氛。 宋缺之轩昂潇洒自不用说,有天刀在手,神色静如渊海,更显英俊无匹。苏夜则轻盈洒脱,带着与外表年龄不相称的沉静气度,反倒使人忘记她还年轻,只顾注意她的容色。 夜刀一直被她随便握在手里,刀尖自然下垂,垂向地面。即使宋缺蓄势待发,它仍然藏在主人身侧,仿佛羞于见人似的,在衣裙遮掩之下,露出一半刀刃。 两张脸上,唯一的相似之处在于眼睛。他们双眼均闪动着异样光芒,光彩涟涟,犹如紫电在眼中亮了起来,射出令人心悸的目光。 广场四个方向,设置有五百座罗汉铜像。每座铜像神采各异,有慈眉善目者,有怒目而视者。但任凭它们巧夺天工,也无法媲美活人的眼光。 寇仲听到宋玉致深吸了口气。这位高门贵女受不了压迫感,向他这边倾过身体,显然打算问他几个问题。恰恰就在她倾身的时候,宋缺有了下一步动作。 没有言语能够形容他的身法,没有言语能够形容天刀的去向。寇仲刚看到他人离开原来的位置,天刀已像瞬间移动般,到了苏夜身前三尺之地。 黑色星芒喷涌而出,卷在天刀前半部分。寇仲将心神放在宋缺身上,自然忽略了夜刀动向。等他看到黑光再现时,夜刀已与敌手正面相交。 宋缺全力出手,气流裹挟天刀,流向他意志所在的方向。更有甚者,连广场上的生气都随刀势流动,波及寇仲和宋玉致站着的地方。他们明明距离天刀很远,仍觉察周围生机尽绝,没有生物能在这个范围内生存,同时感应到死亡迫在眉睫的奇异感觉。 在旁观看这场决战,也不是完全愉快的体验。寇仲惊魂未定,又见天刀重演刚才的奇景。它的速度变幻莫测,方向飘移不定。他判断不出它的速度,还失去了刀锋方位,重新产生无力感,发现自己和初学刀的帮派喽啰并无太大不同。 他只能盯着天刀前端的星芒,减轻这种不适感。夜刀刀光本为黑色,因为反射外界光线,以及受主人内力激发,才会烁然生光。有些时候,别人看到一团黑暗中的点点银光,很容易产生相关联想,一如这时的寇仲。 天刀给了他强大压力,令他急欲找缓解方法。不幸的是,夜刀亦在全力应敌,没有半点抚慰体恤他的意思。他一看那团闪烁星光的黑暗,顿时想到无垠星空,然后头脑一沉,仿佛被人当空提起,扔进无边无际的天空之中,永远在那里飘浮,永远不再落地。 他从未试过如此孤独,更别提接踵而来的无依无靠感。终其一生,他都无法领略宇宙的奥秘,却在阴差阳错中,瞥见独自身处太空的奇观。 幸好长生真气不同凡响,让他得以迅速解脱。他一发觉不对,立刻全力提气,将真气集中于头部,尤其是双眼部位,强行摆脱幻境。 他运功期间,宋、苏两人竭尽平生之力,用尽全身解数,以刀意对刀意,尝试从不同方面克制对手,并以内劲与招式共同交锋。寇仲受夜刀影响,宋缺何尝不是如此。可他心志远比寇仲坚定,径直无视可疑幻象,将其驱离心湖。 天刀刀势霸道至极,势不可挡。苏夜索性不去硬碰硬,采取以柔克刚的方式,刀意飘渺无定,宛如风云雾气,有着极轻极虚的意境。她每出一刀,都与前一刀相差仿佛,由同一方向缠绕天刀,一步步克制对方的刀劲。 同样,她也发觉生机正在大量流失,像是被天刀吸走了。她眼中早就没了宋缺,只有这把仿佛能够汲取生命的刀。在刀口尝到她鲜血之前,刀势几乎不可能停住。 与其说双方用武功决战,不如说用意志和计谋,包括对刀法的领悟。她周身上下,先天真气亦汹涌如潮水,令她可以拒绝他人气机锁定,身形位置更加难以捉摸。这一瞬间,她与夜刀性质极为相似,都让人不知下一刻会在哪里出现。 事与愿违,宋缺对她杀意再浓,也不代表他一定能够杀死她。苏夜眼前,那种天地为之倾覆的气魄正在消退,刀势亦出现微小回退。就常理而言,宋缺将进入盛极必衰的阶段,被迫转攻为守,以免被她伺机反击。 但她绝无这样的想法,亦不觉得天刀至此而绝。直觉告诉她,她发现的衰退,亦是一种隐藏的极深的假象。尽管她不知宋缺有何方法,却明白他不会就此收手。 夜幕星光忽然消逝,将位置让给上方直射下来的日光。此刻,夜刀放弃了对敌方刀刃的封锁,轻巧灵动地滑到一边,就像带着主人移动,扯着苏夜离开天刀附近,于不经意间,连人带刀落到宋缺背后。 她不排斥同归于尽的招数,却很少这样做,因为她失去了威胁敌人的渴望。也许当她死到临头时,她将想方设法拖对方一起,现在还没到这个地步,也在表面上带给他人错觉,让人误以为畏惧天刀,抓紧一切机会绕到远离刀锋的地方。 假使他们见到她的表情,就会明白这想法大错特错。她脸上仍然毫无表情,远远谈不上忌惮或惧怕。一定要说的话,更像等待已久,然后等到了想要的东西,所以如释重负。 这个看似送死的举动,得到了她想要的效果。 她沿弧线绕过宋缺,跃至他身后。宋缺于同时举起天刀,将流至丹田的真气送回刀身,重现刀锋笔直指向苍穹的姿势,带着无坚不摧的惨烈气概,连人带刀向后回劈。 若以这一刀为标准,刚才的移动就像是普通轻功。寇仲眼力终于达到极限,根本看不清刀招中的任何细节,只能看见这个下劈的动作。然而,当他看见的时候,事情已经太晚了。刀锋劈落,与目标分成两半应当发生在同一时间,其中差异肉眼难辨。 刀上滔天气劲一碰目标,立刻翻涌而出,先沿直线割下,再狂飙向四面八方。寇仲认为一分为二,其实是把结果想的太美好,忘记还有粉身碎骨的可能。 无论是谁,对这刀的感想仅有“惨烈”。天刀究竟遵循何种宗旨,仅有宋缺本人才能说清楚。但天刀第九式却毫无疑问,是为夺取敌人生机而生的刀招,不留任何后路,气势所向披靡。就算能够杀死对手,也无法避免临终反击。 但他内功练到化境,创出一种奇妙功法,可将输入天刀的内劲迅速收回自身,作为护体真气。敌人濒临绝境,无望一击,打算拖他一起死,很可能将同归于尽的招式浪费在充沛真气上。 寇仲目睹此招,登时屏住了呼吸,彻底放弃拆招打算。宁道奇亦在心中思索,自己是否能在同样情景中,成功找到转危为安的方法。 他们有余力去想,苏夜却没有,只能依靠直觉应对。天刀击中一样东西,骗过了宋缺,让他认为自己是最后的赢家。但那东西并非她的脑袋,抑或身体任何一部分,而是从夜刀上荡漾出的先天真气。 天刀刀劲狂泻而出,宋缺心灵深处,突然出现生平仅见的奇特景色。他发觉天地正在大幅摇摆,犹如世界末日,所有景象均由远及近,向他飞驰而来,似要将他挤在中间。 他人在禅院里,禅院的大殿却变的非常遥远。时空翻天覆地,时间亦十分模糊,让他瞬间失去对周围环境的判断力,仿佛被装进了巨大盒子,不断撞击摇晃。 第二百二十八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婠婠所说的那排房屋,其实是与王世充书房相连,用于存放书画古玩的库房。苏夜住进来后,并未大动土木,大部分地方原先是什么样子,现在依旧保持原样。 婠婠虑及保密问题,不愿阴癸派与外人联手,共同对付石之轩的秘密预先泄露,才非要找个僻静之处。两人刚到无人之地,苏夜就叹了口气,笑道:“来的人果然是你。” 婠婠娇笑道:“这种事情,除了我还有谁?我正好有事要到洛阳一带,索性过来走一趟。” 苏夜道:“哦?什么事?” 婠婠道:“圣门内部琐事,你不要管。师尊想见你。” 苏夜笑道:“有人拦住她,不让她进龙头府吗?” 不知有意无意,婠婠进入这间房屋后,绕开数个架子,也站到窗口附近。她伸手推开窗,凝视着窗外的荒凉景色,头也不回地道:“你明白奴家什么意思,石之轩若在洛阳,师尊一定会来。但他不在,他人还在长安。” 苏夜推测过石之轩的去向,认为他很可能离开长安城,前往中原其他地域,抑或域外异族的地盘。这个推测说不上符合逻辑,仅是她个人的一种感觉。她听婠婠这么说,不由笑道:“我以为他在塞外。” 婠婠顿了一顿,语气中带上了几分意外,答道:“他的确去过塞外,最近又回到长安。寇仲那小子与宋阀联姻,而宋缺视圣门为死对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听从他的吩咐。如今寇仲声势一日比一日大,唯有李阀还有资格作他对手,他怎可能放弃长安,另立门户?” 苏夜奇道:“我都不知道邪王有门户,曹应龙、安隆,甚至杨虚彦,都对他心存异志。难不成,魔门还有人仰慕他的威名,死心塌地为他效力?” 秋风从大开的窗中吹了进来,吹的婠婠满头秀发飞舞不停。她幽幽一叹,忽地转过身来,直视着苏夜道:“边不负是否你杀的?” 苏夜微微一笑,摇头道:“不是我,是子陵。边不负还用不着我出手,而子陵需要对手。我让他们两人有一对一公平比拼的机会,子陵以真言手印杀了他,就是这么简单。婠小姐你总不会顾念师门情谊,要为他报仇吧?” 她插手过后,双龙失去不少与高手接触的机会。他们两个习惯以战养战,所以苏夜有时刻意安排对手,让两人见识不同武技,其中包括大明尊教,也包括魔门。 边不负好色如命,不顾阴癸派未来,奸-污祝玉妍之女东溟夫人,使女儿单婉晶对其恨之入骨。东溟夫人远走琉球后,他又看中了婠婠,同样不理会婠婠有可能练成天魔功,多次试图染指她,不惜为此支持白清儿,给婠婠施加压力。单婉晶早就想找人杀死边不负,苏夜要徐子陵处理此事,仅是想让他卖东溟公主一个人情。 至于婠婠,就算对边不负并无杀意,也绝不会为他报仇。她之所以说那句话,只是明知故问。 婠婠出乎意料地苦笑一下,淡然道:“师尊一见边师叔的尸身,就知道不是你下手,但定然与你有关。算了,反正她也不会计较这件事。” 苏夜问道:“石之轩去塞外究竟做了什么?” 婠婠声音转冷,缓缓道:“他之所以出关,无非忌惮你把他当作下一个对手,暂时隐藏起来。我们在域外并无眼线,一切均要亲力亲为。” 由于剧情差异越来越大,许多苏夜预知的情报与现实并不相同。双龙塞外之行、与跋锋寒在塞外的经历,与她的记忆差异颇大。所幸他们依然拥有主角特有的好运气,每一次历险结束,实力都有进益。石之轩本应与他们相遇,此时却毫无这种迹象。徐子陵根本不知邪王行踪,也没遇上追踪而至的祝玉妍。 正因如此,他们难以掌握石之轩的举动,只能从蛛丝马迹中,推断他可能去往何方。 婠婠说“并无眼线”,乃是变相承认他们得到的消息不够。她说到这里时,重新望向窗外,淡然道:“师尊认为,或者他与突厥人达成了某种协议,或者他以自身为筹码,与李阀结盟。不管哪一种可能,都具有让他重回长安的契机。” 在石之轩眼中,也许从来没有敌人与朋友的差异,只要能令他实现野心,什么事都可以做。更何况,李阀本身绝非水泼不进。如果按原定轨迹发展,李建成将勾结突厥,李元吉也与魔门中人暗通款曲。在玄武门之变发生时,石之轩正是暗中支持李建成的力量。 换言之,无论石之轩以谁为盟友,苏夜都不会奇怪。她真正好奇的地方在于,祝玉妍为何选择在此时对付石之轩。 婠婠对此不置可否,只说不如等她见到祝玉妍,亲口问清楚。然而,长安其实是个龙潭虎穴般的去处。长安城里,尽是她的敌人,几乎没有朋友可以派上用场。若非祝玉妍绝不肯与石之轩合作,她当真会怀疑他们两人坑瀣一气,用邪王为饵,引她上钩。 这架天平两端,一端是击败石之轩与观看《天魔诀》的奖励,一端是可能遇上的种种风险。天平在她心里稍微晃了晃,就往前面那一端沉了下去。 石之轩仗着幻魔身法,认为当世没有能够拦住自己的人。她对她的轻功,亦有相同信心。即使穷尽整座长安城之力,也未必能够将她困死在城中,遑论石之轩并无这等实力。 婠婠来去匆匆,当日即动身返回长安。苏夜并未与她同行,而是在当天晚上,叫来徐子陵与沈落雁,将这件事明明白白告诉他们。 徐子陵见婠婠行踪诡异,联想阴癸派与苏夜的合作,不难想到石之轩那里。他遇上石青璇后,由于石青璇的另眼相看,石之轩屡次在他面前出现,态度暧昧难明。但是,石青璇又因母亲之死,深恨父亲,并没有太多父女之情。徐子陵只能将他当成隐藏大敌,时时戒备。 他希望到长安一行,作为苏夜的助力。苏夜却考虑到父女关系,毫不犹豫否决了他的想法。他们商量到最后,依然未能商量出一个可靠计划。苏夜想做任何事情,都得先见到祝玉妍。 婠婠转述祝玉妍的猜测,固然很有道理,却未触及她更深一重隐忧。她始终怀疑,石之轩其实已经练成不死印法,自以为无敌于天下,才再度返回长安。他昔日心心念念邪帝舍利,为的不就是这样一天吗? 仅仅过了一夜,第二天清晨,她已决定前往长安。即便事情向最坏的方向发展,她仍有超过五成的把握。每到这时,她总会想起苏梦枕的判断——“有六成可能成功,就可以做了。” 长安亦是满城秋风萧萧。阴癸派早已作出安排,等她前往婠婠所说的地点,说出联络口令,立即有人将她带到另外一个城区。祝玉妍安排下的大宅院,就在那个城区。 这一次,阴后脸上并未覆盖重纱,衣着却与过去一样。她命门下弟子离开,独自留在屋中,像上次那样,与苏夜面对面地交谈,只是不见婠婠踪影。 苏夜与别人两次决战,均发生在人迹罕至的净念禅院中,所以江湖上尚无流言。祝玉妍并不知道,她已有能力击败宋缺和宁道奇,否则可能产生其他想法。即使如此,她也十分重视苏夜,态度相当温和,亦未追究边不负之死的责任。 她待苏夜落座,才正式看了她一眼,平静地道:“此行目的,小姐已听婠儿说过了吧?” 苏夜微笑道:“但她并没告诉我,宗主为何现在动手。” 她和祝玉妍的再度相见,一如她想象中那样,安静的令人心悸。祝玉妍不愿他人听到谈话,于是这座宅院之中,确实空无一人,仿佛从未有人居住。她只能听到外面的风声,以及从远方传来的行人、车马声音,犹如到了某个与世无争的地方。 环境愈安静,祝玉妍遗世独立的气质就愈出众。她面容静若不波古井,只有双眼格外明亮,答道:“因为我怀疑,他已经真正练成了他创出的那门奇功。而且我很难追踪到他,不死印法在隐藏行迹方面,也是格外出众。如果我不抓住这个机会,也许永远难以如愿。” 苏夜沉默半晌,柔声道:“什么样的机会?” 祝玉妍露出一丝笑意,淡然道:“他最想杀的人应该是你,不是徐子陵,不是石青璇,就是你。只要你活着,就会成为他无法控制的变数。” 苏夜奇道:“居然不是宋缺?” 祝玉妍谈论杀人时,语气仍然文雅平和,令人忘记她的说话内容。她居然认真想了想,才答道:“据我所知,宋缺向来看不起石之轩,认为圣门武学多得幻术之助。石之轩则正好相反,一直将宋缺视为劲敌之一。在他想杀的人中,或者宋缺可以排的进前五吧。” 她回答期间,苏夜也把自己和宋缺反复比较,然后才道:“承蒙邪王看的起。不过,这好像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我还真不会为此而吃惊。” 祝玉妍不想接这句话,只道:“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苏夜当然明白她的意思。她相信,不但石之轩想杀她,李阀所有成员,还有魔门绝大多数门人,都恨不得除她而后快,彻底搬走这块难惹的绊脚石。但很少有人像祝玉妍这样坦白,直接向她表示,她想以她为诱饵。 她也很平静地回答道:“我挑战魔门八大高手,至今只剩宗主你和邪王。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去找他。长安是他多年隐居的地方,我在长安却毫无根基。倘若我孤身上门,正大光明挑战,他仍避而不见,放过杀死我的良机,那么……他不如坦承他怕死了我,听见我的名字,就退避三舍好了。” 祝玉妍柔声道:“杀你与杀他一样困难,他很明白这一点。以我对他的了解,若你送去战书,也许他真会接下,让你去见他,然后见机行事。” 苏夜道:“如果我胜了,他施展幻魔身法溜之大吉,或是召唤伏兵帮忙。如果我输了,就要考验我逃命的能力,和他追踪的能力。但我想不出,他还能找到什么帮手。赵德言吗?还是毕玄?” 祝玉妍轻摇螓首,仪态万千地道:“赵德言已离开长安,毕玄自视甚高,在突厥地位至高无上,不会和人联手对敌。” 苏夜微笑道:“那就算了,我可以亲眼看看他找了什么人。” 她一边说,一边不由自主地想起无漏寺,以及长安地底的杨公宝库。祝玉妍不明就里,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同时道:“其实玉妍也很难预测他的想法,石之轩是个不可捉摸的人。倘若他真的死了,多半是死于太过自信。噢,我想请师妃暄帮忙,小姐意下如何?” 第二百二十九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苏夜只一愣,立即反应过来,从容答道:“我不认为有此必要。” 祝玉妍忽然提及师妃暄,心思昭然若揭。她想重演应有的场景,即她本人、苏夜、师妃暄与石之轩四人同归于尽,只因现在多出一个苏夜,才于不知不觉中放过了徐子陵。 玉石俱焚之招,乃是阴后全身功力提升到一点时爆发出的绝招,将人死死缠在天魔场中,和她共赴黄泉。这才叫真正的有去无回,不论结果如何,她本人都会走到生命终点。 因此,她自然想尽可能地借此机会,除去阴癸派的死对头,可惜因为太过贪心,爆出的巨力分散于三人身上,倒让石之轩逃过一劫。 苏夜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结果,也比任何人都不担心。祝玉妍居心难测,想拉她一起死,不见得可以拉成功。玉石俱焚爆开的一刻,徐子陵临时发觉,都可以及时护住师妃暄,双双得以活命,何况是她本人出手。 假使祝玉妍这一次依然失败,那也没什么,最多她放弃收集《天魔诀》,并不会造成致命影响。 祝玉妍似乎心有所觉,凝视她半晌,忽地笑了笑,柔声道:“好吧,她也未必愿意这样做,那么只有我和小姐两人。” 苏夜缓缓道:“我送信给邪王,等他的消息。如果他肯回应我,我会照他的指示去做。宗主不必担心,我的确需要公平地击败石之轩,不论你参与与否。你大可以等我们两人分出胜负,再行现身。没有回音的话,宗主随便行动就是了,我总不可能将时间耗在他一人身上,还不如等他有心情杀我时再说。” 祝玉妍轻柔地问道:“你口口声声说送信,可知要送到哪里?” 苏夜微笑道:“我不知道,但我有几个想法,希望宗主听过之后,不要觉得奇怪。” 几天之后,长安城降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雪花十分细小,如同被揪成一小团一小团的羽毛,在无风天气中,自天空飘洒而下,未及堆成积雪,便因地面上的热气而融化了。由于没有风,这天并不冷,远远称不上严寒,但细雪降落,已然昭示着冬季即将来临。 她给石之轩送信时,连续尝试了几个不同途径,居然真的得到回应。五名骑士纵马来到她暂居的地方,敲开大门。为首的骑士递给她一封信,一言不发地策马离去,并未表明身份。从他们的衣着打扮,还有五官长相上看,这些人均是中原汉人。 信中仅有一张纸,乃石之轩手书,约她明天太阳落山后,在无漏寺见面。 无漏寺规模并不宏伟,香火却很旺盛。寺中大殿、讲经堂、厢房后院一应俱全,小而精致。主持方丈的法号为大德,也人如其名,是一位出名的高僧大德。石之轩以这个身份为掩饰,长期在长安城中活动,骗过阴癸派耳目。至今无人知道,大德圣僧与魔门邪王竟是同一个人。 石之轩敢选择无漏寺,定会事先安排妥当。但他会怎样安排,是苏夜想象不出的。也许这就是他把时间定在入夜后的原因,毕竟白日游人众多,贸然闭寺,容易引起无端传闻。 她将这张手书转呈祝玉妍,想得到她的意见。祝玉妍神色平淡如昔,好像石之轩是个与她无关的陌生人。她们均很清楚,石之轩定会提防她突然现身,用玉石俱焚缠住他。只要有人在场阻拦阴后,这个计划就有极大的变数。 然而,这是石之轩杀死苏夜的机会,也是她们的唯一机会。石之轩若不作充足准备,绝不会公开现身。无论哪一方,都把希望寄托于运气,再加上对自身武学修为的信心。 祝玉妍本人的眼光也无与伦比,如果她见势不妙,随时可以临时变卦,等候下一次良机。 无漏寺既与杨公宝库关联密切,自然离跃马桥不远,就在永安渠码头区附近。杨公宝库设有通风系统,连接着无漏寺,两者其实是一个整体,但是从外表看,绝对看不出这座寺院有何疑点。 寺中建筑风格特殊,出自鲁妙子之手。但世上很少有人熟悉鲁妙子的手笔,也无从起疑。苏夜有理由相信,宝库机关引起地面震颤后,石之轩会找机会挖地三尺,甚至窃取他人成果,却不太可能找到有价值的东西。 她前往无漏寺之前,毫无疑问地挑战祝玉妍,并胜过了她。祝玉妍本已下定决心,不再关注她持续招惹魔门的问题,却还是没忍住,带着满脸狐疑神色,问她是否在进行某种神秘仪式。 但世上没有任何仪式,要以击败他人为先决条件。祝玉妍疑问再深,也无法得到答案。 苏夜站到寺院大门外时,已把祝玉妍忘到脑后。夜色笼住了整座长安城,无漏寺门紧紧关闭,寺内不见灯火,也没有僧人常见的梵呗诵经声,静的难以言喻。 她知道,石之轩没有毁约不至,没有在寺中安排一万个陷阱,让她一进门就被扎成刺猬。她只是很好奇,他究竟把寺里的和尚转移到了哪里。 另外环境如此安静,也让她产生了恶作剧心理。她现在扭头就走,把邪王晾在寺里的话,也许人家永远不会再回应她。 寺门仅是关上,没有锁住。她稍微用力一推,两扇门应手而开,发出轻微响声,打破了无漏寺的寂静。寺院内部如她所见,到处黑灯瞎火,就像无人居住。从后院传来湍湍流水声,代表那里有溪流与水路相通。由于无漏寺在跃马桥岸边,这种设置也不足为奇。 她缓步绕过大殿,沿曲径走进后院。寺中和尚,包括方丈,俱在这个院落中起居。但这个晚上,每个厢房都空无一人。 星光月映中,她遥遥望见,石之轩正站在跨溪小桥上。小桥下方,就是蜿蜒流淌的清澈溪流,一路流出无漏寺外。 无漏寺规模既然很有限,桥梁与溪流也不会例外。这座小桥只够香客倚在栏杆上,观望园中的风景,与跃马桥不可同日而语。 石之轩仍然作文士打扮,好像一旦选定自己的风格,就不会再作更改。可能环境使然,他身上的孤寂意味比过往更重,居然有着孤零零的感觉。准确地说,他现在的确孤单一人,再过一阵子,可就不一定了。 苏夜环视这座小巧园林,看了一整圈后,像没事人似的,走上小桥的另外一端,直到石之轩身边才停住,和他一起站在那儿,凝视波光粼粼的溪水。 石之轩心境有破绽之时,无法练成不死法印,还引发性情在两种极端间转换,不得不寻求邪帝舍利的帮助。如果他终于抛弃一切,包括对碧秀心、石青璇母女的感情,那么有没有舍利,已经不重要了。到了那一天,他会成为完全冷酷无情的邪王,不再具备人的感情。 苏夜仅和他打过几次照面,每次来去匆匆,没有机会与他接触。她觉得今天晚上,石之轩神情十分冷酷,目光亦流露出浓厚的阴冷感,让她难以忽略。但是,他也可能故意装出这副模样,迷惑对手,不到图穷匕见,旁人很难判断自己面对着哪个石之轩。 两人并肩而立,无语良久,久到苏夜怀疑,他是不是打算静站这么一夜,试验外面有没有尚未冻死的蚊子。也不知过去多久,她决定做率先打破沉默的人,忽地小声问道:“你预先埋伏的五百刀斧手呢?” 石之轩无声一笑,轻松自如地应道:“我忘记带掷杯为号的杯子。” 苏夜又小声问道:“那你勾结来的武尊和奕剑大师呢?” 石之轩终于不再理她,目光随溪水起伏,淡淡道:“我时常思考,倘若我不惜一切代价,在你没拿到邪帝舍利与和氏璧之前杀掉你,事情是否会容易的多。” 苏夜叹了口气,答道:“我送信给你的时候,还觉得有点愧疚。说到底,你我只是目标冲突,才希望对方赶快去死,又不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可惜你说的第一句话,就立竿见影,让我的愧疚之心化为乌有。” 石之轩道:“你还没有回答我。” 苏夜正色道:“不瞒你说,其实不会,因为即使没有我,也有寇仲和徐子陵。” 自始至终,石之轩没有侧首看她一眼。他仿佛故意学她的样子,也叹息一声,用很轻的声音道:“玉妍已经骑虎难下。阴癸派在李渊父子身边安插了不少人,意欲在李阀得势后控制大局。” 苏夜笑道:“我知道,李阀兄弟之争中,也有魔门的影子。但寇仲愈战愈勇,似乎还没真正输过一场,致使所有棋子都失去用武之地。阴癸派别说找出李世民,就连李建成那样的人才也没有。总不能白清儿今天害死李渊,明天逼死李世民,后天亲自披挂上阵,与少帅军对垒沙场吧?” 石之轩冷笑连声,双目邪光剧射,显然很认同她的补充。 苏夜盯着水中月影,又轻声道:“很多人想杀了寇仲,或者让他知难而退,可惜还没有人能达成这目标。阴后打算黄雀在后,等李阀取得天下,再取而代之。你则是黄雀之后的……不知道什么东西。待你练成不死印,一统魔门,一切还不是由你说了算?” 石之轩不肯定也不否认,笑道:“师妃暄实在应该感激寇仲。” 苏夜道:“也许真的如你所说,她该感激他们。不过往深处想,这一切都是寇仲性格使然,就如你的命运,也由你的个性决定。” 石之轩好歹表示出一点兴趣,微笑道:“小姐似乎对石某人的经历很有意见?” 苏夜摇头道:“意见不敢当。既然谈到阴后,又何妨说说你自己呢?以你眼下的武功地位,与祝宗主联手合璧,堪称天下无敌,极有可能将魔门发扬光大。可你偏偏有负于她,彻底断绝了你们两人合作的可能。” 她一边说,一边以眼角余光观察石之轩的反应。他神情在月光中纤毫毕现,其中却没有半点不安或懊悔,冷酷淡漠到难以想象。若说这是他审时度势,戴在脸上的一张面具,那么这面具也未免太过真实了。 石之轩面露不屑之意,冷笑道:“石之轩就是石之轩,如果要为做过的事而后悔,那么不如未曾生在这世上。” 苏夜笑道:“你面对青璇时,也会这样说吗?” 石之轩收起冷笑,重现无风无浪的平静表情,淡然道:“青璇既然不想见我,那就算了,我也没有机会对她说话。苏小姐,你今日前来,究竟是为了挑战石某人,还是另有想法?” 第二百三十二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徐子陵目睹西突厥国师云帅出手,领悟其中奥妙后,认为他身法天下无双,快的犹如一缕轻烟,让人无法捉摸亦无法追赶。石之轩却已经超越了轻烟,自首次现身以来,在他人眼里,一直是个鬼魅般的存在。 但是,就算是他,也并非实质上的“天下无双”。至少在此时此地,苏夜绝不输给他。他一动,她紧跟他的行动,来到这座外表普通,由砖石砌成的平房上。 所谓方丈禅房,当然是石之轩化身大德方丈时,每日起居休息的地方,外表十分简单朴素。不过,无漏寺既是杨公宝库的出口之一,禅房只怕没有表面上那么平常。 夜刀闪烁,化作乌黑细雨,裹挟着越下越急的细小雪花,如同万点黑光,卷向石之轩立足的房檐。一刀挥出,屋顶青瓦纷纷碎裂,被气旋卷起,笔直拔向高空,又因为碎瓦上附着的力道迅速衰竭,从最高处纷落而下,活像下了一场由瓦片组成的雨。 无漏寺之中,无处不是石之轩可以落脚借力的地方。他想都不想,脚下绕出一道弧线,退向远离屋檐的方向,同时凌空一掌拍出。掌中兼有正反两股真力,划出隐含玄奥至理的轨迹,只听劲气嗤嗤作响,正反真力不断拉扯,每拉扯一次,夜刀化成的雨点便缩减一分,仿佛被魔功逐步压制。 须臾间,雨点消失不见,刀锋却再次出现,仿佛缩丈成寸,点向石之轩肩头。刀尖速度奇快,缩成了一点光芒,破空时居然毫无声息。 石之轩眼中精芒连闪,变掌为爪,抓向光芒稍后的位置。那个位置正是夜刀刀身,虽然刀上力道集中于刀尖,但刀身乃是现实存在的东西。它正好缺少内劲防御,若被邪王一爪抓中,前刺之势势必受阻。 他这速度实在是迅疾无伦,所以苏夜连变三次卦象,均被他展开幻魔身法,于千钧一发时躲开或化解。 刀尖微微颤动,先天真气当即回流。刀锋向旁一侧,挑向石之轩手爪。他早就有所准备,两手施出神妙到难以形容的变化,挑逗似的,从不同方向撩拨夜刀,与宁道奇的鸟啄有几分相似,性质却完全不同。 砰的一声,夜刀接下他一爪,从他双手间退开。 两人兔起鹘落,施展令人眼花缭乱的步法,在禅房屋顶闪动交锋。很快,交手范围不再限于禅房,扩展至其他僧人的住处,乃至园中的藏经楼。小溪附近,有一棵树叶落尽,只剩光秃秃枝干的百年老树,也没能够幸免。乍一看,倒像是他们两人蓄谋已久,要把这座清静古寺当场拆平。 李阀人马涌入无漏寺后园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毕生难忘的奇景。 苏夜既然挑战石之轩,心神所在便是石之轩,不会分心到别人身上。但她功力提升至巅峰,感官精神亦增长到极限,对环境变化了若指掌。李阀调动三百名玄甲骑士,手持强弓硬弩,将无漏寺围的水泄不通,让她想装不知道都不行。 其中一百人下马进寺,手持猎猎燃烧的火把,随为首者一拥而入,立刻将后园照的一片雪亮。除了这一百名骑士,还有数十位武功远胜他们的李阀高手。 为首那人银衣劲装,身材颇为高大雄壮,面容英伟,只是眉宇间略有阴险之气,显的有些破相。他气质剽悍,手里绰着一把黝黑沉重,重达一百二十斤的□□,枪名裂马枪。 苏夜从没见过这个人,只能从他和李世民有三五分相似的长相中,猜测他就是李渊第三子,被封为齐王的李元吉。今夜他率众围寺,可见李建成与李世民均未到场,以他为主。 李元吉身后,既有效忠他这一系的人马,也有李世民自天策府调来助阵的人物。这两派之外,李阀的李神通、李南天等高手亦悉数赶来。李神通本来受封王爵,驻守外地,这次特地赶回长安,足证李阀对她何等重视。 这些人还算不上宗师级人物,平时亦很少参与江湖争端,多半以护卫李渊父子,或是征战沙场为己任。苏夜对他们相当陌生,偶尔瞥见几张有点眼熟的面孔,发现都不曾自报家门,只好划分到路人甲、路人乙的阵营。 她真正认出的人只有一位,正是和她结下大仇,南海派的现任掌门,“金枪”梅洵。 一百多个人里面,有资格引起她注意的寥寥无几。她匆匆一瞥,只关心了李元吉与李神通两人,就连那位形如老猴的李南天,或是与跋锋寒齐名的突厥青年高手康鞘利,都没被她放在眼里。 大多数人跟不上石之轩的速度,看不清石之轩的招数,贸然上前助阵,只会敌我不分,被邪王毫不客气地扔到一旁。 她唯一在意的是,有李阀人马在场,祝玉妍冒险出现的可能非常之小。祝玉妍再想除掉石之轩,也未必乐意加入这场混战,万一处理不好,今夜的决战将变成一场闹剧,以她冲出无漏寺,灰溜溜离开长安为终结。 即使如此,她也必须先行击败石之轩,以免白来一趟。情势固然危险,却算不上她的绝境。尤其她一眼瞥见李元吉,心中即刻微微一震,出现了一个相当大胆的想法。 苏夜想的纤毫不差。她的想法,就是李阀众人的感觉。 玄甲铁骑出自天策府,乃是李世民亲手训练出的精兵,若非为了对付她,绝不会借给李元吉。他们骑□□湛至极,箭出如流星,动辄百箭齐射,威力大的出奇,并非王薄的手下可以比拟。李世民曾率领玄甲骑士,把双龙与跋锋寒逼入绝境,不得不拼死反击。 然而,这批骑士武功毕竟有限,只要敌人躲过利箭,欺近他们身边,就能很容易地解决箭阵。当他们面对她时,处境更加窘迫,因为他们尚未进入先天境界,根本无法定位她和石之轩,均是眼前一花,她已经掠至另外一个位置。 在这种情况下,想要射中她,还不如闭着眼睛胡乱发箭,然后祈祷自己运气够好。 李元吉大步走进后园之时,恰好目睹苏夜一刀劈断那棵老树。树身有两人合抱粗细,却被她轻松挥断,刀劲兀自未绝,直击树后的石之轩。树干也十分凑巧,落在他身畔数尺之地,令他立即停住脚步,面露惊愕神情。 李渊三个儿子武功俱佳,又数李元吉最为强悍,离李阀第一高手李神通只有一线之差。他对枪法十分自负,认为自己全力一招回马枪,宁道奇也不敢硬接。 李建成、李世民不愿亲临无漏寺,原因不言而喻。但李元吉一来胆大包天,二来急于在李渊面前表现,又因信任邪王惊天动地的武功,才不惜亲身历险。 此时,他看着院内墙毁屋塌,花木俱无的景象,不由非常震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不似手下那般不济,能看清交手两人的步法路数,正因看的清,才比任何人都震撼。 石之轩初次现身之时,打落他的裂马枪,将他擒为人质,却没伤害他,而是和他谈了一个条件,希望与李阀联手,把自动送上门的苏夜永远留下。李元吉大惊,转告李建成,李建成又询问李世民,决定应下邪王的要求。 可惜的是,他们真正想要的援军却不愿出面。尤楚红、王薄等人当众吃了亏,不想再在苏夜面前出现。晁公错更是返回南海,只留门派中的晚辈在此支持李阀。 苏夜虽然连续胜过宁道奇与宋缺,消息却从未传到这么远的地方,致使他们错判她的实力,让人误以为联合石之轩,可以轻松杀了她。 李元吉深知自己不是石之轩对手,由于苏夜仍在与石之轩缠斗,很容易推出他也不是苏夜对手。他可以上前试试,但万一失手,也被苏夜生擒活捉,谁知石之轩是否会顾念他的安危? 他到场不过片刻,心里已拐了十几个弯,仍然难以痛下决心。就在这个时候,他前方突然传来一个清脆娇嫩的声音。 苏夜双眼紧盯石之轩周身上下,神情不变,口中却淡然道:“这阵子不见,邪王仍是故技重施。” 石之轩冷笑道:“即使故技重施,你还不是乖乖来了?” 苏夜道:“就凭他们几个,恐怕帮不上太大的忙。若不布置重兵,难以造成致命威胁,若布下千万军马,长安城地形错综复杂,到处都是大街小巷,又有什么用呢。” 两人出手迅如电闪雷鸣,招招精妙难言,超越了常人的判断能力。能在这等激战中开口说话,已经骇人至极,别提他们说话时,口吻不疾不徐,毫无感情,更让人觉得他们两个并非人类,心中再添几分寒气。 邪王全身上下,无一处不可为武器,出招快至极点,又阴损狠毒,每在不可能的时候,从不可能的角度陡出奇招。先天真气共分八卦,每个卦象都有不同特质。不同卦象相互作用时,又可模拟自然界中的天候气象、山河变迁。但石之轩真气诡异难测,仍逼的苏夜全力以赴,有种抓不住对方要害的感觉。 夜刀拖过妙至巅毫的轨迹,恍若飞鸟投林,轻灵到仿佛没有重量。石之轩举轻若重,双掌带起团团劲风,切入刀锋侧畔,以左手中指弹中夜刀,同时飞出看似平平无奇的一脚。 夜刀嗡嗡震动时,李元吉身后的李南天终于按捺不住,枯瘦的身躯向前一耸,一溜烟逼近苏夜,长剑出鞘,直刺她因挡石之轩一脚而空出的后腰。 第二百三十三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 )李南天既是李渊堂兄,又是李渊近身护卫的首领。自李渊于太原起事起,他在李阀中的地位一直很高,武学修为亦与地位相称。但这种“很高”只是相对而言,他无论与石之轩比,还是与苏夜比,都差了不止一筹。 他眼中的破绽不见得是破绽,想出的妙招也不见得是真正妙招。 满园火光耀目,照出所有人的神情动作。李元吉未及反应,便见这位堂伯飞掠上前,意图获取渔人之利,不由心中打了个突,暗叫不妙。可惜李南天动作太快,身法轻灵迅捷,他想出声制止,已然不及。 长剑向前笔直刺出,剑光仿佛胜过了火光,足见这一剑的威力。苏夜却恍若不觉,未曾向后看上一眼,也丝毫没有掉转夜刀,破解李南天杀招的意思。因此,李南天剑出之时,脸上不禁泛出既意外,又侥幸的复杂神情。 这就是他留在人间的最后一个表情。 剑尖颤动,发出尖锐轻啸,然后一剑落于空处,如同主人空荡茫然的心底。刹那间,局势千变万化,石之轩、苏夜两人在这时候硬拼一刀一指。苏夜为躲避邪王横扫的一腿,脚下绕出弧线,绕向石之轩右侧,于变招之中,瞬间与他了交换位置。 这番变招快到看不清楚,超过了李南天的想象,令他几乎无法理解眼前状况。 长剑别无选择,只能挺进,刺空之后,恰恰擦过邪王右手衣袖。石之轩对它也是不屑一顾,看都不看,右手潇洒自如地拂出,五指如弹奏琵琶,撞进墨黑刀光,卷出一股狂猛无俦的庞大劲力。 他的魔功与过往一样,永远具备刚猛与阴柔两种属性,一碰夜刀,劲力立刻爆发,引出轰隆一声巨响。两股内劲一边碰撞挤压,一边被挤的无处可走,最终选择同一方向,纠缠着直冲上空,化为无形狂风。 这声巨响足以媲美石之轩的信号,震的溪水不断翻涌。离此不远处,人人看的清楚,李南天竟毫无反抗之力,手中长剑被巨力寸寸震断。饶他内息运行到极致,想要抵御面前两个煞星的杀招,也没有半点作用。 李神通大惊失色,顾不得等待李元吉发令,亦往前方飞速抢出。可他刚超过李元吉身畔,李南天已是神仙难救,被狂起的劲风卷离地面,抛上半空,在众目睽睽下连续上升数丈,活像一只因火箭发射而飞天的青蛙。 气浪如海潮,一重重撞击蔓延。它并非蓄意以李南天为目标,却使他遭受池鱼之殃。李南天被抛起时,全身已经在剧烈颤动,等劲气愈来愈猛烈,更是手足无措,仅能凭本能运功抗御,抵抗四面八方压来的惊人力量。 即使气劲散开了,变化仍然怪异无伦,给他一种奇异感觉——好像下方有许多人,正在向他同时发动攻击。有些气劲细小而尖利,锐如刀刃,另外一些则浑厚柔和,却更难抵挡,更不用提不死印生出的掌风忽冷忽热,忽刚忽柔,进一步摧毁了他原本充足的信心。 李神通念着手足之情,宁冒大险也要抢上救援,自然算得上勇敢无畏,实际效果却非常糟糕。 他长剑刚出鞘,耳边听到石之轩冷笑不绝,眼前花了又花,在短短的时间里,形势竟然再次产生变化。那两个兔起鹘落的身影根本不想等他,一前一后离开原地,任凭李南天飘飞数丈,在半空划出一道弧线,然后重重撞向溪水。 直至苏夜跃离石之轩,掠至离李元吉不到五丈的地方,许多人才明白发生了什么。这一刻,无漏寺彻底失去了宁静气氛,充满了狂呼大叫声。 他们从未想过,她在激战邪王时,见李元吉赶到,依旧可以分心思索下一步该怎么做,并敢于硬顶不死印法,强攻被护卫重重围绕的主帅。尽管十余名武士如梦初醒,用一秒钟不到的时间弯弓搭箭,连石之轩之安危也不顾,用利箭射向那个鬼魅般的身影,也已经太晚了。 这些人当中,身怀上乘内功的寥寥无几,难以理解宗师高人凌空转折,不落地就可以移形换气的本领。苏夜乾坤两卦未成之时,就可以冲破文张轿前的箭阵,将他拖出轿外,何况如今。 劲箭仿佛一场死神降下的暴雨,却奈何不得她。众人只能极力聚功于双目,看着细雪向外四散飞射,变成朦胧淡白烟雾,裹住苏夜飞舞不绝的衣袂。 李元吉平生第一次,正面接触这个被寇仲称为“美人儿妹妹师父”的神秘女子,尚未来得及欣赏其美貌,已经惊了又惊。他临阵杀敌的经验极为丰富,亦万万没想到苏夜会这样做,大惊之下,右臂一抬,裂马枪指向斜上方,瞬间卷动风雪,幻出千百道枪影,封住自己身前所有可能的空隙破绽。 在此千钧一发之际,他左边的康鞘利掣出马刀,右边的梅洵点出金枪,与裂马枪殊途同归,电射向同一方向。他们武功较高,眼光也很出色,却只能以兵器横扫拂打,正是因为辨不清夜刀本体何在。 霎时之间,李元吉前方一丈处,布满了刀光与枪影,胜过世上任何罗网。 李元吉观战到现在,自然知道自己难以战胜夜刀。他迅速开动头脑,将希望放在苏夜身后如影随形的石之轩身上。 只要他撑个一招半式,苏夜就不得不回身应对真正强敌,给他闪避逃生的机会。 夜刀闪电一般,凌空席卷而来,为首的七八人眼目刺痛,发觉满眼均是闪烁星光般的细小黑光,竟不知是自己眼冒黑星,还是夜刀焕发出的光彩,只剩奋力格挡一途可走。星光入目后,刀气也迫在眉睫,逼的人无法吐息喘气,胸口尽是憋闷之意。 裂马枪在主人双手中高速转动,向所有方向疾挑,想要试出刀气薄弱的地方。然而李元吉感受到的,却是铺天盖地笼下的一道纱帐。无论枪尖挑往何处,都似乎撞上了柔软而坚韧的气墙,有着把□□向反方向弹开的感觉。 四五把兵器在同一时间碰上敌人,却只发出一声轻响,就好像苏夜长出了四只手,同时和他们过了一招。响声清脆微弱,劲气却是排山倒海,使他们用足了力道,依旧难以回天。 从康鞘利到李元吉,都感到自己才是夜刀的唯一对手。他们被刀锋隔离出去,直面这生平仅见的大敌。但感官欺骗了他们,因为他们一个不少,全部同时受到苏夜发动的攻击。 梅洵自侧面挺金枪扫出,由于运气不错,居然在虚空中恰好扫到夜刀的刀刃。枪尖连抖都没抖,就像甘蔗根似的,被轻而易举地割掉了。金枪重量改变,枪头处也空空荡荡浑不着力,立即向旁欹斜,带的梅洵本人踉跄了一步。 但他已经是最不狼狈的人。金枪失去枪尖时,夜刀向旁横拉,势如破竹,连续刺中马刀、长剑、铜棍。苏夜本可以避过这些人的招式,却反其道而行之,硬是和每个人实打实拼了一招。 不知道为什么,这三人均发觉武器上传来的力量十分诡异,仿佛大海中的大漩涡,并非要把他们弹到离李元吉较远的地方,反而不断向苏夜方向拉扯。这一着大违常理,直到功力较弱的薛万彻承受不住,连续奔出数步,才惊觉拉扯的意义何在。 李神通扑了个空,再次后悔不迭,转身一望,脸色顿时大变。他正好看到苏夜逼近李元吉,李元吉身边,薛万彻、冯立本、康鞘利三人变成受人操纵的木偶,依照功力高低反向排列,依次被狂飙的劲气拖向前方,转眼间形成一个小小人墙,身不由己地撞向石之轩。 直到此时,夜刀才得到空闲时间,刀光一晃,化为细雨,夹杂在纷纷扬扬的细雪中,正式缠上裂马枪。 这些事情于一瞬间发生,连石之轩也晚了一步。刀芒散入时,枪影像是被寒风冻住了,万千幻影散去无踪,只剩一道经天长虹,以超越闪电的速度直奔前方,有着一去不回的惨烈气势。 李元吉终究不是寻常可比,即使场面大乱,呼喝声层出不穷,仍依靠本能找出对自己威胁最大的方位,朝那里一□□出。这一枪气魄威猛至极,带有强烈杀意,体现出他沙场统帅的特质,堪称枪法中的精彩之作。 □□未及,黑光已有气馁败退之象。可惜这个势头只是错觉,李元吉未及眨一下眼,便觉当面升起冲天海潮。那海潮居然是黑色的,令人无比压抑。其中分出一道巨浪,气势万钧地当头打下。 巨浪击中李元吉,就是夜刀刺中裂马枪的时候。刀气对他造成精神影响,就像他连人带枪,被巨浪卷进了海底。 他在裂马枪上,有着二十多年的造诣,眼下受到惊天动地的冲击,仍然紧紧握住枪柄,不想扔下兵器。但一刀过后,他虎□□裂,手腕如同火烧,自臂至肩麻木不仁,已经难以扫出第二枪。 讽刺的是,即使他双臂无恙,也无法作出反击,因为夜刀本是一个整体,攻击的也是他整个人。虎口鲜血长流之际,李元吉周身穴道大多微微一震,受到先天真气冲撞,双腿亦觉酸软沉重,像个喝醉了酒的人,歪歪扭扭地向后倒跌。 这一招并非致命,却夺走了他反抗的力量,若无人救援,他很难撑过下一招。 李阀三位公子都非庸才,各有各的班底人马。李元吉来无漏寺之前,为这件事做足了准备,却不知准备的仍是不够。他跌下去的时候,恰好望见石之轩一袖扫出,扫开撞向他的三个倒霉鬼。那张冷酷无情,却英俊潇洒的面庞已经近在咫尺。 他做梦都没想过,自己有期盼石之轩快来相救的一天。但这样荒谬的场景,正在他面前上演。故国神游 ——————————————————————————————— 第二百三十三章 (l~1`x*>+`<w>`+<*l~1x) 第二百三十六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她盈盈站起,姿势优雅好看,好像蕴含着一种韵律感,进一步烘托她动人的容貌体态。但就一眨眼的工夫,她已跨越从正堂到门外的距离,变作雪夜里的一缕轻烟,直冲石之轩而去。 “阴后”两字,当然不是白叫的。 早在邪帝舍利出土之时,她就不想让石之轩得到这件宝物。当初石之轩武功虽高,却因心境破绽极大,出手时总像一根绷紧了的弓弦,少了点儿味道。邪帝舍利能够补足这个破绽,让他摇身一变,变作足够和毕玄比肩的绝代高手,于是成为祝玉妍的心头大忌。 后来,舍利被苏夜拿走,吸的一干二净,对阴癸派同样十分不利,引发派中大大小小的问题。这已经够糟糕的了,更糟的是,石之轩明明没有拿到宝物,计划多次受到打击,心烦意乱之下,竟然还能破而后立地练成不死印,使阴癸派举目所及均是强敌。 婠婠与苏夜达成交易在先,祝玉妍痛下决心在后。若非石之轩功法圆满,她不至于这么着急毁掉他。下这个决心前,她不断衡量利弊,连“与外人勾结”的名声都想到了,依然坚持这么做,导致石之轩的口才无用武之地。 方才他口述种种好处,说他们合作之后,天下就是囊中之物。祝玉妍确实有些心动,但心动仅在一瞬间,无论未来怎样发展,她都不可能上他第二次当。 苏夜直到见她掠出门外,掠向石之轩,才稍微放松下来。她很清楚那两人间的恩怨,却不清楚剧情改变与否,始终提防着事情突然反转。李阀三位公子摆出无赖架势,认定宁道奇等人会尽力对付邪王,不会尽力对付她,所以把她当成首要目标,先杀了她再说,可不是毫无道理。 万一祝玉妍突然改变心意,也决定先杀她,再杀石之轩,那她将面对被魔门两大宗师男女混合双打的局面。由此可知,即使在阴后看来,她也是个比邪王更容易共处的敌人。 这并不代表,她会就此放下警惕,把所有空门大露给祝玉妍。倘若祝玉妍见有机可趁,临死之际用天魔带给她一下,是非常可能发生的事情。不过,如果祝玉妍诚心合作,那么除非全长安的宗师高人疾驰至此,援助石之轩,他绝不会有比重伤更好的结局。 她一直站在石之轩背后,防止他转身就走。遍数江湖人物,无人能独自留下他,甚至多人合力也不行。轻功高明如她,只能紧紧跟在人家身后,追到她或他首先放弃。眼下她要做的,就是为玉石俱焚抢出机会,使石之轩无法移动逃脱,硬捱这记绝招。 祝玉妍拂开飞雪,凌空飘然而至,恰听石之轩笑道:“此地并不僻静,玉妍不怕闲人目击我们的决战?” 她想都不想,旋即道:“被人察觉又怎么样?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话还没出口,她右掌向前平推,击向石之轩胸口,左袖同时扬起,袖中激射出毒蛇般的天魔带。飘带吞吐自如,昂扬上升,在空中旋出螺旋状的波纹,卷向石之轩右侧方向,带起宛如鬼哭神嚎的尖利啸声。 这一掌看似简单,其实掌劲无比充沛,凌厉绝伦,产生犹如漩涡的天魔力场。天魔带封住石之轩一侧生路,带动力场旋转,后续变招奥妙无穷。 石之轩所处的空间顿时凹陷下去,想把他牢牢锁在原地,阻止他出手拦截天魔带。掌劲以他为中心流动时,他身后狂风骤起,卷来撕天裂地的刀风。夜刀化为一道乌黑流光,仿若跗骨之蛆,倏地贴近了他。刀锋薄如蝉翼,轻如无物,轻易切进天魔气劲,却未影响气劲的流向。 这一刀来的实在太快,和天魔带在同一时间到达,带来足以将常人撕成粉碎的灭顶之灾。石之轩却不太在意,蓦然急速旋转起来,像道龙卷风似的,离地上升至半空,人还在天魔场中,却成功卸开夜刀刀风,躲开致命一击。 刀劲如有生命,直直涌向正上方,势头如同冲天而起的怒潮。石之轩竟不下坠,在卸劲时向旁斜飞,轻飘飘落在铺满青瓦的房顶上。 哪怕他撒腿就跑,一走了之,别人也没资格说他的不是。苏夜与祝玉妍联手,足够击败当世任何一位大宗师,又是以二打一,怎么都算不上理直气壮。 两人过去没有交情,更没有同进同退的经验,但动起手来,自然懂得如何与对方配合。石之轩遇上这样的险境,还不远避为吉,无异于自寻死路。 苏夜看过《不死印卷》,硬碰过石之轩,知道幻魔身法的恐怖,祝玉妍也知道。她不比苏夜,一旦石之轩扬长而去,很可能在追踪途中甩开她逃走。因此,石之轩飘上房顶,她也如影随形,人带合一地射向同一位置,人未到带先至,当空幻出无数带影。 尖啸鸣响不绝,所过之处,瓦片像是被连根铲起,悉数直升上空,铺天盖地地打向卓立前方的石之轩。每片瓦片上,都附着阴后惊人的气劲,气势像是要把他从前胸到背后穿个窟窿。 面对她迅雷急电的狂攻,石之轩仍是悠闲自如,双手潇洒地画出数个圆圈,应付环绕周身的天魔飘带。茫茫飞雪中,只见漫空带影,气劲交击之声不绝于耳。祝玉妍尽展平生所学,一出手就是杀招,务必要把他缠死在这里。 他们派别不同,但武功都源于《天魔策》,论诡奇变化,谁都不输给谁。石之轩之所以胜过祝玉妍,是因为他后期别出心裁,不断改进原有的绝学。 胜负暂且不论,两人源出一家,交手的场面激烈好看到极点。祝玉妍不断收缩天魔力场,从数丈方圆,迅速缩到两丈,再到一丈。变化期间,带势比刚出手时缓慢的多,带上力量也逐步沉凝,舞动起来重若千斤,产生沉重滞闷的效果。 她在天魔带上有着数十年经验,远胜过初露头角的婠婠,和天魔场配合的天衣无缝。飘带形成战圈后,攻势才全面开展,就像努力织网的蜘蛛,将气劲向内推进,一重更比一重强悍,迫的石之轩暂时转为守势,探索带网破绽。 她能拦住他,全靠天魔真气的奇异特性,并非只用武功一决胜负。时间一长,石之轩会像被困的巨大飞虫,挣破蛛网逃逸出去。更何况,他在逃脱之前,还有可能杀死蛛网的主人。 她猜到事情可能如此发展,才爽快同意联手对敌。 “嘭!” 飘带自她双袖齐齐射出,撞上石之轩立于身前的气墙,去势立止,被气墙反弹回来。弹到中途,带身再生变化,漾出如水中涟漪的波纹,不停摆动摇晃。摆动到最后,它脱离敌人影响,幻出笔直的白色细线,尖刺般刺向气墙,时机力度都拿捏的无懈可击。 这是左袖飘带的攻击,在它冲破气墙的同时,右边飘带悄无声息,向下落去,意欲卷住石之轩双腿。双方的指掌拳脚从未停过,快过暴风雷霆,再加上神出鬼没的天魔带,能看的人喘不过气。 然而,石之轩跃上房顶前,已想过无法迅速突破天魔场。飘带尚未缠住他,又听一声巨响,祝玉妍眼前一花,只见他腿上用力,像踩破纸张一样,踩破由木料构成的屋顶,通过天魔带唯一未笼罩的盲点,身体直坠向下,令她的攻击全部落于空处。 危急关头,他反应速度仍是举世难及,握拳向上击打,震开于破洞处探头的雪白飘带,双腿则连环踢出,破入自下方涌来的刺骨刀气。 苏夜见他们陆续上房,不愿凑这热闹,径直掠入房中,想辨清石之轩位置,从下而上突施偷袭。但她刚要动手,石之轩已抢先一步,主动踩出一个大洞,跃了下来,抢出一个把她和祝玉妍分开的空隙。 刀光漫漫如潮水,一刻不停地扩张着,连成一片闪烁不定的黑光,不似世间能有的景象。石之轩足尖下踢,像是把双腿主动送到刀口上。但苏夜只觉夜刀一沉,被他正好踢中刀尖。 一踢之下,两股截然相反的巨力侵入刀身,向相反方向拉扯,拉的夜刀微微震颤。他手上功夫玄奥无穷,腿法竟也精微奥妙,封挡招架,到底未被刀光吞没。 有时,石之轩的招数似乎超越了生理条件限制,诡怪绝伦,产生浓厚的荒谬感,在对手始料未及时一击毙命。夜刀一样有这种气质,四面八方黑光点点,充满整个大堂空间,以石之轩之能,亦辨不清她受到了多少影响,有没有受到影响。 弹指间,双方交手十招以上,屋内家具器皿轰然粉碎。邪王招招强攻猛打,双手荡出无可抵御的巨力。冰寒、灼热两种气劲亦流荡在正厅之中,每一缕气流都如利刃般锋利,足以致人死命。 这是两人对招的结果,可见战况何等激烈。第十六招上,石之轩凌空倒翻,双掌似缓实快,连续拍击狂飙的刀气,如闪电破开乌云,然后再度翻了个筋斗,终于落于地面,脱离被夜刀当空一刀两断的绝境。 他本想趁着祝玉妍还留在屋顶的一瞬,冲破苏夜拦截,离开这是非之地。但苏夜看透了他心思,宁愿不抢功劳,也要拖延时间。 此时夜刀刀势如崇山峻岭,始终屹立不倒,带有任凭风吹雨打,绝不动上一动的气魄。刀光虽然四散,却总能在石之轩击出空洞时及时回流,封挡的严丝合缝,有破绽也如同没有。石之轩空手破开拦截,于千钧一发间稳稳落地,武学修养、轻功身法都已可睥睨当世。 可惜时间有限,他只能做到这一步。苏夜身后,正厅大门向两侧大开,露出门外白雪纷扬,却像远隔天涯海角,因为他落地的同一刻,上空连续爆出巨响,一大片屋顶被天魔带掀开。飞扬的木屑碎块中,祝玉妍恍若天魔降世,纤手一抖飘带,居高临下地拂往他头颈胸腹。 天魔带、天魔场、天魔功永远浑然一体。细长丝带凌空飘落,祝玉妍的人也跟着落下。 她明亮清澈的双眸中,瞳孔泛出紫芒,连目光都像带了紫色。紫芒愈来愈盛,每变化一次,天魔带的速度就缓慢一分。石之轩双眼亦射出冷酷无情的光芒,让他面容带上了深沉阴鸷的味道。 他们方才说话,不是连声娇笑,就是潇洒不羁的微笑,哪像有不共戴天之仇。现在双方彻底撕破了脸,竭尽全力攻击对方,笑容才被丢到脑后,换上严肃神情。 形势一变再变,苏夜一个旋身,来到石之轩正后方,与祝玉妍交换位置。两大美女合力猛攻一个英俊轩昂的男子,场面既赏心悦目,又满溢杀机。 不死印以变幻见长,石之轩双足却牢牢钉在地上,在她们的夹击下,守的固若金汤,仿佛永远不会被撼动。 天魔场当头而降,收窄程度比之前更甚,只剩半丈左右,把祝、石、苏三人都圈在力场之中。苏夜并非徐子陵,即使进入天魔场,也不必担心影响祝玉妍对石之轩的控制。这么做,对她一样十分危险,但她既要杀死石之轩,就不得不冒这点风险。 飘带逐渐加重,祝玉妍举重若轻,带影蜿蜒奔流,将石之轩笼在重重屏障下。天魔真劲本应鼓满八方,这时却集中于他正面,任凭苏夜封锁他的后路。 这里已经成了常人看不清的战场。别说外人,就是局中的三个人,也感觉自己站到了险峰风口之处,耳边身畔,全是呼啸不绝的狂风。刀光、带影、掌风交织成天罗地网,前两者蓄意配合,间不容发地向后者发动攻势。 真气仿佛源源不断,真元亦是充沛圆满,但攻势终有尽时。石之轩错开夜刀,一掌劈中天魔带,祝玉妍忽地撮起双唇,发出一声刺耳的天魔音。 第二百三十七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啸声乍起,便压过了天魔带的尖啸。祝玉妍急速提升功力,将啸声凝聚成线,绕着石之轩游走不定。刹那间,周边环境仿佛翻天覆地,从屋舍到树木,无不变的影影绰绰。一个人身处其中,将受到严重干扰,眼前所见均为幻象,再也看不到祝玉妍的身形。 因此,若在这间宅院外面偷听,偷听者反倒察觉不了任何异样声响。 不提其他,天魔音只靠自身的威力,就可以摧毁普通程度的对手了。这啸声无孔不入,不再像声音,倒像是流水狂风,碰上一个缝隙,就水银似地迅速灌入,效果惊天动地,唯恐不能损伤敌人大脑。纵在大漠狂沙中行走,处境也不会比现在更糟。 苏夜原以为,她必须静立不动,才能施展这式功法。但天魔场正在向内收缩,祝玉妍攻势却丝毫不减,口中连续不断发出尖啸,证明她促动内息流转时,可以突破功法本身的极限。 她还不至于被魔音吞没,视野中的一切都非常正常,天地更未倒转过来。魔音对她唯一的影响,就是让她耳朵里充满尖锐的声音,心里觉得非常不快。 想用间接手段伤及先天宗师,祝玉妍也做不到。天魔音并非手段,而是手段衍生出的现象。啸声尖利到了极点,针一般戳刺耳鼓。天魔场亦收缩到不能再收,就像凝结成一个小小的点。场中气劲被极度压缩,既人畜无害,又蠢蠢欲动,随时准备脱离阴后控制,炸药般炸成满天烟火。 气劲越收缩,就越不稳定,散发出浓浓压迫感。即使到了极限,天魔场竟还在变,拼命挤往最后一步。这个变化以石之轩的身躯为中心,把他当成第一目标,但万一爆炸,方圆数丈都会被巨大的冲击力波及。石之轩固然首当其冲,苏夜何尝不是紧随其后? 祝玉妍想拉双龙和师妃暄下水,但苏夜不可能答应,宁愿单刀赴会。她权衡过后,认为能把她击成重伤,也算值得,遂点头应允。 到了这一步,三方均不再退缩,务求毕其功于一役。 苏夜并未令她失望,明知爆炸迫在眉睫,仍半步不退,强行接下邪王大半攻击。两人合击之下,石之轩终无法脱离天魔场的范围,被迫强硬到底。 电光石火间,天魔场收拢压缩力度之大,让苏夜都暗自心惊,觉得把自己换到祝玉妍的位置上,最多只能做到这样,绝不可能比她更好。她心惊之时,祝玉妍忽地露出一丝苦笑,飘逸中带着如释重负,厉声道:“不死印法又如何呢!” 玉石俱焚没有第二次机会,威力究竟怎么样,只有用出来才知道。石之轩是否会死于这一招下,也得看老天的意思。 厉叱声兀自未绝,祝玉妍已完成行功前的积蓄。她所有杀招都针对石之轩,并未认苏夜是敌人。到了此时,苏夜才清清楚楚感受到气劲的流动轨迹,预测到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事。 玉石俱焚其实很像天刀第九式,瞬间抽空周围的生机与空气。但宋缺意在伤敌,抽空后接上神妙刀招,祝玉妍却把力量汇聚于自身,直到连她都无法承受的地步。 危险感急速扩大,挟着死亡阴影,气势汹汹扑向苏夜。预感方生,只听“轰”的一声巨响,祝玉妍蓦地消失,身躯爆作满天粉尘。惊人气劲诞生于虚无,和粉碎了的精血混在一起,从那一点爆发出来,席卷方圆两丈。 气劲碰到桌椅,桌椅就变成尘烟。尘烟高速向外飚动,撞在墙上,那面墙就像被炮弹射穿,爆出一个巨大的洞,撼动房屋地基,连累整个房间都在摇动。 高人虽多,喜欢研究怎么自爆的高人却不多,功力能和祝玉妍比拟的更是少之又少。这对苏夜而言,亦是头一次体验。她很清楚,这种邪门功夫等同于把自己变成炸弹,集中在极小范围引爆。石之轩受的冲击,恐怕和真正炸弹的威力相差无几,甚至犹有过之。 那股力量如风逼近,衬的她像面对飓风的普通百姓。如果她愿意,可以化作狂风中的一片树叶,飘出气浪范围。但她不想这么做,还减弱了用于防御自身的内劲,因为她发现,祝玉妍自毁时,石之轩竟然还有能力化解。 他的身影模糊不清,表示他为化解沛然巨力,在原地高速旋转移动,变为半透明的状态,并非消失不见。 在气劲干扰下,她无暇去看他如何应对,尽力意守丹田,灵台中一片空明澄澈,因玉石俱焚而生的震撼顿时无影无踪。与此同时,她忽略了擦过石之轩,向自己压来的风暴核心,感应到他的所在,抬手一刀挥出。 没有言辞能形容这幅画面。 气劲强至巅峰,仍掩盖不了狂风中的一道乌黑流光。流光看似笔直前行,实际千回百转,穿透数不清的屏障,刺向那个朦胧身形。 苏夜晚一刹那动手,石之轩就能负伤而逃,择地休养,但她没晚。自她和石之轩交手以来,夜刀首次出现刺中实物的感觉,被邪王护体真气阻碍了一瞬,紧接着长驱直入。 流光倏然而没,刀气却在他体-内爆裂,硬生生撕开因不死印而生的邪异真气。她没有机会出第二刀,因为风暴已至,将她轻易卷起,抛往房屋之外的方向。 不知是真是幻,在被扔出去的同时,她好像看见石之轩意味复杂的目光。目光里不见失望,不见恐惧,不见认命,只是单纯的复杂难解。下一秒,那个轩昂高大的身影继祝玉妍之后,淹没在致命气劲当中,立时破裂粉碎,化为乌有。 又是一声墙壁破裂的巨响。苏夜撞中门边的墙,居然无计可施,就这样破墙而出,连打了三四个筋斗,重重摔在覆盖了一层新雪的地面上。 她背脊一碰坚实土地,立刻就要弹起,弹起不足三寸,再度摔了下去,只觉由胸到腹一阵剧痛,活像被人用大铁锤打过一顿,不但难以起身,还头晕脑胀,行气不畅,似乎经脉已经受了伤。 玉石俱焚卷起的劲风刮了几十秒,才慢慢停息。正厅旁边与两个小侧厅相连,侧厅完好无损,正中的建筑却破破烂烂,没一件东西是完整的。由于墙壁多处受损,屋顶破了个大洞,整座房屋正在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坍塌。 简单地说,这地方好像被龙卷风袭击过,已彻底毁掉了。 只要眼力够好,还能从残骸里看出原有的家具形状,邪王阴后两人却不复存在。祝玉妍抹去了石之轩,也抹去了自己。无论他们有过何等恩怨情仇,都自此烟消云散。从此以后,阴癸派九成九会落在婠婠手中,引导数十年后的江湖风云。 苏夜很久没受过这么重的伤,感觉极其糟糕。她平躺在雪地里,下意识伸手在脸上一抹,只见满手都是鲜血,愣了半天,才恢复了点儿力气,摇摇晃晃站起身,望着一地狼藉发呆。 她击败了石之轩,石之轩还当场身亡,算是件不小的喜事。可她内心深处,居然找不出半点喜悦之情,好像这一番轰轰烈烈,独与她无关似的。 离她不太远的地方,天魔飘带正摊在那里,因为细长柔软,材质坚韧,未被巨力震断。苏夜喘息半晌,走了过去,俯身捡起这条丝带,打算交给婠婠。 她把飘带和夜刀塞进袖子里,突然又是一愣,转身望向宅院大门的位置。 如同动作片里的警察,师妃暄终于来了,只是姗姗来迟。她立在大门附近,扫视激战后的战场,满脸均是她不应有的惊讶之色。 第二百四十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苏夜陡然发觉,自己身在异世,仍躲不过别人对苏梦枕的关注。 她和沈落雁对视了一会儿,莫测高深地道:“是啊,我是有个师兄,是我那里最有权力的江湖霸主之一,那又如何?我还有个师妹,自己虽未作出什么事业,却是另外一位枭雄的独生爱女,是否也要向你交待一下?” 沈落雁忍俊不禁地道:“你为何满脸如临大敌的表情?” 苏夜道:“因为你关注的重点非常不对,让我有些担心你会跳槽……投奔到我师兄麾下。” 这几天以来,洛阳城内外并无风波,即使出现小打小闹,也不至于惊动苏夜。她们两人促膝长谈半个下午,期间没有任何人前来打扰。但没有人打扰,不代表气氛不会怪怪的。等沈落雁弄错关注点,更是从严肃正经的入职培训,变成了高中女生的窃窃私语。 苏夜绷着脸一说,沈落雁又一次笑出声来,摇头道:“二小姐……落雁暂时还叫你二小姐吧,你什么时候恢复你的真实面貌,我再看你能不能做我的姐姐。” 苏夜并不渴,只为打破这微觉怪异的气氛,才伸手去拿茶壶,同时道:“不要扯这么多,你究竟想说什么?” 沈落雁收敛笑容,正色道:“我既答应别人,就不会言而无信,你用不着怀疑我。再说,如今密公已归李阀,李阀在关中战场屡遭挫折,寇仲想做皇帝的心愿,早晚能够成功。到那时候,落雁又能到哪里去?受人重用的将是徐世绩,不是我。我对他并无真情,为了密公,才答应嫁给他。” 苏夜淡淡道:“现在你说不嫁,大概没有人会强逼你。” 沈落雁苦笑一声,道:“当然,徐世绩并不敢真的得罪我,何况以他的地位军功,想要什么样的美女要不到呢?但落雁仍觉不甘心,嫁与不嫁,都改变不了我的未来。归根究底,我终不是那种甘于平凡的女子。” 她停顿片刻,又诚恳地道:“因此,我之前受诺言束缚,现在却觉得跟你离开,未尝不是条很好的出路。你欣赏落雁,落雁也欣赏你,我们双方各取所需,岂非比我毫无用武之地来的好?我能为密公杀翟让,自然可以为你杀别人,只要你还保持着雄心壮志,我就不会后悔莫及。” 苏夜听她把话说的如此明白,心中不禁有些感动,同时还感到庆幸。继公孙大娘之后,她终于有了第二个真正喜欢江湖争斗的下属,不必强求程英她们弃长取短,帮忙谋划打打杀杀。 简单地说,沈落雁很有个人追求,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但凡她能够满足她的心愿,就无需担心她反目成仇。她们的关系可以用“意气相投”来形容,比起基于利益而生的联盟,自然牢靠的多。 她欣然一笑,叹道:“多谢,若有你帮忙,一定能省去我很多心力。可你仍未回答,你为何关心我师兄?” 沈落雁道:“侯公子离开洛阳前,在美人扇上,画出了你长大的模样。落雁很喜欢那幅画,觉得画的惟妙惟肖,把你的气质体现的淋漓尽致,还别出心裁,让人发觉你竟会有那种表情。” 侯希白描摹美人时,确实次次穷极心力,譬如抛弃沈落雁狡狯如狐的时刻,挑选她因一朵花而惊喜,透出落寞的意态。他画苏夜,失败一次又再接再厉,终于交出了一份满意作品。 苏夜同样很满意,当面对他表达谢意,此时听沈落雁评点,却微微一愣,问道:“难道我不可以凭窗远望,思念朋友?” 沈落雁娇笑道:“我把侯公子的评价告诉你,你听完过后,不要在他面前泄露秘密。” 苏夜奇道:“他还评价了我?” 沈落雁道:“他向我们展示美人扇时,说你定是想起了情郎,才会在思念中流露出甜蜜,远望中流露出温柔,绝不像对待普通朋友的模样。你不但心有所属,还对你们之间的关系很有信心,毫无伤感之情。他说,他十分羡慕那名男子,不知什么样的人才能获得你的青睐。” 说到这里,她突然俏皮地笑了,微笑道:“侯公子关心,我们也很关心。可惜落雁想遍了当世人物,发现你对宋缺、石之轩等前辈不假辞色,又把那几个年轻高手当作晚辈看待,全然不像动了心。他们之外,余子均不足为道。直到你提起师兄,我才眼前一亮,好奇心亦得到满足。” 苏夜当然不是第一次被人八卦感情生活,但沈落雁尚未见到苏梦枕,就敢铁口直断,的确是聪明过人。与此同时,她还对侯希白十分无语,希望把他“多情公子”的绰号取下来,换上“情感导师”。 她正要开口,蓦地发觉有个地方不对,诧异道:“你口中的‘我们’,指的是什么人?” 沈落雁耸起香肩,用无赖而慵懒的口吻道:“不就是寇仲他们?他那时突发奇想,开了个盘口,非说你爱上了毕玄。” 苏夜大吃一惊,问道:“怎么会是毕玄?我和他从未谋面,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沈落雁道:“因为毕玄外貌如天神般英俊,单是站在那里,就给人以无穷无尽的压迫感,恰好和你相配,也因为全江湖都没有别的人选了嘛!如果他猜对了,我们都要答应他一个要求。” 苏夜失笑道:“他和宋三小姐的婚事已成定局,就开始乱猜别人了?” 沈落雁掩口笑道:“谁叫你身上充满了谜团,让人家都很好奇,快告诉落雁,你那师兄,是否就是你心中的情郎?” 她之所以追问这件事,除了发自内心的好奇,还出于对未来局势变化的掌控意图。江湖上一代人物的恩怨情仇,仍在源源不断地造成影响。其中,名气最响亮的正是石之轩、祝玉妍、碧秀心、鲁妙子、岳山等人的纠葛。 这五人的命运与感情息息相关。碧秀心早逝,却称的上幸运,剩下的四人至死都深受其害。 寇仲在李秀宁身上,徐子陵在师妃暄身上,都曾受过不小挫折。倘若他们两个心胸狭窄,难以摆脱心中阴影,武学成就一定没有今天这么高。 上至宗师高人,下至后起之秀,均被这魔咒笼罩住了,不幸的多,幸运的仅是一小部分。沈落雁终日应对江湖仇杀,听闻不少江湖轶使,耳濡目染之下,忍不住心有惕惕然,有些担心苏夜年纪太轻,一动感情就不管不顾,作出愚蠢的决定。 她心里怀着期待,认为这是件神秘又有风险的事情。苏夜却一派镇定,全不像普通女子那样,要么深情羞涩,要么嗔怪恼怒。沈落雁刚说完,她便略一点头,平静地承认道:“你说的没错,我确实爱上了我师兄。” 这句话看似微不足道,实则分量非同小可。 祝玉妍只会看上石之轩,不至于对岳山、边不负等人动真情。苏夜眼光不见得输给她,自然也看不中较为普通的人。沈落雁心底好奇之情愈发浓烈,忽然之间,很想见见苏梦枕,看他究竟有何过人之处。 她怔忡半晌,蓦地笑道:“寇仲的盘口可是白开了。” 苏夜想着寇仲的表情,也忍不住一笑,淡然道:“你们这里不流行隐瞒身份,我们那边却很害怕被人知道自己是谁,即使冒上与手下对面不相识的风险,也乐此不疲。等我这次回去,马上就把真相告知于他,然后同他商量,怎么揭开这个秘密,才能获得最大的利益。” 沈落雁正在微笑,闻言又是眉头轻蹙,问道:“你为何不直接与他合作?” 苏夜笑道:“这事说来话长。终究知人知面不知心,我花了不少时间,才敢放心大胆地信任他。后来连续出事,找不到好机会。对你实话直说吧,我恋爱经验着实不多,还是首次想和一个人永远在一起,总觉得心中七上八下,有点故意拖延的味道。侯希白认为我充满了自信,实在高看我了。” 沈落雁幽然道:“你有没有对别人说过这件事?” 苏夜说过是说过,怎奈她的倾诉对象都没谈过恋爱,还不如她本人。她闻言笑道:“有过,可惜没能得到有用的建议。倒是石之轩,仗着自己纵横情场,像教训后生小子似的教训我,预测我以后定会倒霉。不过,我猜他遇上碧秀心后,也是这样高兴中混着不安,经常患得患失,又何必说我。” 一时之间,沈落雁也不知怎么评价,想了想道:“至少你心境十分平和,纵使不安,也未造成太大影响。落雁对这些人与事很感兴趣,反正早晚都要知道,不如你……” 她的话被苏夜以手势打断。苏夜向门外一指,道:“有人来了。” 果然,外面回廊上,传来府中侍女细碎的脚步声。她轻轻叩响沈落雁房门,得到允可后,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手中托着一封书信,同时向她们道:“外面有人送来这封信,指明送给二小姐,却没有留下姓名。” 第二百四十一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书信封皮上,亦是空白一片,没有任何署名。 苏夜见到这封信,心里已有预感,拆开一看,发觉预感并无错误。但是,信笺本身并非出自毕玄之手,而是他座下首徒拓跋玉代笔。由于拓跋玉地位无法与她相比,内容写的短而恭谨。一言以蔽之,就是武尊他老人家将带上他们这群不成器的劣徒,千里迢迢驾临中原,应下《长生诀》的约定。 她看完之后,又看一遍,将信递给沈落雁,随口道:“毕玄难道不会写字吗,非让徒弟来写。我送信给他时,怎么样都是亲笔书信。他这样做,把我衬的好没面子。” 沈落雁笑道:“你今天刚来之时,才说你与常人不同,不怎么爱面子。” 苏夜道:“我爱不爱面子,和别人给不给,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但你说的对,我只是顺口唠叨一下。无论如何,我等他等到这时,他终于给了我答复。” 沈落雁将信折起,重新放回封皮中,蹙眉道:“我本以为,他将不理会你的邀请,率领突厥联军袭击中原,在阵前一决胜负。难道李阀与赵德言谈的不如人意,还是毕玄自己有其他打算?” 苏夜叹道:“若我处在他的位置上,大概也会这么做。毕竟我和寇仲、李世民等门阀领袖不同,以武学修养见长,又对他表现出很浓厚的兴趣。他能击败我,以后我将无力干涉他的任何举动,相反,他大可不必在两军交战的战场上出现。武尊地位无人可比,万一被敌人当众击败,对军心的打击将是毁灭性的。” 沈落雁苦笑道:“消息传的果然很快。” 苏夜思索了一会儿,忽然笑道:“另外,他也深深被长生诀吸引,应该是真的想一览为快。我说他不给我面子,倒是冤枉他了。他肯带人光明正大前来,没有独来独往,已经是平等对待我的表现。” 毕玄于草原截击寇仲一行人,可没有事先通知,而是直接出现在他们露宿之地,还摸了寇仲的爱马,根本没把这三名最出色的青年高手放在眼里。他们动手之后,毕玄在很短的时间内,重创跋锋寒,喝令他们滚出草原,就这么扬长而去,令寇仲至今还愤愤不平。 然而,跋锋寒才是主动挑战,不让别人插手的人。寇仲愤愤不平了半天,只能算了。 苏夜盯着那封信,放松之情远大于紧张。这证明她不必卡着时间,亲自动身到突厥挑战毕玄。同时她还有一个希望,那就是希望毕玄是最后一道关卡,过关之后,她终于达到了向雨田的触发条件,完美地结束江湖路线。权衡之下,她实在应该感谢毕玄,而不是在屋子里吐槽人家。 沈落雁轻声道:“不知他如何看待名利,想不想要天下第一人的风光。若非你近期连续有了惊人战绩,也许他来得不会这么快。” 苏夜笑道:“就算想要,也只是顺道为之。你送信给寇仲,跋锋寒似乎正和他一起,问他们要不要回洛阳见毕玄,如果不来,就把长生诀送回来,不要让我失信于人。子陵那边也一样,相信他不至于不来。另外,着人清理打扫外宾馆,就是傅采林下榻的地方,一切规格与之前那次无异。” 拓跋玉在进入中原地域后,才派快马送来这封信,多则数日,少则一两天,少帅军中眼线亦会传来相同消息。 沈落雁应了一声,又道:“倘若武尊提前抵达洛阳城,那又如何?” 苏夜摇头笑道:“那他只好先等两天,游览一下城中的壮丽景观。他愿意让我作陪,我就作陪,非要动手不可,我只能赶紧接下吧?” 毕玄远赴中原,亦从真实世界的角度上,表示她大唐之行即将走到尽头。她在这里待了十年,感情比普通世界为深。但就算这点感情,也很容易抛弃割舍,不可能影响她的心情。她安排人接待毕玄时,仍挂念着向雨田。假使向雨田到最后还不肯出现,说不定会成为她最遗憾的事情。 拓跋玉写信写的相当保守,划定了一个时间范围,乃是让她早作准备的意思。苏夜收信后第三天,倒霉的寇仲不肯错过这场决战,再度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他想法近似于沈落雁,一听毕玄不想在战场上和他相遇,还选了苏夜为目标,先是出乎意料,然后才恍然大悟,觉得这样也好。 跋锋寒回来的比他早一天,恰好是外宾馆收拾干净的日子。好像巧合一般,寇仲进城没多久,尚在与他们说话,便又收到最新的飞骑传书,说“北塞十八骠骑”已到洛阳城外,请少帅示下。 北塞十八骠骑为毕玄亲手训练出的精锐,精于联战,平时纵横荒漠草原,在中原名气照样不小。苏夜面见拓跋玉,要他们赶紧滚回突厥后,十八骠骑群龙无首,也随之离开,直到这时才集体返回。 毕玄徒弟之中,除了长徒拓跋玉,最出名还有一位名叫淳于薇的女弟子。拓跋玉本身乃是一等一的高手,淳于薇武功不在师兄之下,两人联手,令初出江湖的双龙吃了不少苦头。 这些人固然值得重视,却难以引发与过去相同的风浪。寇仲听完传讯,稍微有点警惕,仅是出于对毕玄的忌惮,和剩下的人毫无关系。 苏夜没想到他们来的这么巧,沉吟过后,决定不上演“迎出城外”这一套,让寇仲三人去接一下。他们多少算是旧识,能够找到共同话题,等毕玄安顿好了,她再去下榻处拜会。 在她印象中,毕玄既然与傅采林齐名,一定有着差不多的耐性,却忽略了两人的性格差异。寇仲离开不足一个时辰,大龙头府门前再度有人赶来,正是拓跋玉、淳于薇师兄妹,请她去外宾馆一行。 第二百四十四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寇仲眉头一皱,哈哈笑道:“老毕你又胡吹大气,怎么知道假以时日,她的地位不会超过你?” 他刚刚才称呼毕玄为“你老人家”,这下又变成“老毕”,可见心态转换之快。但是,毕玄所言乃是事实。中土以内,即使是公认的天下第一人宁道奇,也没有他在突厥的地位。他就是草原上的神魔,若想要他彻底失去影响力,并不是区区一个诺言可以达到的目标。 在苏夜预想中,能令毕玄绝迹中原,已经是最好不过的结果。西域诸国如何看待他,崇敬他,那是他们的事情,不是寇仲的。寇仲有朝一日,必然可以面对面地击败毕玄,可现在还不行。 因此,寇仲刚要再说,苏夜就用眼神制止了他,柔声道:“很好,就这样吧。不知武尊想定在哪一天?再过两天,正好是本月十五日,天气应该十分晴朗,我……” 毕玄断然摇头,道:“为何要拖延时间,今天有什么不妥吗?” 苏夜根据过往经验,拿叶孤城当前车之鉴,认为高人肯定都喜欢天空挂着一个大月亮,所以好心好意地推荐满月时分。然而,毕玄没有这样的执念,昼夜晴雨,对他来说毫无区别。如果说他有什么特别的喜好,那就是一望无际,由青色、绿色、黛色连续而成的茫茫草原,还有草原尽头,仿佛与天相接的山峰。 苏夜既找不到这种环境,不如省省力气,把精力放到即将到来的决战上。 她犹豫一下,笑道:“我本来还想,今晚在这里大排宴席,宴请武尊一行。傅采林来中原时,也是我负责接待。他吃完厨子精心烹饪的酒席,还客气了几句好话呢。” 毕玄微微一笑,摇头道:“这是你们汉人的礼节。你我既非朋友,就不必大费周章,还可节省时间工夫。即使真要宴请,放到决战之后也一样。” 苏夜收起笑容,面无表情地道:“说得好,其实我最厌烦宴席场合,和一群说熟不熟、说生不生的人坐在一起,吃一桌子我未必喜欢的菜,还随时防备着说错话得罪了人,奈何礼数如此,有时候不得不这么做。” 事实上,请人吃饭并非必经的步骤。宋缺来看她的时候,他们同样没说几句,就去了净念禅院。她去看石之轩时,两人连坐都没坐,在桥上互相嘲讽了几句,立即动起了手。 但毕玄多少具有外宾身份,一见面就兵戎相见,让她感觉非常古怪。 她和沈落雁对视一眼,在心里把宴席时间向后推迟一天,同时垂死挣扎道:“武尊此来,有个原因是借阅长生诀。何不先看完这本奇书,了断一桩心事?” 毕玄诧异道:“据少帅所言,长生诀乃中原道门中,秘不可测的宝典。且不说老夫读完它后,需要一段时间领悟融汇,就算少有心得,也会影响你我的决战结果。小姐有事,可以慢慢商量,不必到处寻找借口。” 话说到这个地步,他居然饭不吃,水不喝,书也不着急看,一门心思扑在决战上,令苏夜觉得自己简直矫情。她不再坚持,报以一笑,答道:“今日就今日,把今日硬拖到明日,的确没什么意思。这座外宾馆本是洛阳第一位富豪的地产,府中有个极大的花园,尽管不如草原开阔,作为交手之处,总是够了。” 她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做出一个“请”的手势,恰好将众人表情一览无遗。 寇仲、徐子陵两人较为关心决战结果,神色固然从容自若,却夹杂着影影绰绰的担忧,与脸色刚刚恢复正常的沈落雁相映成趣。跋锋寒则含笑以对,明显比他们更洒脱。当然,他和苏夜交情不深不浅,更像是路上遇到会打个招呼的熟人,硬要他情急关心,未免强人所难。 这边的四个人神情各异,倒都比对面两位自在。拓跋玉师兄妹不住望向毕玄,想说话又不敢说。一个人自称能够击败毕玄,与毕玄承认对手有可能击败他,效果自然不同。 苏夜一眼瞥去,发觉淳于薇满脸不敢置信,正在试图用眼神和师兄说话,忍不住又一笑,转身率先出门。 傅采林来时,后园中亭轩楼台都由他带来的人亲自布置,布置的华丽舒适,又有山水高雅之致。毕玄并无这等兴趣,一切事务仍由馆中卫士、杂役完成,干净是干净到纤尘不染,却少了有人居住的人气。 花园确实占地广阔,园中种植大批北方树木,到了降雪时节,仍有一大半青翠色泽,与江南的秀丽典雅完全不同。 如果宋缺还在洛阳附近,定会赶来观战,可惜他不在。很多人希望目睹这场决战,但希望只能是希望。即使仅出于对敌人的尊重,苏夜也不可能把决战场地变成动物园。 雪仍在下,不疾不徐地下着。仆役清扫出园中通路,未碰其他地方的积雪,只为满足主人的赏雪愿望。满园奇松古柏,郁郁葱葱,云杉参天而起,衬着天上细絮绵绵,地下白雪团团,别有一番意趣。 毕玄年轻时,并不像现在这样空手对敌,总是身骑一匹骏马,在草原奔驰纵横。他用的兵器是一把长矛,名为“阿古施华亚”,意思是“月夜之狼”,重达九十九斤。自他出道以来,从未遇到过对手,被突厥人称为“永远不能从马背上击下来的对手”。如果他需要,还会穿上黑袍,披上战甲,全副武装地面对敌人,更是令人闻风丧胆。 这些消息,均是由跋锋寒转告给苏夜的。毕玄人还没死,已经成了西域的传说人物,几乎没有人不知道他的辉煌过往。苏夜听故事时,心想若遇上阿古施华亚,那么也给夜刀取个外国名字,就叫施华洛世奇好了,反正听起来都是西方风味。 毕玄这次来中原,带上了月狼矛,也带上了战甲,准备全力以赴。但不知为什么,在见到苏夜之后,他打消了持矛上阵的想法。 他遇见过无数高人隐士,不分性别、出身、种族、年纪,大部分为成名而来,结果受不了他一拳之威。诸如跋锋寒、寇仲等辈,才能得到他的青眼。他之所以带来月狼矛,正是出于对苏夜所说的那个原因,即忘不了过往的风光,依旧想回到过去驰骋草原的日子。 然而,他面对着这群年轻人,陡然觉得这想法可笑至极。过去既是积累,是宝贵的财富,也是精神负担。对手无论武功高低,一个个均在向前精进,他却带着数十年前的兵器,仿佛从人到矛散发腐朽气息,有股应该束之高阁的感觉。 换句话说,跋锋寒已把长剑从“斩玄”更名为“偷天”,不再拘泥于毕玄一人。毕玄则反其道而行之,对过去依依眷恋,似乎不是一代武学宗师应有的举动。 拓跋玉上前几步,低声问他是否要用月狼矛。他毫不犹豫地摇摇头,拒绝了这个提议。当他摇头时,已彻底抛开对过去的怀恋,像苏夜一样,把注意力放到现下及未来。 外宾馆极为清净,整个巨大园子均寂寂无声,蛇鼠虫蚁全部绝迹,比之在大厅的时刻,更像另外一个世界。 苏夜离开大厅,是觉得外面更加宽广空旷,也是觉得自己和人动手的时候,动不动把家具打的粉碎。一场决战过后,不但家具摆设遭殃,连墙壁和屋顶都很难幸免,又要花钱雇人重建。她脑子里尽是这些念头,并不知道,自己与阿古施华亚失之交臂,亦对毕玄的转变一无所知。 总之,她在前方领路,一直领到花园中的大片空地上,才转过身,微笑道:“就是这里吧?” 积雪没有清扫,厚实绵软,印下众人足迹,一望可知他们的轻功造诣。其中,自然以拓跋玉、淳于薇的足印最深,沈落雁次之,寇仲三人再次之。到了苏夜与毕玄,竟只剩一个浅浅的印痕,不仔细看,都看不出那是他们的脚印。这还只是他们平时步行,若全力展开身法,必定可以平地升空,踏雪无痕。 几个人不分敌我,胡乱交换着目光,都想从别人脸上找点激动的表情。忽然之间,跋锋寒哈哈一笑,主动向后退开,就像寇仲旁观宋缺那一战,退到了不会被交手双方影响,也不会影响他们的地方。 他一退,其他人也跟着退后。 被白雪铺满的空地,犹如白石广场般洁白平整,上面仍只剩两个人。东面的是苏夜,西面的是比她大了一个人的毕玄。 苏夜早把外面的斗篷脱掉了,露出纤巧优雅的体态,斗篷中的打扮与春夏时节无异。毕玄不答她的话,像是饶有兴趣般,仔细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 他神情极为从容冷静,不像石之轩的邪恶无情,也不像宁道奇的仙风道骨,仿佛刹那间,一切人类的喜怒哀乐都离他而去,只剩一个为战而生的躯壳。 第二百四十五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至此,苏夜心中,终于升起了一点点对取胜的渴望。在前世,她过着普通人的生活,关注的最严重问题亦很有限,不过是“选择题错了一道还是两道”,“好大学就一定能保证好工作吗”,如今却动不动要思考生死大限,考虑如何与当世最负盛名的大宗师一争短长。 所幸这么多年过去,生死之战对她的意义,最多只与过往一场模拟月考持平。 毕玄负手于背后,任凭野麻长袍在风中猎猎舞动。两人精神都已锁定对方,六感均已以对方为主体对象,明明未出刀未出拳,却有凛冽锋锐的气劲,从他们身上无声无息地荡了出来,凌空冲撞着。 不知过去多久,久到足印都覆上了一层落雪。苏夜垂下的右边袖口,忽有一点黑光闪动。闪动微弱不可见,似乎是他们盯视太久,眼花产生的错觉。但黑光一霎,毕玄身形犹如变魔术一样,瞬间移向苏夜,离她只有四五步远,同时简简单单地一拳击出。 从黑光出现,到毕玄拳击苏夜额头正中,几乎在同一时间内发生。当时在草原上,帐篷边,毕玄正是以同样的一拳,轻而易举破解了寇仲三人的联手攻防之势,令他们感到孤立无援。他们不仅没有妙招抵御,甚至失去了后撤逃跑的机会,只能拼死一战。 宗师高人出手时,总伴随着狂飙的惊人气劲,不必手足接触,只需利用离体而出的真劲,就能把敌人活活撕碎。然而,毕玄这一拳,居然静寂无声,声势还不如镖局趟子手的黑虎掏心。 这并非因为他用不出气劲,而是炎阳奇功的特殊效用。敌人感觉不到真气流转,只能体会流转之后的后果。 拳劲所及,如有神迹,空气温度骤然上升,直到人-体无法忍受的地步。苏夜处在高温正中,扑面而来的并非劲风,而是一股灼热气息。她身畔三尺之地,竟然凭空灼然沸腾起来,仿佛她站在了火山口上,或是一望无际的黄沙荒漠,接受炎阳烈日的洗礼。 仅是在旁边看,都会像目击宋缺天刀出手般,受到相当大的影响。毕玄出拳,和旁观者明明毫无关系,仍然让他们产生口干舌燥的错觉,只想寻找水源,痛饮一场。 起初,也许还没什么了不起,似乎只是被炽热的阳光照射了一会儿。但随着拳势推进,拳劲步步增加,热度也会跟着上升。到了最后,敌人会发觉自己赤身裸-体,在大沙漠中徒步跋涉数天,被烈日照的只剩最后一口气,别说看清毕玄招式,连抬手挡一挡的能力都失去了。 若说夺天地之造化,这就是夺天地之造化。高温已经足够难挨,更别提苏夜视野之中,尽是毕玄那个不断放大的拳头,好像天地转瞬千变万化,变的只剩他这一拳。 究其实质,这是另外一种力场,就像天魔功所生出的天魔力场。只不过,天魔场不断旋转,并向内收束,毕玄的炎阳力场则平均分布每一分劲力,让敌人无法测知薄弱之处,同时变化不下于天魔场,快的令人目不暇接。 在别人眼里,拳头竟变的比苏夜脑袋还大,能够轻易把她打的粉碎。但淳于薇尚未叫出声来,万般幻象已倏然而没,清凉之意重新充塞于天地间。 夜刀后发而先至,画出一道柔和弧线,轻轻挡在了拳头与额头之间。刀招亦十分简洁,就像她很随意地抽出夜刀,很随意地挡在那里。刀锋并未像寇仲所想的那样,散发出透骨寒意,反而非常普通,普通的让人觉得意外,什么寒气热气都没有。 苏夜很清楚,只要挡下这一拳,其他问题自然不是问题。所谓冷热寒暑,不过是皮肤感受到的表象。如果她执着于此,那绝对不会是毕玄的对手。 她看似举重若轻,浑若无事,一派宗师风范,心里却远不像外表这么自在。毕玄甫一出手,就凌厉霸道到这个地步,大出她意料之外。那股热劲并非只是幻觉,而是依靠高温,破除对手护体真气的一种方式。如若她敢有一丝差错,过去重伤的跋锋寒就是未来重伤的她。 拳刀交击,发出的响声犹如晴空霹雳,活像园子里有火药库炸开。 刀身上黑光流转,烁烁生辉,似有黑气离刀而出,射向毕玄。毕玄双眼本就十分明亮,这时更像是雷霆电闪,在瞳孔处明灭不定,霎时神光照人。 刀气山洪般爆发,气流冲天而起,向着四面八方狂冲出去。刀锋如墨线,由线成面,竟像一张漆黑的幕布,向毕玄兜头罩下,满溢黑云压城之势,硬生生撕破周围的灼热气息,不管不顾地狂攻对方。 以幕布两字形容,其实不够准确。它仍是由刀芒形成的网,只是空隙奇小,小到看不清楚,令人觉得像是墨汁当头泼来,不知应该躲避,还是硬顶着刀势还手。黑云之后,暴雨接踵而来,劲气激射如雨箭,尽数指向毕玄。 毕玄右拳陡然松开,拳化为掌,掌化为指,毫不犹豫地点向这张墨网。与此同时,他双足忽然离地上升,高逾一尺。人升到顶峰时,炎阳神功的功力亦提升至顶,当真像是凌空升起了一个炽热的太阳。 指上发出的劲力,就是太阳射出的光芒,所到之处,刀气向两边翻开,如同被烈日蒸发的水,虽未烟消云散,也是声势大减。 苏夜早有预感,并不惊讶。刀上流光凝而不散,微微一颤,又是无数水流般的气流奔腾而出,似乎她铁了心,要用水势克制炎阳真气。 就在这一刻,恐怖的高温热度无影无踪。热度之外,毕玄全力出手时的压迫感也跟着消失,她明明面对着他,却像面对一片虚无。刀气所及,唯有虚虚荡荡,正是一刀刺空时应有的感受。 奇怪的是,灼热感消退了,周围空气被瞬间抽空的感觉却依然鲜明。炎阳气场本来温度骇人,现在飞速降到正常水准,更像是人工创出了真空环境,犹如宋缺夜刀笼罩下的地方。 这个范围当中,死亡代替了生命,没有任何生物可以生存。 毕玄能在刹那之间收束真气,比任何意外都令人胆战心惊。炎阳真气并未消失,而是倒流回去,集中于他双手上。与此同时,他面前狂舞涌流的庞大刀气亦忽然产生变化。劲力急速向内聚拢,凝结成柱,仿佛百川归流,变为雷霆万钧的一刀,招式仍然毫无花俏,干脆利落地斩向前方。 两人此前从未见面,这时表现的却像心有灵犀。刀锋如长虹经天,向毕玄当头而落,刀芒横扫出去的时候,仿佛黑云从天而降,铺天盖地,使天上真正的太阳也失去了光彩。刀气锋利到极点,给人的感觉却十分压抑,几乎透不过气来。 下一刻,黑光戛然而止。 毕玄双手掌心相对,同时推往前方。一股炽烈到了极点,仿佛能够融化钢铁的狂暴热气,自双掌中的空隙荡出,直冲夜刀刀锋。只听砰的一声闷响,两人的真劲朝四面八方激射而出,破空声尖细锐利,就像众多铜哨齐齐鸣响,遍及整个园林。 他的拳头并未接触夜刀,只用炎阳真气扫中刀气,全凭真实修为。无论刀招还是他空手的招式,都极其简洁,每个动作清楚明白,看似没什么出奇,其中却藏着无尽玄妙,几乎封死了对方所有的可能变招。 如果能够排除招式对精神的影响,旁观者将会发现,这正是许多高人推崇的“大道至简”,使人观之不倦,恨不得他们多出几招。 两股巨力相撞,场面既惊人又好看。双方暂时势均力敌,无法凌驾于对手之上。气劲如利箭、似飞蝗,在他们身侧汹涌咆哮,掀起满地白雪。 入冬以来,只下了几场不大不小的雪。由于无人打扫园子,园中积雪盈尺,就像一床柔软洁白的棉絮。此时狂风一到,积雪重量太轻,瞬时被裹挟起来,冲天而起,在半空形成一道白色旋风。 旋风刚刚出现,立即被翻滚不休的气流冲散,裹在漫天雪片中,与飞雪融为一体。一时间,这园子仿若凭空出现白茫茫的雾气,将苏夜与毕玄罩在其中。 劲气由两股纯粹凝练的巨力,化为数十股、数百股细小气流,凌空盘旋着,又从地面扫起积雪,最终展现出这幕奇景。那一大片空地竟由雪白变为枯黄,未曾剩下半点雪花,可见两人真气支离破碎时的威力。 半空中,尽是纷纷扬扬的细小冰晶雪沫,被阳光一照,闪出无数璀璨光芒,好像这雾气会发光一般。然而,奇景如白驹过隙,倏然而没。未等旁观者露出赞叹神情,光芒已然消失,两道人影腾跃而起,一用刀,一用掌,化出数不清的神妙招数。 毕玄身影闪动之快,腾挪之诡异,足以与石之轩媲美,令人怀疑他也练成了幻魔身法。 炎阳奇功形成的气场始终围绕在他身边,操弄顺逆之势,不管他怎样变换步法,真空般的环境始终不曾消散。这套绝学威力无穷,几乎没有破绽与弱点,配合他惊天地、泣鬼神的拳掌功夫,更是难挡难避。 第二百四十八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空地已不是雪地,上面两人身影还是原来的人,仿佛决战尚未开始,时间尚未流逝,只是地上的雪被移开了。如此安静的环境中,一声呼吸都清晰可闻。 每个人心里,都有难以置信的感觉,佼佼者自然是拓跋玉、淳于薇师兄妹。 倘若毕玄不肯痛快认输,他们会大失所望。但目睹师尊落败一招,即便只是以毫厘之差,也让他们异常震惊。这是从未有过之事,证明毕玄终非真正的神。草原神话被打破的滋味,显然不怎么好受。 双方收手之后,幻象已经完全消失。雪片不受劲风干扰,晃晃悠悠地飘落下来,落在皮肤上,化作冰冷水珠。他们两人头顶尽是积雪,还像身在梦中,一时间缄口结舌,很不愿意承认现实。这甚至算不上大失所望,而是一种对心灵与信念的冲击,导致他们失去了说话能力。 苏夜发现,寂静起码持续了一分钟,期间没有任何人开口,包括她。 最开始的时候,江湖人物承认的大宗师仅有傅、毕、宁三人。名单固定不变,长达数十年,其他人再怎么自负,也不太敢和这三人并驾齐驱。后来宋缺奋起直追,石之轩练成不死印,把大宗师阵营扩充到五人,总算有了变化。 换句话说,五人代表着中原外域的武学最高水准。近年来,他们内部并无交手经历,难说谁高谁低,因此排不出名次差异。总之,谁击败了他们,谁就有资格自称天下第一高手,这一点毋庸置疑。 双龙未出道时,曾经做过成为天下第一的美梦,直到真正习武,发觉目标多么艰难,便不再将这个梦想随便诉诸于口。 正因太过困难,等苏夜真的完成这桩壮举,才会出现众人一起噤声的场面。 苏夜从不自卖自夸,更不以击败对手为傲。但她想了又想,觉得他们不停打量自己时,那目光十分诡异复杂,简直就是看着第一个飞上天空的人,至少也是打破世界纪录的人。 在每个存在武功的世界里,总有人或者正大光明,或者偷偷摸摸,想要找出谁是天下第一。一部分世界存在华山论剑传统,高手自觉登上华山,一决胜负;另一部分发展出武林大会,特别爱选武林盟主;再一部分通过百晓生之类的奇特角色,排出一个权威顺序,让大家都去竞争排名。 按照现代社会标准,她的成就确实等同于“获得世界武术锦标赛冠军”。可惜的是,这个冠军既无奖金,亦无金牌,只有个空头衔,对她毫无用处。 最多可以说,寇仲背后的那条大腿又涨粗了一圈,如此而已。但寇仲并不特别依赖后台,靠山意义实在很有限。 苏夜仰头望向天空,深吸了口气,胸臆间的不适感已然退去。她眼下的心情很难形容,愉快当然是愉快,同时还有些许失望之情,因为她击退毕玄,肃立当地后,向雨田并未像副本最后一个首领似的,“啵”的一声跳出来。 离她“十六岁生日”那天,只剩短短数月时光。她在这个广袤浩大的世界里,只有几个月时间可以利用。 随着时光无情飞逝,她盼望向雨田,越来越像寒窑苦候薛仁贵的王宝钏,几乎望断秋水。 常人不了解她的心理,不明白她的进度条已经走到百分之九十,急切地等候最后百分之十,见她连续击败几位大宗师,神情仍然平静无波,不禁暗自揣摩道:“原来这就是宗师高手的气度。” 如今之计,唯有盼望击败毕玄如同按下剧情开关,再过一段时间,向雨田便会突兀现身。 一分钟过去,竟是毕玄率先开口道:“我败了。” 他声音依然柔和低沉,绝无半分气馁感觉,如同承认今天正在下雪般,承认自己的落败。苏夜尚未答话,便见他洒脱一笑,接着说道:“老夫活了九十年,首次尝到落败的滋味。” 苏夜微微一愣,心想难道真如传言所说,他出道以来从未败过,再想宋缺也是这样,旋即释然,淡然道:“你这么说,倒让我有点愧疚。不过,我只是侥幸胜了一招,也没什么好骄傲的。” 毕玄摇头,微笑道:“有第一招,就有第二招。若不承认这件事,就叫自欺欺人了。况且老夫还该感谢你。” 苏夜诧异道:“感谢我?” 毕玄道:“不错,我之所以亲身来到中原,除了对部族的责任,还因为按捺不住好胜之心。如果这战是我胜了,好胜争强的心态,会在我心灵中迅速增生滋长,令我陷入因自身而生的束缚。” 跋锋寒忽然道:“好胜争强,不见得是件坏事。” 毕玄扫视他一眼,缓缓道:“不错,但把好胜心带入战场,却是彻头彻尾的坏事。一个人在急于求胜时,总会做出不明智的决定。我曾想重新拿起阿古施华亚,现在却很高兴没这么做。” 他说完这三句话,接续上之前的话题,道:“我落败后退时,反而霍然惊醒,看清炎阳气存在弱点,发现名利终究为虚妄。你刀法中的自在平静,乃是老夫不及之处。” 夜刀化作万千洪流,狂涌向毕玄的场景兀自历历在目,毕玄却用“平静”两字来形容它,听上去荒稽,其实是说刀法本质。苏夜犹豫一下,苦笑道:“我心灵越平静,使出的刀法就越契合天地间的道理。否则,无论怎样努力,都有股刻意用刀的味道。刻意并非缺点,用来对付武尊你,却是不行。” 毕玄点头道:“我会履行承诺,返回突厥后,终生不履中原。” 苏夜没有回头,只凭着尚未回落的灵觉,捕捉到背后一举一动。寇仲之前一直专心看刀,此时听毕玄主动提及承诺,忽地双肩一松,嘴里也轻吐出一口气。 他确实不怕阵前与毕玄对决,只是身为少帅,仍宁可不要这风光,也不愿战场再生变数。毕玄说话,从来没有不算数的时候。从今往后,他应当不用分心对付这一脉的高手了。 苏夜柔声道:“多谢武尊。现在总可以返回屋子里面,谈一些与天下风云无关的事情了吧。” 当天晚上,寇仲依照安排,设宴招待突厥贵客,并将《长生诀》取出,暂时交给毕玄,约好三日后取回。那一天,也是这行人彻底离开中土的日子。 不知道为什么,几大宗师和她交过了手,要么归隐,要么流露出归隐之意,都像对这个江湖完全失去兴趣。宋缺算是其中最入世的一位,也很有限度,不准备在新朝弄个官职。苏夜耳濡目染,肃然起敬,再联想其他世界中的经验,只觉自己境界非常之低,居然还在俗世里打滚。 这只是她的自嘲,因为她不想要荣华富贵,不想权倾天下,更不想当什么武林盟主,所以打滚仅是她达成目标的途径。可是,她有时私下想想,觉得江湖杂事确实烦人之至,心想不如找个深山老林,闷头练到这里所谓“破碎虚空”的境界,然后回来杀掉皇帝算了。 由于毕玄不了解她,亦有宁道奇般的疑问,即她武功练到这个地步,为何不一心潜修天道,反而揽众多麻烦上身。她不厌其烦,再次解释一遍,发觉毕玄竟相当理解她的想法,顿时老怀大慰。 毕玄身份特殊,使他能够了解她自愿扛起的责任。说到底,入世出世本为一体两面,都是修行方式。宁道奇选择逍遥世外,固然令人羡慕。她每到一处,就开始招兵买马,做法同样很符合现实世界的风格气质。 毕玄还在的时候,她负责陪伴宾客,并探讨一些武学道理。她曾想过,是否要主动开口,请毕玄向赵德言索取魔相宗绝学,想到最后也没付诸实施。 她从不以自身形象为意,无所谓破坏形象。然而,赵德言乃是□□厥国师。于情于理,毕玄都不可能答应强夺他绝学的提议。 直至他们返回突厥,苏夜才把重心转移到自己的生活,准备闭关数月,不再浪费这点空闲时光。向雨田究竟上不上门,砸不砸场子,她都不再在意。与此同时,她还必须和沈落雁进行详谈。毕竟沈落雁是军师一类的人物,想要发挥最大作用,对情报的熟知必不可少。 武尊无声无息进入中原,又无声无息回去,且向颉利可汗等人明言,说炎阳神功被苏夜破解,他已失去干涉两军交战的立场。此事对东西突厥震撼之大,其实不下于颉利可汗忽然暴毙。就连西突厥国师云帅听到消息,亦庆幸自己与寇仲并非敌对关系,用不着担心这些麻烦。 苏夜效仿其他高人,不再理会少帅军事务,更不在意李阀诸人怎么想。毕玄离开的第二天,她便像雨后长出的蘑菇,扎根在洛阳龙头府,不再外出。 第二百四十九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洛阳地处偏北,但远远算不上真正的北方严寒之地。严冬降临时,它应景飘上几场大雪,令城池一片银装素裹。待到初春时节,冰消雪融的速度也相当快。树枝梢头,尚未绽放出嫩绿新芽,却已没了积雪。每日都有化出的潺潺雪水,无声无息地渗入地底。 苏夜喜欢坐在窗边,因为视野开阔,还能第一时间享受从外吹进的微风。此时,她正以常用的姿势坐着,目光射向窗外,紧盯寇仲背影。 寇仲刚刚来见过她一面,谈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才开口告辞。他身高不如徐子陵,过了好几年,也没长到与徐子陵齐头并进。但他背影雄伟挺拔,似乎永远不会屈服,有股粗犷迷人的魅力。 她想起这些良才美质,觉得有几分羡慕。他们从少年时开始练武,约莫三四十岁时便可大成,成为当世最顶尖的高手,效率可比她高出不少。 就算她分心去建立十二连环坞,与霹雳堂一竞短长,寇仲同样招兵买马,建立了少帅军,再到少帅国。他武功不但没有原地踏步,还能在战场上磨砺刀法,实在是件不可多得的美事。 她照旧坐在镂花窗户旁边,沈落雁照旧坐在她对面。寇仲背影拐了个弯,转出花门,沈落雁于同一时间开口道:“少帅来之前,你在我面前消失不见,说是去看你……在我们这里的收获。如今少帅走了,不如说来听听?” 苏夜如梦初醒,觉得自己确实沉默了太久,应道:“好,我这就解释给你听。” 沈落雁不愧为做惯军师的人,向来关注收益、代价、付出、获得等概念,侧重点很不一样。其他人听完苏夜的秘密,都要求亲眼看看洞天福地,或者好奇地问问洞中内容,想知道她能换取什么东西。像沈落雁这样,率先关心她能换多少好处,好处值不值得冒上风险,真是独一无二。 寇仲此来,恰好打断了她们关于洞天福地的谈话。沈落雁对此很是好奇,等人一走,马上忍不住出言催促。 这一天,离苏夜返回现实世界还有三天时间。她进入玉佩空间,查看各路线进度。由于这次路线分支稍多,她索性简单地记在一张纸上,交给沈落雁一同观看。 首先是江山中的隋室路线,既然她对隋炀帝杨广及其儿子毫无兴趣,坐视宇文化及发动宫变,隋将拥立皇子,那么完成度自然是零,没有任何收获。 至于自立路线,只完成了百分之七十,显然是因为她并非少帅军的直接领导者,效果大打折扣。幸好李渊已无成为开国皇帝的希望,寇仲才是最终赢家。在对历史潮流的干涉中,她发挥了很大作用。这个数字,已经令她很满意。 然后轮到江湖路线,收获比江山丰富一些。在她连续挑战魔门八大高手,将其一一击败期间,正道路线的完成度一路水涨船高,后来卡在某个进度上,直到她与阴后联手杀死石之轩,才突破瓶颈,一路冲上百分之九十。 起先,她还担心自己搅乱慈航静斋的计划,连续挑衅佛道宗师,导致这条路线不可能这么高,看来是多虑了。 只不过,向雨田乃是路线最后一个目标,单人就占了百分之十。他既不现身,她亦无法可想,只好归结为自己运气不好。 至于魔门分支,这是最让她难受的一项。按理说它和正道相辅相成,每击败一位高手,就是她威逼利诱人家秘籍之时。但其中偏偏少了魔相宗,导致八卷《天魔策》无法集齐。据婠婠所言,《天魔策》本有十卷。玉佩设下八卷限制,无非是方便起见,她却没能彻底完成。 她手中没有魔门至高无上的典籍,便无从谈起一统魔门,何况她对此缺乏兴趣。魔门路线走到最后,饶是她费了不少力气,完成度到底是停在了百分之八十那里。 此外,江山、江湖两条路线均有最终目标,一个是四海靖平,一个是四大宗师。四海靖平比自立路线略高,是百分之八十,估计是看在四海确实比较靖平,百姓大多拥有正常生活的份上。然后在四大宗师那里,终于拿到百分之百的完美结果,让她松了口气。 每条分支路线价值五百轮回点,最终目标像是额外奖励,价值二百五十点,将所有结果相加,收获不可谓不丰厚。然而,她看着这些进度条和数字,总觉得哪里不对,既想让它们全部变成百分百,又想剔掉那个唯一完美的结果。 盯视半天过后,她感觉患有轻微强迫症的自己,已经快要被参差不齐的数字逼死了。 其中以魔门路线为首,给了她双重打击。她不是太在意赵德言,也不是贪图这八份秘籍的奖励。怎奈眼睁睁看着就差一本,她仍有利用最后三天,狂奔出去突袭对方的想法。若非突袭过后,她仍无法达到完美境界,说不定真的去了。 在洞天福地里面,她顺便查阅了带走沈落雁需要付出的点数,答案是五百点,与公孙大娘一模一样。前者胜在智计谋略,后者则以剑法武功取胜,看来头脑价值亦很可观。 这样简单的数字,这样善解人意的百分比,苏夜扫一眼就算出了最终结果——一千六百五十点。若刨除沈落雁的花费,那么还剩一千一百五十,再与她之前留存的生存点相加,应有一千六百点以上。 这是玉佩强迫她进入副本世界的结果,时间确实很长,奖励也极为丰富。玉佩号称可以购买武功典籍,其实现实需求并不强烈。她武功越练越高,得到他人绝学的概率也越来越大。以沈落雁为例,她想习练高深武学的话,苏夜本人就可以充当她的老师。 因此,就像以前那样,她最重要的花销仍是购买灵丹妙药,包括现实世界中难以获取的东西。程灵素有了她这师妹,简直是摇身一变,从清朝的博物学家变成北宋的博物学家,没有弄不到的毒物。 她对奖励同样看的很淡,唯一能引起她喜悦之情的,是她终于攒够了购买七返灵砂的花费。那是传说中起死回生,治疗一切沉疴,相当于易筋洗髓的道家神方,盛惠一千五百点。 价格看似丧心病狂,实则在合理范围之内。毕竟,别说三个沈落雁,就算三十个,也治不好苏梦枕的病。她的物质需求早就变的虚无缥缈,这几乎是她仅剩的愿望。 但她无法就此将其买下,因为她还有视为姐妹的总管,还有若干重要手下。她购买七返灵砂后,轮回点的剩余仅是一百出头,难以应付突发意外。和这次收获相比,这只能算个小问题。她最多再去一次副本世界,就可以得到完好无损,像常人一样健康的师兄。 沈落雁见她露出喜悦表情,还以为她见钱眼开,因不断增长的数字而高兴,问了问才知道她的心思。她一边看那张写满墨迹的纸,一边蹙眉道:“我居然值五百两……不,五百点之多?听你说话,就好像我卖身给你似的,总觉得有些儿不对劲。” 苏夜抬头看她一眼,笑道:“你说对了,这就是卖身,且有十年期限。我过去问你一次,你说不会矢口反悔,现在又如何?” 沈落雁一愣,娇笑道:“世上不是只有大丈夫一言九鼎,我小女子也一样。未来的十年中,我过的不好,再回来便是,有什么值得犹豫的呢?倒是二小姐你,原来你所做的一切,均是依照安排行事,并非你自己的意愿。难怪你没兴趣做皇帝,却这么热衷捧寇仲去做。” 苏夜略一犹豫,摇头道:“并非如此。你知道,我有不少选择,之所以这样选,是因为我兴趣所在。在寇仲和李世民两人之间,我的确更欣赏寇仲。如果我特别讨厌他,那么宁可自己做义军首领,绝对不会帮忙。” 沈落雁将纸张放回桌面,笑道:“在落雁看来,你明明就是不肯把精力全用来逐鹿中原,明显侧重于江湖路线。这自然是为回去作准备?” 苏夜道:“不错,权势虽好,却带不回去,又有什么用处?无论什么样的奖赏,但凡阻碍了我武学上的进益,都不值得追求。” 沈落雁看完之后,也觉得缺少魔相宗武学,未能一统魔门十分可惜。但她心里很清楚,苏夜并非魔门中人,纵有《天魔策》在手,也不见得能服众。苏夜没有在这条路线上坚持到底,实际是比较明智的选择。 与此同时,苏夜竟然舍得放弃,可见她口中那个“现实世界”更为凶险,需要全力以赴应对。 沈落雁想到这里,忽然听苏夜叹了口气道:“我那边并非乱世,所以不能肆意胡作非为,有时还需要顾及朝廷脸面。六扇门……哦,你不知道六扇门。我是说,官府中也有不少能人异士。你把它理解为杨广治下的前十几年,就可以了。” 沈落雁应了一声,顺口问道:“还有呢?” 苏夜笑道:“我只是提醒你,不要随便与官府产生冲突。不幸的是,有权有势者照样可以颠倒黑白,随手害人,连官员都可凭心意贬谪流放。俗话说上行下效,朝廷如此,江湖中不要脸的人更是如过江之鲫,多的数不过来。” 沈落雁思索一会儿,仍有些不以为然,浅笑道:“这有什么?此地何尝不是如此?魔门宗师隐藏身份,派弟子暗中操纵江湖风波,不也是常见之事吗?” 苏夜呵呵笑了几声,心知她以后自会明白,暂时不再纠缠这话题。 第二百五十二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顾铁三、赵画四两人,单从名字上看,很像是一对师兄弟,事实也的确如此。 他们师门总共六个兄弟,前四人已正式效忠于蔡京,即蔡京身边的“四大护卫”。五、六两人尚未来京,如果来了,四大护卫恐怕就要变作六大。 苏夜不记得他们的名字,仅是因为他们不常在江湖上活动,大多数时间听令行事。若换了平时,她有闲心生擒下他们,逼问一番的话,将得到一个令她震惊的答案。 这两人的师父武功惊人,是位传奇人物,还和神侯府有着脱不开的渊源。尽管顾铁三嗜杀,赵画四吃人,给人留下的印象如同疯子野兽,却和四大名捕师出同门,均属于一代大侠韦青青青创立的“自在门”。 师兄弟六个,合称“*青龙”,每人都学到了师父的一手绝学,并可六人同心,组成杀伤力倍增的“青龙大阵”。他们自己,更是以杀死四大名捕为目标,想证明师父强过师伯,并借机扬名天下。 顾铁三学到的绝技,叫作“挫掌”。赵画四用的腿法,叫作“丹青腿”。除此之外,赵画四在书画方面,造诣出奇的精湛,日日费尽心血钻研。面具上那朵似真似幻的鲜花,就是由他亲笔绘上。 在寻常江湖人眼里,顾、赵这种人,正是煞星一类的人物。他们武功诡异,性情恶毒,又找到当世最有用的后台,平时作恶亦无人管,最终越来越趋于极端。别人一见他们,就觉得背后发凉,若是落在他们手里,那只能祈祷速死,没有别的法子。 顾铁三将铁手定为目标,希望用双手对双手,把铁手毙于拳下。赵画四最得意的是他的腿,包括腿法和轻功,自认腿功天下无双,所以视追命为死敌。毫无疑问,等他击败追命后,“天下六大名腿”的名单上,肯定得添上他赵画四。 蔡京威势炎炎,天下间想抱大腿者不知凡几,连义子义女都要排队。*青龙傍上了他,是一桩十分合算的买卖。但当了人家的护卫,就要替人家卖命出力。这一次,他们奉太师亲口下达的命令,联合六分半堂好汉,共同围杀苏梦枕。 梦想固然很美好,可苏梦枕岂是那么好杀的。据说,六分半堂费尽心思,才将他诱离老巢,其中大半功劳还得归给苏梦枕本人,因为他习惯于亲身履险,不以敌人的阴谋诡计为意。 第一道埋伏,设在苦水铺的废墟残垣中。事先有人挖出地穴,让顾、赵两人躲在里面,用泥土覆盖他们的气息心跳。时机一至,两人立即破土而出。顾铁三两只硬过金铁的手,正好抓在上方之人的脚踝上。 计划看似天衣无缝,精妙无比,实际执行起来,却差了那么点味道。苏梦枕不但没有当场毙命,反而在亲信遭到重创时,用红-袖刀连伤三人。那把绯红的刀一吸血,立刻更红更艳,犹如一把魔刀,马上就把赵画四的殷红墨汁比了下去。 赵画四平生天不怕地不怕,红-袖刀一出,却把他吓的毛骨悚然,趁着苏梦枕抢救伤员的机会,自破屋中飘然退出。 顾铁□□得不如他快,一个疏忽,臂上中了深深一刀。刀口虽细,却血流不止。苏夜方才看到他蹲在苇塘边上,乃是因为他正在用芦苇压住伤口。 这一场围攻中,有六分半堂的大人物主导,也有傅宗书傅丞相的心腹爱将。双方如何商量,赵画四不得而知。反正,他们既要保证足够多的高手,又不能多到人山人海,里三层外三层。使苏梦枕见了,扭头就走。 顾铁三想的少些,赵画四想的多些,但手中没有决策权力。他们只知道,假如不想留在破屋,可以返回至靠近金风细雨楼的地方,找到六分半堂伏兵,包抄苏梦枕折返回来的后路。 然而,蔡京、傅宗书、雷损、狄飞惊、龙八太爷这些人,均未料到事情如此之巧。他们发动袭击的这天,就是苏夜光鲜亮丽,带着新入职员工赶回来的日子。 两人于苇塘附近停住,眼前仍然时有幻觉,只觉雨丝如刀,漫天绯红刀光,扑面而来,却忽地发现倾盆大雨里,冒出了一个活色生香的美人。 赵画四曾在很偶然的情况下,见过苏夜一面。她长的实在很美,身份又有些特殊,引动了他争抢功劳的欲-望。但她是苏梦枕师妹,令他只能在心中幻想,缺乏付诸实施的把握。 今日大雨中,他们乍然相逢,他按捺下去的心思再度蠢蠢欲动。他看美人,不像常人那样关注容貌,而是看她们的味道。按照他的艺术标准,少女的肉都是甜的,苏夜应该更进一步,是清甜,像江南的莲藕与菱角。 他想,若有吃掉她的机会,就太好了。等他吃完,画技定能精进一层,画的更有韵味。 怎奈梦想与现实总有差距,现在他觉得,自己正被数不清的菱角击打,打的满脸生疼。这并非危在旦夕的危机感,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非常古怪的感觉,似乎事情有些不对。 他的腿一瞬不听,连环踢出,腿腿雷霆千里,腿腿石破天惊。旁边的顾铁三沉不住气,厉声道:“是又怎样?” 苏夜愣了愣,笑道:“不怎样。我随口一猜,想不到猜中了。这表示,我走对了方向。” 她总共说了三句话,每句话之间都有短暂间隙,仿佛故意给敌人提供机会,令他们能够抢到她身边。可惜的是,顾铁三拳风如瀑,赵画四腿影如山,仍然徒劳无功。 苏夜衣袂翻飞,每每要碰到他们的拳脚,又灵活绝伦地飘开。两人从未读过寓言故事,所以一时间想不清怎样形容。如果读过,他们会恍然大悟,发觉自己是两头驴,而苏夜是吊在驴脑袋上的胡萝卜。 他们是高手,却还远远不够高。苏夜不久之前,刚刚领教过武尊毕玄的拳脚。对比之下,就算她闭上双眼,也能从容击败他们。任他们把四肢舞的像风车一般,也没多大用处。她在等人,等背后的人,才给出如此之多的机会。 她连续退步,退向不远处的民居。雨帘之下,民居显得更加破旧矮小。顾铁三之前拳击三处,此时拳招变了,变的更稳,更狠,更准,一拳击出,劲力分袭三个要害。他已经竭尽所能,依然跟不上苏夜的速度。拳劲涌出,不是凌空消散,就是撞上一道柔和气墙,难做寸进。 天际黑云翻涌,雷声隐隐,劲风发出的声音比雷声更响。顾铁三困扰于错觉,总觉得自己再加一把力,再快一些,就会有一拳击中。他一轮又一轮地展开急攻,双拳几乎变成影子,偏偏赵画四不予配合,竟在这么紧要的关头,奇异地慢了下来。 一个人动作慢了,除了体力不济之外,还有可能是在思考。 赵画四就是在思考。 他最引以为傲的本事是腿功,认为笔是用来作画的,不是杀人的工具。这个时候,他手脚并用,笔上墨汁红点般洒进雨中,仍未取得他想要的结果。那么,他不得不认为,自己要么撞上了鬼,要么撞上了惹不起的大敌。 师兄弟思路相似,就在顾铁三心生疑惑,同样感觉不对之时,苏夜背后,悄无声息地掩上了五个人。 五人形象各有特点,特点亦十分鲜明。其中,冲锋在前的是条大汉,身形魁梧,满脸横肉,留着浓密的胡须,双手握着一柄龙行大刀。大汉左边的人瘦削灵活,踏水如履平地,手中持着一条极细的银色长兵器,因距离太远,兵器光芒被雨反射成数段,看不清是什么东西,估计不是银鞭,就是银链。 然后,她身侧废墟土堆轰然爆开,冲出一个挥舞双刃巨斧的巨人。那条大汉和他处在同一画面,立刻矮下两个头。那柄巨斧长度在变,竟不断伸长,直到高过他头顶。他舞着这把巨斧,丝毫没有吃力的感觉。 巨人稍后一点的地方,雨帘忽被人影扰动,滑出了一个年迈的空手老翁,一个提着丈八长矛的汉子。他们刚现身,就和同伴组成包围之势,将苏夜完美地裹在中心。 五个人动作奇快,包括那巨人在内。他们冲出来时,既势不可挡,又细密周全,一看就是割经过长年训练的组合。 巨人一斧抡出,风雨横飞,雨水被斧刃带动,在它旁边形成了水面似的的平面。苏夜在巨斧威胁下,显的那么弱不禁风,那么不足为道。 人人都有种诡异感觉,认为巨斧会像捣蒜的石杵,往下一砸,就能把她砸成肉泥。若她遭斧刃扫中,那更是会瞬间支离破碎,连全尸都留不下。 不知为何,明明以七对一,占尽优势,每个人脸上神情都极为严肃,绝不像占了便宜的模样。 斧刃劈风而至,却骤然停住。七人耳中,同时传来一声清响。响声清脆而轻微,像空心铁珠相撞发出的声音,只是清晰的出奇。 一点青光飞起,拦在巨斧的必经之路上,轻轻碰了它一下。那巨人如遭雷亟,整条手臂都发麻发软,无法持续挥斧,还险些将这沉重的兵器掉落地面。 在同一时间,苏夜如同一个幽灵,自不可能的位置闪出包围。雨和她,仿佛已融为一体。长矛不及收回,险些挑中对面卷来的细长银鞭。它们的主人齐齐一惊,然后,又齐齐听到了她平静自若的声音。 苏夜幽然道:“你们究竟想生擒我,还是杀了我?不过,已经没什么区别了。” 第二百五十三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顾、赵两人出手之初,尚可看出留有余地,并未尽出绝招。赵画四惊艳于她的美丽,语出轻佻,未曾把她放在眼里,只一心想生擒她,抢下这桩大功劳。 他依附蔡京,除了常见的原因之外,还想求得机会,玩赏权贵大臣家中珍藏的字画。因此,只要他擒下苏梦枕的师妹,以此逼风雨楼就范,蔡京必定更加欣赏他,少不得让他看看吴道子、阎立本等人的真迹。 他既然另有所图,要用美人换功劳,动手时,自然有所收敛,后来发觉不对,已然晚了。至于后续现身的五人,简直是刀刀致命,斧斧生威,绝对没有留情的意思。苏夜说不知他们要生擒,还是要杀人,正是由此而来。 她不认识较为厉害的两人,没见过不那么厉害的五人,所以她不知道,这五人是雷损精心勾结进京,用于刺杀苏梦枕的夺命小队。 雷损最爱梅花,训练出的阵型如五瓣梅花,目标则是被花瓣裹在中心的花蕊。于是他采用“梅”字,作为代号的第一个字,再加一个“毒”字,意在形容他们的凶恶狠毒。 这个刺杀计划,就叫做“梅-毒”。 五人均为江南霹雳堂雷家出身,真正的名字是雷公、雷劈、雷重、雷鸣、雷山。他们原是雷门的“五大天王”,难以在江南立足,才远赴京城,投奔基业正旺的雷损。雷损很看重他们,希望择一个好时机,把他们用在最合适的地方,却因相爷有命,无奈之下临时出动。 那对难兄难弟尚有机会,向五湖龙王自报家门,他们五个却没有。其实,他们并非无名之辈,单从形象上,就能看出这是支不可小觑的力量。如果他们现身时,大喊出自己的名字,苏夜将会恍然大悟,说一句“原来是你们啊”,可惜他们没有。 没有这个意愿,也没有这个能力。 雷劈握着龙行大刀,雷鸣手中银鞭狂舞,雷重即将把苏夜砸死在巨斧下,雷山的长矛像要刺穿她胸口,狠到无以复加。雷公就是那位年迈老者,不用兵器,只用霹雳堂的暗器火器。他的右手微微拢住,手中盘着几枚“雷震子”,伺机而动。 机会没来,动作也无从说起。苏夜根本不理他们,觑准破绽,闪出包围,轻松的如同凌波微步。五人都看见了同伴的面孔,五张面孔上,表情竟一模一样。 他们是江湖高手,终日在刀口上舔血,自然有着野兽般的直觉。此时直觉发挥了作用,使他们人人背后生出鸡皮疙瘩,感到大难临头。 而且,这可不是精神幻觉,而是实打实的寒意。雨下的这么大,雨珠足有黄豆大小,凉浸浸的,但不该像现在这样,散发出更胜坚冰的寒气。 他们身后,忽然升起一股极为庞大的力量。那股力量很难形容,与杀意不太相似,倒像是地裂天崩,陨石天降,不分清浊贤愚,要把他们集体砸死在巨石之下。 雷重不由自主,看了看手中巨斧,回想刚才究竟是不是错觉。他身躯极庞大,有接近一个半苏夜那么高,可高度无法给他带来安全感。在那股力量面前,他好像也没那么高大。 千钧一发间,动作最快的仍是赵画四。他以追命为对手,绝非胡吹大气,而是对腿法的自信。他抢出包围圈的速度,只比苏夜慢了一点儿,同时想好了无数后路,包括独善其身,逃之夭夭,也包括以他人为盾牌,抢先脱离困境。 他的毛笔在空中翻滚逸飞,使出怪异笔法。在此危急关头,笔锋仍然劲拔刚健,笔笔如刀。他执笔向前点出,文思是足,像是点下字帖上的最后一笔,却忽然紫毫一抖,笔锋深处,喷出了一大蓬红不红、黑不黑的墨汁。 他和苏夜距离极近,眼见墨汁喷出,自觉万无一失。然而,顾铁三比不上铁手,赵画四也比不上九幽神君。墨汁虽然毒性奇烈,比起当年的大化酞醪,还差了足足一个等级。那杆小小毛笔,更不如阴阳三才夺。 赵画四使用相同的阴招,自然得到相同结果。唯一遗憾的是,墨汁溅开的路径上,没有雷怖那种倒霉蛋。 顾铁三疯了一样赶来,五大天王亦飞快回身,再度包围了苏夜。他们赶的既早又巧,恰见倾盆大雨中,墨汁撞上了无形之墙,化作无数细小雾滴,反卷上赵画四的面具。 墨汁似有吸附能力,蒙上鲜花,就把花瓣变成灰黑色,让花失去了生动形态。下一瞬间,青色刀光正正劈在面具正中。 这不像刀光,像是一道青色闪电,凭空击中了赵画四。别人跟不上刀的速度,纵想作出反应,也是毫无办法。 巨斧再度当头劈下,劲风狂涌。面具于同时裂开,露出赵画四深藏在面具下的脸孔。他的五官竟然天生畸形,轮廓走样,所以他索性画了一张新脸,把眼睛涂的像耳朵,耳朵涂的像鼻子,嘴巴那里又画上一对眼睛,乍然一看,正是一张倒错了的人面。 这张面孔正中,多了一道血痕,深而长的血痕。青罗刀一刀斩开铸铁面具,又险些斩开他的脸。鲜血呈直线淌下,又是可怜,又是可怖。由于天色昏黄,光照不足,他的五官再次模糊,酷似地狱里走出的恶鬼。 苏夜陡然见到这么一张脸,心头一震,整个人倒撞数尺,避开横扫的斧刃。她左肘一提,向侧后方顶出,正好撞中雷鸣的银鞭。 雷鸣轻功好,离她最近,不幸第二个遭殃。 银鞭柔软锐利,活泼如灵蛇,一碰坚实物体,立马灵动异常,借机卷上她手肘。缠是缠上了,怎奈没有下文,别说她的肌肤,连衣袖都没能划破。雷鸣内力狂涌,意欲收紧银鞭,把她左臂活活箍断,却察觉对方力量大的无法形容。 他进退不得,狂拉不已,须臾间,又有了新的感觉。他感觉,自己飞了起来,腾云驾雾地飞上云头,身体轻飘飘的,使不出半点力气。他心知不对,刚要挣扎,后腰处蓦地传来一阵剧痛。 他大叫一声,雷山也大叫一声。苏夜一甩之下,将雷鸣甩出弧线,稳稳送到长矛矛头,特地加了一把力,硬是让雷山不及收招,长矛扎出一个透心凉。 银鞭松开、落下,被她接在左手里,随手抖开,挺的笔直,当场化为一把刀。只不过,这把刀刀身极细,像一道亮亮的银线,运刀速度稍微一快,就杂在雨丝里,幻出千道银光。 她一般右手用刀,但这不代表左手不能。银光闪烁不定,猛地卷向龙行大刀。 大刀重逾二百斤,银鞭重量不到二斤。大刀劈上银鞭,下场却和双刃大斧一模一样。雷劈力气不如雷重,吃亏吃的更大。刀脱手飞出,重重砸在地上。人毫无反抗之力,被巨力向后抛起,好巧不巧地挡住了顾铁三。 到了这个时候,最蠢的人亦明白过来,他们遇上了生平罕见的可怕对手。 顾铁三更是心中雪亮,猜到苏夜方才不肯下杀手,只是为了引出梅-毒计划的五个人。 她的可怕,不仅在于武功,还在于经验,足够把他们玩弄于鼓掌之上。七人武功各有不同,在她眼里,则没有太多区别。他们每出一招,都像按照她的预测行事。譬如雷劈后退,后退到什么地方,拦住什么人,全在她预料之中。 无论怎么看,她都只有二十出头。这些经验从何而来,当真奇哉怪哉。 银鞭化作刀锋,触及龙行大刀时,瞬时变回长鞭,转刚为柔,把雷劈一鞭抽出很远。顾铁三见雷劈当头飞来,来不及退让,大惊之下,双拳变为双掌,想把他推往一旁。 他掌心接触雷劈,内劲当即回挫,两只手剧痛难当,臂骨发出令人心惊的挫裂声,好像真的被雷劈中。他受了伤,雷劈还在退,迫得他双手回圈,拼命去挡。 只听轰的一声,两人倒在地上,滚成一团,身上衣衫被地上积水浸透,顿时肮脏不堪。 如果*青龙都在,用阵法围困敌人,或者还有全身而退的可能。如今只有三、四两人,注定要铩羽无归。顾铁三心中慌乱,翻滚泄劲之时,又听耳边出现倒地声。而那个人,就倒在他身旁。 他用余光看到,那人是白发苍苍的雷公。雷公咽喉上有一道切口,切口狭长,酷似红-袖刀造成的伤口。血,鲜红灼热的血,正从刀口中喷出来,立刻染红了雨水。 更可怕的是,雷公手里的雷震子已经发动,还没扔出去,随主人落在地上,滴溜溜打着转。顾铁三脸色大变,不及多想,竭尽全力横向滚开。 雷震子边滚边炸,连续发出数声闷响。闷响声里,伴随着雷山的厉喝。他的矛穿透雷鸣,伤及雷鸣要害,已经无法施救。他愤恨之余,像抖糖葫芦似的,把雷鸣从矛尖抖下,再一矛刺出,刺中那犹如鬼魅的刀锋。 他的长矛、雷重的铜斧,均不是了不起的神兵利器。苏夜若全力出手,可以把这两件兵器从中削断。但她知道,他们即便不是相府中人,也和相府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相府派高手验尸,极易验出杀人者的真实功力。 她不愿被对手猜出身份,用的大多是巧劲,否则顾铁三被雷劈撞到时,臂骨就该折断了。 正因如此,他们至今没有看出她的内功修为,只看出了速度,足以与苏梦枕媲美的速度,还有她诡异轻灵的身法。即便在临死一刻,他们也没有产生疑心,没有猜测她并不仅仅是个师妹。 苏夜正要他们这样想。 长矛刺上青罗刀,就像刺中了一床柔软的棉被,连声音都有些温吞。矛尖停住的时候,那条银鞭不知从哪里飞出,缠住了矛身,要夺走他的兵器。 雷山不惊反喜,因为他用力争夺,致使苏夜速度略有下降。眼见双头铜斧又一次抡了过来,她却没那么灵便。头脑、经验、理智都告诉他们,这一斧定能砍中。这一斧的威力,连赵画四都不敢轻易招惹,稍稍向后退了一小步,好像不敢撄其锋芒。 可他们再一次错了。雷山眼前一花,觉得她像是动了几步,又像没有动。总之,他再次看清苏夜时,她仿佛停在荷叶上的蜻蜓,正稳稳踩在巨斧的斧面上,脸上仍然一派平静。 雷公、雷鸣两人丧命当场,雷劈兀自在泥泞里滚动,同时连累了顾铁三。雷山骤然发觉,能够抵御那把青色短刀的人,只剩他、雷重、赵画四三人。 赵画四腿法如风,来得快去得更快,自保应该不难。雷重高大威猛,有如铜浇铁铸,仿佛在雨中奔驰的神像,声势十分骇人。算来算去,他竟是其中最好欺负的一个? 在生命最后一段旅程中,他总算做出一个靠谱的预测。苏夜盯着他,姿势很像猎人盯着猎物,神情却完全不是那回事。她似乎在看他,又似乎没把他放在眼里,竟让他好奇起了她的想法。 雷重将巨斧舞的如同风车,忽觉触感有异,好像甩掉了裹在斧刃上的雨雾,不由大呼糟了。现在可不是深夜,他们目力俱佳,看的相当清楚。一个影子,挟着一道青光,从斧光中弹出,瞬间逼近雷山,像极了索命恶鬼。 长矛本为长兵器,小范围内运转不甚灵活,而且雷山不算用矛的绝世高手。他看见苏夜逼近,反应不可谓不快,但还是慢了不只一拍。方才雷公暗器尚未打出,就被一刀割中喉咙,轰然倒地。今次落在雷山身上,他的应对,绝对不比雷公更好。 青光轻碰着他的喉咙,像是怕惊吓了他,一碰即止,迅速溜开了。雷山感受到凉意,凉意绕过半个脖子,撩的他心里发痒,还带来极致的恐惧。 长矛咚的一声,落在泥土上。雷山伸手抓住喉咙,只抓到一把滚烫的血。然后,他看了一眼状如疯虎的雷重,便直挺挺倒了下去。 到了这时,雷劈终于挣扎起来,去捡那把龙行大刀。可他刚弯腰,后心突如其来地凉了一下。青光飞射进他后心,一刀扎透他心脏,飞快退了出去。伤口细小狭窄,窄到没什么异样感觉。他弯腰下去,保持着这个姿势,渐渐软倒,再也没能直起身体。 顾铁三大吼一声,拳劲贯穿周身,从额头、背后、肘膝、身体的每一寸激发出来。他受的内伤较轻,仍可以施展拳脚,可以全力以赴地应付敌人。 他好像变的全身都是拳头,每一块肌肉都内力充沛。但是,肌肉每隆起一处,皮肤上就多一条刀口。红-袖刀的刀口破裂出血,新的刀口更是鲜血淋漓,七八刀下去,他已被逼的内息紊乱,无以为继。 雷重试图救他,始终未能成功。苏夜头都不回,凭本能躲避巨斧,有时仅是毫厘之差,却像咫尺天涯。雷重斧头舞的越激烈,心中就越空荡,如同在做一件永不可能成功的事情,几乎要怀疑生存的意义。 苏夜所说,竟不是恫吓之言。她说“没什么区别”,意思就是无论他们作何打算,今天都要死在这里。她等五大天王出手,刚引出他们,马上痛下杀手。明明以七打一的战役,最后变成一个人围攻七个人。 她的招数并不出奇,只是快,快的令赵画四自惭形秽,恨不得把追命拖来,让他在她面前吃个大亏。 刀招虽普通,配上速度,杀伤力便大的惊人。他们起初围攻苏梦枕的师妹,还有种大材小用的感觉,此时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活下来。 赵画四脸色狰狞,于外围游走,抽空踢出几脚,每有一个人倒下,他离苏夜就远一分。他其实不害怕,只是有些后悔,由于距离死亡如此之近,他的悔意也浓的惊人。 如果不拜师学武,如果不学成出山,如果不依附蔡京,如果不这么卖命出力,他还可以当一个大画家,终日精研画技,过山野闲人的生活。但他还想要名,也想要权,他的爱好那么特殊,没了武功和权势,他就不能随心所欲。 现在,他替自己找了个理由,他不是扔下同伴独自离开,而是要把这消息传出去。 苏梦枕的师妹来了,似乎比苏梦枕本人还要可怕。至少,蔡京、傅宗书等人应该派出更多的顶尖高手,雷损也应该拿出堂子里的重要战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攀比着隐藏自身实力,试图让对方多出些力气。 他总结着中心思想,脚下奔离芦苇塘,冲向苦水铺立着房屋的地方。他纵跃一次,就纵出三丈远近,跃至焦黑的残垣后面,又拐进一条迹近于无的小路,以民居为盾牌,遮掩自身行迹。 可怕的事情再度发生。 他刚绕过一座破旧的土房,立刻睁大了眼睛。苏夜就在前方不远处,静静站着,静静看着他。她右手握着青罗刀,刀上甚至没沾血,左手拎着顾铁三,随手一抛。顾铁三皮球一样飞出,轻巧地落在他身前,一动都没有动。 赵画四一愣,突然问道:“你怎会比我快?” 苏夜也愣了一下,笑了笑,才回答道:“因为我轻功比你好。你把腿法练到这个地步,真的很不容易,可你不该掺和这件事,你不该来杀苏梦枕。” 赵画四还拿着他的笔,只是失去了提笔再战的力气。笔上墨汁没干,他的脸也在淌血。他视线中时常闪现血光,影响视力,但他无计可施。 他只能说:“你果然是为了苏梦枕。” 苏夜淡淡道:“不为他,我来这里干啥?行了,我的时间不多,不能和你站着聊天。你若还有勇气,就迈开你的腿,战死为止;若不愿意,可以闭上眼睛等死,我杀人向来快得很。” 赵画四不想战死,也不想等死。事实上,他知道四野无人,即便有人,也都躲在自己家里,等天晴了才出门,所以他有很多话想说。他读了一肚子书,蛮可以和对手讨价还价。 他想说,他们的师父名叫元十三限,乃是天下第一高手,一个令人跪拜敬伏的人物。她杀死他们师兄弟,势必引来师门的疯狂报复。他还想说,苏梦枕是相爷的眼中钉、肉中刺,早晚有一天,官府要毁了金风细雨楼。他更想摆出“良禽择木而栖,君子应时而动”的大道理,引诱她临阵倒戈。 然后,他很没志气地采用第四个选择,尽可能平静地说:“倘若你放我离开,我就把这次围杀行动的布置,详详细细告诉你。” 第二百五十六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苏梦枕急于动身,是怕花无错伺机逃亡,自己捉拿不着,让罪魁祸首逃之夭夭。 事实上,如果苏夜是花无错,通常会直接逃往总堂,请求雷损庇护,如若被雷损拒绝,再逃向其他地方。 但他身为内奸卧底,明显身不由己,说好了作诱饵,就只能乖乖做个诱饵。终不成苏梦枕赶到破板门一看,罪魁祸首已杳无音讯,只能悻悻打道回府。 要知道,他的选择实在不多,一半靠准备,一半靠运气。破板门以内,就是真正由六分半堂掌控的地方。苏梦枕胆子再大,也不会随意去送死。也就是说,苏梦枕到了破板门后,花无错若能及时离开,就有极大的生存可能。 两个路人听完缘由,均觉很有道理,并非前去胡闹,神情彻底放松下来。苏夜瞟了他们一眼,微微一笑,问道:“你带这么几个人到苦水铺,事先有几成把握?” 这句话说的轻巧,蕴意却未免刻薄了些,直指苏梦枕太过疏忽,带着几名心腹前来敌人地盘,偏偏心腹中藏有叛徒,险些全军覆没。 这是他们做事最大的分歧,只因他是她师兄,她才没说“这岂不是你自己上门找砍”。 可是,她终究想岔了一步。自余无语那件事以来,他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已有成算,又通过近期的蛛丝马迹,感到风雨楼高层中,还有另一个隐患。倘若他毫无心理准备,反应不够快,茶花八成也得战死当场。 眼下形势不妙,正是人人心情激荡之时。苏夜说话不甚客气,他不禁微微有气,瞪了她一眼,方冷笑道:“你一去数月,我身边无人可用,不带他们,又能带谁?你嫌他们无用,我想用你,却用不着。” 此话一出,苏夜顿时觉得心虚。不过,她心虚一会儿,并没忘记正事,边哑口无言,边在心里飞快思索。苏梦枕说完,她亦衡量完毕,苦笑道:“行,出事了我不在你身边,是我的不是。可你必须尽早驱毒,就算茶花中了刀,你中了暗器,大小不同,毒性不同,也不应耽搁时间。” 她注视着衣袍的染血之处,很想去掀开看看。苏梦枕像是不太自在,把受伤的腿向后一缩,道:“无妨,回去再说,免得他们等的心急。” 苏夜笑道:“那是咱们的仇敌,让他们傻等一阵,有什么关系?” 苏梦枕仍然摇头,不容置疑地道:“回去再说。” 苏夜只得退让一步,商量道:“这样成不成,你回楼子等消息,我去破板门走一趟。沃夫子待我一直很好,我来负责为他报仇。” 苏梦枕看着她,冷冷道:“就你一个人?” 破屋之外,满地都是或折断或完整的箭矢,有种大战结束的荒凉气氛。地上本来有血,被雨水冲的一干二净,也就看不出了。人身临其境,很容易产生苍凉的想法。 那时候,白愁飞想杀死失去抵抗能力的弩手,却被苏梦枕阻止。不然的话,地上还会躺着不少尸体,比现在更像战场。 环境如此凄清,破屋里面,四个人却无心抒发情感,两两成对,面面相觑。苏夜这边,依旧为先回去疗伤,还是先去破板门踩陷阱而僵持;白愁飞那边,则是互相交换着目光,好奇这事如何收场,还有些蠢蠢欲动。 苏夜心想一个人又怎样,口中迟疑道:“我还可以带上那边的两位兄台。” 她居然和苏梦枕似的,不问一句,就自作主张,替人做决定。两位人形布景听到现在,终于有了反应。王小石伸手理理头发,顺带抓了抓脑袋,想说话,但还是没说,像是很没所谓。不过,他的表情兴致盎然,感觉目前这情况怪有趣的。 白愁飞同样在笑,笑容十分潇洒,笑着问道:“谁说我们要去?” 苏夜无奈道:“谁都没说,我猜你们想去而已。其实两位去不去都没关系,我……” 苏梦枕方才流露几分暖意,这时变了回去,变的冰川般坚硬冰冷。他的语气,和坚冰一样冰寒,“不行,你不能一个人去,现在就动身吧,还等什么?” 他体质与茶花不同,治伤、治毒、治病均大费周折。譬如茶花患上风寒,只需喝治风寒的汤药,他就得喝特备特制、精心调配过的特殊汤药。他整个人像是火药桶,一个不小心,就会出现难以收拾的后果。苏夜不敢随便给他吃药,看他的模样,应该更不想就地坐倒,运功驱毒。 他就是这样的人,只要下定决心,那么无人可以撼动。尤其这种牵扯风雨楼帮众的大事,苏夜劝服他的概率亦是小之又小。 她心知说服难以成功,仍然展现五湖龙王坚韧不拔的意志,垂死挣扎道:“这件事办好,我回去就可以当你的中神煞。苏公子,你不肯给我立功的机会吗?” 苏梦枕再次哭笑不得,不想再和她拉扯下去,一撩衣袍,向屋外大步走去,淡然问道:“你们来不来?” 那两位只是狭路相逢,与苏夜从无瓜葛,这时却像约好了一样,一起不给她面子。王小石唇边笑意加深,左手搭到剑柄上,把缠着剑柄的布帛解开,往雨中一抛,笑道:“这样好玩的事,我一定要去。” 他衣着朴素,甚至有点寒酸,这一解一抛,顿时多出几分豪侠之气。 布帛落地,他望向白愁飞,只见白愁飞一跺足,把那几卷字画掷在泥水里,沉声道:“这么有趣的事,又怎能少了我?” 苏梦枕已经掠入雨中,这时回身望向他们,目光中的冰寒正在消退,为笑意所取代。他只欣悦,不惊讶,显然料定了他们的举动。出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苏夜依稀觉得,他的眼神深处,还有少许炫耀之意,好像占了她上风,等同于“赢了”,令他很高兴似的。 “两位真是一搭一唱,配合的天衣无缝啊。”她望着白愁飞与王小石,面无表情地道。 大雨中,遥遥传来苏梦枕的声音,“你呢?我一定要杀花无错,你来不来?” 他回头看她,那两人竟跟着回了头,脸上均有笑意,苏夜使尽全身力气,瞪了回去,冷冷答道:“我来,我怎么不来。” 破板门是苦水铺一带三条街的总称。三条街均为六分半堂产业,拥有共同出口。后巷连成一条贫富分界线,对比极为鲜明。 值得注意的是,三合楼离苦水铺不远,但在另一个方向。它被人打塌后,十二连环坞快手快脚,按照原来的模样,原地建起一座新楼。新楼样式与过去相仿,只把内部空间稍作扩大,可以多摆几桌。 如此一来,楼中生意维持原状,老客人照旧前来光顾,仍是一家客来如云,却经常发生血腥仇杀事件的酒楼。 苏夜被他们三人一激,略有忧虑之情,于是一路阴沉着脸,仅在刚踏入雨中时,往三合楼方向眺望一眼。别人一看,还以为是她的下属被人杀了。 她脸上阴云一片,心中则不住盘算破板门的布置,并未因为和苏梦枕怄气,就疏忽大意。 苏梦枕所言“六成把握”,指的是冲入重围,成功杀人的把握。至于花无错在不在破板门,可以说十拿九稳。他再不愿意,也得在那里等着,要逃跑,是苏梦枕现身之后的问题。 她真正在意的,是雷损和狄飞惊。六分半堂其他成员皆不足为道,就算雷动天、雷媚等人,一样入不了她的眼。 她希望他们在那里,除了对狄飞惊的好奇,还想一击成功,不留后患。之前,她想先购买七返灵砂,给苏梦枕一个惊喜,再挑明身份,喜上加喜。但五湖龙王首次出场,献给雷、狄两人,也是应有之义。 苏夜内心深处,其实不在意狄飞惊容貌如何,武功如何。江湖传闻说,这位六分半堂大堂主其实不谙武功,只凭头脑辅佐雷损。传言这样说,她就这么一听,在现实里,仍把他当作武功绝顶、智谋亦是绝顶的厉害对手。 破板门一行,她最期待的就是他们。她期待见到夜刀一出,对方脸上惊愕莫名的神情。即便杀不了雷损,杀了狄飞惊,也是一桩非凡成就。 然而,畅想结束后,想法却在苏梦枕那里碰了钉子。苏梦枕可能自觉未给她面子,心怀愧疚,语气放软了不少。然后他用软化了的口气,断定雷损绝不可能守在破板门。 苏夜对雷损,终究没有他那么了解,虚心下问道:“为什么?” 苏梦枕淡淡道:“因为他在那儿,表明六分半堂所有精锐都在。难道你认为,我会只带三个人冲进包围,就此轰轰烈烈战死?” 苏夜沉着脸道:“我们正在冲进包围。” 苏梦枕不理会她,只道:“打不起来的决战,还叫什么决战。狄飞惊向来小心谨慎,不会随意露面。破板门里不仅有六分半堂的人,还有太师府派来的援军,情况相当复杂。他一出现,反而容易让我弃花无错而取他,给他带来莫大危机。” 苏夜嗯了一声,应道:“不错,不瞒你说,倘若狄飞惊在,我理都不会理花无错。” 大雨下到这时候,已经趋于平稳,不再加大。雨声嘈杂喧哗,遮掩了远方可能存在的声响。苏梦枕说话时,声音亦像带着水气,“何况,双方终究无法信任彼此,明面上合作,私下里不知有多少患得患失。若他们齐心协力,不惜损失,我们未必能够找到机会。” 白愁飞忽问:“听你这么说,他们是绝不会抛开成见,携手合作的了?” 苏梦枕双眼中,闪动着森寒如秋雨的光芒。他冷笑一声,道:“幸好他们不会。” 苏夜面无表情,回了一句,“不知为什么,我竟有点失望。” 她入京前,与江南大小官员打过无数交道,深知这些人的心思手段。由于中原能人辈出,武功高强之士可以飞檐走壁,取头颅于深宅大院中,引动他们纷纷收买江湖人物,作为护卫保镖。与此同时,他们还以金银、官职、地盘、甚至经营权力为引诱手段,挑动江湖势力互斗。 所谓一法通,万法通,江南如此,京城自然也是如此。蔡京用这套计策,已经用的炉火纯青。 他通常不肯把自己亲信派去冒险,而是扶持一个势力,许以好处,打压另一个,尽得合纵连横之风流。有时缺少扶植对象,他们便遣人卧底,或者把帮中成员收买为内奸,以最小付出,获取最大收益。 这是百试不爽的良策。顾惜朝一个人,毁了连云寨。花无错一个人,险些害死苏梦枕。因此,蔡京逼雷损表态,想借六分半堂之力,除去渐渐联合的十二连环坞、金风细雨楼两家,正是非常明智的选择。 官员花大力气收买了高手,自然希望他们保护自己,而非随便折损。未被收买的人,才是他们心中看好的利用目标。六分半堂大动干戈,围杀苏梦枕,自身必有损失。损失愈大,雷损在蔡京面前说话的底气就愈小,可谓一石三鸟。 可惜雷损并非寻常的帮主掌门,狄飞惊更非普通的狗头军师,不想就此当人家走狗。他们明知太师、丞相等人作此打算,怎么可能乖乖从命,不敢正大光明反抗,遇事时却可以尽量让太师府顶上,保留堂中元气。 既然各怀鬼胎,就没可能全力以赴。雷损亲自坐镇破板门之类,不过是五湖龙王美好的愿望。 阴云仍无散开迹象,四下里不闻人声,可见事先早有布置。苏夜悉心感知,发觉路上无人跟踪监视,不由皱了皱眉,知道对方将主力全部设在破板门。 苏梦枕不吝言辞,一路分析,不仅对她,也对刚刚认识的两个年轻人,使他们得以了解金风细雨楼,了解六分半堂。过不多时,他突然停步,向前一指,道:“前面就是。” 第二百五十七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破板门由三条街组成,六分半堂分舵设在第二条街的第三向大宅。宅中竖有绣字旗帜,日日迎风招展。宅外石墙上,则写着“六分半堂”四个大字。字体为草书,飞扬迤逦,让人一看,就肃然起敬。 自苦水铺分舵建立以来,还没有敌人敢进犯这里。大宅外面,石墙附近,常年由堂中精锐人员把守,外人难以接近。今日大雨滂沱,守卫人手一切如常,一个不多,一个不少。但是,除了他们之外,街上空无一人,充满了偏僻寂寥的感觉。 这股子寂寥中,还荡漾着杀气,森寒的杀气。杀气以大宅为中心,形成一个见神杀神、见佛杀佛的区域,等待人们心目中的大敌上门。 密云亦密雨,雨声如沸,宅子伫立在阴沉沉的天色之下,自身仿佛镀上了一层灰暗阴影,比平时还要严肃庄重。 十名堂众缓步走近长街入口,十张脸如铁打铜铸,纹丝不动。他们已经第二十七次巡逻到这里,负责监视这条街外侧的情况,并及时通知其他兄弟。这工作无聊至极,他们却执行的十分认真,每一次都像第一次那样。十双眼睛霎也不霎,紧盯向秋雨迷茫的远方。 第二十七次即将结束,小队头目望了再望,心想平安无事,正要转身回去,却觉眼前一花,未及反应,腰间骤然一阵冰凉。他下意识低头一看,只见一把青郁郁的刀,正插在自己腰侧。 苏梦枕向来不为难普通帮众,苏夜却正好相反。她喜欢和所有人一般见识,对位高权重者,见识的尤其多。这一刀当然出自她,而非另外三个人。 方才,在巡逻小队收回目光,折转返身的一瞬,四个奔行极急的人影,恰好鬼魅般踏进街口。 苏夜第一印象是——人真多,把守真森严。 人手多到某个程度,又怀着同一目标,就会影响环境气氛,使人觉得怪谲诡异。这些人中的大部分,并非等在分舵里,而是深藏于左右两边的宅院。他们口鼻呼吸、心脏跳动,乃至轻声细语,都逃不过她的感知。她还无法辨清有多少人,有什么人,却知道这里的确是龙潭虎穴。 十人当中,终于有人手脚够快,吹响了示警用的铁哨。哨声尖锐如警笛,又响亮又绵长,当即压过了雨声,在街上回荡不已。一处示警,处处呼应,弹指间,哨声笼罩整条长街,听上去极为刺耳。 苏梦枕做事果真不含糊,说动手便动手,一瞬也不停。转眼间,四人冲破重重阻拦,来到写着大字的石墙前。直到这时,附近帮众才看清进犯者的身影,纷纷挺刀掣剑,横眉立目,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 这群人没有职位,可见并非了不起的高手,但一个个剽悍轻捷,进退有度,属于帮派成员最精锐的一批。人数多时,仍然可以造成麻烦。 然而,武功不行,不见得每时每刻都能用人海弥补。苏夜看了他们一眼,一眼便扭过了头,觉得给一眼就是面子,不能再多了。 苏梦枕面对此情此景,同样轻蔑一笑。 他只说了两句话。一句话对白愁飞、王小石,说的是“你们在外面守着”;一句话对苏夜,说的是“你和我进去”。 那两位对此有何感想,苏夜不得而知。苏梦枕开口时,脚步不停,已逼近大宅紧闭着的大门,一道绯红刀光从他袖中飞出。 门上漆着黑漆,木板厚达数寸,却被一刀斩透,向两边轰然开启。门后是弩手,足有百人之多,人人屏息凝神,一看大门开了,立刻百箭齐射,想把不速之客钉成刺猬。 但他们想不到,大门开到一半时,门板忽有松动摇晃之态,发出数次令人牙酸的门轴破裂声。两扇厚实门板差不多在同一时间,从门框处松脱,挟雷霆万钧之势,朝他们重重砸下。 苏夜早知门后必有埋伏。这不仅因为她听到了呼吸,也因为她来安排陷阱时,会下达差不多的命令。恰好苏梦枕和她心有灵犀,每人一扇门板,将它当成盾牌兼武器,一边抵御,一边进攻。 弩手中机灵些的,飞快向旁跳开,虽把同伴撞的七扭八歪,到底避开了重物砸头的困境。剩下的人躲闪不及,眼睁睁看着大门砸下,头顶遭受一记重击,当场鲜血长流。□□被这么一扰,立即飞的歪歪斜斜,大部分插到了墙上。 他们还想补救,却发现众人慌乱之时,那一灰一绿两个影子,早就不在眼前。 大宅外面看着气派,里面更是宽敞。不过,它是帮派分舵,不是民居住家,所以与普通的宅子有些不同,装饰比较少,兵器比较多,花木打理的十分粗疏。雷滚驻守时,几乎日日住在这里,换了雷娇后,就不是每日如此了。 今天,破板门地位重要之至,不仅雷娇在,雷恨也在。雷恨率领另外的人马,隐身在外,等信号出现,再从外进行包围。但就算他不在,大宅厅堂里的人仍然很多,多的异乎寻常。 堂主要身份,要面子,平日出行,总带上一团护卫心腹。堂主坐着的时候,护卫就只能站着,以此烘托地位不同。何况,苦水铺本就是堂中重地,人手自然充裕。 雷娇坐在厅堂最高处,坐在雷滚以前常坐的那把椅子上。她脸色苍白,神情却非常镇定,每向外看三眼,就向旁边的花无错看一眼。 花无错、豆子婆婆、花衣和尚三人都端坐着,以前者最为无精打采。花衣和尚暗算苏梦枕时,怕被他从服饰看出破绽,换了一身破衣烂衫,这时换回日常打扮,身着锦缎袍子,左手还托着那个僧钵。豆子婆婆倒没换衣服,仍是白发苍苍,衣着褴褛的模样。 此外,还有几个明显不听雷娇吩咐的外来人。椅子被搬的七零八落,以供这群贵客坐下歇息。他们有的坐,有的站,有的甚至和花无错说几句话,讥讽他的慌张,并不像外面那样如临大敌。 花无错身边,离他最近的是四个蒙面人。四人把头蒙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对眼睛,好像很不乐意被人看出身份。他们打扮相似,用的兵器也很相似,都用刀,似是四个同进同退的刀客。 厅堂木门附近,则站着三个威武雄壮,门神一样的豪雄大汉。一人用蟒鞭,一人用金鞭,一人用蟒鞭和金鞭,难说是同门师兄弟,还是因为欣赏同一种兵器,自发凑成的团体。 这边三人一伙,那边四人一团,显然是两个不同的组合。 他们都听到了铁哨长鸣,听到了大门砸落在地。霎时间,雷娇从座上站起,双眸中,流露出意味不明的光芒。蒙面人不再说话,拦在花无错身前,意图保护他。至于那三条大汉,则个个精神一振,目光齐齐投向门外。 每个人都在想,苏梦枕来了,苏梦枕居然真的来了。他在破屋里成功脱险,还当真胆大包天,像狄飞惊预料的那样,直冲布满杀机的破板门。 六分半堂情报传递何等迅速,到了这时,雷娇已接到苏夜突然出现的消息,心底担忧不已。她是堂子里寥寥无几,和苏夜交过手的人之一。雷滚殁于斯役,她靠着身法轻灵,及时后退,才没吸入苏夜射出的毒烟。每次想到这件事,她心情都很复杂。 复杂的可不只她一个,几个堂主平时说起苏夜,表情都是既轻蔑,又本能地不敢太轻蔑,别提多么纠结了。 他们说,她其实没立过功劳,拯救戚少商,自九幽神君手底逃命,也不是了不起的功绩。苏梦枕竟然未雨绸缪,想立她做继承人,简直任人唯亲。 但是,把雷动天算上,仍无人有和她单打独斗并取胜的把握,又让他们心里很不是滋味。苏梦枕有了这个师妹,说句锦上添花,终究不会错。 雷娇心念电闪,未及多想,便听门神之一大喝道:“来的好!” 宅院大门紧紧关闭,这座中堂却大门敞开,具有“我们欢迎你”的豪爽气魄。随着厉喝之声,一条粗长坚韧,凌厉无俦的蟒鞭,灵蛇般卷了出去,卷向门外的落花飘零。 那当然不是落花,而是红-袖刀的刀光。门的宽窄高矮固定不变,蟒鞭抽出,灵活至难以形容的地步,带的所有人目光一跳,觉得长鞭封住了并排在一起的八扇门扉,气势极为惊人。 下一刻,鞭身扫中落花,绯红不淡反浓,全无消散之意。蟒鞭如遭雷亟,像条把自己送进虎口的傻蛇,忙不迭倒卷回主人那儿,直把主人惊的双眼圆睁。 苏夜刚到大堂门口,就看到这三位威风凛凛的门神,忍不住赞叹了一声,心想苏梦枕遇上的,就是比自己遇上的卖相要好。 她一眼扫视三人,看到蟒鞭与金鞭,以及正空着手的那一位,忽觉他们形象似曾相识,和王小石一样,是个自己见过,又因一去太久而难以记清的名字。 第二百六十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她杀彭尖,用的力气不比杀苗八方更多。彭、苗两人,武功尚不如她之前遇上的*青龙。即使她有意收敛实力,避免六分半堂怀疑她真实身份,也仅仅延长了他们不到十秒钟生命。 五虎断刀门,五虎断魂刀,看上去像龙套角色,其实在江湖上赫赫有名。彭家刀法招招狠辣,习惯攻人下盘。彭家子弟被打倒在地时,仍不可轻视。姓彭的和姓唐的、姓雷的一样,都是传承数百年的武学世家。 可惜,彭门在其中究竟输了一筹。唐门老太太、“见龙在田”雷郁可从未放低身段,让嫡系子弟倒贴上门,替人赶马车、做侍卫。 苏夜刀出如风,忽地应声冷笑道:“让你们滚,你们不肯滚,如今可别怪我!” 她一刀点中苗八方喉咙,顺手运刀回削,铮的一声清响,正正架开断魂刀,趁彭尖变招不及,瞬时由上挑转为直刺,再一刀搠中他胸口。萧氏兄弟三刀横截,截向她身上三个地方,她却已从夹攻缝隙中,轻巧溜了出去。 这一番移动如兔起鹘落,灵活流畅,尽得小寒山轻功之精要,并体现出她过人的判断力。雷娇自堂上一跃而下,恰见她身法轻灵至极,掠回苏梦枕身旁,手中青光湛然,急攻司徒残、司马废两人后心要害。 红-袖神尼最出名的弟子,毫无疑问是苏梦枕。他与雷损,是京中排名最高的两位刀法大家。两人究竟谁高明一些,一直是个无解疑问。但无论如何,他的金风细雨红-袖刀,早就成了风雨楼的象征。 许多人见过红-袖刀法,却未想过,同门两人使用同一套刀法,配合居然如此天衣无缝。 不知为什么,苏梦枕似乎无意多伤人命,仅是缠着三神君,将他们逼退,不让他们有机会追击苏夜。此时,她麻利地杀了两个刀王,返身回来,司马、司徒顿时吃紧。 他们师兄弟三人联手,只能勉强遮挡那纷纷扬扬的绯红刀光,何况背后又来一把夺命的刀。 苏夜遇上两合青龙,外加梅-毒组合时,已经在心里作出决定,打算大开杀戒。这些人不仅协助六分半堂,还为朝中权臣直接办事,是他们花大力气收买的私兵,杀一个便少一个,杀了绝对稳赚不赔。 因此,她一反常态,下手极狠。她第一天踏入开封府,就于围攻之中,当众杀死雷滚,叫雷恨滚出来和她单打独斗,今天决意杀人,愈发刀刀夺命,绝没有一式多余的招数。 而且红-袖刀法刀意独特,刀招美到巧夺天工,事到如今,仍未显露太明显的杀气。司徒残蟒鞭连连卷动,鞭风破空,真成了一条灵动如蛇、凶烈如蟒的活物。刀尖已至后心,他才惊觉背后寒气袭人,连忙连人带鞭一起转身,舞鞭锁住身前一丈之地。 茫茫鞭影中,闪动着一道青影。两人以正面相对,所以司徒残看的一清二楚,很明白自身境况。 蟒鞭确实灵活,青罗刀之轻灵却更胜一筹,处在鞭网内部,竟像只戏弄巨蟒的鸟儿。鸟儿拍打翅膀,在巨蟒头上飞翔,一绕开蟒头,便露出满脸凶相,瞬间从小鸟变成巨鹰,一喙啄进他肋间。 刀锋太薄,插入人-体之时,只有突如其来的灼热,没有痛感。司徒残没来由身上一软,手上乏力,应该倒抽向苏夜右侧的蟒鞭,以二尺之差擦过她身畔,再也无法击中她。 他后退了一步,听到耳边一声怪叫。有人叫道:“老三,你中刀了!” 青罗刀正中司徒残,司马废、司空残废霍然惊觉,下意识回身援救。然而,他们仅能尽人事,听天命,希望救助同门之时,自己别被红-袖刀一挥两段。 鞭影,仍然只有鞭影,笼住了苏夜所在之处。司空残废金鞭如电,快马加鞭,豁尽全身力气,做的偏偏全是无用功,眼睁睁看着苏夜翩然逸飞,就是捉她不着。 这件事很简单,很直接,连傻子都能看透其中关键。他们轻功不如苏夜,出手速度也颇为不如,所以名叫绝顶高手,却拿她毫无办法。 红-袖刀法攻时轻快犀利,守时精巧绵密,即使用刀者内力没那么充沛,亦可用速度弥补力量。苏梦枕的红-袖刀、苏夜的青罗刀,乃至小师妹温柔的“星星宝刀”,均轻薄犀利,锋利程度均远超平均水准,可以将刀法发挥到淋漓尽致。 苏夜退,疾退往东边的墙,脸上竟还挂有笑意。她眼睛望着手捂左肋、踉跄后退的司徒残,脑子里想的是豆子婆婆。 无缝天衣碎裂后,她亦失去了精气神,正依墙而立,面庞上的皱纹深而又深,足足再老了十岁。 她退向豆子婆婆,同时躲开雷娇密如细雨的淬毒暗器,看上去游刃有余。可是,她退到一半,在青罗刀半抬未抬之际,突然停了下来,眉目间泛上疑惑神色。 大厅中这么多人,能令她停手的只有一人。那人自然就是苏梦枕。 苏梦枕刚刚咳嗽了几声,低喝道:“够了。” 他开口说话,豆子婆婆瞬间逃过一劫。苏夜背对着她,面对着剩余的两位神君,似乎没把她放在眼里。而豆子婆婆的确失去了战意,根本不想背后偷袭,神情慢慢放松下来。 苏梦枕边咳边说话,声音不响,只是有种慑人的魔力。这一声并非只对苏夜有效,连司马废、司空残废、萧氏兄弟,还有雷娇,都本能住手停战,齐刷刷看向了他,神色之中,浮上深浅不一的惊怕。 大宅外的长街上,仍然传来呼喊呵斥之声,足见两位路人正在外面奋斗。街上如此嘈杂,屋里却静的有些瘆人。 在场的不只有这些出名人物,还有六分半堂的精锐堂众。他们水准相差更远,待双方停手,目力才能跟上敌人的动作,不得不死了抢夺首功的心。 几个为首之人,几十个听令行事之人,均露出相差无几的表情,等候苏梦枕下一句话。 苏梦枕看都没看他们,只向苏夜道:“你的刀法,似乎又有进步。” 苏夜一愣,微微一笑道:“你看出来啦?为什么要我停手?” 她问的这个问题,也是别人心底的疑问,只不过,敢于发问的只有她一个而已。苏梦枕再看她一眼,温和地道:“第一,今天杀的人已经够了。第二,外间包围愈来愈紧密,此地不宜久留。” 他说完,这才转向豆子婆婆,睥睨着她,寒声道:“我不杀你,因为你并没有杀死我的兄弟。谁杀了我的兄弟,谁就得死。至于你们,我从不杀没有还手之力的人,犯不上和你们计较。” 刀王背后是方应看,神君背后是蔡京,其他人的后台则是雷损和狄飞惊。苏梦枕做事向来如此,很少蓄意为难走狗,既是不愿,也是不屑。 豆子婆婆噙在嘴里的一口气,这时终于吐了出来,并悄悄看向雷娇。 雷娇秀眉紧蹙,仿佛知道事情彻底脱离了她的控制。现在苦水铺分舵里,她根本算不上掌握话语权的人。 她绝非无能之辈,围杀开始之前,她认为成功可能很高,值得一试。但谁能想到,老天竟坚持站在苏梦枕那边。他在破屋躲雨,忽然就认识了两个籍籍无名的青年人,和他们肝胆相投。然后,轮到苏夜坏了事,好死不死地选今天回来。 这等青年高手万金难买,大多需要耗费心思,不能只用金银相诱,偏偏苏梦枕每次都占到先机,惹得雷娇只想仰天长叹。 豆子婆婆看她,并未得到指示或者回音,反而得到了一把刀。刀身呈琉璃青色,速度快逾闪电,凌空一划,像漫不经心的一笔书画,正正画在她脖子上。 苏夜本拟与苏梦枕合力,杀尽堂中所有的人,将阴谋诡计消弭于无形当中。苏梦枕却不这么想,替沃夫子报仇后,便不再大杀特杀。这与其说谨慎,不如说他性格使然。 他性格如此,她的性格则有很多不同。出于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理,苏梦枕寒声说完,正沐浴在旁人惊怕的目光下。她已是手起刀落,杀了豆子婆婆,同样一刀断头,干脆利落,颇有她师兄之风范。 雷娇大怒,怒喝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先看苏梦枕,发现他表情亦十分愕然,不像事先知情,然后才怒视苏夜,希望她开口解释。 苏夜直视着她,神态从容,嫣然一笑,笑道:“怎么了?” 雷娇道:“苏公子……” 自她这里开始,苏夜扫视一圈,注视每一个人,闲闲微笑道:“苏公子不想杀婆婆,我想,所以我动了手。我们有同门之谊,可他是他,我是我,他还管得了我?” 最终,她目光扫到苏梦枕身上,亦带着几分令人哭笑不得的炫耀,同时道:“况且我的面子,他也并非次次都买。雷四堂主,你我本为仇敌。我刀法练的差一点,就得做你们的阶下之囚。你指望我杀够了停手,是否天真了些?” 她仍记得,她还小的时候,苏梦枕要她去写字、练功作为惩罚。怎奈她压根不怕他,常常说“催什么催啊,我睡觉之前一定给你”。那时,少年苏梦枕的表情,与现在的他简直一模一样。 在少年时期,苏梦枕还能摇摇头,气的转身就走。如今走无可走,他只能板着脸站在那里,用眼神指责她不讲长幼之序。 她心头原本阴云密布,一见这表情,心情忽地就好了起来。 就在这时,外头杀声突然大振。厅堂之外,飞鸟般闯来两个人,一样身法超卓,如入无人之境。 白愁飞、王小石两人带着些狼狈,匆匆忙忙地进来,因满地鲜血尸体而犹豫一瞬,接着异口同声地道:“咱们又被包围了!你们究竟啥时候报完仇!” 第二百六十一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他们堵着六分半堂精锐,不准他们冲进分舵,苦战一番,现在居然毫发无伤,大有“打架发型不乱”的风采,可见实力非凡。但是,外面发生的事能令他们抛下敌人,进来催促苏梦枕,也可看出情况紧急。 敌人破门而入,打散弩手后,前后两街伏兵一涌而出,重重围住这一带。这些人并不着急施加援手,先在宅子外头游走,围攻白、王两人。 其中不乏堂主等级的高手,步步进逼,意欲将两人压进分舵。 两人见势不妙,虽说没到非要逃命不可的地步,仍然心底发虚,不知宅中情况如何,于是交换一个眼色,互相扶持着冲了进来。结果他们一进门,恰好碰上苏夜当众杀死豆子婆婆,苏梦枕沉着脸站在一旁,一时之间,也想不通是怎么回事。 厅堂如同围城,外面的人想进来,里面的人想出去。 两人四处张望,缓步走到苏梦枕旁边,打量着每一具尸体,猜测他们停手不杀的原因。司马废、司空残废两个却带上几个喽啰,悄没声地、轻轻慢慢地,向后迈到了大门之外。 大厅总共八扇红木门,被“大开神鞭”扫碎四扇,倒是便于出入。他们不发一言,一气退出门,退至石阶下方,就像被吓破了胆子。 这么做,自然十分怯懦,不符合绝顶高手身份。可是以他们的角度来看,其实情有可原。苏夜不听师兄吩咐,一抬手杀死豆子婆婆,谁知道会不会继续闹别扭,再抬抬手,杀了他们几个? 面对生死抉择,神君终于不神了,依照求生本能行事,远离这间大厅,也就等同于向敌人示弱,希望敌人放自己一马。 无独有偶,六分半堂之人亦动了起来,纷纷向雷娇靠拢,想要寻求这位堂主的庇护。萧氏兄弟见主人如此,当然不可能打肿脸充胖子,遂逐步后退,俨然形成一道人墙。 白愁飞话都没说上几句,双方已成对峙之势,中间隔着好大一块空地。 苏梦枕果然不在意他们,以手捂嘴,又咳嗽几声,恢复了平时的寒傲神色。他脸上无动于衷,寒声道:“不是多人围攻,奈何不了我。但千百人一起行动,谈何容易。” 苏夜在心里大摇其头,心想你刚刚被数百弩手困在破屋里,这么快就忘了吗。不过,她做事一向干脆,这时知道无法继续出手,也同意师兄“不可久留”的看法,便笑道:“这可难说,没准真有一千人、一万人。” 王小石揉一下鼻子,苦笑道:“是弓手,又来了弓手,在大门外等着我们。” 白愁飞道:“他们的人,正源源不断地赶来。” 他眼神极为锐利,陆续看到花无错的头、豆子婆婆的头,还有花衣和尚无头的身躯,意外地挑一挑眉,旋即补充道:“仇既报完了,就该走了。” 撤退,或者说逃命,总比正面对攻容易的多。他们四人不论武功高低,若不想杀人,只想离开人头攒动的大街,问题着实不大。 苏夜正要说话,忽然之间,升起一股不安感觉。她看到,雷娇眼中精光一闪,是冷酷而狡狯的光芒。苏梦枕亦有了反应,皱起眉头,淡淡道:“你们为啥离的这么远。” 她杀完豆子婆婆,见两人进门,便走向他们,站到苏梦枕身侧,并忽略他投来的目光。