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书谣》 序章(一)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章节内容开始--> 周敬王二十四年冬,晋侯大疾。 时年,晋主政四卿智、赵、韩、魏,礼代国君城外冬祭。 祭罢,晋都新绛阴蔽三十日,昼不见日,夜不见月。 齐史卜曰:“大凶,四卿乱序,晋其将亡。” 这是晋国四卿代替晋侯城外冬祭后的第三十一日,新绛城入冬后最冷的一日。无风,无雨,无雪,却偏偏要人命的冷,捂住脸躲在手心吸一口气也能把五脏六腑冻个透彻。宫城的西角,那棵百年的老槐树几个月前便已落尽了枯叶。它清楚地记得,去年这个时候新绛城已经下过好几场雪。冰雪成灾,一连两月。杀声震天的那一夜,暴雪封城,它守护了一生的两座府邸被重兵攻陷。茫茫大雪之中,逃出府门的稚子女眷还未看清去路便被人削去头颅做了刀下亡魂。 血结的冰河,尸堆的雪山,绛之战,晋国六大卿族只余下了四家。 许是那夜的雪下得太过凶猛,所以今冬笼罩在晋都上空的雪才迟迟下不下来。老天在憋着一股气,越憋越冷。 身为天下群盗之首的盗跖向来是不怕冷的,喝了酒撒起狂来,冰窟里洗澡的事他也做过。不过这会儿,他提着滴血的长剑站在智府密室的大门前,直觉得自己原本火烧火燎了三个月的心瞬间就被冻成了一块冰疙瘩,继而碎得满地冰渣。 鲁都城外,泗水翻滚的巨浪里他几乎是用命从公输班手中骗到了智府密室的钥匙。一百多个日夜,这机巧怪异的钥匙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时时炙烤着他心底最深的欲望。那些关于密室的猜测和想象,如郑国舞姬妖娆的手挠得他整夜整夜无法入睡。他必须要去一趟晋国,去一趟新绛,即便新绛城的大门旁一直挂着悬赏缉捕他的文书。 秋雁南飞,冬雨连绵,当盗跖穿破第六双鲁履时,他终于从曲阜来到了新绛,终于在迷宫一样的智府里找到了深藏在地底的密室。今夜,他杀了十二个守卫,三个无辜撞见的婢女,破了七道夺人性命的机关,才最终用公输班的钥匙打开了眼前这扇半尺厚的石门。 可智氏一族积累了五代的宝藏呢? 血战之中范氏失踪的那柄夏禹剑呢? 李耳骑青牛出函谷关前留下的那卷长书不也应该在这里吗? 身为晋国四卿之首的智跞千里迢迢派人到鲁国请公输一族造锁,难道只是为了…… 这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七窍玲珑锁,半尺青石门,墙夹千金,顶刻巫咒,这机关重重的密室里即便没有举世奇珍也该关着九天神女啊!可这,这算什么! 世人皆知,周王二十三年冬,晋国上卿智跞率领三千亲兵攻下晋卿范吉射的府邸,范氏藏宝楼一夜之间被搬了个精光。除了献给晋侯的三十件珍宝外,商王问神琮、轩辕夏禹剑、幽王璇珠镜全都消失不见。半年之后,传言智跞密令能工巧匠修建密室,另托鲁国公输一族暗制七窍玲珑锁。但密室的位置无人知晓,知道的人全都已经做了断头拔舌的孤魂野鬼。这样的劳师动众,难道只是为了关一个怀孕的女人和一个快死的小儿? 盗跖想不明白,更不甘心。他趴在密室的墙壁上左敲右打,企图再另找出条藏满宝藏的暗道来解释眼前的一切。 此时,晋都上空,一弯如钩的新月撕裂周天密布的乌云现于山巅之上,俯视芸芸众生。新绛城连续三十日的黑暗魔咒,在这一刻悄然终结。 久违的月光带着湿冷的寒气从密室顶端的透气孔里倾泻而下,青白如霜,氤氲似雾。 夹铸金石的青泥墙上一幅巨大的兽面图腾在谜样的月色中隐隐显露——眦目,方口,一轮碧色圆月被它死死咬在口中。 望着眼前这张诡异的兽面,盗跖停下了搜寻的脚步。他忽然觉得他可能被骗了,被别人或者被自己。也许智府的密室里本就没有如山的珠玉,失踪的至宝,有的从来只是他眼前的这个女人和孩子。 可这两个人是谁?为什么身为晋国掌权人的智跞要在自己的寝卧下修建这样一个密室?为什么要用天下最难解的机关术来关押他们? 难不成他们是坠世的神明,食人的山鬼…… 盗跖膨胀的好奇心压住了他胸中沸腾的怒气,他一步步靠近蜷缩在墙角的那个黑影。 “喂,你是谁?智跞为什么要把你关在这里?”他用自己并不熟练的晋语冷冷问道。 “你又是谁?为什么会来这里?”窄小的密室里响起女人虚弱、沙哑的声音。 “我?哈哈哈,列国之中怕是没有女人愿意听到我的名字。”盗跖笑得有些得意。 “我不管你是谁,只要你能带我们出去,你想要的我都能给你。”女人抬起头,月光洒在她的肩上,三千青丝染了点点碎银如月下清溪蜿蜒直至男人脚边。 盗跖有些想笑,他突然想起那日在周王宫里见到的王姬,那女人衣裳半解向他求饶时,似乎也没有这么大的口气。 “我一时倒真想不出这世上有什么东西是我拿不到,而你能给的。不如——你告诉我?”盗跖蹲下身子把脸凑到女人面前,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个极漂亮的女人,如果她不像眼前这般消瘦,如果她的肚子里没有怀着别人的种,她也许是他见过的最美的女人。不说别的,仅她稀薄月色下淡淡笼着的一弯眉,就足以让雍门街上那些细腰扭捏的楚女们汗颜。 “我……我猜,你今夜找到这里是想要范氏藏宝楼里的珍宝。”也许是因为紧张,也许是因为这地底逼人的寒气,女人的声音有些颤抖。可这些颤抖的音,落在男人耳边却恰如三月雨后簌簌落在肩头的杨花,带着绝望的喘息,带着弥留的香。 男人一时凝神没有回应,她心凉如水。 半晌,盗跖用剑柄抬起女人越垂越低的下巴,揶揄道:“抬起头来,不看着我的眼睛,你怎么猜得准我的心?” 序章(四)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章节内容开始--> “上卿之位,四卿轮替,人死权移。 没有人知道,那间深埋地底的密室原是一个家族最后的垂死挣扎。” 在地底黄泉的上方,穿过看不清的、连绵的台榭楼阁,只见一片闪动的瑰丽灯火。琴声、鼓声、钟声、人声混杂处,热闹了一整夜的智府宴席即将结束。 大病初愈的宗主智跞席间突感不适匆匆离去,只留下宗子智申门边送客。 清醒的、醉酒的、疲倦的、意犹未尽的,离了席的众大夫这厢与智申草草作别,那厢一双眼睛一颗心早已飞出了门外,只求着门外台阶上的那人能走得再慢一些,好让自己赶上去问一声好,道一声别。 晋国上卿智跞自上月城外冬祭之后一直恶疾缠身。外间有巫医断言他熬不过今岁岁末。今日,他突然在府内大摆筵席,众人皆以为他已无恙。没想到,铜鼎里沸腾了一整晚的大菜还未上桌,他已经面色发白,四肢抽搐,被人搀扶着仓促离席。嗅觉敏锐的大夫们立马意识到,晋国的朝堂很快就要变天了。 智跞一死,执掌晋国朝政的就是赵氏宗主赵鞅。 去年夏天,赵鞅一门还是范氏、中行氏俎上的鱼肉,被一句“始祸者死”逼得举家连夜逃离都城,困守晋阳。事发不过一年,被逼入死地的赵氏不仅联合三卿把死敌范氏、中行氏赶出了晋国,宗主赵鞅还亲率大军围困朝歌,意欲将两族之人赶尽杀绝。一招绝地反击,快、辣、狠、准。 赵鞅落难时,人人以为赵氏即将灭族,为了巴结如日中天的范氏、中行氏,多少都趁乱踩过他几脚,这会儿见他即将得势心里难免发怵。但怕归怕,摆明立场要趁早这个道理谁都懂。所以这会儿智府堂前的台阶上,心急的大夫们拎着衣摆,你追我赶犹如滚珠一般朝前方的赵鞅涌去,丝毫不顾忌背后智氏宗子智申一张煞白难堪的脸。 “一群忘恩负义,目光短浅的小人!我阿爷如果能活百岁,他赵鞅就只能做一辈子的上军佐!到时候,看你们还敢这样羞辱我智氏!”大堂的东南角,智跞的嫡孙智瑶气得小脸通红,他看着门口泉水般涌出去的大夫,放在黑漆长案上的两只小手几乎要抠出十指木屑来。 “谁喊我卿父的名字?”在离智瑶不远处,一个身穿靛蓝色深衣的少年从睡梦中被惊醒,他嘟囔着抬起头,肘边一只盛着四酎的红漆双耳杯被他不小心打翻在案,清澈辛辣的酒液流了一地。 “是我喊的,你奈我何?”智瑶见少年醒了不但不收敛,反倒梗起脖子提高了嗓门。 “原来是阿瑶啊……”蓝衣少年酒醉方醒,他掀起眼皮瞧了那一身红衣满身火气的小人一眼,低头嘟囔道,“你下次见到我卿父也不妨直呼其名,好叫他知道智氏小辈里还有你智瑶这样的‘真勇士’。” “赵伯鲁,你别用你阿爹来吓我!我知道你现在得意得很,我爹是怕你爹,可我不怕你。只要我爷爷再活四十年,晋国就轮不到你赵家人做主,你也永远踩不到我头上来!”智瑶推开身边的侍从几步冲到赵伯鲁面前。他今年刚满十岁,却是新绛城里出了名的“刺头”,平日里他仗着祖父智跞的宠爱一向不将赵氏这个羸弱的世子看在眼里。 再活四十年?赵伯鲁一听这话就笑了。智跞要是能再活四十年,别说其他三族没有活路,晋国的国君怕都要换成他智家人来做了。可这世上哪有人能活百岁?小孩就是小孩,气急了就爱胡说八道。 赵伯鲁不想与这“刺头”计较,他从袖中掏出一方丝帕擦了擦被酒液浸湿的袖口,转头问身后人道:“红云儿,我睡了多久了,大家怎么都走了?” 赵伯鲁身后跪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那男孩生得高鼻深目似是北方异族,眉梢一枚豆大的胎记非朱非粉,似新舂的石榴花汁滴在眉尖上。此刻,他未梳总角,一头胡乱束起的长发和一身粗鄙的毛褐短衣在富丽堂皇的厅堂内看起来格外扎眼。男孩见伯鲁转头,两步跪到他身边,小声道:“世子,开席时你只喝了半杯四酎就醉了……” “贱奴!我与你家主人说话,你插什么嘴!”智瑶见自己父亲门边受辱已然怒火烧头,这会儿见赵伯鲁对他不理不睬更是气极,他随手操起案上的一只红漆高脚豆(1)就朝赵伯鲁身边的男孩掷去。“咚”的一声,那只装满肉糜汤汁的高脚豆结结实实地砸在了男孩的脑袋上。已经结了团的白色油脂裹了肥肉、瘦肉和了食客齿间的残渣唾沫一股脑沿着男孩的额发淌了下来。 “无恤!”赵伯鲁看着黏糊的汤汁流满男孩的脸,惊得不知从何擦起。 这一年,赵无恤刚满七岁,可他已经知道智瑶这一击他不能躲。他是翟族女奴的儿子,他的身份不允许他躲开,这就是他的命。他对赵伯鲁安慰一笑,伸手抹掉眼睛上的油脂,又默默地低下头,捡起落地的高脚豆恭恭敬敬地把它放回案几。 “哼,不识肉味的贱奴,倒是便宜你了。”智瑶俯视赵无恤的头顶,脸上浮起轻蔑之色。 赵伯鲁闻言如遭一计闷雷,他腾地站起身,一把擒住智瑶的衣领把他拉到了身前:“你说谁是贱奴!这是我幼弟无恤,你凭什么出手伤他!” “幼弟?”智瑶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男孩,鄙夷道,“他明明就是你的马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一个奴隶也敢坐进我智府的宴席,你们赵氏欺人太甚!”智瑶不甘示弱,他比赵伯鲁小了四岁,但仗着自己身体结实又习过武,硬是把衣领从赵伯鲁手中拽了出来,还顺道重重地推了他一把。 赵伯鲁本不想在智府惹是生非,他虽是赵氏的世子,赵鞅的嫡长子,却也是家中最不得宠的儿子。卿父嫌他软弱,宗亲怪他无能,只有七岁的庶弟敬他是兄长。今夜,是他强拖了无恤赴宴,如果他连自己的幼弟都保护不了,那还算什么兄长! 序章(五)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章节内容开始--> 赵伯鲁勉强站稳身子,他抬起手指着智瑶的鼻子用自己最严厉的声音道:“无知小儿!别说你爷爷能再活四十年,从他往上数两代,你们智氏宗主哪个活过了四十?短命就是短命,你阿爷要死又不是我卿父害的,你冲我的弟弟撒什么火!识相点你就给我闭嘴,小心我卿父将来送你和你阿爹一起去陪你爷爷!” “赵伯鲁——你,你等着!再过两天,只要我阿爷吃了那女人的……”智瑶踮起脚,气得像只斗鸡。他想起那间密室,想起那密室里的人,今夜他非得把那小子腿上的肉割下来给阿爷入药,等明天阿爷好起来,看谁还敢跟他撂狠话。 “你们在说什么?说得这么热闹。”远处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智瑶在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像是变了一个人,乖戾模样全然不见,只余下一张粉雕玉砌、天真无邪的小脸望着赵伯鲁。 赵伯鲁哪有智瑶这本事,他平时极少生气,这会儿怒气想收却收不住,脸色颇为难看。 “阿瑶见过太史。”智瑶整了整衣领,眨着乌溜溜的眼睛给来人行了一礼。 “伯鲁见,见过太史。”赵伯鲁亦弯腰施礼。 来人一身巫衣高冠,正是晋国太史蔡墨。蔡墨其人在晋国是个特殊的存在,他无所不能,无所不知,各家卿族都奉他为上宾,而他却不侍奉其中任何一家。此时,他冷若寒星的眼睛自三个孩子脸上扫过,无话,只低头从袖中抽出一方青帕丢在了赵无恤手边。 那青帕自智瑶眼前飘过,他心中疑惑顿生,面上却不改色,抬起头对史墨笑盈盈道:“没什么,阿瑶和赵世子的庶弟闹着玩呢!今夜骤冷,外头路上恐结了冰,阿爷前些日子派人请鲁国公输一族为太史定制了一辆七香车正打算择日送到府上去。那马车的轮子在冰面上也不会打滑,今夜正好让阿瑶驾车送您回府。” “七香车?红云儿,外头那么冷,那咱们也别骑马回去了。要不让太史捎我们一程?”赵伯鲁拉住赵无恤的手。赵无恤顶着一头残羹,捏着一方青帕没有接话。智瑶在心中不由冷笑,他一个贱民谅他也不敢坐上那辆七香宝车。 “是你卿父让你骑马来的?”史墨伸出两指按住赵伯鲁的手腕。须臾,他眉头一皱,对伯鲁道,“让无恤随我回府取药,此后七日你不可见风。”说完不等三人开口,衣袖一摆人已往门外去了。 赵伯鲁得意地朝智瑶一笑,拉起赵无恤跟了上去。 二人走出去不远,赵无恤突然回头直直地看了智瑶一眼。 这一眼让智瑶非常不舒服。他说不出来哪里不舒服,只觉得心里像被扎了一根刺,看不见摸不着却难受得要命。也许,这就是人的本能,在遇见自己一生最可怕的敌人时,会本能地抗拒、厌恶。 贱奴!智瑶看着男孩远去的背影,啐了一口口水。 赵伯鲁在没有见到这辆七香车前就已经知道了它的模样,它鱼鳞似的车盖可以疏导雨水,它丝麻织就的重帷上精绣了晋国满天的星斗,它的车轮分春夏与秋冬各两套,它筑造车身的七种香木来北方燕国连绵的山峦。在他卿父的案几上放着一封密报,密报里详细地描述了马车的形貌,以及智氏什么时候派人去的鲁国,使者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他知道这马车只是一个幌子,智氏遣使入鲁别有他意。可他不知道这马车里为什么会有一个女人,一个短发、怀孕、手里持匕的女人? 难道她也是智氏送给太史的礼物? 但这个奇怪的“礼物”为什么要拿匕首压着他的脖子? 第一章 有女名拾(一)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章节内容开始--> 时值周王二十四年,天下将倾。 这一年五十六岁的孔圣人正仕于卫国,被君夫人南子奉为上宾;南方,吴王阖闾兵败于越王勾践郁郁而终,其子夫差继位,蓄图霸业…… 但这些都与我无关,我只是恰好在这一年出生。 阿娘告诉我,我生于一个叫泾阳的地方。泾阳位于仲山南麓,泾河之滨,八百里秦川腹地,城中富户百家,黎庶安居乐业。阿娘是城中富户的一名侍妾,家主已经六十有余,她却正值花样年华,一日出门得遇心中良人便有了我。其实,如果幸运的话,瞒天过海,也许她和我也会一生衣食无忧。可惜,在我睁开眼睛的一霎那就注定了她的命运只能是个悲剧。 月光下,我的眼睛不同于所有人,没有乌黑的瞳仁而是幽幽的灰蓝色,我甚至没来得及得到一个名字,就和阿娘一起被赶出了家门。 那是一个冬夜,秦国地处西陲,河水早已结冰,刺骨的冷。 许多年后,我依旧无法想象,一个刚刚生产的女人和一个新生的婴儿是如何熬过了秦地漫长而寒苦的夜晚。 乞讨,挨打,忍饥,受冻,自我记事以来,这就是我生活的全部。四年的时间,一个病痛缠身的女人带着一个孩子,从泾阳一路走到了秦都雍城。 以前,阿娘绝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待上超过三个月的时间,她总是生活在无边的惶恐与不安中。她甚至不睡觉,她怕自己做恶梦会吓醒我。但这一次,她也许是真的累了,我们最终在秦都雍城住了下来。 在雍的生活并没有比在其他地方时好,我的眼睛白日里看上去与旁人无异,但在月光下却透着奇怪的蓝。这怪异的颜色让城里其他的乞丐很是惊恐,在他们的嘴里,我的名字就叫做山鬼。 久病缠身的阿娘因为要时时护着我,已经病得起不了身。四岁的我只能自己一个人在街上向行人乞讨,在巷子里同恶狗争食。 每晚,我躺在阿娘怀里总是在想,如果就这样睡着了死去,那该多好……那样明天就不用再挨别人的拳头了。 可惜上天听错了我的心声。 一个秋日的清晨,阿娘在睡梦中死去了。等我醒来时,她抱着我的双臂已经僵硬,她再也不能用双手抚摸我,再也不能用她的身体温暖我了。 我哭红了眼睛,哭哑了嗓子,哭到哭不动了就静静地在阿娘冰冷的尸体旁躺下,把她的手环上自己的身子。我心想,睡吧,就这样睡吧,再睡上几天我就不用再受苦了,再睡上几天,我也许就会重新见到阿娘。我们会找到一个鸟语花香的地方住下来,永远永远,不再分开…… 可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愿望,老天也没有帮我实现。也许在这个时代,每天都有太多的人因为战乱和饥荒死去,老天他没空顾及我这个小人物。 两天后,疼痛难忍的饥饿让我再也睡不下去了。身边,阿娘的尸体已经开始发臭,虽然我们待的地方比较偏远,可万一被人发现,她的尸体就会被抬到城外的乱葬岗扔掉。 我不愿她被人像垃圾一样地扔掉,更不愿她的尸首被豺狗咬烂。 现在的我依旧清晰地记得那一日的清晨,风吹得金黄色的叶子漫天飞舞,空气里弥漫着潮乎乎的露水味,那味道湿润了我干裂的鼻腔,一缕白云被晨风吹至我的头顶,低回流连,似乎不忍离去。 阿娘,你看,这是一个离开的好日子…… 我用一把束薪向一户人家要了火种,悄悄地点燃了我们藏身的那间草屋,我要把自己和阿娘的尸体一起烧掉。 看着越烧越旺的火焰,我没有丝毫恐惧,反而觉得温暖。可就在这时,一个人穿过门口的浓烟走向了我。他身材高大,五官冷峻,如天神一般降临到我身边。我看着他笑了,因为我知道上天终于听到了我的愿望,派神来带我走了。 他用一只手把我捞了起来,飞身跳到了屋外。我们的背后是被火焰吞噬的草屋,烟尘、火星在风的助力下,四下飘散。他低头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把我的头轻轻地按在自己胸前。 噗通,噗通,噗通…… 原来天神也有心跳。 放松下来后,饿了两天的我就这样睡着了。那时,我以为自己终于可以死去。 这是我与他的第一次见面,不是故事的结尾,却是我此后起伏一生的开始…… 当我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软榻上,脸和身子都已经被收拾干净,身上穿着的是我出生以来从没见过的白色寝衣。那衣服虽然奇大无比,可我却很喜欢。 从奴仆们的口中听说,救我的男子是秦国最年轻的将军,名叫伍封,年仅二十就已经带领秦军打退了数次侵扰边关的西戎军队。因此,国君给他在都城赐了府邸。但大部分时间,他都住在一个叫做临洮的边关小城。 被他捡回来之后,颠沛流离的我有了一个新家。因为我没有名字,又是捡回来的孤儿,所以府里的仆役们都叫我阿拾。 “阿拾,把后院要洗的衣服都拿给我。”府里负责替仆役们洗衣的柏妇坐在水井旁大声叫嚷着。柏妇是一个身材胖胖的女人,下巴很短,鼻子圆圆的像粘了个粉球在脸上,自打我进了将军府,便一直跟着她睡。 “就来!”我应了一声,拔腿往后院仆役们住的地方跑去。 将军府大致分了三块,前堂是将军招待宾客,会见门客的地方,中间是建在高台上用以祭祀的明堂,后院分东西两块,将军住在东面,西面靠后的院子才是府里二十几个仆役的住处。这年头,街上饿死冻死的孤儿有很多,没有人会平白多养一个捡来的孩子。为了不被赶走,为了能在府里得一口饭吃,我总是尽可能地多做事情。帮柏妇收衣服,替生病的家宰端饭,只要是我能做的,我从不会拒绝。 将军长年不在府里,但府里的人却不敢有一分怠懈。天蒙蒙亮,采麻的婢女们已经背着藤筥出了门,男人们则赤着身子在院子里晾晒着去年岁末府里新收上来的黍稷。我一路笑盈盈地打着招呼,抱着从各个房间收出来的脏衣服走在西院的石子路上。 脚底下的路是家宰让人新铺的,为的是在下雨天时不至于太过泥泞。可这却苦了我这个冒失鬼,今天若再摔倒,脏了衣服,柏妇非打死我不可。我刚想着,脚尖便踢上了一块突起的石头,膝盖一软,连人带衣服一起朝前扑去。 第二章 有女名拾(二)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章节内容开始--> 完了…… 当我从一大堆衣服里探出头来时,只见府里的守卫公士希像座大山似的立在我面前。如果算上今天这一回,这已经是他第三次撞见我摔跤了。 “阿拾,我同你说过了,走路要看着地,明明拿不动,为什么不分两次呢?”他一手抱起地上的衣服,一手抱起我,稳当当地往水井方向走去。 “阿拾又摔跤了吧?”一见到我们,柏妇立马红着脸站了起来,局促地用湿答答的手整理着右边散落的鬓发。 我怕她一时生气把我丢到井里,便死命地抱着公士希的脖子不放。 柏妇今天似乎有些奇怪,她没有像往常一样训斥我,反而微笑着把我从公士希手上接了过去:“这丫头走路不看地,还麻烦公士抱她过来。” “没……没事,我刚好瞧见。”大个子公士希在柏妇面前变得有些结巴。 我受不了他们两个之间怪兮兮的气氛,挣扎着从柏妇手上跳了下来,一边跑一边回头喊道:“我给家宰送早食去。” “你给我跑慢点——”耳边传来柏妇的声音,我已经转弯进了庖厨。 晚上,我被柏妇抱在怀里。虽说,以前阿娘也这样抱着我睡,但阿娘因为生病瘦得厉害,半夜我常常会被她突起的骨头硌得痛醒。但窝在柏妇怀里却不一样,软软的暖暖的,即使她有时鼾声重了些,我却能一觉睡到天亮。 也许是阿娘走后同天神说了些什么,我的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好。比起之前在外面的遭遇,府里的人要和善许多,柏妇虽然经常打骂我,但我现在穿的衣服,鞋袜大都是她晚上用其他人的破衣给我改做的。 “阿拾,明日如果见到公士希,帮我问问他家中可有妻室了?”我刚睡着,就被柏妇摇醒了。 “问这个做什么?”我迷迷糊糊地回应着。 “小孩子,别问那么多,让你问就问。”柏妇说完,拍了拍我的背,“好了,睡吧。” “嗯。”我一闭眼又沉沉地睡了过去。梦中,阿娘带着我住在一个开满木槿花的院子里,风吹起她乌黑的长发,一大一小两只雨燕,在半空中来回穿梭,我的耳边充满了它们呢喃的繁音。 庶民大都无姓无氏,柏妇之所以叫柏妇,是因为她之前死了的丈夫叫柏。第二日,当我告诉柏妇,公士希没有妻室后,她就自己做主,挽了一个包袱夜奔去了大个子希的屋子。 柏妇顺利再嫁之后,她原先住的那个小夹间就空了出来。家宰秦牯于是接了自己的小孙女四儿来与我同住。 四儿和我同岁,红扑扑的脸蛋上,一双杏眼永远都像是在笑。每天晚上,我们都会躲在被窝里叽叽咕咕地瞎扯,讲府里阿猫阿狗的坏话,商量着如何偷前院李树上的李子,从我生病的阿娘谈到她夭折的弟弟,从我奇怪的眼睛扯到她肚子上长的一颗黑痣。春夏秋冬,我们分吃一个碗里的黍稷,盖同一条薄被。她成了我童年最亲密的朋友,最珍惜的亲人。 我辛勤地干活,积极地闯祸,和府里的婢子们学习剥麻、捻麻,和外面街上的男童在泥地里打架,三年的时间在我眼前一晃而过。 三年里,将军不曾踏足过这里。我与他距离最近的一次,是他今年回都城述职的时候。他骑马从府前经过,我和仆众们一起跪在门口。他的马蹄在我眼前经过时,我很想抬头问问,他可还记得自己三年前捡到的那个孩子? 但我终究没有那样的勇气,像他那样的贵人一定早就不记得我了…… 过了岁末,我就八岁了。照四儿的话说,我这个人最会装乖卖巧,闯祸后道歉比谁都快,打完架也总有办法让别人背黑锅。不过鉴于我这几年干的那些事多半是为了她,所以她自然不会揭穿我的真面目。 四儿助纣为虐的结果是让家宰把打扫将军书房的轻活指派给了我,而她则去了庖厨帮忙。 四儿贪嘴,进了庖厨像是老鼠掉进了米仓,欢喜得不行。与她相比,我就没那么幸运了。将军极爱读书,书房里新旧竹简堆满了三面高墙。我每日要做的就是擦拭案几,扫去书简上的灰尘。可这人人羡慕的活却叫我很不习惯,从小到大我爬过的树恐怕比我吃过的饭都要多,突然间要一个人安静地守在书房里,实在是种折磨。 几个月后,许是闻多了竹香墨香,我的性子安静了许多,在外面疯跑的日子渐渐地也少了。 “阿拾,大头师傅让我去西市看看还能不能买到些干匏,你和我一道去吧?”穿着大红夹袄,梳着总角的四儿站在书房门口,一边呵着白气一边低头拍去身上的雪渣子。 “别拍了,快进来吧!”我几步走到门口,一阵冷风吹来不禁打了个寒战,“大头师傅也真是的,下这么大的雪,哪里还能买到干匏啊?你快到火炉那儿去烤烤。” “还是你这里最暖和。”四儿一边烘着手,一边打量着书房。 “前几日哪有这么暖和,是听说将军过几日要回来,才开始烧上炭火的。”我拿一旁的铜签子拨了拨三足双耳兽纹炉里的炭火。 “将军今年突然要回来守岁祭祀,可忙死我们了。黄粱、稻、粟一样没有,郁金酒倒是有两瓮也不知酸了没。大头师傅让我买了干匏,再去趟百里府,看能不能求我的宰夫叔叔匀点肉酱给咱们。咱们府上的肉酱做得太晚,酒渍的也不够,最快还要半月才能开罐。”四儿一边揉着小腿肚子,一边絮絮地念叨着,“不过,我瞧你这几日倒是忙得挺开心的。阿拾,你心心念念的将军到底长什么样啊?可比那日我们在市集上见到的青衣小哥更俊秀些?” 上月我陪着四儿到西市买薪,恰巧遇见一个年纪比我们稍长些的贵族少年站在马车里经过。他的车子险些撞到了四儿,本来贵人的马车若是撞到了庶民,挨鞭子的总是被撞的那个,可那青衣少年却走下车来,弯腰扶起了四儿,用清风拂林的声音问了一句:“可撞伤了?” 四儿红着脸只一味地摇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后面的故事当然就是少年上车走了,四儿被我笑话了。然后,她就一直把这个青衣少年挂在了嘴边。 “这世上哪有比你那青衣小哥还好看的人啊!”我故意调笑四儿,她却挺认真地点了点头说:“我想也是!” 哎,无可救药。 “阿拾,你就陪我出去一趟吧,这大雪天我一个人走路多无趣啊!”四儿把下巴靠在我的肩膀上,一双杏眼水汪汪地看着我。 我拿额头顶了顶她的脑袋,笑道:“依我说,你那匏瓜、肉酱保准一样都拿不到。你还不如在我这里烤烤火,晚些时候去回了大头师傅,就说西市大雪封了街,百里府的宰夫不敢把肉酱私匀给你。” “这怎么成?走吧——你穿得少,外面冷,我帮你把袄子和布巾拿来,就这么说定了啊!你在这儿等我!”四儿说完不等我答应,转身就跑了。 这么多年,我似乎还是没有学会如何拒绝这个风风火火的丫头。 第五章 有匪君子(一)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章节内容开始--> 书房里,三足双耳兽纹炉里的炭火已经灭了大半。屋外,北风夹着冻结成冰的雪子一阵阵地敲打着窗棂。我跪坐在忽明忽灭的炉火旁,看着手中湿漉漉的短袄懊丧不已。 这短袄是我六岁那年柏妇帮我做的,袖子虽短了许多,但却是我唯一一件冬衣。今天也不知是在哪儿刮破了,后背心上竟多了一道两寸多宽的口子,露出一堆乌黑发霉的破絮和成团的芦花。 夹层湿了,冬衣就算废了。之后三个月,我怕是要挨冻了。 我叹了一口气,把袄子丢在一旁。然后,像往常一样从书架上取了一卷竹简摊在案上。 将军府里的仆役多是庶民,而我只能算个奴隶。别说没有机会读书识字,要是拿出去卖了,说不定还抵不过一张狗皮。可我疯狂地想要识字,我想知道阿娘每日哄我睡觉时唱的是什么歌,我想知道她疯疯癫癫时说的是什么话。一个人如果盯着另一个人看上十日、百日,即使不说话,他们也会认识彼此。那么,如果我每天都盯着这些竹简看,是不是终有一天我也能认识它们? “我是阿拾,你们认得我了吗?”我用指尖轻轻地抚摸着竹条上歪歪扭扭的墨痕,喃喃自语。 咔,门外忽然传来一声轻响。 我心下大惊,想要起身收拾案上的书简却已经来不及了。 “子昭,你可真会挑日子啊,雍都这半月属今天的雪最大,你偏赶在这时候回来。”说话的是一个身穿韦革裼衣的中年卿士,他推门而入却不往里走,只笑呵呵地看着门外。 “既知雪大,百里兄又何苦出城相迎?”门外,有积雪压断了树枝,在那声脆响里我听到了一个陌生却温暖的声音。 是将军回来了吗?我壮着胆子抬起头,伸长了脖子往外看。 “我可等了你四年了,这么大的雍城除了你,就没人敢和我上摩崖山夜狩。”革衣男子搓着手转身来寻火炉,我还没看清竹门边上颀长的人影就被他抓了个正着,“哎,这是哪里来的垂髫小儿?”他看着我,讶异道。 我一对上来人的眼睛连忙扑跪在地上。 革衣男子走到火炉旁,捡起我落在脚边的一卷竹简,惊叹道:“哦吼,这样小的年纪识字已非寻常,读的竟还是兵家之书!” “禀贵人,婢子不识字,只……只是在擦拭书卷。”我低着头,战战兢兢地回道。 “拭卷?用手不成!”男子用竹简抬起我的下巴,他端详着我的脸,嘴角忽然一扬,转头对身后来人道,“子昭,这小儿生得有趣,不如送给我吧?” 送给他?!我脑中一炸,慌忙朝他身后望去。 青巾束发,儒衣胜雪的将军就这样出现在我面前。我看着那张天神般的面孔,心里又惊,又喜,又慌,又怕。列国之中,士族间转送奴仆是极为寻常的。只要有人开口求取,几乎没人会拒绝。难道,我四年之后第一次见到他就要被转送他人吗? 不,我不要—— 我有口难言,只能瘪着嘴,用乞求的眼神望着自己期盼了四年的人。 将军看了我一眼,并没有说话,只笑着从革衣男子手中取回了那卷落地的竹简:“国君今日又赐了百里府十名寺人,你何苦再从我这讨个小儿。” 男子一愣,随即大笑,朗声道:“也是,你府上的仆役着实有些少,回头我再赠你几个能干得力的。” 将军含笑答谢,转头对我吩咐道:“没你的事了,下去吧!” “诺!”我匆忙起身,逃命似地奔了出去,跑到门口又想起自己的破袄还丢在炉火旁,只得红着脸转回头拿了,复又冲出门去。 “子昭,你瞧这一地烂草。看来,这小儿果真不喜我啊!”跑到书房外,耳边传来革衣男子大笑的声音。 我低头一看,发现短袄里潮湿发霉的烂草竟被我撒花一般抖了一路。 我唉声叹气地回到了自己的屋子,嗯哼着爬上床用被子捂住头,不想说话也没脸见人。四儿不知道我方才的遭遇,还献宝似地凑在我脑袋边小声道:“阿拾,你知不知道将军已经回来了?你知不知道我给你拿了什么好吃的?” “不知道——不知道——”我裹着被子滚了一圈,闷闷道。 “你真不知道?!”四儿一下提高了嗓门。 “知道,我当然知道!”我跳坐起来一把抱住四儿,哇一声就哭了,“将军刚刚差一点就要把我送给百里大夫了!我破袄里的烂草也全抖在他书房里了。他现在肯定讨厌我了,他肯定后悔当初带我回家了。四儿,你说他明天会不会让家宰把我送到百里府去啊?我不去,我不去——” 四儿看了一眼我丢在地上的袄子,虽不太明白我的话,却紧紧地抱住了我的脑袋。 于安见我哭得伤心,凑上来道:“你别难过了,秦国百里氏乃是大族,宗主百里裘是五羖大夫百里奚(1)的后人,又娶了秦君胞姐为妻,你若在他府上为婢,也未必不如这将军府啊!” 我一听他这话,立马就想起百里大夫看我时,那张挑瓜捡菜的脸。“就你这晋人知道的多!”我一把将于安从床沿上推了下去,哭骂道,“贱民在你们这些贵人眼里从来就不是人,瓜啊,果啊,罐啊,釜啊,搁哪里不一样,搁得高些还值钱些,对吗?” “阿拾,你干什么?他身上还有伤!”四儿轻呼一声,连忙下床去扶于安。 我握紧自己的手,怔怔地看着地上眉头紧蹙的少年,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我这是怎么了,他是他,他和他们不一样。 “你别怪她,她就是颗栗子,一有火气就乱爆。”四儿瞪了我一眼,对于安道。 “没事,是我不好。我忘了,这里也是她的家。”于安从地上爬起来,一脸歉意。一个“家”字从他口中吐出,竟带了比苦荼蓼更苦的味道。 我想到他此时此刻的处境,忽然觉得自己真的不是个人了。 第六章 有匪君子(二)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章节内容开始--> “你们……吃过了吗?”我想对于安说点什么,憋了半天只问出了这一句。 “都等着你呢,我肚子都快饿扁了。”四儿在我腰上狠狠捏了一把,痛得我呲牙咧嘴,她方才解气,高高兴兴地捧出一只带盖的黑陶敦放到我面前。 这黑陶敦原是将军盛熟黍、熟稻的器具,因为裂了一个大口子才被四儿从家宰那儿讨了来。我知道,但凡她拿出这只黑陶敦,就意味着这一顿有好吃的了。果不其然,栗子粉蒸菰籽(2)饭,饭上居然还放了两片薄薄的酱红色肉脯。上次吃到肉是什么时候,七个月前夏祭的时候?我咽了口口水,伸手便要去抓那肉脯,四儿一声轻咳,我连忙抬头对于安道:“你是客,你吃肉。” 于安斯斯文文地吃了我那片肉脯,作为交换,他让我第一次知道,天下原来除了秦国之外,还有冰天雪地的燕国,河川纵横的楚国,君子谦谦的鲁国,美人如云的越国。在这个陌生少年的嘴里,我第一次发现,外面的世界竟如此广阔。 门外的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如水的月光将满地皑皑白雪照得犹如白昼一般。四儿兴冲冲地跑到门外盛了一敦白雪说要给于安捏只雪兔,我却怂恿着她一起到院中塑个雪俑。不是稚子年少贪玩,我们只是想尽自己所能,让身旁这个博学广知的少年忘却自己此时的处境。 滚雪球,塑雪俑。塑一个你,塑一个我,塑一个他。银白的月光下,三个雪堆的小人紧紧地挨在一起,夜的寒气在它们身边弥漫,它们洁白的面庞上却有晶亮的笑颜。 夜深沉,屋里的三个小人相依而眠,头靠着头,肩并着肩,做着各自心里的梦。 梦里的我变成了一只小鸟,金黄色的喙,殷红的脚,扑闪着翅膀站在将军的肩膀上。他骑着马奔驰在黄沙白草的西疆,我一飞冲天入了云霄。在那云雾缭绕的地方我见到了阿娘,她抱我在怀里轻轻地摇着,轻轻地晃着,她的嘴贴在我耳边,她说:“不要去晋国,不要去晋国,我的女儿不要去晋国……”可她又说:“去晋国,去晋国,我的女儿要去晋国找阿藜……” 阿藜,阿藜是谁?我贴在阿娘的怀里问。 阿娘听不见我的话,她怀里抱着的是一只鸟。 我瞪大眼睛从噩梦中惊醒,黑暗中,那个晋国少年正用星子般的眼眸看着我。他是我遇到的第一个晋国人,于是我问他:“晋国在哪里?”他愣了愣,他说:“晋国在秦国的东方,它的南方是楚国,它的北方有鲜虞和燕,宋国、卫国、齐国在它的东方。” “那它离秦国远吗?它离雍城远吗?”我似懂非懂地问。 “远,走路也许需要半年,坐车快一些,顺风的时候可以坐船沿渭水一路行至浍水,晋都新绛就在浍水旁。你问这个做什么,你想去晋国?”于安把身子朝我靠了靠。 “不,我不去晋国。”我看着头顶黑漆漆的木梁摇了摇头。 “那你……”于安欲言又止,他用手臂支起身子俯视着我的眼睛,抿唇道,“阿拾,你的眼睛,为什么……月光下你的眼睛……” “我不是山鬼。”我转过脸来盯着他。 他一怔,随即从我的眼睛里看到了难以言喻的哀色,他连忙想要解释,可我已经把脸转走了。我这双眼睛是我身上最深最丑的一道疤,他看得却揭不得。于安无奈地躺了下来,我背对着他。过了许久,他把头轻轻地靠在我的肩胛上,如梦呓般说道:“阿拾,你知道吗?在楚人的传说里,山鬼是住在大山里的神灵,她喜欢戴着香草花冠,骑着虎豹奔驰在森林里。她很孤独,但她生得很美,比世间的女子都要美……” 有那么美的山鬼吗? 我闭上眼睛,听于安在我身后絮絮地说着。 这个晋人知道的可真多啊…… 我弯起嘴角,然后沉沉睡去。 这一夜再没有梦见任何人,天微微亮的时候我就冻醒了,回头看看于安和四儿都还睡得很沉,就蹑手蹑脚地掀开被子下了床。此时天色还早,我取出针线就着窗口透进来的晨光,倚墙补起衣服来。 天冷屋寒,手指易僵,我缝上几针,就不得不停下来搓搓手。自己的短袄破在后背,补得难看些也就算了,可看着于安肩头那些参差不齐的针脚,我实在觉得有些丢脸,于是又在上面补绣了一朵小小的木槿花。 叠好衣服放在床头,床上的两个人还缩在一起睡得香甜。我替四儿拉了拉被子,转身出了屋子。屋外,积雪堆得越发厚了,脚踩在上面便发出吱吱嘎嘎的乱响。此时,太阳刚刚升起,微弱的阳光穿过银装素裹的树枝投映在雪地上,不甚明媚,却照得眼前一片晶亮,很是好看。 我花了半个时辰扫清了书舍外的雪,又按例在屋内生起了炉火。 过了午后,将军才出现。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拿了一卷竹简坐在案后细读,仿佛我根本就不存在。我其实很想跟他说说话,但又没有胆子开口,因此一个下午的时间都在开口和不开口的纠结中度过了。 待到太阳西沉,将军终于放下书卷。 我连忙起身去寻火石。 一盏青铜跪俑树形灯由下至上共七只灯碗,待我踮着脚将它们一一点亮,整个房间便笼上了一层淡淡的橘黄色光晕。我满意地点了点头,将火石塞回自己怀中。一转身,却发觉将军正站在我身后。 我高高地仰起头,几乎有些站不稳。 “小儿可有名?”将军一撩衣摆在我面前蹲下。 “阿拾,我叫阿拾。”我结结巴巴地回着。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好像比我梦里的更加好看。 “阿拾,是个好名。”将军念着我的名字,眉眼之间似有笑意。 我噗通一声跪倒,心想,这回总算有机会谢他当年的收留之恩了。 “将军,公子府家臣符舒求见。”门外传来家宰秦牯的声音。 “知道了。”将军把我从地上拉了起来,“下去吧,之后三日我都要会客,若不想被人要走,就老老实实待在房里。” “诺!”我用力点点头。 “这个拿回去。”将军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只榆木黑漆小盒递到我手上。 我抬头疑惑地看着他,他朝我微微一笑,挥了挥手道:“去吧!” 第九章 怀允不忘(二)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章节内容开始--> 第二日,我从家宰口中得知,将军回府后听闻蔡夫子一事自责不已,觉得是自己的疏忽伤害了夫子的尊严。 原来,按照周礼,别说庶民、奴隶不能识字,就连贵族家的女儿都只能在姆教的指导下,执麻枲,治丝茧,织紝组紃,学习女事。因而,当蔡夫子得知将军要他教府里的一个小婢子读书识字时,就以为将军是轻视他的才学,故意戏耍嘲弄他。 我于是收拾了夫子丢在府里的书箱,问了家宰他的住处,就一个人背着十几卷书找上门去了。我去时,蔡夫子已经病了好几天。他只身来到秦国,身边无人照顾,之前将军亲自登门致歉送过两个婢女给他,但都被他退了回来。 看到紧锁的大门,我无奈只能从围墙上翻了过去。 蔡夫子见到我时,颤抖着双手说不出话来。我索性不去管他,径自拿了个陶罐煎起药来。 第一日,我们一句话都没有说,夫子倒了我煎的药,我默默地离开了; 第二日,照样翻墙进去煎了药,只是递药前重申了好几遍,一袋黍换一把药,结果他又吹胡子又瞪眼,最后把药喝了; 第三日,翻墙煎药,等夫子喝了药休息时,我便在旁边磕磕巴巴地读他上次带来的书卷; ………… 第七日,喝完最后一帖药,夫子已经能下床了,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竹签子把我赶走,因为我这几日已经吵到他双耳生茧。 回府后,四儿替我不值,嚷嚷着不学就不学,照样能吃能喝。但是我心里却实在放不下,熬了两日之后,第十日又去了。 这一次,蔡夫子家的大门洞开,我以为遭了盗,操起门边的一根木棍就冲了进去。 “怎么?拿了棍子要打我这老头子吗?”夫子端坐在书案前,看我一脸凶相地冲进去,出声呵斥。 我一听立马把木棍扔得老远:“不不不,我以为夫子家遭盗了。” “你今天怎么又来了?庶民女子不能学字,你家将军实在太妄为了!”夫子冷哼一声,捻须凶道。 “不是将军的错,是小女放肆,动了不该动的念头。”我跪在地上连磕了几个响头,“夫子,阿拾真的想识字,求夫子成全!” “男儿识字求学是为有朝一日闻达诸侯,兼济天下苍生,你所求的又是什么?”夫子看了我许久,缓声问道。 我其实从未认真想过这个问题,只觉得冥冥之中有一根线紧紧地牵着我。对我而言,书房里的那些书卷比锦衣美食更吸引人。 “你根本没有想过,对吗?求学识字,不过是你借着家主的宠爱胡乱提的要求罢了。” “不是的!”我忍不住大声反驳,“我识字是为了想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贵,什么是贱,什么是这世间的运行之道?况且,我不就是因为不知道这些,才冒犯了夫子吗?再说了,夫子,如果你能把我这个小女子教好,不是更显得你有才学吗?” 夫子想了想,似乎动摇了几分,但很快又摇了摇头:“把你教好,怕是难于上青天。” 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就跑到窗前的一块沙盘旁,拿竹签子写起字来。 “你这小儿乱画些什么?快回去吧!”夫子踱步过来看了一眼,惊得大呼不可能。 我自小记性就比旁人要好,看过一眼的花样子很快就能一针不差地绣出来,看书也是一样,即使是不认识的字,多看两遍就能记住写法。我现在在沙盘上写的,正是这几日念的那卷书册,虽然不懂上面讲了些什么,很多字也不知道该怎么念,但是如何写却都已经默记下来。 这事让夫子大受刺激。他左思右想,最后实在被我缠得没办法,就答应下来,暂时教我三个月。 结果,这一教便是四年。 不分寒暑,不论刮风下雨,蔡夫子天天都背着他那黑色的破木箱子到府里来教我,以至于后来将军请他代为管教国君宫中如夫人的小公子都被他婉言推脱了。 周王三十六年的冬天,整个雍城被雪埋了一层又一层,夫子在来将军府的路上摔了一跤,回去后就得了伤寒,至第二年岁首已经病重不起。 将军带着我四处求巫问医,用尽了一切办法都没能留住他。 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夫子为了我耗尽心力,须发尽白。临终前,他靠在床边断断续续地同我讲了很多。 夫子原是晋国人,自小聪敏伶俐,勤奋好学,但是他的不幸却源于他有一个博闻多智,通天彻地的同胞弟弟——晋太史墨。在晋国,人人只识太史蔡墨却不知世间还有他蔡书一人。他一直活在弟弟的阴影里,最后还因为一个女人,被亲弟弟赶出了晋国。年轻时,他辗转各国却始终怀才不遇,人到中年丧妻、丧子,到老了也只收了一个出身寒微的女弟子。 正当我为夫子悲凉的一生唏嘘难过时,夫子却笑着说,阿拾,你若是个男儿该多好,那样等你名扬天下的时候,人人都会知道你的夫子是我蔡书。 夫子说完这句话,便含笑而逝了…… 我坐在沙盘前哭了七日,想了七日,夫子临终前的话让我第一次有了想要闻达诸侯的妄念。 夫子没有后人,他临终前让我把他留下的东西都换了粮食赠给城西卖浆水的哑婆,以报答她当日的救命之恩。 因此在他下葬后,我择了一日让四儿陪我去收拾他的遗物。 夫子家贫,能拿来换粮食的东西实在不多。原本堆在角落里的一摞竹简如今已经随他入土,现在除了几件衣服和一个黑褐色的素漆盒子外,剩下来能换的也只有他煮食用的一个吊釜(1)。 “这些东西也只够换一釜粟米,蔡夫子的日子过得也太潦倒了。”四儿看着空荡荡的房间感叹道。 “夫子这几年得的赏赐都换成了书简,别说是钱币子,就连衣服、吃食对他来说也是无关紧要的。”我打开漆盒从里面取出十几枚币子交给四儿,“这还剩了些,收好吧,到时候一并交给哑婆。” “这是你做的腰带?”四儿眼尖,一下子就看到漆盒里的另一样东西。 这是一条两指宽绣双排云纹的青色腰带,是我前年岁末做给夫子的,却从未见他用过,当时以为他嫌我手工粗陋不肯用,如今看来怕是舍不得用。 夫子为我做了那么多,我又为他做了些什么呢…… “怎么又掉眼泪了?”四儿拿帕子轻轻拭去我脸上的泪水,伸手把腰带从盒子里拿了出来,“蔡夫子现在也用不上了,你还是自己留着做个念想吧!” 我吸了一口气,把腰带和整理出的衣物放到了一处:“绢底绣银线的腰带兴许还能多换几把粟米。夫子刚入秦时中了暑气,若没有哑婆送的那一碗浆水,我也遇不上他。这样说来,哑婆于我也是有恩的。” “那你就留着这个吧,不值钱。”四儿从被子底下找到了一样奇怪的东西,随手递给了我。我接过来一看,正是夫子常常挂在手边把玩的一只深褐色陶制的双头雀鸟,样子虽然粗糙怪异,却是夫子的心头爱物。 “我就留着这个吧!其余的东西打个包袱,要趁日中集市上人多的时候赶紧换了去。”我把陶鸟装进贴身的小挂袋,又和四儿一起把值钱的东西包了包,去了西市。 第十章 再见狡童(一)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章节内容开始--> 初春的市集一扫冬日的萧条,除了来来往往的各国商人之外,背着粮食来换物的农户也有不少。到了晡时,我们换得了一釜粟米和三尺细葛布,本想并着钱币子一同交给哑婆,但在浆水摊前却只找到了她的儿子奚。 奚接过东西跪倒在地连连称谢。原来哑婆已经病了许久,因为家里拿不出多余的口粮去请巫医,所以一直拖到现在。如今有了我们给的东西,哑婆的病兴许就有救了。 辞别了奚走在回府的路上,四儿一直笑眯眯的,嘴角漾着两个梨涡,心情格外的好。而我却因为奚的一句话沉重万分。 “阿拾,我们今天可是做了件大好事,你怎么还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四儿晃了晃我的手,笑着问道。 “你没听奚说,哑婆昨日已经没办法进食了吗?夫子临终前也是这个样子……” 四儿脸色一窒,叹了口气,拿手揉了揉我的脸,轻声道:“连着哭了那么多天,脸都瘦了一圈。好了,别难过了,我们该往好处想想不是吗?” 我心里堵得难受,只能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对她点了点头。 这时,前面快马来了一个佩剑的游侠儿,我下意识拉着四儿往旁边闪了闪让他先过。他却突然勒紧缰绳停了下来,骑着马绕着我和四儿转了两圈。 黄棕色高头大马打着响鼻,在我身边踱着步,它口中吐出的热气带着酸腐的味道全都拂到了我脸上,我眉头一蹙心里已有几分不悦。 游侠儿用剑挑起我的下巴,调笑道:“想不到秦地还有这样的美人。小儿可有名字?家住哪里啊?” 我按压下心中的怒气,铁青着一张脸用手拨开他的剑,对躲在我身后的四儿道:“我们走!” 还没走出去两步,那游侠儿居然下马追了上来,抓着我的手笑嘻嘻道:“我有二十个币子赠予你父兄,你就随我走吧!” “你放手!” 我拼命想要甩开他的手,他却握得死紧,嗤笑道:“故作矜持可是想替你父多讨几个币子?”随即右手猛地一拉将我拦腰举抱起来,往他马背上放。 这时街上人来人往,见到有游侠儿与女子纠缠在一起,都围在旁边笑着看热闹。春日里这样的场景每隔几天总能见到一次。 “竖子无理!你放我下来!”我尖叫着像条突然被扔上岸的鱼,使足了劲挣扎,却无济于事,他的手臂像个铜箍死扣在我腰上纹丝不动。 四儿刚开始吓呆了,现在反应过来急忙冲上来去掰他的手:“她不愿意跟你走,你放开她!” “走开!”游侠儿用剑一下子把她挥翻在地。 “四儿——”我大叫一声,死命地捶打他的手臂,“混蛋,你放手!” “哈哈哈,放手?我见过的女人中,小儿最美也最凶悍,这般深得我心,如何能放手?”他说完竟隔着衣服在我背上啃咬了一口。 羞愤难当之下,原先堵在心口的悲痛,此刻全都化成了一腔怒火。 我反手狠狠地拽住那游侠儿的发冠,猛地往前一拉。他吃痛立马放下了我,用双手捂着一头乱发不断地叫骂。 我扔掉从他头上抓下来的一把头发,顺手操起路边伐薪人的一根粗枝朝着他侧脸与眼睛齐平的那一处用力挥了下去。 我从记事开始到八岁,打过很多人也被很多人打过,哪一处被打了最痛,哪一处被打了最晕,心里知道得清清楚楚。 见游侠儿被打,围观的人开始大笑着起哄。我趁那人还没有反应过来,迅速拉起坐在地上发傻的四儿,拨开人群逃了出去。 “你站住!啊——”游侠儿仗剑行走天下,总是有几分真本事的,刚才被我偷袭是因为他对我毫无防备,如今反应过来,很快就提了剑吼叫着追了上来。 眼见着身后的游侠儿离我不到两丈的距离,我急声对四儿道:“快,你往左跑,去府里找人来救我!”说完往右一拐,钻进了一条巷子,靠着身体的灵便和那游侠儿周旋起来。 但是,女子的体力终究比不上男子,加上我这四年天天和夫子坐而论学,和姆教学习女红、造酿,哪里还有之前的耐力,跑了一刻钟,眼看就要被追上了,这时路边正好有一棵大树,我想都没想就爬了上去。 游侠儿跑到树下,喘着重气恶狠狠地盯着我,我这时才看清了他的样子。 他穿着一件粗葛布制的长衣,络腮胡子遮了大半张脸,一双眼睛瞪如牛铃,而眼下半寸之地被我刚刚用树枝刮下了一层皮,不停地流着血看着瘆人。 “小儿,你给我下来!”他大吼了一声,扔了剑一边往树上攀一边恶言道:“你今日让我颜面尽失,我定要剁下你的手来!” 怎么办?现在和他讲道理还来得及吗? 眼看着就要被他抓住脚踝,我干脆脱了鞋子去打他的手。 “何人在外喧哗?”正当我焦急万分之时,树下的院门应声而开,从里面走出来一个扛着重剑,虎背熊腰,身高九尺的男子。 我一见着他,眼泪差点没流下来,趴在树枝上惨兮兮地唤了一声:“大叔,救我!” 我说这树怎么看着那么眼熟呢,原来是秦家院外的那棵。 秦猛是将军府上的家臣,力大无穷,剑术精湛,因为平日里好酒,将军经常会差我给他送些上好的烧酎解馋。今日我胡拐乱拐,居然跑到他家门口了。 “阿拾,你怎么上树了?”秦猛抬头吃惊地望着我。 我自知自己此刻的模样和平日里温良知礼的样子相差何止千万,无奈只能厚着脸皮装可怜:“大叔,这人在市集上要掳抢我,我不从便要砍下我的手臂泄愤。” 我这话前半句是真的,后半句却掺了一半的假话,因为实在没脸说是自己动手打了人。游侠儿在秦猛出来时,就已经从树干上跳了下来。他一听我这话就怒了,秦猛一听也火了,二人一言不发拔出剑来。 秦猛行了一个剑士比武之礼,游侠儿端正姿容也行了一礼。 时人斗剑,多在宴席之上、家臣之间,即便如此,流血受伤的事也是常有。 现在陋巷之中,两个人你来我往已经过了好几招。虽然秦猛暂居上风,但是在比试结束前,胜负依旧未定。 我趴在树上看得心惊胆颤,深怕会有人因我而受伤。 “锵——”树下一声重响,两剑相交,火花迸发,游侠儿身子一震不由倒退了两步,他旋即用剑在地上一支,勉强稳住身形,然后狂喝一声,飞窜起身子,以无比凌厉的剑势直取秦猛胸口。 秦猛后退一步,游侠儿剑势一落,险险刺破秦猛腰间的布带。 生死之间,秦猛手腕翻转,一记重招将刺向他腰间的剑硬生生硌开,游侠儿右手一震,长剑随即脱手而出,朝我飞旋而来,我侧头避过,剑被树枝险险挂住。 此刻,游侠儿的脸上已经完全没有了刚才在市集上的嬉笑调弄之态,他望着挂在树上的长剑,神情无比凝重。我生怕他一时想不开,会冲上去和秦猛拼命。 唯今之计只有我先服个软了。 我探出身子取了剑,从树上爬了下来,整了仪容跪拜在地,双手将长剑高高地举过头顶,正色道:“君子比德于玉,武者比德于剑,方才小女见侠士用剑凛然正气,始知自己眼拙,竟以为侠士是掳夺女子的宵小之辈,实在惭愧,望请恕罪!” 游侠儿听了我的话明显一怔,他取了剑,佩回腰间,长舒了一口气道:“起来吧!小小女子竟能说出比剑如比德的话来,看来关于秦人粗陋的传闻实是无稽之谈。”他说完朝秦猛深深一拜,“烛椟输了,敢问勇士尊名。” 秦猛收了剑,回礼道:“在下秦国伍氏家臣秦猛,适才与勇士比剑很是畅快,若勇士有意,秦某可代为引荐家主。” “秦兄剑法超群,岂是我能比得上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只是我志不在此,自由自在惯了。” 秦猛见他推辞也不强求,豪迈地笑道:“勇士如果不急着赶路,不妨与我进屋喝上几碗,如何?” 烛椟摸了一把胡子,笑道:“酒,剑,美人,我所好也。今天剑被打飞了,女人也求不得,这酒自然是不能不喝。” 秦猛听完大笑,把重剑往肩上一扛,朗声道:“勇士请!” “请!”游侠儿回头冲我瞪了瞪眼,笑着和秦猛进了屋。 他们两个人刚才还比得你死我活,这下倒成了惺惺相惜的朋友,我宛然一笑,行了一礼默默地离开了。 第十三章 再见狡童(四)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章节内容开始--> 此时,虽然还不到人定(1),但因为天黑得早,等我赶到南门时,中间的正门已经关上了。城楼之上,两队守城的士兵正在做着入夜前的最后一次轮换。 我快跑了几步总算在两侧的小门关闭前挤进城来。 夜色弥漫的雍城,万家灯火,我顾不上自己此刻的狼狈一路小跑着回到了府里。替我开门的不是四儿而是家宰,看到我的样子,他叹了一口气,眼神似乎在向我暗示着什么。 “你让她进来!”将军的声音,从门后清晰地传到了我耳朵里。 完了,我心里咯噔一下,打了个哆嗦。 家宰一闭眼睛无奈地打开了门,将军穿着一件青色儒服背手站在门里,在他身边袅袅立着的是抿嘴轻笑的荇女。 “这就是你给我的答复吗?”他痛心地望着我,两道剑眉紧紧地蹙在了一起。 看到荇女脸上的笑容我便知道自己是中了她的圈套,说什么思念家乡的竹芽,其实无非就是想让将军看到我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她原本期待的只是灰头土脸的我,没想到一场大雨却让她看到了更精彩的一幕。因此,她脸上的笑容想藏都藏不住。 我没有回答将军的话,只径自走到荇女身前,俯身跪倒在地,将藤筥高高举过头顶,正声道:“竹胎在此,请庶妾兑现昨日的诺言!” “你和她说了些什么?” 将军的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荇女却吓得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支支吾吾了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庶妾说,她思念家乡春日竹胎的味道,并许诺,如果我能在南边的树林挖到她要的东西就帮我在家主面前求情。” “你是自己走出去,还是我叫人拖你出去?”将军垂首对跪在地上的荇女道。 “家主,贱婢知错了,别赶贱婢走,求求你!”荇女一听脸色顿时灰白一片,她哭着跪了几步,死死地抱住了将军的腿。 “拖出去吧!”将军叹了口气,对身后的侍从道。 荇女很快就被两个侍从架出了府门,将军看着我道:“你想让她帮你说什么?” 我缓了缓心神,直起身子:“我想让她告诉家主,阿拾当初长这一身恶骨打架斗狠,只是为了要活下去。如今,留了这一身恶骨,是防备着哪一日若惹得家主不快将我丢弃,我还能做回原先的乞儿。” “你怕我有一日会丢弃你?”他在我面前半蹲了下来,撩开我贴在额间的湿发,暖暖的手掌贴在我冰凉的脸上。 “你不是已经不要我了吗?”我死咬着下唇回望着他,眼睛里泛出一片泪花,“今天你来,不就是为了坐实我无礼的罪名,然后,再心安理得的把我赶出去吗?” “小儿,你就是这样想的……”他一双星眸深深地望进我的眼睛里,带着一份痛心,带着一份怜惜,“看来我平日里是待你太好了,冷了你几天,你便弄出这一身的伤来指责我。” “今天已经是第七日了!”他声音一软我反而哭得更加厉害。过去的几年,不管我是拿树漆染了他的衣服,还是喝醉酒吐在他怀里,他从来没有认真地骂过我。可这一次,他居然连着七天一句话都没和我说过。 他叹了一口气,轻轻地把我抱了起来:“我没有要丢弃你,我只是需要时间来想明白一件事情。” “你…要想…明白什么?”我趴在他的肩膀上仿佛要把过去几日攒下的眼泪,一股脑全流尽了。 “我在想,我要怎样才能让小儿明白,她已经不再是个乞儿,她已经有了一个属于她的家。”他一手将我紧紧地抱进怀里,似自语,似呢喃,“卸下你的防备好吗?如果你害怕,便让我来护着你,直到你及笄成人,嫁作人妇。” 世上便有这样一张脸,让人看着就觉得幸福温暖,仿佛一切的苦难都能被安慰,被治愈。我面对着这样一张脸,心里的委屈一下子烟消云散。 “我不嫁人。”我挂着满脸的涕泪坐在他的臂弯里倔强地说道。 “哪有女子不出嫁的?”他轻笑了一声抱着我站了起来,“长得这样快,我怕再过几年,我就要抱不动你了。” 我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把脸贴在他背上,如果能让他一直这样抱着我,我真希望自己永远都不要长大。 “你若是不嫁人,那到时候,就换你来护着我这个老头子,可好?”他拍着我的背道。 “嗯!”我慎重地点了点头,把它当作自己人生最重要的一个誓言深深地刻在了心底。 自那一夜后,我开始不分白天黑夜地读书习字,除了秦国文字外,连带着齐、鲁、晋、卫的文字都一一学了下来。书房里的书卷,不论是何人所著,所著为何,我都滚瓜烂熟地背下来。将军约见门客,不论才学高低我都会侍奉在一旁细细地琢磨他们的对话。 看我这样不要命地用功,四儿总是不停地摇头,不过她嘴上不支持,每天晚上偷偷往回带的吃食却比以前更多了。因此,我老笑她是将军府庖厨里养的一只大老鼠,而我就是她养的那只小老鼠。 就这样又过了一年,转眼到了周王三十七年。 我的身量窜得比四儿高出了许多,就是比起同龄的少年也要高出一截。清晨洗脸时,望着水中那张日见明媚的脸,不禁自喜。 其实这几年里改变的也不只是我,将军在周王三十五年已经官拜上将军。半年前,国君又赐了他西边的邽地作为采邑。因而,他现在不定时地会离开雍城,巡视边关。有时,也会在自己的采邑住上个把月。 前几日有传信的兵士来,说明日他就能回来了。 “阿拾快出来,将军回来了。”四儿在院子里大声地叫我。 “你先去,我马上就来!” “哦,那你快点!” 第十四章 月出皎兮(一)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章节内容开始--> 将军回府,府里所有人都必须去府门外相迎。我匆忙起身收拾书卷,一不小心就踩到了自己的头发。 与四儿不同,我从小就不喜欢在头上绑总角,平日里总爱散着头发在府里跑来跑去。有一日,将军与同僚们喝酒,归来时晕沉沉地把我的头发握在手中,笑言:“谁说楚姬发美,我家阿拾才有这世间最美的青丝。”说完便睡去了。时人以乌发为美,不少贵妇如果看到自家婢女有一头美发,便会命人把它剪去,然后做成自己的假发,以求得到夫君的怜爱。除了学业,将军极少夸我,我不知道一觉睡醒之后,他是否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话,但自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剪发。 发长过膝,时有不便,就像方才,我踩着自己的头发猛地起身,险些没把自己痛死。这会儿,眼见后院的人都走光了,心里越发急,只得一手摸着头,一手提着裙摆急匆匆地往外跑,才跑到门口一头就扎进了来人的怀抱。 是他…… 我心中欣喜,正欲跪地行礼,随即却被人握住双臂高高地举了起来,“这就是我家阿拾,比起你说的越女施夷光,如何?”将军说完,两手轻轻一松,我便重新落了地。这时,从他的身后走出了一个身着青色深衣,腰戴白玉螭龙组佩的年轻人,他长身玉立,龙章凤姿,看样子应该是秦国的贵族。 “利也没见过那越女。只听南边来的人说,是早些年越国国君勾践送给吴王夫差的一个美姬,生得能叫花朵失色。吴王对她宠爱有加,言听计从。去年春天,吴国攻齐,据说也和这美人有关。”男子偷偷地打量着我,眼中充满了好奇和惊讶。 伍封微笑着走到书案前,侧身将那年轻人让到了主位。 “那公子以为,去年吴王伐齐可是良策?” 听将军称来人为公子,又让其居于上座,我便心下了然,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一定就是将军经常提起的秦伯四子——公子利。今日看他们说话的样子,将军与这位公子利怕是有着不同于普通臣属的关系。 伍封话音刚落,公子利不假思索地回道:“吴王夫差一贯英勇善战,去年在艾陵与齐军交战,我听探子讲,那吴军本已露了败势,但吴王亲率精兵三万,分三股反以鸣金为号,在战场上将齐兵生生截成三段。最后,趁他们首尾不能相顾、自乱阵脚之时,一鼓作气围而杀之,大败十万齐军。战后,听说光是革车就得了八百乘。”吴王夫差这一战,显然让公子利对他极为折服,一番夸赞的话讲下来连口气也不喘。 若公子利所言不虚,这吴王夫差倒真当得起“骁勇”二字。 公子利说完后,伍封一直没有回应,我不解地抬头去看他,只见他眉头微蹙,看了公子利半晌,才道:“匹夫之勇,吴王夫差不及其父阖闾甚远。” 伍封的话无疑是给激动的公子利当头浇了一桶冷水,只见公子利收起脸上的笑容,神色极不自然地回道:“将军何出此言?吴国在艾陵大胜之后,得了齐国大量金帛,吴王气度豪迈,又将缴获的革车八百、甲胄三千都送给了鲁国以结成同盟。最后,宋、卫几个小国也纷纷表示愿意归服吴国。如今的吴国是足以和晋、楚两国一争天下霸主之位的强国。将军如此鄙夷吴王,可是因为他此前责处了你的族叔伍子胥?所以,你才认为他艾陵一战尚不足扬名天下?”公子利说完,就把嘴唇闭得死紧,一张脸也涨得通红。另一边,伍封见公子利提起了伍子胥,神情竟也有些异样。 这二人默默以对,屋子里的气氛霎时就变得凝重紧张起来。 我起身向前跪坐在公子利身旁,借生火之机,故意将铜签子在炉壁上敲了两下,又将炉中的炭火拨得啪啪乱响。 公子利听到响声,果然转过头来看我,我没有惊慌失措地伏地告罪,反而毫不不避讳地端坐起身子直直地回望着他。 公子利看了我半晌,突然大舒了一口气,整个人放松下来,坐着对伍封施了一礼,道:“将军见谅,是利——失礼了!” 伍封看了我一眼,对公子利回礼道:“是鄙臣失礼,未与公子明说。臣以为,齐是大国,距离吴国又远,不论胜负,这几次吴齐交战都已经耗损了吴国大量的精锐之师。况且,对于吴国来说,目前最大的敌人,不是齐国,也不是晋楚,而是吴王夫差一直忽略的一个人。” 公子利将身子微微向前一倾,问道:“可是越王勾践?” 伍封这时终于笑了,他抬手恭声回道:“公子明智!夫差释放勾践归国,无疑是纵虎归山,越王勾践既然能忍人之所不能忍,就一定胸怀大志。吴越两国未来十年,必有一战。” 公子利听完点了点头:“这样看来,那美人施夷光也是勾践布下的一颗厉害棋子。可怜吴王还深信勾践臣服之心,纵虎归山,还送粮送车。” “公子能自己明白自然是好。大丈夫不可沉迷温柔之乡,女人是闲时赏玩的物什,切不可当真。” “利明白。” 他们之后谈了些什么,我一句都没听进去,脑子里反反复复只有一句——“女人是闲时赏玩的物什,不可当真”。 彼时,我不懂伍封话中深意,只觉得秦国靠近西戎、姜羌,民风比起东方的晋国、齐国、鲁国要开放许多,礼法对秦国女子的约束也算不得严苛,女子的地位虽不及男子,但怎么也不该只是一件物什。将军今日怎么会说这样的浑话? 此后,他二人又畅谈了一个多时辰,直到黄昏日落,公子利方才起身告辞。将军一路将他送至府门外。 “将军今日车马劳顿,定已疲乏,利先行告辞,改日再来请将军赐教。”公子利端行一礼,抬首时竟又偷偷地瞟了我一眼,这才转身上了马车。 伍封目送马车离开后,笑着牵起我的手向府里走去:“不到半年,小儿又长高了,再过两年,只怕我这将军府的门槛都要被人踩破了。十五及笄,你是跑不了了。这及笄礼要怎么办,我可要好好想一想。” “将军怎么又说这样的话!阿拾不定亲,也不嫁人。天下没有男子能比得上将军,我这辈子就要留在府里陪将军,哪里也不去。”我停下脚步,看着眼前立如春山的男人,无比坚定地回道。 “陪我?哈哈哈……”伍封大笑着将我高举到身前,“小儿,天下才俊你认识了几个?小小年纪就说这样的大话,要是我这老头当了真,你将来可不要后悔。” 伍封今年不过三十有二,但他常常和我以老头自称,我望着他俊秀的面庞实在看不出他到底老在哪里。 “将军要是非说自己是老头,那也别再把我当小儿,我已经长大了!” “是嘛!”伍封弯腰上下左右打量了我一番,揶揄道,“嗯,是长大了,我可得早点开始给你物色人家了。” “将军——”我恼羞成怒,甩开他的手就想跑,伍封大手一握,笑着又道:“不过,以你如今的出身,想嫁个好人家怕是有些难,不如你随我入了伍氏一族,以芈为姓?” 什么?!将军的话说得太突然,我一时有些怔愣。别说这世间无氏无姓的人比比皆是,就连名都没有的,也大有人在。“姓氏”对于一个庶民来说,那是天大的恩赐。 “平日里见你牙尖嘴利,这会儿怎么傻了?走吧,随我进屋去说!” 第十七章 初露锋芒(二)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章节内容开始--> “阿拾,你醒醒……醒醒!”等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伍封正坐在我身旁,一脸焦急。我虽睁着眼睛,却还未从之前的噩梦中清醒过来。草地上翻滚的人头,士兵被割断的残肢,依旧温热的鲜血,梦中的一切让我惧怕到了极致,我猛地扑过去抱住了坐在身前的人。 “你怎么了?”伍封摸着我的脑袋,轻声问道。 我从他的怀里抬起头来,环顾了一圈,发现自己好端端地坐在书房里,刚才血肉横飞的战场早已不见。 “可是做噩梦了?怕成这样。”伍封扶着我的肩膀,低头看着我。 我点点头,无比认真地问道:“将军,你在战场上杀过人吗?” 伍封显然没料到我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他先是愣了一下,转而笑道:“小儿痴傻,自然是杀过的。不然,我如何活到今日,如何守疆卫国?” “那士兵们在战场上可要砍下敌军的头颅?” “这个……自然是要的。如今的战争早已不是贵族之战,各国为了扩充军队,都招募了庶民,甚至奴隶入伍。他们这些人,若想要摆脱奴籍或是减免税赋,就必须在战场上抢立战功。而战功,就是靠砍杀敌人的头颅数量来衡量的。每杀一个人,就要砍一个头颅挂在身上。战场上一个人身上挂三、四个人头是常有的。同军士兵之间,有时候还会为了争抢头颅大打出手。” “在将军的队伍里,可也是这样的规矩?”我眉头微蹙,闷闷地问道。 “两军对阵之时,杀敌是首要任务,砍剁头颅容易延误战机,因而在我军中,记功凭的是敌人的左耳。”伍封说完又道,“你今天怎么想起问这个,可是有人同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艾陵之战死了十万齐兵,那吴军砍下来的人头怕是要叠成一座小山了。”战场上死了一万,两万,还是十万,对于生活在安乐里的人来说,仅仅只是一个数字,并无多大感觉。但方才梦中所见,却让我真真实实地感受到了战争的残酷和人命的卑贱。 “脸白成这样,要不要先回去休息?”伍封担心道。 “不用,将军今日不是还要考我吗?” “好吧,那你就同我讲讲,这些竹简上都写了些什么?” 我思忖片刻,将自己看到的东西又重复了一遍,末了又问:“这密报中提到的子贡,是否就是将军之前所说的端木赐?” “子贡,正是端木赐的表字。”伍封松开一直微皱的眉头,用左手食指轻轻地敲打着桌面,这是他高兴时的一贯动作,“想不到你短短半日之内就找到了阅读密报的方法,看来我真是小看你了。那小儿认为,越王为何会答应出兵助吴呢?” “吴国如果败了,越国自然获益。而吴国如果胜了,那以吴王的性情必会转而攻晋,寻求霸主之名。到时候,吴国的精锐之师消耗在齐国,举国之兵又困于晋国,越王勾践只要发兵就能立马攻下空虚的吴国。而对端木赐来说,艾陵之战,齐吴两国无论谁胜谁负,对夹在中间的鲁国都是有益的。” “那他成功游说四国,凭借的又是什么?” “人心,他利用了人心。从齐国到吴国,从吴国到越国,再到晋国,环环相扣,一处错,便处处错,而他之所以成功,靠的是他洞察人心的本事。他利用了齐相陈恒的野心,吴王夫差的自满,越王勾践的隐忍,晋卿赵鞅坐山观虎斗的心思。” 我一口气说完,伍封却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不知道自己回答的对不对,心里不免有些焦躁,只希望他能开口说些什么。 两个人就这样静坐了半晌,伍封才开口缓缓道:“小儿,可惜你是个女子……” 他说这话的意思,是我答对了?我刚想开口询问,他旋即又说:“好了,你先下去吧!” “诺!”我没有办法,只能行了一礼退下。到了门口才想起四儿的事,于是又走了回去,小心问道:“将军,你能让四儿搬去与我同住吗?” 他淡淡一笑:“你高兴就好,都随你。” “太好了,谢将军!”我顾不上礼仪,提起裙子就跑了出去,身后隐约传来一声叹息。不过我急着要把好消息告诉四儿,便没有放在心上。 没过两日,将军派人把我和四儿的东西都搬到了府内东侧的一间小院子。这院子中间是一块绿萋萋的草地,正屋右侧种了一棵红枫,树下是一口幽幽的水井。屋子共有三间,我和四儿同住一间,其余两间就空出来做了我的酿酒坊。 是夜,皓月当空,晶莹的繁星挂在天幕上闪烁着迷人的光芒。我和四儿躺在院子中间的草地上,听着夏虫的低鸣,看着天上的月亮和随风飘过的云彩,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 “阿拾,听爷爷说,柏妇又给公士希生了个儿子,你明日有空吗?要不和我一起去瞧瞧?”四儿问。 “好呀,明日将军吃过早食就会进宫面见国君,到时候我和你一起去。”我一边说一边把手举高,遮住天上圆圆的月亮,然后再慢慢地分开五指,看着月光从我指间流泻而下,“时间过得可真快,我第一次见到柏妇时才四岁。那时候,她刚守了寡,也还没嫁给公士希,你也还没来。” “现在她可是三个孩子的娘亲了。阿拾,你说再过两年,将军会不会把你也嫁出去?” “为什么这么问?我可不嫁人。” 四儿转过头来看着我,以一种从未有过的认真态度问道:“阿拾,你是喜欢将军的吧?” 我以前从未仔细想过这个问题,猛地被四儿一问,先是一呆,而后认真地点了点头。 “我就知道,可将军比你大了那么多。” “那有什么关系!我听我娘说,当初她被卖给我爹的时候,他都已经六十岁了。” “哦,这倒也是。”四儿认真地点了点头,又问:“阿拾,你还记得于安吗?” “当然记得,你一直在等他?”我轻轻地握住四儿的手。 只听她叹了口气说:“幸好还有你记得他,不然我总觉得那是自己小时候做的一个梦。