对面众人簇拥着雷娇,这边四人同样站在一起,平静地望向对手。 就在此时,变生肘腋。异变爆发的速度,快到出乎意料。 苏夜感到不安、苏梦枕觉察不对、雷娇将讥讽的恶毒笑意藏在目光里,正好发生在同一时间。在这个时间,还发生了另外三件事。 她站的很近,在她耳中,他的呼吸心跳均十分清晰。他开口说第一个字时,全身上下毫无异状,呼吸亦纹丝不乱,却蓦地伸出左手,揽住了她的腰,箍着她纵飞而起,掠向门外。 苏夜正有离开之意,不想他抢先一步,顿时大为惊讶。他们方到门边,门外忽地一声闷响,那七八级石阶轰然碎裂,令人猝不及防。 六分半堂在这里设下机关,不知做了什么手脚,青石犹如花生酥,酥脆疏松地裂开了。石块向八方激射,威力堪比火炮射出的铁弹。石缝里沁出黑色油脂,油中火星一闪,刹那间星火燎原,一发而不可收拾。 雷娇双手缩进罗袖,疾甩而出,用的是“裂门飞星”手法。她左手九枚,右手九枚,共十八枚指肚大小的铁丸子,高速撞在地上,立刻碎裂成两半,喷出大量浓黄烟雾。浓烟升腾弥漫,阻住了所有人的视线,成为如有实体的屏障。 烈火熊熊,浓烟滚滚,火焰沿着石阶烧上。场面混乱之余,还要加上大批人马。 白愁飞与王小石冲进大宅,街上的人连忙抓紧机会。弓手、弩手一拥而入,弯弓搭箭,弓弦响动声连绵不绝。正如王小石所说,那些全是点着了的火箭,流星般疾钉向正厅。漫空箭雨,仿佛永不停歇,射入所有空隙,誓要把厅中人扎成刺猬。 苏梦枕反应何等迅速。火箭当面射来,石块向上迸飞,他的人已经凌空倒射回去,明明还带着一个人,进退间却毫不费力。即使别人双腿完好无损,也万难与他的身法相比。 两神君悄然退出,不是因害怕而退避,而是为了避开陷阱。不然的话,他们亦要被困在堂中。 雷娇以空心铁丸撞击地面,释放毒烟,一为掩护自己,二为施毒伤人。烟雾迷人眼目之时,她按照事先定下的计划,掀动机关枢纽,翻开座椅所在的地面,与一群手下落入地道。 地道入口闭合极快,一经关闭,马上引动第二重机关,从地板夹层中喷出桐油。大堂两边窗外,同样射进了无数火箭,点燃油脂,瞬间由点及面,连成一片火海。 苏夜了解霹雳堂,多次见识过雷家火器。她一听闷雷炸响,下意识回头望去,望向几扇窗户。然而,这才过了几秒钟时间,每扇窗下,都升起了灼热火焰。火舌金红耀目,舔舐窗棂,不断散出淡灰轻烟,看上去也是十分可疑。 雷娇在破板门等候,带人围攻苏梦枕,仅是任务之一。她还奉狄飞惊亲口命令,选恰当时刻开启机关,火焚宅院,宁可重建这座分舵,也要尽力杀伤对手。 她本来以为,苏梦枕摧枯拉朽般杀进来,自己再无动用机关的机会,心下正犹豫不决,既想不顾同伴安危,悍然进行火攻,又怕他们事后不满。所幸上天保佑,苏梦枕于此时停手,令她既惊又喜,觉得接到了从天而降的馅饼。 六分半堂唯恐陷阱不够毒辣,连屋顶都不肯放过。上方横梁处,不断传出哔剥声音,显然已经被油浇透,烧了起来。 天上地下烈火喷涌,几乎无路可走,恍若炼狱成真。苏夜瞳孔中,全是火苗艳红、炽红的颜色。她转头去看苏梦枕,顺便评论道:“哟,场面真大。他们为你,真是费尽心思。” 苏梦枕冷笑道:“不愧是霹雳堂,用火器用的恰到好处。” 他们身边,竟找不到一处安全所在。浓黄、淡灰两股烟雾碰到一起,变成黑沉沉的颜色,令人观之生畏,情不自禁地认为烟中带着剧毒。 毒物何止千万种,但必须与人接触,才能使人中毒。苏夜不假思索,青罗刀直挥前方,迤逦出一片青光,洒下满目清凉。刀光带出劲风,荡开黑烟,逼的烈火难以接近,几刀下去,已在火中划出个可供自保的小圈子。 她人在火里,想的偏偏不是火。即使毒烟见血封喉,她也有把握不沾上身。最令她惊讶的,自然是苏梦枕的举动。 他亲眼见过她的轻功,无条件信任她。然而,当他们遇上未知陷阱时,他仍挂念她的安危,想都不想就带上了她,与她共同进退。 直到此刻,他左手还是没有放松,像护着当年的小女孩一般,无微不至地护着她。她冲进大堂杀人,眼都不眨一下,此时却觉得心脏越跳越快,居然感到难以形容的喜悦,之前没有挣开,现在连挣都不想挣了。 白愁飞紧随在两人身后,语气中大有惊讶之意,“他们敢在京城里用火药?” 苏梦枕冷冷道:“他们不敢,所以这是雷火弹,不是火药。” 白愁飞一愣,诧异道:“有啥区别?” 窗户均大开着,四面通风,风助火势,令火海愈演愈烈。普通人在这种环境里,不是被呛晕,就是被毒倒,很难爬出门槛逃生。白愁飞同样为躲避火箭,跃回火海,此时兀自中气十足,表现出强烈的好奇心,不愧为路见不平,拔刀就砍六分半堂的人。 四人不想让浓烟近身,态度十分镇定,手上则一刻不停,荡出掌风刀风,劈散射至身畔的利箭。苏夜正心猿意马,听白愁飞发问,才想起环境何等险恶,赶紧看准火箭来势,借此判断外面弓手的位置。 王小石脑子似乎比较清楚,有气无力道:“白兄,两位,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能不能先出去,再讨论。” 苏夜笑道:“是呀,你们看,屋顶已经透出火光,眼见就要塌下来。咱们真的该走了。” 苏梦枕哼了一声道:“原来你还知道要走,怎么不留在这里,把人杀光?” 王小石与他们认识不到一小时,就要充当和事佬的角色,苦笑道:“出去再说,出去再说。” 六分半堂做事,向来如此狠辣。分舵中,处处埋着雷火弹,绝非只有正堂大厅。铁弹爆开后,里面的油飞溅出来,使烈火四处蔓延。烈火吞噬了大厅,前后院落亦未能幸免,只是比不上厅中火焰旺盛而已。 雷火弹爆裂时,爆炸声音很小,不像火药那样惊天动地,当然威力也不如火药。历数京中各大势力,还没有人敢在天子脚下引爆火药库,所以他们无奈之下,只能退而求其次。 苏夜所言无差,须臾间,房梁已然烧毁大半。砖石瓦片雨点似的落下,有的被烧透了,有的只烧了一半。热浪翻涌不休,水气迅速蒸干,温度已到常人无法忍受的地步。最多再过半分钟,这间偌大的厅堂就会坍塌。 厅中四人还没怎样,厅外弓手反而满心焦躁。他们希望敌人永不出现,活活烧死在里面,又知道这八成是痴心妄想。 这么想的时候,门边烈焰忽现异状,先是摇曳不休,然后不知怎的,火头竟被凭空压下,仿佛有只无形巨手捏熄了它。 众人怔忡间,蓦地四条人影冲霄而起。 第二百六十四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雨势又小了许多,不复滂沱大雨从天而降的壮观,变成丝丝细雨。雨丝依旧阴冷,被秋风一吹,寒气顿时强上一倍,让人觉得,夏天终究是完全过去了。 雨不大,风也不大。看来阴云散开,还需要一段时间。现在远非日落时分,最多刚过正午,天空却浑浊暗黄,有种薄暮的凄凉感觉。 苏梦枕立在雨中,昂起头,直视着茫茫天穹。他刚刚经历一场激战,脸上却毫无表情,双眼倒映天光,仍亮的惊人。他这么一仰望天空,神态竟有点像当日的关七。由此可以看出,他们都是不服从上天意志,不理会命运安排的人。 他一停下,一仰头,身上立时荡出一股无形压力,明明瘦骨嶙峋,偏有着独步天下的气度。白、王两人看着他,似乎觉察到了这种压力,不仅没问为什么,反倒受他影响,下意识向天空望去。 秋雨淅淅沥沥,足可消磨凡人的英雄心肠。但是,在这种时候,到底有个不分场合、专门破坏气氛的声音响了起来。 苏夜咳了一声,在旁笑道:“苏梦枕奔着奔着,忽然停步,昂首望天。冰冷的秋雨溅落在他脸上,好像苦痛的泪。” 苏梦枕眨一下眼睛,慢慢低头,居然破天荒地叹了口气,扭头看向她,叹着气问道:“你又在搞什么鬼?” 苏夜微微一笑,答道:“我瞧你站在雨里头,气质挺出众,画面也挺好看的,一时文思大发,替你配个旁白解说。” 她笑容十分温暖,有如鲜花盛放,又惊艳又动人。旁边两人看到她的笑容,没来由有点发呆,很希望她多笑笑,最好这笑容永不消失,永远留在她脸上。苏梦枕瞪她一眼,眼神却毫无气势可言,口中冷冷道:“除了胡闹,你还知道什么。” 苏夜笑道:“苏公子方才不是见识过了?我还知道杀人。” 她心情本来很坏,提刀砍了几个人之后,渐渐爽快起来。尤其刀王四死其二,令她感到难以言喻的舒畅。她说不清原因,也许是因为方应看总那么客气有礼,四面逢迎,私下的阴暗心思比谁都多,闹的她很想看他吃个暗亏。 再加上,苏梦枕平安脱离险境,手刃叛徒,认识两个志大才高的年轻人,是件大喜事,所以白愁飞他们才觉得她笑得开怀。 苏梦枕听她这么说,并未表现的怎样高兴,只淡淡道:“这里离三合楼已经不远。” 苏夜再咳一声,收起笑容,正色道:“好,如果你不想看我胡闹,听我给你配音,就赶紧走吧,别在雨里站着。” 到了三合楼,等于到了迷天盟势力范围,等于到了十二连环坞势力范围。他们眼下所处之地,仍是在几大势力夹杂中,无人管理的三不管地带。苏梦枕选择三合楼方向,亦是为了避开六分半堂精锐所在。 王小石觉得苏梦枕很有趣,她很好玩,是以一直笑嘻嘻听着,这时见言归正题,才忍不住道:“两位感情真好。” 苏梦枕毫无表示,似乎他只是说了一句废话。苏夜却忽然一震,猛然转身,指着他道:“我想起来了,我怎么会忘了你,你是王小石!” 王小石愣了愣,愕然道:“是啊,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已经相互介绍过了!他是苏梦枕,你是苏夜。我是王小石,他是白愁飞。” 苏夜摇头,笑道:“不是,我想起了你的出身来历。你……哦,你师父名声不怎么显赫,师叔却天下闻名。你今年二十三岁,对不对?你失恋过十五次,对不对?” 王小石温文、好看、和气的笑容,忽然僵在了脸上。 她一边笑,一边说,只列出两个数字,就把王小石吓的脸色大变。对他而言,年龄当然不是需要向他人保守的秘密。那么,可见是“失恋十五次”这件事,踩中了他的痛脚。 苏夜的确想起来了,明白了这名字为何非常熟悉。这是个她不该忘记,也不会忘记的名字。 神侯诸葛正我出自“自在门”,排行第三,上面有两个师兄,下面有一个师弟。大师兄叶哀禅,出家后人称“懒残大师”,收有一位江湖闻名的徒儿——“七大寇”之首沈虎禅。七大寇最末一位,乃是神尼的小徒弟温柔。 自在门排行第二的那位,名叫许笑一,人称“天衣居士”。许笑一对名字不满意,认为它太轻浮,连累的自己性格太不稳重,遂更名为许国屯。他和洛阳温晚为知交好友,温晚和神尼为知交好友,所以他和神尼之间,从来都不陌生。 苏夜小时候,还曾见过前来拜访神尼的他。后来她由各个渠道听说,天衣居士曾和“神针婆婆”织女有段刻骨铭心的感情,生下一个儿子。可惜的是,双方感情因故生变,织女携子出走,一直独立抚养教导,不再与他相见。 这个儿子长成后,去洛阳投奔温晚,成为其麾下最得力的干将,即江湖中的“天衣有缝”许天衣。也就是说,天衣居士有儿子,但儿子并非他的传人。 他门下的唯一弟子,正是姓王,名小石。 王小石初入江湖,也是初入京城,看起来懵懵懂懂,像初出茅庐的菜鸟,什么都不懂,什么背景都没有。然而,任谁都想不到,他其实是诸葛神侯的师侄,四大名捕的同门。 苏夜格外重视神侯府,既敬佩诸葛正我,又不敢放松戒心,始终提防着他。她去白楼补课时,神侯府一干人的资料,自然列在了她最想知道的列表中。她把白楼卷宗,当成白楼百科,按名索骥,一步一步关联着看下去,尽览自己最有兴趣的人。 因此,尽管王小石从未踏足江湖,她仍然发现了他的名字与来历。 纵观自在门上一代的四名师兄弟,前三人都非绝密人物,但老四元十三限的近年活动,资料中毫无记载,好像他和神侯反目后,就从这世上销声匿迹了似的。王小石则简单的多,只能算未入江湖,不能算来历神秘。 她不清楚白、王两人关系,不知道该不该一口叫破对方师承,遂模糊以对,却未放过失恋的问题。大概他年纪二十三,失恋十五次太惊人,连白愁飞都露出了肃然起敬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 王小石反应之剧烈,更胜她的预计。他发愣过后,忽然间双手乱摆,苦笑道:“别说了,别说了。你……你怎么会知道?” 苏夜见状,终于收回指着他的食指,笑道:“我师父都认识你师父,我为什么不该认识你?话说回来,你二十二岁之后,有没有再失恋过?是否需要在十五次的记录上,再添一笔?” 王小石显然方寸大乱,丝毫没有还嘴之力,急的面红耳赤,摆着手道:“没有,再没有过,只有那十五次而已。” 白愁飞奇道:“没有吗?我怎么觉得你……” 王小石一反常态,急急打断他的话道:“真的没有了,那不算,那都不算!” 白愁飞啧了一声,事不关己地评价道:“若从你七岁算起,一年就只失恋一次,其实也还好。” 苏梦枕忍不住也笑了,摇头道:“这么一听,确实还好。你不要怪她,她平时就住在楼子的资料库中,知道的事情自然多一些。” 王小石窘迫到说不出话,赶紧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未责怪苏夜。白愁飞却一挑眉,问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你知道我这兄弟的背景。那么我呢?姑娘对我,又有多少了解?” 他乍然一问,苏夜反倒哑口无言。她翻阅资料,大多凭兴趣、或者凭江湖人物的重要程度。假如是“水蝎子”陈斩槐之类的人物,了解不了解,实际没有太大区别。 她了解王小石,仅是因为他和自在门的关系。如果王小石师门毫不重要,为武林中一个平平无奇的门派,那她在浩如烟海的卷帙中,根本不可能注意到他。 白愁飞外表英姿勃发,指力凌厉绝伦,绝对不像无名之辈,可她的记忆之中,真的没有这样一个名字。 她犹豫一下,决定实话实说,苦笑道:“对不住啊,白公子,我从未看过你的资料。” 第二百六十五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她知道王小石,不知道白愁飞,既可以说白愁飞的秘密尚未泄露,也可以说,白愁飞出身不如王小石,无法引起她的兴趣,被她漏了过去,沦为芸芸众生之一。 气氛顿时变的有点尴尬,又有点微妙。幸好大家都在笑,白愁飞笑的尤其洒脱,连这点尴尬和微妙,都只有心思敏锐的人才觉察得到。 他没有把感情表现在脸上,也许如释重负,也许心有不忿,但苏夜看不出来。她冲他笑笑,平静地道:“咱们走吧。” 一离开贫民窟,街上摆摊的人就多了起来。当然,雨还没停,所以没什么客人。摊主大多坐在摊子后头,无精打采地望着行人,眼神就像死鱼,并不期待他们过来买东西。 经过这些稀稀落落的摊子,再往三合楼走,就到了三尾街、南角寮一带。街道两边的房屋,全部有瓦有墙,不再像苦水铺那样破旧低矮。 四人两前两后,缓步走到街寮交界处,忽然停住了脚步,向前方直视着。 一队身穿嫩黄衣衫,手持黄纸伞的少女,袅袅娜娜走了过来。她们容貌都很美,年纪也很轻,但是行走之时,有种一往无前的气势,好像她们从来不给人家让路,只有人家给她们让路的份儿。 秋雨迷蒙时,在街上乍逢这样一队美人,本应是赏心悦目的事。苏梦枕却皱了皱眉,神情不复温和,同时回头向后一望。 他感觉没有出错,后面自然也涌出了人,却不是他预计中的六分半堂子弟。那是一群黑衣人,个个精悍结实,行动利落。黑衣上用白线绣出图案,每个图案都有微小不同,得盯着它们,看上一段时间,才能看出哪里不一样。 他们手中没拿伞,身边各带兵器,抑或空手而行。这些人一出现,街口给人的感觉马上不一样,似乎来了一朵黑压压的云。然后,这朵云当场就要冲进黄伞阵中,与敌人血战一番。 苏夜对那群少女完全不陌生。她进京之初,她们曾冒充金风细雨楼下属,试图把她哄进暖轿,直接抬到六分半堂那里。她们是雷媚手下的精兵,时常出现在敌人预料不及的场合。因为她们的存在,雷媚被称为武林中最有权势的女子之一。 至于后方涌来的人,她更是熟悉至极,因为他们曾被她亲自面试,亲自招收,成为一支她倚重信任的力量。 程英等人似乎认为,有她在这里,根本不必多派人手,所以只来了二十余人。他们数量不多,气魄却是十足,同样不断变换方位,与黄伞遥遥呼应 公孙大娘易容成朴素的中年妇人,一身青衣,很从容地走在队首,臂上挎着一个买菜用的竹篮。如果掀开竹篮上搭着的布袱,里面肯定不是短剑,就是暗器。 他们来,她不意外。她最意外的是,沈落雁也跟了过来。 苏夜没时间换衣服,穿的仍是三个月前离开开封时的那一套。沈落雁一样没换,衣着打扮与这里的土著女子颇有不同。但无论衣着如何,她都是明眸皓齿,美若天仙,让人没办法看不见她。 苏梦枕回头望去,三眼里有两眼落在她身上。沈落雁根本不在意,全程笑靥如花,简直可以驱散这阴冷天气。 苏夜主动充当一个合格的师妹,不等师兄吩咐,便开了口,向两人解释道:“前面那一堆,是六分半堂三堂主雷媚的人。她们现身,代表她就在这里。” 白、王两人毕竟年轻,对美丽的女子很感兴趣,一会儿看看前面,一会儿看看后面。他们显然听过雷媚的大名,不问雷媚实力如何,立即问道:“后面的呢?” 苏夜叹了口气,道:“后面的人来自十二连环坞。” “十二连环坞”五字一出,白愁飞呼吸忽地浅了一拍。苏夜微觉奇怪,以眼角余光瞟了他一下,继续道:“衣物上绣有白色图案,说明他们来自白虎堂。如果没有图案,只穿一身黑衣,才是五湖龙王最看重的朱雀阴兵。” 很明显,由于沈落雁艳压群芳,笑容甜美动人,两人对她的兴趣更大一些。王小石看了又看,终于问道:“带队的大嫂是谁?还有她旁边的那位,是十二连环坞总管吗?” 苏夜差点笑了出来,好不容易把笑声憋回去,正色道:“那位不是大嫂,不是大姐,而是大娘。她易容术极为精湛,容貌之美,其实不在旁边那位之下。至于她旁边的人……” 她望向苏梦枕,苏梦枕不动声色地道:“我没见过她,也没听说十二连环坞中,有这么一个人。” 五湖龙王喜爱美女,一直启用容貌出众的年轻女子,作为十二连环坞的总管。这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已经无人不知。王小石亦受其影响,看见易容了的公孙大娘,就叫人家大嫂,看见美艳明媚的沈落雁,就问人家是不是总管。 沈落雁双眸中,尽是莫测高深的笑意,却一言不发。事实上,除了开□□谈的四人外,所有人都一言不发,仅仅沉默地挪动步子,一步步走向对方。 白愁飞看了一会儿,又去瞧那队黄衣少女,笑问道:“雷媚呢?这么多人,究竟谁是雷媚?” 苏夜随他望去,仔细看了几眼,愕然发觉雷媚就在队伍当中。她原以为,雷媚会深深隐藏起来,藏在两边的房舍里,然后伺机行事,结果又想错了。 她不及多想,顺口道:“你们仔细看,其中最美、最清纯、气质最出众的人,就是雷媚。” 不知怎么回事,伞队陡然停了下来。她们一停,黑衣队伍跟着停步。双方继续保持沉默,目光投向前方,既像是看苏梦枕,又像紧紧盯着敌人。 苏夜话音方落,黄伞中忽然一声银铃般的笑声。一名黄衣女子拂开身边的人,越众而出,袅袅站到了阵型最前方。 这女子身材娇小,粉脸如玉,一双秋水明眸清可见底,清艳中透出媚意,毫无疑问正是雷媚。任何人见了她,都会觉得她是个可人的尤物,而忽视了她“无剑之剑”的惊人剑法。 她面对苏梦枕时,神色依旧颇为镇定,还向苏夜打了声招呼,笑道:“小姐面前,有谁敢自称美丽、清纯、气质出众呢?” 苏夜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只好干笑了两声道:“姑娘太客气了。” 雷媚并不打算和她在这里相互吹捧,招呼完毕,便嫣然笑道:“苏公子真是福大命大。” 苏梦枕冷冷道:“狄飞惊在哪里?” 雷媚香肩一耸,笑道:“狄老大自然在不动飞瀑,还能在哪里?” 她说狄飞惊人在总堂,是真是假无人知晓。但她这么说,证明狄飞惊绝无出面相见的意思。苏梦枕脸色阴寒如秋雨,哼了一声,冷笑道:“难道他忙的不能露头,忙着向龙八解释这次的大败亏输?” 雷媚笑道:“我们堂子大败亏输了吗?我怎的不知道?倒是苏公子、苏小姐你们两位,今次得罪太师得罪的好,以后风雨楼在官家面前会怎么样,又有谁能说的准呢?” 她笑的令人心动,仿佛正和苏梦枕互相顶撞,言外却透露出不少信息。换句话说,苏梦枕携人闯进苦水铺分堂,六分半堂的损失并不太大。唯有龙八那里,好像确实比较麻烦。 苏夜仔细一想,发现她说的没错,自己一路杀人伤人,杀伤的雷门子弟没多少,都是些从未见过、深藏于权臣府中的高手。 苏梦枕向另外两人解说时,提过“大开大阖三神君”,亦猜出雷门五天王、八雷子弟的身份。雷媚说他们往死里得罪蔡京、傅宗书一干人,只是就事论事而已。 然而,不管是金风细雨楼,还是十二连环坞,都绝不会去依附蔡京,不会为他办事,与六分半堂截然不同。反正他们杀不杀太师府的人,蔡京都要除之而后快,那么得罪到什么程度,并没有任何区别。 苏梦枕脸色一直不好看,雷媚笑的一直那么美。她正要继续开口,神色蓦地一变,脸上亦浮现一丝紧张情绪。 黄伞、黑衣陆续出现,这时,又出现了另外一种颜色。 二三十把深绿色的油纸伞,气球一样,自四面八方悠然飘了过来,飘向嫩黄伞阵。打伞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均用白布包头,让人看不见他们的头发。 他们形容镇定冷静,冷静到冷漠的地步,阵型亦错落有致,前进到某个距离,就不再移动,钉子般站在原地,平静地盯着包围中的嫩黄雨伞。 公孙大娘本来垂着头,盯着那只竹篮,此时像被“无法无天”惊动,抬头望向雷媚,含笑道:“到了现在,雷姑娘仍然不愿离开吗?” 她易容,一向连声音一起变换,嗓音就是个普通的中年女子,平淡而乏味。然而,这个平淡无聊的声音里,透出一股浓厚威胁。 “无法无天”赶到,统率他们的莫北神亦到了。他站在一间民宅的大门旁边,和雷媚一样,都望着苏梦枕,也望着苏梦枕身后的人。 只不过,雷媚双眼清澈妩媚,他的眼睛上却堆着无数层眼皮,纵使眼中精光大盛,大小也就是那个样子。 雷媚好整以暇地笑道:“我不急,大娘身边那位姊姊是谁?” 第二百六十八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花厅里面,其实只有他们四个人,不见服侍他们的仆役或者护卫。苏梦枕一向不喜欢热闹,他若出现在人多的场合,一定是不得不这么做。 只有四个人,已经足够酿成气氛,尴尬中夹杂着好奇的气氛。 王小石万万想不到,万万没想到,所以保持着“喷了”的表情,在座椅上一动不动。白愁飞瞪大双眼,好奇地探头去看。他都说不上为什么好奇,也许只是想看看,方才还睥睨群雄、指点江湖风云的苏公子,究竟会不会当场脱掉裤子。 苏梦枕冷冷道:“非要这样不可?” 他一开口,苏夜终于被逗笑了,同时不由自主地受气氛影响,也略微有些尴尬。她是何等人物,仍坚持着说下去,答道:“我必须看看你的伤口,如果你没来得及换裤子,我可以从破损之处观察一下。你换了,那我没办法。” 她边说边发现,苏梦枕似乎相当紧张。他居然没祭出拖延*,学她那样,说催什么催再等等之类,而是平静地道:“我可以把裤腿挽起来。” 王小石的眼睛也睁大了。 苏夜想了想,笑道:“这样也行,不过你得一直挽上去,不然我看不到毒气上行到哪里。你刚才走路,已出现细微的不便,说明情况相当严重。毒素沿血脉蔓延,被真气一激,速度更快,并不限于那处伤口。” 她说的越严肃踏实,气氛就越诡异。这次别说白愁飞,王小石都开始思考背后原因。他们不约而同地认为,肯定是因为苏夜容貌太美,年纪太轻,又是个女子,才弄的古古怪怪。 假使杨无邪来说这些话,苏梦枕八成是轻飘飘一句“等会儿”,将他打发出去。 他们理应离开,因为苏夜想让他们离开,而苏梦枕的表现,从侧面描绘出她想法之正确。他们确实心高气傲,却不必拒绝他人所有看似无理的要求。 然而,然们两人毕竟比较年轻,好奇心战胜了一切,不仅不走,还下意识伸长脖子,想瞧瞧下面会发生什么事。究其本质,他们仍是想弄清这对师兄妹的关系,或者说,弄清楚苏夜的地位。 就在此时,苏夜觉察到他们的目光,忽地转身,笑道:“瞧瞧,你们两个在这儿,他不好意思,是以避一避比较好。怎会有刚与兄弟结义,就在兄弟面前把裤子扒掉的事。” 她话都说到这个地步,王小石只好挪动一下,颇为不舍地站起身来,和白愁飞对视一眼,一前一后地走了出去。期间,苏梦枕并未阻拦,倒是他们自己在出门之前,向后望了又望,直到正式出门,才忍不住笑出声。 事情本身没多么好笑,不知怎的,有苏梦枕牵扯在内,就好笑到无与伦比。 苏梦枕仍坐在花厅最尊贵的位置上,双眉紧皱,似在思考一个很为难的问题。白愁飞与王小石胡乱猜想,至少猜的与事实十分接近。他绝非因为兄弟在场而尴尬,而是因为苏夜。 当年的幼小女孩是一回事,如今的大美人是另外一回事。十年前,苏夜坐在他膝盖上、肩膀上,好像顺理成章,每个人都不觉得怪异。倘若她现在再往他膝上一坐,场面就太不对劲了。 不是他们,是你,苏梦枕在心里说,但并没有说出声。他实在是个高傲的人,明明难以掩饰,仍不愿坦承自己害羞,更别提解释害羞的因由。 他一紧张,话就多,垂死挣扎道:“叫树大夫来。” 苏夜诧异道:“树大夫在医堂那边诊治茶花,你何必这么狠心。以及,你为啥想要树大夫,不要我,莫非你认为他医术胜过我?” 她手里还拎着个铁皮箱子,是她和程灵素共同弄出来的急救箱。她提着箱子,站在那里,造型毫无疑问很蠢。可惜她再蠢,也比不上苏梦枕引人注目。 他审慎地沉默着,沉默了好一段时间。苏夜不耐,催促道:“即使树大夫来,你照样得这么做。他又没练成火眼金睛,无法隔衣诊断,他把脉……哦,我明白了,你表现的如此古怪,其实是因为我?” 她灵光一闪,突然明白了其中缘由,仅是因为她刚才互换角色,想象苏梦枕是她,她是苏梦枕的话,又会如何反应,一想之下,立刻恍然大悟。 治病治伤,本是江湖人的兵家常事,对苏梦枕而言,无异于家常便饭。既然气氛特别,当然存在其他问题。 她说完这句话,心下踌躇着,也沉默了一会儿,一时间犹豫不决。如果苏梦枕当真不愿意,她只能去叫树大夫,然后迎接外面两人古怪的眼神。 她正如是想着,一会儿希望留下,一会儿想转身就走,苏梦枕却蓦地起身。花厅北边窗下,放着一张长椅。他走到那张长椅旁边,坐下去,将受伤的腿放上椅子,撩起衣袍。紧接着,绯光倏闪倏收,在裤子上割出一道长长的裂口。 红-袖刀飞回主人袖中。苏梦枕紧绷着脸,寒声道:“你看吧。” 雨早已停了,天泉山上仍然水气氤氲。不远处,有人洒扫清洁,清理被大雨打下的落叶。他扭头看向窗外,望着洒扫落叶的人,借以掩盖紧张情绪。苏夜也紧张,但她必须去看他的腿,看花无错打出的毒伤。 那种毒正如她所想,毒性极烈,见血封喉。之所以没能杀死苏梦枕,大概是因为除了他的病,没有东西可以杀死他。 苏梦枕灵机一动,以十分机智的方式,保住了这条裤子。苏夜一直想笑,又一直笑不出来,全程挂着一个扭曲的表情。当她把手探进裂缝,摸上去的时候,能感受到他全身都在紧绷,绷的如同他的脸色,愈发令她不自在。 检查过程应当不太长,却显的很漫长。她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长吁一口气,脸色倏地一变,冷冷道:“糟了。” 苏梦枕之前不看她,不看自己的腿,出神地盯着外面,脸上写满了欲盖弥彰。苏夜长吁之时,他才马上回头,以目光问她怎么回事。 苏夜正色道:“你路上耽搁太久,毒性发作了超过一个时辰,我无力挽回。你必须截掉这条腿,不然,毒素流入丹田,浸入脏腑,你会变成一个死人。” 她说的极其正经,语气亦很严肃,令人不得不相信她的话。苏梦枕反应却不同于常人。他紧皱的双眉渐渐放松,端详她良久,端详到她毛骨悚然,也想若无其事地去看窗外景色。 她抱着输人不输阵的心理,反问道:“你这是干嘛?” 苏梦枕笑了,那是一种很难形容的笑容。她看得出来,他笑的轻松自在,就好像他肩头压着的一切重担,被一下子抛开了。他原本阴沉、冰寒、外人勿近的神色,亦如春风化冻,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淡淡道:“我不信。” 苏夜冷笑一声,问道:“为啥不信,你以为我会吓唬你吗?” 苏梦枕断然道:“你就是吓唬我。” “……你怎么知道?” 金风细雨楼子弟全在外面,无一人有机会看到楼主的神情。他们若看到,也会跟着笑,笑容比他还要开怀。毕竟在苏梦枕脸上,这种神情太罕见,罕见到人人都知道他的寒傲与寂寞。 他微笑道:“很简单。如果我将失去一条腿,你肯定很难过,也许难过的超过任何人,包括我自己。你会马上出去,找来树大夫,与他商量如何保住我的腿。你绝不会像现在这样,阴着脸,没来由地冲我发脾气。” 说到这里时,他居然叹了口气,温和地道:“不管你嘴上怎么说,你对我,一直很好。” 他口气中充满了信心,每个字都透出他对苏夜的信任。这不是他第一次把想法付诸于口,却是最明显、最直接的一次。 忽然之间,苏夜脸上发热,自内而外涌出一股温暖感觉。她下意识想板起脸,终究没能做到,也禁不住笑了出来,笑的羞涩而轻松。 苏梦枕当然不必失去一条腿,她确实是在吓唬他。他采取的措施足够果断,在被绿豆打中的一瞬间,就将毒性削减了一大半。剩余一小半,固然缠绵难愈,但假以时日,好好休息保养,终究不会留下什么隐患。 直到确定这件事,她心中的担忧之情才正式消散,才有心情虚言恫吓。 她伸手,在他腿上轻轻拍了一下,微笑道:“算你说中了,算你有良心,算你武功练的好。以后你不要这么固执,害的别人提心吊胆。” 苏梦枕笑道:“别人?别人是谁?” 他极少和人开玩笑,更是从未调笑过任何人。但他心情极为轻松,轻松的简直过了分。苏夜流露出羞涩之意,他反而不那么紧张,顺口就说笑了一句。 苏夜摇头道:“不知道诶,无邪、无愧他们吧,还有树大夫,他也很记挂你。” 她总算成功收起了笑容,可惜眉梢眼角,依然残留笑意。她重新敲了敲他,正色道:“你一个月之内,不要和人动手,无论遇上什么情况,都可以交给我。你不是新认了俩兄弟吗,正好趁此机会,试试他们的武功和能力。” 苏梦枕犹豫一下,眼见她又要敲,便道:“好。” 第二百六十九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苏夜豪气干云,许下一切交给我的承诺,应该让苏梦枕十分满意。经过长久的磨蹭,她终于不再推诿拖延,正式表示自己乐于插手风雨楼事务。 然而,连续过去好几天,他并没有交给她任何重要任务,反而对白、王两人作出安排,命他们前去刺杀雷恨、雷娇。她听完之后,询问是否需要她去刺杀雷动天,被不容置疑地拒绝了。 苏夜没在他这里捞到工作,程英的请帖倒先一步而来。她们多半无事不登三宝殿,少半则是找她过去说话,所以她一接帖子,立即动身,前往自己的京城分舵。 她事后方知,在那场别有用心的冲突中,她们亦杀了一个人。那人姓甚名谁,已难以查出,只知是蔡京身边护卫之一,和她干掉的那些必然有着联系。也就是说,如果蔡京真要追究责任,十二连环坞将和金风细雨楼一样,成为第一责任人。 苏梦枕做好朝廷来人的准备,她也一样。果不其然,第三天上午时分,方应看乘马车抵达风雨楼,前来探视苏公子的伤。等他发现苏公子性命无虞,立即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口称恭喜,然后希望见一见苏夜。 神通侯召唤,苏夜不得不去,于是挂上笑容,前去见他。令她意外的是,方应看此行,未带六大刀王中的任何一人,更未向她追究责任,问她为何杀死苗八方与彭尖。 他道歉,风度翩翩、态度诚恳地道歉,说话十分谦恭有礼,还是当着苏梦枕的面。 他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尤其他身处庙堂之上,每日与太师、丞相、太尉、司马等人打交道。有些时候,他两害相权取其轻,无奈作出违心之事,怎么好意思怪姑娘呢?他说,姑娘难道没发现,八大刀王八去其四,以黑布蒙面,正是希望抹消真实身份,动起手来不必顾忌? 苏夜每听一句,就在心里嘴角一抽,同时好想抽他两下。这番说辞固然完美无缺,尽显方小猴大度容忍人的雅量,但潜台词着实值得深思。 她忍了又忍,终是没能忍住,笑道:“照这么说,要是姑娘被刀王杀了,公子也不能怪你吧!” 那时方应看正色道:“姑娘乃红-袖神尼之徒,人长的美,刀却比人更美,怎会输给别人。被刀王杀了云云,那是和在下开的玩笑了。” 说完之后,他又让人送上赔礼,分别是出自盛香斋的衣裙、出自多宝斋的首饰。听说这两家名店,只做官宦女眷生意,轻易不收新客人。方小侯出手,礼物价值亦是不菲。 苏梦枕在旁看着,心中作何感想,她实在不得而知。事实上,她本人有什么想法,也很难说清。她一边挤出笑容,一边收下礼物,口称既往不咎,大家以后还是好朋友。但是,若她直觉无差,方应看八成对她生出了兴趣。 而且是种无法说清善意居多,还是恶意居多的兴趣。 与此同时,她发觉自己对他的兴趣亦日益浓厚。她总觉得,只有他身边的心腹亲信、死党朋友,才能看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假如说,现在出现了一个亲近他的机会,她应该不会拒绝。 方应看走后,朝廷再未派来其他使者,似是想把这件事轻轻揭过。苦水铺被烧毁的房屋,正在大兴土木,得到了妥善修缮。不知等修好那天,六分半堂是否会继续把堂口设在这里。 她在分舵大门前叹了口气,把方应看挤出脑海,施施然迈进大门。 这次总管找她,是因为有件必须她做的事情。她刚落座,和沈落雁打了声招呼,正要问她感想,就听程英道:“神油爷爷要见你,约好的时间是一个时辰后。” “……谁?” 程英笑道:“神油爷爷,叶云灭。两天前,他大摇大摆走到附近,随便抓着一个人自报家门,非要见我们不可。我去见了,他却说我不能做主,当场求见五湖龙王。” “笑看涛生云灭”、“多指横刀七发”六大高手里,苏夜刚见过“笑看”,一心想找“多指”,结果又有机会见到“云灭”,不能不说非常凑巧。 涛生云灭连在一起,指的是“惊涛书生”吴其荣,和“神油爷爷”叶云灭。后者有这么一个绰号,理由直接到不能再直接——他每天都需要使用天竺神油,而且年纪已经不轻。 叶云灭名声大,实际也是个奇人。他的奇,表现在他惊人的拳法武功,还在他无比坎坷的前半生。 他练武练了一生,期间走了大半生弯路。他先苦心修炼内功,发现自己没天分,改练刀法,发现仍然没天分,再转去练了三年枪法,目睹诸葛先生的“惊艳一枪”后,自信心受到毁灭性打击,索性弃武从文,连读七八年,毫无成就可言。 到了这时,他已是个中年人,已自证读书不成,只得重新拾起武功,改为学剑三年。三年后,他断定自己在剑法上不可能大成,颓废不已,却于同一时间,发现自己在掌法领域很有天赋。 人到中年才找到合适的工作,并没什么奇怪。他的不幸体现在,他偏偏遇上了惊涛书生,一个年纪比他轻,掌法比他好的高手。 吴其荣用“活色生香掌”,对付叶云灭的“失足掌”,击败了他。自此,叶云灭与吴其荣势不两立。吴其荣练掌法,他就去练拳法,赫然发现拳法更适合自己,于是苦苦浸淫多年,最后练成了一套“失手拳”。 他与惊涛书生进行第二次决战,结局是两败俱伤,谁都没能占到便宜。 他打了个平手,找回了颜面,长久以来的憋屈,终于发泄殆尽。可是,他在此战中受了重伤。吴其荣掌劲奇异,造成的伤势也很奇特。他必须口服、外搽一种来自天竺的药油,才能避免伤口复发。 药油味道很重,有股咸鱼般的腥臭味,服下之后,由内而外散发异味,如同他这辈子从未洗过澡。叶云灭爱面子,喜欢塑造有威仪的形象,只得使用大量香料,压住这股味道。但遇上鼻子灵便的人,异味仍挥之不去,别提多么明显了。 香料本就很贵重,药油更是出人意料的昂贵。他日日使用,金银花的如同流水。他平时赚的钱,都用在这两样上,甚至无法拿来享受人生。 因此他树立了新的理想,那就是赚钱,赚很多很多的钱。 他毫无文采可言,只能把希望寄托于武略上。怎奈造化弄人,他偏偏没多少耐心,没多少头脑,做不到开宗立派,成为一方霸主。何况,当今武林有没有位置给他做霸主,也很值得商榷。 最好、最方便、最能唬人的路,自然是“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但叶云灭出身寒微,不得其门而入,渴望一展抱负,却不知抱负需不需要他。 一言以蔽之,他巴结不上权臣豪门,又想要钱,那么除了去偷、去抢,就只能打江湖势力的主意。 程英柔声细语,待他细致客气,处处照拂他的感受,使他有着如同春风拂面的感觉。他活像找到了知己,不顾对面的人是十二连环坞总管,与他第一次见面,竟把满腹苦水一倾而出,从自身的苦衷,说到吴其荣的不是东西,当然,也提到为什么前来求见龙王。 原因有两个,一是为了钱。十二连环坞财大气粗,向来天下闻名,胜过不择手段的六分半堂,更不用说规规矩矩做生意的金风细雨楼。叶云灭要钱,需要一个长期而稳定的供钱渠道,毫无疑问比较喜欢土豪势力。 第一个原因最根本,第二个原因最重要。他从来不想得罪任何人,思考良久,不知该把自己卖给谁,却在这个时候,听到雷损拉拢惊涛书生的流言。有人礼聘他仇人,没人礼聘他。他顿时暴跳如雷,当即横下心,找上十二连环坞的门楣。 惊涛、云灭做了很久对头,所以叶云灭添油加醋,把吴惊涛形容的十分不堪。不过,十分不堪里头,少说有六分是真的。 在此之前,惊涛书生居然也有意加入十二连环坞。他向来很欣赏、呵护、体贴美人,既然这里美女如云,且一个个才貌双全,一下子成了他心中的天堂。若非五湖龙王面目模糊,在北方实力受限,他说不定已按捺不住,上门看看能否讨到好处。 这可能是造谣,可能是事实。吴惊涛怎么想,已经不再重要。以雷损流失人才的速度,肯定得不顾一切补充。他投靠六分半堂,又有什么不对劲? 程英听了半天,听的哭笑不得,反复安慰许久,替苏夜答应和他见面。那一天,叶云灭人是离开了,浓重的香料味还留在这里,给没来的几位总管留下了极深印象。 有人主动投奔她,毫无疑问是件好事。苏夜听她讲完,并未提出异议,随即到内室套上龙王装束,仔细修饰一番,理一理能够答应对方的条件与好处,然后前去坐在那间偏厅的软榻上,等候神油爷爷前来求职。 第二百七十二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苏夜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好听众。每当雷媚有所犹豫,她就吐出一两个字,表示自己在听,催促她说下去。 但是,往事并未随风而去,上一代的恩怨情仇堪称惊人。大多数时间,她只是随便敷衍而已,全部精力都用于消化内容。直到雷媚说完,她兀自沉浸在数不清的思绪当中,最终无声吁出一口长气。 纵使听的惊心动魄,她仍是端坐如山,缓缓道:“雷姑娘,我有几个疑问。” 如果没有疑问,才叫咄咄怪事。雷媚不以为意,浅笑道:“请讲。” 苏夜问出的第一个问题,大出她意料之外。那个问题竟是——多指头陀去了哪儿? 不问雷损,不问雷震雷,反倒问一个无足轻重的多指头陀。雷媚如秋水般明亮的双眸中,不由流露出三分惊讶。 她反应奇快,立即摇头道:“我不清楚。” 苏夜哦了一声,笑道:“雷损不知道雷阵雨出了家,你却知道。这不禁让老夫心生怀疑,怀疑你从哪里得到的消息,能胜过六分半堂耳目。” 雷媚亦笑道:“我自然有我的门路,龙王何必为难我一个小辈。” 苏夜心中,陡然疑云丛生。对于雷媚的秘密,她倾向于相信而非不信。她能想象的到,当年雷媚正是用同一件事,同一个理由,取信于苏梦枕,一跃成为郭东神。毕竟无论是谁,从当年的千金大小姐、未来的六分半堂之主,为了求生,沦落成仇人情妇,都绝对无法释怀。 因此,雷媚叙说中途,她已信了大半,屡屡怀疑她听从苏梦枕吩咐,前来拉拢五湖龙王,共同对付雷损。 但白楼资料库里面,并未记载多指头陀的身份与行踪。如果雷媚知道这些事情,而雷损、苏梦枕两人都一无所知,她究竟还有什么门路? 把这个疑点当作开头,按部就班推论下去,会发现此行未必与苏梦枕有关。另外,她既然能隐瞒一件事,那么再隐瞒十件八件,也不算稀奇。 雷媚静静凝视着她,双眸间或忽闪一下,美的难以言说。最多疑的人,也看不出她心怀鬼胎,只能选择给出信任。如果她当真满口谎言,这说谎的功力可是足以睥睨群雄。 苏夜沉思片刻,不想追问下去,话锋一转,笑道:“雷损下毒手打伤关昭弟,逼她出走,又是为了什么?她已经嫁给了他,兄长神志不清,除了一心一意辅佐丈夫,还有多少选择?何况,老夫听说她是雷损生平知己,亦是雷损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女人之一,怎么说下手就下手,犹豫都不犹豫一下吗?” 就在这时,雷媚目光闪动,嘴角微牵,神色颇为不屑,竟像是在嘲笑五湖龙王的天真。 雷损身边“三个女人”的说法,亦是江湖传闻,指的是关昭弟、雷纯、雷媚三人。人人都说,他生平福气极大,妻子、女儿、手下都是出众的美人,同时聪明能干,给他带来莫大帮助。如今其中之一心心念念要杀他,另外两个也未必和传言中一模一样。 苏夜以为会听到更多故事,却见她那嘲讽神情一闪即逝,换上从容笑意,答道:“那时我年纪尚小,大夫人和雷损之间的事情,我一概不知。只能说,雷损明知关七练功出了岔子,还不肯放过他,想借机除去他和雷阵雨,必然担心大夫人得知内情。与其伏下隐患,不如斩草除根。” “斩草除根”四字,自一个娇小可人的美女口中悠悠说出,足够听的人心里发寒。 苏夜默然半晌,心知她下定决心隐瞒,自己再问也是徒然,遂笑道:“好吧,你为啥不去找苏梦枕?” 两人对话期间,她目光从未离开雷媚,悉心捕捉她所有神情动作。常人难以觉察的情绪变化,在她眼中,清晰如掌上纹路。若非雷媚机敏伶俐,掩饰的天衣无缝,疑点还要翻上一倍。 苏夜刻意提及苏梦枕,雷媚果然面露愕然,秀眉向眉心拢起,仿佛听到一个与眼下无关的名字。她蹙眉想了想,诧异道:“苏公子与雷损是死对头。即使我找了他,他也很难信任我吧!” 此话一出,苏夜不由大为佩服,佩服她演技纯熟精湛。她哈哈笑了几声,像是同意她的说法,笑完之后,双手在膝上一抚,淡淡道:“话说到这里,也就够了。雷姑娘,你费了不少力气说服老夫,又主动提出刺杀雷损,为此不惜加入十二连环坞。老夫并非不晓事,想听听你的条件。” 雷媚平静地道:“雷损何时死,怎么死,不在我控制当中。倘若我立下大功,譬如亲手杀了他,我要十二连环坞的总管之位。” 苏夜面无表情,冷冷答道:“可以。” 雷媚一笑,笑道:“龙王手下,向来有不少姐姐妹妹。我的地位不能低于她们,我手中掌握的权柄、人马、物资,也不能输给她们。我要和她们平起平坐,各司其职。” 她说话时面带微笑,笑容清艳妩媚,十分讨人喜欢。可惜她言语直来直去,条件提的清楚明白,难免大煞风景。 苏夜倒是真无所谓,笑了笑道:“这个也可以。” 雷媚就像松了一大口气,腰身陡然松懈下来,慵懒地笑笑,同时说道:“她们能做的事情,我只会做得更好。龙王答应得爽快,我也不能让你赔本,对不对?” 苏夜只好说:“对。” 她想的那么多,那么深,甚至想到雷损真死了的时候,雷媚要怎么在她和苏梦枕之间平衡。正因如此,她的兴趣不降反升,闲闲地道:“不谈将来,只谈眼下。雷姑娘总不会认为,你来十二连环坞讲个故事,老夫就该对你全盘信任吧。” 雷媚道:“当然不会。从此以后,只要龙王需要,我可以预先透露堂子的计划,分享堂中情报。除非我没收到消息,否则有我在雷损身边,他永远不能突袭十二连环坞。” 她粉脸之上,忽地浮现带着天真的得意神情,笑道:“不过,你可不能无限制地要我办事。一旦出了差错,雷损和狄飞惊均智计过人,很容易想到我身上。” 苏夜依然面无表情,以她的原话回答道:“当然不会。” 雷媚逗留时间比叶云灭更长,讲的往事亦比叶云灭更精彩。她愿意多留一阵,却不能消失太久,一得到龙王亲口许诺,给出联络手段,便开口告辞。 她走了之后,苏夜出神了好一会儿,再次扬声叫道:“她已经走了,你进来。” 方才她叫了一声,叫出了陆无双,这次再叫,出来的人却是沈落雁。沈落雁姗姗进门,不用她招呼,自行坐到雷媚的座位上,笑道:“你果然知道我在外面偷听。” 苏夜无奈道:“你们非得一个个来见我不可?” 沈落雁笑道:“只有人家自己感兴趣嘛。” 也许因为她们坐在同一位置,苏夜忽然觉得,她和雷媚有些相似,都让人看不清、摸不透,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但沈落雁真心喜欢一个人,就推心置腹,不再有所保留。雷媚则很难说,也许一模一样,也许恰好相反。 她一到汴梁,就返回金风细雨楼,所以这是两人首次私下见面。沈落雁气色很好,眉目间并无不满之情,未等她开口,抢先说道:“我已看完了过去的史籍记载。” 苏夜笑道:“你看书倒看得快。” 沈落雁终于没忍住,笑了出来,边笑边道:“你口口声声说,李二公子不见得是天命真主,寇仲乃是同样优秀的人选。好啊,满口胡言哄完天下人,一本唐史便将你卖了。” 她当然不是责怪苏夜,只是觉得有趣。每当她想起苏夜一本正经,向所有人推销寇仲时,就禁不住地想笑。 苏夜耸肩道:“没办法,谁让世人喜欢顺天命而行。我不那么说,难道承认上天选择的就是李世民?我也不瞒你,上天还认为,当今这位道君皇帝应该再坐十年江山,急匆匆让位给太子,然后京城火速失陷,父子一起被人俘虏而去呢。我若顺天而行,就该让此事按部就班发生啊!” 沈落雁幽幽道:“所以,你不愿重现隋末乱世,如瓦岗、江淮等义军一般,趁乱揭竿而起?” 苏夜道:“那是最坏,最万不得已的选择。不到那个时候,我不会讨论这种可能。好了,让我们说回眼前的事,你将我们的对话听去大半,不知有何感想?以你之见,我应不应该信任她?” 沈落雁一谈及正事,神情亦变的很严肃。她淡然道:“你我均为女子,对女子的心理,应当了解的很清楚。我信她真的恨雷损,绝非真心顺服于他。可她所言似乎不尽不实,单看她左一个不知道,右一个不清楚,就知道从她那里,问不出她不想说的事情。” 苏夜颔首道:“我也这么想。如今有两个可能,一是她本人生出野心,意欲掌握更多权力。在金风细雨楼那边,她已是五大神煞之一,难以继续上升……噢,说到五大神煞,过不了几天,我就该荣升苏中神了。” 沈落雁无奈地道:“恭喜。” 苏夜笑道:“不敢当。所以她只能另寻蹊径,试图在喜好女色的五湖龙王身上,得到更重要的职位。” 沈落雁道:“另外一种,自然是受人指使。她既是你师兄的人,是否背后由你师兄操纵,意图将两方势力结合的更紧密?” 她尚未听过他人想法,就想到了这一点,可见已很了解京中局面。苏夜缓缓道:“有可能是,也有可能不是。这其实很容易弄明白。” 沈落雁奇道:“如果你直接去问,岂不是变相承认和十二连环坞的联系?” 苏夜微微一笑,柔声道:“假如真是我师兄做的,等雷媚回报过后,他自会告诉我。说实话,如今金风细雨楼上下,还没有我不知道的事。” 第二百七十三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然而,她说得信心十足,苏梦枕却从未提起这回事。她等了又等,一直等到她履行承诺,在所有风雨楼子弟面前接任中神煞之位,仍没等来想要的答案。 她终于可以确定,雷媚前往十二连环坞,与五湖龙王联系之事,苏梦枕当真全然不知情。事已至此,她只能多长个心眼,高度重视那位不可捉摸的俏佳人。 昔年上官中神武功不凡,擅使三百一十七条雷山神蛛游丝,一手发一百二十三颗沙门七煞珠。苏夜听说过他的事迹,又因为接任之时,一些子弟胡乱起哄,索性把沙门七煞珠拿来,表演了这种一次打出百来枚暗器的绝技,当场技惊四座。 这确实很有趣,很风光,却是她在苏梦枕那里,找到的最有趣的事情。 雷媚一如既往,对雷损阴奉阳违,表面统领六分半堂分堂,暗中配合苏梦枕行事,并未露出任何马脚。事实上,王小石刺杀雷恨时,就是把他逼到南墙前面,然后郭东神以木剑刺穿墙壁,一剑杀了他的。 既然如此,她心中疑窦再多,在没有证据的前提下,也不能随意冤枉别人。而雷媚身份不一般,想追查她行踪、打探她下落,难度可想而知。她认为可行性太低,决定还是算了。 雷恨死后没几天,她闲来无事,去城中乱逛,正逛到一条以绸缎、绢纱、棉布商铺为主的大街,忽听背后有人叫道:“苏姑娘,请留步!” 那声音说生不生,说熟不熟。她诧异回头,只见面前站着两个锦衣汉子,面貌倒是十分熟悉,一个是云大,一个是李二。 云大神色轻松,嘴角带着微笑,李二脸上还多出庆幸之意,看的苏夜愈发诧异。她打过招呼,正要找几句闲话说说,便听云大道:“既然在这里遇上姑娘,我们兄弟就不必到金风细雨楼走一趟了。” 李二笑道:“这条街通往天泉山方向,离城门最近,不想我们走到一半,就看见了你。” 苏夜听到这里,陡然明白过来,奇道:“两位特意找我?该不会是我闯了祸,惹了麻烦,你们要拿我归案吧?” 事情也真奇怪,一会儿无人找她,一会儿所有人都在找她。这一次,她可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受追捧的名媛,反而下意识怀疑,那时她在苦水铺杀死十来人,如今名捕派仆从算账来了。 云大一愣,笑道:“并非如此,是刘大人要见你。姑娘方便的话,这就跟我们走吧。” 苏夜再度恍然大悟,也不吃惊,微微笑道:“两位可真是的,当街叫住我,马上要我跟你们去刘府,好像官府抓捕人犯。来请我,连请帖都不给一张吗?” 云大笑而不语,李二却道:“最近姑娘在京城里的名声,可是尘嚣甚上了。不过大人不想管,所以姑娘杀了多少人,都与我们兄弟无关。姑娘到底去不去?” 苏夜笑道:“去,两位不想跑路,我当然也不想。” 如此看来,她之前托刘独峰的事,刘独峰已衡量完毕,准备给她一个答复。其实她认识的人中,除了他,树大夫亦有机会接触宫中妃嫔。 但树大夫不谙武功,缺乏后台,只凭医术得到贵人青眼。苏夜经常担心,如果他真把自己介绍给某位妃子,人家发现她年轻美貌,说不定会当场翻脸,大怒问老贼你什么意思,然后开启宫斗模式,干掉无辜的他。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刘独峰更保险些。他主动叫她过去,而非杳无消息,本身已能证实她的想法。 刘府仍是那个刘府,刘独峰仍是那个尊贵高雅的当世名捕。甚至他招待她时,用的也是同一间书房,连茶水芳香都毫无差别。 刘独峰本人坐在书桌后,伸手轻抚髯须,同时向她颔首道:“姑娘来了。” 他们几次见面,关系时而缓和,时而紧张,说认识可以,说密友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刘独峰心情显然不太好,但算不上特别坏,只是一副公事公办的神情。苏夜微笑道:“不错,我来了。于是我再问一句,大人找我有什么事?” 刘独峰久居开封,自然消息灵通,早已听说她外出三个月,一直不在京城,结果回来第一天,就直奔六分半堂辖地,开始热情奔放地杀人。 他见识过她折腾顾惜朝、文张等人的手段,并不惊讶,反而有种理应如此的感觉。而她见到他之后,一脸无辜地落座,佯装不知地发问,又使他很想为难她一番。 还好他年纪大,终究没那么孩子气,皱眉道:“姑娘是否忘了几个月前,你求我帮你的忙?” 苏夜诧异道:“我求过大人?不会吧,我可从来不求人,” 刘独峰板起了脸,冷冷道:“既然没有,那么我们不必再谈下去,姑娘走吧。” 苏夜扑哧一笑,笑的好看至极,放缓了声音道:“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求过你还不行吗。听大人言下之意,你这是有好消息要告诉我?” 云大、李二两人已经离开,离开前,还带上了书房的门。他们知道刘独峰为什么找她,却不被允许旁听。毕竟刘独峰要说的、要做的,最好成为一个永恒的秘密,让人永远猜不到与他有关。 苏夜习惯了两人私下会谈,刘独峰也一样。他好整以暇,端坐不动,抚髯道:“你离开之后,刘某思量再三,觉得益处多于弊端,不如冒一次险,给你提供你要求的机会。” 苏夜微微一笑,问道:“你愿意行方便,应是因为宫中乌烟瘴气,看不过眼,才想借我之力,驱走天子身边的奸佞?” 刘独峰微露无奈之色,坦然道:“不错,圣上被奸小蒙蔽,深信道家丹术可令人长生不老,因此重用道士、方士,遍天下建造道观。与那些人相比,你的确还拿得出手。而且你身后,还有金风细雨楼的苏公子。刘某信任他,认为他不会容许你胡作非为。” 皇帝沉迷道教是真,重用道士更是真。他信任的人里,确实有不少能人异士。退一万步说,如果他们武功不好,内功不行,也演不出形似魔术的骗人把戏。但是,他们眼中盯着荣华富贵、权势地位,必定终日进谗弄巧,用不入流的蛊惑、淫巧之术,将皇帝哄的心花怒放。 如今深宫之内,最当红的是“黑光上人”詹别野。他本为寺院沙弥,后来升到副座之位,眼见赵佶摒弃佛教,笃信道教,不由十分眼红,便自封为道教真人,创立“黑光法门”。 蔡京将他荐给皇帝,他依靠过人口才、惑人言语,当众上演冰水燃成火球,沸水瞬间结冰、白纸变黑、黑纸变白等把戏,令皇帝龙颜大悦,一日比一日喜爱他。 时至今日,这位武功精湛的前任和尚、现任真人,已摇身一变,成为举足轻重的“国师真仙”。赵佶出宫时,总要随身带着他,心中才能安宁。詹别野本人亦喜好美色,所以对这种差事十分热衷。 前阵子,刘独峰巧遇詹别野,交谈了几句,满心都是厌恶之情,回家再想苏夜的人品武功,顿时觉得她实在没那么可恶。两害相权之下,他终于决定牵线搭桥,让苏夜结识皇帝。 他心意已定,不再耽误时间,淡淡道:“以刘某之见,还是别送你入宫的好。我认识一个青楼女子,乃是京城留香院最红的姑娘。圣上最近迷上了她,每月都要见她两次。你去找她,和她商量,倘若她同意帮你,那你不费吹灰之力,就可得到面圣机会。” 刘独峰为人端庄严肃,一开口却是青楼女子,真令人莫名惊诧。苏夜讶然笑道:“真的吗?大人没门路介绍什么贵妃王娘娘、贤妃杨娘娘,就这样把我打发去烟花柳巷?” 刘独峰已不再同她生气,闲闲笑道:“你在皇城孤立无援,处处皆是敌人。你出了事,苏公子要找我麻烦,圣上更会问责于我。因此,你不能进宫,只能在外面,一切责任由你本人承担,怪不到我头上。” 苏夜笑道:“好,算你说的有理,那么人家为啥要帮我?我带多少金银珠玉,才能请动这位当红头牌的大驾?噢,对了,她是不是叫李师师?” 刘独峰正色道:“我既帮你,就不会把你送到见钱眼开之辈手上。我不认得李师师,也从未听说李师师。那女子名叫崔念奴,姓崔,也姓唐,自称是唐门的人。她有求于我,我介绍了你。你们若能谈得拢,自然最好不过,谈不拢,我也无可奈何。” 果然有刘独峰牵扯在内,就能和江湖门派拉上关系。蜀中唐门潜伏已久,甚少涉足中原。十二连环坞里,虽有唐门子弟身任高位,却是以个人身份投靠,从未扯上唐家堡。 此时苏夜一听唐门之名,不由微微一愣,顺口问道:“她求过什么事?” 刘独峰平静地道:“除了唐老太太,唐门还有十个地位最重要的人,从大老爷到十怪物,均为绝顶高手。她说,她是唐二先生的养女,却不想再为唐门做事,生怕受到报复,遂向我求助。在这件事上,令师兄大可帮得上忙。” 第二百七十六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苏夜赫然发现,这三个人当中,自己竟然认识两人。 那条威猛大汉叫唐宝牛,是蜀中唐门外系子弟,亦是七大寇成员,沈虎禅的结义兄弟。他出身四川,有时在江南游荡,且运气很不好,不惹事也会被卷入意外,足以给她留下一些印象。 微胖青年姓张名炭,可能因为肤色黑,所以用炭字为名。他外貌十分普通,普通到了除了脸上的痘,再也没有值得拿出手的特征。但他其实是“天机龙头”张三爸的义子,在武林中辈分相当高。天机组以外,他还隶属长安“桃花社”,在长安名声响亮。 张三爸曾带女儿和义子见过龙王,谈一件同时牵涉天机组与十二连环坞的事情。那时候,张炭表现的沉默寡言,鲜少说话,想不到这次再见,他就被人围了起来。 她不认识中间那名女子,只觉得她美貌惊人,绝不会是无名之辈,既然与唐、张两人混在一起,应为同道中人。就在她猜测其身份的时候,那女子手中刀光一闪,轻柔如风,又像一抹乍现于白日下的月光,掠向为首的高瘦灰袍人。 刀光柔和灵动,刀招美不胜收,宛如以刀作画,只有曼妙两字可以形容。可惜,曼妙浮于表面,尚称不上她独特的刀法风格,美则美矣,杀伤力却极其有限。 灰袍人冷笑一声,右手单袖拂出。这一拂,仿佛没什么力气,却正正打在刀锋上。袍袖同样有如清风吹拂,飞扬翻卷,如是者四,刀光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回去。 最要命的是,女子一出招,苏夜立即深吸一口气。她一眼就看了出来,这是小寒山一脉的刀法,不是红-袖刀,却脱胎于红-袖刀,说削减版亦不为过。刀招犀利轻灵,配合瞬息千里身法,进退时快逾闪电,令人难以遮挡招架。 两天前,她收到各个渠道传来的消息,说她的小师妹,“小寒山燕”温柔温女侠离开洛阳,四处闯荡江湖,近日直奔京城,可能准备投奔大师兄苏梦枕。 温柔乃洛阳王温晚的爱女,据说从小伶俐、美貌、淘气,让父母师长都奈何她不得。她一出洛阳,还没干出大事,就为人称羡,承认她是当今第一位天之骄女。那么,综合种种因素,这个手持宝刀,使小寒山刀法的女子,可不就是温柔? 苏夜左看一下,右看一下,正不明白她为何不去天泉山,到苏梦枕那里签到,便听她开口说话,以清脆悦耳的声音道:“你杀完人,扭头就走,明明坏事做尽,还好意思向我们讨你包袱,脸皮怎么恁的厚!” 灰袍人冷笑道:“胡说八道,我啥时候杀过人?倒是你们三个小贼,今儿不仅要还我的东西,还要乖乖跟我走,去衙门说话。” 张炭道:“偷包袱的是我,你少为难他们。” 唐宝牛居然不领他的情,怒道:“主意是我出的,谁稀罕你硬充好汉?要上一起上,要打一起打。” 苏夜听的云里雾里,心想莫非他们同行进京,一来就偷了别人财物?温晚为官为宦,家财万贯,温柔又何必去偷东西? 这种问题不问正主,难以得到正确答案。可怜街上这么多人,人人武功不济。她站着看到现在,竟无人察觉她的存在。她心知等是等不到的,正要提醒他们旁边有人,又见温柔抢先道:“你明明杀了两个捕快,怎的当面抵赖!你到底是什么人,有种报上名字,我好去通报四大名捕。” 她表面气势汹汹,实际有些害怕,否则不会扯四大名捕做挡箭牌。灰袍人冷笑不已,缓缓道:“本人坐不改姓行不改名,刘全我,山西太行金风派掌门人。” 温柔似乎没听过这名字,听完过后,仍未流露出任何尊敬他的意思。苏夜反倒想起了这个人,不禁再次皱了皱眉。 刘全我自称金风派,名列武林“十大奇派”之一。但江湖上,人人都叫他的门派是“风派”。之所以这么叫,是因为风派上下,有见风使舵的传统。早在新旧党争期间,风派就看好党派压轧的机会,奋不顾身地投入为权臣效命的大潮。 然后,新党得势,他们效忠新党,旧党得势,他们又投奔旧党。久而久之,这个门派出了名,被人免去金字,只叫风派,讽刺他们墙头草般的德性。 如今蔡党气焰熏天,刘全我自然投靠蔡京,成为替他做事的走狗之一。他以“双袖金风”和“单袖清风”出名,论袖功,只在文张“东海水云袖”,以及桃花社赖笑娥的“娥眉袖”之下。难怪刚才一对招,温柔就被他逼的后退。 她挪动几步,刘全我仍未发现她在屋顶,阴沉着脸道:“包袱扔回给我。” 张炭眼珠一转,问道:“东西还你,你肯放我们走不?” 这本是个非常简单的问题,要么放,要么不放。刘全我却犹豫了足有两秒钟,道:“行,你先把包袱给我,他们自会让出通路。” 以他平日做派,不但要追回失物,还要把他们扔进大牢,被狱卒折磨拷打,才消的了这口气。所谓让出通路云云,只是缓兵之计。 张炭嗤的一声笑道:“你骗小孩子哪,不给,说什么都不给,想要就自个儿来拿!” 话说到这里,苏夜隐隐明白双方之间,可能存在某种误会。然而,当事人偏偏是刘全我,和她从未谋面的小师妹。她既然知道他是谁,自然不会对他客气。别说温柔他们偷了东西,就算杀了风派的人,她今日也是护短护定了。 刘全我被后生小辈当面讥讽,脸色再沉下三分。那个包袱看似普通,里面大有玄机,装着他苦心搜罗而得的珍贵珠玉首饰,准备送给蔡府小姐,借以讨好蔡京。蔡家人无不眼高于顶,想弄到他们看得上的珠宝,何等之难。他若失落这一包,那可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凑齐第二包。 因此,张炭话音未落,便见灰影晃动,双袖如大雁展翅,挥卷而出,遮掩了刘全我的身形。他、唐宝牛、温柔三人齐齐一惊,正准备接招,却听一声脆响,如金石交击。 刘全我就像不慎抓中仙人掌的倒霉蛋,火烧屁股一样,硬生生凌空后跃,幅度之大,竟是他门下弟子都从未见过的。 他连续退后,脸上充满惊骇之意,直勾勾盯着地上的一件异物。那是一枚青黑色的瓦片,方才击中地面,响声铮铮,大半部分嵌入地面,只露出一小半。而这一小半上,没有半点裂纹裂隙,可见对手发射瓦片时的手*力。 这时候,终于有人向上看去,同时怒叫道:“你是谁?” 苏夜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依旧双臂抱在胸前。她容色明丽秀雅,仿佛尽聚天地灵气,与温柔相比,亦毫不逊色,还多出几分恬淡飘逸,不似尘世中人。但她目光偏偏冷若冰霜,如有实质,落在刘全我身上,就像用冰锥扎了他一下。 刘全我仰头看她,恰见她一步未迈,人从屋顶飘然而下,落在双方中间的空地上。 苏夜面对一片沉寂,总算笑了笑,淡淡道:“你们这是怎么了?为何光天化日下,当街聚众斗殴?” 她飘下来的时候,仿佛比羽毛还轻,来一阵风,就能把她向上托起似的。人人都知道,这是江湖顶尖儿的轻功,证明她来历不凡是。 刘全我不知她身份,一见她身法,就情不自禁,把声音调低一度,沉声道:“他们做贼偷东西,难道我不能率人追赶?” 温柔被苏夜挡在背后,兀自不肯干休,反唇相讥道:“你杀了公门中人,难道我们不能行侠仗义?” 双方各执一词,真正明白内情的,只有身为局外人的苏夜。她很清楚,以刘全我的本事,断然逃不过追命的追踪,更不用提下重手杀死满街捕快,飘然远去。 简单地说,刘全我恰好穿了一件暗灰长袍,背了一个沉重包袱,个子又高又瘦,所以被温柔等人误认为蔡京麾下那神秘杀手。 他们十有*,目击了命案现场,准备为民除害,跟了一阵子,跟错了人,又出于不明理由,偷走人家包袱,招来风派掌门带弟子围攻。 她对眼前的争吵无动于衷,向刘全我道:“刘掌门,你共事同僚里,有没有个头和你差不多,平时也不带兵器,气质有点阴森的人?” 她突如其来抛出疑问,令刘全我满头雾水。他确实不知道苏夜想要的答案,何况心生怒气,哪有心情仔细思考回答,立即不耐烦道:“没有,没有!” 张炭满脸疑惑,唐宝牛抓着头发,均愣愣瞧着她的背影,把“为什么”写在了脸上。温柔可不管这么多,叫道:“姊姊你让开,你不要管,省的连累了你!” 苏夜到底是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转身面对着他们三个,正色道:“我已经被你们连累了。我不是什么姊姊,我姓苏,我是你师姐。” 第二百七十七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温柔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陡然定格了,那张宜喜宜嗔的脸上,尽是惊愕之意。 她知道大师兄,自然也知道二师姐。但是,两人在这种情况下见面,她实在预料未及,于是只能瞪圆双眼,八分惊讶两分惊喜地望着苏夜。 她惊喜交加,活像见撑腰之人赶到,风派中人反应竟比她更剧烈。死一般的沉寂后,忽地爆发一阵窃窃私语。他们互相张望,似想从他人那里汲取勇气,可惜慌张的神态与语调,已深深出卖了他们。 刘全我脸色铁青,钉子一样伫立不动,冷冷道:“你是苏梦枕的师妹?” 温柔这才反应过来,叫道:“我是,那又怎么着了?” 她悍然承认身份,对面诸人却无动于衷。刘全我看都没看她,仍板着一张脸,仿佛没听到她说话。 苏夜笑道:“他不是说你,是说我。” 她看了看温柔,又扫了一眼旁边的唐、张两人,这才重新转身,平静地道:“刘掌门既然认出了我,请问有什么指教?我身后这位温姑娘,乃是洛阳大嵩阳手温晚的爱女,我的小师妹。你若有话,对我说就行,但你想把他们羁押下狱,那可万万不行。” 她说话之时,头也不回,向唐宝牛伸出一只手,道:“包袱给我。” 唐宝牛个头高大,脾气执拗,谁的话都敢顶一顶,此时看到她伸过来的手,竟不知怎的,提不起力气拒绝,下意识左右看了一圈,乖乖解下背后那个包裹,递到她手上。 就在这个时候,令他们更加惊讶的事情发生了。 刘全我神色瞬息万变,狠狠从鼻中哼了一声,以示不屑之意。他哼完之后,当即一侧身,走向旁边一匹骏马,飞身上马,喝道:“走吧!” 掌门人有令,门下弟子无有不从。他们速度飞快,不管对头还站在一边,忙不迭地簇拥着刘全我,前呼后拥地去了,把温柔等人扔在身后。 苏夜掂着手中包袱,觉得果然沉重,笑道:“等等啊,刘掌门的失物不要了么?为啥这样心急?” 这既像招呼,又像讥讽,含义极为复杂。她声音不大,却很清楚,怎奈风派子弟活像没长耳朵,对呼唤置若罔闻,走的要多快有多快,飞快走出长街,转过街角,消失在他们的视线里。 唐、张两人面面相觑,想不到事情居然无风无浪地结束。温柔却讶然起来,奇道:“他们怎的走了?刚才还凶巴巴的呢!” 二三十人迅速离开,使这条大街回到了正常秩序。方才被赶开的人,默默回到了原来的摆摊位置,偷偷打量着他们。 苏夜不理旁人,径直抽开包袱,露出里面的木盒。她顺手一抖,木盒上的铜锁啪的一声震开,盒盖亦自动向上弹起,顿时宝光盈目,满盒都是金玉之光。说这盒珍饰价值千金,并不为过。 她拿起一支镶嵌南海明珠的凤钗,以及一顶饰有琉璃宝石、以金丝编织成的发冠,掌了掌品相,随即扔回盒中,将盒子封好,塞给温柔道:“你拿去戴吧,不戴白不戴。” 直到此时,唐宝牛才挤出他的第一句话,咬着牙道:“他们一定不想失去这盒东西,一定会回来找我们的麻烦。” 张炭道:“不是早就知道有麻烦了吗,为啥说的像刚刚发现一样?” 苏夜淡淡道:“你们放心,他们不会回来了。” 温柔道:“为什么?” 苏夜见她还不到十分钟,已经觉得她是没头脑、不高兴和十万个为什么的混合体,笑了笑道:“因为我在这里,包袱到了我手上,他们怕死,所以只能退避。珠宝虽好,终究比不上性命珍贵。” 温柔惊道:“你要杀了他们?” 苏夜笑道:“我怎会胡乱杀人,但他们心怀鬼胎,以为我要动手,所以……” 这等同于说,她人一到,立即诸邪辟易,连风派掌门人都自认倒霉,远远避开。唐宝牛铜铃般的大眼瞪的滚圆,以不信任的眼神打量她,仿佛不相信这句话。温柔反而信了,又惊又喜地道:“原来你在京城这么有威望?” 苏夜不想讨论这个问题,望见前面有座茶楼,便朝那里一指,淡淡道:“是大师兄有威望。我们到那里说话吧,老站在这儿,人来人往的,总要看咱们两眼……哦,我还没问你,你怎么突然来了京城,这两位是你的好朋友?” 奇怪的是,她一问“为什么来京城”,温柔就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闹的唐宝牛和张炭都满心疑惑,恨不得代她回答。幸好在其他问题上,三人倒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温柔离开洛阳后,四处漂泊游荡,想闯荡江湖,可闯荡了一阵,渐渐觉得无趣,想起苏梦枕声名如日中天,遂打起了这大师兄的主意。恰好,张炭也对开封心向往之,离开长安桃花社,往京城进发。两人阴差阳错,于半路相遇,联手退敌,然后结伴进京。 他们两人刚进开封大门,好巧不巧,当街碰上了与温柔结义的唐宝牛,自此凑在一起。 后面发生的事,与苏夜所想的别无二致。他们确实认错了人,把刘全我当成灰袍神秘杀手,展开跟踪行动,想找出杀手身份。不过,三人并非全然鲁莽,见到灰袍人格杀捕快时的武功,自恃不是对手,便商量出一个天才的主意。 那就是盗走那个看似很珍贵的包袱,检查包袱内容,从中寻找线索。 这个计划不可谓不周密,不可谓不合理。可是,打他们跟错人那一刻起,注定成为一场闹剧。闹到最后,只是温柔多了几样首饰而已。 苏夜听的哭笑不得,同时又替温柔庆幸。他们跟不上还好,倘若真的跟过去,那么正如追命所说,将会惹祸上身。那人武功相当高,心思缜密过人,绝非他们可以对付的敌手。 她抓住温柔话中疑点,细细询问,终于突破她的万般抵赖,把真相问了出来。 原来,她竟然是离家出走,事先并未告知温晚。温晚知道女儿武功稀松平常,毫无心机可言,总拦着她,不让她孤身外出。但他拦的越紧,温柔就越跃跃欲试,最后不告而别,偷偷溜出洛阳城。 张炭身为张三爸义子,赖笑娥兄弟,也未比温柔强上多少。他一心想做一番事业,离开结义大姐,独自追杀一位绰号叫“大杀手”的恶人,自长安去到江南。大杀手踏足江南地域,不多时便死在十二连环坞坞主手上,令张炭无功而返。 在现代社会,哪个少年不想去北上广。在古代社会,哪个少年不想到京城开开眼界?张炭并未返回长安,而是一路北上,要到京城碰碰运气。 这两人性别不同,武功不同,出身不同,却都是逃家的年轻人,当然一见如故,一拍即合。 温柔为遮掩自己离家出走的事实,谎称奉神尼之命,去开封找苏梦枕,问大师兄为什么在江湖中兴风作浪,掀起无数血腥风波,并且要把他抓回小寒山见师父。 别说神尼不会干涉弟子,就算真的干涉,也不至于派出温柔。张炭、唐宝牛不疑有他,傻乎乎地信了她。但她一见二师姐,知道这个谎言一戳就破,才支吾了半天,拒绝道出事实。 他俩陆续招认,苏夜接着看向唐宝牛。唐宝牛立即指天誓日,拍着胸膛说自己不是他们那种人,并未像温柔逃开温晚那样,不为人知地逃离沈虎禅。 即使如此,苏夜也不放心他们在外面胡闹。须知京城卧虎藏龙,正是党争激烈之时,各方势力均在调高手进京,气氛一直紧绷不懈。路上随便遇到谁,都可能连着背后的巨大后台,若事先不知情,极易得罪高官贵人。 她提议带他们去金风细雨楼,温柔却忸怩一下,好奇问道:“大师兄平时管不管你呀?严厉不严厉?发脾气是比师父还吓人呢,还是不如师父?” 苏夜注视她良久,终究帮忙维持了苏梦枕身为大师兄的尊严,违心地道:“管,当然管。不过你不惹事,他也不惹你。” 温柔本就想找苏梦枕,否则何必进京。她犹豫片刻,痛快地答应下来,言语之中,对苏夜地位不无艳羡之意。她答应,唐、张两人跟着应下,打算去见见传说中的梦枕红-袖第一刀。 苏夜头一次回来,杨无邪已很意外。这次她又突然折回,带来三个陌生人,他更是意外至极。然而,他刚迎上前,却听温柔一声娇喝,喝道:“好哇,你们也在,你们两个没良心的,为啥来找我大师兄?” 杨无邪身后,白愁飞、王小石两人面露尴尬神色,半是苦笑,半是欣喜地看着她。王小石喏喏道:“你总算来了,还以为你改变主意,去了其他地方。” 白愁飞笑道:“你自己乱发脾气,还怪我们?” 三人神色各异,但言语无所避忌,显然之前认识。苏夜一愣,蓦地想起初遇白、王两人时,他们一副久仰大名的模样。既然他们认识温柔,那就理所当然了,只不知温柔说了些什么,有没有宣称要抓她一起回小寒山? 第二百八十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苏夜一现身,立刻惊艳全场。 虽说全场两字里面,只包括皇帝一人。但能让见惯艳色的赵佶双眼大睁,仿佛看到出尘仙子,她的一番苦心也算没有白费。 灯火掩映之下,她整个人仿佛被光晕裹住,有种不在人间的感觉。尤其她一身素白,飘逸风流,衣上未沾半点尘埃,更显出尘之姿。如此打扮,普通女子亦会多上几分仙气,何况是她。当她向赵佶微微一笑,作揖行礼,赵佶便如同中了邪一般,于不知不觉间,已经意醉神迷。 他当然明白,鉴赏美女之时,衣着、打扮、钗环珠饰均不重要,重要的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无论嫔妃如何修饰,都瞒不过这位见惯了美人的皇帝。 苏夜身上衣服,仅是由最普通的白绢制成,亦只用一根银制簪子,把满头乌云般的秀发绾起。如此一来,她明丽秀雅的五官、轻盈婀娜的体态,甚至在灯下隐隐泛光的肌肤,都是一派天然,绝无虚假。青楼女子每日悉心打扮,不可谓不用心,但对比之下,一下子变成鹤立鸡群中的母鸡。 炉中龙尾香逸出清净香气,夹杂着鲜果的甜香,飘至他鼻端,终于把他的魂灵扯了回来。他呵呵一笑,根本摆不出天子应有的威严仪态,笑问道:“果然超凡脱俗,敢问仙师云栖何处?” 苏夜笑道:“我在家修道,并非道门中人,只是一介民女,无德行无本事,不敢称仙道师。出门游历之前,我一直住在小寒山上,家师法号红-袖。” 赵佶道:“如今呢?” 苏夜犹豫一下,决定如实回答,答道:“我有个师兄,就是京城里的苏梦枕。由于孤身不便,我如今随他居住,在城外天泉山,金风细雨楼。” 赵佶皱眉,好像遇到了疑难问题,喃喃道:“苏梦枕,苏梦枕?这名字有些熟悉,朕在哪儿听过来着?哦,对了,他是前朝东坡学士的后人,是不是?” 苏夜微笑道:“官家果然法眼无差,这样的小事都记在心里。” 赵佶登基以来,拢共赐过五面免死金牌。其中一面,给了主持京师江湖大局的苏梦枕。另外四面分别在太后、蔡京、诸葛小花和方应看手上。苏夜临行之时,苏梦枕担心发生意外,将金牌交给她,说一旦金牌在手,除了谋逆叛乱,没人能治她的罪。 皇帝赐下免死金牌,却忘了受赐金牌的人。苏夜惊讶之余,只好以笑容掩饰真实想法。 月华清冷,灯影朦胧。赵佶本来颇为疲倦,一见天仙降世,也来不及想天仙为何在青楼出现,顿时精神大振。同时,他怕冷落了旁边的崔念奴,一会儿和这个说两句,一会儿向那个问两声,当真不亦乐乎。 苏夜事先备下无数标准答案,全是好话中的好话。赵佶问她,见了朕有何感想。她便答,圣上果然是龙姿凤表,仪态不凡,不愧为天命真主。赵佶再问她,闲暇时好丹青否,习书法否。她便又答,官家所创的瘦金书,本就是民女最爱的字迹之一,奈何师兄说习练瘦金书乃是对官家不敬,不许在人前书写。 赵佶在书画方面,的确造诣极为精湛。蔡京得到皇帝宠信,有个原因正是精擅书法,名列当世书法名家。不过,他生怕旁人复制他的成功轨迹,也写一幅龙飞凤舞的大字献给赵佶,遂严防身边亲信走这条路。 此时,赵佶听苏夜对瘦金书褒扬极多,不由生出找到另一个知己的想法。他倒也不傻,怕她花言巧语,故意讨好他,遂命她当面写几个字看看。 苏夜并不推诿,执起桌上紫毫,二话不说,以瘦金体端端正正写了一首南宋马钰的词,托为无名氏所作。至此赵佶疑心全无,龙颜大悦,亦放下本就没有多少的戒心,问起修仙炼气、长生不老的事情,还再度不顾天子身份,从银盘中拿起几枚果子,托在掌心,要她表演隔空取物。 五湖龙王隔空取物,取的一定比詹别野更多,沸水成冰,也一定比詹别野更快。为了取信赵佶,她还特意演习过几次神仙索的功夫,即凌空抛上一根绳索,挺的笔直,沿着绳索爬上去,再爬下来,从袖中掏出一枚桃子,说这就是王母于瑶池栽种的仙桃。 假如皇帝吃了,觉得很甜美、很多汁,计策就算成功。 这个把戏看似没什么,其实纯以内家真气支撑。内力若有半分不纯,就会使绳索颓软,自半空摔落在地。她在绳上攀爬时,亦觉不易,还依稀觉得,如果这是一道物理受力分析题,学生估计已经死在了考场里。 幸好詹别野、林灵素等人从未自找麻烦,表演如此艰难的“神技”。苏夜演练半天,终是不用付诸实践。 堂堂五湖龙王,沦落为卖艺讨生活的角色,还没有钱可拿。赵佶见她年轻,难以相信她有近乎黑光上人、元妙先生、菩萨和尚等人的神通,反复询问考验,终于彻彻底底、完完全全相信了她。 苏夜趁热打铁,主动请他躺在软榻上,动用先天真气,替他按摩挤压周身穴道。这亦是当世罕见之能,对人大有好处。不过一炷香时分,赵佶睁目起身,已觉神清气爽,眼前景色都比平时明亮几分。方才他全身疲累劳乏,这时竟然大为减轻。 他之前龙颜大悦,现在堪称龙颜巨悦,起身后饮下一杯香茶,遂向崔念奴呵呵笑道:“卿怎的不早把这位好姊姊推荐给朕,难道还要藏私?” 崔念奴抿嘴一笑,也不回答。苏夜淡淡道:“如今不晚,乃是机缘到了。” 如她所料,赵佶即使不喜欢她,也不会心生反感。更何况,他已深深沉浸在他人为他画出的世外仙境中,不愿放过任何一名对他有好处的“修道人”。苏夜容貌过人,气质更是常人难以比拟,今夜短短一聚,差点让他把隔壁的黑光上人抛在脑后。 到苏夜起身告辞时,他仍依依不舍,仿佛拜倒在她的小白裙子下,还问她以后怎样见面。苏夜笑道:“我人就在金风细雨楼,官家想见我,到那里宣我进宫即可。怕只怕,我一无官职,二无封位,惹得别人不高兴,有什么闲话说。” 赵佶笑道:“哪有这种事,谁敢不高兴?你莫非怕诸葛小花那老头,嫉妒你亲近朕,三日中有两日进宫唠叨?” 苏夜本想把话题引至蔡京身上,结果误中诸葛神侯,连忙摇头道:“不见得只是他,说不定是别人。不过,既然万岁为民女做主,民女大可不必担惊受怕。” 仙子虽好,却不能上床;凡俗女子虽没那么浓郁的仙气,却可娇嗔怒骂,百样风情。赵佶经验丰富,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即使对苏夜十分不舍,也不愿放弃今夜出宫的本来目的。苏夜告辞,他挽留一阵,定下以后随时可见的约定,才目送她姗姗离开,去做自家好事。 苏夜刚出闺房大门,气都未松一口,忽见回廊之上,有一个蓝袍红脸、头发很长的人站在一扇门边,冷冷看着她。他个子很矮,气势却很足,令人绝不敢小觑。他身边未带刀剑,人就像一把长刀,好像随时都能拔刀出鞘,一刀劈下。 他或者不认识她,她却见过他。这人就是御前第一带刀总侍卫,一爷,亦是舒无戏的上司。舒无戏属于诸葛先生一党,为赵佶所不喜,所以赵佶出门时,能带一爷就带一爷,绝没有舒无戏的份儿。 此人向来和朱月明、米苍穹等人亲近,亦不得罪诸葛神侯,应该有自己的打算。苏夜出门后,发觉站在廊上的神秘人居然是他,不由微微一愣。 一愣之下,她心知这事反正是瞒不过去的,此时不走漏消息,到了赵佶真召见她时,也会走漏。于是她不惊反笑,冲他送出一个清淡恬逸的笑容,索性不走楼梯与正门,直接飞身掠起,掠向廊上大开的窗户,自窗中一跃而下。 她此行大获成功,使赵佶觉得她很美丽,很有用,很有书香气质,留下极深的印象。但以后怎么样,仍是难以判断。她不想在城中耽搁,直接离开留香院,返回金风细雨楼。 路上,她还担心一爷雷厉风行,立即动手,派人把她杀人灭口之类,结果一路平安无事,完全是她多想。 夜色深沉浓重,天际寒星万点,正是露冷霜重时分。苏梦枕却没有歇息,在书房里等她,似乎她不回来,他就不睡了似的。 他不睡,杨无邪也没睡。他们两个一见她进门,立即一起盯向她。杨无邪笑道:“事情如何了?姑娘亲自出手,竟未能与他连夜长谈,直至天明?” 苏梦枕问的是——“赵佶是个怎样的人?” 杨无邪很喜欢她,于是语带调侃,顺便问此事是否顺利。苏梦枕却更信任她,认为她一定找到了机会,一定成功见到了赵佶,才直接问他的为人。 苏夜嫣然一笑,微笑道:“人家急着与佳人共赴巫山,我留在那里,岂不碍眼?我瞧他倒和传言中一样,很容易被人利用,过度高估自己,却不是完全无能。” 第二百八十一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苏夜对赵佶,并没有多少恶感。说到底,他从未恶形恶状,恶声恶气,态度一直很好。要论凶恶程度,江湖上不知有多少高手,或是自以为高手的人,赵佶还排不上号。 他仅是自作聪明,意志力远远不足,以及爱听好话而已。用现代的关系来作比较,他相当于年纪大的父母,蔡京等人相当于花言巧语的骗子,而不幸的诸葛神侯一党,就是试图减少损失的儿女了。 儿女苦口婆心,软硬兼施,仍无法阻止父母把家中钱财送出去。这不是他们关心的不够周全,态度不够和缓,而是因为骗子精研骗术,能精准抓住人的心理,有职业与业余的区别。 亲生儿女尚且如此,神侯一无皇族血缘关系,二无讨喜言语,三无过人的容貌,又怎可能说动皇帝。苏夜凭借过往经验,认为想克制眼下乱局,只能以毒攻毒,自己也去投其所好,最终取代骗子的位置。 普通人家纵使鬼迷心窍,不过是多年积蓄一朝送出。赵佶作为中原之主,一朝糊涂起来,遇上四方变局,葬送的便是他的江山。此事十分无奈,又无可挽回,且与世人息息相关。烽烟四起时,无人能逃,除非彻底终老山林,不问世事,否则总会受其影响。 苏夜亦可效仿红-袖神尼,往小寒山上一墩,再不管红尘中的纷纷扰扰。但她既然做不到,就得牵涉到底,直至失去能力或者失去欲-望为止。 另外,通过与赵佶的亲身接触,她亦明白为何有些人忠心耿耿保扶皇帝,不愿更换一个,因为他实不算最坏的那一种,似乎还有利用价值。虽然说,他们保扶了半天,仍然一无是处,无力挽回他的决策,无力阻止权宦兴风作浪。他们最大的成就,无非是使局面没有沦落到最坏。 她口说手比,仗着记忆力惊人,花了一个时辰,将她与赵佶的见面过程,分毫不变地复述出来,说到最后,再添加上自己的评论,认为这件事有必要进行下去。 苏梦枕素来不服朝廷管驯,只因时机不到,才尽力维持两者间的和平关系。他评价赵佶,和苏夜其实相差无几,听她也这么说,遂平静地道:“不错,他就是那种人,不信蔡京,也会信别人。只因夺位时的恩怨,才使蔡京一路平步青云,荣宠至今不衰。” 苏夜叹道:“这不全是坏处,也有好处。诸葛先生曾救过他,还不止一次,所以无论蔡京如何打压,他本人如何厌弃,诸葛始终受封神侯,未被贬官放逐。” 苏梦枕冷冷一笑,问道:“如果你有机会继续接近他,又能怎么样?良药苦口,不会因为从你口中说出,就变的甜如蜜糖。” 苏夜笑道:“你用药比拟,那方法可多的是,可以服药后给一碟蜜饯,可以在药丸外面裹一层糖衣,最不济,我还可以杀了给他硬灌蜜糖的人。” 杨无邪忍不住也笑了,微笑道:“这果然是姑娘的做派。” 苏梦枕不置可否,仍不表支持,不表反对,淡然道:“随你吧,等圣旨下到我这里,真的召你入宫那天,再谈这事不迟。” 苏夜说得轻巧,现实却不如她想象中那么如意。赵佶毕竟贵为皇帝,不同于市井里无甚眼界的小民,急着同仙子再见一面。他回宫过后,暂且没有传出任何消息。 她一边耐心等候,一边着手处理后续,履行订好的交易条件。她知道,京中自有唐门中人,并非唐宝牛那等外系子弟,而是唐家堡直系成员。他们深深潜伏着,打听京中动向,定期回报蜀中,同时伺机而动。若有好处,他们自不介意向好处靠拢一阵子。 她得按部就班地做事,赎身、接应、隐藏,并消除一切可供追踪的痕迹。之前她笑称这是证人保护计划,实际也是如此。她所做的,正是对付隐患,令立功的人可以改头换面,开始新的生活。 不过,计划的主导者不是她,而是杨无邪。他预先准备了一个月,才在阴云密布的夜晚,派人到留香院接走崔念奴。这一接,佳人芳踪杳渺,再无人能找到她的踪迹,包括唐门在京中的卧底。 唐二先生远在千里之外,对此有何感想,苏夜毫无兴趣。她只是注意着,警惕着,命人留意擅长暗器者的动向,免得阴沟里翻船,让人发觉五湖龙王缺乏保护他人的能力。 秋天过去得很快,转眼间,树叶飘零殆尽,开封府已是飘雪点点。无数轻柔如柳絮的雪片,摇摇晃晃从高空飘落,落在地上,化成冰冷雪水,带来丝丝寒意。 京城内部,近期还算得上平静。要说郡县府道,就热闹多了。金风细雨楼、六分半堂仍在相互攻伐,仿佛永远不会停歇,今日前者劫了后者的镖,明日后者烧了前者的铺面。它们通过这种残酷的角力,不停削弱对方力量,并借此手段恫吓旁观者,催促他们投靠自己。 十二连环坞亦在扩张,速度绝不能算慢。五湖龙王进京近两年,攫取原先属于迷天盟的地盘。迷天盟身为百足之虫,终究死而不僵。七圣主风流云散,底下还有些桀骜不驯的帮众,想要另立山头,然后一连引出七八桩冲突。 这批人里面,有人宣称为关七圣报仇,与五湖龙王为敌,反而给了十二连环坞涉足江北的理由。自关七失踪以来,长江北部已多出三处分舵,且十分坚固,短期内无倾覆之虞。 漫天飘雪的这一天,恰好是立冬当日。苏夜坐在一座铜炉前,架起铁网,和温柔一道围炉而坐,在铁网上烤着年糕。年糕有红豆馅儿、芝麻馅儿,个个软糯香甜,一烤就膨胀起来,好像一块块雪团。 温柔换上了冬装,人却绝不显的臃肿,依然是目凝秋波,黛眉如画,腰身盈盈一握,使人忍不住想要爱怜她。她平时粗心大意,从不注意身边发生的事情。迄今为止,她仍不知苏夜暗中行事,经常在外捣鬼,只抱怨苏梦枕不知人善任,把她温女侠晾在一旁,从不让她去做有趣的任务。 此时,她无聊地拨弄着年糕,笑道:“苏师姊,我也想要一件狐裘。” 苏夜手中筷子正要戳下去,闻言一顿,奇道:“什么狐裘?温大人还会缺了你衣裳穿?” 温柔道:“就是大师兄的那一件,他说是你给他的,我也想要。” 苏梦枕说话算话,说入冬了再穿,就是入冬了再穿。雪一落,地上还没有积雪,他就取出苏夜送他的毛裘,面不改色地披在身上,看起来厚实保暖,鼓鼓囊囊,果然很像雷卷。 温柔见了,好奇他用的哪家裁缝,问了问,才知出自苏夜之手。她本是随口问问,问完之后,反而生出浓厚的兴趣,觉得有大师兄的,那么师姊不应厚此薄彼,也该送她一件,遂开口索要。 与此同时,她还异想天开,补充道:“不如你一件,我一件,大师兄一件,大家穿一样的狐裘,岂不是很好玩?” 苏夜再次愣了一下,因言生意,眼前瞬间浮现出三只直立行走的水獭,心想她倘若真这么做,以后就得江湖人称“风雨楼水獭三兄妹”了,连忙道:“我不怕冷,一般只披一件披风,从来不穿这些东西。你想要,我回头给你就是。” 她住在白楼,升职之后,被称为白楼守护神。楼中子弟均认为有她在,资料库定然固若金汤。温柔却嫌弃白楼宿舍,认为经常传来账房打算盘的声音,所以她们两人凑在一起时,总选她住的地方。 苏夜解决了毛裘问题,正要问她如何看待白愁飞、王小石,忽听外面传来脚步声,便收住话题,望向大门方向。 来客竟是莫北神,仿佛永远睡不醒的莫北神。他敲开门,也不多话,双眼仍是半闭未闭的模样,向苏夜道:“姑娘,外面有人找你。” 上一次,来找苏夜的人还是方应看。她大为讶异,笑道:“是谁?” 莫北神道:“花晴洲。” 苏夜面露诧异之色,正要说话,却听背后温柔走了过来,好奇问道:“花晴洲是什么人?我进京这么久,可没听过这号人物。” 莫北神并未回答,只静静看着苏夜,似在等候她的回答。自她接任中神煞之位,他们就正式成为楼中同僚。可惜风雨楼最近,没有大的行动,亦无并肩退敌的机会。 苏夜思索一下,笑道:“师兄人在哪里?” 莫北神嘴角一牵,好像也笑了笑,道:“青楼。就是公子叫我来找姑娘,问你见还是不见。” 苏夜摇头道:“请花公子到黄楼坐坐,我马上就过去。温师妹,你去吗?花公子是京中花党党魁之子。花党与风雨楼关系一向不差,你去了,以后也好有个照应。” 莫北神应了一声,转身出门。温柔大为好奇,想都不想地道:“我自然要去。不过,这人来找你做啥?有啥事不能找大师兄?” 苏夜不愿让客人久等,正举步往外走,笑了笑道:“这个,就和小石头经常找你,而不去找大白菜一样。” 第二百八十四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王创魁、张步雷不知她是谁,言语间十分抵触,追问这事与她何干,她为何要多管闲事。 然而,在她报上姓名之后,他们两人就像刘全我似的,瞬间由刚转柔,由强转弱。他们神情原本凶神恶煞,这时亦缓和下来,多了不安与沮丧。 苏夜可以确定,自己已被这些人当成不可得罪的对手,轻易不敢招惹。但是,不管招惹不招惹,他们仍得回答问题。否则她强行把他们扣在这里,也是轻而易举。 张顺泰白着一张脸,率先开口,宣称他目睹赵天容进入地窖,往酒中掺入一些粉末,所以前去追问。赵天容抵赖几句,实在抵赖不过,竟然转身就逃。张顺泰追他出来,发觉后门小巷之中,正有三名高手埋伏等待。这时,附近的银盛雪听见动静,循声追来,和那三人交上了手。 苏夜听的大皱其眉,只笑不说话。刘全我听完,神色中不忿之情更浓,支支吾吾地说不出原因。 然后,银盛雪开口作证。当他赶到时,这三人和张顺泰前后夹击,向赵天容屡出杀招。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同门师兄弟惨死,不及多问,抽刀加入战团。至于这三位是谁,他不认识,看上去也不像大师兄的朋友,令人殊为不解。 张顺泰的说法看似合理,其实叙述期间,已经留下了大量谜团。刘全我三人为蔡党效力,与发梦二党泾渭分明。他们为何忽然相助张顺泰,帮他拦住大逆不道的师弟?难道他们恰好路过这条死胡同,在花府后门捡垃圾,于是恰好碰上了这件事? 苏夜心思何等敏锐,向刘全我瞥了一眼,便看出他嫌张顺泰只把自己摘了出去,没给他们三个留出说话余地。 而张顺泰口气义愤填膺,仔细一听,大有不实之处。他击倒赵天容还不算,非要再补一叉,行为不像追查,像极了杀人灭口。按道理说,他应该赶紧把赵天容揪回花府,交给花枯发发落,阻止花枯发饮下八酩酒,却没有这么做。 她正在思索,忽听温柔问道:“这个姓赵的为啥下毒,你们待他不好吗?” 她随口一问,正好问中了犯罪动机。张顺泰神色一松,连连苦笑,连忙把师门矛盾告诉了她。 原来赵天容平时品行不正,喜爱小偷小摸,亦缺乏江湖中人应有的豪气,素为花枯发所不喜。几天前,他刚被师父训斥了一通,大失颜面,灰溜溜地走出师父的房间,心中怀恨也不奇怪。 发党并不是兄友弟恭,团结友爱的派别。连张顺泰本人,也因为人木讷,呆头呆脑,常常被机灵的师弟妹嘲笑戏弄。苏夜深知市井好汉为人,明白不能将标准定的太高,听完只是笑笑,目光转向花晴洲与银盛雪,问道:“你们两位有什么看法?” 银盛雪冷声道:“我不知道,我只知一出后墙,就看见这三位与大师兄联手,一起围攻四师兄。三位没能说清等在胡同里的原因,我必须去禀报师父。” 如果赵天容在酒中下毒为真,那么花晴洲酒瓯中的毒,必然就是他下的。花晴洲苦笑一下,犹豫道:“我……我也不知道,我觉得赵师兄不会这么做。” 张顺泰怒道:“难道我说了谎?” 苏夜嗤的一笑,笑道:“赵天容并非永远醒不过来,急什么?官府审案还得先问口供。你说谎与否,等他醒来,双方对质,自然水落石出。” 她说着说着,突然看了看小巷深处的高墙,眼神不为人知地一凝,又迅速移开。 石墙那一侧站着人,一直细听这一侧的动静。她说“水落石出”四字时,那人忽地抽身远离,似乎不再关心。若说这人与刘全我等人无关,可能性真的不高。 即使以张顺泰的说法为准,也无法解释刘、王、张的插手疑问。苏夜问完这几句,心里隐约有了答案,遂笑道:“我没空站在这儿,听诸位现场编故事,都给我滚进来,见了花党魁再说。” 张步雷厉声道:“凭什么?” 他大喝出声,右手同时握紧单刀,打算临危一搏,闯出一条逃生之路。就在此时,他肩头蓦然一沉,肩上传来千钧般的力道,压的他跳不起身,使不动刀。他脸上骇然变色,急忙运功相抗,只觉足底腾云驾雾,莫名其妙飞了起来,身体压根不受控制,撞向花府涂着黑漆的后门。 轰的一声巨响,张步雷仿佛一个人型暗器,穿门而过,撞碎了厚厚的木板,结结实实摔在地上。 即使摔落倒地,苏夜那一压一扔之力仍未消失。他脊背向下,准备一碰地面,立即弹起,然后心愿得偿,弹簧般连续弹跳了三四下,才彻底安静下来,烂泥一样摊在后院里。 这一刻,且不说刘全我,王创魁神情变幻的速度亦堪比变脸。苏夜甩了甩手,伸手从墙上拔出青罗刀,叹了口气道:“你们朝水面扔过瓦片没?就是这个样子了。王兄、刘兄,你们想让我把你们扔进去,还是自己走进去?” 刘全我下意识往前走了几步,陡然停住,阴森森地笑道:“苏姑娘,你说错了一句话。” 苏夜道:“哪一句?” 刘全我道:“如果我们今日死在花家,自然有人替我们报仇。你是苏梦枕的师妹,和花枯发全无关系。莫非你从此以后,就住在人家家里,保他们全家老小平安?” 苏夜讶然笑道:“原来是为了生死,我还以为刘掌门闲情逸致,尚有余力挑剔我的逻辑错误。你说的不错,我的确不能。但花党魁好端端坐在家里,仍有人往他酿的酒中施毒,想杀了他爱子,还想杀了他。可见无论他们怎么做,太师与相爷都不肯开恩。那么,他们多拖几个人下水,刘掌门也该理解吧?” 她抬起手,冲后门做了个请的手势。刘全我哼了一声,移步向前走去。 大门四分五裂,声势惊人。后院弟子悉数被惊动,纷纷赶来看怎么回事。他们一露头,就看到了满脸不安的张顺泰、背着赵天容的花晴洲、赶鸡一样驱赶着刘全我等人的银盛雪,以及最后进门的苏夜与温柔。 温柔正侧着头,向苏夜窃窃私语道:“是蔡京干的吗?” 苏夜小声笑道:“你倒也不笨。” 温柔笑嘻嘻地道:“爹爹跟我说过,倘若江湖上发生恶事。十件里面有八件和他们有关,剩下两件,才是普通的恩怨仇杀。那你觉得下毒人是谁?到底有没有毒?” 苏夜刚称赞她聪明,几句话过去,立刻想把那句话收回来。这时候,花枯发的另一弟子,“袋袋平安”龙吐珠迎上前,听银盛雪说了几句话,当即端正了神情,对苏夜道:“两位请随我来见师父。” 花枯发明年才到五十岁,今年只有四十九,但一只脚已踏进老年人的阶段,等他年过六十,才算双脚都踏了进去。他年纪愈大,愈爱热闹,所以不像年轻时那般小气,喜欢找人分享他酿出的美酒。 他不但欣赏酿酒,也一直欣赏自己的弟子。他很清楚,自己家世不如诸葛先生、龙八太爷等人,能力不如雷损、苏梦枕等人,威望更是差强人意。从未有人听发党党魁到了,就望风而逃。但他对徒弟很有信心,认为他们均能行侠仗义,惩奸除恶,即使武功低微,心性亦不输旁人。 因此,他的惊愕失望可想而知。 之前他端坐大堂之中,乐呵呵地看着客人,不知后门那边天翻地覆。龙吐珠匆忙来报,他的脸色顿时黑如锅底,再听儿子险些在金风细雨楼闹出大事,锅底当场进化成了墨盒。 幸好现在不到午时,宴席未开,五个酒瓮依然摆在旁边,封泥完好无损。即使酒中有毒,客人也没机会中毒。花枯发沉着脸坐在椅中,双手按着扶手,眉毛忽而竖起,忽而落下,表情真是生动至极。 赵天容已被人抬走,抬回房中安置。花府里自有精通医术者,前去开方煎药,再敷上金创膏药。花晴洲、张顺泰、银盛雪三人站在花枯发面前,活像受审的三个被告,忐忑不安地等候发落。 张顺泰紧张的屡次抖动,额上汗水涔涔而下,与他同病相怜的,还有刘全我。张步雷摔进来时,撞伤了腰肋,此时龇牙咧嘴,却不敢再说一句话。 事实上,他们三人才是真正的被告,而非发党弟子。苏夜说话半真半假,语带威胁,大有他们不说真话,就把他们就地正法的意思。他们唯一关心的是,她是否说到做到? 花枯发头脑十分清楚,问完花晴洲,额头上亦隐隐出现一层油光,像是要出汗的模样。他之前认为,儿子把八酩酒拿去送人,最后只能竹篮打水一场空,十分不值,这时才发现,他若不送,而是自己饮用,那么现在已经死了。 他就这么一个儿子,平时爱如珍宝,一想如此可怕的场景,恨不得把下毒者千刀万剐。更憋屈的是,他不得不向苏夜致以歉意,并申明此事与发梦二党无干,他们亦是受害者。 他道完了歉,瞪着一双被怒火烧红的眼睛,转向张顺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刘全我他们,缓缓道:“酒就放在旁边,有没有毒,一查便知。你们若提前承认,老夫可以从轻发落。” 苏夜摇摇头,笑道:“何必这么麻烦?我倒有个主意,不知花党魁感不感兴趣?” 花枯发粗声粗气地道:“你说。” 苏夜道:“我瞧张兄的故事破绽不多,这三位高手却顾左右而言他,编不出合适借口。这样吧,我在这里守着他们,你一次带一人,去静室问话。倘若有不尽不实之处,就杀了那个人。倘若三人口径不能统一,互相之间出现差异,那么三人一起杀掉。” 她语气冰冷严厉,最后冷笑道:“别人怕太师,我不怕。我得罪太师得罪的多了,不在乎多杀三个人。三位意下如何呢?” 第二百八十五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苏夜绝非虚言恫吓。 她做事讲求效率,面对这些无甚实权的走狗时,通常不愿浪费时间。方才,她从身边的温柔,到最不成器的发党弟子蔡追猫,陆续看了一圈,终究把任务交给了花枯发。 今日之事,明显在中途发生意外,脱离所有人的掌控,使刘全我绞尽脑汁,就是想不出一个好答案。她不信他们有此急智,能靠眼神交流编造故事。如果花枯发问不出,她就拿出生死符,或者三尸脑神丹,劝他们识时务者为俊杰。不久前,她刚学到了七针制神,也可以在他们身上试试。 这帮人将她牵扯在内,无论有心无心,都只能怨自己运气太差。 花枯发一愣,眼珠子转了几圈,似乎很满意这个提议,拱手道:“好主意!” 他一边沉声说着,一边自椅上站起,走向灰溜溜站在一旁的三个人。怪异的是,刘、张、王尚未怎样,张顺泰头上的汗流得愈发猛烈,连稍远些的弟子都察觉不对,屡屡看他,不知大师兄为何紧张过度。 花枯发未曾注意他,只不屑地笑了笑,伸手去拿张步雷的穴道,欲将他扯向自己。张步雷仿佛失去了反抗能力,依靠本能后退一步,退往刘全我身后。 苏夜一直认为,三人之中,倘若有人率先屈服,必为刘全我无疑。他们风派名声扫地,可不是别人污蔑,而是来自他们见风使舵的德行。刘全我身为掌门,挑选风头的能力肯定强于别的门人。何况,他对她畏惧最深,有退让历史在先,再退一次也不足为奇。 如果不是刘全我,那就是刚刚被她打了人-体水漂的张步雷。单看他想拔刀反抗,又怕被人乱刀砍死的模样,就知道这个人已经萎靡不振。 可她想错了。 屈服的第一人竟是王创魁。花枯发手抓到张步雷臂膀上,还没拉扯,他立刻喝道:“等一等!” 苏夜十分意外,挑眉笑道:“哦?王局主有什么话说?” 王创魁冷冷道:“刘兄,张兄,事已至此,为这小子送命可不值得。这事出了意外,也不是咱们兄弟的责任,回头相爷知道,须怪不到咱们头上。你们若没意见,我王某人就说了?” 张步雷点了点头,绝不像有任何意见。刘全我却道:“慢着,苏姑娘,我们实话实说,你就放我们走人?” 苏夜不假思索地道:“自然如此,如今清平世界,朗朗乾坤,我还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人?况且你们吐露实情,我却杀了你们,以后谁肯对我说真话呢?” 刘全我并未放心,紧接一句道:“这里的所有人,都同意吗?” 他们这么快就松了口,说明确实与下毒一事有关。花枯发看看酒瓮,想想即将入席的宾客,心中重新涌起后怕之情。但他最恨的不是他们,而是埋伏于发党中的内奸。 想在地窖中下毒,谈何容易。花枯发随时都在宅子里,要瞒过他耳目,亦非常人可以做到。此事牵扯到三名弟子,其中起码有一人脱不开干系。他厌恨刘全我等人,但是,若能找出内奸,暂时放过他们也无所谓。 因此,苏夜望向他,他沉着地点了点头,随即骂道:“他奶奶的,我自己家里出了内鬼,哪有心思计较你们?你们答完话,就可以滚了,还留在这里碍眼吗?” 刘全我终于彻底松了口气,朝王创魁点头示意。花枯发亦松开张步雷,一步步退后,狠狠瞪着他们。 宴客正厅里鸦雀无声,连温柔都屏住了呼吸,不知道这位镖局王会说出何等惊人言语。 王创魁长于棍法,并不精通述说故事,呃了几声,仿佛突然失去了说话能力。苏夜不看他,只盯着张顺泰,随意笑道:“你不知从何说起?那就先说奉谁人命令,找谁在酒中下毒,为啥偏偏选今天动手?” 她发问,正好给了人家提示。王创魁重重叹气,叹道:“话说在前头,我们仅是奉命行事,并非真心与发梦二党里的英雄好汉作对。” 花枯发冷笑道:“你说老夫会不会信?” 王创魁见他阴森森不近人情,不敢乱拍马屁,赶忙正色道:“下命令的是傅宗书,傅相爷。他老人家全程做主,悉心谋划,意欲使发党改朝换代,换个新党魁上去。这样一来,他可以轻松控制你们,插手市井中的事。” 温柔柳眉一竖,奇道:“居然不是蔡京?” 王创魁看了看她,犹犹豫豫地道:“太师不知此事,一切全由相爷做主。我们三个帮相爷的忙,太师始终不知情。” 苏夜心中已有定论,见他吞吐着难以启齿,终于生出兴趣,微笑道:“你从头开始说,慢慢说。怎的傅宗书越过蔡京,自作主张?是否他在相位上坐久了,不愿听令行事,想自立门户?” 一件事只要着手去做,剩下的步骤就容易的多。一个秘密只要只言片语出口,后面的内容就如水库泄洪,一发不可收拾。王创魁打算出卖那个内奸,正在出卖傅宗书,当然不介意多说两句。 可惜他地位低微,武功算不得怎样出色,在高官面前,从来没有商量讨论的份儿。他所透露的信息,大多是傅宗书亲口所言,或者他私下揣摩出的内容。 苏夜猜人想法,又一次猜个正中。最近一年来,蔡京抓紧机会,不停收买武林门派,许以重酬,往身边安排死士高手。傅宗书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极端不甘心只作一个蔡党傀儡,亦想搜罗亲近自己的势力。 不过,太师府耳目众多,手眼通天,几乎买走了所有肯做走狗的人,使他找不到出价机会。 他耐着性子找人,寻找良久,始终不得要领,便打起发梦二党的主意。他希望花枯发、温梦成两人死去,换上年轻、好收买、容易控制的新一代党魁。新党魁表面是侠客,实际为他做事,也就相当于他控制了市井里的好汉。 他有了想法,当即付诸实施,唤来对他卑躬屈膝,不知怎么讨好他才好的龙八太爷。龙八太爷得令,又找上积极靠拢相府的刘全有、王创魁、张步雷,命他们遵照计划行事。 这计划既狠毒,又有效。他们准备利用买通的卧底,往八酩酒里投毒,毒死花枯发父子两人。这对父子一死,党魁之位就会落在卧底手中。 赵天容与花枯发不睦,常常惹师父生气,被师父责骂,就成了他们选中的替罪羊。一旦花枯发丧命酒席,出席弟子肯定怀疑发党中出现叛徒,从而展开全府大搜索。 只要从赵天容房里搜出毒药,他便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新党魁将当场大怒,亲手清理门户,在其他师兄弟的拥护下,理直气壮地即位。 然而,他们找的内奸实在素质堪忧,连续出现两次失误。花晴洲把八酩酒拿给苏夜,希望她对他另眼相看,是第一次。他偷偷进房间藏匿毒药,碰上从外回来的赵天容,是第二次。 失误一次,尚可说非战之罪,把责任推到运气头上。第二次却着实不该,因为这表示,他既不了解师弟,亦缺乏随机应变的本事,更没有敏锐细致的观察力。 更糟的事情还在后面。赵天容发觉他鬼祟行动,往衣箱里偷偷塞一个纸包,自然大起疑心。此时内奸别无选择,必须杀人灭口。他武功不高,无法将赵天容格杀当场,无奈之下把人逼出后门,交给后门小巷处的援军处理。 事情发展到这个阶段,仍有可能挽回。可交手声太响亮,惊动了银盛雪,引的他追了出来,耽搁不少时间。待苏夜一行人出现,计划彻底宣告破产。世上不存在任何借口,能够弥补这件事里面的无数漏洞。 苏夜听得十分认真,同时在想,如果花枯发是动画片里的角色,这时应该气的毛发根根倒竖,头上喷出汽笛声才对。他听的越多,神色就越阴沉可怕,听到最后,眼中怒火如有实质,喷向就在附近的门中叛徒。 这时候,内奸正在制造第三次失误,但这不能怪他。任何人在滔天恨意围绕下,都会有些紧张。而人一紧张,就容易出汗。 花枯发的大弟子,“掷海神叉”张顺泰,正筛糠般抖动着。汗水流的更多了,如同漫过沟壑的水流,不住淌落,看上去竟可怜多于可恨。他面如土色,低垂着头,自始而终不发一言,甚至未替自己辩驳。 也许他知道,人证物证俱在,赵天容过几天就能苏醒,辩驳毫无用处。也许他终究有着羞耻心,知道这种事情是江湖中人最忌惮的恶行之一,羞愧得不敢抬头, 师父死了,师父的独生爱子也死了。除了他之外,又有何人能继承党魁的位置?等他成为新的党魁,有傅宗书在幕后扶持,不愁青云直上,从此打响他的名号。 苏夜既觉惊心动魄,又忍不住想笑。她稳稳坐在原处,笑道:“好么,相爷真是胸怀大志,运筹帷幄,令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如今出现这种局面,不知他老人家料到了没有?他收买内奸卧底,何妨买个胆气大些的?一出事就把你们坑在里面,真是不幸啊。” 花枯发吁出一口气。这口气,像是从他心底吐出来的。他一字一顿地问道:“为啥是你?我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还是你的师弟师妹们得罪了你,我被蒙在鼓里?” 第二百八十八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龙八拳脚如铸铁一般,尚未打到身上,就带来一股性命危在旦夕的压力。拳风极沉极重,一拳击出,温柔万缕青丝随拳风飞舞,惊的她面无人色。 他一怒出拳,打的并非苏夜,而是温柔。这当然是因为温柔武功不行,难以自保,正好充当牵制苏夜的道具。因此,龙八太爷惊艳归惊艳,可没对这个美丽、娇小、手中握着一把宝刀的女子手下留情,反而运足了功力,活像对待杀父仇人,要把她当场毙于拳下。 温柔反应不及,只觉龙八身躯骤然变大,蓦地一只拳头到了眼前。这段时间短的难以捉摸,甚至不够她举起星星宝刀。她只能看着这只铁拳,感受由身侧拍来的神掌,想要向后飞退,拳掌却来得太快。 眼看她有死无生,一招也反击不了,面前忽地一片清明,拳头忽地撤了回去。青光盈盈亮起,化作千万点流萤,当空盘旋飞舞,毫不犹豫地涌向龙八太爷。 龙八狠,苏夜比他更狠。她竟不救小师妹,一刀挥出,刀势轻盈灵动,仿若当空罩下的巨大轻纱帐,罩住龙八上身五处重要穴道。龙八一定要杀温柔的话,很有可能得手。但得手之后,他亦很难逃过被一刀刺入穴道,血溅数尺的结局。 青罗刀未至,他已感受到一股惊人寒意,沿着脊梁蹿上,提醒他大难迫在眉睫。他急忙收势,反手朝侧面拍出,同时一跃而起,凌空滑往远离温柔的方向。 青光如蛆附骨,如影随形,灵活的如有生命,轻轻巧巧随着他转动。他一离温柔,刀势中的寒意登时大减。可他举目所及之处,尽是青莹莹的光芒。光芒忽明忽暗,似乎刻意提示,告诉他哪里才是薄弱之处。 这绝非提示,而是陷阱。刀势之中,根本不存在常人心里的弱点。纵有弱点,也会被她运刀时的高速弥补。 龙八反手拍到空处,仿佛拍击了一个青色的影子。他一声大喝,双掌轰往前方,去势未竭,忽地向旁一错,手臂围住的地方突然涌出极大的力量。这股巨力甩向左边,青光猝不及防,跟着朝左流动。万千刀影倏然收成一束,幻影消散时,薄如蝉翼的刀锋终于出现,一样刺中空气。 这时,旁边四人一拥而上,扑向温柔与花晴洲。 他们配合不上龙八的拳脚,看不清苏夜的刀法,只好学着龙八那样,找最弱的目标下手。一钻一杵,击向正要上前助阵的温柔。一钹一枪,找上好像身在局外的花晴洲。 龙八想在傅宗书面前立功,他们亦想在龙八面前立功。龙八一拳打向温柔,目的昭然若揭。如果他们将温柔俘虏到手,获得的奖赏定然十分丰厚。 然而,不知怎么回事,四人兵器齐出,杵擂、钻击、钹飞、枪-刺,居然共同刺中了一个奇怪的东西。他们手上先传来诡异的感觉,说硬不硬,说软不软,全身功力落不到实处,难受至极。然后四双眼睛里,一起映出一种暗沉沉的青色。 谁能想到,苏夜应付龙八太爷时,仍有余力顾念他人?她幽灵般闪身后退,挡下了四人各出的绝招。 四人离的确实很近,但是,仍然身处不同位置。他们的手和眼睛辨不出时间差异,说明苏夜出手之快,超越了他们能力极限,明明连发四刀,却像同时发出。 四刀过后,四棋如同四只被人随手抛出的棋子,无法抵御刀锋传来的沛然巨力,打着旋儿向外抛跌。苏夜看都没看他们,以余光扫了一眼刘全我,微微一笑。 她微笑时,青罗刀不住颤动,凝作一根笔直的青色细线,以雷霆万钧之势,先发而后至,一刀刺向龙八。 龙八正在出拳,双腿到的比拳头还快。苏夜身形灵动,飞鸟一样,自他腿边晃了过去。青罗刀却不摇不晃,不移不动,依然稳定如山,以一种夺走一切目光的气势,直直冲向了他。 龙八是相府里的一流高手,苏夜亦是京城中的后起之秀。两人交手时,总是意在招先,招招精彩绝伦,远超普通江湖武人的水平。旁人要插手,必须有说得过去的武功。像是钟午、利明之辈,纵然一千一万个想出力,也因为眼睛跟不上,在一边徒唤奈何。 至于刘全我、王创魁、张步雷三人,本来打着相同的小算盘,意图拿下温柔,结果人刚到场,就看见四棋飞旋而出的狼狈情状。三人好像心有灵犀,动作齐刷刷慢了下来,你看我,我看你,都希望对方作第一个吃苏梦枕师妹的人。 张步雷手捂腰肋,意思是他已受了伤,有事不要找他。另外两人索性不理他,互相看了一眼,又望向仍在激战的苏夜与龙八。 于是,他们看到了那一刀。刀势凝练纯粹,翩然飞动,仿佛木匠打出的一条青色墨线,可墨线绝不会这样富有生命力。他们看着它,不由自主地觉得,它最好永远延伸下去,飞往无人踏足的远方。 这样的一刀,龙八太爷怎么接得下来? 青光即将刺进龙八胸口,忽然之间,龙八的头、双臂、双腿产生了诡异至极的变化。这五个部分好像与躯干分开了,像五马分尸似的,整个人四分五裂,瞬间拉长。 他四肢本来只能在某一个范围里弯折,这时却百无禁忌,可以分成前后左右四个方向折裂,角度大违自然规律,让人看得想吐。 他四肢一拉长,身体位置亦产生变化,竟硬生生从刀锋前面移开。这已是苏夜试探他的第二刀,仍然无功而返,使她对“兵解神功”有了新的认识。 分离只持续了极短的时间,一分之后,头颅与四肢立即回到原处。龙八顺势一拳,重击向落空了的青罗刀。刀□□击,一声巨响,两人各自后退。苏夜脸上仍带微笑,龙八脸色则赤红如血,看不出是得意还是气愤。 苏夜一直有所保留,否则,即使龙八施展兵解神功,也无法躲过那一刀。他也许不致当场丧命,但中了一刀,就很容易中第二刀、第三刀。她估计四五刀后,龙八将伤及本元,无力再战,被她一刀毙命。 在当今江湖里,连中她四五刀才死的人,其实不是很多。龙八太爷威名赫赫,并非他人无脑追捧出来的。 她对身份讳莫如深,只是出手保留的原因之一。另一原因,是因为她察觉到酒肆二楼、酒肆后门各有一人,极其值得她注意。这两人一坐一站,气息细微绵长,若隐若现,绝非江湖常见的一流高手。 当她发现他们时,心中立刻浮现那个阴森森的瘦高个子。她猜测他们是龙八请来的救兵,见势不妙就会出手,所以决定赌一赌运气,试图靠着和龙八的平局,引诱这两位神秘人物现身。 如果她无法达成目标,那就在这里杀了龙八。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她宁可在蔡京下次动手前,多杀几个他们用重金买来的高手,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她掠向后方,正在后面的王创魁面如土色,担心她顺手两刀砍向自己,急忙凌空纵跃,跃至酒肆大门处,避开她的必经之路。他站了个好位置,尚未来得及松口气,忽听上方一声朗笑,顿时脸色微变,不知又生出什么变故。 他既然听到了,苏夜、龙八、温柔等人当然也能听到。这声笑声里,充满了自信与坚定,说明这人对自身拥有强烈信心,认为自己可以随意插手,别人绝不会有其他意见。 苏夜一听这个声音,只觉十分熟悉,转眼想出这人的身份,脸色也不太好看。这人可能不是龙八的同党,但有他在这里出现,本来可以用杀人解决的问题,将变的非常复杂。 须臾之间,一个身着白袍,潇洒至无可比拟的身影自酒肆二楼落下,雪早已停歇,白衣人却像一片巨大的雪花,轻飘飘地当空坠落,几有在空中停留的感觉,可见轻功出类拔萃。 他年轻英俊,仪态高贵,面如冠玉,鼻梁挺拔笔直,眼睛明亮的像两颗黑宝石,眼中尽是潇洒笑意。如今初冬时节,方降新雪,他随便穿着一件白袍锦衣,全身上下,均是令人心折的贵气和英气,仿佛由冰雪雕成的王侯。 和平时不同的是,他今日佩带着武器,在腰间的金带上,挂了一把剑。 这把剑外表普通,甚至有些丑陋,古鞘厚套,剑鞘中隐隐透出鲜血般的颜色。血色时而流动,时而凝住,仿佛人的血脉。苏夜看着它,总觉得里面不是剑,而是一汪鲜血,血液在鞘中奔涌,眼色浸出剑鞘之外,才有这种效果。 剑是和红袖刀齐名的血河神剑,人是神通侯方应看。他为何会在酒肆里出现,苏夜已不想多问。她唯一想问的是,他选这个时候飞身而下,究竟想做什么? 方应看飘然落地,先对苏夜一笑,再向温柔一笑,好整以暇地问道:“两位当街动手,是否出于误会?不然的话,一位是苏公子的师妹,一位是傅丞相的爱将,怎会打了起来呢?” 苏夜不动声色,淡淡道:“这要问八爷了。我和他们两个好端端在街上走,八爷忽然冲出来,要抓捕我这个杀人犯。与其束手就擒,不如拼个鱼死网破,所以就打了起来呗。” 龙八似乎很忌惮方应看,脸上肌肉一颤,冷冷道:“方公子,我奉相爷之命行事,难道你想拦着我?” 方应看笑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岂非给朝廷添了不少麻烦?我劝龙兄能放手时且放手,得饶人时且饶人。回去说从未见过苏姑娘,相爷那边有个交代,也就是了。” 苏夜意外地瞥了他一眼,冷笑道:“是不是还有冤冤相报何时了,不如回家睡大觉?” 第二百八十九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龙八找苏夜麻烦,纯属自作主张,与傅宗书毫无关系。他搬出这尊神,无非想以傅的地位压制方应看,要他别多管闲事。 而方应看口称“装作没看见”,就是对龙八的回应。在场的人如此之多,焉能装作没看见?他仅是以此表明自己的立场,告诉龙八,只要他还在,他就不能对那两个弱女子下毒手。 正主被迫停手,其他人自然不会多事。龙八一方,那七名高手神情尴尬,三个绕了个圈子,四个从地上爬起,慢慢移至龙八身后,表情严肃庄重,态度义愤填膺,却没一人冲出来动手。 龙八可以带人行动,方应看也可以。酒肆大门里,忽然人影闪动,迈出了两个人俑般高大的人。这两人一人宽袍长袖,把手紧紧藏在袖子里,好像怕人看到;另一人戴着鹿皮手套,手指比正常人长出一半,手掌亦较为宽大,十分引人注目。 他们现身后,默默站至大门两侧,仿佛两座铁塔,同时注目方应看,等候他的吩咐。 龙八嘿嘿连声,怒目而视,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里,露出不忿之色。他寒声道:“小侯爷,你把你手下的张氏兄弟带来,是防着我不听你的话?” 方应看笑容可掬地道:“并非如此。只是出门在外,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总觉得不方便。” 那两个人就是“铁树开花”,张铁树、张烈心兄弟。他们一方面跟从方应看,为他执鞭坠镫,一方面暗中遵从方应看命令,潜入迷天盟,成为深受关七信任的五、六两名圣主。如今关七遁逃无踪,生死不知,迷天盟土崩瓦解,张氏兄弟已回到旧主身边,只是不经常露面而已。 那一天夜里,苏夜虽然始终关注着关七,对他们也有很深的印象。至少,他们负责推关七出现,怎么都是江湖上的一号人物。 她有一下没一下,不住瞟向他们,但见两人脸容如铁,面无表情,显然没认出她就是五湖龙王。 方应看、龙八两人脸对着脸,直勾勾凝视彼此,前者平心静气,后者脸色数度变幻,衡量着硬行冲突的结局。就在此时,温柔蓦地问道:“你又是谁?” 京师鼎鼎大名的“神枪血剑小侯爷”,她居然不认得。方应看笑容一滞,愣了起码五秒钟,苦笑道:“在下方应看。” 对温柔而言,方应看只是一个曾被别人提到的名字。待他真人出现,她才有了真正鲜明的观感。她问完之后,眼神依旧一瞬不停,在他身上流连,好像很好奇这位小侯爷的分量。 苏夜发现,方应看飘然落地时,站在酒肆附近的高手转身就走,做派与那高瘦个子一模一样。她无法断定,如果自己继续与龙八激战,那人究竟会不会下手偷袭。但方应看一到,他可是走得干净利落,绝无迟疑。 换言之,方应看想帮她,却帮错了人。 就像她过去碰上的某些敌人,龙八太爷自以为再战一阵,等手下上前围攻,定然有胜无败。他看待方应看,正是看待抢他功劳的仇敌,气息咻咻,目光灼灼,几乎能通过双眼,窥见他心底的怒火。 方应看居然不理会他,从容加问一句道:“如何?” 龙八既愤怒又不解,同时还有因计划被打乱而生的仇恨。他不明白,一向与蔡京同流合污的方应看,为何突然改换作风,保护起苏梦枕的人。苏夜心中想的,却是方应看不惜开罪傅宗书,也要挺身而出打发龙八,究竟有何用意。 前后两人目光夹击下,方应看神色从容,气质飘逸,在原地屹立不动,很有耐心地等着龙八太爷回答。 龙八犹豫片刻,心知今日难以如愿,恨声道:“成。下一次见面,可没这样容易的了!” 苏夜笑道:“凭你今日不要脸子,几次挑我师妹下手,我就不能轻饶过你。下次见面,我非砍断你的双腿,让你从龙八变成龙四不可。你够胆就来,不够胆的话,带上一万个帮手再来。” 龙八一张紫膛脸,变的像煮熟的红色鸡蛋。他不再和他们啰嗦,扭头就走,步幅之大,好像有火在后面烧着他一样。四棋连忙跟上,却听龙八太爷一声怒吼,“滚开!统统给老子滚到一边去!” 苏夜刚刚感叹刘全我等人,说他们再不情愿,也得听从上头人的吩咐赶回,这碗饭并不容易吃。温柔只听其言,不解其意,此时见龙八咆哮了两个字,身后的人像是被雷劈中,齐齐一停,又齐齐放缓步伐,灰溜溜地跟在他身后,顿时明白过来,咯咯笑出了声。 方应看目送龙八一行人走出长街,这才转过身,微笑道:“三位没被他伤着吧?” 花晴洲摇头,面上惊诧正在慢慢消退,却还是惊魂未定,有点失魂落魄的感觉。当时,龙八一拳击向温柔,他人就在旁边站着,眼睁睁看见对手庞大的身躯冲近,却呆如木鸡,束手无策。发党弟子里面,尚未有过龙八这等高手,给他带来的震撼远比自己人更深。 温柔瞪大了眼睛,惊讶于方应看的翩翩风度,同时嘴硬道:“你为啥插手帮忙?难道你以为我们姊妹对付不了他?” 苏夜对方应看颇有微词,认为他不现身,龙八一定血溅当场。但温柔这一开口,她马上想把自己眼睛捂上,拉着师妹赶紧走开,免得被人当成不识好人心。 方应看审视着她,笑道:“你们或者对付得了龙八太爷。不过呢,附近尚藏着一位高手,对你们虎视眈眈。方某人阻拦龙八后,他才放弃离开。” 苏夜脸上浮现笑容,浅笑幽幽,极为动人。方应看每说一句,她就点一下头,然后,她说:“不错,是有这么一位高手,他也的确走了。” 温柔思忖一会儿,又问:“你为啥对我们这么好?” 方应看淡淡道:“因为在下一直敬佩仰慕令师兄苏公子。家父曾说,京中诸般势力之中,只有金风细雨楼有点侠义道的样子,只有他们肯作行侠仗义的事,要我尽可能地帮忙。哪怕碰上最要命的情况,我也得保住苏公子一口元气。” 苏夜终于忍无可忍,抢先一步,打断了他,不让他再颂扬苏梦枕。她先向花晴洲点点头,温和地道:“你回去罢,最近不要出门,别四处乱走。龙八那人自私狭隘,报复心极重,小心他没了面子,拿你出气。” 方应看颔首道:“龙八太爷正是那样的人。” 花晴洲知道此地已无自己的事,犹豫一下,依言转身折返花府。苏夜收拾完心情,叹了口气,笑道:“方公子,你可知那位神秘高人是谁?” 方应看笑容不变,只多了几分惋惜之意,笑道:“我不知道,我以前从未见过那人,甚至连他和龙八什么关系,也不太清楚。” 他轻描淡写,推的一干二净。以苏夜之能,仍看不出他说话是真是假。她又瞧了瞧方应看,似笑非笑地道:“前些日子,我多有冒犯,公子不仅不计较,还肯拔刀相助,可见公子心胸何等宽广。也罢,既然无事,我们先回风雨楼去,日后若有机会,再报你今日之情。” 温柔转头,向花府遥遥望了一眼,小声道:“要不要说说之前发生的事情?” 她见方应看英俊潇洒,温文有礼,不由自主大生好感。就算是她,也知道神通侯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忍不住就想和他告告状,抱怨龙八多么凶狠霸道。 苏夜实在不想同方应看打交道,正要否认,却听方应看道:“我恰好知道附近有座茶楼,是宫里公公的产业,做的上好茶点果子。苏姑娘、温姑娘,两位如果不忙,何妨到那里坐坐?我与温姑娘的父亲同朝为官,也应多多亲近。” 他脸含微笑,用温晚为借口,一下子把温柔拉到了他那边去。此时,她已不记得自己匆匆离开金风细雨楼,苏梦枕当作何反应,会不会派人跟踪调查,一把拉着苏夜袖子,撒娇道:“去吧,咱们就去一趟吧。” 龙八走了,与方应看对视的人变成了苏夜。她静静站在那里,看着方应看,一脸高深莫测。方应看自恃聪明,却看不透她的心思,只能是满脸微笑,以坦然态度回应着。 苏夜看着看着,忽地又叹了口气,向酒肆门口一指,问道:“这两位要怎么办?” 方应看笑道:“他们去哪里都一样。姑娘既不喜欢他们,我叫他们远远站着就是。” 苏夜嗯了一声,冲他笑笑,笑道:“公子盛情邀请,我们再坚辞不去,倒像不识抬举。” 温柔大喜,仿佛很开心能去一个新地方。方应看亦面露喜色,笑道:“在下的马车就在附近,我叫他们去把车子赶来。” 他不过一个眼色,名动武林的张氏兄弟就动了起来。他们飞一般离开大门,紧赶慢赶地去找那辆车子。龙八太爷前呼后拥,大呼小叫,看上去极其威风。但方应看这种不动声色的派头,更能得到苏夜的重视。 酒肆中还有其他客人,之前他们很有眼色,不敢打扰这位年轻贵公子办事。待贵公子走了,里面渐渐热闹起来。苏夜一边听着客人嘈杂,一边听方应看在旁道:“姑娘最近做的事,方某人亦有所耳闻。” 苏夜缓缓道:“哪一件事?” 方应看笑道:“苏公子果然好手段,不过你冒险行动,不惜直面黑光上人等杰出人物,他就不怕你遇上危险吗?” 第二百九十二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这无疑是很私密的问题。一个陌生人平白无故,问及所有太监心中最大隐痛,极易惹来敌意。 然而,米苍穹方才话里藏锋,挤兑她不说真话,要她毫无保留,怎能转眼就翻脸?他捋着胡须,倏地露出追思神情,缓缓道:“因为我入宫时并非幼童,年纪在青年与少年之间,净身过后,仍长出了一些胡髭。这么多年过去,胡髭越长越长,就成了这样。” 苏夜恍然大悟,附和道:“原来如此。公公竟在宫中做了这么久。” 米苍穹微微一笑,叹道:“我服侍过两代圣君。时光飞逝,有时独自一人,回忆起来,才发现已经过去了几十年。” 他一边带路,一边述说需要注意的事项。据他说,赵佶正和几个小内监蹴鞠,不知等他们过去的时候,他是否还在场上踢着。 苏夜知道赵佶踢得一手好球,并沉迷此道,不由微觉好奇,想亲眼瞧瞧他的球技。 米苍穹缓步走上一条石子路,石路两旁青苔浓绿,尚未受寒气侵蚀。青苔靠内侧的地面上,放置着诸般奇秀山石。 别野别墅之中,四季鲜花盛放不断。光是梅花,就有朱砂、青萼、乌羽、金丝等品种。如果花开得不盛,自会有人在树上扎假花,饰以纱灯,绝不让它们树秃枝枯,徒增满园晦气。 苏夜跟随米苍穹,转过一座大假山,只觉眼前一亮,山后现出一泓清潭。潭上设有小桥,桥旁种着碧色秋菊。她未及细看,一眼瞥见小桥对面一侧,走来了一行五人。 为首者是个道骨仙风的汉子,神情闲逸,高冠古服,衣袍式样大有魏晋之风,很像是从古画里走出的角色。他身后跟的人并非小太监,而是四名小道士,手里捧着拂尘、法印、桃木剑等道门器物。 此人缓步行走,衣袂在风中飘扬飞舞,如若御风而行,果然有真人上师的风范。 赵佶的得宠近臣大多长相不错,即使形貌丑陋,也是那种怪相奇貌,而非普通的丑陋。以蔡京为例,他玉貌朱唇,形容俊雅,极似翩翩君子,文采亦属朝野一流。赵佶一看这等俊秀之士,当然喜多怒少,纵使对方犯下小错,也可以容忍赦免。 黑袍人外表不俗,武功也练的极为出色。除了詹别野,哪还有第二个可能?他修炼的内功,名字叫作“天下一般黑”,是江湖绝顶内功之一。他本人炼气有成,挟道术作威,在赵佶身边,本领也算数一数二的。 当年御前第一高手正是方歌吟,可惜赵佶赐官位封赏后,方歌吟立即留书辞去,把方应看留在宫中效力。詹别野不敢与他比拼,但数完宫内高手,他仍觉得自己出类拔萃,脸上大有光彩。 赵佶宠信詹别野,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前些年,詹别野胡作非为,恶名太盛,惹恼了自在门的懒残大师。懒残大师亲自出手,狠狠教训他一顿。他无力反抗,只得夹着尾巴做人,自此销声匿迹。 唯有消息灵通的势力才知道,他与蔡京狼狈为奸,相互遮掩,气焰长盛不衰,他做事比过去更为隐秘,荒唐程度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苏夜听过相关传闻,不由大为感慨。懒残大师皈依佛门,不愿破杀生大戒。但他留黑光上人一条性命,后果就是对方东山再起,变本加厉地盘剥百姓。到了这个时候,懒残大师就不管了,不见了,没准要等他恶名再一次鼎盛时,才再一次动手教训。 她瞥向黑光上人时,黑光上人正含笑看着她,双眼精光连闪,不似常人眼神。 他这人一生经历,其实十分简单,全部指向同一个梦想。过去他弃佛入道,既是为了投当今皇帝所好,也是为了他自己的野心。 他非常怕死,平生最怕的事就是死亡。他做小沙弥时,熟读佛门经史,看到佛陀亦有涅槃升天之日,顿时失望透顶,感觉自己投错了山门。 后来,他转去修道,钻研养生、导引等延年益寿的法门,希望能够长生不老,研究了半天,发觉刻苦修炼一辈子,仍得兵解弃世,扔掉尘世的肉身。 再后来,他接触藏边密宗,想修成传说中金身不灭的金刚上师。可惜密宗有着转世轮回的规矩,并无永生之说。 所谓涅槃、兵解、轮回,无非是死亡的美称。世上从来没有神仙,否则怎容得他装神弄鬼,哄骗君王? 詹别野绝望之余,如同溺水的旅人,拼命抱住名为武功的浮木不撒手。他很清楚,武功练的好,精神身体就好,活的岁月就可以长一些,外表也比同龄人年轻。 于是,他花费大量时间炼神养气,成为不世出的高手,同时注重保养打扮,盼望外表永葆青春。历数佛道两家,像他这样看重外表的人着实不多。他一身仙骨,道貌岸然,也是应有之义。 米公公眼神如针,厉害透顶,受方应看之托后,特意来观察苏夜的言行举止。詹别野眼力同样不差,平时随意看看,便能看出对手修为高低。他为着自己,也为别人,着实留心她、注意她,两道目光一瞬不瞬,直直投在她身上。 他带了四个跟班,派头超过米苍穹。米苍穹却像一无所知,笑呵呵迎上去,拱了拱手,道:“上师怎么这样着急?” 黑光上人对着米苍穹说话,眼睛仍看向苏夜,和和气气地笑道:“官家大肆夸奖这位道门同侪,我怎的不来看看?” 苏夜展现出的实力,大概与白愁飞、王小石两人相差仿佛,最多高出一线。她在外人面前,永远保持这个幅度。无论黑光上人怎么看,怎么打量,都无法真正看穿她。 像关七那般,视线直接穿透黑布、面具、易容三重障碍,直视她本人的人,她再没碰上过。 詹别野过去瞧不起三神君、八刀王等走狗的走狗,认为他们功夫着实一般,之所以死在苏梦枕师妹手里,全是因为能力不济。苏夜于同期杀死*青龙中的两人,才让他高看了一眼。 他始终认为,她能耀武扬威,仅是运气太好,未碰过自己这种高手。赵佶盛赞她具天仙之姿,如天仙降世,使他进一步形成错误印象,将她视为一个六分凭容貌,四分凭武学的女子。 此时,黑光上人堆起笑容,大有道门前辈的威仪,答完米公公的话,又赞扬苏夜,“果真根骨不凡,不同于那些痴呆愚鲁之辈,日后必定修道有成。” 苏夜波澜不惊,浅笑道:“多谢前辈。” 她并没和黑光上人多说,因为他和她毫无交情。他不住掂量她,她也在偷偷留心他的能耐。留意过后,她认为他不可能是她的对手,遂不再理会。 詹别野到来之后,米苍穹的话稍微多了些。他们偶尔交谈一两句,话题围绕着赵佶。由于她在旁边,他们说的全是些不关痛痒的内容,譬如官家用了多少膳、官家精神如何、官家蹴鞠水平更高了、官家召见傅宗书的次数多于上个月,导致太师脸色很不好看。 这些话大多缺乏倾听价值。不过,苏夜横竖无事可做,全程都默默听着,一副不感兴趣的模样。 当米苍穹说到童贯那五名爱将时,赵佶所在的暖阁终于到了。米苍穹整一整衣袍,领她进去。黑光上人倒是另有事做,未等走到暖阁门前,就施施然踩上另一条路,号称去丹房监督炼丹。 天气说暖不暖,说冷也算不上太冷。但这座琼楼玉宇般的阁子里,温度竟高过了苏梦枕书房。赵佶蹴鞠结束,马上体现出体虚的特征,被冬风一吹,额上热汗化作冷汗,迅速披上一件大氅,以弱不禁风的姿态,抱着一只飘出檀香气息的小手炉。 苏夜一生从未用过手炉,突然看见皇帝抱着,不禁愣了一下。 赵佶待她行过大礼,懒洋洋地道:“你来了,你坐下,陪朕说说话。朕还有件事想问你。” 他在铺着软垫的长椅上半坐半倚。米公公一个眼色,有人搬来绣墩,放在长椅旁边,示意苏夜过去。 她屁股刚沾上绣墩,就听赵佶问道:“留香院的崔卿家忽然赎了身,搬去了别的地方。她认你当姊姊,你们想必熟悉的很,你可知她去了哪里?” 崔念奴“消失”后,苏夜早知有此一问。青楼女子人数众多,能得皇帝青眼的可寥寥无几。花魁一去,赵佶意兴未尽,肯定要问上一问。 她先送上动人笑容,才答道:“她素有脱离苦海的愿望,看来已凑够了赎身金银,走得要多快有多快。她从未提过这回事,也没留过口信,难怪官家牵挂。我对这事一无所知。不过以我之见,她既不留恋你,那你也不必想着她了。” 开封府乃是北方最繁华的府城,每年总会新出三五个红遍京城的名妓。赵佶用情从不会太深,只是问问,问过后没有答案,怅然一阵,也就放下了。 他抱着手炉,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把手炉向上一搂,兴致盎然地道:“卿家上次回去,向朕许诺,要找一种对身体极有益处的药物献上。今日带来了没有?朕正觉乏力,大可试试你的药。” 米公公白眉忽地耸起,显见是头一次听说这码事。苏夜扫了他一眼,伸手从袖中掏出一个玉瓶,淡然道:“民女岂敢失信?这瓶里装着二十枚药,名叫九花玉露丸,是我配出的独门秘药,需要清晨取九种花瓣上的露水,配合珍稀药材调制。” 赵佶直起身体,笑道:“有何药效?” 他果然很感兴趣,毫不犹豫地把玉瓶接在手里,转手递给米苍穹。苏夜神情自若,答道:“吃下去之后,可以补身健体,延年益寿,让人神清气爽。” 第二百九十三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米苍穹在皇帝面前,多半是一副笑眯眯的、再和气不过的模样。 他一句话不说,躬身颔首,笑眯眯打开玉瓶,笑眯眯倾出一粒朱红色丹药,想都不想地服下,闭目沉吟半晌,把它恭恭敬敬地交还赵佶手中。赵佶赞许一笑,依样画葫芦,取药嚼碎咽下,立即目光一亮,眉目舒展,神色中的疲乏之意大为减退。 米苍穹不认为她敢当面投毒弑君,她也确实没有。 她几经考量,选择了最为安全的药物,即使一次吞下十粒八粒,亦不必担心因过量而中毒。只不过,人体难以吸收药性,会造成很严重的浪费而已。 米苍穹乃是识货之人,丹药入口,面部肌肉不由自主地略微放松,显然很享受它的药效。 赵佶只觉满口清香,眼目明亮,丹田处热流隐隐涌动,说不出的舒服,就连口中呼出的气息,也带上了淡淡香气。他体虚气弱,药性须臾即逝。但是,就这么一小会儿时间,已使他信心大增,开始索要更昂贵的东西。 他那点儿追求,与黑光上人一模一样,不是延年,就是益寿。因此,苏夜证明她有能力配药后,他开口直奔“仙丹”而去,问她是否学过古方,能否弄来琼浆玉液、九转金丹,助他成为真正的道君皇帝? 别说苏夜根本没有这等东西,就算有,也不可能浪费在他身上。她含糊以对,并未否认,也不肯把话说满,笑曰仙方虚无缥缈,真那么容易,宫里的道长怎会这么久还炼不出来,怎会仍在按月索取珍贵草药? 赵佶觉得此话有理,抚膝长叹,连连感叹自己运势不好。他自幼阅读史书,偏偏忘了世上从未有过成仙飞升的皇帝,只有吃金丹吃出病的。他若想追慕先贤,那得到神话里面,寻找传说中的炎黄二帝。 他午膳后午休,午休后蹴鞠,蹴鞠过后,慢吞吞进暖阁召见她。这场会面仅持续了一个多时辰,他先问名妓,再问仙丹,然后问了她修炼的情况,想弄清楚她与黑光孰高孰低,全程未谈半件正事。 当然,她本是借着黄老之道的身份接近皇帝,为“三教九流”一类的人物。可林灵素、詹别野,乃至后来的郭京均可以干涉国事,使她对这条道路充满了期待。 哪怕赵佶漫不经心,随便问问今年的蝗灾怎么回事,明年会不会有类似灾祸,她对他的观感,都会不这么失望。 召见末了,黑光上人自丹房回来,笑嘻嘻地踏进暖阁,坐在苏夜身边。他仍然不住观察着她,听说她愿意帮忙炼丹,立马吐出大量颂圣之词,将这事归结于帝王威仪,吸引五湖四海的能人纷纷前来效力。 苏夜终于明白,为何刘独峰和詹别野说了几句话,就感觉她的可恶程度大为降低。也就是她定力深湛,可以喜怒不形于色,才强忍着没露出讥讽笑容。 眼见天边红日缓缓坠落,彩霞漫天,赵佶谈兴淡了下去,她赶紧借题发挥,尽可能恭敬地告辞。赵佶照旧不甚挽留,叮嘱她莫忘了求仙问药的事,命米苍穹送她出去。 两人步出暖阁,默然无言,似乎都在琢磨她此行的意义。到了外面,米苍穹召来小内监,要用原来那顶轿子送她回天泉山。苏夜婉拒了他,解释自己不习惯乘车坐轿,自行回去即可。 面圣期间,赵佶曾以玩笑般的口吻,说是想让她和黑光上人比比神通,看谁更厉害。他并不怎样认真,认为这是打发无聊时光的好把戏。他甚至给她找了个台阶,说她年纪太轻,输给黑光上师亦不丢脸。 苏夜意味不明地笑了两声,附和几句,将这件事轻轻揭过。 她的确意在詹别野,很想同他交手,如果时机恰当,大可直接杀了他,再把他的尸体丢进蔡府,恐吓蔡京一门老小。然而,她不可能当着赵佶的面,当场格杀他心爱的臣子。那么做,极有可能令她成为通缉要犯,自此以后,无法在汴梁露面。 换句话说,无论比试结果是输是赢,她都得不到太大好处。假如她击败了他,大概能削弱他在赵佶心里的地位。可惜在她眼中,他是个死期未定的将死之人。横竖要死,何必为他多费心思? 她勾搭上赵佶,免不了与詹别野冲突,除非她忽然改变作风,主动同流合污。与此同时,詹别野并无避开她的打算,必然已经作好心理准备,希望趁着她脱离金风细雨楼保护之时,一举将她擒下或者击杀。 就像她本人一样,詹别野前来接她时,刻意收敛精气神芒,隐藏自身实力,可见他城府深沉,故意混淆她的认知。奈何他错估了她,他伪装的再好,亦逃不过将来那一刀。 两名内监引她走出别墅范围,客客气气地道别,留她一个人站在外面。苏夜回头望了一眼,移步走向另一个方向,并不急于返回金风细雨楼。 她仍未放弃孤身作饵,诱使敌人前来围攻的想法。她的对头经常设下陷阱,却不知她本人就是陷阱。 现在他们大多知道,她刀法直追苏梦枕,为京城里难得一见的用刀高手。但是,等她独自晃来逛去,说不定就有人耐不住性子,审视错了时势,学龙八太爷那样,冲上来争抢功劳。 倘若詹别野雷厉风行,发觉她淹留于附近,迅速发动针对她的“艾滋计划”之类,那就再好不过了。 她心里微觉失望,是因为赵佶沉溺于神仙梦,根本不愿关注充满了麻烦与苦难的现实。单就这次见面而言,她倒没什么不满。 首先,她见到了沉寂已久的黑光上人,进行过亲密接触。其次,她用仙丹为借口,含糊其辞,给赵佶留下一个有微小可能成真的许诺。 赵佶身边,众多活神仙、活佛都喜欢这么做,就像用胡萝卜吊着驴子的胃口。如今她作出相同的事情,却不觉得自豪。事实上,她和他们究竟不同。她甚至算不上欺君,因为她修习的本来就是道门武学,对天人合一的理解实践,亦远胜詹别野等人。 别野别墅种满花木,设有流泉飞瀑、清溪深潭,以及两个种满菱角芰荷的湖泊,专供夏日泛舟游玩。这些水自然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是由开封运河分流进来,贯穿整座园林。 苏夜循着水声,缓步走向运河水渠。在汴梁地图上,这一带名叫桃叶渡。由于官府征收土地建造西苑,建成后游人纷纷远离此地,担心冲撞官兵,反倒让这里变成了清幽宁静的去处。 不过,如果她沿相反方向行走,将走进数条繁华兴旺的街道。那些街道两边,尽是满当当的商铺酒楼,可这些店面的主人大多愁容满面,完全不像赚到钱的模样。 他们住在那儿,蔡京也住在那儿。他移居此地后,反其道而行之,不准百姓搬迁,因为他想在家宅四周保留街市,塑造他乐善好施,惜弱怜贫的假象,且对风水很有好处。 店主脸上愁容,正是来自蔡府额外征收的税赋。蔡府中人说自己负责保护街坊邻居,维护买卖秩序,当然应该收点钱。这里收一点,那里收一点,渐渐让人不堪重负,笑都笑不出来。 苏夜望见运河河面时,那些街市喧嚣仿佛被风吹散的轻烟,裹在水声里,慢慢远去了。河面波光粼粼,沐浴在斑斓霞光中,幻出人眼辨认不清的颜色。河上偶尔有船只驶过,漾开一溜清波,以快慢不同的速度,驶往截然相反的目的地。 开封府运河其实就是汴河,纵贯都城南北。河岸两畔,有些地方是游人如织的美景,有些地方是富贵宅院,如同把庄园买在苏州运河旁的朱勔兄弟。她愿意的话,可以通过水路,从城内回到天泉山下的天泉湖,再由湖边登山。 她之所以来这边转悠,只因喜爱水色天光,同时想找个清静的地方,思考十二连环坞即将承受的打击。 出乎意料的是,她深吸一口水意十足的清冷空气,气息尚未吐出,耳边忽然听见远处传来杂音。那声音不断朝她这里移动,听上去十分熟悉,是她经常听到的,江湖中人动手时发出的吵闹叫嚷声。 她遥望如万顷碎金的河面,好像怕惊扰了波光桨影似的,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 京城乃藏龙卧虎之地,扔出一块石头,能砸中三个朝廷命官。每时每刻,都可能发生牵涉天下苍生的大事。她不知道则已,一旦发现有人过招动手,势必得过去看看。 声音直冲别野别墅而来,和她走的恰好是一条线。她心下愈发狐疑,蓦地展开身法,疾掠向前,转眼掠过百丈距离,来到大路尽头。 这条路通往东西两侧,声音在西面。她向西一绕,刚转过街角,马上看见了四个狼狈万状的人。四人里面,两男两女,居然都是她认识的熟人。 苏夜现身时,那边的张炭恰好四处张望,一眼看见了她,一张黑脸登时激动万分,叫道:“苏姑娘,救命啊!” 他半拖半扶着唐宝牛,行动倒也够快。他身边,温柔一手持刀,一手抱着另外一个女子,拖拖拽拽地向这边奔来。那女子腰肢纤细,不足一握,脸庞美艳如花,带着一种幽灵般的飘渺之气,竟是朱小腰。 张炭一喊,温柔跟着看了过来,大喜道:“二师姊,你快来帮忙!” 苏夜倏行倏止,伫立于街口,诧异地望着他们。这一瞬间,她变成了看图说话的小学生,将东西南北前后左右的景象一览无遗,却编不出一个合理的故事。以她的头脑经验,居然想不出温柔为何在这里出没,又怎会遇上了朱小腰。 她扫了他们一眼,仅仅一眼,目光随即掠向天空。落日余晖下,黑瓦砌成的屋脊上,赫然站着个高高瘦瘦,背后负着一个包袱的灰衣人。 第二百九十六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温壬平在京城期间,一直住在温家地产,并未独立置办房屋,因为他足迹遍及大江南北,不会长期留在某个地方。他所住的院子离运河很近,位于别野别墅的相反方向,比不得别墅周边的繁华热闹,风景却很好。 十二连环坞帮众只知总管出行,不知她车上还有龙王。苏夜不喜欢天下第七故作神秘,可江湖最神秘的人物正是她自己。 两年当中,分舵中的人一提起龙王,总是满脸茫然,感叹她保密工作做的好。他们能确定龙王人在开封府,偏生说不出她到底在哪里。 譬如这一次,外人仅仅看到了登车的沈落雁。苏夜像个隐形人,神出鬼没,幽灵一样坐在车里,却无人得知。假如敌人发觉总管车仗,前来偷袭,将会得到令人魂飞魄散的后果。 所有总管的马车都是同一规格,同一款式。从外表看,这些马车只是格外宽敞而已,并无太多特别的地方。但车帘向里的一侧,用金线绣着云中飞龙。每当车帘撩起,外面的人便可看见这条金龙,从而意识到车主的身份。 马车外面,除了一名驾车的车夫,前后还各跟随着八名骑士,均为十二连环坞的精锐。这样的阵仗,无法与苏梦枕、方应看等人相提并论,不过走在大街上,也足够震慑宵小之辈,让他们退避三舍了。 苏夜愿意的话,可以躺在车里。她却不乐意扮出弱不禁风的模样,始终端端正正坐着,出神地盯着帘子。 如今天气渐冷,窗帘换成了厚实的锦缎,内侧用碎珠串成的珠链装饰,遮挡住大部分光线。她往外看的时候,通常只能看到朦朦胧胧的轮廓。 马车穿行于大街小巷,帘上光影斑驳,忽明忽暗,有着别样韵味。 她觉得,自己接近温壬平住处,等同于逐步接近数十年前的往事。那时候她尚未出生,江湖倒还是那个江湖。过往恩怨似乎已经结束,其实余波未平。时至今日,一部分成名高人仍十分活跃,将往事延续下去,带来极其深远的影响。 那些前辈里面,诸如苏遮幕、班搬办、雷震雷等人早已销声匿迹,有的死了,有的失踪多年,不复过往盛名。雷损留在台前,孜孜不倦维持六分半堂的霸主地位。他身上一定隐藏着不少秘密,否则他何必花那么大力气,把自己的过往经历深深遮盖起来? 苏夜追思旧日时光时,有种抚今忆昔的沧桑感觉。岁月流逝,永不休止,如江水般奔流不息。然而,江湖中人好像只有名字变了,性格和举动都毫无变化。 追名逐利的人继续追逐,淡泊名利的继续淡泊。每年都涌出新一代的少年人,绝大部分消失在无数血腥争斗当中,等消耗的差不多了,就再补充一批。 不知要等多少年后,她和苏梦枕才会成为江湖往事,被后辈不停回忆? 树影映在帘子上,仿佛暗色斑纹。苏夜最后看了一眼,收回目光,漫不经心地问道:“你到我这里已有一段日子。有何感想?” 沈落雁模样半点没变,一双美目顾盼生辉,犹如两枚纯黑宝石,充满了年轻女子特有的活力。她摆弄着一柄装饰用的玉如意,笑道:“你这是问我,还是印证你过去的说法?” 苏夜咦的一声,却见她莞尔一笑,解释道:“我很喜欢这里。你说的不错,这地方让我想起隋室末年,表面风平浪静,但水面之下,无时无刻不在发生大大小小的冲突。杨广当政时,中原腹地冲突不断,塞外还有异族虎视眈眈。赵佶治下,何尝不是如此?” 苏夜笑道:“我不是问这个,这还需要问吗?我想知道的,是你平时感觉怎样?你本是寇仲的军师之一,有权指挥千军万马,现在没有军马给你,你是否觉得无聊?” 沈落雁摇头道:“这倒没有,我仍然给你同一个答案。当年你说过的话,正一句句变为现实。程大总管看似十分称职,其实是女中君子。要她去对付那些杀人凶犯,奸诈权臣,实在难为了她。她曾说大娘来了,她松了好大一口气,我来了,她肩上重担又轻了一半。” 她顿了一下,忽地又一笑,抿嘴道:“你师姐说,不论总管人数怎样变化,她永远忙得很。你若方便,不妨像带我那样,再带个精通施药用毒的人回来,给她添个臂助。” 沈落雁智计过人,遇事常以军师的眼光看待,角度相当特别,而且一向实话实说。她说喜欢,那就是真的喜欢,说程英感觉轻松,也是当真轻松。 苏夜正在思索程灵素所言是真是假,沈落雁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笑道:“你送朱姑娘回来后,这是我第一次出门。说来奇怪,我总觉得心神不宁,直觉路上会出事。” 苏夜笑道:“拖到这时才出事,我已经谢天谢地了。托你吉言,希望对方尽早动手,别再拖延下去。” 沈落雁道:“我们从来都是严加防范,不给外人动手偷袭的机会。他们好不容易碰上一次,岂会轻易放过?” 苏夜颔首道:“这正是我吩咐走小路的原因,为他们提供方便。人人都像天下第七那样谨慎,就轮到我头痛了。” 五湖龙王究竟在不在京城,究竟何时返回江南,何时回来,乃是京城各大势力永恒的疑问。倘若他们去问十二连环坞的子弟,得到的答案永远是“龙王他老人家就在开封府”。 可是,龙王暗中另有身份,已是大多数人的共识。他显然不可能每天脸上蒙着黑布,坐在分舵静室里无所事事。他们不得不怀疑,他日常在做什么,是否正用其他身份,筹划与自己息息相关的阴谋? 众人心头阴云盘旋不去,只好盯住同在开封的几位总管。上一次,相府派人骚扰陆无双,意在试探十二连环坞的应变、行动、处理意外能力,结果损兵折将,两处都被人打的灰头土脸。五湖龙王全程未出面,已使傅宗书脸上无光。 龙八想勇争第一,当街拦住苏梦枕的师妹,别人就敢有样学样。最近一个月,京城意外死亡事件呈直线下降,可见天下第七如苏夜所料,逐渐收手,不愿继续吸引别人的注意力。 但是,沈落雁车驾驶离十二连环坞势力范围。官府眼线把消息传递回去后,相府、太师府的人能不能沉得住气,得看个人的为人秉性。 两人用聚音成线的功夫谈话,以免谈话内容落进他人耳中。车前车后十六名骑士,至今不知龙王正在车里,仍以为沈落雁一人乘坐。他们尚且不知,外人自不用说。 车夫全程精神抖擞,时而呼喝两声,指挥拉车的马匹转到他想要的方向。那两匹马亦是精心挑选出来的,毛发铮亮,耐力悠长。它们小步奔跑,速度并不慢,没过多久,马车离开大街,抄近路进入一片林子。 这原是片桃花林,到了初春时节,桃花盛放,远看如一团团粉雾红霞,芳草落英交相辉映,美不胜收。林中清溪蜿蜒而过,溪上架桥,溪畔种柳,亦为赏景胜地。 苏夜静静听着溪水流淌,心想再过一个月,开封降下大雪,溪中清流将被完全冻住,要等春暖花开时,才能再次听到这种声音。 沈落雁听力亦是上佳,察觉不远处的溪流,随手撩开珠帘,挑起外面那层锦缎帘子,朝车窗外看了一眼。 桃树比不得松柏之属,于深秋落叶,于冬日枯枝,剩下光秃秃一大片树干树枝,毫无观赏价值。由于天气寒冷,青石路面微微泛白,透出些许凄凉意味,让人看了心里发冷。 与此同时,周围几十丈方圆不见人影,寂静空旷到了极点。这无疑证明,文人墨客都是势利眼,只喜欢春、夏、秋三个季节的风景,等到冬天叶凋树秃之时,就抛弃了这片树林,让它孤零零地享受严冬寒意。 沈落雁认出这些是桃树,忍不住点评道:“我们来的不巧。如果春天过来这边,定然是满眼浓粉嫣红。” 苏夜淡淡一笑,平静地道:“若想看花,数城外最好。京城之内土地贵重,也就运河两边有这么几片树林。” 她们往窗外看的时候,依然凝聚内力,将声音直接送进对方耳朵。车外马蹄笃笃作响,带出一股难言的韵律感。马蹄声和溪水流淌声,既毫无关联,又相映成趣。车外的人照旧一无所知,全然没意识到沈总管正在和人说话。 马匹四蹄踏上桥面,使车身微微后倾。沈落雁觉得无趣,重新放下帘子,回身坐好,心里却突地一下,掠过一阵浓厚的不祥感觉。 她抬头望向苏夜,恰见苏夜脸上笑容加深,无声无息地向她说了两个字。 那两个字是——“小心”。 两人先前谈论对手,笑谑成分大于认真。苏夜的确有意诱敌,但自觉概率为百分之五十,可能性并不算高。傅宗书等人既可能因为最近屡屡失败,因怒意而失去理智,赶紧找十二连环坞出气,也有可能败而不馁,老谋深算,准备先摸透对方底细再做打算。 因此,马车一进这片很适合伏击的桃林,苏夜便暗自运功,感应林中的可疑人物。她发现陌生的心跳时,顿时感到十分满意,绝对没有一点惊讶。 她说“小心”的同一时间,桥底蓦然伸出了一只手。这只手一伸出来,立刻打出三枚形状很奇怪的暗器。 暗器外形像棋子,边缘却闪着寒光,飞旋激射而出,凌空划出三条发亮的银光。银光穿过石桥护栏的空隙,射透马车厚实、沉重、坚硬的木板,倏然而没。 手的主人不肯露头,那只手也瞬间缩回桥底。可是,三枚暗器就此音讯杳然,并没像他想象中那样,拐四个弯,产生六种变化,带着血肉,飞出马车的另一侧板壁。 暗器旋入马车,马车后面陡然出现了一柄剑,一柄灿然生光的宝剑。 剑鞘挂在主人腰间,雕龙漆风,上面镶嵌了十三粒明珠。剑锷精美如艺术品,嵌着宝钻和墨玉。剑锋闪烁金光,如同由黄金制成,几乎能闪瞎人的眼睛。 这把剑华丽炫目,使出的剑法却又狠又厉,神勇绝伦。握剑人披发、戴花、长袍、古袖,从什么都没有的地方滑了出来,脸上兀自噙着冷笑。 第二百九十七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长剑去势好快,转眼刺进马队末尾一名骑士的胸膛,鲜血飞溅而出,溅上泛白的桥面,也溅进了旁边马匹的皮毛。 马匹受惊,不住摇头摆尾,连声长嘶。幸亏它们经过针对性训练,遇险时仅是嘶鸣示警,并未奋蹄疾奔。何况,这座石桥宽度有限,它们挤在桥上,想逃也逃不出去,一时之间转动不灵,像是卡在了那里,焦躁不安地摩擦冲撞。 那名剑手一击毙命,旋即抽回长剑,手腕一振,剑光射向左侧敌人。剑招凌厉狠辣,和他本人一样冷酷,并透出拼命的架势。 这人持剑撞进马队,桥下再度打出两批暗器。 第一批共有五枚,都是内部中空、滴溜溜乱转的铁蒺藜,预计于射入马车后爆开。第二批形状狭长,竟是三枚竹简。不过,普通竹简都用牛皮细绳串在一起,作为记录文字的工具。这三枚头尾均磨的尖亮,激射时忽快忽慢,令人难以防范。 但是,最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两批暗器的命运,与首次打出的三只棋子完全相同。它们穿透木板,打进那辆宽大的马车,自此莫名其妙地消失了。铁蒺藜里面装有火药,火药似已失效,全程无声无息。别说爆炸,甚至没有击中人-体时的细微声响。 桥下的人心中一惊,不及多想,耳边听到一声尖锐至极的呼啸。他对暗器绝不陌生,一听这声尖啸,立即猜出是利器破空声。 他双眼无法透视青石,看不到桥上发生的事情,只能暗自猜测,想不出上面怎么回事。 此人仅靠听力,终究错判了形势。那声尖响并非发自一枚暗器,而是整整九枚。棋子、铁蒺藜、竹简于同一时间,从马车后部飞出,速度快的出奇。它们形状各异,大小不同,却齐头并进,速度一模一样,连成一条直线,射向手握金剑的剑手。 那人在片刻间杀死一人,杀伤一人。对他而言,杀人比杀鸡更加容易。就在刺出第三剑时,他脸色蓦地变了,冷笑亦扭曲成滑稽至极的表情。 他身子向下重重一沉,间不容发地躲过那九枚暗器。飞旋的棋子割断了他一小半头发,只见空中发丝乱飞,和主人一样狼狈。 马车始终未停。车前八名骑士催动坐骑,向着石桥另一端疾冲,意欲给马车留出空间。可是,他们还没走出几步,突然齐齐勒住缰绳,发现前方出现了两个素未谋面的人。 这两人身量高大,面容粗犷彪悍,给人威武雄壮的感觉。左边那人腰间悬挂金鞭,右边那个一手拿金鞭,一手拿蟒鞭。他们神色严厉,凛凛生威,站在赏桃花用的小径上,活像两个从天而降的门神。 他们正是“大阖神君”司马废,“开阖神君”司空残废。 两人在破板门一役后,始终心惊胆战,不愿当众露面,此刻却在这片桃林里出现。他们站着,差不多与坐在马上的人齐平,外加脸上无所畏惧的表情,气势十分惊人。 他们失去多年相伴的“大开神君”司空残,实力、精神两方面,均承受着极其沉重的打击。他们回到龙八太爷那里,对龙八的辱骂置若罔闻,低头喏喏称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们的信心已经被姓苏的王八蛋和姓苏的小王八蛋摧毁。 如果他们恢复不了,那么从此以后,只能欺负蔡追猫那种弱者,再也不敢挑战高手。 因此,龙八太爷安排他们参加这次行动,要他们杀死十二连环坞的总管。如果此番功成,司马废与司空残废将重拾信心,变回以前的三神君。 龙八的“三征”已变成了“二征”,真的不想看着幸存的两人再变成废物。 他脾气急躁,心胸狭窄,见高官如同见到亲生爹娘,但这并不表示他做事之前完全不加思索。司马、司空并非独力承担任务,他们有帮手,而且是武功非凡、地位在他们之上的高手。 藏身桥底发射暗器的,是鲁书一。位于桥后袭击护车骑士的,是燕诗二。他们与顾铁三、赵画四兄弟齐心,共同担任蔡京的“四大护卫”。但不久前,顾铁三与赵画四不幸战死,令剩下的两人既怒又惊,担心遭受师父元十三限的追究。这段时间以来,他们活得颇为忐忑不安。 六人的“*青龙乾坤大阵”,本应具有奇效,专门克制诸葛小花的盖世神功。元十三限特意培养他们,正是为了战胜诸葛神侯。如今元十三限尚未出山,他们已经六去其二,令他的梦想化为泡影。元十三限若不怪罪,才叫奇怪。 鲁、燕两人多次商量,仍不知如何交待,只好先等叶棋五和齐文六赶来京城。 更糟糕的是,蔡京见四大护卫死了两人,似乎很不高兴。他重视他们,是因为他们有用,而且从未令他失望。等他们没用的时候,这些厚待亦会随风而逝。这一次,他不惜冒上再失两名强将的风险,命他们去围攻总管马车,既像给他们立功的机会,又像考验他们的本事。 幸好他安排的十分周全,不仅同意傅宗书出动两大神君,还派人联络六分半堂。他希望六分半堂当机立断,要么选择金风细雨楼,要么选择十二连环坞。无论选择哪一方为对手,都必须向他展示足够的能力。 否则,朝廷为何非得支持他们,为何不坐山观虎斗,等着他们渐渐被另外两方势力打压? 雷损怎么想,*青龙自然不知道。他们只知道,他向蔡京作出许诺,同意转移目标,也会在命令到来之时,继续与太师府合作。 他送来的帮手绝非敷衍了事,而是六分半堂非常看重的人物——邓苍生、任鬼神。 苏夜曾说,她一旦在京中招兵买马,立刻会收到敌人派来的奸细。事实正是如此。沈落雁吩咐准备马车,与其他总管交谈,期间难免泄露风声。太师府得到消息,赶紧安排人手,在半路等着伏击。 由于桃花林僻静清幽,最适合埋伏,他们便选择这里。结果,马车当真走上小路,不愿意沿大道绕远圈行,令伏击者兴奋不已。 可惜,内奸根本不知道,他送出的消息本是人家故意让他听到的。他天真的像个初生婴儿,对龙王的打算一无所知,还以为总管做事粗疏,如今终于到了付出代价的时候。 自古以来,风险与机遇并存,但他们得到的只是风险。机遇也许存在,却大大超出了他们的能力范围。 苏夜接下九枚暗器,以柔劲阻止火药爆炸,然后把它们当成自己的所有物,轻轻松松射向后方。鲁书一在下方听着,兀自不知那是自家暗器。 与此同时,沈落雁出声叫道:“散开,勿要挤在车子旁边!如果不行,可以跳进水中!” 马队遇上敌人,她居然要护卫散开,乃是大违常理之事。但那十六名骑士习惯服从命令,一听总管呼喝,立刻眼观六路,寻找离开原地的出路。 其中六七人,毫不犹豫遵照沈落雁吩咐,纵马踏入小溪。他们□□坐骑早就躁动不安,纵使看到溪水奔流,也不知害怕,不顾一切地想离开刀光剑影,纷纷按照主人命令,跳过护栏,跃进溪水之中。 桥底不止鲁书一自己,桥底共有三个人。 他们的目标本就是沈落雁,无心追杀不重要的旁人。骑士离开石桥,一时人喊马嘶,热闹的异乎寻常。石桥下方,却幽灵似的翻上了两个蒙面人。 一人个子较高,身穿长衫,作书生打扮;一人个头与常人无异,鞋袜整洁,好像很注意修饰。两人脸上蒙着厚厚的粗布,露出锐利明亮的眼睛,一上来,双掌立刻拍向马车侧壁。 这辆马车共有三个窗口,分别位于两侧和后壁。苏夜掷出暗器,阻拦燕诗二,用的是后方车窗。这两人则是一人负责一个侧窗,打算堵住所有逃生之路。 他们赤手空拳,一对手掌就是武器,出招时五指并拢,锐不可当。邓苍生爱用指尖,任鬼神擅用掌侧,分别叫做“苍生刺”、“鬼神劈”。 邓苍生运气不好,选中了苏夜坐着的这一边。他手掌前推,将全身功力凝聚于指尖,破铁壁如破豆腐。任鬼神和他隔车相对,挥掌下劈,一掌劈在窗沿上。 他掌力刚猛雄浑,当场劈碎木板,还顺带着撕碎了锦缎窗帘。珠帘寸寸断绝,米粒大小的碎珠闪着宝光,落在马车地板上,悉悉索索声不绝于耳。窗口内侧,蓦地现出一点金光。 金光来自一支赤金簪子。金簪一端镶嵌指肚大小的明珠,光泽柔和悦目;另一端如同鲁书一的三枚竹简,磨的又尖又利。它乍然闪现,如同一道金色闪电,直刺任鬼神掌心。 这一刺角度刁钻,寒气森然,功力极为精纯。任鬼神心下骇然,急忙抽手,顺势向上一翻,落在马车顶部,又是一掌拍下。 他们两个练的内功是“混元一气神功”,多年以来纵横江湖,全靠这门强横霸道的功夫。他手掌拍中马车,登时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就像马车上空陡然响了一声惊雷。他不信一掌过后,沈落雁仍能安坐车中,拒绝出来。 可是,这声巨响里面,混杂了邓苍生的喊叫。 邓苍生运起“苍生刺”,右手点向前方,钉子般钉进那个平凡无奇的窗洞。手掌刺透窗帘,刺进马车,然后刺进了一股空虚的寒意当中。 他并未感觉到任何力量,只觉空气突然寒冷如冰,裹住了他的手。他这只引以为傲的右手,不能前进一毫,也不能后退一厘,仿佛冻进了一座冰山,动弹不得。 这是他平生未见的怪事,也令他毛骨悚然。他极力运功后拉,奈何无济于事。须臾间,手上传来钻心刺骨的剧痛。 皮肤、肌肉、骨骼、血管和神经,无一不在痉挛抽动。他觉得那不是寒冷,而是灼热。有人在车里拿着一块烙铁,把他的右手从外而内烫了一遍。 他奋力相抗,方察觉手指与手掌的轮廓。到了这时,他终于意识到,抓住他的东西竟是一只戴着手套的人手。但那只手坚硬如铁,纹丝不动,还一分分加重力道。任鬼神恍若神魔,豪情万丈地掌击马车时,他正在竭尽全力挣扎。 挣扎同时,他发出了一声惨绝人寰的喊叫。他看见马车车顶轰然碎裂,一道游龙似的黑光浮现眼前。 第三百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鲁书一无法动弹,只能转动眼珠。眼珠向左一转,看见残破的板壁上,抹着一泼鲜血。他昏昏沉沉,脑子不怎么好用,看了好几次才想明白,这是邓苍生断指时流出的血。眼珠再向右一转,却看见女子的罗裙与绣鞋。 沈落雁在他身边挪动,蹙眉看着他,好像在看一件惹人厌烦的东西。 他想转动脑筋,可惜转不起来。马车外面,马蹄踏水声、众人发出的呼喝声已渐渐消失,溪水仍在流淌。这场战斗结束得很快,桥上与水中各留一具尸首。几个人遵照沈落雁的吩咐,正从小溪里打捞司马废。 他真的没想到,这场伏击的结局竟如此惨重。他不像两神君那样气馁,但此刻落入敌手,心情仍颇不平静。他胸腔左边,心脏咚咚跳个不停。同时,他听五湖龙王冷冷道:“去什么?马车已经变成了敞篷车,拉到人家门前,岂不可笑?回去吧。” 即使伏击失败,取胜一方亦不宜久留。再过一段时间,六扇门中的人就会赶来收拾残局,并发觉仰卧车中的鲁书一。到那时候,任谁都难以交代。假如他们开口要人,苏夜公然拒绝,就是当众不给开封府颜面。 她不认为他们胆敢纠缠不休,但不愿陷入毫无意义的交涉中,才说尽快返回。 鲁书一竭力睁大眼睛,忽地发现头顶飘来一片黑影。五湖龙王俯身看了看他,斗笠上缝着的黑布自然垂落,将她长相遮的严严实实。 布工织布时,线与线之间肯定会留出微小的孔洞,并非铁板那样结结实实的一大块。这种孔洞已经足够了,可以让苏夜在它后面正常视物。鲁书一不明就里,盯着垂下的黑布,心想他怎能看清东西。 一瞥之后,五湖龙王立即直起身体,转身走向马车出口。马车内部十分宽敞,鲁书一隐约觉得,旁边再躺几个人也没问题。他心脏鼓噪不止,蓦地脖颈处再度一紧,被人向上拉起,轻轻松松地抛出车外。 这辆车不敷使用,仍要被拉回十二连环坞分舵,或维修,或拆分扔掉。他身不由己,先是摔落在地,一张脸深深埋在冰冷的泥土中。然后,有人跳下马背,把他提到马上。这匹马悠悠迈步,走向离开桃花林的方向。 他的双眼不受拘束,可以随便睁开闭合,眼前却是一黑,心知至今无人前来援救,自己将成为龙王的阶下囚。 他所预想的结局,绝不是这个样子。沈落雁的确在这俩车里,但旁边多了一个人,一个有资格与元十三限相提并论的人。他们的失败,就从他发射暗器袭击马车开始。 鲁书一怎么想,苏夜并不关心。她之所以抓他的活口,原因其实很简单。 她认识司马废、司空残废两人,知道他们是龙八太爷招收来的手下。邓苍生与任鬼神两名难兄难弟,亦是她逐渐熟悉的角色。 他们本是道上的出名杀手,不知从何时起,加入了人才凋零的迷天盟,又不知在什么时候,被雷损暗中收买。她也很清楚,他们现在是六分半堂的堂主,身上已无太多值得发掘的秘密。 鲁书一、燕诗二则不同。她没见过他们,不认识他们,而他们武功出众,尚在四名同伴之上,令她心生好奇。燕诗二杀了人,所以她杀了他,留下鲁书一。鲁书一自以为悄悄挪动至石桥边缘,飞扑溪畔就可以逃过一劫,实在把事情想的太容易了。 回去的路上,为避免捕快、衙役查问,他们一直选择僻静小路,并未现身于繁华长街。苏夜早就做好准备,一等遇上麻烦,她就抓起俘虏,直奔分舵,绝不给外人干涉的机会。 幸好一路平安无事,她精心准备的狂奔计划亦未用上。到了分舵大门处,沈落雁去处理马车及死伤者,她独自拎着鲁书一,缓步走进后院的一座小楼。 鲁书一满心忐忑,满腹疑问,等了许久,苏夜也没有解开他穴道的意思。此时,他进了十二连环坞的势力范围,心中绝望之意更浓,反而破罐子破摔,心想龙王花了不少力气,特意带他回来,应不至于一刀杀了他。 但是,他久居太师府,马上想起任劳、任怨等人的手段,一时间把自己吓的脊背发麻,生怕对方帮派里,也有这一类人物。 小楼外表古朴低调,内里雅洁精致,陈设当中,不乏昂贵之物。可见传闻里五湖龙王家资巨万,豪富过人,并非只是传言。奇怪的是,楼上楼下空无一人,好像这小楼是后院的摆设,平时根本用不着一样。 他眼睛转的都快酸了,忽觉后背与屁股齐齐一硬,坐到了一张高大的木椅中。五湖龙王似乎很有耐心,放下他之后,特意伸手摆弄他的肩背与四肢,让他像正常人一样坐着,眼睁睁看着对面的座椅。 他当然不知道,就像神侯府中,每位徒弟都有各自的住处,十二连环坞的总管也是各居一楼。小楼空空荡荡,缺乏有人长期居住的气息,自然是预定划给苏夜的那一座。他不明就里,只会觉得奇怪。 这时候,房门突然开了。一位高贵艳丽,体态优雅端庄的女人,静悄悄走进房间,站到五湖龙王身后,微笑着望向他。 进门之初,鲁书一处境犹如困在笼中的动物,屡屡被人围观。他心情糟糕至极,甚至忘了趁此机会,仔细看看那几位艳名动京城的总管。公孙大娘方才不在,这时匆忙过来,给他留下的印象最深亦最清楚。 他双眼一眨不眨,死死瞪着苏夜。苏夜正好无人可瞪,也默不作声地看着他。房中寂静无声,良久,鲁书一脸色突然一变再变,本来微微泛白,蓦地涌上一阵不健康的血色,血色退去后,透出一股死气沉沉的青灰色。 他的眼睛是全身唯一能动弹的东西,现在多了一样。他的嘴忽然张开,一张就吐出一口鲜血。鲜血喷在地上,他的人也萎靡不振。 “不要这么做,这样很不明智,”苏夜微觉讶异,向他淡淡道,“我见过很多种武功,懂得很多封穴、封脉的手法。” 她的声音仍是老年人的嗓音,语气平静从容,仿佛在吩咐自己的晚辈,“你内功练的不到家,单凭自己,解不开我封的血脉。你强行运气冲脉,只会经脉爆裂,真气逆流而死。那种死法,好像还不如活活饿死。” 公孙大娘娇笑道:“我倒觉得这么死更痛快。” 苏夜摇摇头,退后几步,坐到鲁书一对面。公孙大娘说是过来看俘虏,看完了却不急着走,也退了几步,坐在另外一把椅子上。 苏夜静默片刻,右手向上一抬,一颗闪着白光的东西自她袖里射出,击中鲁书一腹部的四满穴,竟是燕诗二剑柄嵌着的珍珠。 四满穴上有膻中,下有气海,是个不怎么受重视的穴位。但她气劲一到,效果灵验如神,鲁书一腰腹、胸口、肩膀、双腿按次恢复,身体重新获得活动的能力。 脉穴一解,他喘了一大口气,抢在苏夜前面开口。他问:“你抓我干什么?” 这句话极具杀伤力。一瞬间,他变成了审讯室里的小偷,苏夜变成了小偷对桌的警察。她忍不住笑了笑,平静地道:“问得好。” 鲁书一狐疑道:“好在哪里?” 他毫无反抗能力,仍有问有答,面无惧色,怎样都算是个人物。至于这副模样是装出来的,还是发自真心,倒是不怎么重要。 苏夜笑道:“因为你问倒我了。我把你扔进马车时,根本没有多想,现在仔细想一想,觉得把你弄到我这里,似乎不是个好主意。” 鲁书一不由舒了口气,附和道:“我也这么认为。” 公孙大娘目光流转,眼神变的意味深长。她含笑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天真的小孩子,既因他而愉快,又不会把他当真。 鲁书一还在疑惑,便听苏夜道:“所以,你是谁?你姓什么,叫什么?你在蔡京身边担当何职?你有什么用处?” 这串连珠炮般的问题,令鲁书一愕然无语。他尚未想好如何应对,苏夜已经追加一句,道:“你答不出来,或者没有任何用处,我就马上杀了你,免得你的师兄弟、亲朋好友、上司下属前来相救,给我惹出更多麻烦。” 她每说一个字,都运足了功力。邓苍生那时听到的,是犹如九天惊雷的隆隆轰鸣声,鲁书一也一样。他心惊不已,一呼一吸间,只觉劲风扑脸而来,割面如刀,冲的他呼吸不畅,好像有人把一块沉重的大石压在了他脸上。 黑光剧盛,寒风四起。鲁书一出于本能,想双手按住木椅扶手,借势跃起。可他屁股未离座椅,颈中倏地一凉,夜刀贴上他脖子,稍稍用力下压。 刀锋下面登时出现一道血口,鲜血从中涌出。与此同时,鲁书一大叫道:“等等!” 面对死亡的威胁,他终于退让了一步。苏夜要杀他,原本不必砍中他脖子。她这么做,只是给他施加心理压力,所以鲁书一叫喊出声,颈上冰寒立刻退走,那股无形无质的重压亦消失无踪。 他长吁出一口气,却见五湖龙王已坐回原处,悠然自得地说:“你只有一次机会。如果你说谎,被我看出来,那……” 她并没把话说完,反而更具威胁力。鲁书一按着那道伤口,略一犹豫,仍尽可能地沉稳以对,问道:“我把知道的事都告诉你,你会放我走?” 公孙大娘好像觉得他很有意思,掩口笑道:“你习惯和对手讨价还价,还是欺负龙王脾气好?” 五湖龙王脾气确实不坏,至少她肯给人说话的机会。但在鲁书一耳中,这句话怎么听,怎么不对味。他毕竟是元十三限的徒弟,再度鼓足勇气,冷冷道:“都不是。” 苏夜笑了几声,淡然道:“你以为自己可以说不?” 鲁书一道:“我知道你的为人。对手说出你需要的秘密,你就让他们离开,因为你这么做,别人认为你说话算话,更乐意用机密换取性命,而非顽抗到底。” 苏夜笑道:“这话是不错,却因人而异。你先回答我的话,你究竟是谁?” 鲁书一一时冲动,想说自己名叫“一书鲁”,究竟没敢引火烧身,咬牙道:“我是鲁书一,在师门里排行第一。你杀的那个人,是我师弟燕诗二。我们师兄弟六人,合称太师身边的四大护卫。” 苏夜大为惊奇,诧异道:“六人怎么合称四大?” 鲁书一不敢对她不客气,说起其他事情时,却是毫无顾忌。他哼了一声,道:“因为排名五六的叶师弟、齐师弟尚未进京。三师弟和四师弟死在金风细雨楼那姓苏的贱人手里,今日二师弟已经战死,四大护卫只剩我一个。” 第三百零一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窗外依然阳光明媚。 但是,阳光驱不走屋中的寒意。鲁书一说出“贱人”二字后,只觉浑身一寒,一股凉气自脊背窜上,提醒他赶紧住口。 于是他紧紧闭上嘴。公孙大娘却笑了起来,笑的很开心,也不知是为什么。 他偷偷看她一眼,赶紧收回目光,重新盯向五湖龙王的斗笠。这不是件愉快的工作,因为斗笠之下似乎没有人脸,只有深不见底的黑洞,让人看了,没来由地感到毛骨悚然。 公孙大娘笑声未绝,龙王却叹了口气,道:“四大护卫也好,六大护卫也罢。倘若太师身边,最得力的就是你这种人,倒省下我不少力气。” 她话中大有轻蔑之意,偏偏具有轻蔑的资格。鲁书一莫名其妙成了“这种人”,唯不敢计较,忍气吞声地道:“是吗。” 苏夜笑道:“我相信你是聪明人,不必多说废话。你们师兄弟武功不俗,请问出身于哪门哪派?师父是谁?” 鲁书一愿意说真话,一方面是性命要紧,一方面则因为,说真话是最好的选择。他本没多少秘密值得隐瞒,装出硬骨头的模样,将白白葬送一条命,身后还没人凭吊抚恤。如果他实话实说,反而可以仗着师门的名头,让五湖龙王有所顾忌。 因此,苏夜一问,他立刻毫不犹豫地回答,“家师元十三限。” 元十三限神隐已久,多年未踏足江湖。他生怕对方没听过这个名字,忍着背后疼痛,深吸着气,继续道:“他是诸葛神侯的师弟,大侠韦青青青的第四位徒弟。” 然而他根本不需要多说。元十三限的名字刚出口,苏夜就在面具后面挑了挑眉。她自然知道,许多出名的江湖人物,背后都有能吓煞人的后台,譬如王小石、温柔、张炭。但鲁书一等人竟是元十三限门下,她不能不吃这一惊。 她对元十三限了解不多,只知他与天衣居士、诸葛先生反目成仇,源自数十年前的旧怨。元十三限弟子投奔蔡京,显然是准备与神侯作对。 白楼中,元十三限名下一片空白,不见鲁书一及齐文六的名字。也许从消失的那一天起,他就憋足了怨气,蹲在某座山里□□徒儿,等时机到了,再出山吓破别人的胆。 鲁书一见她沉默不语,以为策略奏效,略微有些得意,面上神色随心情变化,少了几分颓丧,多了几分轻松。可他刚直起腰板,就听对面一声冷笑。 五湖龙王竟未大惊失色,仍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样子,冷冷道:“你们动手时,桃林里有人站着张望。那人身形高瘦,身着灰色长袍,见你们出师不利,居然转身就走,任凭你们落在我手里,那人是谁?” 鲁书一不同于奔走的司空残废,至此才反应过来,自己阵营中还有个天下第七。按照原计划,天下第七同样要参与伏击。形势吃紧时,他得出面相助;形势轻松,他才可以静静看着。但谁能想到,五湖龙王一现身,他身为蔡京最倚重的高手,跑得要多快有多快? 他想起这码事,心头顿时涌起怒意。苏夜不肯给他犹豫的时间,冷笑道:“你要说不知道?” 她声音逐渐低沉,声音带来的压力卷土重来。鲁书一刚刚供出元十三限,挣扎了三秒钟,决定继续卖掉弃己而逃的同伴。他苦笑几声,缓缓道:“那人?那人是天下第七……” 他说出天下第七的名字,证明他并未随意捏造姓名。公孙大娘望向苏夜,意思是“果然是他”。苏夜轻轻点头,笑道:“他姓天,名下第七?” 鲁书一道:“他姓文,名雪岸,也是……也是家师收的弟子。这人行踪隐蔽,耐心奇佳,做事小心谨慎,最怕别人打听到他的事情。就算我们,也不太了解他。师父平生所学的绝技,传给他的最多,我们一人只学到一项而已。” 天下第七若姓王、姓张、姓李,都算不上稀奇,可他偏生姓文。苏夜沉吟一阵,问道:“他和文张这人有没有关系?” 鲁书一愕然之情溢于言表,意外于她的记忆力,随即老实回答道:“他正是文张的儿子。江湖上那个“杀人王”文随汉,是他的大哥。我真的不清楚他的过往经历,只知他不得父亲喜爱,年轻时就离开了家门,独自闯荡。后来,文张被风雨楼那……” 他正准备口出恶言,直觉不对,硬生生改口道:“被那女子毒死。他心中怀恨,立誓报仇,自愿对付金风细雨楼,但几次出动均无功而返。太师不太高兴,让他暂时换个目标。他觉得十二连环坞亦是仇家,也就换了。” 戚少商逃亡期间,苏夜前去帮他解决麻烦,公孙大娘亦与她同行。事实上,在别人眼里,五湖龙王和苏夜这两个人,均和连云寨一事有关。鲁书一记得龙王就在现场,所以叙述的十分简单,希望她脑补剩余剧情。 公孙大娘银铃般的笑声再度响起。她仿佛不以为然,笑道:“这么说,我也是他仇家?” 鲁书一不想答,又不能不答,只好硬着头皮道:“是,但正主未死,他犯不着寻你晦气。” 公孙大娘转头去看苏夜,苏夜坐在那里,一动都没有动。她不动,只因她完全不在意。 文张临终前曾说,他的儿子文随汉、文雪岸会找她报仇,是以她初时惊讶,然后恍然大悟,心想难怪天下第七在闹市跟踪她,原来是想着复仇。 文张死后,文家自此失去顶梁柱,家势很快败落殆尽,不复以往风光。文随汉过惯了富贵公子的生活,耐不得清贫,遂做了收金买命的杀手。文雪岸则师从元十三限,后来一路摸到京城,跟随蔡京,对她的威胁恐怕远比文随汉为大。 她想着想着,忽然想起一个存疑许久的问题,狐疑道:“他自称天下第七,那么前面六人是谁?总不会是你们六个吧!” 鲁书一第二次被她当面鄙视,仍乖乖认了命,顺从地答道:“当然不是。” 他们四人常在蔡府行走,元十三限亦是如此,所以双方难免存在交集。文雪岸号称天下第七,只因他自视甚高。在政治方面,他以蔡京、梁师成、朱勔等人为今生目标。与此同时,他还选取六位武功最高的武林名宿,排在自己前面,希望有朝一日超越他们。 这六人的版本有过变化,起初是燕狂徒、李沉舟、朱顺水、萧秋水、方歌吟和诸葛小花,后来用关七取代燕狂徒,用查叫天取代李沉舟,用元十三限取代朱顺水。 六分半堂总堂主、金风细雨楼楼主、十二连环坞龙头老大,这三大霸主居然没有入选的资格,可见他眼光何等之高,又是何等自信。 只可惜,一个人目标如何,与他的实际能力毫无关联。天下第七见到五湖龙王,立刻潇洒地飘然而去,还算有情可原。他追踪苏夜时,仍然一退再退,不敢上前一对一地挑战,怎么看都不像天下第七位高手应有的样子。 苏夜听完鲁书一对文雪岸的介绍,觉得这是意外之喜,却没放过他,笑道:“关于这一位,最近我恰好得到一个消息,说他包袱里装着奇怪的东西。那东西像太阳般明亮,威力异常强悍,又是什么?” 鲁书一道:“那东西就叫‘千个太阳’,是师父独门秘传之一,我们无从得知。” 苏夜笑道:“令师规矩真多。” 她想从鲁书一口中,尽量多挖内-幕情报。但蔡京平时只把他们当成杀人的刀,从不与他们商量正事,一向都是他先作决策,再招来府中高手,吩咐他们如何做事。有些时候,他甚至不给具体计划,只给一个目标,让他们自行其是,考察他们的本领。 四大护卫四去其三,即使鲁书一平安返回,以后在蔡京心中的地位,可能也无法比得上从前。 但此时,他想不到以后,想不到从前,全心全意地关注眼下。他本是满腹诗书的人,如今满腹悲凉,恨不得长歌当哭,发泄心中郁积。他明明先卖师父,再卖同门,却无比委屈,仿佛受到了难以形容的迫害。 他悲凉不已之时,终于等到了期待已久的问题。 苏夜认为再问也是徒劳,遂把话题转到元十三限,问道:“令师人在哪里?” 鲁书一道:“他可能在任何地方,深山老林、山川湖海、甚至京城之中。他有事要办,自会来找我们。他要是没事,我们也不必惹他心烦。” 苏夜岂会不明白他的用意,嗤笑道:“他是诸葛正我的死敌,那么……你们自然是四大名捕的敌人?” 鲁书一迟疑片刻,毅然道:“是。” “你们与神侯府有深仇大恨,却还是自在门门人?” “是。” “元十三限武功天下第一,甚至胜过了诸葛正我?” “是。” “你有问必答,不惜说出元十三限仍然活着,准备惩忠除善的秘密,所以我不该杀你?” “……是。” “好,你说的对,我不杀你,”苏夜连听三个是字,忍不住微露笑容,“可你忘了,咱们双方敌对已久,你失手之前,正准备杀我的心腹。” 鲁书一猛咽一口口水,又想起任劳任怨手底的惨状。即使五湖龙王不用酷刑,只把他永远囚禁,也够他受的了。他好不容易捡回自己的声音,问:“你到底想怎么样。” 苏夜瞟他一眼,转向公孙大娘,莞尔一笑,“你把他送去神侯府,随便交给谁都行,就说他是自在门的垃圾,让诸葛正我看着办。” 第三百零四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如苏夜所说,赵佶并不真的笨,只是昏。 他登基时,也想大展雄风,好好做一番事业,整顿赵氏皇朝多年来的弱点与不足。可惜,他终究不适合做政治家。他是个艺术家,一个极易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艺术家。 他有想法,但想法常常是错的。他试图辨清忠奸贤愚,却总是倒在“万岁圣明”的呼声下。他甚至对蔡京的恶行知道的七七八八,只是君臣相得,狼狈为奸,从来不信蔡京有谋逆之心,一直任他在朝野中倒行逆施。 况且,蔡党根基已经深深扎下。即使赵佶忽然头脑清明,打算一扫颓风,也得谨慎行事,以免造成不可挽回的剧烈震荡。 他不仅易受欺骗,还颇为固执。他喜欢谁,谁便是好人,是卿家。龙八抢着告状,固然令人忧心,却决定不了她的生死。 以蔡京与傅宗书为例,可以看出赵佶的性格特色。当年民怨沸腾,朝中大臣纷纷上本弹劾,要求罢黜蔡京的相位。赵佶不得已而为之,换了一位新丞相,解除蔡京的实职,将太师封号赐给了他,作出他只拿俸禄不理朝政的假象。 这位新任丞相,便是傅宗书。 蔡、傅两人早就约好,关系绝不是一双两好,蜜里调油。在赵佶面前,傅宗书对蔡京不假辞色,时常指摘蔡京的不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而蔡京提及傅宗书,态度一模一样。 赵佶见状,心里自然十分高兴,认为两人均为忠良之臣。但他若仔细想想,就会发现那些被指摘出的短处,其实都无足轻重,无损大节,反而让人对他们生出亲切感觉。至于在府中蓄养死士,大肆收买江湖武人之类的大事,两人提都不会提。 这两人之外,还有大将军童贯。童贯亦摸清赵佶脾性,投其所好,最后当上了大将军。他出征之时,战绩其实乏善可陈,败时多,胜时少,并未给大宋带来什么好处,反而惹怒金辽西夏等周边诸国,间接导致边关战事频发,百姓苦不堪言。 可是,他能说善道,勾结权臣,每次都夸大自己的战绩,避而不谈率军搜刮,拥兵自肥的问题。倘若将士于战场拼杀,拼出战绩,他便添油加醋,将一分功劳说成十分,其中九分半属于他指挥有功。更有甚者,他利用手中军权,协助蔡京镇压不服他的忠义之士,借此获得蔡京的回报。 赵佶认为蔡京是贤臣,也会觉得童贯是悍将。他至今没能看出,他登位以来的举措伏祸千里,埋下十多年后,金国吞并长江以北,将宋室赶至江南的祸根。而他亲近和尚道士,追求炼丹飞升,又耗去了他的全部精力,使他无暇旁顾国事,悉数交给信任的臣子,终于无力回天。 苏夜进入汴梁内城,见到轩昂庄严的宫宇时,仍在想着这些事情。 宫中守卫森严,其中有不少大内高手,一部分听从诸葛神侯吩咐,一部分投靠米公公与方应看,另一部分贪图金银,暗中与蔡党勾结,把消息送出宫外。 她一进宫,立即感到此地气象万千,不同于外面的民宅。幸好她见过不少皇城,并未露怯,平静地跟着引路内监,从偏门小径,一路越过九重正殿,走进后宫。 王小石担忧赵佶一旦翻脸,她难以离开皇城,并非无稽之谈。不过,他将心比心,用自身的实力衡量苏夜,毕竟衡量错了。宫中人员不少,值得她留意的却寥寥无几。 她惊讶的是,赵佶居然很有信心,挥退身边服侍的宫娥太监,只留她一人,像是要和她私下说话。 一般来说,一个人和别人独自交谈,生怕泄密,是想做不可告人的事。苏夜听着米公公关门的声音,一度怀疑赵佶终于大彻大悟,察觉蔡党对朝廷无益,准备让她去刺杀蔡京。 暖阁中御香缭绕,仿佛桌椅都带上了香气。香炉为前朝古物,华贵精致,一看就知道价值千金。其他地方常用龙纹、凤纹、日月星辰的纹路装饰,描金嵌银,金银色泽并不过分,大多用于点缀,烘托此间主人不同于凡夫俗子的身份。 赵佶宽下外袍,躺在柔软的床榻上,头下垫着一个格外坚硬的枕头。他要苏夜给他推拿揉捏,苏夜就依言而行,按住他头颈处的穴道,有一下没一下地推着。 屋里有龙涎香味,也有茶香。赵佶吩咐她之前,曾大发慈悲,命她一起品茶,做派酷似方应看。她喝完茶,夸赞不愧为天家圣品,把茶杯放到一边,再也没碰第二口。 她费了许多心思,当然不想只做皇帝的御用按摩师。但赵佶不开口,她亦找不到话说,只好关注他日益稀疏的头发,和略微消瘦了一点的脸。 龙八既然告状,赵佶就不会毫无表示。他刻意沉默,意图弄出沉重严峻的气氛,让苏夜忐忑不安,过会儿有问必答,不敢说假话。 那时,龙八受傅宗书指使,把手下的大开大阖三神君当成苦主,控诉她无法无天。蔡京避嫌,全程一言不发,派傅宗书做另外一个证人,证实龙八说的确有此事。 赵佶听了,半信半疑,既不相信那神妃仙子般的女子会出手杀人,又觉得龙八不敢骗自己。他问身边近臣,结果米苍穹、方应看和一爷异口同声,均说不是苏夜的错,全因为丞相府中护卫仗势欺人,被她教训了一顿。他们怒下杀手,她尽力反抗,期间死伤难以避免,却非她好战嗜杀。 这正是赵佶最爱的戏码——以明君姿态善察独断,斥责哄骗天子的人,爱惜对他忠诚的人。他呵呵笑了几声,决定亲自问她,给他们一个交待,让那些人知道他绝不好骗。 但出言询问前,他内心早有定论,或者说,潜意识里早有偏见。苏夜容貌美不胜收,如同暖阁里的水仙、御花园中的白梅成了仙,说话异常温柔,一举一动都超凡脱俗,怎么可能随便杀人?多半是那红脸大汉龙八见他宠爱别人,心生不忿,故意寻事挑衅。 只是他想的太多,认为她杀没杀人均不重要,重要的是趁此机会,向她恩威并施,“敲打”她,要她更加懂事,不要像傅宗书的手下,动不动在外面找事。 他半闭着眼睛,只觉全身轻松,仿佛身体里所有积郁、凝滞的地方,正在被慢慢打通,重新尝到身轻如燕的滋味。这感觉实在太过舒服,致使他享受了足足两刻钟,才想起有正事要做,连忙轻咳一声,淡淡道:“苏卿家,你是不是杀过人?” 他自以为出人意料,哪知道苏夜已经等的不能再等?她总算听到他的问话,心想这皇帝也不是太傻,幽幽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不愿伤任何人的性命,可是……我怎能掌控他人的举动?” 她杀过的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但她有意控制自己,从来不肯滥杀,所杀之人,都有可杀之处。按理说应该把他们交给官府,依法处理,问题是一旦报官,往往就像鲁书一那样,被人轻而易举带走,没过几天又活蹦乱跳地出现。 依她的脾气,她想矢口否认,坚决不承认自己有杀人行径。蔡京、童贯等人,都可成为一代名臣,大宋的中流砥柱,她为何不能做个手上不沾血的仙子? 她之所以痛快忍了,是因为这样最方便,亦最有可信度。赵佶听她坦然承认,多半不致跳起来大骂你这可杀的重犯,而是十分满意,认为她对他无所掩饰。 但他没有命令她去杀蔡京,她多少有些失望,说话时,口气愈发幽然无奈。 她一用力,就能挤爆赵佶的头。他在她手里,绝不存在任何逃生的可能。然而,他始终感觉一切尽在掌握,露出自信的微笑,明怒实嗔地道:“朕以为卿家与众不同,结果还是和那些山野草民般,视人命如无物。” 苏夜笑道:“我只是一介民女,自然也是山野草民。人家要杀我,难道我站着给人杀?老庄书中,可没讲到这么一条。” 赵佶板起脸,正色道:“你可知道你身家性命,全在朕一念之间?我开口叫人进来,将你送到开封府那里,羁押下狱,你怕是不怕?” 如果苏夜定力差一点,恐怕她得用尽全身力气,阻止自己压碎他的脑袋。可她什么没见过,什么没经历过,所以微微一笑,笑道:“不怕。” 赵佶道:“哦?为什么?” 苏夜轻声道:“因为我相信官家英明睿智,慈和宽厚,不至于为一点小事,就把我送给官府处置。” 赵佶听到自己想听的话,顿时笑了起来,笑完又叹,叹息道:“你们这些人哪,总觉得朕长于深宫之中,平时养尊处优,不近人情,但朕有什么不知道?你们不顾王法,也就算了,只要对我忠心,我不会管束你们。” 第三百零五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赵佶的意思已很明确,最紧要的是忠于他,不需要忠于朝廷,不需要做什么好事,就能获得他的倚重。 这原是皇帝通病,大位坐的久了,当真以为自己上承天命,下抚黎民,是天生的九五至尊。他们开始把疆土当成私产,觉得胡作非为也无需付出代价。然后代价找上门,他们惊的六神无主。 忽然之间,苏夜想起了久违的前世生活。倘若这个皇帝的言行被放上视频网站,那么在这个时候,估计整个画面都被铺天盖地的弹幕遮住了。当然,历史上的赵佶或者没这么天真,可她没活在真正的历史里,而是一个充满了武功和高人的北宋。 她从未如此深刻地体会到诸葛神侯的心情。神侯不担心皇帝的人身安全,亦不觉得蔡京等人有谋逆之心。像这样一个皇帝,确实很难找到,与其行废立之事,不如好好供着他,骗他按照自己的心意做事。 她的思绪飘的很远,忍不住在心中勾画未来,同时忍不住微微冷笑。在大难临头之际,赵佶将皇位传给太子,躲进深宫作太上皇。那位太子,正是将来与他一起被掳走的宋钦宗。钦宗登基后,颁布了一些意图力挽狂澜的命令,例如贬斥六贼,平息民愤,致使蔡京死在贬官的路上。可惜为时已晚,仅仅一年时间,他无力挽回江山倾覆的命运。 这个世界里,倘若她没出现,任凭命运自由发展,二帝北狩的事件是否仍会发生?她直觉认为,尽管中原能人辈出,看似一个与众不同的江湖,但该出现的还是会出现。蔡京也许濒死一搏,利用收买来的势力闹的天翻地覆,可惜的是,他终究逃不过死在中途的结局。最多病死换成刺杀、毒毙、自尽,对死去的人而言,怎样死并不太重要。 如今,她若去告诉蔡京,他将死的凄凉孤单,而朱勔等人将被当众正法,想必他冷笑的声音会比她还大。这些人大多饱读诗书,深知“宫阙千重都化了土”的道理,只是放在自己这边,就变成绝无可能发生的问题。 而神通侯方应看,他又会扮演什么角色,作出什么事迹?她很清楚,他对大宋没有任何忠诚之心,如果他有机会坐上皇位,开辟下一代皇朝,他将二话不说抓住机会,即使牺牲长久以来的盟友米公公,也完全无所谓。但他的下场就像蔡京,根本无法成功,宋室基业将由默默无闻的康王赵构继承,落不到他头上。 正因她了解未来,才屡屡生出轻蔑心理。她谈到这批如日中天的大人物时,平静之余,往往伴着不为人知的讥讽。她知道他们汲汲营营,最后依然一无所获,与北宋一起走向末路。他们自觉观天下事如掌上纹路,却忘记世界大的超乎想象,绝非一两人可以控制的。 又过了一刻钟,赵佶睡意退去,全身再一次有了力量。他自然不知,这种感觉凭借外物而生,既不能给他好处,又不能持久。他仅是十分高兴,原来故作严峻的神情亦大为放松,含笑起身,理理衣服,把外面的宫娥唤进来,服侍他穿衣戴冠。 他一边披外袍,一边询问仙丹之事。苏夜继续搪塞,把话说的模棱两可,因为她真的找不到仙丹。即便她有,也是她自己服用,抑或送给苏梦枕,岂有赵佶的份儿?幸亏赵佶还算讲理,同样认为仙丹难以获取,并未逼迫别人献上。那样的话,詹别野早就走的影子不见,避开“拿不出就推出去斩了”的大祸。 她想起詹黑光时,他就如同曹操,毫无预兆地现身在她眼前。 赵佶先敲打了她一顿,以金风细雨楼相威胁,接着觉得敲打够了,开始好言好语地抚慰她,说不会让她白白受人冤枉,一定斥责龙八和傅宗书,要他们别得意忘形,诬告忠良臣子。总之话里话外,不断提醒她要相信皇帝,一切交给皇帝处理,他处事公正严明,不可能出错。 这正是他以为的帝王心术,一套连招做完后,带给他难以形容的满足感。苏夜一直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等他高深莫测地说完,恭敬称是,退出了这座香气缭绕,温暖如春的宫殿。 宫殿大门外面,站着一个身着黑袍的人,正在等她,见她迈出门,立即面泛微笑,一副道骨仙风的模样。 这人自然是黑光上人。 天气愈来愈冷,频频落雪,宫中梅林已经开花,经由花匠调理,将于新春佳节时开至最盛。黑光身后的道童手里,就捧着一瓶嫩黄色的腊梅。 今日不知怎么回事,米苍穹不在附近,赵佶身边,由地位仅次于米苍穹的杨梦负责。苏夜对此并不惊讶,因为没有人规定米苍穹必须像影子一样,一刻不离地站在赵佶背后。现在她发觉黑光上人在等她,也没怎么惊讶。 能令她万分惊讶的事,已经很少了。只有“关七女友可能是温柔生母”一类的大新闻,才有使她变脸的资格。除非黑光突然抛出重磅消息,自称是神尼出家前的情人,否则她看待他,会永远把他看作将来的谋杀对象。 黑光上人道袍外面,披着一件深灰色的鹤氅,宽袍大袖,愈发仙气飘然。他走上前,客客气气地道:“你好。” 苏夜笑道:“你也好,你去见管家吗?” 黑光上人道:“我原本要去,听说你进宫面圣,便改变了主意。” 一名道童手捧腊梅,另一名捧的是一盆朱红色的海棠。苏夜原以为冬天没有海棠花,看见枝上垂苞累累,多少有些意外。既然他们都捧着花,那定是替换阁中的水仙了。事实上,水仙花非白即黄,看久了的确会感到无聊。 她目光掠过海棠,笑道:“哦?” 黑光上人也回头看了看花,笑嘻嘻地道:“这是我送给万岁爷的,冬天海棠难得,他必然很喜欢。” 苏夜道:“你事事想着他,他当然事事想着你。” 詹别野仿佛听不出她话中的嘲讽意味,依旧好脾气地笑着,缓缓道:“姑娘并未出家,实在是道门的不幸。不过你在家修道,也是我半个道友。” 他不仅卖相好,说话亦很优雅好听,让人听不出他的真实心意。但他恶行累累,到了被懒残大师出手教训的地步,绝不会轻易与人为善。苏夜终于正式看了他一眼,笑道:“我不敢这样自夸。但上人认我为友,我也不能不给你面子。” 黑光上人笑道:“你可知宫中亦有药房丹炉,先前由林灵素真人掌管,如今承蒙官家看重,改由我负责?” 苏夜笑道:“知道。” 黑光上人道:“我一个月前,从古书里拣出一个丹方,说服之能满口生津,白发转黑,落齿重生,乃是先朝魏华存先师留下的方子。我认为此方可能对官家有益,所以开了炉子,希望有所成就。” 苏夜只关心唐宋元这三朝历史,不太清楚魏华存的平生事迹。她苦苦思索,试图想出她是否属于专注炼丹的道派,口中笑道:“那么,上师成功了没有?” 黑光上人苦笑一声,无奈地道:“哪有这么容易?也许写书人录错了,也许丹方原本就有缺损。我忙碌了一整月,只得到一瓶状如水银的东西,既不敢献给圣上,又不敢亲自试药。后来我想,姑娘艺出小寒山,应当精通佛道两家的典籍奥义,也曾告诉圣上,你懂得一些炼丹的法子。” 他话说到这里,苏夜已完全明白他的意思。此时,他打个手势,叫道童先进宫送花,然后向苏夜示意,要她跟他走。苏夜本想谦虚几句,想了想,嗯了一声,与他并肩而行,满怀疑心地问:“上师难道要我去丹房看看丹炉,帮你找出失败原因?” 詹别野双掌一拍,笑道:“姑娘果然聪明。你能帮我这个忙,你我都有好处,日后咱们两人也可以合作。” 他这么说的时候,语气非常诚恳,极具说服力。他平时和蔡京同流合污,身处由米公公为主导的地盘,态度既客气又提防,想来当真需要得力的帮手。但是,苏夜并不认为他看上了她,准备把她从金风细雨楼那里,拐到他的丹房。 他随口一提,已经很有说服力,给她提供一个双赢的局面。要是她再疏忽一点儿,信了他的话,结果必然极为糟糕。 詹别野久在宫中,很熟悉宫宇楼阁的分布。他说,丹房在刚才那座宫殿的东面,与御膳房、敬事房等地相距不远。赵佶只想服用丹药,不想终日闻到丹炉中飘出的奇怪气息。 他说的再详细,苏夜也想不出皇城的具体地图。她微微笑着,默默跟在他身旁,他指向哪里,她就走往那个方向是。 皇城里面,不但有人,人数还不少。但黑光上人越走越远,越走越是僻静,渐渐地,附近人迹罕至,人声罕闻,不像内城皇宫,倒像到了偏僻无人的园林。 第三百零八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黑光上人站在那儿,忽然说了句出人意料的话。他说:“这都是太师的意思。” 他声音十分平静,似乎不害怕也不紧张,因为他其实是个深藏不露的人。他修炼的心法叫作“黑光大-法”,练出一身诡异气功,被称为“天下一般黑”。连蔡京、童贯都看不出他的真正实力,对他缺乏真实细致的了解。 因此,他自视甚高,敢只带两个人对付苏夜。他的气功登峰造极,远胜江湖普通高手。他不屑*青龙,不屑大开大阖三神君,听说他们战死的消息,只认为是他们自己本事不够。 这应该是件手到擒来的任务。但他看着地上两具尸体,至此仍未从惊讶与意外中恢复过来。他那句话,实实在在地反映出他的心情。 这两人一人来自温家,叫温泉,一人来自何家,叫何流。他们外表像十几岁的少年,事实上一个二十多,一个三十多。两人投奔黑光上人后,一见如故,惺惺相惜,常扮作小内监,随他在宫里行走。 他们尚未得到动手的机会,就死于非命。黑光上人神色如常,心里却掀起了千军万马,恨不得回到一个月前,向蔡京讨要真正厉害的温纵横等人。 他能杀谁,谁能杀他? 两人目光灼灼,相互瞪视,仿佛两个积怨已久的死敌。苏夜长叹一声,微笑道:“幸好太师不在这里,没听见你的推诿之词。不然,他老人家说不定会气个半死,当面反驳你呢。” 詹别野额头很高,使人觉得他很聪明。额头依然光洁,并未出现汗珠。他眼睛眨了一下,又眨一下,竟很坦然地道:“我小觑了你。” 苏夜笑道:“是不是觉得事情不对劲?是不是有了不祥的预感?” 黑光平静,她却安详。她安详的就像身处鲜花盛放的花园里,正享受着清风的微醺吹拂。詹别野冷冷盯着她,盯的久了,蓦地觉得眼前一阵模糊,感觉她的身影半虚半实,难以判定位置。 他每定睛一看,苏夜都有微不可觉的偏移,不肯帮他建立信心。他呆呆望了一会儿,忽地意守灵台,低眉顺目,冷冷道:“你如此说,可见你的心已乱了。” 苏夜失笑道:“真没乱。” 她仔细打量黑光,恨不得透过他的外表,看穿他的心灵。黑光上人非常有用,若没用,蔡京不会与他勾结,送他金银美女。但她遗憾地认为,这不是她能利用的人物。 他内功练的深不可测,真的很深,所以绝大多数控制人的手段,难以在他这里发挥效果。如果她给他下毒,那么他脱险后的第一个行动,一定是直奔太师府,向蔡京手底的高人求救。 她不信他的品德,不信他能知情识趣。方才明明有个倒戈机会,他却亲手扔掉。于是,她再不抱任何希望。 道袍鹤氅无风自动,微微颤抖着。詹别野全身上下,起了一阵战栗。这不好,但也不坏。 他低着头,他的面孔渐渐模糊,好像被一团朦胧黑光遮住,令人看不清五官。他内功之强,居然到了以真气影响容貌的地步。 黑光上人的称呼,正是来自他的武功。他独自创立黑光门,也的确有资格开宗立派。苏夜总算明白,他为何能与米苍穹井水不犯河水,在大内和平共处了。 就在此时,詹别野眼角,陡然瞥见另一道黑光。苏夜身着白衣,衣袖自然也是白的。在一片雪白衬托下,那抹漆黑光芒更是惊心动魄。 这道光从她右边衣袖滑出,落到她手中。落下之际,他才看清那是一柄短刀。刀身通体漆黑,犹如一段黑沉沉的乌木,虽然薄,却很密实,似乎不会透光。奇怪的是,刀锋每次反侧,都可反射光线,闪出迷离的黑光。 苏夜面对不可捉摸的强敌时,从来不用青罗刀。她怕双方交锋期间,青罗刀遭人毁去。然而,她掣出夜刀之后,即便不自报家门,也算是主动泄露身份。像詹别野这种人,肯定听过五湖龙王,知道她是大宋江湖上,唯一一个使用黑色短刀的人。 到了这个地步,詹别野平静自若的面具终被打破。他一见黑光,立刻深吸了一口气。他那张面庞上,仙气瞬时退去,换上与凡人一般无二的惊愕。 他想了很多很多,脑子开足马力,拼命回溯那些传闻谣言,试图想出她和五湖龙王的关系。遗憾的是,奇迹未曾发生。他步许多人之后尘,愣了再愣,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最后仍然得相信。 “哦。”他说,不像说出的一个字,倒像一声叹息。 四下无人,四下当然无人。风荷别院空无一人,天澹镜湖上也没有人。方圆三百米之内,只有他和苏夜。他知道,苏夜也知道。她悉心反复聆听搜查,听不到任何人的心跳呼吸,才放心拿出夜刀。 詹别野喉头滚动了一下,问道:“苏梦枕知道吗?” 苏夜道:“不知道。” 詹别野既惊愕,又茫然,神情简直有点天真,“那……你想取而代之,夺走金风细雨楼?” 苏夜笑道:“真没这个意思。不过,我开始喜欢你了。” “为啥?” “因为每个人知道我的身份后,都认为我是被师兄派去江南的,”苏夜微微笑着,笑容里总算多了几分真诚,“只有你,你认为我还有点野心,准备夺取他的基业。” 即便她是五湖龙王,詹黑光亦有一战的信心。他并未见过她,只听闻她一些战绩,例如在三合楼大战关七。但那一战中,她并没有赢。 他也笑了起来,尽可能镇静地道:“昔年楚狂人燕狂徒,十三岁成为一代宗师,二十岁就打遍天下无敌手。想不到若干年后,江湖上再度出现这等人物。” 苏夜笑道:“我可不敢说打遍天下无敌手。我不是败过吗,你不是知道吗?” 黑光上人脸色亦很善变,方才有些泛白,现在经过一番调整,回到恍若无事的状态。她眼光一扫一扫,扫过他眉间、紧握的双手,和已有动作的双腿,只听他道:“我现在想起刚说的话,不由汗流浃背,惭愧至极。” 苏夜点点头道:“你的确应该。我拿出刀以后,你的注意力并非全在我身上,大部分在你身后的门。” 黑光上人没有否认。 苏夜道:“我知道你想逃。大内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绝非杀人的好地方。后宫之中,也有米公公、公孙公公一干高人。” 詹别野一阵泄气,缓缓道:“我轻功不必比你高,只需逃到有人之处,你就不会动手。” 苏夜声音沉了下去,“是,所以你逃不逃?” 詹别野的声音却大了起来,“我不逃,我不能把后背对着你。我很怀疑,天下有没有一个人敢这么做。” 苏夜笑容不见了,面无表情。她望着他,眼神就像两支冰刀伺机待发,随时准备戳他一刀。她口吻如同长辈对晚辈,平和而冷淡,“你有这个志气,很好。但从你打算逃走时起,你就不是我的对手。” 有本事做她对手的人,不至于未战先逃,所以她不担心天下第七,也不担心黑光上人。 詹别野身体扭动着,扭动的越来越快。他平时仙风道骨,有如得道高人,此时却迸发出一股邪异的妖气。一开始,他只是脸上罩着一团黑气,如今整个身子都成了黑气。 与其说黑气,不如说妖气。他扭动得如此之快,几乎成了一条不住晃动的龙卷风。他所在之地,也变为一个黑色地带。别人看向他时,会觉得那里被黑暗吞噬,日光都射不进去。 日光射不透,黑光却可以。 苏夜掠向前方,恰好撞进这股黑气。夜刀刀锋黑光一闪,已被黑气同化,变为黑气的一小部分。但下一秒,刀尖没入的地方,黑气猛然上拱,仿佛一条蜿蜒矫夭的黑龙,从龙卷风里分了出去。 黑气转动,不住变换方位,自身形体亦在变幻。詹别野显然无法完全控制,撞到旁边的木椅,木椅便轰然粉碎,化作数不清的木屑碎片,被他身上卷出的劲风裹挟,随他四处旋转。 这里没有旁观者。如果有旁观者,而他们仔细看,会发现这是两种不同的黑光,一种如龙卷风,一种如海上怒潮。龙卷风吸起海水,形成水龙卷,看似声势浩大,但总有它衰落消散的时候。倘若詹别野支持不住,黯然撒手,那么等待着他的,势必是穿心一刀。 刀光射入黑光,忽隐忽现。双方力道迥异,混在同一处,形成一种黑水银到处流动的奇景。忽然之间,水银爆开了。四处飞射的内家真气也像无数小球,蹦跳着溅落而出,激起常人扁嘴吐气时的声响。 黑气消散,妖氛随之湮灭无踪。黑夜似的潮水落下后,两人交换位置。苏夜静静站在门边,黑光上人狼狈不堪,被她堵在那把座椅附近,狠狠瞪着她。 他双手环抱,以两臂合成一圈,荡出逆向、倒错、对流的邪异力量,形成如同深渊的气场。这个气场,名叫“黑洞”,是他的独门绝技。任何陷入气场的人,都会被毁灭一切、撕碎一切的力量歼灭,既能瓦解敌人的攻势,也能摧毁敌人的生命。 苏夜依旧毫无表情,逼视着他,同时叹道:“我说过,你不是我对手。” 第三百零九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晴空万里。 北风鼓荡呼啸了一夜,鹅毛大雪也飘了一夜。待晨曦初露,大雪就像被金乌逐走了似的,悄悄停下了,留下满地镂冰碎玉。雪停之后,天气反而更冷。人一迈出门,便觉寒风刺骨,必须把衣服裹的紧一点儿。 下完雪,就要扫雪。雪堆洁白无瑕,看似棉花堆、白糖堆,其实冰冷刺骨。内功练的好的人,自然不在乎是寒是热。但街上扫雪的、堆雪的、用板车将雪拉走的,全是讨生活的平民百姓,没有一个武功高明的人士。 皇城禁宫里,一向由小内监负责洒扫。其中有一人,拿着竹扫帚四处乱走,结果在一条排水用的沟渠旁边,发现了一个覆满白雪的人形雪堆。 他发现它时,还不信雪下盖着尸体,上前拂扫几下,立即露出一件深灰色的鹤氅,一顶镶着白玉的发冠。鹤氅穿在人身上,发冠顶在人头上。这居然真是一个死人,而且死了许久,全身已冻的僵硬结实,显出不正常的姿态。 小太监大惊失色,战战兢兢地把人翻到正面。这人脸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冰层后面,神情因惊怖而扭曲,五官悉数变形,面皮紫涨,活生生一张从幽冥中走出的鬼脸。 即使如此,他仍能认出,这是皇帝面前红人中的红人,新近册封的国师,“黑光上师”詹别野。 他周身无可见伤痕,鹤氅上只蹭了些泥土。附近白雪皑皑,没有血迹或脚印。这个连皇帝都尊称为“仙师”的绝世高人,竟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在这里。 小太监看见这张可怖的脸,当场发出一声惨叫,一屁股坐在地下。起先,他还不敢盯着死尸使劲儿看,等看出这人是詹仙师,心中惊上加惊,情知这里出了大事,赶紧爬起身,撒腿直奔米公公米苍穹。 米苍穹正在喝茶,听完也变了脸色,匆匆赶来一看,惊的半晌一言不发。他所思所想,比小太监深的多,长远的多。但无论他怎么想,詹别野横尸于此,绝不可能瞒过赵佶,亦不必瞒过。 此时赵佶尚未起身,所以他先召集宫中内监,要求他们暂停手上活计,开始搜查后宫。 查了整整一上午,方有人前来禀告,说湖边的风荷别院里,正堂空空荡荡,家具摆设仿佛被小鬼搬运走了,原来的桌椅一张都没留下。屋子收拾的干干净净,似是经过仔细擦洗,却不知擦洗的原因。 然而,以米苍穹的慧眼如炬,仍未看出别院有异常之处。即使这地方发生过怪事,事后痕迹也被人清理干净,不想给他留下半点线索。 积雪无痕,代表詹别野死在雪落之前。他平时做事,米苍穹并不完全知情。他为何前来别院,为何无声无息死去,均是难解的谜题。 米苍穹亲自动手检查尸身,确认死人是詹别野,而非事先易容。他检查过后,发觉他死于溺水。换句话说,有人制服了他,把他带到水沟侧畔,硬生生把他脑袋按进水里,死死按着,到他肺中充满冷水,彻底断气为止。 皇城中能做到这件事的人,只有他自己。这当然不是他干的。 米苍穹静立在尸身旁边,两条长眉一抖一抖,呼吸却轻匀缓慢。他看到最后,忽地长长吐出一口气,没头没脑扔下一句话,“真是何苦来哉。” 他等赵佶起床、用完午膳、心满意足地铺开纸笔时,才小心翼翼,婉转地说出詹别野已死。赵佶大吃一惊,随后又拒绝相信,非得去看看尸体。米苍穹劝阻半天,效果为零,只好带他去看。 赵佶看了詹别野变形的面孔,自己的脸也扭曲了一下。米苍穹赶紧把他扶开,却听他喃喃地道:“宫里是否有鬼?不然詹仙师怎会着了道儿?” 他越信任詹别野,詹别野之死给他的打击就越大。詹别野平日装神弄鬼,施出百般神通,如今却死于非命,不是鬼做的,难道是人? 尸身驱走了他吟诗作画的雅兴,使他心神不宁。他倒也知道,正事要找诸葛正我一干人办,遂要米公公召神侯及舒无戏入宫。 米苍穹苦笑道:“是。” 赵佶思索半晌,又道:“把苏姑娘也叫来。她进宫的时辰,要和诸葛岔开。他们万一碰面,朕又得听那老头子啰嗦。” 米苍穹略一犹豫,继续道:“是。” 黑光上人死了! 这个惊人的消息通过各种渠道,迅速传递出宫,飞驰至汴梁的大街小巷。诸葛先生尚未入宫,便有许多人从许多途径,听说詹别野的死讯。他们有的高兴,有的震惊,有的心怀鬼胎,唯独缺少真心悼念他的。 这些人当中,要数苏梦枕反应最为独特。他和米公公一样,也长长长长地叹了口气。 深宫命案传到之时,苏夜正在吃一个千层油饼。她饮食很简单,但通常很精致。油饼旁边,放着一碗汤,三碟菜,还有胡乱堆放在小箩筐里的点心。她的筷子从容地伸向牛肉,牛肉肥厚鲜嫩,色泽亦很诱人,飘着袅袅热气。 苏梦枕盯着筷子和牛肉,同时问道:“是不是你?” 杨无邪送来口信,旋即走了,临走之前,意味深长地看了苏夜一眼。他人已离开,苏梦枕却代他问出他的疑问。 苏夜眼皮都没抬,一派无动于衷,“除了我还有谁?自然是我,我昨天杀了他。” 苏梦枕冷冷道:“你为啥不告诉我。” 苏夜笑道:“我知道尸体第二天会被人发现,何必着急?我特意等到现在,等你惊讶完毕,再向你解释具体过程。你想听吗?” 苏梦枕不作声,继续用寒意森然的眼神看着她,意思不言而喻。 苏夜放弃招纳詹别野,所以出手毫不留情,务要在最短时间内杀了他。詹别野绝招尽出,甚至使出“黑洞”这种恐怖的功夫,依然无力回天。 她和他在风荷别院激战,打碎屋中所有摆设,颇费了一番力气,终于将他生擒活捉,压制在地。 他准备毁尸灭迹,她也一样。到了真要下手时,她忽然改变主意,把他带到离案发地点最近的水沟,活活淹死了他,让他躺在那里,随后返回别院,将一切痕迹清除殆尽,清不掉的就放进玉佩空间,留下一个空荡荡的正堂大屋。 她至今不知温泉、何流两人的名姓。自从背后那人掏出短剑,一剑刺向她后颈,她便不再关心他们是谁。她取出化尸水,化去他们的尸体,包好残骸,同样扔进洞天福地。因此,米苍穹再怎么大张旗鼓,寻找詹别野之外的死者,也是白费心力。 詹别野在水沟里溺死,尸身上缺少能够辨认出凶手身份的痕迹。没有痕迹,就没有证据,就无人能够随便指控她。她这样做,很可能是不满太师府做尽坏事却不必担负责任,一时义愤的举动,但她不打算为自己做心理分析。 詹别野的死亡,乃是深宫中恐怖片般的场景。对她而言,能够吓吓别人,已经足够了。 “他养尊处优十多年,天天美食、美酒、美女,武功势必大不如前。我想他是太有信心了,才贸贸然暗算我。”苏夜淡然道,脸色一如平常。 苏梦枕哼了一声,却没说话,显见接受了她的说法。或者他认为,这个师妹的秘密将永远保持下去,问也白问,索性任她去了。 苏夜随便说人家武功不行,毫无心理压力。反正死人长眠不醒,无法从坟墓里跳出来找她算账。但她见到米公公后,并未采用同一套说辞,更不肯承认她就是那个杀人凶手。 她奉诏入宫,一下马车,就看见面色红润,眼角嘴角都往下耷拉的米苍穹。米苍穹独自一人,在宫门入口等着她,自然是有话对她说。 他们两人缓步而行,离宫门侍卫刚过百米,米苍穹便颇为急促地问:“是不是你?” 苏夜微笑道:“什么是不是我?” 米苍穹嘿然而笑,笑声却异常森冷。他加重语气,再问一次,“詹黑光昨天死在宫里,是不是你下的手?” “这件事我知道,我师兄苏公子已经告诉了我,”苏夜侧头凝视着他,神情中三分讶异,三分高兴,四分天真无邪,要多么无辜有多么无辜,“我和黑光上师无冤无仇,何必杀他,何况我哪里杀得了他?” 米苍穹斜眼瞧着她,眼里有一种不以为然的神气。她故作天真,他也故作老态,拿捏着架子,以目光表达他的不满。 然后他说:“你跟我说,倒不要紧,等诸葛找上你,恐怕不太容易过关。” 苏夜奇道:“诸葛神侯?他凭什么找上我?黑光上师的遗体上,留下了和我有关的证据?他被红袖刀一刀封喉,还是死在不为人知的毒-药下?” 这正是米苍穹犹豫不决的疑点。他首先怀疑的,正是昨日进宫的苏夜。蔡京、傅宗书等人对苏夜有敌意,从来瞒不过他。等苏夜接触赵佶,詹别野亦觉得受到威胁,开始跃跃欲试,想伺机把她干掉。论动机,苏夜的确最有嫌疑。 可他不明白一个问题——苏夜怎能把风荷别院的东西清理干净。她是挖土埋掉?抛进水里?夹带出宫?还是找到了宫中内应? 他没有证据,说话的底气便不太足。何况苏夜胆大心细,绝非吓一吓就服软的女子。他若一味逼问,只会令他恼怒。 就在这时,苏夜慢悠悠地道:“莫非从此以后,只要宫里死了人,就要算在我头上?如果有人打这个主意,最好换一个目标,因为我实在不容易欺负。” 第三百一十二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刀南神与莫北神同属五大神煞。 刀南神掌管“泼皮风”部队,控制京师禁军十分之二的武力,与朝中武官联系紧密,为金风细雨楼不可或缺的大将。莫北神的地位不下于他,率领仅有数十人的“无发无天”,乃是苏梦枕最信任的人之一。 两年前,杨无邪为她解说这些成员时,态度非常郑重,把他们看作楼子里最重要的人物,而事实也是如此。 当然,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说“十分之二”,而是“五分之一”,只静静听着。时至如今,她已经很熟悉他们,还生出几分警惕。 无论泼皮风,还是无发无天,一旦在战场反水,后果将是毁灭性的严重。 他们若有事要说,一定是重要的事。与此同时,他们不去找苏梦枕,反倒来找她,可见事情相当严重。她是他们名义上及实质上的上司。她下达的命令,他们必须执行。那么,他们遇上麻烦,她也有义务想办法解决。 她把他们带到自己住的宿舍,请他们坐下,才淡淡道:“现在可以说了吧。” 对面两人体型容貌不同,神情却差不多,面面相觑后,竟未分出谁先说,谁后说,异口同声道:“我们不喜欢白愁飞。” 苏夜一愣,脸上浮出讶异神色,气氛亦变的古怪诡异。他们齐刷刷说不喜欢白愁飞,很像两名小朋友向老师告状。可他们不是小朋友,而是熟悉江湖事务,历尽武林风波的两大悍将。他们无法忍耐,选择直抒胸臆,表示他们当真受不住了。 她正要去说一桩很重要的秘密,却被这桩同样很重要的事情拦下。于是,她安心坐在椅子里,默不作声看着他们。 白愁飞是苏梦枕认下的兄弟,证明苏梦枕会信任他、重用他。他张口就要副楼主的位置,苏梦枕先提了一个附加条件,然后痛痛快快给了。她一直认为,白、王两人与金风细雨楼相处融洽,最多有点儿小矛盾,不会影响大局。但此时再看,实情竟然与想象中相反。 刀南神性格较为暴烈,说话比较直接。这一刻,却是相对木讷的莫北神开口,“白二楼主是公子的结义兄弟,所以公子一定会袒护他。我们思量再三,决定先找你,看你有什么话说。” 苏夜一惊,奇道:“师兄怎会处事不公?” 莫北神面无表情,“已经有兄弟试过了。公子要他们尊重白二楼主的决策。” 苏夜本来心平气和,认为这也许是因性格不合产生的摩擦。但是,通过这些“小摩擦”,有人竟然开始质疑苏梦枕做事不公正,足以见得这不是普通问题。 她犹豫着,犹豫着,终于问道:“首先,你们为啥讨厌白愁飞?” 莫北神道:“他太张狂,不把楼中兄弟放在眼里。” 刀南神道:“他凭着公子信任,才有今日的地位,有什么资格摆出一副眼高于顶的模样?他就算骄狂,也不必狂给咱们看。公子尚未如此,他算什么东西?” 莫北神冷冷道:“而且,他的宗旨与公子分道扬镳。公子素来以德服人,对手有能饶之处,就轻轻放过,从不喜欢斩草除根。他倒好,自以为心狠手辣,在外面大摆威风。” 刀南神叹道:“如果只是这样,倒没什么。可他……他居然当众与公子争执,指责公子不该手下留情,留情会纵虎归山,自取灭亡。公子屡次叫他不用再说,他的话反而越来越多,说什么无毒不丈夫,大丈夫做事就该不择手段!唉!还埋怨公子心慈手软,难怪这么多年收拾不了雷损。我们听着看着,别提多么不服了!” 莫北神大有不耐烦的意思,不屑一顾地道:“老刀,你何必找这么多借口。再怎么说,他毕竟只是二楼主,做主的有苏公子,有你,还有杨总管。他再怎么样,一个人抵不过三个人。金风细雨楼到了今天,仍然姓苏,不是姓白!” 刀南神说到激动处,胡须一根根挺了起来。在这把银白色的须髯中,他的嘴猛烈动弹着,“总而言之,我们看他不顺眼已经很久了。楼子里的兄弟,平时大多私下沟通,对他极为不满。有人去抱怨,公子却不置可否。再这么下去,人心先散掉一半,剩下的一半,也要质疑公子为啥重用这种人!” 苏夜双手交握,放在膝上,手指忽紧忽松,借以发泄逐渐升腾的意外感觉。 她见他们第一面时,就看出白愁飞桀骜不驯,却不知他桀骜到这个地步,敢当面顶撞苏梦枕,消解苏梦枕在下属心里的权威性。这样的场面出现一次,大家不忿白愁飞,出现两三次,也没太大问题,那要是十次八次呢? 苏梦枕曾说,金风细雨楼就是他,他就是金风细雨楼。他声名极盛,远远超过了父亲苏遮幕。现在,他身边多了个目中无人的家伙,底下弟兄眼睁睁看着,又会作何感想? 刀、莫两人一句递一句,尽情倾吐一番,声音渐渐小下去,话与话之间,停顿长度亦慢慢增加。苏夜等他们叙述够了,微微一笑,问道:“其次,你们喜不喜欢王小石?” 对面的两个人又互视一眼,一起摇头,“王三楼主很好,王三楼主待人很和气,也愿意尊重苏公子。” 刀南神说到半路,又愤慨起来,“这才像认大哥的样子!” 莫北神笑了笑,沉重眼皮下的两只细针般的眼睛,忽地精光乱闪,“争执全发生在楼子里,倒不妨事。但姑娘请想一想,倘若白愁飞外出时,也和公子当面狡辩抗议,叫敌人看见了……” 苏夜一抬手,示意他不要再说,“这么说,你们的确厌恶白公子的为人处事,并非因空降两位楼主,心怀不忿。” 莫北神点点头,“是,我们的心胸没有那么窄。不然的话,我们应该讨厌你才对。” 苏夜不想管太多,因为她迟早要走。但是,她一直秉持这个原则,就得承受原则带来的后果。 他们两个老老实实,跟她回到白楼宿舍,自然指望她帮忙解决风雨楼新生的矛盾。她可以找苏梦枕谈谈,陈述矛盾有多么严重。但白愁飞似乎不在意苏梦枕怎样看他,否则不必激烈争辩,并作出种种苏梦枕不喜欢的过激举动。 她觉得,自己仍然要从白愁飞那边着手。如果白愁飞愿意听从她的建议,那么万事大吉;如果不愿意,那就算了,反正他是苏梦枕的兄弟,不是她的。 她沉思之时,莫北神突然道:“姑娘刚来楼子的时候,苏公子就给你留出副楼主的位置。他身体不好,患了二十七种病症,谁都不清楚他能活多久。” 苏夜笑道:“这样明摆着的事实,你不用特意告诉我。” 莫北神固执地道:“公子过世之后,风雨楼自然是你的。我们私下商议,也觉得这主意不错。” 苏夜道:“承蒙你们瞧得起我。” 刀南神声音隆隆响起,“所以我们不明白,公子给你现成的位置,你为啥不去坐。你坐了,就能压一压白愁飞的气焰。现在可好,你不用听他的,他也用不着听你的。以后你多陪一陪公子,自然能发现他多么不像话!” 苏夜苦笑道:“我陪陪师兄,又能怎样?还要我压压气焰?难道你们指望我和白愁飞对着吵架,从以前的两个人吵,变成以后的三个人?” 莫北神坚持问道:“你为啥不当副楼主?” 苏夜冷冷道:“因为我想给你们一个熟悉我的机会。况且,我的地位一步一步上升,别人也容易接受。” 刀南神道:“你的地位?你到底不一样。你和公子意见相左,随便撒个娇就过去了,我们能这么干吗?” 苏夜笑道:“随便你们说吧,我不可能怂恿师兄收拾他的结义兄弟。” 刀南神双眼顿时瞪的很大,像两只铃铛,“你不管?” 苏夜道:“别这么心急。我管,你们先让我想想。” 风雨楼中人认识苏夜后,十分期待温柔进京。苏夜出身贫寒,又被出家的红袖神尼收养,从未受过针对千金小姐、大家闺秀的教导。温晚则不同,既是江湖前辈高人,又是朝廷命官,教养出的女儿,一定比苏夜更出色。 至少,以莫北神为首的一干青年是这么想的。结果温柔一来,大事不干,小事不断,连人在六分半堂卧底的薛西神都得照顾着她,防止她惹上祸事。莫北神失望之余,重新把注意力投回苏夜,接受了苏梦枕只有一个师妹顶用的现实。 单温柔一个,已经让人头痛,还得加上飞扬高傲的白愁飞、温吞厚道的王小石。他时常觉得,这日子还不如温、白、王三人没来的时候。 他这么想,刀南神也一样。他们双眼一动不动,死死盯着苏夜,非盯到她给个答复不可。 事已如此,苏夜无可奈何,暂时放弃和苏梦枕坦白的计划,长叹一声,叹道:“行啦,你们该说的都说过了。” 莫北神追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苏夜道:“我不能只听一面之词,总得问问另一位当事人吧?你们两人去找白公子,说我要见他……不,算了,我又不是师兄。他人在哪里?我自己过去找他。” 第三百一十三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苏夜看待白愁飞,角度与那两位不同,对他的观感并不坏。 她认为温柔娇纵任性,武功稀松平常,是一位很典型的刁蛮千金小姐,幸好心地较为善良,乐意帮助落难受欺的人。问题在于,温柔的头脑不足以分辨谎言,能力不足以独当一面,做的好事,大多建立在他人的帮助上,同时还有一半几率是好心办坏事,拖着朋友们一起倒霉。 王小石则纯朴踏实,拥有少年特有的好奇心和上进心。他有时也用诡计,也设下一些弯弯绕绕的圈套,但一切都为了行侠仗义,从不见他捉弄自己人。他做事很像神侯府的成员,却不受律法约束,更加灵活多变。 至于白愁飞…… 王小石谈起白愁飞时,曾亲口承认,这位结义二哥为了达到目标,做事经常不择手段,甚至六亲不认。他还说,白愁飞表面深沉傲慢,其实只是泾渭分明,态度因人而异,并非真正的坏人。 对苏夜而言,白愁飞并非竞争者,亦非上司。她在金风细雨楼里,地位比他高;以后回去了,他只是她师兄结义得来的兄弟,师妹的好朋友。因此,她可以摆正心态,用尽可能公正的眼光评价他。 然而,他屡次自行其是,独断专横,不惜违逆苏梦枕,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古代的帮派也好,现代的公司也好,都不会允许员工这样做。尤其双方宗旨正好相反,风格迥然相异,很可能在未来埋下祸根,导致风雨楼四分五裂。 换句话说,白愁飞不认同苏梦枕的做法,而苏梦枕觉得自己的做法很好,无需改变。这种情况延续下去,他不是愤而走人,就是鸠占鹊巢,赢取大多数人心。 她觉得他做不到后者,同时不太愿意见前者发生,所以离开白楼之后,她立刻找到了正与温柔闲聊的白愁飞。 她想避开苏梦枕的耳目,不愿在风雨楼地盘中交谈,开口邀请白愁飞出去,到山上走走。当然,“山上”指的是远离青红黄白四座楼的地方。 如今夜色已深,月亮隐在细云里,洒下朦朦胧胧的月光。由于天泉山林木茂盛,这点惨白光芒洒进密林,就消失不见了。林间崎岖小路亦模糊难辨,很容易一脚踩空。 她选择今夜邀请白愁飞,显然不想游山赏月,而是有话要说。 他们绕到风雨楼后方,大概走了二十分钟路程,前面断崖边,出现一座建在半山腰的凉亭。游人走路疲累时,大可到亭子里歇歇,凝望远方风景。因为很少有人喜欢冬天登山,山中一下子清静多了,也使这个亭子空旷寂寞,积起厚厚一层白雪。 苏夜拂开积雪,坐到那只冰冷的石凳上,示意白愁飞到她对面去坐。 她喜欢有话直说,于是今天也是如此。她直接挑明,之前楼中子弟找她,述说对他的不满,不想听从他吩咐。她问白愁飞,是否真有其事,是否他办事时无视苏梦枕,只凭喜好去做? 结果,,愁飞听说有人抱怨,冷笑几声,先问是不是杨无邪,再问是不是师无愧,见苏夜两次摇头否认,才停止猜测,开始回答问题。 她开门见山,他竟也直言不讳,坦承那些话都是真的,自己的确喜欢斩草除根。面对金风细雨楼重要人物的指控,他居然态度傲然,不赞同他们说的任何一句话。 月光本就微弱,被亭顶一遮,只能给亭子里的东西涂上稀稀拉拉的白色。这种发阴的月光已经足够,足够她看清他的每一个神情动作。 苏夜看着他的时候,没来由想起方应看。他们都很年轻英俊,鼻梁挺直,眼神明亮,五官轮廓分明,喜欢穿白衣。但方应看谦和有礼,白愁飞飞扬不羁,方应看带着一股贵气,白愁飞则是一股傲气。 此时此地,这股傲气不分青红皂白,在她面前漫延流动,让她无法忽略。两人加起来只说了四十句话,白愁飞声音中已漾出火气。 一阵短促的沉默过去,白愁飞冷声道:“苏大哥想结交兄弟,可不想结交唯唯诺诺的奴仆。二小姐,我听不懂你的意思。你若想我当个应声虫,大哥怎么说,我就怎么办,那么,我姓白的决计做不到。” 苏夜笑道:“结义兄弟得齐心协力,而非背道而驰。苏师兄竭尽所能,用尽了他最后一点精力,换取金风细雨楼的侠义名声,你不要为片刻的快意,任性损坏它。” 白愁飞再一次冷笑,“侠义名声?名声有什么好处?只有实实在在办出大事,才值得人家重视。蔡太师、傅丞相、童将军、梁太傅那帮人,名声已坏到不能再坏,仍然权倾天下,操纵朝野政务,他们为啥不去赚好名声?。” 苏夜笑道:“原来你这么想。” 她口吻越和缓,白愁飞就越觉得受到触犯。他喜欢控制别人,不喜欢纹丝不动、完全不受影响的回应。如果对付温柔,他可以三言两句,说出她最不爱听的言论,把她生生气走。可对面那个不是温柔,而是苏夜。 他脸色阴沉,不知该不该发怒,转念一想,也采用了较为平静的语气,“当今京城局势如何,你应当比我更清楚。” “哦?我不清楚自己清楚不清楚……你听,我这话说的像绕口令,”苏夜浅浅一笑,“苏师兄向我解释,我就听着,所以我的想法与他一致,你不信就去问他。” 她挥袖拂雪,把桌凳上的雪扫落在地。他们身畔地面一片银白,在极偶然的情况下,月光照上一两片雪,反射出微不可见的银芒。苏夜若愿意,完全可以看到这些微小光芒。但她只扫了一眼,旋即道:“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白愁飞的看法相当常见,就是大部分有识之士的那一种。 在过去,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保持着平衡,都想彻底毁掉对手,又怕两虎相争,一死一伤,失败者成为江湖往事,胜利者被朝廷趁机发兵剿灭。雷损亲近蔡党,常用金钱和人手换取好处。苏梦枕团结天下主张对金国作战,夺回燕云十六州的侠士,独立自主,同样过的很好。 两人无时无刻不在寻找杀死对方的方法,京城不行,就到外省去找。等五湖龙王进京,这个各站一边的局势终于变了。十二连环坞与金风细雨楼结成隐形同盟,至今彼此秋毫无犯,隐隐有联手之势。雷损迫于无奈,正式与蔡党勾结,壮大自身实力。 白愁飞对此极不服气,认为苏梦枕应抢先交好蔡京,彻底拔掉六分半堂。雷损率先出手,苏梦枕失去好机会,导致京城局面回到难以言喻的平衡状态。 苏夜安静地听完,笑道:“我懂了。你的意思是,风雨楼应该一家独大,先依附朝廷,除去六分半堂,再同盟友翻脸,依然借助朝廷的力量,抢占以十二连环坞为主的南方地域,甚至杀死五湖龙王。到那一天,风雨楼独霸天下,成为如昔日权力帮般的怪兽。” 白愁飞听到“权力帮”三字,眼中不由发出了光。他艳羡创帮的燕狂徒,也嫉妒把权力帮发扬光大的李沉舟。他有时想,李沉舟能做到,他白愁飞凭什么做不到?他智谋过人,武功非凡,眼光远大,今生所缺的,只是一个当家做主的地位。 与此同时,他不承认亦不否认,只问:“这有什么不好?一个人身份卑微时,说话不算数,也办不成事。我必须扬名立万,把权力抓在自己手中,才有可能随心所欲。苏梦枕不是打燕云十六州的主意吗?想收回失去的疆土,就得有军权。你瞧瞧他那些命令,那一项与□□沾边?” 苏夜微笑道:“独霸天下之后呢,咱们最好和蔡京翻脸,杀了他们,捧出自家选定的权臣大官,以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做宋室江山的幕后推手。” 白愁飞冷笑道:“不错。” 他并不愚钝,听的出苏夜话中的揶揄,忍不住又说了一句,“权谋手段仅是过程,是达到目标的必经之路。等我们成功了,要做多少好事都行,为啥非要拘泥一时的成败得失。若非苏梦枕太固执,六分半堂恐怕已经垮了。” 苏夜叹了口气,“你有没有想过,蔡京不是一块泥巴,想捏圆就捏圆,想捏扁就捏扁?他饱读诗书,深沉多智,练过不为人知的高深武功,堪称文武双全。你只看到雷损勾结他们,拿到许多好处,不由眼红……” 白愁飞冷冷道:“谁眼红了?” 苏夜道:“好吧,你没有。可蔡京这种人,他的好处是白拿的吗?拿完他的好处,就得乖乖听他的话,宁可把手下人打发去送死,也不可违背命令。你以为人人都是苏梦枕,随便你顶撞,顶撞之后平安无事?狄飞惊八成已愁白了头,终日想着如何不被人家利用。” “你与结义大哥当面争吵,到了蔡京面前,说不定大气都不敢出一口,”苏夜说着说着,蓦地笑了笑,“我劝你把歪心思放下,老老实实地三方博弈,不要妄求捷径,捷径没那么好走。” 白愁飞冷冷道:“我当真失望之极。你果然是苏大哥的师妹,话中涵义一模一样。对真正的聪明人而言,世上没有捷径,只有不同的坦途。全楼上下,无人胆敢违逆苏梦枕,所以固步自封,思维僵化,不能接受其他做法。或者要到我功成名就那一日,他们才能理解我的苦心。” 苏夜道:“你的苦心并不罕见,以前有,以后也会有。你现在不择手段,只为攫取权力,日后权力到手,你竟突然光风霁月起来,变成乐善好施的大善人,你觉得我会不会相信?” 白愁飞道:“你自然不相信。” 苏夜缓缓道:“我话说到这个地步,已经无话可说。你有野心,这很好,谁没有呢?但你最好挑其他地方实现野心。否则,别说你只是师兄义弟,就算是他亲生兄弟,我也不会手软。” 她说完了,站起来,从容拍了拍衣袂沾着的雪,正要转身,忽听白愁飞道:“每个人都夸赞你聪明,我却觉得你愚蠢之至。你难道不明白,我的做法和你利益一致。你不应该指责我,反而应该帮我的忙。” 苏夜嗤的一笑,笑道:“我有什么利益需要和你一致?你气糊涂了吗?” 第三百一十六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起来。” 程灵素站在床边,俯视着躺在床上的苏夜。她目光十分专注,显的眼睛更大更亮,又黑又深。 被她这样注视,苏夜仍无动于衷,冷冷道:“不起来。我今生今世,再也不离开这张床了。” 程灵素手里捏着一张纸,纸上写满字迹。如果仔细看,会发现这些字全部与白愁飞有关,组合在一起,凑成了一份他的人生履历。 白愁飞今年二十八岁,一生化名无数。他化名白幽梦时,在洛阳沁春园唱戏;化名白鹰扬时,在金花镖局里做镖师;化名白道今时,在市井里给别人代写书信为生;化名白金龙时,受到赫连将军府的重用;化名白高唐时,在群雄比武中夺得魁首;化名白明时,先从军为将,号称“天外神龙”,名噪一时,然后成为兵部通缉的要犯,逃的杳无踪迹;化名白一呈时,做了“长空帮”的一名副令主,又脱离帮派,不知所踪。 他离开长空帮后,曾被六分半堂着力拉拢,差一点当了第十三位分堂主。不过,排名靠后的分堂主皆能力平庸,例如周角或霍董。白愁飞心高气傲,怎会与他们为伍。 他这辈子人生经历丰富多彩,常人难以相比。奇怪的是,他有不少出人头地的可能,却都错失机会,放弃大好局面,不得不换个名字重新开始。以他从军的履历来看,他若想出将入相,本可以把“翻龙坡之役”作为基础,一步一步向上攀升,却忽然之间成为通缉犯,实在让人想不通。 苏夜赖在床上,坚持不肯起身。这张床旁边,程灵素、沈落雁、公孙大娘三人面露无奈,分三个方向站着,活像在围观动物园铁笼里的猴子。 她又说了一句,“我死也不起来。” 这时,程英带着陆无双匆匆而入。她们见她这样,面露诧异神情,却不打算问这是怎么了,因为她们之前从她口中,听说了苏梦枕与雷纯的婚约。 程灵素把那张纸递给程英。程英看完,先惊后笑,笑道:“这么说,即便是金风细雨楼,也很难在江南安插人手。” 苏夜面无表情道:“你在哪里见到白玉京的来着?” 程英道:“嘉兴。” “那么确实如此,”苏夜说,“你与化名白玉京的白愁飞见面时,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都不知道。” 她们已听过她与他的争执,对这人即便无恶感,也有提防之心。程英看着纸上墨迹,叹道:“他真是……有才华却难以得志,我觉得他太心急了,和我相谈不久,就透露出希望到玄武湖朱雀楼一游的心思。” 苏夜道:“世上有才能的人虽然不多,却也不少。我对所有人都网开一面,恐怕早就死了。” 她翻了个身,从仰躺变为侧卧。床铺很柔软,也很坚实,仿佛给她提供了支撑的力量,使她觉得自己不是孤零零一个人。她眸中现出朦胧的光芒,随口问道:“你们看着那张纸,看到了什么?” 陆无双笑道:“他运气不好,合该不能成名。这种倒霉蛋又不止他一个,而且他不是得到苏公子的赏识了?难道……” 程英苦笑一声,“难道他即将再一次失去机会?” 公孙大娘轻轻说:“很难说。不过,若我是他,早在赫连将军府中,或者夺得比武大会头名时,就得偿所愿了。” 程灵素有时参与讨论,有时不参与。她不作声,也没人追问她,于是只剩沈落雁。 沈落雁淡然一笑,微笑道:“他为人如何,我不清楚。但我用这种人的时候,一定会小心再小心。他屡次失败,屡次化名,与其说他时运不济,不如说他无力抓住任何一次机会。若非他不满别人,就是别人不满他。无论哪一种可能,都说明他难以相处,难以满足。” 她目光落在苏夜身上,犹豫一下,坚持说了下去,“落雁并非苏公子,缺乏苏公子那种睥睨一切的信心。像这种人,我没有把握可以驾驭他。” 程灵素问道:“你听完了?满意了?” 她唇边亦含着笑意,她的师妹却没有笑。苏夜合上眼睛,答道:“英妹说他心急,而他确实心急。我想他并非一出生就这么急,可一个人失败了这么多次,换了许多身份仍未拿到想要的东西,不急也要急。” 程灵素道:“我不明白他为何找上你,甚至以婚约威胁你。他不怕你闹到你师兄面前,大家都讨不了好?” 苏夜笑道:“首先,师兄不会和他计较。其次,我也不至于和小孩子似的,出了事就去找爹娘主持公道。” 陆无双娇笑一声,似是懒得站着,遂走到另一边坐下,口中道:“也许他只是憋不住了,恼羞成怒,没头没脑先将你一军再说。” 沈落雁叹了口气道:“不谈白公子了。二小姐,你到底要怎么样。莫非你真躺在这里,躺到地老天荒。” 苏夜笑道:“你们不明白。” 她不仅躺在床上,还盖了一张被子,就露出一个脑袋。然后,她继续说道:“我忽然明白了心灰意冷的滋味,好像一瞬间,什么都不重要了。天地万物离我很远很远,世界是一处,我是另外一处。因此,我只想找个温暖的地方待着,不管任何事情,不理任何人,到我回暖了为止。” 程灵素把手放在被子上,拍了她一下,说:“可你总得起来。” 苏夜愣了一会儿,笑道:“但我现在不起。” 沈落雁缓缓道:“你去仔细问问苏公子。” 苏夜笑道:“问什么?你不娶雷姑娘之后,可不可以娶一下我?说起来你们可能不相信,但我真的有自尊。” 她双眼发着光,似乎很平和镇定,只有非常熟悉她的朋友,才能看出眸光深处的痛苦。床褥依照她吩咐,不用香薰,散发着一点皂角味道。她裹在这团轻微的气味里,目光灼灼,紧盯着沈落雁。 比起有些人失恋了毁天灭地,有些报复社会,有些心理扭曲,她只是上床躺一会儿,已经很有自制能力。 事实上,沈落雁自己都不会问出那个问题。她回头一想,觉得这果然是个很糟糕的主意,不禁微微苦笑,不再多说。 公孙大娘也拍了几下,笑道:“为何像突然被打垮了,你要挟木道人时的气魄何在?你论文论武论容貌,都是当世难寻敌手,你难道比不上雷纯?” 苏夜笑道:“文不行,蔡京那种人才叫难寻敌手。” 公孙大娘道:“不要顾左右而言他,去把你师兄抢回来,总比窝在被子里伤心好。” 苏夜摇头道:“再怎么样,我不致沦落到和不懂武功的小姑娘抢东西。何况我们与六分半堂为敌,雷损无时无刻不想我死。” 公孙大娘奇道:“正因如此才要抢,如果雷损是你的朋友,你反而不好下手。” 程灵素终于帮了一次忙,在旁说:“而且那不是东西,那是你最为重视的大师兄。你们有二十多年的同门情谊,同时金风细雨楼是唯一可以信任、可以指望的江湖势力。” 苏夜叹道:“随你们说吧,总之我不去,我不去。” 她猛地掀开被子,坐起身来,冷冷道:“我忘了告诉你们,我得去一趟玉佩中的世界。” 程英既不认同沈落雁,也不认同公孙大娘,所以只默默听着,听来听去,竟听到苏夜想离开三个月,顿时一惊,问道:“为什么?” 程灵素缓缓道:“你逃得了一时,逃得了一世?” 苏夜盘膝坐在那里,平静地道:“你们以为我一时冲动,那你们就错了。当然,我原先认为,世上没有任何事情能让我惊慌失措,我也错了。苏梦枕娶雷纯,除了给我以毁灭般的打击之外,麻烦还在后面。” 沈落雁轻声道:“你是说,他对雷姑娘的感情,将影响他对六分半堂的策略?” 苏夜道:“是的。每个人都知道,苏梦枕、雷损两人之间,没有可能讲和,要么一死一活,要么同归于尽。但只要我活着,苏梦枕就不会死,所以我可以说,雷损死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卧室里鸦雀无声,只有频率不同的轻微呼吸。苏夜目光掠过每一张脸,慢条斯理地续道:“雷损死了,雷姑娘和狄飞惊也许还活着。为保险起见,我必须把他们连根拔起,不容六分半堂继续存留于世。可惜,苏梦枕既第一眼就爱上了她,肯定会阻止我,甚至看在雷姑娘的面子上,让六分半堂保留残存势力。” 她戏剧性的停顿一下,苦笑道:“这才是真正值得担心的事,而非我伤心失意。我一想这件事,一个头就变作八个大,不但觉得棘手,还根本不愿去想。人常说,目光需放远。我放远了,之后我就碰上了无法解决的问题。” 沈落雁若有所思,顺口问道:“你选择离开,就是为了把问题想清楚?” 苏夜漠然道:“当然。我现在极端不安,被妒火和失落之情煎熬着,很容易做出不可挽回的蠢事。我昨日想冲进不动飞瀑,当众杀了雷损,踩在他尸体上大喊大叫。我不能容忍这样的情绪,而只要住在金风细雨楼,看见苏梦枕,我就不可能真正平静。” 第三百一十七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苏梦枕和雷损的关系,决定了京城局势。 他们两人生命力顽强至极,若没被彻底打倒,就会像初春的野草一样,经过一季寒冬□□,仍挣扎着生长出来,让人后悔忘记他们的存在。然而,因为雷纯,雷损也许不会死,或者死后势力仍在。 尽管世事无常,离雷损倒台这一天还有很久,但她必须预先作好准备,准备应对事前事后的所有意外。 苏夜一想未来有一天,自己与苏梦枕会发生冲突,就感到极其失望。这种失望影响了她的头脑,导致她无法心平气和地看待问题。它也很像野草,随时可以侵吞她的心田,唯有尽早除去它,才能避免它日后泛滥成灾。 而且,雷损向来能屈能伸,在雷震雷手下也可以,自行打出一片天地也可以。倘若他处于弱势的时候,主动退让示好,消解金风细雨楼对他的敌意,将女儿光明正大嫁过来,借此机会翻身,亦是一个非常符合逻辑的发展。 苏梦枕亲口承认他爱上雷纯,实在影响深远。她心灰意冷之外,还深深担忧起了未来。 沈落雁犹豫道:“苏公子真这么傻?” 苏夜笑道:“我觉得,他就是这么傻。我们在破板门,好不容易冲进大堂,他竟想饶过豆子婆婆不杀。可他饶完别人,就没想想,以后谁肯饶过他,谁肯饶过我?他对豆子婆婆尚且如此,何况雷姑娘呢。” 沈落雁不由望向程灵素。她希望在苏夜的师姐身上,找到一点信心,因为她怕苏梦枕傻了之后,苏夜也跟着犯傻。 幸好苏夜很快开始说话,“你们放心,他怎么做是他的事,我可不是他。日后……日后倘若真有反目成仇的一天,我永远把十二连环坞放在第一位,绝不因为他对我意义非凡,就网开一面。” “我进京时,已做好两手准备,万一他人品不好,行事令人诟病,”她继续说道,“我只能孤军奋斗,所以有了裂隙又怎样?不过是昔日的担心成真而已。” 沈落雁是犹豫,程英就是犹犹豫豫。她一字一顿,斟酌着道:“因此,你有必要离开一阵子?” 苏夜道:“是,你以为我为啥赖在这里不走?今天我心里又酸又苦,不想见到他,甚至不想见到他的兄弟下属。唉,我居然连杨无邪一并恨上,恨他不早早提醒我。可他是金风细雨楼的总管,自然更亲近苏梦枕。你们瞧瞧,我一会儿恨这个,一会儿怨那个,恨的怨的都是没干系的人,这能成吗?” 没有人接她的话,因为从未有人见过她这样子。 沈落雁心想不应继续沉默,遂道:“不过,这仅是一时气愤,也许过上几天,就会好了?” 苏夜苦笑道:“别人个个用情极深,轮到我,忽然变成了用情奇浅,几天会好?要是有人认为,我会像……呃,诸葛神侯与天衣居士那帮人似的,因感情生变,闹的分崩离析,那他们就错啦。我见过的例子已经够多,不必重蹈覆辙。” 沈落雁缓缓道:“你是否想起了石之轩?” 苏夜笑道:“不是他,他其实自作自受,怪不得别人。我需要把这件事看的轻一些,从容一些。我输了便是输了,应当很有风度地从情场上退开,接受自己的失败。” 公孙大娘终于忍耐不住,问道:“哪来的情场?你战都未战,马上找一个理由,从容逃跑了?” 苏夜笑道:“以你熟悉的人物为例,你无法想象出叶孤城或西门吹雪和人争风吃醋,那也不该想象我。事实上,这样也好,以后双方公事归公事,不再有什么私情,可以避开许多问题。” 话说到这里,她心意已很明确。其实“把这事看轻一些”,无非就是挥慧剑、斩情丝,利用其它世界的漫长时间,刻意遗忘现实世界的烦恼。遗忘程度因人而异。可以确定的是,她三个月后返回,看待苏梦枕的眼光,不可能与过去一模一样。 陆无双总算说了一句话,“可是,如今快过年了……” 苏夜道:“所以我过完年就走。到了那时,我还不能摆脱沮丧心情的话,将有损心境和修为。我不愿冒这个险。” 她长长叹了口气,仿佛把心里的郁闷都叹了出来,然后看向程英,问道:“你刚刚见过叶云灭?他有什么话说?” 程英之前听苏夜吐露婚约一事,心知不好,正要安慰她几句,结果叶云灭登门求见,不得不出去见他一面。等她回来,其他人已安慰的差不多,接着又收到白愁飞的资料,以及苏夜即将离开的消息。 直到此时,她方有机会提起刚才的访客,不由苦笑一下,答道:“他还在侧厅坐着。” 苏夜奇道:“为什么?你们欠他钱了吗?” 程英笑道:“除了他,还有他侄子。” 苏夜缓缓道:“他们有啥问题?” 她真的不愿起来,但是积蓄了一会儿力气,感觉勇气回来了,可以继续面对这个世界,遂老大不情愿地爬起身,整理头发,拍打衣服,同时听程英说道:“他侄子也是江湖上有名的人物,日前在半路凑巧遇到他,听他吹嘘自己是五湖龙王的人,有……有钱花,亦有手下可以指使号令,所以十分羡慕,问他可不可以帮忙引荐。” 程英说话之时,苏夜迅速打理好外表,面无表情地道:“也就是说,他那侄子也想攀上十二连环坞?” 程英道:“是。” “他侄儿是谁?” “落英山庄庄主叶博识。他称叶云灭为叔父。” 落英山庄名声不小,叶博识的武功也不弱。想不到叶云灭孑然一身,到处弄不到钱,侄儿竟颇有势力。这等送上门的人马,苏夜自然不会拒绝。她一边想着叶博识的生平事迹,一边蹙起眉头,问道:“他们坐等我的回音?” 程英道:“对,他们求见龙王,而你的确就在分舵。于是我想问你见还是不见,谁知……” 她没再说话,但她的眼睛补足了未说出口的意思。苏夜微微一笑,在众目睽睽下,最后一次理顺裙摆上的褶皱,笑道:“见。这人可真上道,特意把侄子带来,以防需要跑第二次。如果人人都和他一样,哪有虚度时光之说呢。” 别人听到“落英山庄”之名,定然想起芳草茂盛、落英缤纷的美景。另外一批人,将想到万梅山庄,以及山庄中的剑神西门吹雪。 程英学艺于桃花岛,师父黄药师独创“落英神剑掌”,美妙与凌厉兼具,是武林中谁都不敢小觑的一门绝学,因而落英对她来说,更有独特意义。 叶博识这名字,也像在暗示他本人学富五车,满腹诗书,是一位身材修长,面如冠玉的书生。 名字起的好,让人尚未见到他们,就生出难以控制的美好联想。苏夜亦不能免俗,走向侧厅时,心中多少有些期待。 然后她透过黑布,看到了叶云灭,打扮的像暴发户,全身上下披金戴银、穿绸着缎,恨不得大喊“我很有钱”的暴发户。他的腰带竟是金子做的,亮晃晃横在腰间。常人皆穿黑色靴子,他的靴子却独树一帜,黑底银花,行走时银光闪烁不定,极其引人注目,看的苏夜愣了又愣。 叶云灭另一侧座椅上,坐着一个长袍瘦汉,颌下留有三绺长须,毫无特别之处,反倒有种獐头鼠目的猥琐感觉,使人猜测他是否藏着什么秘密。也不知怎么回事,同样是干瘦,苏梦枕给人的感觉是病弱公子,此人则只是穿着长袍的干瘦汉子。 苏夜一瞥之间,将厅中情况一览无余。厅里只有这两人,其余都是侍立在旁的白虎堂帮众,每张脸都十分熟悉。她再不情愿,也得承认这位瘦汉,正是她预想当中,充满儒雅气息的叶博识。 她把目光从叶云灭靴子上移开,移步就坐,冷冷道:“两位的来意,我已听人说过了。叶庄主坐拥山庄,势力不小,为啥也看中十二连环坞?” 叶博识显然想过这问题,不及向她问安,立即答道:“因为在下碰上了叔父,叔父满口称赞龙王出手大方,做事爽快。我与庄中子弟在京城逗留许久,始终未找到合适的目标,心想不如前往十二连环坞,听从五湖龙王的吩咐。” 苏夜看了看叶云灭,看不出如有内情,他究竟知不知情,口中淡然道:“庄主休怪老夫多问。” 叶博识未想五湖龙王连招呼都不打,亦不温言抚恤、大喜认同,一上来就扔出疑问,如同考问学生的塾师,拢共答了两句话,心头已有忐忑之意,忙道:“岂敢,岂敢。” 苏夜笑道:“叶兄来见我时,为啥不提你有个侄儿,也未推荐你侄儿?” 这个问题却是叶云灭代答,“因为我们俩多年不见,不知过去的交情还剩下几分,所以不敢贸然提起。” 苏夜嗯了一声,又问道:“京师卧虎藏龙,派别林立,你不选别人的理由是什么?” 叶博识仍像背过了标准答案,在一秒钟时间里抢答道:“六分半堂、金风细雨楼两家根基极深,帮中能人无数,哪还有给在下的位置。至于蔡太师、傅丞相那边,好是好,但咱们平民百姓,高攀不起朝中贵人。” 苏夜微笑道:“答的不错。” 第三百二十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这个声音苍老低沉,似是出自老人口中。寺里寺外,每个人都听到了这句低沉的问话,却不认识发问者。 织女立时跃起。 不知何时,她旁边多了个黑衣人。一顶斗笠罩在这人头上,斗笠边缘缝着厚实的黑布。黑布自然垂落,将他的头和肩遮的严严实实。他双手亦戴着厚厚的黑手套,与一身黑衣相映成趣,彻底遮掩住他的容貌体型。 小箭一去,她重新看到了明月、秋云、离她只有咫尺之遥的老林寺。在这张秋夜古寺的画面里,黑衣人应该格格不入,但实情正好相反。他的形象极其自然,丝毫没有突兀感觉,好像生于此,长于此,从开天辟地以来,就和老林寺在一起了。 织女愣了一下,不由自主地答道:“我是织女。” “……‘神针婆婆’织女?天衣有缝的母亲,织女?” “是。” 神针婆婆名满天下,号称“一针见血,名动天河”,所以用不着藏头露尾。她回答过后,黑衣人不惊反笑,低低笑了几声,平静地道:“原来如此。” 织女再度一愣,却见黑影闪动,用一种她有点眼熟的身法,掠进老林寺中。 老林寺是佛家清净地,佛殿自然要供奉佛像。佛像有十八罗汉,有四大天王,有文殊菩萨与达摩祖师。此时,十八罗汉已被打碎两尊,金身碎块四散乱滚,沾染灰尘,勾勒出满地狼藉的凄凉景象。其余十六尊也大劫难逃,被人搬离原来位置,七零八落地分开了。 那尊以狮子负着青莲,盘膝坐在青莲上的文殊菩萨像,正面已经裂开,露出藏身于内的人。这人年纪和织女相差仿佛,颌下后续全白,给人的感觉却很年轻,清秀如竹叶,说不出的恬淡出尘。 他原来静静看着达摩祖师,如今则一脸愕然,紧盯突然踏进大殿的黑衣人。 至于那尊达摩像,表面仅有几处小擦痕,并未绽裂,还保持着本来面目。奇怪的是,它的皮肤和眼睛都在发光,而且是淡淡的、柔和的金色光芒,就像活了过来似的。 文殊像里有人,达摩像里同样有。迄今为止,这人尚未露出真面目,给人的压力却超过任何一位高手。 这两尊佛像最为引人注目,除此之外,地下还站着一个身穿大黄袈裟,银须银眉的老和尚。老和尚手中握着一柄折断一半的刀,也在愕然回顾。 佛殿大门外面,有一个稍微有点黑,稍微有点胖的青年,一个不停擦着脸上的血,努力睁开眼睛看的青年,以及一个娇憨美丽,额头上有道疤的小姑娘。这三人被迫退离,却不肯走,坚持在外观战,好像一有机会就会冲进去。 苏夜从三人身边掠过,飘然进殿,一看之下,顿时无声叹了口气。 文殊菩萨像里的,是天衣居士。她只见过他一次,却不至于轻易遗忘他的模样。外面那个青年,乃是张三爸的义子张炭,和她再熟悉不过了。达摩像藏着谁,她不太清楚,殿内的老禅师、张炭背后的美貌小姑娘、张炭旁边的重伤之人,她一样不认识。 即使不认识,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方才,达摩像用一枚奇异的青黑小箭攻击织女,她已看的清清楚楚。 然而,她不在意天衣居士和神针婆婆,也不在意达摩像里的神秘人。她一一扫视过去,愕然望着老和尚左侧,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此人形容极为可怖,脸上挨了深深一刀,满脸都是鲜血干了之后的血迹,双腿被火烧伤,腿部皮肤透着深红色,头顶咽喉都有受伤痕迹。他本应死去,现在却活了过来,一张脸上毫无表情,犹如刚从坟墓里走出的活尸。 她认得他。他就是曾经死在她刀下的赵画四,六合青龙中的老四。鲁书一愤愤述说时,并未忘记向龙王透露三师弟四师弟已死,他们与她势不两立的消息。 他受了足以致死的重伤,依旧僵直挺立,令她进一步相信,这的确是个和现实世界相同又不同的地方。 这座佛殿宽度大约二十多丈,否则供不下这么多泥塑金身。殿中有烛火,亮光十分微弱,仿佛敌不过达摩像上的光彩,无精打采地在林立的罗汉像中燃烧。 她赶到之前,佛殿里有一场精彩至极,也凶险至极的决战。她一现身,立即中断了它。达摩像坐在香台上,一动都不动。她很明显地感觉到,它正在瞪着她,且是种缺乏善意的瞪视。 天衣居士性情如何,温晚再清楚不过,因而红袖神尼也有所了解,再转述给她的徒儿。苏夜至今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能确定一点——如果天衣居士出手应敌,那么敌人一定很凶暴,事态一定很严重。 她进了佛殿,立刻察觉压力铺天盖地,气氛紧绷到一拨就断。倘若她未及时赶到,织女将会血溅当场,给天衣居士沉重打击。那些罗汉像并非随意摆放,而是组成了一个大有玄机的阵型,意在困住达摩像。 她觉得,自己知道达摩金身里藏着谁,因为选项实在不多。但她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了一整圈,将殿内情况尽收眼底,仍然郑重问道:“你呢?你又是谁?” 金光渐浓,然后是一阵接近于窒闷的沉默。殿中的天衣居士、银须老和尚、好不容易挣脱死神的赵画四,三个人都在看她。她无视这些目光,全心全意地关照着达摩像,耐心等待它的回答。 佛像不开口,其他人居然也不帮忙介绍,似乎那个人太可怕、太高贵,使人不敢越俎代庖。她发问之时,织女、张炭等人一拥而入,在她后方长一声、短一声地呼吸喘息,就是不肯插嘴多说几句。 殿门打开,山风吹进殿堂,带来一股清凉感觉。但是,山风撕不开接近凝固的空气,也无法消解众人咬牙顶着的强大压力,在殿里打了个浅短的圈儿,就消失了。 苏夜从不性急,就算要办急事,她也是速度快而非情绪快。按照她的脾气,她很乐意呆站不动,与神像互望到地老天荒,以便判断谁先失去耐性。奈何她要去京城找苏梦枕,弄清楚什么叫做“保住苏梦枕的性命”,不愿把时间浪费在荒山上。 她相信达摩像不着急,相信它绝对没有急事要做。老林寺里发生的一切,就是它的紧要事务。 达摩像沉默不语,因为它要衡量她的斤两。金光愈盛,施加在她身上的压力就愈大。这是一种不带杀意的压力,可用来操纵他人的行为,甚至把某种观念放进他人脑中。有时,受害者尚未发觉任何不对,就在这潜移默化又无可抵御的影响下,乖乖按照它的心意行动。 苏夜不在乎,早在奔到私房山山顶的路上,她就什么都不在乎了。达摩像产生的压力浸透了她全身,然后透体而过,仿佛她根本不是活人,而它正在和一个物件发火似的。 她感受到了它,同时暗暗心惊,却不受它的操控。她既没后退也没出汗,只是站在那儿,从容望着对面。 大约一分钟过去,她转向天衣居士,正要再问一次,忽听达摩像道:“你不知道我是谁?” 这句问话听上去自负决定,其实所来有因。一直以来,没资格做他对手的人,不配问他的名字,有资格与他为敌的那批人,又认识他、明白他,不需要他做自我介绍。像苏夜这样,不惧怕他的神功,一上来就请教他姓名,实在凤毛麟角。 “我不知道,”苏夜笑道,“你肯告诉我吗?” 达摩像竟也在笑。它涂着金漆的脸上,似乎绽放出了一个笑容。它说:“我是元十三限。也许你只听过我三师兄的名字,从未听说过我。” 苏夜道:“我听过。不过,那时候我把你当一个敌人来听。” 元十三限道:“这么说,你是诸葛小花的朋友?” 他总共向她说了两句话,两句话都提到诸葛神侯,可见他心结之深。苏夜笑道:“我不是,而且我绝对不会和他成为朋友。我们是两路人。” 忽然之间,所有人都觉得达摩像神情一松,似没那么威严可怖了。这是一座工匠塑出的泥像,怎么会有人一样的表情? 苏夜不等他开口,马上又说:“你在这里办事?” 达摩眼中有奇特的暗沉光彩,无论眼黑还是眼白,都焕发着浓烈的生命力。可惜,这依然是幻象与错觉。她始终盯着它的眼睛,如同对正常人说话,从没发现它眨过眼。 达摩像内部中空,足够藏下元十三限那样高大的人。他是一位疯子似的天才,一生坚持不懈,终于练成绝世奇功,成为传说级别的高人。 幸好,他或者才通天地,武功比得上当年的燕狂徒,但没办法无中生有,把画出来的泥像眼睛,变为可以活动。 倘若他成了神,拥有能够随意改变物质的能力。那么天衣居士何必再战,织女何必赶来帮忙,张炭等人何必坚持不走,直接束手就擒岂不省事? 元十三限沉沉地道:“不错。” 莫说其他人,他本人也认为,苏夜将发惊人之语,做惊人之事。在他们心里,她一定是有备而来的,绝不可能只是“路过山顶”。 苏夜甚至没问他的办事内容,忽地转向张炭,冷冷道:“你。” 张炭的脸本来就黑,此时变的更黑,咬牙问道:“我怎么了?” 苏夜道:“你可知苏梦枕如今的处境?他是不是身陷险境,却没人去帮他?你认不认识王小石和白愁飞,他们两个现在在哪里?” 第三百二十一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张炭有点儿发傻。 这个世界没有五湖龙王,江南仍是朱勔、朱厉月两兄弟的天下,所以他不认得这个黑衣人。他坚持不懈地认定,此人要么和天衣居士有关,要么和诸葛神侯有关,才会突然出手救下织女,飘进老林寺佛殿,阻止了这场决战。 结果,黑衣人和元十三限只说了两句话,突然点出他的名字,问他苏梦枕、白愁飞、王小石三人的情况。 他们三个地位十分重要,均为当今江湖赫赫有名的人物,却和现在无关。他被点名之时,脑中闪过了无数猜想,就是没想到现实中的发展。 他发出一声长长的“呃——”,下意识望向达摩像,同时问道:“你为啥问他们?” 黑衣人衣袍笔直垂落,如同一个筒子,从肩膀到足踝,宽度丝毫不变,打眼一看,容易混淆正面与背面。测试他正面朝向张炭,用后背对着元十三限,一双眼睛掩在黑布后面,眼神估计不会是温柔良善的。 张炭一只眼睛看他,一只眼睛看元十三限,神色略有扭曲。他自以为敢于反问,已是不畏强梁的象征。但黑衣人根本无意多说,马上再转一个角度,问天衣居士道:“许笑一,他不愿回答,你愿不愿意?” 天衣居士微觉诧异,正要说话,只听张炭叫道:“我说,我说!” 苏夜的问题极为简单,因为人人都知道答案。正因如此,别人都知道,她不知道,才容易引起疑问。此外,张炭目睹元十三限视誓言如无物,上一句承诺犹在耳边,下一句就翻脸无情,深怕他不要前辈高人的脸子,于大家对话闲聊时突然偷袭,因而屡屡看他。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再看了一次,但见达摩像恢复了慈眉善目的原本模样,双睛仍有神光,却含而不露,不像马上就要动手的样子,不由稍稍放心。 他和王小石、温柔等人最熟,于是先说他们的情况:“王小石……王小石行刺傅宗书得手后,成了官府欲得之而后快的钦犯,一直不见踪影,可能扬帆出海去了,可能和马队一起前往西域的大沙漠。我们也不知道他如今在哪儿。” 傅宗书之死尤胜黑光上人,死讯一出,朝廷人心惶惶。当今太师亲自过问,责令府道州县全力追踪,若不能把人犯带回,也可以就地格杀。通缉令贴的到处都是,连乡野村夫都知道有个名叫王小石的要犯,何况江湖中人。 这样一来,苏夜没来由地一问,张炭自然犯了疑,疑心她想在他这里打听王小石的行踪。 旁边未灭的佛灯里面,忽地爆出一朵明亮的灯花,映的整座大殿光影一跳。苏夜瞥了瞥那盏灯,缓缓道:“傅宗书已经死了?” 张炭奇道:“死了,早就死了,你是哪里人,怎的连这个都不知道?” 苏夜道:“死了就好,苏梦枕呢?” 她看完洞天福地推荐的任务路线,猜测苏梦枕处境极坏,甚至到了身不由己的地步。但是,纵然她已做好心理准备,张炭的第一句话,仍带给她多年未有的惊骇。 他说:“苏梦枕不行了。” 苏夜吐息一滞,达摩金身微光浮动,张炭却一无所觉,继续说道:“金风细雨楼几乎完全落在白愁飞手里,这两年,什么事都是白愁飞出面办,楼子的作风也和以前大为不同。白愁飞对外的说法,是苏梦枕大病难愈,精力不济,才把大小事务都交给了他。但爸爹……” 苏夜道:“张三爸怎么说?” 张炭失声道:“你认识我?你既然认识我,怎么不认识王小石?” 苏夜冷冷道:“张三爸究竟怎么说?” 她语气冰冷如今夜的秋风,即使把秋霜贴到张炭脸上,也不会像他听了她的话时这么冷。他面前仅有一顶普通斗笠、一袭黑色衣袍,看不到五官神态。可他总觉得,黑布是一层虚设的障碍,自己正与一张冷漠无情的脸说话。 他答道:“爸爹一说这事,就很是不屑,认为白愁飞结交了朝廷里的权臣贵人,准备鸠占鹊巢,挤压亲近苏梦枕的人马,趁他病要他命,把金风细雨楼变成自己的基业。” 苏夜嗯了一声,应道:“好。” 张炭从未听过这么寒冷,这么阴沉,这么笃定的一个好字,其他人也没有。 自从苏夜发问,达摩像仿佛放弃了格杀天衣居士的决心,一直像个真正的佛像,墩在旁边听着,这时蓦然道:“你生气了。” 苏夜笑道:“你看出来了?其实也不是太生气,多少有一点吧。” 达摩像低沉地笑了一声,然后,声音里也带了笑意,问道:“你欣赏苏梦枕?” 苏夜坦然道:“岂止欣赏,简直非常欣赏。方歌吟曾说,当今的京城势力中,只有金风细雨楼还像个样子。我与他素未谋面,不清楚他的为人,但我同意他这句话。” 她背对元十三限说话,元十三限也不以为忤。他放柔声音,轻轻道:“其实苏梦枕的遭遇,我也有所耳闻。” 苏夜道:“你在太师身边做事,自然有所耳闻。” 元十三限选择这个时候插嘴,必有特别用意。她表现的再冷漠,他也不会计较她的态度,只顾说出自己想说的话。果然,达摩像面露笑容,隆隆地道:“苏梦枕的结义兄弟王小石,就是许笑一的得意弟子。” 苏夜道:“那又怎样?” 元十三限笑道:“你猜苏梦枕失势后,以王小石为首的侠义道做了什么?他们什么都没做!任凭白愁飞拜太师为义父,一天一天蚕食金风细雨楼。太师和我谈起这事时,庆幸上天助他,因为王小石撒手不管,使他们可以不费吹灰之力,不在京城大动干戈,悄无声息地达到目的。” 张炭大声说:“他自身难保,怎么帮人!” 元十三限狂笑起来,笑声令人心悸。他一边笑,一边说:“他是许笑一的弟子,当然聪明过人,明知把重病的苏梦枕扔在白愁飞手里是个什么下场,仍然坚持刺杀丞相,借机远离京城。等他回来,大可捶胸顿足,扑在苏梦枕的尸体上,大哭兄弟来的晚了!自在门下,一贯如此!” 天衣居士叹道:“老四,你把别人想的太坏了。” 元十三限冷笑道:“我在几十年前,已经悟透这个道理。什么侠客,什么侠义道,都一样。太师意欲铲除苏梦枕,诸葛小花为啥不插手帮忙?因为他心里高兴着呢。苏梦枕桀骜不驯,白愁飞易于对付,所以他把那些冠冕堂皇的道理抛到脑后,坐山观虎斗,等苏白斗个两败俱伤,金风细雨楼也就无力和他抗衡了!” 他看似驳斥天衣居士,其实是跟苏夜说话。普通人通常认为,他尽说诸葛神侯的坏处,是因为忌惮苏夜,希望激起她对天衣居士等人的反感,从而不再理会这件事。 只有最熟悉他的人才知道,他根本不害怕,他只是厌恨极了诸葛,才抓住一切可能的时机,向人灌输这位正道领袖的“真相”。 别人之所以哑口无言,难以提出反对论点,也是因为缺乏论据。白愁飞架空苏梦枕,攫取风雨楼大权期间,大家各有各的是,从未有人一怒拔剑,为苏梦枕说几句公道话,不仅无法力挽狂澜,甚至没有试过挽一下。 佛殿之中,尽是元十三限金刚神煞般的大笑声,震的几盏油灯摇曳不定。 苏夜微微一笑,没事人似的,依然面向张炭,温声问道:“温柔呢?她还在京城吗?她的处境如何?” 张炭本以为她要借着元十三限的话头,责怪王小石弃义兄于不顾,正在打叠腹稿,准备替他辩护一番,却听到了与温柔有关的问题。他先愣了愣,方道:“温姑娘?温姑娘她很好,白愁飞一向喜欢她,从来没有为难过她。他是她的好朋友,苏梦枕是她同门大师兄,唉,她夹在他们之间,也是难做人!” 苏夜沉默一会儿,轻轻道:“原来如此,这确实难做的很……” 她轻柔地说出这句话,用的仍是老人的苍老嗓音,却有种挥之不去的悠长韵味。她的目光越过张炭,投向殿门外浓黑深沉的夜色。月光非常明亮,可夜还是那么黑,只要几片乌云遮住明月,光就不见了。而她的心情,已经没有言语可以形容。 张炭在看她,所有人都在看她,包括元十三限。 元十三限至今不出手,一是射出伤心小箭后,最好有段调息回气的时间,二是他对她的好奇心愈来愈浓,想一探她的真面目。 弹指之间,她无声叹息着,很快收回目光,又说了一句,“苏梦枕还在京城吧。” 张炭道:“是啊,不然他能去哪里?他就算逃到天涯海角,别人也不会放过他,何况,他这种人怎么会逃?” 苏夜点点头,笑道:“多谢你,你今日帮了我的忙,解决我的疑问,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张炭一咬牙,悍然道:“你是否在怪温姑娘,怪她不向着她师兄?但你想想,她有她的难处,白愁飞再怎么不对,也没有对付她,没嫌弃她是苏梦枕的师妹。” 苏夜笑道:“我不怪她,我谁都不怪。对了,这地方叫什么名字,离京城有多远?” 元十三限忽道:“你要走?你怕了?” 苏夜终于转过身去,“不怕,所有不愿意在你身边的人,都是怕你吗?我倒觉得,这些人联手,足够对付得了你,你的武功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高。” 元十三限嗤笑道:“随你怎么说,但你不能走。” 第三百二十四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拢共五个字,局势却瞬息万变。 如果等别人喊出来,苏夜才意识到元十三限移到自己身后,那她早就死了。话音未落,元十三限打出去的拳平摊为掌,左掌右掌重重一合,恰好拍住夜刀薄如蝉翼的刀锋。 黑光倏然而没,露出持刀的人。她戴着黑布手套,而夜刀通体纯黑,看上去就像一个影子,被元十三限从虚无里拍了出来。 普通人甚至看不出苏夜如何转身,以及元十三限如何变招。他们惊觉达摩像移动后,一眨眼的时间,那两个人就变成了通过夜刀相触的姿势。 苏夜知道,元十三限本名元限,由于身怀十三种绝技,才改成现在的姓名。幸好她没有这样的兴致,否则恐怕得改称“苏八夜”。 十三绝技里面,有传给六合青龙的“大摔碑法”、“飞星传恨剑”,有传给天下第七的“仇极掌”、“恨极拳”、“势剑”,还有他自己留着的“一线杖”、“化影□□大-法”。任何一种拿出去,都是足以驰名武林的可怕绝学。 至于方才那一箭,一定是他新练成的功夫,威力之大,当真惊世骇俗。 他将绝技传给徒弟后,不能再使用这些武功。但他现在面临强敌,一时间顾不上门规不门规,先觑破刀锋所在,双掌拍住它,准备施展大摔碑手,把敌人连人带刀扔出十丈开外。就在此时,他陡然察觉掌心有如火灼。夜刀仿佛被高温融化了,正在他双掌之间流动。 热意乍生,双掌压力略微减轻。刀身立即抓住机会,犹如水中游鱼,轻灵绝伦地向外抽离。刀尖方退出他掌缘,刀光剧盛,漫空都是黑色闪电般的灿烂光芒,取代了头顶的真正夜空。刀劲雷霆万钧,疾劈达摩像额头。 刀意着实惊人,不仅外观如紫电惊雷,给人印象也和现实中的闪电差不多。由此可见,刀上威力应该直追雷电,可以劈碎达摩像的头颅,还可以一劈到底,把金身一分为二。金身倘若破开,藏在里面的人下场绝不会太好。 一片黑光里,烁烁电光直垂九天,使殿顶变为人工制造的苍穹。眼见下一瞬间,这道刀光就要击在达摩像头顶。 张炭那五个字总算喊完了。元十三限手中,突然多出一根木制拐杖。拐杖其实是禅杖,就是达摩祖师持之伴游天下的那一根。达摩逝世以来,木杖已成为他金身的必备装饰。 元十三限双手平伸,霍然向上托举,木杖平托在他掌心里。这是个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动作,却以守代攻,招式里暗藏玄机。不知怎么的,夜刀好巧不巧,准确无误地劈到了木杖正中。 离的越近,达摩像内散发出的臭味就越浓。苏夜纵然不明就里,也猜得出他是为了练某种功夫,练出了一身臭气。 发臭事小,练出的武功事大。她这一刀下去,拐杖明明由普通木材制成,却发出金铁交击时的响亮声音。 铮的一声巨响,仿佛闪电后的雷声,震动着这座佛殿。 木杖并未从中折断,甚至没有产生裂纹。它在元十三限掌中弹跳数下,最后一次落回去时,杖身中的先天真气已被完全化解。只是,达摩像神色愈发狰狞,那股臭气也浓的无法忽略。 苏夜冲天而起,穿过殿顶空洞,跃回佛殿的屋顶上。她踩着的地方自然完好无损,所以别人看不见她。殿顶毫无声息,连人的呼吸心跳都没有,似乎刚才交手时,元十三限神功盖世,一杖把她打的无影无踪。 达摩像仰头望着夜空,神情变幻莫测。月光照着它的眼睛、鼻子、脸容,在它脸上留下深浅不一的阴影,导致它的模样更加诡谲。 它往上看,苏夜向下看。两人之间隔着屋梁和屋顶,目光却穿透重重障碍,把对方尽收眼底。现在无人在旁,她迅速撩起袖子一看,只见原本雪白娇嫩的小臂色呈青紫,且微微发胀,正是气血逆流,郁结在右臂经脉里的证据。 常人一中此招,立即血脉爆裂而亡,死时满身鲜血,就像从内而外爆炸而亡。她肯定不会死,但元十三限全力以赴,雷霆一击,仍然让她受了伤。 苏夜莫名惊诧,元十三限何尝不是如此。他未及使用大摔碑法,对方已经溜走;未及施展一线杖的招法,对方已抵住了他杖上惊天动地的劲力,再度脱离他真气所及的范围,与他一上一下,无声等待着后续招法。 按常理而言,夜刀一碰木杖,他的“忍辱神功”将紧随爆发,震碎她的肌肤筋骨,把她骨头寸寸震断,变成一团烂泥。可她轻轻巧巧挡了下来,还瞬间反击,借势上升,堵住了他即将脱口而出的狂笑。 这一刻,佛殿静的瘆人。它当然不至于真的寂静无声,因为这里还有其他人。譬如说,蔡水择轻一声,重一声,喘息得相当厉害。但这一点点呼吸声,根本无法击透大殿里充溢着的死寂。 苏夜跃出殿外,元十三限默然无语,带动了周围气氛,使每个人都有危机迫在眉睫的感觉,不由自主地如临大敌。 蓦地,元十三限率先动了。他解下背后的弓,抽出一支小箭,弯弓搭箭,一箭射向上方殿顶。箭身擦过空气,发出利箭破空特有的嘶嘶声,乍一看,与普通好手射出的箭毫无区别。 想用这种箭射中五湖龙王,好像是狂妄之徒的痴心妄想。 箭镞碰上了佛殿的大梁,大梁忽地一分为二,再碰上大殿穹顶,那个位置陡然碎裂,像被火药炸开了似的,轰的一声朝上喷发。粉尘喷向天空,泥灰则一大块一大块,争先恐后地落了下来,如同下了一场泥灰雨。 殿顶炸开时,元十三限射出了第二支箭。 两支箭自然有先有后,看起来却完全没有。第一支射穿殿顶,飞向远方。第二支紧随其后,射向殿上那个比他更诡异的目标。他动作很随便,随随便便取弓,随随便便射了两箭。然后,上空出现了另外一种很奇怪的声音。 那个声音悠长绵远,浑厚而不浑浊,清亮而不高亢,富有节奏感,很难用其他声响比拟,倒像是传说中的龙吟。 犬吠来自诸葛小花疾掠时的衣袍破空声,那么龙吟肯定也有来历。 苏夜并未依靠轻功闪身躲避,而是直接面对。小箭射至她身前,一柄漆黑的刀正好拦住了它。 夜刀围着小箭,以极高的速度旋转游弋,消解箭上气劲。刀化流光,她的人亦化作裹着黑光的雾气。小箭被刀光裹住,仿佛冲进了柔软的棉花堆,一时之间难作寸进。 几秒钟后,龙吟戛然而止,刀光收成一束,落回她手里。她左手于同时抬起,捏住箭翎部分。这支小箭乖乖停住了,和她面面相觑。她掂量几下,顺手一甩,将它甩回佛殿之中。 小箭尖端向下,深深没入地面,离达摩像不足一尺。元十三限一动不动,双目低垂,眼中金光忽明忽暗,死死盯着箭尾。 苏夜把夜刀收回袖中,飘然而落,落在达摩像对面。她一边冷冷看他,一边按住受伤的地方,有一下没一下地推拿着。这种毫不遮掩的态度,反而更容易得到敬佩。 他们两人都没说话。 苏夜在等诸葛神侯,元十三限在思考。 他蹙着双眉,仔细想着这件事。小箭被甩落在地,苏夜完好无损,使他从一个疯狂混沌的梦里醒来。他猛然发现,她当真不是能够轻易对付的敌人。 方才她很明白地说,她不是诸葛小花的朋友,并且已有去意。他和她,本来不应该是对手。他压根不知道她是谁,不知道她为何在甜山现身。 为什么他时运如此不济,为什么他碰上的人总和他作对?他怕吗?他不怕。哪怕战到地老天荒,他也绝无惧意。可是,他必须付出巨大代价,才有可能战胜并杀死她。 假使天衣居士、神针婆婆、老林和尚一拥而上,恐怕不等诸葛小花露面,他就得战败而逃了。他错失这次机会,等下一次,要等到什么时候?是否他一辈子都不能复仇,杀不了诸葛小花? 人若瞻前顾后,惧怕失去应有的利益,便不可能豪情万丈。元十三限起初尚有豪雄气概,如今一想得失成败,立即觉得不值。既然不值,何必打下去?不过,在许笑一面前,他又如何能够不打下去? 苏夜凝视他,亦凝视他后方的天衣居士,忽然一声长叹。她叹气时,所有人都望向了殿门。 门外站着一个人。这人身量不高,长的也不算英俊潇洒,偏生有种渊渟岳峙的气势,令人情不自禁地尊敬他、重视他。他年纪应该很老,留着银白色的须髯,给人的印象却没那么老。 苏夜一直想见他,一直没找到机会。她一看见他,就认出他是诸葛神侯。 大殿陷进另一片容易引发心悸的死寂里。 她缓步走向殿门,漫不经心地说:“你来了就好。各位自便,我先走了。我走之前,无论是谁,请回答我的疑问。” 预想中的,元十三限大吼一声,扑向诸葛神侯的场景从未出现。到了需要爆发的时候,当事人已然精疲力尽,需要酝酿一会儿。因此,元十三限冷笑不答,诸葛神侯只能暂时移开目光,注视着她,问道:“什么事?” 苏夜笑道:“听说这里在京城南边七百里,具体究竟怎么走?找到驿道,一路向北就行了吗?” 第三百二十五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氛围诡异莫名。 如果说老林寺是一座舞台,那么元十三限这些人,就是舞台上的演员。苏夜突如其来进入佛殿,打断了即将上演的戏码,如同观众跑到了台上。 此时,诸葛神侯紧赶慢赶,总算在元十三限杀死天衣居士前,赶到了案发现场。但迎接他的并非两位师兄弟,而是一个谁都看不出身份的神秘人物,使他一时摸不着头脑。 他当然非常惊讶,既因为有无名高人在场,也因为这人马上要走。纵观江湖,能敌得过元十三限的人,着实屈指可数。依常理而论,这等人物说话做事,都具有深意,不太可能半夜路过荒山,发现寺里有人,便进去看看。 遗憾的是,事实正是依托于“恰巧”。若非她需要找人问路,早就一溜烟下山,全速奔向开封府了。 诸葛先生向她一瞥,双眼光芒闪动,大有狐疑之意。他先认真回答了她的问题,然后问道:“你是什么人?” 苏夜准备迈出佛殿大门,立在门槛内侧,与他面对面交错而立,冷冷道:“你这样的身份地位,也得请教别人是谁?” 诸葛先生和蔼地笑笑,正色道:“遇上未知之事,自然要问。我认出那位是天机组的张炭,另一位是黑面蔡家的蔡水择,所以我用不着问他们。佛殿里这么多人,我只认不出你和张炭身旁的小姑娘。” 苏夜哦了一声,笑道:“你真不知道?” “真不知道。” “不知道就对了,”苏夜说,“而且你没必要什么都知道。” 老林寺是针锋相对的战场,无论哪方人马赶到,气氛都有挥之不去的凝重感。她突然冷言冷语,对神侯颇不客气,又给凝重添上了一点尖利的辛辣。 诸葛先生不以为忤,正要表示同意,却听她一字一顿地说:“我现在想去京城,谁拦我,我就杀他。顺便告诉你,我去京城,是为了帮助苏梦枕。” 天衣居士仍坐在原处,神色宁静而悒郁。他打点精神,代替诸葛先生问了接近真相的问题,“你来自小寒山,对不对?” “……对。” 这声回答很笃定,也很沉重。苏夜答完之后,立刻说:“如果苏梦枕出事,境遇十分糟糕,而我救了他,那么有没有安全地方供我们躲藏一阵子?” 她做事时喜欢考虑最坏的情况,这就是她能想到的最坏。但是,天衣居士开口说话,元十三限也不甘人后,阴沉沉地问:“要是苏梦枕已经死了,你打算怎么办?” 苏夜猛地回头,眯起眼睛,透过垂在面前的黑布,紧盯远在大殿另一头的达摩像。离得这么远,臭气轻微了许多,金光依然引人注目。这层微光轻柔地贴合在达摩像表面,仿佛是它生来就有的神迹。可她视若无睹,更未觉得这是了不起的成就。 她微微笑道:“我还没想好,到时候再说吧。” 两人一问一答,而诸葛先生还没给出答复。这个问题确实比较难答,也难怪他犹豫。首先苏夜身份不明,承认自己与小寒山有关,不一定当真如此。其次,蔡京一直想铲除金风细雨楼,因而扶持白愁飞,希望他鸠占鹊巢,接管这个大名鼎鼎的江湖势力。 帮助苏梦枕,相当于和以蔡京为首的整个党派作对,牵一发而动全身,让人不得不再三斟酌。 达摩像冷笑连连,笑声七分讥讽,三分冷酷,充满了人类特有的情感。他从半人半仙,变回了血肉之躯的凡人。与此同时,苏夜也在冷笑,于是元十三限一笑,就像替她笑了出来。 她冷笑道:“我的耐心相当差劲,我来替你回答。没有藏身处,我就带苏梦枕回小寒山。他离开后,支持他的力量立即分崩离析。金风细雨楼如太师所愿,成为他手下的走狗。京城市井中的好汉将失去后盾,很快被人一一击破捉拿。” “诸葛小花,你、你那四个徒弟、你在朝中的亲朋好友,你们这些人大可孤军奋战,慢慢对付日益壮大的蔡党。反正你们是官,我们是匪,素来不两立……” 诸葛先生苦笑道:“阁下何必这么着急?我并未否认或拒绝。倘若苏楼主蒙难,你又救了他,你们可以去我那里。” 苏夜诧异道:“神侯府?” 诸葛先生道:“不错。” 苏夜忖思道:“你和四大名捕一起出京,如今人人都在甜山一带,府中没有值得一提的人物。我去神侯府,岂不是会连累府上被追兵砸毁?” 她的话比刚才还无礼,诸葛先生却笑了。他慢悠悠地说:“等我解决了这边的事情,马上折返京城。京城里有戚少商、舒无戏、哥舒懒残,全部值得一提。你先向他们求援,等我回去再说。如果你撑不过这段时间,或者根本不该冒险做这件事。” 苏夜失声道:“戚少商?” 诸葛先生好像觉得她很有趣,一字不差地重复道:“戚少商。” 苏夜脸色微变,心念电闪,心知这里的戚少商应下神侯邀请,前往汴梁,代替暂时离开的铁手,成为四大名捕的临时成员。后来铁手想通了心中疑问,平安归队,戚少商继续留在京城,直到现在为止。 戚少商处境如何,她并不特别关心。她想了想,毫不客气地说:“好,多谢你愿意帮忙。” 元十三限叱道:“你年纪也不小了,怎的如此天真?诸葛若有用,苏梦枕怎会落到眼下境地?你求他,真是求错了佛,拜错了门!” 苏夜缓缓道:“他没用,难道你有用?不求他,难道求你?” 她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已经蓄势待发,听元十三限当面讥讽,再一次回身对着他,接着道:“这样如何,你帮我除去包括蔡京在内的,苏梦枕的所有敌人。我帮你杀了你的仇家,杀多少都成,你干不干?” 张炭听得眼皮直跳,诸葛先生则默不作声,眉宇间浮出了淡淡的愁意。 这提议石破天惊,足以扭转局势。不过,他其实不怕元十三限答应,只怕他不答应。果不其然,一想蔡京的权势威焰,元十三限立时犹豫起来。他不愿与太师府作对,也不想作对。要他自认趋炎附势,绝对不可能,但除此之外,他找不到别的理由。 他只能厉声道:“我凭什么信你?” 苏夜冷冷一笑,点头道:“是啊,你说我为啥信他不信你?” 话音落处,她的人已经不见。 元十三限没去拦她,其他人更不会拦。然而,无梦女出人意料地大叫道:“你等等!” 她一边大叫,一边展动身法,掠出佛殿之外。出于本人都说不清楚的原因,张炭见她走了,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也许神侯驾临,他暗自松了一口气,觉得天衣居士不再需要他。也许他秉持责任心,自觉有义务瞧瞧她在捣什么鬼。总之,无梦女在老林寺外追到苏夜时,他也紧随而至。 苏夜之所以停住等着他们,只因她潜意识里,始终把这个张炭当作风雨楼的张炭,误以为他们想为苏梦枕出一份力。 她想得不能再错了。 皎皎月华下,一个甜美动人的女子匆匆奔出寺门。她嫣然微笑着,容貌很甜,笑容也是甜甜的。由于月光明亮,她额头上的伤疤十分显眼,却没有破坏她的美丽,只会让人怜惜。 她站在苏夜面前,用近似撒娇的语气说:“把你的刀法教给我好不好?” 寺内飘出诸葛先生与元十三限对话的声音。对苏夜来说,距离虽远,仍在一清二楚的范围内。 她受了小伤,元十三限也一样,而且他先后射出三支小箭,元神损耗比她更多。诸葛先生以此为理由,劝他不要动手。但元十三限肯听人劝的话,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她听了几句,忽听面前之人索要刀法,奇道:“你是?” “无梦女,因为我没有过去的记忆,从来不做梦,”无梦女得意洋洋地说,“你收我为徒,传我武功,我以后会好好报答你。” 苏夜从未听过这名字,气也不是,笑也不是,转身就走。无梦女在她身后叫道:“我绝不让你后悔。莫非你没有半点同情心,眼睁睁看着我弃明投暗?” 苏夜冷冷道:“什么叫作投暗?” 转瞬之间,她已到了十来丈外的地方。无梦女连忙追过去,笑道:“我失去了记忆,孤身一人,难以在江湖平安度日,不得已想找个靠山。你不收我,我只好去找你的敌人。” 她们两个素未谋面,对彼此的过往一无所知。所谓“敌人”,指的就是元十三限一干人。 苏夜按捺着急切的心情,目光越过她肩头,望向稍远一些的张炭,发觉他满脸惊诧,一副不明就里的模样。很明显,他事先不知无梦女觊觎她刀法的野心。 她叹了口气,“你可以离开江湖。” 无梦女紧追不放,“说不定麻烦会找上我。你答不答应?” 苏夜哑然失笑,“不答应。” 这一刻,无梦女的失望之色让她有些心软。张炭终于反应过来,出声揭发道:“她是元十三限那边的,和我……和我们本来不认得,你别信她的话。对了,王小石可能很快回来,你要不要等等他?” 苏夜蹙眉道:“哦?” 张炭吞了口唾沫,硬着头皮,顶着前方压力,小心地说:“他师父和结义大哥出了事,他走到哪里都……” 苏夜不由笑道:“原来他记得苏梦枕是他的结义大哥?他以前不在,以后也不必来。白愁飞□□时,敢问他人在何方?我若等他,哪里来得及?” 第三百二十八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如她所见,苏梦枕中的毒有且只有两种。 一种是诡丽八尺门的“十三点”。中毒之后,眼里出现鲜明的红点。红点数目达到十三个时,毒性完全爆发,使中毒者虚弱无力,任人宰割。 另一种名叫“鹤顶蓝”,中毒特征为毛发根部呈现蓝色。普通人吃下它,药力游走血脉,最终全身肌骨撕裂而死。“老字号”温家曾试图破解这种剧毒,损失了不少人手,仍拿它没有办法,只好弃之不理。 两种毒均无药可救,前者可用高深内力逼出,后者得听天由命,看自己练的武功能否克制毒性。 苏梦枕受过必死的伤,得过必死的病,如今中了必死的毒,仍然咬牙活着。似乎要等主动放弃生命的时候,他才会真正死去。 幸好苏夜有解药。解药来自程灵素。 程灵素一生不用无药可救的□□,也厌恶他人使用。她和师父无嗔和尚一样,都不喜欢“毒手药王”的名号。不过,她的厌恶不算数,医术才算。她经常找来这些剧毒,施展毕生所学,一种一种地制出解药,分发给她的姐妹,让她们遇到意外时,能够及时救人。 温家、唐家、何家这些擅长用毒的世家,一直很忌惮她。他们知道她天赋极高,常能破解各派的独门奇毒,却不敢轻易与十二连环坞产生冲突。 无嗔和尚有这么一个专治各种不服的徒儿,倘若地下有知,也会老怀大慰的。 苏夜进入洞天福地,找到预先放进去的药箱,找出两份解药,给苏梦枕服下。对一个濒死的人而言,生死乃是最重要的问题。苏梦枕见她凭空消失,又凭空出现,竟不发表评论,只在旁边默默看着。 她不敢给他吃别的药,因为任何轻微药效,都可能影响因病症纠结而生的平衡。当然,她还不至于无能为力。但地道阴暗压抑,他们最好早谈正事。 十三点毒性渐消,红点颜色随之淡去。鹤顶蓝需要的时间更长,至少得两三天,髭须处的蓝色才会消失。 苏梦枕病重以来,不愿看见自己这张脸,遂把桌上铜镜蒙住。如果他照照镜子,立刻会察觉中毒迹象,从而推断白愁飞收买了他的亲信,在每天煎好的药里下毒。 怎奈世上没有如果,若干个如果加在一起,指向英雄末路。 苏夜仔细查看一遍,黛眉微蹙,叹道:“先这样吧,你的病等以后再说。” 苏梦枕笑道:“有劳阁下费心,其实我已经病入膏肓,药石罔效,以后未必能有改观。” “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但药石和药石之间,向来有很大差别,”苏夜口气忽然冷漠了不少,“我不熟悉这个地方,你走的这条路,就是地道出口吗?它通往什么地方?” 苏梦枕并无站起来的意思,仍然倚墙而坐。那盏灯放在他手边,照着他半边身子。他沉默半晌,突然微微一笑,淡淡道:“那边?那边通向六分半堂总堂主,雷纯姑娘的住处。” 他又笑了一下,“她窗前种着一株梅树,树下是地道机关枢纽。” 这两句话虚弱至极,近乎耳语,却像九天惊雷,在苏夜耳边炸响。她震惊到说不出话,震惊中又有酸楚。 苏梦枕用于逃生的密道,居然直连六分半堂,而且通往总堂主住所。这牵扯到两方势力的过往恩怨,何尝不是暗示苏梦枕和雷纯姻缘天定? 就算地道始于苏遮幕和雷震雷,苏、雷翻脸已久,苏梦枕为何没把地道填上? 结论岂不是明摆着的。他想娶雷纯,想和雷损修好,幻想他做雷损女婿,雷损做他岳父兼同盟的未来。于是这么多年,他迟迟不做打算,直到无路可走,被迫逃向生平的最大敌人。 她的师兄不肯说出地道范围,无意泄露出入途径,原因已不必再问。 她略一定神,心中仍有幻想,“现在由雷小姐当家做主,难道她愿意帮你?” 苏梦枕稍微感到奇怪,摇头笑道:“她不愿意。我杀了她爹爹,她盼着我死,我落难至此,她只会舒心快意。” 时间仿佛停止了。有那么一分钟左右,两个人一句话都没说。这阵寂静令人尴尬,因为这是一场无比尴尬也无比心酸的对话。 “我明白了。”苏夜说。 方才,她险些以为雷纯接任总堂主后,一改父亲作风,上除奸臣下惩宵小,因而与苏梦枕尽释前嫌,联手御敌。但幻想尚未露头,就被狠狠掐灭。她之前想过许多可能,从今以后,不再想了,亦不会怀着某个希望,在苏梦枕身边恋栈不去。 一团浓重深厚的悲哀,在不见天日的地道里徘徊着。 苏梦枕愈发诧异。可是苏夜身上充满了谜团,不在乎这么一个。他只问:“你明白了什么?” 苏夜笑道:“你不要管,与你无关。地道既连通天泉山、不动飞瀑两地,想必是狡兔三窟。有没有其他出路?” 她说着说着,扭头望向来时的路,同时问道:“天泉湖湖畔有吗?从天泉湖可以到汴河,汴河流入汴梁城,我不信那里没设出口。” 苏梦枕简短地道:“有。” 他正要继续说,忽地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大咳。咳嗽之时,喉头鲜血不断上涌,肺部亦如刀割。他拼命忍住,苦笑道:“你能看出天泉湖是关键,别人也能。那里必定有人监控布防,用船只封锁水道。而且,湖上不止江湖人物,也有蔡京私下借来的官兵。” 苏夜道:“你不愿落到他们手里?” 苏梦枕道:“他们听从白愁飞号令,一见到我,马上传讯给金风细雨楼。白愁飞必定要我死,我不死,他一生难安。到了六分半堂,我还有点利用价值,雷姑娘也许不想当场杀我。” 他费力地抬起头,缓缓道:“我既知天泉湖是死路,怎会去那儿?” 苏夜蓦地冷笑一声,笑道:“你猜怎么的?我宁可去死。” 她余怒未息,说完后,又重复一次道:“我宁可去死……” 苏梦枕冷冷道:“你想死在一群鼠辈手上?” “我在河流中,湖泊上,水底下,从未怕过任何人,”苏夜说,“在我眼中,水路永远不是死路。何况……” “何况?” 苏夜一闪身,闪到他身侧,迅捷地蹲下,伸手去拉他。她一手扶着他的背,一手扶着他的腿,把他打横抱了起来,再一闪身,人已在数丈开外。 刹那间,苏梦枕下意识握住袖里的红袖刀,过了百分之一秒,忽地颓然松开。 他瘦的惊人,也轻的惊人,似乎毫无重量,身体时而冰冷时而灼热,想来正承受着很大的折磨。 与此同时,他的精神也紧绷到顶点。他紧张,一紧张就要说话,让人看不出他在紧张。他不顾抽痛的肺,一口气说了很多话,结果效用不彰,被这个陌生女子抱起来,带走了。他自知状态糟糕到极点,索性不再挣扎。 他躺在她怀里,头挨在她肩上,仰望黑乎乎的甬道顶,苦笑道:“我真没骗你,那真是死路。” 到了此时,他仍然不知她的来头,只听她慢悠悠地说:“难道我会骗你吗?当世有能力做我对手的人,着实不多。” 她每说一个字,就往前蹿出七八丈。她抱着一个人,却丝毫不受拖累,远胜所谓的轻功名家。更奇的是,她一边飞掠,一边说话,吐字依然清晰柔和,不费半点力气。 “其中,有两人在七百里外的山上,打一场没用的架。另外两个去了洛阳,拦着令师妹的父亲,不准他进京助阵。太师调来水师精锐,后果未必如他所想。我正好趁此机会,瞧瞧他能派出多少绝世高手,够不够阻挡我进城。” 苏梦枕心中一惊,立刻问道:“你走河道,你打算去神侯府?” 苏夜摇摇头,沉声道:“不,我打算杀人,杀很多很多人。” 出乎意料,苏梦枕并不惊讶,亦不认为她胡吹大气。他只是沉默,沉思,沉着地猜测她的想法,然后说:“既然你一定要去,那么,你会在天泉湖上发现我的人。” 苏夜嗤地笑出声来,笑声尽显尖酸刻薄。她嗤笑道:“你都这样了,竟有人对你忠心耿耿?我以为金风细雨楼上下,全部倒向了白副楼主呢。” 苏梦枕冷冷道:“并不是每个人都见风使舵。。” “那人是谁?” “不老神仙颜鹤发。” 苏夜再没想到,颜鹤发竟能得到苏梦枕的信任,但事实正是这样。他后来居上,超越身为元老的刀南神、莫北神,在苏梦枕穷途末路时,积极发挥作用。 他遵照苏梦枕吩咐,长期扮作渔翁,在天泉湖乘舟垂钓。白愁飞未能一举成功,急忙打出烟花响箭示意。颜鹤发当即划动小船,装成慌乱逃亡的模样,让敌人误以为他带着苏梦枕,向这条船围追堵截。他负责拖住追兵,把白愁飞骗到湖上,放松其他地方的警戒。 这是一个必死的任务,而他自愿充当执行人。 换句话说,苏夜可以在岸边找到他预备的船,登船渡湖,在湖心见到他。苏梦枕说出这个布置,无非是希望她出手救人。 假如颜鹤发未死,这并非难事,所以她一口答应下来。她听着听着,漫不经心地问:“颜鹤发在天泉湖,朱小腰呢?” 苏梦枕道:“我不太清楚,应该是去了象鼻塔。小石……王小石建立象鼻塔后,楼中一些兄弟与他们关系很好。” 苏夜正要问象鼻塔是怎么回事,倏地福至心灵,冷笑道:“象鼻塔,象牙塔,真是一对相映成趣的好名字。王小石置身事外,不插手你和白愁飞的冲突,反倒独自拉了一班人马,建了一个新势力?” 第三百二十九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颜鹤发身披蓑衣,头戴竹笠,手拿船桨,站在一只小舟上,冷眼盯着前方的船。 他旁边倒伏了一个人。这人正面朝下,一动不动,别人看不见他的模样,只好猜测他的身份。但是,白愁飞动手之后,这只小舟立即冲向连接天泉湖的河道,似要从水路逃走。除了苏梦枕,哪里还有其他可能? 二十一艘小艇把他围得结结实实,让他无路可逃。每只小艇由两个人控制,所以共有四十二名敌人。其中一只稍大一些,较为气派,专门供主事者乘坐。 主事者共有两人。一人是白发苍苍,好像十分疲乏倦怠的老人。另一人是斯文秀气,看上去羞涩腼腆的青年。前者叫任劳,后者叫任怨。任怨年纪轻,却比任劳狠毒十倍。这两人本是刑部老总朱月明的亲信,现在却在追杀苏梦枕。 迄今为止,他们尚未认出他是颜鹤发。就算认出来了,也会因为他和苏梦枕的关系,进一步地深信不疑。唯有他本人知道,伏在船上的那个人并非苏梦枕,而是一具尸体。 他曾受过苏梦枕大恩,如今正是报答的时候。他长期在水路附近活动,吸引敌人的注意力,必要时就驾舟逃亡。果然,任氏兄弟上了当,误以为大功到手,怕他走投无路之下杀了苏梦枕,喝令小艇停住,和他慢慢谈判。 可是,苏梦枕不会来了。 如果可能的话,他当然不愿死。他妄想一鼓作气,冲出重重包围,扬长而去,寻找一早离开的杨无邪。但敌人的布置无懈可击,特意在湖里设下坚韧细密的“拦江网”。小舟被网缠住,动弹不得。他只能遗憾又从容地,迎接即将来临的死亡。 到了这一刻,他心情反而平静了,惟妙惟肖地演着戏,尽量多拖一点时间。双方动手的话,他自恃死前最少能杀十多个人。喽啰死的越多,苏梦枕就越安全,最好能杀死任劳或任怨,为世人除掉一个祸害。 他只奇怪,为何他们不愿苏梦枕死去。难道这两人暗地里有其他打算,准备违背白愁飞传下的决杀令? 他们已僵持很长时间,却还不够长。这种僵持究竟能延续多久?白愁飞会来吗?白愁飞一来,就是他的死期了吧?苏梦枕人在哪里?有没有成功逃出金风细雨楼? 颜鹤发无声苦笑,自知多想无益。他想的再细致周全,也无法扭转既成事实。苏梦枕同意他的请求,告诉他如何去做,他便依言行事。他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又有什么可怕的?何况,他宁可自行了断,也不愿落到那两个煞星手里。 寒风呼啸着掠过湖面,湖水清凉寒冷,吹到人面上,使人精神一振。他暗自叹息,提气运功,正要反唇相讥,却看到了一个很奇怪的画面,不由把话吞了回去。 二十一艘小艇分散在不同方向,驾船人均为水师中的精锐。他们水性精强,预先得悉拦江网的位置,轻而易举绕开障碍,将他围在中心。驾船人身旁的第二个人,才是对蔡京忠心耿耿的衙门好手。 也就是说,二十一人擅长陆战,二十一人擅长水战,断绝他水陆两地的遁逃希望。 此时,任氏兄弟的船侧对着他,任劳在船尾,任怨在船头。头尾两边,各有两只快艇虎视眈眈,作为两兄弟的后盾,防止他突然出手伤人。 五条船,十个人。 这十个人似乎受到很大惊吓,脸色遽变,哗然相顾。四人举起手臂,指向颜鹤发后方;四人不知所措,望向中间的那只船。任劳双眼暴睁,射出不可思议的光芒。任怨则咬着唇,绷着脸,神色颇为不安,像是目睹外星人从天而降。 他背后哗啦啦水响不绝,紧接着,某个东西破开水面,直冲天空。 颜鹤发大吃一惊,赶紧扭头后望,恰见一只小船自远处腾空而起,凌空划出一道弧线。它拔起的高度接近两丈,悬在众多快艇上空,犹如传说中御风而行的飞船。看这去势,它即将落在他和后面的小艇中间。 他本人内力深厚,亦有掀起小舟,越空飞行的本事,并不怎样惊骇。他意外的是,这船好像是他在湖畔准备的备用船只。另外,它一拔两丈,已经超过大多数人的空身上跃。 小舟来得快极了,落下时更是迅如闪电。任怨嘴角耷拉着,延伸出两道深纹,破坏了他平时的表情。他目光闪动如烛火,喉头颤动不已,不知是想发声大喊,还是运功杀敌的前兆。 船底触及湖面,拍起如雪浪花。忽然之间,船上飞出四把飞斧。飞斧通体铁铸,斧柄穿有铁链,斧刃寒光闪闪,激射向前,形成一个扇形,犹如四支扇骨,转眼间各击一艇,深嵌入船中木板。 四只小艇距离有远有近。但飞斧击中它们时,发出整齐划一的同一声闷响。铁链旋即绷紧,运力后拉,把它们拉向他所在的地方。 惊叫声、呼喝声、斥骂声混在一起,使这片湖面瞬间乱成一锅粥。颜鹤发被拦江网缠住,眼见这只小舟要重蹈覆辙,却来不及提醒。 木舟先落,木桨后至。船桨伸进湖水中,轻轻一搅,极韧极细的网子仿佛遇上了天敌,无可奈何地崩开。桨上内劲如若水纹,一圈圈向外扩散,碰上拦江网,立即将其震断。 不过弹指时分,颜鹤发蓦然发觉,船底紧紧束缚的感觉消失了。小舟再一次活动自如,随着湖波微微荡漾。 他没有看那支船桨,只顾着看持桨的人。他在看,所有人都在看。这只船飞渡天泉湖,如神兵天降,尽管独自为战,气势却像千军万马。他们必须亲眼看看船上是谁,要不然,死也不能瞑目。 铁链拖曳小艇,犹如用细线拖拉柳叶,速度远胜过船夫操舟前进。小舟在湖上停稳时,那四艘快艇正好被拉到离它不足三尺的地方。 最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颜鹤发一瞥之下,似乎产生了幻觉,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两条小舟均为他亲手准备,模样自然差不多。问题在于,船中人居然也差不多,一个站立,一个伏倒。 ……不,那人并非伏在船里,而是裹着一件奇厚无比的黑狐斗篷,悄无声息地盘坐在阴影之中,看上去十分敦实。他从头到脚,全部埋进柔软丰厚的狐毛,只剩一双眼睛露在外面,好像两点幽暗的鬼火。 至于站着的那一位,她左手持船桨,打断拦江网,右手紧握四条铁链,用力拉着四只不知道该怎么办的快艇,尽情展示一身惊天动地的武功,让人又惊,又叹,又怕。这一点,颜鹤发拍马也追不上。 他并不害怕,只是震惊,目瞪口呆程度比任劳更甚。刹那间,他险些以为关七归来,战神再现。但此人戴着铁面具,身形隐在黑袍之中,绝对不像关七的做派。 小舟来势极快,黑衣人动作再胜两筹。快艇来到她身前时,她右手陡然松开,向前一扬。十八枚金钱镖离袖而出,每一枚都射中了目标,或两枚一组,或三枚一簇,在他们的要害部位留下拇指大小的血洞。 双方刚刚照面,她一甩手就杀了八个人。颜鹤发望向那双鬼火似的眼睛,心脏无止尽地收紧,再一看黑衣人杀人的手段,又不由自主地放松。幸好他身体健康,没有心脏方面的疾病,否则怕是要病发身亡了。 八人血溅当场,满脸惊恐惶惑,至死不明白怎么回事。黑衣人长笑一声,抛掉铁链,抄起另一支船桨,一呼一吸间,越过呆立不动的颜鹤发,像只黑羽大鹏鸟,自上而下扑向任氏兄弟。 她和颜鹤发擦身而过,他却茫然不知所谓。若她想杀他,他根本无法还手。尤其这人身影沐浴着洒照九州的月光,有种亦幻亦真的感觉,实在难以提防,甚至确定不了她的位置。 人在半空时,她仍能轻松写意地发射暗器。月下金光连闪,几乎连成数条金线,所到之处,无人能够挡住这种再普通不过的小飞镖,无不惨叫出声,捂着伤口倒下。 鲜血喷泉般洒落,任怨终于露出近乎怨毒的表情。 他们眼光很高,自知不是对手,比起英勇奋战,转头就跑是个好上太多的选择。然而他们正在天泉湖上,面对浩渺烟波,即使精通水性,也无法快速脱身。 她扑下来的时候,不像一个人,倒像是天崩了,地裂了,深黑的苍穹跟随她坠落,马上要压住他们。 这种感觉是无法描述的。 任怨瞪着她,目光中尽是怨毒,眼睁睁看着木桨当头而落。这一桨似乎不太精彩,足够他侧移躲开。于是,他一晃身,躲开了,同时提起右脚,脚尖与小腹齐平,脚踝脚掌紧绷如刃,成鹤立之势。 他是“鹤立霜田竹叶三”,任劳是“虎行雪地梅花五”。他擅用“竹叶手”、“雷鹤腿”,曾踢死过许多英雄好汉。他的脸容泛出青色,他仍有一战的能力,所以他临危不惧,恶狠狠地一脚踢向苏夜。 这一脚“鹤踢”踢的部位,应该是她右边腰肋。他看得准,踢得狠,心肠更是阴险毒辣,一心要敌人的命。 他的确一脚踢中了她,但踢中之时,那袭黑衣忽然没来由地变了,变成一支垂下的木桨。他正好踢在这支简陋的船桨上,发出“咔”的声音。 然后,这只右脚用一股撕心裂肺的剧痛,急匆匆告诉他,他的脚骨断了。 第三百三十二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京城有个地方,叫作“名利圈”。 名利圈性质非常特殊,算是一个半官家半私人的机关,为过往捕快、禁军、衙役等人提供饭食与住宿。它建立至今,规模愈来愈大,占地越来越广,过往客人愈来愈多,经常有人在此交换私密情报,名气也是尘嚣日上。 名利圈后门,直通“汉唐家私店”。这家店由发梦二党看顾照料,店主便是花枯发之徒,“袋袋平安”龙吐珠。 白愁飞发难前,杨无邪已经离开苏梦枕。他带着那把丑陋的大椅子,去汉唐家私店当掉,就此消失了。迄今为止,无人知晓他的下落。但是,倘若对这家店铺有所了解,不难猜出他预先避到了发梦二党的地盘上。 这是苏梦枕的安排。他怕他逃亡之时,杨无邪无力逃脱,被白愁飞杀死,或者扣在金风细雨楼,用来要挟他。 杨无邪在金风细雨楼的地位,仅次于楼主。他既是总管,也是军师,负责楼里所有大小事务。换句话说,别人抓他的渴望,也仅次于苏梦枕。 他出去当椅子那天,有人跟踪他到店里,准备拿下他送给蔡京。然而,店中人早有准备,安排了许多埋伏。“抬派”掌门人智利战死,“托派”掌门人黎井塘侥幸逃脱。智利的尸体被送去给颜鹤发,当作伪装苏梦枕的道具。 杨无邪在哪里,只有这家店的老板和伙计知道。但黎井塘成功逃走,势必要回报太师府,让更多高手前来抓人。杨无邪八成已前往花府避难,剩下两成可能,才是留在家私店等待。 颜鹤发接到尸体后,再无与他们接触的机会。他亦希望苏夜接回杨无邪,否则全城搜捕苏梦枕,恐怕会把他搜了出来。 深更半夜,普通店家理应打烊休息,清晨再起床劳作。苏夜站到家私店门前时,却听见里面有人说话。 那是五六个伙计,围坐在一张木桌旁边,桌上点着一盏油灯。他们得知今夜大变迭生,不敢安心睡觉,点了灯呆坐闲聊,顺便等候外面来的消息。龙吐珠若来,证明有用得着他们的去处,若不来,那就万事大吉。 他们已等了很久,大部分人武功不济,开始哈欠连天。其中,面对房门的那一位用力伸着腰,鼻中发出犹如便秘的声音。懒腰伸到一半,他突然目瞪口呆,伸着的两只胳膊仍在空中,一张嘴却像咬了个煮鸡蛋,先上下大张,再急忙合住。 他发现,门闩啪一声断成两截,仿佛被看不见的手拨动着,向两遍滑动。断开的铁闩滑落在地,发出叮叮两声轻响,吸引六个人均回头看它。 门闩断裂时,门亦无声无息开启。门外有夜色,有明月,有远远传来的嘈杂声音,有个站在门前的黑衣人。 与外面的吵闹相比,屋里静的可怕。他们没什么功夫,也没什么见识。可他们都在想:怎么又来了,难道朝廷里的大官永远不肯放过这家店,非要把它从汴梁完全抹去吗? 抹去就抹去,何必害怕,何必求饶?就算投靠太师府,也会像智利那样,因太师一个命令而白白死去。他们既和朝廷作对,就不用期待长命百岁。 苏夜知道这是龙吐珠的产业,却没看见他本人。她越过数重墙壁,来到存放新旧家私的、位于店面后方的库房。这六个伙计,正是在库房东侧的一间小屋子里谈天说地。 他们所谈的,当然是今夜正在发生的事情。苏夜一现身,原先尚属融洽的气氛化为乌有。靠门的两个人跳起身,警惕地瞪着她。 她微微一笑,和气地说:“几位不必紧张,我受人所托,来找杨无邪杨总管。杨无邪人在此处,还是去了花府或温府?” 一个年纪较老的伙计满面狐疑,挽上油腻袖口,冷冷道:“谁托你?” 苏夜道:“神侯府的戚少商。” 那人冷笑道:“你空口无凭,说的话是真是假,俺们也不知道。要是随便什么东西,把脸一蒙就能登门要人,俺们的生意可不用做了!” 另一人说:“诸葛先生从不管江湖帮派的闲事。他老人家觉得咱们是黑道,六扇门的人是官差,不该相互勾结。” 第三人用更大的声音说:“我看你是满口胡言,把我们当傻子耍。” 苏夜既觉好笑,又有些说不出口的感动。她移步前行,迈进门槛,顺口说:“我可以轻而易举杀了你们,却不会这么做。我若来自太师府、丞相府,哪有这么好的耐心?” 第一个人嗤笑道:“说好话的恶人,俺们见得多了。” 苏夜道:“我要怎么做,你们才肯相信我?” 那人慢吞吞地说:“你把戚少商带来……不行,我们不认识他,怎知你弄来的是不是真货?要不然……你到花党魁那里走一趟,反正我们知道的,都报给他了。” 如果她去找花枯发,待遇怕是一模一样,大可不必浪费时间。她看着他们,倏地笑了一下,“杨无邪根本不在这儿。你们曾被太师府爪牙跟踪一次,势必不敢冒险,赶紧送他到其他地方,以免攻击接踵而来,你们小小一个家私店,保不住他的命。” “既然如此,我现在就去花府,”苏夜这么说着,当真转身迈步,“算你们逃过一劫。” 她不能下狠心逼问他们,只好虚晃一枪,假意去找花枯发的晦气。而且店铺大门外,出现十多人急匆匆赶来的行走声。这批人若不是龙吐珠,就是过来查问家私店的敌人。她这时出去,刚好帮他们挡一挡。 她背对着木桌,后心空门大露。那名四十来岁的中年伙计目光闪动,右手忽地抬起,向前猛甩。袖中七八枚铁蒺藜激射而出,连成一条笔直的线,疾打她背后重穴。 靠门两人掣出两把尖刀,一左一右,分头抢上。他们内功实在不行,竟不知她身形飘忽不定,分别扑向自以为的准确位置。 刹那间,屋中响起数声惊呼。持刀人明明看准了,扑上去却发现扑了个空。他们收不住步子,跌向前方,绊在门槛上,被绊的迈了好几个大步,跌跌撞撞地冲进门外月光。 与此同时,苏夜右袖微微颤动。一股柔和浑厚的气劲涌出,裹住铁蒺藜,将其反连续弹回。她听音辨位,不必用眼看,便精准定位桌边的每一个人。暗器的主人大叫出声,只觉劲风割面如刀。七枚铁蒺藜紧贴他肌肤擦过,却没划伤他,打进后方的大木柜。 她的人落在外面,仿佛黑夜割裂出的一个人形。所有人都跳了起来,拿刀的拿刀,持棍的持棍,纷纷追出屋子,惊愕至极地看着她。 她冷冷说:“我没心思应付你们,休要把我当作对手。现在,你们可以告诉我杨无邪的下落,也可以等我问完花党魁,回来找你们要人。” 这两句话说完,院落通往前面的大门忽地开了。门外涌进一行十二人,其中四人各拿一支熊熊燃烧的火把。他们的首领是两名精悍的汉子,均为她的熟人,左边的是龙吐珠,右边的是银盛雪。 银盛雪身后,背着一把亮晃晃的大刀。这把刀比他的人还醒目。 双方一照面,对面脸色大变。他们均能看出,院中正是剑拔弩张。苏夜既被伙计围在中心,当然是不怀好意的恶客。 她眼前,忽然亮起了一道雪亮的刀光。银盛雪拔刀在手,一刀挥向她的脖子。刀光落时,血光也即将迸发。 他的刀练得实在不错,在苏夜这种大行家看来,仅能看出两个破绽。但对她来说,一个破绽也嫌太多了。她遇上的强劲对手,招式里压根不会有破绽。 一只手轻而缓地伸了出去,像是要拈下一片落花似的,拇指与食指并在一起,悄然弹向刀身。铮的一声,刀身剧震。雪堆一样的刀光就此遏住,硬生生停在离她不足两寸远的地方。 她另一只手,同样只用两根手指,小心地捏住了这把刀。银盛雪握着刀柄,忽觉一股巨力扯住了他。他不想弃掉武器,又不想被拉向对手,仅犹豫了一瞬间,已被扯到苏夜旁边。 刀仍在他手里,他的手肘却被托起。一眨眼的时间里,森冷刀锋抵在他自己的喉咙上。他稍一挣扎,立即感觉颈间一阵刺痛。 苏夜按住他的手臂,要他保持横刀自尽的姿势,越过他肩膀,看着龙吐珠道:“杨无邪呢?” 龙吐珠脸色极不好看,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他闻言一愣,冷笑道:“这就是你的问题?” 苏夜笑道:“不行吗?” 龙吐珠哈地一笑,冷冰冰地说:“无论你有啥打算,都来晚了。杨无邪不在我们这里,我们也不知道谁带走了他。” 苏夜愕然道:“他躲在店里,然后……然后被人带走了?” 龙吐珠冷笑道:“你找到这儿,想必知道他以一把椅子为信物,暂时到此避难。可惜啊,他来的时候,身后跟着一群太师府的走狗。我们解决了那些人,商议过后,决定送他去师父家里。谁知他们中途遇上强敌,杨无邪就此下落不明。店里兄弟为这事与你冲突,其实毫无必要。” 苏夜心里,陡然升起莫名其妙的寒意。她察言观色后,已决定相信他的话。她问道:“如果苏梦枕亲自过来,你也这样回答?” 龙吐珠冷笑道:“当然。” 苏夜道:“好,敌人容貌如何?武功如何?用何种兵器?有没有显眼的特征?” 龙吐珠冷冷盯了她一眼,沉声说:“陪着杨无邪的兄弟都死了,我赶过去的时候,只看到一地死人。” 第三百三十三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数年前,雷损收买金风细雨楼的余无语、花无错,在破板门伏杀苏梦枕。 苏梦枕中了淬毒暗器,不肯回去养伤,反而借此机会,与六分半堂展开决战,成功杀死雷损。雷损死后,他任凭雷纯离开,拒绝斩草除根。此事过后,雷纯接任六分半堂总堂主,在狄飞惊、雷动天等人辅佐下,维持原有势力。 如果有人认为,苏梦枕战胜了雷损,摇身一变,成为京中唯一霸主,那就错了。 雷损垂死之际,用尽全身功力,大喝一声,引发他腿上毒性蔓延,使他落得个割腿疗伤的结局。纵使如此,毒性仍缠绵不去,缓慢地侵蚀伤害他身体。他伤病交加,力有未逮,遂被白愁飞趁机而入,逐步排挤真正忠于他的弟兄,架空了他。 五大神煞里,上官中神早死;薛西神死于决战;莫北神竟在决战中叛离,投奔六分半堂;郭东神乃是原来六分半堂的雷媚。她,外加年纪已老的刀南神,这两人留在金风细雨楼,处境可能极为糟糕。 而身为风雨楼元老的“四无”,余、花自不必说,师无愧则因雷损设计暗算,替他躺进棺材,死在苏梦枕刀下。 茶花、沃夫子、苏氏三兄弟,全部非死即叛。楼中子弟有七成见风使舵,转而效忠白愁飞;一成亲近王小石,纷纷加入象鼻塔,应当不会为苏梦枕慨然赴死;剩下最后两成,也处境艰难,倘若去硬拼白愁飞的人马、太师府送来的江湖高手,无异以卵击石。 因此,苏梦枕曾号令群雄,风光无限,如今几无还手之力,只剩杨无邪、颜鹤发寥寥数人戮力拼命。 这便是破板门一战后的发展,由戚少商亲自讲给苏夜听。他断臂逃亡,一夜间基业灰飞烟灭,论凄凉却比不过苏梦枕。而且,他自少年时起,与苏梦枕惺惺相惜,互慕英名,见对方沦落到这个地步,难免物伤其类。 他讲的非常详细,苏夜仍然难以置信。她怎么也想不通,偌大一个风雨楼,分舵遍布天下,子弟一呼百应,竟在几年时间里,一大半倒向白愁飞。难道真如元十三限所说,王小石什么都不做,避开了楼中矛盾,坐视白愁飞勾结蔡党,侵占苏遮幕父子创立的巍巍大帮? 双方的是非曲直一清二楚,兄弟却袖手旁观,那这个兄弟,实在不要也罢! 她旁听尚觉难过,苏梦枕的感受何必多说。这个时候,杨无邪同样遇上大敌,下落不明。她有理由相信,主谋者若非太师府,就是六分半堂。但她孤掌难鸣,必须把事情好生理顺,才能展开行动。 冬至这一夜,汴梁城极不安稳。许多人在外奔波,有些直奔花枯发、温梦成的府邸,在近处一探究竟;有些来到神侯府附近探头探脑,终究不敢入府搜检。 府中,戚少商一夜未眠,与苏夜谈到天际微明。颜鹤发怎样都睡不着,在屋里辗转反侧,睁着一双老眼想心事。 这些是苏梦枕的朋友。至于他的敌人,自然是芒刺在背,如鲠在喉,觉得苏梦枕一日不断气,金风细雨楼就不完全是白愁飞的,自己就没多少好日子过。天泉湖那四十四具尸体一出,更像冬雷震震,震得他们耳鸣心跳。 任氏兄弟已死,无法说出凶手姓名。元十三限未归,泄露不了天机。即便他向蔡京打小报告,也只能说“黑衣无名老人”,作为情报毫无用处。 半个汴梁城灯火通明,火把似明亮的细线,游走城中街巷。无数人通宵忙乱,心里七上八下。苏梦枕却沉沉睡着,好像今夜的主角不是他一样。 他已很久很久,没睡过一场完整的觉。一大半时间,他躺在床上咳嗽,咳到肺都出了血,依然停不下来。雪上加霜的是,他思念雷纯,爱慕雷纯,一想雷纯全心全意要他死,便异常心痛。 苏夜给他服一种药,来自蛇王的灵药。在药物作用下,他睡着了,只可惜睡得不□□稳。他做了很多梦,梦境如打碎了的琉璃片,五光十色,跨越他懂事至昨日的岁月,逼着他想起过往风光,以及今夕的落魄。 不知过了多久,他渐渐清醒,感受到冬日黎明时分,略带寒意的清冷阳光。 他的肺、胃、肝一如既往的疼,四肢百骸都在疼,随时准备散架,可他的精神是好多了。朦胧之中,他发觉身边有人,下意识张开双眼,只见一张青灰色的铸铁面具,高悬在他上方,无情地瞪着他。 他去摸红袖刀。红袖刀不在他衣袖里。 他甚至没穿外袍,哪有供他藏刀的宽大袍袖?他心下一紧,忽听那张面具发出老人般的声音。 “刀在你枕头下啊,苏公子,不记得了吗,”它说,“你总是不放心,觉得自己没脱险,才误以为袖中有刀。” 这一下子,苏梦枕完全清醒了。然后,铸铁面具走开了一会儿,回来之后,他眼前出现一张木制托盘。托盘里摆着热腾腾的粥、下粥的小菜,刚炒出来的鲜嫩青菜,居然还有一碗汤和一碟宫式糕点。 苏夜把茶杯递给他。他接到手里,看了看里面的热水,仰头一饮而尽。他喝完了,才开口说话,语气已不像昨夜那样低哑微弱。 他说:“姑娘……” 他端着那个茶杯,神智渐复,心里依然迷惘不已。他本来有无数问题可问,事到临头溜出一句,“你还戴着面具?” 说完,他发现这话太突兀,只好笑了笑。他很少笑,此时笑容却多的出奇。面对类似于方应看、米有桥等需要认真结交的人,他一向如此。 苏夜左手托木盘,右手托炕桌。其实那不是炕桌,而是她临时找来的小桌子。她把这两样东西安置好,同时冷冷道:“谁知道神侯府里有什么人?我指望这张脸帮我做点事情,怎肯轻易以真面目示人?” 她放完桌子,又帮忙竖起枕头,让苏梦枕靠着,指一下木盘说:“你吃吧,饭是我做的,饭里没毒。” 大多数人见到铸铁面具,莫名地心惊胆战,不太愿意盯住它多看。如果他们仔细观察,将发现面具后有一双黑玛瑙似的眼睛。它们是美是丑,因观看者的心情而异。 苏梦枕绝非其中之一。他呼吸浅而快,眉心隐约透出黑气,倘若举起手掌,掌心也渗出青色。这些症状,无不说明他大限将至。但他神情依旧笃定冷静,双眼依旧闪着冷光。他从容自若,凝视着她,点了点头道:“好。” 他很少说谢,他认为感谢要用行动表示,言语并不值钱。苏夜想起这回事,胸口就像堵了异物,沉闷的透不过气。 世上没有五湖龙王,苏梦枕的下场便是如此。她尽力回避这事实,结果一见到他,之前的自制力如同洪水溃堤,被盛怒、伤心、失望之类的情绪冲走。 她想的是“报应”。世间从来没有报应,于是她要亲自充当这个角色。 苏梦枕端起粥碗,双手不断颤抖,眼见要把热粥泼出去,只得放回盘中。苏夜想帮忙,替他端着碗,或者干脆喂他吃,见他摇头拒绝,又退回原地。 他当真吃了她做的饭,可惜吃的很少,也很慢。一个人的胃若破了个大洞,怎样都不可能有好胃口。胃口不好,身体就缺乏力量,溃烂处越烂越大,循环往复,陷入无解的死地。 苏夜看了一会儿,目光时起时落,随着那双筷子移动,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你肺上长了个瘤子?” 苏梦枕笑道:“知道。” 瘤子倒没什么,问题在于,它的数量将不断增加,扩张至别的器官,彻底毁掉人身原有的机能。她看着他,觉得自己无力回天。程灵素亦没这能力,何况这里只得她一个人。 与他相比,现实世界里的苏梦枕简直像个健康人。 她并未坐下,而是抱臂倚墙站着,动辄瞟一眼窗外灰蓝色的天空。她沉吟一会儿,又问:“雷媚和刀南神在哪儿?” 苏梦枕只回答了九个字,“雷媚叛了,刀南神死了。” 冬至晚上,白愁飞到玉塔见苏梦枕,打算杀死他。刀南神和雷媚预先进塔,藏进苏梦枕卧室的大柜子,作为最后一重反击。白愁飞发难不久,他们便从柜中一跃而出。 刀南神做梦也想不到,过去背叛了雷损的雷媚,现在又背叛了苏梦枕。雷媚在他身后,一剑刺进他后心。他瞬间断了气,死在苏梦枕面前。 刀南神之外,树大夫估计也已魂归地府。他掌握着苏梦枕的详细病情,对方绝不会放过他。 他说得很简单,却很明白。苏夜听完,蓦地笑了一声,笑完觉得不够,又笑了第二声。“好,很好,”她幽幽道,“这真是太好了。” 苏梦枕抓住一切机会,总算杀死了雷损。那时他一定不知道,更多磨难还在后头。如果他知道,会那么快动手吗?这些年来,他经历着怎样的煎熬,怎样的痛心无奈?但凡他还有威望可言,白愁飞怎能顺利伐掉伤树? 与其说风雨楼子弟,不如说子他奶奶的弟。说到底,谁占了上风,这些人便跟着谁。苏公子仅是一个象征,等苏公子病的要死了,白公子正好取而代之。 她倚着那面墙,仿佛粘在了那里,出神地想着一些人,一些事。待苏梦枕慢慢喝完那碗粥,她才叹了口气,苦笑道:“杨无邪不在发梦二党。他前往花府时,遇到身份不明的敌人。别人均死于非命,就他不见踪影。” 她一边苦笑,一边叹息,“你别着急,这事包在我身上。我去问隔壁的邓苍生和任鬼神,看是不是六分半堂捣的鬼。” 第三百三十六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天高云淡,朔风峭寒。 天气日益寒冷,人心却是火热,纵在滴水成冰时,依旧为着不同目的,到处奔波劳累。这一天,金风细雨楼“一零八公案”的正统领,正带着二九一十八人,慢悠悠走在天泉山的山路上。 “一零八公案”指的是楼里一百零八位精英子弟,正统领是梁何,副统领是孙鱼。他们深得白愁飞信任,平时由白愁飞亲自指挥,碰上预料之外的问题,指挥权便完全交到梁何手上。 梁何年轻力壮,精明能干,同时野心勃勃,沉着谨慎。他本为长空帮成员,在帮派遭遇大难,难以为继时,小心地保存了自己的实力,领着几十名年轻人,连带好友孙鱼一起,进京加入了金风细雨楼。 苏梦枕很欣赏他,却不肯重用。王小石想重用他,却被白愁飞排挤出去。白愁飞和他有一段过往因缘,所以王小石一去,他就成了白二楼主的直属部下。 再后来,白愁飞暗算苏梦枕,夺走楼主之位。梁何全程对他忠心耿耿,率人相助,一跃而成他亲信中的首领。梁何的手下数量亦节节升高,从一开始的三十来人,增加到后来的七十多人,最后的一百零八人。 他平时出行,总有十几人或几十人前呼后拥,把他围在重重防护中。外人看着,只觉白愁飞当上楼主后,梁何必然是副手兼军师了。 但是,梁何的生活并不如意。 白愁飞想拿出枭雄般的手腕能力,驾驭统治下属。于是,他选择了天威难测的道路,终日喜怒不形于色。别人以为他高兴,他忽然沉下脸,把人家杀了,以为他生气,他倒赏赐褒奖他们。 而且他架空了结义大哥,一步步独揽大权,自然害怕重蹈覆辙。他忌惮精干机灵的人,倘若那人富有威望,狠得下心,就更糟糕了。他能取代苏梦枕,他人为何不能取代他? 梁何有时觉得,青云路已经走到末尾。他是兔死狗烹中的狗,鸟尽弓藏中的弓。假如大家确定苏梦枕已死,他的下场会是怎样的呢?白愁飞聪明,他也不傻。他得察言观色,见机行事,至少替自己找条后路,以免像一包垃圾,被人轻而易举丢掉。 这是他不如意的原因之一。之二,是苏梦枕失踪后,陆续发生的怪事。 任劳、任怨师兄弟及部署的四十二人,在天泉湖上死于非命。马克白与归当,死在一家大户后园里,把户主吓得六神无主。颜鹤发曾扮作渔翁,临湖垂钓,如今和苏梦枕一起没了踪影。 不问也知道,这些均是拥苏余孽搞的鬼。拥苏余孽,其实就是那个放话威胁,然后跳进火药堆的黑衣老人。然而,苏梦枕手下竟有这等高人吗?有的话,他怎会狼狈不堪地逃进楼底秘道? 白愁飞驾船去天泉湖,只看到血红湖水。他既惊又怒,派人参与京城大搜索。搜索到第二天,落日西沉,晚霞映红汴梁半个天空。“杀人放火”毛拉拉、“小蚊子”祥哥儿,沐浴着漫天霞光,死在汴梁的大街上。 两人走着走着,陡然一阵抽搐,合目倒地。身边人去看的时候,他们已经死了。树大夫胞弟树大风亲自检查,发现他们身上均插着一根短短的银针。针尖淬毒,剧毒,见血封喉,令尸体肌肉僵如朽木。针从何地射出,为何人发射,已永远查不清楚了。 祥哥儿与“诡丽八尺门”的朱如是、“一帘幽梦”利小吉、“无尾飞鉈”欧阳意意,合称“吉祥如意”,是白愁飞贴身的四大护法。 他代表白愁飞踏足京城,尚未见人办事,便莫名其妙死去。到了这时,傻子都看得出,一个极其出色的杀手故意同他们作对,趁楼中人出门之机,从容地暗杀他们。 这件事超越白愁飞的阴晴不定,成为梁何心中最可怖的阴影。他很机智,也很狠毒,如同一只深具灵性的野兽,嗅出危机近在咫尺。压力这么大,使他产生种种幻想,觉得有把雪亮锋利的刀,挂在他头顶正上方,随时准备斩落。 如果他靠向白愁飞时,得知有这么一个人,他的决定可能不一样。白愁飞开的条件再优渥,也得有命享受不是?正主倒霉之前,第一个倒霉的难道不是他们这帮“忠臣”? 他无论出去回来,都带着好一群喽啰。人越多,他死的可能性就越小。今天,他身边有“新月剑”陈皮、“望万里”万里望,还有他特邀同行,为方应看和蔡京办事的“八方藏刀”苗八方、“伶仃刀”蔡小头。这四个人之外,才是他的十八名手下。 他刻意带了十八人,取“要发”之意,冲淡于心田盘旋的不祥预感。他希望对手忌惮方应看,不敢杀两位刀王,望自己而兴叹。不过,他也明白这是妄想,所以苗蔡二位的作用,仅限于帮他作战。 当时八刀王负责挖掘地道,搜索苏梦枕的行踪,肯定得罪了那名黑衣人。即使从自身利益出发,他们也得认真帮忙。 苗八方走在他身后,默不作声,闷头行路,背着那口形似柴刀的“藏龙刀”。蔡小头名叫小头,头却很大,身体十分肥胖,看上去丑陋笨重。真正小的东西,是他那把娇小玲珑的刀。 苗八方绝,蔡小头怪,梁何年轻而精干。三个人凑在一起,对比极为鲜明。 一阵寒风扑面而来,穿入山林,摇动光秃秃的枯枝,摇的它们发出刷拉刷拉的声音。梁何轻轻咳嗽一声,转向蔡小头,想和他说几句话。 