你说,他那么多年都没有来看我们,会不会又饿晕在路上,冻死了?”四儿说到最后声音已经低得让人听不见了。 我圈起两个指头在她的额头使劲地弹了一下:“你想这些做什么!要是于安注定会死,老天为什么又要让我们救了他?再说,他与我们定的是七年之约,这不是还差两年嘛!” “对啊,他那么好,老天一定不舍得让他死掉。”四儿说着说着又笑了,嘴角漾起的两个梨涡让人看着就欢喜。 “四儿,如果以后于安来找你,你就嫁了他吧!到时候,我一定给你绣一套全天下最美的嫁衣。” “呵呵,不如你也嫁了他。那我们就不用分开了。”四儿拉着我的手喜滋滋道。 “死丫头,也不害臊!自己想嫁人还想拖着我给你当媵妾!”我笑着拿手去挠她,她这人最怕痒,鬼叫一声,爬起来就逃走了。 我笑了笑,拍了拍身上的青草,也进了房间。 这时候的我们并不知道自己将来的命运,只是和普通的少女一样,在心中编织着一个又一个甜蜜而瑰丽的梦。有梦的时候总是最幸福的…… 第十八章 乃遇狼童(一)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章节内容开始--> 第二天一早,等将军出了门,我就和四儿出府去看望柏妇。柏妇嫁人后就一直和公士希住在雍城的西市口,穿过热闹的大街又拐了好几条巷弄,我们终于在两间夯土垒起来的房子里见到了刚刚生产的柏妇。 柏妇见到我们很是高兴。她坐在床铺上,手里抱着刚出生没几天的孩子,小家伙软软的像是没有骨头,害得我和四儿怎么抱都不自在。柏妇见我们两个手忙脚乱,笑得前俯后仰。柏妇如今又胖了不少,但笑声还和以前一样爽朗。看来,公士希对她真的很好。 我们在柏妇床前聊了会儿天,又喝了碗甜汤,就起身告辞了。 走出那间土屋,我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心想,也许这就是幸福吧!没有锦衣玉食,没有仆役成群,只是两个人带着孩子,守着两间房…… “阿拾,你在想什么?”四儿问。 “我在想,当初柏妇自作主张把自己嫁给公士希还真是嫁对了。你看,他们现在过得多好。” 四儿点了点头,拉着我的手小声道:“阿拾,其实爷爷昨天同我说,再过两年我就十五了,他想早点给我物色个好人家。” “家宰要给你定亲?”我有些诧异,“昨天晚上你怎么没跟我说?” “我,我还不想嫁人。”四儿咬着嘴唇,脸色并不好看。 家宰的想法其实我明白,像四儿这样的姑娘,身份比普通庶民家的女儿要高一些,可又比不上士族家的女儿。她长得秀美可爱,如果早点谋划的话,说不定还能借着将军的光,嫁个底层的士族做个正室。可四儿显然不乐意。 “你别太担心,我和你同岁,我不也还没订亲嘛!于安两年内能回来最好,如果他不能来,你就跟着我,我总不会让你吃亏的。” “好,将来你嫁谁,我就嫁谁,这样爷爷一定高兴。” “行,你就这么去回了家宰。”我冲四儿点了点头,然后指着市集的方向道,“我听说这几天雍城来了不少南边的楚商,既然都已经出来了,咱们就去看看吧?” “好呀,我前日里在卖妆奁的涂七那,看到一个檀木的梳篦……” “走吧,走吧!”我拉着四儿朝市集走去。 “来,来,来,大家都来看一看啦!南方新送来的货啊,水灵通透啊……” 集市中央传来一阵吆喝声,我们俩一看有热闹可以凑,也高高兴兴地随着人流跑了过去。等我们挤到一个好位置,才发现这里卖的根本不是楚国的香膏美酒,而是——奴隶! 站在场中高声吆喝的是一个手拿鞭子,身穿暗红色麻布上衣的中年男子,他相貌丑陋,一张口说话,就露出满口的大黄牙。在他的身后是三个木笼子,里面挤着十几个脏兮兮的孩子,有几个还赤身裸体没有半点遮蔽的衣物。 “阿拾,那些孩子可真可怜,一定是被这个坏人抓来的。”四儿凑到我耳边小声说道。 “那也不一定,我听说南边的吴国、楚国都在打仗,有的爹娘为了一家子都能活,也会主动把孩子卖给这些人。这样,起码孩子不会饿死在家里。” “要是他们都能碰上将军这样的主人,倒也不是坏事。” “希望吧!” 我和四儿说话的功夫里,一个黑瘦的少年已经被作坊的工匠头子领走了。大黄牙收了钱,又从笼子里抓出了一个和我们年纪差不多的女孩。那女孩的衣服已经破得不行,她只能蜷缩着,努力用手捂着自己的胸口。大黄牙一把抓住她的头发,把她的头往后一仰,“给我站直点!”说完掏出一块帕子吐了几口口水,就往那女孩脸上擦去。 我和四儿对看了一眼,直觉得恶心到了极点。 “这南方的女娃就是水灵,你看这小脸长的。身子虽然瘦点,但也没关系。不知道在床上的味道,是不是和我们秦国的女人不一样。”身后的男人们开始议论起来。 我和四儿脸涨得通红,却又不能说什么,只能回头瞪了说话的人一眼。那人一开始吃了一惊,但看清楚我和四儿的脸后,笑得更加猥琐了。 四儿拉拉我的手说:“要不,我们还是走吧!” “不要管他,他不敢拿我们怎么样。你身上可有带钱?” “我只有三个币子,怎么了?” 我叹了一口气,心道,这姑娘长得如此貌美,三个币子估计连个零头都不够。果然,底下的男人们开始异常兴奋地叫价比高了。女孩此时已经放下了遮挡的手,目光游离地看着台下那些如狼似虎的男人,当她的眼神经过我和四儿的时候,突然停住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用惋惜的目光看着她,她却用无比怨恨的眼神看着我,仿佛我才是那个把她推上奴隶台的人。 “阿拾可是想买下她?”耳边突然传来一个好听的男声。 我转过头去,发现之前围在我身后的几个男子都已经被佩剑的卫士挡在了三尺开外。站在我身后的正是身穿黑色织锦交领深衣,头戴黄玉冠的公子利。 “婢子见过公子!”我赶忙拉着四儿行了大礼。 “起来吧!”公子利打量了我一眼,微笑道,“刚才我坐马车经过,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人。不过后来想想,这雍城里除了伍府的阿拾,谁还能有这么美的头发?” “公子谬赞,阿拾惭愧。”我低着头看着公子利衣摆上的金丝雀鸟,心里直打鼓,他要是回头告诉伍封我跑来买奴的场子看热闹,四儿和我怕是又少不了要挨一顿训。 “这女奴你若喜欢,我可以买来赠你。”公子利听见了我与四儿说的话,便指着台上的少女道。 “我不能私自买奴回府的!”我猛地抬起头,公子利好笑地望着我,似乎在等着我接下来的话。我扯了扯嘴角,微笑道:“不过,我觉得这女孩实在可怜,不如公子买了她吧?她长得秀美可人,想来定也是个手脚灵巧的人,公子留在身边使唤或是送给家臣为妾都是件美事。” “哈哈哈,看来将军府的阿拾不仅聪慧,还能言善道会做买卖。”公子利冲身边的卫士扬了扬手。不一会儿,台子上的少女就被卫士带到了面前。回头再看那大黄牙,眼睛都笑眯成了一道缝,想来是得了不少钱财。 “谢公子收留,宓曹以后一定诚心侍奉公子。”少女走到公子利身前俯身跪倒。 我心中讶异,没想到这女奴还有名有姓,看来不是普通的庶民女子。 公子利从怀里拿出一条绢帕弯腰递给她:“擦擦脸,起吧!” “谢公子垂怜!”少女单薄的身材,苍白的小脸,盈满泪水的眼睛都惹人无比怜惜。她在卫士的搀扶下站起来,走到公子利身侧,自始至终都不曾看我一眼。 公子救美人,多好的结局啊!我杵在这里倒显得多余了。 我借机与公子利辞别。不料,他却说自己刚接了伍封的传信要过府一叙。四儿一听便急了,对着公子利脱口而出道:“那公子可千万别跟我们将军说,今天是在这里碰到我们的。” “知道了,别担心。走吧!” 公子利的马车停在路边,两匹黝黑的骏马挂着红色璎珞,喷着气打着响鼻看上去很是威武。四儿忍不住伸手去摸:“瞧啊,这马的毛色可真漂亮。” “马儿胆小,你小心惊到它们。” “我知道……”四儿话没说完,我只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悠长的狼嚎。 这市集上怎么会有狼?! 第二十一章 群士之战(一)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章节内容开始--> 等我走进书房时,发现屋里除了将军和公子利外,还端端正正坐了两排门客。十几个大男人把原本不大的地方挤得满满的。按理说,我这时候进来并不合时宜,但伍封已经看见了我,还冲我招了招手,我只得低头进屋,默默地跪在他身后。所幸,底下的门客们正争论得面红耳赤,没人注意到我的出现。 “你刚从府外回来?”伍封侧脸轻声问道。 “和四儿去了趟公士希家。”我抬头看了一眼上座的公子利,他对我微微一颔首,想来是信守了承诺,没把我买奴的事告诉伍封。 “他们在议的事情,你听仔细了。”伍封说完转过头去。 此刻,屋内谋士们群情激昂。 “公子,鄙以为仲广此人非杀不可,否则将来边关有失,国君会怪罪公子。”说话的是伍封的家臣冉,平日里他经常来府中议事,所以我认识他。 “按伍将军方才所说,仲广此时离秦至少已有三日,就算我们现在派人半路截杀也来不及了。”出言反驳的正是公子利身边的卫士符舒,不过看他此刻坐的位置,身份绝不只是个简单的侍卫。 “追不追得上,这人都是要杀的。跑死几匹马能在路上截住最好,实在不行就冲到到大荔都城里面杀了他。你符舒不敢去,我去。” “秦猛,不可莽撞。你冲到大荔城里杀人,万一被大荔人逮住,必给太子留下口实为难公子。”伍封厉声阻止。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就等着仲广那个叛臣把我们秦国的布军图献给大荔国君吗?” 秦猛的话音一落,底下的谋士们又开始纷纷议论起来。众人争论的重点无非是这个叫仲广的逃臣该不该杀,如何杀。 “将军,仲广出逃之时,手里并没有真正的布军图,只因他跟着公子多年,了解东边军队的一些布防情况。不如我们对军队的布防做些调整,让他成为太子的一颗废棋。”一个灰衣文士谏言道。 “数万大军如何调整,又往哪里调整?这事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能做。仲广此次逃往大荔,是受了太子的蛊惑想要加害公子,而非怂恿大荔攻秦。况且大荔是小国,不会贸然攻秦。”伍封说完,公子利接着道:“将军所言极是,重整军队布防肯定会引起君父的怀疑和猜忌,我们只能另想办法。” 伍封和公子利说的都对,军队布防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动。军队在哪里安营扎寨跟周边的地势、水源、粮食储备都有密切关系,那灰衣文士看起来对此一窍不通。 不过,伍封说大荔是小国,不敢攻秦,其实我心里倒有另外一份担心。大荔虽小,却地处秦晋两国之间,大荔国君如果真的得到了秦国东境的布军图,怕是转头就会献给晋国。那晋卿赵鞅,可不是个容易对付的敌人。 雍城这几年盛传太子鞝与公子利不合,说公子利借着君夫人的宠爱,拉拢权臣,觊觎太子之位。无论传言虚实,太子鞝容不下公子利是真的,他们二人暗地里的争斗也早已开始。 这一次,叛臣仲广若是真的引了晋军攻秦,那公子利莫说是想夺太子之位,丢了性命也是有可能的。这秦太子为了除掉自己的亲弟弟,居然不顾国家安危,出了如此狠招,可见其心歹毒。 又过了半刻钟,有几个谋士提出要派刺客进大荔,也有的说要贿赂大荔国君宠姬。哎,这帮人还真是会出馊主意。 “何人叹气?难道是对老夫的计策有何不满?”说话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我心想,谁那么不知礼节,竟不懂尊老?可是环顾四周,发现大家的眼睛都齐刷刷地盯在我身上,难道刚才叹气的人是我?! “家主,这婢子在吾等探讨军国大事时,竟做出如此失礼之举,理应棒杀。”老者看着我高声喝斥。 因为一声叹气就要将我棒杀?看来,这又是一个视人命如草芥的士族。 不过,奴婢的性命本就低贱,为了赢得家臣们的忠心,有的人甚至会棒杀自己失礼的妾室、庶子,来证明自己是惜才的明主。 “小女失礼,请将军责罚!”我不想给伍封惹麻烦,唯今之计也只有赶紧认错了。 “吴翁莫要生气,这小儿是我伍氏族亲,并非普通婢子,还请先生恕她年幼无知。”伍封向老者施了一礼,又示意让我磕头致歉。 “慢着!难道这就是将军礼待家臣的方式?今日,如不责罚这小儿,以后恐无人再奉将军为主。” 这人把话说得这么重,明摆着是逼伍封重责于我。听他这么一说,其他的门客也开始纷纷议论起来。伍封的脸色有些阴沉,公子利也一脸担忧地看着我。 算了,我不需要任何人来救!今日的责罚我非但不会领,还要叫你这咄咄逼人的老头自己去受! 我起身向公子利行了一礼,然后走到老者面前,恭声道:“敢问吴翁,贿赂姬妾一计有几成把握能除掉叛臣仲广?” “哼!老夫为何要同你一个小姑娘解释?竖子无礼,鄙请将军棒杀之。” “吴翁何必如此生气,不妨解释给我们大家听听,利也想知道此计是否真的可行。”公子利出言帮了我一把。 “禀公子,大荔国君有一宠姬好财帛。鄙以为,等那仲广画出布军图后,大荔国君必当设宴款待。到时候,我们可使这宠姬暗中偷出布军图,再将仲广于宴席之间鸩杀。” “吴翁好计策啊!” “是啊,真是一招妙棋。” 听到门客们如此评论,吴翁的脸上不免露出得意之色,看我的眼神也更加凶狠了。 “小女敢问吴翁,不知这大荔国君的宠姬与你吴翁是何关系?可是你吴翁亲女,亦或是你族中女眷?” “宠姬乃是晋人,与老夫无任何关系。” “那吴翁打算送那宠姬多少金?” “鄙请公子赐金三十,鄙愿往大荔国为公子游说。” “且慢!吴翁先别急着要这三十金,能否再回答小女一个问题?” “问吧!” “这宠姬既然与你只是钱财关系,她如何敢为这三十金在宴席之上鸩杀大荔贵宾?此事一旦败露,她也难逃一死。” “宴席之上人员众多,大荔国君如何知道是她下的手?况且,她既有贪婪之心,就必会为了财物杀人。” “那好,她既然是一贪婪之徒,难道就不会为了晋国的五十金、一百金再把布军图转卖给晋卿赵鞅?” “这……”吴翁被我问得一时答不上话来。 “更何况这宠姬乃是晋女,你又如何能肯定她不是晋人安插在大荔国君身边的暗子?” “你……竖子牙尖嘴利,实会狡辩!”吴翁被我逼进了死角,说出的话已经完全没了底气。 “小女刚才叹气正是深知此计不可行,而吴翁执意要将小女棒杀,莫非是与晋国有何关系?” 我这话一出,吴翁已经跪倒在地:“将军明鉴,鄙一心只为替公子、家主解忧,绝无二心。” 我也屈膝跪在吴翁身边,朗声道:“小女有一计献上,必可让大荔国君亲自宰杀叛臣仲广!” 第二十二章 群士之战(二)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章节内容开始--> 我刚扬言献计,吴翁就瞪大眼睛看着我,他可能没有料到一个女子敢在公子利和伍将军面前要求献计,又或者他觉得天下女子都只有一副躯壳并无思想。 “阿拾,不可放肆。”伍封轻声喝道。 他出言阻止,是担心我这样做会给自己引来更大的麻烦,但我却不想让他为了这件事寝食难安。 “阿拾请公子赐金三十,然后修书一封,一并送予仲广。” “放肆!你这小女子实在疯癫,怎么会让公子再送金给那叛臣?” “荒唐,这里本就不该容许女人说话。” 我不管背后那些议论纷纷的人,径自挺直了身子说道:“公子须再修书一封,告诉那叛臣仲广:‘事可成,力成之;不可成,亟归来。事久恐泄,连累身死。’”我此话一出,书房里的人已经全部安静了下来,公子利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伍封也是一脸的若有所思。 “之后,再请公子派人冒充大荔人告知边境守卫,就说今夜有秦国探子要偷偷入境。等大荔国士兵截了公子的书信,再同那三十金一并送到大荔国君面前。不出一日,仲广就会被大荔国君所杀。” 吴国大夫孙武的手书上有论间一篇,用间有五:乡间、内间、反间、死间、有间。五间俱起,莫知其道,是谓神纪,人君之宝也。我出的这个计策正是借用了书上之言。 “好一招借刀杀人。” “没想到一个小姑娘有此等心计,真能士也!”一时间,门客赞誉之声不绝于耳。 身边的吴翁转过身来,对我深深一拜。 我急忙伸手去扶,只听他说:“如果贵女此计真能杀了叛臣仲广,鄙自请棒杀以谢罪!” “老先生,你我都只求为公子与家主解忧,何罪之有?” “鄙之前险些铸成大错,如贵女计成,鄙言出必行!” 看来这吴翁是个认死理的人。之前,我是想让他出丑领罚,可现在看他对自己也是这般狠辣,心里的气也就没了。 “吴翁,小女的计策未必成功。如能侥幸得逞,不如请吴翁把自己的性命先寄放在我这里,等我哪日要用了,再取,可好?” 吴翁大概从来没听说过性命还可以寄存,一时迷茫也就没有拒绝。 这时,公子利起身对卫士符舒说:“就按她的计策安排下去吧,务必在今日日落之前派人快马送出。” “诺!” 公子利走到伍封面前道:“叛臣之事多谢将军相告,利不再叨扰。若此事能成,必重谢将军。”说完带着一众家臣离开了。 公子利一走,伍封的家臣们也纷纷离座告辞。最后,书房里只剩下我和他两个人。 我直觉伍封有些生气,就讨好地走过去,扯了扯他的袖子。 伍封过了半天才长舒了一口气,低头看着我说:“小儿行事,怎能如此莽撞?如果今日吴翁执意要我杀你,你当如何?” 他的眼里除了气愤还有着一丝痛楚。我心中一热,恳言道:“如果将军真要杀了我,我也只能把命双手奉上。” “你倒是大义,但你可曾替我想过?” 这世上怕只有他一人,能一句话就让我的心在瞬间融成一片汪洋。这几年,他虽然事事宠着我,护着我,但我在他眼里大概永远只是个孩子,一个聪明伶俐讨人喜欢的孩子。男女之情是什么,也许我现在还未领悟透彻。但自我懂事以来,他就是我的天神,我的恩人,我的父亲,我的朋友,我倾心孺慕的人。在我的世界里,没有第二个男子像他这样重要,也没有第二个男子能像他这样深深地住在我心底。现在,既然他舍不得杀我,是不是证明我对他来说也很重要? 我不敢开口去问,只能怔怔地看着伍封的眼睛,希望能从中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现在眼泪汪汪地看着我,早先看你却没有丝毫惧色,好似从头到尾担心的只是我一个人。”伍封一拂袖,转身不再理我。 我连忙跑到他正面,拉着他咕嘟道:“我错了,我错了,都是我的错……” “小儿无惧亦无赖,我该拿你怎么办?”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任我在他面前扯皮耍赖。 离那日书房议事已经过去了三日。秦国的信使大概早已把信送到了大荔国,但我这里却依旧没有得到任何消息,也不知道自己当日的计策到底有没有成功。 这几日,我辗转反侧无法入眠,西屋里躺着的无邪却已经足足睡了三日。 那日我从书房回来后,四儿已用草药替他包扎了伤口。本以为他睡过一夜就会醒,结果三天来用尽了一切办法都没能叫醒他,害得四儿老觉得他已经死了。 起初,我也担心,但之后却发现,沉睡中的无邪,伤口的愈合速度是常人的好几倍。短短几日下来,那些皮开肉绽的地方都已经结了痂。于是,我索性就任他一直睡下去。 清晨,隐约听见窗外传来清脆的鸟鸣声。刚一睁开眼,就欣喜地发现,久违的阳光已透过窗户爬上了我的床铺。雍城的天已经阴了半个多月,我几乎都要忘了上次见到太阳是什么时候。 碧蓝的天空中飘着几朵洁白的云朵,两只云燕停在高墙上叽叽喳喳交头接耳。趁着好天气,我从大头师傅那要了一大桶的淘米水,又取出自己上月新浸的蕙草油,准备好好地洗个头发,再躺在院子里晒晒太阳,松一松我绷了几日的筋骨。 闭着眼睛正洗着,忽然听到有脚步声进了院子,心想一定是四儿,于是摸索着将小瓢递给了她:“四儿,再给我浇些水上来。” 来人不做声,接过我手中的小瓢舀了满满一瓢淘米水从我的头顶缓缓浇下,然后又用手在我头发上轻轻揉搓起来。因为头皮上的力道实在太轻,有些发痒,我忍不住笑着躲开,骂道:“作死的,痒死我了,快住手吧!” “我做得不对吗?”男子的声音从我身前传来,我心下一惊,忙撩开湿发抬头去看。 只见公子利撩着袖子,拿着水瓢站在我身前,一脸微笑。 我立马跪了下去:“公子恕罪,阿拾失礼!” “快起来吧,是我吓到你了。”公子利弯腰把我的头发抓在手里,惋惜道,“你看,这一跪又弄脏了。来,我打水给你冲冲。”他转身提了木桶走到井边,可望着幽深的井口却不知道该如何打水,一时间尴尬地立在原地。他此刻穿着一袭织锦深衣,腰上挂着琳琅组佩,却高卷着衣袖,一手拿瓢一手拿桶,叫人看了忍俊不禁。 听到我的笑声,公子利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趁机调笑道:“公子到底何时才能给阿拾打上一桶水来啊?” “我还真没打过水,要不你教教我?”他看着我,笑得无奈。 我把湿发抓在手里,拿着小几走到他身边:“你要先把绳子绕在自己的手腕上,抓紧……” 在我的指导下,公子利很快就从深井里打上了满满一桶的井水,然后讨好似地舀了一瓢浇在我头发上。 临近夏末,井水有些冰凉,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他忙问:“可是太凉了?” 我笑着回道:“你往下面点浇就不凉了。” “哦,好!”公子利一边帮我冲洗着头发一边轻语道,“阿拾,我今日是特地来谢你的。” 其实见他来,我就知道多半是因为前几日献计的事。此刻听他这样一说,悬了好几天的心终于放下了。 “大荔国君得了我的信函和随附的三十金后,果然对仲广起了疑心。两日前,那叛臣刚入大荔都城,都还没来得及住进馆驿,就被大荔国君派人杀掉了。你此番可说是救了我一命。” “公子言重了,那日在市集上是公子救了阿拾一命才对。” “你可有什么想要的赏赐?布帛、香料、美玉,你喜欢什么?” 我坐在小几上,用手轻轻地搓洗着发梢:“公子屈尊为我洗发,不就是赏赐了?我哪里还敢再要些别的。” “你不要我的赏赐?”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公子利出神地看着我的脸,须臾,有明媚的笑意爬上了他的眉梢。 “小儿,告诉你个好消息!”伍封的声音刚到,人已经大步走到院门口。 公子利看见伍封,便放下水瓢行了一礼,道:“见过将军,今日到府未能事先告知,是利失礼了!” 伍封回礼道:“不妨,公子今日来访,可是有事相商?” “正是!”公子利放下水瓢,凑到我耳朵边说,“你若记起有什么想要的,尽管派人来告诉我,我一定找来送你!” 我嗯了一声,抬头去看伍封。 伍封背着手站在院门口,不进来,也不看我一眼。 公子利快步走到院门旁,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回头冲我喊道:“头发已经冲干净了,赶紧擦干吧,免得着凉。” 我冲他笑笑,点了点头,可笑容还来不及收起,就被回过头来的伍封逮了个正着。 第二十五章 梦之幻境(一)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章节内容开始--> 这是哪里? 山洞不见了,瀑布不见了,入眼的只有望不到边的浓雾。置身浓雾之中,我仿佛身临幻境,身下已不再是冰冷的岩石,而是一片柔软的灰蓝色的草地。身下的草儿九叶成株,每一叶上又长满了细细的银白色绒毛。此时,明明没有风,亭亭的九叶草却在我的注视下轻轻摇摆,身姿妖娆。 我伸手拔了一株放在鼻间,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立马钻进了鼻子。之前的不适在这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我双手撑地爬了起来,往前走了几步,却发现这是一处被浓雾笼罩的树林。树林里的大树高耸入云,它们银色的树干上生有巨大的湛蓝色的树冠,致密的树叶在浓雾缭绕中发出淡淡的冷光。 我用手抚上身旁的一棵大树,想要扒下一片树皮看个仔细。可这时,我的耳边忽然传来了一阵女子的笑声:“来呀,快来呀,哈哈……哈……”笑声时高时低,时远时近,如同烟雾一般缥缈在山林之间。 “有人在吗?谁在那里?”我试探着叫了几声,听到的却只有自己的回声。 我摸索着向迷雾里走去,女子的笑声离我越来越近。 府里的仆役们闲聊时曾说起,三十多年前,有个失足受伤的猎户在摩崖山中偶遇神明,混沌一梦,梦醒已经安然下山,腿疾痊愈。但是,他家中的小儿子却在当晚失踪不见了。后来,大家纷纷传说,这摩崖山是神明府邸,凡人不可随意进入,否则就要付出代价。难道,这里就是传说中的神明之所? “有人吗?我是在山上迷路的人,请问有人能带我下山吗?”一边走,一边喊,走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我已经从树林里钻出来。 原本浓得散不开的雾气此刻突然不见了,显现在眼前的是一条涓涓流淌的小河。河水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粼粼的金光,一个女子背对着我站在河岸边,她身姿袅娜,一头长长的乌发如锦缎一般铺散在身后。岸边一丛枝繁叶茂的木槿花在她身边随风起舞,映得她整个人飘飘欲飞。 “姑娘,请问……”我刚一开口,女子便回过头来。 螓首皓目,素齿朱唇,一张小脸皎洁如月,可望着这张美丽的脸庞我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了。心里刚刚涌起的希望,瞬间被一碗冰水狠狠地浇灭了。 我该怎么解释眼前这诡异的一幕,难道我已经死了吗? “你可来啦,我等你好久了!”她笑靥如花地看着我,我心中却无比苦涩。 罢了,这样也好。这些年,我好想她…… 我伸手想要抱住眼前的人,却发现她的身体如影子一般穿过我,投入了我身后一个年轻男子的怀抱。 那男子锦衣玉带,邪魅俊秀,一双含情的凤眼更是让人一见难忘。他笑着执起女子的小手,半搂着她朝河边走去,在经过我身边时,他居然侧脸对我颔首一笑。 我瞬间呆愣,心中一时酸甜苦辣混成一团,说不出个滋味。 我木然地跟在他们身后,听着他们互诉衷肠,传情示爱。在男子的怀中,少女的眼睛里荡漾着一汪秋水,她的脸颊羞红得如同三月里最美的桃红,我看惯了她苍白消瘦,神情黯淡的面庞,竟从来不知道原来她也可以这样的美,这样的幸福。 和她一样,男子的眼里也满是爱意。他轻抚着她的长发,如同在抚摸这世间最珍贵的东西。看着这样的他,我似乎再也恨不起来了。也许,我应该感谢他赐给我生命,谢谢他曾让阿娘这样幸福。 等月亮从天边升起的时候,两个相爱的人还躺在岸边的木槿花丛里甜蜜私语。如果这里真的就是死后的世界,那么我起码知道阿娘在这里过得很开心,很满足。 而我,我又该往哪里去呢? 我转身想要离开,却忽然被母亲腰间的一块玉佩吸引住了目光。 那是两个造型奇特,相互嵌套的碧玉环,青翠通透,全无杂色,玉环之下悬挂着九束银白色的狐毛。 狐氏?! 狐氏乃是黄帝后裔,与周天子一样拥有全天下最尊贵的姬姓。如今,狐氏一族虽不是公族,但也曾经声名烜赫。晋国、楚国、齐国、鲁国,就连秦国也有狐氏的后人。散落天下的狐氏一族中,有一旁支极为神秘。上古流传下来的神鬼志中曾记载: “青丘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能食人,食者不蛊。” 狐氏的这一旁支便以九尾兽为图腾,传说他们是周王子狐的后裔,月下碧眸和这九尾玉佩便是族中最尊贵的象征。 见到这玉佩,我心中没有惊喜,只余讽刺,如果阿娘真是王子狐的后人,也许我的身份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卑贱。可那又能怎样呢?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随神往来者谓之魂,并精出入者谓之魄。 人死,魂飞归天,魄沉入地。我既在这片奇幻之境见到了早已离世的阿娘,那就证明我也已经是个死人了。每个人都是孑然一身地来到这个世上,离开时也依旧是孤单的一个人。世间的人和事通通成了随风而逝的尘烟,抓不住分毫。 我转过身去,不再看花丛中的那对眷侣,继续往无尽的黑暗里走去。 “别过去,那里不是你要去的地方!”阿娘突然挡在我面前,她苍白的脸色一如她离世的那日清晨,“阿女乖,快回去吧,你的路不在这里。” “我的路在哪里?阿娘,我好想你……”我看着自己思念多年的面庞,泪水霎时盈满眼眶,“阿娘,你为什么要骗我?你根本不是什么富户家的侍妾,也根本就没有什么六十岁的夫主,对吗?你是晋人不是秦人,你识字,你还会读诗。你给我唱的那些歌,你说的那些话,我现在都能听懂了。你告诉我,你到底是谁,我到底是谁,阿藜到底是谁?为什么我不能去晋国,为什么你又想让我去晋国?晋国智氏与我又有什么关系?”我看着阿娘,喉头哽咽酸痛。 阿娘凝视着我,默默地流下两行泪来。她抿了抿干枯开裂的嘴唇,似乎要张口同我说些什么。可这时候一阵风过,她忽然就如烟尘一般被风吹散了,在我面前只余下四散的火星和漫天的灰烬。 是我,是我把她的尸首烧成了灰,她怎么还会同我说话呢?她早就不在了…… 我仰头发出一声嘶哑的悲鸣,眼泪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第二十六章 梦之幻境(二)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章节内容开始--> “阿拾,阿拾你听得到我说话吗?”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头顶的夜空中响起,我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等我再度睁开眼睛时,幻境里的一切都消失了。太阳依旧高高地挂在天上,耳边是瀑布轰隆隆的鸣响声。原来只是一场梦…… “痛,好痛啊……”我被人紧紧地抱在怀里,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痛。 “你醒了!你哪里不舒服?哪里痛?”伍封松开怀抱,转而抓住我的双臂,语气焦急。 他来了,他终于来了…… 我抬头怔怔地看着伍封,只见他一脸憔悴,满面风尘,头发胡子乱得一塌糊涂。我伸手摘下他发间的一片枯叶,笑道,“我以为你不会来了,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小儿,等久了?”伍封用手拨开我汗湿在额间的头发,低头仔细地打量着我,“幸好你醒了,不然……”他嘴唇一紧,欲言又止。 “不然什么?”我追问。 伍封没有回答,只直直地看着我,明亮乌黑的瞳仁里燃烧着一团炙人的火焰。 我回望着他,我以为他会说些什么。谁料,他只是摇了摇头,扶起了我:“没什么,你好些了吗?能走了吗?” “嗯,我们走吧!”我低下头幽幽地回道。 “小儿……”伍封用两指轻捏着我的下巴,强迫我抬起头来看着他,“我一听四儿说你被人抢进了山,即刻就带了人进山来寻你。可这一带地形诡异,一队人已经在附近原地打转了三天。今天也多亏了你放的黑烟,才终于找到这里。所以,我没有不要你,也没有舍弃你,你明白了吗?” 原来他已经找了我三日…… “那其他人呢?四儿呢?” “其他人现在留在谷外,四儿一定要跟来,我就让秦牯把她锁在院子里了。”伍封说着弯腰把我打横抱了起来,“你以后有事不可以再瞒我。当日,如果你愿意坦诚相告,也许我会把那奴隶留下来交给由僮。可你却自作主张跑到这摩崖山上来。如果我一直找不到你,又或者今日我找到的是你的尸首,那么……” “那么什么?”他脸上一片冰霜,看得我不由心中发寒。 “那么,四儿也就别想活了。” “不关四儿的事!是我自己不敢告诉你,也是我自己想把无邪送进摩崖山的,你回去责罚我就好了。”我急忙替四儿辩解。 “责罚你?果然是重情重义的阿拾!” “我……你别生气。我知道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伍封眼中流露出的痛苦和气愤,让我惊觉自己这次可能真的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从小到大,你只有认错认得最快!你可知这几天我不眠不休地找你,深怕自己再晚一刻就只能找到你的尸首。我是想责罚你,我甚至想掏出你的心看看,里面到底还装了多少我不知道的东西?” “我不是故意要瞒你的,前几日你一直在生我的气,又故意避着不见我。我是没有法子了才把他送进山的。”我话一说出口忽然觉得自己这样不像是在解释,倒像是要把责任推给他,于是急忙又道,“不,不,不,我不是说这是你的错,我是想说……”我心里越急,嘴巴上越说不清楚。 “我没有生你的气。”伍封看着我剑眉紧蹙,“那几天,我气的是我自己,气自己不该对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心生妄想。可是过了这提心吊胆的三日,我才明白,妄念既生,就注定了求不得,也逃不掉。” 九年来,我从未见伍封像此刻这般颓丧、无奈。他往日的气度和洒脱不见了,空落落的躯壳里仿佛只留下了无尽的哀伤。我不明白,如果他口中所说的妄念是我,那又何来求不得,逃不掉呢? 日落西山,伍封带着我离开了山谷,下了摩崖山。 一路上,我都没有见到无邪的身影。我不知道他当日离开山洞后去了哪里,只是庆幸他恰巧离开了,不然碰到伍封怕是少不了一场恶斗。 伍封似乎以为无邪当日劫了我之后,就随意将我丢弃在山林里自己跑了。回到将军府后,他派了好几队人马进山搜捕无邪,但那些人统统无功而返。半个月后,伍封也只好作罢。 再说我的病势,明明那日在山谷里痛得死去活来,人也烧得迷糊,可回到将军府后不到两日,我就已经可以自己下床了。这让给我看病的巫医啧啧称奇,只说是山中神灵保佑。 四儿最终还是被伍封罚去柴房关了禁闭,且每日只许仆从送一碗黍羹给她充饥,以示惩罚。 四儿被关时,我也被伍封禁足在小院之中卧床修养,所以一直找不到机会去看她。现在虽已入秋,但是雍城这几日的天气还算暖和,睡在柴房应该没什么问题,只不过四儿自小不曾在吃食上亏待过自己,这一日一碗黍羹她如何受得了。 今天早上,伍封来看过我后就受召入宫了。我趁机偷溜了出来,把大头师傅给我炖的肉糜端去了柴房。 “四儿,四儿你在里面吗?”柴房的门环上挂着一副青铜长锁,我只能趴在窗口踮起脚尖往里面瞄。 “阿拾!你怎么来了?”听到我的声音,四儿的圆脸立马出现在窗口,她隔着木栏子伸出手来,拼命地想把推我走,“你来做什么,快回去好好躺着!” “你别急,等你吃完东西,我立马就回去躺着。”我把装了肉糜的陶碗从窗口递了进去,“你别担心,我早就好了,等将军气消了,我就去求他放你出来。这几天饿坏了吧?快接着!” 四儿没有接我递进去的东西,反而背过身子走到墙角坐下,闷闷道:“这是我自请的责罚,我怕无邪偷鸡的事情被大头师傅发现后会连累自己,才急着劝你把他送走。可没想到他居然会把你抢上山去。不过幸好将军把你救了回来,否则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这不是你的错,而且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你就不要自责了,快把东西吃了吧!”四儿抱膝坐在角落里,我没回来的这几日,她肯定也不好过。 “你在山里饿了几天肚子?你饿肚子的时候,我又哪里给你送过吃的。我现在每日还有一碗黍羹,你呢?”四儿说着说着,眼泪开始哗哗地往下掉。 我想起自己那几日在山里的遭遇,便沉下声音道:“好,我在山中有两日不曾进食,第三日吃了些浆果充饥。所以,明后两日你也不许进食,等后日我送些瓜给你。三天过后,你就给我乖乖出来,行吗?” 四儿听了我的话爬了起来,把脸凑到窗口,抽噎着道:“好,我听你的。” 我把手伸进窗口的木栏,抹掉她的眼泪:“好了,别哭了。我小时候常挨饿,所以还受得起。你和我不一样,虽说只是两日,可也不好熬。现在赶紧去躺着吧!三日后,我来接你。” “嗯,我等你。” 第二十九章 血溅校场(三)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章节内容开始--> 很快就有人把太子鞝的长弓递了上来,血红色朱漆弓身上一条黑色螭龙盘旋而上,张扬而华丽。 太子鞝接了弓,侧首在随从耳边交待了几句,那人便转身朝我走来。走到我面前,倒三角似的眼睛盯着我,却伸手将我身边的小虎牙一把抓了出来,顺势递给他一顶羽冠。 “小子,戴在头顶,绕着院子跑吧!”那随从冷笑着说道。 小虎牙吓得出了神,晕乎乎的就被人戴上羽冠推到了校场中央。 “喂,怎么还不跑啊?”太子鞝搭箭上弦,瞄准了校场中央的小虎牙,“你若再不跑,我现在就射杀你!” 伍封看了看发呆的少年,张开嘴想说些什么,但随即又闭上了。 “无趣的人,留你何用!”太子鞝勾起嘴角,轻蔑一笑。 我心中一突,忙对小虎牙大叫:“快跑——” 随着我的叫声,一支羽箭猛地离弦朝小虎牙射了出去。那少年一动不动像是被什么东西钉在了地上,眼睁睁地看着那只羽箭插进了自己的咽喉。 砰的一声,他倒在地上,喉咙里、嘴巴里不断地有鲜血喷涌而出。他充满恐惧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身体剧烈地抽搐,可只过了一会儿他就不再动弹了。他死了,死在太子鞝莫名其妙的闹剧里。这个刚刚还在和我说话的少年就这样变成了一具鲜血淋淋的尸体。 太子鞝身边的两个随从走了过来,面无表情地将尸体从我面前抬了出去。 “哎,这小儿太无趣。快,再给我找一个!我要给伍将军好好解释一下这场比试的规矩。” “不必了,多谢太子。”伍封抬手阻止了想要继续抓人的随从,“太子可是希望臣能射断奔跑者冠上的那根长羽?” “哈哈哈,聪明!不过你的目标是我派出的人,而豫狄的目标则是你的人,如何?” “善!”伍封颔首回道。 自小虎牙被太子鞝当众射杀之后,公士希的眼睛里就燃起了两簇火焰,他冲动地往前迈了一步,却被我一把拽住了袖子。 公士希体格高壮,稍欠灵活,这样的挑战并不适合他。可如果换成是我……我看了太子鞝一眼,心中有个念头一闪而过,还来不及抓住,人就已经走了出去:“婢子愿戴这羽冠!” 我这句话着实把伍封吓了一跳,就连太子鞝也面露惊讶之色。不过,他很快就恢复了镇定,大声笑道:“有意思,果然是个有趣的美人,也不枉费我为你花的这番心思。来人,把曹女给我带进来!我倒要看看,戴上这羽冠,究竟谁更美。” 太子鞝一时兴致大好,但我不用看,也知道他身旁的伍封现在一定恨不得吃了我。 我心虚地避开伍封的视线,默默地把羽冠系好。头上的这根鸟羽足有两尺多长,人只要稍微一动,它就会随着风势左右摇摆。如果想要射中它,除了箭法精准外,正确的预判也很重要。 等我把羽冠系好,就看见一名身着艳桃色曲裾深衣的丽人在寺人的搀扶下,款步姗姗地走到了太子鞝身旁。太子鞝一手将她搂入怀中,旁若无人地亲昵起来。众人围观之下,那丽人没有丝毫尴尬,反而俯在太子鞝怀中娇笑不止。 “家主,请问现在可否开始比试了?”一直沉默的豫狄突然开口问道。 “呵,豫狄等急了。好,曹女,快将这羽冠戴上。” 太子鞝从随从手中接过羽冠递给曹女。 “这是什么?”女子狐疑道。 太子鞝将前因后果与那丽人交待了一番,那丽人的脸色瞬间就变了,苍白惊恐的样子看上去倒是有几分眼熟。 哦,原来是她! 眼前的美人原来正是那日公子利从奴隶贩子手中买下的女奴宓曹。想来定是美人如花,娇艳欲滴,楼大夫不舍得自己享用,就把她转送给了太子鞝。 宓曹虽是百般不愿,但又不敢违背太子鞝的命令,只能不情愿地将羽冠戴上。 太子鞝带着宓曹走到我面前,我冲她笑了笑,她却狠狠地扭过头去。上一次公子利为了我,拿她换了无邪。今日因为我,她又要做一回活箭靶,我和她之间怕是永远做不了朋友了。 我走到了豫狄身边,小声道:“待会儿,箭士可有把握保小女无恙?” 豫狄没有预料我会和他说话,转头看了我一眼,冷冷道:“定不会伤了贵女。” “哦,那是最好。太子想要我,你伤了他想要的人,怕是将军和他都不会轻饶了你。”我目视前方,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攻敌之计,攻心为上,一切扰乱豫狄心绪的机会我都不会放过。 “伍将军,你先来吧!我为你击鼓,十响之内,箭必离弦,羽冠上留下鸟羽最短者为胜。”一个身材矮小的男子走到校场西南角的一面皮鼓前开始击鼓。 “咚”的一声,伍封已经搭箭上弦,宓曹也拎起裙角跑了出去。她一边跑一边不住地回头看伍封,难以言状的恐惧写满了她的脸。她头上的蓝色羽毛更是因此左右摇摆,飘忽不定。 伍封半眯着眼睛如同一只静静潜伏的兽,他在等待一个时机,一个最恰当的,一击必中的时机。 “咚,咚,咚”,鼓声又响了三下,宓曹很快就跑到了院墙跟前,她微微一怔收住脚步想要转弯,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伍封的箭已经擦着冠顶飞过,将一支鸟羽齐根截断。 宓曹来不及发出尖叫就吓得瘫倒在地,人群中旋即暴发出了如雷鸣般的叫好声。 很快就有人把宓曹扶了下去,她头上的羽冠也被呈了上来。 “愚蠢的女人!”太子鞝看了一眼羽冠,低声咒骂了一句,脸色十分难看。 “阿拾,过来!”伍封放下弓箭唤了一声,我无奈只好移步走到他面前。伍封低头看着我,轻声道:“待会儿豫狄射箭的时候,你不要乱跑。站着不动的话,以他的箭法,我相信他不会伤害到你。” 站着不动?难道他不想赢吗? “听到没有?答应我!” “难道你不想赢?”我按捺下心中的感动,轻声问道。 “我要你平安。再说,今日这样的局面,无胜无负不是更好吗?”伍封看着我微笑道。 “嗯。”他说得对,今日这场比试也许平局才是最好的。 等我回到豫狄身边的时候,太子鞝正和他交待着什么,见我来了,他拍了拍豫狄的肩膀,沉声道:“别让我失望!”然后,又转头对我笑了笑,“小美人,请吧!” 待我走到十五步开外,第一声鼓点已经敲响,豫狄拉了一个满弓瞄准了我头上的鸟羽。就像伍封之前交待的,我并没有跑动只是站在原地直视着豫狄。豫狄眉头一皱,仿佛是在询问我为什么不跑? 我们就这样一直僵持着,直到鼓声敲到第七下。 “咚”,又是一计鼓点。但与之前不同,豫狄举弓的手猛地一沉,竟将一束森冷的箭光对准了我的胸口! 我心下大惊,但双脚却似被人灌了铜水一般,一动都动不了。 眼看豫狄的箭就要射出,我的左膝猛地一阵剧痛,整个人顿时仰倒在地。 箭蹭着我的额头飞了过去。 “阿拾——”一道月白色的身影飞一般冲了上来。 我的额头被箭簇划破火辣辣的痛,后脑摔在地上也撞得不轻,不过这些都比不过心里的恐惧,就在刚刚的一瞬间,我几乎与死亡面对面。 伍封小心地将我抱在怀里,气息大乱。 豫狄最后一刻从太子鞝那里接到的命令,竟是——杀了我! 第三十章 血溅校场(四)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章节内容开始--> 太子鞝显然并不想要平局,既然没办法从伍封身边把我夺走,那不如当着他的面将我杀死——这就是他的计划。 在伍封的搀扶下,我走到太子鞝身边,将头上完好无缺的羽冠呈了上去。 太子鞝嘴角一抽,大叫道:“善,大善!来人啊,把豫狄的双手都给我砍下来,送给姑娘压惊!” “谢太子!不过婢子可否请太子先将此人的双手留下,婢子想日剁一指以解惊惧。”我瞄了一眼面如死灰的豫狄,对太子鞝一字一句道。 太子鞝闻言大笑:“哈哈哈,美人的要求我永远没办法拒绝。”他一抬手示意随从放开豫狄,又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匕递给我,“姑娘,请吧!” 我接过短匕,转头面向豫狄。豫狄双目一闭,跪倒在地伸出一双伤痕累累的手。 我双手执匕,跪在他身前,用尽全身力气,对准他左手的小指切了下去。 “啊——”痛呼之声响彻校场。 太子鞝看着我咧嘴一笑,转头对伍封道:“伍将军,今日叨扰了。两月后,府中夜宴,你我再举杯畅饮。姑娘,不妨也随将军同来!” “诺!”伍封施礼。 “我们走!”太子鞝带着一群人呼啦啦地离开了,伍封亦快步跟了出去。 我松了一口气,双腿一软坐在了地上。豫狄看着尘土之中的断指,如失了魂灵一般。 “喂,少了一指还能射箭吗?”我问。 豫狄抬头呆呆地看着我:“贵女若想要鄙人十指,不妨今日全取了去!” “蠢人!我要你的指头做什么?”我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将地上的断指捡起来递给了他,“我不这么说,这么做,你这双手怕是留不下来。走吧,我带你去见家主,他素来惜才,会好好待你的。” 豫狄捏着手中断指,低头喃喃道:“可我刚才是真心要杀你。” “嗯,我知道。” 我带着豫狄往前院走去,远远地就看见伍封从对面快步走来。我迎了上去,冲着他喜滋滋道:“将军,豫狄他愿意留下来,你收他做个门客吧!” 伍封瞪了我一眼,二话不说将我扛到了肩上:“这将军府什么时候轮到你这满脑门子是血的小儿事事操劳!”说完转头对身后的两个士兵道,“把这个人给我关起来!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放他出来!” “将军,他也是奉命行事……”我倒挂在伍封肩上想要替豫狄辩解。 “你给我闭嘴!” 伍封铁青着一张脸,直接将我扛回了他的寝卧。 刚一进门,就看到一群黄衣绿裳的婢女捧着一套朱红色衣裙候在一旁,领头的正是三个月前公子利送进府的女乐瑶。 “家主,浴汤已经备好了,是否现在入浴?”瑶女恭敬问道。 伍封把我放了下来,仔细地检查了一下我额前的伤口:“伤口不深,血已经凝住了,应该不会留疤。” “将军,刚才你是用什么东西打了我的腿?是土块吗?”我惊恐之后,竟兴奋异常。 伍封没有搭理我,冷着脸把我推给了瑶女:“帮她梳洗干净,小心别碰到额头。”说完转身走了出去,走至门口又回头恶狠狠地撂下一句,“待会儿再教训你!” 我缩了缩脖子一阵心悸,闯祸不难,像我这样连着闯祸的怕是不多见。 紧张了一早晨,刚迈进浴桶,温暖的感觉就舒服得让人忍不住发出叹息。瑶女把我的长发轻轻挽起,用木勺将热水从我肩头缓缓浇下,我合上眼睛有些昏昏欲睡。 “贵女,可要再加些热水?”瑶女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不情愿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刚刚不知不觉居然睡着了,“我睡了多久了?”我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问道。 “刚刚过了隅中。” “啊!你该早些叫醒我的,将军怕是等急了。” “奴婢失职,请贵女降责。”瑶女放下木勺,后退一步跪倒在地。 “我不是要责怪你。”我连连摆手,“你把衣服递给我就行了,我自己来穿。” 等我穿好衣服从屏风后面走出来时,伍封已经端坐在案几前,府里的巫医潭也随侍在旁。 “还站在那里做什么,快过来让医潭帮你看看伤口。” “诺!”我轻移步子走了过去,身上这套朱红色绣缠枝藤蔓的曲裾深衣多少让我有些不自在。曲裾深衣美则美矣,但走起路来,却远不如细麻的短衣襦裙方便。 医潭帮我清理了一下额间的伤口,又往上面抹了一层黑糊糊的草药泥,最后用白色的丝布包扎了一圈。 “禀家主,贵女的伤十日内不碰水的话,应可痊愈。只是姑娘近日屡遭凶险,鄙以为应当饮些驱凶辟邪的药汤才是。” “嗯,她腿上恐有淤青,劳烦医潭再配些药草交给瑶女。” “诺!” 医潭行了一礼,退了出去,伍封一挥手又把众婢子遣了出去。 我知道他想问什么,便主动开口道:“太子鞝以我为赌注,我就以为豫狄不敢伤我。如果公士希上场,你再一箭射下整根鸟羽,我怕他们会射杀公士希泄恨。所以……” “可你没有料到,太子连你也想杀掉。”伍封皱着眉头,眸中闪过冷光。 “不过幸好有你在。”我拍了拍自己的膝盖,那里有一小块指面大的红印。当时,众人都盯着豫狄手中的箭,没人看到伍封指尖的泥块。泥块碰上我的腿,又瞬间碎成沙土,叫太子鞝捉不到把柄。只是我不明白,太子鞝为什么会突然改了主意要杀我。 我将心中疑问说了出来,伍封半眯起眼睛,盯着窗外树梢上的一只灰色小雀,道:“他要你,是因为知道你是出计杀了仲广的人,杀你也是因为同一个原因。我射出那箭后,他深知自己再没有机会能得到你,所以干脆就杀了你以绝后患。”他兀自想得出神,眼里杀意渐浓,我拉着他的衣袖小声唤了一句。 窗外的那只小雀在枝丫上跳了两下,拍着翅膀飞走了。伍封的眼神终于恢复了清明,他看着我叹了一口气道:“短短不过数日,我险些两度失去你,也许我不该……” “没什么不该的!”我截断了他的话,“我不知道你在担心些什么,我只知道,阿拾这辈子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将军,离开将军府。” “你还是个孩子。”伍封把我的手紧握在手心,苦笑了一声。 “我不是孩子,我知道我在说什么。而且,再过两年我就可以许婚及笄了!” “好吧!如果到了那时候,你的心意还与今日一样,我就留你一辈子,可好?”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很多人在年少时,都会轻易地许下一生的誓言。之后,却任由誓言在漫长的岁月里褪色,消亡。但我不一样,我坚信属于我的誓言一定会实现…… 第三十三章 夜游教坊(三)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章节内容开始--> 公子利收敛了神色,顺着我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正厅里鱼龙般地涌进来许多人。白衣飘飘的文士,褐衣甲胄的军士,还有几位衣着鲜丽的贵女也在婢子的陪伴下缓缓落座。 “奇怪,今日天色尚早,为何来了这么多人?”公子利狐疑道。 “不管为什么,幸好我们来得早。”我微微起身整理了一下裙摆,然后满怀期待地看着楼下热闹的厅堂。 “你现在怎么不恼了?”公子利看着我挑眉笑道。 “反正都来了,你又把师越和兰姬说得那么好,我怎么也得见识一下这世间至情至性的舞蹈啊!不过,楼下待会儿若挤满了,可会有人上楼来?” “放心吧!这里是乐工们平时堆放乐器的地方,没安排座位,别人自然不会上来。” 我环顾四周,发现帷幔之外的确放了一排编钟、一摞破旧的皮鼓和一排系了五彩丝线的竹笙,而公子利所说的“后门”就藏在我们右手边的角落里。他安排得这样妥当,我似乎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过了一会儿,天色渐暗,楼下灯火通明,人来人往,身着各色纱裙的美人端着美酒佳肴穿梭其中,好不热闹。 须臾,一连串的鼓点响起,只见两列身着月白色轻纱舞衣的少女穿过珠帘鱼贯而出,于红色漆鼓之上婀娜起舞。我从未见过这么大的歌舞场面,忍不住探身想看得更真切些,可没想到,这一看,却把自己吓得头皮骤麻,一把抓住了公子利的手臂。 太子鞝,他怎么也来了?! 楼下,金冠墨衣的太子鞝带着一众随从坐在厅堂最好的位置上,左拥右抱地喝着美人递到嘴边的酒。公子利拍了拍我的手,轻声道:“莫怕,有我在,不会让他再伤着你。” 我点了点头,心里暗叹,暂不提太子鞝现在还想不想杀我,光是被他看到我与公子利坐在这暧昧的帷幔之后,就不知道会说出多少难听的话来。但现在,我连师越和兰姬的面都还没见到,实在舍不得离开。 正在我踌躇为难之时,厅内的烛火突然暗了下来。一连串琴音从黑暗中流泻而出,如珠玉相击,如溪水叮铃,空灵悦耳之声让人仿佛徜徉于青山绿水之间,忘尽忧愁。忽而,琴音一转,曲调变柔,恍惚间仿佛又见千万朵空谷幽兰在眼前瞬间开放。 听客们如痴如醉之时,只见一绝世佳人朱红色华衣裹身,端立于一面黑色皮鼓之上,由四位清秀少年抬至正厅。她三千青丝束在头顶,盘成高髻,髻上斜插一枚紫琉璃兰花型梳篦,露出白皙滑润的脖颈和两寸令人浮想联翩的裸背。 她就是传说中的兰姬?果然艳绝天下!莫说是底下的一群男人,就连我都无法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 兰姬轻移莲步迈上正厅的那面大鼓,灯火之中,她身后宽大的裙摆上丝绣的上百只斑斓彩蝶亦随着她的脚步飞上了巨大的鼓面。琴音在此时突然加快,兰姬曲腰一旋,身上的华袍霎时飞了出去,落入看客群中,引起一片骚动。 黑色漆鼓上的她,掩唇娇笑,旋即用左手广袖舞出一个完美的弧度,柳腰轻折,右手妖娆旋转而上。轻跃,旋转,她的每一次落地都让鼓点与琴音配合得完美无缺,袅娜的身姿如同一只翩翩飞舞的彩蝶将所有人都拖进了她制造的梦境里。 一曲结束,烛火又是一暗,再亮起时大鼓上的兰姬已经不见了。刚才看到的一切仿佛只是我们这些看客的一场美梦。大厅里一时叫好声不绝于耳。我此刻也是热血沸腾,恨不得也跟着大叫上几句。 “公子,你说兰姬还会再出来吗?”我两眼闪闪地望着公子利。 公子利笑道:“即便是王公贵胄,兰姬每晚也都只跳一曲。” “啊?”我不掩失望之色,见楼下众人依旧推杯置盏,又问,“既然兰姬不舞了,那为何大家都还坐着?” “除了兰姬之外,南方楚女所舞的《楚腰》也是一绝,你看了肯定也会喜欢。”公子利一边说一边转头去查看楼下的太子鞝。 我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却发现太子鞝的位置空了,“太子人呢?”我话才刚出口,就看见对面的台阶上,太子鞝正拥着两个美人,带着三名侍卫摇摇晃晃地走上来。 “公子,我先避一下。待会儿在乐坊后面的路口等你。”我心头一紧,拿起蒙纱斗笠以最快的速度冲到右侧的小门前,开门躲了进去。 阴暗的小楼梯不知通往何处,我扶着墙壁小心翼翼地往下爬,走了半晌才看到光亮,光亮处十多个妙龄少女正在排队整装等候出场。而兰姬就立在离她们不远的地方,纤手抚鬓,低头沉吟,饱满圆润的额头中央一抹淡淡的朱红,似是画了一朵兰花。 “臭丫头,你还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换衣服去!你们这些楚地来的下贱胚子,什么时候才能比得上兰姬!” 我四下看了一眼,心想,这老妈子难道是在叫我?! 我与这些少女年纪相仿,此刻又站在黑乎乎的角落里,这管事的妈子怕是认错人了。 “说你呢!还站着做什么,赶紧把衣服给我脱了!内衫,内衫,你给我快点!”老妈子扔了一套衣裙给我,然后一脸不耐烦地盯着我。 我怕她着急了会走过来扯我,只好转身解了束带,脱了外袍,慢吞吞地穿上了与舞伎一样的桃粉色短袄襦裙。 那老妈子见我穿得差不多了,转头又去催促教训其他的姑娘,我趁机寻着了门跑了出去。 可怜这一套舞衣不仅料子单薄,还堪堪露了一大截腰肢在外面,我扶着外墙走在黑乎乎的巷子里,冻得浑身发抖,这才想起自己的衣服和斗笠居然都落在了里面。 我抱紧双臂躲在一棵大树背后避风,心里一刻不停地咒骂着可恶的太子鞝。 过了一刻多钟,远远地从巷子口走来一个女人。我往树后缩了缩,不想让自己的样子吓到无辜路过的人。 可随着那人越走越近,我心中的疑云也越来越浓。 瑶女?!这么晚了,她怎么会来这里?莫非她今夜在这儿约了情郎相见? 正想着,瑶女已从我藏身的大树前经过停在了三丈开外的墙角下,左顾右盼的样子似乎真的在等着什么人。 片刻之后,她等的人出现了。 瑶女往前迎了两步,虚行一礼,唤道:“主人。” 晋语,瑶女的情郎莫非是晋国贵族?! 第三十四章 晋子乱秦(一)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章节内容开始--> 晋国毗邻秦国,是当今天下最强大的国家之一。自殽之战(1)后,两百年间,秦晋两国纷争不断。瑶女当初说她是晋国智氏一族送给公子利的歌伎时,我就有些诧异。今日见她私会晋人,更觉得此女不简单。 “可有人跟着你?”黑暗中,男子刻意压低了声音。 “没有,我这一路都格外小心。”瑶女回道。 “你这次要做的事凶险无比,且不容有失。你现在若反悔,还来得及。” “瑶女多年等待,只求能为主人解忧,‘反悔’二字从未入心。”瑶女的声音微颤,情难自禁地依向男子的怀抱。男子握住她的双臂轻声道:“兰姬那里我已经让她都安排好了,你献舞时只需藏好匕首,瞧准时机接近秦太子即可。事成之后,我定派人救你出来。” 男子的话如一道惊雷在我心中炸开,难道瑶女是晋国的刺客?晋人要杀太子鞝! “我这条命本就是主人的,即便你不来救我,我也绝不怪你。”瑶女靠在男子胸前幽幽说道,月光照在她脸上,让她的笑容愈发迷离。 “放心吧,到时候,会有人来救你的。为免秦人起疑,你还是赶快回去吧!”男子轻轻放开瑶女,用手抚了抚她的鬓发,无比温柔地说道,“我在晋国等你回来!” “诺!”瑶女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可男子却依旧背对着我站在墙角的黑影里。月亮已经快要升到中天,再过片刻我藏身的地方就要暴露了。此时,背后又有脚步声响起。我心里默念,可千万不要是公子利,千万不要。 来人依旧是个女子,额间一朵朱红色兰花,俨然就是郑女兰姬。 男子转过身,一张青铜兽首面具将他的脸全部罩住。 兰姬走至男子身前没有行礼,直接偎进了他的怀抱:“你与她可说好了?”她的声音异常甜腻。 “放心,你只需带她进去。万一她出了什么差错,也绝不会牵连到你。”男子搂着兰姬柔声道。 “哎,真是个傻女人。”月光下,兰姬仰面看着男子,脸上笑得无比娇艳。 妖娆美人,狰狞兽面,眼前的一切实在太过诡异,直看得我后脊梁一阵阵发麻,我不自觉往后挪了一步,却不料踩到了一堆枯叶。 只一眨眼的功夫,那兽面男子就朝我躲藏的大树飞身而来。 月光一晃,我连忙闭上了双眼。下一刻,人已经被猛拖了出来按倒在地。男人的左手掐着我的脖子,右手一尖锐之物抵在我裸露在外的腰腹上。 “睁开眼睛!”他道。 我怕身份暴露,死闭双眼,用楚地方言苦苦哀求:“别杀我……” “楚女?你躲在树后做什么?”肚子上一阵刺痛,他手中的尖锐之物已经刺破了我的皮肤。 “我……我是舞伎,出来小解,迷路了……” “兰姬,过来看看可是你的人?”男子楚语、晋语转换自如。 “衣服看着倒像是,只是这些楚女都是此次在郢都新招来的,我不全认得。” “饶了我吧,饶命啊!”我一边哀求,一边想要伺机逃跑。男子松开掐在我脖子上的手,站了起来,没有出声,似乎在考虑要不要杀了我。 “之后的宴会用不上她们了,主人不放心就杀掉算了。”兰姬淡淡开口道。 这男子尚有一丝犹豫,没想到这兰姬居然如此歹毒!我闭着眼睛摸索着站了起来,往后退了两步。 “哈哈哈,真有趣。你这小丫头吓得连看都不敢看,居然还想从主人剑下逃走。”兰姬话没说完,我已经转身朝巷口跑去,眼看着就要跑到巷口,身后却突然飞来一颗石子,狠狠地打在了我的小腿上,我坚持不住,一个踉跄扑倒在地。 “兰姬,你好像没有以前快了!”远处传来男子戏谑的声音。 “小贱人,看我怎么收拾你!”追上来的兰姬已经被我彻底激怒。 我左腿痛得发麻,根本站不起来。为了逃命,只能拼命拖着身子往外爬。 兰姬走到我身后,冷笑道:“哼,现在我看你往哪里逃!” 兰姬的手堪堪触到我的肩膀,整个人却遽然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扑飞了出去。紧接着,一声凄厉的狼嚎响起,黑影抱起我,几个起落就奔出了巷口,消失在了夜色里。 司乐坊一事后,公子利来找过我好几次,但都被我以身体不适的理由婉言推拒了。我知道有人要刺杀太子鞝,但又不能告诉公子利。因为,他很可能就是此事的幕后主使,毕竟杀了太子鞝,最大的获益者就是他。 瑶女也来找过我,依旧温柔如水看不出一丝破绽。如果不是当晚亲眼所见,我实在很难相信,像她这样一个弱女子会有勇气在太子府的夜宴上刺杀太子。 我回避了所有人,只把救了我的无邪安排在自己的院子里,一边筹划着自己要做的事,一边教他说话、识字。 很快,半个月过去了。 这一日,我吃早食前托人给公子利送了一封信,他不到正午就出现在了将军府。 “你的病可好些了?那晚我被太子拖着饮了好些酒,等我出来时你已经不在了。” “我料准太子会缠住你,就自己先回府了。只是没想到夜间露重受了点风寒,这两日已经全好了,公子莫要自责。” “那就好,你前些日子一直避着我,我还以为你是恼我了。今日收到你的信,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阿拾有一事相求,还望公子应允。”我屈身行礼。 “你说吧,我一定都答应你。”公子利双手轻轻一带将我扶了起来。 “阿拾听说,三日后太子也寿宴请了郑女兰姬过府献艺,可是真的?” “正是。” “我想去看看,但是家主不在,就只能请公子带我去了。” “你之前千方百计地避着他,怎么这回又想去了?”公子利不解道。 “那日校场比箭后,太子临走前曾要求将军带我赴宴。现在将军不在,如果我也不去,怕他又找机会怪罪。”我为自己找了个借口,见公子利还有些犹豫,接着又说,“况且,有你在,他也伤不了我,对吗?” 公子利随即点头应承:“那是自然,我三日之后来接你。” “多谢公子!” 第三十七章 太子夜宴(二)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章节内容开始--> 周礼规定,女子八岁之后就不可再与男子同案而食。因此,我只能与其他士族贵女一起跪坐在一面轻纱屏风之后。身前的小几上摆了不少吃食,我自斟了一杯清酒,一口饮尽,嘴里火辣辣的,身子渐渐地也暖和了起来。 “贵女,这是太子命奴呈上的‘炮豚’,最配这碧霄酒!”说话的是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小女奴,她此刻正托举着一小碟豚肉跪在我身边。 炮豚? 之前曾听府里的大头师傅说起过,说这炮豚乃是八珍之首,烹制的过程极其繁复,需先将小猪洗净剥干之后,在腹内填满枣子,再在外面敷上湿泥烤干,取出后以米粉糊涂满小猪的全身,入油炸透,再置小鼎于大镬之中水蒸三天三夜,取出后调以肉酱方成。其味之美,食之难忘。 大头师傅说起这炮豚时满脸兴奋,可那时的我只觉得无比讽刺,因为那年正逢饥荒,雍城外饿殍遍野,每天都会有人饿死,可城内贵族们的奢侈享受却从没有停止过。 “贵女?”小女奴的声音把我的思绪拉了回来,我冲她笑了笑伸手接过。 太子鞝此刻正举着酒樽斜卧在兰姬怀里,席上美酒佳肴,席间彩袖翻飞,宾客们个个纵情享乐,我的一颗心却一直悬在嗓子眼里。 今晚瑶女会来吗?太子鞝会死吗?如果他死了,那接下来的事该怎么办? 酒过三巡之后,兰姬带着一众美人为宴会献舞。灯火闪烁间,她迷人的舞姿愈加炫目,举手投足比起那日在教坊的空灵跳脱,又多了几分赤#裸裸的挑逗。 一时间,席间众人看得如痴如醉,那些喝红了脸的宾客甚至耐不住心中火热,戏弄起身边的婢女。坐在下首的楼大夫甚至将手直接伸进了小婢子的衣领,在衣下肆意玩弄。那少女虽不情愿,但脸上还勉强挤着笑为他斟酒。 我无心欣赏歌舞,一心只想快点找到瑶女。但是,一众跳舞的伎人除了兰姬之外,其余的都在脸上蒙了一层白纱。我隔着一层屏风,竟是怎么都看不清楚。 当乐师弹完最后一个琴音,舞伎们已经个个娇喘吁吁。 “善,大善!都有赏!”太子鞝站起身来,大笑着从案几旁的青铜大盆里,抓起一把钱币向舞伎们撒去。 钱币落在地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有一枚甚至滚到了我的脚边。那些舞伎们看到漫天的钱币,哪里还顾及什么礼数,一下子全都跪在地上捡起钱来。其中有两人还为了一枚钱币争吵起来。见此景象,太子鞝非但没有怪罪反而更加高兴,大声笑道:“如此美景,众人且与鞝共饮此杯!” 宾客们纷纷举杯相应,但就在大家低头饮酒之时,跪在太子鞝右侧的一个舞伎突然腾身而起,从腰后抽出一把短匕,飞身向太子鞝刺去。 她身形极快,在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时,已经一把抓住了太子鞝的衣领,随即右手猛地往前一刺! 就在这生死关头,不知从哪飞出一只酒爵,重重地打在了匕首上。那舞伎失手一偏,匕尖斜斜地擦过了太子鞝的耳朵。 “啊——有刺客——” 在众人的尖叫声中,舞伎再次提匕来刺,却已经太迟了。 二十几个卫士一拥而上,瞬间把她压倒在地,粗鲁地扯下了她覆在面上的轻纱。 看到面纱下的那张脸,我的心里一片酸涩。瑶女,你终归还是来了…… 太子鞝的脸吓得一片惨白,他气急败坏地捂着血淋淋的耳朵大叫:“贱婢!快,快把她给我杀了!杀了!” “慢!太子且慢!”一个长须老者从暗处走了出来,附在太子鞝耳边说了些什么。 太子冷哼一声走过来狠狠地踹了瑶女几脚,才重新坐回主位,大声道:“把人给我带上来!把兰姬也给我带过来!” 瑶女被卫兵们推上了主位,她此时衣衫凌乱,高耸的发髻也斜斜地散在了一边,但她的脸色却出奇的平静,仿佛接下来要发生的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兰姬倒是装出一副惊恐模样,她颤抖着俯跪在地,哭得梨花带雨,不停地喊道:“太子,这与奴家无关啊!奴家不认得此女啊!” 如果不是那晚我亲眼见识过她的狠毒,也许真的会被她此时的娇弱和眼泪打动。 “别哭了!你过去看看这刺客可是你的舞伎!”太子怒道。 兰姬颤巍巍走过去看了瑶女一眼,回道:“太子,奴家真的不认识她。十天前的夜里,奴家寄宿的司乐坊起了一场大火,把我从楚国买来的三十个舞伎都烧死了。这些个人都是三天前,奴家托人在秦地现找的,原都是一些贵人府里的舞伎和歌伎。” 烧死了?! 我心中大恸,那天夜里我情急之下假扮成了楚女,没想到却害得三十个如花少女莫名其妙地被烧死了。那兽面男子若是知道我还没死,也绝对不会放过我。 “荒唐!你们倒是都给我来认认,这刺客到底是谁家的人,是谁那么想要我的命!”太子鞝俯身一推将案几上的东西全都摔在了地上,底下的人吓得更是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禀兄长,这刺客原是我府上的歌伎,半年前送给了伍封将军。”公子利皱着眉头,沉声回道。 “哈哈,好啊,原来是你想要我的命!”太子鞝想要自己站起来,可身子一歪又跌倒在地,两旁的寺人立马来扶,却都被他推开了。他走过来蹲在公子利面前笑道:“好弟弟,你我一母同胞,自幼就比旁人亲厚,可到了今天你却想要我的命。” 公子利抬起头来,扶着太子鞝的手,恳言道:“兄长,利自幼就跟着你,从来没有半分逾越之心。此事,若是我主使,刚刚就不会掷出酒爵救下兄长了。” 太子鞝闻言一愣,立马就有人把那击开匕首的酒爵呈了上来。螭龙含珠青铜爵,这宴席上只有太子与公子利有资格使用。 太子鞝看着公子利一时说不出话来,楼大夫冒了出来,跪在地上大声道:“禀太子,下臣以为这女刺客身份特殊,就算与公子无关,也与伍封脱不了干系,还请太子禀明国君审查之。” 太子鞝站起身来,走到瑶女面前,用手狠狠地捏着她的脸,道:“说!是不是伍封派你来行刺的。” 瑶女把嘴闭得死紧,撇过头去不说话,太子鞝反手一个巴掌就把她掀翻在地:“嘴硬!等你尝过我太子府的刑具,看你还能硬到什么时候!来人啊,派人送信给伍封,让他即刻回雍。五日之内,他若没回来,我就剁了他府上的女娃做肉糜!” 第三十八章 步步惊心(一)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章节内容开始--> 剁了我做肉糜?!哼,这太子鞝还真是看得起我。刺杀太子是死罪,伍封如果真是主使,岂会傻傻地回来送死? 不等太子鞝派人抓我,我就大大方方地走出屏风来到瑶女身旁,俯身一跪,高声道:“太子在上,婢子有事上禀。” “你有何事要禀?”太子鞝冷冷道。 “此女入秦前曾是晋国智氏的歌伎。秦晋一直不合,这一次,她怕是受了晋人的指使要对太子不利。” “小儿一派胡言,如今秦晋之间相安无事,他们为何要大动干戈来刺杀我秦国太子!”楼大夫冷哼一声还想继续责骂,却被太子鞝拦了下来。 “你说,是晋人想杀我?”太子鞝脸色僵硬,声音里透着无法掩饰的紧张,“小儿可有证据?” “婢子曾无意之中在此女的梳妆奁里看到了一些物什。” “什么物什?”太子鞝走到我面前,急切道。 “禀太子,是几块碎了的粘土板。上面似乎刻了些晋地的文字。我原以为是她与家人之间互相往来的传书就不曾细看,现在想想也许会是太子要的凭证。” 我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惊。太子鞝和公子利沉默不语,瑶女转过头来一脸不解地看着我。因为只有她清楚地知道,在她的梳妆奁里根本就没有什么粘土板。 “小儿,你可知骗我的下场?”太子鞝捏着我的下巴威胁道。 “请太子明察,小女所言句句属实,派人到府一搜便知。” “谅你也没这个胆子!来人,把她们三个都给我关起来!”太子鞝一抬手,便有几个佩剑的卫士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 公子利拦下卫士,转头向太子鞝求道:“兄长,伍将军为人光明磊落,深受君父器重,今日之事定然与他无关。你莫要中了晋人的奸计,平白伤了与将军的和气。况且,阿拾大病初愈,受不了地牢阴气,不如在府中另找一间房子关押?” “嘶——”太子鞝龇牙咧嘴地接过寺人递上来的白丝绢,颤抖着手按住自己一直流血的耳朵,冷哼道,“四弟这样就心疼了?只要找到这丫头说的东西,我自会放了她。现在,谁也不许给她求情!来人,带下去!” 后面的卫士领命重重地推了我一把。我之前吹了冷风又喝了些热酒,一时没站稳竟被推倒在地。 “阿拾——”公子利想来扶我,却被身后的符舒死死地拽住。 “我没事。”我拍了拍擦破皮的手,勉力站了起来,冲身后的两名卫士厉声喝道,“我自己会走!” 太子鞝看了公子利一眼,对身边的寺人吩咐道:“把她和那两个分开关押,多备几条被褥,再送些热水。” 被褥?热水?他不是最想我死的那个人吗? 太子鞝迈了一步把脸凑了上来,恶狠狠地用指尖戳着我的鼻子道:“在伍封回来之前,你最好别给我病死!你要是死了,我照样把你剁成肉糜喂狗!”说完他一甩袖子扬长而去。公子利脸色煞白,凑上来安慰了我几句也紧跟着追了出去。 太子府的地牢入地二十尺,因为建在地下水脉之上,所以整间地牢潮湿泥泞,寒气逼人,就连当值的狱卒也不愿在里面多待。 兰姬和瑶女被关在我旁边的牢房里,隔着牢栏,瑶女一声不吭地缩在角落里,兰姬则焦躁不安地在牢房里走来走去。 