昨天夜里,白愁飞说要请示太师,搜查京里文武官员府邸,以诸葛神侯为首,与蔡京作对的大臣小官,一个都不可放过。梁何听完,表面恭恭敬敬,赞同几句,实际则认为,这位新任上司做事着实有些离谱。 他要问蔡小头,太师对此怎么看,方小侯又怎么看。 他咳嗽完毕,小心地说:“蔡兄,你我认识这么久,应该无话不……” “不”字尚未说完,他忽然大惊失色,猛地向后退去,险些撞到苗八方肩膀。苗八方反应不如他快,这才愕然抬头,望向蔡小头。 蔡小头仿佛不胜山间寒冷,肥壮的身躯不停颤动,肥肉一抖一抖。面前空无一物,他却拔出了那把小小的刀,胡乱挥舞劈削,好像和看不见的敌人激战。 然而,这一切均徒劳无功。他油光光的脑门上,多了一支白羽箭。 羽箭穿透他脑袋,只留尾部白羽露在外面。箭镞刺出他后脑,跟着他一起颤抖,动辄闪出一丝寒光。血出的不算多,他却惊恐万状,望向众人的两只眼睛里,满满都是恐惧。 山风吹拂,枯枝摇动,天空泛出淡蓝色,云稀薄的像丝缕棉絮。天泉山如此安静宁谧,此时竟有支利箭,从神秘人手中的雕弓射出,射中了八大刀王之一。 这个人在山上,躲在某个地方,冷酷地监视他们。当他觉得时机合适,便弯弓搭箭,在众目睽睽下,杀死他选中的目标。 梁何脑筋转得奇快,正因快,才生出一股刻骨寒意。 “为什么是我——”蔡小头嘶声叫道。 他既觉恐惧,又有不解。方才他隐约看见一个影子,快速逼近他们这群人,拔刀要挡,已经来不及了。他怨毒的眼神掠向天空,空中只有浮云白日,掠向山林,林间万籁俱寂,再掠向苗八方,苗八方已拿下了背后的藏龙刀。 苗八方取刀,梁何拔剑,陈皮握着新月剑,万里望掣出他的铁莲花。四人从未并肩作战,却心有灵犀,背对背分四方站立,警惕地瞪着视线中的一人一物。 听不到拨动弓弦的声音,听不见箭矢破空的劲急风声,什么都没有。他们眼观耳听,不由怀疑那人一击得手,对成果十分满意,遂扬长远去,不再为难其他人。 可惜的是,这仍然只是个美好的愿望。 轰的一声,蔡小头失去平衡,站立不住,轰然倒地。冬季泥土干硬冰冷,很难扬起尘埃。但他体重太大,倒下去的时候,身畔尘土飞扬,让人怀疑他砸出了一个浅浅的土坑。 蔡小头倒在陈皮旁边,陈皮吞了口唾沫。他右手握新月剑,左手捏剑诀,严密防守胸腹门户,想起蔡小头额头中箭,情不自禁将剑尖上挪三寸。 剑尖兀在晃动,他眼中忽地映出一个黑点。黑点愈来愈大,愈来愈清晰,也愈来愈长。那并非黑点,而是一条黑色的细线。黑线忽地加粗加长,化为一支通体铁铸,箭尾粘着白羽的箭。 他终于身临其境,明白了蔡小头的诡异动作。这支箭速度应当很快,给他的感觉却慢的惊人。换句话说,不是箭慢,而是它拖慢了他的反应速度,让他陷入“慢动作”的幻境。 新月剑朝下方猛挑,挑向主人看准的位置。但这一招剑势也慢到发指,挑中之时,真正的箭早已飞离,一箭扎透他胸口。 这一时间,陈皮开始怀疑自己,怀疑人生。利箭穿心而过,殷红的血沿着箭杆涌出,迅速带走了他的力气。他发出一声短促叫喊,步蔡小头之后尘,萎靡地摔倒在地。 远远传来游移不定的轻笑声,笑声似出自女子口中,又轻又软,七分讥讽,三分揶揄。梁何饱受惊吓,同时满头雾水,脸色寒的直追苏梦枕。苗八方却周身一震,厉喝道:“兆兰容,是你在那儿搞鬼?” 别人听不出,他可听得清清楚楚。那女声徘徊不去,响彻四周,极似“阵雨廿八”女刀王兆兰容的口音。 他神经紧绷到了极点,一见线索,立即抓住,也不管合理与否。等话说完了,他才察觉这个结论何等荒谬,心情顿时更加焦躁。 梁何低声道:“别中计。兆刀王乃是京中名人,谁没听过她的威名?一定是那个老人学她说话,旨在扰乱你我心境。” 苗八方双眼一翻,森然道:“你敢保证不是她?” 梁何并不熟悉兆兰容,如何敢作这种保证?他踌躇之时,那声音再度响起。女声如游丝飞絮,细弱绵长,在所有人耳边缭绕着,“梁统领,苗八方,你们有何心境值得我扰乱?” 第三百三十七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这话有气无力,仿佛兆兰容得了风寒又饿了三天。但梁、苗、万三人,外加周围的十八名风雨楼子弟,人人都觉得异常清晰。 更可怕的是,梁何低声说话,那人为何能够听见?难道他不是人,而是鬼,心念一动,对附近数十里动静了若指掌? 苗八方疑心未尽,恚怒中夹杂着焦躁,竖起双眉,狂吼道:“你究竟是谁!” 那人低低一笑,柔弱地答道:“你说我是兆兰容,那我就是兆兰容。” 她说话之时,声音越来越低,不仅缭绕飘扬如蛛丝,还透出森森鬼气,使青天白日的天泉山上,凭空出现凄凉阴森的气氛。常人听了,会以为碰到幽魂或山鬼,忍不住起鸡皮疙瘩。 梁何倒相当沉着,皱眉问道:“你和我们有啥仇怨?” 那人咦了一声,话音一顿,笑道:“你真不知道?不知道也没关系,待会儿就知道了……” 尾音袅袅而逝,消散于北风之中,仿佛说话人已乘风而去。梁何心下一沉,分不出是放松还是紧张。就在这时,异变突生。他耳边连珠箭响不绝,脆急短促,明明有九声,却连在一块儿,成为一道悠长的鸣响。 箭声尚如此,利箭更是快的令人目不暇接,奇快奇准,远胜任何一位箭术名家。 开头三箭分袭三个地方——藏龙刀的刀尖、刀身、刀柄。苗八方躲避不及,手臂剧震,掌心与虎口烫如火灼。他咬牙不肯弃刀,匆忙寻找逃生后路。但第四箭接踵而至,恰好射中不怎么锋利的刀刃。 羽箭方出,梁何的剑已护在苗八方身前。他平时自私至极,此时才发现,救别人就是救自己。苗八方死后,下一个将是他或万里望。 他一动弹,那人立刻预料到他下一步动作。后续五箭连发,两箭击打他长剑,让他手腕一酸,剑势由盛转衰,速度倏地慢了。第七箭擦着苗八方鼻尖飞过,逼他后跃数步。然后,真正致命的攻击终于来临。 第八箭射穿他腰肋,第九箭射中他胸口。苗八方脉断气绝,倒在他同伴蔡小头后方,活像一对难兄难弟。 梁何惊魂乍定,急忙收剑。惊惧达到巅峰,反而容易恢复理智。苗八方倒地同时,他右手甩动。三支响箭升上天空,发出急促尖利的哨声,呼叫附近总舵的人前来相救。 他不怕做坏事,却很怕死。箭声归于沉寂,他眼睛一眨不眨,望向前方远处疏落的松林。如果他没想错,那人正坐在一棵松树的树冠里。 响箭力绝落地时,白羽箭又如幽灵施出的法术,一箭接一箭,射向已面无人色的万里望。 万里望提着心爱的铁莲花,将这系着链子的奇门兵器舞得像个风扇。铁链急速旋动,化作一片光影,铁莲花本身更是蓄势待发。只要利箭出现,它就把它砸的杆断羽折。 聪明人如梁何,想法总是太多。没那么聪明的万里望,则想得少,做得多。白愁飞既搭上了蔡太师,他就死心塌地跟着他们。不然他一个毫无背景的普通人,哪有机会成为当朝太师的部下? 他力贯周身,双眼发出了光,狂乱热切的光。铁莲花旋舞急而烈,方圆一丈八尺之内,全是它旋出的劲风。 忽然之间,他蹬地的右脚剧痛难当,仿佛被烧热的铁棍穿透。他依稀看见一道影子,还在狐疑那是什么,脚便痛了起来。 一支普普通通的羽箭,从不可思议的角度射来,插进他脚面,穿透他整只脚掌,把他钉在地上。 因为剧痛和惊慌,铁莲花舞动的力道大减,速度也慢了三分之一。他瞪着这只右脚,只觉难以置信,眼前忽地又有影子闪动。然后,他喉咙先凉后疼,继而是灼烧似的感觉。 铁莲花露出破绽,所以,立马有支箭钉在他脖子上。 那片松林仍平静祥和,松枝微微摇曳,树干挺立不动。如果它们种得密一些,多一些,便有松涛阵阵的效果了。梁何眼睁睁看着万里望栽倒,拳头已捏得发白,勉强维持着平静。在他眼里,这些松树似是取人性命的恶鬼,至少也是恶鬼的帮凶。他当权的话,会把它们全部伐倒。 他突然想起,杀死蔡小头、苗八方的箭,来自两个截然相反的方向。难道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对方避开众人耳目,绕了个大圈子,到对面袭击他们? 这等轻功当真惊世骇俗。说那人是鬼,还比较容易取信于人。尤其他难辨男女,吐字若有若无,更有种幽灵魅影的感觉。 梁何不像任氏兄弟,无法把责任推给白愁飞。那样做,就算他侥幸生还,白愁飞也不会放过他。他紧张地盯着那些起伏的枝叶,想从中看到对手移动的痕迹,但毫无疑问失败了。 一声绵长幽柔的叹息,弥漫在山林之中,并无凶神恶煞的意味,只有幽深的遗憾。 自她射出第一支箭,没过多久,五大高手只剩梁何一人。他嘴角微微抽动,眼睛眯起,突然大声说:“阁下若是好汉,就出来和我正面决战!” 他希望看看敌人的真面目,敌人却无义务满足他的要求。他那十八名手下不约而同,悄然往稍远的地方散开。他们面面相觑,不知梁统领有何本钱,竟能和对方正面决战。 他喊出这句话后,出乎意料,勇气以极慢的速度回归,使他周身又暖了起来。他固执地把对手定位为人,而不是鬼,可怕程度便大为降低。 不过,对方不是鬼,他就可以充当她的对手了吗? 十八人在等,梁何在等,天泉山似也在等。风渐渐小了,云仍在移动,附近寂静无声。太阳自云后偷偷冒头,似乎在审视这座山上发生的事。 梁何等人所在之处,离金风细雨楼总舵不远,救兵来得很快。梁何的副手,“一零八公案”的副统领孙鱼,带上二十来精锐部属,紧赶慢赶,飞速赶到发出响箭的地方。 他见到梁何、蔡小头、苗八方、陈皮、万里望的尸身。他们倒在一个很小的范围里,仿佛被人一窝端了。五具尸体上,均插有尾粘白羽的长箭,深深没入体-内。 他比梁何年轻,长相却差一些,眉粗、眼小,看上去不大起眼。谁能想到,这样一个人,居然深得苏梦枕信任,委以重任,命他潜入白愁飞的阵营见机行事。 梁何腰间剑已拔出,奈何未刺中敌人。他面露不忿,双眼大张,似有万种不服气,头上插着两支箭。 孙鱼一瞥之下,脸色亦变了再变,极不自然。他对苏夜的所作所为,仅有所耳闻,并不知内情,所以心中震撼不输旁人。他看了看尸体,抿了下嘴,环视一圈,尽可能轻松地问:“凶手是谁?” 没有人知道凶手的身份。那时,他们恨不得烧香许愿,祈祷下一支箭别指向自己,哪有心思判断那人的来历?有个人见同伴你看我,我看你,遂小心翼翼站出一步,提醒孙鱼,“孙统领,那支箭的箭尾,绑着一张纸……” 正统领不在,副统领很容易失去“副”字。如今梁何身亡,下一任统领极可能是孙鱼。他们称他统领,也是应有之义。 孙鱼目光移向梁何尸体,哦了一声,缓缓蹲身,轻手轻脚拔出了那支箭。果不其然,白羽毛处系有白丝线,捆着一张透出墨迹的纸条。纸条之上,字迹纤细笔挺,清雅贵气,笔笔铁画银钩,深得隽永之味。 “你们背叛苏梦枕,投靠白愁飞,应有此报。从今以后,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他捧着这张纸条,如同捧着千斤重的秤砣。事实上,它的分量绝不止千斤这么简单。他从这寥寥几行字中,读出了书写者不顾一切的决心。 这甚至不算给他们的警告,而是一份通知。纸条的主人已决定了怎么做,好心提醒他们,别再替白愁飞卖命。 孙鱼无魅力可言的脸上,双眉由横转竖,嘴唇稍微张开,颊边露出怒纹。他在发怒,因纸上传递出的狂妄信息而恼怒。 这时,另一个人犹豫着说:“统领,咱们还是赶紧走吧。” 此人一出声,马上得到七八个人附和。他们刚刚慑于利箭之威,不敢随便逃离,害怕背后中箭。幸好,那人似乎失去了兴趣。梁何死后,再无下一个牺牲者。 但谁都说不好以后会怎样。神秘人是否当他们是诱饵,吸引更多的人前来相助?譬如孙鱼,他就是个再好不过的靶子。一百零八名精英缺少正副二统领,实力很可能大打折扣。 孙鱼怒道:“没出息!” 他转动脑袋,巡视周边环境,又问道:“箭是从哪儿来的?” 十八个人分别指向四个方向,并且满脸茫然,似乎不敢肯定。孙鱼心知他们无用,猛地提气,沉声喝道:“无胆鼠辈,快给我滚出来!” 其实他和身边人一样,均觉得对方走了,之所以喝这么一声,是想强化他在他们心里的威信。可是,他提起的气尚未落回丹田,心头陡然一悸。 他愣愣盯视那片苍翠的松林,不知不觉中,手按到了胸口处。林中好像有个东西,狠狠看着他,瞪着他,用眼神一块一块剜他的肉,使他动弹不得,直挺挺接受审视。 那道视线消失时,他蓦地长出一口气,感觉全身上下,已经被对方观察详细,剖析清楚,再无秘密可言。 那个东西,正是射出白羽箭的人。他没动手,便知他们不是对手。但他想不出这一眼的意义,是威吓?是审视?是告诉他,他也要死? 他决定赶紧回去,把这桩惨剧报告给白愁飞。 第三百四十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王小石回来了! 以金风细雨楼三楼主的身份,用一枚石子击杀权相傅宗书,一时声名大噪,然后被迫逃亡的王小石回来了! 雷损身亡后不久,蔡京看中他和自在门的关系,收买他刺杀诸葛神侯。他借机反将一军,自此浪迹天涯,直到听说风雨楼变故,以及天衣居士等人的遭遇,才急忙赶回,准备帮助师父、师伯、结义兄长和正道一干朋友,对抗奸臣恶徒。 他一向远离权力中心,无意插手苏白之争,看似一个透明人,地位却无可替代。当年,不知多少人痛恨傅宗书,最后唯独他暗杀得手。单凭这一点,他便可以稳坐英雄宝座。 如今英雄回归,无疑是桩激动人心的消息。任你是老是少,是男是女,是否崇拜王小石,均不能免俗。 颜鹤发一见这位三楼主,掩饰不住激动之情,匆匆奔来通知苏梦枕。这实在是他近来获得的最好消息,让他心上的大石略微松动。他尚且忍不住,显得精神焕发,红光满面,其他风雨楼子弟还用说吗? 苏梦枕尚未答话,屏风旁蓦地多出一块空地。他抬眼一望,发现苏夜已无影无踪。 她终日戴面具,着黑衣,装成老人模样,本来就是个非常奇怪的女子。这时,她居然不想会晤王小石,径直拂袖而去,简直怪上加怪,令人无法理解。 但是,这种态度由她表现出来,又不太奇怪了。 她掠出房门时,觉察到苏梦枕诧异的目光。它在她背后流连不去,似能发出无声呼唤,叫她回到屋子里面。 目光起到相反效果,她微微蹙眉,走得更加快了。她无意见证兄弟相逢的动人场面,也无意因王小石而绕路躲避,所以刚出院门,就迎面撞上了他。 这里的王小石,与她记忆中的完全相同。数年风霜岁月,未能在他脸上留下痕迹。他依然年轻爱笑,讨人喜欢,很容易引起别人的好感。 她能看出的唯一改变,是他的头发。乌黑发丝略显稀薄,发际线向后移了小小距离,使额头更加宽阔方正。除此之外,他五官、神情、举止均一如既往,既没有油滑气,也没有凶厉气,活脱脱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少侠。 两人乍然相逢,一个若无其事,一个犹疑迷惑。苏夜闷不做声往前走,王小石却吃了一惊。 他披星戴月赶回京城,找上诸葛先生,得知失踪了的大哥正在神侯府。那时候,诸葛先生见他焦急万分,遂叫他来找苏梦枕,再问详细情况。 他事先得到警告,知道苏梦枕身边有个麻烦人物,此时碰个正着,说惊讶也不怎样惊讶,只是诧异于她的气质和气势。 仅这么一面之缘,苏夜给他的印象,比十个傅宗书加在一起还强烈。他盯着她的铸铁面具,视线随她游移,灵动的超乎常人,深深透出探究之意。 面具没有表情,可他总觉得,她的神色穿透了那片铸铁,在他面前鲜活展现。这种感受十有八九不对,却很难修正,恼人至极。 他下意识张开嘴,想说话,至少礼貌地笑一笑,叫声前辈,打个招呼,感谢他救了苏梦枕。张口的一瞬间,那袭黑衣骤然放大,向前疾掠,眼见就要撞到他。 黑衣撞向他左侧,他斜身向右一缩。他相信自己的直觉,而直觉总算恢复至正常水准。 幻觉并未产生作用。苏夜从离他约一臂远近的地方,幽灵般无声掠过,甚至没掀起哪怕最轻弱的微风。 王小石即将出口的“前辈”,错过最佳机会,遗憾地卡在嗓子里。他一愣,鬼使神差地转身,扬声问道:“你去哪里?” 他认为她不会回答,可她偏偏答了。那声音也像风,在人耳边停留一瞬,便飘飘荡荡地消失了,“我到外面转转。” 王小石聪明敏锐,机智伶俐,但做梦也想不出她的去处。她目的地竟是他的大本营——京城中心的“象鼻塔”。 举世皆知,苏梦枕平时住在天泉山的象牙塔。王小石为追随大哥,给自家地盘取了类似的名字。它号称是“塔”,其实是座细长破旧的八角木楼,平时开门做生意,卖杂货,日落关门后,一下子变成众多好汉侠客的聚集地。 这些人成分极其杂乱,有的来自桃花社,有的来自发梦二党,有的来自天机组,有的来自金风细雨楼。七大寇中的温柔、唐宝牛、方恨少三人,也是象鼻塔重要成员。无论出身如何,他们均与王小石交好,认同他的理念,同进同退,形成一股不可小觑的江湖力量。 苏夜关注他们,盖因他们态度坚定,素来把蔡党当成敌人,喜欢坏蔡京爪牙的好事。他们不在金风细雨楼,立场却和苏梦枕一致,同为太师府的眼中钉肉中刺。 花枯发、温梦成等人可能受到报复,象鼻塔当然也有危险。擒抓人质、逼迫敌人就范,本就是江湖和官府的一式绝招。譬如说,温柔若入敌手,王小石就会方寸大乱;朱小腰被捉走,颜鹤发也未必能泰然处之。 她要防止坏事落到他们头上,与此同时,还想黄雀在后,诛杀那些奉命而来的走狗。 薄暮时分,天边尽是半染霞光的阴云,仿佛有人在五色斑斓中,调入了阴沉沉的暗色。八角木楼立在瓦子巷核心地带,被暮色一抹,笼罩着无法形容的浑浊颜色,看上去格外破旧。 它周围人员众多,均是些摆摊的小贩,挑担叫卖的货郎。货物全是便宜货色,和木楼一样灰扑扑的不起眼。天光渐暗,夜晚即将来临,大部分摊贩仍苦守摊子,希望客人继续上门。 苏夜遥望了它一会儿,忽然微微一笑,选择人少的地方,一路躲闪他人目光,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楼外。她一旋身,跃上木楼屋檐,须臾间攀至楼顶,面朝外盘膝而坐。 楼顶最高处,原本立着一只乌鸦。它不停啄叩瓦片缝隙,寻找缝中虫子。苏夜自它背后出现,它竟无知无觉,待她坐好,偶然回头一看,顿时吓得双翅连拍,慌张地飞走了。 它振翅飞离,化作远方的一个小黑点。她回头眺望,目送它远去,恰好听到楼里有人大声说:“我不管!我非得去救朱姑娘不可!” 这个声音居然十分耳熟,是唐门外系子弟、七大寇之一、温柔的好朋友唐宝牛在说话。 唐宝牛像考试前一天晚上还没复习的学生,极其焦躁不安,在斗室中来回踱步。他每走几圈,就在椅子上坐一小会儿,坐也坐不住,只好继续起来绕圈。他铁塔似的身躯,和小房间尤其不搭,给人以拥挤不堪的感觉。 他平常脾气不错,喜欢笑,很少和别人计较,这时一反常态,动辄吹胡子瞪眼睛,连身边好友都不能幸免。 与唐宝牛相比,方恨少倒是沉稳多了,始终稳稳坐着。他是唐宝牛义弟,年纪只在二十出头,长的眉目清朗,朱唇皓齿,作书生打扮。天气寒凉,他手中仍摇着一把折扇。唐宝牛每走一步,折扇便摇晃一下。 他老大不耐烦地说:“你能不能坐着说话?你绕来绕去,把我绕得头都晕了!” 发党最不成器的弟子,“面面俱黑”蔡追猫也在。他站在两人之间,身处唐宝牛的必经之路上,劝道:“你又不知道朱姑娘被捉到了哪里……” 方恨少马上接话道:“对啊!所以你管也没用,不管更没用。” 唐宝牛怒道:“要不管你不管,我反正是管定了!” 方恨少一按座椅扶手,跳了起来,“我哪句话说过不管?你脑子本来就不大好用,一生气,更是蠢笨如牛。咱们得从长计议,否则你我一并搭进去,朱姑娘还有救吗?” 然而,唐宝牛不太喜欢从长计议,何况被带走的人是朱小腰。他之所以留在象鼻塔,原因正如方恨少所说——迄今不知是谁下手,谁在幕后操纵,应该向谁寻仇。对方临走前,特意留下令人摸不着头脑的线索,似是有备而来,却不肯解释清楚。 他屁股一沾椅子,马上原地弹起,仿佛椅面长满了刺。老旧桌椅、藏污纳垢的地板、缺了几个小口的茶盅,平时无足轻重,现在怎么看怎么碍眼。别人说得很对,但都不是他想听的。他转完最后一圈,呼地一声转身出门,快步冲下楼梯。 方恨少、蔡追猫、何择钟几人大惊失色,怕他一时冲动,前往太师府门前挑衅,赶紧追了出去。 唐宝牛脸色难看至极,不理会背后叫喊,憋着气往下走。他说话愈多,焦躁愈甚,最终使他坐立难安。他想去找朱小腰,可不知应该去哪儿找,想报复,也不知该报复谁。如果他武功够高,就能仿照对方的做法,掳走几个人质,把朱小腰交换回来。 但是他做不到。 他一抬手,推开木楼大门,外面黯淡的暮色立刻映入眼帘。街上举目可及,尽是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他却觉得无比孤单,好像朱小腰一消失,他的生命就缺了好大一块。 他不想冲动,更不想连累他的兄弟。他只是挫败,且愤怒,急于找件闲事发泄。 清冷空气涌进他鼻子,充满他胸膛。他满足地深吸了一大口气,突然听见上方一声咳嗽,不由抬头望向楼顶。 八角木楼顶端,那片狭□□仄的地方,端坐着一个黑影。她面对他,背对夕阳,垂头睥睨下方的人。霞光勾勒出她身影轮廓,却照不到她的正脸。 唐宝牛一眼瞥见她,心里忽地打了个突,不由自主被她吸引,愣愣往上看着。他发愣时,方恨少他们也纷纷出门,满脸莫名其妙,和他一起抬起头,仰望那个神秘的黑衣人。 起码有五六秒钟时间,他们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一个个像是中了定身咒。紧接着,唐宝牛猛然一震,大声问道:“你是谁?” 黑影开始挪动,不像普通人起身,而像影子的变化。影子在笑,笑声低而清晰,像是在他们身畔发笑,笑完才说:“你们不认识我?我还以为自己很有名呢,看来是自视过高啊!” 话音犹在,她向前迈步,一步就从木楼顶部,跨到了唐宝牛等人站立的平地。 第三百四十一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江湖里有许多年轻人,也有许多老人。以常理而论,老人练武的年数较多,实力往往胜过年轻一代,因而会掌握更多更大的权力,充当武林的主导者。 苏梦枕失势以来,风头最劲的老人,乃是一个裹得密不透风的黑衣老头。 此人神龙见首不见尾,出手冷酷无情,蓄意针对由白愁飞控制的金风细雨楼。由于他神功盖世,鬼神难测,关于他的流言尘嚣日上。京城中每发生一件坏事,就有人猜测他是始作俑者。 如果所有流言都是真的,那他得一天十二个时辰脚步不停,奔波犯案才行。 而且,他动手之时缺乏目击证人,导致事态更加扑朔迷离。天泉湖那边,仅留下数十具尸体。梁何等人亡于天泉山上,身边诸人你看我,我看你,均不明白自己应当看到什么。 他们投靠支持白愁飞,多半是为谋取惊天富贵,或者三心二意,谁得势便跟着谁。两桩命案接连发生,使这批人马心慌意乱,日夜如临大敌,一改过去的意气风发。 所谓兔死狐悲,唇亡齿寒。其他人即使事不关己,也开始猜测黑衣人究竟是谁,有什么身份,为何非要遮住脸,藏住身形?他们猜来猜去,猜不出正确答案,便把目光投向惹出祸端的白愁飞。 传闻有靠谱者,有离谱者,有偏差至九霄云外者。但大家均认为,他针对白愁飞,肯定就是苏梦枕的生死之交了。只要白愁飞未死,他早晚会再度现身,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京中风雨楼、六分半堂、太师府、发梦二党无不极为关注,京外的温唐何孙诸般世家、桃花社、七大寇成员亦以最快速度打探情报。 同理,唐宝牛他们与王小石交好,曾在苏梦枕麾下办事,对这件事的关注程度超乎常人。何况日前出了大事,他们愈发紧张,商量着要不要到神侯府一行。 苏夜一步迈下象鼻塔,浑若无事地落至唐宝牛前方。她静静看着他,也看着稍远些的方恨少、蔡追猫、何择钟。她挺立不动,犹如僵尸,双眼在面具空洞处闪烁,是全身上下最有“人味”的地方。 唐宝牛说不上是吃惊,还是害怕,还是不知所措。她看他,他便底气十足地瞪回去。 黑衣乍现,仿佛一朵黑云飘落眼前。他直瞪黑云,心中想起种种小道消息。他们曾经为这些消息欢欣鼓舞,认为敌人也有吃大亏的时候,并把黑衣老人认定为自己人。这时对方真的来了,他们才赫然发现,这是个善恶难辨,不好应对的神秘人物。 他们和他刚照面,就情不自禁地尊敬起他,同时微觉不忿。这只是一面之缘,他凭什么会令人尊敬,凭什么让人害怕?何况,谁知道他是不是正主?万一他是由太师府高人假扮而成,而他们轻易相信,岂非贻笑大方? 于是,唐宝牛短暂的惊讶后,有点不服气,皱眉问:“你如何证明?” “……我如何证明?” 苏夜颇为意外,忍不住把问题重复了一遍。她犹豫的时候,方恨少立刻凑上前来,帮腔道:“没错,你拿出证据再说话。不然的话,随便一个阿猫阿狗,跑到象鼻塔,语焉不详几句,就想取信于我们了吗?” 苏夜笑道:“取信了你们几位,好处似乎十分有限。难道诸位一生当中,经常被人利用拉拢?” 这句话相当诡谲,答是或不是,都难免大损颜面。方恨少一时语塞,唐宝牛塞得比他还严重。苏夜笑笑,向前踏出一步,淡然道:“进去说话吧。” 她刚举步,唐宝牛马上反射似地一挡。他那双足有蒲扇大小的手掌,挟风而起,轰然拍向苏夜正前方。她若再往前走,铁定会撞到这双手,然后被他抓住,一把摔到原处。 然而,双掌刚往前推出。那道黑影蓦地消失了,如同从未存在过。 唐宝牛一向奋勇善战,却没遇到过对手凭空消失的情况,怔忡之间,只觉手掌打在空处,感觉十分不愉快。反倒是方恨少在旁大叫一声,手中折扇瞬间张开,护在面前,运力腾空而起,跃向象鼻塔的第二层。 他师父是当年的武林奇女子方试妆,扇法叫“晴方好”,轻功叫“白驹过隙”。他武功稀松平常,身法却有独到之处,与小寒山门下的温柔异曲同工。 他自知凭这把扇子,绝不是黑衣人的对手,只因对轻功有充足信心,才临危不惧,一见附近黑影晃动,立刻提气上跃,逃往他能力所及的最大范围。 他们几人眨一下眼,顿时失去苏夜踪迹,感觉诡异绝伦。唐宝牛目力有限,跟不上她的动作。方恨少看是看见了,却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不知何时,一只冰冷的手从旁伸出,横在他头顶上空。他跃起时快捷无伦,撞到头时,痛觉也来得不同凡响。直到发顶碰上苏夜掌心,他才霍然惊觉,一颗心砰砰直跳,生怕黑衣人杀招接踵而来。 这一幕说不出的古怪,仿佛是他主动跳起,主动把脑袋送向那只手掌似的。蔡、何两人看见手掌盖在他头顶,忍不住惊叫出声,方恨少本人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霎时间,他大受打击,平时可以戏弄敌人、从容周旋的轻功,简直从“白驹过隙”变成了“日狗寸阝”,就像他失去一只腿后,用出的三脚猫功夫。 他腰身一挪,打横移向右侧。可那只手也动了,像罩在他头顶的一团浓雾,就是不肯让他逃开。 何择钟惊呼过后,立时停下。蔡追猫微觉赧然,亦要收声时,忽然变本加厉地连声大叫,到处乱跳乱蹦,不住拍打衣衫。 苏夜拦截方恨少期间,明明没他的事,他身上却多了十来只水蛭。水蛭不住蠕动,试图钻破他衣服,钻进他皮肤。 原来,唐宝牛意识到方恨少遇险,赶紧去摸自己的暗器囊。这个皮囊里,除了常见的唐门暗器,还有苍蝇、臭虫、蜈蚣等令人厌恶的虫蚁。他曾用苍蝇扰乱对手心志,险险得胜,所以常年携带一批虫子,供他在危急时刻使用。 他和方恨少心有灵犀,也发觉自己不是对手,遂突出奇招,从囊中抄出一把水蛭,扔向半空中的黑影。 这个时候,他突然成为交卷之际,猛然醒悟有道题做错了的倒霉蛋。水蛭劈头盖脸撒出,他却一声咆哮,惊觉自己看错了黑衣人的位置。水蛭落处不是苏夜,而是惊呼示警的蔡追猫。 这到底怎么回事?这是不是江湖术士擅长的幻术? 为什么她像个幻影,能够在任何时间,从任何地方出现? 每个人都在扪心自问,每个人都得不到答案。蔡追猫纵有助战之心,此时水蛭爬满衣服,也让他气焰顿馁,光顾着拍打蹦跳,无力分心关注方恨少。 唐宝牛右手再度摸向暗器囊,又迅速收回胸前。水蛭固然恶心,却没多少杀伤力。如果他用了实打实的凌厉暗器,蔡追猫恐怕已经呜呼哀哉。 黑光闪动,黑光就是刀光。刀光裹住方恨少的折扇,像是把他掷进了龙卷风里。他仍然站着,头脑却一阵晕眩,感觉天地倒转,周边景物迅速离他而去。 幻觉旋即消失,折扇已被打歪到一边。一把墨黑的刀,重重拍在他肩头,把他拍的趔趄不已。对方并未痛下杀手,一拍即收,顺势勾住他右腿,往旁边轻轻拉动。 他双腿忽地沉重起来,犹如多了几十斤重的铁块,一抬腿,身体立即向旁欹倒。他勉强迈出了一步,不受控制地摔倒在地。那身引以为傲的轻功,至此毫无效用,倒有点像狼狈处境的诱因。 唐宝牛惊怒交加,急追而上,不知怎么的,一脚踩中一个柔软而结实的东西。足底感觉十分不对劲,还伴随着一声呼痛。他低头一看,脚底的东西竟是刚刚倒地的方恨少。 弹指间,苏夜击倒方恨少,将其踢往反方向,放置在唐宝牛的必经之路上。她料定这几位功夫有限,一脚踩不死人,才开了个大玩笑。 除了特意戏弄,她也想借此表示,她的实力远远胜过他们。如果她有半分敌意,方恨少绝不会只被同伴踩一踩。 唐宝牛垂眼望向地面,赶紧跳开,再抬眼时,面前的黑衣人已没了踪影。忽然之间,他的直觉追上了王小石。他霍地扭头,但见身后黑沉沉,阴森森,可不就是那个诡异的黑影? 苏夜不进反退,站在五步开外,淡然道:“你们一个倒地打滚,一个乱跳乱叫,真是让人不注意都难。别人看见我,等同于京城里无数有头有脸的大人物看见了我。几位究竟想怎么样?需要我继续证明吗?” 她退开过后,方恨少压力顿减,总算弹身纵起。由于他穿了一身白衣,沾上泥土后,看起来尤其肮脏,彰显他满地打滚的光荣战绩。 他平时多嘴多舌,面对敌人亦会说个不停,这时又是惊骇,又是气恼,居然一下子安静了,闷闷地不想多说。 至此,众人终于明白她并非敌人。至少在今天,她绝无伤人之意。 唐宝牛的手,也终于从暗器囊附近移开,双眼仍瞪的那么大,眼中怒意却渐渐消退。他下意识向后一看,果见远处已有人探头探脑,好奇象鼻塔下吵嚷的原因。 他们不仅输了个毫无还手之力,还得承认对方所说十分正确。这无疑令他沮丧,但苏夜刚刚释出善意,宣称帮忙救朱小腰,又给他带来一丝希望。 他一愣,再愣,然后反问道:“那……你想打听啥?” 苏夜笑道:“你们方才说,不知掳走朱姑娘的人是谁?” 她再度迈步,走向八角木楼。这一次,没有任何人阻拦她,仅用无尽狐疑的眼光,自后方盯视她背影。她还没走上几步,便听到方恨少愤愤不平的声音。 他恨恨地说:“是又怎样?” 苏夜道:“既然是掳走而非杀人,可见下手之人必有目的。他们是否留下了口信?需要你们几位转交的信件?体型如何?相貌如何?用哪一种兵器?” 后方错落的脚步声中,忽地传来纸张的响动。唐宝牛伸手入怀,掏出一张折了几折的字纸,闷声道:“你自己看。” 他个头很高,手臂很长,把纸往前一举,几乎贴到苏夜后脑上。她回头一看,纸上字迹离她不到三寸。那是八个核桃大小,黑亮遒劲的大字:“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第三百四十四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龙八太爷俯身,伸手翻弄一下尸体,瞪视良久,嘶声问:“我的人在哪里?” 多指头陀不是他的人,却明白这句话的分量。他叹了口气,一转身,走出这间充满死亡气息的屋子。 钟午、吴夜、利明三人很快赶来。黄昏职责较重,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龙八太爷不愿叫他离开辖地。 三人发觉客人死了,不禁面带惊容,异口同声,均说八爷庄里绝无异样,既没出现陌生人,也没发生怪事。 龙八心烦意乱,无心追究,犹如笼中困兽,在海棠楼外来回踱步,踩出一圈接一圈的脚印。脚印杂乱无章,印证了他的心情。他神色可怕极了,随时准备发作,却不知该拿谁当出气筒。 叶博识死状十分安详,似是解手之时,由后方挨了一刀。司空残废武功高一些,受到的惊吓也大一些,满脸咬牙切齿。 两人一侧卧,一俯卧,身畔空空荡荡,找不到凶手遗留的痕迹。司空残废可能抽出蟒鞭,预备动手,但一招未出,人已受到致命重击,颓然扑倒在地。 形势极坏,龙八心思早已不在酒席那里。他重重踏步,眉头几乎打成疙瘩,倏地停住,发出简短而严峻的命令,要那三人率领部下,搜索整个寻梦园,寻找可疑人物。 他之所以下达命令,只因这是必做之事。无论来者何人,能在一眨眼间,抢在司空残废蟒鞭出手前,干净利落杀了他,扬长而去,都不是区区四棋可以应付的对手。 他既然不抱希望,就无法真正平复心情,直到众人离去后许久,仍在雪地里徘徊。 在他看来,敌人一走了之,是最令他舒心的结果,如果没走,见到搜索队伍,按捺不住脾气,再度下手杀人,也会暴-露方位。袭击过后,他摸到了对方行踪,底气自然水涨船高。 可是,这么一点点要求,注定得不到满足。 搜查途中,钟午、吴夜率领的两组人安然无恙。“明月钹”利明走着走着,突然手捂额头,连声抱怨头晕,随即站立不住,软瘫在雪地里。身边兄弟前去救护时,发现他已经断了气。 这批人有的愚笨,有的聪明。前者如同无头苍蝇,满地瞎转瞎忙,抓不住事情本质。后者立刻想明白原因,脸色瞬息万变,低声商量几句,抬起尸体,去找离他们最近的吴夜。 吴夜听完消息,同样不知所措,赶紧折返海棠楼,直奔龙八太爷,将此事原封不动地禀告上去。龙八惊怒交加,气的手脚没处安放,反倒斥责他一顿,亲自检查变成死人的得力下属。 利明死时,容貌一如既往,似乎只是睡着了,又过约莫一刻钟,面部竟慢慢透出青紫颜色,一看便知他身中剧毒。 他和吴夜都留在寻梦园,用过晚饭后,开始清点人手,安排事务。换句话说,他何时中毒,怎样中毒,□□来自哪个门派,别人均不得而知。即使他还活着,也很难解释清楚。 多指头陀认为,□□有可能预先下在饭菜里,至今才发作。说不定,施毒者抵达寻梦园的时间,比他们想象中更早。 叶、司空、利三具尸体,被拖进海棠楼,停放于一楼正厅。龙八出来进去,都能看到这些晦气的东西。但他不介意,所有人都不介意。“凶手仍在”的念头,令他们毛发耸立,毛骨悚然,忘记了无关紧要的成见。 楼中婢女、杂役遵照龙八号令,退至其他地方,换上精悍能干的护卫。几位大人物坐回原处,面色凝重,斟酌着今夜危机。 田七和杜仲面对未知危险,态度异常镇定,甚至跃跃欲试,把这件事看作一个机会。他们深得孙鱼看重,被他列为无惧生死,可堪大用的部属。对他们而言,挑战意味着机会,机会意味着高官厚禄。 一时半会间,高官弄不到手,厚禄也差可告慰。 这并非是说,他们没有自知之明,像梁何那样,叫嚷着要对手滚出来决一死战。他们仅是认为,未到生死攸关的关键时刻,用不着如临大敌。 两人一直在等待,等候出头时机。所谓苍天不负有心人,等了不到半个时辰,机会悄然而至。 数年前,王小石杀死傅宗书,一溜烟逃得无影无踪。龙八没死,却被一石子打中眉间,自此破了相。 他深信相学,认为印堂与人的官运息息相关。印堂处多了道小疤,代表他为官之路崎岖坑洼,不能平步青云。 于是,他把负伤以来的所有挫折,都归结给王小石。风雨楼上下焦头烂额,是白愁飞的错。他这几年运道不好,肯定是王小石的错。 他凑近烛火时,小疤倒映烛光,微微发亮。它不停动弹着,一会儿高,一会儿低,清楚地标示出他眉毛的移动趋势。 过了一会儿,伤疤终于回到眉心。多指头陀瞟他一眼,轻叹一声,“依洒家之见,不如吃了这个暗亏,日后再图报复。” 出家人口称“报复”,当真违和至极。龙八听惯了,不以为意,恨恨地道:“难道放他跑了?” 多指头陀微微一笑,笑容里却有三分苦涩,“给人方便,乃是给自己方便。咱们若能平安度过今夜,便是佛祖庇佑。” 一语惊破梦中人,点出众人最大的隐忧。他们不怕凶手离开,只怕他潜伏在附近,伺机再找受害者。龙八自负勇武,多指头陀亦对武功有着充足信心。然而,他们均觉焦躁不安,担忧此地是否安全。 最讽刺的是,这里并非被风雪封锁的孤岛荒山,而是大宋都城,天子脚下。寻梦园可说是私人产业,也可以说是半个御苑。龙八平日津津乐道的武学、人脉、后台,全部成了笑话,派不上半点用场。 他犹豫不决,嘿声不语。田七忽道:“八爷,我们兄弟迟早要回金风细雨楼,不如现在就走,顺路替你报信。” 龙八肃容道:“哦?” 杜仲说:“我们先去太师府,通报此事,听候太师示下,要么直接回去,要么跟太师府朋友一起回来,联合八爷,准备瓮中捉鳖。而且……今晚十有八-九,是那失踪了的黑衣老人在捣鬼。白楼主知道了,一定也非常关心。” 两人地位低微,轻易见不到朝中大官,想到有机会面见蔡太师,顿时更加雀跃,有意逞逞英雄。 这个建议利人利己,暗合龙八心思。譬如说,他过去很讨厌天下第七,认为他阴森诡异,像墓地里爬出来的活跳尸。可是,如果天下第七来到寻梦园,强强联手,还有什么好怕? 他又想起,蔡京多次提醒他们,一定要查清黑衣人的来历。他仍未死心,仍未放弃,仍想毕其功于一役,彻底解决这个心腹大患。 刹那间,他脑子里冒出无数念头,同时沉声道:“很好。” 他之前不怎么瞧得起这两人,因为他们只是白愁飞手下,甚至比不过坐拥山庄的叶博识。若非白愁飞派遣他们传口信,他才不会把这种人奉为座上宾。 此一时彼一时,到了见识真功夫的关头,他的夸赞是真诚无欺的。两人甘愿冒险,带回援兵,即便动机不纯,也值得他大大褒奖一番。 他左手按在桌上,一只蒲扇大小的右掌,用力拍着田七的肩背,一边拍,一边颔首称赞。也许是他天生领袖的魅力,动人心魄的气势打动了旁观者。他尚未拍完,“白热枪”吴夜已抢着道:“八爷,我想送他们出去,确保他们平安离开。” 龙八眯起眼睛,说:“好,你们都很好。你叫上外面的钟午,一起送两位客人出门,等送完了,别着急回来,去石洞那边走一趟。” 多指头陀微觉诧异,问道:“你担心……” 龙八断然道:“我担心这是调虎离山之计,全是王小石那贱人的计策。我若沉不住气,把黄昏叫到园子里,那可方便了他!” 主人既这么说,客人当然不便反对。其实,多指头陀表面气定神闲,沉稳内敛,内心却在起伏不定,悄悄打着小算盘。 他不太害怕强敌,因为江湖上,能杀掉他的高手着实不多。偏在此时此地,他遇上了这种人,不得不替自己多多打算。 他宁可放两个无关紧要之人去冒险,也不愿亲履险地,于阴沟里翻船,所以他一句话不多说,一个动作不多做,向田七等人露出慈和微笑,变相支持他们。 吴夜找到钟午,转达龙八之意。两人遂联袂而出,恭送风雨楼两大杀手。 外面北风呼啸,雪片如细小的冰渣,打在人脸上,留下轻微痛感,再化作冰冷水珠。钟午深吸一口寒气,抹了把脸,油然而生一种活着的感觉。他不怕冷不怕热,但冷风灌进脏腑,使他耳目一新,让他把心思放回人间。 他和龙八太爷一样,赞成田七的主意,暗中祈祷他们手脚够麻利,尽快打个来回,把他从这咄咄怪事里救出去。 到了寻梦园外,事先有人得到消息,等在外头,一步一个脚印,牵着两匹坐骑,把缰绳递到马主手中。田七跃上马背,然后是杜仲。他们拱手为礼,客客气气地道别,用力一夹马腹。那两匹马一路小跑,冲进没有尽头的雪夜。 钟午手提风灯,目送他们离去,蓦地豪情万丈,心想这真是两条好汉。一瞬间,作案怪人也不太可怖了,尸首也不太吓人了,好像鼓足勇气,世上所有困难就不在话下了似的。 就在此时,他猛然发现,田七、杜仲身体同时一僵,同时发出狂叫。狂叫声里,有四分惊惧,四分不解,还有两分痛楚。 他大为惊骇,下意识往后退去,但见肆虐的风雪里,两人仿佛瞬间失去力量,相继倒撞下马。马匹训练有素,在原地打了几个圈,站住了,困惑地望着倒地的主人。 第三百四十五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这时候天昏地暗,以钟午的眼力,至多能看清二十步开外的情况。 他一下子慌了。 他慌了,身后的吴夜也慌了。堂堂八爷府两大高手,如同不谙武功的小丫头,嘴一张,脚一跺,提着灯笼,狂奔回寻梦园,速度别提多么快了。 新出现的两具尸体,被其他人抬了回去,照常抬到海棠楼那边,交给龙八太爷。他们发现,死者胸口插着透明冰柱。冰柱刺碎胸骨,穿透心脏,随后因血液温度而融化,留下-体外的一小截。 有人用雪水凝冰,迎着烈烈寒风,甩出这冰做的暗器,一举杀了他们。 难怪钟午看不见凶器,难怪两人像中了邪,没来由地胸口溅血,死于非命。 别人还好说,钟午的反应尤为激烈,怎么都不肯去深记洞窟,查看黄昏是否平安。他怕一出门,黑夜里又来相同一击,让他同赴幽冥。 不得不说,他的担心很有道理。而且他无端身亡,对他的主子有什么好处? 龙八脸色如同放坏了的猪肝,多指头陀的脸亦透出蜡黄色。两人负手而立,故作平静,但平静之中,总带着点无精打采。府中侍卫替他们关门闭户,将窗户销紧。他们坐在温暖如春的房间里,宛如身坠冰窟。 毒-药可以预先准备,杀人暗器却得亲手施放。如今每个人都相信,那个无名高手就在寻梦园,迟迟不肯离开。 龙八叫钟午守在楼外,吴夜站在花厅屏风处,监视大门和两旁窗户。与此同时,他调来一百余名亲兵护卫,要求他们围住海棠楼,不准放进一只苍蝇。 寒冬腊月有没有苍蝇,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花厅里,总共只剩龙八、多指头陀、吴夜三个人。龙八一向很高看多指头陀,很信任吴夜,才允许他们留下。外人退走之后,他抬眼一扫,看见空荡荡的厅堂。这是个狼狈不堪的场景,却能让他安心。 他想说话,斟酌再三,居然什么都说不出口。他不说,有人说。多指头陀沉声道:“八爷,咱们有两个出路。” 龙八用一种格外柔和,格外迷惑的语气,反问道:“出路?” 他还在想呢,事情怎会发展到这个地步?雪刚下的时候,他正饮酒行乐,吃腻了银盘中的肥鹅、虾蟹、醉鸡,浑不觉大难临头。结果,仅过去一个时辰,司空残废死了,利明死了,田七杜仲叶博识都死了。 他无心统计损失,因为他本人也陷入同一场危机。他不满钟午再三推拒,打算事后训斥一顿。可他本人都不想出门,只想缩在这张宽大的座椅中,坐到地老天荒为止。 多指头陀说:“园中有数百人之多。八爷可以把他们聚集起来,一起往外冲。敌人本事再大,也无法同时拦截这么多人。” 龙八眼皮一抬,问道:“你和我混在这些人里,迷淆对手的判断?” 多指头陀道:“是。” 龙八脸皮发紧,紧张到接近抽动。他板着脸问:“第二条路呢?” 多指头陀从容道:“敌不动,我不动,以不变应万变。咱们在这儿安心等着,等到天亮了,雪晴了,再光明正大带上一批人马,浩浩荡荡前往太师府。” 说到底,这仍是凭借人多势众,恐吓敌人,让其不敢接近。无论哪一种,都符合龙八的口味。他想了想,觉得第一种大动干戈,容易贻笑大方,且风险较大,实在不值得。万一对方眼神利如鹰隼,于五百人中认出他龙天楼,一路跟踪偷袭,麻烦可就大了。 两害相权取其轻。龙八起身,踱到窗前,轻轻开启一条缝,往外瞄了一眼。雪地上灯火通明,偶尔传来走动的声音。灯焰上扣着琉璃罩,和罩子一起,在风中欹斜摆荡,产生难以形容的光影变幻。 他心思微动,重新关闭窗户,断然道:“咱们哪里都不去,一个藏头露尾的鼠辈,靠暗算杀了几个人,也想让人怕他?贸贸然逃亡,只会贻笑大方。” 多指头陀自然清楚,龙八十分忌惮那个神秘人物,反而故作豪迈,生怕外人看出他的紧张。他并不点破,更不反驳。事实上,他也有些惧怕,不愿轻举妄动,投入窗外一眼看不到边的黑暗。 他拿起一根钎子,小心地剔了剔灯花,同时颔首道:“好。” 两人就此沉默,谁都不愿多说一句话。多指头陀闭目养神,似乎天塌下来也没关系。龙八面色略有恢复,从坏掉了的猪肝,变回平常的紫脸膛,神情亦平和多了。 “坐等至天明”,与“揪出凶手并移送太师府”相比,委实轻松太多。楼外围着一百来人,倘若龙八愿意,大可叫来更多。这使他底气上涨,心情平缓。 尽管他知道,即使在他和多指头陀面前,这一百一十七人也是形同虚设。 他先想起损失一人的四棋,续而想到全军覆没的三征。他已不再做三正四奇的美梦,不想三征四棋亦七零八落,损伤殆尽。 他不以部下为意,却心疼曾经付出的精力。司徒残、司马废两人各有一个徒弟,可以召来效力。四棋变成三棋,又能提拔谁补充? 他觉得,钟午和吴夜两人,运气实在不错。田七等人倒地时,凶手应该就在附近。他们想明白了这个事实,才毛骨悚然,争抢着逃回园内。 但凶手为何不杀他们?他在心中,把对方定为元十三限一类的前辈高人。这等人想杀钟午,还不是举手投足间的事? 然后他继续思考,琢磨今夜人员相继被杀的原因。深记洞窟里,正关着三名人质。对方是不是为这三人而来?是否真如他想象的那样,意图把守卫全部吸引到寻梦园? 更糟糕的是,过去这么久,无人前去联系黄昏?他会不会已经死了? 龙八太爷想起人质,立即想起人质中的朱小腰。他见惯了美女,却没见过朱小腰这么美,这么深具风情的女子。她蹙眉生怒,仿佛落花从她眉间飘落,飘入她比秋水更明亮的眼睛。她站着不动时,风姿都胜过了他府中的舞姬。 若非忌惮后续的报复,他早就不顾一切,强行侵犯了她。 这时再想,他居然为此感到后悔。也许人将死之际,想法会更加肆无忌惮。反正,他后悔了,后悔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像只困兽,困在由黄金与锦缎打造的牢笼里。 他长长叹了口气,面色阴晴不定,目光散漫地掠过吴夜,忽然之间,又掠了回来。 吴夜低头站着,侧脸正对旁边灯光,一半脸异常明亮,一半脸布满阴影。龙八太爷端详这张脸,不知怎么回事,心头升起一股怪异的感觉。 他非常意外,同时非常警惕,好像在许多柳絮里,碰上了一条伪装成柳絮的带毒毛虫。毛虫不可怕,可怕的是意料之外的强烈惊吓。 多指头陀忽地睁开双眼,诧异地望着他。他不太熟悉吴夜,所以看不出任何问题。龙八起身,他的眼神跟着霎动,飘过去,飘到吴夜的位置。 龙八走到吴夜身边,抬起手中灯盏。两重灯光打在吴夜鬓角,照的纤毫毕现。哪怕吴夜头发里有只螨虫,都能被照了出来。 他从未真正在乎他们,也从未特别认真地检查他们的脸。他们长相如何,绝对不如忠诚重要,所以直到现在,他才体悟到吴夜的怪异。 身形、五官、体态,乃至说话时的声音,都一模一样,找不出异样之处。然而,龙八仔细看,用力看,一处处细节挑剔过去,必能挑出破绽。 两个身影定格了一小段时间。吴夜僵立不动,龙八表情却有趣极了。 他忽然问:“吴夜,你的头发……” 吴夜头发长得很好,很浓密。可有那么一撮头发,没有长进肉里,好像硬黏在皮肤上。这可能是因为吴夜正在脱发,为形象起见,瞒着人粘了假发,也可能有更糟糕的理由。 多指头陀咳了一声,慢慢站起,迷惑地看着这对主仆。他眼里依然有迷惘的光,有点听不懂这段对话。他需要多想几次,才能想出龙八太爷的意思。 吴夜不紧张,不惊讶,反倒露齿一笑。他连牙齿都精心画过妆,以便尽可能地相似。唯有做出袒露牙齿的表情时,最熟悉他的朋友方能看到破绽。 他温柔地说:“你再仔细看看,你看我是吴夜吗?” 这轻轻柔柔的一句话,竟让龙八太爷额上出汗,多指头陀毛发耸立,如惊雷般炸开。话到中途,他手臂往前一送,迅如闪电,探向龙八腰肋。 一把薄如纸,黑如墨,锋利到无与伦比的黑刀,倏地钉入龙八腰间。他铁箍一样的左手,疾拍在龙八肩头,顺势紧紧抓住,将其摁在原地。 龙八腰间一凉,随即感到一阵炽热,最后才是剧痛。夜刀骤进骤出,拉出一条狭长的伤口。鲜血狂涌而出,浸透衣袍,沿着下垂的衣袂滚落。 吴夜,已经不再是吴夜。他一旦放弃伪装,容貌便变的诡谲怪异,整张脸都在垮塌。他转头看向多指头陀,像虎豹打量着猎物,一边刀刺龙八太爷,一边冲他微笑。 第三百四十八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苏梦枕没有回答。 突如其来的,这张床的床顶变成了世界上最有趣的东西。他半仰着头,盯着床顶帐幔的花纹,久久不说话。 他不喜欢被人奚落。可是,苏夜奚落他之后,他忽然发现,自己找不到话回应或回敬。她讥讽之余,常常流露出细微不可察觉的辛酸,让人很难生得起气。 何况他怎么生气?凭什么生气?难道他真从床上爬起来,用仅剩的一条腿跳着走开? 这阵沉默并未持续太久。 过了一会儿,王小石觉得干坐无趣,起身离开。他要去象鼻塔,找唐宝牛等人,商量如何救出父亲和姐姐。他离开后,过了大约一刻钟时间,戚少商急匆匆地来了,门也不敲一下,像道会走路的龙卷风,倏地卷了进来。 雪后天晴,碧空、白雪、红梅形成令人心旷神怡的画面。他一身白衣,处在天地之间,愈发相得益彰,仿佛天生就该穿这个颜色。但现在,他神情严肃里略带震惊,双眉紧锁,显见正在考虑一个棘手的问题。 他当然知道,想找苏夜,苏梦枕的住处是最佳选择,所以他看见她时,一点儿不奇怪,一点儿不意外,当场没头没脑地问:“是不是你?” 苏梦枕立刻扭头看他,眼底再一次燃起幽幽火焰,似是奇怪他的无礼问话。戚少商却不肯回应这道目光,坚持瞪视坐在床畔的人。 苏夜说:“你搬张椅子坐下吧,站着问的话,大家都不自在。” 戚少商腰间悬剑,整个人也像一把剑。这把剑震撼而忧悒,展现出强烈的惊愕之情。他直挺挺呆立不动,语气陡然笃定,“果然是你。” 苏夜向后一倚,冷笑道:“是我,从此以后,蔡党身上发生的所有恶报,都是我。” 戚少商眉头锁得更紧,下意识望向苏梦枕。两人眼神一碰,如同进行了无声的交流。他摇摇头,长叹着解释道:“她……她昨天夜里,去了八爷庄,杀了龙八满门。龙八府上的重要人物,包括来访的客人在内,一个都没活下来。” 他再也没办法把苏夜和息红泪联系到一起,因为息红泪绝不会这么凶残。他震惊,骇然,不敢相信,既觉得无比解恨,又担心她的命运。 与此同时,他竟然有些怕她。一旦他们成为敌人,那她的手段会不会用在他身上? 苏梦枕极少吃惊,也没有慌张无措的资格。从幼时起,他已学会应对各种突发的不幸。他一生都在斗争,和病魔,和朝廷,和敌人,和背叛自己的心腹兄弟。然而,他听到龙八的死讯,仍然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有胆量潜入八爷庄的人很少,有实力平安回来的更少,有实力且愿意做的少上加少,真能杀成功的还要再打一半折扣。纵观江湖,即便算上已经隐居的传奇人物,这种人也屈指可数。 苏夜不仅去了,而且干了,而且若无其事地回来坐着说话,完全不像准备逃亡的模样。他突然发现,他们两人的距离远到极致。他不了解她,琢磨不透她的内心世界,明明相距咫尺,却像隔着海角天涯。 戚少商向后退开一步,似乎想去拿椅子,退了一半,自觉没有必要,便停住不动。恰在此时,苏梦枕问了句本不该问的话,“消息可真?” 戚少商无奈道:“自然是真。” 苏梦枕愣了一会儿,又问:“关在庄子里的人呢?” 戚少商看苏夜,苏夜看窗外。她看到园中老梅横生虬结的枝条,同时淡然答道:“救出来了。” “……送到了安全的地方?” “当然,我把他们带出寻梦园,送进象鼻塔,交给唐宝牛和方恨少。” “……他们应该通知四大名捕。” “他们的确想来,是我主动提出帮忙,”苏夜笑道,“我说,我回来的时候,顺便和府里人说一声就行,用不着他们多跑一趟。” “……可你一句话都没说,也没有告诉小石头。” 苏夜冷冷一笑,霍地转头,冷笑道:“我不但得救人,救完人还得满足其他要求?依我看,他大哥出事无所谓,爹爹和姐姐出了事,他才懂得伤心,让他多受点教训不好吗?凭什么只有我……只有你一个人受罪?” 她语速奇快,态度颇为恶劣,简直是无理取闹。戚少商听得云里雾里,几次想插嘴,都找不到机会。她说完了,旋即振衣而起,冷笑着往外走,边走边道:“我特意去了深记洞窟,要他们把人犯都提出来。我事先认为,能在石窟里找到被囚禁的杨无邪,但我错了。” “杨无邪的下落,还有的找呢。” 这是传入戚少商耳朵里的最后一句话。话尾拖的很长,也很轻,表示说话者正急速远离。 他怎么都想不明白,苏梦枕的问话合情合理,态度温和,甚至还送上了一个笑脸,怎么会惹恼了她,使她突然离开这间屋子,不愿意和他们继续搭话? 那时候,苏夜扮成吴夜,假传龙八口信,要求黄昏放出囚犯。黄昏不疑有他,痛快地放了人。她的首要目的是朱小腰,孰知买一送二,被赠送了一个形容枯槁的老人,一个憔悴不堪的女子。 老人是王天六,女子是王紫萍。 苏夜一听便知怎么回事,微觉吃惊,随后恼怒不已,然后内心深处,油然而生幸灾乐祸的感觉,心想王小石一直不问世事,远离争斗,终于养虎为患,连亲人也未能逃过毒手。此事一出,他应该对白愁飞彻底丧失希望了吧? 她救出人质,杀死黄昏时,已有人察觉寻梦园海棠楼中的血案,一时间满园大乱,灯火通明。园中护卫、亲兵等人群龙无首,各执一词,不知该上报开封府、神侯府,还是太师府,亦有人乱出主意,说不如去元神府,把正在静修养伤的元十三限请来,擒拿天知道还在不在原地的凶手。 八爷庄熙熙攘攘,火把如蚯蚓,扭动着到处乱钻,热闹之处堪比庙会。苏夜趁乱离开深记洞窟,自己背负王天六,让朱小腰背着王紫萍,一溜烟去了象鼻塔。 这两位人微言轻,为再普通不过的平民,却是白愁飞牵制王小石的唯一依仗。她怕白愁飞贼心不死,不惜代价地突袭象鼻塔,遂再三嘱咐,叮嘱塔中子弟不得走漏消息,务必把人平安交给王小石。 她一直逗留到黎明时分,才动身折返神侯府。 雪停了,事件本身却在发酵。蔡京接到消息,未能把持得住,同样大惊大怒,马上封锁消息,以免人心浮动,依附蔡党的江湖帮派忧虑疑惧,作出不利己方的举动。 不过,神侯府仍然迅速探得这一事实。许多捕快以诸葛先生马首为瞻,想完全瞒过他们,不露一丝口风,是近乎于不可能的任务。 凶手来无影去无踪,杀了十个以上的人,竟未留下任何痕迹。最不巧的是,当晚风大雪大,纵有雪地足迹,也被积雪完全覆盖,找不出端倪。 按照“一切坏事都是那老头的错”的定律,十个人里面,至少有几个怀疑苏夜,认为是她作下的案子。 苏梦枕吃惊不小,此前无情闻报,更是惊的连琴都弹不下去。他对她殊无好感,遂请戚少商代为询问。戚少商来是来了,却眼睁睁看着她发了几句脾气,什么都没问出来,就失去了她的行踪,唯有茫然而已。 此事极其惊人,也极其吓人,需要仔细应对。一个不小心,自己便可能成为下一个龙八。 当时她杀任劳任怨,可以用他们身无官职解释,杀梁何陈皮,可以归类为江湖争端,杀苗八方蔡小头,亦有人暗中瞧方应看的笑话。 杀来杀去,终有一日杀到了龙八这种武林大豪,外加朝廷命官家里。蔡党曾加诸于他人的噩运,犹如佛门常说的业报,悄悄来到他们头顶。 大部分蔡党官员义愤填膺,支持强硬对待凶手,挂出通缉令,广发海捕文书,不惜与神侯府撕破面皮,也要将黑衣人逼离京城。此举的问题在于,通缉令上的画像,将是一顶斗笠,一袭黑袍,而对在逃人犯的描述,亦是“黑衣蒙面,不清楚相貌体型”。 想凭这样的通缉令抓人,无异于天方夜谭。 事发当日,京城一度人心惶惶,说什么的都有。然而,蔡京不愧是蔡京。他面对这场危机,仅仅斟酌了数天时间,便迅速提出一个交易,一个苏夜无法拒绝的交易。 交易通过刑部大人物和六扇门大人物进行。交易中的要求,亦直白到了极点。 “朱月明想见你。”无情说。 苏夜坐在冰冷的青石阶上,正在打磨一样东西。她一抬头,恰好看到无情雪玉般的脸,坚冰般的清冷目光。台阶上的人,和轮椅上的人,对视了足足五秒钟。 “抱歉,我不想见他,他是刑总,”苏夜很快又低下头,似笑非笑地说,“我是刑部得之而后快的嫌犯,我绝不见他。” 无情有没有为之气结,只有他本人知道。他微微一顿,寒声道:“杨无邪在他们那里。” 这一次,苏夜抬头速度快到难以言喻。她无声地笑了,眸中寒光连闪,口中道:“原来如此,难怪啊难怪。那请你找个方便的时间,叫朱刑总过来吧。” 第三百四十九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这是一个迷人的冬日。 苏夜迈出神侯府时,迎面一阵清寒,不由仰起头凝望天空。晴空万里无云,蓝的宁静而愉悦。这种蓝色,与世上任何一种蓝都不一样,很容易让人心旷神怡,精神为之一爽。 天气冷而干,没有风,只是北方特有的干冷。雪后晴天,本就是最冷的时候。 她瞥见大道旁堆起的雪堆,突然想起朱月明。他和她已经见过面。她万万没想到,他居然比她记忆中更胖,不太像人,比较像一只圆滚滚的皮球,不紧不慢地滚来,又慢条斯理地滚远。 刑部老总为权臣奔走,约见新近出现的连环杀手,实在是件荒谬的事情。但朱月明认为,反正有权抓捕人犯的是六扇门,不是他。四大名捕尚未动手,他何必越俎代庖。 他说笑时的容色,倒是一如既往的和气,全程笑眯眯的,十分和蔼可亲。 由于他和苏夜毫无交情,也谈不上久仰大名,于是见面后有话直说,竹筒倒豆子般,向她开出诱人的条件。 他知道杨无邪的下落,愿意把人完好无损地交还。作为报酬,她绝不可以再伤害朝廷命官。 俗话说,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想为苏梦枕出气,应当去找白愁飞,不应把江湖仇杀带入朝堂。蔡京体谅她替友复仇的心情,所以不再追究过往凶案。若她不知收敛,继续挑衅蔡党中人,休怪太师翻脸无情,请旨调动京城禁军,倾尽全力捉拿她。 她肯答应的话,朱月明将安排合适地点,择一良辰吉日,亲自送回杨无邪。 苏夜不置可否,多次追问杨无邪被谁带走,囚禁于哪个势力。朱月明均顾左右而言他,不肯正面回答。他只说,答应便是答应,不答应便是不答应。太师都既往不咎了,她还想找出主谋,再闹一场不成? 毫无疑问,这是引蛇出洞的计策。她行踪成谜,包括苏梦枕在内,所有人均猜不到她去过哪里,即将去哪里。他们被迫采用诱敌之计,故意钓她出门。 但是,杨无邪对金风细雨楼,对苏梦枕本身,乃是不可代替的军师兼总管,接近于生活必需品。 苏夜身为一条史前巨蛇,一眼看破这个根本没想掩饰的计策,思忖再三,痛快地点头答应。 朱月明得到答案后,眯缝着的双眼陡然睁开一瞬,似很惊讶她的决断。他未曾多说,更未进行什么点评,客气了几句话,摇头摆尾地走了。 交易就这么决定下来。 众所周知,黑衣老人极有可能藏在神侯府。可惜迄今为止,无人亲眼目击她进入或出来。朱月明事先警告她,不许多带人手,惊师动众。诸葛先生也乐得袖手旁观,装作根本没听说这回事。 按理说,蔡京提出的条件十分合理,用朱月明为中间担保人,愈显认真交易的诚意。寻常人不明就里,没准真会相信他,诚心诚意地答应。 但苏夜经验过于丰富,目睹的惨剧不胜其数。数天前,她刚刚听说天衣居士和多指头陀的故事,好笑之余,警惕心持续升高,岂会被对手牵着鼻子走?她不动声色,不代表毫无准备。 从一开始,她便没把诸葛先生和四大名捕列入帮手范畴。王小石可能已经知情,但她绝无可能携他同行。 万一她踩进人家的陷阱,需要杀出一条血路,那么帮手越多,等同于需要抢救的人越多。不带帮手,反倒不必临危救人,自行逃生即可。 一言以蔽之,这是个明着摆出来,让她拒绝不了的陷阱。既知是陷阱,为何非要拉着别人一起跳进去? 朱月明第二天派人送信,把领取杨无邪的地点,定在公孙十二公公的京城产业,一处春日鸟语花香,冬季冰雪封冻的别墅。 公孙公公与舒无戏关系颇为不错,舒无戏又是诸葛先生的心腹爱将。因此,使用他的地盘,交易双方都比较放心。 朱月明率领两名眉清目秀的美少年,抬着一口闩有巨大铜锁的红漆大箱子,到别墅佛堂落座,满面笑容,静等她上门。 佛堂取光不足,无论白天夜晚,光线皆是偏暗。佛前檀香袅袅,塑造出一种朦胧昏暗的氛围。烟熏雾罩,异香扑鼻,连龛中佛像都多了几分神秘。 檀香与茶香十足相配,而且别墅已被预先清空,佛堂外面空无一人,变成静心品茶的好地方。朱月明到后不久,刚喝下第二杯茶,不远处便出现了一个深黑的人影。 名震京城的黑衣老者,宛如一缕无主孤魂,静悄悄飘进了这处院落,潜入正中的铜顶佛堂。 朱月明第一次见她,是光天化日之下,去了京城里最有名,最昂贵,性价比最低的酒楼包间。那时候,黑衣人形容固然诡异,却被街上车水马龙,走廊传菜吆喝的声音冲淡,并不怎样可怕。 现在可好,附近气氛浓郁,黑衣人的气质亦是过目难忘。他总觉得,她不太像人,比较像一只黑黝黝的恶鬼,一言不合便取人性命。 不过,他诧异时,脸上笑容反而更多,肥肉挤出的褶子里都淌着笑意。他主动向客座一伸手,乐呵呵地说:“先生请坐。” 苏夜看他一眼,看美少年两眼,不理他的好意,沉声问道:“那天所说的买卖,今日条件依然不变?” 朱月明笑道:“不变,不变,杨无邪一到手,先生再也不可骚扰朝廷命官。” 苏夜冷笑道:“如果朝廷命官想骚扰我呢?” 朱月明笑道:“你不率先犯案,谁会拿你?难道阁下与四大名捕的交情,保不住你在京城平安无事吗?” 苏夜目光一扫,已经看见了那只大箱子,不屑地笑笑,“我与他们一文钱交情也没有。事实正好相反,他们看我极其不顺眼,因为拿我没办法,才不得不容忍我。” 朱月明哦了一声,笑道:“我相信阁下所言为真。不过,想让神侯府不得不忍着,也绝非容易的事。” 苏夜稍稍沉吟,明知问他也是白问,仍然问道:“事到如今,但凡听说过我的人,均知我不会放过白愁飞。我动手之时,你敢担保太师府无人干涉?” 朱月明浅浅笑道:“敢。” “白愁飞已成弃子?” “是。” “他是蔡太师义子,这么亲近的身份,也说放弃便放弃吗?” 朱月明肥胖的身躯,在椅中安闲地沉了下去,如同墩在盘子里的胖面包。他采用摆事实,讲道理的耐心态度,一字一顿地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太师妻妾不少,亲生的少爷小姐兀自顾不过来,哪有闲心理会外面来的便宜儿子女儿?” “何况,白愁飞此人,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好用,”他如教授课业的塾师般,认真地说着,“他自视过高,认了太师做义父,竟以为自己是官场中人了,自认京城之中,除了寥寥几位朝廷重臣,谁都惹不起他。” 苏夜淡然道:“朱大人对白愁飞说长道短,也不能使我更加喜爱太师啊。” 朱月明笑道:“在下只是把自己的想法,原封不动告诉你。你出面过后,不少人惊惧莫名,指责白愁飞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他几次说万无一失,仍惹出你这样的大麻烦。更惹人厌烦的是,他数次要求太师请出元先生,到风雨楼助战。太师自然一口回绝,对他亦十分不满。” 元十三限在甜山与诸葛先生决战,屡出绝招仍然落败,最后重伤逃走,至今躲在元神府里休养。别说他不肯现身,就算肯,蔡京也肯定先保证自己的安全。白愁飞此举未免不合时宜,也难怪蔡京不满。 苏夜冷笑不绝,寒声道:“换句话说,你们忽然发现,其实不值得为他惹恼我。” 朱月明微笑道:“如今,即使是下头州府县衙里的小官,太师也不舍得为他牺牲了。” 苏夜并未幸灾乐祸,默然侧过头,深究似地盯着朱月明。说来奇怪,她虽紧盯坐在椅中的人,站着的两位同样感受到这道目光,齐齐头皮发麻,情不自禁垂下了眼睛。 她不再深谈白愁飞的问题,踏前一步,冷冷道:“既如此,把箱子打开吧。” 两名美少年立刻上前,却被朱月明胖手一摆,又退了回去。他亲自起身,走向那只箱子,从袖中取出钥匙,慢慢打开铜锁,掀开箱盖,立刻回到原地,重新坐下。 他们留在附近,可见没有致命的暗器或火药。苏夜看到杨无邪卧于箱中,仰面朝上,因药物的作用而沉沉昏睡,模样萎靡不振。 苏夜熟悉他,一见便知是真货。他脸色苍白,头发微乱,略嫌不修边幅,但呼吸均匀,并未缺胳膊少腿,如朱月明所答应的那样,被完好无损地送回。 对朱月明而言,这值得庆幸,否则他将在佛前变成真正的皮球。 他笑得很开心,语气跟着轻松起来,“阁下满意了吗?” 抛去这段酷似人口买卖的对话,苏夜当然很满意。只要杨无邪还活着,其他损伤都可以用人力挽回,况且他根本没受伤。 这一瞬间,她真的不再计较针对她设下的陷阱。蔡京主动送回杨无邪,解决了她的心病。相比之下,余事已不重要。她想通这道理,立即心平气和,信心十足,向朱月明真诚地笑了一下。 笑完后,她蹲身伸手,在杨无邪颈后大椎穴上,以掌心用力按压。药性很强,但她按到第三下,杨无邪双眼蓦地睁开;按到第四下,他如梦初醒,竟一挺身坐了起来。 他茫然坐在箱子里,头脑晕沉,一时想不起发生了什么事情。苏夜半蹲在箱前,轻舒一口气,准备站直身体。 朱月明脸色遽变。 佛像右侧,锦缎帐幔无风自动,高高扬起,帐后吹出冤魂啼哭似的尖利声音。啼声不断扩大,犹如鬼哭神号,让这座清静佛堂翻作阿鼻地狱。 帐幔后坐着个神像般高大的人,脸上扣着一张面具。他们方才谈到过他,孰知他正在现场,默默聆听? 异声起,拳风至。一只沉重至极,满怀仇火恨意的拳头,一眨眼打到了她后心。 第三百五十二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杀不了苏夜,就杀杨无邪。 这是在场之人的共识,也是六分半堂的条件之一。何况,像文雪岸和文随汉这种人,一向视道德律法如无物,哪怕杀个几十几百人,也不会被他们放在心上。 文随汉已死,文雪岸却惊讶到了极点。苏夜身处包围中心,尚有余力找到突破口,送出杨无邪。她的实力超过了他最坏的预计,让他脸色再阴沉三分。 幸好,佛堂后墙被人一棍捣裂。第二棍如影随形,从天而降,瞬间封住了杨无邪所有的生路。 元十三限视若无睹,天下第七既惊又喜。这便是两者的差距,也是后者永远不及前者的原因。 这根普通木棍,施展出普通招式,发出绝对不普通的尖啸声。棍头搅动空气,掀起劲急旋风。劲风威猛狂烈,竟带动了下落的碎石破砖,将它们一起旋了起来。 木棍尚未打到杨无邪头顶,他的头发已猎猎舞动,急于挣脱发带的束缚,螺旋一样往上飘升。 他眼中绿芒亦如方才的千个太阳,被环境压抑至看不见的地步。棍风本无颜色,却像一朵召唤死亡的乌云,为他罩上一层浓重的死气,使他全身上下黯淡无光。 这人是谁?江湖上的棍术名家里,居然有这等一出手天崩地裂的角色? 朱月明仍然呆站着,两腮的肉都垂了下去,像只巨大的沙皮狗。他眨眼便认出木棍的主人,也明白这看似简单的一击后,隐藏着怎样的一位大人物。 天下第七看见墙碎了,看见如有神助的长棍。他同样摸不着头脑,却无心去摸。他阴沉的面色陡然松动,抛下元十三限与苏夜,疾掠向杨无邪身边,袍袖一拂,袖中闪出一截非金非铜的橙黄物事。 这是“九天十地,十九神针”,当年权力帮帮主李沉舟的遗物。文张生前共获得两筒,一筒自己留着,藏在随身铁笛中,一筒给了文雪岸,珍藏至今。文雪岸还曾用它里面的机簧秘密,向霹雳堂换取名为“火虎”的火器。 随便使用火虎,将把他自己、元十三限、朱月明都炸进去。但这套十九神针,乃是他用来一击必杀的暗藏杀手。此时不用,何时再用? 他双眼发出得意的光,鼻翼不断抖动,犹如择人而噬的猛兽。他并不笨,看得出苏夜一力维护杨无邪。因此,她一刀斩杀文随汉,后腰才会硬生生挨了杨无邪一刀。 那么,杨无邪倒地气绝时,她又会怎么做呢? 除了元十三限,每个人都在用杨无邪牵制苏夜。甚至旁观的朱月明,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这做法十分卑鄙,也十分有效。事后参与者统一口径,连“丢脸”的后顾之忧也没了。 元十三限眼里只有苏夜,无暇他顾。天下第七却想了很多很多,多的他自己都有些吃惊。 然后,发生了真正让他吃惊的事情。 十九神针发射之际,他旁边倏地多出了一个人,一个着黑衣,拿黑刀的人。这人落在盘旋的狂风底下,上面暗无天日,下面亦是昏暗朦胧。 木棍闪电般劈落,劈中一个漆黑的东西。那不是杨无邪的脑袋,而是苏夜的刀。 没有人能够描述她的身法,没有人能够描述这一刀的巧妙。她竭尽全力,转瞬跨越元、杨之间的距离,后发而先至,替他接下这一棍。 可惜,速度和力量极难兼顾。她来得太快,刀劲便大为削弱。木棍如有千钧之力,一碰夜刀,立刻压着它继续下落,速度虽然慢了不少,仍不是常人能对付的招数。 塌掉一半的墙外,传来男女难辨,沛然有力的啸声。 元十三限从未要求帮手,可帮手来了,他也不会拒绝合作。苏夜逃开,他肃立原地,变魔术似地一晃,手里忽然多出一把弓。他目光连闪,以口咬住弓把,单手拉开弓弦,连瞄准都不用,弓弦张满,弦上小箭怒射而出。 墙外的棍,墙内的箭,旁边的牛毛毒针,指向同一个目标。 到了这个时候,苏夜最忌惮的仍是元十三限。她此前之所以叹气,就是看出这一战败多胜少,或者说凶多吉少。如果没有这根木棍,她有把握带上杨无邪全身而退。既然有了,她受的伤便比预料中的更重。 十九神针发出之时,仅有数点微芒,一股淡香。天下第七听着弩机的轻响,感到一阵快意。今天头一次,他发现自己并不是那么无能,应该也用不着跑到海外小岛隐居,清苦几年再回来了。 淡香忽逝,黑光暴涨。 他眼前铺天盖地,均是狂风吹不开,阳光射不透的黑云。天地似乎暗了下来,云层里隐有雷电之威。他知道外面万里无云,天晴无风,却摆脱不了这个幻觉。 十九神针就像十九根软弱无力的绣花针,迷失在云雾当中,没有半点杀伤力。他惊觉香气消失,才明白这套魔针已被对方的魔刀摧毁。 他想杀杨无邪,杨无邪猝然倒下。苏夜实在无力救他,索性将他勾倒,以免他头顶挨棍,脖子中针。 黑光吞没了一切,包括十九神针,包括朝天一棍,包括元十三限用口发出的伤心小箭。她招架木棍的时候,不惜代价地消耗真气,燃尽真元,成功向后滑移,避开小箭的锋芒。 她把神针震成细小如灰尘的金属微尘,一刹那在棍上劈了近十刀,阻止它追打杨无邪,同时分心闪避伤心小箭。她闪是闪开了,外面那神秘对手却不依不饶,一眼看破她的窘境,回棍一抖,迅捷无伦地再来一棍。 苏夜回气不及,只得勉力硬接。第二棍的力量,似能带动整座佛堂,连稍远些的佛像都在摇晃。刀劲绵密如云,被一棍搅散,支离破碎,现出黑沉如夜的本体。 刀锋疾削木棍,竟出现金铁相撞的奇怪响声。木棍少了棍头处的三寸长短,当空虚晃一棍,急急撤出。墙外啸声猛然止住,连人带棍,迅速远去。以苏夜的眼力,百忙中匆匆一瞥,只看到一个略微眼熟的身影,鼻端闻到比身影更熟悉的味道。 她管不着这人是谁,因为她得先处理最重要的问题。 伤心小箭射空,棍上沉重的内劲却伤到了她。她的丹田到喉头,一路涌上烈火焚烧的剧痛。剧痛之余,甜腥的血亦在蠢蠢欲动,随时准备逼她吐上几口。 武功练到她这样,寻常外伤均无足轻重,棘手的唯有内伤。能伤到她的敌人,无不神功盖世,各有各的绝学,况且她真元受损,真气流动不如往常那么流畅自然,面对元十三限,稍有差池便会伤上加伤。 不过,短时间内需要逃命的人,其实不是她。 在三秒钟之内,天下第七从大喜到大悲,从天堂跌到地狱。 即使苏夜身受重伤,不敢撄元十三限的锋锐,也不至于害怕区区一个他。刚才,木棍摧开漫天刀光,迫使她暂时转攻为守,专心对付两大高人。他脑中幻象立即粉碎,回到惊险的现实世界。 他清楚地看到对面黑衣人的眼神。起初他根本看不清这双眼睛,现在看见了,却宁可看不见。 这双眼睛深陷在铸铁面具里,血一样的红。这是她眼底出血的证据,代表她受伤不轻。但天下第七一看,顿时心生惧意,不是因为眼里的血珠,而是眼光中的泼天怒意。 元十三限可以救他,却选择原地调息。他发出一记伤心小箭,自觉身上伤口再度扩大,原本结痂的地方重新沁出脓液,忍不住潜心运功,瞧瞧情况有多坏。 他这么一停,天下第七当场陷入绝境。 那张瘦长的马脸上,得意之情跑得一干二净,被类似濒死野兽的绝望取代。他一生杀人要用千来计数,此时却像只飞不起来的小鸟,在毒蛇面前战战兢兢。 包袱再度打开,耀目剑光扭动着,弥漫着,绝望地射向四面八方。他忽然在想,要是早早离开京城就好了。为何白愁飞做了蠢事,他文雪岸要代为受过? 一条蜿蜒咆哮的黑龙,轻而易举穿入千个太阳。他想保证十九枚神针均打中杨无邪,所以离的很近,所以离苏夜也很近。他轻功很好,但这么一点距离,他逃不掉也躲不了。 剑光颓然四散,如同突然烧断的电灯泡,无声无息地熄灭。 苏夜每出一刀,丹田处便像刀割一样剧痛。但她不在乎,因龙八之死而减弱的怒气,今日再度蓬勃高涨。她每一刀都尽了全力,每一刀都具有雷电般的威力,又像风一样轻灵。 天下第七再也无法凝起剑势,失去势剑的先手优势。四五刀过后,他已力有未逮,独木难支,左拦右挡时,肚腹上骤然一阵凉意。 十九神针化为轻尘,随风而去。苏夜袖子里的暗器,却一而再,再而三的击中了他。暗器带毒,他不可能坐地运功驱毒。于是他满脸惊骇,满心哀求与恐惧,感受那木僵一样的麻木,迅速蔓延至自己心口。 夜刀一挥,从他腰部斩入,把他一分为二。由于毒性太烈,他根本不痛,只是本能地惨呼出声,下意识捂了一下切口,毫无还手之力地倒了下去。 他倒在文随汉身边。他们兄弟生前多年为敌,今天却共赴黄泉,的确极为讽刺。 元十三限自觉无事,忽见天下第七惨遭分尸,当即振奋暴起,全力猛击破墙边的黑色身影。 苏夜不愿意和他拼命,完好无损时不愿,现在愈发能避则避。她旁边还有个武功低了两档,正在受人控制的杨无邪。她带着这个拖累,几乎不可能取胜。哪怕那个用棍的神秘人物已经走了,只留一个元十三限。 她和他们的差距,并没有这么大。 元十三限拳风再至,她却把杨无邪踢了起来,凌空连点他数处穴道,封住他的感官,令他昏睡过去。之后,她用鹰隼捕捉猎物的姿势,单手提着他,看也不看元十三限,越过后墙的缺口,直冲屋顶,以惊人的高速奔向某个方向。 第三百五十三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京城与甜山不同。 苏夜在甜山上,担心元十三限紧追在后,一路追至汴梁城,祸害苏梦枕及其他人,犹豫再三,不得不先帮天衣居士对抗他,一举解决这个心腹大患。但京城卧虎藏龙,五步一富,十步一贵,不必担心有人公开大闹。 她可以提着杨无邪,直奔神侯府。元十三限见她去了诸葛先生那里,自然有所顾忌,悻悻然转头离开。 否则,他绝不会放弃今天的好机会,将像一只发现大便的苍蝇,锲而不舍地追赶她,直到分出生死胜负为止。 天堂有路她不走,地狱无门她造门。她偏偏拖延了一阵儿,偏偏反其道而行之,跃至屋顶,兜了个圈子,直奔别墅园林的东北角落。 那里筑有一座形如宝塔的小楼,比寻常绣楼为高。主人登楼远望的话,能够望到黄昏时分,汴河落日的浩阔景色。 对手用歌声操纵杨无邪,说明一定有人在附近唱歌。墙外人一棍打塌石墙,发出爆炸般的巨响。歌者仿佛受到惊吓,立即住口,歌声亦骤然而止。不过,她唱歌那段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够苏夜听出她的位置。 换句话说,无论是她本人行功运气,将歌声送往佛堂这边,还是得到其他人的帮助,都不足以掩盖踪迹。那段清歌飘渺婉转,捉摸不定,有如佛前檀香冒出的轻烟。苏夜也像看见檀香一样,隔空“看见”了她。 文随汉对元十三限信心十足,这人亦是如此。 苏夜做事向来喜欢斩草除根,免得引出以后的更大麻烦。江湖中,不少人喜爱研制迷惑他人心志的药物,私下制作药人,希望获得控制整个武林的力量。这些人多半失败了,譬如死于非命的九幽神君,还有一小半坚持不懈,踩在前辈的尸体上往前走。 现在杨无邪中毒,连瞳孔颜色都有了变化。解决办法之一,是设法获取解药,之二则是,干脆杀了控制他的源头,自此一了百了。 这两种办法看似不同,其实殊途同归,都得先弄清楚是谁下的手。因此,她屁股后面追着一个元十三限,自身受伤不轻,仍要冒险一试,奔向与神侯府相反的那个方向,意在楼中之人。 她全力疾奔,速度快到常人看不清的地步,变成一团模糊的影子。从佛堂到小楼,直线距离至多数百米,当真是转瞬即至。她知道,那人坐在最高一层,一边玩赏园中景致,一边浅吟低唱,悠闲自在地令她吃了大亏。 那人毫无疑问是个女子,身份毫无疑问非比寻常。但她究竟是谁?有何资格参与今日的埋伏? 楼很高,和象鼻塔相差仿佛,却比象鼻塔华美十倍有余,差别类似于村姑和闺秀。苏夜翩然掠到楼底,经脉内真气迅速流转,让她的疾掠之势立即停住,转为一飞冲天。 一跃之下,她丹田里又生出一股刀割般的剧痛,提醒她应该去静养休息。她手中的重量加剧了疼痛,提升她被元十三限追上的可能。但她想都没想,一拔便是两层楼高度,两次起落后,轻飘飘攀至顶楼,羽毛般飘上楼梯口,现身于顶楼房间窗外。 房里果然有人,而且不止一个人。她往里一望,立刻愣了一愣。 那遥遥歌唱的女子,居然是一位绝世佳人。她坐在房间正中,怔然凝视着桌上的一瓶梅花。梅花正在怒放,艳如胭脂,色胜桃李,却不及她容貌的百分之一。 她的眼睛犹如两泓秋水,随便一瞥一横,立时生出千种风情,让人想起天边黛青的山,山下清如碧玉的湖。她头顶挽着高髻,风鬟雾鬓,发髻上单插一支凤头钗。当她伸手整理鬓发时,那双雪白的手,衬着乌黑堆云的满头青丝,有种别样的诱惑。 像京城的无数夫人小姐,她也打扮得很雅致,很高贵,仿佛玉阙里走出的宫妃公主。但她同时是灵动的,柔软的,宛如江南冬逝后的一片春意。别人看着她时,会想起垂柳纤纤,细雨蒙蒙,连心都跟着一起化了。 由于天气寒冷,她裹着一袭狐皮斗篷,斗篷里面穿着杏黄色的衣衫。这种明媚亮丽的颜色,反向凸显她的弱不禁风,安详宁静。她既清丽,又幽艳,比起活生生的人,更像梦境里才能出现的仙子。 她不懂武功,她身上半点内力也没有。她甚至未带兵器,全身上下,只有那根末端尖利的凤钗可能伤人。但她坚强的意志,恬淡的风度,仍无时无刻地散发出来,告诉外人别小瞧她。 这个一见便知是名门千金的女子,当然不是孤坐在此。她身边簇拥了四名婢女,个个行动轻捷,眉目娟好,带有习武之人的特点。她对面,坐着个肥胖程度直追朱月明的年轻人。 年轻是指他的外表而言,并非指代他的实际年纪。他看起来只有二十四岁,腰围却有四十二寸。普通座椅,根本承载不下他宽宽的肚皮,所以他坐下的时候,和朱月明一样,变成了即将溢出烤盘的面包。 朱月明满脸堆笑,他也是。他笑的非常斯文,非常风流。可惜一个人发胖之后,再风流的笑容,也有些憨厚朴实的味道。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紧紧盯着对面的女子,丝毫不掩饰仰慕之意。对方朝他微微一笑,他赶紧笑回去,就像酒楼伙计面对贵客,唯恐招待不周。 苏夜自窗口伸出头,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画面。 她一下子愣在了那里。 那个丰润和气的青年,乃是“惊涛书生”吴其荣,人称吴惊涛。她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叶云灭不停诋毁宿敌,嫌弃他喝凉水都胖,说他一把年纪了,长相还像未经世事的毛头小子。 她还不太感兴趣地听说,吴惊涛只会长肉,不会赚钱。在这方面,吴、叶两人同病相怜,空有一身好本事,换不成钱财和地位。若要他们杀人求财,他们又忌惮六扇门三大神捕、四大名捕的威名,不肯惹祸上身。 既然不知如何生财,又不敢多做坏事,那么,只剩抱人家大腿一条路可走了。 吴惊涛应该去抱蔡京,却因喜欢雷纯,自愿加入六分半堂跟随她,作为她手头一张王牌,使她有能力在蔡京面前展示实力。雷纯让他觉得,他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就应该为她效劳。何况她还许以重酬,答应派他去做“大事”、“重要的事”。 她做事若不想被狄飞惊知道,便派他独自行动。元十三限等人埋伏苏夜,正是一个上好的例子。狄飞惊全程一无所知,全靠吴惊涛护送她,保护她,将一身强悍功力输给她,将她的歌声散至整座别墅。 狄飞惊不赞成拿杨无邪当诱饵,几次劝雷纯杀人灭口。他认为,王小石和雷纯颇有交情,纵然掌权,也会对她诸多容让,真正有威胁的还要数这位杨总管。 杨无邪一死,苏梦枕相当于再死一半,很难找到另一位出色的军师。 雷纯起初心意难决,后来数番听闻苏夜的所作所为,意识到机会与风险并存,乃是博取蔡京信任的大好时机。 她瞒着狄飞惊,私自联系太师府,说杨无邪人在六分半堂,暗示蔡京利用他诱出黑衣人。为了不生变数,她给杨无邪下了从温家夺来的“一枝独锈”,训练他听到她唱歌时,立即神智尽失,拔刀杀死身着黑衣的人。苏夜把杨无邪当成需要救助的人质,八成会放下戒心,对他毫无提防。 果不其然,苏夜猝不及防,连续中了两刀。刀上的毒亦来自温家,见血封喉,无药可救。雷纯甚至不必在场,便伤到了这个人人头疼的神秘人物。她身为不谙武功的弱女子,居然马到成功,把龙八等人比得像一堆饭桶,必然能得到蔡京的宠信。 她提出的条件简单至极——事成之后,她要取代白愁飞,控制京城江湖帮派,有权请求太师府相助,助她成为京畿一带无人可比的霸主。 但事情急转直下,苏夜武功高出所有人的预想,更具有为杨无邪拼命的决心。米苍穹一时心急,放弃超然的旁观身份,抄起一根木棍帮了两招,仍未得到想要的结果,只好抽身远避。雷纯听到墙塌巨响,方知事态生变,赶紧收声静坐,等候下一步消息。 苏夜到来之前,吴惊涛建议她赶紧离开,装作从未来过这里。雷纯微一沉吟,忽地发觉大开着的窗户外面,伸进了一张戴着青灰色面具的脸。 脸不可怕,面具其实也不可怕,可怕的是脖子底下,连着的一身黑衣。 苏夜的斗笠失落于激战之中,导致天下第七看见她的双眼,瞬间惊慌失措。这时候,她眸中血红尚未退去,经过提气狂奔,红的简直鲜艳欲滴。花白的头发、血红的眼睛、青灰的铁面具,形成对比鲜明的怪诞景象,让人不由自主地打寒颤。 雷纯吃了一惊,苏夜愕然不动。 她目光接触对方的一刹那,忽然醍醐灌顶,直觉使然,明白了这位遇雪尤清,经霜更艳的女子是谁。 就算房中设下千军万马,她也不会有一秒钟的犹疑。但在这样关键的时刻,她心头一抽,蓦然想起了苏梦枕枯瘦的脸,鬼火般幽幽发亮的眼睛。她迟疑着,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面前,一愣接着一愣。 她前面三尺处,忽地多出一个宽大的东西。那东西是吴惊涛,他站起来,打横移动,移到窗前,用肚皮堵住了苏夜的视线。 第三百五十六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苏夜心情原本坏到不能再坏,听朱月明竟然送礼示好,礼物还离谱至极,也不禁笑了笑。 她一笑,双眸光彩陡盛,神采照人,眸光扫视时,仿佛能把人淹没在清澄见底的碧海里,同时也让人松了口气,心想她终究没生气。然而,这么一个秀丽雅致的姑娘,为何会令人生畏,便是他们想不通的了。 诸葛先生身高有限,长相普通,此时见她笑了,也微微一笑,显得十分轩昂潇洒。他拈须笑道:“给你退回去吧。” 苏夜嗯了一声,颔首道:“有劳了,麻烦你请苏公子过来,我要见他。” 半个时辰前,苏梦枕刚刚被她赶出门外,话都未能说完。这时她回心转意,主动召唤他,似乎是想和他道歉,解释为何那样无礼。这个想法极其自然,苏梦枕自己、王小石,乃至颜鹤发都做如是想。 然而,想法究竟只是想法。 神侯去后不久,苏梦枕再度乘坐轮椅出现。他一张脸绷得紧紧的,全程不动声色,没了那种游移不定的迟疑感。但苏夜看着他的时候,总觉得他左脸写着“晦气”,右脸写着“倒霉”,处在想发作又不能的阶段。 他从不愿意放下身段,小心赔笑,所以在过往经历中,反倒是高了一辈的雷损常常低声下气。苏夜见过他言辞锋利,出口不留情面,像吃了火药一样刻薄。她以为他会生气、发怒,可他没有。他像只很瘦很瘦的河豚鱼,明明一肚子气,就是鼓不起来,抿着嘴枯坐在轮椅上。 最初尴尬的沉默过去了。苏夜忽地叹了口气,冷冷道:“是这样。” 苏梦枕道:“哦?” 苏夜盘膝坐在被褥之上,背对窗户。由于天气晴朗,阳光相当明亮,照着她一头长发,使它闪出星星点点的细小光芒。她的头发如此之黑,当真到了罕见的,隐隐发亮的程度,摸上去亦比丝缎更顺滑。 两相比较之下,苏梦枕头发不够黑,也不够匀整,时而出现稀疏的部分。他病重许久,头发眉毛脱落的速度远超常人,不留情面地揭示他身体情况何等糟糕。 她顶着满头微光,沉吟片刻,续而说道:“白愁飞……白愁飞和金风细雨楼,我不再管了。” 苏梦枕一愣,似乎并不在意,漫不经心地问道:“为什么?” 苏夜道:“你们三人是结义兄弟,关系向来亲密。这本来就是你们的事,最好别叫外人插手。你不必疑惑,没错,我便是这件事里的外人。我突然想明白了这一点,于是不想再管。” 苏梦枕道:“你……” 苏夜迅速打断他的话,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这段时间以来,你已经把过去的故事详细讲给我听。我听得很仔细,想得很仔细。你之所以失败,其一在于你受伤中毒,病势日益沉重,失去照管全楼事务的精力,这显然不是你的过错。其二……” 苏梦枕寒声道:“其二自然是我的过错?” 苏夜沉默了起码一分钟,这才平静地说:“你错了,苏梦枕。在我眼里,哪怕这个江湖,这个中原天下都错了,你也没有错。你倚重你的心腹兄弟,但他们接二连三背叛你,终于把你推进无可挽回的绝境。后来,你又相信已叛过雷损的雷媚,要她充当你最后一道防线,结果刀南神命丧她剑下。错的毫无疑问是这些叛徒,而非肯信任他们的你。” 苏梦枕没有说话,似是惊讶于她的偏心。当她提及刀南神,他面上才倏地掠过一阵动摇,目光亦是一敛。 苏夜又叹了口气,这次叹的轻而悠长,像是有吐不完的郁气,“遗憾的是,这就是许多年轻人心向往之的江湖,里面充满了背叛与贪婪,嫉恨与报复。武功好的欺负武功差的,所以武功差的人不择手段争夺秘籍、宝物,试图练成神功,反过来欺压别人。谁能给别人提供权力或金钱,谁的势力就大。就连你,不也因为不肯作奸犯科,风雨楼的财政情况始终不如六分半堂吗?” 她的话滔滔不绝地涌出,一刻也不停顿。苏梦枕听着听着,陡然想清楚了症结所在,下意识道:“你不再插手楼子的一事,说明你……” 苏夜重重点头,表示赞同他的猜测,随即道:“我可以救你,令你病情好转,在背后支持你,帮你重掌风雨楼大权。但是,我怕以后有一天,你再一次走上穷途末路。你……你那时中了暗器,被迫截腿求生,不就是因为从未怀疑花无错吗?” “因此,你和王小石放手去做吧,把金风细雨楼从白愁飞那里夺回来,”她平静地说,“太师府已决定放弃这枚棋子,不想为他得罪我。蔡京安排给他的人手,也会见机行事,早早撤离,以免出现不必要的损失。” 她声音清脆悦耳,如同琴弦发出的音调,与伪装的老人声腔截然不同。但这声音极为冰冷,不留余地,绝无对他客气的意思,“你和王小石,象鼻塔和发梦二党,对付白愁飞和真正听命于他的部下。如果你们输了……” 苏梦枕好像第一次见到她似的,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带着一种怪异的神情,轻轻道:“如果我们输了?” 苏夜断然道:“输了,证明你们不适合江湖生活,早晚会被更具城府野心的人埋葬。到了那时,我出面保住你的命,送你去退隐。然后,请你老老实实在深山隐居,不要再想着号令天下,称雄武林。” 她越说越低,目光却越来越利,语气殊为不善。苏梦枕原先还能平和以对,到了这时,颊边突然涌上一阵不健康的红潮。他强忍半天,依旧忍不下,右手一下子按住胸口,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 他全身都在抖动,每咳嗽一声,周身肌肉就痉挛一下,传来铺天盖地的剧痛感觉。痉挛加重了咳嗽,令他痛苦至极又停不下来,唯有咳到无力再咳,才能像溺水后的人那样,倚着轮椅靠背费力喘息。 苏夜急忙下床,伸手去摸他左侧胸膛。他两边的肺均有严重问题,但咳症大多由左肺引起。她通常采取一手抚背,一手抚胸的姿势,用内家真气缓解肺脏的不正常搏动,可以迅速止咳,起到灵丹妙药的作用。 她这样做过许多次,每一次效果都很好。但今天,苏梦枕不知哪来的力气,居然不肯领情,一边向后倚,一边打开了她的手。力道很弱,像是半推半打,却曝露了他拒绝接受好意的心思。 苏夜头一次遭到拒绝,顿时呆住了。她先看了一眼双手,又看一眼轮椅上的人,蓦地往后退去,一蹲身坐回床沿,呆呆望着他。 苏梦枕咳嗽的时候,面部肌肉不断扭曲,以致无法辨认表情。但剧咳终有结束之时,他真正的神情亦会一览无余。 咳声渐渐停了,咳到最后,频率不断下降,咳嗽本身却尖利起来,好像他的肺吸不进空气,非要耗尽他所有力量,才肯认真工作。在一声接一声,有点像汽笛鸣响的咳嗽声里,苏夜清楚地看见了他的脸。 他眼睛亮的可怕,平时是两点幽火,现在是两簇愤怒的火苗,因为就在刚才,苏夜用轻描淡写的口气,当面侮辱他,怀疑他的能力,最后无视他的意愿,自行宣布送他去“退隐”。 苏夜去接杨无邪的那一天,他总算想清楚,她图的应该是他这个人,而非他能带给她的利益。想明白这个疑惑,他既觉感激,又觉轻松,还隐约地惶恐而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如何对待她。 孰知到了今天,她神情冷漠,语气坚定,吐露出她对他的真实看法。她居然认为,他和王小石加在一起,仍有可能不是白愁飞的对手,将会输的一塌涂地,需要她“出面保命”。 雷损、朱月明、方应看这一干枭雄豪杰,均不敢如此轻视于他。哪怕他断去一腿,奄奄待毙,仍是他们心目中最值得忌惮的对手之一。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为他付出这么多,不惜冒险救回杨无邪的苏夜,把他当成需要监视照顾的弱者,忽然为他设立一个标准,生怕他以后再次英雄末路? 他心中生出无可言说的愤怒,伴随着莫名其妙的沮丧。他骤然发现,被自己重视的人看不起,滋味就像脸上挨了一耳光,却找不到敌人还手。 他喘息,抬头。苏夜心情已然平复,正坐在他对面,似笑非笑看着他。他时而气恼,时而羞惭,犹如身在冷热变幻的天气下,说不出的不舒服,一时之间,只想扬眉吐气给她看看。 他深吸一口气,冷冷道:“很好,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苏夜笑道:“你不需要给我任何交代。你明白的,我和白愁飞并无仇怨。” 苏梦枕不再多说,双手搭回轮椅,轻轻一转。轮椅随动作转动,载着他掉过头,今天第二次离开了这个房间。他没回头,也没迟疑,乘坐轮椅离去时的背影,如同常人的大踏步走开。 苏夜盯着这个背影,笑容瞬间不见了,心里亦觉阵阵苦涩,后悔自己非要这么刺激他。 但她始终认为,江湖本为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之地。她本事再大,也只有三年时间。倘若苏梦枕斗不过白愁飞,或者善心大发饶恕他,给他一条生路,那么他日后下场如何,她已可以猜个八九不离十。 与其挣扎到最后一口气,惨然离世,不如趁早放弃。 第三百五十七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苏梦枕离开后,苏夜说到做到,自此撒手不管,不再出门跟踪敌对阵营里的人物,也不再筹谋下一桩谋杀案。 她重新过上了前世的悠闲生活,每天独自窝在房间里,做一个只需要电脑,万事不关心的宅女。不过,前世是电脑,这世却是盘坐疗伤。相同之处在于,两项活动都需要长时间的端坐,忽略外界一切干扰。 起初,她想骚扰六分半堂,砸毁他们几个分舵,杀尽分舵中的人。京城若不适合大展拳脚,还有长江南北的无数地盘。她打算用这种激烈的方式,向雷纯发出警告,使她在强大压力逼迫下,不情愿地交出“一枝独锈”的解药。 但狄飞惊动作快过了她的想法。 他当机立断,派人送来解药和解方,并传达口头信息,表明不与她为敌的立场,希望她专心致志夺回风雨楼,别打六分半堂的主意。苏夜见了使者,捧着那个木盒子,一时间哭笑不得,不由佩服起了他的果断。 说到底,她明显在针对白愁飞,一连几次大行动,均是对白愁飞一方的人恫吓威胁。这里没有六分半堂的事,大可坐山观虎斗。雷纯却舍不得大好机会,暗中献计,取得蔡京的支持,布下自以为万无一失的天罗地网。 结果,文家兄弟当场惨死,苏夜提着杨无邪冲破罗网,成功逃走,逃走之前直冲埋香楼,隔窗袭击雷纯。自始而终,狄飞惊一无所知,全靠惊涛书生从中主持,保护雷纯的人身安全。 吴惊涛几乎赔上性命,仍未完成任务。一个照面后,雷纯身中剧毒,幸得元十三限仗义出手,才逃过一死。其余四名剑婢,除了那位小腿中镖的之外,全部气绝毙命。这样一来,他们无论如何也瞒不过狄飞惊,回去只能实话实说,道出事情始末。 狄飞惊素来镇定沉静,直到看见半昏迷的雷纯,才仰天长叹,连连顿足,明明满腹意见,又无法埋怨受了重伤的小姐兼总堂主。他不埋怨雷纯,也不埋怨吴惊涛,嘱咐他好生休养,然后苦思数天,终无良计,遂主动示弱,劝服雷纯交出解药。 如果说雷纯成功拉到仇恨,那么,他便是成功把仇恨转移到应有的地方。他始终认为应该直接杀死杨无邪,时机却一去不复返。“低首神龙”的眼光从未出错,所以他明确地认识到,既然杨无邪到了对方手里,那就不必继续激怒苏夜,赶紧让六分半堂退居二线,把麻烦扔给太师府。 他展露出足够的诚意,不会动解药的手脚。苏夜看着杨无邪服药,亲自按照解方写着的办法,为他祛除毒性。以她医术、毒术方面的造诣,不难看出解药是真的,也因此相信短时间内,六分半堂不会再来惹她。 此事过后,她回到她的房间,照旧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管。 苏梦枕手头能动用的势力,仅有发梦二党和象鼻塔。双方成员高度重合,好比梦党党魁温梦成的十个弟子,便终日分批在象鼻塔驻守,帮王小石管理手下兄弟。 这批人马数量并不多,武功水准也相当有限。但是,白愁飞那边看似气势汹汹,势不可挡,仔细一计算,也没比这帮市井好汉强上多少。 他掌权后喜怒不定,常以出人意料的手段慑服部属,导致他们日子过得还不如苏梦枕在位时。如今的风雨楼里,有一批不情不愿跟随他,日日苦盼苏梦枕回来的人;有一批如墙头小草,哪边风大就倒向哪边的人。最后剩下不到三分之一,才是看好他前景未来,死心塌地跟随他的死忠。 死忠中的死忠,要算他精心培养出的“一百零八公案”。他时常觉得,这一百零八好汉,交战时的实力比得上一千零八十人。然而,他们的统领梁何已死在天泉山上。副统领孙鱼本为苏梦枕安排进去的奸细,继梁何之后升任统领,其实身在曹营心在汉。 至于他身边“吉祥如意”四大高手,祥哥儿已于光天化日下,当街倒地暴毙。四去其三后,既不怎么吉祥,也不特别如意。而且他根本不知道,苏梦枕要苏夜放过利小吉和朱如是,只找欧阳意意一人算账。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已无需多做解释。 与此同时,白愁飞不住打着如意算盘,把任氏兄弟、天下第七、六合青龙、八大刀王,乃至听令于龙八的三征四棋,均算作他本人掌握的力量。 遗憾的是,任劳、任怨、文雪岸、三征四棋均已死了,被苏夜分别击破,一一格杀。六合青龙先死了一人,再被元十三限一口气杀了四人,失踪一人,使蔡京好生着恼。 八大刀王中的苗八方、蔡小头来找他商讨正事,谁知和梁何做了同命鸳鸯。从那以后,白愁飞再没见过还活着的六位刀王。方应看八成要他们留在府中,以免落得六合青龙的下场。 算来算去,仍留在白愁飞那里的出色高手,居然只得雷媚一人。 这位绰号“无剑神剑手”的女子,意志尤为坚定,并未一见形式吃紧,便弃白愁飞而去。所幸她剑法高,尚未高到元十三限一干人的地步,王小石独自对付亦无压力。 苏夜做完这道并不是很难的算术题,衡量一下两边的实力,感觉差不多势均力敌,这才找来苏梦枕,说了一大通相当过分的心里话。 她迁怒于人,苏梦枕仿佛也跟她怄上了气。她不去请安,他也不找她闲聊。苏梦枕不来,其他人更是很少出现,终日聚在一起,忙忙碌碌,联络四方势力,筹划反攻金风细雨楼。 不过,她不管,不代表她不知道。当时无情招待龙八,两人对话涓滴不漏地被她窃听。如果有人在她附近的房间说话,她都不用刻意为之,便可把谈话内容听得清清楚楚。 她了解他们的步骤计划,了解他们有多少把握,也了解讨论过程中的种种分歧。大多数时间,苏梦枕独自决定下一步该怎样做,偶尔也听取他人意见。她能听到他时急时缓的咳嗽声,王小石、戚少商等人的踌躇和坚决,也明白他们刻意无视她的存在,谁都不肯主动提起她。 大家像是心意相通,即便发现了她的真实身份,也不去告诉没发现的同伴。四大名捕至今被蒙在鼓里,而诸葛先生竟未多嘴一个字。于是,从王小石的角度看来,明显是这个怪老头和他大哥闹了别扭,想想都觉得古怪。 雪停了,雪化了,雪又下了起来。日子一天天过去,苏夜未得到神侯的精神损失费,也没再收到元十三限出没的消息。神侯曾隐约透露口风,说他的伤口可能持续恶化,情况远比她糟糕,只得潜伏匿藏,在元神府花天酒地,似乎还搭上了一个很机灵也很美丽的小姑娘。 那个小姑娘正是他们有过一面之缘的无梦女。 诸葛先生多次通知她,是为了让她放心,别担心元十三限找苏梦枕下手。她接受他的好意,却好奇这对师兄弟将如何收场。伤势不停恶化,元十三限和诸葛先生的差距会越来越大。他不肯离开京城,也不能出手帮忙,难道就这么一直拖下去不成? 但元十三限是否有苦衷,是否自暴自弃,和她毫无关系。她需要操心的事着实不少,何必去关注人家的师弟。 在她预计之中,大概准备两三个月,便可准备的差不多了。她说过不管,却没说不看,真到那一天,她自然会前往天泉山,找个合适的位置,旁观楼中发生的一切。若非这牵扯到血淋淋的兄弟反目,多方势力的角力,简直会让人产生安逸感觉,任凭进程平滑自然地发展。 然后,在一个落着微雪的黄昏,意外毫无预兆地发生了。 情报由杨无邪带给她。 他感激她,同时又因为插过她两刀,对她极为愧疚,再三道歉犹嫌不够,还数次陪她说话,探问她和苏梦枕的关系。一言以蔽之,别人都不敢理她的时候,杨无邪却不管那么多,一而再,再而三地前来见她,试图弥合他们之间的所谓“裂隙”。 他从来面带微笑,态度温和而谦恭,今天却面色沉重,仿佛出现了了不得的大事。 苏夜默然无语,目光凝定至极,与他的匆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亦使他无意识地放松了。可他依然非常焦急,未及落座便道:“温姑娘去了金风细雨楼,被白愁飞扣下,到现在还没回来。” 苏夜一笑,温柔地说:“我知道。王少侠气急败坏奔回来,通知温姑娘的大师兄时,我正在这里听着。” 杨无邪愕然道:“你听说了?” 苏夜失笑道:“我是听说了。你不要把眼睛瞪那么大,好像唐宝牛。今日温姑娘吃完午饭,非要见白愁飞不可,被象鼻塔子弟阻拦后,气冲冲回到屋里,大力摔上房门。他们以为她在卧房里自个儿生闷气,等王小石去了才发觉不对,开门一看,温姑娘早已从窗户离开象鼻塔,独自跑去风雨楼。她一直没回来,快吃晚饭了,还是没回来,也许永远回不来了吧。” 她说到最后,笑容陡然变的诡异,“如此好用的人质,主动送上门,我是白愁飞的话,我也不会放过。” 第三百六十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一连三个“为什么”,把白愁飞问得一愣一愣,继而怒火攻心。 她说完这段话,还嫌不够似的,随手向下一拂,笑道:“以及楼下那些人,为了你,对我喊打喊杀。我仍然不明白,他们究竟出于什么目的,选择了你而不是苏梦枕。我想,他们的眼睛也全都瞎了,是不是啊,白公子?” 埋汰完白愁飞及其部属,她才提到房间里再醒目不过的温柔,手也指向床的方向。 那张床锦帐缎褥,床上软玉温香,被她用手一指,旖旎之意全无,竟泛出一股冰冷的杀气。 她叹了口气,温柔地总结道:“你做这种事,又被我撞见。我不可能放过你,希望你能理解。” 白愁飞被她怀着满腔怒火,奚落了半天,终于找到说话的机会。他故作平静,说了一个很常见、很有趣、很恶毒,千百年后仍在使用的理由,“她是自愿的,我没有强迫她。” 苏夜失笑道:“若是自愿,你何必弄昏她?” 白愁飞冷冷道:“我听说你受伤不轻,为啥不在家里养着,为啥出来替苏梦枕卖命?” 苏夜笑道:“我要杀你,受不受伤都一样。你以为你是燕狂徒,我非得调养好身体,才敢和你对敌?” 白愁飞嗤笑一声,“这么说来,你也不过是苏梦枕的一条狗。他要救温柔,你带着伤也得过来。可叹你空怀一身武功,不懂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不懂大丈夫不可受人所制,不明白一飞冲天的美妙滋味。” 颠倒黑白到一定地步,别人便很难还嘴了,所谓到处都是破绽,等同于没有破绽。 苏夜并不生气,叹道:“我事先告诉苏梦枕,我不再管你们……你们兄弟三人的事。他要杀你,自己来杀,他要报仇,自己来报。可你天赋异禀,竟能在弹指间激起我的怒火。我本来,真的只是来瞧瞧而已。” 白愁飞冷笑道:“所以,你要食言?” 苏夜颔首道:“是!” 她不愿和他多说,身形一展,飘然落地,眼睛眨也不眨,紧紧逼视着他。逼视之下,白愁飞忽然产生了芒刺在背的感觉,说不出的不舒服,好像全身发肤骨骼,瞬间被她剖开分析了一遍,最小的秘密亦无所遁形。 他不穿衣服时,往往和穿了一样舒服自在。能在这种时候接近他的人,仅有吉祥如意等有限几个心腹。他们要么跪地禀告,要么躬身行礼,从来不敢直视他。他知道,他们怕他,尊敬他,生怕惹他不快。他非常喜欢凌驾于他人之上的滋味,遂不太在意衣着装扮,享受着这种特权。 直到今天,双方刚打了个照面,他便被她看透,几乎肌肤起栗。他突然后悔不迭,自觉应当披上一件外袍,就像他出去会见温柔时那样。 但是,他极小心地隐藏了心中不安,依然屹立如苍穹下的雪山,露出不屑一顾的表情,似乎没把她放在眼里。他不断暗中加力,硬着头皮与她对视,同时尽力不眨眼,不扭头,硬顶那股压力,差点忘记了旁边的温柔。 温柔正在昏睡,浑不知房里剑拔弩张的气氛。她不省人事,苏夜行事反而方便的多。 她神色悠闲,动作自在,最后整理了一次斗笠,把它摆到和地面平行的姿势。这个动作多余的接近可笑,却无懈可击。白愁飞几次想出手偷袭,都因为毫无把握,悻悻然地中途放弃。 他突然冷笑道:“你自以为很了不起?别以为我姓白的会怕你。” 苏夜摇头道:“我没说你怕我。” 白愁飞昂然道:“其实,你和王小石那帮人一模一样,看似忠厚老实,实则老谋深算。你们挑这个时候动手,无非是图一个力挽狂澜的好名声。否则前三年、前五年,你们人在哪里?如今你们等到了机会,马上装成侠客义士,对我的做法大加挞伐。我白愁飞再怎么样,不会像你们这般虚伪。” 他说得很快,很流畅,想必是心里话,不是临时想出的说辞。虚伪二字一出,他猿臂陡伸,闪电般抄起温柔,把她当作盾牌,竖在自己身前,修长有力的右手亦掐住了她的脖子。 温柔脖子细而长,优雅迷人,仿佛天鹅的曲颈,被他这么一掐,立刻变成垂死的天鹅,生死均在他一念之间。 他厉声道:“你敢往前走一步,我就先杀了她!” 话音方落,苏夜已经向前踏出一步。她踩着留白轩的地面,就像踩着白愁飞的心。 他说:“你……” 苏夜早已预料到他的做法。可惜他离床太近,动手只需一瞬间,根本没办法阻拦。更可气的是,他其实是病急乱投医,不管好用不好用,先抓个人质用着再说。至于她和温柔的关系,温柔的死活能否影响到她,他何尝有半点在乎。 出乎他意料,她居然笑了起来,而且是纵声长笑。她隆隆的笑声震动着留白轩,让房中家具摆设一起震颤,乃至出现桌椅摇摆、墙壁倾斜的幻象。 她狂笑道:“你掐她,不如去掐只苍蝇,因为这就是温姑娘对我的意义……噢,我错了,冬天太冷,很难找到苍蝇。怪不得你拿她当挡箭牌,你可真够蠢的!你以为我是王小石?” 白愁飞五指一时放松,一时收紧,脸色变了又变。他用的力气大的过分,温柔在昏睡之中,亦感觉呼吸困难,频频皱眉扭头,不安地喘息着。 他后悔,后悔现在衣不蔽体,后悔非要利用温柔。以苏夜的身份地位,实在没有必要骗他。也就是说,若非他点倒温柔,准备强-暴,那么苏夜压根不会在留白轩出现。 可他怎么舍得放过温柔? 温柔和雷纯两人,乃是他生平所见最美的两个女子。前者是苏梦枕师妹,后者是苏梦枕未婚妻。他骑上她们的身体,如同骑在了苏梦枕头上。 他无法抵御这么强烈的诱惑,于是他动手了,他快要成功了,然后,开始深深的懊悔和懊恼。 人质无用的话,危险便迫在眉睫。尤其苏夜说到做到,既然说过不理会温柔的性命,就看也不看一眼。她视温柔如无物,一边欣赏他变幻的脸色,一边淡淡道:“白公子,你杀了她吧。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想领教你‘三指弹天’的惊神指绝技。” “如果你运气不好,输给了我,”她微微一笑,“那么我会让你知道,任劳、任怨他们折磨人的手段,远远比不上我。” 天下第七埋伏苏夜,落败身死的当天晚上,白愁飞收到了详细报告,得知文家兄弟已死,元十三限旧伤发作,回府休养。米苍穹硬拼两棍,不输不赢,又不想拼上他的老命,两棍打完便跑了。 这个特别喜欢黑色的神秘老人,力抗元十三限、文随汉兄弟、米公公,救走刚插了她两刀的杨无邪,路上差点全灭雷纯主仆六人,惊涛书生肚子至今还包着绷带。 狄飞惊满可以投靠太师府,与蔡党中的高手扭成一股力量。但他衡量利弊,终是选择与她和解,不再尝试操控杨无邪。 白愁飞看不起狄飞惊,认为他在雷损死后,不独揽大权,力扶雷纯继承总堂主的位置,无非是自轻自贱。此时图穷匕见,冲突一触即发,他猛地想起他的选择,猛地作出了快到惊人的行动。 苏夜平地飘起,犹如冉冉升腾的飘渺黑烟。她锁定了白愁飞,夜刀即将落到手中。刹那间,白愁飞双臂用力,尽全力把温柔抛出,当头砸向了她。 这一抛力道十足,凶猛狠烈,掠起劲急风声。温柔武功不济,昏迷时,内息不能自发流动保护身体。她若撞到地板,肯定非死即伤,最少也会撞个头破血流。 她曾是白愁飞的盾牌,现在又被他当成暗器,随随便便扔了出去。这就是她待他一片真心,希望他歧路回头的下场。 抛掷之后,白愁飞当机立断,跃往另一侧窗户。他静立时,像只健壮敏捷的雪豹,动起来更是像而又像,周身肌肉伸缩舒张,充满了年轻人特有的力量感,十分结实好看。 他动作太快了,须臾间撞破窗棂窗格,咔嚓几声脆响,人已在窗户之外。苏夜随手托住温柔,运功化解白愁飞施加给她的劲力,抬眼一望,恰见白愁飞和个蜘蛛侠似的,攀在白楼外壁上,绷着脸往下爬去。 然而,蜘蛛侠身穿紧身衣,包裹得滴水不透,白愁飞却未着寸缕。楼下众人正伸长脖子,争先恐后朝上仰视,没看见黑衣老人,倒看见了白楼主光着屁股,跳出顶楼窗子,狼狈不堪地逃命。 白楼通体白色,上面出现哪怕一点污迹,也难逃他人注意,何况是白愁飞这么大一个人。他头发乌黑发亮,血气极其健旺,平常是健康有力的象征,这时则把他出卖了个够,唯恐其他人发觉不了他的存在。 事到如此,苏夜亦是吃惊不已,一步跨到那扇窗前,愣愣望着下方。她真没想到,白愁飞竟然如此有魄力,宁可当众不穿衣服裸-奔,也不想在斗室之内,与她明公正道地交手。 第三百六十一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白愁飞全程一挂,身无长物,凭借一身惊人武功,游刃有余地伏在白楼外侧,壁虎一样向下游走。 他一边攀爬,一边不由自主地频繁抬头,留意顶楼留白轩的窗口。此时,楼下喧哗声一浪高过一浪。众人眼睛大多瞪得溜圆,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对他指指点点。 他过往积威仍在,却无法压制住他们的喧闹。况且,他也顾不得他们怎样反响了。 尽管他摆起架子,不求饶,不说好话,表现的十分硬气,但他实在很害怕苏夜。她像出没于暗夜的邪恶鬼怪,随时可能追上来,向他发动攻击。 她应对元十三限的同时,尚有余力杀死天下第七。他白愁飞的武学修为,至多比天下第七高出一线。现在没有其他高手助阵,她若紧追而至,他的命运可想而知。 因此,他明知不应分心,还是管不住自己,爬个一两丈,便往上看一次。幸亏看到第二次时,窗口伸出的那个脑袋缩了回去,再未出现。 他本想跳进白楼第五层,结果惊魂乍定,不敢冒险,忍着遭人围观的屈辱感,咬牙攀向一楼。唯有到了一楼,被效忠于他的属下包围,他才会觉得安全。 白愁飞裸奔下楼时,“前途无亮”吴谅正在配合“无尾飞钅它”欧阳意意,暗算蔡水择。 他是潜伏在象鼻塔的奸细,跟随张炭和蔡水择,一路监视他们的行动,并伺机杀人。白愁飞许诺他不少好处,所以他死心塌地,情愿出卖朋友和兄弟。 激战之中,他消息不够灵通,至今不知黑衣人现身,白愁飞逃跑。他以为白愁飞会勃然大怒,下楼先杀了那两个不识抬举的家伙,却迟迟见不到他的人影。 白愁飞没来,守在留白轩底下一层的欧阳意意来了,率领整整一队人,亲自前来阻挡敌人。 双方打得难解难分。吴谅心想时机不能再好,遂大喊一声“我来助你”,扑至蔡水择身边,一刀刺了下去。 他的刀,是一柄黑刀。刀上有毒,刺中对手之后,流出的血都会变成黑色。这个时候,他瞄准的目标是蔡水择的左胁。如果他得手了,黑刀将把蔡水择刺个对穿,然后毒性发散,药石罔效。 他握刀的手屡屡绷出青筋。他已决定不要脸,却免不了兴奋和紧张。这一刀刺出,他听到张炭绝望的呼喊,但张炭离得太远,救不了人,只能看着他完成偷袭。蔡水择一死,张炭本人亦会命在顷刻。回头论功行赏,怎么也得有他一份。 漆黑的刀尖走到一半,离蔡水择不逾一寸,却难做寸进。 他眼前,掀起一片耀眼生花的黑光。黑光怎么刺痛人的眼睛,他不知道。他只知道,黑光一起,自己就看不见东西了,右腕突然一凉,凉了又热。滚烫的鲜血从他手腕断口流出,喷涌如泉。血与刀齐齐落地,他自身像只无助的皮球,刹那间被人踢出老远。 张炭的咆哮骤然中止。追在他身后的欧阳意意脸色泛白,如同看见了恶鬼,停步的速度比什么都快。 吴谅落地,一个黑影随即落到他身边,恰巧封住欧阳意意的后路。她再次踢开吴谅,望一眼不远处的蔡水择,冷笑道:“你说你们能行,这就叫能行?” 她来的时候,轻身空手,什么都没带,这时背后多了一个由床单、被套打成的大包裹。温柔就在这个包裹里面,头挨着她肩膀,露出一张如花似玉的脸庞,睡得别提多么香甜了。 也就是说,温柔已经彻底脱险。但白愁飞呢,白愁飞是死还是活? 欧阳意意目光忽闪,想问又不敢问。张炭却不管这么多,先是一喜,随后大声问道:“白愁飞在哪里?” 苏夜道:“我不太清楚,应该是在楼下穿衣服。” 她语气当中,丝毫不见高兴的意味。一定要说的话,他们直觉她在生气,生很大的气。张炭愣了愣,下意识重复道:“……穿衣服?” 苏夜阴沉一笑,冷酷地说:“方才他点倒了温姑娘,准备强-暴她。我去了,他就没能成功。我不追他,是因为我真的不想追,以及……我总得把温姑娘的衣服穿好,才能谈其他事情吧?” 张炭想了足足三秒钟,突然想明白了她的意思。他一张黑脸,迅速由黑转红,由红转白,由白转黑,最后支支吾吾地说:“那你……那你岂不是看见了……” 苏夜冷笑道:“是啊,我看见了。” 她不再理会这个想太多的青年,一扭头,望着欧阳意意道:“你是欧阳意意,你的绰号叫作无尾飞钅它,你的独门绝学是把身体弯成弓形,飞钅它般飞袭敌人。你原先受苏梦枕重用,充任他马车护卫,后来却倒向白愁飞,成为他的死党。” 白愁飞爬下楼之后,三座楼无不轰然大乱,军心涣散。 在过去的无数个日夜里,白愁飞始终以英俊轩昂,霸气十足,武功超卓的形象现身,令人莫可逼视。今日他如此狼狈,形象简直是瞬间崩塌,使众人惶急不安的心里,又多了一重慌张。 雪上加霜的是,白愁飞穿衣着靴时,楼外子弟来报,说象鼻塔大队人马已然上山,与楼中精锐交上了手。无论他愿不愿意,这场大战就这样开始了。 他根本不想与黑衣人碰面,一听强敌来袭,正好就坡下驴,急匆匆带走白楼外面一半人手,命令剩下的一半先把楼围住,等候他的新号令。 他走得干脆,却苦了还在楼里的欧阳意意。 欧阳意意人在五楼,要是跳楼逃生,十有八-九会当场摔死,或者摔折双腿。当然,他也可以抓住五楼楼板边缘,荡进四楼。但苏夜一动不动,隔着一张黑布,紧盯着他,把他盯得小腿肌肉不住颤抖。 他怕的不是黑衣人,而是死亡。 忽然之间,他在压力下蜕变,变成了识时务的俊杰。苏夜刚说完,他竟整理好思绪,坦然地回答道:“我受形势所迫,不得不做出违心之举。其实我内心从未忘记苏公子,都是为了保命,才不得已而为之。” 吴谅捧着断腕哀嚎呻-吟。张炭想起他差点杀死蔡水择,不由向他怒目而视,之后突然听到这一番无耻的说辞,眼中怒火又喷向了欧阳意意。 欧阳意意身体十分柔软,嗓音也像身体,柔软而低沉。这种阴柔的声音夹杂在呼痛声里,显得十分突兀。 苏夜还在看他。 他微微一惊,马上继续说道:“这位前辈,我可以当众揭破白愁飞的狼子野心。冬至那天,我遵照他的安排,上演了一场苏梦枕刺杀他的好戏,塑造苏梦枕容不下他,他被迫反击的无奈形象。我愿意帮忙,帮你们……我去告诉大家,一切都是白愁飞的阴谋,苏公子从未主动伤害他!” 苏夜终于笑道:“你要揭开白愁飞的伪装?” 欧阳意意道:“我一直很后悔,但是找不到回头是岸的机会。前辈,我做了这么多恶行,自己心里也不好受,虽说我只是帮凶……” 他说不下去了,因为苏夜不想听他再说。她摆了摆手,阴沉地道:“我听过你的功绩。你到处跟别人说,苏梦枕病毒入脑,倒行逆施,迫害白愁飞等人。是他对不起白愁飞,白愁飞忍无可忍,必须反抗。你们的白公子,才是众望所归。” “王小石与白愁飞会面那天,你也在场吧,”她态度平和,平和到近乎冰冷,“你当着明眼人说瞎话,把人当傻子一般侮辱。你还说,都是楼中一小部分叛徒的错,而白愁飞已经处置了叛徒,只求获悉苏梦枕的下落?你觉得四大名捕是四大名傻,拿你的鬼话毫无办法?” 她重重吐了一口气,厉声道:“就算蔡京站在你的位置,也不敢用刚才这些胡话搪塞我。元十三限见到我,一样实话实说,不会笨到用假话骗人。祥哥儿早已死了,你下黄泉陪他吧!” 继白愁飞之后,第二个离开白楼的人便是欧阳意意。 白愁飞自行爬下,欧阳意意却是被人摔出五楼窗口的。他跌落之时,发出含糊不清的惨叫,接着传来摔落在地的一声闷响,就此没了声息。 苏夜背负温柔,动作轻灵的一如既往,仿佛温柔是她的一部分,绝不会阻碍她的行动。她把欧阳意意扔下楼,一眼都不看他,转头问张炭道:“你们出去吗?” 张炭听着那声惨呼,心神兀自浮沉不定,触电似地答道:“呃……是要出去,温姑娘没事,那就好了。但是……” 苏夜笑道:“但是?” 张炭抓抓头皮,苦笑道:“不过她脾气不太好,等我们告诉她怎么回事,她肯定会怪罪你,对你没好脸色。你别怪她,她今天……她今天险些吃了大亏,难免要发顿脾气。” 苏夜冷冷道:“是吗?我不在乎,她怪罪我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张炭不明所以,正要再问。蔡水择却听出她的言外之意,迟疑地问:“前辈,难道你不和我们一起行动?” 苏夜冷笑道:“你们轻功也就这个样子了,如何和我一起行动?何况,我是来救人的,杀人只是顺带目标。王小石、唐宝牛等人都来了天泉山,你们去找他们吧,余下的事,我绝不再理会。” 第三百六十四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戚少商负手而立,以假手握住真正的手,看上去真假难分。他似乎没听出她言下的狂妄之意,哈哈一笑,继续问道:“你究竟要做什么?” 苏夜笑道:“你为啥追问不休?” 戚少商笑道:“因为,也许我可以帮你。这几个月,你风头一时无两。戚某在旁看着,总觉得心底发痒,也想出一份力。” 他自然想不到,苏夜盘算的目标,一是李师师,二是方应看。 最近李师师芳名鹊起,艳冠京城,无人不知白牡丹的艳名。她入行时间不长,却一跃成为四大名妓之一。迟早有一天,她会被皇帝看中,上演一段与后世不少影视作品息息相关的风流事迹。 苏夜关注她,无非想故技重施,避开宫中内监耳目,自宫外接触皇帝,再次令他惊艳欣赏,取得他的信任。所谓一回生,二回熟,这次肯定比上次更顺利。她了解皇帝的爱好,明白他喜欢别人怎样夸奖他,精通迂回达到目的的技术。 但是,鉴于她不会永远留在这个世界,还有没有必要建立这个关系,是一个尚未想好的问题。 这样做的好处不用多说。不说其他人,单说常年隐居深宫,动辄侍驾奉圣的詹别野,便在玉佩推荐的谋杀名单之列。与此同时,接近皇帝等同于接近内城宫廷,接近皇城等同于接近神通侯方应看、大内总管米苍穹,大大增加了她刺杀得手的机会。 当然,机会是大还是小,均不致影响她杀他的尝试。第二个目标的真正难处在于,方应看乃是当世大侠,不,巨侠方歌吟的养子。两人情同父子,密不可分,是以方歌吟不受朝廷封赏,却把机会让给了他,并交代门人部属好生辅佐小侯爷,切莫走上助纣为虐的道路。 也就是说,一旦有人伤害方应看,必定引出一代传奇方歌吟。方歌吟只是闲云野鹤,悠游四海,并非瞎了或聋了,更不会坐视养子被人欺负。她手中缺少方应看的把柄,贸然动手的话,只会带来难以收场的后续波折。况且方应看枪剑双绝,据说已得方歌吟真传,绝不会像龙八那样,任她戏耍玩弄。 这两件事在她心里存留已久,悬而未决,所以没必要告诉戚少商。除非未来有一天,他因缘际会之下,去了青楼,认识了李师师。到那时,她自会请他帮忙引荐。 她既不想说真话,也不想说谎敷衍他,笑了几声,淡淡道:“我自己也没想好,以后再说吧。” 戚少商自知无力改变她的想法,遂放弃纠缠,正色道:“方才苏楼主让我来找你,说你有事和我商量?” 他一边说话,一边侧头,恰见那顶斗笠上下摇动了一下,好像一只能够点头摇头的泥偶。黑布后面,传出同样凝重的声音,“戚寨主应当看得出,虽说白愁飞已经死了,蔡京失去控制金风细雨楼的台前傀儡。但经此波劫,楼中精锐折损大半,损失最大的,就是忠诚于苏公子的那批人。” 戚少商亦颔首道:“不错。说到底,此事本质仍是金风细雨楼的内斗。无论哪一方取胜,风雨楼都大伤元气。与你们相比,六分半堂几乎没有损失,连你抓走的苍生鬼神两人,也在下狱之后,被雷纯疏通关系救走。” 苏夜微微一笑,“大概没人不喜欢雷总堂主的吧。” 戚少商沉声道:“若非你忽然进京,来了个措手不及,蔡党的损失绝不会这么大。我……在连云寨时,便领教过蔡京爪牙的厉害。他们对付金风细雨楼,无非是把过去用过的手段再用一遍,效果却好的出奇。” 苏夜平静地道:“是,策反收买重要人物,抑或特意安排一个卧底内奸,激化帮派内部的矛盾。谁输了都不要紧,蔡太师永远是赢家。” 戚少商忽地笑了,笑的潇洒而迷人,“不怕告诉你,你杀人之时,戚某私下里偷偷叫好。过了这么久,我头一次看到蔡党吃了大亏,王牌尽出亦无可奈何,只能主动求和。” “这么久”,指的是顾惜朝暗算连云寨众寨主,逼走戚少商,闹出一场腥风血雨的往事。始作俑者傅宗书死去,幕后主使蔡京却一直活得很好。戚少商从未忘记惨死的兄弟,见蔡党接连受挫,当然十分高兴。 苏夜笑道:“过去的四无、五方神煞、几大供奉,包括不谙武功的御医树大夫,死的只剩杨无邪一人。而王小石,王小石呢……唉,就不去说他了。说句楼中人才凋零,并不为过。蔡京可以大肆挥霍,用重金收买七绝神剑,代替*青龙。苏公子却无处买人,更不敢用随便就能收买的手下。” 话说到这里,戚少商已听出她的意思。他大为惊讶,又不好打断她的话,附和道:“这真是江湖正道的一大损失。” 苏夜含笑看了他一眼。这一眼,仿佛有着魔力,把他的心思看得清清楚楚。她说:“副楼主的位置空了出来。你若有意,到风雨楼做个一两年,代替过去的白愁飞,怎么样?你和王小石有旧,和苏梦枕多年以来,隔空惺惺相惜。如今三个人凑到一起,岂非一桩美事?” 戚少商的惊诧,并非来自她主动招揽,而是源于其他原因。他一等她说完,立即反问道:“那你呢?” 苏夜笑道:“我?” 戚少商从容道:“刚夺回风雨楼,苏公子便把你叫到众多兄弟面前,宣称你是新任的副楼主,要他们不可违背你的命令。我还听说,他们仰慕你的武功,惧怕你的威名,因而心服口服,人人觉得理所应当。小石……王小石仍是王老三,排名一成不变。你既当上副楼主,哪有戚某的立足之地?” 日头开始偏移,离开晴空正中。楼影往另一个方向拉长,却少了过往的树影摇曳。苏夜抬头直视日光,似是说给戚少商听,又似说给自己,“我啊,你用不着顾忌我。其实我对这个职位毫无兴趣,仅是为了镇住刚刚归顺的人,才默认他的决定。” 戚少商愕然道:“你已说服苏楼主?” 苏夜笑道:“不然你以为他为啥叫你找我?我开口提议,是为了让你相信我的诚意,相信我真心请你过来帮忙。你是九现神龙,也是这几年的‘独臂神捕’,在黑白两道均威名远扬。不过,铁二爷回来了,估计你也萌生去意了吧?” 她一眼看出,戚少商明显更喜欢江湖生涯,而非六扇门吃官饭、按照官家规矩来的做派。他骨子里面,存在一股喜爱追逐自由的热血,愿意暂时帮助铁手,不愿意终其一生做个“神捕”。 她住在神侯府时,时常与他攀谈,早就明了他的真实想法。今天她亲自邀约,看似有商有量,但事先已有八成把握。 在白愁飞的刻意排挤下,不少坚持行侠仗义,拒绝奉承高官以自保的小门派、小帮派、镖局、店铺,不是被挤到风雨楼势力边缘,摇摇欲坠,就是被蓄意陷害,轻则钱财铺面尽入他人之手,重则惨遭灭门,有冤无处诉。 比起势力的强弱,蔡京更重视是否对己忠诚,一切务以忠心为首要原则。他多次强调这一点,所以白愁飞只能把争夺地盘列为第二任务,长期进行对南北分舵的清洗,剔除苏梦枕的死党,换上愿意与蔡党合作的人物。 简单地说,现在风雨楼龙蛇混杂,浊多清少,埋藏着蔡党的无数暗桩。尤其在离京城距离遥远,楼主只能通过舵主、香主遥控的偏远地方,什么样的阴奉阳违都可能出现。 苏梦枕坐镇天泉山,代表楼子重新回到正轨。但此后若干年,他将有数不清的工作要做。单一项整顿楼中子弟的任务,就繁重到难以想象。幸好象鼻塔成员全都同意回归风雨楼,发梦二党也紧跟着表态,总算还没到谁都不能相信的地步。 苏夜日夜忙碌,辛苦程度不下于筑楼工匠,忙的都是类似的琐事。期间她思前想后,每想一次,把戚少商拉入伙的心思便坚定一分。 正如她想象的那样,戚少商确定她真不介意之后,犹豫了不到十分钟,便爽快点头答应。苏夜说完,苏梦枕还得找他正式相谈,同时王小石也会在场,形成日后三人合作的雏形。 苏夜见他答应得相当快,并不意外,懒洋洋地道:“你肯来,我就放心了。” 戚少商学着她的口吻,戏谑地道:“因为王小石,王小石呢……唉,你就不去说他了?” 苏夜忍不住一笑,苦笑道:“王少侠毫无疑问是个好人,但你看,像这种整顿、清理、需要狠下心放亮招子的事情,能放心交给他做吗?他总是心软,对谁都心软,比起杀人取命,更倾向于体谅他人的难处。如今最不需要的便是优柔寡断,他也不应该负责这些事务。” 戚少商扫视着那顶斗笠,目光落在黑布之上,继而落到那身把她裹的像个木桶的的黑色衣袍。他仿若无意地说道:“说起来,我们认识数月之久,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苏夜淡然道:“我姓苏,苏梦枕的苏,单名一个夜字,夜晚的夜。” 戚少商神情陡然变的十分奇怪,五分惊叹五分佩服。然后,惊叹和佩服都化作了然。他叹息般地问:“你姓苏,是因为苏楼主?” “……因为我本来就姓苏。” 第三百六十五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气氛顿时尴尬起来。 戚少商遭到当面否认,难免有损颜面,勉强露出一个笑容,竟有点像不好意思时的王小石。他赶紧换掉话题,镇定地说:“你为啥对苏楼主那么好?” 他再一次想起了息红泪。在认识苏夜后的百多个日夜里,他回想的次数比过去一年还多。他想到息红泪,想到毁诺城,想到它的烧毁和重建,以及城中女子为他作出的牺牲。 苏夜武功高到惊世骇俗,所以不必付出那么惨重的代价。纵使如此,她仍然受了伤,重伤,至今还在休养。他早就非常确实而肯定地认为,她帮助苏梦枕的理由,与息红泪帮他的一模一样。 她留在金风细雨楼,息红泪却远远离开了他。他问这个问题时,心情略显激荡,语气中亦带出浓厚感慨。苏夜以眼角余光扫他一眼,冷冷笑道:“你猜。” 戚少商想猜,又觉得没什么意思。为了掩饰尴尬,他抬手去摸他的鼻子,模样依旧很像王小石。就在这时,楼中一百零八条好汉的首领解救了他。孙鱼穿过青楼,进入内庭,一路小跑过来,对苏夜说:“山下来了个人。他说……他有重要的事情,要求见一见你老人家。” 老人家陡然左转九十度,犹如一截莫名转动的木桩。她问道:“求见我,不是求见苏公子?” 孙鱼很坚定地道:“是你,不是公子。” “我还以为事到如今,大家已明白该去拍谁的马屁,”苏夜嗤笑一声,“看上去,仍然有人糊涂着啊。他有没有自报家门?” “有,他名叫顾铁三,”孙鱼立刻回答,“如果你不记得他,他是……” 苏夜当然记得顾铁三是谁。元十三限大发神威的那一夜,六合青龙仅有顾铁三一人幸存。后来她杀了天下第七,顾铁三更是成为元十三限门徒当中,唯一一个还活着的人。她以为他惧怕师父,已跑得要多远有多远,终身不敢再回京城,想不到他竟主动登门。 于是,她去见了他。 顾铁三模样未变,也从未受过致命重伤。他在甜山用力猛击自己额头,震得五窍流血,以便提升功力,挡住伤心小箭。半年过去,震裂的伤口完全恢复了,让他外表一如往常。但是,他极其紧张,也极其萎靡不振。他如同一具行尸走肉,灵魂死了一大半,剩下依靠本能行动,动不动心惊肉跳的躯壳。 元十三限能杀别人,就能杀他。四个都一气弄死了,还差他这么一个?幸亏他见机奇快,诸葛先生一到,元十三限望风而遁,他也跟着一溜烟跑掉,逃向荒山野岭。 后来他大着胆子回到开封府,却不敢去找蔡京。以前他是人家的家养宠物,有吃有喝,地位比得上普通武官,如今成了流浪蟑螂,终日藏身于阴暗之地,唯恐被人发现他的行踪。这半年时间,他过得不差,心情却极端压抑愤怒,终日饱受折磨。 直到苏梦枕重掌风雨楼,他才壮着胆子,绕开元神府,直奔天泉山,求见这个无比神秘的黑衣高手。她问他有什么事,他毫不犹豫,马上大声说出答案:“我想求你杀了元十三限。” 苏夜沉默片刻,笑道:“为啥?” 顾铁三说话之时,时常偷眼查看四周情况。这是他在匿藏生涯中养成的习惯,有种鬼鬼祟祟的味道。此时他坐在金风细雨楼,仍积习不改,一边偷看,一边答道:“因为我所有的师兄弟都死在元十三限手里,若非事出突然,他也会杀死我。” 苏夜摇摇头,“我问的是,为啥找我杀他。” 顾铁三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凌厉地道:“你这是明知故问。连我都知道,元十三限不顾他江湖前辈,武学大宗师的身份,与人联手围攻你,让你吃了大亏。你居然问我杀他的理由?真是装模作样!” 这阵冲动过去,他又立刻丧失了力气,脸也垮了下来,补救似的说:“如果你去杀元十三限,我会竭尽全力帮你,甚至可以加入风雨楼,从此为苏公子卖命。或者……我只求有个避难的地方,求苏公子收容我。蔡太师……蔡京有了新的护卫,不会再管我的死活了。” 苏夜奇道:“你也听说过太师府新来的七大护卫?” 顾铁三颓然道:“他们合称七绝神剑,是昔年七绝剑神的徒弟。每位剑神调-教一个徒儿,所以他们剑法非同小可,个个都是剑术名家。为首的罗睡觉……更是剑技通神,足以胜过我们六兄弟。他的外号就叫作‘剑’,‘剑’罗睡觉。” 对于这个容易引起误会,似乎在骂人的诡异绰号,苏夜不置可否。她叹了口气,问道:“你来的原因,我们明白了。那你能给我多少好处?你曾经深得太师信任,狐假虎威,无恶不作,我为啥要冒险接纳你?” 顾铁三急促地吸了口气,迅速答道:“元十三限与蔡京暗中来往多年,是以蔡京十分倚重我们师徒。他联络外地任职的官员、江湖上的掌门帮主,起码有一半是通过我们下达命令。本来他喜欢用同朝为官的人,但那些人羽翼硬了之后,大多生出异心,连他一手栽培出的傅宗书都想自立门户。他不满他们忘恩负义,便逐渐偏向江湖俊杰。我们掌握了府中不少内情,而且……而且,江湖上谁被他私下收买,谁充当监视其他帮会的眼线,我们都知道个七七八八。” 苏夜审视了他一会儿,突然阴沉地笑笑,转头笑道:“杨总管,你听,倘若人人都和顾兄一样准备充分,有问必答,我们的日子定会好过很多。” 杨无邪报之以苦笑,无意插嘴。不过,他同样诧异于顾铁三的举动。在他记忆里,顾铁三是蔡京的贴身侍卫,没过多久,忽地变成了对元十三限杀之而后快的复仇者。两个角色变化之大,令他不敢轻易说出“相信”二字。 然而顾铁三所言均为事实。元十三限受伤发狂,是谁都没能想到的意外。因此,他一手掌握的情报百分之百是真实的,其中绝不掺假。即使他脱离了太师府,蔡党爪牙们的身份不至于大变,他也具有一定的利用价值。 除此之外,她本就想杀元十三限,近期不动手,以后也要杀。顾铁三忐忑投诚,无非是给了她一个意料之外的好处。 她和杨无邪搭完话,把头扭了回来,颔首道:“好吧,你可以留下,但你得做点工作。” 如今的金风细雨楼,的确是个安全的遮风挡雨场所。元十三限无功而返,米苍穹弃棍而走,雷纯躺了整整一个月才真正痊愈。他们的遭遇影响了亲近之人的决定,一时间,谁都不想第一个招惹风雨楼,都眼巴巴等着别人先上。可惜京中没有这等傻子,所以动荡过后,接踵而来的是一段罕见的平静时期。 顾铁三说干就干,怀着满腔怨愤,把他知道的一切都滔滔不绝倒了出去,足足写了十大张纸。 他卖了起码几十人,亦道破蔡府后宅的暗流,历数蔡京疼爱哪个儿子女儿,对哪一位寄予厚望。幸好他列出的名单里,大多是普通小门小派,譬如“刀剑书生”林大史、“猫魔”鲁雪夫。人数虽多,却不至于惊心怵目。有时苏夜看见他写出的名字,才记起江湖里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这批人马一部分遵令进京,一部分滞留在外。风雨楼不必先行动手,平日里只需着意提防他们,遇到适合下手的时机,再出手不迟。 当天晚上,苏夜坐在白楼里面,一份一份拆阅各分舵的飞鸽传书。她事先叫人打扫清理留白轩,粉刷墙壁,更换家具,直接搬了进去。由于青楼的施工尚未结束,她一向在这里办事,而苏梦枕也一样。 风雨楼总舵大局已定,分舵却刚开始震荡不安。有些被白愁飞换上的舵主见势不妙,索性投靠了官府,或是倒向六分半堂,或是半夜梦见黑影登门,赶快把担子一扔,自此销声匿迹。剩下的人纷纷寄信进京,送来分舵人员名单,各处商铺、油坊、农田的统计账本,以证明自己未被收买,同时请苏公子给出指示,告诉他们如何夺回失去的地盘。 苏夜将信件依次拆开,耐心读完每一个字。如果需要回复,她就先和苏梦枕商讨,再自行书写回信。她写第一封信时,苏梦枕赫然发现,她写出的字迹竟和他的完全相同! 他意外之至,却从来不问,看完回信内容,便点点头叫人送出去。他始终平静,平和,神情平淡的像是什么都没看见。但他心里,时时翻涌着压制不住的纷乱浪潮。 苏夜办事,他翻看并二次确认她办完的事。他们两人很少说话,更少谈及与公事无关的问题。可是今晚,他将顾铁三给的一叠纸浏览完毕,啪的一声放到旁边,蓦地忍不下冲动,问道:“你为啥不开心?” 苏夜头都不抬,随口道:“从来没有过不开心。” 第三百六十八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时光荏苒而逝,又是一年冬至时,离风雨楼惊-变那天,正好过去一整年。 这个冬至相当冷,却是干冷,没有风也不下雪,只有寒飕飕的空气,冻得人皮肤发红。三天前曾下过一场大雪,积雪大多被清扫干净,露出供车马行人使用的路面。要是站到街上,四处望望,仍能望见房顶堆积的皑皑白雪。 “镖局王”王创魁站在两扇威严气派,通体刷着红漆的大门外,看了一眼这炽烈的红,还有黑鸦鸦的屋檐,屋檐上面的雪白颜色。红、黑、白三色相互撞击,野蛮地攫取着他的注意力,有种触目惊心的感觉。 他看了半天,没来由的心情低落,连穿着的那身蜀锦长袍,好像也没那么舒服了。 这是京城里大名鼎鼎的“元神府”。今天,皇帝下圣旨册封元十三限,给他加官进爵,所以前来道贺的宾客络绎不绝。这些客人里面,大多是江湖武人,也有些朝廷官员,尤其是武官,态度特别殷勤,人数也特别多。 对元十三限来说,这是一件大喜事。对王创魁来说,却是喜忧参半。 因为他知道“真相”。了解太多真相的人,经常活得不怎么痛快。 王创魁开着一家颇有威名的镖局,原本隶属正道的“风云镖局”联盟,后来率领全体镖师出走,投奔了更有前途的太师府。可惜的是,即使他武功不差,一放在卧虎藏龙的京城,就算不得什么了。他武功泯然众人,身份也泯然众人,变成投靠蔡京的无数人马之一,毫无出奇之处。 他甘冒骂名投奔,为的可不是这种寻常待遇。一直以来,他苦候立功升职的机会。即便苦活、累活、脏活,他也乐意干,只要活计能给他带来好处。等了这么久,在大人物们一阵乱七八糟的斗争后,他终于等到了。 这件事说来很寻常,仔细琢磨一下,又会觉得很离奇。 前一段时间,蔡京带人去游赏手下为他建造的生祠。正当大家争着奉承,阿谀之词不绝于耳时,旁边忽然杀出一名刺客,使用类似于飞箭的兵器,当众刺杀蔡京。由于在场人数众多,人人都踊跃着冲上去保护太师,刺杀不出意料地失败了。 不知怎么回事,刺客被人生擒之后,蓦地冲开穴道,再度提气跃起。“捧派”首领张显然赶紧挥出一刀,割下了他的脑袋。 蔡京生性敏感多疑,怀疑张显然并非奋勇救驾,而是杀人灭口,不但不给他奖赏,还把他打入天牢,打算问个明白。结果当天晚上,张显然暴死在守卫森严的大牢之中。 刺客用飞箭,容易联想到元十三限的伤心小箭。张显然“立功”之后,口称是元十三限早知有人行凶,特意派他来的。旁边有人告诉蔡京,元十三限生怕诸葛先生在皇帝面前说他坏话,赶着进宫去了,不得不缺席生祠里的聚会。但事后蔡京查到,那天诸葛先生根本没去面圣,去的人只有元十三限。 他出于某些原因,早就对元十三限十分警惕,正在缓慢剥夺他的实力,削弱他的实权。他的警惕心已高的不能再高,一听每个疑点都指向元十三限,登时又是恼怒又是后怕,彻底放弃了这个根本不怎么好用的盟友,决意除去他,让真正忠心的部属接任他的职位。 于是,才有了冬至这天的御旨封赏,颁赐美酒盔甲,也有了王创魁等人的率众相贺,喜气满腮。 王创魁要立功,蔡京就给他指出立功的明路。他的任务是:刺杀“元老”、“元神”元十三限。 他和元十三限差距之大,如同萤火和日光。凭他手中这条长棍,只怕在元十三限面前走不上两个回合。功劳虽好,性命却最重要。他乍一听这任务,当即面如土色,搜肠刮肚地寻找拒绝理由。但蔡京又和蔼地笑了笑,不疾不徐地说出几个响亮的名字。 王创魁终于明白,想杀元十三限,或者说想帮蔡京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今日登门祝贺的客人,全部都是刺杀元十三限的杀手。这已不是几个人、十几个人围攻一人,而是几十几百人对一个人的决战。 在那些仿佛能闪耀光芒,亮瞎凡人眼睛的姓名里,他王创魁渺小的像一粒石子,再一次成了配角中的配角。 其中,有七绝剑神的得意弟子七绝神剑,特意离宫道贺的黑光上人。小侯爷方应看有事,抽不开身,派出六大刀王中的萧白、萧煞,外加他的知交好友唐公子,替他送来贺礼。 御前侍卫总统领一爷,亦答应了蔡太师,说他会带人在外接应。他不愿惊动副统领舒无戏,以免诸葛先生横加干涉,是以带来的人手并不多。但他人在附近,就像一道保证书,给了王创魁强烈的信心。 他掰着手指,核算这批人物,越算越是宽心。天塌下来,亦有其他人顶住,用不着他勇往直前。他只需尽自己一份力,棍上涂元十三限的一点血,之后便可得到奖励。世上还有比这更容易的事吗? 蔡京还说,元十三限门下弟子凋零殆尽,身边只剩一个小妾无梦女。这位“元神”亲自提拔的心腹,见他醉生梦死,伤势缠绵难愈,接二连三生出异心,毫不犹豫地投入太师阵营,将和宾客们一起发难。 他说得那样和气,那样文雅,好像这是一场必胜的战斗,好像不成功的话,只能说明他们太没用了。 王创魁多多少少,了解一些元十三限的事迹,也体会过蔡京对他的忌惮和倚重。如今兔子活得很好,狗却要被烹掉了。他绝不物伤其类,他只感到极端的兴奋伴随着极端的恐惧,使他在寒冷的天气里,周身鲜血都沸腾起来。 他扶了一下背后盛装长棍的木盒,轻吸一口冰冷空气,沉声道:“咱们进去吧。” 事实上,众人聚在一起,仍无把握杀死杀伤元十三限,遂决定提前给他下毒。想毒倒这等高手,几近于不可能。朱月明被迫亲自出马,说动了温家“死字号”的温砂公,从他那里得到一种名叫“三杯仙”的毒,转交给蔡京。 这种毒共有三种成分,正好分别下在皇帝赐的三杯御制美酒里。三杯酒单独喝下去,都不会出问题。但是,第三杯酒下肚,会把第一杯酒转化为毒酒,随即激发第二杯酒中的剧毒,毒中混毒,无药可救。不管中毒之人内功多高,发现酒不对劲的时候,都已经太晚了,毒性必然下行入脏腑胃肠,一时半会间决计逼不出来。 这段时间,正是他们出手的最佳时机。他们围殴一个中毒受伤的元十三限,总能成功了吧? 王创魁大步走进这座气派的巨宅。他看见许多熟悉的面孔,譬如“武状元”张步雷、“顶派”屈完,还看到黑衣高冠的黑光上人詹别野,面色苍白、披着一头乱发的唐公子。他与认识的同伴交换着眼色,各带一脸虚伪笑容,笑得无比亲热。 蔡京当然没来,蔡京安排好了一切,包括圣旨送来的精确时刻。 宾客全部进入元神府后,宫中内监也带着诏书,飞马赶到元神府门前,通知元十三限出来接旨。众人刚进门不久,又一涌而出,共同跪地接旨,然后观看御赐的金甲蟒袍银盔,还有那三杯琥珀色的酒。 王创魁在看元十三限,每个人都在看元十三限。他衣着古朴,头上戴的冠样式和黑光上人的差不多,也有盎然古意,气派像极了世外隐士。但他没有笑,脸上那道长长的刀疤在发亮,给人以尚未愈合的错觉。 大家都认为他应该高兴。他这一生不停与同门作对,发誓要超越诸葛正我,这时受封了大将军,为何反而笑不出来,倒是有点苦恼的样子?幸好,他高兴不高兴,都该饮下三杯美酒,否则就是抗旨不遵,有欺君犯上的嫌疑。 几十道目光紧缀着他,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几十张脸神情迥异,却都透出虚伪。他们在心中呐喊着同一句话,“喝掉吧!去死吧!” 然后,元十三限果真一杯接一杯地喝了下去。 他喝第二杯时,陡然仰天长啸,大叫道:“泡泡!你走吧!” 泡泡是谁,王创魁完全不清楚。但元十三限一声大叫,险些吓破了他的胆子。他不知酒中剧毒的来历,却知道元十三限不好对付。理论上,饮酒人应当连干三杯,才会察觉不对。元十三限第二杯喝到一半,啸声里已有怆然之意。 再然后,他竟仰头饮干了第三杯,将金杯往案上用力一放,发出哐啷一声脆响。 王创魁闪电般解下木盒,运功劈碎盒子,双手抓住两截棍子,用力往中间一合,瞬间变成一条虎虎生风的长棍。他动作快到不能再快,到底还是慢了一拍。等他持棍看向前方时,一眼看到黑光上人古拙威严的面容。 那张脸在刹那间变了,似乎笼上了一团看不透的黑雾,诡异到了极点。王创魁心头一震,但见那袭黑衣化作一道黑光,凌空急转,攻向元十三限。 第三百六十九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黑光上人着实很可怕。 他修炼的“天下一般黑”气功,仿佛是从幽冥使者那里学来的,神功一凝,立刻荡出一股妖气。元十三限周边一丈方圆,全被罩在这奇异的妖氛之下。 在场的绝大多数人,乃是第一次看到黑光国师的绝学,纷纷惊讶震撼,下意识觉得他名副其实,不愧为多年深得天子宠信的高人。与此同时,他们目力有限,武功也差强人意,一见这等绝技,深知自己插不上手,只好愣愣看着。 王创魁组好了长棍,却没能抡出去,因为他找不到出招机会。他是这样,张步雷、屈完之流也一样。继黑光上人之后,仅有一人见缝插针,毫不犹豫地从旁帮忙,与前者形成前后夹攻之势。 那个人是唐公子。 王创魁只知道他姓唐,极有可能来自蜀中唐门,不知道的是,此人的暗器、用毒两样功夫,足可列入唐门三甲。他真名叫唐零,也叫唐非鱼,是唐门十怪中的三少爷。 天下第七、多指头陀等人已死,围攻元十三限的人手捉襟见肘。太师府部属虽多,却不堪挑拣。方应看出于不可告人的原因,务要保证元十三限在今日死去,所以迫于形势,不情愿地出动这位三少爷,让他在这场大战里露脸。 唐非鱼一抬手,空中忽然多了十来块奇怪的东西。在王创魁眼里,这些东西似乎是冰,冰块。但是,冰块尾部居然燃起了火,拖曳出十几道明亮的火光,仿佛狂舞的萤火,从三个方向激射元十三限,唯独避开了黑光上人的位置。 他看到冰中火焰时,冰块已快要碰着元十三限的衣袍。换了他上阵,那当然是束手无策,还没反应过来,已经中招毙命。幸好元十三限不是他,不但没毙命,反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哼声。 冷哼方起,所有冰块如中魔咒,被同一招阻住。所有火光于同一时间熄灭,像是被凌空掐掉了。元十三限迈步,身形很明显地踉跄了一下,似乎有点吃力。这个动作无论如何算不上灵活巧妙。但不知怎么回事,半空那道黑腾腾的杀气就是卷不着他,被他轻易从旁擦过。 他一边拂出空荡荡的衣袖,摔开身后飞来的无数异物,一边伸手格挡争着刺向他的刀剑棍棒,大踏步退回元神府。 偌大的元神府里,霎时间喊声震天。有詹别野和唐非鱼两人作主力,其他人信心大增,赶紧跟着他们杀进府里。这幕场景,像极了倚人多为胜,大声呐喊,把猛兽撵进死角的围猎。只不过,猎人为的是生存,他们为的是财富与权势。 每个人都在舞枪弄棒,每个人都勇敢至极,生怕自己挤不到最前方。 元十三限年纪已老,内伤未愈,中了剧毒,少了一条胳膊。方才他左拒右挡,成功化去唐三少爷的“冰分八路”,卸开黑光国师的“黑手神功”,却未能及时反击,给他们个下马威看看,足以见得他不行了,远远不如传言中那么凶恶。 这场谋杀为何会热闹的像个庙会,王创魁当真想不出。他随波逐流,挤在人群当中,挤着挤着,受身边气氛感染,双眼不受控制地红了起来,心底开始涌出恶毒残忍的想法。他对元十三限的惧怕已荡然无存,只想发一声喊,冲到他身边,往他头顶重重来上一棍。 这么想的人很多,顶用的人却很少。他们看不清具体招式,只能看到黑光妖气乱飞,奇门暗器层出不穷,以及位于两方狂攻之间,高大威猛而神色木然的元十三限。人长着眼睛,暗器却没长。他们本来就跟不上动作,发觉唐门高手在此,更不敢贸然冲到那三人附近,亲自试试唐门的毒有多么厉害。 因此,众人喊打喊杀,以壮声威,真正戳到元十三限身旁的兵器却少之又少。 这不足十柄刀剑里,有七柄属于七绝神剑。七人围成一个看似宽松,其实十分严密的圈子,紧跟着圈子里的三个人,见机便刺出一记冷剑,化解詹、唐两人的危机。 元十三限边战边退,几近负隅顽抗。他并非傻瓜,自知今日插翅难飞,八成要死在这里。谁能在御酒中下毒?蔡京。谁能请动黑光国师?蔡京。七绝神剑奉谁的命令围攻他?蔡京。蔡太师要人三更死,那人便很难活过五更天。詹别野动手的一刻,他已看清了幕后安排的人。 但他神功盖世,眼光极为老道,对战经验比得上所有敌人加在一起。想要他的命,蔡京和方应看必须付出沉重代价。他是心灰意冷,却没打算引颈就戮,何况他已把重要的东西交给了无梦女,嘱咐她妥善保管。时至今日,他好像也没什么不甘心,没什么愤怒或怨恨了。 所谓代价,自然就是今日参战的诸多好汉。可惜他们想岔一步,只看到元十三限的不复风光,看不到大难近在咫尺,更没想过,倘若他临死发狂,要尽可能地多拖人垫背,他们能否逃过杀劫? 王创魁不住向前移动,亦步亦趋,即使琢磨不出双方功法中的神妙,也不肯让元十三限离开自己视线。他前行至萧白、萧煞兄弟背后,恰见元十三限像是抵挡不住似的,继续后退入一间厢房。 他这点小心思,小盘算,小杀气,明显无足轻重。元十三限一退,詹别野、唐非鱼如影随形,跟了进去。这是非常合理的行动,但两人不约而同,一进门便开口说话,说的话竟也有几分相似,只是说法不同。 黑光上人端严沉肃地道:“元先生,你不要作此无用之举,赶紧束手就擒。我念在同朝为官的份上,可以给你一条生路。” 唐三少爷则阴森森地说:“时至今日,你已别无选择。方公子要我给你带句话,倘若你肯送他伤心小箭和忍辱神功的窍诀奥义,他愿意放你一马。” 他们一气说完,蓦地意识到对方亦有意夺取当世两大奇功,马上对视一眼,目光均是高深莫测,又有恍然大悟的味道。 元十三限顿时也愣住了,忽然之间哈哈大笑。他笑的时候,那道刀疤不断抽动,似是一条活生生的蚯蚓,看上去十分可怖。而笑声本身,也藏着浓郁的讥讽之意。 他冷笑道:“你们这是放屁!我若被你们说动,任你们予取予求,下场只会比今天惨十倍!” 黑光上人厉声道:“你真要放弃唯一的机会?据我所知,你一向很识时务,知道怎么做对自己最好。为啥今日反而变了?” 元十三限叱道:“你们这些无耻之徒,卑鄙小人,连杀人都不敢自己来!我绝不会遂你们这种人的心愿!” 黑光上人眉间掠过一阵怒意,怒极反笑,“好,那你就去死吧!” 他怒斥之时,再度施展黑光大-法。厢房里黑气漫天,有如神迹,他的人掩在黑气之后,影影绰绰辨不清楚。这声大喝被他运足功力,传出老远。厢房外的人听得耳鼓一震,无人不知国师动了真怒,元十三限怕是要大限临头。 然而,第一个去死的倒霉鬼并不是他。 王创魁离厢房相当近,没听见詹、唐两人提出的条件,只听见詹别野在发怒。萧氏兄弟正好站在他前方,使他视野受阻,难以掌握情况。这时他情不自禁,伸长脖颈看向厢房的门,试图弄清楚房里正在发生的事情。 七绝神剑已涌进厢房。他们那七柄剑,活像七道从天而降的闪电,带来无边无际的寒气和杀意。奇怪的是,剑光上方,似乎出现了一道冲天而起的血光。 房里黑气弥漫,房外鲜血喷涌。温热的血化作细小的血滴,当空卷起一片血雾,让人不知是真是幻。王创魁怔忡之间,颈中突然传来怪异感觉。有几滴温暖带血腥气的水珠,滴进了他的衣领。 这不是神功造成的幻象,也不是他压力太大出现的错觉,而是童叟无欺假一赔十的真血。他目光所到之处,好像少了一样东西。直到他伸手抚摸脖颈,看见满手血红,再抬起头时,才赫然发现萧白的脑袋已不翼而飞。 他惊骇欲绝,一时进退不得,无奈之下,往旁边一看,瞬间吓的腿都软了。 他身边多了一个人。那人身穿黑衣,头戴斗笠,身形犹如上下一般粗的水桶,双手均戴着黑色手套,手里拿着一柄薄如蝉翼,黑如墨汁的怪异短刀。萧白断了的脖子在喷血,黑刀上却不染半点血污,只有纯粹的黑。 黑衣人,黑衣老头,黑衣怪客。不管用哪个名字称呼他,他的恐怖程度都不会稍减。这几个月以来,他销声匿迹,似是不再管江湖上的事。谁知会无缘无故,幽灵一样来到他王创魁身边? 黑衣人一眼都没看王创魁,看的是萧煞。萧煞正扭着脖子,骇然注视兄弟的无头尸身,然后霍地转头。 迎面扑来一片黑光,如同铺天盖地的深黑浪潮。黑潮裹住了一切,毁掉了他的精神。浪潮中闪出一道光,光也是黑色的,轻轻啄在他颈间,为他送来一股凉意。 第三百七十二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她之所以要走,是因为有人来了。 唐非鱼匆忙逃离元神府,倒也没就此逃之夭夭。他出了大门,通知在外等候的一爷,要他赶紧带上人马,冲进府里助阵。苏夜听到的,正是一爷站在厢房门前,挥落长刀时带起的奇异风声。 一爷的刀很长。如果别人的刀是长刀,那他的刀应该被叫做“超长刀”,或者“巨长刀”。他挥动这柄刀,轻巧的好像拈着一根稻草。但这么一刀下去,屋顶、大门、被刀气波及的房内家具,全部一分两半,轰隆隆地塌陷了。 换句话说,他一刀斩开厢房,意在逼出房中敌人。 长刀几乎碰到余厌倦、梁伤心两人,却于千钧一发间,悄然停住收回。他们惊魂未定,但见周围尘土飞扬,几步开外的景象模糊不清。光影朦胧变幻,人影流窜无定。忽然之间,孙忆旧的妖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自己跟着倒下。他前方的苏夜,后方的元十三限却没了踪影。 罗睡觉立在稍远些的地方,眼皮完全翻开了。他的眼珠又黑又利又亮,死命盯了几眼屋顶上的洞口,一言不发地往外走,穿过厢房前部的废墟,示意一爷不要动手。 孙忆旧气绝之时,苏夜人已不在这间房子里。她招呼上元十三限,带他一起离开。她离开的那个方向,亦预先设有伏兵。但伏兵均为武艺平凡之辈,无人敢上前阻拦,全部抬头望天,呆呆看着她几个起落,消失在元神府的高墙之外。 府内众人看着倒塌的房屋,均有恍如隔世的感觉。无论一爷,还是罗睡觉,还是张步雷等拿不上台面的帮手,都围拢成一圈,个个沉默不语,琢磨着这件事的真实意义。良久,一爷蓦地长出一口气,沉声道:“我去找小侯爷。” 他一来,苏夜就走了。她并不怕他,只是不愿和大内侍卫总统领,兼御前第二高手冲突。何况,她今日杀了黑光上人和两名刀王,算起来已经够本。 现在她一直在思考,思考如何处理元十三限。直至两人一前一后,离开汴梁城,来到距离最近的黄河大堤,她仍未得出满意的结论。 大堤附近,覆满了入冬以来降下的白雪。有些地方被清理过,露出雪下结着霜冻的衰败枯草。黄河并未封冻,继续向东奔流,发出汹涌澎湃的浩大水声。她去元神府的时候,天气尚晴朗无风,只是单纯的冷,这时往黄河边上一站,只觉寒风如刺骨钢刀,一刻不停地从北往南吹拂。 河中常有行船,河岸却冷清无人。这本是个荒僻的地方,时值严冬,更不可能有人前来游玩。如果不看河心那些船只,这里真像是被上天抛弃了,满眼都是荒凉之意。 她默然站了一会儿,眺望河对面的风景。当然,对面也是冬天,也没什么好看。但黄河毕竟是黄河,单凭一股奔流到海不复回的气势,便让人觉得它壮丽浩阔,何需其他风景点缀。 不知站了多久,元十三限突然问道:“你为什么救我?” 苏夜站着,他盘膝坐着。激战过后,他精神陡一放松,全身的疲乏伤痛都涌了回来,提醒他只剩半条命了。他不得不原地坐倒,却失去了运功疗伤的欲-望,和她一起看了一阵子风景,终于忍不住发问。 苏夜冷笑道:“谁想救你来着?我本来是去杀你的,结果看了好大一场戏。” 她伤愈之后,当即展开报复行动。一年前,她曾发誓要杀尽白楼之上,等候火药爆炸,炸塌青楼玉塔的那批人,所以想继续履行这个誓言。与此同时,她也打算找元十三限的晦气,以免诸葛先生对同门师弟手下留情,导致元十三限为祸愈烈。 然而,方应看做事谨慎小心,每次出入侯府,都把六大刀王和张氏兄弟带在身边,绝不让他们落单。她连续监视了十来天,见到的始终是至少九人的团队,心想这边不急,遂转头去了元神府,着手跟踪元十三限。 她以为这会是一场你死我活的大战,但计划不如变化快,尚未找到下手机会,便发现宾客盈门,人人喜气洋洋,前来祝贺元十三限受封大将军。那时候,她直觉事情不太对,收起亲自动手的心思,躲在偏僻处,窃听府中动向。 元十三限伤势缠绵不愈,严重影响了他的感知能力。当初老林寺里,他与达摩金身合二为一,恍若魔神降世。如今威风宛如过眼云烟,他不但没察觉苏夜在旁,甚至没看出客人心怀鬼胎。连喝那三杯毒酒时,他都心不在焉,想着以后将会遇到的麻烦。 苏夜看够了,听够了,趁乱掠上厢房屋顶,听见屋内詹别野、唐非鱼索求秘籍而不得,一怒痛下杀手,不禁好气好笑,同时产生一点怜悯的心思。然后,她赶紧混进人群,在混乱中诛杀两名刀王,再冲进厢房,暗算黑光上人得手。 元十三限在她背后森然道:“既然要杀我,为啥又救我?纵使我杀得府内血流成河,最后一样要死。你在旁边等着,便能等到我死了。” 苏夜头也不回,冷冷道:“以前,有条猎狗咬了我一口,我决定杀它报复,结果去了之后发现,猎狗老了,瘸了,不中用不听话了。主人想摆脱它,于是先在它食物里下毒,再纠集平时不敢正眼看它的大狗小狗,一拥而上撕咬它。” 元十三限脸上刀疤猛地一抽,肌肉亦扭曲颤动,仿佛被她踩中了痛脚。 “它一死,喂它的东西就会喂给别人吃,所以,”苏夜声音冷酷到了极点,像是机器发出来的,而非一个具有感情的人类,“其他狗儿高兴极了,被它咬过也好,被它帮过也好,都欢呼雀跃,争先恐后冲上去,急于抢这个大功劳。” 她霍然转身,伸出右手,朝元十三限轻轻一点,总结道:“不用我解释了吧。你就是这条猎狗。那一瞬间,我非常,非常同情你。而且在我看来,那群围攻你的……江湖豪杰,是一群烂人。我不想做烂人,所以我帮了你。” 元十三限年轻的时候,模样应该相当英俊,人到老年,威风犹存,可惜容貌被那道刀疤破坏了一大半,阴沉可怖远大于轩昂潇洒。眼下他显然极度愤怒,控制不住情绪。刀疤从抽动变成抽搐,似乎下一秒就会到处乱爬。 他厉声道:“我不需要你同情!我不需要任何人同情我!” 苏夜笑道:“同不同情,取决于我而不是你,而且你这是所谓的‘高手’的通病。武功练高了,总觉得世间一切事物都该绕着自己转。你需要同情,别人就该同情。你不需要,别人就不可以同情。该说你脸皮太厚呢,还是做人太狂?我的意见是,被人同情,永远比不值得同情好。我建议你克服这心障,学会尊重他人的感情。” 她方才语气很冷酷,这时又很温和。但这些温和的言辞,比冷酷言语更伤人。 事到如今,元十三限走投无路,孤单无助,连续挨了她几句呛,心情怒到极点,反倒盛极而衰,稍稍平和了一点儿。他不去和她作口舌之争,深深吸气吐气,如是者三,蓦地问道:“你到底是谁?” 苏夜笑道:“你猜。” 元十三限道:“把你的斗笠和面具拿下来,死到临头,我得知道我死在谁手里。” 苏夜道:“啊,原来你不知道?毫无疑问,你是死在蔡太师手里。除了他,谁还能使动他的贴身护卫?” 她重新转身,回到面对黄河的姿势。河水自然泥沙俱下,掀起的浪花都带有浊意,却比这世上的人与事,清澈了一万倍有余。她叹了口气,幽幽道:“你觉得我会杀你?” 元十三限冷冷道:“你竟然有放过我的理由?” 苏夜笑道:“我还在想呢,不要心急。事情到了这地步,我确实想不出应该怎么做。” 元十三限紧绷的心弦,无可奈何地放松了。他精神十分衰弱,体力消耗了一大半,实在绷不了太长时间。 他惨然道:“我一生都在失败,无论年轻时,还是年老时。诸葛正我教出四大名捕,许笑一教出王小石,而我……我教出了六合青龙和文雪岸。我杀徒疗伤之时,四大名捕竟不顾生死,竭力阻止我。从那一刻起,我就明白,我再也争不过他了。” 苏夜颔首道:“这是一个合理的结论。” 元十三限苦笑一下,再度振奋精神,大声道:“告诉我你是谁!当年江湖中的成名人物,没有我元十三限不认得的。你和我有过交情吗?我们见过面吗?” 半个时辰前,他自知必死,于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一心应付对手。苏夜出手救他,帮扶着他,共同逃离元神府,又使他萌生一丝生的希望。随后他立即发现,她其实没有饶过他的理由。这丝萌芽被当场掐灭,他亦回到安静等死的境地。 但是,他依然好奇她的身份,希望她看在他是将死之人的份上,向他透露秘密。 苏夜背影纹丝不动,嗤笑道:“我若告诉你,你怎么保证不会泄密?” 元十三限半是愤怒,半是挫败,一时间五味杂陈,恨声道:“时至如今,我哪还有泄密的对象?他们每个人都盼着我死,事先无一人暗示我大限将至,我……” 第三百七十三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他说到一半,忽然咳嗽起来。这种嗽声较为沉闷,未能在胸腔里发出回响,表示他的肺本身没有问题,是毒性正在侵蚀他的胸臆。他不肯运功抵抗,仅靠一身好底子硬撑,撑到这时,终于有了剧烈反应。 不过,他不必再说下去。他的话很有道理,流露出的悲切也是货真价实。即便他想泄密,又能找谁倾诉?难道他要把救他之人的秘密,告诉那群觊觎他武学,围着他争功的宵小之辈吗? 他问个不停,说到底是为了满足死前的好奇心,不想做无名鬼,稀里糊涂走上黄泉路。 苏夜思索半晌,忽地展颜一笑,淡淡道:“你瞧,这就很好嘛。你摆出事实,用道理说服我,效果比大喊大叫好太多了。你若叫嚷‘你必须知道’,那我绝不会这么做。” 她摘掉斗笠,展示斗笠下的花白头发,然后双手按住鬓角,运功一抽,打散发髻,抽出完整的花白发套,只剩满头乌黑发亮的青丝。再然后,她拿下面具,在脸上用力揉捏一阵。揉捏之时,易容用的肉色材料簌簌掉落,变形了的肌肉亦回到原始位置,恢复了本来面目。 做完这些事情,她慢慢转身,用一双明若秋水,浩如江海的眸子,瞟着元十三限,冷淡地问道:“你认出我了吗?我们有过交情吗?” 元十三限没认出,也没说一个字。 他只是当场惊呆了。 他怜惜雷纯蒲柳弱质,因她的柔弱娇美而心动,是以放弃追杀黑衣人,进屋替她驱毒,还救了一名剑婢。他毫不犹疑地认为,在那场围攻与反围攻里,黑衣人居于强势地位,欺负一名不谙武功的弱女子,做法真是不厚道。 这时候真相大白,令他哑口无言。苏夜容貌之美,竟与雷纯不相上下,如桃李杏桃,各擅胜场,气质甚至犹有过之。 任何人站到黄河岸边,背对地面枯草,头顶苍天,都会被衬的像蝼蚁般渺小。可她不一样,她身上具有掌控一切的力量。那条浩荡大河亦不能压倒她,只配当衬托她的背景,把别人的注意力吸引到她这里。 他救了一个女子,同时帮忙打伤了另外一个。人生为何如此荒谬,上天为何如此爱开玩笑? 有一瞬间,他几乎不信她就是那名黑衣老人。但他亲眼看见她除去易容,转身说话,不愿相信,却不能不信。他下意识吞咽口水,才发现胸口仍然剧痛,想说话,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两人久久无言。苏夜脸色平静极了,元十三限的却十分精彩。他眉头每一蹙每一展,都写出了一个巨大的“惊”字。 良久,苏夜突然也盘膝坐下,注视着他,从容问道:“你想死吗?” 元十三限大梦初醒,冷笑一声,淡然道:“我是应该去死了。” 苏夜笑道:“原来还是不想,否则,往黄河里一跳就行,在这儿磨蹭什么?你武功的确高,但多淹一会儿,迟早会死的。” 人的思维当真奇妙至极。她说话仍然辛辣讥刺,不留情面。但元十三限看着她的脸庞,留意她若有若无的嘲讽笑容,竟无法打叠精神,怎么都生不了气。他冷笑不语,苏夜则继续说道:“你既犹豫不决,那我替你决定。我给你两个选择,你选一个,怎么样?” 元十三限沉声道:“说吧。” 河堤的风一直很大,吹动结霜的长草,也卷起未冻严实的积雪。但是,苏夜头发自然垂落,在寒风中纹丝不动,给人以怪异的观感。 她理了理胸前几缕乌丝,笑道:“其一,我猜从今往后,京城里没了你的容身之处。你走吧,你去找个清静安全的地方,养好你的伤。在此之前,你把地点告诉我,以一年为期。下一个冬至当天,我去那里找你,进行一场公平的决战。” 元十三限冷笑道:“你倒是信心十足。” 他冷笑时一点都不好看,不仅是刀疤作祟,也透出一股属于他本人的阴郁暴戾。苏夜嗤地一笑,慢吞吞地回答道:“我又没助纣为虐,又没在破庙里埋伏着杀师兄,又没弄死自个儿的徒弟,又没在老态龙钟时,搂着个二十岁的姑娘花天酒地,凭什么不能信心十足?” 她说的每句话均为事实,所以元十三限无法还嘴。而且他伤势沉重,状态着实不佳,若硬撑架势说一番豪言壮语,无非是惹人发笑而已。他只能阴沉着脸,问道:“第二个选择呢?” 苏夜淡淡道:“其二,你想杀天衣居士和神针婆婆,却没杀得成。既然没杀成,大家便当这事从未发生。王小石曾来找我,说……如果我取胜了,能否放你一条生路,将你交给诸葛小花。” 元十三限面色大变,厉声道:“要他多事!” 苏夜笑容如火遇水,瞬时消失。她冷冷道:“你要不要,关人家啥事?元十三限,你休要不识好人心。王小石可不会来找你,请你放我一马。我巴不得有人这么关心我,照顾我,奈何没有。我永远只能放过别人,没有人愿意放过我。” 元十三限冷笑道:“许笑一和诸葛正我,从来同气连枝,一个鼻孔出气。” 苏夜冷然道:“这个问题待会儿再说,你先听我把话讲完。” 她神色严峻到了极点,口气亦冷厉绝伦。元十三限险些就要发作,却想听听她接下来的话,咬牙按捺脾气,森然道:“可以。” 苏夜冷笑道:“尽管多年以来,你是蔡党内部的‘总教头’,送徒弟卖命还不够,不惜亲自出马,传授他们武功,与他们狼狈为奸,但不知怎么回事,大家一致认为,你徒弟你门人你亲信你后台作的恶,统统不应算在你头上。于是,他们既往不咎,绝不打算和你计较。” 元十三限漠然道:“那你呢?你计较不计较?” 苏夜道:“我当然要计较,我来,就是为了计较,只是在目睹你遭遇之后,改变了主意罢了。你也许不想死,却心灰意冷,充满了挫败与失落。这一点,我看得出来。” 元十三限开口,声音却忽然哑了。他嘶哑着嗓子道:“你赶紧痛痛快快把话说完,不然我会失去耐心。” 苏夜道:“你可以不死,你可以不与我决战,你可以效仿天衣居士,到什么白须园黑须园隐居起来。但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你帮了我,我也既往不咎。” 由于风大,黄河一浪比一浪高,呼啸奔流声不绝于耳。在这一带交谈,的确不必担心有人偷听。元十三限万万没想到,她竟有胆量让他帮忙,不担心他喜怒无常,临场反复。这真是他对手才能提出的建议,而不是他自己。 他的怒意彻底消失,被惊讶取而代之。没来由地,他感到一阵心酸,一阵好笑,忍不住哈哈笑了几声,苍凉地问:“帮忙?你敢要我帮忙?” 苏夜笑道:“我敢独自前来杀你,就敢要你帮忙。我认为,你多少还要点脸,有点豪雄气概,不至于把自己放到和那帮烂人一样低的位置。” 元十三限沉声道:“帮你做什么?” 这句话甫一出口,他蓦然发现,自己居然正在认真考虑要不要帮。 这并非出于贪生怕死的心理,因为他已做好战死准备,而是……他总觉得,苏夜那张冷静自若的面具下,藏着若隐若现的忧郁。这抹忧郁令人惊奇,也使她愈发神秘动人。他希望她痛快地告诉他,忧郁情绪的根源究竟在哪里。 苏夜微微一笑,“我需要先行确认一件事。如果可以的话,请你把自在门上一代的恩怨告诉我。对,就是你、天衣居士、诸葛先生三人间的往事。” 元十三限心情本就复杂微妙,难以言表,一听“上一代恩怨”,立即深吸口气,冷笑道:“你去问诸葛!” 苏夜流利地答道:“问过了,他说了。他花一个下午,和我下棋喝茶,给我讲了许多故事。因此我现在来问你,我需要站在你的角度,从你的立场,再听一遍答案。” 元十三限面如冰霜,不屑一顾地道:“果真如此。他一贯会做好人,先让你对他生出好感,万一事态变的糟糕透顶,再装出一副震惊委屈的样子,口称均是为了你好。” 苏夜笑道:“你错了。我过去和他井水不犯河水,只在四大名捕办案时,尽力给他们方便,助他们缉拿凶徒。如今呢,如今造化弄人,我有点讨厌他,不赞成他对国事政务、江湖风云的处理方针,认为照他选定的道路走下去,将走向一个震惊天下的未来。如果他真是你说的那种人,难道他不会口蜜腹剑,拣选我爱听的话,哄我旗帜鲜明地支持神侯府吗?” “他若一贯会做好人,”她继续说道,“那这水准也太差了。不怕告诉你,正因他不会做好人,或者说,不屑做好人,皇帝对他才颇有微词,连他的面都懒得见。” 元十三限阴沉地道:“无论如何,你们总会支持他,替他说话。” 苏夜冷笑道:“我倒想替你说话,但瞧着你做的那些破事,看着你这人憎狗厌的态度,实在很难下定决心帮忙啊。你到底要不要说?你不说,我也懒得浪费口舌,此处人迹罕至,宽敞辽阔,咱们就在这里决一死战,省得我日后为你费心。” 第三百七十六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元十三限失踪的当天晚上,金风细雨楼举办冬至夜宴。 很多人认为,鉴于白愁飞在上一个冬至,安排多名亲信,演了一出污蔑苏梦枕的好戏。苏梦枕夺回风雨楼后,不会再有兴趣举办这种宴席。 但他们想错了。 至少从表面上看,苏梦枕丝毫不以为意,全程云淡风轻,以前是什么模样,现在仍然是,好像不会为他人改变。由此可知,他依旧喜欢独处,讨厌热闹,之所以愿意赴宴,只因需要履行身为楼主的责任。 他并非那种平易近人,喜爱与众多下属共度佳节的领袖,但这绝不会损害他的威望。熟悉他的人都明白,苏梦枕永远都是这个样子,孤高自许,同时拥有无与伦比的超凡魅力。 值此时节,白玉塔已经重新建成,被四座高楼围护在中间。它通体洁白无瑕,与过去那座一模一样,像根光滑的象牙,拔地而起,直刺天穹,只是少了岁月在楼体上雕琢出的痕迹。塔中各处陈设,亦尽可能地仿照了以前的格局。要说不一样的地方,就是多了一座盘旋而上的坡道。 如今,苏梦枕经常使用轮椅。以他的身体状况,想登上七层楼梯,并非很容易的任务。他回到象牙塔后,每次均独自一人,缓缓转动椅轮,慢悠悠地爬升至玉塔最高层,再转进他的卧房。 过去侍奉他的“苏氏三杰”,一人被白愁飞收买,两人遭暗算而死。说不失望,当然是假的。他不再从苏氏宗族里招募人手,同意了颜鹤发的请求,让他和朱小腰接手此事,管理他每日服用的汤药。 一番大动乱下来,似乎什么都没变,又似乎什么都变了。他身边都是熟悉的面孔,亲近的人马。但除了杨无邪之外,再也没有从苏遮幕时代起,陪伴辅佐他的楼内元老。 他才三十多岁,还没到年纪老迈的时候。然而,他的心境一日比一日更像老人。这并非是说他失去锐气,不思进取,放弃把握仅剩的生命,而是更频繁地想起往事,怀念死去的兄弟。 莫北神投靠雷纯后,自此销声匿迹,从不在公共场合出头,可能是羞于见人,尤其是见楼子里的熟人。他应该去把他找出来,杀了他以儆效尤。但现在,他回忆这桩背叛时,赫然发觉心里的伤感和无奈,压倒性地战胜了愤怒和失望。 夜宴终于结束。他脱离那个浮华喧嚣,吵嚷热闹的世界,重返清冷静寂的象牙塔。然而,今年的冬至与去年一样,注定给他留下刻骨铭心的印象。 他的卧房亮起了灯火,桌子后面多了一个人。这个人坐在他平时用的大木椅上,一手斜撑面颊,一手平放桌面,悠闲自在地看着他。她那身黑衣,可以让京城一部分人心胆俱裂,闻风远遁,让另一部分兴高采烈,自觉胜券在握。 无论白日黑夜,她都来去如风,神出鬼没。不过,最适合她的时刻还要数深夜。在这个时间段,她仿佛与夜色合二为一,飘渺之意减弱,神秘气质加深,有种虚幻不真实的感觉。 苏梦枕一眼看见她,当场愣了一下,喉咙里好像多了块东西,堵得他说不出话。 元神府出事,黑光上人死于非命。事件爆发后仅半个时辰,他便收到信报。他知道,苏夜又一次在京城出现,去了那个充满危机的地方,杀一人救一人,引发轩然大波。但他认为,她绝对不会来见他,所以看完了,问完了,就强迫自己把这事放到一边,不再理会。 须臾之间,她主动冲他一笑,从容地说:“你好。” 苏梦枕应了一声,点点头,回答道:“你也好。” 轮椅无声转动起来,带着椅中的他,来到书桌另一侧。他回来之前,她坐他的椅子,喝他的茶,看他的书,翻阅他带到塔里的文卷,一如住在神侯府期间,对无情所做的那样。此时,她完全没有让出座位的意思,仍老神在在地坐着。 来到近处,他才发现桌上放着个透明的琉璃瓶,瓶里装着一张纸。 气氛毫无疑问很尴尬,甚至可以说尴尬极了。 半年前,苏夜推窗而出,跃下白楼,吓坏楼外巡逻的帮众。到了第二天,谣言四起,传出无数不靠谱的猜测。人人都十分好奇,有的推测他们反目成仇,有的猜想苏梦枕作出恐怖举动,把黑衣人惊得连夜远走。 经过那一场诡异至极的别离,两人再见面时,自然不太可能惊喜交加,没事人似地互相寒暄。 苏梦枕在看那个瓶子,苏夜在看他。半年不见,他气息愈发衰弱,产生类似于“朽败”的症状。由于她精心调治,并留给他不少药物,他身上已不会出现爆发性的恶疾,瞬间夺走他的生命。他只会在病魔的侵蚀下,一步步走向命定结局。 他活过三十岁,已是奇迹中的奇迹。但人力终不能胜天,奇迹从不能久长。说实话,他自身条件如此惨淡,去踏雪寻梅阁还是不去,王小石回来还是不回,都无法影响他的寿元。 他凭借坚韧到极点的意志力,自幼铸成的求生欲,挣扎着活到今天,再过一阵子,这口气就要坚持不住,彻底散去。 也许三天后,十天后,一个月后,颜鹤发登楼照顾他时,将会震惊地发现,苏公子已在睡梦里逝去,告别了这个给他无穷痛苦的人间。 人终有一死,即便与天地同寿,天地亦有终结的时刻。然而,为什么死的偏偏是苏梦枕,而不是米苍穹、方应看、朝中六贼?为什么三鞭道人都能活下去,苏梦枕却得死? 苏夜幽幽叹了口气,蓦地坐直身体,右手搭住瓶子,把它往他面前一推,用公事公办的口气说:“我来找你,有两个原因。其一是为了元十三限。” 苏梦枕沉吟片刻,忽道:“他还活着?” “是,他还活着。” 他拿起那个瓶子,在手里轻轻转动,观看瓶里纸张上写的内容。苏夜注视瓶身,倏地苦笑几声,解释道:“元十三限学过三大奇功,分别是韦青青青传授给他一人的忍辱神功,来自昔年叛贼智高的伤心小箭,和得自三鞭道人的山字经。他以忍辱神功为基础,山字经为辅,练成伤心箭诀,箭矢所到之处,几乎无人能逃。” 她不必多说,苏梦枕已明白了她的意思。纵使是他,亦在目光中流露出极端的诧异。他问:“难道这就是……” 苏夜说:“这就是山字经和伤心箭诀。元十三限远离京城,觅地养伤。他离开之前,把这东西给了我。” 说到这里,她长出一口气,“他还有一个请求,要我去寻找无梦女,对她加以保护。忍辱神功在无梦女手里,已被她不知带到何处去了。他认为她悟性不足,定力不行,没他在旁指点,恐怕会误入歧途,所以只送给她一项功法。” 苏梦枕托着瓶子,仿佛它真是个瓶子,而非人人求之不得的绝世神功,淡然道:“但你又把它转交给我。” 苏夜颔首道:“不错。元十三限要我看着办,随意处置。这就是我的处置方法。你愿意给谁就给谁,把它撕毁、砸碎,或者拿它去做人情,我都不在乎。” 苏梦枕突然笑了。他说话很直接也很平静,“那我就给王小石。” “随便你,就算你给石小王,也和我无关,”苏夜冷淡地说,“不过你真这么做的话,请代我拜托王小石,让他帮忙找一找那个小姑娘。她机巧伶俐,狡诈毒辣,又有自在门秘籍在手,只怕会藏得很深,不知何时才能挖掘出她的下落。” 苏梦枕只说了一个字,“好。” 苏夜再次叹息,继续说道:“其二……” 她迟疑了起码十秒钟,明显有些为难。苏梦枕神色奇异,眼都不眨地盯着她,心头却掠过无数想法,猜不出她为何犹疑不决。 然后,她动了一下,从袖中掏出另外一只小药瓶。药瓶极为普通,由最便宜的白色粗瓷制成,与那只琉璃瓶天差地远。但她对它的重视,当即展现在神情当中,似是把它看作重逾性命的珍宝,远非琉璃瓶可以比拟。 她拔出瓶塞,倾倒出一粒朱红色的浑圆药丹,郑而重之地递给他,平静地说:“你把它吃下去。” 苏梦枕出生不久,便开始服药。他一生三十年,吃过的药丸、药膏、药汤不计其数,却从没见过这么奇异的药物。 单看外表的话,它滚圆光洁,无半点杂色,在他掌心滴溜溜打转,一如寻常丸药。然而,它内部蕴含着一种奇怪的力量,似乎具有生命力,像一团跳跃闪烁的火焰,能够温暖服药人的心田。 与此同时,它居然还散发出一股异香,并非普通药材的气味,而是花草树木、天地山水的清新气息。他闻到它的时候,只觉胸臆舒展,说不出的清爽。恍惚之间,外面的寒冷不复存在,转瞬春回大地,鸟语花香。 “你吃掉它。”苏夜又急促地说了一遍。 苏梦枕诧异一笑,问道:“莫非你利用这段时间,开炉炼丹,炼出了一枚仙丹?” 苏夜笑道:“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你吃下去,自然可见分晓。” 第三百七十七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这枚药丹,毫无疑问正是当世所无,药效通神的七返灵砂。 它堪称医药界的观音菩萨,具有“度一切苦厄”的效用。只要服药人脉息犹存,尚未断气,它就能救得过来,并驱走所有的毒病伤痛。苏夜从第一次进副本历练,逐步积累到今天,终于下定决心,将它赠给这个世界的苏梦枕。 她做事讨厌拖泥带水,却因事关重大,足足考虑四五个月,才有了今夜之行。 苏梦枕中毒之后,被迫断腿保命。但毒性侵入机体,万难祛除,与他共存多年,并加速恶化他病情。剧毒、腿伤、二十余种重病加在一起,一刻不停地摧残着他。他仍然不肯服输,坚持了七年有余,非要等到选定的继承人返回京城,才愿意撒手弃世。 在他心中,“放弃”从不是一个可行的选项。 然而,顽强归顽强,现实却不会随意志变化。病情发展至今,已超出了苏夜的能力,让她也束手无策。 她为师兄诊治时,可以极度耐心,不骄不躁,用先天真气一点点进行调节,增强激发他自身的元气,在驱离病魔同时,继续保持各种病疾的平衡状态。而且,她还和程灵素、树大夫等人共同讨论,探讨出最有把握的方案,不至于轻率怠慢,造成更大损伤。 到了这地方,她面对重病的苏梦枕,一下子成了面对刺猬的虎豹,围着那团刺不停转悠,就是找不到地方下手。她绝望过后,想请旧识帮忙,却得知树大夫已被白愁飞害死。 因此,但凡她还想救他,就别无他选。 她认为,师兄病况比这个苏梦枕好得多。用后者作对比,前者起码能够再活十年。十年时间,足够她再兑换一次七返灵砂。而且养伤期间,她的先天功又有进益,功力不退反进。她隐约觉得,以后不用药物,单靠她练出的先天真气,说不定也能治好他。 一个有救,一个无救。一个和她活在同一个世界里,一个将在两年后分开。无论怎么看,她都应该把七返灵砂送给没救了的那一位。 为了这粒丹药,她曾出生入死,几经艰险。如今到了用出去的时候,她并不觉得遗憾,心里只有欣慰感觉。她总算放下了心,确认自己走后,他仍可无病无灾地活下去。 她内心经过多少审慎思考,苏梦枕当然不知道。她给过他很多药物,大多无功无过,最多只能缓解症状。过个十几天,他的状况又会迅速发展到服药之前。与其说治病,不如说勉强拖延生命。 这枚药丸固然珍贵,却只是不知从何处觅来的珍稀药品。他领过的情数也数不清,还也还不了,再添这一桩,似乎也没什么要紧。他何曾想到,它的贵重程度足以凌驾于所有人的想象边际。 他托起它,最后看了一眼,稍稍有些可惜,心想不该把它浪费在将死之人身上。但他不愿引苏夜不快,因而一言不发,直接仰头吞下。 七返灵砂看似一团火焰,药性亦如烈火一般。它入口即化,化作奇香透骨的涎液,无需吞咽,自动滑进喉咙,让神志不清的人也能顺利吞服。 涎液入腹,如同吞下了一座火山,在丹田上方轰然爆发,冉冉升腾。一股强烈热气推动经脉中的内力,游走四肢百骸,开始对抗脏腑中病变的部位。这场异动速度奇快,却毫无痛苦,只有暖洋洋、热乎乎的舒适感,仿佛把身体泡进了温度适宜的热水里,说不出的舒服。 苏梦枕未及反应,周身忽地一软,滑落轮椅之中,竟在一瞬间陷入沉睡。 苏夜霍然站起,险些擦到桌边的文卷。她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看,发觉他体温正迅速升高,快速升到常人高烧的程度,自此稳定不变。不过,无论表征如何改变,他脉象始终强劲平稳,一改过去的虚弱衰朽,似与正常人无异。 她观察了一刻钟,总算确定这只是灵丹起效,使他沉沉睡去,并非洞天福地卖了她假药。 在这种状态下,即使外界山崩地裂,天翻地覆,他也不会苏醒。她把他搬到床上,再把椅子放在床边,坐在椅中守着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伸手探他脉搏,将内息输入他体-内,细查筋骨、五脏、血脉的好转征兆。 七返灵砂的简介里,写着“脱胎换骨,易筋洗髓”。这八个字落入习武之人眼中,往往惹得他们心旌动摇,贪念大生,说不定马上会出手争夺。但是,脱胎换骨绝对不容易,而是一场漫长的征程。 这不是她的征程,却与她休戚相关。她像个小护士,在旁照顾一整夜,全力以赴观察他,生怕他体质过于虚弱,中途出了岔子。 服药后半个时辰,苏梦枕额上汗出,遍身大汗淋漓,却没有汗水应有的气味,反倒带出浓重的怪异药味,似乎过往所服的药剂,都于此时排出体外。宽敞空荡的卧室里,药气极为浓烈,犹如凭空多出个炼药的炉子。 然后又过一个时辰,他断腿伤口出现异状,流出不少掺杂灰浊颜色的淤血。淤血排空不久,伤口腐烂的地方纷纷脱落。伤口本身不断收拢愈合,不再因为毒性滞留,迟迟无法收拢。花无错、余无语二人联手做戏,打在他腿上的“绿豆”剧毒,今夜总算余毒全清,再无后患。 至此,他的高热亦缓慢下降,降至不高不低的水平,再也没有任何波动。 到了这时候,即使苏夜不懂半点医术,也能看出他好转之快。这一夜,她职务像护士,勤奋的堪比蜜蜂,终夜忙忙碌碌,不断替他擦尽污血,最后再换过床单和衣物。换完后,她把旧床单与旧衣放到一旁,准备天明烧掉,避免外人发觉。 待尘埃落定,她站在床畔,无声透出一口气,忽觉十分疲乏,赶紧坐回那张古怪的大木椅,长长叹息了一声。 对她来说,时间过得简直飞快,好像还没做多少事情,深夜已经消逝,黎明已经到来。苏梦枕则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番感受。 他记得自己睡着了,不再是彻夜辗转难眠,折腾到疲乏不堪,最终勉力打个盹的那种,而是久违了的深沉好眠。 他整个人如同沉入深海,周围黑暗寂静,一片空无,回到出生前不生不死的阶段,没有任何外物干扰,甚至失去了自我意识,变成无边虚空的一小部分,遗忘了时光流逝。 这只是一个普通夜晚,他的感受却无比漫长。直至破晓时分,清晨阳光射透云层,普照大地,他忽然心有所感,立刻睁开双眼,疑惑地凝视从窗外射进室内的柔和光线。 他先看到晨曦,再看到晨曦沐浴下,一脸若有所思的苏夜。她神色极为严肃,脸上却发着光,不知是日光反射,还是她自身肌肤的光泽。 这一刻,他产生奇异的惘思,分辨不出梦境与现实。他迟疑着,回想着,忽地想起入眠之前,她给了他一粒丸药。从那时起,他丧失了所有记忆,或者说,他的意识在那时中断,一口气睡到了天亮。 他有理由相信,这件事确实发生过。但与此同时,他感到浑身轻飘飘的如在云端,轻快舒适到了极点,无风亦可御风而行。一切痛苦不复存在,脏腑内如万蚁咬噬的麻痒痛感,也好像是一万年之前的问题。 有记忆以来,他从未这么轻松舒服过,即使去瑶池仙境,品玉液仙果,感觉亦不会比现在更好。 这种感觉的名字叫作“健康”,是世间无数平凡人物,一出生便拥有的好处。他们把它当作理所应当的事物,很少有人费心珍惜,等到失去它的一刻,又捶胸顿足,悔恨不迭。 苏梦枕认识这两个字,却没办法体会它的真实含义。它是如此珍贵,如此重要,如此稀奇,当场让他迷惘至极,怀疑自己身处梦境。 如果这是现实,那么,他的病呢,他中的毒呢,他离死亡近的不能再近的躯壳呢?它们都去了哪里,为何像消失了一样? 他茫然盯着苏夜,希望这个出现在他梦中的姑娘,赶快给他一个解释。但苏夜只是微笑一下,用十分好听,也十分遥远的声音问:“你感觉怎样?” 这声问话如击穿迷雾的闪电,振聋发聩,驱散他的万千疑问。她看似虚幻飘渺,实则无比真实。她坐在那里,正对窗口,时而瞟着朝阳,时而瞟向他,成为连接他和现实世界的桥梁,导引出他的清醒认知。 忽然之间,他明白了。原来他已经成为正常、健康、与病弱无关的人,原来病魔一夜之间离体而去,放弃了他这块肥田。这居然不是梦,这居然是真的。昨夜苏夜催促他服药时的急切,此时也有了解释。 他怔怔望着她,同时望着外面澄净透明的日光。惊喜之情有如洪水,淹没了他的思绪。他的高兴与感激,使他动容不已,形成在他脸上绝少看见的兴奋表情。 然而,兴奋尚未过去,他突然间好一阵恐惧,下意识出声问道:“你……你是不是要走了?” 第三百八十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李师师声名鹊起后,一路走红,力压原来的孙三四、徐婆惜等人,几乎成为公认的京城四大名妓之首。 惊涛书生久闻白牡丹艳名,兴趣日益浓厚,希望一睹她的芳容。不幸的是,李师师所在的小甜水巷,乃是风雨楼辖下的地盘。王公大臣尽管前来无妨,六分半堂中人却得暗自嘀咕一下。 因此,他粘上胡须,涂黄皮肤,挤出许多褶子,拿着一盒金锭,一盒珠玉宝石,登门求见这位花魁。 结果他来得不巧,这一天,李师师正在招待其他贵客,无法出来相见。这既可能是事实,也可能是她的托词。但吴惊涛在美貌佳人面前,向来毫无脾气,一听对方婉拒,便点头哈腰地走了,压根不觉得受到了冒犯。 时值酷暑,天气极热。他以前受过内伤,难以用内功抵御炎热,只热的满头大汗,不断用手帕擦拭。他边擦汗,边挪动肥胖的身体,挤进那辆不起眼的马车。一声吩咐后,马车轮子粼粼转动起来,载着他前往不动飞瀑的方向。 其实他不易容,风雨楼子弟也未必愿意在李师师香居附近,和他大打出手。他只是认为易了容,可以避免许多麻烦,更可以避免自己肚皮再开一个洞。但不易容已经很热,易容完毕更热。他进了车子,赶紧撕掉假胡须,拿帕子拂拭下巴,吸干屡屡滚落的汗珠,顺带拭抹脸上的黄色颜料,忙得不亦乐乎。 他忙个不停,马车则平稳迅捷地向前奔驰。拉车的马异常神骏,明知车上多了三百斤重量,仍和没事马似的,沿大路小跑着前行。吴惊涛刚刚擦干颜料,忽觉车子停了,外面传来车夫的行礼问安声,以及两名熟人的答话。 话音未落,车帘陡然掀开。邓苍生、任鬼神两人一前一后,蹿进马车,同他打了个招呼,大模大样地在侧边坐下。 惊涛书生微觉不满,却不肯多说,把那方浸透了汗水的手帕塞进袖口,慢条斯理地道:“今天真热,蝉儿都叫得无精打采。。” 邓苍生无意与他讨论天气,屁股刚沾着座位,便气咻咻地说:“你说,苏梦枕怎么还不死?人人都盼他死,可他就是不死。” 任鬼神不说话,像是让出了一份荣耀。吴惊涛叹了口气,有气无力地回答道:“病痨鬼的命,说不定长着呢。说不定你我都死了,他仍然活着。” 邓、任两人上车之前,特意吩咐车夫,要他把车子赶到僻静地方,不要去人多的分舵和总舵。于是,车子再度行驶后,去的并非不动飞瀑,而是附近的偏僻小巷巷口,停在一株很有名气的百年榕树旁边。 这时候,吴惊涛从另外一个袖口,扯出另外一方手帕,却不继续擦汗,把它握在手里,握成一个洁白的球。他淡淡道:“两位找我啥事?” 邓苍生见他如此痛快,便不再绕弯子,沉声道:“吴兄,你鲜少离开总堂。但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你一定有所耳闻。” 吴惊涛道:“是又怎样?” 任鬼神终于开口,助攻道:“你终日瞧着雷姑娘愁眉不展,为堂子里的兄弟费尽心血,难道……难道不想替她做点什么?” 当日雷纯献计给蔡京,等同于递上了一份投名状。从那以后,六分半堂半公开,半遮掩地加入蔡党阵营。他们出过不少力气,帮蔡京及其同盟亲信办事,譬如运送童贯杀良冒功,从边关百姓那里劫来的钱财粮草;护运蔡京赠给“神霄羽士”林灵素的珍奇异宝;保护江南往京城进贡的花石纲。 凡是这等苦活、累活,抑或遗臭万年的活计,都被蔡党交给他们来做。 这倒也没什么,因为想要好处,就得让人家知道他们有用。然而,金风细雨楼多次从中作梗,打劫六分半堂的运输镖队,将镖货或抢走或毁掉,所以十次当中,起码有三四次运不到目的地。 蔡京表面温言抚慰,实际颇为烦恼,总派人到不动飞瀑去传话,话里话外,无非是质疑他们实力不如金风细雨楼。此后,六分半堂特意设下圈套,用皇城禁军、大内侍卫假扮堂中成员,护送一趟内库镖银,故意卖个破绽,引风雨楼去抢,意图掀起上动天听的巨大风波,让皇帝下旨剿灭对手。 但说来奇怪,偏偏这一次,风雨楼毫无动作,恍若未闻,任凭镖队大摇大摆地经过。侍卫们顶着炎炎烈日,奔波了一整天,虽不敢埋怨太师,却议论纷纷,给六分半堂扣了个“无能”的帽子。 假镖队平安无事,真镖队却出了事。六分半堂与山东“大口神枪孙家”勾结,然送往京城的一批可疑兵器,被人一掠而空,经过检查,全部沉入湖底。两桩坏消息接踵而至,令雷纯黛眉微蹙,怔然望着窗前兰花,迟迟不发一言。 她在六分半堂下属面前,依然柔弱中透着自信,婉约中透着坚强,似乎永不会被风雨打倒。等回了踏雪寻梅阁,她的忧虑与哀愁便像雪里白梅的清香,幽幽散发出来。惊涛书生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奈何他不是能出主意的人,只好静等她的吩咐。 在同一段时间当中,金风细雨楼不需效忠任何人,亦无后顾之忧,活得比六分半堂痛快十倍,令人眼红嫉妒,日夜期盼他们倒个大霉。邓苍生与任鬼神原本就内心怀恨,如今恨上加妒,心头怒火熊熊。两人商讨数日,想出一条似乎很妙的妙计,有心立个功劳,便来找外出的惊涛书生,先说给他听听。 这条妙计历史悠久,曾被无数人物用过,加上无数变化,但追根究底,无非“栽赃陷害”四字。 两人同样很清楚,皇帝喜爱出宫猎艳,哪怕在上元佳节,也会离开后宫嫔妃,到城里与宫外女子相会。有蔡京助阵,想得悉御驾在宫外的行动路线,可谓轻而易举。而风雨楼中,不少人满腔热血,深恨昏君奸臣,认为赵佶若不懂做皇帝,就该换个人来做。如果机会来了,他们绝不惮于刺杀赵佶,一吐胸中恶气。 两个前提加在一起,便有利用余地。蔡京可以放出假消息,说圣驾将于某月某日,出现在某个地点,引类似人物前去行刺。他们去了之后将发现,车里坐着的人并非赵佶,而是被高手护卫着的朝中大臣。 如此一来,人证、物证、凶手的首级俱在,第二天到御前一说,皇帝必然龙颜大怒,下令发兵剿灭这批“贼寇”。御旨在上,外加蔡京暗中运作,推波助澜,还怕大军踏不平天泉山?苏梦枕虽然拿着免死金牌,却不能豁免谋朝篡位的大罪。任他才高八斗,智比张良,到时候也只能自认倒霉。 邓苍生说,这条计策难免得罪朝廷贵人。不过,他们把黑衣老人当作心腹大患,极其忌惮江湖中出现不受控制的绝顶高手,小小冒犯何足道哉。任鬼神说,此计若成,金风细雨楼会像过去的天狼社、权力帮那样,一夜之间土崩瓦解,使六分半堂再也没有敌手。 吴惊涛听两句,嗯一声,大有不耐之意,却不曾打断他们的话。他听完了,把帕子重新按到脑袋上,抖了两下肥肉,慢吞吞地道:“这很好啊,两位才具果然不凡,至少我吴某就想不出这等主意。但两位仍未回答我的问题。” 所谓问题,指的当然是“你们找我干什么”。 邓苍生心里涌起一阵不安,不动声色地答道:“吴兄深得雷姑娘信任,是她的心腹之人。你可否替我们说说?计策是否可行,凭她一言定夺。” 狄飞惊与雷纯时有分歧。前者坚持韬光养晦,不露锋芒,不欲搅入蔡党与江湖正道的斗争;后者坚持一不做二不休,既已担上恶名,便应该为六分半堂谋夺利益,而非与正道作对在先,惹太师不快在后,腹背受敌实为不智。 邓、任两人想要这场功劳,又怕惹恼狄飞惊,便准备拉惊涛作大旗,用雷纯的名字压制这位大堂主。 任鬼神特意提起雷纯的愁容,只为从感情方面打动惊涛书生。果然,惊涛书生略有动容,并无逐客之意,反倒耐心地听完了他们的每一言每一语。两人心底渐渐升起希望,却忽然听见他叹了口气,含糊地说:“雷姑娘没叫我做这件事,我不感兴趣。你们要说,自己去说吧。” 邓、任互视一眼,满眼均是失望。任鬼神道:“吴兄去说的话,雷姑娘必定十分喜欢。我们在她心里的地位,比你可差远了。” 吴惊涛揩着汗,摇着头,答道:“天太热了,我不想动弹。再说,六分半堂的敌人与我何干,又不是雷姑娘遇上麻烦。京城里值得管的事那么太多,莫非我每样都要去管一管?” 邓苍生苦笑道:“好吧,吴兄不肯,我们也不能强求。” 他与任鬼神相交多年,虽无同生共死的情谊,对彼此却相当了解。惊涛书生出言拒绝的一瞬,两人同时打定主意——绕开狄飞惊,直接去太师府求见蔡京。 反正这场对话,发生在人迹罕至,仅有蝉鸣的大榕树下,狄飞惊收不到线报,也不会知道他们自行其是。吴惊涛这胖子嫌热、偷懒、不爱揽事,便让他融化在马车里好了。 他缓缓起身,想要再说几句场面话,就此告辞,却觉足底有异,仿佛一株柔嫩的幼苗,顶破马车车板,碰到他脚上穿的靴子。这触碰轻柔至极,毫无杀气,迷惑了他们的直觉与感应能力,使人不疑有他。 邓苍生咦了一声,垂眼去看时,倏然间寒气大盛。幼苗化为锋锐至极的黑色刀光,由下而上,一刀钉透了他的脚,把他钉在原地。 第三百八十一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这柄刀拔出去的时候,邓苍生才感觉到疼痛。 刹那间,马车底板向上掀起,涌出一股凛冽凌厉的刀气。刀气将木板和铁条撕得粉碎,让马车在弹指之间,变成一个只有车顶,没有车底的奇怪东西。 马车若是酒瓮,吴其荣等三人便是瓮中之鳖。最诡异的是,刀劲卷碎车板,如女子的纤纤素手撕碎棉絮,竟未发出任何声音。车内狂风大作,寒气无所不在,无孔不入,看似狂放奔涌,其实全在用刀人控制之下。 别说马车四壁,就连用普通麻布制成的车帘和窗帘,亦未扬起哪怕一个小角。幻想的雷霆万钧,与现实的悄无声息,形成再鲜明不过的对比。 邓苍生骇然抬脚,尚未用力跃起,已随碎裂的木块一起下跌。 马车外面,夏蝉躲在树荫里鸣叫不休,用尽全身力气呼唤伙伴。车夫坐在大榕树另一侧,手里举着个水壶,往口中不停灌水。蝉、马、马夫三者,全没发现惊-变就在眼前。这时候,不论动物还是人,直觉都失去平时的效果,沦为俎上鱼肉。 吴惊涛本来很热,摊平了那块揉搓成球的帕子,准备继续他的擦汗大业。但夜刀一出,车中温度倏地跌落。他既觉得寒冷,又觉察出一种刻骨铭心的恐惧,手帕伸到一半,人已冻的像个人形大雪糕。 他眼光一扫,看见车底卷起一抹黑光,居然辨不清是刀光,还是衣袖挥动时产生的黑影。黑影碰上邓苍生,犹如沼泽碰上不幸的行客,当场将他吞了进去。 邓苍生双足触地,面容似哭似笑,下意识双掌一并,急刺前方。“苍生刺”带起的锐风,像一声尖利的急哨,穿透重重黑光,然后一下子没了声息。 他不想力战至死,他想逃。他的脚骨遭人一刀刺碎,但他还是想逃。可惜事出突然,双方距离太近,没有他腾挪转移的余地。 他肩上多出一只手。这只手温和有礼地按着他,力气不大,却按得他动弹不得。任他如何运功聚气,全身内力疯狂涌向肩头穴道,仍是徒劳无功。他苦修苍生刺近三十年,眼下成了小孩子的乱戳乱刺,被人家轻而易举制服。 木片铁条纷然落地,叮当声不绝于耳。异声方起,车底的人已完全站直身体,从容环视着这辆不太大的车子。 惊涛书生乃京城有数高手,地位举足轻重。不过,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他在常人面前可以故作姿态,居高临下,一举一动都是施恩,今日却遇见能对他居高临下的敌人。 他离开李师师香居时,苏夜已躲在他马车底下,蜥蜴般吸附着车板。她听说了六分半堂近期助纣为虐的业绩,一时兴起,想吓唬一下他们。 结果车子跑着跑着,前面来了邓苍生和任鬼神。惊涛书生没想到,她也没想到,疑惑地听完全程对话,方知六分半堂日子过得不痛快,绞尽脑汁对付苏梦枕。邓、任两人筹划毒计,试图勾结朝廷官员,让金风细雨楼犯下不赦重罪。 此计不可谓不阴险,一旦成功,很难找到对策化解。楼中子弟,确实不爱买“明君圣主”、“圣贤天子”的帐,有心刺王杀驾。而且朝野坑瀣一气,只需几个时辰,蔡京便可上下安排周全,做个天衣无缝的局。 她听得心头火起,频频冷笑,陡然发觉他们自觉无趣,想告辞离开,当即拔刀暴起,一刀刺向邓苍生。 车中三人,全部在她手下栽过一次。吴惊涛肚皮开了个洞,年关之后方才愈合。邓、任在天牢里住了好几天,幸得雷纯打点关节,将他们从狱中提出去,半路潜逃不动飞瀑。也就是说,他们注定毫无还手之力。一个人不行,三个人照样不行。 事实上,邓苍生惶急无措之时,任鬼神吓得忘了“逃”字怎么写。他眼中只有腾腾升起的黑气,仿佛上天降下一场无路可逃的灾难,把他困在了灾祸正中。 他们甚至没真去害苏梦枕,只是在商量应该怎么害。难道黑衣人具有天眼通、天耳通,别人一谈相关问题,她便用缩地千里的神功赶到,杀死所有敢这么谈论的人? 但是,苏夜原本无心追杀他们。她在等候皇帝的御驾,等候陪伴皇帝的佞臣。惊涛书生偏偏在不对的时间,出现在不对的地点,参与讨论了不对的话题。再给他们两个脑子,他们亦猜不出她的行动方针。 任鬼神背靠板壁,匆忙向下张望,恰见邓苍生七窍流血,软软瘫成一团,颈中有个偌大的血口,正在往外喷血。他大惊失色,顾不得其他,不及寻找目标,右掌凌空劈出。 虽是慌忙出手,掌力仍沉重至极,如一柄无形巨斧,先撞车顶,再垂直落下,倏地划开他身前的强大压力,令新鲜空气重新涌回,形成往返奔流的狂风,一时间风声大作。 他出掌之际,自然是尽力而为,不敢保留分毫实力。鬼神劈一出,掌力长达丈余,可以隔空劈杀对手,与苍生刺相映成辉。因此,邓苍生应付不来的高手,他也一样不行。 掌风呼啸,驱散茫茫黑光,震碎对面车壁,露出车外明媚的天光。他以为自己击中了目标,其实压根没有。他的胆气早已不见,精神早已萎靡,在潜意识里,一心指望旁边的吴惊涛。 他知道,黑衣人绝不会给出第二次机会,再让雷纯打点一次,使他们大摇大摆地走出刑部大牢。今天的输不是输,而是死。即使他全力以赴,照旧要输。何况他现在九分心虚,一分侥幸,毫无豁命死战的觉悟。 最后一片底板也碎了,死了的一人、活着的三人全站在地面上。任鬼神前方,霎时间空无一物。不知何时,黑影离开原处,以鬼神难测的身法,移离他雄浑激厉的掌力,来到他身侧,落在他和惊涛书生正中间。 马车天翻地覆,碎了起码一半,终于惊动拉车的两匹骏马。它们不懂武功,却懂得判断险境,忽觉背后升起超越猛兽的恐怖杀气,顿时打个响鼻,扔下兀自在乘凉的车夫,奋蹄奔向远方。 这一奔,苏夜和吴惊涛犹可,却苦了任鬼神。 车板断开,轮子与车厢的接辕部分亦支离破碎。车身一动,仅剩的连接部位立刻被拉断。四只车轮分崩离析,滚往四个方向。骏马凭着自身蛮力,硬拉着失去了轮子的木制车厢,疯狂地埋头狂奔。它们速度既快,力气又大。车厢几乎平地飞起,噔的一声,正正撞在任鬼神后脑处,把他撞的前后乱晃,失去平衡。 他已然魂飞魄散,后脑受到撞击,还以为身后也来了敌人,一时只觉满眼金星乱迸,身畔异香大盛,还伴随着几记悦耳动人的乐声。 吴惊涛胖胖的身躯往下一扭,任凭车厢自头顶飞过,自身毫发无伤。他择机出手,一出手便尽出绝技,将“活色生香掌”和“欲仙-欲死神功”发挥到巅峰境界,全身功力汇于双掌,平推向苏夜。 这双手掌绽出七种不同的色彩,仿若自掌心飞越的小小彩虹。色彩交织驳杂,混成一种奇异的夺目彩光。任鬼神闻到的异香、听到的乐音,全部来自这双手掌。 彩虹越空而至,彩光胜过春夏的所有鲜花绿草,香艳极了,也凶险极了,浑不像一个胖子能够用出的武功。 忽然之间,彩虹落入一道冲天而起的深黑高墙。不,这不是高墙,而是山峦峰岳,是他吴其荣必须跋山涉水,气喘吁吁才能过去的险地。可他们明明身处小巷巷口,头顶是碧树苍穹,足下是打扫得干干净净的石板路,哪来直耸入云的高山? 他心念电转,白皙嫩滑的皮肤上又渗出汗珠。刚才他的汗水被惊回体-内,此刻再度涌出。幻觉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明知这是幻觉,却无计可施,瞪着那座虚幻中的山川,试图用目光穿透山脉,瞧见黑衣人的真实位置。 与此同时,他飘了起来,迅捷无论地往旁边飘移。他体重大的惊人,但轻功也高的吓人。事到如今,他可不是为了炫技,而是为了保命。他暂时克制不了苏夜施加给他的压力,只知道决不能犹疑不动。 时间漫长的好像停止了,实际仅过去几秒钟。他一动弹,幻象戛然而止。炎热的空气又一次包围了他,那枯燥的蝉鸣也频繁响起。然而,幻觉消失,现实世界亦出现变化。他满目都是血光,鼻端闻见血气,因为在他出神期间,任鬼神已经死去。 任鬼神死时,脸上仍有茫然之意。他死前是后悔?是懊恼?还是悟透了人生道理,认为自己不该去献媚争功?雷损收买他们,要他们投靠六分半堂。他死后,雷纯继承遗志,持续拉拢,给了他们想要的一切好处。到了这时,一切好处如镜花水月,悉数成空。 两匹马拉着车厢空壳,远在十余丈外,还在夺命狂奔。车厢终是不如轮子那样平滑,不断磕磕碰碰,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也拖慢了它们奔跑的脚步。 大榕树下,有一堆残骸,一方洁白的手帕,一个双手前伸,面团一样堆在那里的吴其荣。那名车夫武功低微,始终懵懂无知,听见骏马长嘶,才惊跳起身,愣愣望着楼中地位超然的吴惊涛吴供奉,和那个似乎刚从地底冒出的黑衣怪客。 第三百八十四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然而,他去得太晚了。 他优先保护皇帝,便注定救不了童贯。童贯虽然有将军之名,武功却稀松平常,若无外人帮忙,连普通好手都抵挡不住。这是一个杀良冒功,趁出兵剿匪的时候骚扰边民,掠夺财物的将军,只因欺上瞒下,内外勾结,才深得皇帝信任,风光了这么多年。 想杀他的人,几乎和想杀蔡京的一样多。到了今天,终于有人得手。 舒无戏的刀如同他的魂灵,须臾之间裂体而出,劈开浓烟烈火,卷起劲急狂风。刀光漫天,如同一道怒击地面的闪电,全力逼迫那人从车旁退开。若非他得对付凶手,马车将会像一块豆腐,被他轻松劈成两半。 皇帝不敢看,又出于一种说不清的心思,有一点儿想看。舒无戏雷霆般一声大喝,他正好忍着双眼不适,用衣袖掩住口唇,悄悄掀起窗帘一角,望见了这雷神降世的一刀。 他立即想起半梦半醒间,祭天时的天雷击地,顿时没来由一阵轻松,心想原来如此,梦兆居然应在此处,足以见得狂徒即将伏法,朕是没事的了。但刀光耀目,使他头晕眼花,看不见车旁的情况。他不知道,舒无戏到底是棋差一着,未能救下童贯。 童贯半个身体被人从车窗中拖出,惊慌地扭动着。那人用一只手制服他,另一只手卡住他脖子,轻轻一扭。只听咔的一声轻响,他颈骨折断,抽搐几下,脑袋软软垂落,竟在一瞬间断了气,死得极其容易。 童贯大将军变成童贯死将军,令舒无戏惊怒交加,难以相信事情发生如此之快。与此同时,他内心深处,油然而生一种幸灾乐祸的感觉,认为对方死有应得,能活到现在,其实已是上天无眼。 他心思三分惊,三分怒,三分庆幸,一分忧愁。刀光仍势如破竹,瞬间笼罩了那个矮小枯瘦的人影。 人影双腿在地面一撑,忽地冲天而起,仿佛一只愤怒起跳的青蛙,从车旁弹开,灵活自如地穿透刀光,半空旋身,弹跳至道边的一株垂柳枝条上。柳叶落了大半,剩下一小半也是摇摇欲坠。他踩着枝条,不断起伏移动,使叶片纷落如雨,满地都是绿褐相间的柳叶。 舒无戏一刀不中,劈开泥土,形成长达数丈,深达一尺的骇人刀痕。这时,童贯的马车活像惊涛书生的那辆,因马匹连续受惊,发足狂奔,蓦地离开原地,横冲直撞向没有烟火的地方。 他本拟踩踏车顶,此时不得不落在车子的原始位置,双目如电,神光照人,一瞬不瞬地盯着树上的对手。那人双肩微耸,头戴面具,身体十分瘦小,似乎是上了年纪,体型已经开始缩水。但他身上流露出诡异气质,让人一见便心惊肉跳,情不自禁地害怕。 这一眼过后,舒无戏厉声道:“你是谁?” 他离那人足有四五丈远近,却像忘了这段距离,依然先出刀,后飞身。刀风狂舞不休,急速迫近柳树。柳树树冠承受不住这股压力,千百根半干的枝条向后飘拂,直吹得哗哗作响,似乎迎面而来的不是刀招,而是飓风。 那人不答,手中寒光连闪,亦多了一把刀。他拔刀之时,肩胛突然松开,平坦舒张,类似于蜥蜴遇到敌人,张开头冠抵御。形体一变,他周身杀气更浓,凄烈可怖,犹如凭空冒出的一个杀神,专以杀人为乐。 舒无戏心头微颤,猛地想起一个名字。 江南霹雳堂昔日的两大高手之一,后来因理念不合,脱离雷门,试图建立“大雷门”却不幸失败的“杀戮王”雷怖。 他从未见过他本人,只听过他的“怖然之刀”。雷怖用刀时,步步进逼,绝不后退,刀下亡魂无数,无论男女老幼都斩尽杀绝,从来不肯留活口。但此人长期在江南生活,鲜少踏足江北,亦与“行侠仗义”四字沾不上边,为何在此现身,一出手便杀了童贯? 想法初起时,他以为自己猜错了。雷怖当然可以进京,却不太可能招惹蔡党中人。他杀性固然冠绝江湖,却很懂眉眼高低,知道谁能杀,谁不能杀。他不信他会突然转变性情,跑来为民除害,搏一个江湖留名。 但是,树上的人已经放声狂笑,笑声嘶哑干燥,难听至极,同时不闪不避,当空狂劈三刀。三刀招招分明,又浑然一体,招式连接如行云流水,毫无破绽。刀势凶厉绝伦,宛如荒漠中卷起的狂风沙暴,只是用刀锋替换了沙子,恨不得将舒无戏千刀万剐。 舒无戏目睹这三刀,就像看到了三十刀、三百刀,肌肤都为之起栗。他也是有去无回的人,不管从脊梁蹿上的悚然凉意,不惊反笑,急催内劲,令狂涌的刀风化作海浪,一重重向前推进,要和对方硬拼一记。 不仅是他,朱月明旁观之时,同样疑云丛生。雷怖、雷艳、雷无妄等人武功狠,为人更狠。其中一人到了京城,就够他头痛的了。他们若吃错了药,或者脑子进了水,选择对付蔡党中人,更会让他痛上加痛,笑不出来。 弹指间,他心中波澜万丈,转了起码十个念头。念头徘徊不去,不远处的双刀已重重击在一起。 这声鸣雷似的巨响,立时压过了火弹爆炸时的响声,数里开外都能听到。柳树树干出现裂纹,摇动几下,朝后弯折,显见是舒无戏占了上风,令那名矮小的蒙面人卸不开刀劲,劲力波及足底树干。 蒙面人袍袖绽开,飘出一张折叠的纸。劲风流动不休,纸张亦随之打转,眼看就要被当空撕碎。幸亏舒无戏眼疾手快,左手霍然探出,一把抓住了它,紧紧握在掌心之中。 现在双方距离拉近,他看得一清二楚。那人的确是个老人,刀法凶狠怖厉,也藏不住衰迈老态。他抢夺纸片时,老人见势不妙,放弃与他拼斗的打算,在柳树欲折未折之际,借势后跳,跃向更远处的房顶,姿势竟比之前更像青蛙。 舒无戏内息运转已至尽头,无可奈何地落地。那老人哑着嗓子,狂笑道:“昏君奸臣,人人得而诛之!何必报名!我杀平民百姓时,为啥没人让我报名!” 话音未落,他纵身数个起落,随便选个方向踏瓦而行,转眼去得远了。 在场众人的首要任务,自然不是追踪,而是确保御驾的安全。舒无戏目送那人远去,下意识摊开那张纸,看了看纸上内容,登时神色微变,匆忙走回另一辆马车,不理朱月明,直接把纸给了皇帝。 赵佶惊魂未定,发觉对方不请罪、不问安,反倒递出一张破纸,心下颇为不满。他拉长了脸,用帕子揩抹脸上烟灰,漫不经心垂眼一看,当场一阵狂咳,咳嗽之时还含糊说着什么,却没人能听清他的话。 朱月明赶紧凑来,恭恭敬敬地道:“万岁爷有何吩咐?” 赵佶将纸一抖,又要嗽喘,又要恼怒,愈发上气不接下气,喘了半天方道:“方才那人……那贼子,居然关联到米有桥!难怪,难怪他知道朕去了哪里,从哪条路回宫,原来早有内应!” 饶是朱月明喜怒不形于色,至此也失声道:“和米公公有关?” 他以眼角余光扫视舒无戏,却见他摸着下巴,若有所思站在一边,全然无意参与此事。赵佶怒不可遏,把纸抖得哗啦直响,恨恨道:“难道朕还认不出他的笔迹?这就是他写给那贼寇的信件,诚心诚意邀请人家进京!” 朱月明未及看信,迟疑着道:“是否……” 不知怎么的,赵佶刚才受到极大惊吓,头脑反倒比平时灵敏,怒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这是别人陷害?米有桥长居深宫,寻常人等怎有机会见到他动笔写字?若不是他写的这封信,又会是谁?” 朱月明道:“这……” 赵佶余怒未息地道:“还有你,你主管刑部,怎么会让此等恶贼凶徒出没京城?汴梁乃是大宋国都。朕在这里都不能安心游玩,天下还有安全的地方吗?” 事已至此,朱月明只能唯唯诺诺,俯首请罪。请罪后,赵佶才勉强给了他颜面,让他有机会读完那封信。 信件本身确实不像伪造的赝品,十有八九由米苍穹亲笔书写,是一封替有桥集团招揽雷怖的“邀请函”。退一万步说,即便这是赝品,那么有能力模仿其笔迹的人亦屈指可数。 于是,皇城内外的形势,一下子严峻起来。 赵佶回宫之后,当即叫来一爷、舒无戏、诸葛神侯、蔡京四人,当面质询米苍穹。这场对质中,他竟不肯召唤与米苍穹相交莫逆的方应看,可见疑心之深。 米苍穹万分惊诧,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外加蔡京在旁帮腔,总算成功把责任推至子无须有的“幕后主使”头上。 谁都想不到,他的惊讶诧异是真的,可这封信也是真的。事出意外,这桶泼给有桥集团的脏水,他只能结结实实接了下来,事后再着手调查背后的真相。 第三百八十五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雷怖当然已经死了。” 米苍穹对神通侯方应看说出这句话时,苏夜也在说相同的话。 她双手轻搭太师椅扶手,大马金刀地坐着。这个动作十分男性化,给人以霸道的感觉。但是,由于戚少商见过她的真正容貌,怎么都无法摆脱固有印象,硬生生从她的坐姿中,看出了一丝属于女子的妩媚灵动。 心理对头脑的影响,由此可见一斑。 “你在江南杀了他?”戚少商问。 “是的,其实我并未刻意寻找他,只是狭路相逢,”苏夜微笑道,“他杀人之时被我撞见,又杀不了我,只好不甘心地去死了。” 她杀死雷怖后,拿走他身上的东西,毁尸灭迹。这些东西包括“步步刀”,也包括米苍穹遣人送给他的信函,还有一些雷家独有的弹子火器之类。她读完信中内容,意识到这是一件栽赃陷害的好道具,便把它带在身边,一路带回京城,最终派上了用场。 如今,皇帝、米公公、蔡京三方均不高兴。 赵佶自不必说,受了货真价实一场大惊,回宫不久便有些发热,虽然信了米苍穹的推诿争辩,未曾深究,但心底留有难以消弭的裂痕。米苍穹无事宫中坐,祸从天上来,不仅未能拉拢雷怖,还被牵扯进弑君大罪,半凭口才,半凭运气,总算把自己开脱出去。 至于蔡京,听闻他亲自笼络杀人王这等高手,难免长须一抖,眼皮一挑,开始盘算有桥集团的下一步动向,猜测他们是否也接触了雷艳、雷雨、雷逾等人。 相比之下,这个“雷怖”的身份问题,反而要退居二线,优先度往后推移了。此外,舒无戏出面作证,说他认为那的确是怖然之刀,而雷怖嘶哑阴沉,犹如狗屎进油锅煎炸的嗓音,也十分引人注目。除了米苍穹自己,无人敢说那一定不是雷怖,皇帝一定怀疑错了好人。 这位权倾宫廷的内监大总管,被抛到风口浪尖处,还不敢采取激烈行动,以免皇帝疑上加疑。 戚少商再问几句,慨叹道:“他们迟早疑心到你。” 苏夜笑道:“这事是我干的,他们怀疑我,不是我干的,照样怀疑我,所以有区别吗?” 戚少商道:“我听说雷怖身材矮小,枯瘦干瘪,容貌颇为猥琐。你假扮成他,用了什么手段?” 苏夜注视他半晌,微微一笑。忽然之间,她身体向后一仰,肌肉骨骼同时收缩,像只破裂漏气的皮球,全身以心脏为中心,体积不住缩小。戚少商惊诧莫名,只见那袭黑衣瞬间变得空荡,仿佛大了一号。她脖子的长度亦略微减短,拉近脑袋与肩膀的距离,使双肩耸起,后背上拱。不过一弹指一眨眼,她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她旋即松开身体,向他解释道:“这是江湖上常见的缩骨之法,我练的尤为精到而已。但我这么做的时候,全身关节锁紧,动作极不灵便,实力亦大打折扣。幸好怖然之刀仅有一股戾气,一股杀气,比较容易模仿。即使如此,舒无戏再来一刀,我仍有可能露出马脚,不得不赶紧逃跑。” 事实上,雷怖身材瘦小,头颅也比常人小。她改动不了头盖骨的位置,作不出小头小脑的效果,只得凑合戴个面具。当时情势紧迫,舒无戏估计无暇观察她脑袋有多大,只顾着应对怖然之刀,也就无所谓完美与否了。 她这么做,成功地挑动了在场众人的疑虑,让人不由自主认为,袭击童贯的凶手与时常出没的黑衣老人并非同一个人。想用这件事陷害米有桥,无异于天方夜谭。但她对他的观感,已和对方应看的一模一样。哪怕只给他造成小小的不快,也是很有意义的。 戚少商最近春风得意,因为他认识了京城第一名妓李师师,还有点像发情却得不到满足的狗,因为李师师拒绝他留宿香闺。 她入幕之宾多不胜数,上至皇帝朝臣,下至文人墨客,唯独待他若即若离。于是,他时常胡思乱想,既怀疑她故意吊人胃口,又怀疑自己有没有被人家吊胃口的价值。 此时,两人谈完正事,讨论完米苍穹将如何回应,话题越说越宽泛,渐渐涉及到感情问题。戚少商本身情意缱绻,推己及人,想都不想地问道:“你怎么不去见苏公子?” 苏夜讶然笑道:“见他?见他做什么?” 她不仅刻意规避王小石,甚至不再与苏梦枕会面,若有事通知金风细雨楼,大多通过戚少商、杨无邪两人,抑或从街上抓一只象鼻塔成员,要他们帮忙带个口信。戚少商看在眼里,奇在心里,又同情苏梦枕一片真心,竟然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遂趁着双方对话的机会,主动开口询问。 他诧异道:“你们两个之间,显然有情有义。为啥会闹到今天这个地步,连面都不再见了?” 苏夜摇头笑道:“他那是被我感动的要死,恨不得以身相许,哪里是对我有情?换了你,危难之间,有人奋不顾身相救,恐怕也会心潮澎湃,急于追求救你的人。这种感情来得快,去得快,过一段时间便慢慢淡化,绝不至于刻骨铭心。” 乍一听,这个说法十分合理,但仔细想想,马上就能看出其中的荒谬。结识于生死大劫、携手共度难关的感情若不坚定,世上哪里还有坚定的情谊?别人都说,危难关头见真情,她却说,感动并不等于情爱。何况,她并未正面回答戚少商的疑问,更未提起她如何看待苏梦枕。 然后她说:“另外……” 戚少商潇洒一笑,淡淡道:“另外之后的内容,才是你的真心话吧。” 苏夜不理他,神色中微露黯然之意,苦笑道:“快到秋分了,秋分再过三个月,便是今年的冬至。等到了冬至……” 戚少商奇道:“冬至又怎么样?” 苏夜笑道:“到了冬至,离我消失的日子,便只剩一年。” 霎时间,戚少商心念急转,从小到大听过的无数传奇故事,在他脑中轮番上演。他一向佩服她的武功,心知世上无人能够胁迫她。因此,所谓“消失”,定然是她本人的主意。但她为何要消失,为何要离开,为何要抛弃苏梦枕及金风细雨楼? 他明知事不关己,仍然脱口而出,“你打算去哪里?” 苏夜笑道:“回家。” 戚少商道:“但苏公子……” 苏夜摇一摇头,苦笑道:“我必须走,我顾不上苏公子。” 到了这时候,戚少商仍未明白“必须”二字的含义,急切地道:“苏姑娘,你可以相信我。我是过来人,经验堪称丰富。苏梦枕对你情深义重,绝非你认为的感激。凭你的容貌、才干、武功,就算楼子里有一百人爱慕你,也没什么值得奇怪的。” 苏夜嗤地一笑,心想你一条单身狗,真是好大口气,若非你经验丰富,息红泪也不会另嫁赫连春水。她笑着反问道:“那你凭借经验,找到新情人了吗?” 戚少商一时冲动,爽快地答道:“我和白牡丹情投意合。她独具慧眼,从京师群雄中,单单挑中了我。” 苏夜抿嘴笑道:“我知道,其实你每次去醉杏楼见她,我都知道。我一直在小甜水巷附近,等候皇帝和童贯。刚开始的时候,你九天、十天一去,然后迅速缩减到五七天,再到三四天。你甚至会打扮成樵夫、货郎,用另一个身份去那里。” 戚少商道:“你……” 他忽然发现,同样是巧笑倩兮的绝世美人,李师师温言软语,一颦一笑都惹人心里发痒,苏夜则……完全不同。这一瞬间,他觉得她十分讨厌,笑容也是鬼鬼祟祟,让他窘迫不安。但是,他就是生不了气,也并非真心厌恶她,只有一种控制不住局面的挫败感。 苏夜仰头望天,望见的唯有房顶。她盯着房梁,缓缓道:“戚少商,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你说的对,我和他互相有着深而浓烈的好感,但这份好感永远没有未来。你只需要知道,我的离开乃是定局,时间就在第三年冬至。既然如此,我何必在他面前现身,一次次给他希望?而且……而且我爱他,并非完全因为他这个人,而是另有原因。” 她说到这里,才缓慢低头,凝视戚少商,笑道:“他是金风细雨楼之主,当世豪雄之一,还怕找不到称心如意的伴侣吗?从今往后,你不必再提这回事。哦,对了,我竟然忘记问你,王小石近期如何?有否追踪到无梦女的下落?” 戚少商沉默半晌,无奈地道:“他很好,但无梦女始终不见人影。我认为事实就是你说的那样,她身怀绝顶武学秘籍,不敢冒险在京城出没,便出城找个深山大泽,潜心修炼去了。” 第三百八十八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苏梦枕侧首瞧着窗外,容色沉静。 从昨夜下到今日黄昏的大雪终于停了,空留满地雪色霜光。青、白、红、黄四座楼被积雪覆盖,个个银装素裹,仿佛白楼突然多了三名同胞兄弟,场面异常的和谐。 楼中子弟正在忙碌,清扫出足够行走的区域,并连续堆起七八个大雪堆。有人突发奇想,打算用雪堆为基底,做个巨大的雪人,但多次尝试均以失败告终,只好悻悻离去。 风雨楼总舵被称为龙潭虎穴,难进难出,同时充满了生命力,让敌人心惊胆寒,也给自己人带来有如家庭的温暖。 他痊愈之后,可以通宵达旦办事,终日不觉疲乏困倦,也差点儿忘记了疼痛的滋味。他花费超过一年时间,弥合因楼中内斗而生的裂隙,完成亡羊补牢的工作,而且把“牢”补得更结实,更细致。 他再度成为独步天下、名动天下,亦君临天下的苏公子。过去的失败成就了他眼前的辉煌,在他人生历程中添上传奇一笔,和他共同翻开下一页。 喧嚣声逐渐远去,慢慢转移至黄楼附近。众人一去,雪地立刻显得静寂空灵。与天地之威相比,凡人的一切情感均非常渺小。雪落大地,也落在他心头,埋葬了心中情绪,只剩一片空蒙的宁和感觉。 就在这时,他突然看见远方的青石阶处,攀上了一个背负重物的人。 此人身形矫健,步履匆匆,身穿普通棉衣,头顶不断冒出白气和热汗。护楼帮众想上前帮手,都被他摇头拒绝。他边拒绝,边简单问了几个问题,转眼望一望苏梦枕所在的方向,埋头直奔青楼而来。 苏梦枕当然知道,这人是“饭王”张炭。不过,他再三观察,只看出背后那人是个绯衣女子,却不清楚她的具体身份。 绯衣染血,张炭的衣服也斑斑点点,尽是血迹。幸好他本人并未受伤,受伤的是他救回来的人。 他走进青楼之前,已叫来楼子里的大夫郎中,显见非常关心那名女子。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快步走近凭窗而坐的苏梦枕,满脸惊讶的杨无邪,把人放在房间另一侧的坐榻上,苦笑道:“苏大哥,杨总管。” 他现在和王小石一样,都称苏梦枕为大哥。私下里,他偶尔把杨无邪叫作“老杨”。但在苏梦枕面前,他一直不敢太放肆,总是连姓名带职位地称呼旁人。 那女子容貌娇美,双眼紧闭,右手齐腕而断,伤口仍在渗血。这其实是一个良好的征兆,证明她尚未死去。苏梦枕瞥她一眼,像是看见了张炭请来的客人,淡然问道:“这位是谁?” 张炭立即道:“无梦女!” 他不等苏梦枕发问,主动进行解释,“我……不知怎么回事,我似乎能够感应她的状况。今日午后,我总觉得焦躁不安,便沿循直觉去找,结果……” 早在甜山一战中,他曾与无梦女缠斗,将独门真气输入她体-内,使她受到他“反反神功”的影响,形成难以形容的牵绊。 风雨楼中人寻找无梦女,他自然出力最多。但直到今天,他才心有所感,感觉她出了大事。他无法忽略这个感觉,于是速度行动起来,像只嗅到气味的猎犬,一路找到那座横架汴河的石桥。 那时候,石桥已经塌了,被人硬生生打塌。砌桥石块要么一斩两截,要么碎成无数石片。大大小小近百块石头,竟无一块完整,支离破碎地躺在汴河冰面上。 张炭不辞辛劳,翻开废墟,找着了压在里面的无梦女。她只剩一口气,气息细微的如同蚂蚁在呼吸,而且出气多,进气少。若非他和她意念相通,只怕也会认为她芳魂杳然,就此逝去。 他赶紧全力施救,令她醒转一瞬。她抓着他,断断续续地说,方应看拿走了她的山字经。 张炭听说方应看牵扯在内,不由大惊失色,且惊且疑。他深知山字经与王小石的关系,虽然情况危急,仍到处乱翻一通,并未找到任何武学秘籍的踪影。 无梦女奄奄一息,说话应该真实无欺。也就是说,王小石交给她的东西,已落入方应看手中。而方应看杀人越货的原因,堪称不言而喻,没必要浪费口舌解释。 苏梦枕听完,并无犯难之意,只平静地点了点头。张炭看着他的模样,忽然一阵安心,感觉无论多么严重的问题,都能在他这里游刃有余地解决。 但是,事涉方应看,或许还有米公公,金风细雨楼能做的事并不太多。苏梦枕安排人手,监视神通侯府,观察方应看举止行动是否有异,顺便通知王小石,要他多加小心。 此举歪打正着。没过几天,负责监视的人员便发觉侯府有变。 方应看似乎失踪了。 府中诸人神情张皇,颇为无措,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侯府马车、马匹多日不曾牵出大门,方应看本人亦是不见踪影。朝廷、后宫、江湖三方势力,自冬至过后,没有人再见到他。连神侯府、太师府这消息最灵通的两家,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之后,大概过去半个月时间,全京城都发现了这个事实。 小侯爷方公子避开亲信耳目,前往某个地方,一去就再也没回来。张炭等人心知肚明,他是去见无梦女,会面期间杀人灭口,弃尸于石桥废墟之中。问题在于,杀人之后呢?他离开石桥,又去做了什么事? 无梦女险些丧命,对昏晕后的经历一无所知,更想不出他身上会发生什么。不过,她提供了一条很有用的信息——方应看对付她,仅用一掌一剑,碰都没碰石桥的桥墩与桥面。 他们算是知情最多的一批人,仍然疑神疑鬼,经过商讨,提出两种相对合理的解释。其一是有人黄雀在后,趁方应看孤身一人的时候,夺走了他拿着的两大绝学,一如他对无梦女所做的那样。其二则是,他中途觉察危险,不愿折返侯府,遂远走高飞,避免当众出没。 两种解释均相当荒谬,但别的理论更是完全说不通。世上有资格暗算方应看的人已经很少,敢招惹其义父方歌吟的简直寥寥无几。况且,这些人没有必要觊觎忍辱神功。 张炭、温柔、唐宝牛、方恨少几个人,表现的兴高采烈,认为方应看作出如此残忍的恶行,死了最好。他们并未想过,真正的大风波尚未发生,待发生之时,也许会把所有人一并卷入,谁也逃脱不了。 “……是她吧。”戚少商问。 与其说发问,不如说是他的总结。他望着苏梦枕,苏梦枕却望着炉火。一时间,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一会儿。苏梦枕淡然道:“是她。” 但凡与苏夜敌对的人,都经受着沉重的压力,方应看武功只怕是到了瓶颈阶段,所以满心急切,想要谋夺神功,却给她提供了下手机会。 对此,苏梦枕并不惊讶,情绪平静而阴郁。他的表情,和听说王小石逃亡天涯时一模一样。 戚少商不由叹息一声,迟疑着道:“此事尚无证据,存在其他可能,不过……” 他倏地收声。房门无风自动,开启一道仅够一人进门的缝隙。朱小腰身着曳地长裙,手托描金木盒,如同荒野破庙里出没的艳美幽灵,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 她托着这个盒子,姿势优美如玉女托起莲花,表情却十分困惑。刚进门的时候,她看完苏梦枕,再看戚少商,欲言又止,最终不发一言,把木盒放在桌子上,随手打开。 盒里装着一只琉璃瓶,一只黛色的小箭。 气氛陡然沉重起来,纵有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之中。苏梦枕盯视它们,随后也叹了口气,“证据自动上门了。” 他抬头,问朱小腰道:“她亲自送来的?” 朱小腰道:“不,我没看见送这盒子的人。我方才正准备出门,掀开轿帘一看,盒子已经被人放在轿子里。” 她见苏梦枕没有其他吩咐,躬身一礼,原路退回。两扇木门在她身后合上,使屋里又只剩苏、戚两人。戚少商拿起木盒,看了几眼,迅速放回原处,冷冷道:“很好,果真是她。如果方歌吟收到消息,绝不会善罢甘休。” 换句话说,苏夜需要担心蔡京、米苍穹那边借题发挥,以方应看失踪为由头大动干戈,还需要担心天下第一高手为子复仇,登门兴师问罪。一定要比的话,后者极可能比前者更棘手。 苏梦枕皱眉,寒声道:“你可以去掉‘如果’两字,因为方歌吟迟早会知道。等他来了,我去找他说话。” 戚少商道:“哦?” 苏梦枕冷冷道:“方应看为逞一己之私欲,残害无辜女子,论大宋刑律、论江湖道义,都说不过去。难道他是方歌吟义子,就该法外开恩,无需付出代价吗?” 戚少商叹道:“话虽如此,但父母疼爱子女,哪来的道理可讲。太师正愁无人可用,便出了方应看的事。我若是他们,便在方歌吟面前添油加醋,把她形容为肆意杀人的恶徒,求他出手为民除害。” 苏梦枕道:“方歌吟威震天下数十年,没那么容易哄骗。如今这事由神侯府负责处理,他们亦不可能颠倒黑白。” 两人正说着,忽然之间,刚刚离去的朱小腰再度推开房门。她神情里疑惑尽去,担忧渐浓,苦笑道:“神侯府的大爷和二爷来了,在楼外等公子出面相见。” 第三百八十九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无情一身白衣,面如寒玉,如雪人般冷峻清秀,脸色却出奇难看。 他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居然拨冗前来,事态一定非同小可。所幸,此行与金风细雨楼关系不大,倒是和神侯府密切相关。 宾主入座后,他无心寒暄,开门见山,用犹如玉石相击的清冷声音道:“一个时辰前,元师叔突然出现,找世叔……自首。” 苏梦枕微微一震,愕然道:“你说什么?” 同为在座之人,戚少商一样愣了一下,才想明白此师叔不是彼世叔。前者指代元十三限,后者指代诸葛先生。但是,他很难把元十三限和自首行为联系起来,顿时满心狐疑,两道浓密的剑眉亦向眉心皱起。 无情的眸子比女子的秋水双眸更清澈,更好看。他察觉戚少商呼吸有异,冷不丁瞟他一眼,绷着脸道:“他主动认罪,承认是他杀了方小侯。” 饶是他生性坚韧,心如铁石,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至此也忍耐不住,长长叹息一声,唇角泛起苦笑。铁手无言坐在一旁,像是想起了元十三限的神侯府之行,下意识摇头慨叹,更给人以不堪回首的感觉。 这两位尚且心潮澎湃,更不用提府外之人。苏梦枕大吃一惊,眉头几乎扭成了一团,半晌方道:“是他?苏某以为……” “楼主以为的并没有错,”无情再度开口,语气又轻又快又冷冽,“不过,元师叔最少也是同谋共犯。” 铁手适时补充道:“他说,他一人做事一人当,要世叔……呃,要世叔尽管找他,别去为难其他人。唉,实不相瞒,此事当真棘手。但世叔和我们四人均知道,无梦女如今人在风雨楼。于情于理,我们都该知会楼主。” 众所周知,无梦女既是受害者,也是当事人,密切关联着方应看失踪的秘密。他们身为名捕,不论结果如何,必须给她合适的交待。 此外,京师里纷扬似雪的传闻,亦到了落幕之时。有些人猜方应看死了,另外一些猜他遇上了意外,失去人身自由。元十三限自首后,这个谜团终于水落石出。有桥集团再也不必疑神疑鬼,制订拯救他的计划。 无情目光像万丈寒冰,坚不可摧,苏梦枕双眼却像寒冰封住的两点火焰,灼灼跳动着。他脸上毫无笑意,只有深沉理智的平静容色。 他忽然问道:“元十三限人呢?” 无情迟疑一瞬,断然道:“已经走了。” 他们师兄弟拢共四人,性情各异,做事倒都十分谨慎,不至于随便向别人直抒胸臆,述说自在门内部事务时,自然也有所保留。无情说元十三限上门自首,并未说错,但更准确的说法是“耀武扬威”。 今天上午,元十三限突如其来,站到神侯府大门外面,点名叫诸葛小花滚出来。诸葛先生见他无事,既惊又喜,生怕他不管不顾地把场面闹大,力邀他入府说话。 元十三限入倒是入了,却带来这个重磅消息,令他们极为惊讶。哪怕诸葛先生智比张良,谋胜孔明,也必须沉下心来,慢慢问他前因后果。 一年不见,他性情有了不少改变,狂妄残忍之气大为减轻,桀骜却与过去不相上下,出口绝不留情。他一边侃侃而谈,一边夹枪带棒,把面前的三师兄骂的狗血淋头。 他历数方应看的罪状,指控他勾引无梦女,谋夺忍辱神功和山字经,共同主持元神府中的围攻,连亲近的朋友和部下都舍得送上前线。说到震怒时,他抓起瓶子和小箭,掷向诸葛先生,要他把他送进天牢,把韦青青青所传之神功送给朝廷的侯爷,以便为神侯府换取同盟。 诸葛先生眼疾手快,方才保住那两样宝贝,一时也无话可说,只能连连苦笑。 双方对质期间,四大名捕随侍在侧,目睹了这场尴尬至极的争执。他们想走,又不能走,想开口说话,又会挨骂。无论谁试图劝架,都令元十三限愈发愤怒。 他目击无梦女对方应看的感情,满心失落沮丧,全部发泄在神侯府中,反问他们为何如此无能,放任方应看杀人夺宝,是否怕了方歌吟,不敢招惹方氏父子?还是说一套做一套,一遇身有官职的罪犯,就百炼钢化绕指柔,处处避重就轻? 场面发展到最后,堪称惨不忍睹。 元十三限在无理之时,仍可利用自己的聪明才智,说出许多歪门邪道的大道理,和人胡搅蛮缠。今日他理直气壮而来,简直势如破竹,根本不容他人辩解,只反复要求诸葛先生拿下他,送往刑部依律发落,横竖他年纪已老,身体又有了残疾,此时不死,更待何时。 诸葛先生无奈之情溢于言表,除了好言安慰,更无其他办法。元十三限骂够了,发泄够了,总算肯给他们一点思索时间。他冷哼几声,扭头就走,号称要去城外深山,等候名捕入山抓捕。 他刚离开,师徒五人立即面面相觑,心知他所说的最多三分是气话,倒有七分为真,所以连带诸葛先生在内,人人神色都很凝重。这场涉及方歌吟、米苍穹的巨大-麻烦,忽然席卷至他们头顶,不再是苏梦枕等人的问题。 无情、铁手奉命而至,任务相对轻松,只需向苏梦枕解说分明,解除风雨楼上下的疑虑。诸葛先生则殚精竭虑,一力接下所有困难。 他不仅得向皇帝复命,还要应付蔡京的借题发挥,米公公的质问和怀疑。倘若米苍穹因失去方应看的缘故,选择倾向蔡京,那么蔡党气焰将更嚣张,更难对付。 另外,方歌吟或早或晚,总会收到义子身亡的情报。诸葛先生有义务代表六扇门,和他见面,解释他的“乖小看”干出了什么事情,为何竟会惹祸上身,死于非命。 不幸中的万幸是,元十三限确有充足理由杀害方应看。说到底,是方应看图谋绝世武学,打他的主意,并非是他主动招惹神通侯。而方应看痛下杀手,杀害与他有露水情缘的女子,将她当作用完就扔的垃圾,也是一条重罪。 江湖之中,杀人夺宝的事情数不胜数,若非主谋者得手,便是受害人成功复仇。不管立场如何,强抢或骗取他人武功,终究是人人忌讳的恶行。倘若方歌吟自恃身份不凡,认为别人犯事该受惩罚,方应看就不应该,难免会令人失望。 这正是苏夜请元十三限帮忙的原因。她从未觊觎过他的实力,也不想寻找小伙伴,只需要利用他的门派背景,裹挟诸葛先生,与方歌吟纠缠不休,将焦点从金风细雨楼处移开。 她成功了,成功地让苏梦枕脱离干系。诸葛先生焦头烂额之际,她正在观察方应看的府邸,监视他部属的一举一动。 常言道,树倒猢狲散,江湖事、朝廷事无不如此。方应看失踪不久,有桥集团忠诚于他的成员已人心惶惶。大部分人马按兵不动,聚拢到米苍穹麾下,继续替有桥集团办事。其余一部分归了方歌吟的徒弟,“乱世蛟龙”高小上,听候他的吩咐。剩余最后一批,纷纷投靠太师府,以蔡京马首是瞻。 她想杀剩下四名刀王,更想借机杀死雷媚。但她霍然发现,雷媚竟然就此消失。事实上,未等神侯府给出答案,雷媚已经鸿飞冥冥,不知去了何处。 苏夜认为,她若非见势不妙,赶紧隐蔽自己,便是动身寻找方歌吟,打算为方应看报仇。等方歌吟大怒进京,刚好可以撞上诸葛先生的一脸苦笑,用不着她出面交涉。 她还得知,蔡京听闻元十三限自首后,拈须沉默良久,并未多加评论。他和方应看均是定计害他的元凶,元十三限若要展开报复,也无可厚非。何况,之前他一力扶持他,尽力将他与神侯府割裂,这时再去面圣诉冤,宣称诸葛先生纵容师弟杀人,未免说不过去。 东窗事发之初,他叫来几名亲近信任的捕快,要他们整理陈年积案。但凡是凶手不明的大案子,都要栽赃是黑衣老人做的,要求诸葛先生以其为线索破案。 到了这个当口,他只能自认倒霉,放弃几条成形了的毒计,尽快着手收拾残局,笼络方应看留下的人脉。之前他还曾派人出京,四处打听方歌吟下落,准备恶狠狠告上一状,这时亦无可奈何地召回他们,将麻烦事全扔给诸葛先生去做。 至于缉捕、捉拿元十三限的事,自然不能交给神侯府,但寻常捕快既无胆量,又无能力,哪怕被迫展开搜索,也会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最后无功而返。 他沉寂多日,仍无行动,只是继续聘请高手护卫家园,进宫见驾的次数也越来越多。换句话说,元十三限杀了人也是白杀。在过去,这枚苦果需要京师的正道人物勉强咽下,现在轮到他和米公公,同样苦的惊人。 第三百九十二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倘若苏夜晚一点走,便能看见令她万分惊讶的画面。可惜的是,她一见风雨楼变故迭生,立即展开行动,反倒前后错开了。 她离去之时,温柔恰好被人挟持进蔡府,安置在后院的一座偏僻小楼里。 孙青霞目击她中途停下,是因为她在遥望事发地点,判断哪里形势最严峻,以及是否需要去救李师师。 她万万没想到,敌人铁了心要引蛇出洞,为了尽可能沉重地打击金风细雨楼,不惜双管齐下,精锐尽出。蔡京甚至接纳了那名狗头军师的建议,无视得罪温晚之风险,设计擒下温柔,演绎变化原来的计策,准备用她作诱饵,对付王小石。 敌我双方均很清楚,温柔是个在家里待不住的人。雪一停,她在唐宝牛、方恨少等人的陪伴下,出门大逛特逛,连续去了好几家金铺、布庄,还去探视了何小河。她一气逛到日落西山,仍意犹未尽,不情不愿地往天泉山方向走。 就在此时,一名衣衫破烂,长发胡乱披在脸上的乞丐迎面走来,一下子撞上了她。 温柔轻功着实不错,即便刻意找她的麻烦,故意去撞她,也很难成功。这名乞丐出乎意料,硬是直直撞到她肩膀。两人碰在一起,温柔急忙掩鼻皱眉,避免吸入根本不存在的臭气。乞丐与她擦身而过后,她陡然发现袖里香囊,腰间钱袋均已不见,竟被他偷走了。 她本不应该去追,她本应了解,普通人绝无可能轻易盗走她的随身物品,但她是温柔。她一生当中,从未吃过真正的亏,从未受过真正的教训。她的同伴头脑不比她好,性情也没强到哪里去。于是,他们个个勃然大怒,发足疾奔,追逐那名偷人钱财的小贼,一路追至人迹罕至的地方。 那人当然不是寻常盗贼,而是轻功超卓、暗器功夫冠绝群伦、曾经差点儿让唐老太太受伤中毒的唐三少爷。 唐三少爷有个梦想,很俗的梦想。那就是领受朝廷敕封,统率皇城禁军,振兴蜀中唐门。其实,唐门深居天府之地,极少参与中原腹地的江湖斗争,算是诸多家族里,发展最为平稳的一支。但他始终认为,论风光威势,还是得和朝廷官员结盟,由草民变为武将,像过去的文张、元十三限那样,给唐门揽来官府方面的支持。 他胸怀大志,一心想进入官路,所以投靠了方应看。方应看把他当作奇兵,鲜少叫他当众现身,给他画了无数大饼。可惜饼未成而身先死,唐非鱼一夜之间失去靠山,无可奈何之下,选中了十分缺人又爱才若渴的蔡京。 他来对付温柔、唐宝牛、方恨少,正是得其所哉。他们几个的毒术轻功,均比他输着不只一筹。他引诱他们接近,见四下无人,双目精光大盛,露出乱发掩映下,苍白到仿佛生了病的脸。 到这一刻,温柔亦发觉事情不对。她惶然后退,却已来不及。唐三少爷暴起发难,满手暗器激射而出,逼开唐宝牛等人。他迅如闪电地来到她身前,另一手抓住她,犹如老鹰抓小鸡,腾空掠上石墙顶部,旋即远去,压根不想和他们在小巷里缠斗激战。 他有资格参与围攻元十三限,在方应看的设想中,也是日后杀死方歌吟的成员之一。温柔在他面前,简直一招就倒,两招就死,毫无还手之力。若非她美貌过人,使他怦然心动,外加蔡京有令在先,恐怕照面两个回合,她已成为横倒巷内的一具艳尸。 唐非鱼选择放过其他人,并非是善心大发,不愿伤害无辜,而是需要他们报信,尤其是去通知王小石,重演匆忙反攻风雨楼的一幕。 果不其然,事情发展如他所料,简直缺乏新意。在那个时间,王小石正和何小河、梁阿牛等人说话,忽见方恨少气急败坏奔进门。他未及开口问话,脸色已经变了,听完之后,赶紧着人通报苏梦枕和戚少商,匆忙赶到唐非鱼掳走温柔的地方。 他望着空空如也的巷子,沉思片刻,居然罕见地叹了口气,像是遇上了一个大难题。 蔡京不动则已,一动惊人,直接踩中他的死穴。现在龙八太爷、黑光国师身亡,八爷庄和别野别墅闲置无人,似乎不值得调人过去守着一个空庄子。他认为,温柔会被放在更为棘手的地方。这种地方并不太多,每一种可能都带给他一言难尽的头痛。 白愁飞死后,迄今过去两年时间。温柔终于对他倾心,与他定情,又害羞又温柔地告诉他,她是他的温柔。她这么说的一瞬间,他当真心潮澎湃,意气风发,生出感激与爱怜并重的真挚感情,恨不得跪地感谢上天。 他发誓要一生照顾她,保护她。谁知两个月后,她就出了事。这一次敌人来势汹汹,像是深谋远虑,每一步都有后手。王小石站在巷子里,想的尽是“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然后,苏梦枕派朱小腰来找他。他告诉他,如果他是蔡京,就把温柔带进太师府。首先,这是最为方便的去处;其次,温柔在太师府,别人便不敢对蔡京轻举妄动;最后,蔡京早已重掌相位,手握大权,足以代表整个朝廷,王小石若敢入府惹事,将再一次成为刑部通缉的钦犯。 与温柔的安危相比,一切难处都无足轻重。不过,尽管苏梦枕没有明说,他仍听出了一丝弦外之音。 黑衣人还在京城,并无收手不干的迹象。蔡京为何一反常态,像是忘了这位世外高人似的,莽撞地抓走人质?既然他主动出击,那么,就算黑衣人不愿动他,也很可能迫于无奈,进府救人兼杀人。 王小石知道,黑衣人对他本人、对温柔没有太多好感。但他同样知道,单凭他们是苏梦枕的结义兄弟和同门师妹,她便不会坐视不理。正因如此,蔡京此举愈发难以理解,似乎完全不合道理。 唯一的解释是,他又找到了足够赢过黑衣人的高手。高手或高手们正藏在太师府,摆出明晃晃的陷阱,等候黑影上门。 王小石叹息完了,二话没说拔腿就走。风雨楼三位楼主,连带杨无邪都有相同想法,同意这是个和过去一样的圈套。苏梦枕并未阻止他,默认他的行动,并遣人告知戚少商。假使黑衣人忽然出现,到太师府大闹,他们应当及时援手,务必配合她救出温柔。 然而,他们全部想错了。 当天下午,唐非鱼掳走温柔之前,赵佶出宫相会李师师,准备夜宿醉杏楼。 詹别野、童贯、方应看等人相继死去,使他失去一大批投契的臣子,在宫中踌躇四顾,终是找不到知心之人。所谓有对比有差距,这些人一死,李师师愈发显得难得之至,成为他在世间首屈一指的知己。他未把个人安危放在心上,反而沿着童贯身亡的路线,一次次出宫见她。 保护他的人死了,他自然可以再找。蔡京奉他的旨意,为他寻找得力的新护卫,很快便找到了数名好手,恭恭敬敬地荐入大内。赵佶对此并不关心,拨冗见了他们一面,连名字都没记住,就点了点头,同意他们入职。 他只记得一件事。新护卫来自江南同一家族,虽无血缘关系,却拥有同一姓氏——雷。 他认为这件事很好玩,而且有种全家倾巢而出,效忠天下之主的味道,自我感觉出奇的良好。他们具体是什么人,做过什么事,他不知道更不关心。反正,万一出了问题,他永远可以找蔡京问责。 有当今天子作为护身符,有米苍穹暗中协助,帮忙布置,雷凸、雷凹、雷壹三人进入风雨楼辖下地区,如入无人之地。赵佶沉迷于李师师的歌舞,几乎忘了这是人间还是天上。他们趁着他意醉神迷,偷偷溜出醉杏楼,于夜色渐浓时分,开始杀人放火。 这三人本是雷门败类,曾把雷门的火药秘方卖给金、辽两国,令宋军在战场上死伤惨重,因而沦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他们自知犯了众怒,遂长期隐姓埋名,极少来京城一带。直到最近,雷纯看中他们的武功本领,拉拢他们,许以重酬,又将他们引荐给蔡京。三人终于扬眉吐气,一举成为负责赵佶安危的亲近护卫。 此事秘密进行,瞒住了舒无戏,是以金风细雨楼从未得到情报,更未想到皇帝在不知情的时候,充当了引狼入室的帮凶。 戚少商在醉杏楼附近,清点人马,安排接应苏夜和王小石。忽然之间,周围地动山摇,爆炸声接连不断。他惊怒之余,牵挂着李师师,匆忙吩咐几句,长身掠出风雨楼分舵的大堂。 掠出时,他忽觉两道针一样刺人的锐利视线,下意识抬头一望。 这一望过后,他再也未能移开目光。太师府护卫之首,“剑”罗睡觉正抱剑而立,从远处的屋顶上俯瞰着他,脸上毫无表情。 第三百九十三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从戚少商发现罗睡觉,到苏夜抵达这一带,最多过去五分钟。这五分钟,竟像五年一样漫长。她到场后目睹的情景,也只能用“混乱”与“荒谬”两个词来形容。 她悄然而至,停在附近酒楼的屋顶上,紧挨烟囱站着,在同一时间,看见了七个值得注意的人。严格来说,她视线范围里至少存在七十人。但其他人庸庸碌碌,根本不会被她在意。 远处火光夺目,近处十来支火把熊熊燃烧。火焰射出温暖的金红颜色,乍一看,会以为这条街也起了火。天已经黑了下来,月色却很明亮,让人看得一清二楚。 她看到白衣独臂,潇洒如天外神龙的戚少商,皮肤黑耳朵白,整个人像一把剑的罗睡觉,以及配合罗睡觉的一对斯文秀怯的夫妇。这对夫妇外表文雅娴静,各持一只飞轮。双轮分成金银两色,金轮灿烂夺目,势不可挡,银轮阴柔曼妙,寒意浸人,堪称日月并明,彩凤双-飞。 金轮名叫“大日金轮”,持有者是雷门的“雷公”雷日。旁边那位少妇,正是他的妻子“电母”雷月,用的是“弯月冰轮”。他们联袂来到京城,先加入有桥集团,后因方应看之死,主动接近蔡京,在蔡京与米公公的授意下,参加了这次行动。 如果只有这三人,还不至于让戚少商心急。他只需拖延片刻,风雨楼援兵便会源源不绝赶来,帮他击退敌人。然而,双方动手不久,雷公、电母、梦中剑之外,又出现三名新的强敌。 三人中的两人,正躲在一个黑咕隆咚的安全地点,远离游移不定的火把,像是见不得光。他们均穿黑衣,蒙着脸,唯有双手动辄紧握、松开,透露出心中的起伏不定。 这两人体型迥异,一个高一个矮。前者手指修长到怪异的地步,足有手掌两倍长,后者似乎没长手指,只剩两只光秃秃的手掌。由于这些异相,他们仅仅蒙住面孔,根本瞒不过有心之人。 明眼人一见便知,他们是“兰花手”张烈心和“无指掌”张铁树,合称“铁树开花”张氏兄弟。 这对兄弟所到之处,背后往往晃动着方应看的影子。他极为信任他们,常把最隐秘的任务交给他们去做,譬如说,接受他的指示,控制发疯了的七圣主关七。 一直以来,两兄弟兢兢业业,工作态度十分端正,效率也相当之高。结果方应看骤然逝去,他们成为零落四散的猢狲之一,彷徨无计之下,登门求见蔡太师,主动献出一个隐藏至深的秘密,作为得其重用的筹码。 蔡京正是在得悉这个秘密后,心思骤然活动,再一次燃起希望,甚至有了些许“天助我也”的庆幸感。 张氏兄弟因而得偿所愿,青云直上,获得不输过往的亲信地位。不过,他们身份较为特殊,最好亲临战场,所以才不情不愿地藏在这里,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出乎意料的是,戚少商也好,罗睡觉也好,雷公电母也好,张烈心张铁树也好,都算不上今夜的焦点人物。苏夜翩然落地,一眼便认出这六名顶尖高手。她只看了一眼,因为在第七人的对比之下,这六人只配她看这么一眼。 电光石火间,戚少商的对手已不是罗睡觉,罗睡觉亦不想攻击戚少商。他们两人仿佛中了邪,自发携手对敌,对抗在场的第七人。 那个人披头散发,破衣烂衫,双足之间锁有一条锁链,身量虽不甚高大,却给人以顶天立地的震撼感觉。他稳稳踩着屋脊,仰头望月时多,低头看人时少,即使目视对手,视线也游离飘移,像是他正透过他们,追念着记忆里的伤情过往。 乱发披拂下,他面容散发出浓烈的狂意,还有比狂意更浓厚慑人的魅力,让人觉得他既沧桑又清俊,既无畏又悲哀,既年轻又历尽世情,看他几眼,便会意醉神迷。可他双目空洞,似乎魂魄早已离体而去。这种惊天动地的奇妙魅力,真不知从何而来。 他断了一条手臂,单用一只手应付戚少商和罗睡觉,仍然稳占上风,将他们逼得手忙脚乱。而他用的,居然是白愁飞的“惊神指”。 “惊梦”、“破煞”、“小雪”、“初晴”…… 诸般指法被他一招招用出,挥洒自如,神妙无方,飘逸的不沾半点烟火气。说是动手杀人,不如说拨弦弄曲。即便白愁飞复生,也绝对想不到,惊神指法竟可达到如此不着痕迹,鬼斧神工的境界。 光看他的外表,人人都会以为他是个狂人兼疯子。唐三少爷蓄意装扮半天,都没他这么像乞丐。但是,他一出手便可压制京城群雄,让戚少商惊愕无语,让罗睡觉额头渗出汗珠。这等武功,足可比拟十个唐非鱼。 苏夜飞掠之际,听见这人暗哑的嘶喊。他朝天大叫,喊的是“我命由天不由我”,接着又哈哈大笑,说什么“由天还行,由人可就了不得了”。 他曾是“天敌”、“战神”,如今却像个白痴,害怕受人控制,却偏偏沦落到今日的境地,此生所爱唯有一名女子,那女子却离开了他。他失踪之后,一直压抑至今,总算有机会一抒郁气,如同破土而出的竹笋,迎风便长,不分青红皂白,出手攻击所有人。 这人当然就是关七关木旦。 戚少商与罗睡觉相斗时,剑气凌云,剑芒侵入屋宇,惊醒了离这里不远的关七。关七震开身边的张氏兄弟,冲天而起,直接冲破坚固的屋顶,撞进四人纠缠不清的战局。 戚少商猝不及防,差点吃了大亏。罗睡觉早知有此一变,立即招呼雷日雷月,准备抽身远避。他潇洒转身,尚未潇洒离去,忽见关七满脸空洞狂乱,挡在他们前方的必经之路上。 他们想跑,关七跑得更快。他似乎很不满意他们临阵退缩,一边放声狂叫大呼,犹如患上疯症,一边施展白愁飞的“三指弹天”,将他们逼回原地。 罗睡觉肤色本就很黑,此时黑的真是像锅底一般。关七的指风如同剑气,锐利至极,又比任何剑法都灵动自然。他未及思考,已被逼到退无可退,只能和戚少商并肩作战,试图击退这位狂人。 别说他,就算雷公电母,亦未得到逃跑的机会。关七时常仰起头,呆呆凝视苍穹明月,也分不清是他的面孔更苍白,还是那泓月光。纵在此时,他的招式仍浑然一体,无懈可击。他们只有竭力破解抗拒的份儿,想都不必想逃走的事。 用温柔引走王小石,用罗睡觉对付戚少商,用张氏兄弟唤醒关木旦,正是蔡京筹划的三条毒计。 张氏兄弟说,关七头脑依然一片混沌,完全讲不通道理,心中仅剩悲怆狂乱之意。因此,他在醉杏楼一带苏醒,定会攻击金风细雨楼的人马。这是个如同神魔再世,无可抵挡的狂人,所以极有可能引来黑衣人。黑衣人口才再好,也无法说动一个疯子。到时候两虎相争,必定出现死伤。 蔡京喜欢见到死伤,乐意看他们死伤。无论死亡还是受伤,均有他施展手段的余地。他城府深,涵养好,却不能容忍风雨楼持续发展。因此,张氏兄弟送来关七的消息,他立马以此定计,试图从中挑拨,令两名不世高手豁命相争。 苏夜人未到,已经微觉心惊,猜出那个向天狂呼之人的身份。 她察觉关七的同时,关七亦觉察到了她。他面容之上,狂狷跋扈的情绪忽然消退,迷惘疑惑的神色愈来愈浓。紧接着,他举起仅存的一手,屡屡拍打面颊,似要把脑海里一点清明拍出来,然后狂叫数声,不理前后刺来的双剑,腾空而起,扑向苏夜所在的位置。 苏夜目睹的情景,就是关七当空扑向她,而戚、罗两人下意识从后追击的怪异场面。戚少商的青龙剑、罗睡觉的梦中剑,均为江湖上难逢敌手的高深剑法,此时双双刺空,就像把握不住关七的速度和位置一样。 她同样不理他们,夜刀出鞘在手,双眼紧盯关七。 关七飞纵时,似和月光融为一体,彼此再无分别。月色青白,他的脸也又青又白,展现出凄风冷月般的惨淡。他的眼神终于有了焦点,而焦点正是她……脖子上挂着的龙纹玉佩。 他以一介凡人的力量,带动夜色月华,揪动每个人的心,大概不能再被称为“凡人”。气氛因他而改变,令人忧郁而空虚,对他感同身受。大部分人甚至不认识他,只是情不自禁,想在他面前跪倒膜拜。他们都觉得,即便尽聚京师豪杰,也未必能够奈何得了他。 他疾扑苏夜,罗睡觉心中陡然产生侥幸之情,暗自透出一口气,认为事态回归了正轨。 他自视甚高,而且不肯服输,可他当真不愿当关七的对手。方才他的印象是,关七并非敌人,而是莫可违逆的天意,毁灭性地打击他对梦中剑的信心。他宁可当个旁观者,在旁幸灾乐祸,观看双雄相争。 苏夜一手轻搭烟囱,一手轻握夜刀。夜风料峭,风寒如刀,她静立不动,神态十分安详从容,脸上甚至浮出一丝怜意。 关七能影响别人,却影响不了她。她必须阻止他,却很同情他的糊里糊涂,身不由己。何况,她眼光远比罗睡觉高。她知道关七这一扑,并不一定接续着杀招。 果然,关七扑至一半,忽然像个秤砣,毫无预兆地落了下去,落在她对面的房顶上。他鼻子因受击打之故,正缓缓淌下血珠,却无损于他的魅力。他瞋目而视,咧嘴而笑,用嘶哑的声音,痛苦的口吻问道:“你……你是谁?” 第三百九十六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关七见她在双方激战时趁机杀人,杀死一人还不够,竟连续杀了三个,眉目之间大有怒色,显然瞧不起她的卑鄙举动。但是,小白的地位无与伦比,她最后半句话尚未说完,他倏地停手,厉声道:“好!她在哪里?” 这时,孙青霞来到近旁,准备上前帮手。关七停手,他茫然不知所措,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虽然掣剑出鞘,却不知该不该出招。 他也好,戚少商也好,罗睡觉也好,都是名气极大的剑客,落在关七眼里,分量居然和蝼蚁差不多。关七傲然昂首,正眼都不肯往他看一眼,等了不到一秒钟,忽地仰天长啸,向着苍天,徒劳地呼喊道:“她——在——哪——里——” 啸声极为苍凉,如同濒死野兽的求救,好像找到了小白,他就能活下去似的。苏夜不再拖延,平静地道:“小白在方歌吟那里,受他保护。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和方歌吟、桑小娥夫妇在一起。因此,你在京城找多久都没用,你想找她,就得先找方歌吟。” 黑云愈浓,风声愈急,虽说没下雨,天却黑的堪比暴风雨之夜。苏夜情不自禁,再次抬头看了看天空,一眼瞥见孙青霞方才所见的、那两朵奇形怪状的云,眼神顿时一滞。 漫天乌云蔽月光,云层之下,关七当场愣住。对他而言,方歌吟的名字不如温晚那么熟悉,所以他开始苦苦回忆,神色颇为苦恼。 苏夜见他不答话,无奈摇了摇头,叹息道:“你若不记得方歌吟,记不记得方应看,开封府的小侯爷方公子?方歌吟便是他的义父。可惜方公子英年早逝,知道小白下落的,实在只剩方歌吟一个人了。” 关七陡闻方应看之名,蓦地瞥向张铁树、张烈心兄弟站着的角落,但见那里空无一人。苏夜忙着去杀罗睡觉的时候,他们见势不妙,二话没说就跑了,侥幸逃得一命。 他看了一会儿,愣了一会儿,缓缓问道:“你没骗我?” 苏夜道:“没骗你。” 关七伸手,指着戚少商等人道:“可他们都骗了我。” 他的手不大,皮肤很白,有点像孩子的手。可他伸出一根手指,便能令人胆战心惊。戚少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又是如临大敌,下意识握紧剑柄,也想跟着苏夜摇头。 “他们无足轻重,谁都不在乎他们,”苏夜赶紧劝说道,“我要骗你,必定是骗你去做其他事情,你自己说说,到现在为止,我有否向你提出要求?有否叫你先杀了我的敌人,再告诉你小白的下落?” 关七说:“啊——” 这一声拖得很长,空洞且无意义。他迟钝混乱的头脑努力转动,思考面前之人值不值得相信。 不过,她向他提起温晚,倒是一记妙招。当年小白离他而去,他百般寻找,踏破铁鞋无觅处,去了一趟洛阳,竟把无辜的温晚打成重伤。从那之后,温晚给他留下的印象相当深刻,几十年也无法忘记。 他用仅剩的一只手,揉着额头和太阳穴,还有一双眼睛。他发出的声音里,仍然残存着痛苦,却已好得多了。然后,他突然闭上双眼,挣扎许久,再度睁开,向苏夜嗔目而视,道:“那——” 今夜发生的事确实非常多,而且一件接着一件,让人目不暇接。关七犹豫不决,似有同意她提议的倾向,答应去见温晚一面。但他刚刚开口,远方夜空忽然升起一道梭子般的金色烟火。烟火升至高处,爆裂散开,凌空天女散花,洒出千百点灿烂金雨。 更奇的是,金雨散落未尽,稍近些的地方也有两道烟花响箭,无声无息升腾高飞,在空中爆出两团金红色的光彩。 烟花笼罩之处,金红光芒照亮大地,张氏兄弟狂奔疾走的身影陡然出现。仅过了这么短短一段时间,他们竟已逃出很远。 苏夜心头一凛,心知这三道烟花绝不会是什么好事。她不及多说,赶紧道:“如果你愿意,我们马上就……” 她口气不可谓不诚恳,用意不可谓不厚道。然而,关七已经听不进她的话,因为他隔着许多大小屋舍,在绝无可能的情况下,听见了蔡府中传来的另一个声音。 那里,有一位身着水蓝纱衣,端坐轻抚瑶琴的女子,幽然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七哥……你,已经不记得我了吗?” 周围的景色与人物,由于苏夜苦口婆心的解说,逐渐变得清晰而符合逻辑。他心里的无数纷乱思绪,正在被一个个归门别类,放入虚幻的柜架之中。但这一番清吟细细,有如春风化雨,瞬间侵入了他心田。 天地万物都迅速模糊了,世界变为混沌一片,而他茫然不知所措。二十多年前,因小白离开而生的撕心裂肺的痛楚,再度吞没了他的神智。 他狂叫出声,不顾一切地大喊道:“小白!你在哪里!是你误会我了,我一直都深爱着你!” 那女子沉默许久,忽地问道:“你既然爱我,为何……为何要让六分半堂的雷损,把他女儿下嫁给你?” 关七愣了一下,急忙叫道:“是我弄错了,把你和她弄混!我……我从没想到,世上竟有人与你容貌如此相似!都是我稀里糊涂的过错,从此以后,我绝不会再惹你生气!” 任凭他怎么大喊大叫,当众剖明心志,那女子也没再开口,似要从此和他音书两不闻。他一急,身形展动,腾空高飞,犹如翱翔于夜空的巨大枭鸟,不理身下众人,直奔蔡府方向。 苏夜失望之极,但身边没了烟囱,已然无处发泄。她不是关七,没能听到那女子的幽吟之声,只好自认倒霉。她匆匆望向戚少商,见他向自己点了点头,便不再耽搁,同样长身飞掠,紧追关七而去。 关七为何赶往太师府,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但凡与蔡京扯上了关系,绝对不会有好事。她真希望他是去杀蔡京的,就像元十三限那样,一力承担所有责任。但这是她的白日梦,并不适合在夜晚做。 关七飞掠之快,宛如雨燕全力追逐蚊虫。他掠到哪里,黑云便追到哪里。浓厚乌云席卷了半个天空,云中暗影却越来越明显,扁的像个碟子,形状又有点像蜻蜓。 苏夜实在顾不得头顶是蜻蜓,是蜘蛛,还是大黄蜂。她全力以赴,追赶天神化身一样的关七,途中三次抬头往天上看。 那两处暗影边缘清晰可见,轮廓亦逐渐凸现出来,整体造型已是呼之欲出。尽管她不喜欢多想,却不得不怀疑,它们好像是她前世经常听说的一样东西。 关七活在一个不真实的世界,位于现实与虚幻的交际点。她却觉得自己真在做梦。若非梦境,怎么会在汴梁城的天空中,看见疑似外星飞碟的飞行物? 苏夜原本微觉郁闷,发现高空的不明飞行器后,大部分郁闷便被困惑取代。关七在她前方,倒是一无所觉,闷着头向前狂奔,像是要把她引进他荒诞无稽的梦。 他足不点地,无需调息换气,一路大叫出小白的名字,喊着喊着,还没喊上几次,已掠进了太师府的厚实高墙。 蔡府后园东侧,有个叫“醉梦东篱”的宽敞院落。院子的正堂主厅,叫作“蕊雪堂”。这是蔡京赏菊赏雪的地方,每到秋天,院中将摆满千百盆各地送来的珍奇菊种。今年八月十五,方歌吟进京拜祭爱妻时,蔡府工匠刚结束了修缮工程,将此处整修得焕然一新,盎有古意。 关七掠近时,蕊雪堂里传出动人心弦的优美琴声。琴声淙淙,如山间流淌的小溪,溪水上笼罩的水气。弹琴人柔声长叹,尽显怅然若失之意,然后轻轻道:“七哥,你回来了!” 这声叹息轻的不能再轻,却像晴天霹雳,震得关七魂飞魄散。他倏然停下,木头人般站在蕊雪堂门前。大门虚掩着,像是无声的邀请,请他入内一探究竟。 门开了。 这是一间奇怪而神秘的厅堂,陈设与任何地方都不一样。里面没有桌子,没有椅子,没有常见的古玩摆设,只有一重重垂落的轻纱幔帐。幔帐最深处,丽人倩影若隐若现,并传来清淡的幽香,如同人间仙境。 那女子惊艳当世,丽绝天下,双袖一垂至地,有股“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脱俗味道。她蹙着秀眉,遥望迤逦进门的关七关木旦,容色似喜还悲,柔声道:“你来了,你就站在那里,别动,让我好好看看你。” 她当然不是一个人在这里,身边还有一名垂着头,神态谦卑恭敬的侍女。这侍女脸朝暗处,五官模糊不清,只能望见她高挑修长的身形,颈口垂落的水晶坠子。 关七到得她面前,简直温顺至极。她一个口令,他便一个动作,绝无半分违逆的意思。两人痴痴凝视彼此,仿佛再也看不见其他人,其他事。不知过去多久,关七才颤声道:“你……你过得好不好?” 那女子凄然摇头道:“我不好。” 关七当即变了脸色,怒道:“怎么会不好?” 那女子凄声道:“没了你,我怎么会好?你走之后,幸亏好心人庇护我,照顾我,给我遮风避雨的地方。不然,我早被人欺侮死了,哪有运气等你回来?” 关七周身剧震,眼中凶光大露,仿佛要把欺负她的人揪出来,一拳打成肉饼。他厉声道:“谁?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第三百九十七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雷纯清艳惊丽的玉容上,如同冰面裂开了一条细纹,陡然现出一丝寒意。这一刻,她眸中绽出一股英气,一股置死地而后生的决绝,比任何人都更像一朵带毒的鲜花。她举起纤纤素手,向他身后一指,惨然道:“就是他!” 关七倏然回首,恰见苏夜一身黑衣,默不作声地跟在他后面。她依然面带微笑,笑容讽刺到了极点,几乎让人感觉可怕。 “他对我不怀好意,几次三番欺负我,你尝试掳走雷损爱女之时,他也在逼我委身,”雷纯低声道,“可惜世间英雄屈指可数,竟无人是他对手。你既说你深爱着我,何不马上杀了他,替我出气?” 关七眼睛再一次睁大了,瞪着面前的苏夜,似是要对她发怒,偏偏发不出去。他一见雷纯,立即推心置腹,恨不得剖开胸膛,把跳动的心脏捧到她面前以示心意,对她怎会有半点怀疑?如果她索要天上的月亮,他现在就去搭个梯子,开始往天空爬。 然而,苏夜就是苏夜,一个年纪很轻的美貌女子。她唇角漾出的讥讽笑意,显然源于雷纯指鹿为马的指控。 他一方面不肯怀疑小白,一方面不想怀疑自己的眼睛,忽然之间闭眼摇头,想甩开那并不存在的“幻觉”。但他睁开双眼时,苏夜仍站在他对面,含笑望着他们两人。 雷纯稍稍抬高声音,叹道:“你不肯下手?你……你有了雷姑娘,就变了心,对不对?” 关七活像被人抽了一鞭子,忙不迭地转身正对着她,慌乱地解释道:“不,绝非如此。可她……小白,你莫非认错了人?你仔细瞧瞧,她怎会……” 雷纯蛾眉紧蹙,神情半是恼怒,半是失望,霍然道:“你不动手,我自己来!” 她水袖一拂,款款站起,犹如玉盘里养着的水仙,一举一动均有万种风情。苏夜冷笑不绝,举步向前走去,却见关七横跨出一步,挡在她和雷纯中间。 他依然大惑不解,直觉这件事有哪里不太对劲。然而,即使他心存疑惑,也始终以雷纯的安危为第一要务,见苏夜移步,立即拦住了她,毫不客气地说:“她不喜欢你,你不能接近她!” 刹那间,他已下定决心。倘若雷纯真的因为这事生气,拂袖而去,那他也顾不得青红皂白,先打杀了这名身怀不世武功的神秘女子再说。他并非不讲道理,只是,他早就疯癫了,糊涂了,任人玩弄而不自知。在他心里,世间所有人,都不如小白那样重要。何况苏夜武功极高,高过他今夜所见的所有人。他和她动手,怎么都算不上欺负弱小之辈。 他心头杀意大起,周身剑气随之大盛,手中无剑,整个人却变成了一把神威凛凛,直刺苍穹的神剑。寻常人等,难近他身畔三尺之地。 雷纯原本以为,扮作“小白”引诱关七,乃是万无一失之计。多年前三合楼一战,人人都知道她是对付关七的核心人物,只因她和那位小白容貌相似。她朱唇微启,便可影响关七的头脑心志,令他不知不觉间坠入陷阱。 她十分厌烦他,把他当作隐藏着的偌大威胁,打算拔除这根眼中刺,肉中钉。她不止一次想过,倘若他成功掳走她,那她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可惜,她想杀他,却不能心急。她得先用他对付黑衣老人,然后一石二鸟,同时消灭两个大敌。 因此,关七迟疑着不出手,她立刻紧张起来,双颊亦泛起惹人怜爱的娇白。幸好她起身欲走,关七马上作出反应,一边拦着黑衣人,一边近乎于哀求地望向她,道:“小白——” 苏夜仍不看关七,只看雷纯,和那名蓄势待发的婢女。 雷纯纤纤弱质,让人忍不住怜惜惊艳。她的婢女容貌亦颇为出色,具有男女难辨的英朗气度,而且气质飘逸出尘,秀丽端雅中,透出遗世独立的忧悒与孤寞,绝非普通女子。尤其她那双眼睛,真是黑白分明,明若秋水,好看到可以用它们写一首诗。 她看了几眼,不由自主流露出欣赏之意。与此同时,她陡然提气,舌绽春雷,用堪比少林狮子吼的雷霆手段,怒喝道:“关木旦!你仔细看看,她是小白吗?” 这声呼喊,如同当空炸开一声惊雷。天上似有东西呼应她的叱喝,也呼啦啦一阵响亮,震的雷纯脸上血色尽退。 关七吃了一惊,如遭雷亟,无形剑气亦为之一敛,瞪着苏夜道:“你说啥?” 苏夜不给他时间多想,更不会让雷纯有机会开口,厉声道:“这是雷损的女儿,雷纯,不是你的小白姑娘。她们两人相差二十岁!小白离开你时,她尚未出生,她只是雷纯,不是小白!许多人利用她们容貌的相似,找她来对付你,杀死你,今天还想挑唆你我相争!” 雷纯几次想开口,终是蒲柳弱质,受不住这电闪雷轰般的摧折,不由伸手捂着双耳。那名侍女踏出灯影,上前搀扶她,运功助她抵挡。 “你已糊涂了二十多年,你该清醒了,”苏夜语气趋于平缓,但每吐一个字,就像在蕊雪堂里擂动一声战鼓,“你应当认清楚谁是谁,离开京城这个是非之地,去找温晚,和他一起寻找小白。” 这时候,外面好像出了大事,连续震开一连串的雷鸣巨响。巨响滚过屋顶,连屋瓦都不停晃动松落。雷纯彻底支持不住,摇摇晃晃,往后退了一步。她看见关七瞬间垮掉的面孔,看见他茫然投过来的目光,一对明眸盈满了惊愕和失望,不愿相信他会忽然恢复神智。 她吃惊不假,别人却也没好到哪里去。苏夜颈中玉佩疯狂乱震,像只被一万条短信攻击的手机。她不得不用力按住它,以免它变成藏在衣服里的青蛙,在领口附近一鼓一鼓,。 而关七关木旦,震惊程度为在场诸人之冠,哆嗦的频率如同这枚玉佩。苏夜当面喝破雷纯身份,犹如在他头顶重击一锤,硬是把他打出了荒诞的梦境。 他不知所措,定睛一看,发现她居然说得对,那名女子居然不是他的小白。她温婉柔静,娉婷动人,容貌与小白足有七八分相似,却并非真正的小白。迷雾被拨开之后,两人的不同处便十分明显,再也迷惑不了他的头脑。 二十年,已经二十年了。小白离开他足有二十年,现在下落不明,不知在何处吃苦受罪。这些看似枭雄豪杰,其实蝇营狗苟的江湖人,仍在利用她,把她当成吸引他的香饵。 他惊极,怒极,也恨极,望向雷纯的眼神炽烈如火。只是,这份炽烈已非来自痴情,而是憎恨。他有如受伤的猛兽,蓦地仰天长啸,放声狂笑,再低头的时候,浓厚的杀气如有实质,一步步逼向前方。 水晶微光闪动,水晶的主人从容自若,极为自然地搭上雷纯香肩,将她稍稍推后,自行充当防护她的盾牌。到了危急关头,她终于从昏暗处走出,保护她的小姐,不惜直面京中两名最可怕的高手。 苏夜盯着这名“婢女”,打量他完美无瑕的鼻梁、下巴,清澈无波、眼尾稍微上挑的双眼,以及那一见难忘、始终垂头瞧着地面的独有姿势,失笑道:“狄大堂主,你好。” 六分半堂大堂主,“低首神龙”狄飞惊淡然道:“你也好。” 窗户之外,突然滚入一个瘦小枯干的中年人。他非常瘦,却是那种短小精悍的干瘦,皮肤下几乎没有脂肪,只有经过千锤百炼的肌肉。 他就是六分半堂的二堂主,雷门的雷动天。 两人分列雷纯身前,护卫着她,绝不让任何灾难降临在她身上。精干强悍的雷动天、孤寞出尘的狄飞惊,以及那艳如寒梅的女子,对比极其鲜明强烈,形成一副观之不倦,韵味十足的画面。 关七眼都不眨一下,因为他即将攻击雷纯。纵有千军万马,也无法阻拦他杀她的心思。这原本不关苏夜的事,可她想了想,到底不忍目睹即将发生的惨剧,叹道:“让我来……” “吧”字尚未出口,已被天空中的巨响淹没。苏夜轻呼一声,不是因为那震耳欲聋的响声,而是她的玉佩。 玉佩上传来浩然巨力,忽地脱离她的控制,被一只隐形的手提起,飞出她衣领,崩断系着它的丝绳,奋不顾身地奔向天空。所幸她眼疾手快,一把捞住,只觉它在手里左冲右突,恨不得马上与空中那东西相会。 巨响之后,还有强光。一道雪亮的光芒照着蕊雪堂,仿佛十道闪电同时打在屋顶,连屋内的人都察觉到不对。 苏夜当真吃了一大惊,险些以为世界末日到了。她附近的关七猛然抬头,指着上空,喃喃怒骂,像是在和一个未知的存在对话,细听怒骂内容,全是不忿天意,轻视上苍的悲愤言辞。 关七现身的时候,总伴随着异象,她拢共见过他两次,两次都听见震耳欲聋的响声。然而,即使天降冬雷,再劈他一次,也不会让她更惊讶。 她有自己的事要忙,已经顾不上他。她用力握紧拳头,生怕玉佩当场逃跑。不问可知,玉佩的诡异行动,密切关联着空中的“飞碟”。与杀雷纯相比,其他事情都是小事。可是,与失去玉佩,无法返回现实世界相比,雷纯也不再重要了。 黑衣人在抢救随身饰品,关七在跳脚大骂上天。对面三人并未觉察云中异状,固然万分惊讶,却不像他们那样身临其境。 狄飞惊迅如闪电地瞥向雷动天。雷动天森然一笑,腰身微躬,顺手一拍桌上瑶琴,炮弹般向前弹射,一掌拍向木然呆立的关七。瑶琴兜头盖脸,发出风雷之声,飞旋着直砸苏夜。 他猱身扑近,独自阻击两大高人。狄飞惊则反其道而行之,一把揽住雷纯纤腰,带着她退向那扇大开的窗口,从窗中疾退出去。 第四百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蔡府占地广大,楼阁林立,体现出权贵家族的森严气象。自府邸建成以来,已经过去数千个日日夜夜,府内发生的坏事恶行不知凡几。但在外人眼中,仍然清贵显赫,属于天上人家。 后园东边,蕊雪堂出事之时,与其相对的西边也在出事。 唐非鱼将温柔带进蔡府,安置于靠近外墙的一处厢房。安置过后,他满意地打量一下,唤来等候已久的四个人。 这四人名叫泰感动、郝阴功、白高兴、吴开心,合称“大四喜”。他们本是刑部捕快,听令于朱月明,后来被童贯看中,调到身边办事。童贯死后,他们遵照“人往高处走”的宗旨,迅速投靠蔡京,至今才被委以重任。 四人做事精明,恪尽职守,擅长追踪调查,算是刑部的得力干将。不过,他们拥有同一个毛病——好色。 白高兴喜欢处子,吴开心喜欢嫁过人的妇人,郝阴功喜欢所有女人,而泰感动有龙阳之好,对女人倒是毫无兴趣。他们的喜欢,不同于常人印象里的招蜂引蝶、浪荡花丛,而是糟蹋、凌-辱、□□、奸-杀,污辱完受害人,还有可能杀尽她们全家。 之前在朱月明那里,他们较为节制,不敢公然犯案,后来有了童贯撑腰,便肆无忌惮起来。如今他们搭上权势比童贯更大的蔡京,口中虽不说,心里却觉得从今往后,日子肯定愈发惬意潇洒,不必顾忌六扇门的缉拿清算。 蔡京用人,要么诱之以利,要么用权力威逼恐吓,一向无往不利。他收买“神油爷爷”叶云灭,给的报酬是元十三限以前的职位;收买唐非鱼,是包他做禁军武官,以后青云直上,连升三级;收买大四喜,则说等将来拔除了神侯府一系,他们便可成为新一代四大名捕。 别人许以如此重酬,会有点像空中楼阁。但同样的话由童贯、蔡京款款说出,便与众不同了。他们都知道,自己一直以来跟对了人,只需遵令行事,就能飞黄腾达。 三天前,他们从孙收皮孙总管那里,接到一个极其惊人的任务。孙收皮告诉他们,今天蔡府将爆发动乱。这场动乱乃是事先安排好的。太师运筹帷幄,万事尽在掌握,所以他们不必在意。他还说,如果计划成功,金风细雨楼会四分五裂,不成气候,从此不必担心京中有人支持神侯府。 其中,他们扮演着重要角色。那项任务乃是:侵犯温晚的独生爱女温柔,然后杀死她,嫁祸给王小石,让温晚悲痛震怒,寻找王小石报仇。 想想看,温晚既是武林传奇人物,又是朝廷的洛阳太守。他的女儿,本就是大四喜毕生难近的千金大小姐。何况温柔美貌过人,娇俏刁蛮,连皱鼻子的动作都可爱至极,只要是男人,便会为她砰然心动。白开心曾远远见过她一次,当晚连梦都是甜的。 他们竟有机会奸-污、奸-杀她,而且事后不必负责,因为蔡京已作好陷害王小石的安排。这样的好事,天上掉也掉不下来,只有权倾朝野的太师能够提供给他们。 除了泰感动,其余三人都兴奋至极,竟到了双眼放光,全身哆嗦的地步。 他们本事的确不错,头脑亦很清楚,心知一旦东窗事发,自己十有八九难逃一死。温晚、红袖神尼、苏梦枕、王小石等人来算账的话,纵使蔡京亲自出面,一样保不住他们。因此,他们兴奋以外,还出现了怎样都压不下去的担忧。 这股压抑至深的恐惧,令整件事情愈发刺激。可他们不敢拒绝,更不能拒绝。别说他们难以违抗蔡京,单看事情本身的吸引力,也是无与伦比。最令他们心动的是,温柔一死,这件案子没了当事人和目击者,等同于一桩无头悬案。别人不相信是王小石所为,却无证据指责他们,难道蛮不讲理地硬挖他们出来,勒令他们偿命? 再说,幕后主使是蔡京,下达命令的是孙收皮,掳走温柔的是唐三少爷。假如事态发展到最坏,他们大可把责任推给这三人,作出奉命行事,身不由己的假象。 四人面面相觑一阵,随后痛快应下。孙收皮见他们答应,连忙安抚泰感动,说事成之后,相爷会给他格外厚重的奖赏,要他好生配合三名同僚,不可懈怠。 于是,他们心甘情愿地来了,藏在蔡府里等待,直到唐三少爷扛着温柔,大模大样地进入厢房。 温柔喜欢明媚鲜艳的颜色,无论春夏秋冬,都爱穿红衣,戴金饰。她事先中了唐非鱼的药,正紧闭双眼,一无所知地躺在床上,一副海棠春睡的可人模样。 即使他们有千般惊惶忧虑,看着她的黛眉、玉颈、秀颌,也立刻得了健忘症,忘了烦恼二字如何书写。白高兴瞪着她,喉头上下一动,忽然扭头望向唐非鱼,恭恭敬敬地问:“三少爷,您要不要……” 唐非鱼已换掉乔装打扮时的衣物,冷眼观察他们,闻言笑了笑,淡然道:“这是太师给诸位的赏赐。我就算了吧!” 他狭长的双眼躲在乱发后面,屡次闪出冰冷寒光。其实,他看他们的眼神,像是看着四个死人,无需计较亦无需重视。怎奈他平时就是这模样,让人觉得他阴沉古怪,不好接触,此时竟没人注意。 大四喜办正事时,总把爱好放到一边,态度十分端正。今天的“正事”,却和爱好混在一起,又多了一重新鲜的刺激感。仅有泰感动一人兴趣缺缺,自愿充当观众。其他三人如痴如醉,见唐非鱼婉拒,便不再说什么客气话,眼巴巴地看着他。 唐非鱼再笑一下,道:“请诸位自便。” 他慢慢后退,一口气退出这间厢房,并顺手带上房门。然后,他走到院子里,选定了一个阴暗角落,走过去倚墙而立,抬眼望着黑云翻滚的夜空,脸上出现一种很奇怪的表情。 他没有留意飞碟,但不由自主地受到阴云影响,心情骤然低落,仿佛看见了严苛无情的天命。他当然不信命,倒是很喜欢安排他人的命运,譬如正在厢房里,口水都快流出来了的四个人。 蔡京尽了一切努力,几近破釜沉舟,准备一网打尽所有敌人。大四喜固然狠恶暴虐,办起事来却很有用。蔡京选定他们作弃子,证明他没有更好的选择,也证明他手头握着的、朝野江湖中潜藏的筹码并不太多。 唐三少爷无聊的时候,总把他和方应看相互比较。他认为,方应看似乎更有前途,对属下也十分关照,假以时日,极有可能取代蔡京。可惜人死如灯灭,如今说什么都没用了。这时候,他仰视苍穹黑云,忽地再一次想起方应看,心中阴晴不定,头一次出现“不如回巴蜀吧”的荒谬想法。 他未及细想,房中陡然传来女子尖利的惊叫,以及桌椅家具砰砰的碰撞声。 如他所料,在白高兴触碰她身体的同一刻,温柔霍然睁开双眼,然后惊声惨叫。 她的叫声很清脆,很高亢,立即飘进风中,传的人尽皆知。与此同时,她弹跳起来,不假思索地挥出右手,重重一个耳光,刮在白高兴脸上。 白高兴钟爱处子,这才第一个上阵。唐非鱼向他们再三表明,温柔已遭他毒手,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这当然少了许多情趣,却比较安全。结果,白高兴放心大胆,凑近了去嗅她的发香,离她太近,这一记耳光吃的结结实实,竟然没能躲过。 他武功不错,但温柔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刹那间,他鼻血长流,歪倒一边,已是眼冒金星。 尽管同样姓白,白高兴可比白愁飞差得远了。他气度不够潇洒,容貌不够英俊,武功不够出众,体态不够精壮,也没有穿白衣着金冠,带着一脸骄傲飞扬的神气,睥睨自己的对手。换句话说,做相同的行为时,他比白愁飞讨厌十倍。 白愁飞死后,温柔时常怀念他,回忆他死去的那一天,曾点倒了她,把她抱到留白轩里。她至今琢磨不透,他到底是好是坏,是忠是奸?他那么对她,究竟是心怀歹意,还是存有几分真心?恨只恨她没有问他的机会,终其一生,也无法确认他的心意了。 她和王小石在一起,继续在京城里闯荡,过得非常快乐。可是她心底,永远为白愁飞留着一块位置。她回想他时,渐渐忘了他的恶行,转而想起他生前待她的好处。说到底,他害了很多人,却没害过她。就连那场居心叵测的酒席,亦让她追忆多,厌恶少,一想起来便觉不是滋味。 那一次,她事后醒来,见到的是忧心忡忡的父亲,这一次不幸重蹈覆辙,却看见了一张可恨可厌的陌生脸庞。 她大惊失色,惊叫着起身,瞬间精神抖擞,像一条活蹦乱跳的鱼,鲤鱼打挺般蹦下这张大床,挺身直冲房门。冲到一半,大四喜里的另外三人如梦初醒,急忙围拢上来,想要阻拦她。她一摸身边,发觉“星星宝刀”无影无踪,伸手抄起桌上烛台,刺向为首的郝阴功。 温柔温女侠的刀法,实在稀松平常,别说对付大四喜,就算只应付一喜,也有些困难。然而,蔡京带走了府中得力的护卫,使太师府守卫空虚。她陷入绝境,尖叫连连,只会加速府外之人的行动。 唐非鱼高深莫测地笑了,同时缓步后退。他看见一个人,准确地说,一个身影,宛如当空划过的流星,跃入蔡府高墙,以三分惊艳、三分惆怅、另有四分着急上火的身法,朝着这边狂奔疾掠。 第四百零一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蔡府起火之事,蔡京不仅知情,而且亲自在背后一手促成。 他坐在马车里面,安然闭目养神,全程面如冠玉,派头十足,仿佛万事不萦于心,到了超凡入圣的宁定境界。这辆马车宽大而结实,正跟着皇帝车驾,驶向汴梁内城,显然是要入宫去了。 他为官多年,年纪已老,既有儿子女儿,也有孙子孙女。不过,由于保养得宜,身负上乘内功,他外貌相对年轻一些,让人猜不出实际岁数。 与这副沉稳威严的外表相比,他的内心世界堪称惊涛骇浪。他有生之年,从未这么忐忑不安,提心吊胆,感觉大难临头,再也握不住手中的权柄。 “神油爷爷”叶云灭打横相陪,屁股挨着软榻边缘,满脸都是受宠若惊的神情。昔年“大开大阖三神君”的得意徒儿,“小眉刀”于寡、“小眼刺”于宿兄弟,各乘一匹骏马,护卫在马车两边。 如果可能,蔡京希望一爷坐在他另一侧,为他提供安心感觉,而不只是这个散发着咸鱼味道的家伙。但一爷必须侍驾,在皇帝赵佶和他蔡京之间,毫不犹豫选择了前者。 他不满地抿一抿嘴唇,随即想起米苍穹。 米苍穹说精明也精明,说笨也真够笨的,明知今夜风起云涌,形势瞬息万变,仍一意孤行,非要扮成不起眼的更夫,到近处观察关七。他劝他别去操心,他却不肯从命,只说看一眼就回来。 起初,他惶恐焦虑,担心计划无法成功,焦灼之意尤胜眼下,直到追上了赵佶,才暗中长出一口气,自觉有了依仗。说实话,他府内高手不断折损,派去招募的人马尚未回来,让他提心吊胆,总觉得那黑影要入府刺杀他了。 火起之后,他打算以贼寇焚毁府邸为借口,在宫里小住一段时间,避过这阵风头。但风头能否过去,还得看后续怎样发展。 他构想出了阴谋,而且是一个很大、很完善、很缜密的阴谋,足以踩中皇帝痛脚。这个阴谋的核心便是:把今晚发生的所有坏事,嫁祸给金风细雨楼。 醉杏楼在小甜水巷,小甜水巷受风雨楼管辖。醉杏楼附近起火,当然和风雨楼脱不了关系,更别提还有火药燃烧时的爆炸声。风雨楼中,虽然缺乏来自霹雳堂的人才,但现任二楼主戚少商,与雷门“小寒神”雷卷有着过命交情。他们用的火药硝弹,极有可能由雷卷提供。 倘若皇帝半信半疑,认为不能就此定论。那么,太师府为什么也跟着受袭起火,两处火势如此相似呢? 他将进言说,金风细雨楼一向桀骜不驯,在京城屡次生事,是一帮凶狠粗鲁的草寇。他们不满朝廷德政,勾结有异心的臣子,准备同时杀死当今圣上,和对圣上忠心耿耿的股肱老臣。皇帝驾崩后,少年太子必定登基,自此成为……呃,就诸葛那老东西吧,成为诸葛正我的傀儡,任他控制拿捏。 从叶云灭的角度看,蔡京双目紧闭,气定神闲,意态闲暇舒适,不愧为当朝重臣。与此同时,蔡京本人在心里上演许多好戏,不停演练老泪纵横的模样,准备等皇帝入宫更衣完了,惊魂未定之时,含着两泡热泪扑上去,声泪俱下地进谏。 “万岁爷啊,臣的家也被烧了,”他想,“若非臣急急赶来护驾,恐怕难逃一死。” “不除风雨楼,京城难安!” “若非诸葛姑息养奸,暗中勾结黑道,他们怎能坐大至今?” “龙天楼、童贯那些忠良贤臣,黑光国师这等世外高人,均是遭人暗算,死不瞑目。老臣若不能为他们主持公道,岂非让外官心灰意冷?” 他慢吞吞修饰腹稿,把想过一万遍的台词,又预习了第一万零一遍。去年“雷怖”刺杀童贯,惊了圣驾,让米公公灰头土脸,险些遭到贬斥。如今,是他米苍穹回报人情的时候了。 七绝神剑一共七人,死了温火滚、孙忆旧两人。为首的罗睡觉去阻击戚少商,惊动沉睡的关七,所以不能随行保护。另外四个专门负责传递事发后的消息讯报,从太师府到马车,一趟一趟地把最新情况通报给他。 如他所料,消息接二连三送来。但每送一次,他的眉毛就皱到一起。三四趟过后,他一听见马蹄声,便自动皱眉,像是产生了连锁反应。 首先,发疯了的关七果真不可靠。他斗人、斗天、斗地,就是不斗那个黑衣老人。听说,那可恨的老头似乎了解一些内情,邀请关七去洛阳找杀千刀的温晚,而关七竟也听了进去,像是想和他离开的样子。 最可恨的是,黑衣人不顾宗师身份,趁罗睡觉与关七激斗时,背后偷袭,一刀杀死了他,令他再度损失一名大将。 然后轮到话说得好听,事情却没做多少的雷纯与狄飞惊。他曾惊艳于雷纯的娇容仙姿,欣赏她的睿智与冷静,有意收她做干女儿,却被她婉转拒绝。她献计给他,他一力配合,宁可把自家府邸化作铜铁坟墓,也要弄死黑衣人。结果呢,结果天上出现了个什么怪东西,击破了那铁屋子。关七自此消失,黑衣人亦逃之夭夭。 关七雷纯不中用,唐非鱼竟也马失前蹄。 他命他掳走温柔,真正想对付的人自然是王小石。蔡党附庸虽多,身有官职又愿意做龌龊下作之事的人却不是太多。他只能把大四喜当作弃子,叫他们淫-辱温柔,使温柔尖叫出声,逼王小石入府救人。 王小石确实按捺不住,冲进府里,在盛怒之下,用相思刀、挽留剑,以及外头捡的小石子杀了他们。然后,唐非鱼悄悄点燃引线,重现醉杏楼一带的火光,使王小石背上“冲进当朝宰相府邸,杀死刑部捕快,行凶纵火,意欲助苏梦枕谋逆”的罪名。 然而,唐非鱼没能回来。他已经死了,离开蔡府之时,死在苏梦枕的红袖刀下。 蔡京修长有力,保养良好的双手,轻轻搭在膝头。他闭着眼睛,暗自发狠,全身一会儿冰凉,一会儿火热,被无边恨意折磨着。 他心知肚明,就算最后赢了,也是一场惨胜而非大胜,但只要自己还活着,就有无限可能。他惋惜罗睡觉的死,同时认为,七绝神剑死光,正好引出背后的七绝剑神。等皇帝一怒拍案,下旨围剿金风细雨楼,黑衣人武功再高,苏梦枕本事再大,也没可能对付二十万禁军和三万大内高手。 损失只是一时。要断定谁胜谁负,仍得看未来的收获。 叶云灭忽然小心地问:“相爷,您脸色有点苍白,哪里不舒服吗?” 他问得谨慎小心,谦卑体贴,充满了对权贵大官的谄媚。可惜,蔡京心情极度烦乱,不想向他送出亲切的笑容,只冷冷道:“没什么。” 说完这三个字,他情不自禁叹了口气,心想发脾气也没意思。他动了动身子,听着不远处传来的口令,心知车驾已近宫门,将从侧门进去,绕开前殿直奔后宫。那是天下最安全的地方,也是他即将藏身的所在。 此时,远处再次马蹄笃笃。有人跨乘府内的千里驹,策马狂奔而来。 众人均已知悉,这是监视京城乱象,前来给圣上、太师送信的人马。他们顶好是别去问,别惹太师不快,以免事后倒霉。一爷扛着刀,皱着眉,回头望了一眼,同样一句话都不想多说。宫门之内,副统领舒无戏率领一队精锐,急速奔出大门,迎上天子御驾。 蔡京唇角逸出一丝苦笑,打叠精神,一边猜测来人是吴奋斗还是余厌倦,一边做好准备,接受不可能再坏的最新情报。 于寡、于宿兄弟熟悉七绝神剑,因地位比不得他们七人,遂知情识趣,稍微退开,使来人接近马车,能够直接和蔡京说话。 蔡京不去理叶神油,柔和地叹息一声,听车外蹄声渐近,从容道:“又怎么啦,说吧!” 他不想再折损自家人马,打算听完这桩消息,便叫七绝神剑还活着的人悉数进宫,贴身保护他。这几个高手,加上米苍穹拨给他的,武功高强的内廷太监,也算是足够了。 黑云散尽,明月露头,汴梁皇城身披银纱,非常庄重安详,比之白昼,多出了一点清净意味。宫灯、火把、烛光交相辉映,照的车帘都变了颜色。蔡京隔着一层帘子,看不见车外景象,只能看到光线忽明忽暗,以此判断车子走到哪里。 刹那间,于宿突然咦了一声,叫道:“你是……” 他想问你是谁,却没有机会问完,问到一半,忽地厉声惨嘶,整个人从马上飞起,头前脚后,撞向前方的另外一辆车子。蔡京脸色遽变,只见叶云灭长身而起,瞬间没了平常的畏缩之态,手肘微沉,一拳重击马车车壁。 为防止刺客远处投掷利器,破车伤人,蔡京平常坐的车轿里,都夹着铁板、蚕丝、棉絮。叶云灭这一拳,看似没什么了不起,有气无力,雷声大雨点小,却瞬间击碎铁板,从车里穿出,狠狠打中了于寡后背。 于寡发出尖利的惨呼,一头倒栽在地。不知何时,他竟被人按在车壁外面,给人家当了替死鬼。 叶云灭的脸刷一下白了,白的简直像一个鬼魂。他想打的人,当然不是于寡,而是乘马赶来通报蔡京的骑士。可他听音辨位,一拳击出,却失手错杀于寡,发觉不对,想收回拳头时,已经太晚了。 第四百零四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苏梦枕一直在等,一直等到今年的冬至。 迄今为止,京师局势分分合合,跌宕起伏,终于抵达一个相对稳定的阶段。毫无疑问,金风细雨楼是京师武林的第一大帮,实力远胜排名第二的六分半堂。 这个地位并不容易获取。雷损在时,他和他不分轩轾,互有输赢。雷损死后,狄飞惊忠心耿耿辅佐雷纯,并无内部争权夺利的矛盾。六分半堂又投靠蔡党,网罗南北高手,即使没了雷损,同样不好对付。 幸好这一切都过去了。 倘若他预计的不错,狄飞惊已当机立断,逐步将人马撤出京城,打散布置在外地分舵。自从雷震雷率领雷损、雷阵雨两大战将入京,建立六分半堂以来,这是他们受过的最大挫折。 他们别无选择,被迫退出,因为蔡京忽然被神秘女子刺杀,而皇帝急召林灵素真人回京,向他打听飞升之事,竟不再理会这场刺杀背后的真相。事发第二天,诸葛先生与四大名捕便接到圣旨,负责查清案件,缉拿凶手,其中缺少外人插手的余地。 所谓缉拿凶手,无非是寻找潜逃了的蔡璇,失踪了的蔡香。 蔡璇人在风雨楼,改头换面,被王小石、唐宝牛他们保护起来,神仙难近。“蔡香”根本不是真实人物,仅是苏夜借用的化名,要找她,相当于在大海里找一根不存在的针。 退一万步说,即便苏夜正是蔡香,那又如何。她当着几大武学宗师的面,凭空消失不见。诸葛先生武功再高,亦是一介凡人,难道能无中生有,随便抓个女子充当人犯?何况,皇帝急着找她,与其说大惊大怒,要治她刺杀朝廷大臣的重罪,不如说目摇神驰,想利用她,自己也来一场“羽化飞升”。 雷纯有意面圣进言,却找不到可靠途径。龙八太爷、朱勔、童贯、方应看等人相继死去,如同变相警告,让米苍穹进退两难,也选择了韬光养晦。 他和关七、小白两人素有旧怨,本身就是关七瞧不起的人之一,所以不愿再招惹黑衣人,以免步蔡京后尘,跟着他们驾鹤西归。他接见六分半堂来客时,不问因由,不谈条件,只是一下接一下地摇头,表示无意相助,自此对江湖事务袖手旁观。 米公公私下还有什么动作,宫外人不得而知,反正他已放弃配合雷纯。更可恨的是,诸如王黼、梁师成等蔡党重臣,蔡攸、蔡修等蔡府公子本有各立山头,争权夺利的意思,发觉米苍穹按兵不动,乖的像方歌吟入京时那样,也跟着把脑袋缩回壳里,过起醉生梦死的生活。 在此期间,由于金风细雨楼步步进逼,侵占六分半堂地盘,雷娇同样死于非命,使雷损时代的旧人无一幸存,仅剩狄飞惊独撑大局。 处境如此糟糕,狄飞惊纵有三头六臂,亦无力回天。等戚少商从雷卷处获得消息,证实雷凸、雷凹、雷壹三人通过六分半堂,当上皇帝亲卫后,江湖侠客顿时群情愤懑,怀疑六分半堂有通敌之举,不然何必包庇支持这三个败类。 狄飞惊外撤总堂人马,正是无奈之举。若不及时收手,他们将像陷阱里的猛兽,想走都走不掉。幸好洛阳温晚顾念旧情,仍悄悄向雷纯表达关心。六分半堂把总舵移到洛阳附近,当可得到一段休养生息的日子。 苏梦枕眼看对手损兵折将,元气大伤,甚至有不少人见风使舵,暗自给风雨楼通传消息,展现投靠之意,再回想雷损的死、自己的走投无路,真是恍若隔世。 他自然没有不高兴,却也没有太高兴。他知道,若非苏夜忽然出现,他已变成冢内枯骨。当时苏夜挟持蔡京,他晚了一步,赶到的时候,只看见四大名捕交谈议论着,缓步从皇城折返神侯府。 他心情沉重,笑都很难笑出来。偏生温柔听闻消息,三番两次来找他,撒娇要他放过和她亲如姐妹的雷纯,否则就要同他翻脸,回山向神尼告状,更令他感慨不已。 他心中怀有一线希望,认为苏夜不会就此离开,总要回来一趟,见见他,然后再走。因此,他回到象牙塔,在卧室中见到她时,脸色平静如昔,完全没有感到惊讶。 苏夜再度绕开风雨楼子弟,潜进塔里,再度坐他的椅子,喝他的茶,翻他案上堆叠的文卷。她一身黑衣,便于夜间行动,却没戴面具和斗笠,眼里闪动着若有所思的光芒,面前还放着一只铁箱子。 这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目光相触的一刻,他们都记起了地底秘道时的初遇。 苏梦枕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除了失去的那条腿无法长回之外,其他地方都与健康人无异。与此同时,苏夜仍然是那个苏夜。一定要说的话,她不再愤怒,不再伤心,神情态度十分平和,就像是……想通了所有心结。 蔡京死后,她等夜深人静时分,重新溜出洞天福地,赫然发现附近没了守卫,倒摆放着香案、水果、鲜花。赵佶傻到无可救药,当真以为她是神仙,虽不明说,却遣来宫中太监,焚香祈祷,暗中承诺既往不咎,请她托梦给他,传授“仙术”。 蔡京如若泉下有知,说不定会气的活过来。 苏夜看了半天,哭笑不得,趁机溜之大吉,着手寻找刺杀雷纯的机会。这时她已能确认,狄飞惊非但通晓武功,还是当世罕见的高手。不过,六分半堂排得上号的人物十去其九,余者均不足为惧。只要被她找到,雷纯多半难逃一死。 正因如此,她发现雷、狄两人不在京城时,不得不佩服狄飞惊的眼光。冬至即将来临,她必须返回现实世界,所以她对他们一瞬间失去了兴趣,断然放弃搜寻。 苏、雷两家的恩怨,终究得由他们自己解决。无论苏梦枕如何看待雷纯,她都不再关心,亦不会过问。她的怒火固然毁天灭地,却终有熄灭之日。到了今天,那些她深深恨过的人,已变成或大或小的麻烦,无力挑动她的内心情绪。 “你的假腿,”她沉吟片刻,忽然主动问道,“用着还好?” 苏梦枕垂下目光,看一眼自己的腿,淡淡道:“很好。” 他慢慢走到她对面,坐了下来,动作如同行云流水,十分流畅。不到动手之时,别人根本看不出他有一条人工制作的义腿。这条腿,和戚少商那只假肢一样,来自无情的天工妙手。 他坐定之后,居然笑了笑,“当然不如真正的腿,但已经足够。” 苏夜道:“是啊,如果不好用,你怎能杀死唐非鱼。” 苏梦枕的笑容变为苦笑。苦笑当中,充满了寥落和依依不舍。这不是他应该有的表情,但他终究是个人,只要是人,便不能脱开七情六欲。他想表现得出色一些,高傲一些,给她留下最深刻的印象,可他做不到。 他既无措又无奈,只是问:“真不能留下吗?” 苏夜摇了摇头,笑道:“不能。” 她目光很温柔,语气亦很柔和。显然,她对他的感情也异常深厚,甚至懒于掩饰。 那天晚上,她站在香案前面,盯着那些用黄纸写出的鬼画符,突然明白了,明白汴梁城破之前,朝廷为何会无视武将,使用道士、道法守城。赵佶能把她当成真仙,他儿子登基后,凭什么就不能相信一个招摇撞骗的术士,对“天兵天将”寄予希望呢? 她失望之余,愈发体会到苏梦枕的不容易。这时候,她凝视着他,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多话,同时说:“我的时间不多了。我得给你留点东西,还有几个建议。” 苏梦枕收起笑容,只觉满口都是苦涩的药味,淡淡道:“你说吧。” 苏夜把铁箱子推到他面前。 她把能留给他的东西,全部放在这个箱子里,包括一套誊抄清楚的宋史、数十瓶伤药□□、无数土地地契、一份她多年收集来的图纸集锦。她离开之后,苏梦枕才可以打开它。 她先转述从温晚那里听来的往事,向他解释关七、小白、雷损、雷纯、温晚之间的关系。关七为何走火入魔,精神失常;关七之妹关昭弟为何失踪;小白和雷纯容貌为何如此相似;雷损为何不肯传授雷纯武功;温晚为何庇护雷纯,至此都有了答案。 说完这个牵扯到若干江湖枭雄的秘密,她才话题转到正事,谈及风雨楼的未来。 蔡京过世,不代表皇帝能改邪归正,发愤图强,更不代表蔡京死后留下的空缺,会被以神侯为首的清流官员替补上去。没了蔡京,还有刘京、王京、李京,乃至未来的郭京。少则半年,多则一年,蔡党余孽将会蠢蠢欲动,扑出来抢夺他留下的权势遗产。 她说,倘若事不可为,就耐心积攒实力,不要与官军硬碰硬,待宋国朝廷覆灭,揭竿而起当义军好了。苏梦枕早有“塔露原身天下反”的意思,对她这种大逆不道的言论,并未提出异议。相比之下,他得悉雷纯身世秘密时,惊讶之情远胜于苏夜让他准备谋反。 他只问:“那你呢?” 苏夜一笑,森然道:“我得回我来的地方。” 苏梦枕道:“我再也没机会见到你?” 苏夜道:“不错。” 她不再多说,双手轻按桌面,站起身来,淡淡道:“你有王小石、戚少商和杨无邪。他们三个都值得信任,才干也是万里挑一,我大可放心离去。你多保重,我……” 苏梦枕道:“等一下。” 苏夜微微一愣,没说话,只无奈地看着他。他淡然道:“我还想再问你一件事……你是不是已经有了心上人?” 第四百零五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有那么一瞬间,苏夜想逃避,想掉头就走,想拒绝回答。 但是,这个瞬间过去之后,她用一种斩钉截铁的口气,清楚明白地答道:“有的。” 再然后,她又一次凭空消失了。这次是彻彻底底,完完全全,不留一点余地的消失。她站到青铜门前方时,眼前仍残留着苏梦枕的黯淡神情。 那个神情,和她脸上的一模一样。 她看看青铜门,再垂眸看向地面,发觉方应看的尸体还躺在原处。他脸容苍白僵硬,双眼半睁半闭,似乎很不情愿离开人世,眼神却早已凝固,尽是无可奈何之意。 那时候,她不能把他扔在废墟里,也不想随便找个地方埋掉,只好藏进别人永远找不到的洞天福地。换句话说,她会带上这只死了的方应看,去见现实里活着的那一位。 这无疑十分讽刺,也十分吓人。可她根本笑不出来,更谈不上骄傲得意。她只静静看着他死不瞑目的模样,看了许久,才长叹一声,计算自己这一趟的收获。 总共两条路线,一条倾向江湖,一条倾向朝廷。江湖路线已经完成,显示百分之百。尽管她没杀元十三限,未能解决所有任务,但任务仅是建议,而非强制要求。她做了能做的一切,甚至大违本性,多次进行斩草除根,直接参与开创京师武林的新局面。杀不杀元十三限,根本无关紧要。 朝廷路线那边,便差得多了。她既无心掺合所谓的政务,亦无意“取代”蔡京的重臣地位,只拨出一点时间收购土地,再未理会其他内容。因此,在这条路线上,她的完成度仅有百分之二十。 每条路线价值五百点,两条加在一起,共计六百点。这个结果当然令人满意。然而,她“一掷千金”,花光了过往积累,将七返灵砂赠给苏梦枕。无论怎么看,她都是一夜回到解放前,必须从头开始,再一次向一千五百点发起挑战。 除此之外,由于本世界极其特殊,她得到的信息价值,远远超过了路线奖励。她终于知道,倘若没有她,大宋江湖将会怎样发展,江湖中的每个人物,又会做出什么决定,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从回去的一刻起,她将主动出击,未雨绸缪,作风比过往更强势。她绝不容任何人、任何事,伤害十二连环坞和金风细雨楼,更不会学方歌吟,自以为超然物外,多年悠游山水之间,结果养虎为患,不但未能力挽狂澜,还培养出了一个心机深沉的义子。 她迈出洞天福地时,心情可以说轻松,又掺杂着一股说不出的沉重感。迄今她心意已决,别人无力更改。这也许不是最聪明的做法,却是她本人的选择。 三个月前,年关方过,汴梁城银装素裹,街巷中溢满新春佳节时特有的喜气。三个月后,到了春暖花开,万物生发的好时节,街边虽无繁花茂叶,但处处可见嫩绿柳芽、初青芳草,十分清新明媚。 这是一年当中最为生机盎然的季节。然而,程灵素、程英等人见到她时,却觉得她的人与时节正好相反,看似春风满面,其实忧郁沉静。汴河早就解冻了,她心里的冰还在那里。她们之所以能看出来,是因为和她太熟悉,而且她不加掩饰,展露出真实心情。 “……你散心散的怎么样了?”程英一落座便问道。 “冷静了吗?”陆无双再问。 “果不其然,还是不行啊。”公孙大娘苦笑道。 “早知如此……”沈落雁说,却没有说完这句话。 苏夜目光越过她们,掠向程灵素。程灵素拿着个没盛茶水的茶杯,在手里转来转去,默不作声地盯着她。她与她自幼相识,相交莫逆,对她亦最为了解。苏夜表现得越冷静自若,她越担心。她有理由认为,这是暴风雨前的异样平静,绝非想开了以后的海阔天空。 苏夜心里涌出暖意,忽地笑了,刹那间神采飞扬,仿佛万事尽在掌握。她目射奇光,一字一顿地说:“我没事。” 程英关切地问:“那苏公子的事……” “他?别说他爱上了雷纯,就算爱上雷损,”苏夜面不改色回答道,“我也要把人捆起来,送到他床上。” 她说话时的态度极为冷静,冷静到人人都以为她气疯了。之后她苦笑一声,继续剖明心志,“你们别这么看我,此事实在一言难尽。等你们听完我的经历,就会明白我为啥这样想。命运是不公平的,而老天也从来不长眼睛。他这一生中,总得有一件事称心如意。” 她看见五张惊呆了的面庞。外面鸟鸣婉转动听,吱吱喳喳地不肯休息。偌大一间屋子里,却是沉寂如死,呼吸声清晰可闻。 公孙大娘武功最高,年纪最大,也最先找回声音。难为她到这个时候,依然从容不迫,冷静道:“即使你不想说,我们也会逼你说出来。” 苏夜笑道:“别急,我马上就说。在此之前,请你们先去做三件事情。” 程英望着沈落雁,沈落雁望着程灵素,程灵素继续望向苏夜。这番心照不宣的目光交流后,程英才勉强笑了笑,问道:“什么事?” “第一件事,写信给方小侯爷,问他有空与否,如果有空,请他在下个月的今天,到这里和我见面。” 这个要求有点不同寻常。尤其她语气严峻,似乎极为不满方应看的行为。但方应看从未得罪过她们,忽然被她如此对待,真叫人难以理解。 程英不及多想,蹙眉再问,“第二件呢?” “梁何、孙鱼这两人,如今人在哪里?” 前一句说方应看,后一句便说梁何和孙鱼。话题跨度之大,堪称匪夷所思。程英微微一愣,沈落雁已代为答道:“你忘了吗,他们自愿加入十二连环坞,成为本帮成员。不过,他们这几天不在京城,正负责押送一批重要货物进京,大约十天后才能回来。” 苏夜笑道:“正因没忘,我才要找他们。” 陆无双奇道:“你找他们干什么?你不知道,孙鱼就算了,梁何这人却不怎么样。以前他来见表姐,吞吞吐吐的,说是想去南方做舵主,独掌一方水土。” 苏夜瞟她一眼,失笑道:“居然有这种事?” 程英正色道:“他还开口求见龙王,说手中有些龙王可能感兴趣的消息。我们问他,他却推三阻四。” 沈落雁笑道:“估计是觉得卖给我们太亏了,非得见到你本人才肯说。英姐没理他,我也没理,叫他耐心等等,龙王有空立即见他,却不知你会主动提起他们。” 苏夜笑容逐渐消失,冷冷道:“他便不说,我也猜得到。我找他,正是为了他的消息。这样,等他们回来,你们别让他离开京城,立刻通知我,我马上就到。” 这道命令,比联络方应看更难以理解。幸好她旋即说道:“先别问我原因,横竖你们待会儿就知道了。” 程灵素缓缓道:“其实没人问你。” 苏夜一笑,想了想,又道:“最后一件事,事关神侯府,以及洛阳的温晚。诸葛神侯出身于自在门,有两位师兄,分别是懒残大师和天衣居士。天衣居士把一身本事,全部传给爱徒王小石,但另外还有个亲生儿子。” 程英略一思索,颔首道:“‘天衣有缝’许天衣?” 苏夜道:“不错,许天衣随母长大,后来投奔温晚,成为温晚最得力的手下,与温柔情谊深厚。若我猜得不错,温柔逃家进京之后,许天衣也来了京城。我要你们派人跟踪调查他,跟踪时千万小心,万勿曝露行踪。” 沈落雁狐疑道:“你和这人有仇?” 苏夜笑道:“我和他的仇家有仇。” 陆无双不耐道:“你说话的时候,可不可以一次说个清楚。他仇家又是谁?” 苏夜再瞟她一眼,无奈道:“这不就要说到了吗?他的仇敌便是天下第七。天下第七的师父元十三限,与天衣居士、诸葛先生两人仇深似海。天下第七一旦得到机会,就会出手杀死许天衣。我要保住他的命,顺便杀了跟踪他的天下第七。” 沈落雁道:“这没问题,但我们只能负责自家地盘,如果他去了风雨楼或六分半堂……” 苏夜断然道:“你们放心,我也会通过温柔,查找许天衣踪迹,无论他有没有遇见天下第七,我都得找他谈谈。不过,天下第七应该很忌惮我,所以你们成功的可能比我更高。” 程灵素恰于此时,开口说了第二句话:“我瞧你神色有异。梁何、孙鱼、许天衣这三人,互相之间有联系吗?” 苏夜嗯了一声,淡然道:“有,你们先等一下,我给你们看一样东西。” 她抬手握住玉佩,瞬时消失,过了四五秒钟,又重新出现,手中竟然多出一具尸体。 尸体出现之时,房中惊叫声不绝于耳。她们并不怕死人,怕的是这个死人。苏夜无声一笑,顺手把尸体抛在桌子上。桌旁五人不约而同,像触电了似的,闪电般跳起身来,均是花容惨淡,目光闪烁,不可置信地瞪着它。 她们视线落处,正是神通侯方应看那张英俊无俦的面孔。 第四百零八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汴梁城,苦水铺,破板门,六分半堂分舵。 邓苍生阴沉着一张脸,坐在大堂最上方,用左手轻轻抚摸右手,越抚摸,心情便越坏。他右手拇指和食指,已被五湖龙王拔掉,留下两个创口。那天围攻失败,他侥幸逃得一命,火烧屁股似的仓皇逃回。雷损安抚他,慰劳他,给他照葫芦画瓢,做了两根木头手指。 他不是雷损,无需为修炼“快慢九字诀”,自行削断指头。雷损可以接受失去手指,他不可以。然而,他的仇人是五湖龙王。他能不能接受,想不想报仇,都完全不重要。 别人见到他时,仍然噤如寒蝉,不敢望一眼他残缺的手掌。但他疑神疑鬼,总觉得他们私下嘲笑他,看不起他。而他“苍生刺”的美名,也有可能变成了“八根手指邓苍生”。 雷损召回雷娇,让他和任鬼神一起,管理这处兵家必争之地。这其实是一项重任,代表他对他们非常看重,并不会因为一时挫折,便觉得他们百无一用。邓苍生感激之余,心中的痛苦、挫败、仇恨却未稍减,每天都盼望横空杀出一条好汉,挑战五湖龙王,击败他,杀了他,叫他跌个沉重的大跟头。 许多人猜测,龙王老巢在江南,位于金陵玄武湖一带,离京城足有千里之遥,所以他身为十二连环坞之主,将被迫南北奔波,料理帮中大事。由此能够得出结论——他也许是时而离开,时而返回,并非永远藏身京城分舵。 十二连环坞诸位总管的态度,也间接证实着这一点。她们接到会见龙王的请求时,往往请客人耐心等待,三五天后,再给出与龙王见面的日期。倘若龙王就在分舵之中,何须如此麻烦? 雷损无时无刻,不想拔掉这根强行插入汴梁的钉子。要办到这件事,他们必须试出五湖龙王不在的时候,集中六分半堂、太师府、有桥集团的精锐人马,毕全功于一役,彻底毁掉这处分舵,令十二连环坞无力还击。 然而,目标本身就难比登天,旁边还有苏梦枕虎视眈眈。据说有桥集团的方小侯爷,与龙王交情深厚,早有书信来往,说不定也会拒绝参加。这等时机可遇而不可求,以雷损之老谋深算,绝不会因“可能成功”,便轻率进军,落得个阴沟里翻船的结局。 他最大的指望,便是苏梦枕和雷纯的婚约。唯有雷纯成为苏梦枕的夫人,他才能对苏梦枕施加影响力,挑拨风雨楼和十二连环坞的关系。 婚约一事,邓苍生无从得知。他只知道,雷损拿五湖龙王毫无办法。上一次他们在八爷庄、太师府高手的配合下,袭击龙王总管的车驾,结果大败亏输,死伤惨重。任鬼神惊惧过甚,竟弃友而逃,留他一人拼命往外拔着右手,吓得几乎尿裤子。 他想到这里,爱惜地摸摸剩余三根手指,心想再有围攻的“好机会”,就谁爱去谁去吧。反正他绝不会去,任鬼神也是一样,哪怕被人家笑话为懦夫,也比变成一具死尸好。 而且,有这心理的绝对不止他们两个。司马废、司徒残陆续毙命,使三神君只剩一人。司空残废发现自己孤家寡人,赶紧拉来司马、司徒的徒弟,一对于姓兄弟,继续三人同行,在龙八麾下占有一席之地。 只不过,有人偷偷告诉邓苍生,司空残废已威风不在,眉宇间常带三分晦气,连走路姿势都显得垂头丧气,似乎也没忘记昔日阴影。 平生第一次,他觉得投靠雷损是个错误。尽管空想无益,他仍忍不住幻想,如果他到了金风细雨楼,成为五湖龙王的半个盟友,如今该有多么风光呢? 每次去不动飞瀑,他都发现雷损信心十足,狄飞惊从容不迫,用君临天下的气势,说服下属不需要忌惮敌方联盟。对此,他始终半信半疑,因为他邓苍生也历经风浪,与关七这等骇人高手相处过许久,自然明白上位者糊弄下属的手段。 他不信,也不多嘴去问,回来之后,只是呆呆坐着,坐在新打造的沉重太师椅里。上一张椅子,毁于雷娇发动的火油陷阱。那时分堂被完全烧塌,雷娇通过地道逃走。苏梦枕拖着一条伤腿,率领他旧识的师妹、新认的兄弟,势如破竹地裂网而去,留下满地尸体。 他真庆幸,倒霉的人是雷娇,不是他。可雷娇毫发无损,成功撤离,他却失去了半只手。这个想法令他嫉妒焦灼,恨不得把她叫回来,继续看守这个是非层出不穷的地方。 任鬼神人在后堂,不知在忙什么。午后两人会掉换位置,由任鬼神坐上太师椅,充当破板门的门面。大门外,六分半堂的旗子高高竖起,随风飘扬,匾额亦挂回原处,比旧的更加鲜亮。可惜他此时心情,恰好是鲜亮的反义词。 忽然之间,他想起了关七,想起雷电击中关七,使他须发根根戟立的画面。他隐约觉得,关七疯了、跑了、甚至死了,都没关系。五湖龙王进京之后,注定轮不到雷损或苏梦枕耀武扬威。 龙王不是关七,却让他记起关七的威风。说不定,那个可怖的黑色身影,真会成为新一代战神,取关七而代之,强压着一楼一堂,令六分半堂回到往日挣扎求存的境地。 唯一的区别在于,龙王可没有亲生姐妹嫁给雷损,缓和两者间的关系。退一万步说,真要联姻,也得雷损主动低头,把大小姐许给龙王,换取双方和平共处。 邓苍生自己都说不清楚,在这个鸟语花香的晴朗日子里,他为何会思绪纷纭,多愁善感起来。他不应该为前途烦恼。像他这样的人,只要审时度势,及时投向占优势的一方,便能逢凶化吉。没有人会拒绝他的效力,也没多少人武功练的比他更好。 但…… 他心头移动,慢慢抬头,目光投往空处,却被堂前的一排八联山水大屏风阻住。他心底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时光倒流,回到了花无错暗算苏梦枕,雷娇主持陷阱的那一天。 屏风厚而结实,画满云雾山峰,挡住了门内主人、门外来客的视线。雷滚在时,堂中并没这种摆设。等他和任鬼神来了,才装模作样,为凸显“身份地位”,抬来了它。 他本不该看见屏风后的景象,这时却“看见”了。他直觉到,屏风后面有个黑沉沉的人影,正面无表情盯着他。这个诡怖的想法,竟让光天化日下的他,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他长身而起,厉声道:“是谁!” 喝声乍起,屏风如有神助,往两边裂开,分成大小一模一样的两块。他的噩梦成真,幻想变为现实。那座屏风之后,果然站着一个黑衣人。他身穿黑袍,头戴斗笠,斗笠边缘缝有直垂脸前的厚实黑布,手持一柄漆黑如墨的短刀。 事到如今,汴梁无人不知此人的威名。哪怕是身穿夜行衣的普通小贼,也会因为与五湖龙王形象相似,让别人暗暗打个激灵。 邓苍生嫉妒雷娇,只因她能全身而退。直到这时,他终于身临其境,体会到她在那一刻的心情。 苏梦枕宁可毒伤恶化,也要当机立断突袭破板门,杀死藏身分堂的花无错,才心满意足地离去。五湖龙王好像要和他较劲似的,拣了个毫不特别的日子,有样学样,孤身一人来到六分半堂的地盘上,冲破街道中的重重封锁,来到分堂门外,化身为一条墨线,笔直冲了进来。 他像一缕烟,一团雾,一阵清风,就是不像一个活人。苏梦枕来时,已经是神鬼莫测,杀了个直进直出,所向披靡。这时五湖龙王再来,展开其天下无双的身法,骇人之处远胜前者。大部分六分半堂子弟,直至听到街上喊声,才发现分堂里突然多出一个人。 邓苍生的真实感受,无法用言语描述。他似哭非哭,似笑非笑,一身威风不知去了哪里,徒留他三魂走了两魂,七魄跑掉四魄的躯壳。 如果他能向雷损求助,早已求了。可这里没有雷损,更没有狄飞惊,只有和他在伯仲之间的任鬼神。他大喝之时,震的茶杯茶壶嗡嗡作响,字画在墙壁处颤动,也惊动了任鬼神。 任鬼神不及多想,跳起身,冲出来,冲出侧门的一刹那,变成了第二个邓苍生。两人目瞪口呆地立在那里,难以相信自己运气这么坏。 他们还有一线希望,那就是五湖龙王无事不登三宝殿,前来通过他们,给雷损送个口信,传达只言片语。 可是,他们尚未开口询问,龙王已经不愿多等。他隔着一张黑布,向他们彬彬有礼地一笑,温和地说:“真对不住,我不知道破板门换了人。不过,今天你们要死了。” 随着他温和有礼的话语,黑光暴现。一道黑龙般的刀光,从虚空中探出了头。黑龙高高昂起头,露出白森森的锋利牙齿,取代了那个黑色身影,凌空咆哮盘旋着,最终下定决心,冲向手足无措的两个人。 第四百零九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苏夜大驾光临破板门,原因有二。 其一,自然是为了削弱雷损的实力。她斟酌之后,决定效仿关七的做法。当年关七打遍天下无敌手,不知有多少六分半堂高手饮恨在他手上。只要他在,迷天盟便不会倒,六分半堂便无法称雄京城。现在没了关七,却还有她,她准备复制过往的恐怖记忆,让雷损笑都笑不出来。 其二,这同样是一种示威。六分半堂胆敢联合官府,对十二连环坞的总管下手,显然没把五湖龙王放在眼里。因此,她当场杀伤人命还嫌不够,又在沉寂了几个月后,悄然来到破板门,意在以牙还牙,吓阻对手,要他们下次出动时,多想想先驱者的下场。 除此之外,其实还存在第三个原因。那就是她心情不太好,稍微有着郁卒、窒闷的感觉,需要找个途径发泄一下。既然她要来破板门,那么驻扎此地的堂主,便成了发泄对象。 她对付邓苍生、任鬼神两人,已经驾轻就熟。在她突入大堂之后,邓苍生讶然起身,任鬼神震惊冲出。前者吓的忘了逃走,后者倒是机灵一些,打算从半开的侧门中退回去。 他心念方动,未及付诸实施,仅是向后撇出一条左腿,眼前忽地一黑。苏夜以惊人的高速,霎时间逼近了他。夜刀射出的森寒刀气,压迫着他的视觉神经,令他产生幻觉,感到天地为之一暗。 他见过马车中的龙王,却没领教过龙王的轻功。今天他有了这份荣幸,却恨不得让给别人。 邓苍生骇然回头,发觉弹指之间,那扇门已飞上半空。刀气斩碎门轴,斩断门板,将任鬼神围在黑潮一般的黑光里。刀光缭绕无尽,刀刀不离他身畔三尺之地,使他还击无力,欲走不能。 五十七招,邓苍生下意识暗中计数,发觉在五十七招上,任鬼神一双手掌已然软弱无力,涣散到不成招式,全身空门大露。刀光暴涨,刀光中飞出一道血光。任鬼神咽喉处,也多了一条狭深的切口。 说是五十七招,只用了数秒钟时间。苏夜出刀太快,导致任鬼神遮挡招架时,也跟着她快速劈落手掌。然而,他无力兼顾掌速与掌力,亦不熟悉如此之快的节奏,勉力招架三十余招,便出现足以致死的破绽。 起初,邓苍生并未扔下他,将心一横,向前冲去,结果冲到一半,赫然发觉他死于刀下,急忙后退逃开。与此同时,堂外铜哨长鸣,负责守卫的堂众敲起铜锣,示意堂中来了敌人,招呼六分半堂子弟前来相救。 是前来相救,还是前来送死?邓苍生已经无力分辨。如果有人想知道,面对必定能杀死自己的敌人,还得尽力逃生是什么感觉,他倒可以好好说说。 他后退时,亦目睹苏夜以巽卦卦象施展出来的,如同不绝长风的绝世身法。 他腾跃两次,跃至分堂大门,不幸撞在匆忙冲进来的兄弟身上,再也不能退开一步。那人受他护体真气所激,立足不定,往外跌去,也把他撞的身体一晃。他双眼之中,同时笼上仿若夜幕降临的黑色光华。 他最后振奋了一次,忘记右手的两根木制手指,情急中并指成刺,闪电般向前刺出。哪怕他前面竖着铁板,也会被轻易刺透。但刀风汹涌而至,到处都是刀刃刮出的细小气劲,竟比铁板还要结实,迫使他运尽全身功力,仍然化解得极为吃力。 木制指节中,缺少经脉血管,很难用真气护持。只听笃笃两声,手指粉碎成无数木屑,一如他沉入深渊的心。 破板门乃是帮派把守重地,牵一发而动全身。众人听闻哨声、锣声示警,匆忙赶来,聚集在院子里面,恰见新任堂主邓苍生双手大张,双腿发软,整个人呈一个大字形,后脑朝地,重重撞在门外的石阶上。 这一撞非同小可,人人都听到了咚的一声闷响。可邓苍生一无所觉,往下弹了几弹,一翻一翻地滚落台阶。滚到最低点后,众人只见他双眼大睁,脸容木然,明显已气绝身亡。 门内出现一个深黑人影,举步跨过门槛,站在石阶最上方,冷冷俯视他们。 五湖龙王,一身黑衣、不可一世的五湖龙王,像是受邀前来的宾客,突如其来现身了。方才那道箭一样射进分堂大院的黑影,当然只可能是她,不可能有第二个人。 有资格到破板门做事的子弟,绝不会是平庸之辈。他们自然不怕猛兽,这时却变的孤弱无依,活像被猛兽盯上的猎物,一个个目光闪烁,雄心全消。他们并不胆怯,亦有牺牲的觉悟。但是,牺牲总要有收获。大家聚在一块儿,冲上去送死,又有什么意义?难道自恃人多,拿刀的拿刀,动剑的动剑,便能胜过五湖龙王了吗? 他们地位不如邓苍生,也许终其一生,都爬不到邓苍生所在的位置。但说来奇怪,他们忽然和死了的堂主心灵相通,齐刷刷想起了雷损。雷损在他们心中的地位,如同苏梦枕在金风细雨楼。也许,只有请来雷老总,才能克制五湖龙王。 苏夜静立不动,高傲地望着他们,偶尔也瞧瞧攀至房顶的精锐。她可以轻易纵上房顶,却不肯这么做,只沉默地观察,目视院中人万众一心,沿着来时的路径退出去。 蓦地,她长笑出声,阴森森地道:“你们记着,要么投降,要么去死,没有第三条路!” 她边走边说,缓缓移步,慢条斯理走下石阶,导致院中人退得更快。最后几人尚未退出,上空陡然一声呼哨,弓弦声不绝于耳。漫天箭雨,如若蔽天飞蝗,密密麻麻地向她射来。每一箭都带出劲急风声,正是六分半堂擅长使用的箭阵。 这的确是杀死她的方法之一。只需把她困在一个密闭地点,用强弓劲弩对准她,不断发射箭矢。总有某个时间,她内力会无以为继,先天真气的转换速度跟不上消耗的,从而出现纰漏,最终万箭穿身而死。 可惜,这里并非密闭地点,反倒十分开阔。她冷眼注视飞箭,足底从容移动,状似闲庭信步,不住以刀拨打羽箭,全是为了摧毁他们的信心。准确一点说,是他们对雷损的信心。 利箭破空声虽然响亮,却盖不过她深沉冷酷的声音。她轻咳一声,继续说道:“从今以后,这种事还多着呢,别以为这就是最后一次!但凡是六分半堂的人,都难逃一死!但凡是六分半堂的地盘,都不再安全!” 千百支羽箭,雨点一样击打着地面,发出的撞击声也和雨声颇为相似。无论他们射多少箭出去,都被夜刀轻易拨开。在场之人武功大多不行,想不到她支持的时间有限,并不能永无休止地抵抗下去,还以为箭雨对她毫无效果,脸色愈发惨淡。 狂笑声中,苏夜原地升起,硬顶上方来的利箭,跃至离她最近的房顶。为了给人造成心理压力,她刻意将动作放到最慢。一举手,一投足,都让别人看的一清二楚。 她首先一手提一个,将两名弓手摔下房去,接二连三,一气摔落十多人。大多数人及时反应,不再张弓搭箭,而是纷纷拔出腰刀、佩剑,仿佛抵御天敌的鱼群,匆忙凑在一起,见她逼近,便惶然后退,拉开尽可能远的距离。 有几人后退的太急,未能发现身后便是屋檐,一脚踩空,摔落地面,发出惊恐的呼叫声。 这一上房,立刻遏制了铺天盖地的箭雨。她踩着屋瓦,双眼平视前方,活像看着一群死人。 到了这时候,附近人马越聚越多,却不见破板门以外的地带派来援军。不难想象,雷损早已吩咐下去,但凡遇见五湖龙王这等人物,最好是见机行事,而非陆续派去堂中精锐,陷入肉包子打狗的怪圈。 一部分人面带惊惶,另一部分则极为不忿,气咻咻地瞪着房上的她,却没有出言挑衅。事实上,他们都在等待,却不明白应该期待什么。更有人在心中暗想:他会不会大开杀戒,杀尽破板门的人? 苏夜傲然挺立,睥睨四方,即使不再出手伤人,也有股威严难犯的气势。她站立时间越长,其他人便越是气馁。雷损应当不会来,可他的退让,本身便是一种令人沮丧的态度。 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听见远方传来了异样喊杀声。未几,哨声再起,来自苦水铺方向,似乎有敌人顺着苦水铺,侵入破板门。 苏夜并未下达任何命令,心知那不是十二连环坞的部属。如此一来,她心下不解之意,和对面的敌人相差无几,忍不住猜想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如今,她威风也威风够了,一听远处异响,略一忖思,立即趁势掠下,目中无人地掠过长街,赶往那个方向。 第四百一十二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苏夜笑道:“我?” 白愁飞面沉如水,逼问道:“我在破板门奋战时,你在哪儿?小石头都自愿赶来帮忙,却不见你的人影。” 苏夜含笑瞥向苏梦枕,平静自若地答道:“师兄让我出去逛逛,我就拿了钱,出去逛逛。怎么,不可以吗?” 白愁飞冷笑道:“你不知所踪长达三个月,回来之后,又四处游逛,不理楼中事务。像你这样的副楼主,其他帮派有吗?若人人都学你,那还了得!或者说金风细雨楼独树一帜,特意摆个副手职位,养着闲人?” 这话不仅是针对苏夜,也有指责苏梦枕,说他任人唯亲,放任副手时常离开总舵的意思。到了这时,苏梦枕紧皱的眉头反倒放松了,眉毛下犹如寒火的双眼,一瞬不瞬地盯视他们。 谁都看不出他的心理活动,可谁都不敢忽视他。刀南神不及等他吩咐,沉声道:“白公子,你说话何妨小心一点。” 他语气已出奇客气,但白愁飞正在气头上,只会连带着迁怒于他。苏夜刚说了句:“你别插嘴。”白愁飞便冷笑一声,“所以,你到底做过啥?立过啥功劳?你们都是大哥的师妹,为啥事事不让温柔插手,却捧你当副楼主?” 苏梦枕管束温柔,派人保护温柔,使她继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连带楼内兄弟均对温柔十分尊敬客气。