太子鞝之前吩咐下来的被褥、热水很快就送了过来。我搓了搓冻僵的手,倒了碗热水,穿过牢栏递了过去:“瑶女,要不要喝点热水?” “在这死牢里,你还装什么好人!”兰姬气汹汹地走过来,一掌打飞了我手中的陶碗,“好你个贱婢,你可真该死!”她右手穿过木栏掐住我的脖颈猛地往前一拉,我的脸随即狠狠地撞上了木栏,嘴里一片腥甜。 “诡计多端的死丫头,早知道会弄成今天这个局面,那晚我就应该一掌劈了你。”兰姬双目欲裂,满脸戾气,咬牙切齿的样子恨不得即刻就活剥了我的皮。 “你放开她……”黑漆漆的角落里传来瑶女幽幽的声音。 兰姬瞪了我一眼,狠狠地放下手。毕竟,我如果死在这里,她也别想活着出去。 “你给我记好了,只要我兰姬活着走出这道门,总有一天会要了你的命。” 我吐掉口中的淤血,默默地靠着木栏坐下。出了今天这样的事,我只求伍封能够安然无恙,至于自己的性命,只能看老天的安排了。 “贵女早就已经知道了我的计划,所以今日梳妆时才同我说了那些话?”瑶女扶着墙从角落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她在我身前蹲下,隔着牢栏怔怔地看着我,嘴角挂了一丝苦笑。 我无法反驳,只能点了点头:“是,那晚你和他在小巷见面时,我就躲在树后。我听见了你们说话,也看见了他和兰姬亲昵的样子。我之前说的那些话,只是希望你能放弃,希望你能明白,你爱的那个人根本不在乎你,他在乎的只有他的计划,而你只是他杀人的一件工具。” 瑶女莞尔一笑,舒开了紧皱的眉头,伸出手帮我理了理散乱的鬓发:“贵女,我在公子府时就听过你的名字。公子同人谈起你时,总是眼角飞扬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进了伍府,我又亲眼见到了家主对你的珍爱。你拥有太多我连想都敢不想的东西,所以你不会懂,也永远没办法明白我的决定。我六岁便失了双亲入了教坊,此后每日苦练琴技、歌艺为的只是能讨主人欢心。我是歌伎,也是家妓,是一件任人玩弄的物什,却从来都不是一个人。但只有他……只有他懂我,怜我,拿我当一个真正的人。”她的嘴角分明是笑着的,但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滑,“家主待我宽厚,我也知道今日之事必会连累你们,但是……我不得不做。” “对不起。”我低下头,“我口口声声指责那人无情,但最后却和他一样利用了你。” “呵,你们俩还真是主仆情深。不过,瑶女你该高兴才对,你这次坏了主人的大计,他今后怕是再也忘不了你了。”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的兰姬突然出言讥讽。 瑶女的脸一下褪尽了血色,兰姬的话仿佛一计重锤夺走了她仅有的生气。 兰姬这时又冲着我道:“臭丫头,你知道不知道,你今日之举又要害多少人亡命沙场?你保了你家将军一人,却要害千千万万人替他去送死。” “杀太子鞝可以阻秦攻晋,杀不了他,也可以借瑶女陷害公子和将军引起秦国内乱。你家主人的确好计谋。” “原来你早就知道!”兰姬的眼中凶光毕现,“你最好永远都别出这地牢,否则我定不会让你死得舒坦。” “此事不劳你费心。只是等你出去之后,请你务必给你家主人带个话,就说我要与他做笔交易,如果他答应了我的要求,我一定能阻止这场秦、吴攻晋的战事。” 我这话一出,兰姬仿佛听见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她弯腰大笑不止:“你?就凭你?” “你只需传话即可,你家主人信或不信,来或不来,都随他。如果,他想要我的命,也尽管派人来取。” “贵女,主人为人谨慎,他不会来的。”瑶女轻声叹道。 “不,他会来的。” 第四十一章 峰回路转(一)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章节内容开始--> 席间,太子鞝与众宾客正聊得欢畅,忽然从院外跑进来一个寺人,附在他耳边一阵低语。 太子鞝嘴角一扬,脸上的笑容越发大了,他站起身冲着那赵氏子笑道:“你之前一直说想见见我那四弟,可巧今日他便来了,等我引你们二人相见。”说着他意味深长地朝我这边瞟了一眼,然后转头对寺人道:“还不快把公子迎进来!” 公子利怎么来了,他这会儿来做什么?! 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大开领的衣裙,顿觉羞耻不已,于是起身想找个树丛躲避一下,可刚一站起来,就看见公子利带着符舒迎面走来。 这下好了,撞了个正着。 我低下头又羞又恼,努力抓紧衣领,一张脸烧得滚烫。 公子利一开始没有认出我来,待走近了才发现是我,他吃惊之余,立马伸手去解身上的罩衫。 太子鞝看在眼里,冷笑一声拦住了他:“四弟,你来得正好,记得我之前同你提过的晋卿之子赵氏无恤吗?”太子握着公子利的手,一副兄亲弟爱的样子把他引到了赵无恤身前,公子利回头担心地看了我一眼,但无奈身不由己走不过来,只能微笑着与赵无恤见礼。 “姑娘,你怎么了?”张孟谈看我神色不对,小心问道。 “无碍,这酒太烈,有些头昏。先生且饮,婢子散了酒气就来。”我见太子鞝没注意,趁机借口离席。 “我陪你。” “不敢劳烦先生。”我急忙按住张孟谈,退后一礼,匆匆离去。 离开酒席后,我沿着花园小道漫无目的地走着,早先还不时有婢女、寺人从我身边经过,可走了一段之后,也不知是在哪里走岔了,眼前竟只有枯草落叶,杂树老藤,越往里走,景色越发荒芜。可荒芜之中偏又有水声隔着树木、藤蔓隐约传来。 我寻着水声找到了一处篱笆似的灌木,见周边无人便拎起拖曳在地的长裙,扒开灌木丛钻了进去。一阵刺眼的亮光之后,只见一片碧蓝的湖水倒影着天上流云,缓缓地荡漾在我面前。 早就听说太子府临湖而建,可我一直以为贵人们府中所谓“湖泊”都只是奴隶们辛苦挖掘而成的池塘,没想到这里竟真的有这么一片广袤迷人的湖水。 我借着酒意脱了鞋袜,又把裙摆卷了卷抓在手中,赤脚踏入了湖水之中。 湖底坚硬的沙粒摩擦着我的脚心,深秋冰冷的湖水一浪接一浪地打在我的小腿肚上,胸中那颗原本因羞恼而烦郁的心,在湖水的抚慰下终于渐归平静。 自从我变成伍氏族女,自从我解开了那卷密报,我的生活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像是被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拖入了秦国的权力之争。我不再是伍封养在府里的小儿,我成了他身后一众士兵中的一员,随时要打足精神准备投入即将到来的战斗。 我不惧怕战斗,也不惧怕死亡,可这样惊心动魄的日子却实在叫我疲累。我突然开始想念小时候春日采桑,夏日戏水,秋日纺麻,冬日酿酒的日子。那时候,我的世界里没有人与人的算计,没有国与国的战争,更没有生与死的抉择和较量。瑶女,她会死吗?将军那里,由僮真的都安排好了吗?我……我能安然等到他回来救我吗? “好累啊……”我闭上眼睛,喃喃自语。 “你这样不冷吗?”一个声音突然从我身后响起。 我睁开眼睛猛回过身,只看见一身青衣的张孟谈负手站在湖岸边,眉梢红云轻挑,嘴角挂着一抹淡笑。 “你一直跟着我?”我慢慢走回岸边,找了一处干净的地方坐下,用衣袖擦拭粘在脚底的细沙石粒。 “姑娘,你身上这套织锦衣裙可抵庶人之家一年的口粮,不如用我的帕子擦吧!”张孟谈瞄了一眼我满是湖沙的赤足,从怀中掏出一条天青色的帕子递给了我。 “多谢。”我接过帕子,一边擦一边问:“你这样出来,就不怕你家家主怪罪?” “秦太子要带我家家主去地牢看个死囚,我担心你醉酒迷路就没有跟去。” 死囚?看来,太子鞝也不算太蠢,他对赵无恤这个节骨眼上出使秦国也是存了疑心的。“那公子利可也去了地牢?”我用帕子胡乱抹了两把脚底就急忙套上鞋袜站了起来。 “你走后不久他便离开了。怎么,姑娘在躲他?”张孟谈接过我还给他的帕子低头塞进了袖中。 “算是吧。”我苦笑一声不自然地攥住了自己大敞的衣领,“我与公子利是旧识,我今天穿成这样,哪里有脸面见他。他走了倒也好,那我们也赶紧去地牢看看吧!” “死囚有什么好看的,将死之人阴气过重,我可不想去。”张孟谈蹙眉道。 “堂堂男子这么多顾虑,你不敢去,我自己去。” 我撇下张孟谈快步往回走,他见状小跑了几步也跟了上来:“好好好,去就去!不过我要收回之前的话,像你这样的姑娘绝不是我心头所好,姑娘家就该温柔恬静……” “好,好,好,你想明白就好。快走吧!”我打断了他的话,脚下的步子迈地越发快了。 “你知道太子府的地牢在哪里?”张孟谈问。 “放心,我前几日刚从那里出来,说不定过几日还会被关进去,这路我认得清。” 张孟谈侧脸看了我一眼,没有再说话。 “前面就是了,你如果不敢进去,就在这里等我出来吧!” “我还是在这儿等吧,地牢这种地方能不去还是不要去了。”他默默地停住了脚步。 “好吧!”我见他一脸畏惧,便独自钻进了地牢矮矮的门洞。 原先守在地牢门口的几个狱卒,看样子已经被太子鞝打发走了,我一路畅通无阻地走到了关押兰姬和瑶女的牢笼前。 “瑶女呢?”我问。 兰姬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冷冷回道:“自你被接走之后,她就被移到暴室施刑去了。” “暴室在哪?”我心中一暗,问道。 “我不知道。”兰姬偏过脸,又走到牢中坐下,漠然道,“你待会儿若见到秦太子,就求他赏瑶女一个痛快吧!” 我明白兰姬此话的意思,轻轻嗯了一声,取了墙上的一只火把,继续往里走。可越往里走,心里就越觉得发毛,黑漆漆的地牢深处弥漫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腥臭气味,这气味就好像是几百只老鼠一起腐烂在了馊水里,恶臭难抵。 我用袖子捂住口鼻憋着气走到了尽头。这里有一间巨大的石室,石室四周的墙壁上挂满了血迹斑斑的刑具。左右两侧共有六个一丈多高的木笼子,每个笼子里都差不多关了二十几个人,他们目光呆滞,衣衫褴褛,脸上身上全都是伤。一见到有火光移进,牢房里像是炸开了锅,囚犯们如同恶鬼一般伸出手来,想要抓住我的衣角,凄厉的喊叫声不绝于耳。 第四十二章 峰回路转(二)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章节内容开始--> 我仔仔细细地在地牢里面找了一圈,却没有看到太子一行人,更没有看到瑶女,无奈之下只能原路返回。 张孟谈候在地牢门口,他一见到我就迎上来问:“可见着了,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我没见着人,也没见着太子和你家家主。”我心中失落,低头闷闷地往回走,没走几步就被路上的一块石头拌了一跤。 “小心!”张孟谈飞身向前想扶住我,但我已经一头撞进了一个坚硬的胸膛。 “走路怎么永远这么不小心?”来人轻声责问。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我脑袋里瞬间一片空白。我傻傻地抬头看着伍封,眼睛一眨都不敢眨,生怕眼前的他只是我心中的一个幻影。 “对不起,我来晚了。”他轻轻地将我揽进怀里。我顾不上身边发傻的张孟谈,张开双臂死死地抱住他,放声大哭道:“你怎么才来,你怎么可以把我一个人留下!” 伍封用手按着我的脑袋,柔声安抚道:“都过去了,小儿别怕,我带你回家。我这几日赶得急,袍子都扯烂了,待会儿回去你可得给我缝上。” “怎么会破成这样?”我低头一看,他这身衣服简直到处都有破口。 “心疼衣服啊?回来时抄了近路,又骑得太快,被树枝勾的。” 他一句话不轻不重恰恰落在了我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感动如潮涌一般席卷而来,轻易将我淹没其中。身前的人,眼窝深陷,眼下也是青黑一片,整个人看起来憔悴暗淡,全无往日的风采。但就是这样的他,却让我的心如沐春阳,就连此刻流进嘴角的泪水都有甜甜的味道。 “我收到你之前让人送来的信就立即动身回来了,入了秦境又收到太子派人送来的口信,现在看到你没事,总算可以放心了。”伍封一边说,一边脱下身上的外袍将我密密实实地包了起来。 “这衣服是太子逼我穿的,不过他没……”我急着解释,他轻笑道:“你没事就好,天气冷,小心着凉。” 我与伍封正说着话,旁边突然有人咳嗽了一声。我这才想起张孟谈就站在我身后,于是红着脸把头钻进了伍封怀里。 “这位先生莫怪,我家小儿一贯这般任性失礼,见笑了。” “无碍,尊驾是?”张孟谈问。 “在下伍封!敢问先生是?” “哦,原来是驱击西戎,七战七胜的伍将军。鄙乃晋国赵氏家臣张孟谈,此次随家主使秦,一直想见伍将军一面,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了。” “先生过誉了,可惜今日多有不便,先生若看得起伍某,改日某定备上酒席与先生畅饮。” “伍将军盛情,孟谈先谢过了!” 他们俩正寒暄着,太子鞝带着赵无恤一行人从地牢里走了出来。 “瑶女被关在地牢里,东西他们已经找到了。”我从伍封怀里钻出来,小声地把情况交待了一遍。 “你别费神了,一切有我!”伍封转身朝太子鞝迎了上去。 “哎,我之前还以为那公子利是姑娘的情郎,没想到真正得到美人心的却是秦将军伍封。这也难怪你看不上我这小小谋士了。”张孟谈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我身后,酸溜溜调笑道。 “当你是朋友我才提醒你一句,如果你家家主在秦国的事情已经办完了,就赶紧回去吧!”我看了一眼此时站在太子鞝身边的赵无恤,他身型清瘦,身长也似乎比那日的兽面男子矮了许多,应该不是我要找的人。 “看到伍将军的时候一副娇羞可人的小女儿姿态。一转眼,又变得这样冷淡世故。行了,谢谢你的提醒,我知道了!”说完,他弯起嘴角冲我一笑,转身回到了赵无恤身边。 “伍将军回来得还真及时,莫不是早就知道了这几日府中有人要来我这儿做客?”太子鞝紧盯着伍封的脸,似乎想要从他的表情中找到可以证明他密谋行刺的证据。 伍封闻言笑道:“府中小儿这几日劳烦太子照顾,下臣在此谢过。不过臣此次来,是因为在外偶得了一件大礼,一心只想快马加鞭赶回来献给太子。” “大礼?什么大礼?”太子鞝被伍封的话弄得满脸疑惑。 伍封不急着回答,反而抬眼看向赵无恤。 这赵无恤是个明白人,他立马上前一步,施礼道:“太子与伍将军多日不见,必有话要叙,外臣就先告辞了!” “赵子不知几时归晋?吾定来相送!”太子鞝回礼道。 “三日后,外臣便要归晋了,届时在馆驿恭候太子大驾!”赵无恤说完带着一众家臣走了。 赵氏的人走后,太子鞝瞬间沉下脸色,对着伍封厉声斥道:“伍封!你教唆府内贱婢在宴席之上意图行刺本太子。如今,你还有何话要说?” 面对太子鞝的责难,伍封定神回道:“太子何出此言?臣离府已有数月,得了太子的口讯才惊闻此事。府内贱婢勾结外敌是臣失察。但如今有‘传书石板’为证,谋刺一事是晋人暗中唆使,与臣无关。” “哼,贱婢偷传的密函的确已经找到。但你又如何证明,这石板不是你事先放好的?” “臣侍奉太子一向恭敬,但太子为何要咄咄逼人,非置臣于死地不可?”伍封说着一抬左手,便有士兵抱了一堆长剑走了过来,“这剑上刻的字想必太子熟悉得很。”伍封抽出一把剑递给了太子鞝。 “这是我府上的兵器,如何到了你手上?”太子鞝看着剑身上镌刻的字样,惊愕道。 “这倒要请教太子了,臣十几日前在泾阳遇刺,刺客个个出手狠毒,若不是随行的祁将军出手相助,臣这条命怕早已经丢了。” 伍封说完一手扯开衣襟,露出受伤的肩膀:“臣遇刺之事,祁将军可以作证。只是不知见了国君之后,太子对这些刺客要作何解释?” 祁将军是太子鞝的母舅,他为人刚正不阿,极受国君倚重。当年,若不是他极力主张立长不立幼,太子鞝恐怕也坐不上这太子之位。因此,有他作证,此事如果告发到国君那里,太子鞝讨不到半分好处。 “伍将军,我为何要派人行刺于你?再说了,就算我真的要派人杀你,也不会蠢到拿自己府中的剑!” “太子的心思,臣实难捉摸。既然太子对此事心存疑虑,不妨我们一起去面见国君,请君上做个定夺,如何?” 太子鞝阴险却不愚笨,几件事情摆在一起,他是能推测出幕后“真相”的。不过他先前虽怀疑一切乃晋人所为,但仍希望能借由谋刺一事扳倒伍封,没想到现在自己居然也被晋人算计了。 “这事就不用劳烦君父了,十日之内我定会给将军一个解释。今日,伍将军车马劳顿辛苦了,不如先带阿拾姑娘回府休息,等明日我们再细细调查此事,可好?” “臣日夜兼程赶回来,就是因为相信太子绝不会做出谋刺下臣的事。后来惊闻太子亦席间遇刺,更觉晋人用计歹毒!” 太子鞝见伍封松了口,立马点头称是。最后,还亲自将我们送上了回府的马车。 一上了马车,我二话没说,直接倒在伍封怀里睡着了。 第四十五章 谜之香木(二)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章节内容开始--> 市集上的东西一应俱全,祭祀用的牲品、谷物我让人直接送去了府里。剩下来七七八八的杂物全都挂在了无邪身上。 “无邪。” “嗯?” “你为什么现在话说得那么好?”我把最后一个装了香草的包袱挂在了无邪的脖子上。无邪一听我的话,笑容瞬间消失不见了。他撇过头去闷闷地回了一句:“我本来就会说话,只是以前不想说,后来就忘了。” 我之前虽然也有过怀疑,但听到他亲口承认还是吓了一跳:“你原先就会说话?我以为你是被狼群养大的,只会作狼声。” “我被人扔进山里的时候,应该也有四五岁了。” “什么?!那你可还记得,你叫什么?家住哪里?父母是谁?又是被谁扔进山里的?” 无邪清澈的双目刹时蒙上了一层灰纱,他紧咬着下唇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了,也不想记得。我就是无邪,阿拾的无邪,其他的什么都不重要。” “好,忘了也好。”我抬手摸了摸无邪微卷的头发。这时,从我的左手边突然飞奔过来一个人,不管不顾一头就撞在了我身上,我眼见着要摔跤,慌忙用手在地上撑了一下,没想到,那人冲劲太大根本撑不住,双手蹭着地滑出去一尺有余,顿时磨破了皮,压了一手的碎石粒。 那人冲撞了我之后,一脸慌张地爬了起来,脚步踉跄了两下又拼命地往前跑去。 无邪见我摔倒在地,甩下身上的东西,拔腿就冲了上去。 那人的脚程哪里比得上无邪,没跑出去几步就被他拽着后脖颈拎了起来,狠狠地摔在地上。 “别打他!”眼看着无邪坐在那人身上抡起拳头就要招呼,我连忙大喝一声制止了他。 “狗东西,冲撞了我家贵女的马车还想跑!”几个穿着毛皮褐衣的仆役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拨开无邪对着地上的人就是一顿拳脚。 我见那人抱着头蜷缩在地上甚是可怜,急忙跑上去劝和:“几位小哥消消火,岁末里打死人,明年是要沾晦气的。” “小弟兄不要多惹是非!这贱民冲撞了我家贵女的马车,害贵女受了惊,我们就算打死他也是应该的。” 贵族指使仆役打死个庶民是常有的事,因而此刻大街上的行人大都视而不见,只有少数几个围观的人面露怜悯之色,但也不敢多言,深怕惹祸上身。 我拉了其中一个面善些的仆役走到边上,从腰中摸出三枚钱币交给他:“我家家主让我出来挑个劳力买回去。你们别把他打死,贱卖给我如何?” 男子看了看我,把钱别进了腰间的绑带:“哼,你这小儿倒是会办事。”他说完慢吞吞地回转身子,冲其他几个人大喊了一声:“走了,走了,别误了贵女进宫的时辰!” “不长眼的贱种,便宜你了!”另几个人在男子身上又胡乱踢上了几脚才骂骂咧咧地走了。 “无邪,你怎么也不拉着点。快,帮我把他扶起来!”我走过去想把地上的人扶起来,无奈力气太小,使不上力。 “扶他做什么?谁让他刚才跑那么快撞到了你,打死了活该!”无邪全然不理我,径自走过去把之前扔在地上的东西一一捡起来,然后走到我身边说:“走吧,再晚天都要黑了,我们赶紧去打兔子吧!” 无邪待人冷淡,死一个不相干的人跟死一只兔子对他来说,唯一的区别可能就是前者不能吃,后者还能吃罢了。 “我不能见死不救。你先帮我扶他起来,我晚上给你做好吃的,保准比兔子还好吃。再说,城外饿死了那么多人,兴许西边林子里的兔子早就被人逮光了,我们去了也打不着。” “算了,算了,你总是有道理的。” 这时,原本站在旁边的几个人也围了上来,一个青衣小妹掏出水袋给地上的男子喂了几口清水。男子吐了一口淤血幽幽地醒了过来。 “这位大哥,那些人为什么要打你啊?”青衣小妹问。 “我想求贵人买我一点香料,好让我家有粮食过冬,不想冲撞了马车。” “你这个人还真是中了邪风,你那几根烂木头哪里是什么香料,居然敢去拦百里大夫家的马车。”一个白须老者拿袖口擦了擦那人嘴角的血迹,叹声说道。 百里大夫?这倒是老熟人了。先前就听伍封说,百里大夫的正室是国君的胞姐,他的嫡女又是国君钦定的子媳。这人敢拦他家的马车的确是不要命了。 “老伯,你认识他?”我问。 “他在这街上晃荡了一个多月了,拿了几根破树枝死活说是香料。老朽香料没用过,但好歹活到这把岁数也知道一些。香料,那是南方楚国才有的金贵东西,我们这儿的山啊,不长那料。偏偏这小子不信,非说月前在路上遇过一个贵人,说他手上这几根烂木头是价比千金的什么香料,要好好收着。如果卖得好,还能盖间房。你们说好笑不好笑?那贵人耍弄他呢,傻小子还当真了。” “我不想盖房。只是家里实在没粮下锅了,地里也刨不到野菜,两个孩子已经饿得不行了。不过,我没骗人,这木头烧着了真的香!” “你把那木头拿出来我看看,如果真是香木我就买了,怎么样?”我钱袋里还剩下五枚币子,如果拿去换些便宜的粟米倒是勉强能撑上一个月。 那人一听我要买他的木头,便强打起精神从怀中掏出几根不起眼的树枝来:“小哥你看看,这烧着了真的香!” 我微笑着接过,放在鼻下闻了闻,除了树木原本的青涩味道外,实在没有特殊之处。哎,不知哪个贵人当日一句戏言,今天差点害了一条人命。 “闻着倒有点味道,我买了,五枚钱币可好?”我掏出钱放到他手上,“再多我也拿不出了,趁天还没黑赶紧去买点吃的吧!” “够了,够了,多谢小哥!卖瓜佬,我说我没骗人吧,那贵人红云上眉,一脸奇相,他说值钱就真值钱。”男子拿了我的钱笑得合不拢嘴,仿佛身上的伤一下子全好了。 “这世上傻子真多,黑脸小子啊,你买了他的烂木头,回去和你家家主可难交代喽!”卖布料的老头看着我摇了摇头,背着手走了。 “散了,散了吧!”无邪冲众人喊了一嗓子,又对着地上的男人道:“喂,这位大哥,你拿了钱也赶紧走吧!” 男子扶着腰,不住地道谢。我拿着一把树枝,目送他一瘸一拐地走远。 第四十六章 谜之香木(三)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章节内容开始--> 回到府里时,天已经大黑了,我把采买来的东西交给由僮后就带着无邪往膳房去了。 自打我买了这把“香木”,无邪就没再和我说过话。大约是恼我花钱买了烂树枝,上当受骗了。 “别替我不值了,我那五枚钱买的不是这破木头,是他一家子的人命。你想,如果那人真的被打死了,他家里的妻子、孩子怎么活得下去?” 此时的膳房空荡荡的,为了节省木柴,府里过了哺时就不再生火了。但平日里,将军总有晚归的时候,因此大头师傅总会在那只鳞片纹的带盖高脚豆里倒上热水,再在里面留上一小罐粟米羹以备不时之需。今日,将军被国君留在了宫里。这罐粟米羹就便宜了我和无邪。 我小心翼翼地把陶罐从青铜豆里端了出来,触手之处还是温的:“快来,有热的粟米羹可以吃了。”我笑嘻嘻地端着陶罐走到无邪面前,他瞄了一眼,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闷声拿着铜签子拨弄着早已经熄灭的炉火。 “吃不上兔子不高兴了?”我放下罐子,拨了拨他卷卷的额发,“再过几日,等祭祀结束了,将军就会把牲品分给大家吃。如果你喜欢,我的那份也留给你。” “我不要,他们天天盼的,我不稀罕!”无邪嘟着嘴道。 我走到柴火堆前跪下,伸手在里面划拉着:“和你一起住的兵士都是庶民,能吃上一顿肉都是主人的恩赐。外面城郭里住的那些人,他们打的猎物,酿的酒,种的粮全都要上交主人。自己只能在岁末得点陈旧的谷物勉强度日。人活一世,不识肉味的人多的是。” “我以前吃得多,都腻了。兵小儿喜欢,我的那份也给他好了。阿拾,你在找什么啊?” “哈,找到了!”我从柴火堆里找出一个灰陶小罐,笑道,“这里面可是好东西。四儿临走前帮我做的,我平时都舍不得吃,今天拿出来给你尝尝也算是道歉了。” “哦——就是那个让你把我丢了的死丫头啊!她做的东西一定不好吃。” “是不是好东西,你闻闻就知道了。可是有酒味又有肉味?” 无邪把鼻子凑到罐子旁一阵乱闻,欣喜道:“是把肉浸在酒里了吗?” “猜对了一半,做这个需要把新鲜的豚肉放在郁金酒中浸渍两天,取出后放入铜鬲(1)中蒸制,等肉酥烂之时,切小丁调味风干。这肉干配上粟米羹最是好吃,你拿一块尝尝?” 无邪伸手抓了几块在手上,先是闻了闻,然后一把全吞进了嘴里。 我暗暗咽了一口口水,笑着问道:“可好吃?” “嗯——嗯——再给几块!”看他一脸的馋虫样,我就借机把粟米羹往前推了推,“喝上半罐子,再给你四粒。” 无邪砸吧砸吧嘴,老老实实地喝起粟米羹来。 “现在不生气了吧?”我问。 无邪见我刻意讨好,反而沉下脸色:“我不喜欢你一个接一个地救人,我是你救的,豫狄说自己也是你救的,今天又救了一个。” “呃,其实很多年前,我和四儿还救过一个人。” 我这话一出,把无邪气的直跳脚:“什么?!还有一个!” “救人有什么不好的,况且于我又没什么损失?” “不好,我说不好就不好!”无邪说完皱着眉头绕着屋子走了一圈又一圈,最后绕到我身边,极小声地问了一声:“那我可是你花了最多钱的?” 他这话一说,我恨不得两眼一黑晕将过去,弄了大半天,原来这“小狼崽”居然在计较这个。 “对,你可是花了公子利大把大把的钱币,而我也因为你,欠了他一个天大的人情。所以,你很重要,比豫狄,比卖树枝的人,比我以前救的任何人都贵重。怎么样,可满意了?” 无邪一听,咧开嘴哈哈大笑道:“太好了,我明天就告诉豫狄去,看他还敢瞧不起我!” 看着无邪的笑脸,我不禁在心里想,为什么我那么喜欢救人呢? 也许是因为在我出生之后,记事之后,我每天都希望能有一个人来救我和阿娘,救我们出饥饿,救我们出苦难,但这个人直到阿娘死的那一刻都没有出现。现在,与其说我是在救别人。倒不如说,我是一遍一遍地在救自己。 临睡前,我不死心地拿起街上买来的“香木”又闻了闻,可依旧没有闻到任何香气,于是随手把它丢进了炭火,自己梳洗了一番上了床。 这一夜无梦,黑沉香眠,这无疑是我这一个多月来睡得最安稳的一觉。 “贵女,你醒了吗?” “醒了,进来吧!” 推门进来的是一个身材高壮的婢女。瑶女走后,胖丫便成了府里的主事婢女,她脑子清楚,手脚麻利,是个极能干的人。 “贵女,现在东面下了大雪封了山路,家宰和四儿恐怕要晚几天才能回来。” “嗯,知道了。今年家宰不在,将军也不得空,祭祀的事就只能我们几个先预备着了。我昨天买的东西,你先去由僮那儿取来,仔细分分,谷物、牲品都送去庖厨,一应用到的礼器,也赶紧差人从库房里搬出来,我待会儿来看。”我穿上夹袍,围上兔毛领子,这几天真是越发冷了。 “诺!”胖丫行礼退了出去。 我拿了火签子正打算灭了炭火出门,却不期然在炉中闻到了一股异香,不似杜衡芬芳,也不似丁香蜜甜,吸一口,那醇厚的香味便像是长了腿脚,一下子就顺着鼻子冲上了脑门,让人顿觉清明宁静。 呵,这树枝还真是奇香,难道昨夜的好眠也是托了它的福?早知道就该问问那人是从哪里得来的,说不定我也能做几笔大买卖,给自己盖间屋子。 我笑着合上门,迈步朝前堂走去,想着热闹的祭祀,想着即将回来的四儿,脚步也越发轻快。 “喂,你们用点力啊,小心别碰到了墙!”大堂之中,胖丫正指挥着府里的一群侍卫热火朝天地搬运着祭祀用的青铜礼器。 “胖丫,这东西重得很,我们抬的要是你,那可就轻松多了!”几个男人抬着一只三足蝉纹双耳大鼎大笑起来。 “小心笑岔了气,砸断了腿。想抬我,晚上摸对了门,自己来试试啊!” “兄弟们,大家可都听见了,晚上打一架,谁赢了谁去啊!”几个满头大汗的侍卫笑得正开心,见我红着脸站在门口,全都呆住了,个个低头闷声不吭地搬东西。 胖丫倒是一脸自然,她走到我面前,行礼道:“贵女,庖厨那边都交待好了,日中之前礼器也都能搬完。” 看着胖丫总会让我想起以前府里的柏妇,坦坦荡荡的个性很是讨人喜欢。男女之间只要相悦,凑在一处睡一觉本也没什么。只是我搬进东边的院子后,这样的荤话听得少了,一时有些尴尬。 “我这儿有卷器物名录是做清点用的,你可看得懂?” “可羞死我了!要是我胖丫能识字,这满山跑的猴子怕是都识字了。”胖丫鼓起脸颊装出一副抓耳挠腮的样子,一下子就把大家伙都逗乐了。 “那清点的事我来做,大家快点搬吧!”我抱着竹简笑着道。 “诺!”众人齐声应道。 “贵女,只是有一样不好的。今年夏天雨水多,库房里的香料受了潮,变了色,不知道还能不能用?” “焚香才能请神,香料是最不能马虎的。你赶紧和由僮商量一下,看叫谁出府买些回来。” “奴婢不懂香,怕买不好,不像贵女连衣服闻着都香。” “是昨天新买的香,你若喜欢,待会儿去我那儿拿一根。”我笑着提起衣袖凑到鼻尖一闻。这香可是真奇,比起之前在炭火里闻到的又像似变了一种味道。 “谢过贵女!”胖丫喜滋滋地看着我,可这时我的心中忽地闪过一个人影 ,惊得我后颈一阵发凉。 “贵女,怎么了?”胖丫见我发傻,便提高了声音。 我回过神来,忙道:“快!让由僮给我备车,我要马上出门!” “那这香?” “去香料铺买降真香!”说完,我提起裙角跑了出去。 这香味不是我第一次闻到,在兽面男子身上我闻到过一模一样的香味! 第四十九章 忧心且伤(二)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章节内容开始--> 回到府中,胖丫告诉我,说是伍封回来了急着要见我。我将身上的外袍脱下来交给她,自己整了整衣襟,快步朝书房走去。 伍封这么急着见我,莫非是国君已经决定要出兵伐晋了? “将军,你找我?”我脱下沾满泥土的鞋子,着袜进了书房。 “你来的正好,快来见过百里大夫!”伍封朝我招了招手。 百里氏一族是五羖大夫百里奚的后人,自穆公时就是秦国的名门望族。在秦国,伍封虽然手握兵权,但毕竟是楚人,根基不深。十几年来,他能在秦国挣得一片天地,除了公子利的关系外,这位百里大夫对他也极其重要的。 “百里大夫敬好!”我跪地行礼。 “善,几年不见小儿生得越发明媚了。” “息冉兄过奖了,阿拾不懂规矩,以后还要请你多加管教。” 八岁那年,百里大夫第一次见到我,就曾开口向将军讨要我。最后他虽被婉拒,但之后的日子里只要他来府上,我总是借口避开。今天避无可避,实在有些尴尬。 “子昭,你看,过了这么多年,这小儿还是不喜我啊,眉头皱得这么紧!”百里大夫看着我捋须笑道。 “不喜你也无妨,只要能与你家贵女亲近不就好了。”两人说完相视大笑,我也只能陪着笑了几声。 “我家红药虽说从小娇惯,但如今长大了倒也称得上淑德。阿拾乖巧懂事,她们二人将来定能相互扶持。” “就像你我二人这般,福难同当。” “对,福难同当!哈哈哈,七日后,百里府会派车来接人,子昭此番可以安心御边了!” “有劳息冉兄!” “放心吧!” 百里大夫的心情看上去很好,伍封虽然满脸笑容,但总觉得少了些生气。 等伍封送走了百里大夫,我还傻傻地跪坐在原地。 “可是没想明白?” “请将军示下!” “我不日便要西行了,在此期间我嘱托了息冉兄代为照顾你。” “我不需要人照顾,我要留在府里!”我把头一偏倔强地回道。 “吴国的大军已经快到晋国东境了,太子鞝也已经领军出征。国君为防止西面的戎人趁乱偷袭,已经命我统兵驻守。战事一触即发,府里的近卫我会尽数带走,万一动乱之中有流民入府抢掠,你叫我如何放心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那你带上我?”我伸手拉住他的袍袖,“我不怕边塞冰寒凄苦,只要和你待在一处就好。” 伍封长叹了一口气,握住我的双肩,柔声道:“说什么傻话,战场上剑戟无眼,带着你只会让我分心。红药是百里氏的嫡女,长你五岁。你自小除了四儿就没有别的玩伴,借这次机会也该认识一些别家的贵女。” 他神情、语气异常笃定,我便知道,就算我继续坚持也没办法再改变他的决定了。 “七天后我就要出发了,这几日你可有想做的事?明日,我带你去渭水凿冰?或者,你想去摩崖山行猎?” “我不想去。你几时回来?”我胸口闷闷的,喘不过气来。 “最快也需三个月,一旦秦晋开战就不可知了。” “真的不能带着我?”我仰头委屈地看着他。 “阿拾……” “好了,我知道了。”面对即将到来的离别,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却又说不出来是哪里不对,只得抱着他的手臂安抚自己慌乱的心,“那兵戎一旦消了,你要尽快回来,我在雍城等你。万一西戎来犯,你也要千万小心。” “好。”伍封虽然笑着,但两道剑眉却不自觉地蹙在一起,“我不在的日子,你好好照顾自己,知道吗?别叫我上阵杀敌,心里还记挂着你。” “我知道。”我鼻头发酸,伍封抽出被我抱紧的手臂,轻轻地按住了我的脑袋:“放心吧,都会好的。” 伍封领命御边,因而岁末的祭祀也就取消了。府里上下突然闲了下来,后院的仆役们多少有些失落。而此时,将军府的另一处院落却因为家主的离开而热闹繁忙起来。 由僮和所有卫士此次都要随军出行。在雍城憋了半年多的士兵们,听说能回边关抗击戎人,个个都显得精神奕奕。 豫狄是府里的下等军士,按理轮不到他随军出行,但我知道他一心想要建功立业,所以在他来求我之前,就已经让伍封格外通融,许他进了出行的队伍。有的人,他心里藏着一把火,如果不能在战场上肆意燃烧的话,总有一天会烧了他自己,烧了别人。 与豫狄恰恰相反,无邪听说自己不用随伍封出行后,高兴地上蹿下跳。看他那开心劲,我不禁想,如果两年后,他和豫狄一样同我自请杀敌,我该怎么办,我会放他走吗? 不,我不会答应!无邪这一生不需要功名荣华,平安一世就足够了。 之后的七天,伍封一有空就会来院子里陪我,和我一起烤烤火,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从吴国回来才没几天,现在又要领兵驻守西境,他这几日仿佛一下子老了好几岁,连看我的眼神也总带着一丝哀恸。 七天的时间转眼即过,伍封还未领兵出城,百里府的马车就已经到了门口。 四儿依旧还未回来,所以胖丫替我收拾了几件常穿的衣服,随我一同前往百里府。 现在,面对唯一需要道别的人,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说珍重。 “这是今年夏天我们在渭水里网到的多籽鱼,我拿盐和郁金酒渍了,这会儿烤干了鱼腹里的黄籽最是香脆,配你的栗子饭刚刚好。还有,这桑子酒是我用你院中的桑果酿的,你也尝尝。”我跪坐在伍封身旁为他布菜,可他握着食箸的手却迟迟不动。 “多籽鱼、栗子饭、桑子酒,这一餐可就是你往日说的‘子归,子归,云胡不归?’。”伍封转过头,我一看到他哀伤的眼睛,眼里立马浮上了一层水雾。 子归,子归,云胡不归?这前两个字是这一餐的名字,后一句却是我自己加的。 多年前,我与阿娘乞讨为生,总免不了要吃些馊烂发霉的饭食。每每我哭着不肯吃,阿娘就会一边喂我,一边笑着向我形容一些色香俱美的饭食。这些饭食在她嘴里都会有一个名字,酒渍烤干的多籽鱼,新磨的栗子粉蒸黄粱饭,再配上微酸微甜的桑子酒,便唤作“子归”。我知道,她到死都在等着我的父亲,可他却始终没有出现。如今,我心里的人也要离我远行了,他何时才能回到我身边? 我低头哭得伤心,眼泪簌簌地全都落入了身前的酒杯。 伍封仰头长叹一声,一把将我揽入怀中:“小儿,你这个样子,让我如何安心离开?我答应你了,只要战事一消,我即刻就去百里府接你回来。” “你不会食言?”我抬头泪汪汪地看着他。 “我何曾骗过你?” “好,我信你。”我深吸了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一个暗红色的香囊递到他手中,哽咽道,“西塞天寒地冻,医潭说带着点白芷有驱寒祛邪的功用。今年春天,我采了茜草染了两尺红罗一直留在屋里。前日里想起来就做了这个香囊,这次只能由它代我陪着你了。” “墨色的木槿……”伍封用拇指轻轻地摩挲着香囊上两朵并蒂的木槿,许久,长指一收把它掖进了怀里,“这下你可安心了?” “贵女,百里府的人又来催了。”胖丫在房门外嚷了一声。 “去吧,别让他们府上的人久等。”伍封松开了环抱在我身上的手。 我起身对他行了一个大礼,磕头道:“阿拾拜别将军,祈愿将军早日归来!” “去吧……”伍封垂眸捏起案上的红漆双耳杯,仰头将混了我眼泪的浊酒一饮而尽。然后,再不看我。 第五十章 大府深宅(一)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章节内容开始--> 我低着头出了府门,胖丫搀扶着我一同坐上了百里氏的马车。 “贵女,你就别难过了,家主很快就会回来的,我们在百里府最多住到明年开春。”胖丫挽着我的手,把身子往我身边靠了靠,小声道,“贵女可是把那白芷香囊送出去了?家主是不是没看出来,那墨色的木槿花其实是贵女用……” “胖丫!”我神色一凛,沉声道,“待会儿到了百里府,你要管好自己的嘴。他们府上门庭大,规矩也多,你要是放肆说错了话,小心性命不保。” “不会吧?如果说错话就要被杀掉,那百里府有多少仆役也不够用啊?”胖丫摸着自己的脖子道。 “你倒是嘴利。百里府不比将军府,该做的规矩都得做好,免得人家说我们将军不懂管教下人。” “婢子知错,请贵女责罚!”胖丫跪在车里朝我一礼。 我轻叹了一声拉起她道:“行了,现在还没到百里府,规矩等下了车再做吧!” “谢贵女。”胖丫笑呵呵地抬起了身子。 车夫驾着马车远远地离开了将军府,车外传来街市上此起彼伏的喧闹声,我撩开车幔看了一会儿,心中的愁绪渐渐地也淡了,于是转头问胖丫道:“你今年几岁了?可是比我年长?” 胖丫一听捂着嘴就笑了:“哎哟,贵女可真会逗人开心,奴婢今年都十七了,进府也快七年了。” “七年?那我以前怎么都没见过你?” “奴婢刚进府的时候被分给了库房,头四年都在库房里守着呢!” “库房就建在校场边上,难怪前两日看你和府里的侍卫们格外亲近。” “自然亲近,那些猴崽子光屁股不穿衣服的样子我可全见过。” “你全见过!”我想起那日他们聚在一起说的荤话,不禁愕然道,“你不是和他们都……” 胖丫见我脸红,咧开嘴大笑起来:“贵女想什么呢?那天我是刚进府,跟着家宰去库房领差,他们二十几个小兵非要赤条条地站在雪地里,把我吓得捂脸就跑了。哈哈,那时候年纪小,还怕臊呢!” “然后呢?” “然后,他们也跑了啊,捂着那什么。” “你自己都跑了,哪还能看见他们跑?”我看着胖丫夸张的表情忍不住笑起来。 “哈哈哈,又熬不住回头看了呗!”胖丫想了想当时的场景也乐得直不起腰来。 于是,百里府的人掀开车幔第一眼见到的便是我和胖丫大大的笑脸。所以,后来百里府里的奴婢们都在背地里议论,说是新来的伍氏族女因为能有机会住进百里府已经高兴疯了。 我到百里府后,很快就有嬷嬷引我住进了一间靠近后堂花园的房子。虽说,此时正值隆冬,百草尽枯,但园子里的几树梅花却开得正好,虬枝劲节,红艳吐芳,只要我推开窗便能闻到梅花若有似无的香气。 “贵女请先在这里安置,炭火和热水马上就会有人给您送来。”引领我进府的是个四十多岁的老嬷嬷,说起话来很是和善。 “谢嬷嬷,不知我何时能去拜见你家家主和主母?”我把随身带来的东西都交给了胖丫,自己在案几后的蒲席上坐了下来。 “家主此刻不在府里。主母说,晚些时候会有人来领贵女到前面的集雅堂与他们相见。”老嬷嬷垂首站在一侧恭敬回道。 “如此这般便最好了。”我示意胖丫赏了那嬷嬷几枚钱币。她喜不自禁地接过,跪地行礼道:“谢贵女赏,贵女这两日若还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打发婢子来找奴。” “那就先谢过嬷嬷了!”我微笑着回道。 “奴告退。” 等老嬷嬷走远了,胖丫忍不住赞叹道:“这百里府果然不一样。摆的、用的,可不比我们将军府好上一大截!刚才那老嬷嬷也是,领子都是用色帛缝的。真好,不像葛麻的领子到了冬天磕着疼,还冰。” “你的领子磕着疼了?”我一边问一边去掀她的领子。 “没,没,我说笑呢!”胖丫躲闪着却依旧被我看到了她脖子上的一圈红印子。 “别躲了,我都看见了,抓得那么狠都破皮了。” “我脖子肉多,碰着痒就忍不住要挠。” “我这会儿手头没现成的料子,等回去了,也给你一尺色帛绣在领子上,省得你羡慕别人家的嬷嬷。” “谢贵女,那到时候就要换成府里那帮小丫头羡慕我了。”胖丫乐得呵呵直笑。 为了晚些时候拜见百里氏夫妇,我梳洗一番后,特意换上了一套绯色交领暗织卷云纹的深衣,尽量让自己礼仪周全又不至太过艳丽。 日中,一个面色白净的寺人引导我去集雅堂。我缓步行在寺人身后多少有些紧张,不知这百里府的女主人会是个怎样的人? “贵女,他们为什么都这样看你?”胖丫附在我耳边小声问了一句。 “别多话,回去再说。”我看了胖丫一眼,她就乖乖地闭上了嘴巴。 我们这一路碰到了不少百里府的仆役、奴婢,他们个个都用一种探究的眼神打量着我,仿佛我是一件奇怪的物什,一个突然闯进他们世界的异类。 我住的屋子在百里府的南边,集雅堂则在东边,我们跟着寺人穿阶绕堂走了足足一刻多钟才到了堂前。 集雅堂建在一丈多高的夯台之上,抬头望去,檐牙高啄,雕梁画栋,真真富丽至极。拾阶而上,人还未到门口便有一群白衣婢子迎了上来,恭恭敬敬地将我们引进了内堂。堂内,百里大夫一身常服端坐在高阶的案几之后,在他两侧各坐了一位衣衫华美的妇人。 我缓步向前,对他和右边的妇人行了叩拜大礼,而后又起身对左边的屈膝一礼。 “我早就和你说过,子昭府里的这个女娃机灵聪明,礼仪周全,这下你可信了?”百里大夫微微侧首捻须笑道。显然,我刚才的举动让他很是满意。“阿拾,快坐下!不必拘礼,只当是在自家府里。” 我寻到自己的位置,跪坐下来,眼观鼻,鼻观心,丝毫不敢懈怠。 “样子长得倒是乖巧,只是出身委实低了点。”说话的是坐在百里大夫右侧的青衣夫人,当今国君的胞妹冉嬴。 “子昭如今只有这一个族女,身份虽不及我们家红药,但比起其他大夫家的女儿也算是贵重了。”百里大夫说完指着左手边的妇人对我道,“你如果还缺些什么,尽管和阿韶说,她会为你准备的。”左手边的绿衣妇人朝我颔首一笑,娇美的姿容仿佛春日里含露凝香的杏花。想来,她就是当年名动雍城的美人韶。 “谢百里大夫照拂,婢子不缺什么。” 主母冉嬴闻言讪笑一声,转头对美人韶懒懒说道:“岁末府里宴席多,找司衣给她多做几套衣服,虽说还未及笄,但这打扮也太素净了。明天,你再去库房给她取几件玉饰送去,再另派两个婢子服侍着。” “诺。”美人韶起身跪在我身侧,恭敬应道。 我俯身在地,行礼谢恩。 “红药和她兄长随国君祭祀白帝去了,过几日才会回来。到时候,自会有人引你去见她。以后的朝暮请安都免了,我平日里最不喜人打扰。” “诺,小女谨记。” “良人,这样的安排可还满意?”主母冉嬴笑着望向百里大夫,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户照在她脸上,让她眼角的折痕愈发明显。 “这样的安排甚是妥当,今日就都退了吧!”百里大夫点头笑道。 “诺!”我与美人韶齐齐退了出来,待走下了阶梯,我才忍不住长舒了一口气。 身旁的美人韶轻声笑道:“贵女不要太拘谨了,主母其实很和善的。” “贵妾叫我阿拾就好了。孺人(1)出身高贵,对我这样的小辈能如此照拂,阿拾已经感恩不尽了。” “果然是个懂事的孩子,先回去歇着吧,主母吩咐的东西我明日就派人给你送去。” “多谢!”我深深行了一礼,美人韶欣然点了点头带着婢女们走了。 第五十三章 兽面惊魂(一)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章节内容开始--> 如何见的百里氏红药,我已经记不清了,等人醒转过来时,已经是次日的黄昏。我穿着贴身的单衣站在梅园里,望着虬结枝丫上的点点冰霜,一直想不清也想不透,他为什么要把我骗进百里府?为什么要把我许给他人为妾? 时间曾许我一个美梦。它告诉我,如果我能以满腔真情待一个人,那么,那个人便会认真地爱我。我以为岁月流转,老了红颜,白了青丝,只要守在原地,蓦然回首他总会站在我身后。自摩崖山回来后,在他温暖的怀抱里,在他宠溺的眼神里,我几乎以为这个美梦已经成真了。但如今它终究还是碎了,碎在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嘴里,碎得满地狼藉。 墙角的一丛修竹被夕阳染上了暗暗的赤金色,时间在我的惶恐和彷徨中慢慢地游走。 胖丫轻轻地靠上来替我披上了外袍:“贵女,你到底怎么了?昨天见了红药贵女就开始不对劲,今天刚醒过来又跑到外面吹风。那个阿芷说的话,你别理她,什么山鬼啊,怪物的,她是在嫉妒你。” 我苦笑一声,握了握胖丫扶在我臂上的手:“我怎会和那样的人计较。去吧,帮我回府看看,四儿是不是已经回来了?将军可有来信?” 胖丫担忧地看了我一眼,轻应了一声便走了。 我依旧在园子里站着,直站到令人哀愁的天色沉浸在黑夜里。 昨天见了哪些人,怎么去吃的宴席我都记不清了,唯一记得的是让人多送了一壶烧酎带回来。是啊,伤心的时候,还有什么能比这烈火般的酒更暖人心的…… 我打发了两个小丫头,独自坐在梅树底下喝起酒来,一口口的烈酒顺着喉咙流到心里,把心里的寒冰都化成了眼中的泪水。起初只是咬着牙嘤嘤地啜泣,到最后喝醉了,便伏在梅树上嚎啕大哭起来,仿佛要把满肚的愁肠都哭断了才好。 “你要哭到几时才好?”当我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已经醉得晕眩,哭得虚脱,颤巍巍地回过头来,朦朦胧胧地只看见天上的一轮明月和面前一个高大的身影。 我仰望着他,流着泪却笑得无比甜:“我就知道,你不会不要我。”我强撑着站起来,一头扑进他怀里,双手紧紧地搂着他的腰,深怕一松手他就会离开我,“带我走吧,别把我留在这里……” “你对要杀你的人,向来都这样慷慨吗?” 头顶传来戏谑的声音,我听得不太真切:“你说什么?” “你可看清了我是谁?” “我自然知道……”我伸手摸上他的脸庞,触手处冰凉刺骨,抬眼细看,月光下映出的赫然是一张龇牙咧嘴的兽面。 我惊叫一声放开了他,转身便逃。他仿佛早就知道了我的想法,左手轻轻一捞就把我整个人抱了起来紧紧地箍在怀里。 “你放开我!你放开!”他身材高大,我被他箍在怀里脚尖只能微微擦到地面,纵使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却始终无法摆脱他的禁锢。 “你再这样大叫,小心引来百里府的侍卫。如果让百里大夫知道,他女儿的媵妾出嫁之前私会男子于花园之中,不知会作何感想?” 是嘛,如今连晋国的人都已经知道我是百里氏红药的媵妾。就只有我,还傻乎乎地以为自己只是为了躲避兵祸才在这里作客。心中一苦,我便不再挣扎,任由他将我抱在怀里。 我这样顺从,他反而失了兴致将我放了下来:“你托兰姬带的口讯我已经收到了。如果今天你能给我个满意的答复,我便饶了你。如果不能,就只能怪你自己命薄了。” 我擦了擦脸上的泪痕自嘲道:“你这人倒不像他们说的那样多疑。我如今这副鬼样子,你居然还要听我的计策。” “当日以为你是害怕才紧闭双目,没想到是因为这举世无双的碧眸。”他伸手抚上我的脸,我侧脸轻轻避过。 “吴国的兵马如今到了何处?”我抓紧自己的衣襟,正色道。 “吴王夫差率领大部精兵已经逼近晋国东南境,秦国太子鞝的军队也已经过了大荔在晋国西面驻扎。”他语气中透着深深的鄙夷,看起来对秦国趁乱攻晋的不义之举很是不满。 “我有一计,如果足下做得好的话,可以不费一兵一卒,既解了晋国的危机,还能趁机削弱吴国,叫吴王夫差再无力攻晋。” “哈哈哈哈哈,小儿吹嘘之功丝毫不逊于你的相貌。”他似乎听了最好笑的笑话,乐得大笑起来。 “你轻一点!”我一急也忘了他是谁,习惯性地在他手臂上使劲拧了一把。 “大胆小儿,你居然敢……”他吃痛收起了笑声。 “晋国危在旦夕,你居然还笑得出来?我的计策可不可行,说完你便知道了。” “洗耳恭听!”他语带戏谑,让人恼怒。 “吴王夫差近几年屡兴兵祸,不外乎就是想重新要回他父亲当年在世时的尊荣,请足下回国后,劝说晋侯修书一封交于吴王,只说承认吴国的霸主之位就可以了。” “荒唐!要晋国将霸主之位拱手让出,这与投降何异!”他厉声回道。 “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合于利则动,不合于利则止,这样的道理难道你不懂?现在是冬季,兴兵无疑是寻死,将霸主这个虚名暂时让一让又有何不可呢!” “合于利则动,不合于利则止?” “对!晋侯修书吴王后,可再修书一封于越王,之后便择一处靠近晋国的地方邀请吴王会盟。检阅一下军队,夜宴、狩猎,玩上半个月,吴国自然就会被越国所破。到时候,吴王夫差回家救火都来不及,霸主之位自然就拿不走了。吴国的军队一撤,秦国的军队自然也就撤了,这样的结局难道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待我说完,他久久没有出声,只一双漆黑的眼睛透过野兽的眼眶死死地盯着我。 “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我侧身避开他的视线,冷声喝道。 “我在想,上天为什么要让你这样一个女子降生到这乱世中来,这到底是福是祸?” “是福是祸过了这一晚都与你无干,你还是赶紧走吧!” 我伸手推了他一把,他却顺手拉着我躲进了墙角的修竹丛里。 “你干什么?”我推搡了他一下,他伸手捂住了我的嘴,凑在我耳边轻声说道,“你给我出了这样好的计策,我便也请你看一出好景色。” 墙角的这一丛修竹勉勉强强能藏住两个人,为了不让人发现,兽面男子将我箍得很紧,我挣扎着想把他的手从自己嘴上拿开。 “嘘——来了!”他几乎咬着我的耳朵道。 第五十四章 兽面惊魂(二)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章节内容开始--> 什么来了?我借着月色抬头望去,只见不远处走来一对男女。男子穿了件丝制的深褐色长袍,身材修长面目俊朗;女子则穿了一条嫣红色缠绕裾裙,长发高束露出优美的脖颈,容色绝佳。 他们是谁?为何入夜了还到我这园子里来? “红药,你真的要嫁给他吗?”男子一开口就吓了我一跳,眼前的这位女子莫非就是我昨日见到的贵女红药,我将来的主母?! “少康,你带我到这里做什么?这院子里如今住的是伍氏那个傻呆呆的族女,如果被她看见我们两个在一起,传到卿父和阿娘那里,他们会剥了你的皮!”红药看了一眼我睡的房间,见灯火全暗,便按住胸口,缓了语气对男子道,“我如今已经有了婚约,你我以后还是不要再见了。” “红药,你自小就与他不亲厚,如今为何又要嫁他?我明日去求百里大夫,求他答应我们的婚事。”男子执起红药的手放在唇边不住地亲吻,语气激动几近沙哑,“这一院子的梅花都是我们当年亲手种下的,如今花事正好,你却要违誓另嫁他人吗?” “少康……”红药的脸上露出无奈之色,她用力把手从男子的手心里抽了出来,冷声道,“你是怎样的身份还要我再提醒吗?你我虽有情,但注定是没有结果的。我是百里氏嫡女,国君亲侄,如何能嫁入你们楼氏为妇。再说,卿父一直与太子不合,你们楼家仗的又是太子的势力。这次,你父亲还强推着要把你妹妹也送进府来为媵,这已经惹恼了卿父,你要是还敢提什么求娶的事,便是自己不要活路了。” “你要我心甘情愿地把你送给他,我做不到!”楼少康沉下脸色,一拳狠狠地捶在了梅树上。 “你的心意我都明白,只是此事已成定局,以前的一切你都忘了吧……” 红药说完竟低头嘤嘤地哭起来,她这一哭吓得男子手足无措,只得将她搂在怀里百般疼爱:“红药,我带你走。国君祭祀那日,我等你……” “我不会和你走……”他们两个花前月下,郎情妾意,浓情款款,我这边却已经涨红了脸,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好一对痴男怨女,怎么今晚哭的人这么多?”身后的人贴着我的耳廓轻声呢喃。 “你离我远些!”我伸手揉了揉耳朵,“你怎么知道他们会来?” “我自有知道的法子,如果你这主母将来对你不好,你倒是可以拿今天的事情做个把柄。” “我不会嫁人!”我语气决绝,不管这红药贵女嫁的是哪位贵胄,我一概不稀罕。 等花树下的两个人相拥而去,我急忙挣脱了身后的钳制蹿了出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缓解心中的尴尬与紧张。 “你可知道我今天来之前做了什么打算?”兽面男子背着手慢悠悠地踱到我面前。 “什么打算?”我匀了匀呼吸抬头问道。 “我打算……” 他突然欺身向前,从身后取出一把银白色的匕首顶在我的脖颈上,“我打算着,如果你给不了我想要的答案,我就放了你;如果你给了我一个救国的计策,我便一刀杀了你。只是我没想到,你短短几句话竟能将三个大国玩弄于股掌之间,这样的人,我实在是留你不得!” 他乌黑的瞳仁里倒映着我苍白的面庞,悲伤,无奈,恐惧,绝望,我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冰寒的刀刃划开了我的皮肤,剧痛,有温暖的液体顺着脖子慢慢流了下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预期的死亡并没有降临,一只冰冷的手轻轻地覆上我的眼睛,随后有温暖湿润的东西紧紧地压在我的嘴唇上。我惊得一下子屏住了呼吸,一颗心狂跳着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他摘了面具,吻了我! 我的眼睛被他结结实实地捂住,什么都看不见,唯一能感觉到的便是他沉重而急促的呼吸和那隐隐约约熟悉的香味。 “别睁开眼睛,我怕我会后悔自己现在的决定。”他沙哑的声音从我耳边响起。 “你不杀我?”他的手从我的眼睛上轻轻地移开,我紧闭双目冷声问道。 “以后喝了酒不要一个人躺在树下睡觉了,没人会再抱你回房了。”说完他脚步一响,我睁开眼睛,只见一个黑色身影立在高墙之上,很快又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如果不是脖子上那道深深的血痕,我会以为昨夜发生的一切都只是我酒醉后的一场幻境。我轻抚着伤口坐在床上,脑中思绪纷纷。他这一刀如果再深一点,我就已经死了。可他最后为什么又改主意了?又为什么要吻我? 正当我想得一头雾水,胖丫推门走了进来:“贵女,看,我带谁来了!” 我抬眼一看,只见四儿穿着一件水蓝色的袄子俏生生地站在晨光里。 “四儿——”我来不及穿上鞋袜,赤着脚就从床上跑了出去一把将她紧紧抱住,“你怎么现在才回来,我等了你好久!” “家里出了点事,回来的路上又遇上大雪封山,所以才晚了。快,让我看看你,可是没好好吃饭又瘦了?”四儿笑着抬头看了我一眼,只一眼,她那明媚的笑容就彻底消失了,“你这是怎么了?眼睛怎么了?脖子又怎么了?” 被她这么一问我这才反应过来,拿镜子一瞧,把自己都吓了一跳。眼睛肿得像杏子,脖子上凝了一长条的血痕,难怪会把四儿当场吓傻。 “我没事。”我揉了揉眼睛,尴尬地笑道。 “都是百里府那个庶出的贵女害的,好好的,非在大家面前说我们家贵女是山鬼变的,还骂贵女是贱民。”胖丫忍不出在旁边数落起来。 “胖丫,快别在这里添堵了,你去帮我看看隔壁的两个小丫头,怎么这个时辰了还没醒?”我努了努嘴推了胖丫一把,示意她先出去。 “贵女,你脖子上怎么了?天啊,你不是昨夜寻了短吧!我就知道我不该回府,你可不能啊——”胖丫见了我脖子上的伤痕吓得脸都青了,嚎叫声震得我头痛欲裂。 “我没想死,你先出去,别乱说话。”我把胖丫推了出去,又转身把门合上。 第五十七章 春祭遇劫(三)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章节内容开始--> 我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等那少年提着剑怒气冲冲地朝我跑来时,我还傻傻地站在原地。 秦国虽说民风彪悍,但挨着国君祭祀的队伍强抢民女,这也实在是太……太大胆了吧! 提剑奔来的少年身材瘦小,浓眉厚唇,脸色黝黑,他见我呆站在原地,便回头冲后面的两个男人喊道:“大叔,这里还有一个吓傻的!” “大胆!”我用力推了他一把,“国君的队伍近在眼前,你等贼人居然还敢行此恶事,还不赶快把人放了,速速离去!” 那少年被我吓了一跳,等回过神后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拎着我的衣领恶狠狠道:“敢推小爷!你活腻了吧!” “黑子,放开她!”说话的是一个方脸宽鼻的大汉,看上去像是他们这几个人的头头。 “你为什么不跑?”大汉狐疑问道。 “我没做错事,为什么要跑?光天化日当着国君大驾强抢民女,错的是你们,该跑的也是你们!”我理了理被少年抓乱的衣领,深吸一口气正声说道。 “大叔,别和她废话了。先都抓回去,等待会儿祭祀结束了,人可都要往这边来了!”少年望着不远处的人群有些沉不住气了。 这时,那个样貌清秀的黄衣男子抬起我的衣袖看了两眼,冲方脸宽鼻的大汉道:“大哥,这丫头说话颇有些气派,身上穿的也是红色丝绢,样貌长相比起袋子里的那个还要出色。你说,黑子不会是抓错人了吧?” 这话一出,那个叫黑子的少年一下子就愣住了,他朝我看了两眼,无奈地朝大汉摇了摇头,低声道:“信函上只说在河边的马车旁抓一个穿红衣服的美貌女子,谁知道一下子居然来了两个?” 马车?我抬眼一看,芦苇丛后面停着的正是红药那辆青纱布盖的马车。莫非,这布袋里的女子就是红药! “你是百里府的女儿?”带头的大汉问。 完了,这事怕远比我看到的更加棘手!现在礼乐之声这么响,就算我喊破嗓子也不会有人听见。这可怎么办呢?现在跑还来得及吗? 正当我天人交战之时,大汉二话不说一记手刀就把我砍晕了。 不知过了多久,等我醒转过来时,脖子痛得像是要断掉,头也晕乎乎的,看什么都有两三个重影。 “阿拾,阿拾,你醒了吗?”一个细如蚊蝇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 我用力睁开眼睛一看,那哭得梨花带雨的红衣少女不是别人,正是我将来的主母百里氏红药。 “贵女,你怎么在这里?”我绵软无力地爬了起来。 红药抹了一把眼泪,啜泣道:“我跟你被人群冲散之后,几个婢子也都不见了。本想着回车上坐坐,没想到遇上了一帮歹人。” 我抬头看了看,发现我们被关在一间五尺见方的小屋子里,地面摇摇晃晃的,依稀还能听到水声。 “这些人为什么要抓你?” “我也不知道,赶车的阿大不知道去了哪里,等我拉开车帘的时候,这帮人就已经躲在里面了。”红药的头发散乱不堪,早上敷的香粉早已被泪水冲出了两条沟痕,看上去很是狼狈。 我起身趴在门缝里往外看了看,见外面没有人,便转头道:“阿大今天独独把我们的马车停在渭水边上,莫不是收了歹人的好处?” “不是的。”红药止住了眼泪,抽噎道,“车是我让他停的。我想着待会儿等祭祀结束了,还能同你一起在水边走走,不曾想……” 和我在水边走走? 我蓦然想起那晚躲在修竹丛里听到的话。今日,分明是楼少康约了红药在渭水边见面。 “这到底是哪里啊?”红药哭着问。 “我们好像是在船上,渭水往东直通汾水,过了汾水就要到晋国了。” “晋国?!疯了,他真是疯了……”红药瘫坐在地上。 “他们不是楼少康的人。”我忍不住出言打断了她天真的幻想。 “你说什么?!”红药猛地抬起头来,瞪大眼睛看着我。 “那晚在梅园,我看见你们了。” “那你告诉……” “没有,我没有告诉百里大夫,也没有告诉任何人。我很羡慕你,起码有人肯为你争上一争,而不是拱手把你让给别人。不过,今天绑你的人不是他,就算是他,也不是为了绑你与他私奔。” “可今天的事只有他知道啊?” “许是有人知道了你与他今日的约定,就趁机候在车上等着抓你。你想想,他要与你私奔,怎会舍得让人用麻袋装你。那个大汉把我当作你时,甚至还出手打晕了我。再者,我看那几人的装束皆是庶民。贵贱有别,楼少康钦慕你,怎么会找几个庶民男子来羞辱你?” “若被贱民羞辱,倒不如一死。少康一定不会这样待我。”红药想明白后,就彻底地慌了,说话的声音也开始发抖,“你,你说,他们这些贼人绑了我,可是想问府里要钱?” “那倒是好了,我怕的是有人不愿意看到百里氏和公子利联姻。” 我话未说完,红药已经扑在地上大哭起来。像她这样出身的人,从小到大怕是连一句重话都没听过,碰上这等生死攸关的劫难自是无法冷静。我刚想出声安慰,但转念一想,不由在心里长叹了一声,其实现在最该哭的人应该是我啊!我既不是他们要抓的人,又看到了他们掳拐公亲的罪行,真是想不死都难。 正当红药哭得几欲气绝之时,那个叫黑子的少年推开舱门走了进来。他见红药哭个不停,便不耐烦地从怀里掏出一块脏兮兮的破布塞进了她的嘴巴,骂咧咧道:“哭,哭什么!吵得小爷耳朵疼。起来,都给我出去!”他一手拎起红药,另一只手伸过来抓我,我往后一闪,径自起身出了舱门。 “嘿——要死了还这么横!”少年拉着瘫软的红药跟着出了船舱。 船板上,方脸大汉和黄衣男子抱剑并排站着,见我们三人出来了,便迈步走了过来。 “你们两个到底谁是百里氏的女儿?”带头的方脸大汉扯掉红药嘴里的破布,高声问道。 “她!”我和红药指着对方异口同声。 “到底是谁!”大汉两眼一眯,蓦然提高了嗓门,他右手拇指轻轻一弹,手中的长剑旋即出了剑鞘,露出一截寒光。 “她才是百里氏的女儿!我只是她陪嫁的媵妾。几位行行好,你们抓错人了,求求你们放了我吧!”红药哭着跪倒在地,拼命地叩头。 “她说的可是真的?”大汉走到我身边,低头盯着我的眼睛。 我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红药,心里透凉,亏我还想着替她谋条生路,她倒是迫不及待地要把我往别人的剑刃上送。 只可惜,她算错了!这帮人如果真要杀百里氏的女儿,刚刚在河边的时候就下手了,何必多此一举用麻袋装了人运到船上来。她既然不想要这条活路,那我便将死路送给她! 第五十八章 春祭遇劫(四)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章节内容开始--> 我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之前公子利送我的那柄宝石匕首,用力一拉,冷光乍现。 “大叔小心!”少年挺身护在大汉身前。 “这匕刃的左下角有我未来夫君公子利的名讳。壮士可暂且收下这匕首,待我平安回府,卿父定会另外奉上百金!” 大汉仔细看了一眼那柄镶满珠玉宝石的匕首后,毫不迟疑地把它推还给了我:“贵女可是想折辱在下?吾等虽是山野村夫,但也知道信义廉耻。收了主顾的钱,就要替主顾办事,两边拿钱那与畜生有何区别,以后又如何取信于人?”他说完朝旁边的黄衣男子点了点头,压低声音道:“匕上有秦伯子利的字样,应该不会有错。黑子抓错人的事,不可以让上头的人知道,地上这个就处理了吧,干净些!” “诺!”黄衣男子应声拔出了手中的长剑,一把拎起了跪在地上的红药。 “不——你放开我——我才是红药,我才是百里氏的女儿。她是个骗子,她骗了你们!”红药这才如梦方醒,又扭又跳,疯了一般撕咬着,完全没了往日的端庄舒雅。 她为求自保,硬把自己的身份让给了我。如今性命不保,又骂我是骗子。其实,她是死是活,与我毫无干系。我大可以看着她去死,然后伺机逃跑。但若是她死了,公子利与百里氏的联姻就断了,太子鞝的目的就达到了。自私无情的红药可以死,百里氏的女儿却死不得。 “壮士既知信义廉耻,又为何杀人取乐!”我几步跑过去拉住了黄衣人的手。 “杀人取乐?”黄衣男子放下剑,冷哼道,“贵女莫要乱说话!我们几个兄弟从不滥杀无辜,做这档买卖也只为了在乱世中求条活路。杀人取乐?哼,只有那些成天只知道饮酒寻欢的贵人们才会觉得杀人是件乐事。” “既然如此,壮士定知生命之贵,轻贱不得。这陪妾家中尚有老母要侍奉,实不该枉死此地,还请壮士饶她一命!”我俯身哀求道。 黄衣男子一愣,转头去看方脸大汉:“大哥,放了她,若被人知道……” “是我犯的错,我回去就同主上领罚。大叔,她既然还有娘亲要侍奉就放了她吧!”黑脸少年说到娘亲二字时,目光中闪过一丝苦涩。 “罢了,黑子,去取忘忧酒来!”方脸大汉吩咐了一声,走到我面前,“百里氏教出来的女儿处变不惊,有胆有识,只要你乖乖和我们走,我就放了她。” “此话当真?”我看了一眼身旁的红药,她听了男子的话,眼睛里倏然透出亮光来。轻贱他人性命的贵人,对自己的命却是爱惜得很啊! “我一向说话算话。” “大叔,喂几口?”少年从包袱里取出一个红漆高颈壶走到大汉身边。 “两口足以让她忘了今日之事。”大汉说着从角落里翻出一串干空的匏瓜绑在了红药身上。 “想要活命就把嘴张开!”少年冲红药喊了一声。 “你们要干什么?”红药挣扎了两下,就被少年按着脑袋灌进了两口酒。 “你们给她喝了什么?”我小声地问了一句。 “忘忧酒,一口忘忧,两口忘愁,一壶忘平生。她一觉醒来就会忘记今日发生的一切。千金不换的酒,我赏了她两口,这样也算仁至义尽了。” 忘忧酒,世间竟还有这样的酒? 我转头看向红药,她喝了酒后,起初只是两个眼皮打架,之后,两颗乌黑的瞳仁竟似喝醉了一般在眼眶里乱转起来,随即双目一闭晕厥过去,不醒人事。 “能不能活下来,就要看她自己了。”方脸大汉抱起昏迷的红药,一把扔进了渭水。 红药的腰上捆了匏瓜,因而她即便晕厥,身子却没有下沉。一袭红衣,满头青丝,浸在水中,上下浮沉,如同一朵艳色的芙蕖盛开在暗青色的渭水之上,让人看着有种说不出来的诡异。一如,我身后站着的三个人。 粗麻制的衣服,散乱的头发,肮脏的鞋履,在雍城的大街上随处可见这样的游侠儿。他们没有钱了,就拿一把剑坐在市集上,你可以雇他们拉牛车,也可以雇他们杀人,他们通常不会拒绝,因为这两种活对于他们来说,唯一的区别就是价钱不同。 眼前的三个人看上去就像是做这种营生的人。但是,方脸大汉的谈吐,他手中精美的长剑,黑脸少年抱出来的那只红漆高颈壶,却不是一般游侠儿能有的。更不用说,那谜一般的忘忧酒。 伍封曾经告诉我,如果想要解开一个谜团,便要舍弃所有复杂的表象,从它的根源处去想。我追本溯源,细细想来,无论是谁,抓走红药定是为了阻止百里氏与公子利的联姻。会这样做的人,除了太子鞝外,便只有那日与我一同躲在修竹丛中的兽面男子。 当日,我与红药同作女红时,她曾提过一嘴,说是君夫人原本有意让公子利迎娶晋侯之女为妻,重修秦晋之好。但秦伯怕太子鞝因此更加忌惮公子利便改选了晋卿之女,求亲的使臣都已经派出去了。后来,太子鞝执意联吴攻晋,才最终改选了百里氏的女儿。 想到这里,我的脑中再次浮现出了那张可怕的兽面。那男人像是一个黑影,永远隐藏在夜色之中,伺机搅乱原本就剑拔弩张的雍城。 第六十一章 逃婚逃命(三)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章节内容开始--> 是夜,春妞跟着妇人睡在东屋,我和春芽一同坐在西屋的草铺子上说话。 此时,我已经换下了身上的丝绢礼服,改穿了一套春芽的粗麻布裙。 “贵女,我能摸摸你的衣服吗?长这么大,我还没见过丝做的衣服呢!”春芽盘腿坐在我身边,一双眼睛恨不得贴到那套朱红色的礼服上。 “你若喜欢,就穿上试试吧!”我把礼服一抖,整件摊放在床铺上。 百里府的司衣用色、用料、用线都是少有的华丽。这礼服衣缘和下摆上的绣样少说用了四捆的金丝线。暗烛之下,缠缠绕绕的藤蔓发出幽幽的金光,生生晃晕了春芽的眼。 “我能穿吗?真的吗?”春芽对着礼服突然慌了手脚,她起身理了理头发,搓了搓手,猛咽了好几口口水。 “春芽,你可有嫁衣了?”我笑着问。 “呃——做了,贵女身上穿的就是。”春芽摸着手底下的丝绢,喃喃自语道,“原来这就是丝绢啊……” 我低头看着自己身上崭新的麻布襦裙,心中一暖,便把礼服往春芽那边推了推:“那我把它送给你做嫁衣吧?” “这怎么成!”春芽吓了一跳,连忙摆手道,“我要是穿了这个,是要杀头的。不成不成。” “你去给我拿些针线来,我替你改改样式,后天成亲时就能穿了。” “贵女,你是说真的?” “自然是说真的,还愣着做什么,快给我拿针线去!” 这一夜,我把百里府给我做的礼服拆了线,缝成了庶民成婚时允许穿着的深衣样式。春芽托着下巴,喜滋滋地在我身边看了一整夜,天快亮的时候,才合上眼睛睡了过去。 正午时分,当春芽穿着我新缝的嫁衣出现在东屋时,妇人的眼里竟流下泪来。她看着自己即将出嫁的女儿捂着嘴泣不成声。 昨夜,妇人喝了几口浊酒,曾骄傲地同我说,她男人死的时候,她都没有哭,她们娘仨是野地里的茅,再干的地都能活,没男人也能活。 可她今日却哭了,抱着她的两个女儿嚎啕大哭。 我突然疯狂地想念阿娘,如果她还活着,如果她也有机会看我披上嫁衣,她是不是也会落泪,也会像妇人这样痛哭出声。 我原本想着住上一晚就继续往西北赶路,但妇人死活不放我走,硬要留我下来参加春芽和阿牛的婚礼。我推辞不过,便留了下来。 成婚当日,春妞和村里几个大一点孩子从渭水里摸了一篓子的小鱼。妇人烧着火,煮着鱼汤,她的眉毛在笑,眼睛在笑,就连额头深深浅浅的皱纹里都漾着笑意。村里其他几个来帮忙的老妪坐在院子里一边聊天一边摘洗着野菜,她们都说寡妇家终于有喜事了。 春芽要嫁的人是同村的阿牛,憨厚老实的小伙子见到朱衣高髻的春芽惊得说不出话来,半天才傻笑着蹦出两个字来:“好看。” 春芽家里没有当家的男人,阿牛娶了春芽后是要住进来的。他们的婚礼和我之前在姆教那儿学到的完全不同。没有祭神,没有巫祝,只一帮男男女女聚在院子里喝酒聊天,吵吵闹闹。 我在屋里闲不住便跑出来替妇人一起分野菜鱼汤,几个村里的小伙子以为我是春芽家远房的妹子,就围在我身边说些有的没的调笑话。 