但是,自温柔进京以来,苏梦枕从未给她重任,有时分派方恨少、唐宝牛任务,就是不肯分给她。负责保护她的帮众也说,只要她平安无事,便万事大吉,他们不求有功,只求无过。 温柔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经常忿忿不平,认为这位大师哥徒有其表,不懂得用人之道。 她向白、王两人抱怨,未能收到效果,出门找事,又找不到什么可做的要紧事。不想在今天,白愁飞突然拿她做幌子,攻击苏夜。她没听出他的真正意思,反而颇为高兴,觉得总算有人替自己说话,连忙道:“就是啊!” 然而,气氛已从微有不快,升级到剑拔弩张。没有人接她的话,原先望着苏夜的眼睛,此时齐齐望向了白愁飞。 仍是刀南神道:“她救过连云寨主戚少商,杀过作恶多端的九幽神君。” 白愁飞寒声道:“你放屁!那是龙王出手杀的,关她什么事?她所谓的功绩,无非是勾搭五湖龙王,以及当今的皇帝。派个京城里的名妓去,一样可以完成任务。再说了,谁知道她和龙王有啥秘密关系……” 苏梦枕一掌拍在桌上,陡然喝道:“你说够了没有?” 刹那间,他声色俱厉,口气冷峻至极,声音虽不响亮,却有着令人折服的无上力量。他就像一座火山,平时沉静如普通山峦,直到关键时刻,才轰然爆发。 白愁飞对他,表面振振有词,以理分辩,其实心中依然怀着三分敬畏和三分恐惧,不敢当真惹恼他。他突然之间,厉喝出声,白愁飞顿时成了被踩住脖子的鸭子,千言万语均卡在喉咙里,再也吐不出去。 在金风细雨楼里,苏梦枕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命令。别人可以提出意见,或者和他商量。可他一旦作出决定,便无人能够改变。众人震惊于白愁飞质问苏夜的大胆言辞,听的大气都忘了喘一口,至此霍然惊觉,记起这座大堂里,还坐着一位君临天下的苏公子。 事到如今,杨无邪亦忍不住露出苦笑,不知会如何了局。他知道,白愁飞不喜欢苏夜,发觉她动辄离开风雨楼后,愈发认为苏梦枕处事不公。但他真没想到,这种不满情绪居然如此深重,令他不顾后果,当众咄咄逼人,大有逼对面的师兄妹表态之意。 普通人见苏梦枕动怒,往往心有余悸,不敢再说。可惜,温柔并非普通人。白愁飞刚才帮她说过话,她立即投桃报李,不满道:“你们这么凶干啥?好多人联合起来,欺负大白菜一个人,说得过去吗?而且大白菜说的全是事实,哪里有错了?要不然,咱们就按师哥师姐说的,乖乖撤出人马,把那块地方退给六分半堂好了!” 苏夜哑然失笑,苦笑道:“温师妹,你为啥还在这儿?” 白愁飞厉声道:“是否支持我白某人的,你都要赶出去?现今楼子里支持我的兄弟,总有二三百人之多,你何妨一并赶走?” 苏梦枕目光闪动,似要再次出声喝止。苏夜却抢先一步,冷冷道:“我总算明白了。” 白愁飞道:“什么?” 苏夜道:“我总算明白,你换了许多名字,尝试许多次,却每一次都失败的原因。难怪你需要更换名姓,从头开始,因为没有人能与你合作。即使你获得权势地位,亦如白驹过隙,转眼即逝。谁肯服你?谁肯跟从你?谁肯为你誓死效忠?你自以为怀才不遇,时运不济,但你错了。这可不是运气,而是你的命运!” 白愁飞横眉立目,如同即将扑出的雪豹,一身雪白锦袍,也忽地向外膨胀鼓起。苏夜说中了他平生最大痛处,令他怒不可遏。他周身真气窜流不息,不受控制地从每个毛孔射出,眼见下一刻就要出手伤人。 若非他还有一线理智,知道出手之后,再无挽回余地,恐怕这就是她授首身亡的时候。 苏梦枕厉声道:“苏师妹,你也少说几句!白愁飞是我亲口认的兄弟,你不该这样说他。” 苏夜微微一笑,应道:“可以,我不说了。” 白愁飞重重喘息,吐息几次,似是感到后悔,垂首望向地面,望了一会儿,以低沉的声音问道:“你还认我是你的兄弟?” 苏梦枕平静地道:“如果你还承认我这个大哥。” 白愁飞道:“好。” 其他人都在等他多说几句,他却不愿再说。他犹如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沉吟良久,才老大不情愿地抬起头,木然问道:“你们还有别的话吗?” 苏夜干咳几声,微笑道:“其实你说的对,我身为中神煞,为楼子作出的贡献,可能不如东西南北任何一人,怪不得你不服气。五湖龙王都杀了苍生鬼神,为风雨楼除去两大强敌,我怎能毫无表示?” 白愁飞傲然凝视她,眼神冷如冰霜,一双深黑无杂质的瞳孔,仿佛冻在了眼眶里,不屑为她转动一下。她迎向他的目光,缓缓道:“京城六大高手中的惊涛书生吴其荣,已被雷损拉拢,成为六分半堂的供奉之一。白公子,俗话说先下手为强。你我联手,前去刺杀他如何?” 苏梦枕不动声色,只看白愁飞,不看她,像是没听见她的提议。果不其然,白愁飞面露迟疑,想了想,断然道:“我没兴趣与你合作。” 这是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说完之后,他转身就走,大踏步走向大门,推门而出,把其他人扔在跨海飞天堂里。苏夜就近扯来一把椅子坐下,扭头目送他潇洒轩昂的背影,再次笑笑,直接把头扭了回去。 除了“不欢而散”,居然找不到第二个词形容今日的会议。 白愁飞占定了破板门,这一去,将会持续派遣人马,以保地盘不会被六分半堂夺回。直到最后,他也不认为自己错了,反倒很不明白,别人为何见到口边的肉,竟会选择不吃,傻乎乎地拱手相让。 如果他不是这种人,也不至于失败那么多次,更不至于每次失败后,都得换个身份。在他心里,苏梦枕也好,五湖龙王也好,均是他扬名立万的助力。倘若助力变成阻力,他就要做点大家意料之外的事了。 苏夜提出刺杀惊涛书生,一方面是真有此意,一方面是为了试探他。白愁飞暗中联络雷损,希望从六分半堂取得好处,自然不愿去杀雷损重金礼聘来的客卿。他本人不肯干,倒很可能在她去干的时候,向六分半堂暗通消息,趁机设计铲除她。 他人已走了,支持者却还在这里。温柔“唉,唉”地喊了几声,见白愁飞头也不回,拂袖而去,遂把一腔因同情而生的恼怒发泄在苏夜身上,气冲冲地道:“你可真不讲理!” 苏夜诧异道:“我?我不讲理?” 温柔愤然道:“你要是不愿被人说,就别老出去啊!何况你回来之后,都不肯说去了哪里。换了是我,我也看不惯。大白菜又没啥恶意,最多是心直口快,有啥说啥罢了。你们倒好,拿他以前的事刺激他,说完了又不道歉。这下好了,把他气跑了吧!” 苏夜一听就知道,这个世界里的温柔,仍对王小石不假辞色,只把他当成亲密玩伴,初恋对象仍是白愁飞,所以才老大不高兴,不问因果地护着他,觉得人人都在欺负他。 若在平时,她说不定会费心解释几句,但她已没了这种兴趣。她淡然一笑,伸手拍拍她,笑道:“你这就生气啦?还是忍一忍的好,不然以后恐怕有生不完的气呢。” 温柔狐疑道:“你这是啥意思?” 苏夜对她说话,眼睛却看着别人,“我的意思是,我会不停气他,连续气他,像他气你那样……哎呀,我只是开玩笑,不要再气了。” 第四百一十三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破板门在一夕之间易主,令京城的江湖人物议论纷纷。他们大多不明内情,还以为全是白愁飞一人的功劳,所以在谈天说地的时候,时常流露出对苏梦枕的艳羡,羡慕他逢凶化吉,认来这么好的兄弟。 与此同时,六分半堂安静极了,既无动作,亦无豪言壮语。双方争夺苦水铺与破板门,算来也有十年以上的时间,后期由六分半堂占了上风,在那里设立了分堂。如今,这处宝地居然被金风细雨楼抢走,着实是件值得一谈的大事。 可惜的是,越是遇上大事,雷损就越沉默。无关人等非常不满,又捏造流言,凭空进行猜测,都说他老了,不行了。他没病,苏梦枕有病;他是前辈,苏梦枕是晚辈。这么多年以来,他至多和苏梦枕打个平手,不是老了又是什么? 邓苍生、任鬼神两人掌管高山、流水二分堂。他们的死,同样是一大打击,绝不只是声望受损这么简单。除非雷损及时补充新血,从各地招聘精锐高手,否则仅从明面上看,六分半堂已输了风雨楼一筹。 迄今为止,就算是脑筋最不灵光的人,也会猜想雷损被逼无奈,不得不靠拢朝廷,借助官府之威势,压制蓬勃发展的对手。 蔡京等待多年,终于等到第三方势力进驻开封府,打破多年以来的平衡。他将如何看待雷损,如何利用六分半堂,仍是一个谜团。但他的一举一动,均会牵动江湖人士的心思。 邓、任死后的第十五天,“开阖神君”司空残废身披蓑衣,头戴竹笠,把自己裹成一个刺猬,坐在汴河岸边,手持钓竿,看样子正在垂钓河中的鱼。 他是一条威武高大的大汉,纵然盘膝坐着,也是很大一团,不太像寻常渔翁。但他坐得很端正,钓得很认真,每过一段时间,便有一条傻鱼上钩,被放进他身边的鱼篓。 他心思完全不在鱼上,而在近期发生的事情。 白愁飞似乎不知什么叫“保密”,与外人交流时,偶尔流露怨愤之情,述说在风雨楼的不得志。他一头向雷损暗送秋波,另一头则刻意讨好龙八太爷、朱月明等朝廷官员。因此,司空残废身在八爷庄时,经常听说一些不该听到的秘密。 他知道,金风细雨楼的真实情况,并不像普通人想的那样。苏梦枕号令群雄,叱咤风云,却碰上了心怀异志的白愁飞,与其说幸运,不如说倒霉。他还知道,白愁飞率人攻占破板门,大败堂中精英子弟,是因为五湖龙王事先出手,替他除去强敌。 此事更引发了楼中高层人物的争执,最终不欢而散。 司空残废不在意白愁飞,却非常在意五湖龙王,同时因为听说苍生鬼神的死讯,生出兔死狐悲之情。他多次想:太好了,幸亏死的不是我,“司空亦桦”这名字还没出名之前,我绝不能死。 邓苍生听来的消息并没有错。他失去了司马废、司徒残,如同猛虎折断两只锐齿,连走路都有点无精打采。他惧怕五湖龙王,确实很丢脸,可有几个人不怕呢?他暗中发誓,从今以后,绝不沾手与龙王、与十二连环坞有关的任务。即使龙八太爷亲自吩咐,他也要找理由拒绝。 不过,他不愿对付五湖龙王,却十分愿意对付别人。今天他穿的像个渔翁,做事像个渔翁,看似钓鱼,其实是想钓人。 那个人,正是“大嵩阳手”温晚的独生爱女,苏梦枕的小师妹,温柔。再准确一点说,温柔仅是一只鱼饵。真正的大鱼,将会被她成功钓出水面。 这趟任务并非来自龙八,而是太师府。天下第七文雪岸亲自来找他,说了几句好话,要他帮他这个忙。他看着文雪岸阴森森的一张长脸,想摆出些威风,却摆不出来,不由自主地一口答应,鬼使神差地备好全套行头,木然坐到约好的地点,守着一只形迹可疑的渔船。 总不能整天游手好闲,总得做点什么吧,他想,赢不了五湖龙王,难道还赢不过一个娇生惯养,刀法平常的小小女子? 高空有只飞鹰,不断盘旋飞舞,似想下来捕猎,看到他在这里,就不敢轻举妄动了。司空残废早就看到了它,心中微觉好奇,不知它会逗留到什么时候。 想着想着,他拉起钓竿,运力一甩,钩上的鱼被他一下子甩脱,凌空飞到鱼篓当中。飞鹰作出一个俯冲动作,冲至一半,忽地原路折回,振翅飞进旁边的一朵云。 他当然不会为这一手而自豪,叹了口气,顺便向远处瞥了一瞥,顿时再也移不开眼睛。 残阳余晖下,温柔穿着一身红色劲装,英姿飒爽地走来,红的像熟透的枣子,也像一团舞动的火焰。她漂亮极了,犹如梦中才能出现的精灵,迈步的时候,每一步都轻盈灵活,充满了生命力。附近的树尚未开花,可她一来,就像召唤了春风,比鲜花更娇艳,更生动。 她戴齐了手边最好看的首饰,脸上挂着甜蜜的微笑,似乎没有任何事能够烦恼到她。别人认得她之后,会觉得她天生就该福大命大,拥有一辈子的好运气。 她高兴,只因她要去赴一场期待已久的约会。昨天白愁飞突然开口,约她出去玩。他说,人多的地方好烦,而且有许多眼线,不如找个清静去处,保证不被外人打扰。她惊喜不已,半是嗔怪半是娇羞,痛痛快快地答应了,然后甩开跟着她的人,独自跑了出来。 在她心里,白愁飞的地位十分特殊。 许天衣对她而言,是个忠厚兄长般的存在。王小石固然好,为人却比较无趣,和方恨少、唐宝牛等人差不多,一起行动还可以,若要整天对着他,好像就没什么意思了。至于苏梦枕,她既敬畏仰慕他,又有些怕他,想和他亲近,又觉得他难以接近。当她要找人撒娇、闹脾气的时候,宁可找不怎么有名的二师姐,也不敢惹这位名动天下的大师兄。 因此,只剩下白愁飞,也只有白愁飞。白愁飞不买她的帐,经常说出令她恼怒的话。可不知怎么的,他就是有一种独特的魅力,使她忘不了也不想忘。和他在一起时,她不再是小女孩,而是长大了的女人。 她无形之中,已偏心向他,倾力维护他,哪怕蛮不讲理,也要阻止别人伤害他。那天黄昏,苏夜站在白愁飞对面,扬起下巴,向他点了一点,说他命中注定要失败。她看着白愁飞的神情,也倏地恨上了她,认为她讲话刻薄至极,专挑别人的痛脚踩。 自那以后,她一直赌气到今天,不理师兄也不理师姐。然而,他们都没来哄她,向她道歉,让她很没面子。 白愁飞反其道而行之,待她一会儿热,一会儿冷,冷言冷语没多久,又来哄她,约她在外相会。两相对比之下,她更偏爱哪一方,已用不着说了。 她沿着汴河河岸,轻快地走着,满心都是白愁飞英俊的容颜,冷淡骄傲的气质。忽然之间,她看见一条船篷为褐色,船舱遮的严严实实的渔船,以及一个石头般坐着,专心垂钓的老渔翁。四周渺无人迹,连树木都刚刚长满树叶。这名渔翁是这一刻钟以来,她见到的第一个人。 无人之处忽然出现人影,本该引起她的警惕。可她看见了,等同于没看见。渔翁和白愁飞相比,实在没有可比之处。何况她一生当中,从未留心过岸边的垂钓人。 她只是往前走,不断往前走。除了不久后的约会,她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她走到渔翁背后,看都没看他一眼。然而,渔翁却看到了她。他深藏在斗笠底下的双眼精芒闪烁,整个人如同缩紧后弹起的弹簧,瞬间弹起身,转为正面对着她。 他用的钓丝,比头发粗不了多少,此时竟化作一条长而有力的蟒鞭,矫夭蜿蜒,拦腰扫向温柔。鱼竿是鞭柄,鱼钩就是鞭梢。鞭梢触及温柔衣裳,立即盘旋而上,用力勒住她的纤腰,把她紧紧缠住。 温柔反应倒也不慢,惊叫一声,下意识拔刀出鞘。可是,宝刀离鞘之时,钓丝上传来一股巨力,轻而易举拉倒了她,导致她一刀砍空。紧接着,司空残废双手握住钓竿,摆开架势,像钓上了条美人鱼似的,运功用力回甩,将她摔向渔船甲板。 第四百一十六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他外表狂妄如昔,心里却微觉后悔。悔意轻微,但是非常明确,让他想忽略都不行。 方才,画舫显然不想攻击渔船,所以用铁桨推开他们后,径直驶往不同方向。他文雪岸从中读出的信息是:五湖龙王不在,可以大开杀戒了。 那时他居然没想到,对方之所以退走,并非是因为惧怕他,而是出于其他原因。 许天衣不怕千个太阳,剑法与他相差无几,甚至可能强过他,迫使他非偷袭不可。他跟踪许久,找到五六次偷袭机会,都无法保证成功,只得临时收手。期间白愁飞多次催促,要他赶紧杀了这位追查血案的剑术高手,导致他失去耐性,转而寻求龙八太爷的帮助。 他成功了,得手了,在许天衣胸口炸出一个大洞。他本应见好就收,却怕他临死时泄露天机,更舍不得温柔这小美人,利欲熏心,兼色心大起,紧追着不断拉开距离的画舫,二话没说便跳了上来。 事情发展到这里的时候,仍有挽回余地。他可以不进船舱,选择较为开阔的场所,一个个杀死朱雀阴兵,或者把他们当作盾牌,抵御程英的剑。 到底是为什么呢?他为什么要进舱,为什么轻易动手,陷入被人前后夹攻的险境? 程英出招,剑意里未露杀气。毫无疑问,她不愿意杀人,只有迫不得已时,才会动手取人性命。怎奈天下第七成见在先,下意识认为她差得远,发觉落英剑诀风姿绰约,如同雨后青山、树下芳草,成见瞬间更深,再未想到她和许天衣差不多,胆敢硬顶千个太阳。 势剑升至巅峰,锐不可当。落英剑亦陡转凌厉,知难而上,将他裹在无数银箭般的剑气中。 陆无双手里的弯刀,看似由纯银打造而成,却比银子坚硬锋利的多。刀锋弯如新月,弧度很浅也很动人,堪比主人的两道蛾眉。 她境遇坎坷,性格狠过表姐,极少手下留情,一出手便是杀招。此时刀出如风,凌厉的刀气喷涌向前。弯刀似在啸鸣,发出狂风吹过缝隙的嘶嘶声。刀是弯的,刀招竟然也屡走曲径,一如她捉摸不定的心境。眨眼间,这股寒风已拂到天下第七背后,激的他背上汗毛根根耸立。 天下第七总算明白,她们为何不惊不怕,各提刀剑迎上前来,只因她们的确有这份实力。 他是个小心谨慎的人,从来只招惹比自己弱小的对手,手底冤魂超过千人,却没一个有资格和他相提并论。他出道以来,像今天这样,因轻敌而危机重重的遭遇,简直屈指可数。 更气人的是,舱中-共有三名女子。两人出手攻击他,另外一个年轻姑娘呢,样子长的不怎么美,除了一双眼睛之外乏善可陈,却最为大模大样,至今还蹲在地上,背对着他,悉心检视许天衣,好像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强光倏起倏落,代表剑势从盛转衰。衰落之前,强烈的剑光与剑气扫灭所有灯烛,才使舱中暗淡无光。天下第七以一对二,抵挡落英剑与风刀,心下正迟疑难决,鼻子却突然抽动起来,像是嗅到了生姜和大蒜磨成的粉。 烛火一灭,清香随之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熟透梨子似的香味。这种香气能够致幻,而且刺激鼻腔、肺脏、胸腔,令人无法控制呼吸,只想一口气打它十来个喷嚏。 天下第七学艺于元十三限,内功炉火纯青,不输于天下任何一个门派。但不知怎么回事,他无力抵抗这香气,每换一口气,鼻子就痒的忍无可忍,双眼亦开始渗出泪水,实在很不好受。 那名蹲着的纤瘦女子,像是蹲的厌倦了,姗姗立起,转身凝视着他,回答道:“龙王?龙王马上就到。” 昏暗的船舱里,她双眼愈发明亮动人,仿佛包含着无数智慧与经验。天下第七瞥见这双眼睛,刹那间福至心灵,想起一个神秘的名字,一个神秘的人。他脸色遽变,大喝一声,原地拔起,用头顶撞破船舱,撞出一个大洞,顶着满头木块,跃至画舫上方。 夜风轻拂,下游传来于氏兄弟的愤怒喊声。他们正在怒吼他的名字,“文雪岸!” 天下第七为杀许天衣,无视恰巧挡在许天衣前方的司空残废,用势剑把他一并杀死。直到这时,于氏兄弟才发现司空残废已经死了,而且是死在自己人手里。 司空残废利用他们,他们也倚靠他,取得不错的地位。如今他死去,他们顿时成了八爷庄的两名普通部下,从三神君变成两杀手,失去加官进爵的希望。 天下第七嘴角微挑,露出不屑一顾的冷笑。他现在当然没空理会他们,就算有空,也不会在意他们怎么想。 他对危险的预感无人能比,发觉名震南方的“毒手药王”也在,心底当即一个激灵,见势不妙拔腿就走。事已至此,他连温柔一并放弃,只想迅速离开这只画舫。 她们三人合力,足够困住他,杀了他。其实他不愿承认,但他的直觉非常不听话,动员全身每块肌骨,尖叫着告诉他,逃跑的时机就在眼前。他不是许天衣,他至今尚未受伤。如果他纵身跃入河水,闭气游上岸边,那么…… 于氏兄弟的叫嚷声倏地断绝。 两船虽然分开,但还没分到望不见彼此的地步。天下第七扫视四周,发现他进舱期间,阴兵已各自拿起一把诸葛连弩,面无表情托起弩机,搭好弩-箭,冷冷望着舱顶的他,却迟迟不肯发射。 他惊了一惊,转头望向渔船,恰好目睹河水里升起一个人形黑影,一手一个,拖住于寡和于宿,老鹰拖小鸡一样,把他们轻松拖下汴河。 那处河水剧烈晃荡,掀起片片白沫,荡出阵阵波纹。弹指之间,细浪迅速平息了,唯有波纹继续往外扩散,搅乱原本平静的河面。这仅证明了一件事:水底挣扎的两个人已经死去,而死人是不会动弹的。 像是要验证他的猜想,于氏兄弟的尸身很快浮上河面。两具尸体均在流血,从刀口往外流。刀口细长狭窄,流血不多,刚好够天下第七看清楚。 他瞳孔骤缩,双腿本来微微弯曲,预备发力,这时重新挺直。他看到尸体时,也看到黑影像河中巨鱼,迅捷无伦地游向画舫。速度之快,超乎他的想象。他从未想过,世上竟然有人能在水里施展轻功。 画舫不再逆流行驶,转为顺水而下,似乎是要迎接那黑影。 至此,天下第七就像刚才的许天衣,明明身处阔大的汴河,却是四面楚歌。下方站着手提银刀,好奇打量他的陆无双,上方是紧追画舫,转悠个不停的铁翅苍鹰。 至于水里,他马上跳水的话,或许尚有一线生机。但他心知肚明,自己绝对游不过那黑影,而千个太阳的强悍威力,在水底也将大打折扣。 通常而言,被人看做怪物的是他,而非他的敌人。多年以来,他不断游走各地,一边满足心里的杀人嗜好,一边用杀人换取好处。他一向心狠手辣,无论男女老少一并杀尽,俨然成为乡野怪谈的主角之一。四大名捕追查他的踪迹,同样被他因地制宜,轻松逃走,使得线索中途断绝。 但今天,他变成了无助的凡人,而水里的黑影才是怪物。他瞪着眼睛,一张长脸上,肌肉不住抽搐颤动,看上去愈发骇人。傻子都能猜到,水里那个怪异东西,除了水性通神,踏水如履平地的五湖龙王,再不会有第二种可能。 汴梁位于黄河附近,所以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里,都有精擅水性的人物。不过,他们和龙王一比,差别就像刚学游水的孩童和海中鲨鱼。 天下第七瞪着他,眼睁睁看着他逼近,双腿情不自禁发软,身体也不由自主发颤。等死的滋味居然这么可怕,这么肝胆俱裂,真是令他惊讶。他杀过许多人,却是头一次感受到这种绝望。 他的大脑拼命工作,已是想尽了办法,却没有一种可以付诸实施。 杀人?杀不了。生擒总管为人质?生擒不了。跳水?那等于把自己刷洗干净,送进龙王大张的巨口。难怪阴兵手持弩-箭,却只包围,不射箭。他们都很清楚,他现在是走投无路,被困在一个松松散散的陷阱里。 他口干舌燥,赶紧伸出舌头,伸的很长,用力舔舐毫无血色的嘴唇。 他想,要是不理会白愁飞就好了,要是选择陆地而非汴河就好了,要是把活着的六合青龙都带来就好了,要是任凭许天衣逃开就好了,要是没有觊觎美色的心,就好了…… 他越是想冷静,越是生出五花八门的无用想法。下游人声鼎沸,船舶渐多,如镜的水面倒映着船上灯笼,映出亮闪闪的灯影,显得十分热闹繁华。但他可以确定,在他接触其他船只前,五湖龙王足能杀他十次八次。 这时,程英倒提长剑,缓步走出船舱,立在陆无双身畔。她们一个文雅秀丽,肤光胜雪,一个皮肤微黑,俏丽灵动,却用同一种表情,静静盯着他看,似是在看某种奇异的动物。 陆无双蹙起双眉,诧异问道:“你……你就这么站在那里了?” 她说话之时,河面哗啦一声轻响。一个全身漆黑,没有半点杂色的人影冲出河水,漠然盯视天下第七。她上半身露出水面,下-半身深藏水底,犹如传说中半人半鱼的鲛人,随着河水流动。 天下第七喉咙收紧,勉强挺直脊背,忍住想要求饶的渴望,缓缓道:“你们能不能放过我?” 第四百一十七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苏夜一身黑袍,脸前垂着黑布,背负双手,在花厅里最大的窗子前来回踱步。她每一步迈出的距离都完全相同,速度也永无变化,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 她站着,梁何反而坐着。这地方只有他们两个人。不仅花厅内部,厅外二十丈之内,同样不见一个人影,好像所有人都蒸发了,消失了,只有飞鸟过来转悠几圈,啄着树上屈指可数的虫子。 梁何脸容木讷,神色十分平静,尽管是独自与五湖龙王相处,态度仍和平时差不多。他武功不如天下第七,定力倒是相当不错。唯在苏夜霍然转头,冷眼瞧他的时候,他眉梢才会抖动几下,表示他心情起伏不定,并不像外表那样从容平和。 此前,苏夜发现他这个模样,先是有点意外,然后微微冷笑。她去过不少世界,见惯了色厉内荏的人,习惯同他们打交道。梁何表现尚属不错,当真论起伪装的功力,只能算一般般。 许天衣被程灵素带回十二连环坞的京城分舵。他福大命大,在重伤时遇见毒手药王,好歹是活了下来。这番死里逃生,还得感谢不幸身亡的司空残废。若非有他当人肉盾牌,程灵素亦救不回许天衣的命。 许天衣活着,天下第七却死了。苏夜对他深恶痛绝,绝无可能放过他。何况他背负的人命,已够他死足一百次有余。他身边暗藏的“九天十地,十九神针”,也让她借花献佛,转手送给了程灵素。 他临死之前,从当世高手变成乞命懦夫,什么秘密都说了,什么人都肯出卖,只求她饶他一命。他崩溃软化的速度,如同雨季天气里的薯片,一个不留心,已经软到判若两人。她以为他是个凶徒,是个恶棍,虽然作恶多端,至少骨头很硬。结果,她都用不着威胁恐吓,稍微放放狠话,便从他嘴里问出许多事情。 今天乃是她和方应看约好见面的日子,所以她找个借口出来,到了十二连环坞,顺便审问梁何。审问开始前,她已经请来两名客人,让他们藏在花厅内室,旁听厅中对话。 她不疾不徐地徘徊,借以排解心中杂绪,走了几步,沉声问道:“所以,事实正像天下第七所说的,并无夸大伪饰之处?” 梁何平静地道:“是。” 他的确比天下第七争气,并未求饶乞命,在那里正襟危坐,腰板亦挺的很直。 其实,他听说龙王召见他时,还心下暗喜,以为能凭偷窥来的秘密,博取龙王信任,一跃成为十二连环坞的重要人物。苏夜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就主动报出落英山庄叶博识之名,说他发现叶博识身在曹营心在汉,明着投奔十二连环坞,实为傅宗书派来的卧底,按时与相府联络,送出根本没用的情报。 苏夜满腔心事,见他所谓的“秘密”,竟是区区叶博识,顿时哭笑不得。她当即疾言厉色,不理什么叶博识花博识,只说他往日罪行已被揭破,不必费心遮掩。 那一刻,梁何脸色着实万分精彩,颤的像秋风中的落叶,哪像眼下这么理直气壮。他起码花了一刻钟,才恢复冷静,迅速梳理思路,似乎想给她留下个好印象。 他收拾起焦灼心情,不再恐慌,试图寻找对己最有利的做法。但是,他胆气再壮,也不敢在五湖龙王面前捣鬼,挑战她的耐心。苏夜问什么,他便答什么。他想的很清楚,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自己抵赖也是无用,索性痛快承认了,说不定龙王见他懂事,还愿意网开一面。 苏夜寒声道:“白愁飞用化名加入长空帮,深得梅醒非帮主重用。但方歌吟已隔代指定继承人,长空帮绝无可能是白愁飞的。与此同时,他看中了梅帮主的长空神指,想要杀人夺宝?” 梁何道:“是。” 苏夜道:“即使桑书云、桑小娥、方歌吟等人离世隐居,长空帮仍然人才济济,想要抢夺长空神指,绝不容易。因此,他被迫收买身为梅帮主弟子的你?” 梁何道:“是。” 苏夜听他答得风平浪静,忍不住瞥了他一眼,心想这得许出多少好处,才能买动帮主弟子。她随即淡然道:“你们暗中勾结,选了个人人松懈戒心的好日子,给创帮元老、帮中栋梁下毒,待毒性发作,他痛施辣手,杀尽中毒的一百多人,令长空帮声势跌至谷底,一夜之间不复存在?” 梁何总算多说了一句话,“是。不过梅帮主是天下第七所杀,不是他。” 苏夜道:“长空帮秉持老帮主的遗志,长年与朝中奸党作对。蔡京遂派出天下第七,暗杀帮中大将。白愁飞下毒当日,梅帮主偶然救了险境中的天下第七,救人时看见他包袱中的武器,发现他竟是杀人凶手。天下第七以怨报德,暴起发难,在白愁飞的协助下,杀死了梅帮主?” 梁何苦笑道:“是,你老人家说的很是。你都问过了天下第七,何必再来问我。” 苏夜道:“天下第七死前,向我承认他做过这件事,也出卖了白愁飞。他说,他只杀了梅帮主,白愁飞却杀尽帮中领袖人物,真要算起来,白愁飞的罪过远远超过他。他还告诉我,许天衣不辞劳苦,寻找长空帮遗留的帮众,细心核对帮派里每一人的身份,总算拼凑出一点线索,怀疑他和白愁飞是真凶。因此,许天衣非死不可。他若不死,死的便是他们了。” 梁何深吸一口气,镇定道:“他这两年来,奉相爷、太师之命,四处刺杀侠客义士。若非杀人太多,引人注意,天衣有缝也怀疑不到他头上。至于白愁飞……” 苏夜笑道:“白愁飞又怎样?” 今天首次,梁何声音里流露出发自内心的情绪。 他怨恨地道:“白愁飞抢到长空神指的秘诀典籍后,立即躲藏进深山老林,潜心修炼这门指功。他将指法改头换面,又自创一些招式,换个名字叫惊神指,随后以白愁飞之名重出江湖。他答应我的好处,一桩都未能履行。” 苏夜嗤笑道:“那你的日子定然过得很苦。” 梁何坦然道:“是,幸好大家人心惶惶,不知前路何在,并未注意到我。我也不敢留在长空帮,只好带着孙鱼,以及一批忠于我的兄弟,离帮自行谋生。” 苏夜冷哼一声,似笑非笑地道:“你们三人当真好胆量,竟敢去杀方歌吟夫妇的旧识。” 梁何苦笑道:“我哪有这么大的胆子。杀人之事都是他们做的,与我无关。唉,那段日子真是不堪回首。我就像只乌龟,整天躲在屋子里,最多出去买些吃的。方巨侠听闻帮里发生惨案,立即出山调查,把我吓的魂飞魄散。幸好他想岔了路子,以为是蔡党奸人下手,查来查去,终究一无所获,更未怀疑白愁飞。” 苏夜终于停住步子,却不看他,偏头望向窗外景致。 她早已猜到,白愁飞绝非什么好人,多半是因为一次又一次搞砸,才不得不使用新马甲。但是,她听说他为一套绝世指法,竟一口气杀了一百多人,仍有不可思议的感觉。她已把他想的够坏,却没想到他连武功都不是自己的,而是用毒计强抢而来。 她不再评头论足,也没有必要作出任何评论,只是重重叹了口气。内室当中,亦于同时传来一阵轻微骚动。室内两位客人按捺不住性子,讨论争吵起来,声音传到厅里,引得梁何转头去看。 她回身,走向他,站到他对面,居高临下俯视他,冷冷道:“你有啥打算?有啥要求?” 梁何双眼当中,蓦地掠过一抹惧意。 他胆子当然不小,否则怎敢给恩师下毒。但五湖龙王站在他前方,犹如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一片深黑不见底的汪洋,把他衬托成一只渺小的蚂蚁。她伸出一根手指,他就得粉身碎骨。这不是有没有勇气的问题,而是他精神、心性修养的程度,能否敌得过她无所不在的强大威慑力。 他敌不过,所以他软弱退缩了。他尽可能沉稳地答道:“你还可以用我,甚至可以放心委我以重任。你掌握着决定我生死的秘密,我终此一生,不会对你生出二心。” 苏夜笑道:“许天衣呢?” 梁何道:“许天衣只查到天下第七和白愁飞,不知道有我这个人。你尽管叫他揭露真相,叫白愁飞身败名裂。金风细雨楼势弱时,自然有十二连环坞占便宜的机会。” 蓦地,苏夜纵声狂笑,声震屋宇,好像听见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梁何鼓足勇气,苦笑道:“你笑啥?” 苏夜并不回答,笑了半天,忽地收声,低头道:“如果有朝一日,我需要一个往我酒壶里下毒的人,自然会请你来。你主动配合我,这很好。我和方歌吟从无联系,也犯不着为他岳父的帮派复仇,何况他那个人……” 她摇了摇头,继续说道:“你听着,我不会给你职位,也不用你替我做事,更不会把你的恶行宣扬到天下皆知。从今日起,你哪儿也去不了,任何人都别想见。我何时点头放人,你何时离开十二连环坞,懂了吗?” 第四百二十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程英缄口不语,似乎不愿对温晚进行褒贬。沈落雁沉默片刻,笑道:“其实,落雁能想出这个理由,但发现他当真这样做的时候,还是惊奇极了。” 苏夜持续仰望亭顶花纹,仿佛突然产生了很大的兴趣。她用一种事不关己的口吻,淡然道:“温嵩阳情深如许,确实可敬可佩。然而,我不想搅入他对小白的柔情蜜意之中。他喜欢谁都行。但他爱屋及乌,将私情搅入江湖事务,为了小白的女儿、自己的老朋友,竟选择和我作对,便不能怪我作出反击。” 沈落雁想了想,无奈道:“他只是看准你和苏公子的为人,有恃无恐而已。无论他怎么做,你们均不会迁怒温姑娘,只会继续关心爱护她。倘若……倘若你们做事像雷损、像蔡京,心狠手辣又不择手段,他焉敢如此偏帮一方?” 苏夜终于低头,笑道:“也不可忘记我们师父和他的交情。即使他昏了头,得罪我到无可挽回的地步,我一怒之下,冲到洛阳杀他,也得先想想师父的心情。我年幼时沦落街头,是师父把我捡回小寒山,抚养我长大。我不愿让她失望伤心,一点儿都不愿。” 沈落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微笑道:“这便是你说的,人家帮助你对手时,有一万个苦衷,一万个理由,一万个不得已。任凭你占着多少道理,都要徒唤奈何。唉,不管是我那儿,还是你这儿,好人吃的亏终究要多一些。” 程英秀眉紧蹙,忽然叹道:“比起温太守,我更想不通苏、雷两家的婚约。” 沈落雁失笑,学着苏夜的口吻道:“这有什么想不通?可见姐姐为人太过良善,无法用枭雄的眼光看待问题。” 程英笑道:“好么,你是隋末乱世时的巾帼枭雄。我们呢,我们都是出身普通人家的普通女子,哪里比得上你。” 沈落雁笑道:“苏公子惊才绝艳,文武双全,年少时自然也不同凡响。雷损眼光极其毒辣,见到这等好苗子,肯定见猎心喜,打算收为己用。想招揽一个少年,把美丽的女儿许给他为妻,乃是最有效的手段之一。就像密公把……” 苏夜接口笑道:“就像李密促成落雁和徐世绩的联姻一样。” 沈落雁千娇百媚地横了她一眼,接着解释道:“我想,雷损当年亦未想过,苏公子竟能把金风细雨楼发扬光大,规模威风直追六分半堂,甚至犹有过之。按道理讲,他们成为不死不休的死敌之后,婚约也就自动作废了。可惜啊,苏公子偏偏爱上了雷姑娘,把这事搁在一边不理会,就是不肯退婚,反而千方百计逼迫雷损投降,妄求一个和平共处的局面。” 苏夜再一次插嘴,笑道:“至于雷损那边,唉,告诉你们也无所谓。我问那个世界的苏公子,雷损为啥也不退婚。他的原话是,‘他怎会放过任何令我痛苦的机会’。” 沈落雁嗔道:“你到底肯不肯让落雁把话说完?” 程英亦展露笑颜,帮腔道:“可不是,你封落雁当军师,却不停抢她的话。你这样做,她要怎么在我们心里树立威信?” 苏夜耸肩道:“算我错了,你说吧。” 沈落雁要笑,又硬生生忍住,正色道:“迄今,婚约仍会给六分半堂带来极大利益。只要雷姑娘嫁给苏公子,等苏公子病重过世的一天,金风细雨楼自然是楼主夫人的啦。” 程英道:“但……” 沈落雁笑道:“我知道姐姐要说什么。苏公子可能在逝世之前,预先培养遵循他遗志的继承人,例如我们的龙王。但是,以雷姑娘的智计与手段,不难培养出忠心于她的一支力量,何况她拥有令人心动的美貌,使这事更加容易。” “苏公子死后,继承人与夫人恶斗一场,令风雨楼四分五裂,声望大跌。雷姑娘身后乃是雷总堂主,”她香肩一耸,口气亦是云淡风轻,“父女同心,轻而易举地吞并风雨楼。雷总堂主不费一兵一卒,坐等时光飞逝,便可除去这个心头大患了。你若是他,你肯解除婚约吗?” 她稍微停顿一下,露出些许感慨神色,然后才说:“像他这样的人,我们那里也多的是。也许他对小白确有一片真情,但一见利益,便把真情忘了。他连真心爱上的女子都乐于利用,怎会放过那女子的女儿?” 程英沉默良久,叹息道:“我出生之时,正值……呃,南宋的理宗皇帝在位。宋室南迁已久,汴梁早非宋国的都城。那时,蔡太师、童将军这些人,也都身败名裂,被人痛斥为误国奸臣。如今我终于明白,为何会落到尽失江北疆土的地步。” 苏夜微笑道:“你明白的可不算早。” 程英苦笑,仍不和她一般见识,叹道:“我整天耳濡目染,尽是朝廷、江湖中的勾心斗角,逐利贪名。大家只顾眼前,见利便夺,一心只为扩张自家势力,将是非善恶一概抛弃。苏公子身负国仇家恨,有意收复燕云十六州,却连六分半堂那一关都过不了。那么,北宋变为南宋,二帝被金人掳到北方,也没什么值得奇怪的了。” 苏夜淡然道:“的确如此,所以我们既不必为朝廷生气,也不必替它费心。皇帝大可在宫里养他的锦鸡仙鹤,每天画一百张画作,等候末日到来。每个朝代都有它自己的命运,我们只能做好手头之事。” 程英嗯了一声,柔声道:“是啊。” 方应看答应帮忙,却不可能一回去就发布消息,必然先找米苍穹商量。大约十天过后,下个月初一当天,他尽遣侯府人马,四处派发请帖,说他即将举行一场宴会。宴席当中,五湖龙王将当众除去易容,展露真实身份,彻底破除笼罩在她身上的迷雾,并友好地回答一切疑问。 苏夜陪在苏梦枕身边,听完使者的遣词用句,简直哭笑不得。她没来由认为,如果方应看生在现代社会,估计会在她脱掉伪装后,替她安排个签名会之类,与来客一一握手并合影,同时收取高价门票。 方应看还说,为保证京师群雄安心赴会,四大名捕之首无情,以及大内侍卫统领一爷均会在场,刑总朱月明也有可能来看看。换句话说,那天若有人不知好歹,当众发难,就相当于同时得罪这些大人物,从此以后,别想在京城立足。 消息一出,整个汴梁当即和地震了似的,连续数天动荡不安,街头随处可见打马飞奔的骑士。江湖人聚会喝酒时,谈来谈去,话题总离不了五湖龙王和十二连环坞。 无论他们立场如何,都对龙王的真面目具有浓厚兴趣,哪怕觉得事态古怪,也极想瞧一瞧她真实的面孔。绝迹了的赌场盘口再度开放,允许赌徒在龙王身份上押注,赌她究竟是哪位藏头露尾的高人。 人人都想去,却不是人人都有机会。有资格列席这场盛宴的,至少也得是花枯发、温梦成那种德高望重的江湖前辈。诸多英雄豪杰捏着帖子,又觉兴奋,又觉诡异,想说服自己别为五湖龙王激动,心脏却不听使唤。 英雄帖发出的第二天,雷媚秘访十二连环坞,求见五湖龙王。 她依旧打扮成一位少年书生,扎着头巾,粉脸星眸,细长的双眉直飞入鬓,自妩媚中透出勃勃英气。单论外表,她确实很适合十二连环坞。她与任何一位总管站在一起,画面都十分谐和,花容月貌交映生辉,像极了被龙王亲自招聘进来的人物。 毫无疑问,她是为了苏夜自揭身份一事而来,顺便与龙王拉近关系。 苏夜了解她的性格,亦知道她实际听令于方应看。给她机会的话,她会一次接一次临阵倒戈,毁掉雷损、苏梦枕、白愁飞等杰出人物,然后娇笑着逃离现场,飞回方应看的羽翼之下。 她早已深深怀疑过她,现在托玉佩的福,真相水落石出。雷媚施展的所有手段,在她眼里都像一个笑话。 她预想方应看会见机行事,尽快让雷媚取得她的信任。雷媚确实恨着雷损,所以即使是洞察世情的苏梦枕,也未想到她身后另有主使。雷损成了一张十分好用的牌,打出去的时候,大多数人都会格外留心他,从而忘记深究雷媚的心思。 这次会面当中,雷媚故技重施,才开口说了五句话,便干脆利落地把雷损卖掉,说他必然依约赴宴,顺便带上雷动天和她,让狄飞惊留守不动飞瀑。 苏夜不以为然,冷笑道:“他当然得来,他若不来,别人会怎么看他呢?别再说雷损了,我有一个问题,希望你诚实地回答我。” 雷媚迟疑一下,星眸连连闪动,显然想不到她对雷损失去了兴趣,顺口反问道:“竟有比雷损更吸引你的人?” 苏夜目不转瞬地盯着她,沉声道:“雷损是否已经接触过白愁飞?” 刹那间,雷媚呼吸一滞,像是吓了一大跳。她举起白玉般细致雪白的纤手,轻轻捂住朱唇,又迅速放下,惊讶道:“你怎会知道?” 苏夜冷笑道:“你只需要回答我。” 雷媚恢复正常的速度,居然能够超过方应看。她面露无奈,随即爽快地点点头,“不错,我们透露出收买他的意思,他不但没有大怒翻脸,反而冷笑不止,似乎对做内奸的提议颇为心动。横竖风雨楼已有花无错和余无语,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她既然决定出卖白愁飞,换取五湖龙王的好感,索性尽可能多做人情,略一思索,不用她发问便主动说道:“就在前几天,我才听说他主动献计,建议雷损马上把雷纯送到京城完婚,省的苏梦枕偏心他的美丽师妹,忘记了六分半堂的大小姐。” 第四百二十一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从苏夜的角度看,白愁飞虽然还活着,其实已经死了。她不在乎他怎么说,怎么做,怎么想。但是,雷媚忽然说出他给雷损的提议,仍让她又好气又好笑,觉得他堪称内斗小能手,全身上下充满了不良居心。 公平地说,他确实欠缺运气。他冒着得罪方歌吟的巨大风险,害死看重他的梅醒非,抢走长空神指,为了避免他人生出疑心,费尽心力修饰招式,把它变成“自创武学”,才敢再度出山。然后他认识了王小石,与他共同进京,一到京城,便因缘际会救下苏梦枕,获得常人一辈子也追赶不及的重要位置。 这番收获十分丰厚,没有辜负他付出的心血。眼看这将是他许多身份当中,最成功,最离奇,前途最远大的一个,却乐极生悲,碰上了一位年轻健康的继承人。继承人不死,他永远只能像狄飞惊那样,当一辈子的二把手。 这简直是天道不公,简直是逼着他重演长空帮血案。可惜风雨楼不是长空帮,苏梦枕更不是梅醒非。也许他尚未察觉,但在他和王小石之间,苏梦枕毋庸置疑更信任后者。 血案遥不可及,只能先顾眼下。苏梦枕偏心师妹,所以他得纠正这个“错误”。他能想到的合适人选,无非就是雷纯。雷纯嫁过来之后,苏梦枕势必疏远苏夜,亲近新婚妻子。到那时,无论白愁飞想做什么,都更加方便而隐蔽。 苏夜移开目光,不再凝视雷媚的脸。她问:“你亲耳听到了吗?” 雷媚淡然道:“雷纯是总堂主千金,我不过是一个堂主,轮不到我管她的事。不过,雷纯不管去哪里,都是兴师动众,唯恐中途被人劫持。这一次,雷损有意请吴惊涛护送她,而吴惊涛对我一向不错,我和他谈谈心,他就主动说了。” 苏夜忽觉一阵好笑,哈哈大笑道:“难为雷损低声下气,在处于下风时重提婚约。” 她的笑声令人心悸,仿佛蕴含了无数情感,又空空荡荡,像是不带感情地随便笑一笑。雷媚却不动声色,从容答道:“他就是这种人,能屈能伸,什么侮辱都受得住。以前他有几个对手,见他示弱,遂放松警惕,不再把他放在眼里。” 苏夜笑道:“让我猜猜,他们后来都吃了一惊?” 雷媚道:“吃惊过后,便咽了气。有一人只死了三分之二,还不如直接去死。” 她清澈深邃的双眼,蓦地往下一垂,似乎满怀心事。苏夜正要问,已听她突兀问道:“龙王,你究竟想不想杀雷损?” 苏夜笑道:“自然很想。” 雷媚道:“小侯爷方公子做东的宴席,正是一个好机会。” 她鲜少把话说的这样明白,这样恳切。任谁听了她的话语,都会觉得她急不可耐,想尽快杀死害了雷震雷的仇人。幸好,苏夜并非“任谁”。她放缓口气,微笑道:“老夫不懂你的意思。” 雷媚柔柔地说:“你不是不懂,你是非要我说出来。” 苏夜道:“那你就说吧。” 雷媚柔声道:“那天雷损身边高手,只有我和雷动天。我猝然发难,制服雷动天。你出手攻击雷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了他,一举摧毁六分半堂。” 她一边说,一边抬起明亮的眼睛,充满期盼地望着她,渴慕之情一览无遗。 至此,苏夜终于可以确定,是方应看派雷媚来的,专门探问她的口风。 如今京城三足鼎立,局面十分复杂。有桥集团小心地隐藏起来,安安分分经营麾下商铺,坐视风云变幻。假如说,五湖龙王突然鬼迷心窍,想趁着雷损外出的机会,对他做点难以明说的事情。那么,方应看的想法亦会发生变化,说不定也想做点什么。 她想都不想,嗤笑道:“雷姑娘,你当堂主当了这么久,眼光居然如此短浅?” 雷媚奇道:“短浅?这哪里短浅了?” 苏夜冷笑道:“莫非你认为,雷损是待宰的牛羊,老夫想怎么杀就怎么杀?他赴宴之时,必定极为谨慎,随时准备和人动手。我一击不中,不仅失去良机,也失去别人对我的敬佩和看重,更别提事后的麻烦。我如何面对小侯爷,如何面对神侯府?以后我找人家合作,人家问我是否居心叵测,我要怎么回答?” 雷媚咬一下嘴唇,微带失望地说:“说这么多做啥,反正你不愿意。” 苏夜冷冷道:“我是不愿意,但你可以随意。” “你爱给他一剑,就给他一剑,”她继续说,“但这是你自己的事,我管不着。我之所以找上小侯爷,正因不想横生枝节。不然,你以为老夫真这么寒酸,连办宴席的钱都拿不出吗?” 雷媚霍然起身,眉间已有幽怨之意。她并不适合这种神情,一旦出现,反而格外动人。她的声音也变冷了,寒声道:“算我白来一趟。你错过这一次,下一次便遥遥无期。想不到你空有媲美关七的武功,做事却瞻前顾后,叫人看不起!” 苏夜无声一笑,纠正道:“是我,不是人。” 雷媚愣住,诧异道:“什么?” 苏夜缓缓道:“你应该说‘叫我看不起’。除了你,别人可都很看得起我。” 雷媚又是一愣,眼中微露怒色,连招呼都不打一声,转身就走。苏夜笑了几声,摇摇头,毫无出言留住她的意思,看着她怒气冲冲走远、消失,最后远处振起衣袂破风声,表示她一溜烟出了十二连环坞。 事实上,她根本没必要留她,因为雷媚此行已经达到目的。她敢和任何人打赌,今日黄昏之前,她给她的回答将会一字不差,传到方应看耳朵里。 方应看想的太多,竟怀疑她要在宴会上杀人,特意送来这位红颜知己,用激将法激她吐露实话。 雷媚在他面前是什么模样,她当然无从得知。但她必须承认,若她是男人不是女人,若她定力差一点,说不定真会情不自禁相信她,怜惜她,允许她参与和雷损有关的事务,然后泄露无数机密细节。她扮演“对雷损怀恨在心的前堂主遗孤”,实在演的非常可信。 想的太多,知道的太少,便会诞生悲剧。方应看做梦也想不到,她武功又有进境,超过了决战关七当夜的水准。他不动则已,万一心痒想动手脚,肯定会像雷损的对手一样吃惊。 雷媚走后,她也立即离开。她平静地走在汴梁城中,心里升起一种预感,觉得宴会之前,京中绝不会发生大事。每个人都在等那一天,都屏息凝神,打算先看明白情况再说。只有最蠢的笨蛋,才乐意在这段时间里闹事。 然而,仅仅过了一刻钟,准确地说,还不到一刻钟,现实便否定了她的预感,给了她一记重击,告诉她,她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 气喘吁吁找上她的人,看上去颇为面熟,应当是温梦成门下十名弟子之一。发梦二党向来亲近风雨楼,遇见能帮忙的事,顺手便帮一帮。花枯发与张炭交好,所以张炭加入风雨楼后,双方关系愈发亲密。但这批人毕竟不是苏梦枕属下,这样急匆匆找来,还是第一次。 他甚至没有自报家门,就喘着气道:“姑娘快回去通知苏公子。” 苏夜讶然立定,笑道:“通知他……要吃晚饭了吗?” 那人亦发现自己太莽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赶紧解释道:“唐宝牛、方恨少、饭王……张炭他们三人,刚刚被龙八带走。不对,我说错了。不是被龙八,是被自称来自刑部的两个人,带去了刑部大牢。” 苏夜每听一个名字,心里就叹一口气。不过,这人说到张炭就停下,居然没有提到温柔,倒是意料之外。她心知这绝不是好事,皱眉问道:“龙八?既然不是被龙八带走,你为啥会提到他的名字?” 那人苦笑道:“我没瞧见,我不知道。据说,他们四处闲逛的时候,见龙八的马车撞了人,却不停车,愤而出手,想把车里的人拖出来打。结果……” 第四百二十四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苏夜出手这么狠,不惜吓坏唐宝牛三人,其实是因为花晴洲。 她在副本世界里,找人询问许天衣死亡的详情,意外得知白愁飞掌握权力之后,与任劳、任怨两人合演了一场戏。 任氏兄弟在花枯发寿宴当日,买通花枯发大弟子,在酒里下了药效极强的“五马恙”,迷倒整整一席的宾客。然后,他们一边等候白愁飞登场,一边施展残酷手段,逼迫花枯发、温梦成松口屈膝,同意加入蔡党阵营,还趁机把脏水泼到四大名捕头上。 既然是强行威逼,自然少不了他们擅长的酷刑。花晴洲便是在这一天,被他们活活剥下了一张人皮。发党的霍一想、龙一悲等人,有的双腿齐膝而断,有的被剜掉两只眼睛,承受了极大的痛苦后方才死去。 一场载歌载舞的欢喜寿宴,瞬间翻作阿鼻地狱。当人人绝望至极,以为自己也会惨死时,白愁飞忽以大救星身份出现,举重若轻地逐走任劳任怨,解救发梦二党于水火之中,借以收买人心,塑造自己正道领袖的形象。 苏夜每次想起这件事,都认为自己有责任铲除这对兄弟。虽说愿意干脏活的人前仆后继,但这种人死的多了,其他人便会畏缩不前,寻求更安全的谋生之路。 怎奈两人谨小慎微,长时间藏身于刑部衙门,让她找不到刺杀机会。直到今天事出意外,龙八为逞威风,要求他们送俘虏去大牢,才使他们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被苏夜从后追上,当场饮恨长街。 她杀死他们之后,胸中陡觉畅快,些许阴霾一扫而空。尽管任怨曾说,他们一旦出事,杀他们的凶手便得罪了朱月明。但是,她对朱月明已经有很深的了解。她十分怀疑,他到底会为这两名死去的爪牙费多少心思。 龙八的车夫晕头转向,捂着脑袋,晃晃悠悠爬了起来,平日的煞气一扫而空。他尚未站直身体,迎面飞来一物,正是他的马鞭。他抬头一看,发现那名美貌异常的煞星跳下了马车,正冷眼望着他,不耐烦地说:“你没听见吗?还不快去找朱刑总?” 她说完,又扭头望向车厢,诧异道:“你们怎么了?为啥不下车?” 方恨少一身白衣,溅上斑斑点点的鲜血,仿佛雪中红梅,极为醒目。他下意识伸手去擦,结果越擦,晕染的就越快,衣襟已是血糊糊的一片。他眉清目秀的脸上,仍带着那种痴傻之色,一听她的话,立即一跃下了马车,茫然看她一眼,问道:“咱们回去吗?” 唐宝牛和张炭跟在他后面,似已决定当两个哑巴。张炭回过头,再次看看车内惨景,面露不忍之色,但看回苏夜时,这抹不忍立时消失,变为满脸欲言又止。 这次经历震撼至极,程度超过他们落进任劳、任怨手里时的担忧恐惧。 任氏兄弟名为朱月明随从亲信,实为蔡党走狗,专门负责把人犯屈打成招,捏造冤假错案,迫害与蔡党对立的清流官员。 他们狠得下心使用酷烈手段,面对任何颠倒黑白的要求,都会无怨无悔,兢兢业业,所以在蔡京心里亦有一席之地。三人听说过他们的“名声”,在车中绞尽脑汁,想尽办法却无法付诸实施,已认定自己要倒上大霉。 姓任的干坏事、下毒手,似乎是理所应当,因为他们就是这种人。然而,苏夜追上来之后,强弱之势立刻倒转。她二话不说冲进马车,没说几句话,车中已是血肉横飞,惨叫连连,仿佛虎豹吞食活人,场面惨不忍睹。 三人挨在地板上,未能目睹激战全过程,却听见了每一个声音。 他们每沾一个血点,心里就哆嗦一下,想不通温柔和气的苏夜怎会狂性大发,几乎用刀生生拆开了对手的身体。到了最后,他们甚至同情起任氏兄弟,希望这场杀戮快点结束,自己也可以赶紧离开马车。 方恨少魂不守舍,唐宝牛木然僵立。张炭想问“苏大哥知道你这么干吗”,连鼓三次勇气,就是问不出口。苏夜看着这三只木偶,微微一笑,忽然往人群外面一望,淡淡道:“暂时走不了。” 朱月明,胖胖的朱月明,身着官服,徒步从附近赶了过来,身后跟随两名形容陌生的长随。围观者不认得便服骑士,却认识这位刑部把总,赶紧四散离去,无人打算不识趣地凑上前,触犯他的官威。 他来得很快,却还不够快。他明明看见了任劳任怨的尸首,依然笑眯眯、乐呵呵,像个慈祥的弥勒佛,用温和的目光打量苏夜,并未因她而生气。真不知到了什么时候,他才会横眉立目,勃然大怒,失态地大吼出声,当面和她动手。 朱月明亲自赶到案发现场,同时赶来的,居然还有一位名动京城的大人物。 方应看锦衣白马,张烈心、张铁树两人各骑一匹高头大青马。三匹马四蹄翻飞,从长街另一头疾驰而至。只听蹄声笃笃,倏起倏止,方应看纵马来到唐宝牛后方,跃下马背,注视朱月明,从容笑道:“今天好热闹。” 苏夜头也不回,淡然道:“不,今天好热。” 方应看失笑,赞道:“姑娘得苏楼主悉心栽培,刀法当真精湛。” 方、朱两人目光相碰,蓦地弹开。朱月明从肥肉之中,挤出一丝欣悦的笑容,和气地道:“小侯爷,多日不见,你还是那么风采卓绝。” 方应看笑道:“客气了,在下总是这个样子,虽未退步,也没什么进益,一向心中有愧。” 朱月明不再废话,笑眯眯地道:“小侯爷匆忙来到这里,是有啥要紧事吗?” 他对方应看说话,眼睛却在不停观察苏夜。别说唐宝牛三人,他见到满车鲜血,心中亦是重重一震,只是城府较深,绝不肯表露在外而已。他觉得,苏夜今天怪怪的,不仅是出手奇怪,整个人的神情气质也有点怪异,却说不上哪里不对劲。 这个一脸明朗坦然,满身都是秀气的女子,究竟为何会令他不想多话呢? 方才他隔着老远,听见苏夜指示八爷庄骑士,要他们找自己讨要赏钱,既觉得不舒服,又有种想笑的感觉。等到了近处,双方狭路相逢,他的笑已有八分虚假,不舒服却愈演愈烈。 任劳、任怨已是死人。死人当然没有价值,只有利用价值。若他想借着他们的死,整治金风细雨楼,让苏梦枕吃不了兜着走,倒是可以多想想。然而,他完全不想整治谁,只想安安分分熬过这些日子,看完五湖龙王面具后的脸,再斟酌下一步走法。 更何况,任氏兄弟固然好用,却绝非不可取代。 他们是深具野心的人,跟了他之后,有权有钱有地位,却不满足于仅在刑部、六扇门等地活动,想再往上升,于是屡屡暗通蔡京等朝中大员,主动投其所好,做下众多恶行。有时候,他们竟然优先选择拍丞相和太师的马屁,无视他的命令,还搬来这两尊大神压他,让他笑在脸上,恼在心里。 他们尚未正式列名入职,也未有人发给他们官身文书。但是,在刑部之中,人人都知道他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无人敢不敬服。两人有心升职,等同于想要取他而代之,成为刑部总官,接替他朱月明的位置。 因此,他们今日横死,朱月明心里并无太多感想,更谈不上震怒伤心,至多是不方便而已。他思忖片刻,正准备说话,忽听方应看抢先道:“事情倒是没有。不过,我听说今日出现了一场小小误会,生怕小事化大,特意过来调解几句。” 如果那两具尸体会说话,一定会放声大叫,狂叫道:“去你娘的!这怎么可能是误会!” 但尸体在沉默,朱月明也在沉默,一条街上的人缩头缩脑,喘气都不敢大声。 方应看从容一笑,举步走到苏夜身侧,用漫不经心的态度,刻意淡化的口吻,再度说道:“可惜在下迟了一步,未能解决这场冤孽。人死不能复生,朱大人失去两名得力手下,以后我赔你两个如何?” 他紧赶慢赶地赶来,只为当面卖出这个人情,求取苏夜对他的好感,神态当然贵气十足,一派富贵公子的气度。可是,苏夜必须一忍再忍,才能忍住捧腹大笑的欲-望。 今天上午,方应看刚刚送出雷媚,勾搭五湖龙王,午时未至,又亲自下场勾搭苏梦枕的师妹,真是忙碌至极,堪为勤奋工作的楷模。对面朱月明笑的见牙不见眼,想必左眼里写着“快滚开”,右眼里写着“你好烦”。 其实,朱月明根本不想和苏夜计较,真要计较,也没必要当街发难。谁知方应看硬是横插一脚,没有人情,制造人情也要强行贩卖。这些话说完之后,朱月明顿时陷入两难境地,计较已绝无可能,不计较的话,又像是忌惮方应看,乖乖听令似的。 幸好苏夜及时开口,解救了他。她斜睨一眼方应看,笑道:“这两个姓任的,曾是横行江湖的汪洋大盗,通缉榜上大名赫然在列。朱刑总多半不知他们的过往行径,才会把他们带在身边,当他们是朋友吧?我为民除害,你也不必谢我,只需付我赏钱,勾掉他们的名字。” 朱月明笑容终于僵住,心知多说多错,抬起一根手指,向前轻轻一划。他身后长随解下钱袋,从里面倒出两锭五两的金子,恭恭敬敬走上前,放在苏夜伸出的手掌上,低声道:“这是一百两白银。” 方应看含笑注视他们,似乎欣赏她的举动,又似很满意这个结果。长随退回失,他淡然道:“此间事已毕,我们这就走吧。” 朱月明看了看他,再看了看苏夜,不愿多说一个字,微微苦笑道:“很好,咱们后会有期!” 第四百二十五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方应看领着一个杀人凶手,三只不会说话的木偶,两名随从,三匹马,走向通往天泉山的道路。 如果说,这是一支西天取经的队伍,那他不可能是唐三藏,只会是已经修得正果的什么东西。他的脸庞年轻到发亮,而且神采飞扬,唇角微微含着笑意。他愉快地问:“对了,那天姑娘来不来啊?” “来的。”苏夜答道。 “这三位兄台呢?”方应看又问,一点儿都不忽略他们,甚至侧过身子,望了过去,一双灿若晨星的眼睛溜来溜去,非常耐心地等待答案。 木偶们神情各异,皱眉的皱眉,撇嘴的撇嘴,偏偏不肯说话。于是,苏夜代为回答:“饭王跟花党魁一起去,因为他们交情很深。左边那个个子很高的,和右边那个衣服很白的,我不太清楚,多半去不了吧。” 唐宝牛无精打采看了她一眼。这时候,他终于想要说话,却步张炭之后尘,感觉无话可说,又悻悻然低下了头。方应看露出理解的微笑,笑道:“只要本人愿意,苏公子带多少人都成。” 他居然没有失去兴趣,和气道:“三位有侠义之心,真不愧是和苏公子交好的朋友。不过,动手之前,总得先看看对手的能耐。” 方恨少讨厌别人教导自己。怎奈方应看有这个资格,且是一片好心,且他眼前总晃动着任劳、任怨血淋淋的尸体,所以他嘴唇动了动,勉强拉出一个笑容。 苏夜嗤的一声笑了,笑的十分动人,淡然道:“别这样,别去苛求他们。全京城都关心着五湖龙王。龙王不动,其他人也不动,真是好没意思。只有他们三个,会说‘龙王去死,我们要行侠仗义’。我欣赏他们。人云亦云的时候,这种人尤为可贵。” 方应看一愣,哈哈大笑,边笑边点头,表示他完全认同她的意见。 苏夜不等他接话,随口道:“龙八太爷收到消息,不知会有啥表情。” 严格来说,方应看已经为了苏夜,得罪龙八两次,却一脸云淡风轻,好像不记得龙八太爷是谁,连提都不提他一句,一心凑来与她闲聊。此时他听她主动提及,才微笑道:“姑娘怕他?” 苏夜道:“我要是怕,何必去当街杀人救人。” 方应看一笑,偏过头凑到她耳畔,小声道:“我也不怕。” 张炭大梦初醒般,抬手擦着嘴角和鼻子。任劳倒地尖叫,许多血珠溅到他脸上。他明明已擦干净了,感觉却完全相反,总觉得有股血腥气萦绕不去。方应看凑近苏夜的时候,他不顾场合气氛,发出擤鼻子的煞风景声音,擤着根本不存在的鼻涕。 这一瞬间,苏夜认为他是故意的,用余光扫向他,却见他木无表情,默默走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方应看绝不介意,笑容加深,随即问道:“你为啥杀死他们。” “我不能杀吗?” “能,但他们活到今天,自然有不死的理由,”方应看认真地说。他外表仍然十分年轻,却因神色变的严肃,多出几分成熟气韵,是另外一种好看。 他说完后,想了想,补充道:“你一定知道,但你还是杀了。你的胆子越来越大,手段也越来越激烈。苏公子……” 苏夜不让他提起“苏公子”,笑道:“我是知道,正因知道,才要动手杀人。” 她又沉吟片刻,心想闲着也是闲着,便主动解释道:“朝廷里、江湖上,有许多死不得的人,有时候是为了大局,有时候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有时候是为了避开他们的后台,有时候也没啥特别原因,反正等你杀那人时,一大群人会突然跑出来,说他不能死啊。” “我厌倦了,怎么人人都死不得,就我可以随便去死,所以干脆先杀两个试试。” 方应看眼下神态异常成熟稳重,她则正好相反,露出一个纯洁天真的甜美微笑,“我要瞧一瞧,我杀了任劳任怨,以后到底会怎么样。我也很好奇,什么样的好汉,会为他们两人誓死报仇?这样的答案,小侯爷满意了吗?” 方应看聪慧天成,精明能干,又得方歌吟悉心教导,年满二十岁时便与米公公合作,创立有桥集团,开始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岁月。可他再聪明十倍,也想不到苏夜明面谈及任氏兄弟,话里暗指的竟是他。 巨侠方歌吟的最杰出传人,朝廷敕封的神通侯,当然死不得。不过,倘若苏夜不管不顾,无视方歌吟的天羽奇剑,先杀了他,再谈后果,又会怎么样呢? 这是他从未想过的问题,以前没想,以后更不会想。 张烈心、张铁树拉着坐骑,走在最后,一路沉默寡言。他们脸上毫无表情,如同两只匠人制出的泥俑,高傲胖瘦均不相同,气质却出奇相似。无论方应看在前面说什么,他们都像聋了瞎了,听不到也看不到。 苏夜偶尔回头,望见他们,马上想起下落不明的关七。她真想知道,关七有没有被方应看找到,有没有被安置在京中某座深宅大院,等候一鸣惊人的日子? 两人并肩行走,真实心思却南辕北辙,仔细想想,着实是很滑稽。 她以为方应看会送她上山,顺便和苏梦枕谈一谈,但他没这么做。他陪他们到笔直通往山脚的大路,便告辞返回城里。他一走,剩下三人才活了过来。你一眼我一眼,神色复杂地在背后看她,还以为她察觉不到。 她给她们的惊吓,比她想象中更多。但她不想解决这个问题,任凭他们像刚认识她似的,看个没完没了。 一行人回去时,苏梦枕、白愁飞等人正在商量赴宴名单。由于方应看需要事先安排座位,额外聘请厨子,客人有必要提前通知他。苏夜刚到门外,恰好听王小石爽快地说:“那我不去了,让总管去吧。他肯定很想亲眼见见龙王,我就在外面,替大哥守着。” 她微觉惊讶,推门进屋,笑道:“你真不去?” 说话期间,四人鱼贯而入。苏夜神清气爽,纤尘不染,稍稍昂起头,看上去心情极佳。她身后三位回到熟悉的环境,脱离了神游天外的状态,不再像木偶,比较像三只愣头愣脑的金鱼。每个人都瞪大眼睛,每个人都往外吐泡泡,最后是唐宝牛抢得先机,嚷道:“她杀了任劳和任怨!” 刹那间,举座皆惊,包括笑意盈盈向他们望来,打算回答苏夜的王小石。这些吃惊的人里,唯独缺少苏梦枕。 他只是皱眉,抬起头,深深望着她,同时咳嗽了几声,边咳边道:“怎么杀的?” 他的眼睛自然也很亮,却不同于方应看的双眼。苏夜可以直视方应看,直到他首先心虚,转开头为止。但她一见苏梦枕,察觉他目光中的关怀之意,便像被两点寒火烧到了一样,心口陡然灼痛一下。 她笑了笑,从容入座,半是有心半是无意,坐到白愁飞旁边的位置,淡淡道:“你们愿意说,就你们说吧。事情是你们惹出来的,本来也不关我的事。” 唐宝牛、方恨少两人说话,并非特别有条理。幸好这事比较离奇,无论他们怎么讲,都算得上跌宕起伏。 他们从出门后讲起,讲到听见店外人仰马翻,赶紧冲出去,发觉龙八耀武扬威,讲到愤而出手,教训不成,反被龙八打的鼻青脸肿,交给任氏兄弟带走,再讲到车外传来苏夜的声音,满车都是闪烁的青色刀光。 然而,两人讲到这里,忽然面面相觑,活像嘴里塞了只臭袜子,支支吾吾地不肯往下说,反而去看苏夜。 苏夜心知他们惧意仍未消失,扫视着分坐两侧的人,叹了口气,坦然说:“我故意让他们多受折磨,悲惨痛苦地死去,而非我习惯的一刀毙命。他们死时,鲜血涂满了马车车厢。他,他,还有他……” 她点完唐、方、张,继续道:“没想过我会这样,所以吓的不轻。” 苏梦枕不动声色,平静地问:“然后呢?” 苏夜见唐宝牛无意继续,便准备接着往下说,忽听门外有人匆匆而至。来人敲开大堂的门,向苏梦枕禀告道:“龙八太爷来了,怒气冲冲地冲到楼子里,要求公子出去相见。” 蓦地,苏梦枕冷笑一声,断然道:“告诉他,今天没人会去见他。” 第四百二十八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忽然之间,浓黑如夜的刀光冉冉升起,化作一条在黑云里出没的黑龙,凌空旋舞咆哮,以不可一世的气魄、君临天下的姿态,笼罩了遇仙楼第二层。 楼名“遇仙”,这道刀光也像是出自神仙之手,简直骇人听闻。刀光本身当然范围有限,无法扩散至整个楼层。但每个看见它的人,都有种天昏地暗,天际黑云接地,白昼变为黄昏,黄昏变为午夜的诡异感觉。 不是青罗刀,而是夜刀;不是清雅秀丽,诗意十足,而是挟天地之威,恍若狂风骤雨。它趁着席中人心神剧震的时候,就这样轰然降临,漫天洒落。 遇仙楼倏地昏暗了,犹如另一个世界,把客人与楼外夜色分割开来。楼外院子里,为数众多的闲杂人等仍抬头上望,好奇地望着二楼窗口透出的烛火灯光,猜想龙王何时才会大驾光临。 他们瞧不见这一刀,更无从得知这一刀的结果。 公孙大娘轻叹、微笑、说话,话音未落,黑光已在苏梦枕身后升腾而起。他反应何等之快,霎时间心有所感,却同时陷入极度的惊骇,昏昏然如身在梦中,连动作都迟钝了。他并未抽出他名动天下的红袖刀,也没有疾掠躲避,反倒大叫一声,不可置信地回头查看。 像他这样的人,居然也要亲眼看一看,才敢相信心中直觉。 黑龙乍现,迅如雷电,轻易卷住白愁飞脖颈,将他淹没在一片漆黑的浪潮里。白愁飞一身白衣,竟倏然而没,仿佛被实打实的海浪吞噬进去。黑光跳荡翻涌,散发无边寒气,像极了冬日狂风之中,疯狂冲击岸边礁石的巨浪。 苏梦枕回头之时,恰见刀光达到高峰,力竭衰退,退回主人所在的位置,让白愁飞重新曝露在众人的视线里。 他仍是白愁飞,却少了一个头。他的头和脖子分了家,滚落在地,骨碌碌滚到中间的圆形空地,洒落一路血迹。他的脸庞并无痛苦之色,甚至见不到惊诧或恐慌,只有微微的疑惑。疑惑永远凝固在他脸上,一如他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今天。 这一刀实在太快,使他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便已气绝毙命。无头尸身依然保持端坐姿势,从颈部断口向上喷着鲜血。血珠四处飞溅,溅到苏梦枕衣袍上,也落进杨无邪乌黑的头发。 杨无邪举着他的茶杯,再也动弹不得。 血光和刀光,难分彼此地交织在一起。即使刀势由盛转衰,旁人依旧辨不清持刀人的方位。事实上,他们不分武功高低,个个四肢发麻,背后直冒寒气,别说临危不惧,从容应对了,能看清夜刀如何割下白愁飞头颅的,都是屈指可数。 雷媚细腻如白玉的脸颊上,忽地血色尽褪。她不及多想,转头望向主位上的方应看,却见这位翩翩佳公子动如脱兔,原地拔起,白鹤般一飞冲天,跃到二楼大堂的房梁。 在座人中,要数他反应最快。他知道的事情很多,但真讲究起来,根本没有几件派的上用场,所以他的惊怖不下于雷媚,给不出任何指示。更有甚者,他心头居然陡起一个念头:“这是冲着我来的,这是杀我的布置!” 亏心事做的太多,一遇意外,立刻就会产生心虚感觉。因此,白愁飞人头落地时,他的人已到了上空,摇身一变,成为梁上公子。他立定之后,依稀感觉泼天刀光里,有两道清冷淡漠的目光向他扫来,在他身上打了个圈子,不再理会他。 神通侯变成窜天侯,却无一人笑话他的怯懦。至少他还记得运功上跃,至少他并没有木然僵坐,心想这他-妈难道是在做梦。 落地的人头终于停止滚动,苏梦枕亦直面五湖龙王的杀招。 他身后没有师妹,只有铺天盖地的浓烈黑光。黑光刺痛他的双眼,更是在他心头砍了一刀。多年习武练刀的本能,使他右袖轻抖,将红袖刀握在手里。但他亲身体会到的无情-事实,又令他肝胆俱裂,握刀的手轻轻颤抖。 黑光近在咫尺,眼见他要重蹈白愁飞之覆辙。仓促之间,一泓水红刀光霍然飞起,透着说不尽的凄凉与怆然,无畏地洒进漫天黑云。 夜刀就在他正后方,离他近到不能再近。苏梦枕不愧“天下第一刀”的美名,纵使变生肘腋,纵使比平时软弱的多,纵使觉得这一刻虚无似梦,还是施展出一抹美如夕阳余晖、柔如黄昏细雨的清艳刀招。 刀招没了残酷之意,只剩纯粹的美丽,令人惊艳至极。而且每个目睹红袖刀的人,都身临其境,感受到他的满腔悲意。 双刃交击,只听铮的一声清响。刀劲碰撞冲击,发出响如雷鸣的怪异声音。 刹那间,两人不知交换了多少招。刀风涌向四面八方,黑红两道刀光极力交缠,难解难分。桌椅倒地之声不绝于耳,碗碟杯盏纷纷碎裂。方应看费心安排的金丝檀木桌椅、江南苏绣椅垫,不是撕成几块,就是爆成碎片,散落损毁到无法修复的地步。 黑云倏地散开,压力随之消减,将地盘让给柔和悦目的烛光。苏梦枕飞身向左退去,踉跄数步才能站定,手抚胸口,眼中射出冷酷寒烈的光芒。方才,夜刀以快打快,欺他患有重疾,刻意逼他用内劲真元相拼。他勉强挡住,却已受了不轻的内伤。 那并非红袖神尼所传,属于小寒山的功法,而是另外一种奇功。 异种真气沛然浩荡,无可抵御,像一股燃烧的烈火,冲入他穴道,沿他经脉飞速游走,侵入他丹田气海,全力震荡冲击他的五脏六腑,让他胸腹痛如刀绞。 此时,他气血翻涌,喉间一片腥甜,急欲吐出淤血,丹田内则有如火焚,难受到想要仰天长啸。更残酷的是,他竭尽平生所学,仍无法化尽这缕入侵的真气,只能任凭它扎根安家,活物一样四处游荡,成为他重疾之外的另一大隐患。 他本人的内力、昔日金主帐下高手一掌击伤襁褓中的他,在他体-内留下的阴寒内力、刚钻进奇经八脉的火热内力,三者开始相互攻伐,上演一场三足鼎立的战争。 对方竟仗着对他的深切了解,偷袭在先,蓄意激发他的病症在后。比起内伤,这才是他难以承受的现实。 他自知事态不妙,却做不到痛下杀手,等认清对方的无情面目,已然回天乏术。事到如今,他想冷笑,想力撑不倒,想缩起身体缓解疼痛,想通知风雨楼众多兄弟,更想放任那点软弱无力的情绪不断滋长,伏桌痛哭一场。 然而,他只是一动不动站着,一动不动目视前方。他把锥心的痛苦隐藏起来,像他这一生习惯的那样,宁死不露软弱之态。 温柔歇斯底里的尖叫,回荡在遇仙楼中。 苏梦枕被夜刀从背后突袭,硬挡十招后落败。温柔这才看到白愁飞死不瞑目的双眼,意识到他已经死了,登时惊骇欲绝。她连哭都哭不出来,只记得放声尖叫,用尽全身力气去叫,似乎不这么做,就发泄不了狂乱的心情。 她叫到这份上,竟无一人去安慰她、制止她,包括她右侧的张炭。所有人都是木雕泥塑的塑像,望着同一方向,脸容都稍稍带着痴呆的表情,平时的机灵、沉着、镇定,早不知哪儿去了。 刀光退去,刀的主人悍然现身。虽说只有一瞬间,已足够他们看的清楚明白。 苏夜傲立原地,手持一柄墨黑短刀。刀锋薄如蝉翼,隐有黑色光芒流动,俨然一件稀世奇珍。她本人眉目如画,明丽绝伦,好整以暇地微笑着,似是从名家画作里走出的美人,却于无形中透出恐怖的精神压力。 别人观察她时,总觉得她和周边环境融为一体,想找她的破绽弱点,根本找不出来。她像天空的一轮明月,山岗的一缕清风,钟三江五湖之灵秀,凝江河湖海之威能,哪有破绽可言。 不过,如果仔细看,会发现她脸上毫无血色,白的像是一张洁白无瑕的纸,双唇亦淡紫泛白,有点不大健康的模样。但此时此地,哪还有人注意她病了没有,气色好不好。 长久以来的谜团终于破解,无人胆敢质疑她的身份。 她就是雄踞长江水道的龙头老大,十二连环坞的总瓢把子,金陵玄武湖朱雀楼之主,人称“朱雀夜刀”的五湖龙王! 她在南方奠定根基后,一心北进,挤入一楼一堂的对峙局面,直到今天晚上,才于群雄面前展露真身,一扫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气氛。 眨眼间,这个纤秀婉丽的身影再度消失,卷起滔天刀光。她像个幻影,不像真人,步法走位飘移不定,令人把握不到她的准确所在。大多数人见她惊鸿照影,一闪即逝,竟再一次产生幻觉,怀疑自己到底看清楚了没有。 他们大脑一片空白,眼睁睁看她杀死白愁飞,重创苏梦枕,都想干点什么,又不知道该干什么。夜刀实在太快,快到超出想象。他们还在努力理解,激战已然结束。 苏夜现身不到一秒钟时间,旋即再提先天真气,弃苏梦枕于不顾,奔袭另外的目标。 雷损,下一个目标,是且只可能是雷损。苏梦枕之后,当然要轮到这位与他齐名,并称双雄的前辈高人。他外表冷静沉着,内心同样不知所措,尤其在目睹夜刀力拼红袖刀,师妹招招追砍大师兄时,更是想拉下五十年的老脸,和温柔一起惊声尖叫。 但他成名数十年,位列江湖霸主,究竟不是常人可比,心念电转,发觉自己不想深究今夜真相,只想迅速离开变成是非之地的遇仙楼。可惜,他刚刚起身,双腿尚未发力。五湖龙王来去如风,倏地卷至他身前,向他发起雷霆万钧的攻势。 与此同时,堂中剑光纵横,剑气森寒,剑刃啸鸣之声响彻天地。 公孙大娘的双短剑、叶愁红的倚天剑,三剑齐齐离鞘而出。前者飞虹般跨越席间,直刺雷动天;后者旋起点点剑芒,如一大团泼洒的急雨,洒向雷媚。 第四百二十九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生死只在一瞬间。 雷损脸色终于变了,双手当空虚拍,口中大喝出声。这个外表不甚出奇,体格略嫌瘦削的灰衣老人,提气吆喝的时候,竟像十头雄狮一起咆哮,十道闪电一起击中遇仙楼,震的人人莫名惊诧。所有物品亦颤动不已,发出细微的嗡鸣声。 他没用不应宝刀,用的是两只手。他毕竟是“封刀挂剑霹雳堂”的人,刀法之外,手头功夫也是深不可测。 他的左手仅剩下中指、拇指两只手指,空缺处用木制手指替补,拇指上,还戴着一个碧绿的翡翠戒指。翡翠绽出水汪汪的翠色晕光,宛如一汪清泉。他双手交叉,急速打出手印,施展“密宗快慢九字诀”,先急后缓,在面前织出细密至极的气网。 施咒之时,他神色庄严,面容泛出佛像般的圣光,吐尽胸腔浊气,上应天机,下接地灵,将天地拥有的无穷力量,转移到自己手上。 手印共有九种,忽而如莲花,忽而如宝剑,操纵着那张天罗地网,进可攻,退可守,变化神妙至极。每两道气劲交错,便组成一道气旋。无数漩涡互相推挤,形成势不可挡的涡流,力拒前方的深黑刀光。 每变换一次手印,他就大喝一声,一声比一声震撼,一声比一声峻厉,显然处于全力以赴的激战当中。 他见过龙王和关七的一战,却不想时隔不久,龙王武功又进了一步。像他们这种高手,想要精益求精,何其之难。他与苏梦枕能力差不多,武功更是难分高下。苏梦枕抵不住的敌人,他多半也难以幸免。 他目睹苏夜击败苏梦枕,心灵已受到十分强烈的影响,至今尚未意识到,自己正把苏夜看成无法战胜的强敌。一旦生出类似想法,他的出手便不同往常,不求胜过对方,只求不输不败,在气势方面顿时落于下风。 九字诀忽快忽慢,变化万千,其中暗藏密宗禅意,具有金刚伏魔之力。旁人看久了,会忽然头晕脑胀,眼前出现许多幻影,导致把一只手看成千只万只,因神佛的力量而茫然不知所谓。 手印组成的天罗地网,碰上无边刀光。雷损招式陡然放缓,从快九字转为慢九字,手上力道则陡增十数倍,居然把夜刀也带的缓了。 他像个走在黑云下的旅人,望着阴沉沉黑黢黢的天色,眼见要被淋的全身透湿,只得化气为伞,希望能够躲过这场灾劫。他连用大金刚轮印、智拳印、日轮印,于千钧一发时,硬冲夜刀掀起的狂猛劲气,驱散了这团阴云。 刀光一散,他心神便觉畅快,心明眼亮,脸上也微泛红光。然而,他一眼看见了苏夜。苏夜就浮在他面前,神色恬淡,像他爱女雷纯那般文雅柔静,眸中微带笑意,不知是在嘲笑他,还是嘲笑自己。 雷损眼神厉害至极,一瞥之下,立即发现她脸颊涌起不健康的红潮,嘴唇稍稍发紫。这两处轻微改变,赋予她一种类似于害羞的动人神色,实际上是内伤的先兆。他未及大喜,忽见她没事人似的,柔和地笑了笑,右手持刀凌空劈落。 她个头并不算太高,刀锋落处却,像百丈飞瀑在他头顶倾泻直下,既有水流的柔软灵动,又有高低落差形成的恐怖巨力,不停冲刷着他,想把他冲进滚滚长江。他所见的每一道刀光,都是地府鬼差掷出的索命枷锁。别说当头掷中,就算擦碰一下,也会产生难以承受的糟糕后果。 雷损突然意识到,这正是苏梦枕方才的感觉。他不是在和人斗,而是和天,和地,和水火风云。刀光起时,苏夜的人马上就不见了。龙王就是夜刀,夜刀就是龙王。他利用神佛之力,苏夜却化身为自然万物,让他无法寻出空隙,只能一再催逼内劲,竭尽所能地遮挡反击。 刀光起伏,如若江水奔流,隐含奇异节奏,却让人捉摸不出规律。它升腾,旁人的心便提起;它变缓,提起的心便落回肚子里。这超出了普通武功的范畴,升级为对感官、心灵、精神的控制。唯有修为和她相差无几的人,才有资格和她硬拼。否则,即便拼掉一条性命,依旧无济于事。 于是,在场众人均情不自禁地想:雷损有这个资格吗? 站在大梁上的方应看,心想这次糟糕了的雷媚,黑脸吓成灰黑色的张炭,搀扶着苏梦枕的杨无邪…… 这些人总算收回掉落的下巴,进入临危时的应有状态,屏息凝神,望向这场激斗。遇仙楼已彻底成为决斗场。幸好场地宽敞,即便刀锋气劲涌到,其他人也可以及时躲避。 雷损身影腾移闪挪,纵跃横飞,如同一条灰色的大鱼,在黑浪巅峰翻滚不休,虽未正式落败,但如此剧烈拼命的招式,根本无法持久。 他神色肃穆已极,口唇蠕动,在大喝与大喝之间,无声吐出九字真言,十根手指犹如莲花盛放,间不容发地卸去夜刀上传来的巨力。他的真气与技法,都达到夺天地之造化的神妙境界。哪怕密宗圣僧亲临,也无法比他做的更好。 可他终究是个人,而且是个老人。他使尽浑身解数,仍然只能稍微拖延一阵,离取胜还有十万八千里。 不知为什么,他心头忽地掠过关七、小白两人的音容笑貌。当年,若非他利用了关七对小白的深情,根本不可能成为最终赢家。关七那时,正全力修炼“破体无形剑气”,说不定能成功练到大圆满,奠定当世第一高手的地位。他再长出十根指头,也敌不过这位敢与天为敌的战神。 关七疯了之后,他才放开手脚,不择手段地攫取迷天盟地盘,收拢关氏兄妹的人马,终成惊世霸业。谁知时隔多年,江湖里出了个堪比关七的五湖龙王,后来居上,此时更一直打到他面前,让他重温过去的辛酸无奈滋味。 他已顾不得雷动天和雷媚,仅能从眼角瞟见迅如急电的剑光。夜刀步步进逼,破开他的内外狮子印。刀气堪比惊涛骇浪,劈头压下,要把他瘦削的身躯打成齑粉。 他十指分开,似想无力垂落身侧,垂下的时候,手里突然多了一把刀,他的“不应宝刀”。 刀是雷动天掷给他的。 他本没想用这把刀,如果需要,随时可以从雷动天那里取刀。然而,五湖龙王疾掠而至,她的总管亦如影随形,使姓雷的三人瞬时分开。直到这一刻,雷动天见势不妙,才不顾自身安危,将不应宝刀扔了过来。 公孙大娘娇笑出声,右手轻挥,缎带末梢系着的如霜短剑,立即矫若游龙地回旋,电射而出,深深刺进雷动天左肩。 不应宝刀的神奇之处,并不在于外形或锋利程度。它刀身暗淡无光,没有任何颜色。外人看见它时,会因角度不同、功力不同、心情不同,看到各种各样的华彩色泽。它是把魔刀,而雷损拿着它,也变成了一个入魔的人。 不应刀刃映射空中黑光,亦呈现出纯黑色彩。雷损嗔目怒视,忽地发出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声大喝。伴随这声叱喝,他连人带刀,撞进敌人的汹涌刀势。 他抛掉所有杂念,由垂眉古佛,幻化为怒目金刚。他和五湖龙王有怨无恩,只打过极不愉快的交道。任何一方死去,另一方都会兴高采烈。他和苏梦枕,更是恩怨缠绵,旧仇未尽又添新恨。就连白愁飞,也遭他暗中收买,成为苏梦枕身边一堆随时可以炸开的火药。 六分半堂扎根京城若许年,一向无利不夺,早已算不清恩怨是非。苏夜悍然动手,仿佛要在此时此地,一刀斩断这些纠葛。他见大限将至,无奈之余,居然也觉得这么做很是痛快。 苏梦枕虽败,却败于偷袭,仍有质疑余地。雷损此战则堂堂正正,正面进攻,正面后退,纯以真才实学硬拼,必能分出一个真正高下。 继红袖刀之后,不应魔刀再度与夜刀交锋。它挟带一股重逾千斤的可怖力量,搅散万千刀影,重重砍在薄薄的黑色刀锋之上。 刹那间,雷损面色枯槁,犹如一段腐朽了的木头,脸色于苍白中透出铁青,就像一下子跌进了冰窖里。苏夜冷笑不绝,双眼倏地血红,乃是血液上冲的表征。两人之间,毫无疑问是前者吃亏更多,但后者同样绝不好受。 一股比冰更冷,比海更深的寒意,冲进雷损体-内。他丹田里,突然出现一百来根冻的结结实实的冰刺,自发自动地戳刺起来。那感觉真是苦不堪言。 最要命的是,这股真气让他想起死亡,似是死人身上才能散发出的气息。真气走到哪里,他的内息便群起而攻之,跟随它到处乱窜,起码有一小半脱离了他的控制。 他仓皇飞退,摇摇晃晃撞向窗边,狼狈之态远胜苏梦枕。苏夜亦抽身急退,两边眼角渗出血珠,明显也受了伤。 她足尖刚点到地面,忽听身后风声飒然。一人手持兵器,从后攻向她。与此同时,苏梦枕勉强开口,嘶声叫道:“回来!” 第四百三十二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今夜命中注定,将会是一个绵绵长夜。 喧嚣之外尚有安宁,极动之外尚有极静。子时刚过,苏夜已返回十二连环坞的京城总舵。她换过衣服,休息了一会儿,从卧室里走出来,坐在位于总舵前侧正中的大堂里,一手托腮,一手无聊地敲击椅面,默默想着心事。 大门外面,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黑衣守卫来往巡逻,每两个时辰换一次班,视线交错时,绝对不存在遗漏的死角,让此地充满了庄重肃杀的气氛。总舵里的塔楼、箭台,也都有人驻守,随时准备用箭雨迎接来犯敌人。 人员众多,个个杀气腾腾,警惕之心更是高涨到异乎寻常。但苏夜不呼叫,他们便不会走进这间宏伟的厅堂,任她一个人坐在里面。 她休息过后,缓过了气,除了眼神有点恍惚,容色有点苍白,没有其他的异样表现。别人看见她时,绝不会想到她身负内伤。他们只会吃惊、慌张、怀疑、质问。一百个人里,大概有那么一两个,敢于上前对她说出自己的心情。 杀气已远,动荡亦渐渐平定,这一夜仍未过去。她和外界唯一的联系,在于不断递送进来的情报消息。 椅子宽大结实,气派十足,不如苏梦枕的座椅那么古怪,却比它昂贵十倍有余。座位格外宽敞,她身形又很苗条,最多占到三分之一空间,使两侧空空荡荡,可以再挤进两个人。 不过,没有人会注意这张椅子,因为来客的全副心神都会被她占据。 她看似无聊,其实正在沉思。她一遍一遍梳理思绪,心情跌宕起伏,眼神时而闪烁,时而黯淡,如同不可捉摸的夜之精灵。像京城里大半江湖人物那样,她不停思索刚刚发生的事情。 出手伤人的理由很多,每一种理由都很充分。 譬如说,她在极短时间里,连续击败苏梦枕和雷损,先声夺人,树立不可战胜的地位。此战效果极其惊人,令人一想起她,便觉心里发憷,不愿同她敌对。 譬如说,她亲自带头,掀起一片混乱。混乱之中,敌对一方的人马势必匆忙出动,离开老巢,防守亦大为疏忽。她可以抓住机会,派人围攻刺杀,杀死其中的知名人物。 再譬如说,雷损大难不死,重伤而归,从总堂主,变成武功全失的总堂主。 两人刚交手,她就把他的实力与潜力摸的七七八八。她知道,他很难找出有效方法,驱除她注入他经脉中的异种真气。那是一种诡异的死气,依附他本人的真元,平时悄然潜伏,等真元驱使内息运行大小周天,再突然跳出去,带来无处不在的痛苦感觉。 为了达成这个目标,她伤的不轻,但终究是值得的。 雷损确认武功难以恢复,六分半堂摇摇欲坠的时候,会认真考虑履行婚约,而非利用这桩婚事。他和苏梦枕一夜之间,不再是平生最大对头,仅是同病相怜的倒霉蛋而已。 同理可证,有了这样的前提,苏梦枕大概很愿意娶走雷纯,并设法改善两者关系,寻找携手合作的可能。 一个自顾不暇的雷损,一个尚未失去父亲的雷纯,加在一起,就算有威胁,威胁亦很有限。苏梦枕并非初出茅庐的年轻人,自然懂得如何解决麻烦。 倘若他占尽上风,最后仍输给雷损,或是因雷纯的影响,作出一些不利己身的决定,那只能说命该如此。苏夜已经为他创造了前提条件,没可能再进场代打。 这些原因,说重要当然很重要。但最紧要的是,她发自内心地想这么做,于是就这么做了。迄今为止,这个决定利多弊少,并未脱离她的预计。十二连环坞的难关在于未来,不在这一个夜晚。 消息雪片般飞到她手中,大多是好消息。 许多墙头草半夜被人惊醒,得知遇仙楼一战的结果,瞌睡虫登时不翼而飞。他们大多认为雷、苏两人伤情不甚乐观,没准会就此倒台,惊惧之余,赶紧另觅高枝,一边拍着大腿连声骂娘,一边派使者送信给五湖龙王,向十二连环坞释放善意。 与其说善意,不如说是投靠之意。苏梦枕倒还好,麾下缺乏能取而代之的人物,只有一个从不恋栈权势的王小石,做梦都想不到要趁机夺-权。 雷损则是另外一回事。 数不清的疑惑目光,投在他与狄飞惊两人身上。大堂主的位子,离总堂主仅有一步之遥。总堂主被龙王拔去牙齿利爪,虎落平阳,倒霉到无以复加,难保大堂主不会生出别样心思。 更不用说雷动天当场战死,雷媚多年以来心怀异志,对雷损绝不忠诚。六分半堂处境相当微妙。外人稍具眼光,便会觉得君子不立危墙,等这堵墙彻底修复,再回来站在旁边也不迟。 苏夜一手导演出这戏剧性的变化,理应又高兴又满意,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她仅是沉默,持续沉默,偶尔召人进来,发出几句指令,接着再次陷入沉默。 两刻钟前,雷娇血染长街,死于十二连环坞的围攻之下。她死后不久,叶云灭在另一地点趁乱偷袭,一拳重创惊涛书生吴其荣。吴其荣口吐鲜血,踉跄摇晃,旋即被三支利箭射穿。有一箭正中心口,令他当场毙命。 叶云灭目睹宿敌身亡,兴奋至极,据说当街仰头长笑,状如犯了疯症的醉汉。他笑完,情绪仍极度亢奋,竟从喝醉升级为嗑药,一路奔回总舵,急匆匆面见苏夜,语无伦次地述说对她的感激。 苏夜只好安抚他,帮忙平复他的情绪,把他再一次打发出门。 雷娇、吴惊涛两人的死,成为压倒骆驼……不,墙头草的最后一根稻草。如今,胜败之势彻底定下。即便雷损完好无损,大发神威,也挽救不了六分半堂的颓势。 这个传奇的江湖势力,历经血雨腥风,走到了危急关头,注定要元气大伤,失去大半精锐高手。冥冥之中因果循环,雷损曾毁掉迷天七圣盟,今夜也得看着自己的心血结晶,一寸寸、一步步地衰落损伤。 有些大人物动作较快,发觉雷损无力反扑,便给苏夜送来礼物,不论真诚与否,反正是暂时承认了她的胜利,同时变相认同她凌驾群雄之上的地位。礼物大多十分贵重,堆在直通正堂侧门的回廊里,等着她去翻看检视。 可她依然坐着,仿佛被强力胶水粘在椅子里,连屁股都不肯挪动一下。 忽然之间,她身后传来细微脚步声。程灵素自堂后绕出,看着仅有一人的偌大厅堂,露出无奈神色,想叹息,又硬生生忍住。 苏夜打叠精神,打了几次没有成功,遂顺其自然,慢吞吞问道:“安置好了吗?” “嗯。”程灵素说。 苏夜凝神望着外头的夜色,她也一样。两人虽在说话,面对的却是同一个方向。夜色浓烈,月华清明,风中飘来花木特有的清新香气,似是个风平浪静的寻常深夜。 唯有相关人士,才明白“风平浪静”是个多荒谬的形容词。 “地底深处,金叶玉荨旁边,”程灵素想了想,又补充道,“你下手很重,所以他睡得很沉。我在他身边点了一支香,十二个时辰之后,他就会醒。” 她说话之时,一双清澈明净的大眼睛里,闪动着好奇的光芒,“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她们谈论的人是杨无邪。苏夜在遇仙楼乱丢垃圾,险些砸中赶到楼下的沈落雁。沈落雁及时接住他,免去他头下脚上着地的糟糕命运,并且认出他的身份,赶紧把他捆好,送回总舵。 简而言之,金风细雨楼的杨总管,现在是五湖龙王的阶下囚。 苏夜一想杨无邪,就联想到苏梦枕。她无谓地轻轻一笑,淡然道:“没想好呢,可能用他换些好处吧。” 程灵素亦淡然道:“这件事先不提。你孤零零躲在这里……” 苏夜笑道:“是坐,坐在这里。” 程灵素从善如流地道:“你孤零零坐在这里,让人不敢接近,所以刚才有人绕了个大圈子,找上我,说朱月明给你送来一份大礼。” 苏夜道:“这不奇怪,看他那么胖,就知道他一定很有钱。礼物是啥?” 程灵素秀眉一扬,眸中忽地掠过一丝古怪,“是两顶轿子。” 苏夜心底升起不祥预感,仍捧场似的问道:“轿子里……?” “……每顶轿子里,各坐着一个美少年。” 如果苏夜嘴里有茶,恐怕会当场喷一地,但她并未喝茶。她咳嗽一声,在心里模拟一下茶水喷满地的情景,也神色古怪地道:“这的确是他的作风。” 诸葛先生发觉朱月明给美女送了美女,便主动提出代为送还。这时候轮到程灵素,她竟缄口不提送回的事,只从容道:“我去看过,确实美,也确实是少年。我正要笑,忽听外头来了身份贵重的客人。” 苏夜说:“啊哈?” 程灵素终于笑了,调侃道:“朱月明好歹有自知之明。这一位却仗着外貌出色,亲自登门。你要见他呢,还是我把他请走,顺便叫他带走那两顶轿子?” 第四百三十三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胖胖的朱月明送美少年,不胖的方应看亲自来了。 他并非孤身前来,还带上了和他形影不离的张铁树、张烈心兄弟,以及一个巨大的玉屏风。 屏风玉质洁白无瑕,温润至极,用赤金镶嵌出腾飞金龙。龙睛乃是两枚夜明珠,栩栩如生,隐有宝光流转。龙身之上,每片金鳞都闪闪发亮,灿烂华丽,不知经过多少次打磨抛光。外界光线明暗一变,龙身光影随之改变,出现它翩然飞动的幻觉。 这条飞龙藏身于无边云纹,俯视大地,气魄不可一世,仿佛以神灵之姿,睥睨着地面凡人。屏风左上角,同样以融化的纯金浇出字迹。 那四个字龙飞凤舞,狂放萧飒,写的是:地上天王。 很多年前,这座屏风未到方应看府中时,被放在长江七十二水道总瓢把子朱大天王的大寨里。朱大天王死后,五湖龙王成为第二个统合水道,君临大江的人。方应看送这屏风给她,目的昭然若揭。 ——既是为小伙伴贺,也是投其所好,更是借此表明自身立场,告诉她,他是友非敌。 屏风耀眼夺目,方应看本人更是引人注意。他从容自在地走进大门,满面笑容,着张氏兄弟把它抬进十二连环坞总舵正堂,完全没把自己当作外人,先挤走原来那扇屏风,再左右端详一下,微笑道:“好像还是这一座比较容易搭配。” 张氏兄弟无声行礼,垂手退到堂外。月光泻到他们头顶,把他们变成两个黑乎乎的陶俑,差点儿能和身着黑衣的十二连环坞帮众混在一起。他们不再惊骇,不再深呼吸深吐气,照旧是一副漠然僵立的模样,好像方应看不下令,他们便永远站在那里。 苏夜看见他们,陡然想起八大刀王。很长时间以来,她没见过他们哪怕一次。在这种极其微小的细节方面,方应看心思依旧那么细致。 她抬起眼皮,看一眼“地上天王”,看一眼神通侯方公子,缓缓道:“小侯爷,你请坐。” 方应看依言坐下,尚未说话,神态便有所改变。那种隐含稚气的天真意态,重新出现在他脸上,还另添上三分委屈。他叹了口气,苦笑道:“你利用了我。” 苏夜笑道:“哦?” 方应看一愣,立即也笑道:“这是啥意思。难道你不懂,非要我说出来?” 这句话让她想起雷媚。她微微一笑,淡然道:“时间多的是,说说何妨?” 方应看想了想,眉间忽有忧愁之意,叹道:“在此之前,我需要解决一个疑问。你和我,我们还是朋友吗?” 苏夜心想,这要看你如何定义“朋友”,口中却道:“当然。你应该记得,我杀谁都没杀你,骂谁都没骂你。你跑到遇仙楼房梁上时,我只是看了你一眼。” 方应看哎呀出声,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求你别提那件事。” 苏夜微笑道:“好吧。你的心腹爱将‘铁树开花’,惊的像两只伸长脖子的鹅。我也随他们去看。我连一爷都不假辞色,却从没说过你们一句不是。” 此时离遇仙楼大宴不久,方应看居然很有闲情逸致,换了套新衣服、新发冠,以崭新面貌登场,尽显他风流高贵的迷人魅力。他听到这里,满意地笑笑,坦然道:“确实如此,不过……” 苏夜道:“不过我动手伤人,终究让你面目无光。等这些人惊魂初定,回想这事时,难免怀疑你和我事先暗通声气,要以今夜为契机,一举打压京城两大江湖势力,让你坐收渔人之利。” 方应看点一点头,再次委屈道:“可我没收到一文钱的利益。” 苏夜淡淡道:“我们不是朋友吗?为啥要计较这么多?他们身负重伤,对你难道没好处?” 一爷返回汴梁内城,与舒无戏、童贯、米苍穹等人逐一交流联络,均觉不可坐视,遂调动一半大内侍卫,外加少部分驻扎京畿的禁军,纵马四出,在城内进行管束,一处处地严厉警告,逐走持刀剑相互砍杀的江湖人,还汴梁一个清静。 可惜他们去得太晚,一开始才是最混乱的时候。待他们厉声喝止,该死之人大多已经死去,斥责再厉害也没用。苏夜达成大部分目标,一见朝廷插手,立即见好就收。如此一来,江湖争斗基本完全终止,外出人员亦分批返回。 如果方应看没来,那她收完贺礼之后,就该清点收获,确认损失了。他来了,这份工作便会转交给程英和陆无双。 方应看刚刚才摆出朋友的姿态,听她反将一军,登时哑然失笑,叹道:“我没计较。但……若有下一次,还请你事先通知我。” 苏夜道:“好。” 方应看来此之前,早就打好腹稿。苏夜态度略嫌冷淡,看他时多,答他时少,但他本就没指望她热情洋溢。他不假思索地问:“雷动天和白愁飞已死。杨无邪呢?” 苏夜诧异笑道:“他?他没死也是死了。短时期内,苏梦枕没有可能见到他。” “好,那么雷损与苏梦枕本人又是怎么回事,”方应看毫不客气,紧追一句,“那时你被雷动天挡住,使狄飞惊成功救走雷损,实在可惜极了。” 到了这时,他已展露出前来十二连环坞的真正目的。首先,他要把玉屏风送给她,在众多礼物里拔得头筹;其次,他要确认双方关系,了解五湖龙王以后的立场;再其次也最重要的是,他得听她亲口解说,说出她手下败将的未来。 这个话题难免敏感,可他必须要问。他亦有理由相信,苏夜将给出令他满意的回答。 苏夜不再一手托腮,一手乱敲。她移到靠近方应看的一侧,双手均搭在座椅扶手上,采用这种很收敛的姿势,向他露出很温柔的笑容。 刹那间,他觉得自己心思无所遁形,全部曝露在她深邃清亮的目光下。 大堂里就他们两个,再没第三个人。程灵素没兴趣会见朝廷侯爷,见他来了,便回到药房,避免和他碰面。因此,方应看专心致志凝视她,周围无人分他心思,竟令他产生了极其奇怪的感觉,像是被她吸着不停向前,难以摆脱她的视线牵绊。 苏夜笑问道:“你真正想问的是,他们受了多重的伤?” 方应看沉声道:“是。” “他们离开后,均会陷入一场大麻烦,所以我才敢放任他们逃走。” “麻烦究竟是什么?” “……雷损必须闭关静养,全力以赴修炼内功,化解我送给他的内家真气,能否成功,得看他的天赋和运气,至于苏梦枕,”苏夜顿了一顿,无动于衷地说,“他病上加伤,当时旧疾发作,几乎不能移动,你看的清清楚楚,何必再来问我。” 方应看叹息一声,“若不问你,我怎么可能安心。” 他摆脱不了她的眼睛,索性打蛇随棍上,往前稍稍凑去,慨叹道:“幸好,我终于有机会见识朱雀夜刀。我平生所见的奇功绝技不少,但其中,只有寥寥数人比得上你。” 苏夜微笑道:“你倒真是冷静。换个人来,没准会难以置信,说我年纪轻轻,怎可能练成这么高的武功。” 方应看摇摇头,正色道:“燕狂徒十三岁就是一代宗主,二十岁取得天下第一的地位,从此无人能敌。大侠萧秋水,我义父方歌吟,均有离奇的经历,从而年少成名。他们都可以,你自然也可以。你比燕狂徒天下无敌时,还大出一岁吧。” 苏夜笑道:“这话十分公允。” 方应看沉吟片刻,天真地笑笑,神色七分骄傲,三分羞赧,似乎不由自主,压低声音了道:“这些人固然惊才绝艳,属于人中龙凤。但我私下里最佩服的人,要数昔日权力帮帮主,号称‘君临天下’的李沉舟。他左携夫人赵师容,右携总管柳随风,奠定权力帮独霸江湖的地位。若非他最后痛心爱妻惨死,遭人暗算身亡,说不定权力帮仍是江湖第一大帮。” “所以,也许有朝一日,”他说,“我会把名字改成方拾舟。” “君临天下”四字,如同天泉里的“塔露原身天下反”,说明了很多很多事情。他肯把心事讲给她听,实际上是借着共享小秘密的手段,让她生出对他的亲近之心。 苏夜刚才还肯抬抬眼皮,现在连眼皮都不抬,真心实意地答道:“方拾舟也是个很好听的名字。不过,改名实在麻烦。你不如名叫方应看,外号拾舟公子。” 方应看洒然笑道:“这也不错,让我再想想。” 迄今为止,他仍以为雷媚的身份未曾暴-露,而苏夜全然不知他和雷媚的关系。不过他对着苏夜的时候,心里暂时没了雷媚的倩影,只把她小心收藏起来,继续柔声说道:“我没想到,你竟舍得伤害苏梦枕。” 他小心地说出这句话,并紧紧盯着她,生怕漏了她的神色波动。 苏夜愣了一愣,忽然冷笑起来,冷笑道:“你没想到吗?我觉得你是最理解我的人。我舍得伤害他,却不舍得杀他,只是别无选择。他自幼患有二十来种重病,即使我不动手,他也没可能高寿而终。我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可以急流勇退,从此隐退山林,好好养病。他在我心里的地位,毕竟和雷损不一样。” 方应看笑了,声音愈发柔和动听。没有人能比他更诚恳,因为他的语气里,起码有一半是源于真情实感。 他说:“我欣赏你的坦诚。” 苏夜冷然道:“我刚骗了整个江湖。坦诚这评语,我实在不敢当。” 方应看愉快地道:“不必去管俗人的看法。咱们携手合作,如猛虎插上双翼,不管是啥大事,都有本事做得来。反正你利用过我,欠我一个人情。以后我请你帮忙,你可不要找借口推辞。” 他送来金龙玉屏风,却连茶水都没喝上一口。但他并不介意,反倒兴致勃勃,眼光亦越来越炽热明亮。月华如水,星辰必然黯淡。纵然满天繁星,又有什么星子能亮过他的眼睛? 苏夜望着他,忽地一阵好笑。她不笑,只缓缓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准备重拾李沉舟未竟的大业。米苍穹是你的赵师容,我是你的柳随风,你打算拍打着我们这双翅膀,冲天而起,君临天下?” 方应看竟不否认,沉声道:“你说反了。” 苏夜奇道:“什么?” 方应看道:“你不是柳随风,你可以是赵师容。你为啥不考虑嫁给我,当神通侯府的侯夫人?” 第四百三十六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毒手药王此人,身份向来神秘至极。她通常在江南一带活动,却鲜少有人知晓她的存在。 有关她的情报相当多,综合起来,情报透露出的“真实情况”屈指可数。她可能是孤身一人,也可能是几个人合用的称号。她可能来自任何一个家族,也可能毫无背景后台。 别人只知道,她亲近十二连环坞,常常出手惩治五湖龙王的敌人。有些时候,某些用毒高手行事太过分,滥用致命剧毒,做出破家灭门的恶行,也会把她引出来,最后赔了夫人又折兵。 后来某一天,温家的几名叛徒合谋,设下陷阱,打算暗算围攻她,一举解决这个喜欢管闲事的对头。陷阱布置得很成功,可以说太成功了,因为踩中陷阱的并非药王,而是龙王。 从那时起,消息灵通的人才敢确认,药王与十二连环坞确实有联系。虽不能就此断言,说她一定是龙王部属。但惹了她,就得做好准备,迎接打上门的五湖龙王。 她身份成谜,行踪成谜,用毒功夫炉火纯青,医术更是出神入化。近几年来,她几乎是以一人之力,对抗温、唐、何等用毒世家。她尤为喜爱对付无药可救的毒,破解他人的独门药方,同时以牙还牙,让施毒者自讨苦吃。 但凡是毒-药,但凡到了她手上,便会被她试出解药。她籍籍无名,如同潜伏在江湖里的影子,又像隐姓埋名的神祇,给中毒之人带来一线希望。 因此,想也知道,她必须把心血花在毒术和医术上,甚至自行筛选药草,培育毒物,根本没空管理帮派内的繁杂事务。她和杨无邪差不多,有心练武,却总被杂事分心,只好用歪门邪道补足。 杨无邪学了一套拼命的刀法,招招追求效率。程灵素则依靠苏夜,一直被她传功、送药、指点,从未落下武功。 杨无邪推测她是十二连环坞的重要人物,更大胆猜测,认为她是那位从不露面的“大总管”。他猜对了。如今他终于认识了她,见到她本人,和她面对面地交谈。但自始而终,他总有不真实的感觉。他已尽了最大努力,把她和“毒手药王”联系在一起,效果却不太好。 直到她出言警告,让他不要乱走,否则性命堪忧,他才忽如其来,从心底升起一股寒意。他清楚明白地意识到,她的确就是毒手药王。她可以妙手回春,留住将死之人的最后一口气,也可以杀人于无形之间,轻而易举毁掉一个村落、一处山寨。 他有点怕她,又情不自禁被她吸引,隐隐觉得她有种危险的魅力。这时候,他都没想好该怎么回答,或者要不要多问些问题,程灵素已经微微一笑,转身出门。她离开之前,还不忘顺手把门带上,将他独自留在这间半明半暗的屋子里。 杨无邪呆呆望着那扇门,忽然无比沮丧。他举起手里那柄毫无用处的短刀,放回桌上,然后往床上一躺,开始思索自己的处境。 他担忧苏梦枕时,苏梦枕卧床不起,挂念金风细雨楼时,风雨楼上下人心惶惶。值此关键时刻,他们需要一粒定心丸。 不幸的是,定心丸之一被关在地底,定心丸之二犹如无头苍蝇,或是被龙王惊吓的方应看,连走路都是飘忽的,能够定住自己的心,就算很了不起了。 唐宝牛、方恨少两人未能赴宴,反倒是他们的运气。张炭本是一张黑脸,吓成了墙灰色,回来之后的第二天,依然酷似墙皮。说实话,他胆子一直很大,但这并非胆量问题。他功力不足,屈服于苏夜施加给他的压力,又受刀势所慑,久久不能忘记那令人惊惧的画面。 于是他认了命,坦率承认自己不是对手,并劝说相熟兄弟,叫他们别想对十二连环坞展开报复。 然而,唐宝牛和方恨少压根不想报复,只是不敢置信。唐宝牛抓着脑袋,连问三遍,确定苏夜真是五湖龙王,不是张炭臆想出的幻觉后,竟问道:“那她还回来吗?” 五湖龙王愿意回来,担任金风细雨楼的中神煞吗? 答案自然是不愿意。 上官悠云死在雷动天手中,使中神煞之位空缺多年。苏夜进京后,好不容易补充上这个位置,却像流星划过夜空,转瞬即逝。而且她跑掉之时,居然不顾旧情,砍伤了他们奉若神明的苏公子,砍死了身为苏公子结义兄弟的二楼主,带走地位仅次于楼主的总管。 若非她自视过高,见人就砍,使六分半堂也折损数名大将,金风细雨楼会摔一个史无前例,在京师群雄里名列前茅的大跟头。 唐、方、张三人还好,至少天性乐观,心胸豁达,有胆量面对一切困难。温柔却像变了个人,所受打击之大,简直无法形容。她眉也不描了,唇也不涂了,金耳环、金簪子也不戴了,终日失魂落魄,没精打采地在楼子里转来转去。 她念叨的最多的一句话,便是——“怎么会这样”。 那天晚上,白愁飞头颅凌空飞起,鲜血泉涌而出,瞬间变成一具无头尸体。温柔坐在对面,看的一清二楚,撕心裂肺尖叫起来,却叫不回白愁飞的命。 她惊怕交加,悲伤到了极点,等看到夜刀绽出的惊天刀光,吓的连哭都哭不出来,全程与花晴洲并排而坐,傻乎乎地睁大眼睛,眼珠在移动,大脑则麻木僵硬,只觉黑压压、阴沉沉的气劲充满了遇仙楼,仿若末世灾劫,根本不是人世应有的景象。 张炭吓成墙灰,她吓成缩头缩尾的乌龟。她的笑容减少,话也起码少了一半。如果换个凶手,她肯定边哭边骂,立誓要为白愁飞复仇。但苏夜留在她心里的阴影,如同具有生命的怪兽,日夜不停追逐着她,在她梦境里冒出来吓她。 她想,苏夜能狠下心肠,伤害抚养她好几年的苏梦枕,想必对她也不会客气。 这桩事实已经十分残酷。谁知当天下午,许天衣忽然出现,见了她一面,犹豫不决地告诉她,五湖龙王决定向温晚送出挑战书。他这次回洛阳,就得替她传话。 许天衣还说,龙王不满温晚偏帮六分半堂,却钦慕他重视友情的珍贵品质。她不想让他为难,所以主动把他当成敌人。从此以后,温晚大可全力襄助雷损,把洛阳的人手调来京城,展开轰轰烈烈的决战。可是,以后温柔遇险,龙王亦会审时度势,先看情况,再决定救或不救。 他之所以说出这件事,只因担心温柔不知轻重,惹事后无人相救,更怕苏夜说到做到,不再理会这个小师妹。 温柔骤闻老父之名,登时像当头挨了一击,愣愣地说不出话。她头一次发觉,温晚、神尼、苏梦枕、沈虎禅这些人,在五湖龙王的绝世神功面前,很难充当她的避风港和挡箭牌。她灵秀娇美的容貌、轻盈洒脱的气质,也无法发挥作用。 她无助而绝望,挫败而沮丧,想生气又不敢对苏夜发脾气,只好折腾身边亲近的人。 许天衣走后,她赌气去找王小石,信誓旦旦,说她一定会全力以赴,练成比苏夜更高的刀法。结果,她只坚持了一天。到了第二天,她战胜不了枯燥无味的感觉,拔出星星宝刀看了看,又插回鞘中,装作从未说过那句话,转为练习她擅长的“瞬息千里”。 王小石见她这样,唯有苦笑而已。苏梦枕卧病,白愁飞身亡,杨无邪下落不明。风雨楼的重担在一夜之间,压到他肩头。他被迫收起闲云野鹤的心思,不再事事任两位兄长决定,尽己所能,安抚楼中子弟。 事实上,他表面平静自若,心里也是捶胸顿足,认为自己应该去,杨无邪不应该去。以杨无邪的武功,冲上去与龙王交手,简直就像肉包子打狗,果然有去无回。他还想当面问问苏夜,问她为何这么做,是否因手握大权而迷失心志,为了让十二连环坞雄霸京城,不惜伤及苏梦枕。 但是,那一晚已经过去,大局已定。他想的再多,也只是无益的空想。温柔沉默,他跟着沉默。他把心思放在办事方面,试图亡羊补牢,挽回风雨楼的损失。 当他收到消息,得知发梦二党置身事外,不帮任何一方时,外面有人匆匆进来,禀报他,“三楼主,山下来了两顶轿子。” 王小石愕然道:“轿子?是空轿子,还是……” 那人神情极为迷茫,像是形容不出似的,支吾半天才说:“有人,有两个人……哎呀,你亲自去看看吧。” 第四百三十七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王小石满脸疑惑,迈出青楼大门,一眼看见两顶深黑色的轿子。 事到如今,黑色已成为十二连环坞的代表色。他亦不能免俗,一见这种深黑色,立刻想起五湖龙王。而他并未想错,轿子确实来自十二连环坞,指明交给苏梦枕。 王小石今年才二十多岁,还很年轻,有时难免胡思乱想。他审视着轿子,不由自主往最坏处想,猜测里面装着杨无邪的尸体。龙王杀了他,故意把他送还风雨楼,借此示威。他被这想法吓的不轻,幸好念头方起,便听见轿里传出呼吸声和心跳声。 他走上前,掀开左边的轿帘。轿中人端坐不动,有张幽美如梦,像带露玫瑰般美艳的脸庞,正是“落花无影”朱小腰。他咦了一声,赶紧去掀右边帘子。右边轿中乘客,果然满头白发,皮肤和孩童一样光洁丰润,乃是“不老神仙”颜鹤发。 两人一男一女,一老一少,对比极为鲜明,堪称一对差异极大的组合。他们直挺挺坐在轿子里,口不张,身不动,只能以眼神示意,显见被人点了穴道,无法用自身真气冲开。更奇怪的是,两人身边都放着一个描金小木箱。 王小石总算明白,报信的兄弟为何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客是谁。他自己也有诡异的感觉,想不出应该怎样解释,只得伸指解穴,颇费了一番功夫,才将被封住的四处重穴解开。 朱小腰面现寂寥之色,垂下两道明亮的目光,看了看旁边的小箱子。王小石尚未发问,她便凄凉地笑笑,淡然道:“这是龙王送我们的礼金。” 颜鹤发拿起他的木箱,离开小轿,犹如一只斗败了的白公鸡,虽然昂首挺胸,迈步前行,仍有挥之不去的垂头丧气感。他听见朱小腰的话,无声惨笑一下,主动举起箱子,双手轻轻一抖。箱锁脱落,箱盖啪的一声向上打开,露出箱内满满的澄黄金锭。 王小石真没想到,朱小腰说“礼金”,居然真是礼金。他望着这些金子,人已惊呆了。 苏梦枕十分信任他,所以在关七失踪之后,亲口告诉他,颜鹤发、朱小腰两人,是他送往十二连环坞的卧底。五湖龙王向来喜欢重用美貌女子,而朱小腰美貌非凡。有朝一日,说不定她也会成为新的总管,将坞内秘密暗传给风雨楼。 现在,两人被装在轿子里,完好无损地送回,还获赠丰厚“礼金”。五湖龙王的用意,实在是昭然若揭。 不老神仙举着箱子,长眉一抖一抖,沉声道:“她一直都知道。” 王小石苦笑道:“因为大哥对她……从不隐瞒任何秘密,包括你们的真正身份。” 颜鹤发惨笑道:“至少她投桃报李,并未伤害我们。” 朱小腰亦从轿中钻出,幽然叹道:“她不需要伤害我们。在她眼里,我们简直毫无分量。” 王小石继续苦笑,不停地苦笑。他性格向来很好,好到“老好人”的地步。但他体察出苏夜这样做的原因后,仍然十分愤懑,觉得她何必如此。她能看透颜鹤发与朱小腰,无非是凭借苏梦枕的真诚相待。如今这一片真心,换来的竟是无声嘲讽。 颜鹤发终于放下那只箱子,发出长而沉重的叹息。他看着箱子,又去看王小石。王小石立即说:“你们留下吧,唉,她的钱,不要白不要。” 朱小腰闻言,很勉强,很柔和地笑了笑,迟疑道:“苏公子好吗?我们能不能见他一面?” 颜鹤发与平时迥异,尽显败军之将的风范。她有样学样,像是被强敌当面打败了。以前在迷天盟时,她态度冷漠高傲,还有点狠毒,此时冷不起来也狠不起来,面对王小石,竟采用了温和客气的口吻。 王小石啊的一声,苦笑道:“我不知道,我去问问他,你们先……你们先去休息。” 颜、朱两人说是去休息,其实毫无必要。他们没受伤,没中毒,连登这座天泉山,都是被轿子抬上来的。与此同时,最需要休息的苏梦枕,却大睁双眼,盯着绝无花纹装饰的床顶,默然想着心事。 短短两天时间,他又瘦了一圈。别人都以为,他这辈子不可能再瘦,他却瘦给他们看,让他们永无休止地担心他的身体状况。惊涛书生要是听说这件事,肯定羡慕的不得了。但他已经死了,也谈不上羡慕不羡慕。 他颧骨更高,眼窝更深,鬼火般的双眼像是陷在眼眶里,射出幽寒而炽烈的光芒。他受苦越多,眼神就越亮,病魔促使他的生命之火不断燃烧,逼他用远胜常人的速度,走向燃尽的一刻。 这两天,他无比痛苦,也无比孤单。 那天晚上,张炭半扶半拖,把他架出遇仙楼,迎面撞上王小石、莫北神、刀南神三人。他们三个和狄飞惊一样,均藏身附近,防止宴席生变。到雷损怒叱,施展快慢九字诀时,他们听到楼内传出炸雷似的咆哮,不由大惊失色,顾不上无发无天,飞身赶来相救,却迟了不止一步。 那一晚人仰马翻,场面之混乱,让他不愿回想。 遇仙楼外,沈落雁和他们打了个照面,笑了笑,转身就走。王小石一把他的脉象,竟当面轻吸了口气,一边寻找马车,把他送回风雨楼,一边叫人去请树大夫,越快越好。 这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惊慌和变乱。别说临危反击,就连守住原有地盘,也是非常困难的任务。 如果一个人不明白什么叫“群龙无首”,应该看看昨夜的风雨楼和六分半堂。王小石额上都渗出了汗珠;刀南神连说几个“不可能”;莫北神的反应更为剧烈,不比前阵子的唐、方、张更好,摇身一变,变成长着瞌睡眼的木偶,一个指令一个动作,完全失去了平时的机警悍勇。 这一切的一切,并非因为苏梦枕不断吐血,瞬间病到七死八活,而是因为苏夜。 之后,温柔从遇仙楼跑出来,抓着王小石嚎啕大哭,使现场愈发混乱。他赶紧把她塞进苏梦枕的马车,嘱咐她照顾苏梦枕,直到碰见茶花和师无愧为止。 在这期间,苏梦枕很少说话,更是什么事情都没做。他每开口说一个字,就像有火焰顺着喉管往外冒,根本说无可说。他唯一能做的,是集中精神,全力控制丹田中起伏不定的异种真气,拼命遏制病状的恶化。 即使是他本人,也以为大限将至,活不过接下来的三五天。幸好,他那顽强的生命力再度创造奇迹。 茶花把他抱回象牙塔第七层。他在床上饱受煎熬,痛苦地挺了一夜。到了第二天黎明,树大夫用帕子擦着汗,说他仍是那个样子,未好转也未加重,也许还有希望。而且,昔年僧无由给他留下的冰寒内息,正在丝丝缕缕地减弱,从他气海中缓慢抽离,似乎是歪打正着,帮他化解了苏夜注入的真气。 两虎相争,使他获益不少。也许他应该高兴,因为在他三十年的人生岁月里,这是病魔为他做的第一件好事。五湖龙王固然算无遗策,却忘了把他的病因算进去,终究未能完全废掉他的武功。 但他高兴不起来。自打他回来,他从未露出哪怕一个笑容,连鼓励王小石时,也只用言语,不用表情。 王小石走进玉塔卧室,看到的便是这样的苏梦枕。他的二哥已经死去,大哥则半死不活,正奋力与病魔、内伤两大敌人拼斗。这令他痛心,更促使他担起更沉的担子。但是,他再怎么坚强,目睹苏梦枕的病容时,仍会觉得上天不公,何必非要他承受这么多苦难。 苏梦枕转头,凝望着他,问道:“外面出了事?” 王小石硬着头皮,迎上他的目光,用慨然奔赴刑场的意志力,把五湖龙王送还卧底的事,完完整整地说了出来,包括她赠给他们的满箱黄金,以及她亲口说的“物归原主”。 苏梦枕容色平静至极,如同一道万年不化的冰川,永远浮在海面,永远深不可测。但王小石小心说完,忐忑望向他,却见他呼吸陡然沉重,一副想咳嗽却咳不出来的模样。 他脸色变了几变,忽地张口,喷出一道血箭。血色微微发紫,染满被褥和枕头,把它们都染成了紫红色。正常的血是滚烫的,这道血箭却异常冰冷。王小石大惊上前,刚刚凑近,已觉染血的地方飘出寒气,诡异的无以复加。 他颤声叫道:“大哥!” 苏梦枕吐血过后,急剧喘了几口气,冲他摇摇头,居然硬撑起身体,把枕头抽了出来,递给他,低声道:“把它烧掉。” 王小石愣愣接过枕头,看看染血的棉被,再看看卧室里的大柜子。但这时,门外的茶花已推门而入,熟练地打开木柜,从里面取出新被子、新枕头,像是已经做过许多次,不打算给王小石插手的机会。 苏梦枕死盯着他,眼神复杂极了,又锐利的像是能瞪到他心里。然后,他又重复一遍,“找个僻静地方,把它烧掉,我不想再看到它。” 王小石心知此事无可挽回,应了一声,转身向门外走去,走到一半,心中一阵愤慨。他在门前踌躇片刻,转身道:“那……我让人去收拾一下白楼。宿舍里的所有东西,都一起扔掉吧。” 第四百四十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刹那间,米公公感到一阵紧张。 世间大多数人,乍然面对五湖龙王时,都会有点紧张。米苍穹以为自己不一样,不一般,事到临头,竟无法免俗。他本身就颇为忌惮她,何况这次是他先动手。倘若她大怒翻脸,不管不顾地闹上一场。那么,别人也许可以无事,他肯定要第一个倒霉。 他两道银眉抖动不已,几缕长须亦无风自动,身上蟒袍随着劲风扬起,袍角猎猎飞舞,像是被风吹向了苏夜。 这股尖锐猛烈的内劲,射到一半,忽地分成三股,一股笔直如利箭,两股画出浅浅弧度,犹如方天画戟的尖端。三股劲风,连续射向苏夜三处重穴。 苏夜恰于此时侧过头,含笑望着米苍穹,笑容真诚极了。米苍穹比她大着几十岁,可她看过来,那眼神就像看着胡闹的孩子。她身子纹丝不动,脸上不动声色,没事人似地硬捱了这一击。劲风碰到她衣裳,倏地消失,既没有四处激飞的细小气劲,也没发出任何声音。 它只是单纯地不见了。 米苍穹常年侍奉天子,所以见惯了绝代佳人,无论是深宫内院的,还是青楼楚馆的。但是,他历数众多美女,想从里面挑出与苏夜相似之人,居然办不到。 她的魅力的确在于容貌,更在于无孔不入的影响力。即使她突然毁了容,变成一个丑八怪,旁人还是会害怕她,也会继续慑服于她的惊人气势。 她朝他嫣然微笑,仿佛春风拂过大地,令御花园中的百种奇花齐齐开放。然而,米苍穹却觉得,花瓣绽开时,露出的并非花蕊,而是利齿。一百支鲜花,如同一百只诡异怪物,包围着他,发出让人惊惧的磨齿声。 他老脸倏地一红,红的像是要滴血。这是他内息提升至巅峰,在经脉中飞速流转的表现。内息运转一周天,幻象立即逝去。他重新看见苏夜的脸,但这时候,她已经扭回了头,满脸若无其事。 米苍穹瞟她一眼,目光勾勒出她的侧脸轮廓,又迅速收回。他紧张之余,微觉惊讶,同时还确定了一件事。众多情绪加到一起,使他顾不得做表面文章。再说,到了这个地步,他何必去做什么文章? 他刚看回前方,只听旁边传来短促的笑声。苏夜先笑了笑,才平静问道:“公公想死吗?” 话甫出口,她身后跟着的小太监立即呼吸一停,抬头看向她后脑,身体也随之紧绷,显见十分紧张。米苍穹抖动胡须,惨笑几声,用同样冷静的语气答道:“我年纪都这么大咯,死也无妨,怕只怕你不敢动手。” 苏夜笑道:“我确实不敢。” 她一边走,一边瞥着两侧的宫墙。米苍穹特意带她绕远路,为的正是这一击。这条深巷里,除了一些做粗活的粗使宫女、新进内监之外,再没有其他人。 她叹了口气,并未刻意压低声音,丝毫不怕被人听到,柔声道:“不过,你再这么试一次,我就敢了。甭管啥后果,只要有公公你陪葬,我便觉得物有所值。” 米苍穹面不改色,亦叹息道:“恕我孟浪。我好奇五湖龙王的真实功力,才出手试一试你。万岁爷身边大小事务,饮食起居,由我独自把关,所以我不得不事事小心。” 苏夜笑道:“我懂了,这话的意思是,假如我想买通某个人,给圣上下毒,那么送你金银珠宝,是最省力的途径?” 米苍穹的惨笑变成干笑,笑声由沙哑变为尖细,其中绝无愉快之意。他并未回答,因为苏夜显然十分恼怒,正在找他的事。像这样完全不害怕他、不顾忌他、对他一无所求的人,他已很多年没见到了。 要知道,即使是诸葛神侯、蔡京、刘独峰这等显赫人物,但凡想影响赵佶的决定,都难免求助于他。他们经常找上他,求问他的建议,请他代为说几句好话。有些时候,皇帝龙颜大怒,拒见某个臣子,有他在旁边帮忙提一提,劝几句,十有八九能劝的他回心转意,甚至转怒为喜。 因此,他的地位与方应看相差仿佛,既遗世独立,又至关重要。两人联手创立有桥集团,用他的名字命名这个势力。表面上,有桥集团两不相帮,永远保持中立,其实绝非如此。 常人会往最坏处想,认为未来的某一天,苏夜也要因为某件大事,被迫屈尊向他求助。可他一见现在的她,就看出她绝不是这种人。 她做小姑娘时,也许还乐意求人帮忙,可她已经是五湖龙王。米苍穹有理由相信,真到穷途末路的一刻,她宁可拖他一起死,也不愿折腰屈膝。 他默然无语,苏夜便自顾自说下去。她把两名小内监当成透明人,想了一会儿,又从容道:“我相信你说的是真话。” 米苍穹嘿嘿笑道:“那我就放心了。” 苏夜笑道:“可是,你把话说得不尽不实。你在试探我,想探看我的伤势,瞧我伤的有多重。要是你一撞,我便吐血倒地,那还有啥好说?你今天把我抓在手里,从此以后,有桥集团便可号令十二连环坞。可惜我一切如常,眼睛都没多眨一下,你摸不清虚实,只好给我赔个罪,希望我别和你计较。” 她声音十分好听,无论喜怒哀乐,都韵味十足,让人想多听几句。说到这里,她再次侧头,凝视着米公公的眼睛,微笑道:“公公你这一类的人,我见多了。我只想问,假如我非要计较,你打算怎么办呢?” 米苍穹笑意愈浓,笑的像只可爱的老狐狸。他眯起的眼睛里,射出针刺般的锐利光芒。 他不再回避,坦然说:“若在平时,你不来惹我,我也不惹你。但你差点杀了雷损和苏梦枕,必有重大图谋。在这关头,你绝不会轻易向我出手。我出了事,你只有迅速逃出宫门,浪迹天涯这一条路可走。你舍得吗?” 苏夜微微一笑,忽然问道:“你这样做,小侯爷知道吗?” 米苍穹淡然道:“他不知道。万岁爷召见你,乃是临时起意,小侯爷并不知情。” 苏夜笑道:“好。” 她说完这个好字,闭上了嘴,再没说一句话。米苍穹本以为她会再纠缠一会儿,见她干脆利落地住口,反倒意外。所幸他想探听的事情,已经被他在心里暗中掌握。苏夜承认她不会翻脸,亦令他松了口气。 他吐出一口重浊气息,长须自然垂下,双肩亦落回正常位置,拈须道:“请往东边走。” 苏夜见到赵佶时,赵佶正站在书案前面,手握紫毫,不疾不徐地写一张字帖。他听到宫女通报来人姓名,连忙抬起头,望向她,两只眼睛瞬间就亮了起来,像是在山间转过一条幽暗小路,发觉前方豁然开朗一样。 他本来想板起脸,作出不怒自威的样子,让她领教天子之怒,却怎么都板不起来。一个人武功练的不够高,就抵抗不了高手精神气势带来的压力,然后未战先溃。而他根本不懂武功,与其说未战先溃,不如说泥足深陷。 他眼神发亮,泛起柔和的光芒,尽显内心的欣赏与惊艳。然后,他陡然想起召见她的目的,轻轻咳了几声,笑道:“你来了。” 苏夜笑道:“是。” 赵佶注视她一清如水的双眸,忽觉软弱无力。他赶紧低下头,皱起眉,看着自己刚写出的墨书,淡淡道:“听说你是五湖龙王?” 苏夜淡然道:“那是别人给起的绰号。在官家面前,民女不敢称龙,也不敢称王。” 赵佶一下子舒开眉头,似乎要满意地微笑,却硬生生忍住。他所有的自制力都用在这里,仍在唇角露出一点笑意。事实上,两人刚打了个照面,他已兵败如山倒,只是硬撑门面而已。 在想清楚之前,他的本能已驱动了他,使他带着笑意道:“这有啥要紧的。反正朕知道,你们江湖人物的绰号只是叫着玩,并非当真。否则,方应看人称‘翻手为云覆手雨’,还真能呼风唤雨不成?” 苏夜愣一愣,正色道:“官家果然明察善断。” 这时,她和她对面的皇帝差不多,都在努力忍笑。米公公木然站在旁边,一张脸毫无表情,却在心底暗暗叹息。他心知肚明,不管蔡京如何巧舌如簧,摆出各种人证物证,只要皇帝一见她,那些证据立即付诸流水,变的轻飘飘毫无分量。 然而,他其实没资格笑话赵佶。连他本人,也得迅速运功抵御,才能抹消她在他脑海中留下的幻象。 赵佶终于结束了他的“奋力对抗”。他重新抬头,扯过另外一幅纸,对苏夜道:“来,你写一张字给我看。” 苏夜愕然道:“写字?” 赵佶流露一种运筹帷幄的自信态度,笑道:“不错,你从乐府里随便挑一首,写给朕看,朕想瞧瞧你的书法。” 米苍穹一时情不自禁,把两只老眼闭了起来,不忍观看眼前的场景。苏夜不明白这个要求意义何在,他却明白。 赵佶一向相信字如其人,也曾因为蔡京书法冠绝当世,对他另眼相看。于是,这天才的皇帝想出了天才的判断方法,打算在苏夜写字期间,问出多日以来的疑问。倘若她字迹散乱,便证明她心中有鬼,说的是假话。另一方面,假如她笔笔气定神闲,沉稳古雅,那肯定是胸襟坦荡,直言相告了。 第四百四十一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所以,他……他就信了?” “他信了。” 苏夜牵着她的白马,缓步走在汴梁城的长街上。她容貌本就惹人注目,外加每一步都风姿绰约,无时无刻不在吸引他人目光。等他们发觉她是五湖龙王,又躲闪的躲闪,悲愤的悲愤,仰慕的仰慕,不屑的不屑,活脱脱一张众生相。 与她攀谈的人,是花枯发的独生爱子花晴洲。 白马在右,花晴洲在左,正好把她夹在中间。她说话之时,屡屡面露微笑,含笑去看他的眼睛,直把他看的十分不好意思,讷讷转头,才肯放他一马。 赵佶这次召见她,前后花费了一个多时辰。 她奉旨书写乐府长诗,左手用瘦金书,右手用苏梦枕孤峭峻拔的字体,全程铁画银钩,笔锋绝不打颤。与此同时,她眼神明净,神态谦和而镇定,大获赵佶欢心。他依然觉得她仙姿飘渺,恍若清风明月,一看便知心中理直气壮,说话绝无半点虚言。 赵佶并不吝惜他的金口玉言,说了好几句夸赞之词。米苍穹则微露苦笑,冷眼旁观这场堪称闹剧的试探。之后,苏夜一鼓作气,开始颠倒黑白……不,其实不算颠倒黑白。 她说,全是底下官员狐假虎威,蒙蔽天听,办事时无能之至,索贿时精神抖擞,她,一个不问世事,一心求仙问道的女子,才不得已挺身而出,替圣上维护江山社稷,令赵家天下金瓯永固。她所剔除的,均为狼心狗肺,辜恩负上之徒;她所扶持的,均为赤胆忠心,自愿奉献的臣民。 这种让她起一身鸡皮疙瘩的马屁,居然被赵佶全数笑纳了。事实上,蔡党一干人颂圣时,用的言词还要肉麻至少一倍。 以蔡京为例,曾有一次,赵佶提笔写了个匾额,趁他进宫面圣,让他评价一下。他竟站在匾额前方,瞠目盯视起码一刻钟,才作出大梦初醒的样子,高呼世上怎会有如此神妙的笔法,道君皇帝御笔一提,前后朝代的书法名家都要自惭形秽。 赵佶生活在阿谀奉承之中,且艺术天份极高,做事极为自信,自然不觉苏夜说话有何过分。他甚至认为,是她一身清雅,两袖仙风,才对他格外直率,不像俗人那样一心颂圣。 他这么想,倒也并非全错。但他想出的聪明方法,和垃圾一样毫无价值。把苏夜双手打断,让她用嘴叼着毛笔写字,字迹也会是这个样子。而蔡京被誉为当世四大书法名家之首,用字迹判断为人的话,他应该是天下第一大好人才对。 苏夜使尽浑身解数,先洗清十二连环坞“谋反”的嫌疑,把它打扮成帮了朝廷大忙的义士组织,然后顺便泼人脏水,云淡风轻举出几个例子,证明不是她太厉害,而是官府太无能。她组建江湖势力,其实是尽己所能,帮忙筛选清廉贤明的官员。她之所以没直接承认,只因赵佶从未问过,同时五湖龙王身份地位,不值一提。 旁听的米公公作何想法,她不知道。但她拜辞之前,赵佶已是频频点头,眉开眼笑,说话时,嗓音都柔和了很多,明显是信了她的解释。尽管他施展“帝王心术”,再次对她进行警告,但那些不痛不痒的提醒,说上一万句,亦只会被她当成耳边风。 她沿原路折返,走回来时的内城城门,赫然发现花晴洲站在白马旁边,忐忑不安地等着她,令她极其意外。 意外归意外,他特意来找他,她总不能把他赶走,于是牵着马匹的缰绳,与他一路同行。她先挑起话头,告知他宫里发生的事情,让他觉得滑稽荒谬,提醒他以后千万别用容貌、衣着、笔迹等无聊东西,判断一个人的性格和品质。说完之后,他才笑问道:“你找我有事?” 花晴洲的俊秀文雅,有点像方应看,那股天真未经世事的气质,也能在方应看身上找到影子。然而,方应看擅长伪装,有时深沉睿智,有时稚嫩蓬勃,专门诱使别人对他产生好感。花晴洲则一派天然,纯属被父亲保护过度。 就像现在,他跑来找她说话的举动,当真只有少年人才做得出来。他们不知死活,不问利益,想这么做,便一声不吭地做了。不过,花晴洲犯傻之前,好歹多想了想,为了避免尴尬,预先求得一个再合理不过的理由。 他迟疑一下,七分没话找话,三分小心翼翼地道:“爹要我来问,啥时候说出白愁飞、梁何、天下第七这三人的恶行。自……自那天以来,他和温师伯等了十天,仍未等到你的消息。” 遇仙楼当晚,温柔受到极大惊吓,花晴洲也不遑多让。他还不至于嘶声尖叫,泪流满面,因为白愁飞和他实无关系。但因此产生的惊讶震撼,在十天之后,依然啃噬着他的心灵。 花枯发不肯承认,但他知道,这个被他深深依赖的父亲,已经有点惧怕五湖龙王。那晚的印象太深了,并非一个人说忘记,便可以忘记的。奇怪的是,他反而不怕,他只是吃惊,然后失望到了极点。直到这时,他才进入莫北神所在的阶段,明白自己没有机会追求她。 莫北神认为追求无果,多和她说说话也好。花晴洲与他素不相识,却心有灵犀,隔空认同了这种想法。因此,花枯发疑神疑鬼,不知该不该自行说出白愁飞的事,他便自告奋勇,主动接下这任务,先到十二连环坞找她,询问之后,又来到宫城外面翘首以盼。 苏夜骤然想起这三位倒霉鬼,微微一笑,笑道:“原来花党魁在家里着急,唉,人都死了,说不说有啥要紧。” 花晴洲奇道:“但……” 苏夜笑道:“当时我告诉许□□,说你爹爹、你师伯会负责宣扬这消息,让他先回去禀报温晚。事到如今,说不说似乎不重要了。如果花党魁很想说,尽管说出来无妨。不过,按照我的意思,我想再等等。” 花晴洲苦笑道:“爹跟我讲,如果梁何不傻,就该扬帆出海,跑到海外没人的小岛上,躲个十年八年再回来。” 苏夜平静地道:“这是一个好法子。他靠着顺从合作,从我这里换得一条命,理应珍惜生命。不过,很多人都该扬帆出海,却鬼迷心窍,硬要留在京城。噢,对了,你先上我的马。” 两人一边走,一边闲谈,讲完宫中经历后,路程已到三合楼一带,离花府并不太远。到了这里,附近受十二连环坞管辖,常能看到腰扎黑巾或头缚黑带的人,当街雄赳赳地行走。 他们全部对苏夜视若无睹,无意上前请安问好,似乎不知道她是五湖龙王。但她一声呼哨,一个手势,他们将立马合围上来,遵从她的吩咐。 她抬头望望天色,发现太阳开始移向西边。这些日子以来,天气越来越热,将近盛暑时节。之前她听说,雷纯原本住在江南的大宅中,因为雷损毕竟出身于霹雳堂。后来,十二连环坞取代雷门的霸主地位。雷损便把女儿移居湖北,远离敌方势力。 她无从打探雷纯的动向。原本预计去接雷纯的惊涛书生,也当街横死。但她直觉认为,离自己听说她情报的日子绝不会太远。 她仰头上望,瞪视着半空明日,明眸中露出迷离之色,眼里的幻彩竟比日光更强烈。花晴洲依言跳上马背,接过缰绳,呆看她一眼,诧异道:“怎么了?” 两人一马,逐渐接近重建过后的三合楼。三合楼客流兴旺,宾客极多,兴盛之势一如关七独霸京城的时候。苏夜遥望着它,目光在木楼外围绕了一圈,笑问道:“你还记得,米公公出手试探我内伤情况吗?” “……记得。” “那你知道,米公公表面四平八稳,只对皇帝一人忠心,”她又问,“其实偶尔和蔡、傅两人同流合污吗?” “……知道。” 苏夜连问两句,反把花晴洲问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诧异地看着她,又扭头去看她盯视的方向,却看不出任何端倪。紧接着,他耳边传来第三个问题,“由此可以推论,米公公察觉我伤势不轻后,有可能向小太监发出暗号,着他们通知蔡太师。” 花晴洲只是缺乏经验,并不是傻。即使他做不出结论,也能听出苏夜语气里的寒意森森。他霍然回头,不可置信地盯着她,似不敢相信她这么从容不迫。 苏夜终于收回目光,微笑道:“如果你是太师,你得知我受了伤,你明白我内功深不可测,每过一天,伤势就好转一分,你会怎么做呢?” 花晴洲当然不是蔡京,亦很难转换视角,从这些老奸巨猾大人物的角度思考问题。但是,苏夜压根不想听取他的回答。 她自问自答地道:“他啊,他一向擅长抓住机会,一个时辰、一刻钟都不会等。因此你该明白,为啥我出行时通常无人跟从,无人保护。” “……他们保护不了我,只会被我牵进伤亡惨重的激战中,”她说着说着,声音忽然沉了下去,“快跑吧,回到你爹那里。” 她朱唇一张,吐出一个短促的音节。白马长嘶出声,奋蹄狂奔,奔向她手指的方向。那个地方,正是发党门下所在的花府宅院。花晴洲猝不及防,险些从马背摔落,好不容易稳住身体,忽觉背后狂风大作,寒气侵袭如刀。他下意识回头一望,顿时目瞪口呆。 他这么一回头,看见了四个人,四个不知从哪里滑出,突然出现的人。一人用剑,一人用暗器,一人赤手空拳。每个人身上,都散发出诡异绝伦的气质,让人不敢轻易冒犯,个个均为难得一见的江湖高手。但把三人加在一起,捏在一块儿,都比不上第四人的一条手臂。 他的视野亦在不知不觉间,被第四人完全占据。 那人身着布袍,头戴面具,身形高大威武。他的出现毫无预兆,像是从空气里冒出来,然后自街旁三层小楼的屋顶飘落,坠往苏夜头顶。他飘落之时,身形不断扩大,威势直如神人天降,伏魔金刚跃下云层,让人光是看着,便觉惊心动魄。 第四百四十四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黑衣人气势汹汹而来,冷静从容而去。 五湖龙王的地盘,永远明松实紧,一呼百应。苏夜和人动手之后,甚至无需亲自出声发令,自然有人呼哨示警,尽聚周围的十二连环坞帮众,结成大阵,以相差无几的速度围向敌人,防止有人逃走。 他们离开之时,队伍里多了一架马车。马车里面,躺着元十三限、叶棋五和齐文六。 这时,齐文六未能得到及时救护,已经咽了气。元十三限周身僵冷,面容透出佛像般的金纸色,全身上下,只有五官能动。其他地方都像先冻僵了,再关节脱臼,即使奋力勉强移动,也会慢到令人发指。 叶棋五觉悟比不上鲁书一,大惊停步时,已经无力回天。他打也打不过,逃也逃不掉,眼睁睁看着元十三限被担架抬走,才面如死灰,放弃拼命一搏的打算,老老实实在原地站着,然后也被点了穴道,扔进车子。 就苏夜本人而言,并不想把这件事闹大。但今日交手场面惊世骇俗,先天罡气爆发时,爆出类似惊雷的响亮声音,遍传附近几条街巷。她要强行压下-流言,根本不可能。单一个逃走的鲁书一,便能把此战的结果宣扬出去。 京师好事之人四处打听,得知有个戴面具的神秘高手突袭五湖龙王,反而当街战败,再打听一阵子,有一些□□消息传出,使他们发现这位高手,竟是位列“老四大名捕”的元十三限。 他沉寂已久,此番复出,竟在极短时间内一败涂地,战绩根本衬不上他的身份。 他们不知苏夜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受了必须静养的重伤,只当她武功高到无人能敌。元十三限为何出现,为何向她出手,身边之人又是谁,比起苏夜的惊人神功,统统光彩尽失,沦为普通问题。 倘若用数值来衡量,那么,这一战耗时不到一分钟,却让她上涨了一万威望。而元十三限未死,落入她手中的情报,也因街上人多口杂,渐渐散播至大街小巷。 苏夜返回十二连环坞,再也没有出门,并谢绝一切宾客访问。她静养的第一天、第二天,连续下了两天大雨,第三天云散雨收,天气晴朗明媚,炽热阳光直射大地,重现盛夏风景。 前两天,她躲在静室里,偶尔召见几个人,问问外面的情况,过得十分悠闲。今日早饭过后,她才迈步出门,来到那间守卫森严的囚室,连续推开三重石门,去探望那名行动不便,身份又十分微妙的囚犯。 元十三限面容枯槁,仰躺不动,似在闭目养神,听见她缓步走近,便用鼻子发出一声冷哼,尽显不屑之意,完全不理会她手握生杀大权,随时都可以杀了他。 他受她独门手法禁制,身上并无铁链、绳索等禁锢,却一动也不能动,只能终日独卧在此,与床顶作伴。 他在受制之初,曾经强行用真气冲穴,致使走火更深,险些落得个半身瘫痪。若非程灵素及时发觉,救都救不回来。之后两天,他总算想清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行为、言语略有收敛,亦很少和人交谈,与其说无惧生死,不如说他沦落到这个地步,已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事实上,他心情的确糟糕透顶,每日胡乱琢磨,拼命挤进牛角尖,至今无法从打击中恢复过来。 他一生当中,自视甚高,过高,太高,总是把失败的原因,归结为自己运气不好,而诸葛小花太奸猾。他发自内心地认为,如果与蔡京合作,钳制诸葛的“官场势力”,创造公平对决的环境,便一定能够骑到诸葛头上,一洗过往的种种耻辱。 然而,他每一次挑战诸葛神侯,均以落败告终,又气又急。他越心急,就越无法把三种绝学融会贯通。可叹的是,他屡受挫折,为人仍然疯狂高傲,视众生如蝼蚁,自以为除了诸葛,别人都不在话下。 正因如此,他听闻天下第七惨死,才自觉大失颜面,愤而入京,率领徒弟袭击五湖龙王。他本以为,自己能够轻易解决这个对手,风光无限地回山继续修炼,却在三五招之间走火入魔,站在原地任人宰割。四面八方投来的异样目光,更让他羞愤至极。 这次打击之大,差点比得上他被小镜砍了一刀。输给诸葛神侯,尚可寻找理由,输给一个妙龄女子,又算怎么回事?那时他极度伤心,这时他极度震惊。震惊引发挫败,挫败引发自暴自弃。他既自暴自弃,便无所谓死活,选择用鼻孔和冷哼,冷然面对所有来看他的人。 苏夜进来,见到的就是这样一个眉间有刀疤,脸上有恨意,身形挺直如木乃伊的老人。 卧床受制的元十三限,近似她在黄河大堤上见到的那一个。那个至少血还没冷,还记得惊艳她的容貌。这位则对她殊无好感,全凭一股傲气,才不像年轻人似的,朝她大喊大叫。 他毕竟是老了,作出许多恶行的同时,也承受过许多折磨。 她打量他时,再度感受到衰老的威力,并深深体会到他的苦楚。她自然不生气,只把椅子拉到床边,坐进去,展颜笑道:“你状况好了很多。若师姐没说错,你胸口如大石重压的感觉,已经无影无踪。” 元十三限不理她。 她说:“今天我收到消息,你大徒弟鲁书一失踪了。有人在黄河渡口见过他,他搭了只船,一路顺流东行,不知要去哪里。” 元十三限还不理她。 她想了想,依然满脸笑容,笑道:“所以,我们来谈谈。” 元十三限继续不理她。 这是一间非常简单的石室,谈不上多么不舒服,却只有生活必需设施,无聊到了极点。元十三限不盯床顶,便只能去盯墙壁、地板。与这些东西相比,苏夜真是姣花软玉,令人眼前一亮。但他最不想见的人,第一是诸葛小花,第二就是她。 苏夜不再说话,向后倚着椅背,换了个较舒服的姿势,耐心等候他作出反应。等了许久,元十三限忽然开口,用低沉嘶哑的声音道:“有啥好谈。” 苏夜笑道:“别这样,不然你长着那张嘴,只是为了吃东西的吗?” 元十三限再度沉默。 苏夜心知他不会主动说话,遂叹了口气,淡淡道:“既然你听得见我说话,那我就说了。今天我来看你,是想告诉你。你身负三大奇功,却练成这样,其实并非你的过错。” 话音未落,元十三限肌肉抽动,连连冷笑。笑声中有愤懑,更有辛酸。无人能够体会他的心情,如同他体会不了她的用心良苦。但在这一刻,他突然很想听听她的话,因为她提到了他感兴趣的事情。 苏夜回以微笑,“三鞭道人奉蔡京之命,给了你假的山字经。他不敢自行伪造赝品,怕你一眼看出来。因此,他颠倒了经文顺序,抽走一些书页,篡改许多用词和句子。他们的用意是,让你照书修炼,练成一个疯子,与你的同门师兄作对。” 元十三限骤然剧震,厉声道:“你放屁!胡言乱语!” 苏夜笑道:“我没放屁,也没胡言乱语。以你的天赋才情,如果拿到真正的经文,绝不至于困扰这么多年。你每走一步,便遇上无数凶险,难道就没怀疑过经书自身有古怪?实话告诉你,你们师兄弟四人纵横江湖时,已是蔡京的眼中钉了。他撼动不了你的师兄,便打你的主意。你呢,人家怎么哄你,你便怎么中计……” 元十三限深吸口气,厉声道:“我绝不信你的鬼话!你来挑拨离间,以为我看不出吗?” 苏夜失笑,笑道:“原来你不信?你不信,又何必激动呢。” 元十三限霍然转头,两眼怒瞪向她,寒声道:“你有啥证据?” 说来奇怪,尽管他平时志气高,戾气重,从来不和人讲理,但一碰这种意外变故,本能的反应仍是“证据何在”。他自己都未察觉这变化,只是气咻咻的,眼中却已流露惊骇之情。 苏夜淡然道:“要证据,那还不容易?三鞭道人仍然活在世上,找他问个明白,自然水落石出。噢,我想起来了,我这里有另一个版本的山字经,你要不要读一读?” 第四百四十五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一石激起千层浪。 忽然之间,元十三限的呼吸声粗重起来,如同刚干完活的水牛。他在哆嗦,控制不住地哆嗦,脑子里轰隆作响,脸涨的通红。他想怒斥她是个骗子,专门花言巧语,骗取他的信任。但是,他一生中所有的经验和阅历,都无比及时地赶来告诉他,她没有必要哄骗他。 以前的他,或者还有一些利用价值。这时他走火入魔在先,受制于人在后,功力少说减退了三分之一。内息胡乱冲撞,阻塞穴道,令他时常出现麻痹、麻木的感觉,不知何时才能恢复如初。 她能利用他做什么?难道是要他平躺在床上,把他连人带床,抬到太师府门前,控诉蔡京的阴谋诡计吗? 血色尽褪,他脸上再次浮出淡淡的灰黄,犹如得了黄疸病。他胸膛则类似风箱,发出呼呼作响的声音,显然正气急攻心,随时可能张口吐血。 苏夜特意等了两天,给他机会想清楚,给他时间冷静下来。然而,当年山字经之事影响深远,乃元十三限最大的心病。别说只有两天,就算两年、二十年,他的反应也不会更好。 在众多前辈高人里,他气性独占鳌首,堪称绝顶暴躁。这一半出于天性,一半源自功法的影响。幸好他还是个人,不是气球,否则非当场气炸不可。 他脸色几经变幻,张了几次嘴,恨恨说道:“我听你还在放屁!” 苏夜笑道:“你真不想看我手里的山字经?” 元十三限稍一犹豫,傲气险险胜过好奇心,嘶声道:“不想!” 苏夜不置可否,淡然道:“也好。反正啊,你发现真正的仇敌不是诸葛小花,而是蔡太师一干人后,立即软弱如泥,忙不迭地退让示弱,宣称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即使报了大仇,也没太大意思,所以干脆不报了。” 她冷诮的话语如同尖针,刺痛了元十三限的心。他仍瞪着双眼,消退的血丝又回来了,把他的眼白染成红色,好像昨夜没睡好觉。 他低沉地道:“你说这话,是啥意思?” 不知不觉间,他不再质问她,问她说的是真话还是谎言,因为《山字经》经文有假,是最好也最符合逻辑的解释。 过去他被怒火、嫉妒、悲伤等情绪烧昏了头,只顾找诸葛复仇,顾不上其他问题。如今,苏夜的言语声声入耳。他不愿相信,却在潜意识里信了一大半。假如她献上经书,请他翻阅,那他其实不会拒绝,将一字一句,对照三鞭道人给他的版本,彻底揭开这个谜底。 可气的是,她丝毫没有这个打算。她只是坐在那里,笑盈盈地望着他,柔声道:“没啥意思,随便说说而已。对啦,我忘了问你,你年纪都这么大了,是不是有点想和诸葛讲和呢?” 元十三限顿时暴跳如雷,只可惜动弹不得,能暴不能跳。他身子一挺,厉声道:“不可能!” 苏夜脸色一沉,冷笑道:“别这么铁口直断。你来杀我的时候,是何等威风八面,狂傲霸道,也没想到会站在街上,被人当成耍把戏的猴儿,围起来看个不停啊!” 她前一秒笑靥生春,后一秒冷若冰霜,对比之强烈,令元十三限心头微震,生出羞愤交加,又无可奈何的感觉。他既想反唇相讥,又想再问问三鞭道人的事,还想扭过头去,拒绝继续交谈,犹豫再三,忽听外面石门轧轧作响,再次被人推开。 沈落雁袅袅娜娜走进囚室,见他气的面如金纸,诧异地扫了他一眼,明眸中大有同情之意。扫完这一眼,她不再理会他,向苏夜轻声道:“诸葛神侯来了,在水云斋里等你。” 苏夜早知神侯府会有人找上门,却没想到是神侯亲至,也微觉愕然。然而,沈落雁这句话,与她之前谈的话题榫接得严丝合缝,简直像故意为之。元十三限听在耳中,火起心头,怒吼道:“我绝不会见他!” 他对同门师兄误会之深,实在难以化解。他居然宁可困在斗室里,盯着石壁发呆,也不愿出去会见诸葛先生。而且他正在气头上,忘记此时见与不见,不由他本人说了算。 苏夜尚未回答,沈落雁已娇笑出声。 她回头望着他,嫣然笑道:“像你这种不识抬举的人,落雁还是第一次见到。你老可消消气吧,须知气盛伤身,肝脏脾脏无不受害。按落雁的意思,应当斩草除根,以绝后患。龙王愿意浪费口舌,你不感激就算了,何必剑拔弩张?这么看来,你倒不愧为传说中的高人,深知欺软怕硬的道理。今日若是太师、丞相坐在这里,你敢发脾气吗?” 元十三限怒道:“你……” 他受困十二连环坞以来,所见过的重要人物,几乎都是年轻女子,平时绝不会被他放在眼里。苏夜对他冷言冷语,他都受不了,何况再多几个。可惜他处境堪忧,自己想想,也觉垂头丧气,很难再对着她们夸夸其谈。 他搜肠刮肚,寻找有力的还击话语。苏夜已笑了笑,起身道:“我出去会会客人。你不必担心,即使你想见他,也没有这种机会。” 诸葛先生拜访五湖龙王,自然是为了,也只能是为了这个不省心的四师弟。 苏夜曾对总管们笑言,说在神侯心里,元十三限的分量比世间所有人加在一起还重。以智小镜为例,她不惜自我奉献,为元十三限换来《山字经》,谁知竟在他功成之时,死于他的伤心小箭。结果,她死了也是白死。从来没有人为了她的惨死,向元十三限兴师问罪。 这些话固然是说笑,却不算空穴来风,准确描摹出自在门下,多年以来形成的复杂关系。 诸葛先生孤身前来,身边未带任何随从。连常常陪伴他的四大名捕,也是不见人影。毫无疑问,他此行有求于人,不愿造成仗势欺人的假象。另外一个原因则是,以他的睿智清明,亦觉这事难以启齿,更不用提当着心爱弟子的面。 他盘膝端坐,垂眼注视面前的小小方几。几上摆有一只棋盘,棋盘上有一局残棋,不知谁是对弈之人。他刚才说,自己有要事请见龙王,程英便把他带到这个地方。他尚未尽览残局棋路,她又亲自端来茶盘,撤走棋子,为他斟了一杯香茗。 斟茶过后,她向他敛衽一礼,从容离去,把他单独留在这间文雅静谧的书斋中。他有心叫住她,和她攀谈几句,摸清她的性情为人,话到口边,又吞了回去,只默然举起茶杯,细品茶水的清香苦涩。 一杯茶尚未喝尽。水云斋侧门吱呀一声打开,苏夜满面春风,飘然而入。 她人美,美的像一场白日梦境,把天然灵秀之气带进这个房间,说不出的赏心悦目。但她真正值得注意的地方,在于深不可测的实力,以及常人根本无法摸清的心思。诸葛先生看见她,看见的不是令人惊艳的佳人,而是必须小心对待的对手。 大部分留胡须的人,都会在她面前,伸手去摸他们的胡子。诸葛先生差一点落入这个俗套,手伸到一半,忽地缩回。他把双手平放在小几上,平和地注视着她,等她亦盘膝坐下,才沉静说道:“龙王,你好。” 这既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又不是第一次。苏夜在神侯府住过一段时间,每天和他抬头不见低头见,看他这张脸,都快看的烦了。但在这里,不论是苏梦枕师妹,还是江南五湖龙王,均未见过这位正道领袖、朝廷栋梁,仅仅听过彼此的大名。 她心中涌起奇异感觉,柔声答道:“神侯,你也好。” 说完这句很古怪的话,她突然又笑了。她觉得好笑,所以绝不吝惜笑容。她目光四处逡巡着,从他的脸,扫到他白皙、秀气、不似习武之人也不像老年人的双手。 然后,她很长很长地叹了口气,下定决心似的,抢在他前面说:“不瞒你说,我现在很忙,相信你比我更忙。我们何不开门见山,珍惜大好时光呢?你有什么见教,请尽管说出来。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一定尽力帮忙。” 诸葛先生本就不想拖延。他要做的事情,好比动刀割除一个脓疮,若不敢快刀斩乱麻,只会越来越痛,越来越尴尬紧张。苏夜选择有话直说,正中他下怀。 他神色平静如湖水,目光深沉如古井,到了把话说出口的一刻,却凝出一丝微不可察的苦笑。苦笑正如清苦的茶香,让人觉得回味无穷。 他苦笑道:“好,很好。请你把元十三限交给我。他出身于自在门,是我的四师弟。” 苏夜笑道:“可以。” 诸葛先生登时一愣,想不到她这么好说话,答应得这么快。可那丝苦笑尚未来得及撤退,她的第二句话接踵而至。 她又说:“赎金一百万两白银,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诸葛先生又是一愣,发出类似元十三限的声音。区别仅在,他的声音里没有怒气,“这……” 他的吃惊之态发自内心,绝无半点虚假,既因为她狮子大开口,也因为他赫然发觉,她竟不是在开玩笑。她的态度很认真,认真到令他无法轻松以对。 多少年了,敢向他当面索要赎金,无视他六扇门魁首身份的人,一只手便能数出来。到了今天,苏夜有幸名列其中。 她坐在他对面,如同名家笔下的仕女图。但古往今来,没有任何仕女像她这么可恶。她欣赏着他的惊讶,心情极好地微笑道:“拿不出也没关系,我给你指两条明路。” 诸葛先生愣了又愣,最终只觉无话可说,再度苦笑道:“请讲。” 第四百四十八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三个人,三双眼睛,六道目光。目光交汇之处,正是亭子里的石凳和石桌。外面亭柱上,挂着两盏鎏金宫灯。灯光透出纱幕,尽显侯府气派,亦把小亭照的明亮清楚。 苏夜双眼倒映灯火,也反射月光,灿亮如两点寒星。她不动声色坐着,好像还没决定怎么对待他们。 王小石看了她几眼,慢慢走上石阶,坐到她对面。温柔跟过来,坐在他左边,身子挺的笔直,显然又开始紧张。 赫连春水早已作出安排。只要苏夜还在这里,园子里就不会出现其他人,而息红泪已主动回避。也就是说,附近仅剩他们三人。 温柔紧张,王小石也一样。他嘴里发干,用舌头小心舔一下,才发现完全不干,只是因紧张而生出的错觉。苏夜一言不发,轮流打量他和温柔。那种无形的压力,更令他难以恢复平静。 他来找她,自然应该主动挑起话题。因此,他赶紧轻咳一声,解释道:“我拜托息大姊,并没别的意思,只因想和你见上一面。我若直接去十二连环坞,大概会被拒之门外。” 苏夜颔首道:“的确有可能。” 王小石松了口气,笑道:“你看,我这是没得选。” 苏夜瞟他一下,淡淡道:“你能想到请息大娘帮忙,也算不容易了。若非她亲口相邀,我并不愿离开总舵。” 息红泪住进侯府别墅后,没过几天,便遣人送信给苏夜,请她过来做客,顺便问问她怎么成了五湖龙王。 两人相识于毁诺城,共同对抗围城的官兵,度过一段提心吊胆的日子,交情当然非比寻常。她请她,她便来了,原本宾主尽欢,却不想王小石忽然出现,把她堵在这夏夜的小亭里。 王小石本人倒是无足轻重,绝不可能是她的对手。但他执意见她,肯定有话要说,将会带来一些麻烦。她最没心情应付的,正是麻烦。 于是,她随意答他一句,便不耐烦地道:“重要的是你在这里,而非在这里的原因。你有话就说吧,不必东拉西扯。” 王小石点了点头,沉声道:“好,杨无邪怎么样了?” 苏夜淡然道:“还活着。” 王小石道:“你肯不肯放他回来?” 苏夜不假思索,冷淡至极地答道:“你师叔诸葛小花来找我,要我交出你师叔元十三限。我向他索要一百万两银子。他平时索贿索的太少,连一万两都拿不出来,只好走人。你说,元十三限值一百万。苏梦枕愿意为杨无邪付出多少代价?” 王小石半晌无语,叹道:“你真要与风雨楼为敌?” 苏夜冷然道:“单看眼下形势,你们有资格与我为敌吗?是你能杀我,还是无愧他们?” 王小石苦笑道:“权力、风光、威望就这么重要,让你忘记大哥曾经对你的好?” 苏夜道:“如果我忘了,那他已经是个死人。你总不会以为,凭张炭那点微末功夫,保得住他的命吧。” 王小石道:“所以你承认了,你重创苏大哥,为的就是让十二连环坞拔得头筹,一夜之间压过金风细雨楼?” 苏夜断然道:“是。” 桌上有茶,亦有特意送来的精致点心,散发出阵阵香甜气味。桌边人一旦静止不动,便有飞虫陆续赶来,扑向这些或甜蜜,或鲜香的吃食。王小石心里,却没有半点甜意。他已经开始担心,生怕今天是自己后悔的日子。 “……你肯定不愿投靠蔡京,”他想了一会儿,正色说,“像你这种人,绝不肯做人家走狗的,所以……这就够了。” 苏夜失笑道:“够了?谁够了?你这是替我说话,还是替苏梦枕?” 王小石不肯笑,只用极其罕见的严肃口吻,继续说道:“这些日子以来,其实我们十分为难。你和苏大哥……” 苏夜笑意一敛,打断了他的话,森然道:“你们滚回去帮苏梦枕就行,有啥好为难的?” 两人对话期间,谁开口说话,温柔便转头看谁。由于对话速度相当快,她的脑袋转的像拨浪鼓,一句话都插不进去,只能傻傻听着。直到这时,苏夜忽地变了脸色,语气颇为严厉,顿时把她吓了一跳。 她微觉不忿,马上帮腔道:“你凶什么凶,武功高,好了不起吗?你杀了大白菜,这笔账,我还没和你……” “算”字尚未出口,王小石已大吃一惊,情急之中,用力踢了她一下。温柔想控诉白愁飞之死,也想为父亲说几句话,被他一踢,剩下的话自动滑回肚子里,再也说不出口了。 苏夜眼底生寒,好像结了一层冰,目光冷酷到了极点。她看着她时,如同看着毫无关系的人,寒声道:“王小石,今夜之后,你们别让她出现在我面前,否则,休怪我不顾同门之情。” 这几句话斩钉截铁,充满了心意已决的笃定意味,听的他极不是滋味。 温柔眼里已有泪花滚动,只是用力强忍着,未能流出来而已。按她的脾气,肯定要跳起身,扭头就走,将背影送给这位无情无义的师姐。然而,王小石放在桌下的手,用力抓着她的袖子,要她冷静。 她连续扯了几下,竟然纹丝不动,又因惧怕苏夜,到底老老实实坐在那里,不敢再说第二句。可她这么一插话,王小石再想问白愁飞的事,已不太妥当。 事实上,他就像诸葛先生,明知此行没有好结果,却不得不来。诸葛先生见龙王软硬不吃,失望而归。他才刚开了个头,便觉难以启齿,事前做足一天心理准备,至此丝毫无用。幸好苏夜多少给他面子,愿意听他把话说完。倘若她拒绝交谈,飞身离开,他们可跟不上她的速度。 他再度沉默片刻,整理好起伏不定的心情,苦笑道:“那天晚上,雷损没死,你很失望吧。” 苏夜淡然道:“算不上失望,我又不是神,哪有一出手,别人就得死的道理?” 王小石很想摆出另一种表情,或者说,至少从容平和一点。但是,他说来说去,始终在正题门前打转,除了苦笑,也只能苦笑。 他硬要与苏夜见面,当然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目标。迄今,他连目标的边儿都没摸到。而且话语一出,再也无法收回。万一他想错了,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他犹豫着,持续犹豫着,最终苦涩地道:“如今想想以前的事,真像一场大梦。其实我们早该想到,你就是五湖龙王。” 苏夜道:“哦?” 王小石叹道:“你消失时,五湖龙王也销声匿迹。你去外地,龙王也跟着去了同一个地方。你与连环坞的总管交好,时常在她们总舵一带出没。可惜,从未有人怀疑过你。” “我前几天见过方小侯,他也连声叹息,直说自己犯了傻,”王小石紧张的时候,像是被苏梦枕传染了,居然也说个不停,“他说,你身上没有香气,龙王身上没有老人味。你们闻起来,和空气一个味道。他要是真聪明,就该意识到这个相似之处。” 苏夜忽然一声冷笑。 她的笑声冷而脆,清而厉,令人情不自禁地打个寒颤,仿佛刚吞了一口冰水。她冷笑时,容色亦如寒冬的冰雪,不是环境影响她,而是她影响他人对环境的感知。 王小石没见过黑衣龙王,也没见过遇仙楼的苏夜。她返回十二连环坞后,这是两人第一次见面。无论温柔怎样惊慌,张炭怎样震撼,均不如他亲眼见一见来的详细。他本能地觉察到,她的气质与过往不同,却说不出区别在哪里。 只论武学修养,他比她差出至少一个等级,想对付她,得他师父□□居士亲自出手才行。但是,他是个奇怪的年轻人。他直觉很灵,眼神很敏锐。即使他事先不知道她受了伤,也会在看见她的第一眼,瞬间看透这个事实。 他知道,她和苏梦枕差不多,一直在竭力调整控制内息,等待内伤缓慢恢复。她大部分精力集中于自身,无暇吓唬他和温柔。即使如此,她扫来的冷冽眼神,仍能让人头皮发麻。 苏夜双眼一瞬不瞬,紧盯着他,冷笑道:“你要是找不到话说,就走吧。我还没老,不需要找人叙旧。” 王小石硬顶她的目光,心下一横,大声道:“不,我的话还没说完!” 苏夜道:“为了节省彼此的时间,我再给你一个机会。” 王小石终于鼓足勇气。他一向很有勇气,不需要鼓,便充足到过分。但他接下来想说的话,曾经既令他无言以对,又令他疑神疑鬼,足以耗尽他每一分胆量。事已至此,覆水难收,他竟陡然一阵兴奋,发自内心地好奇起来,想看看苏夜听完后的表情。 他左手仍抓着温柔衣袖,几乎把它抓成碎片。然后,他沉着、冷静、一字一顿地问:“你是不是爱上了苏大哥?你所做的一切,全是为了他?” 第四百四十九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刹那间,凉亭里杀气大盛。 苏夜目光陡转凌厉,像两把锋利的刀,迅捷无伦地戳向他们两人。事实上,温柔甚至没开口,只因王小石语出惊人,才被她当场迁怒。 王小石和温柔的差别,有如雄鹰和飞燕那么大。但是,真要这么比较的话,苏夜简直是只史前翼龙。在她面前,他俩均没有太多反抗能力。温柔一招就倒,而王小石可能撑到百招左右,如此而已。 他们眼下的感受,可以在自然界中找到无数范例,譬如麻雀看见金雕,海豹遭遇虎鲸,兔子与鹿发现追在身后的大灰熊。这种压力无法形容,亦难以抵抗,是数百万年以来,每一种生灵在捕猎奔逃中,自发形成的危机预感。 猎物要么静止装死,要么迅速逃跑,要么绝望反抗,再不会有第四条路。 然而,王小石偏偏创造了第四条路。 如果他能眼滚泪花,也就滚了,但他不能。他只是勇敢而平静地坐在那里,直视苏夜的眼睛。他拥有常人难及的平常心,看到武功低微之人时,不会认为他们地位比自己低下。同理,他面对绝世高手,也不会纳头就拜,自认低人一等。 他一向认为,大家都是凡人,永远都可以用平等的身份,进行一场平心静气的对话,所以他努力笑了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看上去坦率爽朗,让人很难不喜欢他。 苏夜对此熟视无睹,同时心念电转,冷笑斥道:“无稽之谈!” 王小石叹了口气,笑道:“我从来不说胡话的。” 他笑,既是向她示好,也是给自己打气。五湖龙王渊渟岳峙,气魄慑人。在这等气势下,普通人将立即忘记她的美丽,只想尽快逃开那两道锋锐眼神。但王小石身临其境,反倒变成了一块朴实的鹅卵石。她逼视着他,仿佛下一秒就要出手。他却巍然不动,一副你奈我何的样子。 他镇定的异乎寻常,回想打好的腹稿,在心里掰着手指,准备一一列举理由。回想清楚的一刻,他忽然底气十足,找回了刚才溃败逃跑的信心。 他从容说:“苏大哥身体好多了。他很少咳嗽,也不再彻夜难眠,之前二十多种病症,都或多或少好转。他的武功原本急剧衰减,伤情缓解后,不仅迅速恢复,还隐有更上一层楼的趋势。” 苏夜冷然道:“那是他运气好。” “真是运气好吗?”王小石天真地问。 “他运气好,表示你运气不好,可我不相信你会失手,”他一边回忆,一边侃侃而谈,这时候,他神色严肃冷淡的就像苏梦枕,“任何人都可能失手,只有你不该,因为你了解他的病情,一手掌握他的身体状况,怎会在动手时失误?” 