我蓦然发现,我是喜欢这种日子的。轻松舒坦,心里空空的,脑子里也空空的,不用去考虑生死攸关的大事,不用去费心权谋,只需想着一锅水放多少条小鱼,放多少把野菜,加了盐还是未加盐。 “姑娘,再给我加碗汤吧!”身后有人拿碗顶了顶我的背。 “来了——”我舀了一勺白嫩嫩的鱼汤笑着转过身来。 然后……我把一勺鱼汤连着两株野菜全都浇到了那人的头上,随即推开人群飞一样跑了出去。 黑子抓到我时,头顶还挂着一株烧烂的野菜,额头也被我用石头砸了一个大包。当然,我的样子也没好到哪里去。 “你放开我——”我的手脚都被黑子用麻绳捆了起来,中间要是穿上一根木棍就可以直接被人当做野猪抬走了。 “死丫头,小爷我早就看出你不是什么好货。你这是要把我往火坑里推啊!”黑子一把把我扛到了肩上,一边走一边抱怨,那说话的腔调,好似我做了多少丧尽天良的事。 “我怎么把你往火坑里推了?你要杀我,难道还不许我逃!”我趴在他背上斜侧过身子,两只手握成拳狠狠地在他后脑勺上砸了一记。 “你——小爷我宰了你!”黑子吃痛把我往地上一放,一手捂着脑袋,一手拔出剑来。 “我不是百里氏红药,我凭什么要替她去死!”我闭上眼睛冲他大吼了一声。 “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是百里氏红药。我叫阿拾,是秦国将军捡回家的孤女。我无父无母,要过饭,打过架,的确不是什么好货。你要杀,便杀了吧!”我睁开眼睛看着黑子,自己把脖子往他剑上凑了凑。 黑子一惊把剑往后一收:“你这丫头满口谎话,我不信你。” “是你们自己眼拙,百里氏的女儿今年十八,早已束发及笄。我未满十五,梳的是总角。况且,那日红药穿的是赤色,我穿的是朱色。赤红是正色,为尊。我卑她尊一目了然。” “你的意思是,那天喝了忘忧酒被大叔扔到河里的那个才是百里府的女儿?”黑子两只眼睛瞪如铜铃,惊讶之下说话都变得有些结巴,“那,那你的匕首?” “你到雍城打听打听就知道,公子利与将军府的阿拾一向要好。这样的东西,将军府上多得是。你既然接了杀人的活,就应该打听清楚,做好准备才动手。像你这样冒冒然往前冲,就算这次不栽在我手里,早晚也得死翘翘!” 黑子被我一席话堵住了嘴,嘟囔了半天再也说不出话来。 “红药现在肯定已经回府了,百里氏的人到了梅林也只会看到楼少康一个人的尸体。你们的计划已经失败了,我劝你还是赶紧把我放了,早点通知你大叔逃命要紧!” 听了我的话,黑子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春寒料峭的日子,他前额的发际处硬是冒出了一层密密的细汗。 我该死的同情心立马冒了出来,站起身来小声问了一句:“我坏了你的事,你回去不会真的要送死吧?百里府我是不会回去了,要不——你把我放了,我们一起逃走?” 黑子呆呆地看了我一眼,身子一蹲,大手一揽又把我扛到了肩上:“就算是受死,我也得回去。” “他们是不是给你也下毒了?是不是不回去照样也是死?”我倒趴在他背后不死心地问道。 “胡说什么!你不懂!”黑子呛了一句,徐徐道,“就算你不是百里氏的女儿,我现在也不能放了你。不过你放心,大叔很喜欢你,前两天还在同矛叔念叨,说你是个人才,死了实在可惜。我先带你回船上,等他们两个办完事回来,给你喂点忘忧酒就放了你。” “你们真会放了我?”听黑子这么一说,我立即停止了挣扎,乖乖地趴在他肩上。 “应该会吧……”黑子闷闷地回了一句,快步朝渭水走去。 第六十二章 世外天枢(一)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章节内容开始--> 方脸大汉和黄衣男子回来之前,我的心情一直很不错。今天的事情忘了就忘了,没什么好可惜的,能从劫匪手里捡回一条命已经是大幸。 但事情发展到最后,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 天色渐黑的时候,原本离开的两个人又回到了船上。黑子把我如何欺瞒他们的事一五一十地汇报了一遍,最后还原封不动地重复了很多我劝解他的话。 黄衣男子有些慌张,扶着剑在船板上走来走去。方脸大汉却拍着大腿哈哈大笑:“想不到我祁勇活到这把岁数,竟被一个黄毛丫头耍得团团转。丽质天成、有胆有谋,黑子,你这条命如果还想要,就把她给我看好了。到时候回去送给夫人,兴许不用罚,还有赏!” 抓我回去?回哪里? “好嘞!”黑子从开始到现在,脸一直绷得死紧,现在听大汉这么一说,长出了一口气,笑嘻嘻地转过脸来看着我歉疚道:“丫头,你太滑头,我怕看不住你,性命攸关的当口,就只有对不起啦!”他说完举起剑柄在我后脖颈上重重地砸了一下。 我两眼一黑,来不及咒骂一声便晕了过去。 之后的三日,醒了又被砸晕,砸晕了又醒过来,日子苦不堪言。 这一日,黑子突然良心发现决定放过我。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砸晕我,反而很好心地给我送来了吃食、饮水和一套厚重的麻布夹袄。 “丫头,你想不想知道我们现在要去哪里?”黑子坐在船板上望着越变越宽的河面轻声问道。 我咽了一口稷羹没好气地回道:“不想,你千万别说。” 黑子倒吸了一口气,举起拳头凶神恶煞地冲我喊道:“小爷要说,你就给我乖乖听着!我们向东走,过五天就能到风陵渡。到了那儿,自然就有能收拾你的人!” “你们抓了我有什么用,平白浪费一份口粮。我就算走到天涯海角,一有机会还是会逃回秦国去的。” “大叔说了,到了天枢之后,你就不会再想回来了。你会留在天枢跟我们一起过。” “我不管你什么天书,地书的,如果你们不放我,自然会有人来找我!” 黑子看了我一眼,起身站到船头,冷冷道:“三天前的夜里,大叔让人找了具新死的女尸,穿了之前让你换下来的单衣,揣了你的匕首,扔在渭水岸边的芦苇丛里了。” “哼,他们一定能认出那人不是我!” “没了头的身子又泡了几天的水,就算是你亲娘都未必能认得出来!” 听了黑子的话,我一下子就噎住了,难道将军、四儿、无邪都会以为我已经死了?他们会把那具泡了水的死尸当作我! “放我回去!”我嘶哑着嗓子冲着黑子大喊了一声,右手一翻一碗稷羹全都砸在了他衣服上。 “你——死丫头!”黑子冲过来,拎着我的衣领就把我提了起来,“你耍什么脾气,你以为这还是你们将军府啊!” “将军府……”我鼻子一酸,眼睛里顿时模糊一片,自从伍封把我送进百里府之后,一切都变了,变得面目全非。 “你哭什么啊?欸,你……你别哭啊!”黑子见我哭得厉害,忙把我放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拍了拍我的衣领喃喃道,“喂,小爷我最讨厌人哭了,你再哭我可要把你扔到河里去了。” 我泪眼朦胧地抬头看着黑子,心里却在想,四儿看到“我”的尸身,该多难过,穿着单衣,没了头,还泡了水,这种难看的死相让她怎么受得了。 我越想心里越觉得难过,眼泪想止都止不住。 “娘的,小爷我才要哭呢!第一次出任务就碰到你这样的鬼丫头,难怪明夷说我这回是败局天定。对了,这活是我领的,事也是我搞砸的,大叔只是陪着我来的,你到时候见了夫人可别乱说话!” “去你个鬼头的夫人!”我猛力推开他,径自回了船舱。 断断续续,抽抽噎噎地哭了一整天,到了日落的时候我才终于冷静下来。 黑子口中所说的天枢,很有可能就是隐藏在所有事件背后的黑手。既然我现在逃不掉,倒不如顺水推舟到虎穴里探上一探,看看那个兽面男子究竟是谁,他们在秦国又安插了多少我们不知道的细作。 我靠坐在舱壁上,听着外面欸乃的桨声,不由地感叹,为什么命运总喜欢与我作对?我明明想往西北去,却坐着船一路向东,离伍封越来越远。 这几日,船上除了船夫之外,就只剩我和黑子两个人。祁勇和另一个叫矛的男子在三天前的晚上就已经从陆路离开了。他们和黑子约好,五天后大家在风陵渡的一家小酒馆见面。 说起来,黑子这个人除了脾气差一点之外,倒也不讨人厌。他爱和我扯淡、吹牛,他说他今年十五岁,曹国人,如果他妹妹没死的话,正好与我一般大。他说,他那天早就看出我不是百里氏红药,只是忍住没说。他还说,他剑法超群,之前被我用石头砸了脑袋纯属意外。我只是听着,偶尔说几句挑刺的话堵堵他的嘴。 五天过后,我们如约到了风陵渡。 风陵渡,传说是黄帝借指南车打败蚩尤的地方。这里连结着渭水、汾水、洛水、泾水等多条水路,是秦国和中原各国之间重要的水路枢纽。 坐在河岸边的小酒馆里,望着街道上络绎不绝的行人和渡口搬运货物的忙碌商人,我忽然有些感慨。 都说生在乱世,命如蝼蚁,朝生夕死,一世无望。 可我眼前的这群商人,他们没有因为出身的低微,世事的艰辛就轻言放弃。他们麻衣草履,背着货物用自己的双脚丈量着从北到南、从东到西的每一寸土地。他们为了生活四处奔波,但他们的笑容却如春天新发的绿芽,朝气盎然。 “这里好热闹。”我呵了呵冻僵的手,微笑着说道。 “嘿,你可笑了,成天哭丧着脸,丑死了。”黑子喝了一大口酒,一抹嘴巴大笑道。 我白了他一眼,揉了揉自己肿了小半个月的脖子,冷哼道:“笑!我都快被你砸死了,我还笑!以后最好别让我找到机会,否则看我拿什么砸你!” “拿什么砸我?石头?马车?还是抬了房子砸我?娘的,瞧你这小心眼,小爷我那几天还没下重手呢!”他用手在我脖子上比了一下手刀,得意道,“我那剑柄要是用了力,你这个细皮嫩肉的小脖子还不咔嚓一声——断了!” “你给我等着!”我转过身不去理他,“我们都等了两个时辰了,你大叔怎么还没来啊?他到了以后,我们还要去哪儿?” “别多问,待会儿就知道了。”黑子一点都不着急,自顾自喝起酒来。 第六十五章 深入虎穴(二)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章节内容开始--> 昨晚黑咕隆咚的什么都没有看见,原来这山谷之中,密林之后竟然别有洞天。除了五音夫人华丽的居所外,高大的松柏之间还错落有致地排列着数十座飞檐雕漆的院落。 一路往南转了几个弯,黑子带我到了一处幽静所在。 白石、绿树、清溪,空灵高雅,飞尘不到,与刚才五音夫人的华丽奢靡截然不同,这里活脱脱是一处神仙府邸。 “明夷——明夷——”黑子一进了院子就开始大喊大叫,我连忙捂了他的嘴,生怕他惊扰了住在这里的天人。 这时,紧闭的房门里突然扔出一只木屐,我险险闪身避过,黑子乐呵呵地捡起那只木屐笑着对我说:“他在呢,我们进去吧!” 我想无论再过多少年,我都不会忘记第一眼见到明夷时的震惊——他一身青衣拿着一卷书简,斜斜地卧在床铺上,脚边的青铜鹤莲炉里焚着一种淡淡的让人欲罢不能的香。在袅袅青烟之中,他低垂着眼睑,一头披散的长发只几缕轻轻地搭在肩窝上。清晨的阳光在他身上投下一个淡淡的影子,宁静,脱尘,仿佛窗外的世事纷扰都与他无干。 待我们走近时,男子懒懒地抬首看了我一眼,只这一瞬的光景却让我在心中忍不住惊呼:此何人哉?如斯之美也! 我搜肠刮肚地在脑子里寻了半天,却找不到一个词来形容他的美貌。看着他那双流光溢彩、似泣非泣的含情目,不禁感叹,老天生他定是为了羞煞天下女子! “丫头,再看,他可就要恼了!”黑子拿肩膀撞了我一下,轻声提点。 我如梦方醒,惊觉自己这样盯着一个男子,的确有失礼数,遂低下头来默不作声。 “你就是栽在这丫头手里的?”明夷轻启朱唇,声音如风过松林,沁人心脾。 “哎,后悔没早听你的话。现在夫人把我的命都交到她手里了,这次出门亏大了!”黑子叹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床铺上。 明夷斜眼瞄了我一眼,笑道:“小丫头看上去不似俗物,你栽在她手里,倒也不算丢人。” “说来说去,活该是我这个大俗物倒霉。” “夫人留了她?”明夷慢慢地将书简重新卷好,端坐起身。 “留了,主上昨天就传下口讯,说是七个卦象随她挑。” “哦?”黑子的话让明夷很是意外,他微微挑起左边的眉毛,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伸手道,“东西拿来吧!” 我看着他光洁修长,玉葱般的手指,心想,拿什么?钱? 我在身上掏了半天发现自己除了贴身的那枚碧玉环外,已经身无长物,只能尴尬地回道:“我没钱了。” 我这话一出,明夷的脸在顷刻之间换了好几种颜色,他按着额头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一旁的黑子更是笑得直捶床:“哈哈哈哈哈,明夷问人要钱?哈哈哈哈……” 看他笑得停不下来,我一掌拍在他的背上,大声喝道:“别笑了!再不说清楚,你就赶紧给自己领死药去!” 黑子咬着牙,忍着笑从怀里掏出一把梳篦,在上面取了一小团头发交给明夷:“哝,东西在这,你装起来吧!” 明夷瞪了他一眼,翻身从床上站了起来,赤脚走到房屋左侧的高架前取了最上格的一只棕色小盒,用一块白色丝帕将断发包了包收入盒中,然后冷冷地说了一句:“走吧,不送!” 走出明夷的院子,我一把甩开了黑子的手,冷着脸愤愤道:“我已经糊里糊涂了这么多天,今天你无论如何都得给我解释清楚!” “好好好,别急,别急,我慢慢说,都说给你听。”黑子陪着笑拉我在路边的草垛子上坐下,然后细细地同我解释起了有关天枢的一切。 天枢是一个活跃在天下诸国之间的“影子”。十几年来一直收留战争中的孤儿为其所用。督管天枢的人是我刚刚见到的五音夫人,至于主上则行踪不定,据说见过他的人只有五音夫人和明夷两人。 五音夫人之下参照先天八卦分了八处院落,分别是乾、坤、离、坎、震、巽、艮、兑。每一个卦象对应一种技能,如兑卦对应乐舞,院中所住皆是能歌善舞的美貌女子;离卦对应巫卜,明夷是天枢最尊贵也是唯一的一名巫士;艮卦对应·勇士,由宗师负责训练像黑子这样的少年;另外,还有负责行医问药的坤卦,训练刺客的巽卦,招募谋士的震卦,培养商人的坎卦,八卦之中唯独乾卦一直空缺。 “照你这么一说,绑架、杀人都是艮卦的活喽?那这次让你去绑架百里氏红药的人,是五音夫人还是主上?”我小心试探。 “活是坎卦的商人们接的,主顾是谁,干活的人是不知道的。本来艮卦只接护卫的活,杀人这种事是巽卦的刺客们干的。可他们的人几个月前全都去了齐国,这事就落到了艮卦头上。我看机会难得,就想出个头,立个功。没想到遇上了你这丫头,真是倒霉!” 黑子对我骗了他的事,依旧耿耿于怀。可我心里想的却是,如果天枢是个拿钱干活的地方,那兽面男子很可能只是天枢众多主顾中的一个。这样一来,即便我进了天枢也很难查到和他有关的线索。 “丫头,你想什么呢?你要知道的我可都同你说了,你就别生气了。” “你再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饶了你。”我转头盯着黑子认真道。 “行,你问吧!只要我知道的,一定都告诉你。”黑子咧嘴一笑,拍着胸脯保证。 “你刚才为什么要把我的头发交给明夷?” “呃,这个……”黑子迟疑了一下,吞吞吐吐,眼神漂移。 “快说!” “天枢有规定,进了这里就要留一缕头发在明夷那儿。这样,将来如果有人想叛逃,明夷就可以施咒惩罚。” “难怪你一大早就催我梳头,敢情你是在算计我!” “小爷我也是为了你好啊,不然被明夷一割,你这漂亮头发还不知道能剩多少呢!”黑子讨好地捏了捏我头上的总角。 第六十六章 深入虎穴(三)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章节内容开始--> “算了,等我走的时候取来烧掉就好了。”我把他的手拍了下来,站起身继续往前走。 “丫头,你打算去哪个院子啊?要不同我一道?练剑也是很有意思的。”黑子几步跟了上来,笑着说道。 “我想学乐舞。”我虽然讨厌兰姬,但她当日在鼓面上惊人的舞姿让我久久难忘,每每想起都觉得余味无穷。 “学那个做什么?”黑子冷哼了一声,下巴一扬一脸不屑,“学来学去都是为了陪贵人们喝酒寻欢,弄得再好也就做个侍妾,哪里有我们的日子爽快。” “天枢训练女乐难道就是为了给贵族做侍妾?” “那倒不是,她们院子里送回来的消息可不比商人们少。”黑子恳言道。 “你们为什么会心甘情愿地为天枢效力,外面的天地大着呢,像你这样的身手做个贵族家的门客绰绰有余?你们不敢逃,难道是害怕明夷的咒术?” 黑子鄙夷地看了我一眼,道:“你这样无忧无虑的贵女知道什么?这里的每个人都是甘愿留下来的。外面的天地,那都是人吃人的地方!” “人吃人的地方?” “我六岁那年,宋国讨伐曹国,我们住的地方被宋兵围了三个多月。城里的存粮被吃光了,地上的草也被人吃光了,他们就开始换孩子吃。阿娘为了不让人把妹妹抢去吃掉,就割下自己手臂上的肉送给了来抢食的人。你见过人的骨头长什么样吗?我见过,白花花,还沾着点碎碎的黑红色的肉。”黑子怔怔地看着我,眼眶里水汽升腾,他说话的时候嘴角一直上翘着,这是一个比哭还要让人心痛的笑,“再后来援兵到了,可阿娘的手已经烂光了,她躺在床上不能说话,只能往外哼气。阿爹想偷偷出城采点药,结果被曹国自己的士兵当做奸细乱箭射死了。” “你的妹妹呢?她后来怎么了?”我握着他的手,努力让他平静下来。 黑子看了我一眼,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眼泪:“我带她离开了曹国,一路行乞到了晋国。我们一起偷过东西,一起打过人,也被人打过,日子虽然过得苦,但起码还能在一起。后来,妹妹长到九岁,在路上被一个贵人看中了,她自卖为奴给我得了五枚钱币。原本我也高兴,进了大府她用不着跟着我挨饿了。可是没过几天,她就被府里的家宰打死了。他们说,她偷藏了一袋粱。” “她想把粱米偷出来给你?” “嗯,是我害了她。我想替她报仇,可我打不过他们。最后,是大叔救了我,还替我杀了那个家宰。那时候,我就发誓,总有一天我会变成和大叔一样强的人!” “你一定可以的!” 黑子自嘲地笑了笑:“在这里待了五年,一出去就被你这死丫头骗得团团转。什么屁的强者,连把剑都保不住。”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不该……哎,你让我说什么呀!” “姑奶奶,你这四个月乖乖地待在这里,就是帮了我的大忙了!” “我答应你!”我点了点头,郑重地应道。 天下间的事情,有时候分不清谁对谁错,十几天前黑子还是我的敌人,但今天听了他的故事,我突然觉得自己对不起他,心想着将来有机会一定要送他一把好剑。 既然答应黑子要在天枢老老实实待四个月,我就得找点事情打发时间。 这一日,我洗漱完毕就兴致勃勃地去了女乐们习舞的院子。 此时,严冬虽然已过,但春寒料峭时节,路上的小水坑里还结着一层薄冰。我呵了一口白气,伸手推开了女乐的院门。 这门后的世界,该是多少男人梦中的世界啊! 瑶琴动,清歌起,白衣胜雪,娇俏如花,三十多个妙龄少女手执七彩雉羽,在碧水池前翩翩起舞。她们身上穿的是半透明的白色纱衣,那纱衣轻薄似雾气,阳光一照便可以清楚地看到女子姣好的胴体。 哎,若有男子误入此间,怕是要把三魂七魄通通留在这里了。 第一日,我坐在碧水池旁看着一众美人流口水; 第二日,有教习嬷嬷替我捏了筋骨,说是筋条太硬,练舞需等腿脚、后腰都软了才可以; 第三日,便是我所有痛苦的开始…… 每天拉筋拉到痛死不说,院子里的一众姐妹见来了个新人,都合起来欺负我。日日挑些我做不到的动作来为难,看我转晕了摔在地上,她们就娇颤颤地笑成一团。 起初觉得生气,久了,却发现她们个个待我如同亲妹,一边调笑捉弄,一边教导爱护。如果,我练舞时犯了错,姐姐们也都陪着一起挨罚,从无怨言。 周礼规定了十分严格的乐舞制度,如《云门大卷》、《大章》、《大韶》、《大夏》、《大濩》、《大武》这六舞一直以来都用于盛大的祭祀,由各国大司乐掌管,贵族男子二十而冠之后才可以学习。当然,庶民是无权练习的。 因此在天枢,女乐们学习的主要是散乐。虽不及六舞高雅,但却是最受世人欢迎的宴乐之舞。 日出而舞,日落而息。大半个月下来,我的步伐、身形、姿态都有小成,但无奈天赋不足,大大地拖延了其他人的进程。眼看着三个月后就有一场重要的宴乐,我不忍大家因我而辛苦就自请离开了女乐。 黑子以为我终于开了窍,便带着我在艮卦、巽卦转了一圈。挥舞长剑,刺杀巧击,虽然我有心学习,但终日与一群男人待在一起总有不便的时候。 最后,兜兜转转还是决定去坤卦学习岐黄之术。 坤卦的院子建在山谷的北面,主事的医尘是个白发苍苍不爱说话的老爷爷。他见到我什么都没问,只扔了一堆破破烂烂的书简给我,限我三日内看完,然后去后山腰的药圃找他。 三日后,我顶着青黑一片的眼圈去了后山。 山上此时积雪未化,荆棘遍布,我手脚并用爬了足足两个多时辰才到了后山腰。原以为,要在密林之中找到药圃是件难事,谁料,我一到山腰上就发现了一处神奇的地方。这里绿树成荫,花团锦簇,从地底冒出的阵阵白雾驱赶了初春的严寒。嫩黄、草绿、淡紫、桃红,五颜六色的小花开满了整个药圃。 “傻站在那里干什么?还不进来!”医尘板着脸蹲在在药圃中央,手里拿着一把小锄头正在地里刨着什么。 “见过医尘!”我行了一礼后,小心翼翼地走进药圃。 “书都看完了?”医尘问。 “看完了。” “记好了,我只说一遍。”医尘站起身,指着药圃里的草药开始一一讲解。 第六十九章 再遇故人(三)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章节内容开始--> 之后几天为了方便照顾于安,小童替我在墙角用蒲席和毛毡搭了床铺,又上山帮我搬了一摞药经下来。白天,我便按照医尘的吩咐给于安煎药、换药,晚上累了就和衣睡在墙角。这样食不安寝地过了几日,到了第五天夜里,于安的烧终于退了。 第六日,东方微白,我披上袄子上山去取新药。 紫草、独活、白芷、半夏、天南星,取定量,细细磨成粉,再配上温火煮的香油熬成膏。最后,拿竹签子挑了装在洗净的蚌壳里合上,这去腐生肌的膏药才算完工。伸伸懒腰走出药圃,外头已是正午。医尘见我这几日在山下熬得皮黄眼青,着实可怜,便留我吃了一顿药膳。吃完饭,揣上膏药,下山回到巽卦时太阳已经挂在半山腰的斜头松上。 夕阳透过窗棂照进屋里,在一地青黄的蒲席上留下一条条深红色的光带。床榻上,原本昏睡不醒的人,此刻正独自坐在血色的余晖里,像是一尊陷入沉思的俑像。 “你怎么起来了?”我疾步迈进房门。 “你为什么会在天枢?”于安转过头看着我,仿佛刚刚做了一场旧日大梦。 “这个说起来太麻烦,不说也罢。快,让我先瞧瞧你的伤口!”我走到床榻旁,伸手去解于安里衣的带子,他猛地一惊,一下擒住了我的手:“你这是做什么!你是个女子,不该做这样的事。” 我吃痛,一把抽出自己的手,手背上已赫然多了几道青青红红的指印:“你这几日昏迷不醒,替你涂药、换药的都是我。你现在才同我提这君子规矩,是不是太晚了?” “我……”于安眸色一暗,十指紧握成拳,再不敢动。 “你的烧,昨夜已经退了。医尘说,烧退就得换新药。”我低头解开他腰间的系带,半褪下他贴身的里衣。于安浑身一颤,撇过头去。 “伤口上还有些脓肿未尽除,我得先帮你把它们收拾干净,才能换上新的膏药。你忍着点,会有点痛。”我稳定心神,尽量不去看他身上横七竖八的旧伤,只盯着腰腹处红肿溃烂的伤口小心翼翼地处理着。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为什么不在雍城等我?”他呼吸沉重,宽阔的胸膛在我面前一起一伏,“你是不是以为我已经死了……”良久,他叹息着,声音轻得仿佛被风一吹就会消散不见。 “男女七岁不同席,不共食,不亲授。遇见你那年,我和四儿刚好八岁。你那日说七年后会回雍城找我们,可是算好了我和她明年刚好到了可以许婚嫁人的年纪,所以打算一同娶我们过门?”我放下手中沾血的纱布,抬眸看了于安一眼。 深红色的晚霞中,他一张削瘦憔悴的脸几乎红出了血。 我微微一笑,伸手打开装着膏药的蚌壳,极小心地取了一些抹在他的伤口上:“若不是将军后来给我请了姆教和夫子,我还真不知道自己当年稀里糊涂一点头,竟是和人定了终身了。其实,同榻而眠的事,你不必放在心上。且不说,我们那时年纪都还小,就算是现在,我也不讲究这些男女之防。只是你若有心,明年便去雍城娶了四儿,那丫头倒是扳着指头,等了你这么多年。”我用煮沸晒干的细纱布在他腰间包扎妥当,起身擦了擦手,合上蚌壳,“药已经换好了,伤口不能见水。两日之后,我再给你换药。” “你家家主给你请了姆教、夫子,他待你既然那么好,你为什么还会离开秦国,到了这里?”于安低头合上衣服,脸色已恢复寻常。 “那你呢,你为什么没有回晋国?为什么进了天枢不去艮卦做你光明磊落的君子,反而做了这不见天日的刺客?”我心疼他一身是伤,语气中不禁带了愠怒。 这话刺到了他,于安抬起头时,漆黑的眼眸里已乍然浮现出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我被那冷漠刺得心中一痛,才惊觉自己面前的这个人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被我推倒在地,却依旧温柔相对的少年。他昔日圆润的面庞因削瘦而变得冷硬,他眉骨高起,眼神阴郁,他左颊上一道细细的疤痕正努力提醒着我他此时的身份。 “是我唐突了。”我讷讷地往后退了一步。 “晋国,我早就已经回不去了……”沉默许久的人凝视着挂在墙上那一柄被夕阳染红的青铜长剑,松开了紧抿的薄唇,“当年我离开秦国后不久,就听说自己留在晋国的家人全都被人埋进了黄土。我的父亲是个好人,是个真正的君子,可他就算舍了自己的性命,也保不住我们全家人的命。你问我为什么不去艮卦,你可知道剑士与刺客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什么?” “剑士要有剑德,要讲信义,可刺客不需要。刺客唯一的目的就是杀人,可以阴险,可以毒辣,可以不择手段,只求能够一击毙命。我的仇人不允许我做一个和我父亲一样的君子。他们权势滔天,守卫成群,如果想要报仇,我就必须成为一个影子,躲在黑夜里,躲在这身黑衣底下苟且偷生。你方才说的话,我都明白。我原本就没有打算回去找你们,一个卑鄙的刺客还有什么资格谈礼法和责任。你不愿嫁我是对的。四儿,我亦不能误了她。” “嘿,我何时嫌弃过你的身份?我只是……”我一时语窒,竟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得深吸了一口气道,“其实,我是因为逃婚才进了天枢。” “逃婚?”于安脸上的冷漠终于被惊讶取代。 “是啊,我是逃婚又逃命,才进了天枢。”我一声叹息,将自己如何被伍封收为族女,如何与公子利结识,如何被送进百里府为媵,又如何被黑子误当成红药抓进天枢的前前后后都同他说了一遍,只是小心隐去了和兽面男子有关的事。 于安听得双眉紧蹙,我轻轻地拉住他的衣袖,皱眉不解道:“于安,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什么是天枢,你又是为谁在卖命?” 窗外,残阳已沉,青紫色的天幕上,一颗明亮的星辰悄然显现。 于安凝视着那遥远无际的苍穹,启唇道:“天枢是天上的星辰,我们为所有看得见它的人卖命。” 第七十章 夜魇毒咒(一)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章节内容开始--> 于安说的话我并不十分明白,但即便我再问,他也不愿再说了。 此后又过了几日,在我与于安讨教刺杀巧搏之术时,兑卦的女乐商找到了我。她告诉我,兑卦的主事宫练舞时不小心扭伤了,因伤处在大腿,医尘不便医治便遣她来找我。 医尘既然敢放心交给我来诊治,想来宫的伤也不至于太严重。于是,我便跟着女乐商去了兑卦,见了主事宫。一番检查之后,我让商取冰水为宫冷敷伤处,自己预备着上山采一些草药再予伤者外敷之用。商嫌山上、山下,一来一回太费时,就领着我去了兑卦后院的一间小屋子。 “我们姐妹扭伤脚是常有的事,所以医尘特意留了些草药在这里,你看看可有能用的?”商打开一间四步见方的夹室,里面七七八八堆了一些杂物,门边的木架子上放了几篓晒干的草药。我从其中挑了几枝赤芍、江离、白芷、接骨木枝,高兴道:“有这些已经能顶顶了,晚些时候我再送一小壶师傅泡的药酒来。” “你说好就好,我们快些走吧!这里阴森森的。”商看了一眼左边的墙壁,把身子朝我挨了挨。 “怎么了?”我顺着她的眼神打量了一下左手边的墙壁,除了顶端有些黑色的霉点,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隔壁关了一个被巫士下了夜魇咒的人,疯疯癫癫又得了病,怕是活不过这个春天了。”商扯着我的袖子往外走。 “关的是谁?我之前怎么没听说过。”我素来好奇心强,听说这事和明夷的巫咒有关,更要问个清楚。 “先走先走,回头我再跟你说!”商拉着我一路小跑奔回前院。 还没进屋就听到宫的房间里传出女子叽叽喳喳的吵闹声,掀开帘子一看,兑卦的姐妹们竟全都挤在屋子里。宫是兑卦女乐之首,她这一伤,别的姐妹自然也没法排舞。教舞的嬷嬷索性就给大家放了一天空。 “哎呦,刚才拿药可没把我吓死,这小丫头还问东问西不肯走。”商抚着胸口蹙着眉走到宫的床前,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哎,也就是这两天的事了。前月里医尘来的时候给看过了,说是最晚熬不过开春。”坐在宫身边的羽叹了一声摇头道,“好好的兑主不做,居然要跟个猎户私逃,真是个痴人。” 我听到这里,也不急着出门洗药,好奇道:“羽姐姐,那屋子里关的是兑卦原先的主事?” “可不是嘛,兰姬走后,她就升了主事。可惜啊,好好的前程就被个男人毁了。”宫揉着自己的伤处,叹息道。 “兰姬?”我大惊,“可是如今名扬天下的郑女兰姬?” “妹妹也听说过她?兰姬以前是我们兑卦的主事,她出去的时候,我才十二岁。没想到,一晃眼,她就已经成了君侯大夫的座上宾了。”宫的语气里满是殷羡,屋里很多姐妹也都一副神往的模样。 “出去有什么好?我倒想一辈子留在这里,不用伺候男人只专心练舞,将来也做个教习嬷嬷。”说话的是与我同龄的小秋,白白的皮肤,模样很是端正。 “你是舍不得和艮卦的黑子分开吧?”商拿指头在小秋脑门上戳了一下,咯咯笑道,“只是人家不知道认不认你这个好妹妹。” 小秋羞红了脸,赌气道:“谁稀罕他啊!我是听外面回来的人说,和兰姬一道出去的瑶女死了,还死得很难看。” “这瑶女也是兑卦的女乐?”我忍不住脱口而出。 “妹妹进来得晚,所以不知道。这瑶女可是个奇人,她原是兑卦最末等的女乐,后来不知怎的竟去了乾卦,再后来就跟兰姬一起出了天枢。没想到,居然是个福薄的。”商拧了一条冰帕子敷在宫的腿上。 宫一边揉着腿一边道:“替主上办事,哪能只享荣华,死了也是她的福气。这是我们的命,怨不得任何人。” 如果瑶女和兰姬都是天枢的人,那这里莫非就是晋国智氏训练刺客、死士的地方?他们派遣商人、女乐是为了打探各国情报;培养勇士、刺客是为了肃清政敌;巫卜、医药、谋士则是后备支持。这样看来,之前的主顾、买卖之说极有可能是骗我的…… “阿拾,你在想什么?脸色那么难看。”商摸了摸我的额头关切道。 羽掩唇一笑,拉着我的手道:“可是吓到妹妹了?我们这里个个都是死过一次的人,此生若能报答主上的恩情已是万幸。你呀,做不成女乐,就安心跟着医尘学医问药吧,保你平平安安活到九十九!” “我有什么好怕的!”为了不让大家发现我的异样,我清了清嗓子,若无其事地转换了话题,“商姐姐,你刚才的故事还没说完呢!” “死心眼的丫头,还惦记着呐!这事情,嬷嬷不让我们私底下议论,我要是说了,你们可不许到嬷嬷面前告我的状。” “知道了。”我和几个新来的姐妹齐齐点了点头。 “那我可就说了。”商往我身边挪了挪,徐徐道,“去年冬天住在华山脚下的一个猎户因为迷路误闯了天枢,可巧碰上了练舞的兑主。咱们都知道,这里一向有生人莫进的规矩,兑主怕他被嬷嬷发现,就把人藏在了自己的房间里。这男人跟女人待在一间屋子里,早晚是要出事的。后来,他们两个日久生情,就谋划着一起逃走。可前头有迷魂帐啊,他们在里面兜兜转转困了三天,最后还是被夫人派去的人抓了回来。为了给姐妹们一个警示,那猎户被医尘喂了哑药关在后山的山洞里,巫士受命拿兑主的头发下了夜魇咒。从此,兑主夜不能寐,每晚都有山鬼敲她的门,后院的树上还挂了很多蝙蝠,让人看了就害怕!” “后来呢?” “后来兑主就病了,我们也没敢再去看她。”小秋怯怯地说。 “为什么不干脆杀了他们?也好过这样分开受苦。”我叹了声气道。 “巫士说了,夜魇咒只杀该杀之人。兑主死了便是她的罪,若没死就让她喝下哑药和猎户一起去给医尘犁田。不过,看样子她是活不了了。” “哎,可惜了……”众人一阵唏嘘。 虽说,于安让我这几个月不要惹是生非引起五音夫人注意,但明夷既然留了这么一个口子,说不定这后院的女人还有机会活下来! 第七十三章 一生相随(一)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章节内容开始--> 这次的病症来势汹汹,起先两天只是觉得有些头晕无力,后来便开始一阵阵地出虚汗,三更夜半还常常梦见自己全身冰冷地躺在渭水的芦苇荡里,而伍封就站在岸上冷冷地看着我。我这才明白,自己这半个多月来日夜不停的“折腾”,原来只是为了不让自己去想他。 黑子来看我时,见我噩梦缠身日渐消瘦,就责怪我不该冒冒失失地破了明夷的巫咒。我笑着听他念叨,心里其实很明白,扰乱心绪的不是什么夜魇咒,而是自己积了几个月的心病。 医尘见我终日出神发呆,就带我去了药圃背后的一处药汤。 这药汤位于密林之中,终年热气腾腾。听医尘说,在此处浸浴可使人神明、舒心。因此,我隔三差五就会去那里泡一泡。 这一日,我和往常一样拿了换洗衣物坐在药汤里闭目养神。过了约莫一刻钟,觉得脑袋有些发晕了,就睁开眼睛摸索着想要上岸。这时,突然发现蒸腾的白雾之中,隐隐约约坐着一个身影,离我尚不到两丈的距离。 我用手抱紧身子试探着叫了一声:“谁在那里?” 那身影没有回我,反而朝我靠近了一些。 我心下一惊,用手在池边抓了一块石头捏在手中,呵斥道:“你别过来——” 白雾中的黑影忽地钻入水中,迅速地朝我游了过来。 眨眼间,一个脑袋出现在我面前,与我面对面地看着。 我愣了片刻,随即大笑起来,白雾中的那个身影竟是一只白毛黑脸的雪猴,它此刻正歪着脑袋打量着我,龇牙咧嘴的样子好像在责骂我打扰了它泡汤。 “小猴,我可是吵到你了?”我伸出手去逗它,它眨了眨大眼睛往后退了一步,侧过头斜眼瞄了我一眼。 “你在这等着,我去拿果子给你吃。”我从池水里爬了起来,换上干净的衣服朝药圃跑去。 等我摘了果子跑回来时,小猴已经没了踪影。我只好把果子放在池边,希望明日它来的时候可以看见。第二日,我早早地就去了汤池,小猴正眯着眼睛一脸享受地往嘴巴里塞果子。一来二往,它就变成了我最忠实的“汤友”。 这一日,我兴致勃勃地拿了医尘送我的一盒蜜饯去汤池找小猴。朦朦胧胧间,看见它和往常一样靠在池边休憩。我轻轻地走了过去,伸手去拍它的脑袋,谁料却被它一把抓住摔进了池水,猛呛了好几口才勉强站了起来。 “喂——”我抹干脸上的水刚想开骂,却在雾气之中看到了一个人。一个意料之外却无比想念的人。 “无邪?”我试探着叫了一声。 药汤里的人看着我一言不发,然后伸手从水里拽出一样东西,狠狠地扔了出去:“臭猴子,你现在才带我来!” 嗖地一声,小猴还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就被远远地扔了出去。 “你疯啦!”我大叫。 “被你给逼的!”无邪一伸手把我抱了个满怀,孩子似的赌气道,“你不想嫁人,你也别装死啊,装死也要提前说一声啊!”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我被他压得气闷,努力探出脑袋问了一声。 “我到这儿都一个多月了,被那死老头天天逼着上山采药,说采的药够多才告诉我上哪儿去找你?”无邪放开了我,一脸委屈地说道。 “你就是师傅说的那个上山采药的师兄?”我心想,老天真是捉弄人,这一个月我与他近在咫尺却始终没能相见。 “我一个月前进山找你,遇到了摔在陷阱里的老头,救了他。他不报答我,还逼我认他做师傅进山采药。” 无邪在山中行路如履平地,加上嗅觉灵敏,因而识药辨药的功夫定是异于常人,医尘见了他,自然会欣喜万分想把他留下来。 “别怪师傅了。你看,你现在不就见到我了嘛!四儿呢?她还好吗?” “不好,她以为你死了,抱着那臭烘烘的尸体差点没哭死。我都跟她说了,那不是你,她还抱着不肯放。” “我就知道会这样……”我鼻子一酸,喉咙里堵得厉害,“你怎么知道那不是我?头也没了,身子也泡烂了。” “你就算死了,烂成一堆,我都能闻出来那是不是你。再说了,那尸体的指头萝卜似的一根,你的手就是泡再久的水也粗不成那样。” 无邪的话虽然不吉利,但我听来却很感动:“那其他人呢?他们也都以为我死了。” “嗯,公子利替你收了尸,又拿了很多你以前用的东西去河边招魂。招魂那天他喝醉了,在河边坐了很久,后来被符舒背回去了。第二天来车说要接四儿去他府上住,四儿不肯去,他就拿走了你以前梳头的一把木篦子和几件旧衣服,其他的东西说是都留给四儿了。” “亏他还惦念着帮我照顾四儿……”我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抓了一把,又酸又痛。 “我知道你没死就想着出来找你,臭丫头虽然不相信我,可也非要跟着一起来。” “四儿也来了?她人呢?” “这山太险她上不来,我让她在下面的村子里等着呢!”无邪说完把浸湿的衣服一脱,撒娇道,“你看,这山里到处都是坑,这一个月弄得我全是伤。” 我定睛一看,只见无邪身上密密麻麻足有十几处大大小小的伤口,我急忙起身把他拉出了汤池:“有伤口怎么能浸水呢!跟我来,我帮你擦药。” 无邪笑嘻嘻地跟着我回了住处,他身上的伤口虽多,但幸好都是普通的擦伤、刮伤,药圃里药材齐全,恢复起来应该很快。 无邪告诉我,他带着四儿离开雍城已经有两个多月,他们一路往东,沿着渭水边走边打听,最终在风陵渡打探到了我的消息。 “风陵渡?那里有人认识我?”我一边给无邪涂药一边问。 “我见人就问有没有见到一个头发很长很长,长得很好看很好看的女子。他们有人见过,自然就告诉我了。”无邪说完哈哈大笑,一副很得意的样子。 我涨红着脸无力地扶住了自己的额头,他这样胡来居然都能找到我。 “那你是怎么知道我被带进山谷了?” “看到你的人说,你是跟着一个商队走的,商队里有个人的下巴上有颗大肉瘤。我候在那里等了几天就被我等到了。” “然后你就尾随他们到了这里?” “嗯!”无邪点了点头。 “他们这次出谷是为了接运一批楚国来的香料,恰巧被你撞上了。否则,就算你在风陵渡等上几个月也未必能撞上这支商队。”我处理完无邪肩膀上最后一处伤口后,找了一件袍子披在他身上,又起身把他那件湿答答的破衣服晾了起来,“这个地方有些古怪,上次行刺太子鞝的兰姬和瑶女都是这里的人。虽然主事的五音夫人答应过两月后放我走,但我毕竟知道了他们太多的秘密,我怕她到时候会反悔。幸好你来了,如果他们不放我走,我就和你从山上翻出去。” “我现在就带你出去。”无邪把袍子随便一套,腾地一声站了起来。 “你先别着急,我之前答应了别人,现在还不能走。”我按着无邪的肩膀让他重新坐了下来,然后用手充当梳篦,把他一头乱糟糟的卷毛理顺,用绳子绑了起来。 “那两个月过后你想要去哪?”无邪仰起脑袋朝后看了我一眼。 “我打算在雍城找个隐蔽的地方等将军回来,如果等不到就去西北找他。” 无邪沉默了片刻,转过身来看着我:“都随你,只要你没死,哪里我都陪你去。” “嗯……”我看着他清澈的眼睛突然哽咽地说不出话来。千山万水,天涯渺茫,有个人愿意陪我风雨无阻地走一路,走到死亡和人世的边缘,然后微笑着分开,我何其幸哉! 第七十四章 一生相随(二)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章节内容开始--> 无邪在我屋里住了下来,医尘其实早就知道他要找的人是我,因而见我们两个已经见面了也就没再说什么。 有无邪在身边,我的心情畅快了许多,没几天病就好了。于是,我向医尘提出要和无邪一同上山采药,老头子想了想很爽快地同意了。 采药其实是个幌子,山谷前面的那片“迷魂帐”处处透着诡异,我和无邪稍有不慎就会步了兑主和猎户的后尘。因此,我打算避开“迷魂帐”从北侧的山麓翻出去。可华山之险,绝非世人所能想象,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假借采药之名,开始锻炼自己的脚力。 登华山犹如登天,我手脚并用爬了一日,整个人累到散了架,还陷在丛林里望不到天。最后,只能让无邪把我背了回去。 “我这个样子肯定是逃不出去了——”我泡在汤池里,全身酸痛。 “我背着你走吧,那样还会快点。”无邪满不在乎地说道,顺手捞了一捧水洒在身边的雪猴头上。 “吱——”雪猴被他烫得一阵乱叫。 “它怎么老跟着你?”我看了一眼可怜的雪猴,不解地问道。 “它是我之前采药的时候顺手救的,没想到这家伙后来就赖上我了,怎么赶都不走。” “雪猴是山中灵气所化,它一定知道你是个好人,才愿意跟着你。” “谁知道呢,不过这家伙来了之后,悬崖峭壁上的药材都归它采,省了我不少麻烦。”无邪摸了摸雪猴的下巴,小东西一脸享受。 “唉——明天还要继续爬,到哪天才能赶上你和雪猴啊!”我仰天长叹一声,把自己沉进了汤池里。 无邪见状急忙把我捞了出来:“你别把自己淹死了。慢慢来吧,有我呢!对了,老头昨天说的那个哑药你打算什么时候做啊?” “东西都是现成的,拿一株水玉煎成汤灌下去,半个时辰喉咙就会肿痛灼伤,要是不小心喝多了还会死人。”我把身子往后靠了靠,轻声道,“我好不容易才把兑卦的前主事医好了,现在又要给她喂哑药,你说她会不会恨我?” “管她恨不恨你,再过两个月,咱们不就走了嘛!”无邪双手一撑从池子里跃了出来,转身拎了雪猴的脖子,对我道,“你也赶紧擦擦出来吧,早点把药送掉,早点回来。” “好吧!”我呐呐地应了一声,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忙又问了一句,“无邪,你进来时可被巫士明夷拔过头发?” “哦,老头问我要过,我上山扯了几根卷毛兔的毛给他了。怎么了?” 好吧,这倒真像是无邪会干的事情。 “没事,随便问问,我要换衣服了,你快走吧!” 水玉草生于林下阴湿之地,全株有毒,毒性最强的是它乳白色的球根,平日若用量少,可以治湿痰气喘,但若是用得多了,轻者烧灼咽喉,重者麻痹而死。那女人逃过了死劫,但这碗哑药却是无论如何都躲不过去了。 我取了水玉的根煎了一小罐药,下山送到了兑卦的院子。 院子里此刻已经围了许多人,五音夫人身着青色宽袖红莲纹深衣端坐在堂前,女人则一身素服跪在地上。众人见我来了纷纷让出一条道来,我低着头走到五音夫人身前,行礼道:“小女奉师傅之命前来送药。” “明夷,这小儿来了不过两月就破了你的夜魇咒,留在医尘那里似是可惜了。不如,让她跟着你学习巫卜之术?”五音夫人的话着实吓了我一跳,跟着明夷,这与寻死何异? “心思不净,学不得巫卜。”明夷瞄了我一眼,冷冷道。 我暗自松了一口气,五音夫人又道:“燕舞,巫士既然说神灵不愿收你,你就喝了这哑药上山去吧!”五音夫人伸手一指,我会意把药端到了燕舞的面前。 燕舞接过药含泪对我一笑。 我心中一痛,在她仰头喝下那罐毒药之前拦住了她。 她看着我一脸释然,轻声道:“这样已经很好了。”说完一仰头把药全倒进了喉咙。 不到一刻钟,她的喉咙已经肿得血红,手脚也开始抽搐,被人逼着说了几个字也已经沙哑含糊没人听得懂了。 “甚善,小儿带她上山去吧!替我传话医尘,燕舞与猎户此生至死不得下山,若有违背,一并处死。” “诺!” 我扶着燕舞退了出来,屋外不知何时竟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迈下被春雨洗净的台阶,燕舞靠在我肩膀上强撑着抬起头,远处的青山腰上,她心所向往的地方被一层轻纱似的白蒙蒙雨丝温柔地包裹着,她弯起嘴角,一颗泪珠顺着她湿漉漉的睫毛轻轻滑落。熬到今天,她终于熬到了与他再见的一日。 我扶着燕舞走出兑卦的院子,却看见服侍于安的小童带着两个巽卦的弟子撑着伞站在微雨中等我。小童示意身后的弟子背燕舞上山,自己则拉了我走到了路边的一棵榆树底下。 “姑娘,你身子可好了?”小童问。 “嗯,我已经好了,你大哥呢,他的伤可好全了?”我本想送了燕舞之后去巽卦看望于安,没想到他却先遣小童来问候我了。 “大哥已经走了。”小童抿了抿嘴道。 “走了?去哪儿了?什么时候?他怎么也不差人来告诉我!”我有些发懵。 “大哥昨日夜里出发的,他说,他若见了姑娘,怕又要说一些自己实现不了的话。他与姑娘以后怕是不会再见了,这天水匕是大哥留给姑娘的,还有这件衣服,说是留给姑娘的姐妹的。”小童从怀中掏出于安贴身的短匕递给我,又把手中一个四四方方的包袱塞到我怀里。我打开包袱,里面装着一件淡青色的锦衣,白色贴颈的缘边上用素线绣着淡淡的云纹,那日街市上初见四儿时,他穿的便是这身青衣。 “你大哥还说什么了?”我捏着手中的衣服,已经有些哽咽。这一次的离别竟比上一次更叫我难过。 小童想了想,哦了一声道:“大哥还让我转告姑娘,前些日子他教姑娘的那几套身形步伐请姑娘勤加练习,他说以姑娘的性情,将来怕会有派上用场的时候。大哥还说,他欠姑娘的这一生恐怕还不了了,姑娘只先把债记下,也许以后到了另一方天地,他得了自由,便能还了。” 我原本并不想哭,因为我觉得我与于安总是要再见的,可听完小童最后一句话,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眼泪竟掺了斜飞进伞下的雨水湿了我满脸。他是个把命握在手里的刺客,我是这乱世漩涡里的一片浮萍,将来,也许是真的不会再见了…… 第七十七章 巫童归秦(三)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章节内容开始--> 此次,随巫士明夷和巫童“既济”一同出发的还有女乐二十人,剑士十人。巫童“既济”自然就是我。临行前,明夷用蓍草卜卦,为自己此行卜了一个大吉大利的兑卦,为我卜了一卦“既济”,解道:“妇失其茀,勿逐,七日得。” 这话的表意是说我过河时帽子会掉,但不用找,七天后它会自己回来。但深意是什么,我怎么也猜不透。对于我的疑问,明夷只是笑笑,不做回应。我想不明白,只能在上船前使劲地用手压着自己的冠帽,免得它被风吹跑应了卦象。 明夷一贯不喜与人相处,因此他的船上除了掌船的船夫之外,就只有我和黑子。 明媚的午后,春光融融,和风徐徐,水面浩荡,波光粼粼。欸乃桨声中,明夷坐在船内读卷,黑子帮忙船夫行船,我坐在船沿上脱了鞋袜半眯着眼睛看着清澈的河水夹着耀眼的金光悠悠地滑过我的脚踝向东流去。 我离开雍城已经有四个多月,和来时的萧索不同,如今的渭水两岸已是草茂花盛。平坦的水面上,时不时还能看见紫铃铛的花影,一丛丛水草随着波浪漂浮在河面上,绿影丛中淡紫色的花束如一串串铃铛结在水面上,看了让人心生欢喜。 “你倒挺会一个人找乐子的。”黑子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坐到我身边。 “天气挺凉快的,你怎么弄得一头汗?”我转头看了他一眼轻笑道。 “今天有风,逆水行舟,哪里那么容易。再过一个河湾,就要改行陆路了。” “哦。”我正听黑子说着话,突然从岸上飞来一个黑影,直奔我的脑门而来!我侧首避过,定睛一看,只见一个绿油油的匏瓜在船板上滚得正欢。 这是……用匏瓜做兵器的刺客? 我看傻了眼,黑子倒是激动,拉着我的袖口大喊:“快看啊!好多姑娘啊!” 金色的阳光下,渭水岸边俏生生地立着七八个妙龄少女,她们有的在浣衣,有的在打水,刚才扔匏瓜给我的是一个拎着果篮的素衣少女,她见我转过头来,便推搡着和其他人笑成一团。 船在转身时离岸边近了,她们就用手撩了水来洒我。素衣女子从篮子里拿了个红果扔了过来,我伸手接过,微笑着点头致谢。 少女羞红了脸,幽幽唱道:“渭水涣涣,泛彼柏舟,愿言思子,如匪浣衣。” 这一唱,把我闹了个大红脸,拿在手上的果子扔也不是吃也不是,只能傻傻地咧嘴笑。 “她在唱什么啊?” 黑子拿肩膀顶了我一下,我摇了摇头,压低声音说:“待会儿再告诉你!” 船又向前行了一段,阳光下的少女渐渐地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我望着手里的果子,笑得无比灿烂。 “看把你高兴的,那姑娘唱的到底是什么啊?” “她呀,她说乘舟的男子啊,我爱慕着你,心中的思恋如家里未洗的衣服,忘也忘不掉。” “你这小儿真奇怪,被女子示爱了还那么高兴。” “我不仅觉得欢喜,还羡慕她们,敢爱敢言,活得自由自在。对了,早知道该把明夷叫出来在船头坐着。那样,等我们到了秦国,说不定能多出一船的蔬果来。”我说完自己乐开了。 “嘘——小心别被他听见。”黑子说完大概也想到了明夷坐在船头被匏瓜砸的场景,捂着嘴笑得比我还高兴。 “既济,进来!”船舱里传出明夷的声音。 “叫你呢!”黑子推了我一把,我才反应过来我现在是童子既济。 我进了船舱在明夷身边坐下:“巫士有何吩咐?” “待会儿下了船,把这个戴上。”明夷递了一个黑漆的龙纹面具给我,“这里已是秦境,你最好不要开口说话,免得被人发现你是个女子。” 我接过面具戴在脸上,闷闷道:“这样别人不会觉得我更奇怪吗?” 明夷拿出另一个红色的龙纹面具戴在自己脸上:“我和你一起戴,别人就不会觉得奇怪,反而会敬畏,敬畏到不敢看你。” 巫士向来都是天下间最神秘也最让人敬畏的一群人,传说他们能上通神灵,替天帝传达旨意到人间。上岸后,戴着面具的我们果然得到了众人的敬畏,有田间劳作的农人甚至放下手中的农具跪倒在田岸边向我们祈福。 车队在田岸边走了一段,突然停了下来。有剑士报告明夷,说是在前面的岔路口和另一支队伍撞上了,问是让还是不让。 行车时,让与不让很有讲究,关键是要看双方的身份高低。现在,我还不知道天枢这次是以什么身份参加公子利的婚宴,心想正好趁这个机会探探虚实。 “你和我一起下去看看。”明夷说。 “诺!” 我跟着明夷下了车,往前走了几步,只见另一支车队旁一个头戴碧玉冠,身着黑色绣螭龙纹深衣的白面男子正在路边吐个不停。 原本碰到这种事,爱洁的明夷一定掩鼻迅速离开。今天,他却破天荒地上前拍了拍那男子的背,柔声道:“让车子跑得慢些就不会吐成这样了。” 我睁大了眼不敢相信,这话决计不像是明夷会说的。 “你带了什么止吐的药草吗?”明夷回头问我。 我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在田埂上转了一圈拔了一株阔叶草,用卵石把根部砸烂涂在一块帕子上一言不发地递给了明夷。 “说话!” “哦!这草根微辛有醒脑止呕之用,捂在口鼻处能缓解恶心。等到了城里,再让这位贵人休息一下,找一块杜若的根,切片含在嘴里就好了。” “让道——”明夷冲前面的车队高喊了一声,然后扶起男子,小声道,“不如坐我的车?” 时人只有女子的马车会罩华盖设地席,但明夷的车子却可两用。这会儿,青色的顶盖一放就把车子盖了个严实。 明夷扶男子在地席上坐下,又命人端了一碗水进来:“你可好点了?” 男子虚弱地笑了笑,接过碗漱了漱,开口道:“你们两个把面具摘了吧,看着吓人。” “好。”明夷把面具一摘满脸忧虑之色。 我把面具拿在手里偷偷地打量着对面的黑衣男子,心想,他究竟是谁?竟然能得明夷如此的照顾,再看他这副羸弱的样子,怕从小就是个病秧子。 “小儿的法子挺管用,我好多了。”他拍了拍明夷的手,看着我笑道,“小儿一脸悲悯之色,不会是觉得我快死了吧?” 我连忙摆手道:“贵人呕吐可能是脾胃虚寒所致,在吃食上调养一下就会好的。” 黑衣男子笑了笑轻轻地合上了眼,睡过去之前嘀咕道:“这草根还有安神催眠之用吧?小儿真真多诡计。” “你下药把他弄晕了?!”明夷惊问。 “他既然坐车易呕,睡着了不是更好,既能休养又不遭罪。”我摊了摊手一脸无辜。 明夷不再理我,兀自闭目假寐,男子靠在他肩上睡得香甜…… 哎,二子同车,美不胜收啊! 若是此刻开了车盖,不知又能得多少好吃的瓜果。万一,碰上士族家的贵女,说不定还能投上香草美玉来。我这边胡思乱想着,车队已经入了泾阳城,所有人要在此处休整一夜,等天亮再行出发。 第七十八章 十年一梦(一)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章节内容开始--> 入夜,我坐在馆驿的屋顶上,看着天上的月亮发呆。阿娘曾骗我说,这泾阳城是我出生的地方,如今绕了一大圈鬼使神差地竟到了这里,多少有些感叹命运的玄妙。 “你喂完马了?”听到身后有声响,我料想是喂完马回来的黑子。 “呃——我没有去喂马。” 我转头一看,发现站在我身后的竟是那位吐得一塌糊涂的黑衣男子。 我起身想要行礼,他摆手微笑道:“坐着吧,小心摔下去。” “贵人好些了吗?”我问。 “我这会儿上来,就是想和小童道谢的。多亏了你的药,这一路总算没遭什么罪。”黑衣男子用手扶着青瓦在我身边坐下。 “幸好贵人没事,不然巫士肯定饶不了我。” “明夷就爱大惊小怪,你不要理会他。对了,你的眸色为何与白日里不同?”黑衣男子指了指我的眼睛好奇道。 “生来就这样,贵人若是觉得古怪,我就把脸转过去。”我瞬间收了笑容,把脸朝旁边侧了侧。 “实是不必,我是晋人,在晋国没人会觉得你古怪。” “为什么?”我吃惊道。 “小儿听说过晋国文公吗?” “自然听过,他是两百年前带领晋国称霸天下的有识君主。” “对,就是他。传说,文公的生母是狐氏一族的族女,和你一样有一双月下碧眸。便是文公自己,虽名唤重耳,实则却是重瞳之人。” “重瞳?” “是啊,就是一颗眼珠子里有两颗瞳仁。” 我先是一愣,转而笑道:“贵人胡说,拿我逗乐呢!” “小儿不信?我可是相信的。”黑衣男子笑着站起身,拍了拍手,“好了,我也该下去了。待久了,恐怕又要犯晕。” “贵人要怎么下去?”我看他脚步虚晃,生怕他一个不小心就从屋顶上倒栽下去。 “我慢慢爬下去就好了……” 黑衣公子话音未落,只听得屋檐底下传来明夷无奈的声音:“你们把他给我弄下来。” “明夷,无妨,我行的。”黑衣男子冲屋檐底下喊了一声,兴冲冲地撩起下摆,可还没等他迈出一步,两个青衣卫士就纵身跃上了屋顶,一边一个把他架了起来。 “我刚刚就是自己爬上来的,你们别,我……”两个卫士完全无视黑衣男子的挣扎,二话不说就托着他跳了下去。 晋文公的生母?我宛然一笑,直觉这体弱多病的男子是个有趣的人。 第二日清晨,我们的车队离开了泾阳城,继续往西走。这样又倒腾了大半个月,终于在五月初到达了雍城,住进了临近秦宫的馆驿。 “刚才我在楼下听人说,这里住的都是诸国来贺的使臣。巫士,咱们这回算是哪一国的啊?”我把明夷的包袱放好后,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晋国。”明夷喝了一口水,“这一路上我都在等你问这个问题,熬到现在才问,小儿的定力果然不错。” “劳巫士大驾,还让天枢送了那么多女乐,是哪家的贵卿有这么大的手笔?”我走到案几前跪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我此番来,是因为当年欠别人一份情,与天枢无干。”明夷轻抬眼睑看了我一眼,放下手中的水杯。 “巫士与晋国赵氏是旧相识?” “你猜的?” “不是。咱们路上遇到的那位贵人说他自己是晋人,而他身上的佩玉又隐约刻了赵字。” “小小秦女竟也识得晋国文字。”明夷侧目看了我一眼,又道,“这次,你我是赵氏祝宴的巫士,女乐是赵氏从天枢采买的贺礼。” 宫和商是天枢目前最好的两个女乐,她们这次一起被送给公子利,可见天枢对公子利的重视。只是,不知这份厚礼背后,打公子利主意的是天枢,还是赵氏。 “宴会之后,巫士就会遵守诺言放我走吗?” “自然,如果你想留在秦国的话。”明夷眸光一闪,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什么意思?”我挑眉疑问。 “如果你不愿意留在秦国也可以和我回天枢,或者去任何一个你想去的地方。”明夷歪着脑袋,伸出两根玉葱般的手指,在案几上行走起来。 我清了清嗓子沉声道:“巫士莫要食言。” “明夷自问从不食言。”他侧眼看着我,冷傲地回了一句。 我屈膝行了一礼,重新戴上面具从明夷房里退了出来。 也许真的是我想太多了,并不是每件事情的背后都另有阴谋。 我暗叹了一声准备回房,一转身却撞上了一个硬邦邦的胸膛。 “大胆!”我被人拎着脖颈猛地往后一拉,下一刻齐刷刷五六把剑一下子全都架到了我肩上。 “收了吧!你们吓到他了。”一个头戴黑纱斗笠的男子喝止了出剑的侍卫,他走到我跟前轻声问道,“你可是巫士明夷的童子?” 听到这个声音,我的心猛地缩成了一团。 公子利!他怎么会在这?! 我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现在又不是祭祀,戴什么面具,还不快摘了!”符舒伸手来抓我脸上的面具。 我惊惧万分,忙用手死死地按住面具,心砰地一声跳到了嗓子眼。 “小童可是惊扰了各位?”紧急关头,明夷打开了门。 “符舒!”公子利看了手下一眼,他们齐齐收了剑退到了身后。 “公子请吧!赵世子应该也快到了。”明夷把公子利让了进去,对我挥了挥手,我行了一礼慌忙逃回了自己的房间。 幸好,幸好没被发现…… 我抚着心口坐了很久,一呼一吸之间仿佛还能闻到公子利身上熟悉的兰草香。 明夷说,公子利是要来见赵世子的,没想到那病怏怏的黑衣男子居然是晋国正卿赵鞅的嫡长子,赵氏的世子伯鲁。晋国赵氏与秦国公族同为嬴姓,本是一脉。如今公子利大婚,赵氏派人祝贺原在情理之中,只是公子利此时变装潜入馆驿就有些让人费解了。 莫非除了恭贺婚礼之外,赵氏与公子利之间另有筹谋? 第八十一章 十年一梦(四)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章节内容开始--> “你为何现在才来?”树下女子抽噎着,娇声埋怨。 我透过花枝朝下望了一眼,便再也不能呼吸了。 伍封依旧穿着他最爱的月白色儒服立在树下,和我记忆中一样的眉眼,一样的声音,但是此刻扑进他怀里的却不是我。 他是谁?为何与伍封有一样的容貌?他又是从哪里得了这件衣服? 我咬着嘴唇,颤抖着用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我本不该来,若被人看见了对你不好。” “我日也盼夜也盼,只盼着你有朝一日能把姐姐忘了,忘了她的好,忘了你对她的愧疚。这样,你才会发现从齐国逃亡到秦国,这一路上陪着你的人是我,不是她!这些年,我和伍惠留在临洮受尽了边关的风霜寒雨,如今好不容易挨到你接我回雍,你却要把我送给他人做妾。我不甘心,不甘心……”女子拼命地捶打着伍封的胸膛,泪如雨下。 “我答应过你,总有一天会把你和伍惠接来雍城同住。这次接你回来,本也没有打算要把你送给公子利做妾,只是……”伍封突然停了下来,久久不发一语。 只是我“死”了,你才不得已用她来替,对吗? 伍封的一字一句像是千万只虫蚁啃噬着我的心,一口一口和着血肉。 过去的四个月里,我曾经无数次幻想过与他重逢的场景。可无论欢喜还是悲伤,这里面从来都没有过别人,没有眼前的这一幕。 “只是你养的那个小儿死了,对吗?她为什么早不死晚不死,偏偏这个时候死了!”女子双膝一软,瘫坐在地上。 “叔妫,你有三分容貌像她,公子利定不会亏待你。这一次,是我欠了你。”伍封蹲下来半跪在女子身侧,柔声劝慰。 “你当初收留她,是因为她的容貌有三分像我,如今,我倒是要靠着三分像她来博恩宠。”女子用手强支起身子冷哼了一声,“今天,那些人还让我端着她的旧物进门,公子利,他只当我是个死人。” “你性子太过刚烈,这样想只会伤到你自己。公子仁厚,你又是伍氏送进府的媵妾,他就算对你无情,权衡利弊也不会亏待你。”伍封把手按在女子肩上,语气沉重。 女子擦干脸上的泪水,站了起来,深吸了一口气哽咽道:“你放心,我叔妫不是别人,我懂你的安排,你的抱负。只是我心中不甘,你养了那小儿十年,明明是贱民却硬生生教养成了贵女,为的不就是这一天吗?要是早知道她如此受不起福禄,还不如当初找个命硬些的,那样也不至于让你我生别。”她说到最后又忍不住啜泣。 “人已经死了,多说无益。叔妫,自孟妫死后,你帮我照料伍惠多年,这份情意伍封铭记于心。只是过了今夜,你我再不能像这般相见了。” “我知道……”女子扑进他怀里,半晌抽噎着说了一句,“今天我只问你再要一样东西。” “什么?” “那个绣了黑色木槿花的香囊。” “你要它做什么?”伍封神情一窒。 “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日日揣在怀里的那个香囊是她绣的,那香囊上的木槿花用的不是丝线,是女子的发丝。我此番不能与你好合,都是因为她,我如何还能让你带着她的东西?给我!” “你这是何苦……”伍封沉吟了片刻,从怀中掏出了我当日送他的那个红色香囊。 叔妫接过香囊,随手一甩就扔进了古井。 “小儿,你这个样子,让我如何安心离开?我答应你,只要战事一消,我即刻就回来。” “你不会食言?” “我何曾骗过你。” 是谁说他不会骗我,又是谁对我许下承诺,几个月前离别的余音未消,他就这样轻易地丢弃了香囊,丢弃了我…… 他们是什么时候走的,怎么走的,我一点都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我自始至终没落过一滴眼泪。 人的心若是烧成了灰烬,如何还能流出半滴眼泪来。 我爬下梨树,整个人如坠迷雾。十年来,我像女儿一般崇拜他,像弟子一般敬仰他,像少女一般爱恋他,我研读兵书是为了讨他欢心,机关算尽是为了护他平安,捧了一颗心放在他脚下,为的只是能换他回头一顾。 一个酝酿了十年的计划,一颗悉心雕琢了十年的棋子,当他以为一切终于尘埃落定,我的死却打破了他的计划。原来,我只是他的一个预谋,一个落了空的预谋。 过去的十年,我究竟为了什么而活?现在的我又该往哪里去?我突然间丢失了自己存在的意义,只能像一个孤魂在夜色里游荡,找不到过去,看不见未来。 我是谁?如果我不是他的阿拾,那我是谁? 我蜷缩起身子,静静地躺在黑暗里,有树叶从枝头飘零,有蝼蚁从眼前经过,而我就像死了一般,消失了,融化进了无边的虚空里…… 在我闭上眼睛的刹那,一张久违的脸带着一丝光亮出现在我面前,他捏着我的肩膀将我扶了起来。 “原来你没死!”他惊讶的表情让他眉梢的红云更加炫目。 “红云儿,可喜欢我的这份大礼?” 在我晕厥过去前,隐隐约约听到伯鲁戏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第八十二章 十年一梦(五)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章节内容开始--> 我陷在沉沉的黑暗里,翻转浮沉…… 还是那个梦,冰凉刺骨的渭水里,我仰面躺在芦苇丛中随波浮荡。灰白色的天空有鸿雁哀鸣,久久不去,荒凉的岸边有白幡招展,空无一人。我叹息着看了最后一眼,然后闭上眼睛任自己沉入深深的河底。 为何要贪恋呢,其实早该离开的。 河水漫过我的身体,盖过我的眼鼻,有孤独,阴冷的手将我拖入无边的黑暗。过去的岁月死死地掐着我的脖颈,记忆里的暖变成了寒,笑变成了哭,温柔变成了阴谋,爱恋变成了古井中墨色的木槿花,与我一同沉入水底。 这一生便这样了吧,睡长长的一觉,然后一切皆空…… “明夷,她什么时候才会醒?” “她自己不愿意醒,我又能如何?” 远远的从水中传来轰鸣的声音,把我从寂静的深渊里唤醒。是谁在讲话,讲得这样大声,明明听不清楚却轰隆隆的带着回响,震得我头痛欲裂。 …… “呃——”我呻*吟了一声幽幽地醒转过来。这是哪里? “你醒啦!” “唔——”我要开口说话却发现嘴巴被人严严实实地用麻布捆了一圈,根本张不开嘴。 “你的嘴唇昨天被你自己咬烂了,全是血,我帮你包扎了一下。” 张孟谈怎么会在这里?我闭上眼睛想了许久,才隐约记起昨天晕过去之前,似乎看到过他的脸。 我把手从被子里拿了出来,在他手心写道:我在哪? “你在馆驿。昨天巫士在宴席上等了你一个晚上,席罢出来寻你时,才发现你倒在路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之前听人说你死了,这次突然出现又弄成这副鬼样子。” 我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睛,是非因果,前尘旧梦,就算我此刻能开口说话又哪里说得清楚。 昏昏沉沉的我又睡了过去,等再次醒过来时,房间里已是昏黄一片。我用力支起身子站了起来,只一夜的功夫,人好像大病了一场,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力气,脚踩在地上软绵绵的总踏不到实处。此刻,喉咙已经干得冒烟,本想拆了嘴上的布条找口水喝,可用手摸了摸却发现鼻子以下都被密密地缠了布条,根本无从下手。 我走到墙边打开窗户,窗外是雍城热闹的街道,金色的夕阳下,小贩们热情地吆喝着,一条瘸了腿的黄狗从窗下经过抬头看了我一眼,叫唤了两声颠颠地跑走了。近处,三个游侠儿正围着一个粉衣女子调笑捉弄。当我的世界天崩地裂之后,其他的人都还好好地活着。 我傻傻地立在窗边,蓦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格外的刺眼。如果可以,我想要天空积满乌云;如果可以,我想要那乌云里落下血雨;如果可以,我想要天地色变,万绿枯槁,只有那样才能应和我此刻的心情。 也许,我是真的疯了。 馆驿外头吵吵闹闹的人群中,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句:“四姑娘——你别走啊!”这声音钻进我的耳朵,在黑暗混沌的世界里炸起一片亮光。 四儿!无邪! 我扶着墙稳了稳自己摇晃的身子,然后猛地抓起张孟谈放在案几上的长袍,踉踉跄跄地冲了出去。 “你去哪?”等我冲下楼来,张孟谈和赵伯鲁正好从大门口迈步进来,见我这样不管不顾地奔出来,他急忙出声唤我。 我这时候一门心思要去找四儿和无邪,脚步没有丝毫停顿,拨开他们两个就冲出了大门,朝西市狂奔而去。 昨晚,我没有去西市的驿站找他们,无邪很可能会按我们之前的约定去公子府找我。 但昨晚他没有出现,莫不是被公子府的人当作刺客抓起来了? 我越想越害怕,脚底一虚差点扑倒在路上。 “你到底要去哪里?”张孟谈骑了一匹黑骏从我身后赶了上来。 我没有理他,只咬着牙拼命往前跑。 “你以为你能跑得过马吗?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去!” 我怔怔地停了下来,他打马在我面前绕了一圈,俯身一抱将我放在身前:“你这个疯子,赤着脚就这样跑出来,扎破了皮,我就把你的脚捆成圆的,看你还怎么跑!” “呃——”我转头刚好碰到他的下巴,说不了话只能用手肘顶了他一下。 “知道了,你指路吧!” 我食指往前一指,他用一只手紧抱着我的腰,喝马飞奔而去。 到了将军府门口,我来不及等他扶我就从马背上跳了下来,疾奔到门边,墙角上果然有两个用石头画的小圈。 他们到了! 张孟谈一脸迷茫地牵着马站在我身旁,我转身双手一撑翻上马背,夺了他的缰绳就跑。 “你等等我!”他快跑两步,翻身坐到我身后。 到了西市驿站后,我一边比划,一边写,在张孟谈的帮助下好不容易说清了四儿和无邪的长相,但驿站里的人却说从来没见过这两个人。 我失魂落魄地从驿站里走了出来,刚刚回来的力气一下子又被抽干了。 张孟谈拉住了我,轻声道:“也许驿站人多,他们一时住不进来。待会儿,我派人过来守着,如果有他们的消息就立马告诉你,可好?” 我点了点头,在他手上写了“公子府”三个字。 “你是想让我去公子府打探一下?” “嗯——”我接着又写了几个字。 “问问看,昨天有没有抓到什么刺客?” “嗯——” “虽然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但我今晚就派人过去。” 我退了一步给他行了一礼,他冷哼了一声,摆出一副臭脸把我抱上了马:“刚才在巷道里还想抢我的马,现在倒是懂起礼来了。” 我脸一红,用长袍把自己整个人都遮了起来。 “你倒好,把嘴巴咬烂就什么都不用说了,生死之事全然不用解释。”张孟谈遛着马儿慢慢地往馆驿走,走了半天复又问道:“你刚才到了将军府为什么不进去?伍将军可知道你还活着?他上次说要请我喝酒的事,也不知道算不算数。” 我一听忙转头冲他拼命地摆手,深怕他一不小心就把我还活着的消息告诉了那人。 “他还不知道?瞧你们之前的样子还以为你与他有情呢!”张孟谈笑着说了一句,我默默低头不再理他。 等我们到了馆驿门口,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春末夏初,雍城的夜风最是狂躁,路上的行人一个个低着头,顶着风,神色匆匆地赶路。 张孟谈去马厩栓马,我赤脚站在长街上,风将长袍高高地吹起,吹得我睁不开眼睛,吹得身后一头长发在空中乱舞。我喜爱雍城这时的风,因为它充满了力量,我在风里虔诚地乞求,乞求它吹散我满心的悲愁。 在我被狂风吹走之前,一只手轻轻地搭在我肩上。我回过头,先看到了站在五步开外的张孟谈,而后才看清站在我身后的人。 那人脸上群情交织,有喜悦,有哀伤,有惊讶,有痛苦,而看在我眼里只留下深深的恐惧。我双手一松,手上的长袍瞬间被风卷走。 伍封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我面前,在我最脆弱不堪的时刻。 “阿拾……” 眼前的人是我刻进骨血的人,耳中的声音是我过往岁月中最动听的声音,我手足无措地往后退了一步,整个人抖得几乎站不住。 “阿拾,是你吗?”他扳着我的肩膀把我拉向他。 我艰难地抬起头,望进他的眼睛。这一瞬,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 我的眼中只有两个幽暗的,深不见底的黑洞。那黑洞震颤着,呼啸着,越变越大。猛烈的旋风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从那黑洞深处冲了出来。