出手与不出手的距离,仅有一线之隔,就像生与死。 王小石没去遇仙楼,却有了雷损和苏梦枕的感觉。他全身上下,已被苏夜的元神锁紧,犹如粘蝇板上的苍蝇。与此同时,他赫然发现,她心情似乎极为矛盾,既想把他一刀劈成两半,让他赶快住口,又想任他说下去,听他列完这些原因。 他绝不会浪费这个机会,所以气都不喘一口,嘴皮子上下翻飞,流利地说:“而且,疑点可不止这一处。苏大哥叫你当中神煞、副楼主,乃是两全其美的好事。但你以前,一直推三阻四,拖着不肯接受任命。现在我总算明白了,这是因为你有苦衷。你担心,在你身份曝露后,楼中兄弟将心怀不满,质疑你的居心。” 苏夜目光如刀如电,他的眼睛却澄净而无畏。哪怕她真杀了他,他也不会露出惧色,只担心她伤害温柔。 迄今为止,她仍未作出第二句回答。他微觉意外,却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想了想,方替她解释道:“我敢说,那时你绝不想伤害大哥。也许你只想先看清大哥的为人,摸清楚他变了没有。要不然,你就是想亲自到楼子里看看,弄清楼子的实力。后来你改变主意,是你另有打算,并非蓄意为之。” 出人意料的是,苏夜微微冷笑,仍然缄口不言。方才她气势攀至巅峰,再也没有回落,实力着实惊人。王小石望着她,只觉望见了一座陡峭高峰。他的一言一语,全部撞在了山壁上,连个响声都听不到。 他忽然想,这莫非是她的策略?他长篇大论,她不发一言,等他说的口干舌燥,自觉无趣,便会灰溜溜地走人。这叫“不战而屈人之兵”,而他王小石,显然就是那个兵。 他轻轻松开手指,放过了温柔的衣袖,把双手放到石桌上。之后,他轻轻按住桌面,往心田中注入最后一丝信心。 老实说,他并未想过要这么做。但苏夜无动于衷,眼中流露轻蔑之色,激起他难得一见的好胜。何况他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金风细雨楼和苏梦枕,才来进行这场在刀锋上行走的对话。 他故作轻松,耸了耸肩,双手一摊,玩笑般地说:“如果你不否认,我就回去告诉大哥……” 凉亭之中,轰然爆出一声闷响。 杀意盛到极致,竟似具有实体,使人觉得如针刺面,皮肤隐隐作痛。王小石尚未说完,苏夜右袖蓦地卷出,击在石桌边缘。从被击中的地方开始,桌面立时现出一条裂纹,直奔温柔而去。 王小石大吃一惊,不及多想,左掌亦平推向石桌,拦在温柔身前,要替她挡下这一击。 然而,裂纹扩到中途,悄然停止,像是一条画到一半的墨线。王小石掌拍石桌,到底迟了一步。裂纹停下时,他掌心才触碰桌沿,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然后尴尬地消散在空气里。 这仅是她的威吓,而非真想用它伤人。王小石是情急关心也好,判断失误也好,都体现出他差着一筹的眼力。 他愕然盯视裂缝,苏夜漠然盯视他。她面无表情,眼神冷漠到了极致,掩尽心里的真实想法,厉声道:“我听够了你的胡言乱语,赶紧滚吧!你敢说一个字,我便杀了你们两个!” 温柔已经惊呆了,再度回到遇仙楼时的状态,木然呆坐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没有人敢无视五湖龙王的警告,她当然也不敢。她就听进去一个“滚”字,却生不出气,只想走的越快越好,远离这个恐怖高手。 王小石鼻翼抽动,去摸腰间的剑。这是他的本能反应,唯有握住剑柄,他才能感到安全。但他手指刚搭到剑柄上的小巧弯刀,立即缩回原处。 他再次深吸口气,破釜沉舟地道:“我得告诉你,大哥不会娶雷姑娘,他已拒绝了雷损的提议。雷损见他心意坚决,便不再多说,主动取消了婚约!” 话甫一出口,园子里的时光,似乎也不再流逝。 有些时候,言语威力的确非常神奇。他说完这两句话,登时发现,苏夜神色变的僵硬,似已愣在那里,不敢相信他说了什么。 她的眼神不再那么吓人,亭中弥漫的杀气随之稀薄,没了那种即将断裂的紧绷感。粘蝇板带来的压力无影无踪,他这只苍蝇又可以展翅高飞,不必担心被她的先天真气拖进泥沼。 这个发现并非错觉。 这简简单单的几十个字,比得上惊天动地的几十式绝招,震的苏夜双耳嗡嗡作响。王小石说得很快,也很清楚。他的意思竟是:雷损果真提出履行婚约,要把雷纯嫁入金风细雨楼,但苏梦枕并未接受。 这本是一件双赢的喜事。在未来的几年里,雷损元气大伤,多半需要依仗这位乘龙快婿。而苏梦枕期盼已久的,一楼一堂放下多年死仇,携手合作的梦幻局面,也会因双方联姻,一步步地奠定基础。她绝不介意看到这个局面,因为苏梦枕拥有和她相差无几的志向。 他答应,是意料之中,不答应才叫奇怪。结果,今夜王小石一气呵成,吐露出婚约作废的事实,让她愣了又愣,差点以为自己在做梦。 她想都不想,沉声问道:“你说什么?” 王小石提到嗓子眼的那口气,终于可以按部就班,流回任督二脉。他既心有余悸,又是难以言喻的放松,心情复杂到了极点,苦笑着叹息道:“夜姊啊,你并没听错。剩下的事,让大哥自己和你说好不好?” 杀气退去后,他重新听到池塘附近的蛙声,周边草丛的虫鸣,甚至鱼夜风摇动树叶的沙沙声,也可听的一清二楚。刚才起码两次,他以为大难临头,必须拔剑反击,至此才彻底放松下来。这样的经历刻骨铭心,同时使他深刻地领会到,活着,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 灯影摇曳,花影横斜,人的影子投在地上,反而是光影里最普通的一部分。此时,三个人影均一动不动,好像中了定身咒,将在亭子里坐到海枯石烂。 苏夜迟迟不肯回答,因为她忽然之间心乱如麻,升起连自己都不愿多想的期望。对面的王小石,如同一只对她掏心挖肺的金毛猎犬,正用诚恳到极点的眼神看她,尽显言语之外的诚意。 她感到一阵强烈的力竭,一阵强烈的兴奋,和一阵强烈的为难。但很快,这三样感觉混合起来,变成更强烈的冲击。 死寂般的静默中,那座离凉亭只有十来步远近的假山山底,忽地传来机括发动的细微声响。假山看似浑然一体,实际由四个不同部分组成,乃是别墅的地底通道入口之一。 山体往两边滑开,露出足够一人通行的空隙。空隙里面,走出了一个人。 这个人是苏梦枕。 第四百五十二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王小石拦不住他,只得竭尽全力帮忙,这才出现了今夜的安排。 现在,他的人已经来了,也已经说了很多心里话。苏夜给他的回答,也许不算十全十美,却差可告慰。事实证明,他的幻想并非幻想,而王小石等人的顾虑,仅是由于不够了解苏夜,从而做出的错误判断。 他们是不会像他一样,发自内心相信她的。与此同时,她亦不需要他们的信任。一个人没必要拥有太多知己,否则,将变成一种负累。 这次见面的结果,又会是怎样的呢? 王小石百无聊赖,坐在回廊栏杆上,呆呆望向远方。月华如轻纱,照着廊外的层层青苔,也照着息红泪黛青的鬓角。她盘起来的万缕青丝,一旦有月光滑过,便闪出肉眼可见的乌黑光芒,如缎子般光滑柔亮。 温柔侧身倚靠廊柱,眸中吓出来的泪花已彻底消失,却找不见平日里的灵动,只在那里呆坐着,全程一言不发。 她想走,又不想走。王小石曾说,如果这事只是一场误会,那么苏夜杀白愁飞,一定有个合理的理由。他要她先冷静,别生气,把怒火攒起来,留到真相大白的时候。 但师姐对她那么粗暴无礼,她怎可能不生气?若非她也想知道事情真相,她早已跑回了风雨楼,把自己埋在被褥枕头里。 三人身畔,没有丫环,没有仆妇,没有家丁家将,没有第四名活人。在这个宁静恬淡的夜晚,别墅似被扔进了深山老林,与人世相隔绝。一切事物都很遥远,而且不可捉摸。王小石单盯着一片树叶看,也能看上很久很久。 他忽地放过了这片可怜的叶子,垂下眼睛,喃喃道:“竟然是真的,我还以为大哥病糊涂了。” 息大娘笑笑,却像懒于搭理他似的,一个字都不肯说。 她也站在一根柱子旁边,伸手轻扶朱红的柱身,把掌心贴近它,按一下又放开,借以派遣心中的无聊。事实上,这种无聊之情是很淡的,因为她非常好奇,好奇亭中两人喁喁细语,究竟说了些什么。有好奇心作祟,她双眸灼然生辉。眼角一点点微细的纹路被眸光掩盖,让人再也挑不出半点瑕疵。 王小石那句话,其实是说给自己听,所以息大娘和温柔不想理他,他仍叹了口气,继续道:“不知还要等多久。” 息大娘曼声道:“也许,不会很久。” 王小石奇道:“你怎会知道?” 息大娘再次悠悠道:“也许,要等到天明。” 说话之时,她低头望着他,向他嫣然一笑,显然是和他开玩笑。毫无疑问,如今的她是个幸福的女人,幸福到不介意分给别人。王小石曾经心生怀疑,至此才敢确定,她离开戚少商,选择赫连春水,是再好不过的了。 他们已等了相当漫长的时间,说不定,真得等到月沉星落,晓日初升。一开始月上中天,随后月影西斜,地上花木的影子越拖越长,如同亭中那场永无休止的谈话。他当然不能扔下苏梦枕,独自回去,也不想近前自讨没趣,唯有在此干等。 他浮想联翩,发觉苏夜的疾言厉色仍在眼前。她让他们赶紧滚的时候,他真以为自己要被杀了,无心分辨她是真正生气,还是外强中干。幸好他的胆气立了功,让他大声喊出那两句话。 想起这件事,他年轻而火热的心里,居然好一阵得意。 不过,他同时又很怜惜温柔。他每次望向她,都看见她在发呆。若在平时,她早已欢呼雀跃,商量着怎么才能使大师兄、二师姊重归于好。但苏夜给她留下的阴影,实在太深太重。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说了一句话,当场被堵了回去,不敢还嘴更不敢动手,只好独自生着闷气,想想心事。 他想,这事一个人办就好了。他本不该心软带她来。 王小石胡思乱想,想到没边没际时,忽见回廊那一头,花枝再度颤动摇曳。苏夜忽然之间便出现了,绕开花丛,踏上长廊,慢吞吞地走向他们。 她脸上有一种奇异的神色,令方才的冷峻严厉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畅快的神思。他们看着这样的她,绝不至于想到“危机”,只会惊讶地迎上去,想弄清楚什么事让她如此高兴。她这样的人,每种情绪均能感染周围的同伴,譬如说,他们。 不过,她是回来了,苏梦枕却没有。他既未跟在她身后,也不太可能一句话都不交待,静悄悄地回了金风细雨楼。 王小石微觉吃惊,说话未经过大脑,下意识问道:“你把大哥怎样了?” 苏夜迈步看似缓慢,实际快过了常人的步行速度,转瞬便走到他们附近。她斜睨了他一眼,同样懒得理他,向息大娘道:“借我纸笔,我要写份东西。” 息大娘心情确实很好,却还好不过她。她脸上缺少笑容,眼睛却在笑。刚才她一眼瞟向王小石,竟瞟的他怦然心动,差点上前赔笑,自告奋勇说“我去给你找”。 息红泪愕然道:“写东西?” 苏夜笑道:“没错,相当重要的东西。” 两人在那边说话,用嘴还不够吗?为何要用纸笔写字?王小石心中疑云大起,跳下栏杆,想从她脸上看出些端倪。但她眼里的笑意那么浓烈,那么真挚,几乎淹没了他。他看来看去,根本看不出欣喜之外的情绪。 他认识她以来,很少见她这么快乐。此时他深受影响,不知不觉地,也冲她笑了一下。 息红泪并未多问,将她带到最近的书房。王小石和温柔不请自来,在后面鬼鬼祟祟,一路紧跟她们。到了这时,温柔亦稍微流露兴趣,想瞧瞧她即将书写的内容,尽管神色不虞,仍凑到书案旁边,伸长了脖子去看。 书房里没点灯,也无人想去点。窗棂外洒进的月光,已经照的满室清明。 苏夜铺纸、研墨、提笔,先想了想,才笑道:“通常而言,我会让你们一边儿去,别来打扰我。但你们帮了我大忙,今天就破个例。” 然后,笔锋垂落,触及素纸,在纸上留下墨黑字迹。黑白对比,极为强烈分明,字迹亦是一笔一划,再清晰不过了。王小石凑过去,刚读了两行字,赫然发现,尽管它并不正式,遣词用句也和常见的文书不同,但它竟是一份婚约。 一份关联着苏梦枕和苏夜两人的婚约。 苏夜随意写了几行,大致把意思表达清楚,便在末尾签字画押。再然后,她居然不嫌麻烦,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小印章,沾满印泥,在名字旁边,印下殷红的印记。 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她心情仍那么好,根本无意给出解释,只是自顾自地书写。写完之后,她吹干墨迹,把纸叠了起来,连印章一起放进衣袖,满意地微微一笑,笑道:“多谢。” 她眉间眼底,全是浅淡的笑意。王小石却已经惊呆了。 别说他,息红泪亦大吃一惊,旋即哭笑不得,问道:“这……这是给苏公子的?” 苏夜笑道:“当然。” “……他向你索要婚约?” “不仅要了,还说,倘若我不给,他便不走,”苏夜柔声答道,“他忘了,这是赫连侯府的产业,不是十二连环坞。不过,他难得索取一件东西,所以我决定写给他。” 她说了这么多,王小石可算找回了声音。他已顾不上其他事,讷讷地问:“那么……你,你和大哥……” 苏夜笑道:“什么?” 王小石道:“难道你真要嫁给苏大哥?” 他的眼神、表情、动作,无不述说出他难以置信的心情。此时他近乎无礼,直直瞪着苏夜的脸,不敢相信这位满面春风的佳人,和之前冷淡傲慢的五湖龙王,竟是同一个人。 他这么问,很容易惹人不快。苏夜却一点儿都不介意。她沉吟片刻,淡然道:“嫁与不嫁,都是以后的事情。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第四百五十三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杨无邪眉头紧皱,神情凝重,盯着趴在他掌心的一只蛤-蟆。 这只蛤-蟆颜色异常鲜艳,浑不似它土黄色、灰绿色、褐黑色的同类。它头顶正中,有一条鲜红的细线,从头部直贯它背后,像是一道无声警告。当然,和大部分蛤-蟆一样,它耳后毒-腺会分泌毒-液,用来抵御天敌。但它的毒-液,竟隐隐泛出蓝色荧光,在昏暗的烛光下尤为清晰。 他刚刚挤出了一点毒-液,滴入盛装清水的小药瓶。蛤-蟆并不介意他这么做,安静地蹲在原地,似乎不想攻击巨大如他的敌人。 它是被毒手药王养在地底的诸多毒-物之一。毒-液具有强烈的毒-性,可以令人全身麻痹而死,但处理得宜的话,亦可成为解药的原始药材,专门用来刺激人-体,促进气血循环,解除绝大部分迷-药的药性。 譬如说,曾毒倒花府寿宴所有宾客,让任氏兄弟为所欲为的“五马恙”,便会被它轻易解开,变的毫无效用,而预先服下用它制作的“蟾宫玉屑”,也能产生极为霸道的抵抗能力。 蛤-蟆很安详,杨无邪却很心急。 他在十二连环坞住了二十多天,每一天都急于逃走,回去看看苏梦枕的情况。但是,他武功就是那个样子了,想尽办法亦无路可逃,只能耐心等候。由于他明白自身处境,一直十分配合,从不做多余的事,所以得到的待遇远胜元十三限,人身自由并未受到太大限制。 甚至于,他接触到了毒手药王的无数毒-物、药草,有机会听她一一解说,诠释每种毒-物的特性。他提出动手帮忙,提取它们的毒-液和药汁。她点头允可,并不介意他接触这些秘密。 但他仍不敢逃,更找不到任何逃脱机会。这里每一棵草、每一朵花、每一只蜘蛛,哪怕外表平凡无奇,也令人毛骨悚然,难以想象它们有多危险。 最可怕的,永远是一无所知。倘若他像程灵素那样,对药王庐中的东西了如指掌,那自然不会暗自心惊了。她不介意的原因,也是因为只凭简单的观察、触摸,不可能掌握哪怕最简单的毒术。 这里大约有二十种蟾蜍和青蛙,每一种都可以分泌出不同毒液。毒液混合在一起,又能产生五花八门的效果。这个成就无疑十分惊艳,贯注了她极大的心血。他以前从未想过,自己竟有因蛤-蟆而感到惊艳的一天。 蛤-蟆的白肚皮忽而鼓起,忽而瘪掉,最终发出咕噜噜的声音,想离开他的手。他一把抓住它,将它放回旁边的箱子里,盖好箱盖,刚松了口气,忽听外面脚步声响。 来人并非程灵素,而是一名身着青衣,扎着两个圆圆发髻的少女。程灵素曾在江南收养孤儿,将她们培育成材,协助她共管药王庐,以免有卧底混入朱雀楼。这名少女正是其中一人。杨无邪受困在此,见过她不止一次,却从不知道她的名字。 然而,他用不着知道了,因为她一找到他,立即说道:“龙王要见你,跟我来。” 杨无邪心里,立即掀起万丈波澜。此前龙王拒绝见他,证明事情未有变化,还是原来的模样。她肯松口,反倒表示事态有变,令她回心转意。变化好坏暂且不论,只要他能见到她的面,便有说话余地。 药王庐不止一个出口。这名少女带他走的,乃是他走过的唯一一个,通往地面上的石室囚牢。换句话说,他的活动范围仅限于地底迷宫,以及地上的另一处监牢,看似很大,却像一个宽阔的囚笼,箍的他插翅难飞。迄今,他甚至不知元十三限的存在,遑论其他。 他怀着满腹疑窦,拾阶而上,穿过石室地板的正方形出口,再次看见夏日的明亮阳光。下一眼,他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一张似笑非笑,美丽至极,却让他警惕心大起的脸庞。 苏夜闲闲地坐在石室里,身边空无一人。青衣少女走近她,站到她身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显然任务到此为止,只等他们开口说话。 杨无邪事先打了一肚子腹稿,准备了滔滔不绝一席话,打算在见到她的时候,竭尽全力改变她的想法。如果改变不了,他会怒斥她一顿,尽泄心头郁气,不管这场怒斥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他还没张嘴,苏夜已抢先一步,淡然道:“你可以走了。” 杨无邪从看见她的脸,到听完这句话,最多只过去五秒钟。他大吃一惊,失声道:“什么?” 苏夜失笑道:“什么什么?难道你想在这里多住几天?” 杨无邪心里唯有震惊,不见惊喜,彻底忘了想说的话,追问道:“为什么突然放我走?” 他实在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但有些时候,聪明人难免想得太多,陷入疑神疑鬼的困境。刹那间,他想到了最坏的可能——苏梦枕伤重病亡,金风细雨楼四分五裂,所以他回不回去,均已无关紧要。苏夜看清了这一点,才允许他回楼奔丧。 幸好,她无意让他多等,闲闲笑道:“你们苏公子过来要人,用风雨楼的一半地盘换你回去。你说,我能不答应吗?” 杨无邪脸色倏地惨白。 他对外面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只能相信她的说法。她说了,他便出于本能,直接信了。何况,她武功比他高出十倍,又占尽上风,何必捏造假话骗他? 这种情况并非最坏,却已经足够坏。他不用去想,便可想出风雨楼惨淡的境况。苏梦枕多年心血毁于一旦,又将是怎样的痛心与无力? 他的脸白了又青,有点像把那只蛤-蟆生吞活剥后,毒性发作时的现象。好在他经历过无数危机,即使大难临头,也不至于当场崩溃。 然而,他根本压不住心中怒意,尽数体现在神色当中,向她怒目而视。 他以前觉得她如同天上仙子,堪为苏梦枕的良配,现在她容貌未变,气质更加动人,在他眼里,却变成了一个蛮不讲理的恶霸。事已至此,他也无能为力。他都不敢当面说出那些激愤之辞,防止她气急翻脸,再一次扣下他,导致那沉重的代价付诸东流。 苏夜哈哈一笑,似乎异常愉快。她不再为难他,只向身侧紧闭着的石门一扬下巴。青衣少女立刻动了,走向石门,将其缓缓拉开,向杨无邪道:“请吧。” 杨无邪冷冷看她半晌,忽地闷不吭声,转身就走。他急匆匆跟在青衣女身后,急匆匆离去,速度之快,活像身后有个恶鬼追着。至少,在未来的两刻钟内,他绝不想再见到她,也不会愿意和她说话。 他身影刚刚消失,苏夜又笑了起来,边笑边摇头。笑声未绝,程灵素已从地底冒头,缓步走上石阶,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问道:“你吓唬他干什么?” 苏夜笑道:“我心情好,就和他开个玩笑。你知道,我只会开这种恶劣玩笑。” 程灵素道:“我看你只是无聊而已。” 苏夜慵懒地答道:“无聊也好,高兴也好,反正你不会为这事和我计较。而且,他回去发现金风细雨楼一切如常,人员没少,地盘也没丢,肯定极为庆幸,感受到大悲后的大喜,对他也是有好处的吧。” 程灵素不想接她的胡搅蛮缠,皱眉道:“元十三限壅塞的穴道,正以极为缓慢的速度打通,可见他想通了一些事情,愿意正视自己的命运。不然的话,穴道必定越塞越紧,到这时候,已经应该影响血液的流动,出现几处淤紫、溃烂的部位。你若想找他说话……” 苏夜点点头,微笑道:“我的确要找他,现在正是好时机?” 程灵素无奈道:“错了。倘若你去刺激他几句,使他气急攻心,难免恶化至刚走火时那样。若真如此,你就得主动出手,替他疏通气穴了。” 苏夜笑道:“好么,你刚刚替杨无邪说话,现在又替元十三限?放心吧,我自有分寸。” 元十三限躺着的那间石室,离药王庐出口不足五十丈,但之间石墙重重相隔,听不见任何声音。他独自一人躺在狭小的房间里,着实无聊透顶。 这些天以来,他反复思索往事,已到了想无可想的地步。他起初咬牙切齿,立誓永不原谅,想了半天之后,又心如死灰,觉得自己未必没有做错的地方。 若说他过去只用小脑思考问题,那么到了今天,他的大脑终于开始工作,把久违的理智和冷静带回了他心里。苏夜来见他时,他不再愤怒而阴冷地瞪着她,亦无那种老年人耍脾气似的,自暴自弃的暴躁言语,仅是缓缓转头,冷笑道:“你又来了!” 苏夜笑道:“我又来了。” 元十三限冷冷道:“你来得正好,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 苏夜瞬间扔开程灵素的警告,讶然笑道:“哎哟,你居然会说‘请教’两字?今天的太阳,莫非是从西边出来的?” 元十三限冷笑道:“你究竟想怎么处置我?” 苏夜坐到那张椅子上,淡淡道:“你放心,反正不是把你交给诸葛小花。我说动了你,自不会送你去见你讨厌的人,说不动的话,把你关在我这儿,比把你送给你那个不知有啥毛病的三师兄,可是要安全得多。” 元十三限并不在意诸葛先生,追问道:“你所谓的‘说动’,又是啥意思?” 苏夜笑道:“很好,你终于……” 这句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忽然之间,她举起手,轻轻按住了领口。领口里侧,龙纹玉佩开始不断震动,并散发出阵阵灼热。 第四百五十六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苏夜的人生历程,算不上一帆风顺。 她和这枚龙纹玉佩已经认识很久了。事实上,它是她前世用钱买到的便宜货。她觉得它很漂亮,价格也很合适,于是便买了,从未在意它的产地或来历。结果,人生处处有惊喜,当她死亡,投胎,出生,睁眼时,便宜玉佩赫然在目。 它居然跟着她,一起投胎到这个世界里,使她成为一个“有些来历”的孩子。如果她有奇遇,定会从玉佩开始,一路逢凶化吉多福多寿,最终走上人生巅峰。 但那时候,她并不知道,唯有向它注入内家真气,洞天福地才会打开。一直以来,她只是佩戴着它,戴到家破人亡,流落街头,最终被路过的红袖神尼捡回小寒山。 神尼授她武功,教她如何打坐调息,固本归元,如何练出传说中的内力,用来舞刀弄剑,并把她介绍给首徒苏梦枕,让他俩可以互相作伴。她受到师父、师兄的庇护,颇过了一段悠闲日子,内功初窥堂奥之后,才在极为偶尔的情况下,发现玉佩的特异之处。 她进入洞天福地,看见甬道两旁的众多青铜门,观察了一圈,想挑一扇门进去,却因为身体年龄仅有五岁,不敢轻举妄动。 她行事谨慎,玉佩却替她奔放大胆。未几,她内功稍有进步,立即接到第一次召唤。她发觉有扇门浮现数字“三”,而数字代表了天数。天数归零时,她的人被扔进青铜门。 那扇门后面,正是无嗔大师、程灵素等人所在的世界。她大惊过后,迅速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便如鱼得水,认了新师父,摸了新师姐,学了药王门的医术与毒术,几年过去,任务大功告成,满意地返回现实。 现实已过去整整三个月。 她失踪多久,少年苏梦枕就找了她多久。她仍然记得,他察觉她神秘回归时,急的抓着她双肩,像摇拨浪鼓一样摇晃她的动作。少年时的他,城府远没如今这么深沉,满脸都是焦虑与急躁,生怕她再次消失。她想,大概终其一生,她都不会忘记那张脸。 她并非真正的孩童,所以有了经验之后,很了解玉佩分量有多重,更了解它能起到多少作用。她犹豫再三,犹豫了几年,终是没有说出真相。 后来,苏梦枕前往开封府,与父亲苏遮幕会合,从此不再返回小寒山。苏夜舍不得他,要求跟去照顾他,却受到相当大的打击,这才下定决心。 苏梦枕给她的打击,正是“接我十刀,接你进京”的约定。十岁的苏夜仅能接下三刀,到了第四刀,便像饼干一样碎掉了。她空有满脑子主意,却毫无办法,只能看着他的马车消失,前往另一处更广阔的天地。 就在那一刻,她决定把玉佩利用到极致,专心致志地,全力以赴地,去干一番大事。 她编造被父母带去东海的谎言,给神尼留了一封信,孤身前往她熟悉的江南一带,开始了崛起之路。这条路并不好走,纵有玉佩相助,依然崎岖惊险,到处都是陷阱和强敌。她学会有所保留,不再完全信任他人,也学会恩威并施,用阴谋诡计达成目的。 十岁的她,和十九岁进京时的她,实有天壤之别。 更令她想不到的是,事到如今,她大事是干了不少,玉佩却仍和她纠缠不休,催她尽快前往副本世界。有时候,她明知这是对自己有益处的行为,仍想捶它两下,让它别这样不识趣。 正因如此,她从不愿意责怪温柔,觉得她空有父亲、师父两大高人的照顾教导,却练出一身三脚猫的功夫。人总要在险境中成长,如果是天之骄女,生下来什么都有了,长大后又顺风顺水,得到长辈的溺爱娇宠,那自然缺少练武的动力。小寒山报地狱寺,是佛门清净地,世外桃源乡,绝不是一个能给人紧迫压力的地方。 这些谎话说到上个月,才算被彻底戳穿。也难怪苏梦枕一度怀疑,她是五湖龙王的女儿。龙王去小寒山带走她,龙王把她带回江南,龙王指使她共同进京,龙王叫她与师兄重逢,岂非很符合逻辑,很说得过去?即使到了现在,说她是龙王之女,仍比说她是龙王更可信。 这就是她的所有经历,说来简单,却冷暖自知。世间从未有人知情,到了这时,终于被她事无巨细地讲给苏梦枕听。 她说,玉佩里面有神奇空间,通往不同世界,去了那些世界,可以见识各种各样的人,学到五花八门的武功。她说,十二连环坞的总管均是从各个世界招聘而来,是她可以倾心相待的朋友。她还说,她之所以能胜过他,并非天份有多高,而是练武的岁月较长。 除此之外,它给她的最大优势,乃是她很难被人杀死,一旦遇到致命危机,便可暂时躲进去避难。 她住在风雨楼的时候,每次要离开,都满腹苦衷说不出,表现的堪称无赖。她不仅说走就走,之后还信誓旦旦,说她会告诉他事实,给他一个交代。到了今天,她终于履行承诺,将详情一一叙述出来,继长空帮血案之后,又终结了一个谜题。 饶是她修为深湛,也觉得一口气说了太多话,舌头似乎很累的样子。 她对面,苏梦枕始终静静听着,偶尔露出看外星人般的眼神。他方才满心柔情,至此跑得一干二净。这并不是说,他心中感情有分毫减少。只不过,这是个诡异怪诞至极,近乎怪力乱神,又让人不得不信的故事。他听故事的同时,无法分心去想其他事情。 一定要说的话,她把身上最大的秘密告诉他,证明她对他的心意真诚到无以复加,并深深信任着他,绝不认为他会利用这个秘密。这令他愈发动心、倾情,甚至搜肠刮肚,想找到一个同等分量的秘密,和她做个交换。可惜,他从未向她隐瞒过任何事情,居然怎么都找不出来。 苏夜说完,情不自禁地轻叹出声,只觉心情无比轻松。她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玉佩解了下来,递给他道:“喏,这就是罪魁祸首。” 玉佩,龙纹,白玉,无瑕。苏梦枕当然记得它,却从未放在心上,怎知它竟是如此重要。他目光闪动,接了过去,在掌心轻轻掂了几下,忽然问道:“你的意思是,你可以进入它里面?” 苏夜笑道:“是。” 苏梦枕道:“你每一次出去,其实都是在玉佩里?” 苏夜道:“当然。” 苏梦枕又道:“你回来的时候,会原地出现?” 苏夜笑道:“没错。” 苏梦枕再度看了玉佩一眼。他已经用极其丰富的阅历,极其宽广的胸襟,极其睿智的头脑,尝试全盘接受这件事。但他毕竟不是苏夜,无法将它视为自然存在的东西。他眼里,再度闪出半信半疑的光,皱眉问道:“别人能用吗?” “噢,这个不行,似乎它只认我作主人,”苏夜笑道,“我曾把它交给我的总管,挨个试验,全都失败了。无论她们……天啊!” 她说到一半,突然惊叫一声,整个人凌空弹起,瞬时由坐姿变为站姿,右手向前探去,却探了个空。 苏梦枕,刚才还疑惑盯着玉佩,似乎准备让她上演大变活人的苏梦枕,倏地消失不见。那把大木椅立即失去平衡,向后欹倒,左后侧的木腿着地,发出笃的一声轻响,告诉她,这绝对不是她的错觉。 第四百五十七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苏夜惊呆了的脸,和常人毫无分别,一样是双眼大睁,嘴唇微微张开,神色也十分僵硬,看上去比大木椅还要滑稽。 她举起的手缓缓垂落,落到身侧。但她心里还是不敢相信,苏梦枕居然就这么进了洞天福地。她一直以为,只有她本人能够使用玉佩。别人想用的话,必须先杀了她才行。 这种印象根深蒂固,却被瞬间倾覆。事出突然,她惊愕之余,心里产生了许多恐怖的想法。 例如,苏梦枕回不来了,苏梦枕出不去了,苏梦枕困在玉佩里饿死了,或者,这天杀的玉佩吃了苏梦枕。 最重要的是,时间所剩无几。倒计时结束时,她会直接进入那个世界吗?但她手中已无玉佩,进去之后,又要怎么回来呢?假如她进不去,而苏梦枕成了前往副本世界的人。那她要如何面对金风细雨楼,怎么向他们解释楼主失踪的问题? 她起初担心苏梦枕,仔细一想,又忍不住担心自己。然而,她现在做什么都没用,哪怕急得团团乱转,也只剩原地干等着的份儿。 在这种情况下,一分钟可以短暂的像一秒钟,也可以漫长的像一小时。若非她心境空明,有能力保持冷静,只怕惊的汗都要下来了。 空无一人的宽敞书房里,苏夜木雕泥塑般呆立不动。她发了一刻钟左右的呆,心知焦虑无用,遂叹息一声,坐回椅子上,准备坐等那个时刻的来临。 但她刚刚落座,书桌对面,忽然出现一个人影。苏梦枕的身形再度显现,像是从空气中凝结出来似的,毫无预兆地落回他消失的位置。 他右手紧握玉佩,脸色异常苍白,似乎震惊至极,望向她时,目光亦带有惊骇欲绝的意味。惊骇并非因为她,而是源自洞天福地。 他看到她时,竟失去了平时的沉着冷静,脱口而出道:“你杀了方应看?” 苏夜亦是惊魂未定,见他成功出来,方觉如释重负。结果,重负释到中途,他当面扔来一个重大疑问,让她想起方应看的尸体还在玉佩里,顿时觉得没那么轻松了。 方才苏梦枕接过玉佩,仔细观察揣摩着它,对她的说法仍未全盘接受。对他而言,唯有亲眼看一看,才可确定某件事是否是真的。于是他一边问,一边做出了每个人类都会做的举动——把内力输入玉佩。 他只是随便试试,并无其他用意。如果玉佩毫无反应,他将要求苏夜表演一下凭空消失和凭空现身。 苏夜都想不到,他更是想无可想。 霎时间,他眼前天地倒转,所有物事的轮廓都瞬间模糊,再瞬间清晰起来。视野重归清晰之后,他发现自己已到了苏夜所说的地方。 然后他看到,不远处有两个拼在一起的大箱子,而死去的方应看正直挺挺躺在箱盖上。 具体而言,他们两人看见的情景并不完全相同。在苏梦枕眼里,所有青铜门都黯淡无光,冰冷灰暗,没有任何一扇发出淡金光芒,亦没有一扇欢迎他进入。门仍在,却不能为他所用。他试着触摸、按压青铜巨门前的平台,亦未得到肉眼可见的回馈。 他逡巡、徘徊、心里除了惊讶便是错愕,再无第三种感觉。期间,他也发现了她放进去的其他物品,发自内心地相信这位师妹确实很有钱,坐拥无数珍奇宝物。但他最在意的东西,毫无疑问仍是方应看。 苏夜以前的推论不能说完全错误。苏梦枕进是进去了,却不能使用空间之外的功能。他只能把它当成仓库和藏身处,无法亲身体验她的经历,也找不到可以体验的方法。即使如此,他亲眼所见的事情,依旧令他万分惊讶。他终于驱散了心头最后一点疑云,彻底相信了她,还有她那天马行空般的故事。 不过,他目睹方应看尸体后,绝无可能轻易释怀。 方应看之死,既让他惊疑不定,又使他感到不安。他觉得苏夜高深莫测,同时怀疑方应看早已死了,四处活动的那一位,是她放出的替身。这个想法当然非常荒谬。可是,今日他所得悉的事,岂非从头到尾都荒谬无伦? 此前苏夜一直在考虑,究竟要不要说出另一个苏梦枕的事。她想,如果有述说的机会,那就直言无讳,如果没有,也不必特意讲出口。谁知玉佩再次打乱她的计划,把她推到不得不说的境地。 不知是幸运抑或不幸,即使她很想说,剩下的时间也已不够。她无法把期限卡得无比精准,因为这里并没有秒表供她计时。但她知道,从当下的时刻算起,自己随时可能消失,三个月后才会再次出现。 她暂时不回答,向苏梦枕伸出手,笑道:“先还我。” 苏梦枕最后看了一眼玉佩,抬手扔回给她,毫无留恋之意。苏夜把它戴回脖子上,然后苦笑道:“你的疑问越来越多了吧?” 苏梦枕道:“眼下我只想弄清楚,里面的方应看是怎么回事。” 苏夜沉吟道:“事情并非你想象的那样。咱们的……呃,现在的方应看仍然活着,是如假包换的正牌小侯爷,身份绝无可疑之处。等我回来,自会向你解释死去那位的问题。” 苏梦枕微微一震,问道:“时间快到了?” 苏夜笑道:“对,所以我没办法有问必答。” 她一说到方应看,立刻想起与他有关的诸多人物。别人都可以先放在一边,置之不理,有一位却不行。因此,她顿了一顿,紧跟一句道:“你和雷媚,还有过联系吗?” 苏梦枕点了点头,容色已恢复到正常时期的平静。他平静地答道:“有。她说,雷损的状况忽好忽坏,只好倚重她和狄飞惊两人。就连六分半堂沉寂已久的两位元老高手,也被迫现身,以便安定人心。” 苏夜道:“她……” 苏梦枕的话竟还没说完。他想了想,从容补上一句,“她还说,她已等不及了,想趁接近雷损的时候刺杀他,从此只做金风细雨楼的郭东神,而非六分半堂的三堂主。” 苏夜微微一愣。在听完这句话的一瞬间,她居然颇为心动。雷媚的确很会审时度势,提出极为诱人的建议。不过区区心动,压不过她对她的警惕。 她苦笑道:“实不相瞒,雷媚是方应看的人,亦是有桥集团成员口中的‘小夫人’。她与方应看狼狈为奸,配合的天-衣无缝。你千万不要相信她。她用刺杀雷损一事,取得你的信任后,下一个目标便是你了。” 这本是一桩令人惊讶的事实。然而,在洞天福地的衬托下,雷媚的分量一下子变的很轻,甚至未能令苏梦枕动容。 他皱起双眉,又迅速松开,像是遇到了某个麻烦,一时间进退不得似的。苏夜微笑道:“怎么?不相信我的话吗?” 苏梦枕道:“不,从今以后,只要是你说的话,我绝不会怀疑。我只是在想,她是否当真想杀雷损。” 第四百六十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苏夜四肢平摊,躺在船舱甲板上,像一滩融化的糖果,默不作声地盯着船顶。 这是一条普通的小渔船,散发着水气和鱼腥气,有她躺在里面,就不再普通也不再平凡。但是,她至今未曾显露武功。别人看见她时,仍会认为她只是个不知父母家人的小女孩,而她乘坐的这条船,更是毫无出奇之处。 她眼神非常冷静,同时不停闪动,脑子里每出现一个人名,双眼就眨一眨。 十天了,整整十天了。 她现在已经知道,这附近都是大江帮的地盘。或者说,整条长江航道都被大江帮控制着。唯有洞庭湖、鄱阳湖两大湖泊,处在两湖帮的势力范围。两个帮派为敌多年,平时井水不犯河水,一有变故,马上针锋相对,却谁都奈何不了谁。 她在夜深人静时,出去搜了几次大江帮的战船,仍未找到离家出走的玉佩,只好彻底死心,接受没有它陪伴的事实。在此期间,她靠着人畜无害的一张脸,见过了大江帮帮主江海流,以及江海流的独生爱女江文清,问清楚一切她想知道的事情。 眼下正值两晋末期,三国已然结束,南北朝尚未开始。当今皇帝是司马懿的后代司马曜,也是唯一一名死于后宫嫔妃之手的皇帝。 以长江为分隔线的话,南边名气最大的人,是乌衣巷谢家的谢安、谢玄这对叔侄。未来的开国天子刘裕,如今仅是略有薄名,看不出任何帝王之相。 王、谢两家,有可能是历史上最有名气的高门大族。王家有王导,谢家有谢安,两家经常联姻通婚,关系密不可分。此时,谢玄已然率领谢琰、谢石等人,赢得了那场以少胜多,名垂千古的淝水之战,使谢氏的名气达到顶峰。苏夜来到大江边上的那一天,恰好是淝水之战结束后的第一百天。 大战暂且结束,北方陷入四分五裂的危局,南方朝廷内部的冲突也愈演愈烈。每个朝代将近末日的时候,都会群雄并立,乱象纷沓,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等人开创的晋室天下,当然不能免俗。 对苏夜而言,所有朝代都差不多。反正她的任务总是那些类型,不会因时代而改变。她有点可惜自己错过了淝水之战,无法亲眼目睹苻坚败逃北方,谢玄率军追击“北霸枪”慕容垂。但这一点点惋惜,没几分钟就被她忘掉了。她对着江文清,兴致勃勃地问起这里的江湖人物。 江文清深得江海流宠爱,是他悉心培养的继承人,不但武功高明,精擅水战,也具有十分长远的眼光,乃不可多得的杰出人才。她一直把苏夜带在身边,见她每天问来问去,似乎对江湖事很感兴趣,便一五一十,把她所知道的尽数告诉了她。 当今南北最有实力的七个帮派,合称三帮四教。三帮当然就是江家父女的大江帮,地处两湖的两湖帮,和北方的黄河帮。两条贯穿中原的水路,均被这三帮完全瓜分,没有别人插手的余地。哪怕这个人是苏夜,也很难取他们而代之。 三帮之外的四教,分别为天师道、太乙教、弥勒教,和最为神秘莫测的逍遥教。 天师道起于海南,继承三国时期“五斗米道”的道统,招揽信徒,趁晋室北拒苻坚大军时,势不可挡地席卷南方。弥勒教来自北方佛门,信众把教主称为弥勒活佛,立誓打碎一切清规戒律,并迫害不肯服从的僧侣。 这两大势力均有史书记载,教主亦在青史中留有姓名。至于太乙教和逍遥教,则是另外一回事。太乙教还好,由教主江凌虚统率,总坛设在山西一带,长年与弥勒教作对,争夺人马地盘。逍遥教之主,“逍遥帝君”任遥,则神龙见首不见尾,出身来历都极其神秘,也没人知道他的动向。 通常来说,三帮四教的首领,便是江湖上武功最高的人物了。但江文清话锋一转,又说,除此之外,南方还有“九品高手”、“外九品高手”的排名。 所谓九品高手,其实是晋室皇族、高门中的高手列表。九品之首,正是统领北府军,名动天下的“九韶定音剑”谢玄。其次是在兄长桓冲死后,继承其大司马、南郡公之位的荆州之主桓玄。 他们两人并称“江左双玄”。桓玄虽然年轻,却极有潜力,文韬武略均直追谢玄,身后又有桓家多年经营的江湖势力为本钱,一直对谢玄很不服气。 事实上,江海流的大江帮,就是由桓玄之父,权臣桓温一手提拔起来的。江海流独霸长江,历经桓温、桓冲、桓玄三代人,帮派声望如日中天,至今牢牢掌控着这条水道,伺机而动。 九品高手榜的第三位,终于轮到司马氏的第一高手,琅琊王司马道子。司马道子为皇室中最有权力的成员,足以和谢安分庭抗礼,剑术也是炉火纯青。江海流的“亡命枪”威震长江,排名却在司马道子之后,仅列于第四位而已。 乍一看,九品高手群英荟萃,放出的富贵之气,能够闪瞎别人的眼睛。 然而,江湖武人大多对这个排名极不服气,认为这是高门大族自娱自乐的产物,其中互相吹捧的成分,远比真才实学更大。有些寒门高手,明明武功更加高明,只因出身寒微,祖上不够显赫,便被排除在榜单之外,像是不存在似的。 他们不服气之余,自行排了另外一个榜,名字就叫“外九品”。 外九品高手第一位,赫然是天师道教主,“天师”孙恩。第二位是两湖帮的帮主,“天地明环”聂天还。第三位则是桓玄自幼一起长大的好朋友,荆州的“振荆会”会主屠奉三。 孙恩被称为南方最可怕的人,修为深不可测,似有半仙之体。他一直想杀死谢玄,证明外九品比九品高手更强,可惜从未有过这个机会。之前谢玄追击慕容垂,伤在北霸枪下,恐怕也很难再亲自出阵,对垒天师军了。 苏夜听完她江文清的介绍,顿时十分高兴。 她觉得这个世界无比贴心,自动帮忙把挑战名单列好,就等她按图索骥,一个一个找上门去,省了她猜测名单的力气。不过,她见到江海流时,发觉江海流的枪法虽高,却没有和她相提并论的资格,最多几十招后,就会伤在她刀下。 因此,她也对九品高手的真正实力,产生了极深的疑问,同样怀疑他们自我吹捧,其实官职比武功还要高,真正的本事也就一般般。 最麻烦的是,榜首三人身份地位非比寻常。别说谢玄、桓玄承载着整个家族的未来,乐不乐意和人单打独斗。单凭一个深居王府,出入有数十名高手保护的司马道子,就够她头疼的了。 想到这里时,她长长叹了口气。她觉得江海流不行,但江文清很行。她非常喜欢江文清,因为她是她手下最缺乏的人才类型。她对挑战九品、外九品,或者找三帮四教的晦气,并不怎么热衷。然而,她看到江文清的第一眼时,眼睛就亮了起来。 她一直在构思打动她的方法,让她答应她的招聘要求。为了这件事,她甚至放下了前往建康的计划,宁可与江文清同行,找机会取得她的好感,抑或拯救她父女于危难之中,使她不得不报答她的恩情。 只要能够达成目的,哪怕要她辅佐与大江帮互通款曲的桓玄,把桓玄扶上帝位,也是没问题的。 第四百六十一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苏夜惦记桓玄,桓玄却不可能惦记她。 他根本不知道有她这么个人。如果知道,他的命运有可能改变。但是,一切的“如果”都只是如果。冷酷无情的天意,终是在不知不觉间,把他和苏夜联系在一起。 无论当世,还是后世,他的名气都比不上谢玄。然而,他也是晋末的重要人物之一,会有一段风光无限的人生历程。 苏夜想起他时,这段风光早已开始。 他继承了大司马之位,从南郡公府,搬进江陵刺史府,代替病亡的桓冲,接掌荆州军,亦接过和桓家有关的帮派势力。现在的他,不再是桓冲之弟,而是桓家和荆州的主宰者,堪称青年得志,意气风发,力压王、谢两大族的年轻一代。 今天,他似乎心情不佳,用过早膳后,立即挥退随从,独自坐在刺史府内堂,面前放了一张黑漆小几。 他紧盯小几,神色专心至极,目光落处,赫然是一块洁白无瑕的玉佩。 玉佩通体布满细密纹路,组成盘龙形状,玉质温润,玉光莹然,一看便知十分珍贵。他自幼锦衣玉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自然不会为一块玉石动心。他之所以用深情专注,炽烈火热的眼神盯着它,只因发现了它蕴藏的奥秘。 昨天夜里,他忽听房中发出异响,立即翻身而起,点灯查看,结果在地上发现了这枚龙纹玉佩。他大惑不解,想不出它是怎么出现的,把它捡起来看了看,看着看着,忽然一阵烦躁,鬼使神差地掌心运力,想把它弹向天空。 不,事实上,他是想把它弹碎,弹裂,弹成无数纷纷扬扬的玉色粉尘。唯有这样做,他才能泄出心头的躁郁之气。 别人看他,看到的全是他的风光和权柄,却看不透他内心隐藏的重大秘密。他桓玄,其实一直很不如意,很不得志,表面受朝廷重用,与兄长一起驻守荆州,但他从不满足,总想平步青云,获取桓温昔日的地位。 苻坚率百万大军,进攻南晋疆土的时候,朝廷派谢石、谢玄、谢琰等人领军应敌,主力正是谢玄一手建立的北府军。 朝野人心惶惶,传言纷纷,陷入恐慌气氛。大多数人看好苻坚,看低谢玄,以为大难将至。桓玄却不惊反喜,自觉建功立业的机会到了,心思亦活动起来。 他向谢安毛遂自荐,希望能自领三千兵马,到京城建康去,听凭谢安调配。但他的真实用意,是向晋帝司马曜进言,请朝廷临阵换帅,把谢玄换成桓玄,由他来击退苻坚的大军。 谢安轻描淡写地打发了他,说他心志可嘉,仍命他留守荆州,使他无缘出阵应战。 在他眼里,这是谢安、谢玄任人唯亲,专门挑选谢家人为将,排挤其他将领的证据。他冲到刺史府里,向桓冲抱怨一通,并提起桓温“禅让九锡”之事,反被桓冲斥责,叫他老实回去,留心提防苻坚从巴蜀顺流而下的船队,不准他轻举妄动。 桓玄负气而去,回府后既觉愤怒,又觉不公,认为上面有桓冲,左右有谢玄、司马道子,哪有他出人头地,独揽大权的一天?谁知没过几天,他的心腹军师匡士谋看出他的心意,前来见他,并向他献上一条毒计。 那就是——趁敌军压境,司马曜不敢削弱桓家兵权的时候,下药害死桓冲,让桓冲的一切都变成他桓玄所有。 不仅如此,匡士谋十分体贴细致,连药都替他准备好了,恭恭敬敬拿出来,放在他桌子上。桓玄闭目想了一会儿,突然出手,击毙匡士谋,若无其事地把药放进怀里。 匡士谋死的并不冤。他死了,桓玄却用了他的计策。 桓冲曾中过带毒的流矢,体内存留着箭毒,时不时就发作一次。况且,他年事已高,身体状况本就在走下坡路。药物激发箭毒,让他因毒而死,诊断不出下药痕迹。包括江海流、屠奉三在内,无人怀疑他不是“病亡”。 桓玄得偿所愿,理应无比高兴,却挥不开那股焦躁不安的感觉。他知道,这件事一旦被揭露,他便是身败名裂,人人得而诛之。他能骗过所有人,却骗不过苍天无情的目光,以及自己的心。 他用药时义无反顾,成功之后,却疑神疑鬼,做贼心虚。刺史府里上上下下,共有二百人之多。他不能把他们灭口,亦不能置之不理。万一有人生出疑心,只需仔细追问一番,便能问出他曾献上一剂疗伤圣药,三天后桓冲便死了。 因此,他既高兴又忐忑,既庆幸又不安,既自信又担忧,既满意又害怕。桓冲之死,如同缠绕着他的诅咒,令他无法真正安心。更要命的是,他无法向任何人诉说,只能把这个秘密深深藏住,于夜深人静时独自回味。 玉佩被他拿起,就成了他发脾气的牺牲品。他弹起它的时候,神情颇为冷酷阴沉,像是要把它当成心头重负,一下子弹到分崩离析。可是,内力与玉佩相触的一瞬间,异变突生。 他视野蓦地模糊,天旋地转,好像正用极快的速度移动。等变故结束,他猛然发觉,自己已经不在刺史府,而是进入了一个神秘莫测的地方。 这个地方,当然是玉佩中的洞天福地。 桓玄惊的睡意全无,彻夜未眠,着手研究这枚玉佩,越研究越心惊,同时狂喜不已。从那时起,他的心障轰然破碎,不安感荡然无存,满心均觉理直气壮。 他想,他一定是上承天命的人,命中注定要继承桓温遗志,成功登上帝位,开辟新的皇朝。至于杀兄之举,也符合上天心意,是顺势而行。不然,上天为什么送他神奇的宝物,还一口气送到他卧房里? 苏夜曾因受不了杂乱,抽出一点时间,专门整理了洞天福地里的东西,把它们分门别类,一一装箱存放。大部分物品已被搬走,只剩她暂时存放的,以及平时需要用的。 即使只有这些,也令桓玄非常惊讶。 他打眼一看,便看见了十个厚重的铁皮箱,五箱装金锭,五箱装银锭,每个箱子合计一千两。铁皮箱之外,另有十来个材质不同,稍微大些的箱子,分别盛装宝刀宝剑、火器暗器、毒物药物、天工图谱、武学典籍、易容工具之类。除此之外,里面还有两口大衣箱,一具尸体。 桓玄可不是苏梦枕,绝不和原主人客气。他一边震惊诧异,一边把所有箱子翻了个遍,发觉衣箱里放着的衣物,竟然大多是女子衣裙,什么年纪、什么样式的都有。但那尸体又是男尸,所以殊为难解。 他再聪明,也无法凭空猜出真相,只觉这是仙人的异宝,决不可落入他人手中。尽管疑点众多,他也强行笑纳了它,装作没有看到裙子和尸体,把它们留在玉佩之中,然后搬出了剩下的所有箱子,暂时藏在卧房当中。 他不辞辛苦,亲自动手干活,是因为他生性多疑,担心它怎么来的,便怎么离开,致使他路遇宝山却空手而回。 直到这时,他想起那些衣裙鞋履时,仍有不祥的预感徘徊不去。可惜,他的自信战胜了一切,让他不再多想。既然天赐宝物,他便会好好抓住这个机会。 他拿起玉佩,格外珍重爱惜地摩挲着。它对他的意义,在于扫清了他的心理阴影,在于给他丰厚的金银宝贝,在于送上许多高明奇异的武功,更在于为他提供了藏身之处。 只要有它在手,别人便无法杀死他,而他,也可以利用它预先躲藏起来,刺杀任何一位高手。 他终于摩挲够了,小心地把它挂在脖子上,放进领口。忽然之间,外面传来敲门声。他的亲兵未蒙召唤,不敢进门,在门外道:“大司马,侯先生来了。” 第四百六十四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燕飞回到边荒集的第二天早上,好梦未醒,便被外面的吵嚷声惊了起来。 清晨时分,日光柔和而微弱,远远没有白天那么刺眼。迎面吹来的风中,亦挟有湿润水气,令人心旷神怡。他匆忙整好衣服,走出营地帐篷,恰见天光灰中带蓝,天际全是炽红熔金的朝霞,连绵成片,焕发出灿烂动人的霞光。 他出来的时候,刘裕、高彦两人,也以为发生了大事,各自冲出帐篷,面带警惕神情,看着挤进营地的黑压压一大群人。纪千千主婢睡在另外的帐子里,应该也被吵醒了,却因穿衣着装较慢,毫无露面迹象。 燕飞并不担忧,因为他对自己的“蝶恋花”,有着绝对充足的信心。要不然,他不会让人在四条大路上各立一面旗帜,逼任遥现身决战。他只是有些意外,不知是何等重要的事情,能让这群粗莽豪雄的汉子清晨赶来,惊扰纪千千的甜梦。 来人竟是匈奴帮和羯帮。 羯帮老大长哈力行站在最前面,一见燕飞,立即迎上前来。他身材粗短精悍,有一张历经风霜的面孔。这时,他把二十来个羯帮兄弟抛在身后,手里单捧着一个盒子,满面愤慨,眼中都绽出了红丝,仿佛随时都会拔刀杀人,可见心情极度糟糕。 和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匈奴帮老大车廷。车廷是个中年大汉,个头比长哈力行高,也略微年轻一些。但他的惊怒容色,绝不在长哈力行之下,带来的人马,也绝不比长哈力行少。燕飞一眼看去,发现他脸上竟有两道泪痕,像是刚刚痛哭过一场。 昨天晚上,车廷陪伴少主赫连勃勃,前来拜访燕飞,和他畅谈了一番。谁想过去短短一夜,他就神色大变,竟有种六神无主的味道。 燕飞微微一愣,方问道:“两位有事吗?” 问话同时,他鼻端闻到一股轻微的血腥气,似是从盒子里飘出来的。刘裕走到他身边,目光中充满疑惑,鼻子亦抽动几下,同样望向了盒子。 长哈力行怒视车廷,气的连话都说不出来,用行动代替言语,伸手把盒盖掀开,将盒子举至他们眼前。 刹那间,燕飞、刘裕目光闪动,现出惊讶的神情。高彦惊愕过甚,居然惨叫一声,叫道:“赫连勃勃!” 盒子里装着一个人头,赫连勃勃的头。他皮肤透出死灰色,表情惊骇至极,口唇微张,两眼有上翻的趋势,却在上翻的一瞬间断气。他死前的大惑不解、不敢置信、后悔莫及,都表现在这对眼睛里,令人毛骨悚然。 燕飞明亮清澈的目光,立马投向人头的颈部断口。一看之下,他心中亦大为凛然,只觉此事古怪到了极点。 赫连勃勃的头,竟是被人徒手硬生生拧下来的。无论害死他的人是谁,都有一身堪比虎豹龙象的惊人力量。 何况,他武功极高,又有亲卫保护。即便燕飞亲自出手,也不见得一定能够杀死他。下手之人竟马到成功,在静寂的深夜之中,一点点声音都未发出,便让他的脑袋和脖子分了家。 这只首级落在长哈力行手里,愈发让人意外。燕飞并非瞧不起长哈力行。但在他眼里,五个长哈力行加在一起,都未必奈何得了赫连勃勃。最重要的是,如果长哈力行成功杀死他,应该是得意洋洋,而非恼怒愤懑。 事到如今,刘裕也皱眉问道:“究竟怎么回事?” 车廷踏前一步,准备开口。长哈力行对他厌恶至极,不愿被他抢先说话,立刻恨声道:“是匈奴帮做的好事!” 车廷顿时怒容满面,厉声道:“你血口喷人,明明是你……” 燕飞既觉迷惑,又觉无奈,若无其事地道:“别着急,两位都有说话的机会。长哈老大先说,车老大请稍微等等。” 长哈力行又瞪车廷一眼,沉声道:“昨天夜里,我女儿睡在码头的船上,准备今早动身,押送我们的货物北上。谁知……谁知赫连勃勃这贼子……” 长哈力行之女,名字叫作游莹,一身武功得乃父真传,所以经常替父亲奔走办事,包括这一次的押船。为动身方便,她和十五名随船的羯帮战士,直接在货船中歇宿。然而,今日凌晨,万籁俱寂的时候,赫连勃勃竟突然现身,无声无息地杀尽船上护卫,潜入游莹的船舱。 游莹惊醒后,虽然极力反抗,却不是赫连勃勃的对手,他制服了她,并未直接杀死她,反而狞笑几声,伸手解开衣服、腰带,又褪下裤子,显然是准备奸-污她,要她受尽侮辱而死。游莹吓的魂飞魄散,眼睁睁看着他宽衣解带,甚至无法开口呼救。 正值绝望之际,舱中又有人来。 赫连勃勃双手均放在裤子上,一副蓄势待发的姿态,却不想背后忽然伸出两只手,一下子掐住了他的脖子。这两只手很小,很白,纤细娇嫩,似乎没多少力气。但是,赫连勃勃被它们掐住时,居然脸色遽变,毫无反抗能力。 须臾之间,那双手用力一挤一扭,瞬间破开他护体真气,硬生生拧断了他脖颈,把他的头从脖子上拽了下来。 那时场面血腥至极,有点像屠宰场。游莹本就受惊极深,发现鲜血从腔子里冲天而起,喷洒在自己身上,而赫连勃勃已头颈分离时,险些晕了过去。 她并没有真正昏晕,她的眼睛仍瞪着前方。她看到赫连勃勃身后,转出了一个至多六七岁,容貌玉雪可爱,却穿了一身黑衣的小女孩。 小女孩面无表情,默不作声,看了她一眼,伸手凭空连点数下,用指风解开了她的穴道,转身就走。 游莹一边抓起旁边的衣物,手忙脚乱穿着,一边狼狈不堪地追出去,扯着嗓子要她等等。但她追出舱外时,外面只有河水与灯光,看不到一个人影。刚才救了她的小女孩,似乎只是从幻梦里走出的人物。 她发了好一会儿呆,看见那十五具横倒在地的尸体,才确定这绝对不是梦,赶紧逃回羯帮总坛,叫醒长哈力行,向他诉说今晚的遭遇。 长哈力行大吃一惊,听到“六七岁小女孩”时,不由连连皱眉,觉得女儿是吓糊涂了,开始胡说八道。不过,话可以胡说,血却做不得假。他亲自带上精锐人马,赶到码头处一看,发现赫连勃勃没穿裤子的无头尸身还在舱里,满船都是喷溅出来的血迹。 他先大惊,后大怒,当即去找匈奴帮算账,说他们违背了边荒集的规矩,赫连勃勃更是猪狗不如的人。车廷听完,发觉赫连勃勃是真死了,当即悲怒交加,拍着桌子指责长哈力行,说羯帮害死了赫连勃勃,却来反咬一口。 车廷的说法倒也有道理,因为游莹证词简直是异想天开,无法取信于人。世上有哪个小女孩,能够杀死武功出神入化,被誉为近百年来匈奴第一高手的赫连勃勃?十六岁的都绝无可能,更别提六岁的了。 正因如此,两帮人马相争时,惊动了其他人。大多数人竟然支持车廷,怀疑羯帮设计杀掉赫连勃勃,防止匈奴帮在他的统领下崛起,使羯帮的地盘越来越小。 至于游莹说的九死一生,女童救人,根本就是没有圆好的谎言。她为何不把法螺吹得再大一点,说是观音菩萨下凡搭救算了? 长哈力行气急败坏,却不能就此与匈奴帮火并,激愤之下,扯着车廷,来到燕飞等人的营地,希望燕飞和纪千千帮忙裁定,以免爱女受辱之后,又被人用恶语诬陷,说她不知羞耻,拿女儿家的清白大做文章。 他述说之时,纪千千已带着婢女小诗,款款走了过来,站在燕飞身后静听。直到长哈力行说完,燕飞侧头看了她一眼,她才柔声道:“昨天,昨天……你不是说,总觉得有人在看你,去找的时候,又找不到半个人影吗?” 刘裕不以为然,摇头否认道:“盯着燕飞的那个人,应是武功惊人的不世高手,怎会是不满十岁的女孩子……” 话音未落,燕飞忽地扭头,望向边荒钟楼所在的方向。他听到了骤起的剑啸声,啸声嗤嗤,急促而短暂,慌不择路地投集外而去,大有急于逃命之态。 他无暇多想,展开身法,疾驰向同一方向,一溜烟般掠出很远,才向刘裕叫道:“你留在这里,保护千千!” 第四百六十五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燕飞心头,涌出了无数疑问。 他足尖点地,人如离弦之箭,迅捷无伦,急追剑啸而去。 听到声音的同时,他已经辨认出持剑人的身份。如果他想的没错,那人正是“逍遥帝君”任遥。 天下三帮四教中,逍遥教被称为最神秘、最邪异的教派。其他三教都广开门庭,招收信徒,凸显教主的地位。逍遥教却从不这么做,像见不得人似的,生怕泄露教众的行踪。 极少有人见过任遥,甚至没什么机会与逍遥教来往。淝水之战时,燕飞因缘际会,和他打过两次交道,每次都很不愉快。 除任遥之外,逍遥教中还有两名重要人物,其一是“逍遥帝后”任青媞,其二是一个名叫曼妙夫人的女子。三人狼狈为奸,关系既亲密又诡异,而且武功均十分高明。燕飞曾被逍遥真气所伤,险些不能恢复,幸好另有奇遇,才死里逃生,化解了那股厉鬼附身般的阴寒气劲。 普通人猜不到任遥来历,他却根据种种线索,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他怀疑,任遥是三国时期,魏国曹氏的后裔。 司马氏篡位称帝以来,逍遥教一直在筹谋复国,所以才行迹诡秘,布下不为人知的阴险计划,以免被朝廷探知情报。如今天下大乱,晋室危在旦夕,任遥也一改神秘莫测的作风,屡次在人前现身,再也不怕别人看见他的模样。 燕飞用剑,任遥也用剑。任遥的剑名为“御龙”,剑柄由黄金打制,剑鞘嵌有十多枚夜明珠。他运剑之时,剑上常常荡出赤金、宝珠的光芒,华丽耀目到极致。他平时的衣装,居然是帝王独有的礼服冠冕,头戴通天冠,身着绣有十二章的龙袍,生怕别人看不出他是帝君。 昨天,燕飞偶尔发现任青媞的踪影,推断出任遥也来了边荒集。他对这群妖人妖女殊无好感,与任遥曾结过大仇,又得悉他们勾结两湖帮,打算颠覆司马皇朝的秘密,当即竖起战书,向任遥发起挑战。 之后任遥忽然出现,突袭他们的营地,差点杀死刘裕,最后似是惊艳于纪千千的倾城绝色,顺水推舟地离去。 燕飞听说这件事后,怀疑任遥别有用心,故意让刘裕有机会击伤他,借以回避决战。他始终认为他们还有后手,绝不会为了区区一场挑战,就放弃在边荒的计划。 但他一觉醒来,刚听完长哈力行爱女的遭遇,便发觉御龙剑特有的啸鸣。 帝君、帝后两人同行,哪怕面对他燕飞,也应该毫无惧色,联手迎战才对。然而,此时的任遥,却用最迅疾的速度,最惶急的态度,驰向集外荒野,实在令人惊讶。 不过,这也有个很合理的解释。那就是他遇上了武功远胜过他的敌人,即便和任青媞以二对一,也力有未逮,不得不匆忙逃走。 问题仅在于:这个敌人是谁? 昨日入夜过后,燕飞陡然心生感应,觉得后面有人远远缀着。他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那人的眼睛。他连续尝试几次,想诱跟踪者出来,均未能成功,反而在一瞬间失去感应。 他没有任何证据,也没查出任何可疑踪迹,只凭心里水面涟漪般的直觉,认定有这么一个人。他回去告诉刘裕和高彦,刘裕半信半疑,问他是不是任遥,却被他一口否认。 他惊讶于那人深不可测的修为,再三猜测,只能联想到曾有一面之缘的“天师”孙恩。但孙恩好端端的,为何要来边荒集?如果来了,又有什么目的? 燕飞返回营地,思来想去,思路总也离不开当世几大高手。假如每个大名鼎鼎的人物都来了边荒集,假如当天深夜,蝶恋花忽地鸣叫示警,他是不会奇怪的。 出乎意料的是,这一夜倒是平安无事,无人过来骚扰。直到刚才,长哈力行说出赫连勃勃被人所杀,他才能确认昨天晚上的灵觉,确定并非自己多心。但是,他嘴里不说,心里却同意刘裕的意见,拒绝相信那人是个小女孩。 边荒占地广袤,周围有丘陵,有密林,亦有一望无际的平原。任遥急冲集外,全力向远处飞驰。弹指之间,剑啸完全消失。他急速移动的身形,却被燕飞澄净通明的心灵捕捉到了。 他知道,任遥正在逃向颍水西岸,也许是想登船离开,但他注定无法成功。他身后追着的敌人,虽然起初被他落下,却后发而先至,逐渐拉近距离,一步步逼近了他。 燕飞后方没有敌人,两相对比之下,使他生出古怪的安全感,对任遥更是感同身受。任遥本来就是个可怕的人,视杀人为爱好,视感情为负担,所以,他的敌人只有更残忍、更可怕,才能吓的他不顾身份,转身就逃。 燕飞心如止水,不断提高警惕,并压制蠢蠢欲动的好奇心。他想见一见追赶任遥的人,却不想成为下一个任遥。 他的心愿很容易满足,因为没过多久,他已追出边荒,追入了荒野,随任遥穿过一片暗无天日的密林,直奔颍水而去。 密林外,是辽阔的旷野,以及一个起伏平缓的小丘陵。燕飞一出林子,立刻看到丘陵顶部,出现两个高速交手的人影。 到了这种时候,任遥仍是一身天子衣冠,衣饰华丽威严,配合他英俊阴沉的面孔,有种华贵至极的感觉。可惜,他神色惊愕狼狈到了极点,与这身打扮殊不相称。就算他真是帝王,也是穷途末路,无处可逃的末代皇帝。 他手中长约四尺半的御龙剑,幻作漫天剑影,洒下万点剑芒。每一点剑芒,均荡出狂暴惊人的阴寒剑气,像一张韧密结实的大网,要把对手罩进网里,摧毁他们的心志和身体。 剑气涌向前方,暴雨一样泼洒着,尽显他深厚的邪功异法。但他拼命应付的对手,居然仅是一个黑影,一道黑光。 御龙剑看似占尽上风,实际情况却恰好相反。燕飞一眼就看出,他之所以毫无保留,竭尽全力地御剑击敌,只因没有其他选择。 他想辨认另外一个人,一时竟然做不到。那人的身形体态,已经隐藏在黑光后面,让他摸不清虚实。 黑光起于一点,迅速向前推移,化成一条墨线。墨线不见得凌厉,不见得雄厚,好像真的只是一条线。可是,它刺进涌向它的剑光,就像拿一根针刺进豆腐那么容易。刺进去的一刹那,墨线骤然扩向四面八方,犹如滴进清水里的一滴墨汁。滴落之后,那碗水再也不能叫做清水。 那碗倒霉的水,就是任遥的剑势。墨线扩开时,燕飞瞳孔骤缩,心中也是震惊至极。 黑光其实是浓烈的刀光,来自一柄轻薄锋利的黑色短刀。短刀握在一只小手里,而这只手又连在主人的身躯上。刀锋确实很短,和主人凑到一起,就没那么短了。 它的主人,赫然是一个只有六七岁年纪,身着黑衣的幼小女孩。 原来,游莹竟未说谎,亦非惊慌过甚,把救命恩人年纪说小了五十岁。原来,真的有这么一个小姑娘,昨夜跟踪他燕飞,凌晨杀了赫连勃勃,在清晨阳光直射大地时,又找到藏身边荒的任遥,领教他的御龙剑。 燕飞度过了二十多年的人生。但他经历过的惊险大事、奇异怪事,可以和别人的二百多年相比。即使如此,他目睹此情此景,仍然怀疑自己在做梦。这一瞬间,他明白了任遥的感受。 任遥高傲自负,睚眦必报,心胸极为狭窄,岂会愿意输给一个孩子?讽刺的是,他不仅要输,还很有可能在这一战中死去。他的无奈、惊讶、愤怒,不用问也想象得到。但他心灵越是充满了负面情绪,就越难反败为胜。 燕飞到达丘陵底部,恰见御龙剑种种巧妙变化,被黑刀觑破虚实,长驱直入。尽管任遥动作灵巧如神,极力避免被对手节奏影响。但这一刀之后,所有努力都化为泡影。 铮的一声清响,刀剑相交,剑网立时消散,化为朵朵灿烂剑花。剑花金光烁然,虚实相生,因双方交手的劲气而激荡着,令人眼花缭乱。 燕飞顾不得什么前因后果,什么来龙去脉,只想接近他们,在旁观看这场诡异的激战。他毫不犹豫,提气奔向小丘陵的最高处,忽听后面密林中,又有人疾掠而出。 人还没到,尖叫声已然响起:“贱人!纳命来!” 这声音十分熟悉,却尖利的异乎寻常。燕飞回头一看,恰见“逍遥帝后”任青媞满脸惊怒,窜出林外,手提两把锋锐的双短刃,连看都没看他,只顾狂奔向任遥所在之处。 但她的叫声没有半点作用。尖叫响彻丘陵,任遥于同时心神散乱,剑势变化时,露出一丝破绽。只一眨眼的功夫,夜刀挑开御龙剑,继续往上斜挑,然后一刀力劈而下。 刀锋落处,通天冠寸寸碎裂。任遥披头散发,向后狼狈退去。 第四百六十八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丘陵上的两个人影,一男一女,一高一矮,一个用剑一个用刀,差别大到没可能忽略不计。奇怪的是,两人的心思看似背道而驰,又有若干个连接点。若非如此,他们也不会在边荒集碰头。 苏夜最重要的任务,无疑是找回龙纹玉佩。 她现在像是参加考试的学生,进入考场后,才被告知试卷丢失,焦头烂额又无可奈何。于是,她只能凭借过往经验,胡乱猜测试卷内容,然后对着空气乱答一通。这么做,也许能够侥幸过关。但她不想赌运气,她想把试卷弄回来。 问一块旧玉佩的线索,得到了三块新玉佩的下落,是她始料未及的。她本不会贪图别人的宝物,只因情况特殊,才在这里追问不休。与此同时,燕飞越说越详细,越说越动人心弦,亦从侧面激起了她的兴趣。 天师道、太乙教两派人马涌向边荒密林,争夺天地双佩时,任青媞也在那座古堡里。外面的螳螂为蝉打了起来,她便扮演窥伺在旁的黄雀,精心选择出手偷袭的时机。 然而,纵使她机关算尽,也没算到鬼面怪人出现,同样沦为无功而返的输家。 此事过后,燕飞遇上安世清的女儿安玉晴,才听说了任青媞骗取心佩之事。也就是说,任遥和孙恩、江凌虚一样,均想要这三件宝贝。 天下四大教派,竟有三教在争夺同一样东西,生怕被他人抢走。单从这种激烈凶狠的争抢,就能看出玉佩是何等珍贵。苏夜倾听之时,隐约生出一个念头,觉得若能把三佩凑齐,价值恐怕不在龙纹玉佩之下。 燕飞告诉她,三佩拼凑起来,将形成完整的山水图,指出通往《太平洞极经》的路途。任遥和任青媞说话时,也提到了这本道门奇书。不过,苏夜已有经验,坚持认为玉佩本身才是宝贝。至于玉上的山纹、水纹、龙纹,就和龙纹一样,仅是装饰用的花纹而已。 她忽然有点后悔。如果她扣下任遥,把他的命当成交易筹码,任青媞将束手无策,只能乖乖交出心佩。他们离开之后,说什么都晚了。 眼下她关注的是——天地心三佩,究竟和龙纹玉佩有什么关系? 想解决这个疑问,唯有把玉佩放到眼前,仔细观察,才能得到正确答案。除此之外,任何猜想都只是空想。 另外,燕飞还说起了一条重要线索。当安玉晴提及任青媞时,语气颇为不屑,说她和任遥破解不了“天心”的奥秘,抢了也是白抢。这足以证明,她掌握的内情比常人要多,而安世清应该就是心佩的原主人。 苏夜打听安玉晴的去向,燕飞却耸了耸肩,说她来去匆匆,行踪成谜,找是肯定找不到的。 两人谈了好一会儿,天色已然大亮。霞光彻底散去了,剩下一望无际的碧空。她深吸一口充满青草香味的空气,仰头望着天穹,轻叹一声,心想总算找对了路子,没有摸错方向。 然后,她迅速低头,把目光转回燕飞身上,从容问道:“照你的看法,夺走天地佩的鬼面人,只会是安世清和江凌虚其中之一?” 燕飞一愣,苦笑道:“我只知道,那人不是任遥或孙恩。我见过他们,认得他们的体型。” 苏夜忽地笑了笑,有点顽皮地说:“说不定是竺法庆呢。人人都想要玉佩,难道只有他们弥勒教例外?江、任、孙、安四人相争,最后被第五人捡了便宜,岂不是很有出人意料的味道?” 燕飞失笑道:“也许吧!不过,那时我并未发现弥勒教教众的踪迹,所以从未怀疑过他们。” 苏夜点头道:“我的话已经问完了,现在轮到你。” 燕飞略一思索,平静地道:“荒人不喜欢打听人家的来历,也不喜欢被别人追问。我愿意痛痛快快回答你,只因你太讨人喜欢,令我不知不觉地放下心防。但是……像你这么一个人,在边荒流连不去,难免让人提心吊胆。” 他话是这么说,却没有半点提心吊胆的样子,仍然悠闲自在,洒脱写意,并不因为她刚刚击败了逍遥帝君,就畏畏缩缩地不敢说话。他说她讨人喜欢,她何尝不是对他好感倍增。 她微笑道:“你想问尽管问,我不是荒人,我没有那么多规矩。” 燕飞长吁一口气,道:“等我想想。” 对话期间,他相信她到边荒集,的确是为了寻找丢失的玉佩。两人说了这么多话,她从未问过玉佩以外的事情。边荒第一风媒高彦和他们同行,更容易引来打听消息的人。 只是,苏夜像失去试卷的学生,他就像接触外星人的地球人,既觉新鲜有趣,又觉古怪稀罕。他本身不愿多问,更不愿错过这个机会,想了一会儿才问道:“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苏夜淡然道:“我首先想弄清楚,你对太乙教比较有好感,还是逍遥教,还是安世清?” 燕飞眨眨眼睛,奇道:“太乙教手段残酷,逍遥教邪恶诡秘,我怎会对他们有好感?而‘丹王’安世清那人,我从未和他打过交道,谈不上喜欢还是厌恶。” 苏夜道:“你不知安玉晴的动向,自然也不了解安世清?” 燕飞道:“当然。” 苏夜笑道:“很好,那么我可以回答你的问题。你只听说过三块玉佩,我也没必要问你第四块。如今天地双佩下落不明,而心佩被任青媞骗走。按理说,我应当把边荒集掘地三尺,重新挖出逍遥教人马的行迹,再次击败任遥,然后向他们讨要心佩。” 燕飞咦了一声,笑道:“要是不按理,又该怎么说?” 苏夜一笑,淡淡道:“他们刚刚遭受了重大挫折,也许会有多远跑多远,暂时不再露面。我去找他们,未必找得到。可是,逍遥教的教主都亲自来了边荒,肯定有重大图谋。除非他们就此彻底放弃,否则……日后总会露出马脚。我又何必着急呢?” 她稍稍一顿,接着又说:“我已经决定,把安世清和任青媞暂且放到一边,先动身北上,到太乙教总坛,去挑战江凌虚。你见到江凌虚当日,他正在伏击逍遥教的曼妙夫人,却中了埋伏。我想他和实力和任遥差不多,绝不会是我的对手。” 她说挑战江凌虚,口气和挑战高彦一样轻松,完全没把这位太乙教主当回事。燕飞已见识过她的刀法,听她这么随随便便一说,仍有一点荒谬的感觉。而真正的荒谬之处在于,只要江凌虚按捺不住,出手教训这个“小姑娘”,便是输多胜少,将会丢尽颜面。 一瞬间,他竟同情起江凌虚,在心里暗自叹息,却不得不问:“天地心三佩并非你丢失的玉佩,你为何要去寻找它们?” 苏夜正色道:“因为我怀疑,我的玉佩和它们同出一源,找到它们,便能得知下一重线索。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若有其他可能,我也不愿长途跋涉,风尘仆仆地去挑战一个陌生人。” 燕飞皱眉道:“那你何时回来?” 苏夜道:“我不会离开太久,多则半月,少则十天。我回来之后,再去考虑对付逍遥教的问题。对了,倘若你见到安姑娘,请替我向她致意,就说……方便的话,我想见她一面。我勉强算是半个道门中人,也很好奇天地佩的秘密。” 她出刀大巧若拙,说话竟也干脆利落,说着说着,就像要走的模样。燕飞微觉吃惊,先应了一声好,才疑惑地问:“你这就要动身了吗?” 苏夜摇摇头,微笑道:“不,在此之前,我还得去见一个人。” 燕飞愈发惊讶,诧异道:“边荒之中,有你认识的……朋友?” 苏夜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平静地道:“可以说是朋友。哎呀,你的心跳在加速,呼吸也停了一下,因为你在担心,是不是?你和刘裕回到边荒,既是自己想回来,也是受谢安之托,要让边荒保持中立地位。因此,你再也无法自由自在,事不关己地生活。你想问我,我和谁相熟,支持哪个势力,却又怕我不肯回答。” 她忽然滔滔不绝,说了一大通,倒让燕飞无话可说。她说的每句话均是事实,所以他并不否认,只苦笑道:“果然,你精神锁紧我的时候,我无法掩饰真实情绪。” 苏夜笑道:“但我说的话里,一大半都是瞎猜的。” 对答之间,燕飞恢复了无可无不可的闲适态度,微笑道:“那你肯答我吗?你的朋友是谁,你会不会帮他对付他的敌人?” 他笑了,苏夜的脸色却严肃起来。她沉吟片刻,淡然道:“我会的。事实上,我一直在等待让她刮目相看的机会。可惜今天凌晨,我看不惯赫连勃勃的行径,终于暴-露了行踪。她的身份,你可以慢慢猜,等我回来之后,自然真相大白。” 第四百六十九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边荒集的东门大街,乃是集内最繁华的地段之一。街道两侧店铺林立,街上客流如织,不论日夜晴雨,均是一派繁华胜景,不输给南北的任何一座大都市。 这里的众多店铺中,本有一家“兴泰隆布行”。布行老板任明帮得到汉帮庇护,店铺规模堂皇气派,生意也做的很大,一向属于众商家里的佼佼者。但在今天,布行的招牌突然被摘了下来,换上了一副黑漆金字的匾额。 匾额上写着三个大字,“刺客馆”。 任明帮心不甘情不愿,拱手让出如此兴旺的铺面,不是因为对方付给他的二百两金子,而是因为他们的身份。买下他店面的不速之客,名叫屠奉三。 这个名字在荆州一带,可以止小儿夜啼。他是荆州除桓家之外,最有权势的人,更是无人可比的地头蛇。即便走出荆州,到其他地方去,他仍然名震南方,令人生畏。这种响亮的名气,来自于他残酷的手段,无情的心态,和精湛绝伦的剑法。出道以来,他摧毁了大大小小每一个敌人,至今没有失败过。 “刺客”两字,恰如其分地形容出他的风格。他的狠辣与大胆,亦出奇地适合边荒集。 现在,屠奉三正坐在刺客馆的内堂中,闭目沉思着。他身材高瘦,肤色明黄,双眼锐利而额头高广,具有高门大族的名士气质。当他沉吟不语时,这种气质愈发浓烈,等他拔剑出鞘,又会瞬间变成可怕的杀神,尽显他倚之名列“外九品高手”的高深武功。 桓玄让他带人来边荒,当然是要利用他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手腕,彻底控制这个举足轻重的边陲重地,将边荒集纳入桓家的势力范围。首当其冲之人,便是瞒着桓玄,暗中支持汉帮的大江帮江海流。 江海流眼光十分高明,看出司马朝廷治下的乱象,所以一直左右逢源,绝不轻易投靠他人,包括桓玄或谢玄。他鼎力扶持汉帮,促使它提升在边荒集中的地位,借以拓展大江帮的影响力,让别人不敢轻易动他。 荆州军和北府兵分出高下之前,大江帮不会依附任何一方。正因如此,桓玄才对它非常不满,要求屠奉三打击江海流的气焰。 另外,燕飞、刘裕两人,也作为谢安和谢玄的代表,返回边荒集,力图维持边荒秩序,避免一家独大的情况发生。 屠奉三来此之前,对这些事情心知肚明,却不真正在乎。在他眼里,边荒只是一个新的强敌。他会摧毁它的旧秩序,杀尽所有反抗他的人,在废墟上重建新秩序,使新边荒按照他的心意运转。 这件事办完,等同于为桓玄日后的“举事”奠定了基础,使桓玄在和谢家的斗争里,稳稳站住上风,变成谁都不敢轻易对敌的霸主。 他仔细思考后,一进边荒,就找上了兴泰隆布行,先用重金收买,再自报姓名恐吓,终于让任明帮屈服于他的威风杀气,乖乖交出了铺子,拿上金子卷铺盖走人。他这么做,既是为了找到合适的栖身之所,也是向汉帮示威,表现出对汉帮的不屑一顾,给他们一个下马威。 不过,汉帮的反应也足够迅速。刺客馆开幕之时,爆竹刚刚放完,便有一辆马车悠然驶来。马车的主人自称屠奉二,过来捣乱兼踢馆,全然不惧他屠奉三的威名。屠奉三的得力手下之一,“连环斧”博惊雷冲上去,与对方的随从交手,竟然砰砰乓乓打个不住,根本占不到便宜。 好端端的一场揭幕仪式,被屠奉二搅的支离破碎。若非秦淮第一才女纪千千忽然现身,制止了这场激斗,还不知会怎么收场。 纪千千一来,屠奉二立刻给她面子,把虬髯一摘,露出那口假胡须底下,翩翩佳公子的真面目,主动向她示好,自称“边荒公子”宋孟齐,然后从容地驾车离开。 那时,屠奉三上前全力一击,试探他的武功,却被对方单手挡住。在这次交锋中,宋孟齐屈居下风,导致车窗上挂着的珠帘碎成千百粒珠子。但他能够单手挡下屠奉三,已经非同小可,让人不敢小觑于他。 屠奉三纵横江湖多年,从未听过宋孟齐之名,正在猜测他的实际身份,却又听说燕飞回来了,还带回了一个奇怪的消息。 他一回来,就召集边荒的重要人物,尤其是匈奴帮的车廷和羯帮的长哈力行,一字一顿地当众告诉他们,长哈力行之女游莹所说的一切均为事实。 今日凌晨惨死船上的赫连勃勃,的确是死在一个年幼的小姑娘手上。燕飞追出边荒后,已见过了那个小凶手,和她说过了话,也承认她武功高到足以杀死赫连勃勃。 遗憾的是,他不清楚她的姓名和来历,只说她长的很秀丽,很漂亮,很可爱,也很奇异。如果旁人这么说,大家将会争先恐后地质疑,问他是不是喝多了酒,产生了有关小女孩的幻觉。但他是燕飞,边荒第一名剑,他的话就是证据。 屠奉三昨夜歇宿在离边荒集仅二十里的荒原,并未听说赫连勃勃的死讯。直到燕飞亲口证实凶手的存在,他才得知,那名年轻有为,威名远扬,连远在南方的他都有所耳闻的匈奴少主,竟然悄悄地死掉了。 消息被证实之后,边荒一半人在谈论小女鬼般的小女孩,另一半在谈论纪千千和边荒公子的初次见面,并把边荒公子和燕飞相互比较。匈奴帮上下,更是人心惶惶,一边向部族通报赫连勃勃的死讯,一边七嘴八舌,讨论帮派未来的命运。 屠奉三之名,虽未被人完全忘记,却风头大减,效应远远不如他预想中那样强烈。 屠奉三自信,阴狠,胆大包天,也十分谨慎。他气魄十足的外表,乃是他老谋深算内心的折射。此时他忽然发现,尽管南人瞧不起荒人,总说他们荒淫无德,粗鲁无礼,把他们划成野蛮人,但边荒集确实卧虎藏龙,每天都有新的变化,与荆州、扬州、建康那些温柔富贵乡完全不同。 他若用对付南方小帮会的手段对付荒人,一定会吃上大亏。 此外,尽管事不关己,他也受到了气氛的影响,开始琢磨那个神秘女孩。这并非他落入俗套,随大流地思考一些不必要的问题。他再清楚不过,像她那种武功精深的绝世高手,一次出手便可扭转局势。他想改变边荒集,就得把每一个人考虑在内,无论那人和他有无关系。 屠奉三陷入沉思之时,屠奉二也是双眉紧皱,面容沉肃,双眼射出异常锐利的光芒,显然正在盘算某件事情。 他自称“边荒公子”,自然拥有足够被称为公子的样貌和身形。他修长的双眉直飞入鬓,鼻子高挺,眸光秀气而深沉,狂野而炽热,有种堪称邪异的魅力。无论怎么看,他都是个充满诱惑力的俊俏郎君。就连纪千千,也在照面同时,情不自禁被他吸引,产生了心动的感觉。 屠奉三端坐不动,他却在疾步而行。他匆匆走进汉帮总坛东院的上宾馆,转入内堂,回到自己的卧室里。然而,卧房大门打开的一刻,他陡然愣住,惊愕地瞪着房中的人。 他僵立原地,瞪了好一会儿,脸上忽地浮出一丝恼怒之意,转手把房门关紧,沉声道:“你究竟是谁!” 最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这位邪异俊美的边荒公子,说话声音竟低沉悦耳,一听便知是女子的嗓音。这居然不是“他”,而是“她”。她女扮男装,意在骗取纪千千的芳心,也骗过了所有围观者,直到此时,才显露女儿家的真实面貌。 苏夜安然坐在那里,双腿够不着地,悬空一荡一荡的,富有节奏感。她根本不在意她的怒意,笑嘻嘻地说:“我是屠奉一啊,姐姐你好。” “边荒公子”宋孟齐,正是江海流的独生爱女江文清。她武功得江海流真传,也是巴蜀第一人清净尼的得意弟子,足以挡住屠奉三的全力试探。 她练有一种功法,可以彻底藏起性别特征,让人把她误认成男子。这门功夫,本就是用于易容的奇妙武功,如今牛刀小试,居然骗过了屠奉三那种老江湖,和纪千千那种见多识广的青楼才女。 但是,她的五官并未改变,依然轮廓分明,深邃动人。苏夜在大江帮住了十多天,当然一眼就可以认出她。 不知怎么回事,江文清在门边站着的时候,竟不由自主,侧耳倾听门外是否有人,好像很害怕她们两人的对话被人窃听。她都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这么做,听了几下,才恍然醒悟,修长的黛眉立时竖起,恼道:“你骗的我们好苦。” 苏夜笑道:“我没有骗你们。不对,我是骗了,但你们并没吃亏。我只想找个地方住几天,打听这地方的情况而已。” 江文清哼了一声,总算愿意离开那扇门,冷冷道:“那你为什么隐藏实力,装出一副武功低微的幼稚模样?” 苏夜笑道:“假如从一开始起,我就对你们实话实说,说我的武功足够胜过你爹爹。你们还会无视我,在我隔壁大谈特谈大江帮的计划吗?” 第四百七十二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砰的一声。 江凌虚瞬间色变,宽大的袍袖及时拂出,挡住了迎面而来的刀光,从此身不由己,被拖进这场莫名其妙地激战。霎时间,危崖上一道白影一道黑影,不住盘旋飞舞,转眼便看不清人形,只能看到模糊的光团。 他的话尚未问完,却没有机会再问。两招过后,他心中已是惊骇至极,既因为苏夜突如其来的现身,更因为自己竟然不是她的对手。 交手之际,两人身畔劲气狂飙,卷起单凭人力形成的狂风,声势浩大,绝不在深谷的山风之下。江凌虚道袍忽而鼓起,忽而紧缩,先天气功发挥到淋漓尽致,还是输了一筹。 他一拳击出,能够在最坚硬的山石上留下一个大坑,却破不开面前的刀光。森寒刀气被他驱散,又迅速收拢。每一次收拢,均比之前更紧密,就像一张不断收口的网子,让他想逃都逃不掉。 他动手之初,只觉刀光来去如风,轻灵变幻,却没有太大杀伤力。等刀锋劲气接触他的衣袖,他才发觉这个想法错的何等离谱。刀气先轻后重,化作大江大河里奔涌的暗流,以雷霆万钧之势,把人狠狠卷向水底。 一个人水性再好,也抵御不了江河的力量,最多顺流而下,无法挣扎着把头冒出水面。江凌虚碰上夜刀形成的气旋,有如河里即将溺水的倒霉蛋,竭尽全力挡开水流,却发现更多的暗流接踵而至,死死缠住了他。 劲气交击之声不绝于耳,大部分传入深渊,无可奈何地消失,小部分传进丹房,但丹房里并没有人。江凌虚炼丹制药时,一向不喜欢弟子在旁观看。正因如此,他只能独自应敌,不会被别人看见他狼狈落败的景象。 两人出招快捷无伦,令人目不暇接。百招之后,江凌虚败象已成,再也没了翻身的机会。 忽然之间,夜刀划过他右手衣袖,发出铁钉划过黑板的刺耳声音。这一刀划落,袍袖顿时绽开一条长长的裂缝。刀劲随着裂缝扩张,竟画出了个完整的圆形,直接把这半截袖子切了下来。 此时,江凌虚衣袍鼓张,神情肃穆,一掌拍向刀光。苏夜倏进倏退,连刀带人,一起向后退去。这一掌威力奇大,如一块重达万斤的巨石,被他奋力向前抛出,能将身前敌人压成齑粉。但苏夜一退,这股巨力立即打在空处,变成另外一股暴风,卷向危崖之外的虚空,加入山风的行列,纷扬着吹向远方。 江凌虚功力提升至极致,迅速回落,无法再补第二掌。与此同时,他身畔寒风大作,又像身陷冰雪之中,连空气都冰冷异常。 他知道,苏夜就在旁边。她好像根本不用回气,退开时轻而易举,扑上来时骤然加速,眨眼扑到他左侧,令他明知大难临头,却无能为力,只好竭尽全力,将护体真气尽聚于左半身,祈祷苍天垂怜,千万不要被她一刀破开。 夜刀的刀刃极其轻薄,但仍能分出刀刃和刀背。黑光即将砍到江凌虚肩膀,忽地凌空翻转,以刀背重击他肩井穴。 这一击的感觉,如同那块万斤巨石弹了回来,正好弹在他左肩上一样。他身体极明显地摇晃了一下,急忙沉肩卸力,一沉之后才发觉,这半边身子已是酸软发麻,难以控制。他晃晃悠悠,脚步散乱,双腿迈出时,活像醉酒之人,别说迈出奇门步法,连保持平衡都很困难。 两人身法均快如轻烟,交手期间位置多次变换。眼下胜负分明,正好变成苏夜背对丹房,江凌虚背对深渊。 她闲闲站住了,像对待任遥那样,并无追击之意。铺天盖地的刀光撤去,压力亦随之消失。江凌虚松了口气,重新感受到天地万物,才发觉自己正站在孤绝崖的崖边,离坠崖只有不到三步的距离。 苏夜刚才问他,要不要叫太乙弟子来助阵。他对这个问题嗤之以鼻。结果,他想叫也太晚了,而且叫与不叫,并没有太大分别。 他后方是悬崖,前方是强敌。假如她蓄意拦他,他根本闯不过夜刀的封锁。也就是说,他要么主动开口,问她意欲何为,要么纵身一跃,就这样了此残生。 他高大、英武、气势十足的形象,至此大为缩水。但他毕竟是一教之主,并不会随便服软,抑或低头求饶。他举起右手,抚了一下左边肩膀,难以相信自己就这么败了。但是,左肩传来麻木不仁的感觉,清清楚楚的告诉他,这不是梦,他真的败给了一个不懂事的小姑娘。 到了这时候,他仍然不清楚她的来历。假如她是天上掉下来的异人,他心里还会比较好受。 他看了看她,突然回头望了一眼星空,问道:“你是从崖底爬上来的?” 苏夜在心里把他的名字划掉,边划边说:“不是,我跟踪了你的弟子,跟着他们进入这座山。我不愿走前门主殿,于是从侧面绕过来,没想到你正在丹房里,倒省了我找人和叫阵的力气。” 江凌虚神色当中,突然浮上三分惨淡。他凝望夜空,好像这是他最后一次看到它。然后他转头,望着她娇嫩的小脸,缓缓道:“那你来太乙观做什么?” 苏夜微微一笑,淡然道:“教主休怪我鲁莽出手,我只是想领教你的太乙真气。以及,我一向认为,既然江湖人讲究用实力说话,那么我击败你的速度越快,节省的时间就越多。你放心,我对贵教并无敌意。迄今为止,你们并未惹过我。我也不想为难你,只是想要那两块被你拿走的天地佩。” 燕飞对天地佩很有兴趣,却因不明内情,说话时推测的成分大,确定的内容少,基本上是向她转述安玉晴、任青媞等人的话。但是,江凌虚显然不一样。他一听天地佩,立即变了脸色,眉宇间颇有怒色。这种怒色并非针对她,而是针对不在这里的另外一个人。 只一眨眼的功夫,怒意变为失望和担忧,使他那张英武的面孔变的很难看。苏夜察言观色,颇为诧异,笑道:“教主该不会想告诉我,你既没拿过天地佩,也没听说过它们吧?” 江凌虚冷冷道:“我不但听说过,还仔细触摸研究过,也曾和另外几个王八蛋争抢过。只不过,我说不在我这里,你大概不肯相信吧!” 苏夜笑道:“三四个月之前,你到边荒集周围,和天师道、逍遥教两方人马发生冲突,就是为了天地佩。拿走玉佩的人,不是孙恩也不是任遥,所以除了你之外,又有谁呢?” 江凌虚脸色愈发难看,冷笑道:“我说了,你就会信吗?” 苏夜淡然道:“不一定,你何妨先说说看?” 她在等待安世清的名字,因为天地佩最可能在江、安两人手中。然而,江凌虚竟不再犹豫,先冷哼出一声“好”,然后沉声道:“是竺法庆。你一定知道竺法庆是谁。他就是弥勒教教主,自称大活弥勒的那个和尚。” 苏夜一愣,奇道:“他?怎么会是他?怎么会被他拿去?那天争夺玉佩的人就那么几个,他根本不在其中。” 江凌虚冷然道:“你真是大错特错。那天我去了,任遥也去了,孙恩虽然没有亲自到场,却派出他的大弟子兼妹夫卢循,与我的徒儿奉善交手。” 苏夜笑道:“对。卢循和奉善两人,各持一块玉佩,同时眼馋对方的玉佩,使尽浑身解数去抢,最后谁都没能抢到手。” 江凌虚不理她的揶揄之意,冷笑道:“我没想到的是,老安……我是说,丹王安世清和竺法庆均孤身潜入边荒,找上了那个姓燕的小子。安世清率先得手,即将离开时,却被竺法庆偷袭。竺法庆成功拿走天地佩,立刻返回北方。现在,他正在弥勒山闭死关,参详天地佩的奥秘,并修炼十住大乘功的最后一层。” 第四百七十三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如果说江凌虚和孙恩之间,还能讲究一下“道统”,那么竺法庆就是实打实的附佛外道。 他本是北方佛门里的一个小沙门,也是不世出的武学奇才,修炼了“十住大乘功”后,一跃成为当世武功最高的几个人之一。之后,他借用佛教经典中的故事,自称弥勒佛转世,创立弥勒教,开始杀害敢于反抗他的僧侣,同时侵吞佛寺财产。 他的绰号为“大活弥勒”,口号为“新佛出世,除去旧魔”,宣称要为佛门带来新气象,破除所有清规戒律。但其实,像过去和未来的众多野心家一样,他只是想把自己塑造为至高无上的教主,让人觉得他是神而不是人,利用名气,不停吸收信众,慢慢走完他从教主到皇帝的青云路。 他是“佛爷”,他的妻子尼惠晖是“佛娘”。夫妇两人武功均极为强悍,经常联手对敌,多次杀退北方佛门中的高人,因而名声大噪,风头无两。 苻坚掌权之时,竺法庆不敢正面得罪他,遂收起在政治方面的野心,一心吞并其他佛教宗门。此时苻坚自顾不暇,北方隐约以慕容垂为尊。竺法庆遂将注意力放到南晋朝廷,有意透过南方士族的著名人物,继续施展他身为宗教领袖的影响力。 淝水之战前,苻坚的国师,鲜卑高手乞伏国仁追杀燕飞,恰巧碰上争夺天地佩的安世清。两人动起手来,在密林中激战,却被竺法庆乘隙而入,轻而易举拿走玉佩。 他早就觊觎这件宝贝,终于得偿所愿,拿到之后,立即避入洛阳附近的弥勒山,闭关修炼武功。如今弥勒教一切事务,均由尼惠晖、竺不归等人打理。 此事乃意外之喜,而且拖慢了他南下的脚步。可是,从长远角度来看,确实利大于弊。据说等他出关之后,什么慕容垂、任遥、孙恩、谢玄都不在话下。他将成为天下武功最高的人,真真正正的在世佛陀。 到了那时候,不管是北方的大燕国,还是南方的司马皇朝,都会被他如探囊取物,轻巧地抓到手里。 江凌虚多年与他为敌,深知他的厉害,担心他出关的第一件事,就是铲除太乙教,所以考虑去南方寻找盟友。不过,近日以来,大事一桩接着一桩发生,使他目不暇接,心下犹豫不定,打算先等等再说。 谁知,他仍然在考虑,苏夜便找到太乙观,向他索要天地佩,令他惊怒交加。惊怒过后,他的思绪忽然不受控制,打心里产生浓浓的幸灾乐祸之情。 他幸灾乐祸,有了看好戏的心情,当然是因为玉佩在竺法庆手上。 方才他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低了半天后,难免居心不良,想把眼前的矮小屋檐引荐给竺法庆。苏夜想要玉佩,就得击败竺、尼两人。他江凌虚,绝不会是唯一一个倒霉的人。 他甚至无需为此撒谎,只需实话实说,便可挑动苏夜的心思。 一席话尚未说完,苏夜已然相信了他。他情急之中,肯定编不出如此完整详尽的故事。何况,故事真假与否,找到竺法庆一问便知。江凌虚犯不着费心费力,编造一个一戳就破的谎言,还要冒上激怒她的风险。 江凌虚刚讲到竺法庆闭关,尼惠晖主事,只见太乙观主殿方向,蓦地飘出了三名身穿黄袍,神态悠闲的道人。 三人是太乙教的三大护法。教主在哪里,他们便在哪里。若非苏夜动作太快,让战斗在极短的时间里结束。他们早已现身围攻,不容她对江凌虚出手。 在普通人眼里,他们是三个索命的煞星。但是,江凌虚一看他们,便像看见了恶狗面前的三只包子,下意识一望苏夜,摇头扬声道:“没事,你们退下吧。” 三护法无不愕然,一向纹丝不动的脸上,也露出了惊讶的神情。他们先向苏夜望了一眼,又再一次望向江凌虚,却见他像驱赶牛羊似的,连续摆手,让他们赶紧退开。 因此,他们亦无可奈何,怀着满腹疑窦,迅速退回来时的地方,直到看不见孤绝崖为止。 江凌虚目送他们离开,长叹一声,重新低下头,盯着苏夜漆黑明亮的眼睛,冷然道:“现在,你应该相信了我的诚意。” 苏夜微笑道:“我只相信你真的没抢到玉佩。” 江凌虚袍袖霍然一拂,冷然道:“这已经足够了。我只想告诉你,你若要天地双佩,便去找竺法庆。此外,我还可以免费奉送一个消息。你想去的话,便尽快动身,因为不会有更好的时机。” 苏夜讶然一笑,问道:“以你的处境,居然还有向我收钱后才肯透露的消息?” 江凌虚用词时不假思索,听她故意挑剔自己,未免为之气结。幸好,苏夜只是开个玩笑,立即又说:“为什么?” 江凌虚冷冷道:“前几天,我接到信报,说王国宝……你知道王国宝是谁吗?” 苏夜听到“国宝”之名,脑子里立刻浮现出熊猫的形象。但这个国宝当然不会是她熟悉的那种,于是她摇头,淡然道:“这个名字很陌生。” 江凌虚道:“王国宝是谢安的女婿,也是竺法庆亲自收入座下的二弟子。不要告诉我,你也没听过谢安的名字。” 苏夜微觉吃惊,无视他口气中的讥刺之意,笑问道:“咦,那他的大弟子是谁?” 江凌虚道:“是来自匈奴的青年高手,铁弗部的少主,赫连勃勃。” 他本以为,苏夜既不认识王国宝,肯定也不认识赫连勃勃。然而,就在说完的一瞬间,他发现对面的大眼睛睁的更大,似是十分惊讶。 她的出现是那么神秘,让他在气愤、挫败之余,亦想多多挖掘一下这些谜团。此时他想问,又不太想问,正在挣扎不定,便听她道:“我最喜欢和有话好好说的人打交道,所以,我也回送给你一个消息——赫连勃勃已经死了。” 江凌虚大吃一惊,沉声问道:“此事当真?” “……我亲手扭掉了他的脑袋,假如他还活着,”苏夜面无表情地说,“那确实很可怕啊。” 忽然之间,江凌虚心头升起新的希望。他并未想到,苏夜在获悉天地佩下落之前,就已开罪了竺法庆。 弥勒教手段残忍,睚眦必报,绝不肯放过任何一名敌人,尤其竺法庆收徒,并非为了将教派和武功发扬光大,而是利用各位徒弟的身份,达成他不可告人的目的。 他通过王国宝,联络司马曜、司马道子等人,向他们示好,通过赫连勃勃,暗通北方诸胡,参与北方乱局的竞争。赫连勃勃一死,他的心血顿时化为泡影,又要寻觅新的代言人,焉能不怒? 换句话说,眼前这个小姑娘和那个胖和尚的一战,恐怕无法避免。江凌虚自知不应面露喜色,却不能不喜。 他眼中精芒微露时,苏夜突然别出心裁,不问王国宝与竺法庆的谈话,反而问道:“你急着要我去找竺法庆,只因天地佩在他手上,对他的武功很有好处。” 江凌虚只沉默了不到一秒钟,就坦认道:“不错。” 苏夜笑道:“它是道家异宝,珍贵无比,可是……它的珍贵之处究竟在哪里?” 她猜测江凌虚是知情人之一,而事实也的确如此。当世知晓天地心三佩来历的人并不多,江凌虚肯定名列其中。 他略一犹豫,心知自己若说假话,八成会被她看出来。最重要的是,他本人虽然知情,知道的具体情况却很有限,哪怕把所知之事尽数交代,也更像神话而非现实。假如他想平安度过今夜,那实在没有必要隐瞒。 夜风依然吹拂不休。到了这个时候,风刮得愈来愈急,把浓雾从深渊底下卷了上来,即将形成清晨时分,雾锁深山的奇景。 江凌虚移开目光,凝望远处的灯火,沉声道:“这方宝玉共有三个部分,分别是天、地、心。我听说把三佩合为一体,便可以开启一条通路,或是得到一个答案,最终通往道家传说中的洞天福地。” 苏夜轻轻道:“……洞天福地?” 江凌虚冷然道:“它是传说之中,黄帝佩戴在身边的饰物,最后引领他升天而去,倘若凡人进入洞天福地,便可羽化成仙。但百多年来,无论拥有者如何研究揣摩,都无法把它们合在一起。迄今为止,这仍只是一个说法,从未得到实证。” 他每次说“洞天福地”,苏夜的呼吸便稍微一顿。这停顿极其短暂,竟使他未能发觉。 然后,他忽地苦笑一声,摇头叹道:“人世间的荣华富贵固然诱人,可是与成仙得道一比,又算不得什么了。这就是为什么数月之前,谢玄与苻坚在淝水一带对垒,我们却纷纷弃之不顾,亲自赶往边荒争夺玉佩。” 苏夜点了点头,笑道:“哪怕玉佩之谜只是谎言,也最好是被自己发现,而不是别人。” 江凌虚淡淡道:“你明白就好。” 他永远想象不出,当他吐露天地佩的奥秘时,苏夜心里转过了多少个念头。她外表安之若素,眼睛却闪闪发亮,有种终于等到猎物,准备进行扑击的感觉。 在他看来,她沉思了许久,居然没把这说法驳斥为不值一提,又倏地跳转话题,微笑道:“不论真假,想必它真有些好处,才会使竺法庆放弃外面的大事,不惜代价地闭关修炼。好吧,教主这么希望我去找竺法庆的麻烦,我去也无妨。但你为啥说,不会有更好的时机?” 江凌虚冷笑道:“弥勒教的重要人物里,竺不归去了建康,鬼迷心窍去招惹谢安的家将,死在谢玄剑下。尼惠晖去了边荒集,会见已经在那里的赫连勃勃。另外,竺法庆还有个宝贝女徒,就是著名的‘千娇美女’楚无瑕。前几天,王国宝见过竺法庆后,楚无瑕动身南下,直奔建康……” 苏夜诧异道:“尼惠晖去了边荒集?难道她也在打边荒的主意?” 此话一出,登时曝露她的极端无知。江凌虚毕竟是一教之主,见微知著,闻言立即一愣,眼神已变的不可思议。 一阵极其漫长的沉默后,他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皱眉道:“原来你一直独来独往,尚未听说边荒发生的大事。” 苏夜奇道:“什么?” 江凌虚道:“大约十天前,孙恩和慕容垂的联军攻占了边荒。边荒集宣告失守,荒人四散奔逃,只有一部分逃进荒野,另一部分成了联军的俘虏。” 第四百七十六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俗话说,夜路走多了,总会遇上鬼。蹲点蹲多了,也总会弄到一些有价值的情报。 刘裕和江文清重返边荒,聚集逃亡的荒人,筹划反攻大计。但是,司马道子也能看出边荒的重要性。他一边进宫献言,影响司马曜的决策,阻止谢玄插手收回边荒的事情,一边派出爱子司马元显、依附于他的谢安女婿王国宝,命他们率领一支水师,浩浩荡荡往边荒而去。 司马道子好佛,喜欢建造华丽宏伟的佛寺,常与僧尼来往,所以一直很亲近竺法庆。如果他儿子比较争气,当真占领了边荒集,这个地方便会由他和竺法庆平分,一如现在的孙恩和慕容垂。 司马、竺两人之间,既惺惺相惜,又相互利用,维持着相当微妙的关系。司马元显受父亲影响,更是好奇竺法庆的绝世神功,等待他破关而出的焦急心思,直追身为竺法庆二徒弟的王国宝。 他们在外“立功”,令谢玄十分不屑。谢玄是何等人物,一眼便看出他们不会是天师、燕国联军的对手。刘裕可以光复边荒,司马元显则绝无可能。不过,一旦边荒易主,重回荒人手里,也就到了竺法庆功成出关之时。 竺法庆此人,外表如弥勒佛般胖面大肚,其实老谋深算,才智奇高。他可能担任统帅,率军进攻边荒,亦可能发挥十住大乘功的长处,入集暗杀各帮派的领袖人物。他的攻击凶悍而阴险,绝非司马元显或王国宝能够比拟的。到那时候,边荒的形势又将严峻起来。 当然,这是以后的事情,暂且轮不到苏夜操心。 她仍未放弃挑战九品高手榜上,名列三甲人物的努力。谢玄伤重,已无机会接下她的挑战。桓玄远在荆州,要和江文清商量之后再说,也许还能同时宰掉聂天还。排名第三的司马道子,则安坐于琅琊王府,准备迎接远道而来的楚无瑕,送她进宫,迷惑他那位昏庸无能的皇兄。 事实上,他为弥勒教造势,已经造了很久。王国宝宣称,竺法庆是弥勒佛的转世,当世的唯一真佛,有能力击败孙恩和慕容垂,摧毁其他教派与帮会。司马道子并不真正相信“弥勒转世”,却信任竺法庆的武学修为。 孙恩找上大燕军,桓玄找上两湖帮,各自在乱世中拉帮结伙,而他对弥勒教的信心,并不在任何人之下。 苏夜说她去“看一眼”琅琊王时,谢玄还以为这是刺杀的委婉说法。可怕的是,别人要去刺杀司马道子,可能是无稽之谈。单是司马道子的佩剑“忘言”,就很难对付了。但是同样的一句话,从苏夜嘴里说出来,会有石破天惊的效果,怎么听,怎么像是事实。 幸好苏夜立马作出解释,说她不想杀他,或者说,在竺法庆出关前,不想杀他。 司马道子万一意外身亡,弥勒教南下的脚步必然受阻。一个龟缩不出的竺法庆,比一个伸长了脖子的竺法庆更为难杀。她无惧于围绕着他的万千信徒,却希望把事情弄的简单一点,隐秘一点。 因此,她口称来看看,就真的只是来看看。假如她找到机会,便会出手挑战司马道子,击败他,然后扬长而去,等候司马道子气急败坏地送信给弥勒教,要求竺、尼夫妇尽快前来护驾。 谢玄对此不置可否,既不支持,也不反对,显见相信她有这个能力,正在琢磨此事的后果。他已亲口答应,只要收到任青媞和逍遥教的消息,就会转告给她。但他过世之后,北府军的情报网是否还愿意出力,会是另外一个问题。 苏夜亲自观察敌人,少说也有一百次之多。她监视琅琊王府,犹如监视现实世界里的太师府,在府外找一棵大树躺着,装作自己是根树枝,默然倾听府里传出的每一个声音。 琅琊王府占地极广,堪比五座园林连在一起的谢家大宅。不过,随着谢安逝世,谢玄伤势加重,谢府的气象不复昨日,失去了过往的繁华兴盛,有种盛极而衰的味道。琅琊王府则正处于巅峰状态,远远看去,仿佛一只盘踞于建康城的巨大怪兽,几近坚不可摧。 苏夜本以为,她将先看穿王府的守护、巡逻规律,摸清楚他们换班时的空隙,再像个鬼魂一样,悄无声息地潜入府中。可是,就在第二个深夜,王府便出现了她意料之外的变化。 有个全身穿着黑衣,戴着黑头套,只露出一对眼睛的神秘人,绕开王府家将的巡逻范围,从府中电射而出,奔向离王府不远的秦淮河。 秦淮河乃江左第一繁华胜地,终夜华灯不息。来客追逐声色犬马,时常痛饮到天明才倒头睡去。南北河岸,分居着秦淮楼与淮月楼这两大胜地。它们面对面地盯视彼此,像是在叙述这条河上发生过的悲欢离合。 这人对秦淮楼并无兴趣,沿河岸直奔淮月楼的方向。他身法如鬼似魅,武功高的令人惊讶,一身气功简直登峰造极。他出没之时,王府的其他人如同土鸡瓦狗,对他的离去毫无感觉,包括已陷入酣睡,名列九品第三的司马道子。 苏夜目睹他的身法,心中微觉意外,想都没想,亦展开轻功,缀在他身后百丈开外,紧盯他的背影,眼睁睁看着他接近秦淮河,过淮月楼而不入,却掠进紧邻着淮月楼的园林。 这人艺高人大胆,行动快捷果断,而且极为谨慎。这一路上,他起码回头检查七八次,防止背后有人盯梢。以苏夜眼下的武功,也得尽量小心行事,才能完全躲过他的感知。 不过,他如此谨慎,也非没有坏处。在他回身一瞥时,她有机会看清他的身形体态,发现他有股男女莫辨,刚柔并济的意味,像是净身了的太监。 她的第一个想法,自然是司马道子派出王府太监,为他出门办事。只不过,她同时也怀疑司马道子压根不知情。如果此人真是太监,那他来到秦淮河边淮月楼的举动,便十分可疑了。 纪千千随燕飞离去之前,住在秦淮楼雨枰台。她是南朝文艺精华的集大成者,名动天下的才女,地位至高无上。即便她再也不回建康,也无人敢占据这一处秦淮圣地。雨枰台自此空了出来,由谢安派人保养管理。 而它对岸的淮月楼,乃是一座高达五层,气势雄伟的木楼。淮月楼后,便是南方赫赫有名的园林“江湖地”。淮月楼的女主人,“清谈女王”李淑庄,就住在这处神秘幽远的园子里。 李淑庄在建康的声名,仅次于纪千千。纪千千一去,她跃升为秦淮独一无二的名女人。她不但风情十足,深具魅力,而且交游广阔,做事很有办法。建康的王孙公子仰慕她的风采,趋之若鹜,均以和她见面、清谈为荣,决不容别人侵犯她的淮月楼。 苏夜听说纪千千事迹的时候,当然顺带耳闻过李淑庄。她并未把她放在心上,以为她只是个在烟花之地崛起的女老板,手头宽绰,人脉极广而已。直到黑衣人倏地没入江湖地,一副轻车熟路的模样,她才忽然发现,李淑庄可能不仅仅是一个“老板”。 黑衣人身影消失的瞬间,苏夜也像只小小的黑鸟,投向江湖地的东北角。 第四百七十七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谢家有望淮阁,江湖地有望淮亭。 它们的共同之处,当然是面对秦淮河,可以一眼望见河上、河岸的无数画舫与灯火。夜风拂面,风中竟也带出了脂粉香气,美酒的淳厚气息,令人意醉神迷,感受到建康的繁盛。 江湖地的景致,亦不输给谢家的“四季园”。李淑庄平时迎来送往,长袖善舞,一离开风月声场,便孤身独居在此,不由让人心生好奇,猜测她每天都在做什么,想什么。 园中悬挂着无数风灯,常有垂髫小婢来来往往,却无人接近东北角的望淮亭,只有那名突如其来现身的黑衣人。 小亭附近竟没有灯火,全由河面映射上来的灯光照明。“清谈女王”李淑庄,挥退了所有婢女丫环,独自坐在亭中,面向河心,背对园中小径,一见黑衣人来了,便打出一个“请坐”的手势,请他在自己身侧坐下。 她身着华丽的翠绿衣袍,长裙直曳至地,后背挺直,头上梳着飞仙髻,看不见正面的长相。但是,她的背影已透出浓厚的风情,一举一动均引人入胜。别人看见这个背影,将会急不可耐,急于绕个圈子,目睹她的芳容。 苏夜摸到近处,不想打草惊蛇,便藏身于一株大柏树后面,静听两人交谈。她虽看不到李淑庄,却能用眼角余光瞥见黑衣人。 这时,黑衣人像是要对李淑庄自证身份,伸手摘下头套,露出满头白发,一对白眉,和一张面带凄苦之相的苍老面容。 苏夜不认识他,只能从他光溜溜的下巴,判断他确实是一位老太监。既然是太监,就要效命于皇宫、王府。这也就是说,他的确是司马道子的亲信太监,说不定也是王府总管。 如果他奉司马道子之命,前来会见李淑庄,大可正大光明地来,把话说完,再正大光明地离开。然而,现实恰好相反。江湖地乃是李淑庄的居处,两人相会时,却黑灯瞎火,周围无人服侍,仿佛见不得人。单是这副画面,就足以挑起苏夜的疑心。 老太监功力深厚,李淑庄似也相差无几。她听说她时,可不知道她是位修为深湛的可怕高手。她开始怀疑,那帮高门大族里的公子,究竟知不知道李淑庄一出手,便可轻易捏碎他们的脑袋。 此时,老太监扫视园林,李淑庄亦回头,风情万种地瞥视着这个地方。但他们眼中所见,一切都十分正常,毫无可疑之处。老太监气机笼罩时,苏夜变成了一块石头,一棵小草,一片树叶,就是不像一个人。等他撤回目光,她才微微一笑,心想他果然不如燕飞。 她一笑之时,李淑庄已经开口,用低沉慵懒的声音道:“公公太多心了,这里绝不会有第三个人。” 她说话也总带着股难以言喻的动人意味,让人从耳朵里舒服到心里。 老太监冷冷道:“夫人莫怪,我已习惯了这么做。况且你我所谈的内容事关重大,我不能不再三确认。” 李淑庄淡然道:“是啊,圣门等候多年,终于等到了今天。不但公公你,淑庄也是日夜警惕,谨慎小心,不会给任何人干扰圣门大事的机会。” 老太监道:“我当然相信夫人。” 他一边说着,一边皱起两道雪白下垂的眉毛,望向苏夜藏身的大柏树。他看见柏树附近大团大团的绣球花,却看不见任何可疑人物,仿佛他心里出现的涟漪,只是夜风的恶作剧。 方才李淑庄一提“圣门”,苏夜眼睛立刻亮了三分。她紧贴着树干,和大树融为一体。无论亭中两人怎么感应,都不可能发觉她的存在。但“圣门”两字入耳,她当即分了心,不仅心跳加速,鼻子也轻轻抽动一下。 刹那间,她不必拿回龙纹玉佩,也明白了许多事情。别人不知圣门的意思,她却知道。她和他们打过交道,还吞掉了他们十分重视的邪帝舍利。如今,圣门秘籍《天魔策》的大部分内容,仍然藏在洞天福地里。 圣门,当然就是魔门。老公公和李淑庄,当然就是魔门中人。 这是隋末唐初之前的朝代,却不能算作一个新世界。等刘裕成为南朝皇帝,拓跋珪成为北方皇帝后,再过百年时光,寇仲和徐子陵便会来到世间,崭露头角。 与此同时,她也想起了燕飞。燕飞在后世,已是一个近似于神话的传奇。据说他走出了“最后一步”,成功告别人世,去了一个更神秘,更飘渺,更虚幻,也更美好的地方。 不过,没有人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因为没有人目睹他飞升而去的情景。 两人在亭中说话,苏夜在树后叹息。她眼前明明只有泥土和花草,却觉豁然开朗。尽管她的任务、路线仍不得而知,但她至少得到了一个方向。 李淑庄是魔门在建康的代表,施展她迷人的风情,超卓的手段,笼络建康高门子弟。江左名士服食的五石散,起码有一半来自她这里。她身无官职,更无军权。可她每说一句话,别人都很乐意听从。有她为幌子,魔门在建康的行动将极其顺利,不必硬碰任何阻力。 至于那名眉发皆白的老太监,自然是魔门安插在司马道子身边的卧底。他与李淑庄相会,生怕泄露风声,可见司马道子对此一无所知。 从那两人的地位,可以看出魔门深谋远虑,布局已久,想要推翻司马朝廷,捧自己认定的君主登基。他们选择的人,明显不是刘裕,也不可能是刘裕。因此,不管那人是谁,他们最后肯定又失败了。 她忽然觉得很有趣,想笑又不能笑,只得挂着一个诡异的笑容,躲在树后继续偷听。 今夜两人会面,只可能是为了交换情报。果不其然,她凝神一听,便听老公公那苍老的嗓音道:“再过三五天,楚无瑕便会来到建康。竺法庆多次保证,司马曜一见她,肯定会把什么张贵人、李贵人抛到脑后,再也不记得宫中还有其他女人。” 李淑庄悠然道:“很好,因为淑庄也有个好消息要告诉公公。乾归已动身离开巴蜀,前往桓玄那里,准备完全取代屠奉三的位置。” 第四百八十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苏夜一接触司马道子,立刻大失所望。 她确实是偷袭在先,打得对方措手不及,并不值得夸耀。可是,她都踩上了马车车顶,司马道子才霍然惊觉,长身而起。他的反应速度、感知能力,仅比车旁护卫高出一筹,和她根本不是同一级别的。 等她冲进车厢,亲眼看见他的忘言剑,失望之情又深了一层。 简单地说,由于她出手太快,突如其来地现身马车上方,司马道子毫无还手之力,最多跟她拼死一搏,还搏不出一个所以然。他的剑法决不能说差,却比不上任遥的御龙剑,若和燕飞的蝶恋花相比,差距只会更大。 这么一个人物,便是九品榜上,排名第三的驰名高手。 此时她的想法是:与其说九品高手榜,不如说是南晋朝廷的公务员排名榜。她无缘领教谢玄的九韶定音剑、桓玄的断玉寒,仅从司马道子、江海流两人的本事来看,这个榜单水分相当大。 难怪北方江湖和南方武林,都不太瞧得起九品高手,认为外九品才能代表南方汉人的武学素养。长久以来,九品高手榜被称为自娱自乐,互相吹捧之作。同为榜单上的第三名,屠奉三的武功就要高出不少。如果他和司马道子一对一地交手,司马道子的输面能达到九成以上。 司马道子武功究竟如何,不在苏夜的关心范围之内。她只是觉得,既然三、四两位高手均无惊人造诣,那么排名第五的王国宝、排名第六的王式更不用说了。王国宝号称是竺法庆的徒弟,但到了她手上,未必能走过十招。 这个事实让她怀疑,所谓的挑战九品高手,不太可能是玉佩发给她的任务,仅是她本人的错误猜想。就像现在,夜刀迫近司马道子,压得忘言剑抬不起头,相差十分悬殊。纵然她干净利落地取胜,又有什么意义? 她掠空而至,突袭这辆威严华丽的大马车,简直迅如鬼魅。直至刀剑首次相交,发出清脆鸣响,十名护卫终于发现情况不妙,纷纷大声呵斥,靠近马车,围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圈子。 可惜,他们动作太慢,围住了马车也是无用。车厢坚固厚实,严严实实地挡住了他们的视线,且面积有限,令他们无法及时冲入救援,只好在周围打转,不停伸长脖颈,试图看清车内情况。 司马道子既无心喊人来救,亦不知苏夜正在贬低他的技术水平。前一秒,他打算在谢玄死后,彻底抹杀刘裕这个人;后一秒,他已经在为自家性命而奋斗。 剑光剧盛,触及夜刀刀锋,就像碰到了铜墙铁壁,先是一声悲鸣,再无可奈何地向后弹开。剑身剧烈颤抖着,仿佛不堪重负,晃出无数闪烁银光。剑气涣散到无可凝聚的地步,别说锁紧对手,连自保亦是不能。 司马道子面色大变,连催真气,只觉面前传来沉重的压力。这股压力虚无缥缈,找不到源头,也破解不了。他眼皮仍然刺痛不已,再三努力,仍看不清对方的招式与位置。 他此前怀疑这名刺客是孙恩,甫一交手,疑心登时烟消云散,变为无足轻重的小事。来人是孙恩还是恩孙,他的命运均已注定。他打心里拒绝相信,这竟是他活在世上的最后一天。 黑光有如怒潮,一重重地涌向他。他在浓黑的刀影里,依稀瞥见了一个非常矮小的人影。此人面容模糊,只露出一对闪亮的大眼睛。目光在闪,剑光也在闪,刀光更是铺天盖地,翻翻滚滚地席卷而来。他匆忙看了一眼,不及判断是真是幻,那个人影便再次消失,与刀锋合二为一。 刀剑相碰之声不绝于耳,急促至极,一开始尚有间隔,后来间隔愈来愈短,连成一声悠长尖锐的剑鸣。然后,剑鸣戛然而止。极为短暂的静寂后,又出现最后一记铮然脆响,伴随着司马道子透出绝望的叱喝声。 驾车家将总算反应过来,一把掀开车帘,恰见满车都是奇异的黑色光芒,忘言剑正被人一刀挑往上空。 车顶已经破了个大洞。长剑穿出洞口,飞出马车,在日光下翻腾旋转。车外每一个人,都把这副画面看得一清二楚,神情都是惊骇莫名。 司马道子可以接受失败,却不能接受败得这么快,这么惨。此时,他承受不住夜刀的刀劲,胸口如同压了一块大石,情不自禁地向后跌去,一下子坐回原处。长剑脱手之际,他的心仿佛沉入了深渊,还一刻不停,拼命继续下沉。 他已躲无可躲,只要对方再补一刀,琅琊王就会成为一个死掉的琅琊王,朝局也会天翻地覆。他横死车中的结局,对许多人都很有益处,恐怕是除了司马氏和弥勒教之外,每个势力都乐于见到的。 最糟糕的是,事已至此,他仍不知道杀死自己的凶手是谁,可能要做个黄泉路上的糊涂鬼。这令他绝望,亦令他愤懑不已。他双眼紧盯前方,希望在刀锋搠入自己胸口时,看清楚敌人的面貌。 然而,压力忽然不见了。刀光来时如潮,去时也如潮,自顾自地退回相反方向,把等待死亡的他扔在沙滩上。一同消退的,还有那个持刀的人。 苏夜收刀、转身、跃回马车上方,从容离去。这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没有任何破绽。临走之前,她认真地端详一下他,眼里流露出疑惑之意。 值此生死关头,即使司马道子猜一百次,也猜不到她是在用眼神说“你剑法真差”。他甚至无法断言,自己到底看见她的眼睛没有。他只能确定,对方身量确实很矮,提气跃起之时,倏地一下便蹿了出去。 事情发生得多快,结束得就有多快。 刀光退走,司马道子立马仓皇弹起,本来握剑的右手,亦情不自禁按住左边胸口,同时深深吐出一口浊气。这时候,车外再度陷入大乱。众人试图追击那道黑光,却无一人能够跟上,又挂念着琅琊王的安危,不敢随意离开。 敌人如此厉害,琅琊王必然凶多吉少。起初的惊讶过后,所有情绪都被慌张取代。脑子转得快的人,已准备目睹司马道子血溅当场的惨状。 因此,司马道子长吁出声,缓缓步出车厢时,这种恐慌马上变为惊喜。与此同时,琅琊王府所在的方向,掠来了一道速度惊人的身影。 这人正是匆忙赶来的陈公公。 从苏夜冲进马车,到她挑飞忘言剑后离开,时间十分有限。陈公公耳聪目明,一听府外异声,赶紧出府查看情况。 他全力展开身法,沿着街道两旁的屋顶狂奔疾掠,依旧是棋差一步。他到场的时候,苏夜早已无影无踪,仅剩忘言剑孤零零的一把剑,躺在马车附近的地面上,无声地告诉他们,刚才发生的刺杀并非一场噩梦。 司马道子看似平静,其实惊魂未定。他望向陈公公,再吁一口气,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沉声道:“本王无事。” 陈公公双目闪动,并不多说,只问道:“那么,王爷打道回府再说如何?” 即便他不提这个建议,司马道子也得打道回府。以他在建康的权势地位,出门期间忽然遇刺,给人的震撼不下于司马曜遭人刺杀。而且,他必须弄清楚下手那人的身份,才能安心。不然从今往后,每当他坐在马车里,便会想起今日的劫后余生。 但他脑筋有些麻木不仁,心思也比平时迟钝。他点了点头,却忽地扭头看着远处,皱眉道:“那人到底是谁呢?” 这句话既像喃喃自语,也像在咨询陈公公。陈公公不动声色,淡然道:“自然是王爷的敌人。” 这无疑是句废话,却无比正确。司马道子大权在握,敌人更是不计其数。但凡某个人心思活泛,想要入主中原,都会把他和司马曜当成最终目标。幸好这些人当中,武功这么高的,一只手便可以数出来。 可是,陈公公并不知道,苏夜为了坚定竺法庆南下之心,在最终关头收手不杀,使整件事披上了扑朔迷离的面纱。司马道子冷哼一声,接过护卫送来的长剑,插回鞘中,摇头道:“那他为何突然停手?” 陈公公白眉紧皱,问道:“那人武功很高?” 司马道子答道:“高到神乎其技。你我联手,照样不是他的对手。” 陈公公眉头皱得更紧,又问:“是他主动停手?” 司马道子似是忘记了身在何方,居然当着众多护卫的面,坦然承认道:“当然。” 陈公公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再结合司马道子的说法,心下已有几分明白。假如司马道子形容无误,那么这名刺客的武功,至少也是魔门圣君的级数。这等人物屈指可数,而且在即将成功时,突然收手离开,愈发令人大惑不解。 他思索半晌,依旧是那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摇摇头道:“我也想不出答案。也许他发现,留着王爷,比杀死王爷更有价值。” 司马道子并不满意这个答案,却想不出更好的。他往前走了几步,喟然叹道:“幸好武功越高,可疑人物就越少。” 陈公公平静地道:“无论如何,王爷应当先回王府。从明天起,我会陪王爷一起出行,看看这人会不会再次出手。” 第四百八十一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陈公公提出陪伴司马道子,乃是应有之义。但他们两人均心知肚明,那名刺客走都已经走了,不太可能去而复返。 她成功在即,却选择临时收手,飘然远去,那么,又何必再来刺杀第二次呢?事后经过讨论,出现了一个相对合理的猜测——她想试探司马道子的武功。但为何试探,试探后要做什么,依旧是答案未定的问题。 至于她的来历,也应属于众多谜团之一。不过,司马道子震惊过后,想起她矮小的身材,以及赫连勃勃的死讯,顿时把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怀疑那个神秘的小姑娘已来了建康,正在考虑对自己下手。 这一惊非同小可,因为苏夜显然不是弥勒教的朋友。如果当真是她,司马道子的头颅可以说是暂时寄放在脖子上,等她有空时再过来取走。也许她不想杀他,可谁能保证,有朝一日她不会突然改变主意? 他不喜欢大惊小怪,却因心生惧意,迅速提笔写信,送往洛阳,催促竺法庆夫妇尽早南下,并在信中提及苏夜,告诉他们,倘若要为赫连勃勃报仇,最好尽快展开行动。 如他所料,他和陈公公未能等来苏夜,遣人暗中搜索查访,也找不到苏夜的行踪。事实上,刺杀事件过后,南北两地屡屡发生大事,情报纷沓而至,令他目不暇接。苏夜之事虽然重要,却未重要到压倒一切。只过去不到半个月时间,他便无力分心理会她了。 燕飞孤身北上,与追踪慕容垂的屠奉三等人会合,聚拢失散的荒人,尝试救回纪千千。他们紧赶慢赶,明知是诱饵,仍义无反顾地追了上去,终于追到了目标船队。 结果,燕飞与慕容垂斗了个不分胜负,身陷重重包围之中,且纪千千的婢女不会武功,根本无法逃走。纪千千见势不妙,主动挺身而出,自愿随慕容垂返回北地,要求双方罢手停战。燕飞亦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看着心上人被战船带走。 一桩麻烦尚未了结,还有一百桩在前面等着。他们折返边荒,重新见到了刘裕和江文清,开始商量反攻计划。 计划十分成功。 燕飞潜入边荒集,击杀代表慕容垂驻扎在此的黄河帮帮主铁士心,救出集中俘虏。集外联军乘隙而入,逐走黄河帮人马,亦逼走了徐道覆率领的天师军。与此同时,刘裕和江文清从颍水支流袭击荆湖军,内外呼应,令聂天还大败而归,没能完成桓玄进占边荒的野心。 一言以蔽之,边荒失陷不久,便重回荒人的控制之下。这无疑令人震惊,也让人反思,自己是否小看了这群“乌合之众”。 尤其王国宝和司马元显逗留于边荒附近,每天跃跃欲试,做着获取大功劳的白日梦,最终却一无所获,甚至没有本事窃取别人的胜利果实。相比之下,出身寒微的刘裕等人,展现出的能力远胜他们。 然而,人人兴高采烈,位居首功的燕飞、刘裕两位,却在意气风发中,掺杂了许多忧愁与无奈。 燕飞的忧心,自然是因为纪千千。纪千千一天被强行羁留北方,他就不可能真正快乐。 况且,边荒已经回到荒人手里。强悍如徐道覆、聂天还,也吃了不小的亏,纷纷率军撤离,让之前的紧绷气氛荡然无存,整个集子恢复到了各行其是的状态。他们中的大多数人,立即以边荒争雄为首要任务,不再雀跃离集,筹谋去救纪千千。 团结两字说来轻巧,却要花费无数心血去维持。燕飞明白这个道理,也不去强求别人,只会尽己所能,再度北上打探。 燕飞的心事好猜亦好理解,刘裕那边就困难一些。苏夜本不知情,直到见了江文清,得悉刘裕传信给她,希望见她一面,才动身前往广陵,潜入北府兵军营,当面问他怎么回事。 边荒光复不久,谢玄伤重不治,在小东山遽然离世。这是司马朝廷的不幸,是南方汉人的不幸,更瞬间把刘裕扔进了孤立无援的境地。 刘裕和燕飞是生死之交,性格、际遇、处境却很不相同。燕飞经常独来独往,潇洒飘逸,是个没有身份压力的山野闲人。一定要说的话,“边荒第一剑手”,便是他唯一拥有的名气。 但是,刘裕肩头担负的责任、承受的压力,比燕飞沉重许多。他现在当然不知道,自己将是未来的皇帝,与拓跋珪分踞南北,隔江对峙。别说高高在上的天子宝座,就算北府兵的大统领之位,看上去也是遥不可及。 假如谢玄多活几年,着力培养扶持他,为他铺平道路,那会是另外一番气象。可惜天不遂人愿,谢玄逝世后,谢家本身都风雨飘摇,根本无人顾及刘裕。而北府兵众派系间的矛盾,也在短时间内爆发出来,一扫谢玄在世时的安稳局面。 谢玄对刘裕的垂青、认可、期望,根本不是他的优势,反倒变成了夺走他性命的弱点。 除了谢氏叔侄的态度,荒人的支持,刘裕并无其他依仗。他收复边荒,回北府兵复命之后,刘牢之轻描淡写说几句话,他只能乖乖低头从命。 从另外一方面看,他可以紧紧抓住,为己所用的,居然也只有北府兵。荒人支持他,只因他有着过人的军事才华,一举击退了威胁边荒的强敌。想要他们死心塌地服从他,听从他的调派,眼下还不行。 此外,谢玄选中他做继承人的传言,也甚嚣尘上,配合他最近的大功,更是来势汹汹。刘牢之和何谦均想继承大统领的位子,听了这个传闻,心里肯定会产生嫌隙。 他刚风光了一小段时间,就沦落到四面楚歌的境地。他绝非笨蛋,所以想清楚这件事后,终日忧心忡忡,反复思索未来的发展。有了这么多心事,他又怎么雀跃得起来呢? 苏夜与刘裕见面后,很快弄明白了他的苦衷,并颇为同情他。 “我明白了,相信我,我真的明白,”她说,“你处境堪忧,看似出尽风头,扬眉吐气,其实随时可能遇上危险,或者被当成弃子,讨好某个大人物。你过去的风光,会成为别人对付你的因由。刘牢之已经忌惮你的名气,打算搁置你了,不是吗?” 她盘膝坐在一张椅子里,双手分置两边膝盖,双眼紧盯刘裕。在这个时代,高门名士仍保有席地而坐的习惯,而这种可以让双腿下垂的椅子,仍被叫作胡椅。 怎么坐并非重点,而且她的坐姿结合了两种不同方式,会被所有人认为不伦不类。此时,刘裕正坐在她对面,脸上挂着一丝苦笑,仿佛和亲朋好友倾诉似的,语气固然沉重严肃,却又透出一股如释重负。 因谢玄逝世而生的悲痛,已经缓慢消退了。从他身上,能够看出谢玄对他的影响。但刘裕本人的性格特征,仍占主要地位。 他个子不算太高,长相也不如燕飞那么俊秀,却方面大耳,结实粗壮,很有男儿气概,让人一见之下,就可以放心大胆地信任他。他说话、做事均十分冷静,心思亦细致缜密,被称为北府兵内最出色的密探。 一直以来,他遇过无数危险,却能逢凶化吉,依靠机智、能力和运气逃过劫数,从北府兵的一个普通小卒,一步步走到了今日的地位。 面对险境而无所畏惧,并不代表无视危险。刘裕说话期间,频频露出苦笑,就是他前途未卜的最好证明。 他乍听刘牢之的名字,想点头称是,但苏夜的话尚未说完。她眨了眨眼睛,忽然冲他一笑,闲闲问道:“前因已经说完了,后果呢?你通过江大小姐传话,希望见我一面,总不会说过这些闲话就完事,要我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吧?” 刘裕受她笑容感染,亦微微一笑,怎奈笑容当中,总有摆脱不了的忧郁意味。他不正面回答,反而问道:“你有否发现我身上的特异之处?” 苏夜笑道:“第一,你武功比过去高了。” 刘裕一愣,好气又好笑地道:“不要夸奖我了!” 苏夜道:“我只是实话实说。第二,你方才说话时,起码五次不自觉地留意袖口。你左边衣袖里藏着的东西,就是你叫我来的理由?” 刘裕神色变幻,既有佩服之意,又有几分疑惑。他低头看了看衣袖,沉吟片刻,最后显见痛下决心,坦率地说:“任遥追杀我时,孙恩突然现身偷袭,将他当场击毙。从那时起,任青媞便是天师道的敌人。” 苏夜道:“不错。” 刘裕喟叹道:“幸亏她不要命地攻击孙恩,我才能从孙恩手下逃得一命。但……” 苏夜见他吞吞吐吐,难免被他挑起好奇心,笑问道:“这事我早已知道,却没听当事人说过具体情况。难道你们刚刚逃走,她又翻脸无情,想继续杀掉你吗?” 刘裕断然摇头,沉声道:“并非如此。事实上,倘若真是这样,反而比较简单。她……她主动跟随我,向我提议合作,说她看好我的将来,并愿意帮我的忙。” 话音方落,他像是破釜沉舟般,右手伸入左袖,从袖中掏出了一块系着细丝带的洁白玉佩,将它递给苏夜。 这块玉佩约有寸许宽窄,表面光滑无纹路,材质雪白细腻。奇怪的是,它边缘呈锯齿状,有点像齿轮,正好可以放进天地双佩中间的空洞里。 刘裕不用她问,就主动解释道:“这就是天、地、心三佩中的天心佩。” 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苏夜尚不知去哪里找任青媞,却在刘裕这里,见到了她心心念念的心佩。她毫无疑问吃了一惊,却无任何动作,只微侧过头,好奇地打量着它。 难怪刘裕方才问她,有没有发觉他的“特异”。他其实是想知道,她能否感应到心佩。但据江凌虚所言,只有手持一块玉佩,才能感应到另外两块的存在。对她而言,现在的心佩仅是件普通饰物,并无特殊功效。 她不及多想,顺口问道:“这是你答应合作后,任青媞交给你保管的吗?” 刘裕苦笑道:“没错,而且我又被她骗了。” 第四百八十四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淮月楼,江湖地。 李淑庄照常坐在望淮亭里,凝望亭外的秦淮河,静静倾听游船、画舫传出的丝竹管弦声。今夜风很大,也很凉,却无力削减游人寻欢作乐的兴致。 风吹动她的衣袍,一路卷出园林,将河水不断掀起,形成波浪和急流。她内心思绪如潮,心境起伏十分剧烈。秦淮河温柔的波涛,已形容不了她的真实想法。她现在更像钱塘江涨潮时分,卷起如雪白沫、不住击打江岸的滚滚怒潮。 她不应如此,因为她是魔门宗主之一,不能胆怯软弱,亦不能愤恨激动。何况,当她心情不好,自我怀疑时,便服用丹药,让它们发挥作用,忘记所有烦心事。她知道自己沉溺丹道,极易引火烧身,变成药物的奴隶,却怎么都停不下来。 无奈的是,丹药固然灵验,却不是次次都能为她解忧。药效终有过去的时候,她也会重新清醒。原本存在的众多烦恼,往往不肯走开,反倒愈演愈烈,涌到她眼前,逼她作出决策。 她看待烦恼,如同看待旧屋子里,四散飞舞的灰尘和蛛丝。它们围绕在她鬓边,无所不在,如影随形。无论她怎么打扫,都挥之不去。 她在想乾归,又从乾归想到桓玄,总而言之,是把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反复掂量。 乾归风尘仆仆,如约而至。他抵达江陵的第一天,便找上了桓玄,向他自报家门,表达出投靠的意思。他是新近崛起的青年高手,实力自然不用多说,名气也相当响亮。桓玄一听他的姓名,心中十分高兴,不假思索地接受了他。 按理说,从此以后,乾归将取代匡士谋的暗桩位置,专心致志辅佐桓玄,并把各项情报送出大司马府。魔门亦将再度掌握主动权,观察桓玄的一举一动。 但谁都没想到,乾、桓两人会面后不久,突然发生了意料之外的变故。 桓玄侃侃而谈时,似是一时兴起,想给乾归一个下马威,使他产生敬畏之心,所以他们促膝谈到最后,他陡然提升功力,造成泰山压顶般的强大压迫感,展示因先天真气而生的精神压力。运功之时,他双眼瞳孔处隐现一圈紫芒,身躯散发出若有若无的寒气,颇有凌厉邪异的感觉。 这是上位者常见的做法,以免下属轻视自己,一转头便欺上瞒下,生出不臣之心。那时候,寒气步步进逼,毫不保留地展现威势,立即激起乾归护体真气的流动。他周身亦透出阴寒气息,满脸均是惊讶神色,却跪坐在地,一动不动,双眼紧盯桓玄,仿佛挨了一记雷劈,忘记动弹似的。 桓玄见状,不由面露微笑,对他的反应更为满意,自以为武功进益极大,连巴蜀第一剑客都要当场拜服。 这个想法并不算错。他天生聪明,又勤于练功,武学修为比起过去,确实有了长足的进步。现在他若与聂天还等人对敌,胜败乃是五五之数,已不会轻易落于下风。 然而,乾归愕然瞪视他,张开嘴却说不出话,绝非出于敬服或惧怕,仅是纯粹的惊讶。 用较为简单的话说,他是彻底惊呆了。桓玄却自视过高,始终从另一角度理解,全然看不透他的心事。 乾归在魔门之中,地位虽不如各派各道的宗主,却也不是常人可比。桓玄提气运功,眼露紫芒,导致他看出《天魔策》的影子,在一瞬间心荡神驰。 魔门武学五花八门,驳杂繁多,均源于这本源远流长的秘典。各分支自行演绎变化,发展出不同的奇功异术,却无法脱离本来面目。换句话说,魔门中人修炼了魔功,即使事先不知彼此身份,动手之后,也极有可能从招式内功中察觉不对,及时收手,喝问对方是谁。 桓玄出身名门,自幼成长于钟鸣鼎食之家,和魔门绝无半点关系。乾归受命前来,承担这么重要的任务,当然把他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因此,他大肆展露魔功,乾归生出微妙感应,心里立刻惊疑不定,甚至到了目瞪口呆的地步,已经忘记什么叫作定力。 他有成百上千个想法,从最坏的想到最好的,偏偏想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如果桓玄知晓了魔门的存在,心怀恶意,故意吓人一跳,当面挑破这桩惊天秘密,那倒还容易解决。奇怪的是,现实恰好相反。他对魔门似乎一无所知,也无意为难乾归,试探后感到满意,遂收回真气,好言好语地抚慰他了一番,又问了问巴蜀豪族的详细情况,便叫他退下休息了。 当晚,乾归在夜深人静时,避开大司马府里的人,准备采用魔门的隐秘手法,传出这份不可告人的情报。此事超出了他的能力,使他必须向人求助,才可能得到正确答案。 他的首选,显然是永远成竹在胸的魔门圣君。怎奈圣君神龙见首不见尾,时常游走南北两地,关注每一处的局势变化。乾归发觉桓玄有异时,他人正在北方,查看慕容垂、姚苌、拓跋珪等人的战况,很难及时联系到他。 圣君不在,而谯纵远在巴蜀,同样远水解不了近渴。此时乾归半是无奈,半是心急,便选了一条捷径,转向身在建康,终日与高门大族来往的李淑庄。他在信中委婉地问道,她知不知道魔门选定的未来君主,好像本来就是魔门中人?如果她不知情,便请她尽快联络圣君。 李淑庄一看信笺内容,也吃了一惊,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即使乾归没提醒她,她也不会耽误时间。她一面送信回江陵,告诉乾归保守秘密,不要泄露出去,一面传讯向北,寻找圣君,问他应该如何应对。 她和乾归功力有异,地位有别,却都万分惊诧,心底充满了疑问。只要事关《天魔策》,就不可能是小事,而这种意外发生在桓玄身上,更是糟糕至极,说不定会打乱将来的计划。他们等待期间,还不停自我回溯,试图找出哪里不对。 令人欣慰的是,圣君的反应并未好上多少。 他收信当日,干脆利落地动身返回南方,同时派出魔门古往今来,隐蔽藏匿功夫最为可怕,行踪最为神秘的“鬼影”,前往大司马府,贴身监视桓玄。 桓玄练功练刀的时候,鬼影可以在旁窥伺,亲眼看看他习练的武功。他本人则先来建康,与李淑庄会合。两人一同在江湖地等候鬼影,获取最为详尽可靠的回馈。 李淑庄心知肚明,如果可能的话,圣君肯定不愿意更多人得知此事,宁愿将它保留在他和乾归两人之间。 桓玄修习魔功,并非天崩地裂的骇人大事。他们真正忧虑的,是武功背后隐藏的诸多疑问。他的功法是从何处取得?为何匡士谋效忠他那么久,从未提过他和魔门有着联系?难道匡士谋死后,乾归投奔之前,他曾和魔门中人打过交道?那人又会是谁? 事情棘手之处在于,他们想的越细致,涌出的疑惑就越多,成为一个无比庞大的谜团。即便是李淑庄,也免不了胡思乱想,最终担忧不已。 像他们这种人,已不太害怕武功超卓的敌人,只怕局面脱离控制,或者横生枝节。毕竟魔门潜伏多年,总算等到眼前的好机会,没有人愿意再次失败。 她这么想,圣君也差不多。不过,由于事出突然,乾归送信给她,想通过她打探桓玄,圣君当然毫无办法。他只能选择最坦诚的态度,到她这儿来,和她探讨商量,以便获取她的支持。 李淑庄本身擅长玩弄权术,一想便知他的用意。但她既不觉得荣幸,也不认为这么做很可笑,她只是忧心忡忡,迷惑不解,一心想要解决问题。至于负责解决的人是谁,功劳算在谁头上,她已完全不在意。 就在此时,她倏地心有所感,缓缓站起,转身背对秦淮河。她的眼睛就像明月,目光混在月光里面,照向现身于不远处的访客。 那人是个身穿白色衣袍的男子,看年纪不过三十上下。他身量高颀,容貌英俊奇伟,周身透出一股邪异之气。他悄然而至,即使身着白袍,也可做到来无影,去无踪。他身法在她本人及陈公公之上,武功更是超过了他们,达到出神入化,登峰造极的境界。 他幽灵般出现,比影子还不为人知,却不是李淑庄佩服并相信的鬼影,而是一个地位更加重要的人物。 他就是魔门圣君慕清流。 李淑庄见过他很多次,每一次都体会到他的不可捉摸,生出敬重惧怕之心。但敬重之余,她又不由自主,对他产生相当浓烈的好感。事实上,慕清流的确极具魅力,容易让人折腰,否则也无法成为这一代的魔门领袖,在幕后指使魔门各大宗主耐心合作,共同完成长久以来的首要目标。 他一到江湖地,她心口的沉重感觉便减轻些许。这并不是说,她喜欢依靠他,把所有难题交给他处理。但在任何时候,见到一位可以信任的同伴,都是值得庆幸的事。 慕清流神态悠闲,向她微微一笑,淡然道:“数月不见,淑庄风采更胜以往” 李淑庄脸上亦浮现笑容,叹了口气道:“圣君有鬼影的消息吗?” 慕清流不待她开口招呼,便自发走向望淮亭,用欣赏的眼神看了看秦淮河水,这才安然入座,答道:“鬼影从不出错,更不会爽约。淑庄休要心急,再过一刻钟,他就要到了。” 第四百八十五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鬼影出现之时,场面与李淑庄见过的任何人都不同。 没有人听过他的真实姓名,似乎从他踏足江湖的第一天开始,他的名字就叫鬼影。他是魔门的执法者,专门负责四处打探情报,以及追杀叛门之人,维护魔门“圣规”。有时候,外人在因缘际会之下,听说了魔门内情,鬼影也会在方便时杀人灭口,让魔门保持隐匿状态。 李淑庄不太喜欢他,因为他是个奇怪的人。 他天生残疾,心性异于常人,一心修炼《天魔策》中的“刑遁术”。顾名思义,刑遁术包括酷刑逼供的手段,也包括逃遁的方术。 对常人而言,遁术仅是武学中的旁门左道,是临阵逃命用的小手段,远远比不上正统内家心法。然而,鬼影排除万难,一心向前突破,把它练到了神鬼莫测的境界。他行动期间,可以随意改变体型和气质,毛孔完全闭住,不会发出能被鼻子闻到的气味,堪称世间最可怕、最高明神妙的探子。 如果只是这样,魔门中人将乐观其成,利用他的力量办事。可他遁术大成后,竟没告诉别人,悄悄撕毁了专讲遁术的章节部分,导致这套神秘的心法就此失传,《天魔策》自此有了无法弥补的缺憾。 每个人都愤怒至极,认为其罪当诛,却因无法杀死他,又承认他对魔门极为忠诚,纷纷扬扬地闹了一阵,也就平息下去,安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他终日着黑色紧身衣,用黑巾蒙面,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对眼睛,用一把形状奇怪的锋利弯刀。他的刀法亦是精微奇异,在魔门里能排到前十名。可惜,普通对手甚至察觉不了他,又怎有机会领教他的刀法? 慕清流轻功固然高明,却还有迹可循。鬼影则是实际意义上的来无影,去无踪。 别说他蓄意隐藏行迹,在阴暗之处活动,就算被人围困于战阵中央,只要出现一个细微破绽,他便能抓住机会,挤出空隙,远离人群安然逃逸。另外,先天高手日常倚重的气机牵引,对他也毫无作用。他一旦逃离视线范围,别人便无法感应到他,会瞬间失去他的行踪。 正因如此,他才能在撕毁魔门至高无上的秘典后,依然自行其是,没事人般来来去去,直到同门无可奈何地放弃为止。 慕清流倒是猜出他的苦心,认为刑遁术很可能是种邪恶的武学,会给人带来灾难,所以鬼影毅然撕毁它,全是出于对魔门的关心爱护。他不计较他毁书之事,继续重用他,让他了解每一件门内机密,也得到了充足的回报。 大约一刻钟过去,如慕清流所言,江湖地的园林当中,一道黑影霍然浮现,迅如雷电地直奔望淮亭。 在他现身之初,李淑庄便因慕清流望向她身后虚空,亦转过身去,看到了他。她的眼力当然不能说差,却在注视鬼影飞奔、飘移、疾掠时,产生了恍恍惚惚的怪异感觉。 即便在平地奔行,鬼影的身影亦很难捕捉。倘若对方不会武功,那他可以大摇大摆地来,堂而皇之地去,他们压根不知他曾从自己身边经过。而武功较差者,也只能发现一阵可疑的微风,绝对不会相信有人擦身而过。 江湖地林木茂盛,到处都是树木花草,假山奇石。鬼影走到阴影密布的地方,就马上和黑暗融为一体,要仔细去看,才能看得出来。他每次脱离暗影,都像影子挤出的一个人形,既奇异巧妙,又令人忍不住心里发寒。 李淑庄眼睁睁看着他接近,一句话都没说。 她有点疲惫,不想多作交谈,也因为慕清流就在旁边,无需她开口说话。况且,鬼影又聋又哑,需要用读唇来“阅读”他人说的话语,用写字和手势表达自己的意思,就像今夜这样。 慕清流不动声色,待鬼影掠进小亭,在旁坐下,才伸出修长的手掌,同时问了一个问题。鬼影并不犹豫,举起右手,开始用手指在他掌心写字,无声无息地回答了他。 慕清流问的问题,当然俗不可耐。他问道:“怎么样?” 李淑庄冷眼瞥视鬼影的动作,目光跟随他指尖移动。她用不着慕清流代为传话,随便看一眼,便可看出鬼影写的是哪一个字。但是,鬼影写字速度越来越快,她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神情越来越凝重。 鬼影给出的答案很简单,也很明白,“不错,他确实在修炼天魔策。” 李、慕两人眼神齐齐一凝,呼吸亦略有停顿。鬼影却不顾他们的异常,往下写道:“他手头有一本书,封皮上写有‘天魔策’三个大字。我从窗外远远望见,却因不敢太过接近,无法读到书中文字。我只看见了天魔策,不清楚它从何而来。他每次练功,都遣开身边护卫侍女,关门闭户,严密提防外人接近,也从没说过一个字,一句话。” 乾归的感觉竟然不是错觉,这件事竟是真的! 李淑庄每读一句话,就想叹一口气。尽管她早有心理准备,仍抹消不了这件事的严重程度。此时鬼影亲自证实,证明了桓玄坐拥《天魔策》的事实,她脸容不禁微微泛白,秀眉紧蹙,一边心念电转,一边抬眼望向慕清流。 慕清流悠闲自得的神色也消失了。他脸容绷紧,双眉却未皱起,仍然直飞入鬓,看上去异常冷酷镇定。他的惊讶绝不下于李淑庄,失望之情犹有过之,只是不肯表露在外而已。现在的他,正在竭力思索,思考桓玄和《天魔策》结合到一起,是否会有非常糟糕的发展。 他沉吟片刻,忽然问道:“他知道本门的事吗?” 鬼影早已备好答案,再度抬手写道:“我觉得他不知道。至少在我监视他的几天几夜里,没看出他针对圣门的打算。” 李淑庄下意识移开视线,发觉附近寂无人声,唯有风吹树梢的声音,而自己身体僵硬,一看便知心中有鬼。但她心中当然有鬼,面前还有一个鬼影,想自然一些都做不到。她从不喜欢多话,事到如今,却不能不问,蹙眉道:“你……那你认为,这是怎么回事?” 她语气颇为犹豫,折射出内心的动摇与疑惑。慕清流一动不动,鬼影却看了她一眼,继续在慕清流掌中写道:“我想不出。” 不仅他想不出,世上除了苏夜之外的人,全都破解不了这个谜题。 魔门内部奇人辈出,大部分聚集在以汉人为主的南方,北方则以弥勒教为中心。慕清流、李淑庄等人已不用多说,连北府兵和王府之内,都有魔门提前布置的奸细。魔门宗主之间,长久以来同气连枝,虽说不上什么生死与共的情谊,却都做到了尽己所能,齐心协力地准备推翻晋室。 假如说,这些人里面,居然存在一个把《天魔策》暗中交给桓玄,与外人互通声气的叛徒,李淑庄是绝对不会相信的。 她明白这个事实,慕清流也明白。因此,他很快就抛开对谯纵或其他人的怀疑,想起了门中特立独行的两个人。 这两人,一个是出身大漠秘族的向雨田,一个是他的师父,魔门上一代最为出色的宗师墨夷明。 墨夷明在北方扶持汉人政权,最终宣告失败,不得已逃入大漠。如今他已经过世,死前似乎留下了一个孩子。但这个孩子并非向雨田,向雨田只是他收的徒弟。师徒两人一脉相传,均视规矩于无物,虽未作出背叛魔门的事,却一向我行我素,不肯为魔门誓死效命,更不会对他慕清流唯命是从。 魔门成员虽多,有资格接触《天魔策》的人却屈指可数,愿意和桓玄暗通消息的,简直是一个都没有。最大的嫌疑人,明显只剩向雨田。但向雨田为人古怪而洒脱,不甚关心天下大势,根本不会这么多事。 也就是说,慕清流排查了好一阵子,结论是不存在任何嫌犯。他了解的每一个魔门同道,都不可能,亦没必要这样做。他真想知道的话,也许得去问桓玄本人。不过,魔门向来见不得光。一旦有人去问桓玄,就等于自行曝露秘密,引起南方佛门、建康高门的怀疑,最终得不偿失。 他沉吟良久,仍觉举棋不定,一抬头迎上对面的两双眼睛,苦笑道:“我要到江陵走一趟。” 李淑庄并不奇怪,只问道:“你想去看一看,还是有其他打算?” 鬼影见她发问,亦用字迹问道:“还需要继续监视吗?” 慕清流颔首,缓缓道:“你就留在江陵,不要去其他地方,到我给你下一个任务为止。我真希望能给你们一个明白的回答,可我自己也不知道。也许我会想办法把天魔策夺回来,不让它留在外人手中,也许我会任其发展,看桓玄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鬼影双眼蓦地一亮,飞快写道:“不必杀他吗?” 慕清流摇头道:“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候选人,焉能如此浪费?你们暂且顾好手上的事,运气好的话,再监视一段时间,便可发现桓玄的故事了。” 第四百八十八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苏夜有此一问,可见她对魔门所知不多,连圣君是谁都不清楚。但是,她毕竟只是个外人,本不应该知情。她在对话期间,忽然揭破这桩隐秘之事,实在是出人意表。 幸好,她的听众和她一样,能够迅速调节情绪,让人看不出异常。竺法庆脸色几经变幻,然后板起了脸,不再流露惊愕及震撼的神情。他略一沉吟,仿佛不想当面抵赖,平静地道:“不错,正是向雨田。” 苏夜认真地看他一眼,心想此人仓促之间,把谎话说得如此逼真,果然不愧为一代宗师。她一边想,一边叹了口气,应道:“原来不是他。这么说,出家人不妄语的呆板戒律,也被佛爷你破除了?” 竺法庆被她一句话揭破,仍然表现出惊人的定力,毫无赧然神色,冷冷道:“你既不信,何必问我?” 苏夜笑道:“一个人说的越多,错的就越多。只要你给我答复,我就能从中看出一些端倪。我提到魔门,严重动摇了你的心志。起初之时,你好歹有点高人气度,无意多嘴打听我的详细背景,现在却改变了主意。你的心灵再度充满尘念,做不到心无挂碍。尽管你竭力控制,仍忍不住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泄露了天机’。” 竺法庆双眼里,不由自主地闪出恶毒光芒。他冷哼出声,缓缓道:“算你说的对吧!但你还是不知道圣君的身份,也并非真正认得向雨田。” 正如苏夜所说,他心绪异常纷乱,有如蒙满了尘灰的明镜,灵台亦不复清明。他修成十住大乘功之后,这是第一次失去对情绪的控制。这件事令他瞬间想起,他与凡夫俗子的区别并不大,也会有无能为力的时刻。 情况本就十分糟糕,结果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后续发展堪称雪上加霜。那便是:苏夜可以轻易影响他,他却无法照葫芦画瓢。她是个来历成谜的陌生人,外表娇小脆弱,可仔细一看,又有种虚无飘渺,诡异怪诞的感觉。他想寻找她的弱点,相当于在大海里寻找不知是否存在的珍珠。 此刻的无声对抗中,他正处于绝对下风。 因此,他心情出奇差劲,和苏夜相比的话,差距更是大到惨不忍睹。苏夜明白他的感受,对此不作评价,仅微笑道:“是啊,如果我认识他们,就不会问你了。” 竺法庆刻意避开有关慕清流的问题,问道:“你找向雨田做什么?” 假如他面前有面镜子,他将会看到,镜中两道目光正闪烁不定,乃是“坚定不移”的反义词。他反问对手,一半是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另一半却是出于好奇。到了这种时候,他仍跟着她的节奏,连续生出不该有的兴趣,堪称不祥之兆。 苏夜继续凝立不动,仔细想了想,笑道:“告诉你也无妨,其实他是我爹。” 竺法庆大吃一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失声喝道:“你说什么!” 他是北方魔门的代表人物,心智武功均为上上之选。由于弥勒教气焰正盛,他的地位逐渐凌驾于南方的谯纵之上。他当然听说过向雨田,了解他的师门传承,以及他特立独行的作风,却万万想不到他会有儿子女儿。 苏夜轻轻巧巧地说出一句话,使他的努力付诸东流。这一次,他甚至不再蓄意伪装,毫不含糊地表达出内心的惊异。 天色由暗转明,呈现着碧蓝色彩,与天际白云相映成趣。不过他们身处树林,只能看见被树尖切割的支离破碎的湛蓝。 苏夜抬眼看看天空,无奈一笑,旋即收起笑容,颇为严肃地说:“你可以考虑以诚待人,而非耍弄心机手段。眼下你心乱如麻,状况太差,将会相信我说的每一句话。就像刚才……我若说我是你的女儿,你是否也会相信?” 竺法庆最擅长的便是玩弄敌人,欺骗敌人,诱引他们自行走入陷阱。想不到此时此地,他竟成了惹人怜惜的受害者。苏夜态度诚恳,并未嘲笑他,只是在陈述一项事实。但这于事无补,因为他恍然大悟过后,立刻恼羞成怒,脸色阴沉至极。 事实上,任何人遇到类似情况,都最好一言不发,先动手再说话,以免出现没来由地烦恼。不幸的是,苏夜用魔门为诱饵,一举攻破了他的心防,让他忍不想要多说几句,随后越说越多,一发而不可收拾。 她利用了从其他世界得来的讯息,确实胜之不武。正因如此,竺法庆逐渐溃不成军,她却不怎么着急,没趁他惊讶疑惑时出手。 此前,她寄希望于他,期待他贪生怕死,把魔门隐私打包奉送给她。见面之后,她飞速看出他不是这种人,也就不再多想了。反正她有无数打听消息的途径,并不缺他这一条。 话已快说到尽头,竺法庆亦彻底露出了真实面目。他既不像弥勒佛,也不像邪佛,两边脸颊的肥肉自然垂落,活像一条巨大的斗牛犬。但他从来与可笑、可爱等词语无缘,只会变本加厉,散发出挥之不尽的威严。 他身上□□无风自动,袍袖时鼓时落,纯属被先天真气驱动,胸口肚腹处的衣料反倒一动不动。下一刻,他神色重归严峻,冷冷道:“之前,本佛爷还想留你一条活口,因为我对你有很浓厚的兴趣……” 苏夜不等他说完,抢着插话道:“可你发现,我实在很可恶,很讨厌。于是无论有没有兴趣,都得杀了我。” 直到这一刻,竺法庆信心仍是不减。他几十年如一日潜修武功,将魔门邪功与佛门武学的精髓糅合起来,创出极为独特的十住大乘功,又克服万难,从佛门底层的一个小沙门,一跃成为统领数万门徒的一教之主。他当然会认为,自己的赢面永远大上一些。即使敌人强到匪夷所思,也没可能当场杀死他,总有他飞奔逃逸的机会。 尼惠晖和四大金刚就在边荒附近。他们几人聚首之时,连孙恩都得甘拜下风。 他提气运功,驱除私心杂念,强迫心灵重归平静。这是很有效的做法。他忽然记起,苏夜知情与否,并不重要。只要他成功杀死她,她掌握的一切秘密都会随她入土。她的来历转瞬化为泡影,如同从未存在过那样。 苏夜给他冷静下来的机会,他便飞快抓住了它。他双眼紧盯她的脸,凶相渐逝,神情再一次静如止水,沉声答道:“不错。” 他拒绝谈论向雨田的事,不把他当筹码,和苏夜谈条件,确实不同凡响。苏夜进入这个世界,曾多次感到失望。至此,她总算找到一个名副其实的强大对手。倘若孙恩能够胜过竺法庆,那么,他肯定是她最终目标之一。 她耸一下肩膀,顽皮地笑笑,像小孩子模仿大人的动作,极为讨人喜欢。可惜,她的语气绝不可爱,透着一股平淡漠然的味道,“我本来想谈谈贵门派的事。” 竺法庆笑道:“你最好死了这条心。” 苏夜笑道:“没问题,死心就死心。你不肯配合我,胆子也算不小。何况,这里是个葬身的好地方。你死在林子里,可没人听见你呼救时的尖叫。” 话音未落,她眉头一皱,奚落之言戛然而止。竺法庆看到她皱眉的动作。微觉诧异时,忽地心头一动。密林另一方向,遥遥传来衣袂破空声。 转眼间,一道白影电射入林。逃走的太乙教主江凌虚竟又回来了。他掠至十丈之外,倏然停步,连续看了他们几眼,才举步前行,一直走到两人侧面的大树底下。 竺法庆依然稳如泰山,似乎没看到这前后夹击的状况。他仅仅冷笑一下,不屑道:“果真是你江凌虚的手笔,搬来救兵兀自不够,还要联手围攻。” 江凌虚并未受伤,但满身都是颓丧失意,孤绝崖上的气魄已不复存在。他紧闭着嘴,不理会竺法庆,更不肯接他的无端揣测。苏夜瞧了瞧他,摇摇头,笑道:“我们从未做过约定,最多算是凑巧吧。你想想就知道了。我要杀你,需要和人联手吗?” 竺法庆似有不信之意,却镇定自若,嗤笑道:“如此最好。” 苏夜现身之际,江凌虚大惊又大喜,一气掠出了密林。他望见远方苍苍茫茫,柔和的晨晖下,是两三道直冲天空的冉冉黑烟。弥勒教徒纵火焚毁小村,四处追杀太乙教众。泗水河岸触手可及,如果他愿意,便可到岸边找只小船,沿江流远遁而去。 他心里不是滋味,转头一看,却迟迟找不见竺法庆的身影。他深知竺法庆心狠手辣,喜欢斩草除根,从来不会留下后患。他没有追赶他,唯一的原因只能是遇上了棘手的敌人。 江凌虚和他交过手,全程找不到反败为胜的时机。十住大乘功神妙绝伦,简直是天下所有内功的克星。坦白地说,他都不是尼惠晖的对手,自然不会再梦想击败竺法庆。但同理可证,拦下这佛门煞星的人,足以跻身当世顶尖高手的行列,拥有不弱于三帮四教之主的地位。 他直觉这人正是苏夜,犹豫片刻,一咬牙原路折回,把赌注押在了她头上。果不其然,风水轮流转,到了他否极泰来的时候。他逃开这么久,竺法庆居然留在原地,像座不会移动的神像,与对面的小女孩大眼瞪小眼。 他未能听见他们的对话,也无从得知她拿到了心佩,成功探查到竺法庆的行踪。但竺法庆走了霉运,他便如释重负,情不自禁地幸灾乐祸起来。 此地气氛三分紧张,三分尴尬,另外四分却是一片虚无。他人在旁边,却被完全忽视了。两人陆续转头看他,又陆续把头扭了回去,不再与他搭话。 一呼一吸间,他前方忽地气浪翻腾。林间狂风大作,尽聚竺法庆宽大的双袖之下。 第四百八十九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竺法庆大如醋钵的拳头,终于从袍袖里伸了出来。 顾名思义,十住大乘功共有十层,每一层的效果都不同。他对敌之时,既可一气呵成,将功力提升至巅峰,以雷霆万钧之势一拳毙敌,也可以循序渐进,一步步压制敌人,让他们陷入极度的绝望,一心逃生却不可得。 纪千千被慕容垂带走后,慕容垂每天用尽解数,始终无法讨佳人欢心。他心仪纪千千,难免又无奈又失望。从另外一个角度看,这也是他不如燕飞的铁证。竺法庆南来之前,与其暗中结盟,其中有个条件正是生擒燕飞,送到北方,让纪千千一睹情郎被人活捉,沦为阶下囚的丢人模样。 如果他对付的是燕飞,一定从第一层的“止观”开始,先试探他的深浅,再逐步加深功力,像温水煮青蛙一样,使他插翅难飞,完成生擒的目标。但是,苏夜和燕飞不能相提并论,也没有人敢对她手下留情。他若临场留手,也许“止观”尚未提升到“止听”,他便已经死在她刀下了。 今天他一心一意,全力出招,旁边的树算是倒了大霉。以他本人为中心,方圆十丈以内,出现一个无形无质,高速旋转的气场,将他牢牢保护在内。拳风过处,树木摇晃颤动,仿佛不堪重负。树冠摇曳得更剧烈,不住发出狂风过境时的哗啦声。 生长多年的大树运气较好,虽然晃动得没完没了,却被树根牢牢固定在土里,不至于马上倒下。大树之外,附近还有四五棵年纪尚轻的小树,树干也就普通饭碗粗细。竺法庆这一拳才到半途,咔咔折断声便不绝于耳。 小树一棵接一棵,全部敌不过拳风的摧折,从中一折两断。它们上半部分脱离根基,向外飞出,纷纷撞在其他树上,使拳风声势更为浩大;下半部分则得到了片刻清静,逃过了被连根拔起的厄运,半死不活地留在原地。 拳头本身持续变大,如同巨人握拳打来,霸占着苏夜的视野和感官。竺法庆可能不是弥勒佛,却拥有非人的魔力。拳风狂涌而至,固然不在话下。但在此之前,它的气势已像一记天谴,当头压下,势不可挡,造成泰山压顶的骇人景象。 竺法庆身形隐在拳头后面,神色依然冷峻庄重,满脸都写着“我很平静”。他明明在以极高的速度移动,身体却像静立不动,动的只有打出去的右拳。这种动静相济,奇妙诡怪的场面,证明他闭关静修大有成效,武功已到了随心所欲的境界。 拳风逼近之时,苏夜察觉拳上附有向内吸附的气流,让夜刀避无可避,与周围的气劲十分契合。 竺法庆创造出的气场里充满了漩涡,像螺旋一样转动着。此时它不住内收,把她拉向他,必要时也可往外扩张,冲击四面八方涌来的敌人。普通人身处其中,至多惊叹一下它的奇妙,佩服竺法庆的创新能力。然而,苏夜甫一接触它,心里立刻出现了熟悉到接近亲切的感觉。 她想起了天魔功。 魔门武学似乎格外注重对气劲的运用,尤以阴癸派为其中的佼佼者。祝玉妍施展天魔功时,气劲形成天魔场,和竺法庆的气场相差仿佛。两者的区别在于,祝玉妍偏重精巧变幻,而竺法庆更加狂猛直接。 他们将真气集中在一个小范围里,人为创造属于自己的主场。真气压缩得越厉害,里面的人就越难过。等气场生效后,他们再使用无数后续变化,彻底摧毁敌人。通常而言,敌人一旦受困,便只有死路一条。 她现在相信,竺法庆不仅有资格挑战孙恩,也能去挑战任何一位当世高手,包括她在内。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已经尽量高估她,一出手便竭尽全力,还是错算了一步。也许他根本不相信,她的实力竟会比他强。所有手段和计策,都弥补不了这个不算大,却永远不能逾越的差距。 拳落,人也落。竺法庆腾空而起,跃向苏夜,尽展他不可一世的姿态。随着他的下降,地面落叶不战而退,退向同一方向。拳头直击下去的位置,瞬间变的干干净净,没有树叶,没有小草,没有青苔,没有疏松湿润的泥土,更没有人。 气场仍在旋转,却忽然成了笑话,徒劳无功地运行着。他一拳打出,好像把苏夜打成了空气,让她粉身碎骨,失去存在过的痕迹。 但他知道,甚至在旁边肃立不动,沉默观战的江凌虚也知道,苏夜并非消失了,而是展动身法,整个人画出一道弧线,于刹那之间,从竺法庆魔功的集中处移开,滑向他身侧。 竺法庆没用眼睛看,他的心灵就是眼睛。他双眼仍然直视前方,像是当空远望。这时候,他左边出现了一点黑光,原本只有针尖大小,然后急速扩大,幻作一片铺天盖地的柔和光芒。 说“柔和”,是因为它的确柔和悦目,幅度就像刚才的初升晨曦,一点都不刺眼。可是,它也如晨曦那般无孔不入,难以抵挡。他□□飘舞不止,沐浴在黑光下,由黄色变为暗黄,同时感觉它浑然天成,毫无斧凿痕迹。 拳头的下落之势骤然中止。它突如其来,无比巧妙地拐了个弯,正面迎向夜刀刀锋。右拳一动,气场立即随之流动,旋转之势更为强劲。竺法庆根本不担心江凌虚从后偷袭,正因他心里有数,认为凭他的本事,破解不了十住大乘功。 连眨眼时间都不到,刀拳陡然相交。竺法庆重重一拳,狠砸在刀背上。其实夜刀太薄,高速运动时,刀背的锋利程度仅比刀刃稍差。他明知这一点,却一拳砸下,脸色丝毫没有改变。 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周边劲风四散,像是刮了一场小型飓风。苏夜之前说的话,竟不全是讽刺或挑衅。此刻林间,拳劲刀锋呼啸不绝,比得上几十个人同时尖叫。至于林外有多少人听见,就见仁见智了。 江凌虚脸上变色,眼睁睁看着不远处兔起鹘落,快到令人难以置信的两个身影。 