我的腿突然冷得发木,牙齿开始咯咯作响,一种难以言喻的寒冷侵入骨髓。 我抓住胸口开始拼命地喘气,但每一口气吸到一半就再也吸不进去了。 我快要窒息了。 “你怎么了?”张孟谈推开伍封,在我倒地的一瞬,接住了我。 我拽着他的衣领,想要说话却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 “这样呢,这样会不会好一点?”张孟谈扶着我的脑袋,一把扯开我的领口,转头朝馆驿里急声大呼,“明夷——明夷——” “阿拾……”伍封焦急地蹲下身子,用手来摸我的额头,看着他越来越近的手我喘得更加厉害。 “伍将军!”张孟谈抱在我背上的手猛地一紧,将我整个揽进怀里,“巫童突发恶疾,恐对将军不利,还请速速避离!” “巫童?不,她是阿拾!”伍封突然疯了一般伸手来抢我。 “将军,自重!”张孟谈抱起我,旋身避开。 “你……” 伍封还来不及说话,明夷已经从馆驿里奔了出来,厉声喝道:“你们在做什么!是要害死她吗?快放下来!” 张孟谈闻言即刻将我放了下来,此时的我已经神志不清,依稀听到明夷恶狠狠地说了一句:“打晕她!” 然后,我便如愿地晕了过去。 第八十五章 去国离家(二)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章节内容开始--> “哇——”树林里突然响起一个孩子的哭声。不一会儿,六七个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的乞儿跌跌撞撞地从林子里走了出来。他们中大的不过十来岁,小的连站都还站不稳。看着士兵们手中的利剑,他们瑟缩着身子挤成一团,沾满黑泥的小脸上只留下一双双黑白分明,恐惧万分的眼睛。 “别怕,都别怕!告诉我,你们是从哪里来的?”伯鲁走到孩子们身旁,笑着弯下腰来。 他面色柔和,孩子们却吓得倒退了好几步,一个两岁多大的孩子两腿一软噗通一声摔在地上大哭起来。 我走过去想把那孩子抱起来,一个十岁出头的女孩却拦在了我身前,她戒备地看了我一眼,低头抱起地上的孩子,朗声回道:“瑕城。” 瑕城在晋,他们是晋人?可为何到了秦国? “别怕,我们也是从晋国来的。”伯鲁让兵士们把剑收了起来,微笑道,“你们为什么要躲在这里?阿爹阿娘呢?” “秦人烧了我们的村子,抢了我们的粮食,我们是逃出来的。”女孩回道。 “那怎么会逃到秦国来?” “都是阿羊带错了路!我们回不去了,我们要死在秦国了……”一个男孩指着我身前的女孩放声大哭。 叫阿羊的女孩在哭声里低下了头,她紧紧地咬着嘴唇,不再说话。伯鲁拉了她的手,问:“你阿爹阿娘呢?” “死了。”她哽咽道。 “你爹娘是死了,可我阿爹还没死,他逃出去了。贵人,求求你送我们回去吧!”男孩跪在地上拼命地磕头,其他几个孩子也都跪了下来,营地里顿时哭声一片。 瑕城是秦晋边境的一座小城,太子鞝的军队就驻扎在瑕城附近。杀人烧村,难道吴王夫差没有退兵?秦、晋、吴三国已经开战了! 伯鲁让兵士把孩子们带到了不远处的一片空地上,又派人端了一釜煮好的稷食给他们。看着狼吞虎咽的孩子,我轻声问身边的张孟谈:“吴王攻晋了?” “没有,吴王已经应了晋、鲁两国会盟的邀约。周天子也已经许了他们两个月后在黄池会盟。” “那秦军……” “秦军想来也应该退了,烧村抢粮怕是秦太子临走前的泄愤之举。”张孟谈冷着脸道。 是啊,这倒很像是太子鞝会做的事。他这次暗中联络巴蜀两国联军执意出兵晋国,本想着一战扬名巩固自己的太子之位,没想到仗没有打成,反倒让公子利与百里氏结了姻亲,趁虚夺了他北面的兵权。他自己无能自大,却平白让这群孩子成了他怒火的牺牲品。 “孟谈兄,敢不敢和我做场比试?”我脑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比什么?” “抓鱼。”我不等他回答,又冲篝火旁的黑子喊道,“黑子,走啊,我们抓鱼去!” 伯鲁喝着我煮的鱼汤,转头对身边的明夷轻笑道:“她呀,还是吵一些看着舒服。” 明夷看了我一眼,淡淡回了一句:“她不在吵,她在逃。” 我假装没有听见明夷的话,转头问身旁的兵士借了一把轻弓试了试手,又对张孟谈和黑子道:“我们比比谁抓的鱼多,输了的那个人要答应赢的人一件事。” “哈哈哈,和我们比抓鱼?丫头,你也太狂了,小爷今天要是输了,趴下来给你当狗骑!”黑子抽出剑来大声叫嚣。 “你呢?比吗?”我冲张孟谈抬了抬下巴。 “你输定了。”张孟谈低头轻笑一声,拔出了剑。 伯鲁扯了一把明夷,起身笑道:“我们也去看看,给红云儿做个见证!” 一伙人走到河岸边,我用绢带把头发高高束起,又用绳子把下裳挽至膝上两寸:“五条鱼,先得者为胜。” “好!”身旁二人齐声应道。 此时,夜空如洗,没有半丝云雾,蓝晶晶的,又高又远。一轮圆月升至中天,驱散了水边的暗影,连岸边水草的茎干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我拿着弓箭,背着箭箙慢慢步入水中。春日的河水凉意中透着一丝温暖,让人心生舒爽。站定后,我把刚刚在岸边抓来的一把草籽均匀地抛洒在水面上,然后聚精会神地等待。 不一会儿,水中便有几条黑影朝我慢悠悠地游了过来。我从箭箙里取了三支箭横咬在嘴里,搭箭上弦静静地等着,等猎物游得近些再近些…… 到了! 电光火石的一瞬,我以最快的速度,松弦,搭箭,旋身,只眨眼的功夫已经射出去了三支箭。三条肥鱼在浅水里挣扎着游了几圈,然后带着箭矢从水里浮了上来。 接下来,又是安静的等待。河水翻着小浪轻轻地拍打在我腿上,我收了气息,幻想自己是一根随波招摇的水草等待鱼儿从我身边经过。 此时,身后水流又是一动,我旋即回身拉了一个满月弓。可箭矢所指之处没有鱼儿,只有张孟谈一张微微出神的脸。 “你已经抓到五条了?”我无比挫败地收了弓箭,把箭矢重新放回身后的箭箙。 张孟谈站在月光下的河水里,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的眼睛轻轻颔首。 “喂,黑子哥哥你抓了几条了?” 黑子这会儿还蹲在水里用剑一通乱戳,听见我喊他便直起身子道:“两条!你呢?” “你输了!”我从脚底抓起一块卵石朝他扔了过去,笑得很是得意。 张孟谈帮我捡了鱼,又拉了我的手,紧紧一握:“你再这样笑下去,小心世子绑了你做侍妾。” 侍妾?我看了一眼岸边满脸笑意的伯鲁立马收起了笑容。 三人各自提着鱼上了岸,伯鲁若有所思地打量了我一番,回头对明夷笑道:“月下有女,衣红眸碧,立于春水,非知而见之者以为神。” 他这一夸,立马让我想到了张孟谈刚才的提醒,于是连忙摇头摆手道:“世子就别取笑阿拾了,明夷立在水边才是湘江神君,汉水游女。”我说完忽又觉得自己把明夷比作神女有失他的男儿气概,但话已出口就收不回来了。 所幸他们二人都没在意,打趣了我们几句就转身走了。 张孟谈把手上的鱼交给了伯鲁身后的两个兵士,吩咐道:“把鱼炖了汤给孩子们送去。” 我微微一怔,心道,这人倒是懂我的心思,知道我这番比试只是为了要给孩子们弄一锅鱼汤。 “丫头,你说吧,你想让我做什么?”黑子凑过来蔫蔫地问了一句。 我指了指地上,笑道:“你不是说好了,输了就趴下来给我做狗骑,难道你要食言?” “换一个,换一个,这儿人多,你好歹给哥哥留张脸。”黑子缠着我开始百般耍赖。 “那好,我只要你说句话就行了。” “好,让我说什么都行!”黑子一拍胸脯,豪气冲天。 “不是对我说,是对小秋说。再过几天就要到风陵渡了,等你回天枢后,只需告诉小秋你喜欢她,就成了!” “你…谁说我…你……”黑子被我戳中了软肋,羞得像个女孩。 “你长得也算不上俊,功夫也不佳,我劝你还是早点说吧,省得小秋看上你们院里其他的儿郎,到时候你可别后悔!”我揶揄道。 “死丫头……”黑子举了拳头来打我,我扯了张孟谈的手臂躲到他身后,笑道,“被我说中了就恼,你也不害臊!” 黑子叫骂了两声,高声道:“不就是说喜欢她嘛,说就说!你待会儿回了营地,可不许和人说我输给了你!” “知道了!”我探出头来应了一声,黑子羞恼之下转身就跑了。 “现在该轮到我了吧?”张孟谈把我从身后揽到身前,低头问道。 我大方地点了点头:“你赢了我,你说吧,要我做什么?” 张孟谈低头看着我,眸光微敛,明明是同一张脸,同一个人,周身气场却忽然变得与平日截然不同。我正迷惑纳闷,他修长的手指已从我颈间滑过,轻轻一撩,缠了一束青丝在手:“等你及笄的时候,我来帮你挽发。” 他看着我的眼睛,声音低沉迷离。我看着纠缠在他指间的长发,心里百转千回。从小到大,我曾经无数次幻想自己及笄挽发的场景。戴木笄,还是玉笄?穿青衣,还是朱衣?在我的幻想中,变换的永远是物件,不变的是身后替我挽发的那个人。 “你不愿意?”张孟谈见我神色黯然,眉梢红云微凝。 “不,女子有婚约才可十五及笄。我此生不会与人再许婚约,你若想要为我挽发,怕是要再等六年,等到我年过二十,不得不挽发的时候。可世事难料,六年之后,你我也许已经隔了天涯。” “天下事确实难料,你若愿意只管应下。至于等多久,那是我的事。”溶溶月色之下,他目光如炬。 我心神恍惚,丝毫没有听出他话中的深意,便点了头。 第八十六章 赵子无恤(一)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章节内容开始--> 瑕城离风陵渡不过两日的路程,伯鲁决定绕路先把孩子们送回家,再渡河回晋。为了加快行程,他把车驾让给了几个小儿,自己则跑到明夷的车上同我们挤在一起。 “你家世子一向这样善待庶民吗?”我坐在驾车的张孟谈身边,好奇道。 “世子生性仁厚,贵族、庶民、飞禽走兽在他眼里都是生灵,并无高低之分。你若哪日去了赵府,进了他的院子一定会被吓到。” “为什么?” “小到翘尾鼠,大到吊眼白额虎,就连庖厨要宰杀的豚猪他都养了一只。所以,他的院子吵得很,也臭得很。”张孟谈捏着鼻子,一脸夸张。 “是什么样的奇人会把老虎和豚猪养在一处,老虎天天看着豚猪却吃不到,豚猪日日看着老虎又逃不掉,两个都是顶顶可怜。”我想到这个画面忍不住笑出了声,这个赵伯鲁果真是个有趣的人。 “别人听了这事都赞世子仁善,唯独你,倒可怜起臭烘烘的畜生来了。” “世子是个好人,我自然知道。只可惜我学医不精,治不好他的病。”我朝后面车里望了一眼,就算隔着帷幔我都能想象得到伯鲁此刻的难受。 “你可听过神医扁鹊之名?”张孟谈道。 “嗯,说是能活死人,肉白骨的神人。” “神医扁鹊周游天下,若能请到他为世子治病就好了。” 我点了点头深表赞同。医尘对这个神医扁鹊也颇为崇敬,他的好多医卷,据说都是几年前偶遇扁鹊时从他那里得来的。另外还有三卷则是二人坐而论医时的记录。这些医卷对医者来说,都是不可多得的珍稀之物。不知我将来能否有幸见神医扁鹊一面。 “前面就到瑕城了,找个大点的孩子前面带路吧!”张孟谈对车旁的一个兵士吩咐道。 “诺!”兵士得令离去。 我看了身边的男子一眼,心中疑惑又添了几分。 “你为何这样看我?”张孟谈察觉到我的目光,转过头来。 “没什么,只觉得你这人不像个谋士,倒像是个剑士。” “你这话是赞我,还是贬我?”他好笑地看着我,眼睛微眯像只老谋深算的狐狸。 “你张孟谈以谋士之名做了赵氏家臣已是事实,现在又有女子夸赞你兼具武者之风,这样高的赞许,道谢都来不及了,你居然还怀疑起别人的话意来。啧啧啧,想来是小女子看走了眼,先生骨子里原是个狭隘多疑的小人。”我摇头叹息,做足懊悔之状。 “真该封了你这张嘴,才好了没几日就口出恶言。”他冷哼一声,转头只管驾车不再理我。 “我日日发呆不语,你们嫌我烦闷。我抛下过往,开口说话,你又要封我的嘴。做人实是不易啊!”我摇头叹息。 “你果真认为我是个小人?”他回头一脸正色,看来是把我的话当真了。 “我只再说一句话,就把嘴巴封了向你赔罪可好?”我用手捂着嘴道。 “说吧!” “你若是个小人,我何故视你为友,赠你桃花酿?又何故许你为我及笄挽发?我虽算不得聪慧,却也不是个傻子。”其实人与人之间总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联。我早先与他虽只见过两面,却在心底认定他是个可信之人,有识之士。太子府上说要与他交友,也绝非酒后虚言。 “说完了?”他冷冷地看着我。 我捂着嘴点了点头,他终于冷不住脸,笑了。 “你那桃花酿,他可没喝着,一整壶都被我偷去喝了。”伯鲁从车里探出身子,瞥了一眼张孟谈又对我笑道,“小儿,你何时再送他一壶,省得他一直埋怨我。” “我何时埋怨过你?”张孟谈即刻反驳。 “唉,嘴上没说,心里肯定没少埋怨。”伯鲁见前面带队的人停了下来,就拉着明夷从车上跳了下去,“红云儿,你替我去看看村子里的情况。明夷,你也去看看,若有死灵舍不得走,就送送吧!” “诺!” 二人行了一礼便走了,我扶着伯鲁在路边的草垛子上坐下:“世子既然把人都送到村口了,为何不进去看看?” 伯鲁苦笑一声,吐出口中止吐的杜若根,又新换了一片:“我怕见到尸首。身为赵氏世子却见不得杀戮,卿父常以为耻。” 伯鲁性善,原是件好事,只可惜他生在赵氏,又偏偏是赵鞅的嫡长子。赵鞅其人,文能治国,武能安邦,他主政的这十几年里,晋侯在他面前形同虚设。攻楚,伐卫,剿杀晋国二卿范氏、中行氏。士兵们在战场上冲锋陷阵,他就在箭雨乱石之中击鼓以振士气。这样的盖世豪杰肯定不会喜欢伯鲁这样羸弱的继承人。身为赵家的嫡长子,旁人以为是天大的幸运,于伯鲁而言,却未必是好事。 “世子仁厚,必能使手下能士对世子忠心耿耿。况且,像你卿父这样的人,世间又能有几人?若是人人都像他这样东征西讨,这天下不是要乱成一锅粥了!” “小儿,若让卿父听到你这句话,要不就许你个女谋士做做,要不就直接拖出去砍了。”伯鲁一边说一边用手在我脖子上轻轻砍了一记。 我自嘲笑道:“刚才这话加上我这双古怪的眼睛,赵卿相无须细想,定会治我个妖言惑众的罪名拖出去砍掉。” “你因为这双眼睛吃了不少苦头?”伯鲁见我这样说,便收了笑意,柔了神情。 “还好吧,只是世子当日在泾阳馆驿说的可是真的?晋文公的生母狐姬也是月下碧眸之人?” “我自然不会骗你。即便是现在,戎人之中也偶有碧眸者。狐姬之母原就是外族人,眸色与常人不同倒也不足为奇。况且,你的眸色白日里看着也比旁人淡一些。日光太盛、烛火晕黄,许是只有月光的清冷才能显出它真正的颜色。天生万物自有其道理,这不是你我能想明白的。你若真想寻个究竟,不妨跟我回新绛去问问太史墨。他通达天地,兴许能为你解答一二。” 今日继续双更。 第八十九章 晋都新绛(二)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章节内容开始--> “巫士明夷,是赵氏的人吧?”我拨开无恤捏在我下巴上的手。 无恤把身子往墙上一靠,淡淡道:“明夷是我兄长的故友,他原是卫人。五年前,他在新绛跟着太史墨学习巫卜之术时,一直住在我们府上。如今,他虽然行踪不定,但与兄长却一直有联系。” “你是说,明夷是太史墨的弟子?”这个答案我始料未及。 “算是吧。” “这个太史墨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和神一样的人。”山巅残阳终落,无恤看着越飞越薄的深紫色晚霞,微笑道。 “神?” “二十八年前,卿父曾见一赤身小儿在他梦中合乐而舞,次日便有日蚀。卿父以此二事问卜于太史,太史答曰,‘六年及此月也,吴其入郢乎,终亦弗克。入郢必以庚辰,日月在辰尾。庚午之日,日始有谪。火胜金,故弗克。’太史墨以五行相克相生之法,预言南方蛮夷小国吴国将进军大国楚国,并最终攻入楚国都城郢。时年,楚国强大而吴国羸弱不堪,世人皆道太史墨妄言,但是……” “但是后来证明他是对的。伍子胥攻楚五战五胜,不但进了楚都郢,还掘了楚王的墓,鞭了他的尸。” “嗯,至此太史墨便以问卜之事闻名于天下诸侯。卿父凡有大事,皆要问卜于太史。” “我刚才入府时,听世子说要把我送到太史府去,这太史墨可也收女弟子?” “还没到入寝的时间,你怎么就做起梦来了!”无恤坐直了身子,认真道,“太史墨收徒只收男不收女,他上一次收明夷为徒也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如今,他门下只有两名男弟子,皆是不世出的人才。我和兄长商量着把你送到他那儿,无非是想替你求一个巫女的名头护身。否则,以你的相貌,荀姬的肚量,不出十日就会有人登门向世子讨要你。到时候,给或者不给,把你给谁都是个麻烦。” 巫女……是啊,女人终究是一件送来送去的物什。就算我不属于他们赵家,可真到了那个时候怕也没有说不的权利。 “阿拾,你要明白一件事。在世人眼里,你这样的女人和夜明珠、麒麟角是一样的,若没有主人,便会被歹人争来抢去,永无尽头。若被普通士族得到,就会被当做礼品送给上位者,然后不停地更换主人,直到你有一天年老色衰,容颜不再。所以,我现在能想到的最好办法就是给你找一个靠山,一个没人敢向他要你的靠山。他不是公族,不是王族,只能是天神。” 赵无恤的话,我懂。因而心中虽满是无奈,却也感动有人能这样费心为我筹谋。 “我明白,谢谢你。” “你先别急着谢我,太史墨性情冷傲,见你这生得副祸水模样,说不定连作巫女都不愿意收你。到时候,我就只能把你毁了容貌送给自己做小婢了。” “那倒也省心了。”我颔首而笑,不经意间瞥到赵无恤放在腿侧的手。他的手指骨节分明,修长精致,但此刻沾染了风尘,微微有些发灰。再往上看,他的身上还依旧穿着之前行路时的外袍,鬓角也有些凌乱。 “对了,路上走了半个多月你怎么还不回去休息,找我可是有事?” “你现在才想起来问我?”他拍了拍衣摆上的尘土站了起来,“我怕你一个人刚到这里觉得陌生害怕,就想着过来陪你说说话。现在,你既然已经要赶我走了,想来已经没事了。”说着他低头从怀里掏出一个陶埙丢到我怀里,“路上听明夷说你喜欢吹埙,就回院子里拿了一个,你留着玩吧,我走了!” “多谢。”我呐呐地捏着还留有他体温的陶埙,眼眶忽的一热。去国千里,在这个陌生的地方,竟还有一个人知道我的迷茫,我的快乐,我的害怕,我的无助,连我自己都不确定的感觉,他却知道得那么清楚。 在赵府的第一夜,我睡得还算踏实。 第二日清晨,有婢子捧了一套女子的绢制短衣襦裙给我。蕊黄色短衣,配上绿底绣花草纹的襦裙,再加上一条织彩的发带,硬生生把我打扮成了一朵娇俗的春花,让我哭笑不得。 还在秦国时,我就听闻,晋国上卿赵鞅曾在新绛城的东北面给自己修建了一座私城,城内宫宇华美,台榭林立,堪比公室。但此城却在十五年前的六卿之乱中被范氏、中行氏所毁,如今仍在修葺之中。 赵鞅反攻二卿获胜之后,晋侯在新绛城给他另赐了府邸,正是我如今的借居之所。这座府院虽是临时所建,却依旧大得让我瞠目结舌,且不说高台之上精雕华饰的明堂,错落有致的寝室,光是园囿就有半个伍府之大。 在婢子的带领下,我弯弯绕绕走了半天才到了世子伯鲁的院中。伯鲁见了我很是兴奋,急匆匆地拉着我去了他的后院。 百步见方的院子里,养满了大大小小的飞禽走兽,因为日日有人清扫,倒也不像无恤说的那样吵闹、发臭。只是路过老虎和豚猪的笼子时,我还是忍不住笑了。 “你就别笑了,明日我就让人把豚猪放了。”伯鲁那日在车里定是听见了我对老虎、豚猪的一番论调,所以现在见我发笑,脸上不免露出尴尬之色。 “放了豚猪做什么?你该把这老虎放了才是,天天要拿肉喂着,既浪费你的钱财又浪费它一身捕猎的本事。”伯鲁越是不自在,我就越想调侃他,“还是世子觉得,养猪委屈了你的身份,养着老虎才能显示你的威严?” “你说我养猪……我,我又不是宰夫,你……”伯鲁一时词穷,脸涨得通红。 “世子的威严和仁善,其实无需用这些畜生来显示。养猪、养虎,倒不如养士。以世子的仁德去善待有才之士,那么他们自然会效忠于你。你虽不在乎这天生得来的位置,岂知别人没有觊觎。多养些谋士、能士、力士、勇士,到时候不求与人相争,也得保住性命不是?” “小儿……” “世子的兄弟怕是十个手指头都数不过来吧,我可不信人人都像你的红云儿,一味只想着站在你身后,扶着你,撑着你。就算他们个个都和你兄弟情深,但这赵府外头呢?智氏、魏氏、韩氏,哪一家是容易对付的?你总不想将来赵氏的宗主只是一只任人宰割的豚猪吧!”我一口气说完,伯鲁的脸一会儿青一会儿紫,半晌没有出声。 我敲了敲旁边关着长尾雉鸡的笼子,柔声道:“既然爱惜它们,就放了它们吧!世间万物没有一样是喜欢住在笼子里的,生死之事就都由它们自己吧!” “哎,我到今日才总算明白了红云儿的话。”伯鲁有片刻的失神,醒转过来后又道,“我忽然觉得把你送到太史那儿做巫女有些可惜了,不如你留在我身边?” 我一听急忙摇头:“世子的好意,阿拾心领了。你还是赶紧把我送走吧!我这样诡计多端的小儿怎能留在身边呢,世子可要牢记明夷的忠告啊!” “也对,我就算留了你,也治不住你。”伯鲁唉声叹道,“太史那儿,今早我已经派人送了拜帖,明天就带你过去。今日日中之后,让红云儿先陪你出去逛逛吧!新绛城还是有很多好玩之处的。”说完他又上下打量了我一眼,摇头道,“这样的装束虽然好看,却显得轻浮。荀姬穿衣一向不俗,怎么给你挑了这样一套衣服?你在这儿等着,我去给你找几件好的。” 伯鲁啧了两声转头走了,我在心中暗道,这个赵伯鲁还真是个心思单纯之人,荀姬自然是知道这衣服显轻浮,才故意送来给我穿的。哎,为人·妻也真不容易,除了照拂家中大小事宜,还要时时提防着夫君领些花啊,草啊的回来。 伯鲁很快就抱了一大堆的衣服从房里走了出来:“你回去试试这几套,太史喜欢素色、赤色,明天我们可不能因为一套衣裳就被赶出来了。” “谢世子!”我收下衣服行礼拜谢。 “这会儿,红云儿一定在你院子里等着了,你快去吧!” “诺!”我行礼退下,走到院门外时,听到伯鲁朝仆役们大喊:“你们,快把这些笼子都搬出去,找个地方把它们都放了。分开放啊,别开了笼子把老虎和豚猪放在一处!” 第九十章 得遇故人 (一)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章节内容开始--> 春风和煦,莺啭蝶飞,等我一路缓缓回到小院时,木兰花树下已立了一个素冠青衣的人。那人听到我的脚步声回过身来,看到我即刻又笑了。 当他还是“张孟谈”的时候,他的笑容和他的眼睛一样清澈,易懂。可当他变回了赵无恤,他的眼神,他的笑,便多了许多我看不清的深意,就像现在。 “把衣服换了吧,这怀春少女的装束和你实在不搭。”赵无恤走到我面前,低头扫了一眼从我怀中抽出一件白底织暗云纹的红缘深衣罩在了我头上,“换这件。” 我一把抓下头上的深衣,瞪了他一眼。 他微笑不语,只用手指了指我身后的房门。 “知道了。”我叹了口气,闷闷道。 待我进屋换好了衣服,刚一开门,手里便又多了一个挂了白色薄纱的竹笠子。 又是…… “这样的竹笠,以前有人送了你很多吧?”赵无恤步下台阶,冷不丁回头问了一句。 我暗暗吃惊,这人也太可怕了,为什么我心里想的,他好像都能听得见?“嗯,以前府里是有过几顶。”我戴上竹笠,走下台阶。 无恤看了我一眼,没好气道:“你可别以为男人送这个是为了你好,他们是不想给自己添麻烦罢了!” 他在说谁?公子利,还是他自己?我轻笑一声,将调侃藏在肚里,乖乖地跟在他身后一路出了赵府。 “留在秦国驿站的人有传消息来吗?”走在新绛热闹的长街上,迎面看到手挽着手的姑娘,我心里就觉得空落落的。 “还没有,不过那晚公子利府上也没有抓到什么刺客,你的那两个朋友也许只是有事暂时离开了,你不要太担心。” “嗯……” “你今天可有东西想买?”赵无恤见我闷闷不乐,就拎着一个钱袋子在我眼前晃了两下,“我这回可是带足了钱,你要买什么,尽管问我借。” “那就借我两个布币吧,我想买一尺绢布缝几条帕子。”我从袖子里抽出一条染了绿色草汁的帕子,就着阳光看了一眼,“洗了好几遍,还是留了印子,这可是最后一条了。” “这花是你自己绣的?”赵无恤指着手帕下方淡蓝色的木槿花道。 我点了点头,他突然停了下来,笑意满满地看着我。 “怎么了?笑得这样奇怪。” “你今天借我两个币子,来日却要还我二十个了。” “哪里有你这样的人,凭空就多要了十倍。十足的小人。”我冷哼了一声,径自往前走。 赵无恤伸手一把拉住了我:“小贼,被我逮到了还想跑!说,两年前你是不是在雍城一户人家的院子外刨了颗竹胎,还留了方帕子在门环上?” “我……那是你的……”想起当日青竹丛下的一片狼藉,我顿时变得结巴。 “你这小贼趁着雨夜乱刨一气,伤了我青竹的根须,我多要你十倍的币子难道不对?”无恤掀开竹笠前的轻纱,把头探了进来,和我眼对眼,鼻对鼻地看着。 他的脸离我不到一寸,炙热的鼻息拂在我脸上,让我不由两耳发烫。“还,还你钱就是了。”我红着脸退了一大步。 “可怜我当年还以为是哪位佳人留下的定情信物,没想到是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儿。”他轻笑着执了我的手,迈步往前走去。 我侧过头,隔着一层轻纱看着他弯翘的嘴角,心中不禁感叹,原来,那夜在漫天风雨之中为我点了一盏明灯的人就是他;原来,那一方纱窗上模糊不清的人影就是他;原来,我们曾隔着薄薄的一块门板,在那样寒冷狼狈的夜晚遇见。 “红云儿……” “嗯?”他转过头,一双眼睛满是笑意。 “遇见你真好。”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他掀起我脸上的轻纱,俊美的面庞明亮如四月晴朗的天空。 我只笑不语地看着他,他不急也不恼,就这样静静地站在我身前,带着浅笑,带着光亮。 “无恤!”这时,忽然有人从我身后窜了出来,一拳捶在赵无恤的肩膀上,“回来了也不告诉我!莫不是怕我抢了你带回来的美人?” “你的消息倒是灵通。”赵无恤笑着把我往自己身后拉了拉,“昨晚上才到的,正打算明天去找你呢。” “这就是你藏在车里的美人?”男子笑嘻嘻地冲我抬了抬下巴。 我隔着轻纱打量着来人,这是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青色的长袍配上绣玉片的革带,看穿着应该是个士族,但说话动作却是十足的游侠儿作派。 “今日我还有事,明日去烛府找你。” “既然都碰上了,还等什么明日啊!走走走,到前面的酒馆喝上几碗,我可是有好久没见到你了。”男子不由分说,拉起无恤就往前走。 去酒馆的路上,男子又碰到了几个相熟的少年,于是也一并招呼着进了酒馆。 “你若不自在,就另外找张案几坐下,等我一会儿就好。”赵无恤在我耳边轻声道。 我摇了摇头,接过酒娘送来的一只长柄黑漆鱼型酒勺,熟练地替众人斟上了酒。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就算看不到脸,我都知道一定是个美人。”男子朝赵无恤挤眉弄眼。 “你周游列国什么美人没见过,今日怎么调笑起我来了。”赵无恤笑着饮了一杯。 “对啊,烛大哥快说说,这天下哪里的女人最美?”几个少年喝了两杯酒就开始哄闹起来。 “这女人嘛,越女清丽,楚女发美,郑卫之国的最识风情,齐鲁之地的最为难缠。”他说完神秘兮兮地往前凑了凑,小声道,“不过最让人魂牵梦萦的却是……” “是什么?”几个少年全都凑了上去,个个面红耳赤很是急切。 “是秦女。” “咄——烛大哥可真会骗人,西陲荒蛮之地,都是些粗鄙的女子。哪来什么美人!”少年们全都摆出了一副不屑的样子。 赵无恤转头冲我挑了一下眉毛,极尽调侃。 “喂,你们别不信啊!我几年前在秦国的市集上遇见过一名少女,她远远地站在那儿就像是薄云遮盖下的一轮明月,走近了又像是清水中初放的一朵芙蕖,你若看了她的眼睛便再也移不开你的眼睛,你若抱了她的腰肢便再也舍不得放开自己的手。最销魂的,是她右眼角下的一颗小痣,像是泪珠儿似坠非坠。哎,隔了那么多年还在我心口挠着呢!”男子一脸痴迷,说完还用手在自己心口上抓了几把。几个少年被他说得一愣一愣,只有赵无恤铁了一张脸坐在旁边猛喝酒。 “这么说,你还抱过那名女子了?”赵无恤端着酒杯冷冷笑道。 “抱到了吗?什么味?可是一捏就碎的小细腰?”少年们来了劲头,七嘴八舌地闹起来。 “那是自然。”男子一脸得意,“我与她在市集上相遇,两情相悦,嬉笑追逐,原可成就一段美事,但后来被她的家人硬生生拆散了。” 我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一时间,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了我。 “我这儿也有一个关于秦女和游侠儿的故事,不知大家愿不愿意听?” --------------------------------------- 我这样勤快,给点鼓励吧! 第九十三章 晋太史墨(二)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章节内容开始--> 翌日,月升。 我迫不及待地来到太史府找尹皋,可当我走进昨夜观星的小院时,却意外遇见了一身青色巫衣的史墨。 史墨负手立在白沙池旁,池内细小如雪屑的白沙和他满头的苍发在月光的照射下,笼上了一层银白的朦胧的光晕。他抬头望着天,我远远地看着他。有那么一瞬间,迷蒙的月光和周遭的静谧,让我恍惚间觉得这个白发巫衣的老人似乎真的在与永存的昊天做着凡人听不见的对话。 “你叫什么名字?”史墨察觉到我的存在,侧脸看了我一眼。 我站在原地一礼,回道:“夫子唤我阿拾。” “阿拾……可有姓?” 姓……我心中蓦地想起一个人,但随即摇头道:“没有。” “那你是哪里人?生母是谁?”史墨转过身,隔着一地清辉与我面对面站着,月光在他身后投下一道长长的阴影。 “小女是秦人,生母是泾阳城富户的侍妾。如太史所料,阿拾不是士族之女,只是个没有身份的贱民。”史墨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询问我的身世?难道出身卑贱就连与他弟子比试的资格也没有?我对史墨本就心存偏见,愤然之下语气自然有些犯冲。 史墨倒没有责怪我的不敬,他只是抬袖冲我招了招手:“你走近些,让我看看你。” 我长吸了一口气,依言往前走了几步。 “你是哪一年出生的?”史墨怔怔地看着我,两片干瘪的薄唇似乎有些微颤。 “王二十四年。”我不卑不亢地回道。 “可是生于岁末?” “正是。” “雪天?” “阿娘曾说,小女出生当夜,大雪蔽天。”面对史墨的追问,我心中渐生疑窦,但仍旧老老实实回答了他所有的问题。 “大雪蔽天……好,很好。”史墨听了我的回答哑然失笑,他抬头望着头顶的天空左右踱了两步,然后大踏步走到我面前,“你抬起头来,让我再看看你的眼睛。” 我依言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史墨那双冷得仿佛可以冻结一切的眼睛。在这双眼睛里有我看不懂的急切与惊愕,无奈与怆然。月光下,他紧紧地盯着我的瞳仁,可他视线的焦点却仿佛穿过了我,落在一个遥远的,我看不见的地方。 他在看什么?他在我眼睛里看到了什么? “太史?”我微微皱起了眉头。 史墨窒了窒,整个人突然间又恢复了清明:“尹皋在城外的观星台等你,你快去吧!”他撇下我默默地转身朝主屋走去。我连忙转身追了上去,他一抬手将我隔在了三尺之外:“五日后的比试你若是输了,就永远不要再想踏进我晋国半步!”他瞪着我,那愤怒的神情似乎在责备我为什么要出现在晋国,出现在他面前。 我看着他的背影,抬手摸了摸自己套在手臂上的骨环,夫子啊,夫子,他当初也是这样赶走你的吗?五日之后,我定要让他蔡墨为你低下他尊贵的头颅! 史墨砰地一声关上了主屋的房门,我看了紧闭的房门最后一眼,转身大踏步离开了太史府。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自到了新绛城后,我每夜出入都会戴着无恤送的竹笠。别人虽瞧不见我的眼睛,尹皋昨夜却看得一清二楚。史墨今夜出现在这里,显然就是冲着我这双眼睛来的。可他的反应为什么这样奇怪?我这双异瞳的背后,难道还藏了什么我不知道的秘密? 之后几日,我白天在赵府睡觉,晚上就去城外观星台与尹皋会合。 无恤将伯鲁送我的女装全都收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骑马用的胡服和男子所穿的素色深衣。在他看来,我现在的目标已经不是成为太史府的巫女,而是成为太史墨的弟子,打扮成男子会让此后的一切顺遂许多。 我其实有些好奇,赵无恤与我在秦国只见过两面,他知道我会击筑歌咏,会识药酿酒,却为什么那么笃定我能在占星卜卦、演算摄魂上与尹皋、栾涛一战? 我将心中疑问坦然告知无恤,无恤却只神秘兮兮地告诉我,直觉。 好吧,我直觉会输,他直觉会赢,算是扯平了。 一切,都只看明天的比试了! 这一夜,我几乎是睁着眼睛等天亮。鸡鸣一过,就急忙起床打水梳洗,妥妥地将自己打扮成了一个俊秀的少年。等不及婢女送来早食,我胡乱吃了几口干粮,喝了一碗井水,就小跑着去了伯鲁的院子。 走到伯鲁院外,发现平日里守在门口的侍卫和婢子都不见了,往里又走了两步,忽然听到正屋里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 “荀姬之前同我说,你带了一个秦女进府,我原想也不是什么大事,收了留着或是之后送人都可以。可你呢?你把人送到太史府上去了,你这是在逼太史收她为徒吗?荒唐!荒唐至极!你真是太胆大妄为了!” 屋里说话的人是谁?!难道是赵鞅?晋国四卿之首,名震天下的赵鞅! 这几年,我在来往秦晋之间的密报上看到过无数次他的名字,而每一次,赵鞅这个名字都是和强悍、多智、勇猛、胜利联系在一起的。当一个原本只写在书简上的人忽然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欣喜难抑。但很快,最初的激动就变成了内疚和歉意。屋内,伯鲁正因为我在史墨面前的无礼要求,受到了赵鞅暴风骤雨般的责骂。 “你为什么一点都不像我,你让我百年之后如何放心把赵氏的基业交给你!” “卿父,夫君他也是一时糊涂,才着了那秦女的道。” “你太让我失望了!” 我不敢也不能在这时候闯进去,因此只能跪在门外等他们出来。 “今天跟我一起去向太史赔罪,前几日智瑶送了些人给你大哥,那个秦女就让荀姬送到智瑶那儿去吧!”赵鞅说完打开门走了出来,见我跪在门口又道,“不识相的东西,不是让你们都退下去吗?还跪着做什么!” “秦女阿拾,拜见卿相!”我俯身行了叩拜大礼。 “就是你……抬起头来!”赵鞅的声音如同寒冬结冰的河水,冰冷刺骨,让人不禁为之一颤。 我慢慢抬起头,壮着胆子打量着眼前这个叱咤风云的老人。没有锦衣玉带,没有金冠华履,赵鞅只穿了一件墨色白缘深衣,配了一柄青铜长剑,他身形高大,腰板挺直,全然不似一个六十岁的老人。方脸高额,长眉入鬓,一双眼睛明明蒙了一层岁月的浊色,却依旧炯炯有神,凌然生寒。 “可惜了这相貌。荀姬,找人把她送到女乐住的地方去。两日后,你亲自送人去智府,就说是我送给你兄长的生辰之礼!” “诺!”荀姬一副温顺贤良的模样,颔首应道。 “请卿相允许小女参加今日的比试。”我端正身子高声说道。 “嚯——大胆!”赵鞅双目一瞪,右手按剑呵斥道,“不管我这不肖子许了你什么,在我这里都做不得数。” “卿父,这秦女是我请来的客人,你不能……”伯鲁颤抖着开口,却被荀姬一把拉住。 我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世子从未给小女许下任何承诺,此番比试是太史与小女之间的约定。卿相此刻若是将小女留在府上,半个时辰后,恐又要派人来接,这委实太麻烦了。” 赵鞅听了我的话,像是听到了一个极好笑的笑话,他仰头大笑,伯鲁却煞白着一张脸惊恐地看着我。 赵鞅笑罢,转头对身边侍卫道:“带上她,待会儿若太史没问起,就直接割了她的脑袋扔到浍水喂鱼!” “诺!”侍卫一手把我从地上拎了起来,喝道:“走!” 姑娘们的佩囊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章节内容开始--> 接到编辑要求上架的通知,这比预期的要早一些,但也知道在所难免。 《竹书谣》是我2011年就开始写的文,当时还住在地球的另一边,窗外是教堂,到点就敲钟,生活安静,却也孤单。于是,动了要写小说的念头。 写春秋的故事是因为我一直都深爱那个时代。一翻史书,国与国,家族与家族,全是好戏。还有那个时代的人,他们浪漫,奔放,自由。他们生在乱世,命如蝼蚁,朝生夕死,却活得绚烂,活得极致。当生命变得不那么重要,当爱情、友情、道德、忠诚、自由凌驾在生命之上时,你会发现很多感人的东西,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缺少的东西。 我想为你们描绘一个真实的春秋,从秦国到晋国、齐国、鲁国、宋国、楚国,公元前497年之后的三十年里,我要借阿拾的眼睛请你们去看一段春秋风云,体验一番春秋人生。 《竹书谣》从2011年到2016年,历时近六年,期间我翻阅了无数的资料,每一个章节,每一句话都读过不下十遍,甚至二十遍。没有水文,没有废句,我对得起自己付出的时间和青春,也会对得起你们的关注。 旧文于2015年开始大修大改,力求更完美地呈现给每一个点开竹书的人。 2017年,喜欢《竹书谣》的人还会看到《竹书谣》的实体出版书,一共四册。 电子订阅貌似3000字9分钱,是“分”,超市阿姨都自动漠视的一个单位。看完整本竹书,姑娘们的佩囊里大概只要拿出十几块钱,两杯奶茶的钱。我给你讲一段让你哭,让你笑的故事,你请我喝两杯奶茶就好。 一看到上架就搜盗版的姑娘会让我很伤心的,不是因为赚不到你的几块钱,而是我不知道你在看我的文。 好了,啰嗦了好多,编辑大人交待的话还是要说的。订阅需要先注册一个17K账号,然后打开个人中心,找到黄黄的充值键按一下,充个20块,就一定可以看完竹书了。充值方式巨多,多到超出我的想象,总有一种合适你。 充值完了还可以到个人中心找到“我的抽奖”,抽奖可以拿积分升级,升级了就有鲜花可以送我啦,每天都有,过期作废。 呼,上架还是很紧张的,有一种交了考卷,老师开始打分的感觉。 别让我太伤心,我是玻璃心,一碰就碎的那一种。 第九十六章 黄池会盟(一)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章节内容开始--> 第二日平旦,有太史府的十个童子捧了行礼用的各色物品来院中接我。 日中时分,太史府外已停了数十辆马车,观礼人数之多远超过我的想象。焚香、祝巫、拜礼,整个仪式足足持续了有一个多时辰。 礼毕,伯鲁、无恤和尹皋坐在史墨新配给我的院子里帮我清点各家送来的礼物。 “如今你可是晋国最风光的人了,连晋侯都给你送了贺礼。”无恤打开晋侯派人送来的一箱书简感叹道,“这箱子里的古籍原都是周天子当年的赏赐,别人想看一眼都难,现在居然全送给你了。” “卿父送她的那座碧玉星盘,拿出去都可以换一座城池了。”伯鲁走到尹皋面前坐下,好奇道,“太史把你们师门那个白玉镂的螭龙发冠都送给她了,你难道一点都不生气?我可听说那是你们祖师临终前留下来的。” 尹皋捧着赵鞅送我的那只手掌大小,却刻满了周天几百颗星辰的碧玉星盘道:“那是师门最贵重的东西,师父交给阿拾总有他的道理,况且她确是天赋异禀,远胜于我。” 听了尹皋的话,我脸一热,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尹皋刚刚见了我,还一直感谢我几天前的夜里把在观星台睡着的他送回了太史府。他哪里知道,我就是在那天夜里对他下了迷幻之药,骗他同我说了关于司危星侵入玄武之境的星象。 “我那日只是侥幸,这星盘你若喜欢就留着用吧!”我心虚地对尹皋说道。 “这怎么可以,这是卿相送你的东西。”尹皋连忙把手里的星盘放在地上,“只是可惜栾师兄无法释怀当日之事,已经和师父请辞了。” “他要走?去哪里?”虽然知道栾涛一直反对史墨收我为徒,但是听说他要走,我仍然大吃了一惊。 “不知道。”尹皋摇了摇头,“栾师兄志向高远,要走是迟早的事情,只是没料到这么快。” “刚才太史把玉冠交给阿拾的时候,他的眼睛都快喷出火来了。这也难怪,栾涛一直深受太史器重,年纪又是三个弟子中最长的,现在见太史把师门重物交给一个新人,心里一时想不开也在常理之中。不过,太史也真奇怪,天下哪有女子戴冠的,而且还赐字子黯,配上他今天让你穿的那套巫服,来观礼的人都以为你是个男子。”伯鲁把玩着智氏送来的一组金制雕花算筹,絮絮叨叨。 “最好天下人都以为我是个男子,那我就高兴死了!”我转头对无恤道,“可惜我得了这么多东西,没一样是能卖掉的,欠你的那几枚币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还上。要不,你拿几根算筹去?” “我要你这几根算筹做什么,你欠我的就依旧欠着吧!”无恤看着我道。 “她做演算任是多复杂的题,用的都是这里。”伯鲁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调笑道,“这金算筹她是用不上,才推给你的。” “谁说我用不上了!”我把摊在地上的东西都收了起来,“咱们还是说说两个月后黄池会盟的事吧,尹师兄你也会去吧?” “我一向不喜出门,这次就不跟你们同去了。师父前几日命人给你做了几套出行的衣服,现在就放在我那儿,我去给你拿过来。”尹皋说完起身行了一礼就走了。 “他可是生气了?”我轻声问无恤。 “你别多想了,自我认识尹皋,他就没出过新绛城的城门。这次会盟对卿父来说很重要,太史已经卜得了出发的时间。你若还有什么要准备的,就赶紧张罗吧!”无恤从身后取出一个包袱递给了我,“这是我让人做的几条狄人的衣裤,到时候你若愿意,可以和我们一起到黄池骑马狩猎!” “谢啦!”我喜滋滋地接过包袱,转头又对伯鲁道:“我也有东西要给你,这次你随你卿父一同出门,可不能再像上次那样一路吐到底了。” 伯鲁一声苦笑:“他早见惯了我没出息的样子,多一次也无妨了。” “上次是没有齐备的药材,这一次我定会让卿相对你刮目相看!” “这次黄池会盟除了鲁公和晋侯外,周天子还派了单国的国君同去。看来,今年夏天黄池要好好热闹上几个月了。”无恤说完与我对看一眼,我们心里都知道,这将是吴王夫差人生最后的辉煌了…… 黄池在宋、卫、郑、晋四国边境,两条大河于此交汇,在山峦之间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湖泊。我和无恤清晨出来跑马,正午便牵着马儿在湖边散步。夏日的暖风轻轻地吹着,近处的湖水显出一层细密的粼粼波纹,远处的湖水闪烁着耀眼的金光,偶有几处炸开似的光点,亮得让人无法直视。在湖的另一侧,白色的营帐高高低低一片连着一片直蔓延到了山边。除了鲁公、单伯带来的兵从,仅晋吴两国就有革车千乘、兵士四十多万人驻扎在黄池。数日之间,黄池这个原本荒无人烟的地方忽然间变得热闹喧嚣起来。 “听说夫差把美人施夷光都带来了,你可想一见?”我放马儿在湖边吃草,自己寻了块干净的草地坐了下来。 “这样祸国殃民的美人不见也罢。”无恤松了马缰在我身旁坐下。 “我倒是想见上一见。听说,当日施夷光、郑旦入吴前曾在越国的高台上展露美貌,想看一眼的人就要交上一丈钱。三日过后,越王收到的钱币装了满满五车呢!” “你若愿意我也给你寻一处高台站着,得了的钱币,咱们一人一半如何?”无恤微笑着拿马鞭将我披散在肩头的一缕长发撩到了身后。 “不和你说笑。红云儿,你觉得夫差此人如何?” “勇猛有余,谋略欠佳,刚愎自用,好大喜功。”无恤说完,转头看着我道,“那你觉得勾践此人如何?” “心胸狭隘,心狠手辣,忘恩负义,趁人之危。”我一口气说完,无恤的眼睛里已满是惊诧,我嘴角一弯揶揄道,“怎么?你以为我会说他忍辱负重,深谋远虑,知人善用,审时度势?” “越国攻陷吴国只在朝夕,我以为你至少会认为他隐忍有谋,没想到你一口气说了他那么多坏话。” 我轻哼一声,把抓在手里的几颗小石子远远地扔了出去,正声道:“我不喜欢他。他对自己太狠了。他在吴国的三年做尽了人世间所有屈辱的事,为的就是让夫差相信他没有复仇之心。可一个对自己都那么狠的人,对别人只会更狠。可惜夫差看不到这一点。伍子胥看到了,却被勾践使计害死了。”我望着远处吴国的连营,叹息道,“夫差只是个单纯的可怜人,他是吴王阖闾的儿子,他这一生都想要恢复吴国往昔的荣光,所以就算黄池会盟给他的只是一个霸主的虚名,他也会奋不顾身的前来。” “你为他难过?”无恤一个翻身蹲在了我身前,“阿拾,如今的天下只有勾践这样的人才能活,才能赢。夫差不该对一头狼心生慈悲,也不该对狼献上的毒药甘之如饴,更不该听信狼的谗言,杀了伍子胥这样的能臣。” “那你以为越国攻陷吴国之后,范蠡、文种又能活多久?他们在吴国见证了勾践人生中最耻辱的时刻,以后当勾践高坐在明堂之上时,看到他们的脸,就会想起自己替夫差舔过屎尿的事。他怎么还会容忍他们日日以功臣自居?” “你这么厌恶勾践,可是因为伍子胥?” 无恤淡淡的一句话,对我而言却如当头一棍。 是啊,难道这就是我讨厌越王真正的原因? 其实当我渐渐长大,我便多多少少知道伍子胥对于伍封来说并不仅仅是族叔。吴王阖闾在位时,伍子胥与孙武同朝为臣,是为挚友。当年我在书房里日日研读的那部兵书,应该就是孙武送给伍子胥,而伍子胥转送给伍封的。 赵无恤见我发愣不说话,突然拿马鞭在我头上重重地敲了一计。 “你干什么!”他下手毫不留情,我痛得几乎跳起来,“是,是,是,你说的对,我自小在伍府长大,自然是讨厌勾践。” “可你别忘了,逼伍子胥自杀的人可是夫差。” “那又怎么样?你若去问死了的伍子胥,他是恨夫差还是恨勾践,你猜他会怎么回答你?他一定会告诉你,他痛恨夫差始终听不进去他的话,却想把挑拨离间的勾践扒皮去骨吃个干净。” “算了,你这人想问题的方式永远与旁人不同,我是争不过你的。” “那你以后就都别同我争,只要认定我说的都是对的,就行啦!” “无耻的小东西!”无恤伸手捏住我的笑脸。 我拍开他的手,指着他身后道:“喂,想不想看美人?想看就赶紧跟我来!” 不远处的湖边小路上驶来一辆重帷马车,马车赤色的帷幔上绣满了五彩斑斓的蝴蝶,风过时,帷幔轻扬,上面的彩蝶振翅欲飞,美不胜收。马车的四角各挂了一串青白相间的玉饰,珠玉相击,叮叮当当,清脆悦耳。 我翻身上马,冲无恤喊道:“快!这会儿不花钱就能看到美人了。”说完右脚轻踢马腹朝着马车飞奔而去。 “你要做什么?”无恤打马赶了上来。 “你待会儿去停下惊马就行了!” “哪来的惊马?” “来了!”我把之前抓在手里的一块石头狠狠地砸在了驾车的马腿上。 第九十七章 黄池会盟(二)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章节内容开始--> 左边的马吃痛抬起了前蹄,右边的马不明状况仍往前跑,华美的车驾眼看着就要倾倒,无恤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飞身跳上了那辆摇摇欲坠的马车。 呵,原来用石头打马真的跟打狗一样简单。我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庆幸小时候的绝技还没有丢。 等赵无恤把马车停下来时,驾车的白衣婢子已经吓到魂飞魄散,跳下车坐在地上半天都没起来。 车幔掀开,从里面走出来一个绿衣女子,发丝高束,星眸琼鼻,右手轻轻地搭在腰间的银鞘长剑之上,整个人全无惊慌之色,如一支傲雪寒梅绽放在我面前。 莫非她就是传说中的越女夷光?夫差爱慕的竟是这样英气逼人的女子?! 我心里正犯着嘀咕,那绿衣女子看了我一眼,弯腰从马车里扶出了一个颤巍巍的美人。那美人低着头,从我这边只能看到她微微蹙起的两道笼烟眉。 这才是真正的美人啊,连蹙眉都这样好看。我在心中暗暗赞叹,连忙跳下马走到她身旁:“姑娘没事吧?刚刚车轮溅起石子,恰好打中了马腿。幸好有我兄长在,不然姑娘这漂亮的马车怕是要毁了。” 女子抬头看了我一眼,我一下便呆住了。好一个泪光点点,娇喘吁吁的绝世美人,她眼中的泪珠儿若是流下来,纵是石头做的心都要化了。 “你等何人?为何会在此地?”绿衣女子见我盯着美人发呆,一解长剑挺身挡在她身前。 “襄儿,无妨的。”美人从绿衣女子身后走了出来,欠了欠身子,柔声道,“谢侠士相救之恩。” 我把赵无恤往身前一拉,笑道:“是我兄长救了你,姑娘要谢就谢他吧!” 美人和无恤互见了一礼,我笑着又道:“姑娘,我看你这驾车的婢子吓得不轻,不如让我兄长送你们一程?”说完我又在无恤背后悄悄地推了一把。 赵无恤回头冷冷地瞪了我一眼。我心道,你瞪我做什么?能为天下第一美人驾一回车,回头告诉烛椟,还不羡慕死他。 “这样就有劳勇士了。”美人没有反对,道谢之后在白衣婢子的搀扶下重新坐进了马车。佩剑的绿衣女子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我和赵无恤,转身也进了马车。 “兄长莫要让车驶得太快,颠簸了美人姐姐。”我笑着冲赵无恤摆了摆手,他冷着一张脸,抓起缰绳大喝一声,驾车飞驰而去。 我牵了两匹马踱着小步行在湖边,想起自己刚才看着美人发傻的样子就觉得好笑。哎,原来她就是施夷光啊!听说夫差为了她,花三年的时间聚材,五年的时间日夜赶工,累死了无数工匠,才建成了高三百丈,宽八十四丈的姑苏台。后来,夫差又令王孙在灵岩之上修建了馆娃宫,铜勾玉槛,饰以珠玉,供她平日游玩嬉戏。宫中另有一条特殊的廊道,工匠凿空廊道下面的岩石,用大瓮铺平,再在上面覆以厚板,当施夷光穿着木屐从上面走过时,就会发出铮铮锵锵的声音。 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宠爱,这便已经是极致了吧…… 等我慢慢走回营地时,伯鲁和无恤已经在我帐中端坐。 “怎么样?夫差见你救了他的美人,可赏你什么东西了?”我微笑着跪坐在他们身前。 无恤从袖子里取出一块纹饰精美的玉佩放在案几上:“他解下自己身上的佩玉送给我了,你若喜欢便收着吧!” “小儿,你怎么知道那车里坐的就是施夷光?”伯鲁笑问。 我拿起玉佩看了看,笑道:“我听说夫差为施夷光在馆娃宫建了一条‘响屐廊’,又在廊上挂满玉片,想来他们两人中间一定有一个人喜欢听珠玉相击的声音。那马车的四角挂了足有一尺长的玉串,且都是美玉,相撞相击很是悦耳。这个时候在黄池的,除了美人施夷光,还有谁配用这样的香车?” “这个我也有所耳闻。只是夫差怎么会让这么一个大美人独自出行?若是半路遇上的不是你们,而是贪色的歹人,那可就惨了。”伯鲁感叹道。 “世子还没见到美人的面,就心疼起来了啊!”我捏着下巴调笑道。 “她身边佩剑的女子身形矫健,只看她刚才解剑的速度和气势就显然是个以一当十的剑客。幸好她刚才随施夷光坐在车内,不然你的小伎俩早就被她看穿了!”无恤瞥了我一眼,嗤笑道,“打马腿?我今日总算信了烛椟当日之言,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你这小儿不敢做的?万一我制不住惊马,你又当如何?” “我自然是知道你的能耐才使了这个手段,如今没有花钱就见了美人,还得了夫差的赏赐,这不是一举两得嘛!”我笑嘻嘻地把玉佩递给无恤,“留着吧,兴许以后还能派上用场。” 伯鲁喝了口水看着我直摇头:“秦国的伍将军对你真是太过纵容了,像你这样放肆的小儿,若是生在我们赵府,恐怕早就被打死了。” 我听到伍封的名字心中一硌,伸手夺了他的杯子正声道:“好了,世子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明日还要登台观礼呢!” “没事,现在还早呢!”伯鲁笑道。 “明日要检阅四十万兵士,一千两百辆革车,你一站至少要三个时辰,若不想到时候晕倒,现在就赶紧回去休息!”我站起身来行了一礼,高声道,“恭送世子!” “她这是怎么了?这脸色说变就变。”伯鲁站起身来一脸无辜。 “兄长是提了不该提的人,没关系,明天她自然就好了,我们走吧!”无恤看了我一眼,扶着伯鲁出了我的帐子。 我坐在地上把头埋进膝盖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都说了要忘却前尘一切重新开始,为什么一想到那个人,心还是会隐隐地痛。 第二日,鸡鸣过后半个时辰就听到士兵们集结的号角,我蜷缩在床上想多赖一会儿,但很快就被史墨派来的两个童子拉了起来。 白色绢丝里衣外套了一件青色朱红缘的深衣,腰间系以同色革带,配双夔龙金带钩,长发齐束用白玉螭龙冠固定,转了一圈迈了几步,觉得自己像足了翩翩美少年。 走到帐外,天还未亮,目光所到之处皆是整装待发的士兵。 “太史这么早找我有什么事?”我一边走一边问小童。 “是卿相要见巫士。”小童低头回道。 是赵鞅要见我? 我加快了步子,远远地看见有四个黑衣劲服之人从史墨的帐子里走了出来,待我走到跟前时,他们已经消失在迷蒙的晨色之中。 “子黯见过卿相,见过太史!”我进了营帐,给坐在上首的赵鞅和史墨行了一礼。 “听说你昨日使计让无恤儿救了夫差的爱妾?”赵鞅问。 “然。”我躬身回道。 “甚善!”赵鞅捻须点了点头,转头对史墨笑道,“昨日,吴国的司礼因为军队检阅的顺序,在我帐中吵闹了一天。后来夫差见无恤儿救了他的女人,立马就同意了我们之前的安排。哈哈哈,太史,你这弟子果真是一颗福星啊!” “这是卿相的福泽所至,小徒只是碰巧罢了!”史墨颔首微笑着回道。 赵鞅心情大好,站起身来大步走到帐外,高喝一声:“好,今日我倒要见识一下吴国的千乘之师,走吧!” 吴国受检阅的军队排在晋国之后,车马兵卒绵延足有十里。 中军士卒百人一行,百二十行皆是白舆,白旗,白甲,夫差披甲戴冠手持一丈多高的大面素色旌旗,立在革车之上,一时间马嘶角鸣,尘土飞扬,望之使人叹服。 紧随而上的是吴国左军,赤舆、赤旗、丹甲,远远看上去像是平地里升起了一路燎原之火。而后又有王孙骆带领的右军,黑舆、黑旗、玄甲,右军将少儿郎意气风发,引得众人啧啧称赞。 东方初明之际,兵阵已定,夫差亲自击鼓,军中万鼓皆鸣,三军哗吟,响震天地。 高台之上,晋侯与鲁公脸上皆是一副殷羡之色。 这两位国君说来也是可怜,晋侯无权,国内有赵鞅主持朝政,鲁公同样大权旁落,贵卿季氏横行鲁国。如今,他们二人看到夫差这般风光,心里除了羡慕之外,兴许还有些苦涩。 我原本站在史墨身后,忽然一阵轻风吹过,一缕淡淡的幽香蓦地钻进了我的鼻子。我侧过脸,眼角瞥见一道红影立在高台左侧,于是就向史墨告退,慢慢地挪了过去。 此时,美人的身边有绿衣女子护着,我不敢靠太近,只能隔着几个人,偷偷地去看她。 施夷光站在那儿,全身像是蒙了一层雾气,笼了一圈清辉。你盯着她看,不知不觉便会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许是我的目光太过专注,施夷光突然把头转向了我。那是一双悲伤的眼睛,它们隐隐透着水汽,藏匿着不能描绘的情感。 她在为谁悲伤呢?我把视线从她脸上移开,高台之下,夫差正张开双臂接受万军欢呼,他在享受着他人生最辉煌,最骄傲的时刻,当然也是最后的…… 第一百章 秦道未明(一)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章节内容开始--> 伯鲁见我面有难色,笑着把婴儿放到了我手上:“阿拾姑姑的礼啊,咱们二十年后再问她要。” 我手足无措地抱着手上软绵绵的婴儿,一时间全身僵硬,深怕不小心就会伤到他。 “你想给大儿讨什么礼啊?”无恤笑问道。 “等我大儿行了冠礼,就娶了阿拾姑姑的女儿,到时候定要羡慕死天下男儿!哈哈哈……”伯鲁说完一个人乐开了。 无恤把孩子从我手中抱了起来交还给伯鲁,一字一顿道:“她的女儿如何能嫁你的儿子?兄长真当糊涂了。” 他这话一出我和伯鲁皆是一愣,旋即伯鲁一拍脑袋,连连向无恤赔罪:“那就问阿拾姑姑要个妹妹,到明夷叔父家娶个女儿,也一样漂亮。” 我明白过来后,转头狠狠地瞪了一眼赵无恤,然后摸着婴儿柔嫩的胎发轻声道:“回头阿拾姑姑给你绣套襁褓做贺礼可好?” 话音刚落,小婴儿居然露出光溜溜的牙床笑了。 “这么小就认得哪个是美人啦?好色之徒啊!”伯鲁大笑着把孩子交给身旁的侍妾,然后拉了赵无恤,小声道:“你跟我来,有事情与你商量。” 我见状也忙起身告辞,独自回了城外赵鞅赐我的那个小院。 虽然拜师之礼后史墨在太史府里给我新开了一间院落,但住在别人府里终归没有浍水边独门独户来得安静自在。因此,从黄池回来后的半个多月时间里,我白天就待在太史府跟着史墨、尹皋学习阴阳八卦、五行占星之术,吃了晚食就骑马出城回自己的院子里睡,日子过得倒也平静舒坦。 时间转眼已到夏末,浍水边的野荷开了一茬又一茬。夜里的河风已有稍许凉意,但白日里大日头晒着依旧暑气逼人。这一日黄昏,阴云密布,一场大雨浇灭了地上的热气,我索性把院门、房门大开,自己拿了一张香蒲席坐在屋檐下乘凉。 我不在的这段日子里,赵府送来的两个小婢子把无恤种的那两株木槿花照顾得很好。这会儿,翠绿色的枝条上三三两两地开了好几朵花。白紫相间的花朵沾了滴滴雨水,娇慵地垂着头,似羞赧的少女饮了夕阳酿的酒,醉得妩媚。 木槿,是阿娘生前最爱的花。每次路过别人家的庭院,若有两三朵花开到了墙外,她就会抱着我在那儿站上一会儿,痴痴地望着。郑卫之人将木槿唤作“舜华”,它那一瞬间的华美,像极了母亲的爱恋。朝开夕谢,花朵再美却只开一日。 往常我出门时,它已经开了,晚上若回来迟了,它便已经谢了。好好的两株娇花,却无端叫我平添了许多感伤。 可这两日因为天气炎热,我一直留在院中,才发现原来木槿的花期虽只有一日,但却日日能开新花。每一日清晨,它都在用自己最美的姿态迎接新一日的朝阳。我忽然觉得在这细弱的花枝下隐藏着的这份坚定和执着,才是阿娘真正爱它的理由。 “无恤啊,这小儿若是不说话,日日这样倚门坐着,就是让我把心掏出来给她都行啊!”烛椟右手按剑站在院门口长叹了一声,“可惜啊,终归不是个哑巴!” “你们怎么来了?”我刚想穿鞋下来迎他们,无恤忙抬手道:“你就别下来了,地上湿,别污了你的鞋。” 无恤和烛椟笑着进了院子,在他们身后又陆续进来七八个佩剑的游侠儿。我的小院子立马就被挤满了。 “再拿两张蒲席来!”我吩咐了婢子,自己又进屋搬了两张小几放在门口,“这会儿虽刚下过雨,但屋子里还有些闷热,大家不如就坐在这儿聊吧!我半月前新做了一坛浆水,都先喝上一碗消消暑气。” “你别忙了,坐下吧,让婢子去端。”无恤拉了我的手,让我坐下。 烛椟咧开一个大笑脸凑到我们面前调侃道:“去了黄池才两个月,怎么跟老夫老妻似的?无恤,你到底做了什么,得了美人心?” “烛大哥不要以为人人脑子里想的都和你一样,见到女子便是情啊爱啊,难道女子就做不得挚友了?”我把婢子捧来的浆水倒了一大碗递到他面前,“多喝点,醒脑子的。” 无恤听了我的话垂下眼帘,淡淡道:“说正事吧!七天后,我们从新绛出发去雍城,到了以后……” 刺杀太子鞝的事,无恤早已做好周密的打算。事成之后,参与之人都可得金五十。刺杀之事分工其实有轻有重,有安全些的,也有危险些的,但眼前的这帮人对赵无恤言听计从,没有丝毫疑虑,皆是一副性命相托的样子。 “你觉得这计划可还有什么纰漏?”无恤讲完,转头问我。 我抿唇笑道:“没什么纰漏,只是据我所知,太子鞝当初意图攻晋之时,曾瞒着秦伯将渭水以南的大片土地许给了巴蜀两国,如今仗没有打成,债却不得不还。” “欠没欠债都是那秦太子自己的事,与我们何干?”烛椟解下腰间佩剑,两腿一盘箕坐在香蒲席上。 无恤沉吟片刻对我道:“你是怕巴蜀两国逼秦太子割地,秦伯却不许?” “嗯,当初秦、晋、吴三国若是开战,秦国得了晋国的地,那秦伯忍痛舍几座城给巴蜀也是无妨。可太子鞝这次却是无功而返,巴蜀两国军队也分毫未损,秦伯自然不肯平白割地。对太子鞝而言,巴蜀两国乃其外患。咄咄逼人,觊觎他储君之位的公子利则为内忧。” “内忧外患之下,你怕他会联合巴蜀,谋反夺位?” “这正是我的担忧,若你们到秦国时,碰上战乱……” “那到时候,我们要做的就不是暗杀,而是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了。”无恤脸上毫无惧色,反而冲几个游侠儿笑道,“你们之中,可有人怕了?” “怕什么!到时候,爷这颗脑袋就不只五十金了,让他们秦人花一百金来买!”一身型高壮,袒胸露背的游侠儿朗声笑道。 “好,若果真如此,事成之后,一人便得百金!”无恤高声允诺。 商量好了出发的时间和地点后,游侠儿们就各自骑马离开了。无恤抱着我送给他的浆水,站在院门旁:“这个我带回去喝,今日来你这儿果然没有白来,我就知道你这小儿总能找出我的纰漏来。” “那你可得庆幸我与你从来是友非敌。”我倚着院门笑道。 无恤眼神忽的一凝,倏尔又笑道:“七日之后,我派人来接你,莫要带太多物什,你的东西我自会帮你准备好。” “好。”我点头。 “那我走了!” 无恤翻身上马,我想了想又拉住了他的缰绳:“浍水到风陵渡虽是顺流,但从风陵渡到雍城却要改走陆路。这样在路上耗掉半个月,到了秦国可能真的已经开战了,你千万记得要带上甲胄。还有,秦地比晋国要冷许多,记得带上厚点的夹衣。” 无恤听我絮絮地嘱咐着,眼中有五彩闪烁的光晕,他从马上俯下身子,用手狠狠地揉了揉我的头发:“你以为我没想到这些吗?啰嗦的女人,我不会让你冻着的,走了!”说完,一踢马肚,一骑绝尘。 在我拜别史墨和尹皋后的第二日清晨,有赵府的马车来小院接我。 我嘱咐了婢子几句后,就背上包袱跳上了马车,刚一掀开帷幔,却发现车子里居然端坐着一个头梳双高髻,身穿赤色黑缘曲裾深衣,腰配长剑的女子。 “原来你就是那个让荀姬夜不能寐的秦女啊!”我还未来得及开口,女子已经用一双杏眼在我脸上转了一圈,脆生生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佩剑实属罕有,我不由地多打量了她两眼:“太史门下弟子,子黯。敢问贵女是?” “赵家的老姑娘,伯嬴。”女子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朗声道,“坐吧,我听卿父说过你的事,看着倒是个让人喜欢的孩子。” “谢贵女!”我行了一礼,挪到她身侧坐下。 马车跑在颠簸的路上,伯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笑,笑得我浑身不自在。 “贵女可是觉得我这身装扮太奇怪了?”我此刻一头长发用金瑗在脑后束成了马尾状,身上穿了一套墨绿色的男式儒服,里面又加了一条胡人的裤子,看起来是有些奇怪。 “不是,就是觉得你好看。”她伸手撩起我垂在身后的长发,轻轻地摸了两把,调笑道,“晋国若有男子长成你这样,我就不用去秦国找什么良人了。子黯,你既是秦女,可曾听说过秦将军伍封?” 既然决定要回去,有的人有的事就避无可避了。我点了点头,缓声回道:“在秦国时曾有幸见过伍将军一面,他们府里有人还说我长得像将军收养的一名族女。” “他有个长得像你的族女?”伯嬴放下我的头发,按剑低头笑道,“这下可得换我以后夜不能寐了。” “我听说伍府的族女半年前落水死了,贵女无需介怀。”我语气平静,仿佛口中说的只是千里之外与我无干的一个人。 第一百零一章 秦道未明(二)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章节内容开始--> “落水死了?那可真是个薄命的女子,伍将军一定很伤心。” 他伤心吗?也许是吧,起码他养了我十年,我什么都没有为他做,便“死”了…… 伯嬴见我垂目不语,又问:“子黯,你既见过他,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女只见过伍将军一面,也说不出来什么,贵女此番到秦国亲眼见了便知道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此行甚是无礼?”她凑到我面前,小声问。 我摇了摇头,低声道:“毕竟嫁到秦国的人是贵女,以后要与伍将军过一辈子的也是贵女,事先看清楚些总是没错的。” “哈哈哈,我是越发喜欢你这小儿了!”伯嬴大笑着从身后取出一个小木盒,“吃吧,今年春天新做的果脯,可甜了!” 我颔首谢过,用手指轻轻捏了一个放入口中,满心满身的酸涩。 等我和伯嬴到了会合地,浍水边只停了一艘木船。上了船才知道,除了无恤和烛椟外,其余的人三天前就已经乘船先行离开了。 几日的酷热之后,晋地的天气突然转凉,站在船头,迎面吹来的河风夹着一丝初秋的清冷钻进了我的衣袖。暗青色的水面上偶有几片金黄色的落叶随波漂过,提醒着我这个夏天的结束。 “卿父昨天才同我说,长姐要跟着一起来。”无恤将一件长袍披在我肩上。 我拢了拢长袍把自己紧紧地裹了起来,弯起嘴角笑了笑:“贵女是个有趣的人,待人也和善,只是此行凶险,你要特别留心保护好她。” “长姐剑术超群,用不着我保护。”无恤看了一眼正在船尾和烛椟比划拳脚的伯嬴,“长姐唯一的嗜好就是找人比剑,烛椟好几次都输给了她。” 伯嬴笑脸盈盈,举手投足间没有一丝贵女的扭捏之态,反而带了一股子爽朗的侠士之气,整个人像是颗沾了露水的脆梨,让人看着就觉得清新爽利。 “到了秦国之后,你打算怎么安排她?” “虽然不合礼数,但我答应了长姐,会带她一起去拜访伍封。” “我和你一起去。” “你要与他相见?”无恤长眉微蹙。 “有伯嬴在,他是不会同我相认的。”我始终无法相信伍封会为了刺杀太子鞝之事囚困四儿和无邪。因为,对赵无恤和赵氏而言,我并没有那么重要。赵鞅要扶持公子利上位,势必要除掉太子鞝。这事公子利与伯鲁私下商议便好,伍封完全没必要掺上一脚。我想,他故意写那样一封信给赵无恤,也许只是为了把我逼回秦国,想要听我一个解释。 半月过后,秦国大地吹起了我最熟悉的西风,渭水边的芦苇丛褪去了今夏最后一点残绿,开出了一蓬蓬如雪似的芦花。我们沿着渭水一路骑行,在离雍都五十多里地的时候,遇上了一群拖家带口,背着衣被、炊具的庶民。 “阿婆,你们从哪里来啊?”我翻身下马拉住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老妇人看了一眼我身后骑在马背上的赵无恤,颤巍巍地把年幼的孙子往怀里搂了搂。“阿婆,我们不是戎人,我们是从晋国来的,想去雍城见个朋友。你知道去雍城的路怎么走吗?”我从身后的包袱里取了一块肉干递给妇人怀里的小儿。 “你们还是快回去吧,雍城要打仗了!”老妇人一听我要去雍城就拼命地摆手,“城门今天早上就关了,你们进不去的。” “谢谢你,阿婆!”我点头谢过,翻身上马。 “城门都关了,不知道阿蓼他们几个是不是已经进城了?”烛椟对无恤道。 “他们三日前应该就到了,既然现在还能在这里看到出逃的庶民,说明巴蜀两国的军队还没有到。”无恤回道。 “那我们还等什么,赶紧走吧!”伯嬴打马走到我们身前。 “嗯,走吧!” 天色渐暗,四人飞骑到了城下,城门已关,无恤打马欲上前叫门,我连忙下马拦住了他:“让我来吧,你带着剑,守城的兵士容易起疑心。” “那你小心点,这是伍封随信一块儿送来的信物,他们若是要凭证,你就把这个交给他们。”无恤从怀中掏出半块玉璧放到我手上。 我把玉璧放入袖中,快步走到城下。 “城下何人?”城门上的弓箭手见我走近了,齐刷刷把箭头都对准了我。 “晋国赵氏使者,求见伍将军!”我高声回道。 “走到亮处来!”有士兵大喝了一声。 我慢慢走到有火光的地方,把玉璧高高地举在手上:“我这里有伍将军的信物,城楼上若有将军府的人一看便知。” “贵女?!快!快把吊篮放下去,是将军府上的贵女!”城楼之上有人大喊了一声。 吊篮很快就被人放了下来,我坐在篮子里被人一路拉上了城楼。一个穿着甲胄的武士不等我自己爬出来,一把握住我的手臂将我拽出了篮子:“贵女,我就知道你没死。” 站在我面前的是许久未见的豫狄,一道暗红色的伤疤从耳朵到嘴角贯穿了他消瘦的左脸,我往后退了一步,不动声色地拂开了他的手,沉声道:“军士,我不是什么贵女,我是晋国赵氏派来的使者。这是伍将军的信物,请务必转交给将军,尽快放我的朋友进城。”。 “贵女?”豫狄愣了一下,收起了先前激动的神色,转头对身后的一个小兵道,“赶紧把玉璧送给将军!”说完又冲着我道,“将军今天遇袭受了伤,现在就住在对面的木楼上,应该很快就能传讯过来。” “将军受伤了?谁伤了他?”我心中一紧,不假思索地问出了口。 “是太子留在城里的刺客,功夫很高。幸亏将军及时发现,才保住了性命。”豫狄说完一脸探究地看着我。 我木木地走到内墙的一侧,望着脚下熟悉的街道、屋舍,心绪却飘到了十一岁那年的夏天。 那一年盛夏,雍城出奇的热。府里的池水都干得见了底,一到午后,树上成群的知了就没完没了地叫个不停,吵得人头昏脑胀。彼时,我被夫子关在书房里习字,忽听门外有人说将军从边关回来了,于是扔下笔,顾不上穿鞋就一路狂奔去了他的院子。 一推开门,我像往常一样朝我等待了许久的人飞扑而去。但那一次,他没有像以前那样把我高高地举过头顶。他的身上被戎人刺了一个血窟窿,苍白的嘴唇,带血的绷带,我顿时就被吓哭了。他轻按着我的头想要安慰我,我却翻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从白日一直哭到了晚上。那一天,十一岁的我第一次惊恐万分地意识到,原来像天神一样的他,也会受伤,也可能会死…… “神啊,求你不要让将军受伤,不要让他死,一切的苦难都让我来受……”那是一个孩子跪在星空下一遍又一遍的祈求。 “你终于还是回来了……” 我全身僵硬地转过身,伍封披着一件墨色的长袍站在我身后,内里月白色的儒服被褪到了腰际,**的胸前用绷带来来回回缠了好几圈,腰侧有两处伤口还在不停地往外渗血。 我见此情形像是被人当胸狠狠地捶了一拳,心一抽一抽地痛,喉咙却紧得说不出话来。 “你别哭,我没事的。”他上前一步,用指腹轻轻地擦去我脸上的泪水。 我哭了吗?我用手摸了一把濡湿的脸颊,突然发现长久以来垒砌的心墙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已经轰然倒塌。 “开门让他们进来吧!”伍封挥手对守城的士兵高喊了一声,随即身形陡然一晃。 我连忙上前扶住他,急问道:“医潭没有给你上药吗?怎么血还没有止住呢?你要先坐下来吗?” “小儿,别扶着我,不能让士兵看到我伤重的样子。”