倘若只是快,那倒不怎么稀奇。但凡是练成先天真气的人,全力施展武功时,速度都颇为惊人。难得的是,竺法庆受刀气冲击,拳劲分散,出现百十道汹涌的小气流,却都流入了身边的气场,不算失去控制。苏夜刀势有进无退,刺出时笔直如线,一刻不停地吸引着他的注意力,有种尽夺天地造化的感觉。 他再不愿意,也要承认,哪怕他厚着脸皮偷袭对手,也找不到合适时机。他在别人心里,仍是太乙教之主,当世顶尖高手之一,却无力对抗面前这两个可怕的人物。 就本心而言,他毫无疑问希望竺法庆落败,苏夜成为此战的赢家。有她在,别人可能永远拿不到天地心三佩。但他深恨竺、尼两人毁教灭帮,只要他们吃了大亏,玉佩在不在他手里,已没那么重要。 在他思绪如潮的当口,交战双方再次正面碰撞。 竺法庆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大喝,喝声直入云霄。现今的佛门,并无“狮子吼”这一神功。他这么一喝,简直穿越了时空,与其他世界的武学不谋而合。声音立时传出数里远近,震得树叶再次颤动不已。若是听力够好的人,在更远的地方也能听见。 一喝之下,那鬼哭神号般的呼啸声当即停止。竺法庆拳上的吸力无影无踪,不再试图吸引刀锋贴近自己。他变拳为掌,双掌一起拂出。漫天都是犹如幻象的掌影,掌影散发出无孔不入的邪气。这种邪气不冷也不热,只是纯粹的压力,给人带来极端难受的感觉。 在此期间,他一秒钟也不曾落地,像只肥胖的大蝙蝠,在空中迎风滑翔,姿态美妙自然,出掌时也是这样。 掌影不是用来惑人耳目的虚招,而是必须如此。他一交手就看出,他的精神压力对苏夜无用。她眼睛不但大,而且黑白分明,一清见底,看不到半点迷惑不安的神色。他每一次接触这对眼睛,都直觉最好别去卖弄花招,扎扎实实地施展每一记招式。他投机取巧的一刻,很可能就是大难临头的时候。 此刻,他自知杀不了她,连艰难取胜也是不行,心意已不那么坚定。否则他不会突然大喝,通知另一方向的尼惠晖。这点微不可觉的退缩,当场被苏夜捕捉到了。水银泻地一样的掌影中,亦倏地出现一个小小缝隙。 缝隙变黑,黑的如同深夜。刀锋向前直射,绕开他肥厚的手掌,刺向那双旋转飘拂的袍袖。双袖才是他功力尽聚的地方,而非双掌。她轻易看破内劲流动的趋势,可以顺藤摸瓜,找出十住大乘功的“气眼”。 因此,她运刀直刺,刀上闪出一道耀目的黑光,取代了升起不久的朝阳。竺法庆心头一凛,自知别无选择,只能握掌成拳,故技重施,一拳击向前方。 这一次,江凌虚未能看清楚,因为两人身体挡住了改变后的招式。他耳边听到一声异常沉重的闷响,紧接着,竺法庆周身剧震,凌空向后翻了个跟头。 这个动作尚未结束,苏夜所在之处,蓦地黑光大盛。刀光位于气场正中,一直凝而不散,游走自如,像乘风翱翔的飞鸟,也像暗潮里随波逐流的游鱼,不受魔功的羁绊。这时它越游越快,隐约形成一团黑球似的光芒,如有生命般,冲向直坠而下的竺法庆。 第四百九十二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竺法庆毙命之时,尼惠晖正匆匆赶来。 她身着白色劲装,骑了一匹白马,率领四大金刚,在一望无际的荒野中奔驰。他们一行五人,始终一言不发,静悄悄地埋头控马。她不说话,便无人敢率先开口,而她心绪不宁,感觉在自己未留心的时候,有件坏事悄然发生了,哪有心思和别人解释。 于是沿途路上,周围只有马蹄敲击泥土的闷响。四大金刚功力不同,吐息的缓急也迥然相异。至于她本人,呼吸之声细弱绵长,轻微的几乎听不到,尽显她仅次于竺法庆的深厚修为。 绝大部分江湖人物都知道,她是竺法庆的妻子,弥勒教的“佛娘”,并将她的成就归功于竺法庆的提携。但实际上,她的来头着实不小。若以出身论英雄,那么纵观南北武林,她少说也得排名前三甲之列。 孙恩、安世清、江凌虚三人在不同时期,拜入闲云道人门下,而她正是闲云的亲生女儿。他们三人年纪比她大的多,却毋庸置疑是她的同门师兄。不过,闲云道人七十多岁才生了她,致使她年仅十几岁时,他就撒手尘寰,抛下了一对孤零零无所依的母女。 师父一死,徒弟当即跃跃欲试,从做小伏低的鹌鹑,变成心怀叵测的野兽。三徒当中,要数孙恩资质最好,武功最高,野心最大,做事也最绝。他亲自威逼师娘,强迫她交出洞天三佩,好让他研究羽化飞升的秘密。 尼惠晖母女武功不弱,却怎么也比不上他,真是束手无措。孙恩则毫不留情,几经催逼,终于在师父死后不久,把师娘活活气死。之后他还嫌不够,隐有斩草除根的意思,只是碍于往日情面,迟迟没能下手。 幸好,安世清与江凌虚并未袖手旁观。江凌虚维护过尼惠晖,并为她挡住了孙恩。安世清出手夺走心佩,引孙恩去追,使尼惠晖有了躲避脱身的机会。就从那时起,她认识了还没有多少名气的竺法庆,看好他的潜力,和他结为道侣,共同把弥勒教发扬光大,成为独霸北方的第一教派。 她毕竟有个曾为道门第一人的父亲,眼光非比寻常,选择亦正确无误。她一直认为,如果有人能够对付孙恩,那人必定是竺法庆。近日以来,他顺利练成十住大乘功,更增强了她的信心。 他们夫妇联手的话,必定可以对付孙恩,就算不能当场杀死他,也可把他打的重伤逃走。从今往后,江湖第一高手只怕就是竺法庆了。 除了孙恩之外,她也对洞天佩充满兴趣。闲云道人死前多年时光,全部耗费在这三块玉佩上。他深信只要把三佩合一,就能开启通往洞天福地的仙路,获取像黄帝那样的仙缘。 不幸的是,这实打实是一条难以接触的登天路。直到他去世,玉佩仍完好无损,秘密仍是秘密。即便他武功当世无敌,也迟迟无法将心佩塞进天地佩间的空洞,只能含恨而逝。 他人已然去世,却在无形中影响了女儿。尼惠晖耳濡目染,一心想集齐三佩,完成父亲的心愿。孙恩和洞天佩,堪称她此生的两大目标。 现在,她离目标已经很近,近的令人不敢相信。等他们找到安世清父女,夺回仅剩的心佩,孙恩必定闻风而来。到了那时,两人不愁找不到围攻他的机会。 她平时斟酌思量,觉得事情再不会有任何变数。弥勒教边荒之行,也像是一趟手到擒来的任务。 边荒集里并无高手,算来算去,仅有燕飞一人值得注意。他号称边荒第一剑客,却不太可能是竺法庆的对手。倘若边荒集被攻破,燕飞战死,这个南北边陲的要塞就会落到弥勒教手里,一举奠定他们南下的基础。反正她已经等了这么久,再等个十天半月,又有什么关系? 然而,她四处打探安玉晴行踪的时候,心里陡然升起一股不祥之兆。 竺法庆袖中藏有两只黄色烟花。烟花灿烂明亮,无论昼夜阴晴,均十分惹人注目。他遇上大麻烦后,自然会放出烟花,召集部属。此时天气晴朗,她一眼能够望到百里之遥,却见不到烟花的影子,所以疑心归疑心,态度仍极为镇定。 她就是用这种镇定的态度,取出她的佛坠子,凝神施法,搜索竺法庆的踪迹,却一无所获。这是前所未有之事,使那不祥的预感又深了一层。她顾不上向他们解释,说了声“走吧”,便掉转马头,急匆匆地驶往相反方向。 她当然清楚竺法庆去追杀江凌虚,只要沿路追踪,就能轻松找到他,得悉他的真正处境。她做事向来谨慎,并不以为这是一场虚惊,却绝对想不到,竺法庆居然会败的这么快,死的这么透。就算她想到了,也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 不知过了多久,四大金刚里年纪最大,资历最深的邱明忍耐不住,在她身后问道:“佛娘,究竟出了什么事?” 由于无风无雨,环境较为安静,他苍老的声音异常清晰,钻进尼惠晖的耳朵,蚯蚓般扭动着,让她双眸滑过一丝不悦的光芒。她心知他们满心疑惑,却不愿承认她也一无所知,只想赶紧敷衍过去。但是,她尚未开口,眉头便是一皱。 她颈中挂着佛坠,也挂着地佩。邱明开口时,玉佩忽然急剧发热,热力迅速提升,一如她的不安感觉。当时,竺法庆以为是她来了,如今她也有了相同的错觉,不由自主猜想是竺法庆。他们从未遇上敌人,使错觉进一步加深。 荒野里面,很少存在分岔道路,即使有,也是过往商旅走出来的固定路径。他们已偏离了正常路途,位于荒无人迹的地方。尼惠晖大为警惕,不理邱明,抬眼望向前方,但见前面小土丘顶端,蓦地冒出了一个小小的黑影。 土丘离他们尚有一段距离,黑影被衬的犹如甲虫。可她看到它的同时,它便开始扩大。 黑影大小不会改变,只会因为距离的接近,显得比较大而已。五人不约而同,齐刷刷勒住马匹,面带惊异之色,盯着这个全力飞驰的人。 这人显然不是竺法庆。 要让四大金刚吃惊,并不困难。要让尼惠晖吃惊,世间只有寥寥数人可以做到。她看苏夜,看的一清二楚,既震惊于她的身份,也震惊于她令人惶恐的速度。 另外,一个无可回避的问题浮现出来——竺法庆去哪儿了? 尼惠晖皱眉之际,背后传来一声短促的惊叹。有人定力较差,因吃惊而倒抽一口冷气,也不知是惊多还是惧多。他们胆子固然很大,却仅限于面对不如自己的敌人,一旦发现来客强到竺法庆这个级别,不当面求饶已算不错。何况苏夜来势汹汹,表现出来的轻功还在竺法庆之上。 转眼间,尼惠晖飞身下马,右手也没怎么动作,已拔出了背后拂尘。她心知形势不妙,飞快抛开对竺法庆的忧虑,不退反进,亦用神鬼莫测的身法迎了上去,打算与苏夜正面交锋。 两人速度均十分惊人,眼见就要撞在一起。可是,苏夜根本无意配合她的行动,在即将接触拂尘气劲时,脚步猛地一转,从她身边无比巧妙地滑了过去,直扑四大金刚。 四大金刚之首,乃是刚才说话的老人邱明,其次是狄汉、谭荣、乔琳三人。他们武功确有高下之分,在苏夜眼里则毫无意义,都是一样的不堪一击。 邱明眼睁睁看着她避开尼惠晖,奔向自己,赶忙去抽腰间长鞭。长鞭尚未离开裤腰,他眼前已是一黑。苏夜犹如冲进羚羊群里的狮子,瞬间卷到了他们中间。 第四百九十三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惊呼声不绝于耳。 公平地说,惊呼是他们唯一能做的事情。苏夜冲近的一刹那,刀光暴涨,照亮了四人不知所措的面孔。 她首先攻击邱明,然后是中间的两人,最后轮到身处末尾的狄汉。在武功够高的人看来,四刀清楚分明,绝不拖泥带水。每一刀都攻向对手要害,没有浪费主人半点力气,而且刀招自然优美,像只漆黑的燕子忽然滑了过来,趁着人类手忙脚乱时,又振翅高飞,远离他们力所能及的范围。 但这并不是他们看到的景象。他们视线所及之处,仅是刺目的黑色光芒,别说刀锋划出的轨迹,就连刀从哪里来,要往何处去,都是不解之谜。邱明还能摸一摸腰带,抽一抽长鞭,其余三人根本全无还手之力。他们想要尽快躲开,却走投无路,只觉不论躲往哪里,都是难逃一死。 尼惠晖回身不可谓不快,却在转身之时,目睹四人接二连三飞上半空。他们飞得错落有致,凌空不断翻腾着,活像自愿耍弄出来的把戏。可惜,事实远比表象更残酷。 有两人当空喷出一口鲜血,沿直线下坠,重重摔落在地,摔的叫都叫不出来;另两人仿佛中了极为沉重的拳脚,沿着一条悠长弧线,飞向更远的地方,落地时竟还反弹了两下,发出骨骼碎裂的瘆人声音。 苏夜小试牛刀,立刻先声夺人,令尼惠晖心中大为凛然。她也不去追击,傲然站在原地,任四匹马在身边惊慌地转动。然后她稍稍一顿,冷然道:“竺法庆已经死了,你们赶紧作鸟兽散吧!” 尼惠晖拂尘卷处,掀起千万道寒冷如冰的真气,使空气温度迅速下降,众人犹如置身冰天雪地之中。她的内力阴柔冰寒,纯属道家太阴之气,不含半点杂质,表明了她出身道门的背景。 拂尘千丝万缕,像是被看不见的手捋平,蓦地齐齐挺直,只在末梢勾出一点弧度,于刚硬中透出柔软之意。她人还没到,苏夜背后衣物已变的冰凉,如同被人贴上了一大块冰。然而,“竺法庆死了”一出口,冰寒真气立有收回之势,拂尘也摇晃了一下。 尼惠晖乍听之下,心情当然惊愕到了极点,一时间玉容阴晴不定,连招式都有点软弱无力。她卷出拂尘的同一时间,四大金刚纷纷落地,四仰八叉躺在那里。他们全都听见了这句话,也想表达一下内心的惊讶,却无力开口,只好瞪大眼睛,剧烈喘息着,努力扭头看向苏夜。 竺法庆死了的话,一定有哪里不对,因为竺法庆怎么可能死? 这就是这帮人在一瞬间产生的想法。当他们收到一个坏到无以复加的消息时,反应与常人无异,都是不加思考,马上进行抵赖,似乎不承认发生了坏事,就不用接受坏事带来的后果。 但他们到底不是自欺欺人之辈,在极度恐慌中依然在想:万一苏夜说的是事实,万一竺法庆真的死去,他们应该如何是好? 与他们相比,尼惠晖没这么容易受影响。只是她太熟悉洞天三佩的奥秘,又想起自己的玉佩不断发热,心中其实已经信了大半。哪怕苏夜仅是信口胡说,动摇她的意志,那也已经十分成功,只等收获胜利果实了。 拂尘一往无前,横扫出一道有如山洪爆发的气劲。气劲澎湃翻腾,立时围住苏夜,向她发动无孔不入的狂攻。这道洪流全部发自拂尘尖端,所以拂尘就是洪水的源头。尼惠晖本人则游移在外,充当操控河水的神明。但她脸色透着惊疑不定,大大削弱了出招时的气势。 不知何时,苏夜已变成正面对着她。两人一白一黑,一高一矮,对比十分鲜明。她转身速度看似很慢,却抢在拂尘袭来前完成,一边掉转身体,一边持刀直刺。 这一刀足有千钧之力,如同重达万斤的泥沙,毫无取巧之处,硬生生撕进拂尘气劲当中。拂尘行云流水的去势立即放缓,出现阻滞之象,不再像之前那样灵活。与此同时,尼惠晖一眼看到,苏夜胸前赫然挂着本应由竺法庆持有的天佩。 洞天佩是作不了假的。就算有人想作,也得事先观察过真品才行。她惊鸿一瞥,发现那的确就是天佩,山水图形历历在目,下端亦有边缘呈现锯齿的空洞。玉佩雪白,衣服深黑,不可避免地吸引了她的目光,也让她稍稍分心。 竺法庆几乎没有可能放弃洞天佩。他对三佩的渴望愈演愈烈,并不输给孙恩或尼惠晖。如今天佩在苏夜身上出现,只能说明他已被她击败,死的不能再死。换句话说,苏夜方才并非虚言恫吓,而是实话实说,告诉他们弥勒教失去了教主,全无前途可言。 佛爷没了,佛娘尚在。但佛娘还能活多久,是在场每个人都急于确认的问题。假如尼惠晖也不幸被杀,那么弥勒教真会万劫不复,沦为规模稍大的普通帮派。 要说证据,天佩正是最详实的证据。尼惠晖终于克制不住,厉叱道:“是你杀了法庆?” 这无疑是句废话。但她情急之中,顾不上慢条斯理地发言,烘托自己一代宗师的气质。她忽地这么一声怒叱,倒地之人神情遽变,个个脸色惨淡,在万分不情愿的情况下,承认了这个坏消息。 四人里,邱明武功最高,所受攻击也最沉重。他被夜刀刀背砍中胸前要穴,一碰地面,立马闭过了气,昏迷不醒,不必承受第二次打击。狄汉排在队伍最后,摔的倒是相对近一些,勉强去摸身边的刀,发现在他一无所觉时,那柄单刀已从他腰间脱落,飞到十丈开外。他已摸不到武器,只能赤手空拳地挣扎起身。 他本是个中年壮汉,如猿猴般强壮敏捷,这时动作却迟缓的像个老人。他慢腾腾地双手撑起、直起上身、缓慢抬头,恰见不远处朦朦胧胧,人影交错纵横,以极快的速度腾挪纵跃,绕着四人旋风一样打转。不管他如何努力,都无法看的清楚。 她们急速变化的动作,给他带来了挥之不去的错觉。明明是交手双方速度快,他却觉得是时间加快了,把自己变的迟钝麻木,感觉怪异至极。 尼惠晖无暇顾及下属的想法。她的感受一如不久之前的竺法庆,既惊愕,又恐惧,竭尽所能对抗敌人,却知道自己已失去了逃命的机会。 两人变招之快,有如紫电惊雷,转眼就是数十招过去。她拂尘急转,形成一个又一个气旋,使四周狂风大作。万缕柔丝刮出狂舞的劲风,却悉数落到了空处。就在此时,她正前方袭来一道笔直的黑光。 刀光刺中拂尘,如影随形地追逐着它,破解它吐出的每一道漩涡。拂尘在巨力逼迫之下,恢复了柔软的本质,向后翻飞,露出中间的拂尘柄。这一击像真正的闪电,无人能够形容它的速度和威力。 尼惠晖被震得向后飞去,只觉整条手臂刀割一样疼痛,竟然无力再行抵抗。她落地之后,连续退了七八步,才有力气扬起拂尘。但拂尘刚刚抖开,便展现了令人尴尬的一幕。 它忽然之间秃了一大半,像用了十年以上的鸡毛掸子,可怜巴巴地站在她手里。她身前身畔,兀自有不少发亮的细丝在漫天飞舞,昭告着她当场惨败的事实。 苏夜没去追杀四大金刚,也无意追击尼惠晖。事实上,她在和竺法庆的激战里,真元损耗不少,眼下再战尼惠晖,已有了些许疲乏的感觉,不愿费力赶尽杀绝。因此,她只是伸出那只比玉佩大不了太多的右手,向尼惠晖道:“拿来。” 尼惠晖愕然望着她,下意识问道:“什么?” 苏夜笑道:“天地心三佩中的地佩,拿来给我。你若不肯,我只好亲自去拿。” 第四百九十六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洞天佩、《太平洞极经》等道门异宝,既引动了许多人超凡入圣、长生不死的野心,也代表着人类对未知世界的不懈追求。 他们大多是人中之龙,手握偌大权柄,却不满足于地面探索,还想到深海看看。倘若海洋也失去了诱惑力,他们就把视线投向天空。受时代所限,人类没办法和鸟儿似地御风而行,也去不了无垠高空,从上方俯瞰一下地球。但他们有自己的梦想,也有达成梦想的方法。 苏夜托着洞天佩,其实是托着闲云道人长达六十年的失败历程,以及在他之前,其他高人的无数次尝试。她不想将它据为己有,不打算平地飞升,只把它当作拿回龙纹玉佩的一条途径,却很清楚它的珍贵与沉重。 三佩聚齐时,终于体现出了不凡之处。 天地双佩平滑接合,联在一起,成为完美的圆形玉璧。她丹田内的先天真气原本阴阳交融,抱元归一,保持暖洋洋的混沌状态。现在它被玉佩影响,陡然分成阴阳两极。较稳定平和的阴气注入了天地佩,较活泼动荡的阳气涌向心佩。它们未经她控制,就自动流向命中注定的目的地。 天地佩温度迅速下降,射出淡淡白光,有种捉摸不定的冰寒感觉,好像连形态都发生了改变,变作内里蕴藏冰水的奇怪冰环。与此同时,心佩不停发热,散发出炽红色的微光,热的有如熊熊燃烧的火焰。 两者位于彼此旁边,冷的更冷,热的更热,仍在互相呼唤,似被无形力量牵引着,急于凑往相同位置。 它们并未当真移动,却有蓄势待发的势头。遗憾的是,无人说得清楚,它们出发后要去做什么。苏夜双眼一眨不眨,平静地盯着它们。她灵台一片空明,抛开了所有烦恼和顾虑,尽情感受它们的细微变化。 正如她想象中那样,天地佩转冷时,孔洞半径稍稍缩减。由于心佩正在变热,两者间的差距居然更大了。但她不能轻易作出断言,说这种现象不正常,因为她异常清晰地感觉到,三佩间的吸引力在不断增强,排斥力则缓慢减弱。 也就是说,假如她全力以赴,把功力提升至巅峰,拉大它们的温度差距,尽量削弱斥力,那么等心佩嵌入天心位时,产生的爆炸也会降到最低点。 事到如今,她明白了它们为何那么吸引人。它们本身藏着的秘密,便足以调动任何人的好奇心,诱使他们动手一探究竟,何况还有《太平洞极经》的传说。 她心里已没了疑问,只剩笃定。她看着这三块玉佩时,目光中也充满了自信。 只要她愿意,马上就能一手拿着天地佩,一手将心佩按向空位。但为保险起见,她准备多试探几次,所以刻意调控内息,把阴气注入心佩,阳气注入天地佩。 果不其然,两者温度当即改变,不再那么令人难受,到达平衡点时,才一个变热一个变冷,重蹈对方的覆辙。 通过控制不同性质的真气,她成功控制了它们的温度。当天地佩剧烈发热时,就目测而言,孔洞确实大了一点儿,似能恰好放入心佩。然而,她试图把心佩凑过去,立即出现一阵难以形容的抗拒感,好像它们正在齐心协力,拒绝她做完这个动作。 她有理由相信,闲云道人正是在强行这么做时,被接踵而来的力量炸成重伤的。有些时候,困难预示着一个人正走在成功之路上。但更可能的情况是——他们走错了路。 一方是大小合适,但感觉极度不对劲;一边是感觉比较温和,但大小的差别不能忽略。她必须从中选择一方,义无反顾地踏上去。 苏夜本以为,自己需要很大的决心,才能在明知不妙的前提下,履行这桩后果难以预计的测试。事到临头,她反倒忘记了那些压力,心情一派轻松。 夜色愈发浓烈,月光也愈发明亮。这应是一个安静的夜晚,却因三佩的存在,失去了应有的宁谧之意。她擎起右手,专注地看着掌中的一块冰、一团火,微微一笑,旋即伸出左手,轻轻拿起天地佩。 此时,她双手分持双佩,阴阳二气源源不绝,注入玉佩当中。它们距离一拉远,呼唤的意味顿时明显起来。尤其是被阳气烧红的心佩,竟给人以弹跳不已的活泼印象,一看就知道它很不好惹。 白和红两色光芒,照亮了她的脸庞。她神情极为专注,全心全意地提气运功。仙门听上去虚无缥缈,仅是一个道家传说。她选择亲自试验,也很难说是不是正确的选择。 可是,她暂时不需要“正确选项”。到了这个地步,她自身对它的兴趣已足够浓厚,不需要更多理由。 就像和氏璧或邪帝舍利,真气一经注入,便存留在三佩里面,没有散射而出的意思,尽显其特殊本质。只不过,它们存着的真气越多,给她带来的直觉就越危险。不知过去多久,心佩热到无以复加,连她都难以忍受。 她吐了口气,中断了真气的流动,缓缓把天地双佩放在地面上,双手握住心佩两侧,向前倾斜身体。 心佩仅有普通玉佩那么大,论大小完全不起眼。她握着它的时候,却像握着千斤重的重担。三佩持续接近彼此,滚烫的心佩更加烫手,映的她双手肌肤都透出淡红色,仿佛紧握着一个红色的灯泡。 它们仍在变化,一刻不停地变化。每拉近一寸距离,三佩间的作用力就瞬息万变。有时她认为,自己即将被连人带佩,无情地弹走,正要运功抵抗,可下一秒,天心位忽地生出微妙的吸引力,如同一个“欢迎你”的牌子,中和了那股强大的排斥。 随着她一步步俯身向下,心佩离天地佩已不足三寸,总算要接触天心位。就在这时,心佩里存着的阳气突然激射而出,冲向天地佩中间的空缺。天地佩里的阴气亦反其道而行之,用极高的速度冲向心佩。 苏夜猝不及防,上身离玉佩不逾一尺,根本无法及时应对。另外,她正逐步加重力道,用力将心佩往下按。阳气一涌出,心佩立时重重震颤。她竭尽所能才没让它脱手而出,遑论其他动作。 阴阳二气的互换速度太快。刹那间,心佩由火红变回玉白,天地佩则焕发出火焰般的红光。苏夜自然不肯在最后一步退让,全身真气如百川汇海,不分天地阴阳,不要命地倾巢而出,强行压住心佩,继续逼着它落向天心位。 所有事情于一瞬间发生。 两道沉重到极点,威力高到骇人的真气,在狭窄的空间里相撞,撞出一道明亮的闪电。闪电爆发之时,亦爆出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威力堪比真正的雷电。几乎在同一时间,苏夜按着心佩,穿过闪电与雷鸣,硬生生压着它,碰上了天地佩。 她的功力依然不足,无法把心佩固定在空位之中。但触碰的一刻,她赫然发觉,由于阴阳气的转换,心佩大小已变的极其完美,可以和天地佩合二为一。这竟然是它们自发自动的改变,让两者形状契合无差。 这次接触十分短暂,短到似一个错觉。她双手上,传来无比空虚,无比茫然的异样感受,好像地面消失了,天空消失了,旁边的岩洞也消失了。她置身于一个庞大到超乎想象的空间里,孤零零地旋转着。 闪电炸开同时,三佩也短暂地合为一体。它们化成了两道光,一道红一道白,高速旋转追逐,共同组成一个浑圆的球体。这个充满能量的球一碰上她,先是生出无可抗拒的内吸之力,然后再度爆开。 这次爆炸威力奇大,远胜之前的闪电,像是万斤火药瞬间引爆,掀起数十丈的土泥石块,让大地隆隆震动。远处的人均能觉察这股震动,绝大部分把它当成一场突发地震。仅有寥寥数人意识到不对,讶异过后,不顾生死地赶来此地。 爆炸再怎么惊人,也终有平息之时。纷纷扬扬的烟尘逐渐散去,露出原来的地面。但那里已不是地面,而是一个巨大的陷坑。陷坑内部尽是堆积起的泥土,外部则一片狼藉,见不到任何完整的东西。无论内部外部,都已没了苏夜的身影。 第四百九十七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洞天三佩的命运,可以说是颠簸流离。 天地佩比较幸运,无非是被孙恩、江凌虚、竺法庆三方人马暗算争夺,直到淝水之战时,才由竺法庆拔得头筹。心佩则是其中最倒霉的一个。它在安世清手中留存多年,被任青媞骗走,转交给刘裕避祸,屁股都没在他那里坐热,又被他扔给了苏夜。 苏夜拿到它没几天,闪电一般杀死竺法庆,击败尼惠晖,让它和另外两个姐妹重逢。结果,就在重逢当日,她像一片无助的落叶,被三佩掀起的狂风吹的无影无踪。 心佩也好,还联结着的天地双佩也好,均避不过仙门震爆的波及,瞬间分离开来,在荒野里甩出很远,落在草丛中,等候有心人前来寻找。 这场大爆炸发生过后,苏夜纵有三头六臂,也无力顾及这三件宝贝。她身不由己,倏地消失,体会到短暂至极,又漫长至极的虚无感觉,然后倏地出现,躺在一片坚硬冰冷的地面上。 闪电没把她震开,却给了她当胸重重一击。那个时候,她豁出去要让三佩合一,出手不留半点余地,甚至没用真气护身,只是全心全意地调动内息,逼迫心佩接触天心位。因此,她简直是毫无防备,硬挨了这么一下。 她一躺倒,当场喷出了一口鲜血,满头满脸,连带上半身的衣物都溅满了鲜红的血点,看上去异常吓人。 如果只是吐血,那倒算不上严重。更惊人的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一直头晕眼花,眼前尽是闪烁的光点,只能看到模糊不清的景色。比起令她受伤,影响她的感官乃是更为困难的任务。她起码躺了十分钟,才积蓄起足够的力量,慢慢坐起身。 她的五脏六腑正在翻腾,直如翻江倒海,吞不下也吐不出。她任凭自己呕吐的话,吐出来的都不知是血,还是其他什么东西。幸好她经验十分丰富,知道这不值得害怕。说实话,她受伤本来应该更重,是三佩合一时的神秘力量把她及时送走,才避过了全身出血、经脉断裂的劫难。 不过,假如她没有孤注一掷,用尽力气按下心佩,也就还有保护自身的能力,不太可能被那道闪电震断奇经八脉。只能说,这两种选择均有得有失。她步闲云之后尘,享受到炸成重伤的滋味,却不至于被当场炸死。 而且她在那短暂的消失、再现途中,觉察到一个极其广袤浩渺,奇妙到不可言说的空间。那是她从未体会过的新境界及新世界。她震的全身发软,却没被震傻,思路依然清晰,也敢发誓那绝不是错觉。 她确实去了某个奇异的地方,只因不知怎么留下,才和它擦身而过,仅看到了一道灿烂至极,让她视野里尽是白色的强光。紧接着,强光被厚实的屏障切断。她凭直觉断定,那个屏障是一扇巨大厚重的门,大到可以隔绝两个世界。 她从未与其他人详谈,也无从得知他们嘴里的“仙门”、“洞天福地”,是不是她感受到的东西。但她得以确认,洞天佩名副其实,是件值得争抢的宝物,无愧于它们背负的那么多条人命。从今往后,它们要么找到能力相当的主人,要么再次引发血腥争斗,到有人进入仙门为止。 闲云道人终其一生,追逐着这个虚无缥缈的梦想,最后含恨坐化。苏夜成功完成他的心愿,领略过仙门的魅力,却因志不在此,迅速摆脱了它的影响。此时,她惊讶赞叹,感觉不可思议,却也头晕脑胀,恨不得继续躺下休息,根本没有抛弃俗务,入山修行的想法。 这桩事实十分讽刺,亦体现了每个人不同的追求。严格来说,她并非对它完全没兴趣。但她眼界更开阔,执念相当之浅。在她心里,显然也存在更为重要的事情。 这些事情当中,最紧迫也最容易解决的一件,显然是龙纹玉佩。 苏夜扪心自问,尽管刚才冒险一试,立即重伤吐血,可她绝不后悔。即使不把那股奇异的感觉算上,这次尝试也是值得的。 第一,她伤势看似严重,却并非无可挽回,静养个十天半月,自然又活蹦乱跳了。第二,她的直觉再次得到实证,解除了她多日以来的后顾之忧。 她现在躺着的地方极为熟悉,正是龙纹玉佩中的空间。她都不用眼睛看,便知自己正躺在甬道当中,头顶是石制拱顶,两边是众多青铜门。这无疑令她安心,更令她感到轻松。 到了这时候,她终于不必挂念返回现实世界的问题,也不用像无头苍蝇般乱转,看到有名高手,就打起挑战人家的主意。她大可妥善地安排一切,按照合适的节奏,一一处理本世界里的诸多问题。 洞天佩把她直接送到这里,实在给了她极大的方便。同时,它也把一个疑问摆在了她面前。那就是:两种玉佩之间,究竟有多么紧密的联系? 任何人,包括她本人,身临其境时,都能产生足够合理的联想。他们会猜测,若把那个巨大空间叫作洞天福地,那么石台后面的青铜巨门,应当就是通往洞天福地的门。也许,洞天三佩是一个入口,龙纹玉佩是另一个。它们表面风马牛不相及,却殊途同归,导引向同一个最终目标。 这是比较乐观的联想。真相还有其他可能,譬如说每个把三佩合一的人,都会像她这样,被送入玉佩空间,寻找打开巨门的方法。 幸好以前没有成功者,以后估计也不会太多。不然他们一个接一个走出玉佩,那场景想想都觉得荒稽。 苏夜胡思乱想一番,终是不得要领,而她的当务之急,也不是研究青铜巨门。她坐起之后,自觉疲倦乏力,又不得不倚着墙休息了一会儿。 两次休息发挥了作用,使她视线恢复清晰。她揉了揉眼睛,睁开的一刻,清楚地看到了许多闪着微光的青铜门,看到了通道尽头,巨人一样伫立着的巨门,也看到了离她不远的方应看。 她从没想过,她会有乐于见到方应看的一天。不管他活着还是死着,都是她的麻烦。但今天,她看见他的时候,心情当真很好。 这地方的安静,不同于外界,是一种缺乏生气的死寂,有利于她梳理心情。她神色中的兴奋消退了不少,变回正常时的平静。她先扫了一眼方应看,现出一个微不可觉的笑容,却在扫视到别的东西时,当即从微笑变为失望。 事到如今,她心思肯定不在清点财产上。但是,她一看之下,赫然发现方应看身下的箱子,竟已不翼而飞。 那些箱子十分沉重,大多由精铁打造而成,由她亲手携入这里。它们一消失,空间顿时变大了,显得空空荡荡。十个箱子里面,留下的最多一两个,也都有打开过的痕迹。另外一些较精巧的小箱子、木盒子仍在,位置却有变化,明显被人移动过。 一言以蔽之,在她与龙纹玉佩分开期间,某个人找到了它,发现了它的秘密,将它据为己有,并且无所顾忌,毫不犹豫地利用了这项优势。他拿走大部分辎重,再也不曾还回来,翻阅过图谱典籍之类,倒又放回了玉佩里。 要说惊讶,她倒也没怎么惊讶。这固然很讨厌,却在她预料之中,影响不了她的心情。她坐在原地,有点失落地叹了口气,想了好一阵,认命撑起身,去找那扇通往本世界的门。 对她而言,丢失多少金银财宝,都有补回损失的机会。那些毕竟只是身外之物,不是真正重要的珍宝。且不说她一向把它们看的很淡,丢了也就丢了,就算视之如命,经过刚才那一刹那的仙门之旅,也会暂且忘记普通人的普通困扰,将目光放得长远一些。 她好奇是谁获取了玉佩,是否喜上眉梢,充分使用了它,把它研究的一清二楚。但她更想知道,玉佩发布了怎样的路线,又建议她如何完成。 那扇门并不难找,因为它就在巨门附近。苏夜思绪仍稍微流连在巨门上,走到近处,先看了看紧闭的大门,才掉转目光,观看门上字迹。 就这么随意的一瞥,她神情立转惊讶。 第五百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内堂里的每一个人,都极力想要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事情发生得太快,使他们只能看到一些零散画面。 苏夜肩膀撞中桓玄胸口,传来非常奇怪的感觉。她小巧结实的肩膀,有如小巧结实的铁锤,狠狠砸在他肋骨上,当场砸出一道裂纹。短暂的撞击感之后,铁锤变为高速旋转的小球。它带动周围空气,卷起一股洪水般的巨力,无孔不入地卷住了他,挟着他冲向前方。 桓玄身不由己,如同风中落叶,只觉周身空空荡荡,一身功力毫无用武之地,包括修习不久的天魔场。苏夜身上涌出的力道相当柔和,不霸道亦不刚猛,却因虚不受力,令他一时之间摸不着头脑,不知应该如何应对。 假如说,苏夜不曾立即行动,多给他四五秒钟时间,他的反应绝不会如此狼狈。可惜她从不错失机会,动作要多快便有多快。他只能狼狈地挥舞一下双手,表示自己正在抵抗。他的右手从断玉寒刀柄旁擦过,紧接着,和其他身体部位一起,飞向内堂后墙。 乾归和侯亮生陆续起身,举止慌慌张张,桓玄本人何尝不是这样。他为了卸除身畔的巨力,在飞退途中不住旋身。每一次转身,他都能瞥见这两名得意干将的脸。他们脸上一半是惊愕,一半是空白,拼出极其明显的不敢置信,唯有目光还在跟随他移动。 须臾间,他的旋转被迫停止,后背撞上一堵坚实的墙。 双方接触时,他陡然发觉那是气墙。在他竭力运功,与苏夜对抗期间,她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到他身后,遏止了他后退之势。此时,他护体真气向后涌去,撞破了气墙。气劲四散,如细针般戳刺他脊骨,使后心发麻疼痛,连带整个后背都很不舒服。 他顿时毛骨悚然,因为他不用看就知道,苏夜正抬起一只手,掌心稳稳贴在他颈后大椎穴上,只要一吐劲,他便会落得个重伤瘫痪的下场。 当然他也可以行气运功,以内力抵挡她的先天真气。但他向来是个聪明人,不愿做无益之事。方才两人仓促交手,他已明白了苏夜的实力。他武功的确弱了不止一筹,并非输在猝不及防。即使她给他一对一的机会,他也绝无可能取胜。 准确地说,他甚至没资格指责她卑鄙的偷袭之举。如果她真的正面向他发出战书,要试试他的刀法,那他可不会和她公平决战。他会让乾归在旁埋伏,命府内亲兵把内堂围得铁桶似的,见势不妙,就一拥而上。 现在他脖子后面贴着一只手,暂时没空多想。他只是震惊、沮丧、失落,并有隐隐的骇然。他心中的问题数也数不清,其中最大的一个正是:你从哪里滚出来的? 他没有问,发问的人竟是苏夜。她咦了一声,自言自语般道:“你找到天魔策,练了天魔功?” 谢玄一死,桓玄升为九品高手的首席。他排名上升,真实本事也在突飞猛进,乃是南晋朝廷中实打实的第一高手。不过苏夜观察他,犹如观察显微镜下的切片,根本不用耗费多少力气,能够轻松将他看透。 他运功卸开她的内劲,内息运转十分精妙,先向内拉扯,又向外扩散,形成暗涌的寒冷漩涡,让她想起不久前的竺法庆,以及很久前的若干大人物。显然,他找到了她存放武学典籍的箱子,对天魔功青眼有加,不假思索地练了起来。 在她看来,他确有习武的天赋,在短短一段时间里,便能把新到手的功法练到这个地步。若非她一步跨出玉佩空间,恰好落在他身前,致使两人之间毫无缓冲余地,那她想在受伤不轻、身陷重围的前提下制服他,恐怕得花上一番力气。 她轻松说出天魔策的名字,桓玄身躯立即僵硬,神情极度不自然。他好端端一个先天高手,在被人叫破秘密时,惊慌之处不输给没写作业的小学生。 他沉默不语,拒绝回答,而苏夜也不需要他回答。 内堂重归平静,不,并非完全的平静。堂内仍有四个轻重不同的呼吸声,代表四个你看我,我看你的人。 桓玄遇袭时,跪坐在小几前面,被她压制时,竟还保持着同一姿势,似乎从未行动过,是在一瞬间移形换位,退到了后墙附近的地面上。小几已被掀翻,灯台摆设散落一地,无声述说出刚刚发生的意外。 乾归长剑已然出鞘,人已冲近桓玄所在的位置。他拔剑果然很快,身法无可挑剔,对形势的判断亦正确无误。但是,双方处境束缚了他。若他出手攻击敌人,桓玄将会成为现成的盾牌。 于是他只能停下,冷冷盯着桓玄背后的人。苏夜提及天魔功,他呼吸亦是一滞,神色中的不安一掠而过,维持不了冷酷的表象。 两双眼睛瞬时相遇,一双流露出压抑不住的疑惑,另一双则闪动着奇异光芒。无论他怎么打量,苏夜确实只是个小女孩,小到可以被桓玄的后背遮住。正因如此,她给他留下的印象无比之深,也无比怪诞骇异。 桓玄张口,似是准备出声招呼堂外护卫。然而,声音尚未发出,他认为这不是好主意,又紧紧闭住了嘴。乾归紧握长剑,面容看似平静,心头却千头万绪,试图想出一个解决危局的办法,偏偏想不出来。 但凡苏夜控制着桓玄,使桓玄一动也不敢动,他,或者说他背后的魔门就是输家,缺乏翻盘的本钱。最要命的是,他至今不了解苏夜,猜不到她的来历和来意。他最讨厌未知的人事,心情也因而极度糟糕。可他再不高兴,也比不上那位倒霉的当事人。 桓玄的眼睛转动着,乾归也是一样。侯亮生好一阵莫名其妙,不知什么是《天魔策》,只能暂时不说话。潜意识里,三人均在等候苏夜。她只说了一句话,却隐然成了这间屋子的主导者。 他们并没等多久。她扫视他们一眼,随即笑了笑,笑容当中,居然展现出属于成年女子的成熟风情。 下一秒,她空闲的那只手往上抬,伸到桓玄脖子上,摸了几下,摸到一根轻若无物的丝绳,然后轻轻一拽。 乾、侯两人不约而同,瞪大双眼,看着丝绳缓缓上提,提出一枚洁白无瑕的玉佩。玉佩上纹理清楚,远远看去,像一条栩栩如生的游龙。 桓玄的表情复杂至极,又有一丝恍然大悟。他是明白了,另外两位却依旧茫然不解。 幸好,苏夜并不打算保持神秘。她长出了一口气,把玉佩收到袖子里,满意地微笑一下,这才淡然道:“请问你们高姓大名?” 事已至此,谎言亦无济于事。何况,单看桓玄、乾归的气质,便知他们不可能是无名小卒。三人视线相互交错,每一道目光中都涌动着千言万语。 最后,乾归终究是急于探听《天魔策》的消息,缓缓开口道:“本人乾归。” 苏夜一愣,笑容立时加深,笑眯眯地道:“原来是你。” 不知怎么回事,她用清脆娇嫩的嗓音,说出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竟让乾归心底生寒,产生老鼠被毒蛇窥伺已久的危机感。事实上,苏夜对他尚无敌意,也没有取他性命的意思。但她的一举一动,均可对他产生影响。他的潜意识已可扰乱头脑,无需她说出威胁的言词。 乾归自报家门之后,下一个自然轮到侯亮生。但苏夜一笑过后,根本没去理他。她收回注意力,认真看了看桓玄的后脑,从容问道:“那么这一位,就是荆州大司马桓玄?” 桓玄终于道:“不错,正是本人。” 他从未经过挫折,也就承受不起挫折。乾归尚可从容以对,强行压住心底的万千疑问。他则很难忍下这口气,只是身处下风,无可奈何而已。 苏夜问都不问,径直找到并拿走玉佩,证明她是玉佩的原主人。玉佩一去,他心中格外失望,又不由自主松了口气,认为自己性命无忧,仅会失去所谓的天赐宝物。因此他话语中,带出了难以忽略的愤懑之意。 苏夜点了点头,口中同他说话,视线却投过他肩头,直指蓄势待发的乾归。她淡淡道:“一个人的运气,往往是另外一个人的不幸。” 内堂立刻更加寂静。她言下之意无非是说,桓玄即将遭受极大的不幸。人人都听得她的意思,人人心上都多了一重帷幕般的阴影。 侯亮生忽地皱眉,沉声道:“你不能这么做。” 苏夜见他一身文士装束,却敢打断她的话,也佩服他的勇气。她瞥他一眼,随口笑道:“我不能吗?对了,你拿了我多少东西?” 由于她和苏梦枕误会冰释,她情绪既静如止水,又充满了欣悦的活力,乐于用较为和蔼的态度对待旁人。玉佩丢失确实令人心烦,但既已找回,也就不值得为此发怒。 起初,她完全不想伤害在场的人,亮明身份拿走玉佩后,便可去忙自己的事。可人算不如天算,玉佩恰好落在桓玄手里,桓玄正是她要杀的人。 大司马府守卫森严,和建康的谢家相差无几,日夜均有岗哨防卫,园中还有猛犬巡逻。她想潜入府内刺杀桓玄,虽不至于做不到,却会遇上不少困难。如今事出巧合,两人见了这一面,她绝不会错过此等良机。别说只有乾归在场,哪怕魔门圣君亲至,桓玄的命运亦不会有任何改变。 桓玄冷哼一声,并未回答这个问题。他讨厌像犯人似的,接受苏夜不太客气的问话。此外,别的东西还好说,金银财物已是去如春梦了无痕。他一向唯我独尊,这时却觉得有些难以启齿,索性寒声道:“你已拿回玉佩,还想怎样?” 苏夜笑道:“也就是说,你用了我的钱,拿走我以前防身用的宝贝,练了我抄写的八卷天魔策。天魔策尚未练完,我这个债主就找上门来,实在是不走运到了极点。你一定愤恨不平,嫌上天待你太薄。” “但我想说,就算没有我,也有别人对付你,”她目视乾归,语气蓦然转冷,“你以为自己运筹帷幄,对帝位志在必得,除了司马道子和孙恩,无人是你的对手。有人却把你底细摸的清清楚楚,特意送来这个姓乾的监视你,你还在做梦呢!” 乾归微微一震,脸色大变,油然而生扭头就走的冲动。 第五百零一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三人的疑问如同水泡,旧的破裂了,新的又浮上水面。 苏夜和桓玄交谈,和乾归交谈,视附近危机如无物,轻松自在地揭开乾归的真正身份,其实是不应该发生的状况。通常而言,对立双方势成水火时,大家均不会在敌人身上浪费口舌,只会杀完就走。她肯开口说话,自然正中他们下怀。 但问题在于,她说的越多,留下的疑问就越多,让他们愈发惊讶困惑。 乾归瞪视她的样子,犹如瞪视爬出坟墓的鬼魂。这鬼魂不但掌握了他的隐秘,武功还比他高。他只能用目光表达情绪,不可能真正伤害她。 同一时间,他也看见桓玄恼怒中透着阴郁的双眼。眼下三人处境堪忧,却抹灭不掉他“内奸”的身份。不问可知,桓玄已信了苏夜的指控,发觉他的投奔另有隐情。 这是乾归最不愿见到的境况。即使苏夜手下留情,不肯取桓玄的性命,事态发展仍十分不利。他根本想不出合理解释,应对这位多智又多疑的主公。 诚然魔门看好桓玄,认为他是天子宝座的有力竞争者之一。但支持桓玄,不代表魔门中人会亮相登台,将门中秘密尽情曝露给他,去当他忠心耿耿的臣子。 他脸色已很难看,想起桓玄还在苏夜手中时,更是眉头深皱,松都松不开。他未来的一切麻烦,均建立在桓玄还活着的基础上。桓玄一旦身亡,魔门在南方的大计便化为泡影。他们只能另择其他人选,或全心全意扶助竺法庆。 他与侯亮生面和心不合,亦准备取代其首席心腹的位置。讽刺的是,苏夜一现身,他们便失去了选择权,只能往同一目标努力,试图留住桓玄的性命。 三人均想拖延时间,苏夜却不想。她当然不会忘记,自己受伤在先,正位于强敌环伺的江陵大司马府,不宜说个没完没了。于是,她暂时放过乾归,抿嘴笑道:“不过,你也用不着在乎,反正你要死了。对了,不怕告诉你,我杀你是为了江文清。” 桓玄失声道:“江文清?” 他记得江文清,只因她是江海流的女儿,大江帮的下一任帮主。他给聂天还提供方便,使他得以堵截江海流的船队,彻底除去这个大敌。但江文清活着,始终是个潜在威胁。他也曾着手布置追杀她,想把她和刘裕一起斩草除根。 迄今为止,他的人从未成功。江文清竟认识这个奇怪的女孩,并抢先下手吗? 苏夜顿了一顿,继续说道:“你敢谋害兄长,却没有胆量伪装成无辜者。” 此言一出,桓玄、乾归、侯亮生同时神色遽变,变化却各不相同。 与其说苏夜向桓玄说话,不如说是解释给对面的两个人听,“你做贼心虚,放弃了江海流和屠奉三,转而去勾结聂天还,到底露出了马脚。若非你这么做,他们不会怀疑桓冲之死另有隐情。事到如今,你不如自认倒霉,安心地去吧。” 桓玄道:“我……” 他再三努力,下一个字依然卡在喉咙里,怎么都吐不出去。这一刻,他惊讶过甚,心中满是震撼之情,无力辩驳也无力还击,流露出极其明显的心虚感觉。 侯亮生再笨,也听得出苏夜以江海流、江文清为引子,把桓玄说成害死桓冲的主谋。桓玄不怒只惊,竟未出言反驳,更是难以解释的疑点。这个指控看起来匪夷所思,仔细一想,便可发觉与现实相合之处。唯有接受了它,他才能理解桓玄近期的种种做法。 即使如此,他依然重重一震,厉声道:“等等!” 再一次的,根本没有人理会他。乾归兀自努力思考,想弄清楚苏夜和魔门的关系,桓玄则已失去了理会的能力。 苏夜话音未落,右手立即向前一推,掌心吐劲,爆出一股尖锐如针、锋利如刀的内劲。这股内力稳稳击中桓玄的脖子,登时破开他护体真气,震断了他的颈骨。他一个字都未能说出口,只从喉咙里吐出最后一口气,脑袋无力地垂落胸前,当场气绝毙命。 直到此刻,侯亮生、乾归两人仍有身在梦中的感觉,不敢相信桓玄就这么死了。 桓玄对荆州军及桓家的意义,犹如谢玄对谢家。他死后,单凭桓修、桓伟等人,无法和司马道子分庭抗礼。荆州刺史殷仲堪亦有可能觊觎荆州军权,爆发一场新的权位之争。侯亮生心如乱麻,想理出头绪亦不可得,呆呆望着桓玄尸身,半晌说不出话。 他固然惊心,固然失望,却远远比不上乾归。按理讲,乾归应该厉喝一声,扑上前去,搏杀这个杀死魔门未来之星的凶手。但上前杀人和上前送自己人头,终归有些区别。他的武功尚未到大宗师级别,看不出苏夜已受了伤,只觉她异常神秘,高深莫测,绝不是他愿意树立的敌人。 因此,桓玄已死,两人却一动不动,仿佛忽然变成了木头人,一个在绞尽脑汁思索,另一个在想今后的行动。苏夜看看他们,再看看桓玄,缓步从他身后绕出,盯着乾归道:“不要紧张,我不会多伤人命。你回去,告诉你们圣君,我找向雨田,让他帮忙通知他。” 乾归正屏息凝神,打算应对她的杀招,忽听她提起一个不在现场的名字,难免感到意外,复读机般重复道:“向雨田?” 苏夜道:“不错。” 乾归又一愣,下意识问道:“你找他做什么?” 这一瞬间,苏夜在“寻仇”和“寻爹”两个理由之间犹豫了一下,终究没好意思用第二个。她冲他微微一笑,淡然道:“我和他结过仇怨,必须要找到他。我知道他是魔门中人,所以把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你们若识相,就把他弄来边荒集,否则……你们以后还会再见到我。” 她终于说出她的目的,令乾归胸口压着的大石不翼而飞。不论目的为何,只要把话说清楚,便有商量余地。更何况,她针对的是独来独往的向雨田,与魔门大计无涉,更与他乾归无关。他心念电转,正要多说几句,忽见眼前人影一闪。 在他迟疑之时,苏夜已功成身退,带着龙纹玉佩掠出内堂。她不熟悉大司马府,却无需熟悉,转眼便穿出窗户,扑向窗外,然后笔直腾空而起,跃上房顶,未等堂外护卫有所反应,人已去的远了,留下堂中茫然不知所措的两个人。 桓玄身亡的消息像一堆爆开的火药,瞒也瞒不住,而且没有隐瞒的必要。苏夜留下了烂摊子,相关人等就必须把它收拾干净。好在她是当众现身,当面出手,让人知道下手之人究竟是谁,不需要疑神疑鬼。 消息刚刚离开内堂,府内立刻大乱。府中人不管地位高低,均陷入鸡飞狗跳的慌乱之中,自觉前途无光。半个时辰后,书信如雪片般发出,寄往荆州、扬州等地,将这条死讯送给南方皇朝的重要人物。 侯亮生地位相当重要,亦是目击者之一,一心应付桓府家将、荆州诸将的质问,忙得不可开交,又要考虑要不要泄露桓玄的秘密,几乎没有余力思考将来。乾归却事不关己,趁着众人忙乱的时候,悄悄退出了大司马府。 他当然不能留下,因为侯亮生总会想起他受人指使,到桓玄身边进行监视的事实。他也不能杀人灭口,因为他找不到动手的时机。他如今之计,唯有赶紧离去,让地位高于他的人作出下一步决定。但他发自内心地认为,他在大司马府盘桓的日子已经结束。不论下一位大司马是谁,都不太可能取代桓玄。 他这么想,并不算错。“江左双玄”本就是南晋朝廷的佼佼者,他人没资格与之相提并论。令他吃惊的是,他刚出大司马府,转进附近一条民居小巷,便看见了慕清流。 慕清流背负双手,抬头遥望不远处的亭台楼阁,静听府内传出的嘈杂声响。乾归转入巷口时,他甚至没有低头望向他,显然是知道他会来,正在这里等他。他的安静镇定,与府内的慌张忙乱截然不同,具有让人安心的力量。 乾归见到他后,先是一惊,随后便松了口气,紧绷的心绪亦放松下来。 他和大部分魔门成员一样,均尊敬慕清流,也多少有点怕他。他们深知慕清流才智之高,不输给当世任何一人。竺法庆也好,桓玄也好,均为他点头承认的人选。现在桓玄被人刺杀,似乎也只有慕清流能够解决这个难题。 但是,他抬眼望去,突然发现慕清流脸上有一股忧色。这是一种不寻常的表情,使他刚刚放松的肩膀再度绷紧。他没说话,只听慕清流用不高不低的声音,从容自若地道:“竺法庆死了。” 从竺法庆身亡到苏夜离开大司马府,仅过去一天时间。今日午时,桓玄即将收到信报,即将得知竺法庆的首级被挂在边荒集外,弥勒教徒不战而溃,开始烧杀掳掠,甚至攻击王国宝的水军。他没能等到这一刻,所以乾归对此亦一无所知。 他震惊之余,不及多想,下意识答道:“桓玄也死了。” 慕清流并无惊讶之色,只叹了口气,淡淡道:“我知道,否则大司马府怎会大乱?桓家已不成气候,我们走吧。” 第五百零四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从离开大司马府,到前来边荒寻找燕飞,她这一路从未停过脚步。 仅是全力疾奔的话,她的内伤不会加重,只会保持原状。即便如此,这也不是多么乐观的状况。三佩合一时,那场大爆炸着实把她炸的不轻,虽无性命之忧,却需要小心应对。 她若完好无损,对付桓玄的手段将更为强硬。说不定她一现身,他便像不明飞行物似的,横着飞了出去,根本没有运功卸力的机会,抑或她把他强行从府内拖走,扣为人质,寻求比杀死他更大的利益,甚至命乾归带她去见魔门圣君,当面提出她的要求。 但她受伤在先,一切便成镜花水月,想想是可以,对外提起就没必要了。 武功练到她这个地步,往往是不伤则已,一伤便会牵动本元。敌人的先天真气刺入丹田,损伤气海,阻滞她自身的内力流动,致使内伤缠绵难愈,越想化解,越难化解,比起普通江湖人受的刀剑之伤,难缠百倍有余。 这个道理说起来也很简单。能够伤到她的人,几乎不可能靠旁门左道取胜。交手双方强便是强,弱便是弱,没有什么花招可言。换句话说,交手中的受伤亦是实打实的,不掺半点水分。强如竺法庆,一旦护体真气被她破开,心脉遭她震断或喉咙被刀尖划破,亦只剩死路一条。反倒是他当小沙门时,被人砍了一刀,还可以逃走养伤,日后再图报复。 她那时已在空间里休息许久,出去面对桓玄的一刻,仍选择了较为柔和的招法,避免去和他硬碰硬。这当然不是胆怯退让,而是最佳选项。 最近高人们流年不利,竺、尼夫妇自不用说,一人身亡,一人隐退。燕飞和孙恩竟也因急于探求至宝的秘密,双双被炸的重伤吐血。孙恩意气风发而来,狼狈不堪而去,估计要强撑着伤势,匆忙返回天师军老巢,才肯闭关静修。 他们的确倒霉,却还比不上她。他们倒霉的时候,至少是一起吃了大亏,不比她孤零零一个人在荒郊野岭。仙门开启之时,她真以为自己被抛入了无边无际的宇宙,独自面对浩大到超越想象的死寂,就这样一直漂流下去。幸好这种怪异感觉仅持续了一瞬,下一秒,她已回到了玉佩空间。 内伤永远不是好事。不过,她并不打怵负伤和失败。 近来几个月,她连续受伤,有些纯属自找的,有些则是出于无奈。每一次养伤,她都成功找到解决内伤的办法,令气海再度充盈,修复受损的经脉,驱走外来的异种真气,从而神完气足,内息重新达到生生不息的境界。从这个方面看,受伤亦是进步的契机,并非完全有害无益。 她只希望一件事——等她去见李淑庄时,能够恢复如初,无需忌惮她、陈公公、谯纵等人的联手围攻。 桓玄取走了空间里的所有财物,没给她留下哪怕一文钱。她仔细翻查了一遍,才确认这个令人无奈的事实。刹那间,她想起了过去被她拿走的很多金银宝物,还有金银的原来主人。所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她除了摇摇头表示遗憾,再也无话可说。 另外,她以前用的小巧暗器机关、巧夺天工的机匣软索、各有用处的□□解药、几件不符合她身材却很好用的软甲等物品,同样一件不剩。由于药瓶大多没有标清名字,桓玄十有八九不敢轻易使用。但他拿走后放在什么地方,她也无从得知。 她只是觉得遗憾,既替自己,也替桓玄。这时她检查完所有东西,才赫然发现,桓玄也许是带上了她所有防身用的行头,却因事出仓促,没有使用哪怕一件的机会。她不会再去大司马府,翻箱倒柜地找回它们。换句话说,它们会属于大司马府的下一任主人。 苏夜查看过后,长长叹了口气,把箱子重新归门别类,一一整理清楚,才有了满足的感觉。桓玄曾因不放心府中仆役,把《天魔策》放回空间,就放在盛书的木匣上。如今它也不会再见天日,而是和其他同伴一样,安安稳稳地待在匣子里。 龙纹玉佩消失之谜,自此告一段落。桓玄此生和她打过的唯一一次交道,也以悲剧告终。他的人生彻底终结,但不少与他有关的人还活着,仍要作出下一步决策。 弥勒教和朝廷水师退离泗水,暂时解除荒人迫在眉睫的危机。江文清的船队返回边荒集后,苏夜二话没说就去找她,向她表功,提醒她是自己杀了桓玄。 一言以蔽之,苏夜是“我杀了桓玄么么哒”,屠奉三是“我靠怎么会这样”。至于江文清,她之前像所有人那样,发自内心地感到震惊,不敢相信坐拥万千雄师的桓玄就这么死了,此时却故意不做表示,不屑一顾地说,还有两湖帮的聂天还。 事实上,她的冷淡同样源于震惊。自从父亲死后,她没一天不想杀死桓玄。尤其桓玄离弃江海流的举动当中,还包含着过去埋下的祸根。但她了解大江帮残存的力量,并不奢望能够得偿所愿。即便苏夜答应了她,刘裕答应了她,乃至谢玄都答应了她,她内心深处,也始终觉得这是一个无法完成的梦想。 结果桓玄不但死了,还死得快到极点,竟和竺法庆在同一天殒命。她既觉心满意足,又觉如在梦中,缺乏手刃仇敌的充实感。 “你的武功很好,即便面对屠奉三,也有一拼的能力,”苏夜淡淡道,“但你想亲手杀死桓玄,实在是……” 这已是她们重逢后的第五天。她的伤势大有起色,所以出关和江文清长谈。直到这时,她才知悉这位新任大江帮主的真实想法,不由摇头表示反对。 江文清仍做男装打扮,显得英姿飒爽。由于她不再用功法改变气质,削弱女性特征,从英气勃勃中,透出一股妩媚绰约的迷人风情。她坐在苏夜对面,眼睛眨都不眨,紧紧盯着她,闻言方苦笑道:“我知道。只是……” 苏夜笑道:“只是事情发生得太快,你一时接受不了?” 江文清道:“不错。众所周知,桓玄野心勃勃,试图成为第二个桓温。当年若非谢安、王导从中作梗,桓温已逼晋帝完成了禅让之礼。我一直以为……” 苏夜笑道:“你一直以为他会活到最后,与刘裕共逐天子宝座?” 由于四下无人,江文清说话亦十分大胆。她迟疑一下,叹道:“不,哪怕到了你杀他的前一天,我也觉得他比刘裕更可能取胜。我相信刘裕,愿意以性命相托。可桓玄实在是难以战胜的对手。每当我计算双方间的实力差距,便感到十分无奈。” 苏夜微微一笑,淡然道:“不止是你,大多数人都看好桓玄……对了,你就不好奇我怎么杀死他的吗?” 江文清摇头道:“你若愿意说,我不问,你也会说。何况他死都死了,怎么死的并不重要。只要你是公开动手,而非暗中刺杀,此事便没有挽救的余地。” 苏夜笑道:“很好。你的下一个目标既是聂天还,那我有可能也一样。你先告诉我,他和两湖帮的人马,现在正在做什么?” 第五百零七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乾归缓缓道:“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苏夜笑道:“我以前不知道你们做事如此之慢。总而言之,这就是我的要求。我想你还没有资格与我讨价还价。不然,你马上去叫李淑庄来,看她答应还是不答应?” 这几句话虽不厚道,却是事实。乾归既不能代慕清流答应,也不能代李淑庄拒绝。他目光闪动,迟疑半晌方道:“好吧,我会替你传递口信。” 他言外之意,无非是她可以走了,赶紧离开江湖地,滚回她来的地方。但苏夜无视这套潜台词,想了一想,竟光明正大地笑问道:“你们下一个捧谁?有了人选没有?” 到了这时候,谯纵已然同意慕清流的提议。他只担心聂天还老谋深算,不易控制。也许他们费了一番力气,最终竹篮打水一场空。慕清流却向他保证,倘若聂天还作出意料之外的举动,那就杀人灭口,留下较为年轻的郝长亨和尹清雅,对计划并无致命影响。 谯纵一边觉得此言有理,一边也是别无他选,遂命令乾归依计行事,并把谯家高手谯奉先遣到建康,助慕清流一臂之力。 换言之,聂天还即将发现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得到蜀中谯家全心全意的帮助。他以后必须付出一些回报,却不是现在。苏夜想得到的答案,也正是他的名字。 然而,这其实是个毫无用处的问题,因为乾归不会随意泄露魔门机密。他把嘴紧紧闭上,冷然看着她,似是听不懂她的问话。他不答话,苏夜也不介意,再次冲他笑笑,转身跃下房顶,没入远方的夜色之中。 她对这三天期限,有高达八成的信心。向雨田轻功绝不会差,既已动身上路,用三天从西北赶到东南,并非难以完成的任务。她需要考虑的是,魔门将派出多少人帮忙,以及向雨田知不知道鬼影是谁。 她不打听鬼影,一如她不揭破慕清流的行藏,均是因为不想横生枝节。她宁可先解决一桩麻烦,再按部就班地引出第二桩。不过,她抽空去找了一趟燕飞,问他要不要去见向雨田,叙一叙过往交情。 果不其然,燕飞立即摇头,态度坚定到无以复加。他认识向雨田和万俟明瑶时,用的仍是鲜卑姓名,叫作“拓跋汉”,来到边荒集后,才改名为燕飞。向雨田不知燕飞就是拓跋汉,也没有必要知道。对他来说,往事便是往事,强行翻腾出来,只会让以前的伤痛历久弥新。 他表明了态度,苏夜只能作罢,打消请他从旁观看决战的想法。如果她提出请求,燕飞定然愿意考虑。但她本就不需要什么帮手,之所以前来问他,只因想让他看看高手间的交战,启发他的灵感而已。 如今燕飞、刘裕、慕清流、李淑庄等人,均不明白她为何要找向雨田,对“我们有仇”的说法,也是半信半疑。怎奈在她的强烈要求下,他们被迫半推半就,尽可能快地促成了这场决战。 三天过后,在分毫不差的同一时刻,苏夜返回柴房屋顶,见到等待已久的乾归。假如乾归具有足够的幽默感,说不定会举个大牌子,上面写着“太湖西山缥缈峰”。可惜他没有,更无心思和她开玩笑。他看着她的眼神,一如既往冷酷无情,犹如看着癌细胞的化身。 然后他冷冷道:“太湖西山,缥缈峰。” 夜空阴云密布,似是要下场大雨。一轮残月在云层后若隐若现,挣扎半天,方能洒出一些清辉。这是一个阴郁的夜晚,不如上一次那样令人心旷神怡。江湖地依然宫灯高挂,银烛高烧,像只伏在暗夜里的、周身闪出璀璨光芒的怪兽。可是,这只怪兽在苏夜面前,居然有了不堪一击的脆弱感觉。 她足不点地般飘落房顶,迎面接到这么一句冷冰冰、硬邦邦的话,不禁微微一愣,笑道:“你得多说几句,不然我听不懂。” 她当然听懂了,因为缥缈峰是她熟知的一处地点,就在太湖当中。太湖湖面上,有数十个大大小小的岛屿,宛如洒落水面的数十粒珍珠,风光秀美无伦,素有太湖七十二峰之称。缥缈峰位于它的南方水域,乃是西山主峰,风景之美难以言喻,名气也是诸峰之首。 慕清流将它定为苏、向两人的会面地点,与其说蓄意挑选,不如说随便找了个印象极深的地方,顺便把苏夜引出建康。此外,缥缈峰无论从名字、从风光、从地形,都配得上他们的身份,和他们相得益彰。 乾归说,明天正午时分,向雨田将在峰顶等她。 他此前认为,苏夜会嫌缥缈峰太远,会拒绝这么紧迫的会面时间,会指责他们故意耗费她体力,会找出更多问题,为难他和李淑庄。但出乎意料,苏夜没多说一句话,给了他一个异常甜美的笑容,便像三天前那样,痛快地转身离开,连离去的姿势都一模一样。 他如释重负,返回江湖地的园林,去见慕清流。与此同时,苏夜不假思索地动身,甚至未把地点通知给燕飞等人,直接踏上了通往太湖的道路。 她已获得她想要的东西。她给他们的报酬,便是暂时远离建康,缓解他们的压力。从乾归的沉默中,她看出他们野心尚在,绝不肯因为从竺法庆和桓玄那里受了打击,便放弃大好机会。 奇怪的是,魔门有人推荐王国宝,她也短暂地想到了他。两者区别仅在于,那些人是当真看好王国宝的潜力,贪图他光芒万丈的血统出身;她却把他当成一个笑话。 倘若慕清流真鬼迷心窍选择他,她会不留情面,当场笑出声来,断定魔门即将失败。可是,她既决定了刺杀聂天还,聂天还和王国宝间的差距,便不像常人想象中那么大。 这是慕清流的烦恼,不是她的。她踏上太湖西山岛时,已然抛开所有私心杂绪。别说魔门下一位人选,就连脖子上挂着的四块玉佩,也不在她的思绪里面。她仰头看了看前面连绵起伏的峰峦,叹了口气,面不改色地向上攀去。 西山由四十一座山峰组成,乃是太湖最雄伟的山峦。缥缈峰雄踞岛屿正中,俯瞰太湖风光,虽说气象磅礴,仍透出一股水气迷蒙的秀致味道。这就是江南一带的独有气质,与北方山川有相似之处,亦有相当程度的不同。 苏夜攀到山腰时,已能察觉峰顶异象,隐约觉得上方有人在等自己。等她到了峰顶,那人也很清楚她近在咫尺,摆好了架势,站在一棵雄奇的古松下,正对从山下蜿蜒而上的小路,用充满兴趣的目光打量她。 两人看到彼此的一刻,脸上都露出了诧异神色。 她早知道这个时代的向雨田很年轻,却没想到他这么年轻。他年纪和燕飞差不多,也就二十一二岁左右,应当不会超过二十五岁。但他挺立在那里的气度,却浑如练武数十年的当世宗师,即便肃立不动,也有着睥睨天下的傲然气魄。 苏夜视线向上移动,移到他的面容之上。她正惊讶于他清奇特异的容貌,便听他道:“居然真有你这么一个人。在此之前,我一直十分怀疑,觉得他在胡说八道。” 第五百零八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他长相不如燕飞那么文秀。但他额角高广,双目修长,下巴微微上兜,五官带有石雕般的浑厚味道,同样具有令人心折的魅力。另外,他像许多魔门宗师那样,也许是出于本性,也许是受功法影响,自然而然地透出一点邪异气质。别人认识他之后,绝对不会轻易忘记。 苏夜一见到他,便知他正是向雨田,而非魔门从随便哪个角落找来,专门戏耍她的赝品之类。燕飞把他视为平生仅见的青年天才,的确有着相当充分的理由。 说来奇怪,向雨田爽快承认了内心想法,而她的感触也相差无几。在她内心深处,他一直是个模糊不清的影子,不太像活人,倒像后世传说塑造出的形象。直到亲眼看见他的这一刻,她心里才豁然开朗,感到不负此行。 向雨田何时抵达缥缈峰,她不得而知,但她并不在乎。反正她用半天时间,从建康赶到了太湖,堪称依约而至。这趟路程固然漫长,却仅是赶路,并非和人动手,无法耗费她多少精力。她攀上峰顶时,和往常一样精神奕奕,毫无疲惫表现。 两人均穿一身黑色劲装,与环境殊不相称,又有种奇怪的协调感,像是山间长出的两道黑影。缥缈峰顶,没有山腰缭绕的雾气,没有山脚升腾的水气,只有时时呼啸的风。即便在盛暑时节,风中也挟带丝丝凉意,十分清爽怡人。 他们若往附近走两步,视野会比这个地方好的多,能将太湖的万顷波光尽收眼底。然而,他们毕竟不是前来游玩的客人。最近天师军士气如虹,正在猛攻嘉兴一带,使普通人没了游山玩水的兴致。不然,太湖中的游人应当更多。 苏夜一边盯着他看,一边掂量他的斤两,半晌方问:“你说的人是谁?” 向雨田奇道:“什么?” 苏夜道:“你从谁哪里听说,有我这么个人?” 她只是随意一问,并无特别用意。如果她能问出一个新的魔门成员名字,当然最好不过。如果向雨田拒绝回答,那也没什么。但她想不到的是,他居然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想都不想,径直答道:“鬼影。” “……鬼影?” 苏夜不由自主地重复一遍,忽然之间,产生了哭笑不得的感觉。她本想先结束这一战,再打听鬼影。谁知两人刚刚见面,向雨田便轻松写意地说出了他的名字。不过,考虑到她对魔门中人知之甚详,他似乎也没必要守口如瓶。 她蹙起眉头,淡然道:“鬼影去大漠找你,将消息传递给你。你认为有必要见我一面,便动身来了中原?” 向雨田笑道:“没错。” 苏夜叹了口气,笑道:“那么,他的轻功一定很好。” 她没来由感慨鬼影的轻功,使向雨田格外惊讶。鬼影去找他的时候,把魔门的所有疑问都告诉了他,包括她拥有一套《天魔策》,又把它当面收走的事实。向雨田表面无动于衷,潜意识里却认为她是魔门中人,这时听她用谈陌生人的口吻谈及鬼影,才想起她只是个外人。 他倒也不在意,愣了一下,接着她的话说道:“他是圣门唯一练成刑遁术的人,确有神鬼莫测的本领。我极少佩服别人,却对他的轻功身法甘拜下风。” 苏夜缓缓道:“你自认不如他?” 向雨田坦然道:“我不如他,任何人都不如他。我之所以愿意透露他的秘密,只因透不透露,都是一样。没人能追到蓄意逃走的他,也就没人能够杀死他。” 苏夜之前偷听时得知,鬼影经常负责向魔门诸位宗主传递消息,有时用飞鸽,有时亲自去。从这一方面,足以看出他的本事和重要程度。如今,向雨田也不吝赞美之词,当面承认甘拜下风,证明他确实极其难惹。难怪此人在后世声名不显,却与向雨田并列,显示在竺法庆、尼惠晖的下一行。 她微微一笑,笑道:“难怪他名叫鬼影。” 向雨田半点都不和她客气,亦笑道:“你这人说话也吞吞吐吐,不肯说出真正的心思。你明明想问我,你比不比得上他,你能不能追上他,为什么不痛痛快快地说?实话告诉你,我不知道。你有机会,可以去试试。” 他神情中总有股骄傲之意,看人的时候,眼神也顾盼自豪。但他有骄傲的资格,有摆出架子的实力。世间比得上他的人,数遍大江南北,也是寥寥无几。 单从他的言谈举止,就能看出他和燕飞等人的不同。他竟肆无忌惮,不等她多说,便主动改换话题,正色问道:“你究竟什么来头?即使你从出娘胎起开始练武,也不可能练到先天境界。不瞒你说,这正是我对你产生好奇的原因,否则我不会来得这么快。” 苏夜失笑道:“你猜吧,给你一万次机会,不知够不够?说不定……有位高人临死前发现了我,为了不让一身功力烟消云散,特意传功给我,使我成为有史以来,江湖上最年轻的先天高手?” 向雨田不屑道:“这种说辞只好去骗门外汉。倘若如此容易,人人都可成为先天高手了。” 苏夜叹出今天的第三口气,摇头道:“你说得对。我不想骗你,也不想原封不动讲出我的故事。你大可放心,我没啥来头,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向雨田知道她不会解释,哈哈一笑,又问道:“言归正传,你和我有什么仇怨?” 短短几分钟过去,苏夜已很欣赏他的为人,笑着反问道:“这个你也猜不出吗?” 向雨田毫不犹豫,笑道:“我向雨田平生结下的仇,每一桩都心中有数,不记得其中有你。我和你无仇无怨,对不对?你以此为借口,吓唬圣门的人,使他们不敢放松戒心,全心全意地替你找到我。” 苏夜颔首道:“对。” 她说完后,略一沉吟,从容解释道:“我和你、和他们都毫无瓜葛。有时候他们运气不好,成为我的障碍,才会被我除掉,譬如你们的那位大活弥勒。但你尽管放心,我找你,只为领教你的武功,并无伤人之意。你敢孤身赴约,足见你的诚意,所以我绝不会为难你。” 向雨田大感有趣,微笑道:“我要说的话,竟都被你抢先说完了。” 苏夜笑道:“那还真是对不住啊。” 她态度再客气,也掩饰不了这一番大动干戈的本质。一言以蔽之,她居然是不讲任何道理,单为“领教你武功”,便不远万里把向雨田折腾过来。幸好对他而言,这件事同样十分有趣,值得为此跑一趟。 此外,他还受人之托,到中原寻找、打听一名近年急速崛起的年轻高手。无论如何,这都算不上浪费时间,更无需为此恼怒。 他师父是魔门上一代最杰出的人物,墨夷明。墨夷明扶持汉人政权失败,被燕王慕容隽亲率高手追进大漠,从而接触到纵横沙漠的秘族。他是秘族接纳的唯一一个外人,被秘族族主奉为神明。 有这么一位师父,向雨田不可避免地成为魔门的人,既修习秘族传承千年的独特武学,也苦练魔门的高深功法,最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然而,墨夷明和魔门的联系已经很淡,直到逝世为止,都拒绝出山为魔门效力,拒绝交出宗派典籍。师父特立独行的做法,到底牵连了徒弟,导致向雨田也被视为门内叛逆。 换一个人,恐怕难逃被执行门规的下场。可惜向雨田行踪成谜,武功太高,必须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才有可能成功杀死他。魔门中人擅长审时度势,从来伸缩自如,索性以他并未背叛魔门为理由,不再理会他的问题。 他做事一向痛快,从不回避挑战。苏夜不解释来历,他便不去多问。苏夜说想讨教武功,正中他的下怀。事已至此,他也不能免俗,很想试试她的真正实力,看鬼影所言有无夸大之处,是她修为惊世骇俗,还是竺法庆太不中用。 于是,他点了点头,断然道:“很好。既然我们已经见到了对方的面,就不必浪费时间。多余的话,可以等这一战后再说。” 他一直站在古松之下,此时蓦地转身,走到树后,从暗处拿出一个黑黝黝的铁球。铁球直径约为半尺,上面接着一条铁链,尺寸不大,却十分沉重。 他无视背后那口长剑,将铁球提在手中,淡淡道:“我本想用剑领教你的刀法。但见过你之后,我没了过去的信心。这个铁球是我真正的武器,名叫铁舍利,应该不会让你失望。” 苏夜笑道:“我看得出来。你大概是十八样兵器,样样皆通,每一样都具有宗师级别的水准。但你总有一种最擅长的,最喜欢的,专门用来对付强敌。我只没想到,你竟喜欢用这种少见的奇门兵器。” 奇门兵器之所以罕见,是因为很少有人用的好。或者说,大部分人不愿浪费精力,去研究奇形怪状的武器。但向雨田不同,他若选择链子铁球,一定有非选不可的道理。 他的铁球显然不是由凡铁打制而成,内里深藏玄机。她上次见到类似武器,还是在雷滚那里,见到两个轻重不一的水火双流星。雷滚已经死了,向雨田却会活很久很久。 除此之外,“铁舍利”这名字也令她记起往事。她尚未忘记,向雨田本是魔门邪极宗的传人,修炼道心种魔大-法,而具有邪异力量的邪帝舍利,正是邪极宗至宝,蕴藏历代邪帝的元精,被人放进了杨公宝库里。这时,他忽然拿出一个铁球,说出舍利之名,让她不多想都不可能。 她一眼接一眼,无声无息瞟着链子铁球,瞟到后来,神情中已略有异样。她并不急着发问,因为动手之时,铁球必会流露出其中暗藏的秘密。她只是在想,事情是否真会如此凑巧,铁球中的东西,是否真是幼年舍利。 但舍利也好,猞猁也好,均无力影响现状。她上山之后,几乎没再移动,仍背对着那条蜿蜒曲折的山路。向雨田背后,则是茂密幽深的树林。两人一但不说话,气氛立即紧张起来。 刹那间,苏夜完全放开了心灵,不再把精气收敛在毛孔之内。她的视觉、听觉、触觉,乃至嗅觉均再度增强,尽显她登峰造极的先天内功。这些感觉组合在一起,结合敏锐通透的灵觉,便是她感应外界的所有方式。 她此前不清楚向雨田的能力,所以有所保留,不想一见面就尽展自身实力,给人以咄咄逼人的印象。不过,她已经知道,若她继续保留下去,将很难击败如此高明的对手。 她全力以赴之时,向雨田已身处她的精神笼罩下,周身发肤均被她锁紧。她每一点注意力均在他身上,只凭灵觉感应外界环境,以免他找到机会,脱离她的控制。 他脸上现出诧异神色,显见非常意外,没想到这才是她的真正能力。但他真气刚刚注入铁球,还没来得及展开,便见她倏地抬头,目光如电,直直射向远处的一棵粗大柏树。 这本是她绝对不该犯的错误。她临阵改变目标,会被向雨田反客为主,抢先发动攻击,更别提她换的极其彻底,将所有锁紧他的压力移开,投向那株外表平凡无奇的树。 铁球震颤不已,险些就要离手而出,却被主人硬生生遏住。向雨田抓着铁链的右手,蓦地浮出数条青筋,可见这一停有多么困难。与此同时,他前方忽地空了,变成一片不见人影的空地。 电光石火间,苏夜理都不理他,离弦之箭般腾空而起,疾掠向柏树厚密的树冠,宛如当空划过的黑色闪电。 树冠极轻微地晃动一下,也倏然掠出一道深黑色的人影。这人一眼都不肯向后看,用惊人至极的高速,流星一样投往峰顶下方的林海。 第五百一十一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她并未等待太久。 在她预想之中,鬼影走投无路时,说不定会跃入太湖。她对刑遁术毫不了解。但是,如果它能在水中施力,加快使用者破水而去的速度,她绝对不会惊讶,而且水底视野昏暗不清,一旦他搅动水波,混淆视听,她也可能失去他的踪迹。 鬼影金蝉脱壳后,向雨田正式被他们两人抛离。那十丈左右的距离,正在不断拉大,且拉开的十分明显。如果追鬼影的人是他,现在已经彻底失败,不如干脆放弃来的方便。可惜造化弄人,无论横看竖看,苏夜都不像是要失败的样子。 她与向雨田相隔恰好三十丈时,鬼影笔直狂奔的后果终于呈现出来。他前方不远处,出现了一处断崖。崖边是光秃秃的一块巨大山岩,没有树也没有草,仅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尘土。崖下传来阵阵风声,却无水气,可见底下仍是树林,并非他计划里的太湖。 事已至此,他若中途停步,不用苏夜动手,便会因真气的反噬而吐血。对付其他敌人,他尚可故技重施,回身再过一招,再一次加速前掠。可他同样是武学一道的大行家,深知她不会犯相同的错误,不会给他逃离的机会。 她内力之澎湃磅礴,乃是他生平仅见,像是一道巨浪迎面向他卷来。假如她全力攻击他,务求将他一击毙命,他并没有成功借力的把握。 断崖就在眼前,他飞掠的势头却未稍减。树林一去,天光大亮,漫山遍野均是澄明的阳光,把他照的纤毫毕现。即使在如此明亮的白昼下,他也带着一股怪异鬼气,仿佛缠满黑色布条的中原木乃伊,正在以非人的速度疾驰远去。 区区三十丈,挡不住向雨田锐利的目光。他向前一望,恰见鬼影不顾一切,一步都不肯停,急急奔向悬崖边缘,登时心中微惊。 墨夷明读过刑遁术的内容,他没有,所以他也说不清楚,在金蝉脱壳期间变换路径,对鬼影究竟有多大影响。但他心知肚明,鬼影是别无选择,要么回身与苏夜决战,要么继续向前移动。两人易地而处,只怕他也有样学样,宁愿跳崖求生,不愿面对身后超乎想象的强敌。 问题在于,苏夜明显是个讲道理的人,并不以杀戮为乐。她给他的压力虽然无比沉重,却和杀意无关,流露出向他讨教的诚意。鬼影不发一言,拔腿就走,拒绝进行任何方式的交流,只能说是性格使然。 他这么仔细一想,才发现鬼影莫名其妙逃走,苏夜莫名其妙追他,自己莫名其妙跟在后头,实在是不知所谓。但大家都已经追到这里,付出了无数努力,总不能突然放弃。他心下一横,已做好再度下跃,在山崖壁上借力,坠入崖下树林的准备。哪怕他们追进太湖,他也会无所畏惧地跟进去。 然而,苏夜不想再玩跳崖的游戏。鬼影踏足枝条时,能够借势上跃,弹的更高更远,倍增她追踪的难度。她全神贯注,紧盯他的背影,似要把他整个人看得通通透透。在他踏足崖边,双腿蓄势待发时,她倏然停住脚步,一声厉叱,右手扬起,手中掷出一道深黑色的流光。 这一击尽聚她全身功力,势如雷霆霹雳,给人的感觉极为可怕,简直能够洞天穿地。几乎在她扬手的同一时间,夜刀刀尖已触及鬼影后背。 没有言辞能形容夜刀的速度,也没有言辞能形容刀上带着的力量。当她发现鬼影的极限,便已开始筹备这疾飞的一刀。掷刀过后,她脸色忽红忽白,持续了四五秒钟,方才回归正常。但与鬼影相比,这点真元损耗完全不算严重。 刀锋刺透鬼影后背,没入他身体,从他前胸穿出,全程流利顺畅,犹如用滚烫的餐刀切开一块黄油。刀口极狭极窄,连血都没流出多少,却让人有苦自己知。 他起初没感到痛苦,只觉有个沉重至极的东西,狠狠砸了他一下,砸得他凌空失去平衡。然后,刀锋劲气瞬间爆发,震裂他的胸骨和肋骨,竟还上下呼应,引爆了他尚未化解完毕的先天真气。 他一张口,喷出一道鲜红血箭。血箭四溅之时,他又忍耐不住,吐出一大口血。这两口血吐完,他终于维持不住前冲的姿势,像只断了线的风筝,无可奈何地翻滚坠落。直到这个时候,他竟还能调整坠落姿势,触及身下大树时,已恢复头上脚下的正常姿态,踉跄跌撞着冲进树林,留下好大一片动静。 夜刀刺透他之后,去势兀自不绝,向前飞了好一阵,才沿弧线落入同一片树林。苏夜掠到崖边,望了一望,已经将它落地的位置确认清楚。她不理身后大叫“等等”的向雨田,腾空而起,面不改色地跃往悬崖下方。 她当然得去找回夜刀,不可能在这个关口拖延,也不必向别人交待理由。何况,向雨田只是随便喊上一句,并不是真的想留住她。 他目睹她掷刀伤人,心中佩服之意愈发浓厚。他眼光自然高明至极,知道鬼影受了相当沉重的内伤,却无性命之虞,正像个大兔子般,在林中一蹦一蹦地奔跑。 鬼影神涣气散,再也无力封闭心灵,让他们两人均能感应到他。即便在如此糟糕的处境中,他的轻功仍可胜过江湖上的绝大多数人,出色到无以复加。苏夜若想追上他、杀死他,此时正是最好的机会。幸好她并无此意,向他逃走的方向扫了一眼,就随他去了。 她追随夜刀,向雨田却在追随她。到她寻刀之时,两人距离拉近到不足三丈。但奇怪的是,向雨田成功跃落崖底,进入崖下的这片树林,居然瞬间失去了对她的感应。 正常人难免多心,认为她找回兵器,便想利用树林光线昏暗的环境,躲避对手的查探,随后伺机偷袭。但向雨田眼见她放过鬼影,明白她不是这种人,更犯不着寻找什么有利于她的环境。 正因如此,她的消失愈发令他摸不着头脑,想不出合理的原因。他只知道,在短到做不了手脚的时间之内,鬼影还在往太湖方向狂奔,苏夜却没了踪影。除非她有原地消失的本事,否则当真无法解释。 第五百一十二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向雨田四处张望时,忽觉背后人影一闪。有人无声无息出现,离他距离不足三尺。幸好那人并无敌意,否则将看到他一掠数丈,瞬间远离此地的奇景。 他闪电般回头,只见苏夜站在他身后,一副没事人似的神气,笑吟吟地盯着他看,说不尽的娇美可爱。在刚才那场追逐中,她毫无疑问是得便宜的一方,而且得了便宜还卖乖,一边整理衣服,一边感叹道:“他何必跑呢?” 这话听起来混蛋,其实是她的真实心理。她和鬼影无冤无仇,亦不知他与魔门三长老联手伏击她的计划,直到最后,也不想下狠手伤人。但刑遁术独步天下,乃是她平生仅见的神妙身法。只要她慢上一刹那,夜刀劲气便无法触及鬼影,无法真正伤害他,所以她只能全力以赴。 那绝非可以手下留情的对手,成败只在一念之间。假如她在关键时刻心生犹豫,致使功败垂成,那谁都不会同情她,只会嘲笑她自视过高,面对鬼影时,居然也敢摆出宗师的大方架势。 也就是说,鬼影竭尽全力逃走,反而使她别无选择。她捡回夜刀时,心里颇有些歉意。但她依然不敢松懈,赶紧进入玉佩空间,查看他的名字。 那个名字已经黯淡下去,与旁边的“向雨田”三字对比鲜明,证明鬼影输了一招,她成功完成了任务。这也表示她不必再追,大可放人家一马。于是她轻吁口气,大摇大摆地离开空间,重新来找向雨田。 她突如其来消失,突如其来出现,在任何人眼里,均是咄咄怪事。向雨田修养比桓玄等人高出至少两筹,不至于为此大惊小怪。即使如此,他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上,仍浮出了不可忽略的惊奇神色。 他瞪着她,迟疑道:“你……” 苏夜笑道:“我?” 向雨田一时无话,往鬼影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才苦笑道:“你又何必穷追不舍?” 苏夜淡然道:“他不跑,我便不用去追。他被我察觉的一刻,宁可跃下峰顶,也不愿出来相见,自然会引发我的疑心。” 她说得理直气壮,向雨田也只能摇摇头,解释道:“他就是这个样子,行踪极为隐蔽,喜欢在人迹罕至之处出没,并非对你有恶意。就连圣门中人,也很少能够见到他。” 他话音未落,忽见苏夜微微一笑。她顶着小女孩的脸,用成年人的老练口吻道:“他或许没有恶意,却一定另有用意。圣君派他过来,无非是监视你我决战,以便回去一五一十地报告。唉,除了他,别人也没这种资格。” 向雨田无所谓地笑笑,反问道:“你若是圣君,肯放过这个机会?” “……机会?我可不会把这件事叫作机会,”苏夜道,“除非圣君亲自来看,否则用言语转述,永远都说不真切,好比你向我形容刑遁术的神奇,始终令我半信半疑。我要等到亲眼看到之时,才明白你对这套功法的推崇。” 向雨田笑道:“无论如何,这都不是我向雨田关心的事情。” 这片树林位于半山,却不像峰顶的林子那么茂密。苏夜一抬头,便望见头顶碧蓝的天空。天空十分恬静,一丝云也没有,具有令人安静下来的力量。谁能想到五分钟前,在这片恬静的碧空下,爆发过一场惊心动魄的追击。 向雨田已告诉她,鬼影练成两章《刑遁术》后,便把它彻底毁掉,不肯留下只言片语。这是他对魔门的一片忠诚,却令人难以原谅。苏夜不是魔门中人,也为此感到遗憾,只能接受它自此失传的事实。 她心思何等之快,这时候已心知肚明,鬼影才是这个世界最难缠的对手。若非她掷刀之举大功告成,以后就只能再次去找李淑庄,以武力威逼她,逼迫圣君或鬼影出面。 说到底,没人愿意面对追都追不上的目标,她也一样。向雨田武功大概更高一些,天赋更是十分出众。但相比之下,他实在比鬼影容易对付多了。 正因如此,她遗憾过后,心情相当放松,有种长出一口气的感觉,笑意亦重新回到双眼里。她不再计较鬼影的问题,笑道:“算了,此时鬼影只怕已渡水而去。随他去吧,把你的铁球拿过来。我已解决了他,现在轮到你。” 她主动提及铁球,向雨田才想起它还在峰顶的大树底下,正等主人回去寻找。然而,他心中涌现挥之不去的荒谬感,不住回忆他们风驰电掣般的追逐,每回忆一次,惊叹之情便稍稍增加一点。他极为佩服她,她却说想继续未完的决战,未免让他吃了一惊。 他不愿示弱,更不愿意硬充好汉,苦笑一声道:“还用得着打吗?” 苏夜奇道:“什么?” 向雨田缓缓道:“鬼影已经施展出金蝉脱壳,也未能把你甩开。你们两人最后的距离一直十分稳定,没拉大一分,也没缩减一分。单凭你的轻功,圣门中便没第二个人比得上。何况,你竟能使他身受重伤,更是匪夷所思。我自认没这样的本事,也自认不如你。” 他说是这么说,却没有站着不动,深深看了她一眼后,转身往峰顶走去。他步法似慢实快,落地时毫不费力,速度超出了普通人的一路小跑,显然亦非寻常可比。 苏夜跟在他后面,犹如他长出的一截短短尾巴,随口道:“我重创鬼影,自有我的理由,坚持向你讨教,原因也是一样。” 一个人宣称“自有我的理由”时,潜台词是“你不要多嘴来问”。但向雨田想都不想,诧异道:“为什么?” 苏夜没想到他会刨根问底,愣了一愣,赶紧找出一个理由,微笑道:“因为……你曾经让我找了很久,等了很久。我以为总有个契机,你会飘然现身,但你没有。我迫使你的同门帮忙,才成功找到你,岂会轻易放过?不管你作何想法,我必须领教你的武功。” 这既是托词,也是实话。当时她确实等了很久,等到无可奈何,不情不愿地离开。如果一百多岁的向雨田不肯见她,那二十多岁的也行。此外,他修炼魔门中至高无上的武学,是道心种魔大-法的唯一传人。哪怕没有过去的纠葛、眼下的任务,她也想要试一试他的能力。 向雨田语气中的诧异意味更浓,“难道你以前认识我?” 他搜索枯肠,却想不出在他短短二十余年的生命里,曾出现过和苏夜相似的人。两人即便只有一面之缘,他都不可能忘记她。这使他又一次产生怀疑,怀疑她胡说八道。但是,她这番说话的真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表现出了毋庸置疑的决心,一定要进行这场决战。 他口中仍在说话,心里却不断回忆苏夜掷向鬼影的一刀。像他这个等级的高手,从一刀之中看出的东西,比门外汉瞎琢磨一辈子还要多。他并不是真的退避,只是向对方坦承自己的不足。假如她心意不改,他便不会多说一句话。 果不其然,后方飘来苏夜清脆的声音,“不认识,你也无需多问。” 向雨田今天露出的苦笑,比过去一年加起来还多。话说到这个时候,他眼前已能望见缥缈峰的峰顶,同时苦笑道:“很好,那我只好舍命陪君子。” 苏夜听到这句话时,他已飘然落到收藏链子铁球的地方,俯身拿起了它,正色道:“请。” 第五百一十五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如果鬼影的名字亮着,苏夜会奔赴太湖,继续追杀鬼影。同理可证,如果向雨田的名字亮着,她会赶紧出去,再次暴打向雨田。幸好她回到青铜门前时,这两个名字均黯淡无光。取而代之的,是下方新浮现的那行文字。 这一行上,同样写有两个人的姓名:一个是燕飞,另一个是孙恩。后者在她意料之中,前者却让她感到意外。 她认识燕飞的时间不长,却很欣赏他,了解他深藏不露的潜力。早在淝水之战前,他便有边荒第一剑的美誉。此后他屡建奇功,名气一日比一日响亮。大家便不再使用那么长的绰号,仅仅称呼他为“荒剑”。 他的天资确实出类拔萃,成长速度亦快到极点,假以时日,不难成为中原甚至天下第一人。但他年纪尚轻,玉佩把他和“天师”孙恩并列,仍超出了她的预计。 简单地说,她若非高估了孙恩,就是低估了燕飞。此外,她击败了向雨田和鬼影,最后一行字才姗姗来迟,也非常耐人寻味。 无论她盯视多久,这四个字均毫无变化。当然,她并不希望出现什么变动。她只是在想,现在的燕、孙两人,是否要比她初入这个世界时高明得多?倘若她曾经和燕飞刀剑相向,能否算作已完成的任务? 这些疑问都没有答案,也不可能找到答案。玉佩已给出明确的指示,她只能尽力去做。 两三分钟过去,苏夜迈出玉佩空间,回到缥缈峰顶,脸上带着若有所思的严肃神情,像是刚刚撤离老板的办公室。然后,她抬起头,发现向雨田捡回了链子铁球,正坐在被铁球撞出来的半截树桩上,表情几乎和她一模一样,也在盯着她看。 那棵树不知生长了多少年,足有成年人怀抱粗细,折断之后,截面竟然光滑平整,仿佛有人拿起神兵利器,将它一下子削断。两人动手时的劲气之强,由此可见一斑。向雨田坐在它上面,背后就是斜斜倒地的大树,看上去格外自在。可惜他眼角、唇角的血丝出卖了他,表示他的实际感觉并不怎么好受。 苏夜没有解释原地消失的问题,他也没有问。在他看来,这显然是生死攸关的巨大秘密,不宜多嘴打听。这时候,决战正式结束,两人均不必留在空无第三人的峰顶。他略一沉吟,装作忘记了方才的异常,问道:“你已得偿所愿,现在想去做什么?” 这句话拥有极大的扩展余地。苏夜敢打赌,假如她去做一件有趣的任务,向雨田绝对也想跟去看看。毕竟他的好奇心有增无减,短时间内不可能熄灭。 她徐徐叹了口气,方道:“我要动身赶回边荒集。” 向雨田竟未露出失望表情,从容自若地道:“我得向你打听一个人。” 苏夜讶然道:“你还有其他感兴趣的人?那人是谁?” 向雨田道:“他叫燕飞,乃是南方崛起最快的汉族年轻剑手。” “……” 她眼睛稍稍瞪大,简直不敢相信这种巧合。燕飞向她述说向雨田时,两人均未想到,会有此时此刻的诡异场景。 她因惊讶而缄口不言,向雨田却错解了她的沉默,续道:“据我所知,你不仅听过他的名字,还和他颇为相熟。你出手杀死竺法庆,似乎也和他有关。” 苏夜不得不开口,诧异道:“你……你居然不认识他?” 向雨田的诧异之情比她更浓,皱眉反问道:“我应该认识他吗?” 燕飞很少谈起过往经历,更不会和苏夜谈。她至今不知他的真实姓名并非燕飞,而是拓跋汉,亦不知他曾在长安刺杀大燕的重要人物、慕容鲜卑的慕容文,得手后才隐姓埋名,到边荒集生活。如今,向雨田竟宣称不认识燕飞,令她十分疑惑。但疑惑同时,她心念电转,已迅速猜想到其中奥妙。 她并未回答,只问:“你想问他的什么事?” 向雨田淡然道:“你既然认识他,一定也认得他的剑法。他是名副其实,还是虚有其表?他用起剑来,比我向雨田如何?” 苏夜若听不出他语气中的严肃认真,便是不折不扣的傻子。她不能就此断言,说向雨田想与燕飞为敌。但他突如其来问起燕飞,显然不是为了到边荒交朋友。她隐约想到,燕飞正是他急匆匆赶来中原的第二个原因。 向雨田坐着,仍比她站着的时候高。两人视线一高一低,在空中相碰,再也没有移动。向雨田神色平静无波,苏夜的平静中却有三分困惑。 她忽地冲他笑笑,笑道:“你明知我和他有一些交情,为啥找我打听?” 向雨田道:“不瞒你说,我从不需要别人的意见,一切由我眼见为实。但你不同,你的看法永远值得一听。” 苏夜略一颔首,以表谢意,之后才微笑道:“好,那我明白无误地告诉你,我不知道,我从未见过他用剑。不过,你的运气很好。我回边荒后,将会尽快挑战他。你若对他有兴趣,不妨和我一起回去。” 向雨田变的郑重其事,使她的态度也有了改变。她先出声邀请他,又直截了当地问:“告诉我,你是否想杀他?你在大漠,他在南方,你们理应无冤无仇,所以……你是奉命找他麻烦。那人莫非是慕容垂?除了慕容垂,别人根本使唤不动你。” 她态度一直相当和气,把笑容不要钱一样送出去,此时一反常态,咄咄逼人,令向雨田也有点吃不消。他听完她连珠炮般的推论,再度苦笑一声,正色道:“你说错了。就算是慕容垂,也没资格叫我为他办事。是他找上我的……债主,请她帮忙刺杀燕飞。我为了尽早还完过去的人情债,才答应到边荒一行。” 苏夜奇道:“你有债主?是魔门中人吗?” 向雨田失笑道:“像你这种人,恐怕很少连续猜错两次。不,这不是圣门的事。我没兴趣和他们一起宣扬圣统,他们也不去惹我厌烦。” 他虽排除了魔门的嫌疑,却不肯说出债主身份,好像故意替他隐瞒。由此可见,他还人情乃是心甘情愿,绝非无奈之举。可他越避而不谈,苏夜就把话说的愈发明白。 她缓缓道:“幕后主使是谁都好,横竖与我无关。但我建议你解释清楚。” 向雨田笑道:“哦?” 苏夜道:“你主动向我提起燕飞,既是想听取我的看法,也是未雨绸缪。你和鬼影有过接触,得悉我常在边荒附近出没,还帮助过燕飞等人。你这人聪明绝顶,不难想到贸然动手,会引起我的警惕,阻挡你的刺杀行动。你当然不怕我,却很担心无法还清人情。因此你认为,不如尽快向我亮明你的来意。也许我体谅你的苦衷,不会插手你们之间的冲突。” 她一边条理清楚地剖析,一边给了他一个灿烂的笑容,微笑道:“你说都已经说了,何妨多说一点。我总得听完来龙去脉,才能找到不帮燕飞的理由。不然,只要我还在边荒集,你就绝无可能刺杀成功。” 向雨田端坐不动,忽然间目射奇光,似是在掂量她言语的分量。她每一句话,都戳中了他的为难之处,以他的才智与心性,仍觉难以招架,比不上实话实说来得痛快。 他轻叹一声,无奈笑道:“好吧。慕容垂拜托的人,便是我族的族主,‘秘女’万俟明瑶。” 第五百一十六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边荒的清晨,和其他地方的清晨一样,充满了柔和的阳光、微冷而清新的空气,令人神清气爽。太阳刚刚升离颍水,燕飞便坐到了第一楼的二楼平台上,支开窗户,凭窗俯瞰楼外风景。 第一楼指的当然是边荒第一楼。它是集内最有名的酒楼,以绝世佳酿“雪涧香”闻名遐迩。楼高两层,每一层都十分宽敞,可以坐下数百人。但是,二楼才有一张临街平台,平台上也只有一套桌椅。 这张桌子几乎成了燕飞喝酒的专用座位。他一来边荒集,便对它情有独钟,总是在这里坐着。第一楼被战火烧毁后,庞义得纪千千之助,在原地重新建起一座新楼。自那之后,人人都心甘情愿地把平台让给燕飞。只要他在,其他人就不会使用这个位置。 清晨是大家起床、梳洗、劳碌的时间,不适合到酒楼呆坐。燕飞显然是无业游民,才有这等闲适举动。只不过,他的心情与闲适扯不上关系,虽不至于紧张或焦躁,却也忧心忡忡。 他的忧虑并非为了自己,而是替荒人担忧。他一大早就前来第一楼,只因在熟悉的环境下,更容易把思绪梳理清楚。 竺法庆死后,弥勒教徒如无头苍蝇般横冲直撞,失去了过去的凝聚力,变成元气大伤的散沙。尼惠晖突然退隐,令他们失去最后一点指望,开始个人自扫门前雪。转眼间,一支足有数万人的大军烟消云散。 没了弥勒军相助,又失去竺、尼夫妇的强横武功,不论慕容垂还是司马道子,均被迫中止进攻边荒的计划。 说荒人没有松一大口气,自然是假的。但像边荒这么肥的肉,绝对不愁无人来抢。弥勒教的威胁刚刚消失,新的阴影又从远方席卷而至。两天之前,屠奉三、孔靖、高彦送来同一个消息,说天师军与两湖帮有联手意愿,准备在竺法庆败亡之时,伺机夺取边荒。 边荒集以前陷落,是因胡人第一高手慕容垂和汉人第一高手孙恩的合作,这次陷入危机,则是来自外九品高手的首席与次席。 论势力,两湖帮自然无法与慕容垂的大燕军相比。可它的危险犹有过之,因为全帮上下都精擅水战,了解边荒附近的地形和水路。江文清和屠奉三有把握迎击王国宝的水师,却无法用相同的信心对付两湖帮。 更何况,孙、聂两人以前就变相合作过。若说孙恩是占领边荒的首位功臣,聂天还少说也能排名前五。有第一次,便会有第二次,而且孙恩潜入边荒时,已亲眼看到了洞天三佩的神奇,亲身体会仙门开启的感觉。他没有可能放过燕飞,正如他放弃不了“得道”的心愿。 燕飞向来很有自知之明。他很清楚,现在的他仍不是孙恩的对手。就连上次那场惊天动地的大爆炸,孙恩受伤也比他轻。他只能庆幸,自己的成长有目共睹,不至于见面没多久,便被人家打得重伤昏迷。 他想到洞天佩,便想起了苏夜,然后联想到阔别已久的向雨田。苏夜竟能打听到向雨田的下落,并邀请他一起去见故人,使他极为惊讶。可惜的是,他不想去,因为他不想再和秘人打交道。他甚至故意回避话题,不问她是怎么找到向雨田的,像乌龟一样,悄无声息地滑回了壳子里。 假如她能及时返回,自然愿意帮忙应付孙恩。有她在,其他人都用不着多费心思。这并不是说,他把击败孙恩的希望寄托在苏夜一人身上。但事关重大,他已不去考虑自身的威望问题,只想尽可能妥善地解决这件事。 他抬眼眺望远方,怔怔看着越升越高的太阳。随着白昼到来,第一楼周围也逐渐出现了喧闹的人声。他真不愿相信,早则三五天,多则七八天,这种平静生活又会被打破,荒人又要面对四散奔逃的风险。不过,正因他们想维持这样的生活,才会齐心协力,放下过往恩怨,不顾一切地抗击敌人。 上一秒,他尚在想象孙恩现身战场,刺杀己方大将。下一秒,他后背产生触电般的刺麻感,仿佛有人从后方逼近他,身上散发出一股杀气。 燕飞心头一震,猛然弹起,右手紧紧抓住蝶恋花的剑柄。这柄名剑与他心灵相通,曾数次啸鸣示警,提醒他大事不妙。谁知这个时候,它居然静寂无声,直到他回身查看来客,也没发出半点声音。 苏夜,一身黑衣的苏夜,静静站在他前方,一张脸似乎拉得很长,表情亦很凝重。幸好她相貌出众,就算拉长了脸,也比绝大多数人好看。 燕飞从未见她这个样子,不由一愣,脱口问道:“你不是去见向雨田了吗?” 出于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他感到一阵不安。以前两人会面,都是以半个朋友的身份。苏夜没理由与他为敌,也没在他面前尽展实力。方才她倏然现身,逼近他到不逾一丈的地方,才使他生出感应,起身应对。倘若她心怀恶意,他定会先机尽失,沦落到白白挨打的地步。 他和她的差距,就像他和孙恩的差距,是不必质疑也无可逾越的。他已接受了这个事实,却不会为此感到高兴。尤其他刚被她吓了一跳,更是满心疑惑,不知她这么做的原因何在。 苏夜缓缓道:“我去了,也见到了他。他是个很有魅力的人,我很欣赏他。” 燕飞疑上加疑,心想既然她欣赏对方,为何又一副不太开心的模样,难道她已杀死了向雨田,回来向他述说他的死讯? 正当他疑神疑鬼之际,苏夜再次开口,淡然道:“别浪费时间,你赶紧拔剑吧。” 她说这句话时,威力比孙恩犹有过之,足以吓倒武功平常的人。敌我关系忽然倒置,更让燕飞摸不着头脑。他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下意识道:“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 他本已把蝶恋花放回木桌,这时受形势所迫,又把它拿到手中,犹豫不决地横置身前。苏夜凝视他半晌,突然噗哧一笑,摇头道:“你没做错任何事。你被列在一张愚蠢的名单上,所以我想见识一下你的‘日月丽天大-法’,如此而已。对了,你知道吗?你的名声着实不小,连慕容垂都承认,你是汉人年轻一代中最出色的高手。” 她笑出声来,如同春风驱走了第一楼里的寒意,气氛亦不再紧绷。显而易见,她过去没有敌意,眼下仍然没有,刚才的种种做派,都是她的伪装。 刹那间,燕飞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想小姑娘就是小姑娘。他暂且不计较那名单的问题,苦笑道:“我不知慕容垂对我的看法,只知你把我吓得不轻。你突然进来,要我拔剑。我还以为你被聂天还收买,特意来解决我呢。” 苏夜悄然踏足第一楼,并不是为了吓唬燕飞。她幼稚的时期早已过去,更不会把恶作剧的手段用在自己人这里。她只是一直在琢磨刑遁术,思索鬼影封闭心灵、收敛全身精气的奇功。由于燕飞是边荒灵觉最出众的人,她便试试自己能接近他到什么距离。 结果燕飞惊吓过后,说出聂天还的名字,让她十分意外。她看了看蝶恋花,又看了看他的神情,诧异道:“聂天还?你怎会怀疑他?” 第五百一十九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无需他人提醒,他也明白眼下情况的凶险,但他无计可施。 就在此时,他忽然想起孙恩的黄天道藏功,以前他能力有限,眼光受到极大限制,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他只知道,孙恩对他而言,像个高不可攀的巨人,打眼一看,便让人心生绝望。心性稍差的人,甚至提不起勇气与他为敌。 如果把那场大爆炸算上,他输给了他两次,但第二次比第一次好了太多。如今回想起来,他已通过这两次交手,看破了黄天真气的本质。 黄天真气属于至阳之气,即道门中的“纯阳”,才有那等毁天灭地、抵挡不得的威力。孙恩穷尽毕生之功,练成阳中之阳,自此荣登天下第一人的宝座,再也找不到对手。 不幸的是,阴阳二气此消彼长,永不可能脱离彼此而存在。孙恩将太阳真火熔炼的越纯粹,他的“阳中之阴”就越隐蔽,越难以达到阴阳平衡的境界。 如果孙恩想打开仙门,也得像所有人那样,同时施展太阴和太阳。换句话说,他必须把太阳真火中的阴气,练成与黄天真气同等级的玄阴真气,一阴一阳,分别注入两块玉佩。这根本是一个不可能达成的任务。凭他怎么惊才绝艳,天赋高绝,也无法以一己之力完成。 这就是燕飞认为,他会对自己紧追不放的原因。 他实力确实比孙恩差出一截,却是因为经验不足,尚未悟出汲取天地能量的方法,与两人功法的高下无关。真要说的话,倒是他运气较好,先服食了至阳的丹劫,又吸走安世清体-内的至阴丹毒,才能将两种真气锻炼的不分上下。 孙恩要杀他,是为两个徒弟和天师道的大业考虑,并非对他有什么仇恨。但是,就算他不杀他,也会在比拼的过程中,将他的太阳真气损耗殆尽,吸走他无所宣泄的太阴真气,从而产生“阴中之阴”,得到开启仙门的能力。 这种做法无疑十分缺德,与强盗相差无几,向来为江湖人物所不齿。可惜,孙恩三十年来从无敌手,没受过一次伤,名头响亮到无与伦比。他若这么做了,别人只会羡慕他的“仙缘”,替他找出种种理由,绝不会出言谴责。 以前的燕飞,是个从门缝里看世界的人,只能看见一些忽隐忽现的色彩与形状,却看不出它们代表的意思。后来大门倏然打开,他再去看门那一侧,便可轻松推断出孙恩的企图。 然而,他能看穿孙恩,却看不穿苏夜。苏夜破开仙踪乍现,从电光中飘开的一刹那,那扇门好像又关上了,留他满头雾水,愣愣瞪着门板。 他真不敢相信,这竟是个比孙恩更可怕的对手。 漫天都是流窜飞舞的黑色芒光,既有水波的柔软,也有空气的轻盈。待蝶恋花刺入其中时,芒光又变成岩石金属般坚硬的东西,将剑锋硬碰硬地挡回来。 事已至此,他只能承认自己走投无路。他用太阴气,刀光便虚不受力,点点滴滴地消耗他的内力。他用太阳气,也会被她居高临下地压制,尽展她胜过孙恩的实力。若非亲眼所见,他压根想不出同一把刀上,阴阳气的交汇竟这么浑然天成,绝无半点破绽。 刀光中并无杀气,因为她根本不想杀他。正因如此,双方差距之大,更是体现的淋漓尽致。燕飞全身被裹在这流动的黑光中,只觉周围真气忽缓忽急,忽实忽虚,全无规律可言,使他难受到了极点。 自他落地以来,刀剑交击数以百计,发出声音的次数却寥寥无几。大概在一百招上,他已很清楚这一战的结局。 苏夜修炼先天功,从一开始便注重阴阳兼济,决不偏重任何一方。这套心法一开始时,功力会提升得相当之快,然后才进入漫长枯燥的瓶颈期,全靠修炼者自身的机遇和悟性,一步一步地推演出先天八卦的卦象。在这个过程中,先天气通常一片混沌,并无阴阳之分。 直到八卦接近功成,阴阳分际才清浊分明。它是先整体,后局部,使阴阳二气缓慢成形,自然而然地分离出来,与黄天道藏功正好相反。练功期间,感受极度枯燥,经常让人焦急不安,了无生趣,但只要能够成功迈过关隘,这些枯燥显然是值得的。 即使到了这个境界,卦象的转换也被她限制于丹田气海,并无外在表现。敌人只能看见她内劲的性质,看不见她用出内劲的过程。后来,洞天三佩忽地生出异象,强行让先天气有了阴阳差别,把它们自动吸入玉佩里,终于给了她灵感,令她开始用不同性质的真气,对付不同的敌人。 简单地说,燕飞在至阴至阳间不停转换,其实用处不大。他想战胜她,修为就得比她高,毫无取巧余地。这个人或许存在,却不会是现在的他。 燕飞布下太阴气环,又用太阳气刺入气环之中,人为制造闪电,乃是他掌握了阴阳之分的证据。但是,闪电威力由燕飞自身的修为决定。对付普通敌人,自然手到擒来,若要对付她,力量仍嫌不足。假如把孙恩的功力换到燕飞身上,她恐怕会当场受伤吐血。 罗网般的黑光、暴雨般的青光,一刻不停地交缠冲突,气劲冲天而起。天坑附近,泥土砂石才清静了没多久,又被搅得天翻地覆。土块、石块、刚冒头不久的碧绿花草,纷纷从地上拔起,仿佛一道道灰色的龙卷风,不要命地卷向天空。 苏夜隐身于刀光之后,变成刀光的一部分。她已决定速战速决,出手并不留情,不像决战向雨田时那样,还分心探查邪帝舍利的存在。 她心意既决,燕飞的感受就更加难过。压力无处不在,就像约好了似的,变成六块方方正正的大铁板,同时挤压向他,想把他压扁在中间。这当然还是幻觉,可幻觉太过真实,与现实也没多大差别。 蝶恋花剑势逐渐沉重,成为一条呼啸而过的游龙。它也早已失去实体,所过之处,尽是闪动不定的柔和青光。它想冲出那片深黑的帘幕,让主人可以离开天坑边缘,却发现自己冲入了一片望不见边际的黑云。 燕飞终是无法离开原地,被刀光彻底困住。 他眼中那种充满矛盾的景象,随着时间过去,居然有增无减。这一刻,他和蝶恋花不再心灵相通。蝶恋花上传来的感觉告诉他,苏夜一刀比一刀重,强迫他比拼内力。他眼睛看见的,却还是风一样游荡啸叫的黑光。 无论太阳真火,还是太阴真水,均在飞速消耗。他心灵依然晶莹剔透,坚不可摧,对他却没有多少帮助。他不假思索,选择相信剑而不是人。但是,这可不会让他反败为胜。 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爆响,又是一道闪电。 燕飞故技重施,趁力气未竭之时,将太阴气一股脑儿注入剑锋。无数气圈接踵而出,宛如冲破黑云的淡白光芒,瞬间稀释了那深不见底的黑色。紧接着,蝶恋花向前激射,以永不回头的无前气势,穿入气圈正中。 最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两人耳中同时传入一个声音。有人正以流星般的惊人身法,飞速赶来天坑,显见是有备而来。他隔着五十丈左右的距离,看到了虚空中迸发的这道闪电,也看到了召来闪电的人,当即情不自禁,感叹道:“我的娘!” 毫无疑问,这人正是自愿充当野人的向雨田。 苏夜有意让老友重逢,给他一个惊喜。但他身临其境时,获得的却是绝不掺假的惊吓。他是何等人物,只看了一眼,便发现一方是过去的朋友拓跋汉,一方是刚揍过他一顿的苏夜。电火亮起,照亮了他们的脸庞,让他想看错都不行。 在他印象里,拓跋汉仍是当年的年轻剑手,不但不如他,也不如万俟明瑶。谁能想到,今日再度相会,拓跋汉竟已变成了令慕容垂万分头痛的燕飞,正在那里招雷呼电。 惊吓持续一瞬,被更大的惊吓取代。巨响过后,燕飞脸色仍然白的吓人。他立足不定,身不由己地向后退去,就像遭人当胸推了一掌。双方均在后退,但他身后就是天坑。他退到第五步,便一脚踩空,踉跄着向下急跌。 天坑深度不足以摔死他。但这时候,他处于最脆弱的一刻,周身力气都用在刚才的一击里,可以说是全无抵抗之力,难免要摔个七荤八素。 苏夜吃亏也不小,被迫急旋着退开,酷似一个黑色陀螺。她勉强立定时,脸色不比燕飞好看多少,眼睁睁看着他沿直线跌落,转眼间没了踪影。 她深吸一口气,打算跟去抢救一下,以免他摔成散架燕飞,却听身后衣袂破空甚急。向雨田抢先一步,掠过她身畔,飞鸟投林似的,掠向天坑边缘。 他若还想杀燕飞,这是最好不过的时机。哪怕苏夜从上方追下来,也阻挡不了他的出手。幸好他不是这种人。他连想,都没这么想过。 他人在空中,手中突然多了一条长索。长索伸得笔直,如有生命的活物,卷住燕飞的腰,用力向上一提。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燕飞已回过一口真气,旋即借势上弹,弹回天坑上空,稳稳落到地面。 第五百二十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所以,你不知道燕飞去了哪里?” “不知道。” “……向雨田会回来吗?” “不知道。” “慕容垂只让他杀燕飞一个人?” “应该是吧,我还是不知道。” “……” 对话的双方是苏夜与江文清,对话的结局是无言以对。苏夜一脸平静,照常盘坐在椅子里,连续吐出三句不知道,毫不在意江文清的心情。 两人看上去像一对姐妹……不,应该说兄妹。苏夜肌肤白皙娇嫩,吹弹可破,眼睛却漆黑幽深,和头发是同一色泽,再配合她那种异乎寻常的气质,冷静超然的态度,简直是个完美的小雕像。与她相比,江文清五官虽无逊色之处,神色却颇为不安,修长的黛眉紧紧蹙起,明显正挂念着燕飞。 不过,后者的反应才是正常的,因为现实的确值得忧虑。 向雨田及时赶到,把燕飞从天坑里拉了出来。自始而终,他都没掩饰过自己的惊愕。惊愕源于那道闪电,更来自燕飞的身份。他终于明白了,燕飞正是拓跋汉,而非一个素未谋面的汉族高手。 他们会面之时,气氛相当尴尬,未能化干戈为玉帛,反倒旧识相见,格外忧愁,语焉不详了几句话,便自己谈自己的去了。 苏夜旁听期间,燕飞说得少,答得多,甚至浮现出伤感之情。向雨田问了个很重要的问题——慕容垂是否认出了他,想起他就是当年杀死慕容文的刺客? 当时,燕飞面露苦笑,略一犹豫,便给出肯定的答案。这答案极其糟糕,表示万俟明瑶在明知内情的前提下,仍翻脸无情,派向雨田前来刺杀他。苏夜曾幻想他们能够解除误会,这时再看,只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而已。 事已至此,内情并不难猜。她猜出三人因情生变,导致万俟明瑶同时恨上新欢旧爱的真相,亦觉得这事十分棘手。可惜,她既难以插手,他们也不愿她插手。她好奇他们之间的恩怨,却无意多问,随便甩出几句告辞的言语,便独自前来寻找江文清。 此时,屠奉三人在江陵,似是要寻找机会,与侯亮生私下相谈,大概两三天后才能回来。苏夜并不在意他的行踪,听完这个消息,才正式与江文清说话。 她来的当日上午,刘裕刚刚回到边荒。用倒霉为评判标准的话,他在中原活着的人里面,依然位居首席。 不久前,刘牢之施展借刀杀人之计,派他前往盐城,清剿沿海一带的海寇首领,“恶龙王”焦烈武,试图让他葬身东海。在苏夜眼中,焦烈武最多是一条草蛇,做巨蟒都不够资格,遑论龙王。但刘裕可不是苏夜,只能硬着头皮上阵。 他此行千辛万苦,先用计生擒焦烈武的副手兼情人方玲,然后一对一进行决战,于危难之际,硬生生悟出新的刀招,总算将其斩杀刀下。 他不仅没死,还依靠这场战功,在建康名门中声望大涨。这既是运气,也是实力,令嫉妒他的人无话可说。结果他回石头城,向刘牢之复命后,连椅子都没坐热,便被匆忙打发回边荒集,充当阻止天师军的“统帅”。 刘牢之给出的理由,自然是冠冕堂皇,体现出北府兵大将对边荒局势的惦念。然而,他又找出若干借口,不肯拨给刘裕人马,只让他率领荒人抵抗强敌,显见挂心边荒是假,削弱亲近刘裕的势力才是真。假如孙恩亲自出手,杀死刘裕和燕飞,就更让他称心如意了。 总而言之,所有苦活累活都由刘裕一人来干。若非他智勇双全,又结交了一批胆略过人的朋友,恐怕没命活到今天。 但人算不如天算,刘牢之的想法和聂天还的、孙恩的、苏夜的乃至慕清流的均不一样。别人计划中的任何一件事,他都不得而知。自从谢玄死后,他的选择一直充满谬误,这次也不例外。他如同一个被蒙在鼓里的傻瓜,自以为尽在掌握,实际却是谬以千里。 他满心热情,准备除去刘裕。与此同时,苏夜正以更大的热情,筹划谋杀聂天还。他注定要竹篮打水一场空,再度大失所望。 江文清担心燕飞,只因她和他的交情。无论是做敌人,还是做朋友,她对燕飞的印象一直很好。如今苏夜突然告诉她,慕容垂从未忘记燕飞,特意找来外族高手,只为保证燕飞死于非命,难免令她担忧。 另外,多一个人便多一分把握,尤其是燕飞这等重量级人物。他若缺席边荒接下来的激战,自是荒人的损失。所幸苏夜仍在这里,正轻描淡写,化解向雨田带来的麻烦。 慕容垂曾经弯弓搭箭,尽聚全身功力,从远处一箭射死大江帮的直破天。苏夜提起这件事时,江文清还以为她想照葫芦画瓢,也拿把弓射死聂天还。但她的真正意思是,对方可以围追堵截,不惜大伤元气也要先杀直破天,或者通过内奸施展诡计,逼迫江海流出面决战,其他人当然也能这么做。 江文清一听她说“也能”,立即领会到她的意图。她想用大江帮帮主所在的战船为诱饵,诱使两湖帮主力接近。不管聂天还亲临前线,还是居中调度,战船阵型均会受到影响,露出比平时更大的空隙。那时候,江文清便可投放一个独木舟和一个苏夜,让她势如破竹,直冲聂天还的坐船,像孙恩那样,直接击杀对方主帅。 如果苏夜成功得手,问题起码可以解决一半,否则荒人将再度陷入实力相差悬殊的苦战。这一次局面不如上次那么凶险,却也好不到哪里去。江文清于颍水布置防线时,心头总是阴云密布,不停琢磨最坏的结果。 她怎么也猜不到,苏夜思考问题的方式和她差不多,也在做最坏打算。她怕聂天还老谋深算,及时脱离战场,使苏夜临阵失手,抑或孙恩瞅准破绽,以上驷对下驷,大肆追杀边荒集的诸多族帮首领。苏夜则在揣摩聂天还的心思,推断他的举动,心想事情会不会这么容易。 两人先商量如何袭击聂天还,又讨论过燕飞和向雨田,最后进入一阵不长不短的沉默。这阵沉默持续了起码三分钟,才被江文清率先打破。 她双眉缓缓舒开,问道:“你有多少把握?” 她并非第一次问这个问题,却第一次如此满怀感慨。不知从何时起,她看待苏夜的眼光也变了,变的信任多而疑惑少,依赖多而怀疑少。她开口发问时,已准备相信她说出的每一句话。 苏夜有一眼没一眼地瞥着她,微笑道:“我有两个答案。” 江文清诧异道:“这种事还会有不同答案?” “一个答案是,我不知道。我又不是神仙,又不是聂天还肚子里的蛔虫,又没去两湖帮卧底,怎知会有多少把握?我动手之后才能回答你,但到了那时,你并不在两湖帮的船上,我回答了,你也听不到。” 这个回答显然发自内心,真诚到无以复加,可听在江文清耳朵里,难免令她好气又好笑。她想都不想,嗤笑道:“你曾说,你也是一帮之主,习惯了向下属发号施令。我希望你平时说话不像现在这样诚实,否则你的部下会失去每一分信心。” 苏夜笑道:“这就要谈到第二个答案了。万一有人发问,我会铁口直断,告诉他们,我有十成十的把握。这也是我的真心话,因为聂天还不死,我绝不会回来。” 江文清愣了一愣,失声道:“你……你是认真的?” 苏夜道:“我为啥要用这件事开玩笑?哪怕他留在两湖巢穴,让郝长亨与尹清雅主持这场大战,我也会一口气追到两湖去。” 她说到这里,嗤地一笑,方问:“你现在作何感想?失去了的信心有没有回来?” 这其实是一句废话。她们功力相差太大,心境修养差距更大。她一言一行,均可影响江文清的感受。当她用毋庸置疑的语气,从容自若说完这段话时,江文清的信心仿佛长了一百条腿,风车旋转一样飞奔了回来。这种感觉犹如她信任谢玄和刘裕,只是程度更为强烈,更没道理可讲。 她长长吁出一口气,像是吁出了心底的重担,不答反问:“你能否带我一起去?” 苏夜奇道:“带你一起?你是说,带你一起去找聂天还?” 江文清道:“不错。” 她的请求无疑非常突兀,且缺乏可行性。但苏夜都不用仔细想,便可了解她的心情。她两个仇人当中,桓玄已然死去,死得和她全无关系。以后聂天还是死是活,好像也没她的事。她所求并不过分,只是手刃仇敌而已,却因仇敌的身份武功,注定无法完成。 苏夜目光移到旁边的木桌,看到桌上放着一只小盾牌,一把短匕。这正是江文清的随身兵器,表示她武功偏重近身搏击,具有一寸短一寸险的气势。 同样是用短兵器,倘若江文清有苏梦枕的水准,那她不说,她也会主动带上她。但是,她离苏梦枕仍有很大差距,根本应付不了深陷两湖帮船队腹地的凶险。 她缓缓道:“对不住,但这不行。” 江文清苦笑道:“因为我武功不行?” 苏夜道:“对,即使我需要帮手,也不会找燕飞之外的其他人,何况我根本不需要。你无需气馁,若没有你,我犯不着去寻聂天还的晦气。你可以把我看作你请来的刺客,一如慕容垂请动了向雨田。” 江文清本就没抱太大希望,见她一口拒绝,便不再多说,感叹道:“你知道吗,我杀聂天还,其实让刘兄很难向高彦交待。” 苏夜思考了足足两秒钟,才想起“刘兄”是指刘裕,而高彦是边荒集最出色的探子,燕飞的至交好友,皱眉道:“不知道。这和高彦有啥关系?” 江文清道:“高彦见过尹清雅后,对她一见钟情,发誓此生非她不娶,一直找机会与她接触,不住纠缠她。等她师父因我而死,她说不定会归罪到高彦头上。刘兄……” 她尚未说完,已被中途打断。苏夜微微一笑,问道:“难道你会为此放过聂天还?” 江文清道:“当然不会。” 苏夜笑道:“那你不必多想,让我来吧。我和高彦并无交情,无需考虑他心上人的感想。况且凶手是我,尹清雅为什么要怪罪别人?聂天还死了,她想报仇,也是人之常情,让她先练到破碎虚空的境界再说。除此之外,一切均为空谈。” 第五百二十三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精若雷电,明曜八域,彻视表里,无物不伏。 这就是孙恩糅合武学与道术,练成黄天道藏功后达到的至境。然后,他目睹仙门开启,无上奇景历历在目,再度有所领悟,回海南闭关修炼,终将黄天大-*行圆满,彻底天人合一,成为一位史无前例的异人。 云龙号固然雄伟,却只是一艘船,面积毕竟有限。主舱窗门均紧紧闭住,点满油灯蜡烛,理应给人透不过气的感觉。但孙恩坐在舱内,竟具有顶天立地的气魄,好像不是船容纳了他,而是他撑开了船。 他静坐不动时,身边众人的形象皆模糊不清,似乎突然渺小了三分,难以和他相提并论。等他动了,一举手一投足,都可以带动周围环境,使人觉得他是天地中心,慑服于他的无边气势。郝长亨一反常态,同意他看似狂妄的提议,正因一见面便甘拜下风,提不起跟他争辩的勇气。 孙恩早已收到信报,得悉玉佩在苏夜那里,心思之急切可想而知。他既想亲眼见一见她,尽早杀死她,也想拿回洞天佩,断绝他人接触仙门的途径。于是,苏夜用江文清为诱饵,他用聂天还为诱饵。他说,只要苏夜不惜一切,于交战期间强登云龙号,他便一定会对付她,还会出手刺杀对面的江文清与屠奉三,大幅度削弱荒人水军。 这不是最好的办法,但最省力也最快捷。聂天还抵御不了如此强烈的诱惑,仅仅迟疑一天时间,便一口答应下来。 孙恩已成黄天之化身,散发出浩大磅礴的超凡力量,足以压倒任何人引以为傲的勇气与理智。他看透人间的七情六欲,修为深邃不可测度,绝不会被凡人击倒。外九品高手榜上,聂天还只比他低了一个名次,实际差距却如天比地。 简而言之,他不仅可怕,亦能为他们带来异乎寻常的自信心。天师军如何攻城略地,孙恩如何一一刺杀南北重要人物,都是大家以后需要烦恼的问题。在这一战当中,聂、郝师徒也好,谯奉先和他背后的慕清流也好,都半是提防半是释然,纷纷把筹码压在了孙恩这边。 他们信心十足,自觉万无一失,乾归却不那么肯定。他是唯一见过苏夜的人。他总觉得,苏夜之所以没有孙恩那么可怕,那么不可一世,只因她为人比较和气,并非因为武功上的差距。她给他留下的印象之深,从没输给孙恩。 他的犹疑愈发挑动孙恩的兴趣。对孙恩而言,敌人武功越高,就越有意义。这表示他的对手名单再度发生变动,需要在燕飞名字旁边,添上“苏夜”两字。 此外,倘若交手双方势均力敌,则正中魔门下怀。像他们这等人物,若无深仇大恨,没必要斗到同归于尽,至多一死一伤或两败俱伤。苏夜输了,自然难以活着离开这只赤龙战船。但孙恩若在杀她时受了重伤,聂、谯、乾三人将当场倒戈,一举击杀这位名震南方的天师。 这是慕清流的打算,也是魔门的正常做派。若非孙恩的修为惊世骇俗,谯纵会亲自赶到颍水,参加这场激战。现在他没来,仅派出谯家排名第二的谯奉先,同样能看出魔门对此战的重视。 人人都在打如意算盘,人人都期待着最有利的结果。但不知为何,孙恩见到苏夜之后,居然好整以暇,继续坐在那张椅子里,并未以雷霆万钧之势跃起动手。 这无疑是他们预想不到的场景。转眼间,聂天环等三人交换了近十次眼神,均觉大惑不解,却无力撼动孙恩的决定。 孙恩看都没看他们,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那微笑十分诡异,令人进一步体会到他的难以预测。他带着这种微笑,像谯奉先一样,反复打量苏夜,目光最终落在她领口。 舱外诸般杂音震耳欲聋。云龙号仍在水上不住移动,缓慢退到郝长亨座船后方。舱里的人屏息凝神,忘了自己正在一场大战当中,一会儿看看苏夜,一会儿看看孙恩。 时间过得慢极了。明明只过去十几秒钟,却像一个时辰那样漫长。 孙恩当然不关心苏夜穿什么衣服,戴什么首饰。他全心关注的物事,乃是她脖子上挂着的玉佩。洞天三佩曾对燕飞生出感应,使他成功把它们从泥土里发掘出来,此时面对孙恩,却安然藏在她衣服里,无视他惊人的武学修为。 他直觉它们就在对面,一如他刚见到苏夜,便看清她是他生平仅见的大敌。他像个喜新厌旧的负心汉,一下子完全忘了燕飞,开始全神贯注地斟酌她、掂量她。 聂天还眯起眼睛,右手已轻搭在天地双环之上。同一时间,孙恩总算展现其前辈宗师的风度,含笑道:“姑娘你好。” 他笑容充满诡异之气,双眼亦闪闪发光,加重了神秘莫测的意味。单就神情而论,他从未表现出杀气或敌意。可他要令人畏惧的话,也根本用不着流露杀气。 苏夜依然背对船舱正门,却不再关心外面的情况。孙恩一开口,身边登时涌出锐不可当的炽热真气。真气犹如海潮,不停向前推进,形成咄咄逼人的气柱,意欲将她推向舱门。尤其他每吐一个字,热度便上升一分,浩浩荡荡无休无尽,比真正的浪潮更加骇人。 至阳真气铺天盖地,席卷而出,途中波及谯奉先和乾归。两人不是孙恩的目标,却不约而同运功抵御,不敢掉以轻心。然而,它触及苏夜时,竟蓦地消失了。 她也面露微笑,柔声道:“你也好。” 孙恩神情之中,只有欣悦与激赏,并不像普通人想象中那样,展现出强横霸道的姿态。他全力施展黄天大-法,真气源源不绝,道袍须发却毫无动静,甚至还伸手捋了捋颌下长须。 这一刻,他如若世俗中人,就差起身招呼她了,向她客客气气地笑道:“孙某久仰姑娘大名,今日终于有机会见面。” 苏夜待他说完,想了想方笑道:“天师客气了,我也一样。我从不同人口中,听说过你的许多事迹,很佩服你的本事。前些日子你去了边荒集,想从燕飞和安玉晴手中夺取洞天佩,可惜无功而返,且和我缘悭一面。” 孙恩笑道:“不错。孙某还知道,姑娘听过这事后,便拿走三块玉佩亲自保管,以免我再去找燕飞的麻烦。换言之,这是你下给本人的一道战书。” 两人心情均称得上愉快,理由却大相径庭。他们倒是能够理解彼此,看在外人眼里,却成了决战前浪费时间的交谈。双方都不要钱般送出微笑,导致气氛中的诡异远大于紧张。 苏夜并未否认他的说法,只说:“我与燕飞、江凌虚、尼惠晖都详细谈过,深知你抢夺三佩的因由。你创立天师道,指派卢循作你道统的传人,尘世的权柄富贵将由徐道覆独享。至于你自己,所求无非是破空飞升,接触虚无缥缈的仙缘。洞天三佩,就是离你最近的机会。” 孙恩微笑道:“姑娘深明本人心事,当真令人欣慰。但我必须纠正你的说法——仙缘绝非虚无缥缈,而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它曾在我孙恩面前出现过,所以我绝无可能放弃。” 话音未来,云龙号右侧传来一声巨响。沉重的大石擦过船身,落入水中,溅起无数碎浪飞沫。它向左急转,加速退避,避开任何可能逼近的危险。甲板上、底舱里,尽是叱喝呼喊之声,虽说暗藏规律,也嘈杂的让人心烦。 在这样喧闹的环境下,苏、孙的言语仍清晰可闻,仿佛凑在每个人耳边说话,生怕他们听不到。 苏夜略一点头,表示她明白了,这才不依不饶,继续说道:“天师绝无可能放弃,心志确实令人敬佩。唉,世上很少有人理解你的难处,我却看得非常清楚,难免产生兔死狐悲的感想。” 她语气中,客气的成分越来越少,傲慢无礼之意却有增无减。她把孙恩比作死了的兔子,更是新鲜至极的说法。孙恩脾气出奇的好,表情如同看着顽皮孙女的慈爱老人,苦笑道:“是吗?燕飞果然把什么都告诉了你。” 苏夜直视他深不见底的双目,缓缓道:“练功习武……就像用毕生精力画一幅画。成果怎样,要等画完才能知道。人人都有一套办法,大致区别呢,在于先注重整体或是先描绘细节。起初前者难,后者易,所以绝大多数人都倾向于后者。但到了后来,难度陡然倒转,前者柳暗花明,过往的一切枯燥艰难都有了意义,后者就……后者往往发觉自己有画歪了、画糟了的地方,却已很难改变。” “天师你苦练黄天道藏功,将至阳之气练到与天地相通,世间无人能比,但这并不是你想要的东西,因为你真气中阴阳差距太大,凭一己之力,无法打开藏身洞天佩后的仙门,”她又说,“你想一边保留成就,一边纠正这个画歪了的完成品,其艰难可想而知。燕飞练成的太阴真气,几乎是你唯一的希望。” 她语气柔和平静,声音清脆娇嫩,像音乐一样好听。奇怪的是,其余三人听来听去,总有心惊肉跳之感,有点担心孙恩被踩中痛脚,暴起发难,不分敌我一阵狂攻。 幸好孙恩不怒反笑,失笑道:“姑娘说话时,总是话里有话,不停贬低我孙恩。难道你想用这点手段,动摇本人的意志吗?那你可太小看我了。你这么做,只能证明你眼光有误,并且喜爱使用鬼蜮伎俩。” 苏夜嗤地一笑,笑道:“我一直实话实说,并无贬低天师之意。不然天师告诉我,我哪句话说错了,也好让我日后纠正?我说了这么多,只为证明我了解你的为难之处。如此一来,你也许会仔细考虑我的提议。” 孙恩讶然道:“提议?事已至此,你还有什么提议?” 她一说“提议”,聂天还心头立即一紧。他至此一目了然,看出苏夜也是他惹不起的对手。如果把苏夜和孙恩比作霸王龙,其他人便是在旁边蹦蹦跳跳、伺机而动的迅猛龙,即便大声叫嚷,也无实际意义。 他没本事阻挡苏夜说话,更不可能叫孙恩别听。他向谯奉先瞥了一眼,恰见对方亦紧皱眉头,右手紧抓座椅扶手,忧虑之情一览无遗。 三人不由自主地担忧之时,苏夜下一句话已脱口而出:“你可以和燕飞合作,共享洞天佩带来的好处。” 这是一句很正常的话,往深处想想,也是个很正常的提议。可是,孙恩就像听不懂这句话,露出又是哑然失笑,又是莫名诧异的神情,沉吟片刻方道:“你的意思是,我和他一起寻求仙缘?” 苏夜淡然道:“这有啥奇怪?燕飞武功不如你,你们若决一死战,死的人定会是他。可你再清楚不过,他有丹劫、水毒两大奇遇在身,开启仙门的机会比你高的多。他那人心胸开阔,从不吝惜帮别人的忙。上次仙门洞开,不就是你们两人的功劳?有一便有二,只要你答应他的条件,我想他会乐意满足你的心愿。” 第五百二十四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船舱又一次寂静无声。 紧闭的窗子仍能透入光亮,怎奈细雨恋恋不去,阴云绵绵不散。天空尚且阴郁昏暗,挤过窗缝的光线自然十分稀少。舱中人的脸在烛火照耀下,呈现出晃动不已的阴影。 聂天还对洞天佩所知极为有限,却不妨碍他听出那股浓重的诱惑之意。苏夜敢用它引诱孙恩,自然事出有因,先看准它在孙恩心中的地位,再当面和他商量条件。就这样,她若无其事,平平静静地说几句话,便把他们扔进了前途莫测的处境当中。 他没有再看谯奉先或乾归,反正看也无用。忽然之间,他们的命运完全悬于他人之手。假如孙恩怦然心动,只需点一点头,继续当他的世外高人,坐等苏夜动手,他今日当即凶多吉少。他从不缺乏勇气,经历过的绝境也着实不少,却头一次如此不安。 他的心提到半空,快一下慢一下地跳着,等待身边传来的判决。不知过了多久,孙恩蓦地长出一口气,像下定莫大决心似的,叹道:“若我能够接受,那就好了。” 苏夜一点儿都不惊讶,也跟着叹口气,嫣然一笑道:“敢问天师拒绝的原因?” 孙恩缓缓道:“边荒共有两个天坑,一个离边荒集距离较远,一个却近得多。第一个天坑……是你的手笔。你也打开了仙门,亲眼目睹洞天福地现世。” 这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一句陈述。苏夜笑道:“是。对有心人来说,这可算不上秘密。” 孙恩道:“既然如此,你该明白仙门背后隐藏的道理。在我们这个世界中,天数气运如同一张大饼,有厚薄、多少之分,其中道理微妙难言,似乎全看天意。有些朝代能人辈出,诸子百家、奇思妙想层出不穷,就像青史上一枚璀璨夺目的珍珠。在它们的对比下,其他朝代虽不乏才智高绝之士,却有种黯淡无光的感觉。” 苏夜眨眨眼睛,失笑道:“不瞒你说,我已听得满头雾水。若你不肯详加解释,我可能会一直糊涂下去。” 孙恩道:“仙门、太平洞极经、洞天福地这些东西,代表着天运中的天运。我们能察觉仙缘的存在,已是无上福分,却不可能人人都有破空而去的运道。我从一开始就心有所感,最近更是确信无疑。” 苏夜笑道:“天师又在说废话。常人拿到洞天佩,只会当它是普通玉佩,当然没有运道可言。” 孙恩缓缓摇头,平静地解释道:“你错解了我的意思。历数接触过洞天佩的人,一人、三人、十人八人乃至百人千人都无所谓。其中,只能有一个人承接仙缘,进入洞天福地。若是别人成功,便轮不到我孙恩。” 苏夜一边听,一边琢磨他这段话,待他说完,才微微一笑,“原来,这就是天师真正的想法?” 孙恩叹道:“我怎会骗你?你信不信都好,对孙某全无影响。早晚有一天,你和燕飞也会遇到这个难题,当会明白我所言均为事实。” 苏夜略一沉吟,笑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眼光的确有限,我的确想的大错特错。” 孙恩道:“哦?” 苏夜道:“其实我知道你会拒绝,只想借着洞天佩的名头,让你稍稍动摇。在我心里,你始终是一教之主,天下道门第一人。看在你创立的天师道份上,看在你一手教导的两名爱徒份上,你都必须拒绝我,不可能朝为敌人暮作朋友,立场转换得比天气还快。但……” 她说到这里,忽地又笑了,从容道:“但我万万没想到,你竟把天运比作大饼。我想,也许你看什么都像大饼。人家分多了,留给你的就少了,必须赶紧去抢。知道的知道你是孙天师,将你的话奉为圭臬,不知道的呢,还以为你是卖大饼的老头,一生的见识都聚集在那张饼上,生怕别人夺走你的好处。” 这几句话已说得很重,尽是辛辣的嘲讽之意。直到这时,聂、谯、乾三人才彻底放下心,确定今日之事绝对不会善罢甘休。苏夜和孙恩正在直抒胸臆,试图让对方露出破绽,抑或怀疑起过往的认知。 孙恩柔声道:“你仍未放弃惹我生气的心思吗?我已说过,这种做法是白费心机。你会那么说,只因你尚未看清人世的本质,未能抛离羁绊你的虚幻之物。” 苏夜笑道:“没有那些虚幻之物,我便没有站在你面前的动力。你知道吗?燕飞一定要带着纪千千,才肯进入仙门。他还想拉上安玉晴,因为丹王父女都帮了他大忙。你瞧,他那种良才美质,做人竟如此糊涂,看不出仙门就是一张饼,不肯一人独享。” 孙恩沉声道:“那么他和你一样,心中充满了虚妄的执念。人世本是一场大梦,一个幻境,把凡人困在其间。我们挣脱它后,才能进入逍遥自在的境地,否则只能和这副躯壳一起,在土中腐烂销蚀。” 苏夜笑道:“这倒是个好借口。以后我想去做点天理不容的恶事时,总算能够找到理由。但我不明白,为啥我可以接受在土中腐烂,看破世情的孙天师却不能?你是真的看透了,还是恐惧人人终有一死,不惜代价地寻找逃避方法?我在此地开启仙门的话,你会视而不见,还是会瞬间抛弃你的徒儿和基业,毫不犹豫地穿门而过,投向那个未知空间?” 她宣称要开启仙门,右手竟真的举了起来,似是要去领口掏摸玉佩。孙恩目光立时一凝,也回到她脖颈附近。 双方实力相差不大时,心理战的关键便是把对手当作“你蛾子在我手中速速打钱”的骗子,一句话也不要相信。但是,苏夜已独自将心佩推入天心位,效果等同于燕飞孙恩合力,证明她有这个能力。万一她想不开,赌一时之气,宁可放弃独吞大饼的机会,也要换取孙恩消失,那该如何是好? 纵使孙恩心无挂碍,仙门依旧是他仅剩的弱点。苏夜见话已说尽,遂抛出关键问题,终于产生了一点影响。他分心去考虑问题的答案,想象自己弃世而去时,两名徒弟将会多么震惊失望。 他既然作出如是想象,就表示他相信苏夜有开启仙门的意愿。可苏夜拽出的并非玉佩,而是一把轻薄犀利,漆黑如夜的短刀。 刹那间,黑光霍然飞动,飞到船舱的每个角落。舱中四盏烛台,两盏挂在舱壁上的油灯,齐齐剧烈展动。灯罩砰的一声粉碎,灯焰烛焰笔直吐长,几乎变成六条火舌。光明陡然降临,令船舱情景纤毫毕现,熄灭的速度却犹有过之。 孙恩脸上怒色一闪即逝,长笑道:“好大胆子!” 灯烛转瞬灭尽。黑暗,怪异荒诞的黑暗,布满了整个船舱,甚至遮蔽了孙恩的身影。聂天还猝不及防,只觉天地为之一暗,身前传来极为沉重的压力,顿时毛骨悚然。压力出现之后,才轮到气流变化。不远处,劲急狂风骤然卷起,以黑暗为遮挡,无情地袭向他。 仅仅一眨眼,他就从多人环护的安全所在,转移到了刀光剑影的荒芜野外。风暴迫在眉睫,他却看不见它。夜刀出鞘时,苏夜仍在关注孙恩,刀气却全部集中在他一人身上。它轻易侵入他的头脑,压制他的视觉,逼迫他依靠直觉还击。 他已顾不得思考苏夜的胆量,也无心体察孙恩的做法。越到危急关头,他的老练和狠辣便越有发挥余地。他刚察觉不对,立即想都不想,右手拔出腰间飞刀,向前一扬。 他在飞刀上的造诣,比双环仅差出一线。四把飞刀凌空激射,一把接着一把,化作四道长长的银白光芒,义无反顾地投身黑暗。飞刀此去,将会遇上什么东西,落得什么下场,他心里没有半点把握。他只希望其中一刀能够击中敌人兵器,缓解这间不容发的局势。 飞刀离手之际,天地明环也来到他手上,同样脱手飞出。环上内劲震动空气,发出急促凌厉的呼啸声。呼啸声居然忽快忽慢,变化多端,与双环实际的飞行轨迹全不相合,是他故意迷惑敌人的手段。但在这时,这种手段仅是习惯使然,并无迷惑之意。 飞刀色呈银白,双环则因掺杂黄金,常有金灿灿的宝光流动。无论银色还是金色,都变的若隐若现,仿佛被他扔进了一汪深不见底的墨汁。它们激射过后,才是他蓄势待发的双掌。事到如今,他自然不会有任何保留,全身功力尽聚手掌,推出一股高度集中的狂暴劲气。 与此同时,乾归拔出背后长剑,扑向聂天还的位置。谯奉先袍袖一拂,取出袖中藏着的铁简。铁简乃是竹节形,刚中带柔,在他手中游移不定,让他随心所欲地做出每一个动作,施展精微奥妙的招数。 倘若剑与简能够成功刺中苏夜,而非漫无目的,当空舞出万千幻影,那就再好不过了。可惜事与愿违,聂天还匆忙当中,随便选定四个方向射出飞刀,结果并不尽如人意。 一刀擦过乾归头顶,险些割掉他一缕头发。另一刀拦在谯奉先必经之路上,直奔他面门而去。他吃了一惊,却已别无选择,只能抬手击落它,急追上前的身形亦于中途顿住。 他们不是聂天还,不是苏夜的首要目标,体会不到他的困境。幸好孙恩就在他身边,闪电般飘身离座,右手五指并拢,向前劈出一记掌刀。 这一招简单至极,亦神妙至极,划出一道无懈可击的弧线。令聂天还无所适从的夜刀,被他一掌劈个正着,从黑暗中现出真身。掌刀交击时,发出空灵轻响,仿佛有人吹碎了一个气泡。 劲风倏然中止,黑暗消退,露出昏暗的现实场景。这时候,舱中五人均已正式出手。五道气劲交锋硬碰,狂乱地四处奔涌冲撞,撞翻桌椅烛台,弹指间满地狼藉。 四把飞刀先后落空,天地明环当空回旋数圈,无可奈何地飞回原处。聂天还脸色极不好看,如死人般苍白。他一瞥之下,发觉自己果真判断有误。苏夜并未疏忽大意,并不认为可以硬顶孙恩的攻势,先行刺杀他。自始而终,她都在全力应付孙恩。那道刺目刀气仅是她打出的幌子,真正杀招仍未到来。 他醒悟的一刻,双掌已推至尽头。劲气形成气柱,徒劳地穿过谯、乾两人之间的空隙,轰的一声撞在舱门之上,使铁板不住摇晃,竟有受震脱落的趋势。 这道掌力堪称惊人,却不值得他骄傲。它无法把他从困境中解脱出去,更不能化解接踵而至的危机。他忽然意识到,孙恩离他太近了,苏夜也一样。 夜刀之上,涌出一股柔和沉凝,冰冷刺骨的先天真气,漩涡般盘旋转动,离他不逾三尺。恰在此时,孙恩化掌为指,厉叱一声,一指点向漩涡正中。 第五百二十七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帮主死了!” 这简单明了的四个字,犹如通过空气传播的致命病毒,在颍水上飘荡着,传进每个人的耳朵。它扩散的速度,其实比病毒还快。叫声此起彼伏,每响起一次,便多出一批面露震惊之色的人。 郝长亨理应接替聂天还,摆出强而有力的态度,及时控制局面。但聂天还在他心里地位太重,既是师父,也是父亲。他闻讯过后,悲愤之情难以言喻,满心都是悲痛、意外与惊讶,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没办法立刻换上一张公事公办的面孔。 云龙号上,已有人撒下网子,尝试打捞聂天还的遗体。郝长亨遥遥望向它,只觉雾蒙蒙、白茫茫的细雨中,这只巨大战船似乎得了重病,变的衰弱不堪,连轮廓都模糊起来。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孙恩呢?” 他并不关心孙恩的安危,只想听听事情的全过程。到了木已成舟的时候,他仍然不敢相信,竟有人能破解如此凶险的情况,成功杀死聂天还。这也说明,即便聂天还藏身两湖巢穴,深居简出,也很难逃过这场蓄意刺杀。 换言之,聂天还之死几乎是命中注定的,非人力可以阻止。可是,他怎能接受这个现实,只能一遍一遍,徒劳地向云龙号打出讯号,要他们尽快向自己靠拢。在同一时间,他听到远处传来强烈的欢呼声,显见江文清一方亦收到了消息,禁不住地欢欣喜悦。 两下里对比强烈至极。他和尹清雅对聂天还之死的反应,不用问也知道。他们以外,尚有两人蒙受沉重打击,正于原地木然呆立,不知如何是好。 这两人是乾归和谯奉先。 苏夜追赶聂天还,孙恩追赶苏夜,先后跃入颍水,再也不曾冒头。两人自然不会坐等战果,急追至云龙号边沿,往下一看,又相互对视片刻,均从对方眼里,看出了不赞成的意味。 他们很清楚自己的斤两,也明白交战双方的本事。刚才苏夜当面拔刀,闪电般奔向聂天还,明摆着没把他们放在眼里。事实证明,她并非刻意小看对手,而是一眼就看出他们武功深浅。那时候除了孙恩本人,舱中所有人反应均慢了一拍,未能跟上她的速度。倘若孙恩不来,聂天还早已命丧当场。 贸然下水助战,与其说帮忙,不如说自动把脖子凑到敌人的刀口上。因此,他们不约而同止住脚步,运功双目,紧紧盯视荡漾不已的颍水,想从水势里瞧出一点端倪。 未过多久,他们便看到了一个显而易见的结果,只可惜这结果并非他们想要的。幸好两人都是城府深沉,心狠手辣之辈,否则非得眼前一黑不可。 水龙降下之后,水里完全没了动静,见不到孙恩或苏夜,只剩聂天还浮浮沉沉的尸身。乾归和谯奉先心中,却掀起了滔天风浪。这一瞬间,他们想起魔门的大业,也想起了慕清流。 魔门之中,无人不佩服慕清流的才智与眼光,大多都心甘情愿接受他的指示。遗憾的是,眼光不能代表一切。 慕清流看好竺法庆,认为他和尼惠晖联手,足以除去孙恩这个大敌,竺法庆便曝尸荒野,甚至未能保住脑袋;看好桓玄,认为他是江左高门中的佼佼者,有希望问鼎中原,桓玄便惹上不该惹的人,死得堪称莫名其妙;于无可奈何中看好聂天还,将其当作下一个选择,聂天还便在孙恩的保护下,成为一具水中浮尸。 一言以蔽之,慕清流为乱世选定的所有人选,不但飞快死去,还死在同一个人手里。这已不能用“运气太糟糕”来形容,简直是令人哭笑不得的宿命。他人仍在江陵,听说聂天还身亡后,会怎么想,怎么说,怎么做呢? 乾归头发已被雨丝沾湿,衣服亦传来湿乎乎的感觉。他收剑回鞘,深深看了聂天还一眼,又用眼角余光瞥视谯奉先,发觉他脸色如同天色,异乎寻常的灰暗阴郁,眉宇间失望之情一览无遗。毫无疑问,他心情和他一样坏,已经到了不想隐藏的地步。 像谯奉先这种人,绝对不愿让别人看穿心思。此时,他神情阴沉的能滴出水来,乃是坏透了的征兆,证明局面再也无法挽回。乾归心头五味杂陈,同时生出对孙恩的轻视及失望,缓缓道:“咱们该走了。” 他语气微弱而清晰,若被郝长亨听见,很可能又会惹出一场风波。谯奉先不理四周慌乱紧绷的气氛,目视云龙号船身下方,两道锐利的目光穿透水气,在水上流连。他并未马上回答,只是聚精会神地看着。乾归微觉不解,再度说道:“两湖帮没了帮主,败局已定,留下也是无用。” 谯奉先冷冷道:“我知道。但我暂时留在这里。” 乾归讶道:“为什么?” 谯奉先冷笑出声,瞟向郝长亨的座船。这一记笑声中,起码有一半是苦笑。他说:“我得确定此战的结果,看看谁赢谁输才能走,不然回去之后,我们怎么向圣君交待?何况郝长亨此人也不可小觑。我们最好先弄明白,他下一步将作何打算,率领两湖帮何去何从?” 两湖帮何去何从,是个相当复杂的问题。但他们可以确定,聂天还既死在这里,两湖帮绝无可能和荒人合作。此外,郝长亨虽有头脑,却缺乏聂天还的老练与经验,武功亦大有不如。两湖帮本有争雄天下之心,谁知野心尚未袒露于外,就悄然熄灭。但比起一夜间风流云散的逍遥教和弥勒教,它又幸运多了。 乾、谯两人像两个好奇的孩子,站在船边探头探脑,非常惹人注目。幸好船上众人均慌乱惊愕,忙着执行郝长亨的命令,不会去注意他们。他们把脖子伸的格外长,张望许久,却没能望见任何可疑景象。 两人遥望期间,颍水仍奔流不息。战场下游数里之地,受这场大战影响,往来船只近乎于绝迹,显得阴森安静,又不失大河的浩荡之美。 这才是他们应该关注的地方,而非云龙号附近的水域。 宽达六丈的河面上,忽然传来两声哗啦轻响,从水底钻出两个人头。一个较大,颌下留着长须,眉毛亦比常人稍长,大有仙风道骨之态;一个小的多,整张脸光洁娇嫩,未留半点胡须,因为它缺少长出胡子的本事。 这两个头均被河水湿透,看上去有点狼狈,头发紧贴着头皮,倒是依然漆黑发亮。一个人外表再怎么出色,到了*的时候,也要大打折扣。现在,孙恩是一只落汤天师,而苏夜像个从船上失足落水的小孩子。两人都是一副亟待他人救援的模样,却无人会不自量力,当真前来相救。 最奇异的地方在于,他们就这样悬停河心,纹丝不动,如同固定在水底的两块岩石,无视身畔滚滚而过的冰冷河水。 聂天还一死,孙恩震怒不已,以排山倒海之势狂攻苏夜。苏夜甩开了聂天还这个累赘,也不顾一切,希望尽快抢回主动权。两人始终潜在水下,无所不用其极地比拼缠斗。谯奉先等人看到聂天还时,他们已顺流漂出很远,飞快脱离了充满无关人等的是非之地。 直到此时,苏夜方才扳回落于下风的局面。但她和孙恩激战已久,真气损耗过甚,无法在水中回气,遂双双浮出水面,以便吐尽胸中浊气。 她甫一出水,在一呼一吸之间,已然平复如初,生怕错过说话机会似地,赶紧扬声笑道:“我说过,天师你保不住聂天还,也抢不回洞天佩。怎么样,我说错了没有?” 孙恩冷然道:“你施展出小三合,仅是巧合使然。你若不承认,便再用一次,受伤之人绝不会是我。” 苏夜奇道:“小三合?” 孙恩道:“阴气阳气冲突激荡,令天地心三佩合一,破开虚空,叫作大三合。你我各用一种真气,重演三佩合璧的场面,只不过威力较小,就叫小三合。” 苏夜抿嘴笑道:“原来如此,听上去好像卖糕饼、点心店铺的名字。你尽管认为这是巧合无妨,这样的话,你以后必会大吃一惊。此外,我若是巧合,你与其他三人联手打我一个,就是故意使坏了吧?” 第五百二十八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她语气不善,看似话里带刺,却只是直抒胸臆,没有借此打击孙恩的意思。 他已说过,人世对他而言,不过是一场短暂的幻梦。假如他挣脱不了,就会像数不清的凡人那样,化作长埋地底的朽骨。破碎虚空这一步,并不能保证他得到他想要的东西,可一旦失败,便是失去所有希望。因此,他将不择手段,寻找一切可能的通天手段。即使这些手段令人侧目,他也毫不犹豫。 为了逼燕飞全力出手,他曾认真考虑过,在天师军攻打会稽时,亲自刺杀燕飞极为敬重的谢道韫。如此一来,燕飞不仅会一怒拔剑,全力以赴,还有可能在交手期间心浮气躁,被他趁机吸走太阴真气。幸好聂天还寄书在先,才使他暂且打消了这个念头。 谢道韫武功与他有天壤之别,嫁人后更是再未练功习武,亦很少抛头露面。他甚至不肯放过她,又怎会放过苏夜脖子上挂着的洞天三佩。聂天还稍露口风,正好给了他机会。至于这场决战公不公平,符不符合他武林大宗师的身份,从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他一见苏夜,立即看出她的奇异之处。他知道,他眼中所见,并非她的真实样貌。她有奇妙的来历,和更奇妙的能力。这种感觉固然怪异,却在无形中巩固了他的认知,让他愈发确信天外有天,确信这个世界之外,尚有更多天地等着他去探索。 既然他把人生看作幻梦,积极等待梦醒的一刻,那么在梦里做缺德事,全无必要背负道德压力。忠良正直和阴险毒辣,也没什么区别。苏夜若想诱发他的羞愧之心,动摇他的意志,只会白费心机。她也了解这一类型的人,绝不肯浪费时间谴责他,而是把仙门当作诱饵,使他犹豫不决,不断想起凶吉难料的渺茫前途。 果不其然,孙恩蓦地长叹一声,居然又一次露出微笑,笑容中诡异之气已然大减,看上去比较正常。但是,他现在只有一个头浮在水面上,道袍随河水流动飘舞,有点像水草成精。他表情正常与否,实在不是影响别人观感的主要因素。 雨还没停,却下得更小。雨丝变成了潮湿的雾气,在河面上若隐若现,天地间持续泛出白茫茫的颜色,仿佛被这阵浓厚的水雾连在一起。水雾模糊了视线,让声音发沉发闷。远处传来的诸般声响,比实际距离更显遥远。两湖帮与荒人水军的激战还没结束,却跟他们断绝了关系。 他抬眼望向天际,天际压着丝丝卷卷的灰云。他不再提起聂天还,只说:“你已打开仙门,为何不进去?” 这句话无疑是说,他认为她有进入仙门的能力。打开是一回事,进去是另外一回事。从他的角度看,苏夜主动扔掉这个机会,不但可惜,简直不可思议。他不理解她的放弃,正如她不理解他的执着。 苏夜的回答出乎他意料。她轻松地看了他一眼,微笑道:“谁说我没进去?爆炸发生的一刻,我马上被扔进那个古怪的空间里。但我实力有限,不足以留在那里,所以只经过了一瞬间,连看都没看清,又重返人世。” 孙恩风平浪静的脸上,终于出现一丝惊骇神色。它持续时间不长,仍诚实反应出他内心的惊涛骇浪。这是他生平第一次,从他人口中,得知门后的空间确实存在。他当年拜师学艺时,就想知道这个答案,如今终于能够确认,心中最后一点怀疑也已消失,反而升起了些许患得患失。 他急切地问:“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苏夜不假思索,笑道:“你把你自己想象成一袋大米。这袋米没有重量,可以完全静止地飘浮着,也可以随心所欲,向上下前后左右各个方向移动。然后……那是个广袤到摸不着边际的地方。你能感应到这一点,却不清楚该怎么做。当你开始思索,怀疑这到底是起始还是终结的时候,忽然间又脚踏实地,回到了熟悉的环境。” 孙恩追问道:“你回来了?” 苏夜笑道:“我回来了。” 孙恩悉心倾听之时,全身上下纹丝不动,确实很像一袋大米。他不在意那个空间是否可怕,是否存在危险,只在乎自己会不会重蹈覆辙,进去之后被当场弹回。 苏夜恰于此时,像看透他心思似地,平静地解释道:“不过我的情况较为特殊,不一定适用于所有人。你们的感触,要等进去了才能知道。” 依常理而论,孙恩如此渴求成仙得道,得知有条光明大道后,应当纳头就拜,求她赶紧把仙门打开,让他钻进去才是。但他不是平凡之辈,亦不可能低声下气地请求她。他已忘记了与人合作的滋味,况且他根本不想合作。即使他一反常态,要求她开启仙门,苏夜真元损耗只比他稍轻,未必能够立时做到。到了那时,他又会改变主意。 此外孙恩在南方活跃,对刘裕未必是祸。他一去,天师军的威胁当即减少三分,失去了背后至高无上的支柱,可能导致司马道子、刘牢之、谢琰等人缓过气来,不再优先对付徐道覆,而是一门心思拔除边荒这根眼中钉。 苏夜想了不少事情,孙恩却心无杂念。他注视她明亮的双眼,仿佛陈明心志般,缓缓道:“我仍然认为,现实乃是虚幻,仙门后那片虚无才是真实。” 苏夜笑道:“我无法反驳你,同时你要明白,你面对的将是未知的世界,可能半点都不像你幻想中那样。” 孙恩道:“这至少是一条可行的路。” 苏夜颔首道:“是。” 孙恩永远不会真正了解她的想法。她也承认,在亲眼弄清楚之前,仙门后的“洞天福地”具有无限可能,可以是任何一个地方。这令人兴奋,也令人悚惧。孙恩见识虽高,却受时代囿限,根本想不出她脑子里那些五花八门的画面。譬如说,洞天福地如若具有时空穿梭的能力,把他送去史前时代,与始祖鸟或剑齿虎为伍,他的努力又有什么意义? 但大家追求不同,对人生历程的理解也不同。无论他怎么做,都有他本身秉持已久的原因,不可轻易改变。苏夜心里闪现他殴打一只龙王鲸的画面时,他已厉声道:“很好!” 刹那间,他履水如踏平地,从水中平地拔起。拔起时,他衣衫竟不再紧贴身体,也未因真气爆发而鼓胀,而是一如平常,安安静静地裹在他身上。他道袍的静止与内劲的迅猛狂暴,恰好是两个极端。 他是龙卷风的风眼,是引发风暴的源头。苏夜一瞥之下,但见他双手高举,似在呼风唤雨。随着这个动作,她周围凭空出现无数漩涡,空中有,水中也有。 空气在急速旋动,形成一个个类似血滴子的锋利气旋,铺天盖地急涌而来,犹如被他召唤来的武器。江风刮进江水,便带动了水流。水涡速度自然没那么快,劲力却犹有过之。万千风雨汇入颍水,使水波往同一方向旋转,一眨眼、一弹指,就成为让小渔船敬而远之的巨大漩涡。 这是他绝学中的绝学,名叫“黄天无极”。不是面对苏夜,他绝不会用出这一招。 风雨已接近停息,因他出手之故,竟倏然激烈起来,变作一场没头没脑的狂风暴雨。不管是气旋还是水涡,都由他的黄天真气驱动,一碰寻常刀剑,能当场把它们震成碎片。在风浪簇拥下,孙恩身形愈显高大威严,前一秒还泡在水里,下一秒已飞临她头顶,居高临下睥睨着她。 就在这时,苏夜同样冲天而起。她大可瞬间沉入颍水,到河底暂避锋芒,却选择直面黄天无极。在聂天还眼里,她像一条破水而至的黑龙,避无可避,此时在孙恩看来,则是一道黑光裂开河面,扶摇直上。她每一分劲力,均集中在那柄黑刀的刀尖处,挑向沿途的异种真气。 两人的真气如有实质,且都永不衰竭,全看谁功力更胜一筹,或者谁眼光更高明一些。劲气漩涡嘶嘶作响,涌向笔直上升的夜刀。它们像许多无形无色的气泡,想堆叠在刀锋上,销蚀它的力量。但两者接触一瞬间,漩涡就发出砰的一声轻响,当空碎裂,变作向四面八方流动的小气流。 黄天无极其实就是黄天真气组成的气场。孙恩不是魔门中人,对气场的理解与操控,却胜过了魔门中任何一位高手。他利用天地威能中的狂暴部分,将其浓缩在相当有限的范围内,既从体能也从精神上摧毁敌人。他散发出那股毁天灭地的压力,并非幻象错觉,而是实打实的恐怖功力。对手一个不小心,便会成为他的手底亡魂。 然而,苏夜居然照葫芦画瓢似的,学着他的模样直冲上空。夜刀每挑破一个气旋,就多出一缕不受控制的黄天真气,不住削弱黄天无极的威力。她身法之快,亦是孙恩平生仅见。两人一个上升,一个下落,转眼来到了面对面的位置上,相距只有一丈左右。 第五百二十九章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孙恩原本全身湿透,这时头发、胡须、衣衫均已恢复正常,不见半点水珠。他人在半空,长发被劲风刮得狂拂乱舞,好像身边突然多出一架吹风机。漫天飞舞的乌黑头发下,才是他那张神色异常严峻的面孔。 黄天无极可以在虚实之间转换自如。气旋远离孙恩,却时时刻刻连接着他庞大的精神力量,给人以无穷无尽的绝望感觉。练成黄天大-法后,他已用不着与敌人硬碰硬。敌人理解不了黄天真气的玄虚,内劲往往用到了虚处,发现手头空空荡荡,一颗心才不停往下沉,直觉大事不妙。 然而,此时万千变化都是徒劳无功。他一手创造的气场,被夜刀从下而上刺透。随着刀劲上涌,气场摇摇欲坠,产生围绕夜刀转动的趋势,即将不受控制地往外扩散,化为更大、更剧烈,威力却远不如前的普通旋风。到了那一刻,黄天无极便宣告破解,再也不是天下无敌的绝招。 他看得一清二楚,知道苏夜冲出江水时,身侧并未带起水花,掀起的狂风亦极其有限,除了嗤嗤轻响,并无其他惹人注目的表现。这是个坏兆头,代表她内力凝练到了极点,精气神已全部聚集在刀上,以有去无回的气势,毫无畏惧地冲向他。 他的想法一如既往,正确到无可挑剔。他判断苏夜和燕飞不同,难以凭一己之力,主动把阴阳二气彻底分开,所以不会再次施展小三合。果然,他照常施展纯阳之气,肆无忌惮掀起撼天风浪。苏夜却未故技重施,令虚空中现出第二道闪电。 她放弃利用技巧,也像是忘了阴阳气的特质,如同刚刚进入江湖的年轻人,在他面前尽情地猛冲硬打。只不过,她选择展现实力时,场面常常惊心动魄。 孙恩对此处之泰然,并未再吃一惊。苏夜用闪电震慑他,让他动作慢上半拍,已是几十年未有之事。如今,哪怕她忽然生出三头六臂,在他眼里也实属正常,没必要大惊小怪。 他只是目射异光,两眼灼灼地盯着夜刀。两道目光如有实质,沉重的让人喘不过气,到了与苏夜正面对视之时,愈发凌厉慑人。 空中的气劲漩涡正以指数级衰减。但它们消失的越多,剩余的力量就越强,对夜刀的牵制也越明显。两股真气都在飞速损耗,考验主人的内功修为和回气能力。转眼之间,两人身下巨浪轰然四散,像托起聂天还的水龙般,在水面溅起大堆雪白泡沫。可惜天色依旧昏沉,使泡沫受到影响,透出暗沉沉的灰色,不如正常情况那么抢眼。 水浪一散,黄天无极的寿命也到了尽头。两大宗师的先天罡气混杂着,纠缠着,推挤碰撞着,不分彼此地涌向空旷之处。颍水上蓦地狂风大作,发出犹如世界末日降临的尖啸声,足以淹没别的声响。 幸好附近空无一人,缺少传播谣言的目击者,不然的话,这一战将和“陨石两次击打边荒集”一样,成为一个永恒的传说。 劲风愈演愈烈,孙恩的头发反而向下飘散,垂回脑后一动不动,形成一幕诡异的画面。他整个人继续下落,眼看就要触及水面。就在这时,他双掌陡然收回胸前,掌心相对,仿佛在衡量一根柱子的宽度。 这不是个富有攻击性的姿势,但他刚摆出来,便有一股更凝聚、更可怕的罡气潮涌而出,前尖后宽,直挺挺刺向前方。 气锥一边急速成形,一边用更快的速度向前推进,像是有生命的怪物。它形状奇特,杀伤力也极像怪物,超越了常人的理解范畴,一旦被它击中,会有粉身碎骨之虞。 气劲转瞬即至,那短短一丈距离简直毫无用处,仅够容纳这道气锥。然而,锥尖闪电般击中的东西,不是苏夜,而是漆黑发亮的刀尖。 苏夜判断出气锥的厉害,索性以逸待劳,同样收回了夜刀,以及刀上附着的先天真气。真气回缩一瞬,利用气锥出现的短暂时间,迅速运行一整个周天,重新急吐而出,集于小到不能再小的一个点,不怀好意地等候对手。 刹那间,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骇人爆响。下方水面剧烈凹陷,形状如一口大锅,边缘全是往外波动的巨浪。那一点的空气被瞬间抽空,周围温度飞快上升,散发出难以忍受的灼热。好在灼热只是灼热,并无闪电那种撕裂虚空的威力。 爆响同时,两个身影一起剧震,不由自主地往后翻腾,凌空连翻几个跟头,才双双跌回河水。 这一次,情况狼狈的多。两人真元终于消耗殆尽,有了全身乏力的感觉。因此,他们无法御气调整姿势,跌得并不美妙,活像两块石头被人摔进水里,发出哗啦水响。 水响未绝,丝丝缕缕的血色已四处蔓延。孙恩不顾身份,入水之际吐了一口血,浮上水面时又吐了一口,脸色青中泛白。苏夜上浮的速度较快,正在他对面深吸气,深吐气,胸口起伏不定,每口气都十分浊重,显然也不怎么好受。 两人不约而同望向对方,还没来得及说话,便从彼此神情中读出了无数信息。 刚才这一击,两人均全力以赴,尽了最大能力,结果是孙恩输了。他输的不算狼狈,仅是一步之差,但输了就是输了,不应寻找借口。苏夜虽然容色惨淡,却没当场喷血,足以见得内伤不够沉重,仍有再战之力。如果这场决战继续进行下去,他们之间的差距将逐渐拉远,最终必然是一伤的结局,而且活着的那人不会是他孙恩。 事已至此,夫复何言。他注定抢不到洞天三佩,亦不必再刻意忽视心中的失望。他和不久前的江凌虚、更不久前的尼惠晖一样,体会到与仙缘擦身而过的失落。 另外,他还会因一些不那么重要的推测而困扰。万一苏夜帮忙成瘾,被他启发了灵感,打算于月黑风高夜,刺杀身为天师军主帅的徐道覆,他们又该怎样应对呢? 天下第一的位置并不好坐,却也拥有数不清的优势。一朝失去,麻烦就如影随形。他绝非追名逐利之辈,但十分了解名利的好处和坏处。现在他心潮起伏,各种念头纷沓而至,想的真是无比深远。表面上,他仍是那个孙恩,却少了点夺天地之造化的“巨人”感,变的比较平和。 他说出的话竟也很像尼惠晖,“无论如何,我都很感激你。” 苏夜明白他内心是何等百转千回,复杂难言,见他维持着气度泱泱的模样,满脸镇定自若,倒也佩服他的定力,笑了笑道:“无论如何,你都没到真正绝望的地步。” 她言下若有所指,孙恩当然一听就懂。此刻尘埃落定,他无意和她多说,苦笑一声道:“相信你我仍有再见的机会,后会有期!” 苏夜笑道:“是吗?也许是后会无期。” 话音未落,孙恩决心已定,转身面对江岸。哪怕身负内伤,他依然视江水如平地,潇洒地纵跃而起,几个起落,水鸟般掠过江面,攀上岸边耸立的石壁。然后,他身影闪了一闪,转眼拔起到石崖顶端,头也不回地消失了。 苏夜遥望着他的背影,居然稍稍同情起了他。可惜同情心倏起倏灭,逝去得比水泡还快。她忽地向后一仰,平躺于水面,顺着江流往下游漂去,须臾间已和他南辕北辙。 这场决战举足轻重,却举重若轻地结束。没多少人事先知情,也就没多少人收到第一手消息。但是,如此惊人的消息总会散播开来,尤其燕飞等人没必要为孙恩保守秘密。不用多久,南北重要人物均会得悉孙恩落败,均会大吃一惊,赶紧打听击败他的人。 苏夜即将成为各方关注的焦点,即将以孙恩为垫脚石,名字响彻中原与塞外。讽刺的是,她本人关注的问题却少之又少,且和这个世界全然无关。大多数人以为她会意气风发,可事实上,决战结束后不久,她就有点不大高兴,很想找人讨要自己应得的薪水。 孙恩急于返回天师军老巢,她急于给旅程画上句号。她一到安全地点,自然尽快进入玉佩空间,查看任务完成情况。此前,青铜门显示出的文字相当简单,未曾提到击败目标的奖励。她理所当然地认为,奖励会在任务结束后结算,绝不至于令她失望。 但那扇门冷酷无情地告诉她,这次任务并不奖励轮回点,只给了她一个机会。这个机会指的是,她能够免费兑换石台显示的任何一套武学典籍。 乍一看,机会价值极高,类似于进酒楼随便点菜,让人喜笑颜开,但她根本不需要什么典籍。倘若她愿意,完全可以动手写个三套五套,赠给别人修习。把宝典给她,相当于把上好的酒席送给朱月明,是极大的浪费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