他笑着拂开我的手,拉紧外袍,挺起身子,阔步走下了城楼。 我揣着一颗心紧跟在他身后,生怕他一不小心就会摔倒。 无恤三人很快就被士兵带进了城,伍封与他们一一见礼后,便命人在他暂居的木楼旁收拾出了一个临时住人的庭院。 “城里现在还有不少太子的人,这里有重兵把守,会安全些。”伍封把众人带到了住处。 “伍将军费心了!卿父临行前有嘱咐,此番我等一律听从将军的安排。”无恤行礼回道。 此刻,伍封的脸上已全无血色,他微笑着点了点头,眼神倏然飘向了我。 无恤看了我一眼,人已经挡在了我和伍封之间:“大战在即,将军还是早些休息吧!” 院子里突然变得安静,他们二人面对面地看着,片刻之后伍封的声音淡淡地响起:“诸位早些休息,伍某告辞。” 见伍封要走,我急忙往前走了两步,却被无恤一手拦住。我抬头不解地望向他,他只冷冷地看着我,待伍封走出了院门才对我道:“你想去哪儿?” “他受伤了,我是医者,我得去看看。” “伍将军受伤了?难怪脸色那么难看。”伯嬴两步走到我身边,“子黯,你出发前太史不是给你带了一大包的好药?你怎么不跟去看看?” “我这就去!你们先休息吧,不用等我。”我拂开无恤的手飞奔出了院子。 第一百零四章 雍都暗影(一)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章节内容开始--> “什么主意?” “你把药喝了,我就告诉你。”我把药递到伍封手上。 伍封一手接过,两口就喝完了:“说吧!” “公子鞝和公子利同为君夫人所出,当初祁将军坚决主张立公子鞝为太子,无非是遵循了长幼有序的礼制。这也说明祁将军是个极重礼法的人,若是太子鞝不小心纵容巴蜀两国士兵偷挖了南面陵园里陪葬的宝物,或是偷盗了宗庙里祭祀用的金鼎,那么祁将军一定不会再对太子鞝抱有任何幻想。等过个两三日,你只要让刺探敌军情报的人再‘不小心’把祖陵失窃的消息透露给祁将军,那到时候不管太子鞝有没有做这样的蠢事,他都没办法跑到祁将军面前来解释了。” “哈哈哈,善,大善!小儿果真多智计!”伍封眉头一舒,拍案大笑。 “你轻点力,别震裂了伤口!”我急忙俯身去查看他胸前的伤口。 伍封借机长臂一揽将我紧紧抱在怀中:“驿馆那晚,我知道那巫童就是你,可你却对我摇头,那时我以为这一辈子都没办法再抱到你了。” 我低头贴在伍封胸前任由他抱着,没有挣扎,却也没有回抱他。 “你在晋国过得可好?”他在我头顶轻语。 “我过得很好。”我听着耳边平稳的心跳,微笑道,“我拜了晋国太史墨为师,在浍水畔有一个自己的院子,每日读卷、卜卦、晒药,日子过得很清闲。我还有一个师兄叫尹皋,他是个怪人,他不仅认识天上每一颗星星,还能叫出它们的名字,但是除非院子着了火或是刻星图的木板没有了,否则他就永远不会出门……”我絮絮叨叨地说着,伍封只是抱着我,静静地听着。桌案上的青铜豆形灯里盛了满满的鱼脂,裹絮的细竹条吸了那微腥的油脂燃得分外明亮。 夜渐渐地深了,我趴在伍封胸前,只听见自己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灯盘中央裹絮的竹条将要燃尽,“啪啦”一声响,自烛钎上爆出了一枚闪亮的灯花。我看见那一闪而过的灯花,猛地从伍封怀里坐了起来:“将军,我有主意了!我想到让太子鞝只围不攻的办法了!” 太子鞝不日便派人送来了战书要求与伍封城外一战。伍封按我们早先的计划先是写了一封言辞婉约的书信拒绝了他的挑衅,而后又派使者送去了一封秦伯的劝降书。 劝降书毫无悬念地被太子鞝退了回来。可紧接着伍封又让人送去了一份议和书,还装模作样地派了三名大夫前去敌营商讨停战的条件。 太子鞝非常清楚雍城的守备力量,自然以为伍封和公子利此举是因为惧怕他身后的七万大军,于是就心安理得地坐下来,与三名大夫商讨条件。 这样一来二回,讨价还价,不觉就过了十日。使者带回了最终的议和书,但这份议和书却被伍封当着太子鞝的面在城楼上烧毁了。太子鞝气急败坏,扬言明日入定之前一定会攻下雍城,亲自砍下公子利和伍封的头颅以雪今日之耻。 “明日就要开战了,你要千万小心!”我解开伍封身上的绷带替他检查伤口,麒麟竭果然是疗伤圣品,短短十日,伤口已经长出了粉红色的新肉。 “我知道,只是你明天不能待在这里了,你必须和赵家的人一起退到西面去,那里比较安全。” “我不去。” “小儿,这又不是我第一次上战场。”他握住我替他包扎伤口的手,柔声道,“明天晚上你再来检查,我保证不会再受伤。” “你不用同我保证,我再也信不过你的保证了。”我抬眼去看他,眼中是责怪,还是悲伤,自己也说不清。 伍封面色一痛,松开了紧握的手,我低头在他身上一圈圈地系着绷带。 “将军,赵无恤已经在门口等着了。”由僮进来禀告。 “让他进来吧!” “是你让他来的?”我惊问。 “阿拾,我不知道城外的敌军何时会发动攻击,你最好今晚就跟他们一起退到西面去。” “我不去,我要待在这里!”飞箭,长戟,不断爬上城墙的敌军,万一,万一他明日再受重伤……我拼命地甩了甩头,想把这个可怕的念头从自己脑子里甩出去。 “去吧,人已经来了。我不会让自己有事的,即便你不信我,这依旧是我的承诺。”伍封用手捧着我的脑袋,脸上是我最熟悉的温暖的笑容。 “你不可以受伤,你不可以死,你还欠我一个解释。”我说着说着眼泪便出来了。 “喂,你还走不走啊?”无恤倚着门冲我喊了一声。 我抹了眼泪回头瞪了他一眼,他冷笑一声,径自走过来把我扛了起来:“没人会死的,有什么话,等仗打完了再说也不迟!” “你放开我——”我大叫。伍封却也不阻拦,只默默地看着赵无恤将我一路扛了出去。 “给我一张弓,三个箭箙,明天我也要上城楼!”我趴在无恤肩上大叫。 “巴蜀之地多虎狼之兵,你以为他们会像靶子一样站在那里等你来射?还是跟鱼儿一样不会反抗?我怕你到时候上了城楼,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无恤猛地将我从肩上丢了下来。 我勉强稳住身形,急声道:“那万一明日开战,你们都上了城楼,我在城里遇上太子鞝的刺客怎么办?我总得有样防身的兵器啊!” 无恤盯着我,脸色是从未有过的认真。良久,他长出了一口气道:“明日你跟紧长姐,弓和箭我自会找给你,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一个要求。” “你尽管说!” “无论遇到什么事,你都不许冲动行事。就算你为了他不要命了,也要让我陪着你!” “红云儿,我不会不要命的。” “答应我。” “好,我答应你!” 无恤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身往城西去,我快跑两步追上他,讨好地从怀里掏出一个花结递给了他:“前两日,我回了一趟将军府,这是我以前做的平安花结,只剩这一个了,送给你。” “你不把它给伍将军?” “他的我已经缝在他战袍里了。” “哼,我就知道。”无恤白了我一眼,却依旧把平安结揣进了怀里。 这一晚,我睡得很浅,几次三番地惊醒,梦里全是弥天的战火和血肉飞溅的沙场。到最后实在睡不着,就干脆背了弓箭坐在屋顶上等天亮。 深夜的雍城静悄悄的,除了偶尔有列队整齐的士兵从眼前经过外,这个大战前的夜晚似乎比平日更加安静。 黎明时分,右手墙根下的几道暗影引起了我的注意。伍封明明已经下令城中国民在今日不得出门半步,这几个人这时候鬼鬼祟祟的想做什么? 我蹑手蹑脚地从屋顶上爬下来,摸进了赵无恤的房间。刚一推开门,就被赵无恤一把压倒在地,一柄银白色匕首离我的咽喉不到一寸的距离。 “你要干什么?!”无恤放开压在我身上的手,厉声喝道。 “你跟我走!” “去哪儿?!”无恤拎了剑,赤着脚,连衣服都没来得及穿好就被我拉了出来。 在街道的一个转角,我终于又发现了那几个暗影:“红云儿,你看!那几个人鬼鬼祟祟的像不像太子鞝的奸细?我不敢一个人跟着,就只好拉你来了。” “亏你还记得我的话。”无恤把衣服随便系了一下,拉着我小心翼翼地跟着那帮人。 七拐八拐,前面的人突然窜进了一条巷道。这巷子通——公子府! “红云儿,你快回去叫人!他们这是要去公子府上劫人,只要劫了百里红药就能逼开西北两座城门!” “你在这儿等我,不要轻举妄动!”无恤飞身跳上屋顶,几个起落就消失不见了。 我小心谨慎地往前移了几步,如果我没有记错,巷道的这一面就是公子府的后墙,只要从这里翻进去就能轻易地找到红药的住所。 等那几个暗影翻进了高墙,我用最快的速度跑到了巷道的拐角处,找到了记忆中的那棵大树爬了上去。坐在树杈上能清楚地看到院中几个暗影的动向,眼看着他们接近了公子利往日的寝居,我灵机一动冲着府内大喊一声:“走水啦——救火啊——” “火?哪里?”几个赤着身子的仆役很快就从房子里跑了出来。 “快去拿叉斧!有人要劫你家主母!”我用手一指,大声喝道。 几个入府的刺客被我这么一喊,立马转身朝我冲了过来。我坐在树上搭箭拉弓,一下子就射中了两个人。被我射中的人躺在地上浑身抽搐,没一会儿便死了。剩下的几个人看情形不对,纷纷跳上围墙想要逃跑,结果被随后赶来的赵无恤几人几招便杀掉了。 “你看看,我就说她会爬树吧!”烛椟指着树杈上的我对赵无恤笑道。 “你快下来,跟我进去看看。”无恤冲我喊道。 “公子府大着呢,从这儿走到正门要一刻钟呢!要绕你绕,我先进去了!”说完我扒着树杈跳进了院子。 第一百零五章 雍都暗影(二)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章节内容开始--> 无恤无奈也跟着我跳了进来。 “你在箭上涂了什么?”伯嬴看见地上几具尸体面色发青,口吐白沫,惊疑道。 “我在箭头下了死咒,贵女走远点,别碰到!”我小心翼翼地把箭从尸体上拔了出来,用白布擦干净后重新放回了身后的箭箙。 “死咒?”几个拿着斧头站在我身旁的仆役满脸惊恐地往后退了一大步。 “快去穿衣服吧,你家主母待会儿要出来了!”我一说完,几个仆役飞扑进了屋子,我摇了摇头嘟囔道,“光屁股拿着斧头还真是奇怪啊!” 烛椟一听扑哧一声就笑了出来:“你果真还是不说话的时候好啊!” “这是怎么回事?”红药穿着寝衣,在两个婢子的搀扶下走出了房门。 我怕被她看见,急忙往后退了两步躲在伯嬴身后。 “晋人赵无恤见过孺人!”无恤向红药行了一礼,正色道,“几个歹人趁夜色潜入贵府,怕是想要劫持孺人威逼公子和百里大夫打开城门,幸而被我等察觉,现已伏诛。” 红药这会儿才看到地上的尸体,她脸色刷地一下就变了,撇过头干呕起来。 无恤上前一步,对两个婢子道:“快扶你家主母进房去,再把府里的家宰给我叫来。” “家宰随主人去西门了。”婢子惶恐道。 “那你们快去把叔妫叫来。”红药取出帕子擦了擦嘴,声音虚弱无力,“让先生见笑了。” “孺人,当务之急是要请孺人把府里的家眷都移居到一处空旷的院子里去,然后命府中侍卫在院外寸步不离地守卫。这场仗结束之前,要务必保障孺人的安全,不可让太子鞝的人再有可乘之机。” “谢先生救命之恩,此仗过后夫君必重谢先生。”红药对无恤欠了欠身子,感激道。 “孺人言重了,事不宜迟赶紧把人都叫醒吧!” “主母——”刚刚去叫人的小婢子这会儿连滚带爬地冲过来,跪倒在红药身前,结结巴巴道:“贵,贵妾不见了,伺候她的五个婢子也都死了!” “你说什么!”红药大惊失色,“是太子的人劫了叔妫吗?这可怎么办……夫君最爱重叔妫,她如今又怀着身孕……” 红药的话犹如平地惊雷,我心中大喊不妙,太子鞝定是派了两拨人,一拨被我们劫杀,另一拨劫了叔妫赶去西门了。 “不好,快走!”无恤三人提剑飞奔了出去,我转身朝主屋左侧一拐,直冲马厩,挑了一匹快马,紧追了出去。 我骑着马从大门口冲了出去,路上空荡荡地却看不到一个人影。 他们去哪儿了?算了,不管了! “喝!”我一踢马肚直奔西门而去。 那些人劫了叔妫要做什么?是要逼迫公子利开城投降吗?不,这是公子利和太子鞝的生死之战,公子利绝对不会因为一个女人就打开城门。太子鞝明明知道这一点,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等我赶到西门,看到城楼上稀稀拉拉的几个守兵,心中顿时恍然大悟——太子鞝今日主攻不在东门,而在西门!劫持红药、叔妫,不是为了打开城门,而是为了在攻城之时,扰乱军心! 我快马赶到城门下,守卫的几个步卒居然还打着鼾靠在城门上熟睡。一怒之下,我抡起马鞭狠狠地在他们身上抽了几下,高声喝道:“都给我起来!” 几个步卒吃痛,爬起来拿了长矛把我团团围住:“什么人找死?” “公子呢?符舒呢?大仗在即,你们居然还有心思睡觉!”我怒气冲冲,心急如焚,“看什么!还不快去喊人!” 也许是被我的凶狠模样吓到,一个步卒扔下长矛飞奔了出去,很快就从城楼上走下一个身穿甲胄的军士。 “什么人?”来人高声问了一句。 “符舒!太子鞝今日要攻西门,快鸣鼓,调精兵和箭手上城楼!”我对来人高声喊道。 “贵女,你不是已经……”符舒先是被我吓了一跳,醒转过来后,立刻命人击鼓备战。 我跳下马背急问道:“公子呢?为什么城楼上才这么几个人?” “昨夜太子鞝在东门外列阵击鼓,公子半夜就调兵赶去东门了!”符舒忙回道。 “趁现在天还未亮,你立马派人把公子叫回来,东、西两门今日恐怕都会被攻。”说完我又对符舒身后的随从道:“不管这里还剩下多少人,全都拿上武器、旌旗到城楼上去,马上!” 雍城西门外是一片低洼地,如果想从西门攻入的话,不管是步卒,还是冲撞木,都需要爬上一个陡坡。即使没有真正上过战场,只要还有一点常识的士兵都知道,攻城最重要的就是速度。速度越快,死的人越少;越慢,死的人越多。爬坡仰攻,无疑会拖慢军队的速度,到时候死的人可能就是原来的两倍甚至是三四倍。 太子鞝坐拥七万大军已经狂妄到了极点。不过七万对九千,即便强攻西门,他也有极大的胜算,更何况他现在手里还有叔妫。如果战斗进行到紧要关头,公子利身陷东门,他怀孕的妾室又被拉上城楼,届时群龙无首惊慌失措的西门守卫恐怕片刻就会落败。这样一想,我不禁打了个冷战,从现在开始稍微踏错一步,就可能会带来无法承受的后果。 我在城楼下急得团团转,脚下的地陡然开始颤动——太子鞝的军队拔营进攻了! 我飞奔上了城楼,如血的朝阳在天际缓缓升起,乌压压的军队正排成整齐的方队向城门移动。顷刻间,我的心直窜到了嗓子眼,一种从未有过的强大的压迫感迎面袭来,我的膝盖竟抑制不住地发软。 此时,城楼上每个士兵都握紧了自己手中的兵器,他们僵硬的脸透露了他们此刻内心的恐惧,但他们的眼睛却死死地盯着远方的敌人。这是一场没有退路的战争,他们只能奋力一搏! “公子带兵回来了!”一个小兵奔上城楼大声喊道。 太好了,城楼上所有的人都和我一样长舒了一口气。但很快大家又都紧张了起来,因为敌军已经在城下列队。 我转身欲下城楼,迎面却撞上了公子利。如果命运可以自己安排,我绝不愿意在这种情况下与他相见。 “阿拾?!”他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我。 “公子,你总算来了。你府上的……”我刚一开口就被公子利紧紧地抓住了双手。 “阿拾,这是我的幻觉吗?” “公子,我现在没办法跟你解释,太子的人抓了你府上的贵妾妫,为的是要在进攻的时候扰乱你的心智。如果你还愿意相信我,请给我五名士兵,我会帮你救出贵妾。只是无论待会儿发生什么事情,你都不要往城里看一眼,也请命令你的士兵,抗击外敌时,谁都不要管城里发生的事。” 公子利似乎根本没有听见我的话,他怔怔地注视着我的眼睛,惊讶、哀伤、喜悦,截然不同的情绪在他脸上飞快地变换。 “公子——”我心中焦急不由拔高了嗓门。 “今日你不管要做什么,我都答应你。但今日之后,若我还活着,我想知道为什么。”他深吸了一口气,正色道。 “好,今日之战不管有多惨烈,阿拾请公子一定要活下来。” 说完,我挣开公子利的手飞快地跑下了城楼。 站在城楼下,耳边不断地传来凄厉的惨叫声,我不敢回头看,也不能回头看,我现在要做的就是盯紧眼前的这条路。 两刻之后,一辆黑篷马车突然出现在长街上。我默默地举起长弓,从箭箙里取了一支了剧毒的白羽箭。临走前,史墨给了我许多东西,这见血封喉的毒药便是其中之一。 我把弓拉到最满,半眯着眼睛,死死地瞄准我的目标。嘣——弓弦猛颤,毒箭直飞了出去扎进了御车人的胸口。 这一仗,居然把太子府的地鼠都逼出来了!前方中箭的人正是当日看守地牢的守卫之一,他们终年不见天日,难怪能逃过公子利和伍封的搜捕。 马车里很快又钻出来一个人,同样也是太子府的守卫。这人一手御缰停车,一手拿匕首紧紧地勾住叔妫的咽喉。 “前面什么人!快把弓箭放下,不然我就杀了你们公子的贵妾!”来人把匕首横在叔妫的脖子前,冲我大声吼道。 “谁都不许放!你们今天只能听我一个人的命令!”我冲身后的五名士兵厉声喝道。 “去,把你们公子叫下来,我要出城!”男子把匕刃逼近叔妫的脖子,“如果他不下来,我就杀了这个女人,一尸两命!” “公子是不会下来的,你把匕首放下,我可以考虑留你一条性命。”我笑着往前走了几步。 “你别过来!如果公子利的宠妾和孩子有什么闪失,你十条命也赔不起。快!把公子利给我叫下来!”我的步步紧逼让男人焦躁不安。 “贵妾妫,公子让我转告你,今日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迈下城楼一步,希望你能明白他的苦衷。待你死后,公子定会厚葬于你。” “不,我不想死啊……夫郎,夫郎,救我啊!”叔妫突然冲着城楼大叫起来。 但此刻没有人理会她,仿佛除了我之外,再没有人能看见他们。 “现在你相信我了?”我又往前走了两步,对男子柔声道,“你有两个选择,其一,你和她一起死,她死后厚葬,你死后喂狗;其二,你和她一起活,她继续做她的贵妾,你继续做你的守卫。也许这次还不用待在地牢里。” 第一百零八章 情深且止(三)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章节内容开始--> 等我们三人赶到谷仓时,大火已经被扑灭了。士兵们的脸都被熏成了焦黑色,因而显得他们眼下的两道泪痕格外明显。粮草就是雍城所有人的命,粮草被烧没了,就意味着如果几日之内援军不到,雍城就撑不下去了。 “将军在哪里?”我们回转到木楼,正好撞见从门里出来的由僮。 “和公子利、祁将军、百里大夫在内室说话呢!” “我去向他们请罪!”烛椟取下腰上的剑递给我,视死如归地往里走。 “你等一下!”我拉住了烛椟,转头问由僮:“纵火的人可找到了?” “嗯,关在后院了,小嬴带人看着。” “跟我来!”我扯了烛椟往后院走去。 一轮残月之下,一个白衣女子披头散发地跪在院子中央,伯嬴阴沉着脸,一连扇了她好几个巴掌,接着又拿剑指着她的脸颊,一字一句道:“其他人在哪里?城里还有没有你们的人?” 伯嬴此刻像是变了一个人,森寒绝决,下手狠辣。 烛椟大步流星地窜了上去,一把挥开了伯嬴的剑:“阿姐!” 伯嬴看到烛椟立马缓下脸色:“你们来了,快,这就是那个烧了谷仓的女刺客。” 烛椟跪下身来,迟疑着撩开了女子覆在脸上的头发。待他看清女子的脸,他的声音和他的脸色一样,顷刻间颓败下来:“真的是你?你是秦太子的刺客。” 女子啐了一口血,抬首看了他一眼,默不作声地低下了头。 虽然女子两颊红肿,嘴角滴血,但是我立马就认出了她。 “宓曹?”我蹲下身子轻唤了一声。 宓曹见到我,显然被吓了一跳,她身子往后一挪,惊恐道:“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你认识她?”无恤问。 “她是别人送给太子鞝的侍妾。”我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宓曹,她如今的样子比那日站在奴隶贩卖台上还要狼狈。我掏出帕子想擦去她嘴角流下来的血,却突然被她一口咬住了食指。 我吃痛想把手指拉出来,宓曹却咬得入骨。 无恤见状,猛地用剑在宓曹脊背上一击,她两眼一闭晕倒在地。 “子黯,你怎么样了?”伯嬴凑了上来,“天啊,肉都被咬掉了一块!” “要赶紧把血止住。”无恤拿帕子在我的伤口上缠了几圈,竖起眉毛责骂道,“怎么这么不小心!你和这女子到底有什么仇怨,让她这样恨你入骨!” 我看着帕子上不断渗出的鲜血,心中暗道:宓曹能不恨我嘛,当年公子利是为了我,才拿她和楼府的人换了无邪,她今日沦为太子鞝的刺客,我也逃不了干系。 “我没事,现在关键是要问出其他刺客的下落。” “把她留给我吧!”烛椟缓过神来,双手一揽把躺倒在地的宓曹抱了起来,根本不理会我们几个的反应,径自把人抱进了房间。 “他这是想干嘛?”伯嬴张大了嘴巴,“他不是又开始发疯了吧?” “现在不是追究刺客的时候,城内粮草被烧,我们撑不了几天了。”无恤沉下脸,对现状忧心忡忡。 “谷仓里被烧的只是粟米的茎干,雍城的粮草藏在别的地方。”我正色道,“为了稳定军心,今天晚上每个士兵都会领到三天的口粮。” “你早知道了!”无恤惊愕道。 “我刚到雍城的时候就和将军说了这事,我建议他把粮草从谷仓里挪出来,再放些易燃的麦秆,粟叶在里面,引诱太子的人来烧。这样一来,太子鞝看到城中冒出火光,自然就以为粮草被烧了。” “巴蜀之人今日攻城死伤无数,一旦知道城内粮草被烧就必定会围而不攻,想要逼伍封自己开门求降!可是这几天,我们几个日日守着谷仓却从未见有人来转运粮草啊?” “对!这是我原先的打算,但是早在我们进城之间,将军就已经这样做了。” “这么说,我这几日不眠不休,只是守着一堆干草!”伯嬴听完我和无恤的话才突然觉醒过来,“怪不得我说谷仓守备有漏洞时,伍将军一点都不在意。” “你不会怪他吧?”我小心问道。 “我的嘴巴藏不住秘密,要是告诉了我,今日烛椟恐怕就会一五一十地告诉那个秦女。”伯嬴自嘲大笑,看样子丝毫不介意自己这几日的辛劳,反而很佩服伍封的谋略和远见。 “哼,你这张嘴巴用剑撬都未必能撬出东西来,还是长姐这样的女人更可爱。”无恤看着我揶揄道。 “我们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了,现在就只能期望援军早点到了。” 我话刚说完,烛椟房间里突然传出女人凄厉的哭声。大家开门冲了进去,只见宓曹把头深埋在烛椟的怀里,肩膀剧烈地颤动着,发自喉咙深处的沉重的哭声像是要把心底的痛楚全都翻吐出来。 烛椟只是紧紧地抱住她,一声不吭,脖颈上青紫色的血脉因为激动的情绪突浮起来,不断地跳动。 这不是浪荡不羁的烛椟,眼前的这个男人分明在为怀中的女人心痛万分。 我忽然觉得,烛椟和宓曹,他们之间的牵绊,绝对不仅仅是一夜的欢愉…… 宓曹最终哭累了就在烛椟的床上睡着了,烛椟站起身来合上了门,突然双膝一屈跪倒在伯嬴面前:“阿姐,求你放她一条生路!” “我放了她?!”伯嬴按着额头原地转了两圈,勉强平稳下心绪,语重心长地对烛椟说,“我不知道你这次又在发什么疯,但里面这个女人是敌军的刺客,她刚刚药倒了你,烧掉了雍城的谷仓。如果伍将军没有事先把粮草运走,她这样做就是要了雍城所有人的命。这样居心叵测的女人,你到底在迷恋什么啊!阿匣,如果你不是晋人而是秦人,现在早就已经被拖出去砍头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待会儿我自会向伍将军请罪,珍匣只求阿姐能让伍将军饶了宓曹一命。” “伍将军如何会听我的?”伯嬴拉住不断磕头的烛椟,心痛道,“阿匣,这女子到底给你下了什么迷咒啊!你快醒醒啊!” “阿姐,你如果告诉将军你是卿相的长女,他一定会看在你的面子上饶了宓曹的。”烛椟拉住伯嬴的衣角,想了半天只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你真当是疯了,他一没有上门提亲,二没有问名纳彩,我这样跑去求他,你是想让我丢死人吗?”伯嬴掰开他的手,往后退了好几步,对无恤道:“你来同他说!” “烛椟,你求错人了,你若想留下屋里那个女人的命,该求这位神子才是。”无恤把愣在一边的我推到了烛椟面前,“且不说伍将军,她若是问公子利要座金山银山,只要公子利有,绝对眼睛都不眨一下。等打败了太子鞝,公子利就是秦国太子,到时候说要放个刺客还不容易?” 这个赵无恤,烛椟急成这样,他居然还不忘打趣我。 “子黯,你真的有办法救宓曹?我不知道宓曹和你之间到底有什么恩怨,如果你能留下她的命,我现在就去砍下她的指头给你赔罪!”烛椟红着眼睛,忍痛道。 我和宓曹之间的恩怨?今日之前,她对我来说,只是个一心想要爬上高位的势利女子,得宠时拿鼻孔看人,沦为舞伎也不忘给我难堪。但是烛椟今日的反应却让我很是意外,一个说起天下女人头头是道的浪子,怎么会对宓曹这样的女子一见钟情?不,看他此刻的样子,简直就是情根深种。 “我不要她的指头,你只要告诉我,她到底是谁?和你又是什么关系?”我把烛椟拉了起来。 烛椟看了一眼我身后的赵无恤,声音低沉沙哑地说:“她是邾国上任国君邾子益的小女儿,宓曹。” “就是她?!”赵无恤呵了一声,凑到我耳边道,“这个故事可长了,你若要听,待会儿我来同你说。” 他们俩果然是旧识,宓曹居然还是国君之女?我按捺下心中震惊,对烛椟道:“你现在先别去找将军请罪,等我同他说过了你再去。” “你肯帮我?”烛椟攥紧我的手,连声道谢,“子黯,只要你这回救了她,我以后随你差遣,绝无怨言。”他说完放开我的手,拎起之前扔在地上的剑,杀气腾腾地往外走。 “你又要去哪?”伯嬴追上去问。 “去杀了其他躲在城里的刺客。”烛椟抛下一句话就跑没了影。 “长姐,屋里那女子可是阿匣找了五年的小姨母,你可要看好了。”无恤坏笑一声道。 “那你呢?” “我给这人讲故事去了。”说完他拖着惊呆的我上了屋顶。 从小到大,我最喜欢听故事的地方就是屋顶,空旷、安静、没人打扰。恰巧,赵无恤也喜欢在屋顶给人讲故事,所以我们俩在这一件事上倒是一拍即合。 “你先说,还是我先说?”无恤指了指我受伤的指头,笑问道。 第一百零九章 邾国曹女(一)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章节内容开始--> “你先说吧,太子的侍妾怎么会是邾国的公主?她和烛大哥又是什么关系?” 小姨母?如果赵无恤不说,我就算想破了脑袋,想到明年也猜不到这层关系。 “烛椟的爷爷是晋国掌管仪礼的行人,负责接待他国的国君和贵宾。七年前,他派了烛椟的父亲和十五岁的烛椟去鲁国向大夫少正卯学习周礼。当时,邾国的公子何恰巧也在鲁国学礼,他们一来二往就成了好友。因为邾国与鲁国接壤,所以公子何便邀请他们父子到国中做客。” “烛椟在邾国宫中认识了宓曹?” “正是。烛椟在宫中做客时,意外结识了当时最受邾国国君宠爱的小公主宓曹。两年后,烛椟同我说,他要去邾国求娶心爱之人,那晚我们两个大醉了一场,可酒还没醒就见到了邾国国君派来的使者。” “使者来做什么?” “邾国国君为了拉拢晋国烛氏,把自己庶出的二女儿许给了烛椟的父亲作继室。这样一来,宓曹就莫名其妙地变成了烛椟的小姨母。邾国虽是小国,但临近鲁国,礼法制度森严。烛椟想要求娶宓曹的事就化为了泡影。” 想不到烛椟和宓曹之间还有这么一段过往,我心里一阵唏嘘:“那宓曹此刻应该在邾国做她的公主,怎么会沦落到秦国来?你刚才说烛椟找了她五年又是什么意思?” “就在同一年,吴国攻陷了邾国,俘虏了宓曹的父亲,改立太子革为新国君。公子何和宓曹是一母所出,在宫中得宠多年,太子革一直怀恨在心,所以他上位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公子何赶出邾国,把十三岁的宓曹许配给了年逾五十的大夫向氏。” “把十三岁的女孩许给一个白发老翁,这太子革也太无情了!后来呢?” “后来便要问你了,烛椟得知此事后立马就跑到邾国去找宓曹,但她那时已经不知所踪了。烛椟后来抛下烛氏嫡孙的身份,遍游列国也是为了能再找到她。” 好好一桩郎才女貌的佳事,到最后竟阴差阳错沦落到这般伤心的田地,一个浪迹天涯,一个被卖为奴。 我把自己如何在卖奴场遇见宓曹,如何用宓曹换了无邪的事一一告诉了无恤。无恤听到最后,也不禁感叹道:“如果真是这样,也难怪她恨你了。” 我点了点头,瞥了一眼宓曹休息的房间:“我和她其实只见过几次面,但是次次都针锋相对,水火不容。也许,是我们两个天生相克吧!” 我和宓曹的命运就好像是极端的两面,一白一黑,一阴一阳,截然相反。她出生高贵,幼年倍受隆宠,却辗转沦落为奴;我出生寒微,行乞为奴,最后反而得到了将军和公子利的怜爱。 “宓曹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头,不过幸好还有烛大哥对她一往情深,人生自古福祸相依,也许今日之事恰是宓曹苦尽甘来之时。” “说到情深之人,我倒想问问你公子利的事。听说,他在婚礼当日还让人捧了你的旧衣入府?” “是明夷同你说的?”想不到冷若冰霜的巫士也喜欢背地里谈论别人的事。 “秦国未来的国君待你如此情重,你为何不愿嫁他?你当日若是嫁了,靠着伍氏手中的兵权和夫君的宠爱,若生下儿子定能一争秦国大位。这样的好事,换做任何一个女人都不会拒绝。”无恤说完,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似乎想从我脸上找到问题的答案。 “你说的我之前怎么没有想到?”我拊掌而笑,“一个无父无母的乞儿如果能变成国君之母,那该是多大的荣耀!将军很快就会迎娶你们赵氏的贵女,我又何苦为难自己?”我抬手理了理发鬓,站了起来,“我现在就去问问公子利,他可还愿意接我入府。” “你当真?”无恤神色一凛,腾地站了起来,拽住我的手臂,“你这人平时倔强难驯,今天怎么那么听话?公子利待你虽好,但你甘心只做一个高墙内院里的妾室吗?” 我拂开他的手,板起脸来:“好与不好都是你在说,我自有我的决定。”说完便从屋顶上爬了下去。 “不许去!”赵无恤从屋顶上跳了下来拦在我身前。 “我若不去,宓曹待会儿被人拉出去砍了头,到时候你同烛大哥告罪去?”我看着无恤一本正经的脸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红云儿,我是去救人,不是去嫁人,你可以放我走了吗?” “你戏弄我?”他面色一僵,难掩尴尬之色。 “谁让你先调笑我的!”我轻哼一声,绕过他跑了出去。 宓曹身陷太子府,皆因我而起,这事理该由我来结束。这回她虽然烧了谷仓,但城内粮草毕竟无恙,所以当我去求伍封和公子利时,公子利很爽快地便答应了,但伍封要求在大战结束前,宓曹不得再踏出房门半步。 是夜,烛椟提了三个人头去见伍封和公子利,他们之间说了些什么我不知道,但是这件事到此也算有了个好的了结。只是宓曹对我积怨已深,知道是我替她求的情后,对烛椟大发雷霆之怒。五年的时间改变的也许不仅仅是宓曹的相貌,更多的是她的心。她现在就像当年四处乞讨的我,仇恨着世间的每一个人,仇恨他们的蔑视,仇恨他们苍白的怜悯,而我比她幸运的是,我从未站上过云端,因而也感受不到坠落深谷的痛楚。 烛椟日夜守在宓曹身边,企图弥补她过去五年所失去的。但我知道,一切痛苦的离开都需要时间,痛得越烈,需要的时间就越长。 上一役,太子鞝损失了至少一万兵卒,因而谷仓被烧后,他再也没有对雍城发动过任何攻击,反而把作战的重心转移到了即将到来的援军身上。 围城打援,六万对三万,他的确还有胜利的希望,不过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如何让他的希望破灭…… 在和敌军僵持了十日之后,东西两路援军终于传来了消息。从绵诸调来的一万精兵已经听照伍封的命令悄悄地潜伏在雍城西北面的密林里,而公子利的两万援军则在离雍城五里的地方安营扎寨,和太子鞝的军队遥遥相望。 兵贵速而不贵久,伍封和其他三名主将连夜商讨作战事宜,力图以少胜多,击溃太子鞝的军队。而我和赵无恤毕竟是晋使,所以没有直接参与他们的讨论,忙里偷闲地坐在后院东拉西扯地聊天。 “自从进了雍城就没见到你之前带来的那几个人,他们可是混出城去了?”我一边小心翼翼地拆下手指上的布条,一边问道。 无恤把手边捣好的草药递给我,放低声音道:“他们如今已经成了太子鞝在军中的护卫,只要这边有所动作,他们就会杀了太子鞝扰乱敌军军心。” “巴蜀联军的军心从未凝聚在太子鞝的身上,他是死是活对公子利来说很重要,对巴蜀两国而言,却不然。只要攻下雍城,即使没有太子鞝,他们也能从秦伯手里强要到土地和城池。”这一次秦军是免不了要和巴蜀联军对决了,一旦打开城门,就意味着我所有关心的人都要走上战场与敌军近身厮杀。单是这样想,就让我不寒而栗。 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右手的食指,当日被宓曹生生咬去了一块肉,这几天下来虽然伤口愈合了,但仍是血糊糊的一块,别说射箭,连屈起手指都会觉得巨痛无比。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无恤仔细地帮我缠好手指上的布条,“我现在倒是要谢谢宓曹咬你这么一口,否则你明天怕是要站上革车冲到城外与敌军拼杀了。”他打上最后的结,抬头好奇道:“你昨天晚上和伍将军说了什么?他为什么一早就开始在城里收集耕牛?” 我按了按包扎好的手指,装模作样地凑到他耳边,小声道:“秘密!” “到了明日我自会知道。”他冷哼一声拔出腰上的佩剑就着昏暗摇曳的灯光,用白布细细地来回擦拭。三尺菱纹长剑在火光的照射下发出凌厉的寒光,一如它主人此刻的神情。 我拿签子挑了挑案几上的那盏黑漆古猿顶豆灯,让火苗烧得更旺了些。“我是想让将军命人在耕牛的角上捆上匕首,在牛尾上系上苇草,等明日太子鞝开始攻击东面的援军时就打开城门,让尾巴着火的牛群冲入敌阵。到时候,躲在西北面密林里的一万精兵再以火光为讯,攻击敌军的侧后方,和城中两百辆革车和剩余的六千兵卒一起发动奇袭,希望能借此打太子鞝一个措手不及。” 赵无恤听了我的话,默默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隔着灯火凝视着我,喃喃道:“阿拾,你真是个可怕的对手。” “这话你可已经说过一遍了。”我捏了捏他僵硬的手,微笑道,“等这一仗打赢了,我就去将军府的酒窖给你搬酒,到时候我们好好醉上一回。” 第一百十二章 少时旧梦(一)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章节内容开始--> 我最终还是敲开了将军府的大门,是家宰秦牯替我开的门。四儿之前在百里府时只同我说他在家乡生了一场重病,却没告诉我他苍老衰弱成了这个样子。 秦牯的脸色蜡黄,面颊上长出了很多深褐色的斑点,以前花白的头发已经变得雪白,挺拔的背也已经伛偻了。 “家宰,你身子都还好吗?现在可有吃什么药?”我跟在他身后进了后院,担忧地问道。 “我没事,贵女不要挂怀。人老了就是这样,病不起了。”他回过头来冲我笑了笑,“将军在书房等了一天了,贵女快点去吧!” “嗯。”我跟着秦牯一起加快了脚步,“四儿的大哥可回来了?”我想起四儿之前说家宰的长孙被人拉去当了兵,孙媳也跟人跑了,现在秦国的战事已经了了,想来应该已经回家。 “回来了,可前几天在城楼又被人射死了。”秦牯咳嗽了两声,声音沙哑黯然,“还好尸首是全的,让人运回老家安葬了。这也算是回家了,起码以后不用担心他出征到他国,身子也回不来。” 宁做故乡鬼,莫做异乡客。家宰悲痛的声音里,夹带了一丝欣慰,而这丝欣慰却让我更加难过。在这样的乱世,白发苍苍的老人只求儿孙能留一具全尸,归葬故里。儿孙满堂、生活安泰,对他们而言都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将军就在里面,贵女快进去吧!”家宰行了一礼后便退下了,我在门口脱了鞋子,理了衣冠,深吸一口气,打开门走了进去。 房间四角的树形凤鸟顶灯座已经点上了烛火,伍封和以前一样捧了一卷书简斜靠在案几上,见我进来了,他抬首轻轻地问了一句:“你回来了?”那神情仿佛我只是刚刚送蔡夫子出门,现在要进来陪他读卷,扯他说话聊天的。 我在伍封身前跪坐下来,颔首低声道:“后日,我就要和赵家的人回晋国了。” “这么急,我以为你会想回来多住几日。”他神情一窒,端坐起身子,想要再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只得胡乱地把案几上摊开来的书简卷了卷堆在一边。 房间里一时变得很安静,我们两个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面对面坐着。 书房靠南的窗子开着一条小缝,夜风从外面嗖嗖地钻进来,吹熄了案几上的一点烛火。我起身默默地关上了窗,又取了一小截引火木重新点亮了那盏陪了我多年的跪俑豆型灯。“你当初——为什么要骗我?”我吹熄了手上的引火木,望着木枝顶上那一炷袅袅升起的青烟轻声问道。 “因为我没办法看着你的脸,告诉你我的决定。”伍封低垂着眼睑,睫毛在他的眼窝下投出两片半圆形的阴影,显得他此刻的脸更加萧索。 “你答应过我,只要我及笄之前心意不变,就许我永远留在你身边。如今我心意未变,你为何食言了?” “我……” “你不用急着回答我,这些问题我在心里藏了很久,你先听我说完。”我往前挪了一步,深深地看进他的眼里,“你十年前救下我,待我那般好,为的可是有朝一日我能替你拉拢权贵,左右朝政?你说的所有话,做的所有事,为的可是让我心甘情愿地嫁给别人,为你所用?” “你便是这样看我的?”他望着我,脸上是一种几近绝望的神情。 “你不用再骗我,你和叔妫见面的那一晚,我就坐在梨花树上。”我一想起当日在树上听到的一切,看到的一切,心中顿时升起一团火来。这火烧红了我的脸,也烧红了我的眼眶,“从始至终我都是你手心里的一颗棋子,一颗养了十年却在最后关头出了错的棋子。我不仅让你前功尽弃,还逼得你把自己心爱的女人送进了公子府,把亲生儿子留在边关受苦。我……”我说道最后已哽咽难言。 “小儿,你是在恨我?”伍封站起身走到我面前,双臂一环将我紧紧地抱在怀里,“对不起,让你听到了那些话……那不是真的,你从来都不是棋子,你是我的一颗心,我承了剜心之痛才决定让你嫁给公子利,你走了以后这里便是空的……” “不!不要再骗我,不要再用好听的谎言骗我!”我嘶喊着,拳打脚踢,疯了一般挣出他的怀抱。 “阿拾……”他的眼角濡湿一片。 “你说你要给我一个家,你掀掉了我身上的硬壳,拔掉了我的尖刺,可你为什么不要我了?我如果不是你的阿拾,我又是谁?”我瘫坐在地上,把许久以来压抑在心里的痛苦一口气全都倾倒了出来。 伍封紧紧地抱着我,紧得像是要把我嵌入他的骨头:“如果恨我能让你觉得好受些,你就恨吧,永远不要原谅我。” “告诉我为什么?告诉我你的原因。”我抽泣着抬起头来。 他伸手擦干我的眼泪,脱下外袍披在我身上,轻声道:“你现在可还愿意听我给你再讲一个故事,我的故事?” 我喜欢在屋顶上听故事的习惯,是从小养成的。 以前每到夏天,雍城就会变成一个大火炉。晚上如果闷在房里,不到半刻钟就会腻一身的汗。于是,伍封就常常带着我到屋顶乘凉,讲天下间正在发生的故事。这些故事对于有心者来说,是秦国收集的各国情报,对一个十岁出头的女孩来说,却只是单纯的故事。 伍封讲过很多人的故事,鲁国的孔丘,齐国的陈恒,卫国的南子,吴国的孙武,他甚至还同我讲过赵无恤的父辈、祖辈,但惟独没有讲过他自己。 夜的寂静笼罩在雍城的上空,月亮躲在云层后面幽幽地向大地投射出清冷的光线。深秋的夜晚透着寒意,屋顶上降了露水坐上去有些冰冷,却恰好缓解了我此刻的燥热。 我像个久病不愈的病人,在焦急地等待着医者口中的判决,手心不断地有细汗渗出,一颗心恐惧不已,但又带着视死如归的勇气。 “我是楚国人,我的祖父是楚平王的太子太傅,我的父亲是伍氏的宗子伍尚。”伍封帮我拢了拢衣襟,淡淡说道。 我知道他与伍子胥之间的关系不简单,但从来没想到他会是伍尚的儿子,伍子胥的亲侄。 “伍氏一族自曾祖父起便辅佐楚王治国行政,世受倚重。但三十年前楚平王受佞臣费无忌的挑唆拘禁了我祖父,他们还以祖父之命为要挟,想要设计将我父亲和叔父骗回都城一同剿杀,以绝后患。”伍封的眼睛里有两簇暗火,即便他极力隐藏自己的仇恨,但回忆起当年突如其来的灾祸,仍旧抑制不住内心的愤怒。 “你父亲为什么没有和你叔父一起逃走?他明知道回去就是送死,楚王是不会放过你爷爷的。” “父亲自然知道这是楚王的奸计,但他是伍氏的嫡长子,他不忍心让年迈的祖父一人赴死,他也不能在伍氏一族惨遭灭门后一个人苟活。他不像叔父,能斩断一切牵绊,只靠着满腔仇恨活下来。他的心太软,他放不下的人太多,如果不能一起活,那便只有一起死……” 当生和死摆在面前的时候,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会选择生。 伍尚回到楚都后很快就和父亲伍奢一起被楚王杀害了,二人死后,楚平王还下令灭了伍氏满门,不管是白发老妪,还是襁褓里的婴儿,通通都没有幸免。这也就是为什么伍子胥当年带着吴军攻入楚国时,要冒天下之大不韪,挖出楚平王的尸骨鞭尸三百,因为他积攒了十几年的仇恨需要一次发泄,即便他的仇人已经死了,也不能平息他心中的怒火。 “当年是伍子胥救了你?” “父亲死前把我交给了叔父,叔父投奔吴王阖闾之前把我寄养在了齐国,后来我才辗转到了秦国。” “那叔妫?”我迟疑了许久才说出了这个名字。 “父亲在世时让我与陈侯的庶长女定了亲,后来伍氏遭难时我只有两岁,本以为这桩婚事就此作废了,没想到十三年后孟妫知道我没有死,就带着妹妹叔妫到齐国来找我,履行了她父亲当年对伍氏许下的承诺。我当时虽然人在齐国,却要时时刻刻逃避楚国刺客的追杀,她们两姐妹跟着我吃了很多苦……孟妫十六岁时因为难产死在了从齐国到秦国的路上。” “那孩子活下来了吗?” “孟妫怀的是一对双生子,男孩活下来了,女孩没过几天就死了。”伍封深吸了一口气,转过头来看着我,“阿拾,我救你的那一年,如果那女婴没有死便和你一般大。当时,我将她系在胸前,可前方林子里埋伏了弓箭手,当胸一支火箭,我没有死,她却再也哭不出来了。她的身子着了火,林子里的刺客又冲出来砍杀,我只能先把她放下,可回来时,她已经烧成了黑乎乎的一团。阿拾,她是我的女儿,可我甚至还没有记清她的样貌……”伍封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前,仿佛那死去的孩子还系在那里,身上插着一根熊熊燃烧的火箭。 第一百十三章 少时旧梦(二)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章节内容开始--> “再后来,你便在那场大火里见到了四岁的我……”我伸出手抱住不断颤抖的他,十年的时间我从未见他流过一滴眼泪,喊过一声痛,但今天晚上,他的脸上满是泪水,他的眼睛,他的嘴唇,他的心都在无声地嘶喊着,阿拾,我痛…… 春日他带着我渭水泛舟,看最美的春色,吃最甜的浆果;夏日他把我的脚丫泡在凉水里,看星星讲故事;秋日我们相依相靠,读诗念史;冬日他给我在院子里堆上十几个雪人。我没有父亲,他却给了我一个父亲所能给的所有的爱,面对这样的他,我还有什么可以怨恨的…… “小儿,那女婴死后,你便是我的孩子,可当你一天天长大,变得光彩夺目,我便有了私心。你之前总说自己不嫁,我即便知道那是一个孩子的戏言,却生了要留你一辈子的心。” “那不是戏言,从来都不是!”我抓住他的衣襟拼命地摇头。 “我知道,可是小儿,你知道留你一辈子需要多大的勇气?你是这样的美好,十年,二十年,当你一天天地绽放,却要看着我一天天地老去。再过三十年,我若变成秦牯的样子,掉了头发,落了牙齿,我还是你的将军吗?我若老死了,你该怎么办,谁还能照顾你?” “你老了,换我照顾你,你死了,我陪你一起死。”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我如何舍得……”他长叹一声,闭上双眸,一颗豆大的泪珠顺着脸颊倏然滑落。 我静静地抱着他,许久,心慢慢地变得沉静。也许,这就是命运的捉弄,我们明明都想给对方最好的东西,最后却深深地伤害了彼此。 “把那男孩接回来吧,留在西北太苦了。”我叹声道。 “他三岁时发了一次高热,腿上留下了残疾。我如果把他带到雍城,他免不了要受旁人非议,他自己不愿意,我也不忍心。叔妫认为这是她的疏忽,便自请留在西北照顾他了。” “你每年回西北几个月就是为了看他们?” “嗯,但伍惠他不喜欢我,每次去我们都免不了要起争执,所以后来我便去得少了。” “叔妫为你照顾孩子多年,你为什么不娶了她,反而要把她送给公子利?” “叔妫刚来齐国时才六岁,我一直把她当做自己的小妹妹。知道叔父被夫差逼得自杀后,楚国伍氏就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是嫡子也是嫡孙,我不能装作什么责任都没有和你在这个院子里相守一生。阿拾,从楚王杀尽伍氏六百多口人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失去了幸福的权利。叔父在时,我还可以逃避,可后来连他也死了,我便逃无可逃了。” “所以你从吴国回来之后,就决定要把我嫁给公子利了?”在我的记忆里,那时的他总是神情恍惚,形容憔悴,在离开雍城去西北前的七天时间里,他几乎每日都在和我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如今想来,那些话其实都是在与我告别。 “公子爱慕你多年,你若嫁给他,他定会比我待你更好。他会是秦国的太子,下一任的国君。有朝一日,你会成为秦国最尊贵的女人,而我会效忠你的儿子,为他流干我最后一滴血。我从吴国回来后的每一日都在这样告诉我自己,嫁给公子利也许是我能给你的,最好的归宿。”他说完苦笑一声,看着我痛声道,“这是我懦弱、卑劣的借口,我连自己都没有骗过就仓惶逃到了西北。后来你不在了,重兴伍氏,就成了我此生唯一的执念。” 我呆呆地看着他,没有说话,伍封木然地松开了我的手,自嘲道:“你如今知道了,知道我是个多么卑鄙的人。” 我重新握紧了他的手:“不,你只是做了你该做的事。”我有什么资格去责怪眼前这个男人,他已经做得够多了,亲情、爱情、对家族的责任已经把他伤得体无完肤,我直到今天才看清他风轻云淡的外表下,那颗痛苦无奈的心。 “小嬴就是赵家的伯嬴,这一次你同她一起回晋国吧!她是赵鞅最喜欢的女儿,早日娶了她,就能早些和赵氏绑在一起。”我擦干眼泪,微笑道。 “小儿……” “将军,给我一些时间,也给自己一些时间,我们便忘了吧……” 当你忘了我,当我忘了你,也许东面墙角的老树还会记得,曾经有少女从它身上坠落,落入男子温暖的怀抱;也许屋檐上滴水的瓦当还会记得,曾经有恋人相依相偎,在它身下读了一夜书卷,听了一夜雨声;也许摩崖山上的草木之灵还会记得,曾经有少女在生死一线,见到了心急如焚的情人。 当你垂垂老矣,当我苍颜白发,也许只有它们会记得我们曾经相守相依的十年,相离相忘的一世…… 从将军府里出来后,我一路狂奔到了东门,独自爬上城楼对着茫茫夜色大喊大叫,喊哑了嗓子,也把守夜的士兵喊得毛骨悚然。用完了全身的力气,我飘乎乎地回了住处,却在小院中不期然遇见了月下醉卧独自饮酒的烛椟。 “你不在里面陪着宓曹,怎么跑出来喝酒了?”我看了一眼地上两个空空如也的酒罐,哑着嗓子问道。 “子黯,怎么办?我突然觉得自己已经不认识她了。”烛椟醉眼朦胧地瞟了我一眼,吃吃笑道,“你……知道吗?那日在长街上,她没有认出我,我却一眼就认出了她。她比以前长高了些,眉目也都长开了,可是她害怕的时候还是和以前一样,睫毛不停地眨……”他拿起空酒罐往嘴里用力倒了两下,然后狠狠地把它摔碎在地上,“可现在她变了,她冷淡、世故,她要的东西我已经给不了了!” “她想要什么?”我在烛椟身旁坐下,轻声问道。 “她想要跟我回晋国。” “那不是很好吗?” “不好,一点都不好!”烛椟冲我大喊了一声,满嘴的酒气,“她让我把她送给赵氏的世子,送给她从未见过一面的伯鲁。” “她的事想必无恤都已经告诉你了,你再给她些时间。她这几年受了太多苦,所以才认定只有权势才能救她出苦难。等你们回了晋国,你有很多时间可以陪着她慢慢地找回原来的自己。” “她真的会变回来吗?她会吗?”烛椟呢喃着醉倒在地上再没有起来。 我望着挂在树梢上的一弯下弦月,独自一杯一杯地饮着酒。世间的情感有千万种面貌,便有千万种痛楚,旁观的人看着以为容易,但当它真正发生在自己身上时,却也只能手足无措地任由命运摆布。这天下最不缺的就是埋骨异乡的战魂,这个晚上最不缺的就是为情所伤的可怜人。 半夜醉酒和幕天席地地睡一觉,就意味着第二日你会头痛欲裂,生不如死。 “你和烛椟昨天是怎么回事?怎么两个人都睡在院子里?”赵无恤拿湿布在我脸上擦了一圈又一圈。 “别和我说话,我头痛……”我把手按在额头**道。 “你说今日要去城外等人,你如果不想去了,就继续睡吧!”无恤把湿布随手一扔,站了起来。 “等一下!”我突然想起来,去陈仓接四儿和无邪的人今天就到了,“啊——现在是什么时辰?”我狠狠地在自己脸上打了两下,一下子从床铺上坐了起来。 “刚过了日中。”无恤捡起我脱在门口的外袍,一把扔在我头上,“赶紧穿上吧!什么古怪的喜好,一喝酒就喜欢躺在外头睡觉。”说完一甩袖子就走了。 我披上衣服,胡乱梳了梳头发,出门前又对着镜子练习了一下自己的笑脸。哎,为什么每次见到四儿我都是这副鬼样子。 雍城外的空中飞荡着一片黄沙,太阳高悬在头顶,极小极白极亮,让我抬不起眼睛。 “他们怎么还没来啊?不会是出什么事儿了吧?”我站在城楼上踮着脚尖看了又看,等了快一个时辰,四儿和无邪却还未出现。 “陈仓到这边的路难走,你再耐心等等。”无恤坐在城墙上,用手逗玩着几只石缝里的蚂蚁,“昨天你同伍将军说了什么?他一大早就派人来说,他这次要与我们一道回新绛面见卿父。” “没说什么。”我揉了揉了鼻子笑道,“将军如此看重这场婚事,贵女这下该高兴坏了。” “她要是长了翅膀准能飞起来!女儿都是别人家的人,再疼惜都没用。长姐如今开口闭口都是伍封,恨不得明天就嫁到秦国来。” “将军值得她这份心思。”我喃喃自语道。 “巫士,你等的人到了!”身边的兵士伸手一指,我转过头,只见远处烟尘滚滚,隐约有一辆青篷马车从城外驶来。 “他们到了!”我提起下摆,两步并成一步冲下城楼。上次见到四儿已经是半年前的事了,而这之间我们还经历了一场“死亡”的离别,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阿拾——”马车还未停稳,四儿就从车上跳了下来,连着踉跄了好几步才站稳身子。 “四儿——”我连忙跑了过去一把抱住了她,“四儿,我终于找到你了……” 第一百十六章 国士无双(一)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章节内容开始--> 伍封看了四人一眼,对无恤道:“应该是过路的商人,这样的雪天就让他们在这儿过一夜吧!” 无恤打量了那几人一番,招了招手,阿蓼他们就放开了几个商人,各自找地方坐下了。 为首的男子在营地里看了一圈,最后走到无邪身后坐下。 商人虽然有钱,但是终归身份低下,看伍封和百里大夫的样子就不像是普通的士族,赵无恤一伙人又个个拿着剑凶神恶煞的,选来选去自然是我们这一堆看上去最和善可亲。 “无邪,挪过来一些。”我往四儿身边靠了靠,对男子亲切道:“先生坐上来一些吧,后面烤不到火。” “多谢这位小哥了!”男子往前挪了一个位置,坐在无邪身边。 “来,大家喝点热水暖暖身子吧!”四儿从营地中央的吊釜里舀了几碗热水笑盈盈地递给四个新来的人。他们感激地接过热水,连声道谢。 趁他们低头喝水时,我仔细地打量着来人的动作和神情。因为兰姬的出现,我变得有些疑神疑鬼,既然名动天下的舞伎可以是狠辣决绝的刺客,那衣饰华丽的商人也有可能会在夜深人静时,化身杀人不眨眼的恶徒。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完全出乎我的想象,为首的男子在喝完水之后居然不慌不忙地从包袱里掏出了一把金算筹,当着我们的面在地上算起账来了。这样的乱世,财不外露应该是一个商人必备的常识,他这样毫不顾忌的做法反而让人心生疑窦。 “先生带着这么多金算筹不怕半路上遇上盗匪?”我问。 “不怕,为盗者家贫难济,我便送他钱财;为匪者惑于金钱,我便教他仁义。况且这天下盗匪的首领我也见过,他虽打家劫舍,倒也不是个坏人。”男子抬头与我对视了一眼,表情话语皆是世人少有的洒脱。 他口中提及的天下盗匪的首领,说的定是鲁国那个出身名门,但却不守礼教,盗抢掳掠,无恶不作的恶鬼盗跖。我小时候若是调皮捣蛋,柏妇就会讲盗跖的故事来吓唬我。传说,盗跖此人神出鬼没,三头六足,饮人血,吃人肉,且最喜欢吃小儿的心肝。 眼前这男子谈吐不俗,又说自己见过盗跖,这立马让我对他心生好奇。我拿手臂撞了一下无邪,小声道:“快,跟我换个位置!” “不要,你赶紧睡吧!”无邪嘟着嘴推了我脑门一把。这时,站在他肩上的雪猴忽然跳了下来,小眼睛贼兮兮地一转,伸出爪子抓了一把地上的金算筹就蹿上了树。 “哈哈哈——”无邪指着男子的脸大笑起来,“当盗匪的是猴子,大叔你要怎么办啊?哈哈哈——” 我狠狠地掐了无邪一把,屈起手指吹了一声口哨。雪猴应声从树上爬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把算筹放在地上,然后瘪着嘴巴看了我一眼,哧溜一下爬上了树。 我拿出帕子把算筹细细擦了一遍,然后按着无邪的脑袋给那商人行了一礼:“幼弟懵懂不知礼,还请先生恕罪!” “无妨,从头再算一遍就好。”男子摆手笑了笑,拿起记账的绢布在地上重新摆出一串数字。 “先生,你那布上写的旁人能看吗?”四儿从我身后探出脑袋俏生生道。 “自然可以,小姑娘可是要帮我一起算?”男子看着四儿微笑道。 “你让她帮你算,包管又对又快!”四儿嘴角一弯指了指我,那得意的样子像是把我当成了新熟的匏瓜,自己就是那集市上卖瓜的老头。 “先生若是不介意,子黯愿意代劳。” “小哥莫非精通演算之术?”男子朗声一笑,大方地把金算筹和记账的绢布交到了我手上。 我放下算筹看了一眼绢布上所记录的数字,心中暗暗吃惊。这人到底是谁?做的竟是这么大的买卖!从北到南,一掷千金,买入卖出的金额都够养活一座城池的国民。 “先生这趟是把北地的皮革换成了巴蜀两国盛产的柘木和犀角,按绢布上写的数目和买入卖出的价格,共可得金五百镒八釿二铢(1)。” “你不用算筹,只粗粗看一眼便已经算出来了?”商人话音平和,脸上却存了置疑。 我把绢布和金算筹还给了他,含笑道:“我这粗粗看一眼,便知先生是鲁国人,此次是运皮革到巴蜀两国,制成士兵之甲,卖予攻秦的巴蜀联军,再取巴国柘木、犀角制成宝弓卖到北方的燕国。先生,我说的可对?” 男子听了我的话,一双光芒四射的眼睛,几乎在同一时间表达了他的震惊、沉思和欣赏。“没想到在这秦国的荒郊野林还能遇见你这样的少年,难怪夫子言,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 “先生过誉了。”我颔首自谦,又指了绢布上的一小笔记录向男子询问道,“先生在巴蜀之地赎买了六个被卖为奴的鲁人,我听闻鲁国有法令,凡是在他国赎买为奴的鲁人回国的,赎买者可以取金于府,可是真的?” “鲁公仁善,确有此法。” “那加上先生赎买奴隶的钱,得金该是五百镒十二釿八铢。” “赎买鲁人归国,原是鄙人道义所在,如何还能去向国君要这四釿六铢。”男子朗声一笑,对着我语重心长道,“小哥天资聪颖,但对钱财切莫执着。富与贵,人之所欲也,但要取其道得之,先义而后利,凡事需以义为上。” “谢先生教诲,子黯窃以为天下间比金钱贵重之物比比皆是,如亲友,如良师,若人只为钱而活那便与山林里日日逐食的兽类无异。但先生今日舍弃这四釿六铢,却要亏了鲁人将来的道义了。” “小哥此话怎讲?”商人挑眉疑惑道。 “先生不在乎这些钱,是因为先生富足,但鲁国商人有几人能似先生这般富足?” “无人。” “这便是了。”我笑而不语。眼前之人是富甲一方的商人,且品德修养要远远高于寻常商人,一个人如果遇到家贫难济的匪盗都会赠与钱财,自然会认为赎买沦为奴隶的鲁人回国是自己应尽的道义,万万没有去官府要回赎金的道理。但是他却忘了非常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如果他赎买奴隶之后不取分文是道义,那么其他人赎买奴隶后去官府领钱就成了“不道义”。可天下像他这样有钱的人又有几个? 换做是普通人,如果在别国拿自己三个月的用钱赎买了一个奴隶,回到鲁国后,不去领钱,自己的日子过不下去,去领钱,又怕被人说是不讲道义。久而久之,赎买奴隶的人就会越变越少,鲁人为了面子上的道义就会忘掉真正的道义。 男子还没发话,坐在他身后的另一个人却忍不住蹿了上来,瞪着眼睛冲我大喝了一声:“小儿莫要胡言乱语!端木先生是这世间最讲道义的人,他怎么会亏了我们鲁人的道义!” 端木先生? 我猛地转头望向身边的男子,心中蓦地一惊。他是鲁人,是商人,善辞令,行仁义,莫非他就是端木赐?鲁国孔丘的弟子,那个凭着一张嘴,就能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覇越的国士端木赐! 眼前这个头戴金冠,衣饰浮华的人就是我一直满心敬仰的端木赐! 备注 (1)镒(音同益)、釿(音同斤)、铢(音同珠),是古代的重量单位。 在我认定眼前之人就是名扬天下的端木赐时,立马不受控制地露出自认为最热情的笑容,身子一倾紧紧地攥住了他的手:“先生可是孔大夫门下弟子,单名一个赐字?” 端木赐明显被我的转变吓到了,他不经意地把手抽了出来,身子往后挪了半个位置,徐徐道:“正是在下。小哥之前说我会亏了鲁人的道义……” 我连忙摇头加摆手:“不打紧,不打紧,啊——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先生……”我一激动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干脆就闭上嘴巴盯着他打量起来。 端木赐,表字子贡,鲁国大夫孔丘座下最得意的弟子之一。在见到端木赐之前,我在脑子里对他的样貌有过很多想象。今天亲眼见到他,发现他比我之前想的要高一些,胡子也长了一些,眼睛和我想的一模一样,略显狭长,但深邃睿智。 孔大夫座下弟子三千,有七十二人精通六艺最为天下人称道。蔡夫子当年也曾拎着一块肉干作学费拜在孔丘门下,日日听他讲学谈礼。他在世时,每每同我谈到礼仪德行,都对这位鲁国大夫极尽赞美之词,听到后来反而让我对这孔丘,生出一丝不真实感。 人无完人,一个完美无缺的人往往会让人心生距离,进而觉得虚空。当年端木赐游说五国所展现出的非凡才智,就让我觉得他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神。可今日我见他一身珠光宝气,锦衣华饰倒觉得他格外可亲,不管俗不俗,起码他是个真实存在,触手可及的人。 “喂,你把人家大叔都看得害怕了!”无邪伸手捂住了我的眼睛,对端木赐道:“大叔你别怕,她这是犯了晕症,不是要吃人。” 端木赐被我盯得有些发憷,见我被无邪拉离后还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就闭上眼睛假寐。 “你可把那人吓坏了。”四儿凑到我耳边笑嘻嘻道。 “他怕什么呀?” 四儿和无邪相视一眼对我摆出一副无奈的表情。 “你现在的装束是个男子,一脸爱慕地盯着那个大叔,你说他怕什么?”四儿憋着笑道。 第一百十七章 国士无双(二)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章节内容开始--> 我一听自己也乐了,如此失常的举动还真是犯了晕症。 “那人是谁啊?我还没见你什么时候对陌生人这么上心过。”四儿挪了下身子,把耳朵凑到我嘴边。 我扯着她的耳廓,压低嗓子笑道:“这人可是如今天下第一名人,第一有钱人,我想巴结巴结他也捞点好处。” “你又不缺啥,你巴结他做什么?”四儿在我手上掐了一把,竖起两道秀眉紧张道,“你不会是因为将军要娶妻,就想随便找个有名有钱的人相奔吧?无媒无聘奔于男子的女人,地位比妾还低,这你比我清楚啊!” “想什么呢!”我坐正身子,偷偷地扫了一圈,生怕四儿的话被人听去,“我想与他结交,是想以后有机会到鲁国,兴许能见孔丘一面。四儿,我看你才是想嫁想疯了吧!呵,别急,等回到晋国,我立马就给你扯布绣嫁衣去!” “哎呀,说不过你啦!”四儿红着脸拍了我一掌,转身钻进了营帐,“别什么孔大夫,鲁夫子的了,赶紧睡吧,明天要是船走不了,还得用脚走呢!” 我转头看了一眼闭目养神的端木赐,心想,不知道这孔丘收不收女弟子,不然等过两年我也拎串肉干到鲁国交学费去! “阿拾,蔡夫子的雀鸟还是你收着吧,我怕弄丢了!”四儿从帐子里探出一个脑袋,把我留在她那儿的双头陶鸟递给了我。 “这是什么呀?长得古里古怪的。”无邪长手一伸就把陶鸟抓走了。 “你别给摔坏了!”四儿看无邪捏着陶鸟的尾巴在手上转来转去,连忙出声警告。 我把陶鸟从无邪手里夺了下来,肃声道:“这东西我可有大用,你要是给摔坏了,我就把毒经上的草药在你身上通通试一遍!” “试一种不就死了嘛,费不了你那么多功夫!”无邪翘起嘴巴嘟囔道,“我还不如这丑了吧唧的鸟重要。” 四儿朝无邪翻了个白眼,对我笑道:“你养的这孩子凶不得,赶紧给他讲道理吧!”说完把头又缩回了帐子。 “无邪,你可想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可想知道他们当初为什么会抛弃你?” “不想!”无邪冷冷地回了一句。 “可是我想……我想知道我的父亲是谁,我的阿娘到底是不是晋国人,我想知道我有没有兄弟姐妹,我的眼睛为什么和别人不一样?” “这只破鸟难道会告诉你?”无邪瞄了我手中的陶鸟一眼。 我用手摩挲着陶鸟两个相连的脑袋,笑道:“当然不会,但是如果我把这只陶鸟交给一个人,他也许会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事情。” “谁?” “晋国太史墨,也是我现在的师父。”我转过头看着无邪,“你最初是在鲜虞恒山被奴隶贩子抓住的,恒山一半在鲜虞国内,一半在晋国赵氏的领地,也许这次同我回晋国,你也能找到自己的父母。” “我不想去找他们,我就是我,谁是我的父母改变不了任何事情。”无邪抬起头,目光直视着远处幽暗的树林。不管他生活在哪里,同谁在一起,他永远都是一只骄傲而孤独的狼。 “好吧,都随你。”我转身钻进了营帐。 这一晚我睡得格外沉,没有梦见尸横遍野的战场,也没有梦见撕心裂肺的离别,躺在薄薄的几乎遮不住风雪的帐篷里我睡了这几个月来最安稳的一觉。 “阿拾,你醒了吗?再不起来,人都要走光了!” 四儿的声音从半空中传来,我打了一个冷颤,立马坐了起来:“什么时辰了?你怎么不早些叫我?” “我看你难得睡得好,怎么舍得叫你。”四儿掀了我身上的熊皮,又爬进来搓了搓我的脸,“得赶紧了,这会儿都正午了。我们的船今天还是走不了,侍卫们一早已经到前面的镇子弄了几辆牛车和几匹马。你把衣服穿好,我们就可以出发了。” “正午了!”我连忙穿上衣服,把帐子里的东西收了收钻了出来。此时,伍封和百里大夫已经不在了,只有赵无恤和几个游侠儿还在营地里收拾东西。 “你舍得起来啦?”无恤把东西堆上牛车,笑着抬眼问我。 “他们都已经走了?”我扫了一圈没见到兰姬也没见到端木赐一群人。 “这会儿船上的东西应该也搬得差不多了,我们到河边与他们会合,然后一起出发。”无恤把牛车交给四个侍卫,自己骑上了一匹马,“坐上来吧!”他朝我伸出手。 “你先去吧,我们会尽量赶上来的。”我笑着拒绝了他的好意。 无恤看了一眼四儿,像是明白了我的心思,微微一笑,便策马走了。 昨晚下的雪已经化了,拖着行李的牛车行在泥泞的黄泥路上摇摇摆摆,老旧的车轱辘忍不住发出吱呀呀的响声。我拎着下摆,牵着四儿,努力让脚步落在路边的干草上。 “你为什么不和他骑马走呢,是因为我吗?其实,我可以爬到牛车顶上去坐的。”四儿看着我道。 “我有多久没和你这样一起走路了?”我拉着四儿的手轻轻地跃过一个泥坑,“小时候,总觉得身边的人永远不会离开。现在长大了才知道,原来离别比相守容易很多。不经意的一个转身,就有可能把自己最在乎的人弄丢。所以,趁你现在还没出嫁,我想好好珍惜我们在一起的时间。” “阿拾……”四儿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动容道,“昨天你和狼崽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不管你能不能找到自己的父亲,不管你有没有其他的兄弟姐妹,我们都是姐妹,一辈子。” “嗯,一辈子。”我回握着她的手,鼻头猛地一酸。 等伍封娶了伯嬴,等四儿嫁了于安,也许就是我该离开的时候了。一个人一匹马,浪迹天涯,不做他的阿拾,也不做晋国的子黯,只是我,一个无国无家的孤女。 端木赐在我到达河边时已经走了,兰姬和她的一群舞伎则打算走到前面的村子等智氏派马车来接。 我们一群人从水路换到了陆路。最初的几天因为车辆、马匹紧缺走得很是辛苦,但到了武城后,无恤派人又雇了四辆宽敞的马车,之后十几日总算没有再受苦,一路走走歇歇终于回到了新绛。 新绛城几天前刚下过一场大雪,进城的道路两旁堆了半人高的积雪。因为天气太冷,路旁的残雪没有融化反而混着灰褐色的尘土结成了硬块,灰灰白白一路铺到了长街的尽头。我掀开马车上的帷幔探出头来,一张嘴就哈出一口白雾:“怎么停下来不走了?”我问车夫。 “是前面的车不走了。”车夫拿鞭子指了指前方,我探头看去,只见赵无恤和伯嬴正站在路边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说着话,面色都不大好看。 “我到前面去看看,你和无邪待在车里别动。”我钻进车帷对四儿吩咐了一声,然后拢了拢外袍跳下马车跑到无恤身旁。 “发生什么事了?”我问。 伯嬴皱着眉头把我拉到一边,声音有些发颤:“子黯,世子被人射了一箭,护送他归城的车队马上就要到了。” 伯鲁受伤了?!我大惊,急忙道:“谁射伤了他?伤得严重吗?” “说是今天早上在城外晋侯的园囿里狩猎时被误伤的,伤势如何我也不清楚,等待会儿见到了才能知道。” 一个连待宰的肉猪都要放到院子里养起来的人,怎么会突然想到去狩猎?还恰巧被误伤?我从伯嬴的话里嗅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 伯嬴望着西城门来回踱了两步,回头对无恤道:“你赶紧派人妥善安顿伍将军和百里大夫,纳彩的事情恐怕要暂且缓缓了。” “嗯,都已经吩咐下去了。长姐莫要着急,巫医已经在了,世子一到就让他上车诊治。” 进城路上偶遇的老人是赵府的巫医吉,他受赵鞅之命在城门口等候伯鲁的马车,没想到恰好遇见了我们。从西城门到赵府走得顺畅的话,两刻钟便到了,如果伯鲁不是伤得很重,赵鞅绝不会派巫医站在城门口拦车,更不会让他拎着一个装了雏狗的竹笼上车救人。 巫医,顾名思义,先巫后医。天下间,十人得病九人请巫,在巫术中有一种方法叫做“移兆”,就是用巫咒将病人的征兆转移到雏狗身上,使其代替病人受苦,此法非重症绝不会用。 我跟着史墨学过移兆之法,却从未用过。现在想来,既然害人的死咒可以是假的,那么这救人的移兆之法也可能是假的。因此,我当即决定让四儿和无邪先去太史府,自己留下来和巫医吉一起在城门口等伯鲁的马车。 半刻钟后,伯鲁的马车从城外疾驰而入。无恤和伯嬴替下了赶车的仆役,我和巫医吉爬上了马车。虽然,一开始我也在脑中想象过伯鲁受伤的样子,但当我透过车帷的空隙,看到双目紧闭,面色惨白的他时,还是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 第一百二十章 内墙有茨(三)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章节内容开始--> 正当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赵无恤突然抱着一个孩子从院外冲了进来:“阿拾!快救人!” “发生什么事了?”我立马站了起来,接下他手中的孩子,“这不是公子啼吗?他怎么了?”公子啼身子抽搐着,嘴角不断地有白色口沫流出。 “我奉卿父之命送他们母子回宫,车子才走到半路,公子啼就变成了这样。” 我连忙翻开公子啼的眼皮看了看,又摸摸他的左胸和手脚——公子啼中毒了!他中了和伯鲁一样的毒,唯一的区别是伯鲁的毒入了血液,他的毒喝进了肚子! 我伸出两指插进公子啼的嘴巴,在舌根处重重一压,公子啼旋即趴在我腿上狂吐起来。 我扶着他的额头,轻轻地拍着他的背:“没事了,吐出来就好了。” “阿啼——你在做什么!”随后赶来的辛垣夫人看到公子啼呕吐不止,立马扑上来想要从我手中抢回自己的孩子。 “别动!恶液里有毒!你若想救活你的孩子,就给我站远一点!”我伸手推开了她,捏着公子啼的嘴巴对无恤高声道:“快,把那边的马奶给我灌进他嘴里!” 辛垣夫人此刻已经吓得手足无措,她只能一边哭一边看着我和赵无恤把一大罐的马奶倒进公子啼的嘴里。 公子啼连着吐了两回,才渐渐地止住了抽搐,呼吸也平缓了下来。 “好了,他没事了。”我脱下自己身上沾了毒液的外衣,远远地丢在草地上,而后抱了公子啼交到辛垣夫人手上,“夫人,你好好想想,上车前小公子吃了什么?喝了什么?” 辛垣夫人愣了愣,颤抖着手,指着赵无恤道:“他让婢子给我们端了一碗水,我没喝,阿啼喝了两口。” 我抬头望向身边的赵无恤,心道,这事儿怎么又和他扯上关系了? 接二连三发生的事,让我应接不暇。赵家的人认为是公子啼重伤了世子伯鲁,辛垣夫人又指责赵无恤下毒报复公子啼。这笔烂帐一时半会儿算都算不清楚。 外面的吵闹声不可避免地惊动了屋内的赵鞅,他黑着一张脸,大力推开了房门。此时,辛垣夫人正如泼妇一般扯着赵无恤的衣领又哭又骂,头上的玉笄金环撒了一地。 “这是怎么回事!”赵鞅按剑大喝一声,声音洪亮震耳。 辛垣夫人如闻惊雷,僵硬地放开了无恤的衣领,回头望了一眼赵鞅,旋即像棵被烫熟的蒿菜,蔫蔫地坐在了地上。 无恤镇定地整了整自己的衣冠,大步流星走到赵鞅面前:“卿父,公子啼在我们府上中了毒。他最后喝的水是我让婢子送的。”他颔首垂目,声音冷静。我看着他的侧脸,不由在心里替他捏了一把冷汗。毒杀晋公子,这个罪名可不轻啊! 赵鞅的眼神如鹰隼般锐利,他在无恤脸上扫了一圈,轻抬右手道:“你去把那下毒的婢子给我带来!” “诺!”无恤神色一正,侧过脸看了我一眼,提剑飞身而去。 我俯身拿起之前丢在地上的麻布,折了两折垫在手里,把陶罐里煎好的药分成两份,其中一份端给了辛垣夫人。“如夫人,这是小公子的解药,只要喝上两日就无大碍了。如夫人不妨好生想想,若赵家子真是有心要杀公子替世子报仇,他也不会找我来救他,对吗?” 辛垣夫人战战兢兢地看了一眼站在我身侧的赵鞅,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摸了摸熟睡中的公子啼,着意放柔了声音:“如夫人,现在既然有人想要谋害公子和世子,在没有找到凶手之前,最好的办法是让他们待在一处。这样既方便卿相派人保护,也方便我施药救治。如夫人不妨写封书信传于国君,就说想带着公子啼在赵府多住些时日,祈愿赵世子康复。今日之事怕是有人故意在背后离间国君与卿相,如夫人聪慧,必然知道这里面的利害关系。” 我这番话中的深意,辛垣夫人听得真切,她咬着下唇闷声不语,只专注着一点点把药喂进公子啼的嘴巴。一碗药见了底,赵鞅也失去了等待的耐性,他抬手三击掌,四个青衣带甲的侍卫立刻出现在院中。 “如夫人,你若信得过老夫,就把公子啼留下吧!十日后,我一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赵鞅亲手将抱着公子啼的辛垣夫人从地上扶了起来,对侍卫命令道:“安排如夫人在府里住下,再派一队人日夜守在世子院外,若是公子啼和世子出了什么差错,所有人提头来见!” “诺!”四亲卫齐声应道。 既然赵鞅已经发话,辛垣夫人也不敢再说什么,她依依不舍地把公子啼交到我手上,泪珠含在眼眶里让人看着生怜。我搂着公子啼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笑容:“如夫人放心吧,我一定会照顾好小公子。” “一切就都拜托巫士了!”辛垣夫人伸手摸了摸公子啼娇嫩的脸蛋,俯首一拜,一步一回地跟着侍卫走出了院子。 哎,好人坏人这回我算是做齐了。 “老夫没有看走眼,你确实是个通透的孩子。这事被国君知道倒也无妨,只是落在其他三家手里怕是会对我赵氏不利。”赵鞅看着我怀里的公子啼道。 赵、智、韩、魏四家共同执掌晋国的军政大权,赵鞅身为四卿之首,深知调和制约其他三家的策略和手段。图谋政事,如履薄冰,一个不小心赵家就可能会步了范氏、中行氏的后路,被其他三家朝夕之间赶尽杀绝。权谋游戏,永远是世间最危险最残忍的游戏。 辛垣夫人走后不久,无恤带回了一具女子的尸首。这是一个十三四岁细眉小鼻的少女,额间的一个血窟窿占了她半张脸的大小。我俯身细看了两眼,见血液凝固的样子,死了足有半个时辰。 赵鞅的脸阴沉着,半天没有说话,无恤的脸色也愈加凝重。 送水的小婢子死了,这就意味着没有人能证明无恤的清白。辛垣夫人虽然暂时被软禁在府中,但如果十日之内不能找出幕后真凶,那公子啼中毒的事一旦传出去,无恤恐怕也难逃一死。 我让侍卫抱了公子啼进房间,又壮着胆子把剩下的一碗药端给了无恤:“我还要煎药,你端进去喂世子喝吧!” 无恤看了一眼赵鞅,见他没有出声反对,就借机退下了。 赵鞅看着地上已经气绝的婢子,缓缓道:“老夫知道人不是无恤儿杀的。但只怕今日之事还只是一个开端,好事之人还在暗处等着看我赵氏的好戏。子黯,我且将这四名侍卫交给你,此后几日,伯鲁和公子啼的安危就先托付给你了。你切莫让老夫失望啊!” “子黯敬诺!”我跪地领命。 赵鞅微微颔首,对身后的侍卫吩咐道:“你们给我听着,以后十日,你们四人只听从巫士一人的命令,其他人如有异议,就让他们来找我。” “诺!”四人高声应道。 赵鞅走后不多会儿,无恤端着空碗走了出来,“卿父走了?”他问。 “嗯,世子怎么样了?” “喝了药已经睡了。”无恤看到我身后的四名侍卫惊讶道,“你刚刚说了什么?卿父怎么把‘司怪四卫’都交给了你?” 司怪四卫?我看了一眼身后的四个冷面侍卫,不由暗笑,赵鞅此人果然如外界所传,笃信占星卜卦之术。赵氏分野属白虎七星宿之中的觜宿、参宿,而司怪正是觜宿的星官之一,属星四颗。 “没说什么。”我摇了摇头,揶揄道,“你还是多担心担心自己吧,倒碗水都弄出这么大的事情来!” “此事我定会查个水落石出。”此时天色已暗,青紫色的天光照在赵无恤阴沉的脸上,让人蓦地一寒。他这人有时嬉皮笑脸,有时毒舌刻薄,有时温柔似水,有时又难掩杀伐阴狠之气,我与他相处得越久,就越觉得他不像是我当初认识的那个简简单单的张孟谈。 “世子这边我会照顾,你自己这几日要多加小心。四儿和无邪现在还在太史府,你待会儿能派人接他们过来吗?”我轻声问。 “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情,你先早点休息吧!他们两个我明天会给你送过来。”他心不在焉地说完,转身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你们也下去吧,明日一早再来见我。”我揉了揉自己僵硬的脖颈,对司怪四卫吩咐道。 “诺!” 入夜,我哼着秦地的小调,在昏黄的油灯下用蓼蓝的汁水替伯鲁清洗伤口。 “没良心的丫头,我快死了,你还有心情唱歌?”伯鲁半睁着眼睛,声音听上去嘶哑干涩但却比下午要清楚一点。 “这是姑娘们春日采蓝时唱的歌,我现在是把你的皮肉当作衣服染呢!”我微笑着扬了扬手上用来擦拭伤口的蓝布,“世子大可放心,有我在,老天不会这么早收了你,这蓼蓝除了能染蓝布之外,它的叶子和根茎都有解毒消肿的作用,你这伤口十日之内一定能生出新肉来。” “谢谢你。”伯鲁抿着嘴巴,微笑道。 “等你好了,再谢不迟。”我拿干布压去伤口多余的蓼蓝汁,再细细地撒上了一层犀角粉。 伯鲁吃痛皱起了眉头,咬着牙关断断续续道:“我要谢的是你对卿父说的那些话。” 第一百二十一章 内墙有茨(四)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章节内容开始--> “你的喉咙还肿着呢,别说话了!”我把伯鲁搀扶起来,小心翼翼地替他裹上绑带,自嘲道:“我的嗓门很大吗,连你在屋里都听见了?你卿父可真吓人,我算是胆子大不要命的,你没见到辛垣夫人,在他面前连声大气都不敢喘。” 我替伯鲁包扎好伤口,又拖了一条被子放在他们一大一小两个伤患中间,“你今天晚上好好休息,明天同我讲讲,你为什么突然转性要去狩猎?又怎么糊里糊涂被一个七岁的小娃娃射中了胸口?” 伯鲁轻轻地嗯了一声,我吹熄了屋里的灯盏,替公子啼拉了拉滑下来的被子,然后闭上了眼睛。 我现在需要的不是睡眠,而是这一连串事情背后的真相。死了的小婢子是谁的人?公子啼箭箙里的毒箭是谁放进去的?如果伯鲁中毒身亡,谁会是最终的获益者? 我躺在黑暗之中,一个个问题像是发了光的丝线交织在我的脑子里,我要一根根地梳理清楚,我要解开敌人暗中撒下的罗网…… 公子啼因为解毒及时,第二日清晨就已经清醒了。只是幼童突遇变故又见不到母亲,难免紧张害怕,喝了一碗黄米羹后就缩手缩脚地躲在角落里,任我说什么,问什么,就是不开口。 幸好临近正午的时候,无恤派人送了四儿和无邪来,公子啼貌似对雪猴很有好感,时不时拿眼睛去偷瞄它。我见状便拿出之前在伯鲁房中找到的一盒蜜饯贿赂雪猴,先来个倒立,再开始转圈,最后连着五个后空翻,只差让它当众表演舞蹈以博公子啼一笑。 常年养在深宫的小公子哪里见过这么机灵有趣的猴子,他蹲在角落里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怯生生地走了过来:“巫士,能让我和它玩会儿吗?” “当然可以!”我拿了一块桃干放在雪猴手里当做奖励,然后笑眯眯地把一整盒蜜饯递给了公子啼,“这小家伙狡猾得很,你可得握牢这盒子,不然它准能从你手上抢走。” “嗯!”公子啼点点头咧嘴一笑,露出两颗蛀得只剩下一半的大门牙,样子格外有趣。 “玩去吧!”我拍了拍他的脑袋轻笑道。 “小猴子,来——跳一个!”公子啼抱着盒子和雪猴欢闹追逐着满屋子乱跑。 四儿收拾完带来的包袱,凑过来问了一句:“这小孩是谁啊?” “晋侯的小儿子,用毒箭重伤赵世子的凶手。”我看了一眼坐在床铺上的伯鲁调笑道。 四儿刚进来见礼时,伯鲁还在一旁装深沉,好似自己身上的箭伤是战场奋勇杀敌所致,现在被我说破,脸色瞬间就垮了下来。 偏巧屋里还坐着一个喜欢嘲笑人的无邪,他极配合地用手拍着地,哈哈大笑:“喂,我说赵世子你也太没用了吧!被一个没门牙的小儿射成重伤?” “无邪!不许乱说!”我端了新绞好的蓼蓝汁走到伯鲁身边,重重地拍了一下无邪的脑袋,“快,道歉。” “明明是你先说的!我——”无邪一脸无辜地指指我,指指伯鲁,极不情愿地嘟囔了一句:“世子见谅!” 伯鲁配合着四儿把胸前的绑带解开,摆手道:“没事,我是挺丢人的,生平第一次行猎就被一个小儿射中了,而且还是在养花养草的园囿里。” 伯鲁狩猎的地方是晋侯在城外的园囿,所谓园囿是将田地圈起来,里面种上各色树木花草,摆上溪涧里寻来的怪石,搭上台榭,圈养鸟雀走兽,供贵族们春日游玩,秋日行猎的场所。 “你一向厌恶行猎,这次怎么突然转性了?”我检查了一下伯鲁的伤口,里面细小的脓包已经消了不少,看来医尘手卷上写的果然不错,蓼蓝和犀角确有解毒的奇效。 “大哥已经两年没和我说话了,前几日他派人送了几件小孩的衣物给周儿,又来院中和我小坐了一会儿,他说他想邀我同去晋侯的园囿赏雪煮酒。我不想错过这次和他交好的机会,就答应了。” “一个两年没有和你说话的人,突然间要与你把酒言欢,你不会觉得奇怪吗?” “阿拾,人不可以在一个地方,犯两次同样的错误。两年前,我因为听了红云儿的话,拒绝了大哥园囿行猎的邀约,后来弄得我们兄弟二人心生隔阂,形同陌路。我们俩的院子只隔了一道墙,但私下里却没有说过一句话。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不愿意原谅我。两年后,他再次邀我同行,我怎能拒绝他的好意?”伯鲁一激动,按着胸口又是一阵猛咳,“这事——和大哥,没关系——” “我知道同他没关系,你别说话了。”我帮着他顺了顺气,心中很是无奈,当初因为伯鲁仁善才愿意真心与他结交,如今却恼他榆木脑袋,分不清好歹。 我把药汁交给四儿,吹了一声口哨,雪猴立马屁颠颠地跑了过来,一盒蜜饯已然落在它的手上。公子啼随后也跟了过来,红着脸,气喘吁吁道:“巫士,你的猴子太滑头了。” “公子你坐下。”我微笑着哄公子啼在我身边坐下,“你想不想见你娘亲?” “想!”公子啼使劲点了点头,乌溜溜的眼睛里满是明亮的光彩。 “你如果把昨天发生的事情老老实实地告诉我,我就让人带你阿娘过来见你,可好?” “我如果告诉你,你把这猴子也给了我吧!”公子啼看了一眼旁边笑嘻嘻的雪猴,小声问道。 “它可是雪山上的雪猴,你同它呆久了会被冻成冰块死掉的。”我一边说一边偷偷地捏了一下雪猴的腰,雪猴立马配合地龇出牙齿开始鬼叫。我拍了拍公子啼沮丧的小脸甜笑道:“不过你现在身上热毒未消,我倒是可以把它借你玩两天。” 公子啼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怯生生地看了一眼我身后的伯鲁,委屈道:“其实——赵世子身上的箭不是我射的。” 我顿时吃了一惊,急问道:“那是谁射的?” “是我新收的一名侍卫,他说树丛后面躲了一只熊,我当时一害怕,没拉紧弓弦,箭射到一半就掉地上了。” 园囿里哪来的熊?!诸侯公卿的园囿里养的多是吃草的动物,食肉的顶多是狐狸,连狼都很少有人养,更何况是熊!这侍卫明显是在误导公子啼。 “那你之前为什么不说?” “我说了,可是智颜和那个赵孟礼都一口咬定赵世子身上的箭是我射的,后来连阿娘也不相信我了。巫士,射伤赵世子的人是侍卫突,不是我,你一定要相信我!”公子啼说完嘴巴一撇,眼泪珠子吧嗒吧嗒地落了下来。 我用手轻轻地抹掉他的泪水,柔声细语道:“你先别哭,那你知道侍卫突现在在哪儿?” “他,他已经死了……”公子啼哭得更凶了。 “死了?!怎么死的?” “因为是他先喊的有熊,后来发现树丛后面中箭的是赵世子,他就拔剑自尽了。” 哼,好一个死无对证!看来,赵孟礼和那个智颜是商量好要让公子啼背这个黑锅了。 “世子,你也真是,园囿狩猎你躲在树丛后面做什么?”我见公子啼哭得厉害,只得回头责问伯鲁。 伯鲁无奈道:“我没有躲在树后,当时大家在围猎一只小鹿,大哥让我从侧面包抄,我是追着鹿进了树丛。” “那这个智颜又是什么人?” “智颜是智瑶的长子,五日后就要被封为智世子了。” “智世子?我听说智瑶的年纪比红云儿大不了几岁,怎么智氏这么早就立世子了?”我惊讶道。 伯鲁捂着胸口长喘了两口气,对着我缓缓道:“你有所不知,智氏一脉的男子天寿多不久长,好几代宗主不到四十就早逝了。因而晋侯特许智氏宗子十岁落冠,十二立嗣,以续族脉。智颜今年刚好十二,所以智瑶就急着要立他为世子了。” “这么说兰姬受智瑶之邀是为了赴册立世子之宴……”我低头喃喃自语。 “这女人出现的地方总没什么好事!幸好咱们这回不用再和她搅和在一起。”无邪抢了雪猴的蜜饯,躺在地上翘着腿,一颗颗地往嘴里扔。 我被无邪一语点醒,忙拽着伯鲁的袖子道:“智氏立世子,其他三家的宗主可要携自家世子一同赴礼?” “你怎么知道?这有什么不妥吗?” 我没有理会伯鲁的疑问,径自又问:“那以前韩、魏两家立世子的时候,卿相除了带你去,还带过别人吗?” “按理只能由各家宗主带世子或嫡长子赴礼,所以以前两次卿父都只带了我一个人。” 伯鲁这话一说,我的心中豁然开朗。赵家嫡出的四子和六子都住在各自的采邑,如果伯鲁出事,五日之内他们都不可能赶回新绛。那么陪赵鞅赴礼的人就一定会是赵孟礼,这也就是他为什么选在这个时候刺杀伯鲁的原因。 可是,证据呢? 侍卫突死了,倒水的小婢子也死了,智颜帮着赵孟礼诬陷公子啼显然也是同谋。这样一来,让我上哪儿找证据证明是赵孟礼企图鸠占鹊巢谋害伯鲁呢? 第一百二十四章 寒夜惊魂(三)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人和动物一样,身上总有几处血脉是碰不得的死处,你只要割开了它,就别妄想还能止住血流的速度。这话是于安告诉我的,他是巽卦的主事,也是天枢的第一号刺客,在他养伤期间教了我许多刺客惯用的杀招。在这样的乱世,我想要活下去,就必须先学会如何保护自己。 男子的手臂血流如注,他扔下长剑,拼命地想要用手捂住伤口,但鲜血以不可思议地速度从他的指缝间涌出。 我看着黑暗中喷涌而出的红色液体,皱了皱眉头:“没有用的,你既然以杀人为生就早该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流逝的鲜血带走了男子生命的气息,他的脸变得惨白一片,他瞪大着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也许他的主子告诉他,我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巫士,也许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会死在一个瘦弱小儿的手里。 男子的膝盖打着颤,他**着蜷缩在地上不停地抽搐。远处的那辆马车在他与我追逐打斗时就已经离开。车里的人大概觉得我今晚必死无疑,因而连留下来看的兴致都没有。 我把沾了血的匕首在袖子上擦干净,重新插进靴内的暗袋。 我从救了伯鲁的那一刻起就已经陷入了赵家的夺位之争,现在有人想要我死,这一点都不奇怪。很多年前,伍封告诉我,我把死亡看得太重了。如今,我终于像他说的那样,习惯了,习惯了算计,习惯了死亡。我看了地上的尸首一眼,漠然地转过身,就在我转身的一刹那,发现自己身后不知何时竟站了一个人——一个红发冲冠,衣襟大开的男子。他的肩上扛了一个女人,一个披头散发、昏迷不醒的女人。 袒胸露腹的男子笑眯眯地看着我,我往后退了一步,用戒备的眼神看着他。男子露齿一笑把肩上的女人往地上一放,旁若无人地走到尸体身边,蹲下来看了一眼车夫手臂上的伤口,笑道:“漂亮!伤口整齐干净,毫不拖泥带水。小东西,这活儿干得不错啊!”男子蹲在尸体旁,眼睛里盈满了亮光,这亮光如同一只野兽看见了猎物,一个色鬼看见了美人。 隆冬腊月只穿一件大开襟麻布长袍就出来晃荡,深更半夜扛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女人走在大街上,看见死人两眼放光,异常兴奋,眼前的这个人,全身上下每一处都透着诡异。 我定了定心神,小心翼翼地问道:“敢问先生是?” 红发男子站起身子,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别跟我这么说话,听着头痛。小东西,你手艺不错,我挺喜欢你的,怎么样,到我家喝杯酒去?” 到他家喝酒?!只要是个脑子正常的人,都不会在这种情况下邀人回家喝酒吧? 我尴尬地笑了笑:“小弟还有急事,改日吧!” “真的不去?我那儿的酒可是刚从智府地窖里偷出来的椒浆,寻常人喝不到的。” 椒浆,取花椒之辛香,酿为酒,用以降神。智府里贮藏的椒浆定是为了几日后册立世子的祭祀所用,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会被人偷走?“大哥莫不是在吹牛吧,智府守备森严,你如何能从他家的地窖里偷出祭祀用的椒酒来,小弟不信。” “这女人也是我从智府里偷出来的,现在用完了正打算送回去。你不信,打醒她问问。” 用完了要送回去?!我看了一眼男子大开的衣襟和女子散乱的头发,脑子里立马冒出一个非常糟糕的猜测——采花贼?杀人魔?不管他是谁,我都不能继续待下去了! “智府的女人都能偷出来,大哥厉害,小弟敬服。只是今天太晚了,明天,明天小弟一定带上好酒在城外的竹林恭候大哥。” “行,说定了!”男子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转身扬了扬手,扔下一句,“明日你不来,我就剜了你的心肝下酒!” 他说这话时的口气,淡得像是让我明天多带壶酒,省得不够喝。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男子很快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他的出现和离开都快得让人迷惑。 赵孟礼的事还没结束,我这儿又摊上了这么个麻烦的人物。我用手扶着脑袋,看了一眼地上被男子遗弃的女子。如果我把她丢在这里,估计再过一个时辰她就会被冻死,但要是把她背回智府我也没这个力气。况且,智府我还去不得。老天啊,难道要我坐在这里陪她一起冻死?! 我用手拂开女子覆在脸上的乱发,这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五官生得小巧,虽算不得美人,看着倒也可人,只是这会儿她鼻涕眼泪全都粘在脸上,脏兮兮的很是狼狈。女子身上的衣服被撕破了好几处,但样式和布料都属上品,看样子应是智瑶府上的妾室,运气不好,被入府盗酒的贼人顺带掳走了。 我在女子嘴唇上方狠狠地掐了下去,她吃痛幽幽地醒转过来。 “你醒了?看得见我吗?”我用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 在听到我声音的一瞬间,女子猛地跳坐起来,她抱着身子大喊大叫,两只脚死命地踹向我。我连忙闪身避过,捂住耳朵默默地蹲在一旁,任她尽情地发泄。 不知过了多久,她许是喊累了,没力气了,才最终安静了下来。 “你好些了吗?劫你的人已经被我赶走了,你现在很安全。”我试探着朝她挪了几步,从怀里掏出一块方帕递到她面前,“擦擦脸吧,我送你回去。” 女子缓缓地抬起头,乱发之中一双凤目又红又肿。她愣愣地看着我,苍白的嘴唇不停地颤抖着,眼泪一颗接一颗地翻滚而出。 春日里,山野之间时常能瞧见与男子**的女子。名节对庶民女子来说,并没有那么重要,但对士族家的贵女而言却不一样。她们八岁学礼,最晚十岁便要和家中男子分案而食。若非重大庆典,很多人在出嫁之前都不会离开自己的住处一步,更别说是与其他男子纵情欢好了。这女子如今被歹人强夺了贞洁,一时半会儿怕是缓不过神来了。 “你放心,这事我不会同别人去说,你只当它是一场恶梦,睡一觉忘了就好了。”我起身用路边的残雪打湿帕子,轻轻地擦去女子脸上的污渍。 女子看了看我,又低头看向自己手腕上的一道淤痕,深吸了一口气抽噎道,“我忘不了……他为什么不杀了我?为什么!我丢了卿父的脸,我……”女子越说越激动,到后来整个人又再次陷入了癫狂。 我叹一声气,半搂半抱地把她扶了起来:“刚才那人说你是被他从智府劫出来的,智府可有小门?我现在送你回去,今晚的事只要不被人发现就没事了。” “不被人发现……” “嗯,你回去之后找个机会把这衣服烧了,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你若不说,就不会有人知道。” 女子听完我的话先是一怔,死灰一片的脸渐渐显出了一丝希冀,她死死地抓着我的手臂,急声道:“西面偏院的墙角前两日塌了一块,府里忙着祭祀还没补上。” “太好了,那待会儿你就从那儿进去。” 智府离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不远,我搀扶着女子走了小半个时辰,便到了她说的那个地方。 “别哭了,快进去吧!就当今晚被狗咬了一口。” 女子抹了把眼泪,张开嘴像是要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是苦笑一声,同我行了一礼,转身钻进了墙角的破洞。 我忍着冻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见里面没什么动静了,才转身离开。 这会儿夜里的寒气愈发浓重,我打着哆嗦一步一滑地往赵府走去。刚刚扶着女子的时候不觉得,这会儿静下来了,全身上下竟没有一处地方是不疼的。和三角眼过招时摔的那一跤,可能伤到筋骨了,这会儿膝盖骨一阵阵地抽痛,停下来不走还好些,一走就痛得厉害。 我这儿走得正辛苦,踢踏踢踏,黑暗中又驶来一辆马车。这会儿,就算有人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往前招手了。于是,身子一侧早早地闪到了路边。 来的是一辆挂了垂幔的坐乘,马车顶上悬挂着两盏艳红的纱灯,那两点红光在夜色中一摇一晃,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车至身前时,我好奇地抬头张望了一眼,看见马车里隐约坐了一个女子。 大半夜的,谁家的贵女这么晚了还在街上游荡?都说山上的恶鬼喜欢变作女子的样子在夜半时分捕食生魂,我这不是遇上真的山鬼了吧? 这样一想,我便顾不上疼了,踩着碎冰就往赵府跑。 可没跑两步,身后忽地吹来一阵香风,甜腻腻的还带了一丝酒气。我转头想看上一眼,可没等我看清,脸上已经重重地挨了一个耳光。那凌厉的掌风蹭着耳朵扇下去,嗡的一声,我的右耳一阵轰鸣,眼前突然炸开了一片银光,灰蒙蒙的什么也看不见了。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第一百二十五章 恶鬼盗跖(一)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一阵晕眩之后,灰雾渐退,这才看清站在我面前的竟是一身彩锦深衣的兰姬。她怒目圆瞪地看着我,脸色涨红,殷红的嘴唇和那只打得我发懵的右手微微地打着颤。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股寒气瞬间爬上了脊骨。 她怎么会在这里?! 轰鸣的耳朵,火辣辣的脸颊,狂跳不止的心,待我反应过来想逃时,兰姬已经一把掐住了我的脖子:“正想着你,你居然就送上门来了!” “你放开我——”我起脚踢向兰姬的侧腰,她腰身一转避开我的攻击,手上的劲道陡然加重。 “你的命还真是长,秦太子弄不死你,天枢的人也弄不死你。现在,你居然还攀上了赵氏!”她满嘴酒气,舌头打结,血红的眼睛里有滔天的怒气。 “呃——”我顺着她的力道拼命地往后仰,终于在自己快要窒息前抽出了靴子里的匕首。 我握紧匕首狠狠地往前一刺,兰姬松开手,大退一步避开了我的攻击。 “就凭你也敢和我动手?”她看着我嗤笑一声,抬手拔下了头上一尺多长的发笄。 那发笄露在外面的一段嵌了绿松石,藏在头发里面的却俨然是一截尖锐的刀锥。 我往后退了一步,她欺身扑了上来,森冷的刀锥直刺我的咽喉。我用天水匕一硌,挡开了她手上的攻击,却没能躲开她脚下的偷袭。兰姬瞬间将我撂倒在地,起脚重重地踢了几下,直踢得我喉中腥气翻涌,方才作罢。 她蹲下身子用刀锥紧顶着我的胸口,我以为她会一下刺死我,但她没有下手,反而缓下脸色端详起我的脸来:“你就是用这张脸迷惑了他?让他非但没有杀你,还处处护着你?” “他是谁?”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智瑶?” “智瑶?”兰姬眉峰一扬,嘴角漾出一个极艳丽的笑容,“你知道你这一路坏了我多少好事吗?我原打算割了你的头解气,可我现在改主意了。秦女,我们不妨来比比吧,看最后我们谁会赢?” “比什么?”我直视着她的眼睛。 “比我们在晋国这场局里,谁能活到最后!”兰姬收了抵在我胸前的刀锥,挺身站了起来,纤手挽发,风情万种地将发笄插进了如云的黑发里,“你什么都没看清就跳进了晋国这场乱局。等着吧,将来自有你难看的死法!” “戴兽面的人不是智瑶?” “主人是谁一点都不重要,主人背后的是谁,那才重要。”兰姬瞟了我一眼,掩唇娇笑道,“看吧,我即便告诉你再多,你也还是个蠢女人。他要是为你这么蠢的女人前功尽弃,那真真是可怜!”兰姬拍了拍自己的衣角,轻笑着转身朝马车走去。 “我会让你先死——”我冲着她离去的身影大喝一声。 “把你的匕首收好吧,兴许它还能让你死得好看些!”兰姬飞身跳上马车,踢踏的马蹄声混着女子鬼魅的笑声渐渐远去,消失在黑暗的尽头。 等我回到赵府时,天已蒙蒙亮,吹了一夜的冷风,又受了兰姬的一顿毒打,我此刻头脑发胀,来不及和忧心忡忡的四儿说上一句话就扑倒在床铺上沉沉睡去。 这一觉,醒了又睡,睡了又醒,无论醒着还是睡着,兰姬的话都在我脑子里不断地回响。晋国的这场局,是说赵氏和智氏的争斗吗?兽面男子背后的人,又会是谁?我在团团迷雾中沉沉浮浮,等再次醒来时,已是次日的黄昏,微微睁开眼睛,发现床铺旁坐着一个人。太阳的余晖透过窗口的白纱映照在他脸上,迷蒙的光线让他眉梢的红云如一簇火焰徐徐燃烧。他闭着眼睛,神情肃穆,高耸的鼻梁下,一道暗金色的阴影让他的五官愈加深刻。 为什么会有人说他丑呢?是因为他眉梢红色的胎记,还是他眉眼之间明显的外族痕迹?我的母亲留给了我一个成谜的身世,他的母亲却在他身上烙上了一个深深的抹不去的卑贱印记。 无恤感觉到我的目光,睁开了眼睛:“你醒了,可是哪里不舒服?四儿说你昨天早上回来一直睡到现在。” “我没事,只是这几天有些累,睡一觉就好。”我忍住身上的痛,笑着坐起身来。 “你前夜去见了太史?”无恤问。 “嗯,你去过了也不告诉我一声,害我大冷天白跑了一趟。” “那你一定已经知道,五日后的祭礼,卿父决定要带我去观礼。”无恤说话时脸上竟有浓浓的悲色。 “你这是怎么了?这事我知道,我原以为你会高兴。” “我也以为自己会高兴,但太史同卿父说的是:‘带上你最不可能成为世子的儿子,他的身份越卑贱,智氏就越不会在他身上动手脚。’阿拾,这话是我同太史说的,可我多希望,卿父选的人不是我,这府里还有其他几个侍妾生的儿子,他为什么不选他们?” “红云儿……” “你想说的我都知道,这院子外的人,就连荀姬都以为世子快死了。卿父留在新绛的几个儿子,这几天全都在密会大夫、家臣。智氏、韩氏、魏氏的人也都在眼巴巴地盯着,他们都在看,卿父会带谁赴礼,谁才是下一任赵氏世子。卿父无论是带了大哥、四哥、还是六弟,他们都有可能因此心生企图,继而垂涎世子之位。只有我不会,因为一个外族女奴的儿子就算顶了天,也做不了赵世子!” “不,你错了。”我把手轻轻地覆在无恤手上,“我想说的是,因为卿相知道你们兄弟情深,知道你不会为了世子之位加害伯鲁,所以才选了你。红云儿,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堂堂正正站在晋国四卿面前的机会。齐大夫晏婴矮小,秦大夫百里奚原是逃奴,此二人才华卓绝,世人只赞其贤明,又有谁鄙夷他们的相貌出身?这次祭礼,你且去,叫他们都知道晋国的骄骄男儿里,还有你赵氏无恤!” 我一口气说完,无恤只怔怔地看着我,如大海般深邃的眼睛有一浪浪的波涛。半晌,他突然挺身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朝门外走去。 “你要去哪?”我问。 “去做我该做的事。阿拾,以后不管发生什么,我再不会放你走!”他扔下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大踏步走了出去。 “红云儿,你不像你的母亲,你更像卿父……”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喃喃自语。 无恤自那日走后就消失了,我瞒着四儿给自己上了药,所幸肋骨没被踢断,皮肉伤虽痛但也总有好的时候。此后又过了两日,伯鲁身上的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但他听说赵鞅要带无恤去参加祭礼,就乐得躲在房里装病。四儿和无邪都已经跟伯鲁混得很熟,雪猴这几日被伯鲁和公子啼喂着吃了很多东西,整日里躺在地上晒它那圆滚滚的肚皮。 “再喝两次,汤药就可以停了,不过外敷的药泥还不能停,等长了新肉才算真正好了。”我接过四儿熬好的汤药递给伯鲁,“今天我去见过卿相了,他让你好好养着,你大哥的事他自会处理。” “前天晚上雇刺客杀你的人,真的是大哥?”伯鲁接了药,皱眉痛心道。 “他昨日在院外见到我,跟见了鬼一样,吓得脸都白了。我只稍微试探了几句,他就藏不住了。” “那你怎么还敢往院子外走呢!万一他又生了歹心怎么办?”四儿见我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很是懊恼,她重重地拉了一把我的袖子,责备道,“你就是仗着自己命大,哪是险坑你往哪跳,上次是为了救百里府的贵女,这次又摊上赵家的……”四儿说到这儿,才想起伯鲁还在旁边,只能硬生生把话咽了下去。 “摊上赵家的麻烦世子。”无邪接过四儿的话,对伯鲁道,“你这人啊,养养鱼,种种花还不错,这世子的位置,谁要谁坐去!不然哪一天又惹火上身,还害了阿拾。阿拾,你说对吧?” “你别骂他,他说的对。”我还没来得及张口,伯鲁就出声制止了我,“这两日我想了很多,现在总算想明白了。等智氏的祭礼完了,我会亲自同卿父说,让他另择贤人。赵家需要一个能保护族人的宗主,而我不想做赵氏的罪人。” “世子……”我望着伯鲁一脸释然的表情,突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别皱着眉头了。我现在也好得差不多了,到后院看看我养的鱼吧!关在笼子里的,都听你的话放掉了,我可就剩这一池子的鱼了。”伯鲁笑了笑,示意四儿把他扶了起来。 公子啼正巧牵雪猴的手跨进房门,一听说要去看鱼,也笑嘻嘻地凑了上来。 “好,那我们就看鱼去吧!”我点了点头站了起来。 这时,司怪四卫中的辰二突然出现在门外,垂首道:“巫士要查的事,鄙已经查清了。” “智府的女眷可有什么不寻常的举动?”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第一百二十八章 智府夜宴(二)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我们混在一帮新来的仆役中间汗流浃背地闷头干了一下午的活,就等着晚上送食物和酒水的时候,趁机混进宴乐的高堂。可等我们日入时分抱着酒瓮走到前院时,却彻底傻了眼。所有的器皿、食物、酒水,运到离高堂百步之外的地方就必须转交给另一拨由家宰亲自督管的美貌婢子,由她们再分批抬进去。 我见状把无邪往旁边扯了两步,压低声音道:“今天的苦活怕是白干了,我们这个样子别说是要进去,就算离得近些,都会被门口那些卫兵抓起来。” “没关系,我有办法。”无邪冲我露齿一笑,神秘兮兮地说。 “什么办法?” 无邪看了一眼陆续从我们身边经过的一众仆役,小声道:“我们走慢点。” 忙了一整天,大家伙都已经累得不行,个个低着头闷声走路,没有人注意到我和无邪越走越慢,落在了队伍的尾端。 “快说,你有什么办法?” 无邪挑了挑眉毛,环顾了一下四周,拉我钻进了高堂背后的一条小径。 “你别告诉我,你要从屋顶上爬进去!” “对啊!你抱着我的腰,我带你跳上去。” “要是被红云儿知道,他非杀了我不可——” “那你不去了?” “去——为什么不去?”我伸手抱住无邪的腰,看了看屋顶,心立马又虚了,“你可别把我摔下去啊!” “怕就闭上眼睛。” 无邪大手一揽把我整个人夹抱了起来,快跑了几步,紧接着几次起落颠簸,待我睁开眼睛时,人已经立在屋檐之上,苍天触手可及,望眼尽处,残阳如血。 “快低下身子,跟我来!”无邪拉了我一把。 我反应过来立马伏下身子,猫着腰和无邪一起小心翼翼地爬到了明堂屋顶的正中央。这里赫然立着两张双目圆瞪,方口龇牙的青铜兽面。一张朝南一张朝北,宽幅总有七尺之余,我和无邪钻进它们之间的空隙,完完全全隐住了身形。 “这地方可真好,前面和后面来的人都看不到我们,你是怎么发现的?”我喜滋滋地蹲坐下来。 “我喜欢站在高的地方,到了一个地方总会先到屋顶上看看。” “赵世子的屋顶你也爬过了?” “嗯,他爹的屋顶我都爬过了。” “你居然上了赵鞅的屋顶!你胆子也太大了!下次可不许再这样了,小心被人用箭射下来!” “他们射不到我!”无邪冷哼一声,一副不屑的样子,“这世上还没有我去不了的地方!” “无邪——”我用手掰过他的脑袋,从牙缝里冷冷地念出他的名字。 他看着我,嚣张的气焰立马蔫了下来,不情愿地回了一句:“知道了……” “你现在乖乖听我的话,将来我陪你去攀这天下最高的山峰,随你抚云戏风,抱月摘星。” “阿拾——”无邪的眼睛里光彩毕现,重重地点了点头。 冬日的天,黑得特别快,天边的半点残阳很快就沉到了大地深处,消散了它仅留的绛紫色光晕。天与地忽而漆黑一片。蓦然,智府通往正门的大道两侧亮起了千百点烛火,那烛火引了朦胧的水汽笼在自己周围,变身成一个个发光的小球在暗夜的风中摇摆跳跃,远远地看上去像是天上的星河无意落入了凡间。 鼓乐齐鸣,繁星夹道,庭燎映天,智府的红漆大门在鼓点声积累到最高处时,应声而开。 宾客们要入府了。 正门处,身着华衣的士大夫们殷勤地递上拜帖和礼单;侧门,一摞摞的彩绘漆盒,布匹绸绢被仆役们络绎不绝地抬了进来。 入夜的智府,热闹得如同三月里的市集。唯一不同的是,市集上交易的是庶民们新一年的希望;而这里交易的,是晋国士大夫未来的权利和地位。赵鞅老了,这个在晋国叱咤风云了三十年的人,已经是年逾六十的花甲老人,而下一任上卿——智氏的宗主智瑶正值壮年,未来的晋国无疑会是他的天下。所以,这一晚,晋国大大小小的官吏几乎都出现在了这场举国瞩目的宴席之上。 大门口的宾客进了一拨又一拨,但我始终没有见到赵鞅和无恤的身影。约莫两刻钟后,从大门口突然跑进来一个黄衣小仆,他一路飞奔进了大堂。片刻之后,一个头戴玄黑高冠,身穿狐裘,外罩褐色裼衣的男子从高堂上大步走了下来。他身材高瘦,走路时袍袖鼓风,衣带飞扬。 狐裘按礼只有天子、诸侯、卿族可穿,难道此人就是智瑶? 我隐在青铜兽面之后,把头往外探了探,只见男子大步走到门口,与刚刚步下马车的赵鞅互行了一礼,立在赵鞅身后的无恤紧接着又向男子行了一个敬拜大礼。 “原来他就是智瑶……” “哪一个,戴黑冠的那个?太瘦了,不像啊。”无邪凑出头来在我身后嘟囔了一句。 我点点头,心里有几分失落:“我也觉得他不像,除了个子差不多外,看背影没一点相像。”兰姬当日的话又在我脑中响起,难道我真的什么都被看清就跳进了这场乱局? “认错人了,那我们现在是要回去了吗?” “不,既然来了,就再看看吧!” 等宾客悉数进了大堂之后,我小心地揭开了屋顶的一片青瓦,探头朝里面望去。 堂内,赵鞅和智瑶坐在高阶之上,席下众人赏乐饮酒好不热闹。 自我来到晋国,就听闻智瑶是晋地有名的美男子。男子之美成若明夷,是风姿绰约,如花照影;但智瑶的脸,是一种几近完美的精致,眉眼唇鼻无论哪一处,似乎都不能改动分毫,否则就会毁了上天的一件杰作。可就是这完美的五官配上他精致的衣着、得体的笑容,没来由让我觉得他有一副虚伪、冷漠、对世事无动于衷的心肠。坐在智瑶右下方的少年应该就是智颜,比起他父亲,他的面目看起来就逊色了很多,额头太窄,鼻头太宽,眉目之间也没多少灵气。 “阿拾,你看!”无邪凑在我耳边笑嘻嘻地说了一声,“赵无恤就坐在下面呢,他肯定不知道,我们现在就踩在他头顶上。” 我低头一看,无恤不偏不倚刚好坐在我和无邪脚下,一个人正闷声喝酒。 魏、韩两家的世子此刻都坐在智颜身边,三人谈笑风生,推杯置盏,无恤明明是跟着赵鞅一起来的,却被安排在最角落的位置,跟几个瑟瑟缩缩的下层大夫同案挤坐在一处。 “他们这样也太欺负人了。”我愤愤不平。 “欺负谁了?”无邪凑过来看了一眼,笑道,“清清静静地喝酒,挺好的呀!” 我瞪了无邪一眼,再低头时,却看到智瑶举着一只青铜爵站了起来,他按礼说了几句祝酒的话。随后,世子智颜便迈步走入席间,与宾客们共饮了一杯。 “你看这臭小子,正妻刚死,怎么就喝起酒来了?”我看得正认真,耳边突然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我回头一看,盗跖那头红发恰好贴在我鼻子旁边。 “无邪!”我压低声音唤了一声。 站在一旁的无邪耸了耸肩,无辜道:“这大叔说自己也想看看,我见他身手好,就把位置让给他了。” “什么?大叔!”盗跖猛地转过脸来,一脸愠怒地盯着无邪,“我看上去像个大叔?” “嗯,你脸上有褶子了。阿拾说,管这样的人都要叫大叔。” “我——”盗跖一个挺身站起来,伸手去抓无邪的衣领,无邪即刻反应过来侧身躲过。 “身手不错啊!”盗跖一笑,以迅雷之势伸出右手直取无邪腰间,无邪顺势一倒,抓住盗跖的腰带将他掀了出去。 盗跖在空中一个转身,轻轻巧巧地落在瓦片上:“小子,再来!” “你等着!”无邪兴致一来,居然旁若无人地跟盗跖在智府大堂的屋顶玩起了一个追一个逃的游戏。 这是在智府的屋顶啊,晋国的大人物此刻有大半都在底下坐着呢!我胆颤心惊地看着他们,一颗心已然跳到了嗓子眼。 “你们给我停下——”我低声呵斥了一句。 他们两个耳朵倒是尖,相视一笑,飞身跳了过来。 “你们俩要是想玩,找个没人的地方跑去,别引来了侍卫连累了我!”我看着无邪和盗跖咬牙切齿道。 “年纪不大脾气倒挺大。”盗跖经过我时从怀里掏出巴掌大小的一个袋子丢了过来,“这里面的东西够问你买个位置了吧?” 什么呀?我接住袋子打开一看,里面装的竟是三颗鸟蛋大小的珍珠,浑圆莹白,几无瑕疵。别说在这屋顶上买个“看位”,就是买下一座院落都不在话下。 “你已经翻过智府的库房了?”我问。 盗跖往下一蹲,笑道:“那是自然。这是齐国左相陈恒让世子盘送来的贺礼,等你这小丫头及笄时可以做根珠笄来带。不用谢我啊,我是看东西值钱才拿的,拿了又用不上,就便宜你了。”说完他双手一撑趴了下来,“哈,这里面怎么打上了?” ------------------------------------- 更文第100天了,自己庆祝一下~~~会继续努力的(*^__^*)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第一百二十九章 智府夜宴(三)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什么?”我也来不及问他是怎么看出我是个女子,忙把脸凑了过去。果然,宴席间有两个侍卫模样的人正在比剑。 “小子你猜,哪个会赢?”盗跖问无邪。 无邪把脑袋顶在我们俩前面,笑道:“黑衣服那个。” “有眼光!我数到三,穿黄衣服的那个铁定会倒。一,二,三,哈,倒了!”盗跖数到第三声时,黄衣人被黑衣人一招击中下盘,应声而倒。 我看了一眼盗跖,心想,这个能让小儿夜啼,小城惶惶的恶鬼盗跖还真有几分本事,这样远远地看上一眼就能知道胜负几何。 “阿拾,那人走过来了。”无邪朝下面努了努嘴。 黑衣剑士比剑获胜之后,在众人的夸赞声中大踏步走到了无恤面前,他弯腰一礼,大声道:“某,智氏家臣蔡仁,恳请与勇士比剑!” 他此话一出,宴席上变得分外安静。智瑶噙着笑看了一眼赵鞅,赵鞅面带笑容依旧一副坦然淡定的样子。 智颜这时突然站了起来,大声喝道:“蔡仁,那是卿相家的庶子,不是侍卫,还不快赔罪!” 叫蔡仁的剑士握剑朝无恤一礼,转身对着上首端坐的赵鞅俯身一拜:“鄙听闻卿相府上,赵世子有一异族相貌的侍卫,剑术尤为了得,鄙恳请与之一战。” 我趴在上面看不清无恤此刻的表情,但智颜一副看好戏的嘴脸却被我看了个正着。 “剑士所说的定是无恤小儿。今日智世子初立,是大喜,无恤儿不妨下场一战。”赵鞅看着无恤,捋须笑道。 “诺!”无恤站起身来,解下腰上的长剑握于手中。 无恤的剑术我是见识过的,不说别的,单那日在月下刺鱼的功夫就足以让一众剑士汗颜,可刚才看蔡仁用剑,其势凶猛,其力蛮重,我不由还是有些担心。 “依你来看,这蔡仁的剑术如何?”我转头问盗跖。 “怎么,你担心这赵家庶子会输?”盗跖嘴角一勾。 “他是输是赢与我何干?只是刚才见蔡仁几招就击败了对手,好奇罢了。” “蔡仁这厮原是蔡侯身边的剑士,三年前与我在蔡国交过一次手,除了腿脚速度我看不上眼外,剑术倒对得起他蔡国第一剑士的名号。” “蔡国第一剑士!”我心中一凉,这可如何是好?智颜找这样的人挑战无恤,不是明摆着要叫无恤在众人面前难堪嘛! “呵,赵无恤这回可要出丑了。”无邪啧了两声,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别人也许不知这场宴席对无恤的重要,但我却明白,他从一个任人打骂的女奴之子一步步走到今日的艰难和辛苦。今晚,在晋国众臣的面前,在赵鞅的面前,他如果输了,那他就真的永无翻身之日了。 宴席间的气氛变得格外凝重,不管是上座的晋国四卿,还是挤在角落里的下阶大夫,大家都放下了手中的杯盏,聚精会神地盯着大堂中央两个握剑对峙的人。在众大夫眼中,这也许不是一场单纯的剑术较量,而是一次新旧权力的斗争。在这场斗争中,智氏和赵氏究竟谁会胜出,大家都在拭目以待。 除了安静,还是安静,席间的两个人如两尊石像岿然不动。 他们身上隐隐散发出的凝重气息,让我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倏地,蔡仁的脚动了,他双手握剑,脚步稳稳地向前迈了一步,摆出进攻之态。 无恤没有动,他低着头甚至连剑都没有举起来。 蔡仁阴沉的脸上露出一丝愠怒,他大喝一声,快步逼近,剑光一闪,以破云裂天之势向无恤直劈下来。青铜之剑脆而易断,因而极少会有剑士在比剑时使用这般决绝的招式,可见蔡仁此人性傲,想以一招击败无恤。 谁料无恤竟如山之峙,一动不动,待长剑到了眼前才闪身避过。蔡仁一剑落空,蓄势再起,这一次他剑走灵巧,频频出击,用剑芒将无恤团团罩住,最后纵身提剑一刺,直取无恤胸口。 电光火石之间,无恤在剑入胸膛前的最后一瞬,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移开了身子。蔡仁的剑嗖地一声插进了一名宾客的冠帽,那人两眼一翻白,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便晕将过去。 “闪躲之技,实小人之行!”蔡仁满脸怒容,抽剑回转大喝一声。 无恤闻言,嘴角轻挑,他眉际殷红色的印记在烛火的照映下,如燎原星火骤然亮起。他右手猛地一翻,将剑举了起来,那一瞬,宴席两侧的烛火忽然静止了,穿堂而过的风仿佛被一种莫名的力量凝在了他的剑尖。站在无恤对面的一个婢子,被他此刻的气势吓得一抖,捧在手里的彩漆高颈壶陡然掉落。 不知是否有人看清了无恤的动作,在我眨下眼睛的一瞬,他已经站在蔡仁的面前,空中寒光一现,蔡仁头顶的发髻已经被齐齐割下。 而此刻,那只高颈壶才刚刚落地,酒液四下蜿蜒。 所有的一切不过短短一瞬。 蔡仁摸着自己的头顶,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无恤手中的长剑,一张脸全都拧在了一起。 因为就在刚才,无恤若把剑再往下移动三寸,蔡仁脖子上的这颗头颅已然落地。 无恤收剑,颔首一礼。 蔡仁披散着头发,疯癫了一般将自己手中的青铜长剑狠狠地劈向身旁的梁柱。一声重响之后,长剑应声而断。“三十年习剑,三十年……”他看着地上的断剑又哭又笑,完全不顾席上众人的目光,飞身奔出了堂外。 大堂内,喝彩之声骤起,几欲掀翻屋顶。 “小子,你哭了?”盗跖望见我眼中的泪水,吃惊道。 “有吗?”我伸手抹了一把眼睛,笑得无比灿烂。 席上,赵鞅笑了,智瑶也笑了。 鼓乐声重新响起,身姿翩翩的女乐在兰姬的带领下鱼龙而入,踏歌起舞。 无恤重新回到角落坐下,他身旁的几个人小心翼翼地举杯来贺,他一一与他们对饮致谢。 献酒、酢酒(1)、酬酒,席间觥筹交错,宾主皆欢。我看到这里觉得有些乏了,便起身打算离开,可没等我把脑袋缩回来,就看见喝得满面通红的智颜离席朝无恤走了过来。 无恤身旁的几个下阶大夫见状,立马起身把位置让了出来。 智颜与无恤互行一礼后,大喇喇地坐了下来,随即就有侍酒给他奉上了一个红漆双耳小杯。 智颜捏着耳杯轻轻一抬手,侍酒立即用三尺多长的酒勺在一旁大敞口的青铜方彝中舀了一勺酒液,准备斟满智颜的空杯。可这时智颜却把手微微一收,侍酒举着长勺的手便停住了。 原本坐在无恤身边的几个大夫全都侧脸望着智颜,我们屋顶上的三个人也齐齐把脑袋往前顶了顶。按礼,这舀出来的酒是不允许再被倒回酒器的,可智颜这会儿不接酒,其他人也不敢接,所以侍酒只能举着长勺呆站着。 “阿拾,他们在干什么?”无邪小声问道。 “嘘——”我和盗跖同时给他比了一个闭嘴的手势。 一丝不寻常的气息在智颜和赵无恤之间缓缓流动,热闹非常的大堂里只有这个角落特别安静。智家的儿子和赵家的儿子就这样面对面坐着,一言不发。侍酒握着长勺的手渐渐地有些发抖,那清澈的酒液在红色酒勺里跳跃着,终是落了一些在了案几上。 无恤侧头看了侍酒一眼,举起了酒杯,侍酒连忙把长勺里的酒悉数倒进了他杯中。 可这会儿智颜却仍举着空杯,一动不动地看着无恤。 “他们到底在干什么啊?”无邪忍不住又在我耳边问了一句。 “这是智家的儿子要赵家的儿子给他作侍酒呢!”盗跖噙着笑,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我瞪了一眼盗跖,低头去看无恤,只见他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酒杯,起身从侍酒手里取过了长勺,恭恭敬敬地替身高尚不及他肩头的智颜满斟了一杯酒。 智颜随即大笑,少年之声将变未变,听起来格外刺耳。 智颜扯着无恤在他身边坐下,两个人似是聊了几句,之后智颜又把嘴巴凑到无恤耳边一阵耳语。他们说了什么,我听不见,但我却惊讶地发现智颜端着酒杯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揽到了无恤的后腰,旁人或许只道他二人亲昵,可我趴在屋顶上却看得清清楚楚。 智颜把一杯酒全都倒在了无恤背上! 我的脸开始发烫,从两颊一直烫到耳根,一团心火烧得炽烈如荼。 酒倒光了,智颜站起身,对无恤颔首一礼便拂袖走了。 无恤起身回礼,他一弯腰,背上一大块暗黑色的水渍格外刺目。 无邪似是察觉到了我的愤怒,他握紧我的手,小声道:“阿拾,我们走吧!” 我低头看了一眼身下的赵无恤,从智颜离开到现在,他的姿势一动都没有动。 你还好吗?我望着他在心中默默地问道。半个时辰前,他当着所有人的面以神乎其神的剑术击败了蔡仁,以自己的实力赢得了众人如雷的欢呼,可现在,在这大堂的一隅,在众人看不见的暗处,他却受到了这样的羞辱。 智颜,你怎么敢……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一探虎穴(三)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原来,这潭姬因生性腼腆,胆小又不善言辞,与智颜虽已成婚,但因着二人年纪的问题,一直分院独居。起初,智颜还会找她一同聊天戏耍,但自打郑女兰姬带着一群小舞伎住进了智府,智颜就再没进过潭姬的院子。据家宰说,潭姬是出嫁前早有情郎,如今见世子年幼不识男女之情便出府私会情人。二人在智府外分别时又恰好被兰姬瞧见,兰姬将此事告诉了智颜,智颜年少鲁莽,当即扬言要把失贞的潭姬送回魏家,潭姬羞愤之下便拔剑自尽了。 潭姬失贞是事实,但私会情郎却是大大的冤枉。我送她回府时,且不说没有遇见兰姬,即便后来遇见她,也是在我回赵府的路上,她根本不可能看见我送潭姬回府。 “家宰,你是说,是郑女兰姬瞧见了有男人送世子妇回府?” “正是,鄙还听说当时那男人衣衫不整,与世子妇在院墙外纠缠不清。” 衣衫不整? 原来如此……看来,盗跖此番入府劫人是兰姬一手所为,只是她没料到,衣衫不整的盗跖会在半路上把人丢给我。 “巫士,你说世子妇的死魂为什么缠着世子不放啊?”老家宰见我久久不语,战战兢兢道。 “死魂怨念愈深,其咒愈是难解,照世子中咒的情形看,此事恐另有隐情啊!”我摇头叹息道。 老家宰听完一拊掌,激动道:“老朽早就看出来了,那郑女面相妖异,透着一股子邪气,让她住进府里总是要生祸端的。” “如今这兰姬可还住在府上?”我问。 “早走了!世子妇一出事,她立马就攀上了齐国左相家的陈世子,现下恐怕人都已经不在新绛了。只可怜了我们世子……”老家宰说起兰姬满脸愤愤之色。 “她既是此事的祸端,走了倒也好。子黯定当竭力为世子解咒。只是,解咒之前要劳烦家宰替我向智家宗主讨个赦令,今后几日,子黯若是对世子有什么不敬的地方,还要请宗主宽恕。” “巫士既有此顾虑,鄙现在就去禀告家主。”老家宰弯腰一礼与我辞别,小跑着出了院门。 夜色中,失去了女主人的小院显得格外安静,原本服侍潭姬的婢子都已经被撤走了,这里只留下几间黑漆漆的屋子。我拾阶而上推开了紧闭的房门,用燧石点亮了门口的十五连盏树形灯。火光中,一间华美喜庆的婚房渐渐地显露在我面前。 房间的正中央是一张红漆雕花的床榻,不甚宽,但胜在雕工精细。床榻的头尾各有两条横木,上面挂了一排缠着红丝线的花椒串。椒者寓意多子多孙,山野间,男人遇见心爱的女人便送一把花椒,告诉她我想与你合欢,生一堆的孩子。我撩起一串花椒闻了闻,原来潭姬这样的贵女也识得庶民男女之间示爱的小物,只是不知智颜当日见了这些花椒串,有没有读懂他害羞腼腆的新妇心中藏着的那份期许和柔情。 如今,红艳艳的花椒串已经干瘪发黑,那个想要等待夫君成人,与他多子多孙的少女也变成了一具冰凉的尸体。暗夜里哭泣的女孩,她什么都不知道就糊里糊涂地成了各方争斗的牺牲品。而我呢?在这场乱局里我又知道多少……这样想着,心里不觉着害怕,倒生出了一丝悲凉。在秦国是这样,在晋国也是这样,我总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到头来却是最糊涂的那一个。 我在潭姬床榻旁的长案前坐了下来,心头像是堵了一团乱麻,想把它理清,却不知道从何下手。 这样一坐便坐了一个多时辰,心底的疑问毫无头绪,眼皮却越来越重。我捂着嘴打了个哈欠,揉了揉跪得发麻的小腿站了起来,而就在我起身的那一刻,房间里的烛光忽的一闪,后脑勺吹来一阵阴风。 我心下一寒,猛地转过身来,只见背后的菱格木窗被人抬起了一条细缝。 “谁在那里!”我大喝一声,几步冲到窗前。 吧嗒一声,有东西从细缝里投了进来。我猛地推窗一看,只见夜色之中有人影一闪而过。掉在地上的是一块竹片,上面赫然写着“药人”二字。我来不及细想,拔腿就冲了出去。 今夜无星无月,借着屋子里的灯火,隐约见有一条纤细的人影立在不远处。那人见我冲了出来便飞快地朝东面掠去。这夜行人对智府似乎颇为熟悉,七拐八拐就带着我极巧妙地避开了夜巡的卫队,但不管我跑得慢还是快,他与我之间总是隔了三四丈的距离。 这人是要引我去见药人吗?他是敌是友?理智告诉我,我不应该冒冒然跟着一个陌生人在智府乱闯,但我对药人的好奇心却怂恿着我一路紧跟。 最后,在穿过一片灌木丛后,前方的人影突然消失了。在我眼前伫立着一座极怪异的建筑,它四面环水建在一片池水之上,前后左右只一条架在水上的木桥与府中道路连接。世人皆知,房屋立足水中,只为临水观景,亲近自然。可这台榭之外却被人修了四面高大的围墙,且墙高一丈围得铁桶一般。 这是什么地方?莫非这就是智瑶关押药人的所在? 我停下脚步,夜风中,细长狭窄的木桥如一道漆黑的虹凌越于虚空之上,在虹的尽头是我企图探知的秘密,可一旦踏上这虹桥,行错一步便是粉身碎骨。 我犹豫,害怕,却无法拒绝这样的诱惑。 我踩着吱吱嘎嘎的木桥来到一扇巨大的院门前,院门上没有锁,只轻轻一推,大门便开了。夜风呼呼地吹着,院门内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没有。 我深吸了一口气,摸出燧石点了一小束木枝大步踏进了小院。 高墙之内只有一间屋子,屋子两边的窗户上被人横三道竖三道钉了六条木板,而正中央的门环上还挂了一把半尺多长的青铜锁。 这里绝不是住处,这是一处囚牢!药人一定就在这里! 我心念一动,飞奔上了台阶。 这时,身后的院门却砰地一声合上了!兰姬嘴角勾笑的脸消失在我面前,藏在院门后面的两具尸体也瞬间摔倒在地! 我心下大惧,急忙冲到门边,伸手去扒木门,但院门已纹丝不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打斗声。是智府的守卫来了吗?我一看地上的两具尸体,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笼中鸟,瓮中鳖,这下可惨了! 就在我心灰意冷之时,门外的打斗声突然停了。我把耳朵贴到门上,门哗地一下被拉开了,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惊呼一声斜斜地倒了出去。 院门外站着一个头戴黑纱斗笠,手持利剑的黑衣男子。他一手扶起我,转身便走。我一把扯住了他的手臂:“你怎么会在这里?” 男子没有回答我,我伸手去掀他面上的黑纱,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 “红云儿,我知道是你。”我轻唤一声,来人终于松手,任我掀开了他覆面的黑纱。 “你怎么知道是我?”他看着我的眼睛,脸上隐有恼怒之色。 “你不喜熏香,但你身上有青草的味道,我的鼻子灵得很。” “你也有一种味道……”无恤把头凑到我的颈边深吸了一口气,他的鼻息拂过我的耳际,我连忙往后仰了仰,小声道:“是芳芷。” “不,是闯祸的味道!”他面色一沉双手一举就把我扛到了肩上,“你这人真是片刻都不让人省心。我真该找个地方把你关起来,省得我提心吊胆,睡不了一个好觉!” “我……” “我什么我?难不成你还想让我陪你进去瞧瞧?你当智府的侍卫都是死人?”无恤冷冷地说完,不顾我的反抗带着我飞快地离开了那座奇怪的水上小院。我倒趴在他肩上看着树木、屋宇在眼前飞逝而过,寒冷的夜风冻得耳朵生痛,但与他相触的地方,却有炙热的气息穿透夹衣驱散周身的寒意。 “你快进去吧,我得走了。”无恤将我放在房门外,隔着薄薄的木门已经能听到四儿均匀的呼吸声。 “无恤,刚刚与你过招的可是郑女兰姬?”我扯住了他的衣摆。 “那人蒙着面,但身型确比普通男子要轻巧些。阿拾,这里是智府不是赵府,对你来说处处都是杀机。今夜我若没来,你当如何?”无恤话语之间怒气未消,我诺诺地替自己辩解了几句,就老老实实地闭上了嘴。 无恤看着我长叹一声:“你要做的事情我拦不住你,但你至少要把自己的安危看得重一些。太史这次心里在想什么,我也能猜到几分。其实你若要走,我绝不会强留你,可你愿意留下来,我就不能让你有危险。解咒之事你一定早有自己的打算,但这件事务必要做得‘漂亮’些。有些人,堵不住,防不住,倒不如直面相击让他们忌惮你。智瑶这厮即便再嚣张,也还不敢撕破脸皮和所有人为敌。除了药人,你还有我,你得给我时间,你得活着看我如何击败智瑶。” “无恤……”我摸索着,在黑暗中寻到了那双给予我无数次温暖的大手。 “哎——真想现在就把你带走。”无恤捏着我的手,将我轻轻地拉进怀里。这一次,我没有再拒绝这让人迷恋的温度和味道。 “谁在那里!”不远处突然亮起一片火光,几个手执火把的卫兵朝我们这边走来。 我慌忙从无恤怀中挣了出来:“怎么办?你快走!” “这帮蠢货来得可真是时候!”无恤无奈一笑,低头在我耳边轻轻印下一吻,“我的麻烦精,别闯祸,解了咒,早点回来。”说完,身形一闪,消失在了黑夜里。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第一百三十三章 神子解咒(一)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卫兵带着火把赶到时,我已经在四儿身边躺下。 兰姬与我的生死赌局显然已经开始,可药人之事她是怎么知道的?这女人与齐国陈氏又有什么关系?带着满肚子的疑问,我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第二日,智府的家宰天没亮就顶着两个黑乎乎的眼圈敲开了我的房门。 “巫士,昨夜睡得可好?”家宰迈进屋来,将一众仆从留在屋外。 “挺好的,只是家宰形容憔悴,衣裳未换,可是一夜未睡?”我就着四儿递过来的帕子洗了把脸。 老家宰欠身一礼:“让巫士见笑了。昨夜府里进了盗贼,闹了一整夜,幸好隔得远没吵到巫士。”家宰说完低头从怀中掏出一枚墨玉牌,呈到我面前,“这是我家家主随身的玉牌,且代由巫士保管。家主说了,解咒期间,恕巫士一切不敬之罪,即便是世子都要听从巫士的安排。另外,解咒之后,家主还会另奉百金酬谢。” “请家宰替子黯谢过宗主!”我从家宰手中接过智瑶的墨玉牌挂在腰间,心中一时懊丧不已,昨夜鲁莽打草惊蛇,如今即便有了这玉牌也不能再进那间古怪的院子了。 “家宰,东西都备好了。”有寺人站在门外喊了一句。 “巫士请随鄙人来吧!”老家宰带着我和四儿出了门,一路进了智颜的屋子。 这会儿智颜还未起身,四面垂帘外跪了两排绿衣女婢,手里端着各色洗漱的器皿。老家宰领着我走到近前,两个婢子立马起身卷起了垂帘。 “世子,该起了。”老家宰跪坐在智颜身侧,小声唤道。 智颜一动不动沉沉地睡着,老家宰紧接着又唤了几声,他依旧没有动静。 “让我来试试吧!”我上前一步微笑着提袖在智颜脸上轻轻抚过。他鼻头抖了抖,猛打了一声喷嚏醒了过来。 “世子醒了?”老家宰此时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敬畏,“太史前日说巫士是神子入世,鄙还将信将疑,如今是真信了。” “他是谁?”智颜扶着额头坐了起来,没好气地问道。 “这位是太史府的巫士,家主特地请来为世子解咒的。”家宰跪着往前挪了两步殷勤地向智颜引荐我。 “巫士子黯见过世子!”我跪坐下来,颔首一礼。 “太史都解不了的咒,他一个巫士如何能解?”智颜斜着眼睛瞥了我一眼,复又闭上眼睛胡乱挥了挥手,“家宰,给他五金,打发人回去吧!” “使不得啊!昨夜便是巫士念咒,世子才得安睡啊!”家宰俯身回道。 智颜闻言缓缓睁开了眼睛,他一脸狐疑地打量了我半晌,问了一句:“你是男是女?” 我自入了太史府之后,史墨便叮嘱我,在外行走要做男儿打扮,加上这一年我的身量往上窜了许多,倒没有人再问我是男是女了。 “子黯若乃巫女,岂有资格替世子除咒?”我颔首恭声回道。 智颜看了我一眼,咳嗽了两声掀开被子走了出来,而后旁若无人地在我面前更衣洗漱,轻蔑之意显而易见。 他这小儿不急,我自然也不急。但一旁的家宰却忍不住了,他起身附在智颜耳边说了几句话,智颜的脸刷地一下就白了。他夺过婢子手中的革带胡乱地往腰上一系,然后冲众人大声喊道:“出去!都给我出去!” 家宰带着众人全都退了出去,房间里只余我和智颜二人。 “你说你昨晚在我身上看到了什么?”智颜的眼睛瞪若铜铃,眼白上的血丝看着越发明显。 “子黯见一披头散发,嘴角带痣的女子俯在世子身上。世子难道不觉此刻右肩重过左肩?”我把视线移到智颜的右肩,假装那里压了一个女人的脑袋。 智颜的右肩猛地往下一沉,他惊叫着跳了起来,一边甩手一边原地转了好几圈:“她在哪?你快让她走!让她走!”他的脸惨白一片,两只眼睛瞪得几乎要从眼眶里落出来。 “在帘子旁站着呢!”我伸手指着一方垂帘,不急不慢地回道,“世子若想将死魂赶走,怕是要受些罪了。” “我都听你的,你现在就让她走!”智颜对着帘子大声咆哮道。 “诺!” 见智颜上了当,我便吩咐四儿送上了事先熬制好的汤药。“这汤药专解死魂之咒,若身上有死魂之气则全身红肿,瘙痒难抑。若是没有,喝完则一切如常。”我把药碗双手奉给智颜。 智颜接过药碗放到嘴边,嘴巴张了张又把药碗放在地上推给了四儿:“你先喝一口。” 四儿看了我一眼,我轻轻点了点头,她端起药碗喝了一小口。 一刻钟后,四儿面色如常,露在外面的双手、脖颈平滑光洁没有任何红肿的迹象。于是,我微笑着把药推到智颜面前:“世子这回可放心了?” 智颜看了一眼四儿,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我看着他上下浮动的喉结心中暗笑,纵使你智颜再疑心也玩不过我的套中套,什么叫痛不欲生,马上就让你知道! 智颜一碗药汤下去,不到半刻钟,脸上手上起了无数的红疙瘩,就连嘴唇都肿得翻翘了起来。 “怎么会这样?巫士,这是怎么回事?”智颜手忙脚乱地扯开衣服,用手在胸前一通乱抓,转瞬又躺倒在地不顾仪态的在地上猛蹭自己的背,样子狼狈到极点。 我缓缓起身行了一礼:“这是死魂之气在世子体内挣扎顽抗的迹象,世子需忍上三天,等死魂力竭遁逃,世子的咒就算解了。” 智颜在地上翻滚嘶吼着,我带着四儿行了一礼便退了出来。 门口,老家宰正扒着窗户踮脚往里面瞧,见我出来了赶紧跑到我跟前:“巫士,世子这是?” “三日后,毒咒可解,只是这三日要辛苦世子了。家宰,今晚入定时分,召府内所有中咒的仆役和婢子到我院中来吧,我来为他们除咒。” “诺!谨遵巫士之命。”老家宰毕恭毕敬地回道。 “家宰这几日辛苦了,体虚之时邪气易入,家宰年岁已高还是多多休养为善,否则恐有灾祸。” “可东面的那几间院子,巫士昨日还未看过。”老家宰一脸为难。 “无妨,我与小婢两人足已。人多,恐邪气逃匿难寻。” “鄙拜谢巫士。”老家宰长出了一口气,对着我深深一拜。 我带着四儿走在智府东面的园圃内,想起刚刚智颜的样子,心情顿时大好。 “阿拾,那药为什么我喝了没事,智世子却变成了那个鬼样子?”四儿见周遭没人,忍不住小声问道。 “你都不知道那碗里是什么,怎么刚刚就喝了?”我笑嘻嘻地看着四儿。 “这不是你让我喝的嘛!” “我的好四儿,谢谢你这么相信我。”我捏着四儿的手,笑道,“我早就料到智颜此人会疑心我的死魂附体之说,所以就故意用毒葛给他下了毒。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去野地里采葛,总会碰上一种长的很像葛藤的东西,误采了它刚开始手上都会起红疹子,后来时间久了就没事了?” “嗯,我那时候痒得把手皮都抓破了。” “这毒对在野地里劳作过的庶民是没有用的,但对天天养尊处优,连野葛都没见过的智颜却是特别好用。哈哈,三天后,他身上怕是一寸好肉都没有了。” “阿拾,你花了那么多心思折腾这位智世子,可是为了给赵无恤解气?”四儿看着我,一脸贼笑。 “谁说的?我……我是为了显示自己的能耐,好让智氏的人敬畏我。死丫头,胡说八道什么呢?你看着吧,等我晚上给智府的仆役、婢子解了毒,用不了三天,新绛城的人都会知道我巫士子黯的神通。” “哦——是嘛?”四儿挑眉挤眼,一副我不信你的样子。 这日黄昏时分,新绛城下了一阵小雨,前两天积的雪化了大半,只有院落的阴暗处还留了些灰褐色的残雪。我和四儿端坐在屋檐下,家宰命人在院子的四周支起了八盏立杆纱灯。一丈多高的黑漆立杆上,豆大的火苗隐在青碧色的薄纱之中,微弱的火光在寒风中颤抖着,变幻出一圈圈萤绿色的光晕。夜色愈来愈浓,寒气愈来愈重,待纱灯支好后,院中的枯草上已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霜。 智府五十多个仆役、婢女在侍卫的带领下,你搀着我,我拉着你,陆陆续续进了小院。他们瑟瑟缩缩地站在院子中央的空地上,脸色憔悴,神情恐惧,井水中致幻的毒药已经把他们折磨得虚弱不堪。 我看着他们的脸,心中不由生出一丝愧疚。 “巫士,人都到齐了,可以开始了吗?”家宰凑到我身边弯腰恭声问道。 我点了点头站了起来,院子里一众人齐齐把目光投向了我。那些目光里有恐惧、有怀疑、有迷茫、有希冀。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突然哭了出来:“阿姐,我怕……”她紧紧地抱住身边一个年纪稍长些的婢子。那婢子一把捂住了女孩的嘴,惊慌失措地看着我。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第一百三十六章 红云入心(二)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在无恤的逼问下,我将自己那日夜里如何遇见赵孟礼的刺客,如何碰上盗跖,如何与兰姬定下生死赌约的事都细细说了一遍。无恤听完我的话后,面色格外凝重。他陪我在湖边只坐了一小会儿就把我送回了家,然后急急忙忙地走了。 无恤走后不久,我的小院里又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魏氏宗主魏侈。 魏侈此前与我并无私交,我与他也只在太史府里打过几次照面。这次他只带了一个侍卫轻车前来,用一箱子珠玉换走了装有潭姬“死魂”的玉瓶。 据无恤所说,魏侈此人生性多疑,心胸狭隘,对潭姬之死,他肯定存了疑心。无奈智瑶为人强势,他不敢公然质问,但暗地里却一定也做了不少调查。这回,我当着智府五十多个人的面取了作怪的“死魂”,他果然就坐不住了。 魏侈向我询问了很多关于“死魂”作怪的事,我当初设局时,就料准他会来,因而故意说了一些听似玄幻,却暗示潭姬之死与智颜有关的话。 四卿之中,赵智两家的争斗愈演愈烈,韩魏两家因为势弱就一直在中间摇摆不定。韩氏的现任宗主据说是个唯唯诺诺的人,平日里行事最爱看赵鞅和智瑶的眼色,谁强,他便向着谁,最后在大夫们中间得了个“墙头草”的名号。和他比起来,魏侈虽弱,却也有自己的主见。他起初靠拢智氏,但潭姬死后,魏氏一族恐怕要从亲智,变成亲赵了。 第二日,我让无邪把魏侈来访的事告诉了无恤。无恤没有回复,只托无邪带了一株长茎谖草给我。谖草盛开在初夏的原野,花色多以黄、桔两色为主。如今入春尚不到一月,不知无恤是从哪里给我寻来了这么一株粉蕊白瓣的谖草。 “阿拾,那家伙是什么意思啊?”无邪凑近花心闻了闻,鼻头一抖,猛地打了一个喷嚏。 “谖草有忘忧之意,他是想告诉我,一切事情他都会处理好,不用我多费心神。”我用手指轻抚着谖草细嫩的花瓣,心里有一丝丝的甜意。 “是吗?我怎么听说,谖草有相思之意。这几日入春,天气一天好过一天,赵无恤不会是想约你出去踏青吧?”四儿捧了新挖来的竹胎坐在门边,一边用水清洗着外面的泥土,一边教雪猴帮忙剥叶。 “说清楚不就好了,还让人猜来猜去。”无邪一脸不屑,径自拿了我的天水匕坐在四儿身边削起木剑来。 “你削这个做什么?你若想要剑,和我说就好了。魏家昨天送来的那箱珠玉,至少能换十把上品宝剑。”我找了一只漆瓶,装上水,把花插了进去。 “我早同他说过了,我们神子现在是满屋子的金银珠宝,正愁没地方花呢!”四儿抬头看了一眼无邪,调笑道。 “大叔说我刚刚开始习剑,还是用木剑比较好。”无邪用手摩挲着木剑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认真。 “大叔?哪个大叔?我和四儿不在的时候,你遇上什么人了?” “就是那个红头发大叔,他说他要教我用剑。”无邪握着木剑比划了两下,手腕灵活,有模有样。 “盗跖?你这几日都和盗跖待在一起?他居然还敢留在新绛!” “盗跖?三头六足,食人心肝的盗跖!”四儿两手一抖,一颗洗净的竹胎“啪嗒”掉到了地上。 “别怕。将军以前说的那些,都是骗我们的。”我帮四儿把竹胎捡了起来,“我见过那盗跖,除了头发颜色古怪了些,其他的倒和普通人一样。不过,他怎么还敢留在新绛?外面等着抓他领赏的人,少说也有百人。” “大叔跑得快,他们抓不到的。”无邪起身拍了拍自己身上的木屑,“晚上你们就别等我吃饭了。大叔说,我今天得背石头跑两百里呢!明儿早上,说不定能赶回来吃早食。” “你这么拼命做什么?”我急忙起身拉住了无邪的手,“我可要同你先说好了,你将来就算剑法天下无敌,我也不会让你上阵杀敌。你要是存了什么建功立业的念头,趁早给我忘了。” “建功立业?我才不要呢!我只要能打败赵无恤那臭小子,让他承认我比他强就行了。”无邪笑着抱了抱我,“行了,我跑快点,晚上赶回来陪你吃饭。”说完他拎了雪猴放在肩上,一溜烟就不见了。 我还纳闷呢,无邪怎么突然改了懒散的性子要跟盗跖学剑法,原来是被无恤和蔡仁的那场比试给刺激到了。 “阿拾,其实,我也有件事情要告诉你。”四儿放下手里的活,小心翼翼地说道。 “怎么?难不成你也开始习剑了?”我笑着问道。 “不是的,我昨天回来时,赵府派人过来传信了。” “说什么了?”我把雪猴没剥完的一只竹胎拿了起来。 “呃——是伯嬴贵女的口信,说她和将军的婚期定下来了,就在三个月后。” “哦,是嘛。”我心中一窒,脸上却装出一副恬淡不惊的样子,“那今晚咱们备上一份贺礼,明天一早我去赵府同贵女道喜。正好,魏家昨天送来的黄玉杯可以算一份。嗯,还要再拿一坛九酝。四儿,你说香料送哪一种好?” “阿拾……”四儿拉着我的手,小声道,“你若不高兴,可以不去的。” “傻四儿,我怎么会不高兴呢?”我努力挤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帮我一起想想,你说送杜若好呢?还是丁香好?” 四儿把我手里的东西接了过去,低声道:“杜若吧,将军喜欢。” “嗯,那你帮我理出来,我去抱一坛酒来。”我微笑着起身去了放酒的夹室。 关上酒室木门的一刻,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三个月后,他就要成亲了;三个月后,他就会把伯嬴的马车迎进将军府的大门;三个月后,我们便再也不能相见了……我靠在酒室的门板上,心里一片冰凉。 第二日正午,我去赵府拜访伯嬴,恰好无恤和烛椟也都在。我本想放下贺礼,说几句好听的话就走,但伯嬴却拉着我不放。 “阿拾,将军平日里喜欢什么颜色?”伯嬴跪坐在我身前,喜不自禁。 “衣服喜欢月白色,腰带喜用艾草绿。” “用香呢,他喜欢哪一种?” “熏衣的话喜欢杜若,书房里偶尔也放点芳芷。” “酒呢?他喜欢清酒还是甘醴?” 我稍稍愣了愣,是啊,伍封喜欢喝什么酒呢?以前,他只喝我酿的酒,清的、浊的、浓的、淡的,他从来不挑剔。只说,小儿酿的酒就是他爱喝的酒。 “阿拾,你怎么不说话?”伯嬴扯了扯我的袖子。 “将军喝酒不挑,贵女不用费心记了。”我微笑着回道。 “那……”伯嬴开口还想要问,却被无恤拦下了。 “阿姐,这些事你若想知道,自己去问不就好了。她哪里能记得这么多?”说完他凑到我耳边轻声道,“我喜欢红色,还有我不喝甜酒,喜欢在屋子里摆些泽兰。” “你们嘀嘀咕咕说什么呢?”伯嬴歪着脑袋打量着我和无恤。 “没什么,笑话阿姐以前只知道舞剑弄戟,如今要成婚了才赶着要学调香、酿酒,丢人得很。”无恤说完冲烛椟挑了挑眉,“阿匣,别陪阿姐聊这些女人的事了,咱们很久没跑马了,要不今天到城外跑跑?阿拾你也去,难得天气好。” 我心里只想要赶紧离开这里,听无恤这么一说,连忙点了点头。 “跑马啊,我也去!前几日刚让人做了几条戎人的裤子,我去换上,你们等着我!”伯嬴一拍双腿站了起来,喜滋滋道,“阿拾,我给你也找一条换上。对了,我们还可以叫上伍将军一起去!” 我一听,心里咯噔一下,转头看了一眼赵无恤,他却只顾同烛椟说话。 “你们去吧,宓曹这几日身子不适,日日犯呕。我得回去陪着她。”烛椟面有难色,起身推辞道。 “她生病了吗?那我去看看!”我立马站了起来。 “你去看那个恶心的女人做什么?再说了,她看到你去,说不定吐得更厉害!”伯嬴转头对烛椟道,“要走,赶紧走!一个成天想着攀高枝的女人,就你还当她是个宝。” 烛椟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无恤拍了拍他的肩,轻声道:“阿姐说话难听,却也是为你好。去吧,身子不适就给请个巫医看看。” “嗯。”烛椟行了一礼,默默地离开了。 “阿拾,你不知道,那宓曹日日躺在阿匣的床上,背地里居然托人打听伯鲁的喜好和行踪。真真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女人。”伯嬴说起宓曹满脸鄙夷。 “那烛大哥可知道?”我问。 “我恼就恼在,阿匣他都知道,还这么纵着她。”伯嬴拉了我的手道,“不说这些没趣的事了。走,跟我换身衣服跑马去。伍将军后日就回秦国了,你们也该见上一面。” 第一百三十七章 四人游春(一)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新绛的春天悄悄地来了,沉睡了一个冬天的原野在春风的吹拂下,渐渐地苏醒。青茅尖锐的细芽冲破干枯的茎干,探出了脑袋,半个月前依旧枯黄的大地,如今已添了一层新绿。马蹄轻轻地踏在初生的草芽上,几只受了惊的青蛙从草间窜出,跳了几下就不见了踪影。四个人骑着马默默地走着,伯嬴见了伍封一直红着脸不敢说话,无恤抓了一只云雀在手中逗弄也不开口,我和伍封走在中央,视线偶尔相碰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将军,你喜欢喝什么酒?”伯嬴开口打破了四人之间尴尬的沉默。 伍封沉吟片刻,微笑道:“我不喜饮酒。” “可阿拾怎么说,将军喜饮酒,且从不挑剔?” 伍封转头看了我一眼,轻声道:“我以前只喝一种酒,如今喝不到了,就不喝了。” 我心下一恸,侧脸避开伍封的视线,只低头抚摸身下马儿的鬃毛。 伯嬴闻言爽朗笑道:“将军喜欢喝什么酒只管说出来,我回头叫人去酿便是了,怎会喝不到呢!前几日,四弟从楚国买了几个能酿百酒的奴隶。到时候,我也问他要一个来,一并带到雍城去。” “阿姐,伍将军既然不喜饮酒,你又何必强求。”无恤笑着松开了左手,褐羽红喙的云雀儿在他手中扑腾了两下,嗖地蹿上了天空。“不过伍将军可知,酒这东西,除了喝到肚里,其实还有别的用处?”无恤拍了拍手,转头看着伍封。 “愿闻其详。”伍封颔首道。 “阿拾前些日子送了一坛药酒给我,不是用来喝,却是用来擦的。若是练剑时伤了手筋,擦上几日便好了。可惜,她只酿了一坛,回头我匀一些让将军带回去。” 我闻言回头瞪了无恤一眼。无恤半眯着眼睛咧嘴一笑,像极了狡猾的狐狸。 我这时转头再看伍封,伍封微笑着,神情温柔,可他的眉头微微蹙着,嘴唇也抿得太紧。他以往难过时,便是这个样子。 “草药都是现成的,我今晚回去再酿一坛,明日让人送到馆驿。将军带回府里,放在酒窖三月就能用了。若是碰上阴雨天,身上的旧伤疼了,也可以拿出来擦擦。” “嗯。”伍封没有看我,只低头轻嗯了一声,随即一抽鞭子,骑着马,箭一般冲了出去。 “将军等等我!”伯嬴两腿一夹,紧忙跟了上去。 “酿酒的神女,你怎么不追?”无恤轻踢马肚踱到我身边。 “你是故意的。你叫我出来跑马是早计划好的,你早料准了伯嬴会拉将军出来!”看着赵无恤微翘的嘴角,我忽然有种被人耍弄的感觉。 “他后日便走了,我让你和他见上一面,难道不好?” “那你为什么要提药酒的事?” “那他为什么要提那种酒!他不是只喝一种酒,他是只喝一个人酿的酒!那个人现在不是他的,是我的!”无恤抿着嘴,涨红了脸,鼻梁上皱起了好几道细细的褶子。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像孩子一样地赌气。 “我不是你的。”我讷讷回道。 他愣了愣,突然从马背上一跃而起朝我扑了过来。我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就被他抱在怀里在草地上滚了好几圈。 “你再说一遍?”他一手扶着我的脑袋,另一手将我死死地压在身下。 “我不是你的。”我瞪着他,一字一句道。 他低头在我嘴上轻啄了一下:“再说一遍。” “赵无恤——” “答案不对,再说一遍。”他轻笑着又在我额头吻了一下。 “你……”我又羞又恼,死命地推搡着他,他半眯着眼睛打量着我的脸,调笑道,“这回该亲哪里呢?” “别闹了!是你的,是你的,行了吧!”我伸手去捂他的嘴,却被他抓住了手腕。 “嗯,说得很对,有赏。”他俯身在我眼睛上轻轻印下一吻,男子的气息带着温柔的触感,像羽毛般拂过我的眼睛。“阿拾,我只是嫉妒了,嫉妒他比我早到了那么多年。”他把头轻轻地靠在我颈边,声音里有浓浓的懊丧。 我在心里一声长叹,幽幽道:“疯子,那你便同他换,换你早来,换他晚到……” “不,我不换!现在,你是我的。” 我们就这样在草地上静静地躺着,天空中时不时飘过一片白云,太阳的光线亮一阵,暗一阵。在这变幻的光影里,我放松了身子,闭上了眼睛。风中传来云雀的呢喃,风中传来我们此起彼伏的心跳声。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伯嬴的声音忽然钻进我的耳朵,我连忙伸手猛推无恤。 无恤哀叹了一声,坐了起来:“阿姐,你怎么回来了?” “哈哈哈哈,是阿姐不对。将军,我们还是赶紧走吧!” 我抬起头,闯入眼睛的是伍封惨白的一张脸。伯嬴扯着他的袖子,他却毫无反应,只怔怔地站在原地。 “起来吧!”无恤伸手把我拉了起来,“阿姐,我们也该回去了。今日哺时过后,四哥和六弟就该到了,卿父到时候见不到我们两个定要怪罪。” “哎呀,我怎么把这事忘了!他们两个这么急匆匆地赶回新绛,定是有大事相商。” “贵女且去吧,伍某三个月后在国境恭迎贵女。”伍封抬手一礼。 “这……”伯嬴看了看我,有些迟疑。 “走吧,不能让卿父等着。阿拾,你替我们送送将军吧!”无恤捏了捏我的手,拖着伯嬴上了马,自己转身对伍封一礼,也坐上马背,飞驰而去。 此时的气氛,忽然有些尴尬。 “将军……” “小儿……” 两人异口同声。 “将军想说什么?”我低着头牵着马缰慢慢地往前走。 “你和赵无恤?”他问得有些犹豫。 “嗯,他待我很好。”我抬头微笑着回道。 “是吗?那便好。”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 “听说,秦伯已经准备立公子利为太子了?” “嗯,周王已经派人送了册封的文书,祭祀大礼也都安排好了。两个月后,公子就是秦国太子了。” “真好,今年春天,雍城可是要好好热闹一番了。”我在没见到他之前有很多话想说,可这时与他相隔咫尺却不知从何说起。 “小儿,和我归秦吧?”伍封冷不丁扔出一个响雷,瞬间把我震住了。 “将军?”我停下脚步,怔怔地看着他。 “如果你担心伯嬴,我来同她说。”伍封蓦地提高了声音,眼中闪出异样的亮光。 “不,我若同你归秦,你如何同公子利交待?如何同赵氏交待?将军,我们早就回不去了。” 伍封发觉自己失态,随即收敛了神色:“我知道,我自然是知道的。” 之后,便又是沉默。 “小儿,这一生便这样了吗?” “嗯,便这样了。贵女待你情深,你会过得很好,我也会过得很好。” “你,我,可还有相见之日?” 我看着伍封鬓间的白发,眼泪顷刻间模糊了视线。时光改变了我们的容颜,消散了我们的誓言,告别他,就如同告别我少女时代那些瑰丽而美好的梦。当我一天天长大,当我越行越远,我只能在心里留一方天地,冰封一个旧梦。梦里,有男子抱着小儿行在白茫茫的雪地里,这一次他们前方的路没有终点…… 我微笑着拭去眼角的泪水,轻轻地把自己依入他怀中:“将军,珍重。” “阿拾……” 我用最快的速度挣开他的臂弯,翻身上了马背。 不能回头,不可回头。 我大喝一声,纵马飞奔而去。 伍封离开新绛的那日,我没有去城外送他。 四儿知道伍封的婚期后,一直用一种同情的眼光看着我。我心里其实早已释然,可她有意无意的那些安慰话,反而让我的心情变得焦躁。于是,我干脆从小院逃了出来,躲进了太史府。 史墨这几日迷上了一种采自巴蜀之地的芳荼(1)。清晨,他派人去城外取山泉水回府。午后,便端一个小炉,捧一把木炭坐在院中煮饮芳荼。 这巴蜀的芳荼与我平日里在野地里看到的苦荼颇有不同,它被烤干的叶片小小的,皱皱的,只有一个指节的长宽,一捏便碎。我原以为这芳荼是要直接投入水中与黍、稷同煮,煮熟便可以混着同吃了。没想到,却被史墨逮住机会好好地嘲讽了一把。 “子黯,这么一小盒芳荼可值五十金,且新绛城内独我这一份。”史墨捻须自得道。 “这么金贵的东西,师父是从哪里得来的?莫不是巴蜀的巫女们托鸿雁送来的?”我笑着往火炉里投了一块木炭,鼓着嘴把炉火吹旺。 “是赵家四子赵季廷派人送来的,说是蜀地的巫女们今春制的第一盒芳荼,还新创了一种饮法。” “巴蜀之地离晋国相距不止千里,这赵家四子为何如此费心要给师父送这么一份厚礼?还恰巧送到了您心坎上。” “早料准了你这丫头会问,先不告诉你,等饮了我这碗芳荼再说。” 第一百四十章 北上晋阳(二)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夜深沉,对岸的歌声和喧闹早已经归于平静。我贪恋着无恤怀中的温暖,不愿意离开。他紧拥着我的身子,仿佛一松开,我们就会永远分离。 “和我说说你的故事吧,十五年前范氏、中行氏进攻赵氏时,你在哪里?”我问。 “不想说。”他闭着眼睛把我往他身上靠了靠。 “你告诉我,我就告诉你我小时候的事。” “所有的?” “嗯,所有你想知道的。” “范氏、中行氏进攻赵家私城时,我被关在柴房里挨饿受罚。” “为什么?” “因为我不小心给马喂了毒草,把一匹刚出生的小马驹弄死了。” “可你是卿相的儿子啊?” “卿父那时候根本不知道有我这么个儿子,又或许他知道,但府里所有人都只当我是个女奴的贱儿子。攻城的那天晚上,后院的女眷、仆役们都跑了,没人记得柴房里还关着一个我。” “那后来呢?”我把手覆在他手背上,努力想要给他温暖。 “后来,我用燧石点火,烧了窗户上的木栏,自己逃出来了。” “疯子,你要是把柴房点着了,不就把自己烧死了吗?”虽然知道这些都已经是他的过往,我听着却依旧惊心。 “留在里面横竖也是死,倒不如豁出去为自己挣一条活路。”无恤半眯着眼睛望着月色下的汾水,“我从窗口爬出来之后,头发烧焦了,衣服也烧没了,忍着痛追了二十里地才赶上赵家的队伍。” “幸好还能赶上。”我不由唏嘘。 “可我刚一到,就听说卿父下令要把所有四十岁以上,十五岁以下的侍卫、仆役留下来拖延后面的追兵。” “拖延追兵?这明摆着是让你们去送死的!” “是啊,幸亏兄长当时在人群里看见了我,就把我救了下来。” “他知道你是他弟弟?” “傻丫头,他是世子,我是什么身份?他只当我是个牵马喂马的小童。那时候,他刚刚被立为世子,卿父让他学骑马,他胆子小不敢骑,就让我替他牵着马,在园囿里一圈一圈地绕。到后来约莫过了半年,他们才发现我也是卿父的儿子。” “那之后呢?你的日子可好过些?” “挨打挨饿少了,兄长到哪里都带着我,卿父于是许我做了他的侍卫。后来,我被派到齐国学剑,学成之后又被派到秦国做了两年的官。” “可你不是说,是张孟谈替你做的官?” “嗯,我那两年周游天下,拜访各国剑宗,研习剑术。” “红云儿……”我看着他的眼睛,不禁感慨,原来他自信洒脱的背后还有这样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去。 “怎么,觉得我可怜了?” 我微微地点了点头,他笑着把脸往我嘴边蹭了蹭:“那便安慰我一下吧!” 我屏住呼吸,轻轻地在他唇上印了一吻。 他的身子在我吻上他的一瞬间僵住了,我伸手抚上他的脸,那里滚烫一片。 “你脸红了吧?”夜色中,我揶揄道。 他点了点头失笑出声:“丫头,你定是上天生来折磨我的。” 我笑着侧身搂住他的腰,窝在他怀里呢喃道:“红云儿,我有时候觉得,你便是我,我便是你。咱们这两块贱骨头,居然还能在这个乱世活下来,还活得挺自在。” 无恤把下巴抵在我头顶,叹息道:“我嫉妒伍封,也不喜欢他,但我仍旧感谢上苍让他救了你。” “你之前问过我阿娘的事,其实冥冥之中我总觉得自己其实出生在晋国……”我眼皮有些打架,说话越来越缓。无恤摸了摸我的头,将我打横抱了起来:“我不急,我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听你慢慢说。天马上就要亮了,我先送你回去睡觉。” 无恤把我送回营帐时,东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外面的天越来越亮,四儿起床后,给我到河边打了一罐水,我胡乱洗漱了一把就钻进了马车。这一日,邮老头骑着我的小白在外头吹风,我则抱着四儿的腿躲在马车里睡觉。 从新绛到晋阳,我们跋山涉水,起早摸黑,走得虽然辛苦,但好歹还算顺利。因为有赵家的黑甲武士开道,一般的匪盗也不敢对车队下手。走了半个多月,只在路过汾水河畔的霍太山时,碰到过一群不要命的抢匪。可那时还没等我冲出马车,三十几个匪盗已经被无恤他们砍瓜切菜一般地解决了。无邪饶是速度再快,也只分到了三个,事后在我耳边抱怨了好几天。 北方的春天来得比新绛晚了一个多月,连绵的春雨在我们到达太谷时不期而至,而且一下便下了五天。无恤决定让车队在太谷城稍作整顿,待到天晴时再出发前往晋阳。 太谷是晋阳城的粮仓所在,当日在太史府与栾涛比试演算之术时,史墨就出了一道从太谷往晋阳运粮的题目。兴兵打仗,粮草永远都是最重要的物资,因而太谷城的守备比其他同等大小的城池要更为森严。 太谷的城尹祁力是一个身高九尺长须垂胸的大汉,在我们的车队刚到太谷城时,他正带着几个亲卫巡视粮仓,以致误了出城迎接的时间。无恤知道后并没有责怪他迟来失礼,反而夸赞了他几句,请他带着我们在太谷城逛了一圈。 祁力在前头同无恤介绍城内粮仓的布局,粮仓外守卫的数量及轮换的方式,我跟在后面,直盯着祁力腰上的一个铃铛纳闷。 “这次地龙涌动,晋阳城方圆百里都遭了灾。灾后易出暴民,太谷城的粮仓此后几月务必要守好。明日我给你列个单子,你按单子上的数目派人把赈灾粮运到各地去。”无恤事无巨细地跟祁力交待着此次救灾的事宜,祁力听得认真,时不时还会提出几条自己的意见,无恤因而心情大好。“子黯,你觉得粮仓的守卫布置得如何?”他笑着问我。 “粮仓府库从里到外,从高到低都有士兵守卫,城尹安排得很是周全,只是这四处士兵轮换的时间再错开些就更好了。”我停下脚步,颔首回道。 “巫士和我的想法一样,集中轮换容易让匪盗趁虚而入,城尹不妨把里、外、高、低士兵轮岗的时间错开,确保每时每刻都有人看守。” “诺!”祁力肃声应道。 “城尹,小巫有些好奇,你为何佩了一个不会响的铃铛在身上?”祁力身上挂的铃铛有手掌大小,铃铛里面塞了一条粗麻布,因而他走路的时候铃铛并不会出声。 “这是太谷城的警铃,当天负责巡视粮仓的士兵都要带上这个,一有情况就扯掉布条,摇铃示警。” 我和无恤听完相视一笑,这太谷城尹说话不卑不亢,做事条理清晰,确是个可以信赖的君子。 无恤见太谷城一切井然有序,才真正放下心来,休息了几日。 春日的雨下得淅淅沥沥,分外缠绵,屋前一棵古柏被雨水洗得葱翠发亮。在古柏高大的树冠底下躲着一只圆头圆脑的小雀子,它一身漂亮的翠色羽毛被雨水打湿了,一撮撮贴在身上。小鸟许是懊丧,许是恼这缠绵的春雨湿了它的美貌,正一刻不停地用它红色的小喙梳理着身上的羽毛。 “你瞧,这小家伙可真爱美。”我靠着斑驳的木柱坐在屋檐下赏雨。 无恤拎了一壶酒侧身躺在我身边,嘀咕道:“我倒没见过哪个女人像你这样不爱美的,成天穿着男子的衣袍到处跑。” “这样多自在。”我伸手夺了他的酒壶,仰脖往嘴里倒了一口。 “以后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你还是换回女装吧!”无恤用手支着脑袋细细地打量着我的脸,“为什么我从未见你用过脂粉?我以为每个女人都会喜欢。” “原来红云儿喜欢满面脂粉的女人啊!那以后我便每日描眉、涂唇,着曳地纱裙,为你弹琴歌舞可好?”我把脑袋凑到他面前,用最甜蜜的嗓音娇嗔道。 他看着我的脸,沉默了半晌,失笑道:“是我错了,我如何能让你成为那样的女人。你便是日日烂泥涂脸,也是天下最美的女人。” “哼!口是心非的男人。”我冷哼了一声撇过头去。 “走,陪我去个地方吧!”无恤用手捏着我的下巴,轻轻地在我鼻尖啄了一下。 “不去!” “阿拾……”他的声音越发甜腻。 “去哪里?” “昨日听祁力说,太谷城城北有一处山谷,谷中有一棵千年神木,有情人若在它身上刻下名字,便永世不再分开。” “我不去。”我拂开他的手,低头讪讪道。 “为什么?” “和你捆在一处一生一世,那我将来若是遇上心仪的俊俏儿郎,岂不要后悔?” “你不想和我一生相守?你还是想走?”无恤怔怔地看着我,眉头紧蹙。 我支起身子凑到他耳边,轻声道:“笨蛋,我骗你的。” “你……”无恤回过神来要抓我,我已经一个翻身跳到了院子里:“干嘛,只许你耍弄我,就不许我耍弄你了?”我在雨中笑盈盈地看着他。 无恤迈步走入雨中,轻轻一拉将我揽进了怀里,一声悠长的叹息在我头顶响起:“随你现在如何耍弄我,只期望将来你不要狠心离了我……” “无恤,我刚才是戏耍你的。”我抬头柔声道。 “嗯,我知道。”他用手扶着我的脑袋,声音里竟有浓浓的哀伤和不安。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第一百四十一章 路遇小盗(一)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为了安抚无恤的心情,我答应雨停了便与他一同入山寻找那棵传说中许人一世相守的千年神木。淅淅沥沥的春雨许是感应到了他的急切,下了没两刻钟就停了。太阳从浅灰色的云朵里探出身子,整个世界变得清晰明亮起来。 我和无恤换上芒鞋正准备出门,四儿和无邪拎着一篮子绿油油的野菜走了进来。 “不是说要拿葑苗炖米粥吗?这会儿换了鞋又要去哪?”四儿放下藤篮疑问道。 “这一篮子葑苗可真嫩啊!”我翻了翻篮子里的野菜,对四儿道,“我们去去就回来,你先把粥煮上吧!” “你们去哪?我也要去!”无邪瞄了一眼赵无恤,扯着我的袖子开始了他最擅长的那套卖乖外加耍无赖的招数。 无恤见惯了无邪平日里耍狠的样子,吃惊道:“他……他这是在干嘛?” 我看着无邪可怜巴巴的眼睛一时哭笑不得,只能对无恤说:“带他去吧,不然他会一直这样的。” “那我也去!”四儿笑眯眯地抱住了我另一只手臂。 于是乎,连要去哪里都还不知道的两个人也加入了我们寻访千年神木的队伍。晋北之地多山,这几日雨水充沛,沿路都能看到大大小小蜿蜒曲折的小溪。我们沿着山涧往山谷中走去,走了约莫两三里地,转了个弯看到了一面陡立的峭壁。几条藤萝从峭壁顶上垂了下来,在杂草丛中开出了几朵灰黄色的小花。 “翻过这面崖壁应该就到了。”无恤拉着我的手继续往前走。 这时,从前面的小树林里突然窜出了一个满脸涂着黑泥的少年,他举着一把生了锈的长剑,用哆哆嗦嗦的嗓音,喊了一声:“打劫——” 我看到少年一脸的泥巴,突然想起之前无恤说的那句——“我即便日日烂泥涂脸也是世间最美的女人”,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你笑什么?把值钱的都拿出来!”这劫道的匪徒很没底气地冲我吼了一句,转头又对无邪道,“你,你把衣……衣服给我脱下来。” “你要我的衣服?我先脱了你的。”无邪猛地向前一步,一眨眼的功夫,匪徒身上围着的一块破布已经被他一把扯了下来。 这一下,我们四个人全傻了眼。原来,这劫匪的破布底下居然什么都没有穿,这会儿被无邪一扯,摇身变成了一个光溜溜的肉团子。 肉团子举着刀一时没回过神来,就这么岔着腿大喇喇地站在我们面前。 “作死的,你出来抢钱干嘛不穿衣服啊!”四儿捂着脸大声骂道。 “啊——”肉团子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迅速用手捂着自己的重要部位转了过去,露给我们一个肉肉的屁股。 无邪跳到他身后,咧着嘴笑嘻嘻地用手在他屁股上戳了戳:“喂,屁股露出来了。” 那劫匪猛地跳了起来,撒丫子就跑。 无恤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嗖地一声扔了出去,然后就听到一声惨叫,肉丸子噗通一声趴在地上再也没有起来。 “他好可怜……”抢劫无恤和无邪,我该说他是瞎了眼?还是勇者无畏? “现在怎么办?”我问无恤。 “看样子不像是惯于劫道的匪徒,恐是有什么内情,我们去问问。” 无邪从旁边的溪涧里捧了一把冷水浇在肉团子脸上,而后用力拍了拍他的肉背:“喂,醒醒,再不醒就一剑砍了你!” 我伸手想把肉团子翻过来,结果手底下的身子却用上了力,死活不肯翻身,我心下了然笑道:“无邪,把外袍脱下来。” “为什么是我?”无邪用嘴努了努无恤,“他也有穿袍子啊!” “你下次比剑赢了我,就换我脱。”无恤挑高眉毛挑衅道。 “好了!”我脱下自己的外袍盖在肉团子身上,“我知道你醒了,如果你不说话,他们两个就会把你剁成两段,扔到山沟里去喂野狼。” “阿拾——”四儿推了我一把,嗔怪道,“你吓到他了。” 肉团子听到有人替他说话,慢慢地把脸转了过来。 “快,把衣服穿上吧!”四儿看着他温柔笑道。 他抓过四儿手里的衣服,用细如蚊蝇的声音呐呐地说了一句:“谢谢姑娘。” “这会儿嗓门怎么变小了,刚才那句‘打劫’叫得还挺有味的啊!”无邪一个巴掌重重地拍在肉团子的后脑勺上,“打劫我们?你知道我红头大叔是谁吗?” 无邪跟了盗跖半个月,说话的口气和动作竟多了几丝匪气,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头对无恤道:“算了,拿藤条先捆一捆,待会儿带下山去交给城尹发落吧!” “若是这样,按卿父当年定下的律法,他必死无疑。”无恤道。 地上的肉团子一听这话,立马蹦了起来,跪在地上对着无恤使劲地磕头:“饶命啊,贵人!我这是被人给逼的,猴头山的人说,不劫道,不给粮啊!” 我和无恤对看了一眼,把跪在地上的肉团子拉了起来。 “不劫道,不给粮?你把这话说清楚了,我们饶你不死。”我正色问道。 “谢贵人,谢贵人。”肉团子朝我猛磕了两个头,直起身子哽咽道,“我叫小九,住在晋阳城东的大石头村,前几月地动家里的房子塌了,粮也被埋了。这十几天,天天下雨,粮食挖出来,不是冒了芽就是发了霉。平时自个儿吃的旧粮不打紧,霉了也能吃,但开春那会儿城里给发的种子,霉了就不能种了。到了九月交不上今年的粮,一家人就都不能活了。” “我听说晋阳城的城尹是个通达的人,你怎么不把这事儿告诉他去?”无恤问。 “城里的人说,城尹这些日子都忙出病来了,我们这些人怎么还能去劳烦他。前两天,猴头山上下来一伙人,背了上好的种粮,说是一家抽一个壮男丁上山就给一小斗种子。” “这是招兵买马,征壮丁打天下啊!”我惊讶道。 “想要粮就得跟他们上山,要上山还要先劫道,有意思,真有意思。”无恤嗤笑道,“他们征了多少人?现在在哪里?” “我不能说。”小九闭紧嘴巴摇了摇头。 “不说就剁两段,扔下山喽!”无邪吹了个口哨,笑嘻嘻道。 “一百个,城里的合上城外八个村子的,一百多个。”小九很没骨气,一口气全招了。 “看来我们要赶紧去晋阳了。”我拉着无恤正色道。 “可惜了,让这小毛贼坏了你我今日的兴致。走吧,此时出发,明天天亮前兴许还能赶到晋阳城。” 从山上下来后,无恤即刻命令车队整装出发,邮大夫和护卫队负责押送物资,我们几个则轻装快马朝晋阳城赶去。 到了晋阳城外已经过了入定,城门紧闭,任我们如何叫门,表明身份,城墙上的守卫就只有一句话——没有城尹大人的命令,绝不能私开城门。 “大白天的放强盗进城去拉壮丁,半夜三更,主人家倒要被关在门外。天下哪里有这样的城尹!”无恤气得火冒三丈,扬言明日一定要好好教训这个不识好歹的尹铎。 无恤这个样子不由让我想起之前听说的一件关于赵鞅和尹铎的事。 晋阳城是赵家重臣董安于所建,而尹铎十五年前只是董安于身边的一个小童。后来董安于在晋阳城自杀,尹铎就做了晋阳城的城尹。他从赵鞅那里接到的第一个命令就是拆除当时为了防守范氏、中行氏进攻时修建的壁垒,因为那些被战火熏黑的土墙,总会让赵鞅回想起自己当日被困城中的狼狈和不堪。 几个月后,当赵鞅巡视晋阳城时,他却发现城外的壁垒没有被拆除,反而被尹铎加高加固了,气急之下,赵鞅扬言,不先杀了尹铎,他就不入城半步。 “丫头,你笑什么?”无恤出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在想之前听到的,关于卿相和尹铎的事。其实,你的秉性和你卿父真的很相像。” “我一直很好奇,你怎么会知道那么多事?你以前不是同我说,你在被送到百里府之前从未出过雍城?” 四儿在火堆上烘着手,转头对无恤笑嘻嘻道:“我们将军的书房里可是装了一整个天下的事,她日日待在里面自然什么都知道。” “整个天下的事?呵,想不到秦人竟有如此野心。”无恤冷笑一声,陷入沉默。 四儿的无心之语听在无恤的耳中,即刻变成了最机密的军情。如今周王室势微,天下诸侯蠢蠢欲动,秦国自穆公之后的两百年里一直困守西陲,默默无闻。晋楚相抗,齐鲁大战,吴越争锋,秦国通通没有参与。但是暗地里,几代秦伯早已将一张大网撒向了中原各国。秦国的眼线遍布天下,伍封的书房里,每一日都有新到的各国情报,大到军队布置,小到名门轶事。可除秦国之外,还有天枢,天枢背后站着的又是哪一家,哪一国?这看似平稳的天下,内里却暗潮涌动,危机四伏,各方势力波诡云谲,错综复杂。 我抬头望向遥远的星空,紫微动,客星闪,这天下怕是要更乱了……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第一百四十四章 赈灾抚民(二)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对不起,我刚刚失态了。”约莫过了两刻钟尹铎重新推门走了进来。 “无妨的,我都已经算好了,明日你就可以派人把结果送到新绛城去了。”我把写了最后结果的竹片递给了尹铎。 尹铎接过去看了一眼揣入怀中,微笑道:“这一份我自个儿留着,卿相那里咱们把伤亡户数再多报个五十户。回头我再写一封信,最好还能求卿相免了今年晋阳城国民的徭役。” “你疯了!谎报伤亡数据,被卿相知道了是要杀头的。” “不怕,这事儿我早些年就干过,卿相那时候没杀我,这回也不会要了我的命。”尹铎拿出一卷空白的竹简,皱着眉头道,“你说要不干脆多报七十户,说不定今年就能少交一百石的粮食?” 多报七十户!少交一百石! 这个人是在同我开玩笑吗?如果他不是在开玩笑,那我可不可以当作没听见?这种事,沾了便是要杀头的啊! “城尹,你怎么能拿自己的性命做这样冒险的事?要是有人在卿相面前说你借天灾中饱私囊,你当如何?”我努力想要规劝尹铎放弃这个可怕的想法。 “因为董大夫留下的遗言,我十三岁就做了晋阳城尹。九年来,没有多拿一捧俸禄以外的粮食,我行得正,不怕那些小人去说。就多写七十户吧,这样晋阳城的灾民今年的日子就能好过些,等到了岁末,最好还能匀出点钱替死去的人做场祭祀,安抚一下亡魂。” 昏暗的火光下,尹铎那张孩子般的脸写满了倔强和执着,我想起这些日子在晋阳城看到的、听到的关于他亲民爱民的一切,忽然觉得他原本清瘦的身影高大了许多。 “你等等,让我把损毁房屋的数量和遇难男丁的人数再改改。嗯,发出去的钱粮数目也要改一改。” “不用这么麻烦了吧?” “我既然劝不了你,就只能做你的同谋了。你不怕死,小女子却怕得很。这数目必须要改,等我改完了,包管新绛那边的人看不出纰漏。”尹铎的心思其实我很明白,农户们上交了田租之后,通常只能余一点点粮食过冬,但如果此时多报几户伤亡,晋阳城的人就可以少交一些田租,那多出来的粮食就可以保证在地动中活下来的人不至于在这个冬天因为饥荒而死去。 “看不出来,那是最好不过了。对了,阿拾,我听说赵家的大子被卿相流放到北面的平邑去了,这事儿可是真的?” “嗯,晋阳城现在又重新回到了卿相手里,之后要交给谁还没定。”我拿笔在竹片上新写了一组数字交给尹铎,“这样就行了,你明天派人送去新绛吧!” “好。”尹铎把竹片接了过去捏在手中,小声试探道,“赵孟礼这次被流放,莫不是他对世子下手了吧?” “你是从哪听来的?无恤说的?” “晋阳城本是卿相封给赵孟礼的采邑,他既被流放自有人会给我发公函,只是公函里没提到流放的原因。不过像他这样的人,有野心又有卿相的偏宠,怎肯久居人下?谋刺世子是早晚的事。”尹铎一副了然模样。 “你既然早就看出来到了,怎么不早些提醒卿相?” “无恤那疯子,十几年前就看出来了,他都没说什么,我何苦讨这份苦差事。” “十几年前?他还在当马奴的时候?” “嗯,那时候赵孟礼派人给世子的马喂了毒蘑菇,那马颠得恨不得飞上天去。幸亏无恤那时死命拉住了缰绳,不然世子就算没摔死,也得去掉半条命。” “还有这种事……” “不过,无恤那疯子也算因祸得福了吧。世子自惊马之后,就一直把他带在身边,没想到,他居然也是卿相的儿子。” “城尹,无恤小时候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好奇道。 “他呀,爱吵,爱闹,爱打架,脑子聪明,鬼点子也多。他闯祸,我和董舒替他背黑锅。” “董舒?” “董大夫的小儿子,当年我们三个最是要好。后来董大夫出事之后他就不见了,说起来我们也有十几年没见了,不知道现在是死是活。” “董大夫也算是对赵氏有恩的人,我听说卿相破例把他的灵位放进了赵氏的宗庙,世世代代接受赵氏一族的祭祀供奉。” “当年若不是董大夫提醒卿相早做防范,赵氏一族恐怕已被范氏、中行氏诛杀殆尽了。哎,不说了。”尹铎说起董安于时一脸悲伤,“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房休息吧。” “没事,我自己回去就行了。”我摆了摆手站起身来,“为晋阳城祈福的祭祀我已经安排好了,只等三日后无恤他们从山上回来就可以进行了。” “甚善,那就有劳巫士了。”尹铎起身一礼。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声闷响,紧接着就听到重物落地的声音。 “你别动,我去看看。”尹铎神情一凛,拔出腰上的佩剑潜到了门边。 我心中一紧,抽出鞋靴里的匕首,快步跟了上去。 “不好!有人劫粮!”尹铎趴在门缝上往外瞅了一眼,大惊失色。 “先看清有几个人……”我话没说完,尹铎已经推门冲了出去。 门外,天上的明月被层层叠叠的乌云遮去了光芒,视线所及之处漆黑一片。只有粮仓外的地上扔了一支几欲熄灭的火把,火光照到的地方,四个原本看守仓门的士兵都已经瘫倒在地。 “来人啊——有人劫粮——”尹铎高喊着,一个箭步冲过去拾起了地上的火把。 “城尹小心!”我借着火把的微光看到两个黑影飞快地朝尹铎扑了过去。 尹铎弯腰一避,两道剑光闪过,他手上的火把瞬间被砍成了两段,着火的一端在泥地上滚了两圈,倏地熄灭了。 黑暗笼罩了一切,我握紧匕首往外移了两步。呛的一声,两剑相交火光四射。黑暗中,尹铎已经和两道人影缠斗到了一起。刀剑相击的声音震得我头皮发麻。 “阿拾,快去喊人!”尹铎一边对敌,一边转头冲我大喊。我回过神来急忙拔腿朝院门外冲去。 这时,又有两个人从院墙外跳了进来,举剑拦在我身前。 我停下脚步屏息往后退了两步。怎么办?被包围了! 两道黑影拔剑朝我冲了上来,我纵身一跃,跳上身旁的一块巨石。二人摸黑想要跳上来,我一个翻身借落势在其中一人背后狠狠地划了一刀。温热的鲜血喷到了我脸上,受伤的人发出一声惨叫,回手猛地一剑,气势依旧凛冽。二对一,长剑对短匕,正面打斗我绝不可能赢。我一边躲闪,一边寻找逃脱的机会,但几次尝试却始终无法脱身,反而被二人一步步逼回了院中。 这时,月亮挣脱了云层升至中空,皎洁的月光驱散了黑暗,眼前逐渐明朗的一切让我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在我和尹铎的身边,围了六个黑布蒙面的刺客,除去被我们刺伤的两个之外,另外四人正举着剑向我们步步逼近。 “你等何人?谋刺城尹其罪当诛,还不快快退下!”尹铎握着剑大喝一声。 蒙面人中,有一人冷笑了一声,提剑冲了上来。尹铎飞身迎战,眼看他二人的剑就要相交,那人却突然停住了脚步,直直地躺倒在地。 这是怎么回事?! 我探头一看,发现蒙面人的额头竟嵌了一枚晋国的布币,布币的两足已经深深地埋进了他的额头。 这人死了! 剩下的五个人全都惊呆了,他们齐齐往后退了一步。须臾,一声震耳欲聋的长啸在我耳边响起,一道人影从院墙上飞扑了下来,我还没看清来人的动作,身前的五个人已经变成了五具尸体。 杀人的是一位长须垂胸,腰背伛偻的老人,若不是他手中的匕首仍不住地往下滴血,我实在无法相信这么一个瘦小的老人居然可以一口气杀了六名身手不凡的刺客。 “老丈……谢,谢老丈救命之恩。”我深吸一口气努力缓和自己紧绷的神经。 老人面无表情地打量了我一眼,然后一言不发地跳上围墙,消失在了夜色里。 我和尹铎面面相觑,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刚刚的一切实在太过诡异,突如其来的刺客,神出鬼没的老人,一切发生得太快,又结束得太快,余给我们的只有六具不名身份的尸体。 “快,看看粮仓有没有被盗?”我首先反应过来,一把打开了粮仓的门。 尹铎冲过来看了一眼,长舒了一口气:“幸好,粮食都还在。阿拾,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喊人!” “你受伤了!”我盯着尹铎的手臂惊呼道。 “我没关系。”尹铎掏出一块帕子递到我手上,“擦擦吧,你脸上都是血。” 我讷讷地接过帕子,他转身大踏步跑了出去。 尹铎走后,院子里又恢复了平静。我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那些喷溅在面颊上的血液依旧温热。 第一百四十五章 倾城之恋(一)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三日之后,无恤带着无邪和小九回到了晋阳城。 当着众人的面,他没有发作,待人走光以后,扯着我从头到脚看了好几遍,那眼神好似要把我一寸寸拆开来,按块儿检查清楚才算了事。 “你还好吗?这手怎么肿了一块?脚呢?快走两步让我仔细瞧瞧!” “我没事……” “听话,快走两圈。” 我的解释直接被他无视,于是被逼着在屋里走了两圈,“这回信了吧,就只有右手在下刀的时候太狠有点扭到了。”我把手伸到无恤面前,嘟囔道,“你摸摸,骨头没断,过两天就会好的。” 无恤执起我的手,长叹一声把我搂进了怀里:“我这才离开了几日,你就出事了。你让我以后的日子要如何过下去?” “我这人容易招麻烦是没错,但每次也总能逢凶化吉啊!只是这回的事情太古怪,莫说刺客的来历我们不清楚,就连突然出手相助的老人是谁,我也不知道。” “那老人什么模样?”无恤问。 “嗯,矮矮瘦瘦的,胡子到胸,眉毛很长都挂到这儿了。”我在自己脸上比划了一下。 “长眉?”无恤沉吟片刻,蹙眉道,“如果我没猜错,那老者的兵器是一把短匕,对吗?” “你怎么知道,你认识他?”我挣出无恤的怀抱惊问道。 “长眉,早年出没在吴越两国,一柄短匕亡了上百剑士的命,但凡习剑的人都听过他的名号。” “他把一枚币子直接打进了一个人的额头,这样的手段我还从未见过。红云儿,你说他是不是周游天下刚好路过晋阳,又刚好救了我和尹铎?” “世上哪有那么多刚好的事。”无恤望着我的眼睛,沉声道,“阿拾,看来智瑶已经知道了你的来历。” “智瑶?这事与他何干?”我被他问得一头雾水。 “长眉如今是智瑶手下的第一剑士。” “你的意思是……智瑶派了他手下第一剑士在暗中保护我?” “嗯,不过智瑶派长眉保护的恐怕不是你,而是你的血,你的肚子。” 无恤一语惊醒梦中人,我心底深藏的那一团恐惧仿佛被针一下刺破了,慌乱和惶恐四下逃窜,手脚顷刻间一片冰凉。 “你也别太担心了,这只是我的猜测。如今太史府的子黯是晋国上下皆知的神子,你又有卿父和太史关照着,智瑶他再狂妄也不敢强抓你入府。以后凡事小心些便是了。”无恤捏着我的手柔声安抚,可他却忘了,安慰的人时候,起码自己要松开紧蹙的眉头。 智瑶现在的确不能拿我怎么样,可如果有一天赵鞅不在了,智瑶坐上了上卿的位置。到那时,他还会忌惮我这个“神子”吗?长眉既然能在如此危急的时刻救下我,那就说明从新绛到晋阳,这一路上他都在暗中跟着我们。这种被人跟踪和窥探的感觉让我如芒在背。 救人的让人担忧,这杀人的就更伤脑筋了。无恤回来后仔细检查了那六具尸体,发现刺客的衣饰、兵器都极普通,唯一特别的就是六个人都带着燧石。 燧石者,生火之用。无恤猜测,当晚这六人真正的目的不是要劫粮而是要烧粮,从而阻碍晋阳城的修复。至于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就无从得知了。 另一条线索便是刺客中有两个狄人。可如今,中原各国到处都有戎狄之人的身影,他们或从商或为奴,卿大夫家养几个夷狄戎蛮的剑客也是极寻常的事。 哎,这事折腾到最后,恐怕也会和猴头山上的盗匪一样,变成一条断线。 “阿拾,你已经叹了一百二十八下了,你到底在烦心什么啊?”四儿把刚刚晾晒好的草药都装进布袋挂在了墙上,转身走到我面前语重心长道,“刺客的事就留给赵家的人去担心吧,三日后的祭礼才是最重要的。” “祭礼的事你不用担心,一应物什我都安排好了。”我说完把半个身子都趴到了案几上,“哎,红云儿这几日也不知道在忙什么,一天到晚不见人影,再这么拖下去,那些刺客的尸体就要烂成了一团了。” “城尹没跟你说吗?那些个尸体昨天就已经埋了。再不埋,尸虫都要爬出屋了。” “算了,算了,随他们去吧!”我心烦意乱地挥了挥手,“为什么我就不能开开心心地过几天安生日子?等明日的祭礼完了,我就什么都不管了,随他们折腾去!四儿,你去给尹铎换药,我去看看伤患。” “不劳烦四儿姑娘跑一趟了。”尹铎在我话音刚落的时候推门走了进来,笑盈盈道,“每天都让四儿姑娘跑来跑去实在不好意思,打今日起,我每日准点过来换药。” “四儿姐姐,我这几天老睡不着,你有没有什么药,也给我来一碗吧!”小九这几日被我派去跟了尹铎,他这会儿一见四儿立马笑着贴了上去。 “小九,你这病啊,治不好了。”尹铎看了一眼在他身边忙碌的四儿,笑着说道。 “城尹,小九听什么都当真,你不要吓唬他。”四儿解开尹铎臂上的绷带,转头对小九道,“你去求求巫士,让她给你煮碗安神的药,保证你喝完了一觉睡到天亮。” “巫士,我真的病了吗?”小九可怜兮兮地走到我身边。 我点了点头,正色道:“你这病啊,是不是心头堵得慌,食不下咽,夜不安寝,每天脑子里从早到晚老想着一个人?” 小九瞪大眼睛看着我,猛地点了点头:“巫士,你怎么都知道?我这会儿嘴里还泛苦,口干得很,心也跳得快。怎么办?这病还能治吗?” “能治啊,只要我把四儿许配给你,你这病一准就好了。”我说完仰头大笑。 “作死的,自个儿不开心,就拿我来取乐!”四儿抓起手边的一个陶碗朝我砸了过来。 我连忙伸手一接,对小九笑道:“小情郎,你的四儿姐姐恼了?还不快哄哄。” 小九的一张圆脸涨得通红,他支支吾吾嘟囔了两声,拽着衣角不停地偷看四儿的反应。四儿这会儿正板着脸替尹铎换药,根本没有理睬他。最后,小九在我和尹铎的笑声中腾地一声站了起来:“四儿姐姐,你等着我!”说完拔腿就冲了出去。 “啧啧,真是个傻小子,牙都没换全还想让我家四儿等着你?”我笑了两声转头瞥见尹铎正一脸堆笑地看着我,于是忙摆手道:“干嘛?难不成你也要问我讨四儿?不成,四儿心里有人了,这事儿成不了。” 四儿红着脸啐了我一口,小心翼翼地帮尹铎穿上衣服:“城尹,你别跟着瞎闹,她这几日没见着赵家儿子正上火呢!” “死丫头胡说什么呢!”我沉下脸色瞪了四儿一眼,从陶罐里倒了一碗药汤递给尹铎,“我听说昨天有新绛来的信函,可是赵家有什么新动静了?” “世子伯鲁自请让位,赵氏诸子汇集新绛,料想赵家现在每日都会有新动静。只不过,这封信和世子之争没什么关系。” “信里说什么了?” “信里只说齐国左右两相陈恒和阚止撕破脸了,不日可能会有战事。卿相让无恤把晋阳的事交给邮大夫,尽快赶回新绛。” “陈氏终于忍不住了。” “齐侯宠信右相阚止多年,陈氏的人一直看在眼里。这次据说是阚止的族人在朝堂之上怒斥陈氏一族藐视国君,窃国窃权,左相陈恒盛怒之下上禀齐侯要严惩中伤者,这事一来一去就越闹越大了。” “可齐国内乱与赵家有什么关系?”我疑问道。 “当年范氏、中行氏围攻赵氏失败之后,逃到了朝歌,后来卿相带兵攻陷了朝歌,他们又转道逃到了齐国。中行氏我不知道,但范吉射和他的后人都还活着,陈恒对他们极为照顾,想来日子过得还挺好。” “六卿之乱都过了那么多年了,这个范吉射竟然还活着?卿相这次莫非是想让无恤偷偷入齐,趁两相之乱伺机剿杀范氏后人?” “我猜是这样。” “不行,这太危险了!陈氏一族在齐国权势滔天,陈恒此人又心狠手辣,他要是和阚止卯起来,是要起兵祸的。卿相让无恤这个时候入齐,岂不是找死?”我心中顿生怒火,赵鞅这哪里是器重无恤,这分明是把他当作一把杀人的利剑了。 “你说不行又没用,卿相要无恤去,他就得去。”尹铎道。 “无恤现在在哪?我去找他!” “可能还在西城,那儿有座倾了的木楼昨日塌了,砸死了两个人。我刚刚就是从那边过来的。” “好。”我转身朝门外走去,才走了两步头突然一晕,摇晃了两下险些摔倒。 怎么回事?难道是这两日没睡好,犯了晕症? “阿拾,你怎么了?”尹铎问。 “没事。”我扶着脑袋站了一会儿,突然瞥见门旁的大水瓮里荡起一圈圈的波纹。 “快跑!地动了——”尹铎一声惊叫,抱起我从门口跃了出去。 大地陡然震颤,房屋上的黄土、粟杆全都落了下来,门上的铜环哐啷一阵乱响。 尹铎带着我奔至院中,我回头一看却不见四儿的身影,脑子里嗡地一声,随即挣开尹铎的手就往屋里冲。 第一百四十八章 携手同归(二)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我狐疑地看了无恤一眼,他冲我轻轻一点头,一副淡定坦然的样子。 “诺!”我恭声应下,进屋捧了袍冠出来。 “这千羽袍是集百鸟之灵而成,受百巫祈福九九八十一天,是为福泽灵物。而这巫冠上的鸟羽取自神鸟青鸾,青鸾长居昆仑,以恶龙脑髓为食,是为地龙的天敌。只要有这二物在,晋阳城定能安然无恙。” 无恤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副神往之色。我趁机高举袍冠,朗声道:“子黯将此二物存于晋阳庙堂之内,便可镇压地龙邪气,保晋阳百年安泰!” “城尹,收下吧!”无恤示意我将袍冠交给尹铎。 “谢巫士!”尹铎跪地接过了袍冠。 众人最终在他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地离开了我的院子。 “呼——可难为死我了。”我长叹了一口气瘫坐在地上。 “起来吧,和我进屋去,刚刚卿父又派人送了一份急函。”无恤笑着把手递给了我。 “又有急函?是催你回去的?”我拉着他的手站了起来。 “不是,卿父把太谷城赐给我了。” “卿相把太谷城赐给你作采邑了?”我惊问道。 “嗯。”无恤点头笑道。 太谷城东临涂水,西临汾水,城外沃野千里,良田万顷,粟、梁、黍三谷皆有所种,是为晋阳城的粮仓所在。除此之外,太谷城唯一的一座山峰还盛产一种尖核红皮的珍果,其味甘甜爽脆,在新绛可卖得一斗十铢的高价。所以,任谁看来太谷城都是一块闪着金光的“大肥肉”,赵鞅这个时候下令把它赐给无恤,对赵家的其他几个儿子来说,恐怕不只眼红那么简单了。 “卿相这是什么意思?”我问无恤。 “卿父的意思是,如果我能办妥齐地之事,这晋阳城便是我的了。” “太谷是晋阳城的‘后院’,没理由只送后院不送前厅。哈,这会儿赵家可要炸开锅了。你四哥送再多的礼,拉拢再多的人,都抵不上你自请赈灾这一招。不争,才是争。师父说的,果然没错!” “近处的人你不称赞,怎么倒夸起太史来了?”无恤挑眉笑道。 “咳咳,红云儿运筹千里,智绝天下,小女子佩服得五体投地,只求来日能在您府上占一席之地作个谋士便感激涕零了。”我装模作样地给无恤行了一礼。 “我赵无恤何德何能,能收晋国的太史作府中谋士。”无恤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又来取笑我?”我倏地收起了笑容。 “急函上说太史墨请辞太史之职,静心著书撰史,卿父有意让你继其官职,出任晋国太史。” “胡闹!我是女子!” 著史者,父让位于子,师传位于徒,是条不成文的规矩。史墨的师父是晋国的上一任太史,往上追溯一百多年,辅佐晋惠公的便是史墨的师祖史苏,我那顶白玉螭龙冠最初的主人。因为这条不成文的规矩,我一直认为下一任晋国太史会是尹皋或者明夷。至于我自己,即便奉了师门重物,也不可能为成为史墨的继任者。女人就是女人,天下从没有女子为史的先例,更何况是晋国太史。 赵鞅其人行事一向大胆,三十多年前他铸下刑鼎,以明文向晋国民众昭示了范宣子写下的法典,因而遭到了无数谩骂。 “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如果黎庶都知道自己犯什么罪,会遭到什么惩罚,那么他们就会失去对贵族的敬畏。因而,尊崇以礼治国的人对赵鞅此举极为愤慨。鲁国的孔丘叱责他铸刑鼎破坏了贵贱有序的制度,甚至放言“晋其亡乎!失其度矣!”此后,这个孔丘带着门下弟子周游列国时,都故意绕开了晋国。如果赵鞅这回让女子做了晋国太史,那么孔大夫恐怕又要大呼晋将亡国了。 赵鞅此举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和无恤都猜不透其中的深意,只打算回到新绛后好好问问史墨。 第二日,晨光中的汾水被初升的朝阳染成了金色,它穿过长满青苗的田野,静谧地流淌着。天空中,有鸟群从北方归来,它们拍打着翅膀,欢叫着俯身掠过水面。几只躲在水岸边打盹的野鸭被鸟群惊起,嘎嘎叫了两声飞上天空。 我和无恤饮了尹铎的送别酒之后,便上了回程的小船。无邪被十几个崇拜他的小毛头团团围住,相处了几个月,临别时不论男孩女孩全都哭红了眼,就连无邪也瘪着一张嘴,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 四儿迟迟没有上船,她踮着脚不住往晋阳城的方向眺望,她想与一个人道别,但那个人却始终没有出现。 “四儿,他不会来了。快上船吧,要走了。”我在心中轻叹一声,冲四儿高声喊道。 “嗯。”四儿应了我一声,朝水边走了两步又回头望了一眼,远处依旧不见小九的身影。 无邪听到我的声音后,放下手里抱着的一个小囡囡,从孩子们中间窜了出来,飞一样地跳上了船,然后钻进船舱再也没有出来。 我们在众人离别的哭声中离开了晋阳城,船行在平坦的水面上,但每个人的心却都不能平静。 “四儿姐姐——四儿——”河岸边,小九站在一棵桃树下大声地嘶喊着。 “小九?”四儿从船舱里走了出来,看到小九便愣住了。 “你等我,你等我做了将军来娶你——”小九跟着船一边跑一边喊,最后把一个用桃枝编成的花环扔了过来。 船离岸丈余,花环轻盈掷不远,最终落在了水面上。 墨黑的枝条点缀着朵朵淡粉色的桃花,花环在河水的波光中上下起伏。岸边的小九失神地望着它,身边的四儿惋惜地望着它,我心中一恸,便拿了船夫的撑船杆子想把它捞起来。 “让我来吧!”无恤拿了竹竿往水底一插,足尖一点,借竹竿倾斜之势,飞身取了花环,而后拧身一跃落在了船板上。 “这也是他的一番心意,你若对他有心,就戴上吧!”无恤把花环递给了四儿。 四儿接过花环捏在手中,一双秀眉紧紧地蹙在一起。 “你若愿意,我现在就让船夫靠岸,我们带小九一起去新绛。”我走到四儿身边。 四儿紧咬着下唇摇了摇头,直到小九的身影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她始终没有戴上那顶花环。 此后,四儿和无邪都把自己关在了船舱里,我靠着无恤坐在船沿上,心情也似这脚下的流水,起起伏伏。 “你还在想小九的事?”无恤问。 “小九为人坦诚真挚,若不是四儿心里装了于安,我也许会带他回新绛,成全他的一番真情。” “于安?四儿心悦之人?” “嗯,你记得我之前跟你提过的天枢吗?” “记得,那个藏在华山之中的神秘组织。怎么?难道四儿的心上人也在天枢?”无恤皱眉道。 “嗯,于安如今是天枢巽卦的主事。你不是说世子有办法联络上明夷嘛,我想让明夷给于安传个信,让他得空来一趟新绛。四儿今年已经十五了,我不想耽误她。” “那你呢?你可愿及笄挽发?” “你急了?” “我已经急了一年多了。”无恤握着我的手,装出一副委屈模样。 我笑着把手抽了回来:“我可不急,婚约尚未有,谈什么及笄礼啊!” “这倒是,你虽无父无母,但六礼不可缺。等我们从齐国回来,我定执雁去求太史!” “狂徒,哪个说要嫁你?”我嘴上骂他,心里却甜滋滋的把头靠在了他肩上。 无恤轻按着我的脑袋大笑,而后就着欸乃的桨声轻声唱道: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 “当年我送你桃花酿的时候,你好像就唱过这歌?” “嗯,这是送姑娘出嫁时唱的歌。等你和四儿办了及笄礼,就都嫁了吧!”无恤的声音里填满了笑意。 “你卿父可想着让我作晋国太史呢,你敢娶太史为妻?” “我不娶太史,我只娶阿拾……”他俯下头,余下的话便悉数隐没在了唇瓣间。 汾水由北至南,再加上春季多风,坐船顺流而下,来时走了近一个月的路,回去只用了不到半月。到了新绛城后,无恤和我直接去赵府向赵鞅汇报晋阳城的情况,无邪和四儿则雇了马车回了我在浍水边的院子。 赵府门外,早有管事领了一众仆役、婢子,端着净手的青铜匜,捧着擦脸的丝绢候在门口。 “你还从来没享受过这等待遇吧?”我凑近无恤小声调笑。 “看这架势,晚上兴许还会有宴席,你待会儿见完卿父就赶紧溜吧,省得陪着受罪。” “赶我走啊?你可是怕待会儿宴席上卿相赐你三五个貌美的女乐,当着我的面不好意思收?”我挑眉揶揄,不等无恤开口就快走几步跨进了府门。哗啦一下,仆役婢子全都围了上来,倒水、递巾一阵忙活。 净手洁面之后,管事带着我们进了赵鞅会见家臣的前堂。 第一百四十九章 鹤鸣九皋(一)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大堂中央的案几之后,赵鞅正襟危坐。其下,左右两侧各坐了四名锦衣男子,位置最靠前的两人分别是赵鞅正妻所出的四子和六子。 我们端端正正地给赵鞅行了一礼,而后无恤又一一与众人见礼。这下我才知道,原来在座的竟全都是赵鞅的儿子。伯鲁请辞,赵孟礼被贬,嫡出的四子、六子迟迟没有被封为世子,原先在外的庶子们全都坐不住了,一窝蜂都回了新绛。 无恤将晋阳城的情况简单地向赵鞅回禀了一番,其间完全没有提及自己的辛劳,邀功之言更是一句都没有。赵鞅静静地听着,偶尔脸上会露出欣慰的笑容。 无恤讲完之后,赵鞅一言不发,只用眼神示意身后寺人将托盘上的一卷竹简放到了四子赵季廷的桌案前。 “这是晋阳送来的书函,你们都传着看看。开沟渠,分赈灾粮,重建民宿,一条条一项项无恤儿都是怎么做的?你们当中又有谁能在半月之内给我办出这么干净利落的事来?之前一个个拐弯抹角地跟我要晋阳,一听晋阳地动,却全都推三阻四。亏得你们都不愿意去,这才让老夫知道,得子十人,终有一个像我的!”赵鞅一拍桌案厉声道。 “卿父息怒!”赵家诸子哗啦啦全都跪在了堂中。 赵鞅完全没有理会跪在底下的儿子,只转头对我笑道:“前日老夫收到了尹铎的信函,此番巫士祈福祭天竟能拨开乌云见天日,实乃老夫之幸,晋阳城民之幸。令师早先上奏晋侯有意退隐时,老夫还有些顾虑,如今看来太史后继有人了!” “卿相过誉,小巫如何敢与师父相比,况且小巫乃……” 女子二字还未出口,赵鞅便把我的话截了过去:“巫士无须过谦,此事老夫不日便会向晋侯提议,巫士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可以回府向太史求教。”赵鞅说完站起身来,对堂下诸子道,“无恤儿回房洗漱一番,今晚吉士堂赐宴,其他的人跪思至日入。”言毕拂袖而去。 赵鞅为什么要打断我的话?史墨为什么会同意举荐我为太史?我从大堂内走出来时仍旧毫无头绪。 “你现在去哪里?太史府?”无恤问。 “嗯,红云儿,你不觉得这事很古怪吗?我毕竟是个女子,这事万一被戳穿……” “你现在瞎猜也没用,等回去问了太史就都明白了。”无恤把我送出赵府,扶上了马车,“今晚的宴席,我若得了女乐就送你做婢子。” “我同你说笑,你居然还当真了。卿相若真送了就收下吧,晚些时候还可以送人。”我冲无恤摆了摆手,“赶紧回去吧!明日得空我再来看你,晚上若是见了世子,别忘了我之前托付你的事。” “嗯,放心吧。”无恤点头,目送我离开了赵府。 在去太史府的路上我意外遇见了许久未见的烛椟,他手上拎着一只肥鹅,一脸春风得意。 “烛兄,你这是哪里逮来的肥鹅,烤好了也给我那儿送一份啊!”我让车夫停下马车,冲不远处的烛椟高喊了一声。 “阿拾!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烛椟见是我,立马跑了过来。 “今天刚回来,见了卿相现在正打算往太史那儿去呢,可巧就遇上你了!” “我正盼着你回来呢,过些日子你上我那儿一趟?”烛椟笑嘻嘻的,自从他与宓曹相遇之后,我已经很久没见他这么高兴了。 “这么好,要请我吃鹅啊?”我挑眉笑问。 “宓曹有五个多月的身孕了,她说想吃炖鹅,我就给她逮了一只。下回你若能来,我给你也炖一只。” “恭喜你啊,要作阿爹了!”我被烛椟的喜悦感染,自己也变得高兴起来,“这两日恐怕不成,等我把手头的事了结了,我一准上烛府道贺!” “宓曹现在搬出来住在南郊了,你也知道爷爷前两年替我娶了邮氏的嫡女作正妻,邮家的女儿气量小,宓曹和她处不来就只能搬出来住了。” 烛椟的正妻是邮老头的嫡孙女,因着两家老爷子是多年的挚友,所以这门婚事在烛椟周游列国时就已经定下了。烛椟的正妻我有幸见过一面,是个面色白净、温婉少语的姑娘。我素日作男子打扮,因着相貌比普通男子俊俏些总能得到不少女子的青睐。行在路上,坐在车里,桃李香草接了无数,但邮家的女儿从头到尾眼睛里都只有烛椟一人,可见用情之深。可惜,烛椟却对宓曹情有独钟,这三人生活在一个屋檐底下绝对是祸非福。 “宓曹搬出来住,你爷爷没有反对?” “爷爷这会儿还在鲁国,宓曹现在有孕在身,我想他回来了也不好说什么。你下回来,也别送什么贺礼,宓曹这些日子老说腰疼得厉害,你来给她看看就好。” “好,我记下了。那你赶紧回去吧!” “对了,我和宓曹搬出来的事,你可别告诉赵家阿姐,免得她又责骂宓曹。” “知道了,你什么时候换了一副婆娘心肠?”我笑着点了点头,烛椟心满意足地拎着他的肥鹅走了。 我看着烛椟的背影不禁有些可怜那个独守在烛府大院里的女人,她占着正妻的位置却完全得不到夫君的关爱,宓曹此番若生下烛椟的大子,她将来的日子恐怕更不好过。 当我还在为邮家的女儿唏嘘不已时,马车已经到了太史府。 早前离开新绛的时候,府门口的两树海棠还未开花。如今,那红蕊白瓣的海棠花一朵挨着一朵已然开满枝头,坠弯了枝桠。成群的蜜蜂、蝴蝶在花间穿梭,嗡嗡的蜂鸣,飞舞的蝶翼,给肃穆的太史府平添了几分春意。 “师父可在府上?”我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太史府的门房管事即刻迎了上来:“在在在,太史知道巫士这两天要回来,一直让老朽在这儿候着呢!巫士的院子已经让人打扫好了,巫士喜欢的香,这几日也都一直熏着,巫士舟船劳顿要不要先去歇歇?” “我这会儿不累,还是先去拜见师父吧。” “好,巫士请随鄙来。” 门房管事很快就引我进了史墨的院子,我脱了鞋靴推开房门,把跪坐在门边打盹的小童吓了一跳。 “师父呢?”我问小童。 “太史刚刚睡着了。”小童行了一礼奶声奶气地回道。 我往屋里瞅了一眼,只见青烟缭绕之中,一袭褐色巫袍的史墨正背对着我侧卧在床榻上。在他的身旁,从床头到床尾堆满了一摞摞的竹简,史墨躺在中间,连块翻身的空地都没有。 这寝卧里怎么多出这么多书简? 我蹑手蹑脚地走到史墨身边,弯腰捡起了摊在地上的一卷竹简。这竹简上的墨迹未干,洋洋洒洒写的是史墨自创的阴阳五行相生相克的法门。我蹲下身子又翻看了其他几卷书简,上面写的却是晋国这两年发生的几件大事,包括去年秋天刚刚结束的黄池会盟,也包括晋国与卫国、齐国、秦国之间的往来事宜。 “巫士。”小童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碗清水走到我面前。 “嘘——”我接过装水的漆碗放在地上,起身把小童往旁边拉了几步,“师父这两日都在著书?” “嗯,昨晚一夜没睡,刚刚才躺下呢。”小童凑到我耳边小声回道。 “你也一晚上没睡了吧?到我院里先睡一觉,这里我来守着。” “我不困。”小童瞪大眼睛使劲摇了摇头。 “去吧,眼睛都红成兔子样了。师父待会儿醒了,我再唤你来。”我摸了摸小童的脑袋,“回头记得吩咐庖厨,晚上准备点粱米羹,再配几个爽口的小菜,师父一夜未睡,恐脾胃犯虚。” “诺!”小童行了一礼,轻手轻脚地走了。 我看着满屋的竹简和史墨雪白的头发,不由叹了声气。 史墨年事已高,著书写史又最耗精气,他白天要随赵鞅上朝,晚上又要彻夜写书,暮年残烛还要这样迎风烧,这身子如何吃得消。我若是男子,这太史之职于公于私都不会推辞,可我偏偏又是一个女子。 我在史墨房里一坐便是两个时辰,待他醒来时,我正在埋头整理书架上几卷排错了顺序的竹简。 “师父,我吵到你啦?”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早点叫醒我?”史墨虚咳了一声,想要扶着床榻坐起来。 我放下手中竹简,忙跑上前搀了他一把:“见师父睡得好,就没舍得吵醒你。” “晋阳城的事情可还顺利?” “嗯,挺好的。”我扶着史墨在窗边的蒲席上坐下,又起身支起了窗子。 “你这会儿来找我,是为了卿相要你做太史的事吧?”史墨一整衣襟,用手扶了扶自己睡乱了的发冠。 “嗯,师父怎么也跟着卿相胡来?”我在床边的案几上翻了好久才找到史墨平日用的一把梳篦,“让子黯替师父理理发髻吧。” 史墨微微点了点头,轻笑道:“不服老不行了,你去了晋阳之后,我有一日梦见你夫子了。他笑话我,头发都白光了,还死占着太史之位不放。” 第一百五十一章 然女乱心(二)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这**熏心的男子一味只顾埋头剥扒我的衣服,丝毫不理会我的挣扎。我忍住恶心的感觉,俯身抽出藏在靴子里的匕首,用尽全身力气朝他猛刺过去。但男子的反应出奇的快,他往后退了一步,匕首只险险划到他的手臂。 “有意思,还会咬人。”他低头舔了一口手臂上的血,双眼一眯露出了更加淫邪的表情。 “你别过来,否则我杀了你!”我握着匕首往后退了两步,心中无比后悔自己前几日打磨匕首时,居然擦净了上面的毒汁。 “老夫千军万马都不怕,还会怕你一个小儿?”男子往前走了两步,勾唇笑道,“你若从了我,我保你一世荣华富贵。” “大哥,救命——我在这里!”我的眼神陡然一转,冲男子身后的草地大叫了一声。 男子一愣,转头去看,我趁机拔腿就跑。 以我平日的速度,常人很难追上我,但这男子的脚程却快到惊人。 我纵身跳上马背,他已先一步抓住了我的马缰:“想逃?” 我作势挥刀向他的手腕砍去,他身子一侧,猛一缩手,我趁机把匕首扎进了他靠向我的右肩。 “你!”男子吃痛松开了缰绳。 我拔出匕首在马屁股上狠狠地扎了一下,马嘶叫着,撒开四蹄箭一般冲了出去。 “我会找到你的——”男子在我身后气急败坏地吼。 我憋着一口气,强忍下心中的恐惧一路狂奔。 等到了家门口时,全身的力气早已耗尽,身子一软就从马背上栽了下来,重重地摔倒在地。 重响之后,院门应声而开。 门后,无恤本是一脸怒容,当他见到我披头散发,满身血污倒在地上时,脸色剧变,疯了一般冲了上来:“你怎么了?!你受伤了!哪里,哪里伤到了?”他急切地在我身上搜寻伤口,我猛地挣开他的手,趴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这是怎么了?”四儿从院子里冲了出来,我见到她哭得越发大声。 “四儿,你去烧水,这里有我。”无恤在我身上检查了一遍,见没有伤口才松了一口气:“你这是怎么了?你是要把我的心都哭碎吗?今日是我错了,要杀要剐都随你……” “你为什么不在?为什么不救我?为什么?”我抡起拳头在他身上一通乱砸,心里的委屈害怕一时间喷涌而出。 “我在啊,我在这里,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无恤握着我的手臂一脸心疼地看着我。 “痛——”我手臂两侧传来一阵剧痛。 无恤慌忙松开了手:“刚才摔下来伤到了?让我看看!”他小心翼翼地卷起我的袍袖。 “这是怎么回事!”当他看到我手臂上的淤青时不由惊呼出声。 我想起刚刚在汾水边的可怕遭遇,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扑进他怀里哭得昏天暗地。 等无恤把哭到虚脱的我抱进房里时,四儿已经备下了一大桶的浴汤。 “你今天又闯了什么祸?怎么把自己搞成了这样?”四儿把我从无恤手里接了过来,她嘴上责备我,自己的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掉。 无恤拨了拨我的头发,柔声道:“你让四儿帮你先洗洗,我就在外面,哪里都不去。”说完他又转头对四儿说,“她手上有伤,你小心点。” “嗯,让我来吧。”四儿拧了一条绢帕擦了擦我脸上的泪水,无恤看了我一眼,悄悄地退了出去。 “这水要凉了,我先帮你把衣服脱了。”四儿极小心地取下我头上的发冠,又伸手来解我的腰带。 “我没事,你帮我拿套干净的衣服来。”我这时心情稍微缓和了些,便自己动手解开了腰带,脱下了脏污的外袍。 四儿抹了一把眼泪,打开了床铺旁边的储衣箱。我脱去衣服爬进了大木桶,丁香特有的甜香和温暖的浴汤让我因为害怕而僵硬的身子渐渐地软了下来。 “赵无恤来找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了,你们俩到底怎么了?早上出去不是还好好的嘛!是不是那个然女搞什么鬼了?”四儿抱着理好的衣饰唠唠叨叨地走了过来。 “和她没关系,刚刚在河边被一只疯狗咬了几口。”我看着手臂上的淤青郁郁道。 “啊——”四儿盯着我的脖子突然大叫了一声,手里的衣服、玉佩掉了一地。 “怎么了?!”木门砰的一声被推开了,无恤冲了进来。 “你出去!”我惊叫一声,猛地抱住前胸沉进了水里。 无恤傻愣了片刻,闭上眼睛把身子转了过去:“四儿,怎么了?” “阿拾的脖子被狗咬了!”四儿惊惧道。 “什么!”无恤转过身来,完全无视我的尖叫,一把撩开了我脖子上的湿发。 “谁干的!”他盯着我的脖子一张脸变得煞白,那无法遏制的怒火带着轰鸣声在我耳边炸开。 我和四儿被他的样子吓呆了,怔了半天才回过神来。 “四儿,快把镜子拿给我。”我对四儿道。 四儿赶忙把镜子递给了我。我侧头一看,只见原本雪白的颈子上竟布满了一个个可怖的咬痕,黑黑紫紫一直延伸到了肩头。 “该死的老畜生,最好别让我再遇见你!”我咒骂着,直后悔自己今天没在匕首上抹毒,否则定要给那个恶心的老男人一个最难看的死法。 “什么老畜生?是谁碰了你!”无恤紧蹙着眉头,眼中杀气毕现。 “我不知道。”我把镜子递给四儿,对无恤冷声道,“你来这里做什么?你院子里还有人眼巴巴等着你呢,你可以走了!” “对不起,是我没有护住你……”他轻轻地抚上我颈侧的伤口,蹲下身子在我光裸的肩膀上印下一吻。 我脸倏地一热,随即把头一撇,不再理他。 “四儿,你照看着她,我就在外面等。”无恤吩咐了一句,低头开门走了出去。 “你们因为那个女人闹别扭了?”四儿缓缓地往我身上浇了一瓢温热的浴汤。 我刚张开嘴,门外骤然传来赵无恤一声可怕的嘶吼,然后就听到“砰”的一声重响,刷拉拉有东西落了一地。 “你快去看看,他在发什么疯?不是要拆了我的院子吧?”我急声道。 四儿赶忙开门走了出去。片刻之后,她一脸不可思议地跑了进来:“阿拾,赵无恤把树劈了!门外那棵杏树被赵无恤劈断了!” “哎,他这又是何苦……”我轻叹一声把自己沉进了水里。 等我沐浴更衣完已是日落时分,赵无恤靠着房柱坐在屋檐下。漫天的彤云被风吹卷着在他眼前掠过,他半仰着头望着天际,神情淡然平静,让人不禁怀疑,刚才盛怒之下劈了我一棵杏树的人不是他。 我抚着湿发,倚门在他身后站了许久,他的思绪似乎跟着空中飞逝的云霞飘到了千里之外,完全没有察觉到我。 “你在想什么?”我移步在他身边坐下,顺手拿起他放在身侧的一壶辛香四溢的椒浆。 “我在想,原来我赵无恤也有弱点。”他靠着木柱转过头细细地打量着我,从眉毛到眼睛,从鼻梁到嘴巴。他嘴角噙着一抹笑,但眼睛却隐隐露出了一丝无奈和痛苦。 “是人总有自己的弱点,你莫要太自负了。”我仰头喝了一口酒,把酒壶复又递给了他。 “可我的弱点不在我身上,她会跑。你不知道她下一刻会跑到哪里闯祸,你也不知道她下一刻会在哪里受伤。她明明是我的弱点,却让我连防备的机会都没有。” “那你想怎么办?” “成大事者,无情无爱才无弱点。早知今日,当初我遇上她时,就该杀了她。惋惜一时,也总好过现在日日牵肠挂肚。”无恤看我的眼神温柔依旧,可我却觉得他这句话说得无比认真,仿佛每一字每一句都来自他最深的心底。 我俯身解下他腰间的佩剑,递到他面前:“如今也还不晚啊,在她没有连累你、伤害你之前,你依旧可以杀了她。”我看着他的眼睛,一颗心出乎意料的平静,仿佛口中说的“她”与我毫无干系。 “冷心冷肺的女人……”无恤拿了佩剑丢在一旁,身子一歪躺倒在我腿上,双手紧搂着我的腰,把头深深地埋进我怀里,“晚了,太晚了。当日下不了手,如今却是想也不能想了。” “红云儿,今日我恼了。”我抚着他的头发,喃喃道。 “嗯,我知道。我也恼了你了。”他搂在我腰上的手紧了紧。 “为什么?” “因为你把一个不相干的女人塞到了我房里。” “我错了吗?” “你没有错。只是我私心希望你能做错一次,放肆一次,为我嫉妒一次。” “好吧,你把然女送走吧,我后悔了。” 无恤在我怀中发出一声闷笑,摇头道:“不行。” 我心中一痛,狠狠地推搡了一把他的脑袋,作势起身要走。 “别走!她不是然女,是细作。”无恤双臂一收,无赖道。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第一百五十四章 恶鬼盗跖(二)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盗跖听了我的话似是一愣,然后极不耐烦地甩开我的手:“没有,没有。什么阿离,阿合,我没见过。我的买卖,你赶紧答应了。这样,我们的债就一笔勾销了。” “好好好,我答应你!将来你万一落难,只要我能帮得上忙,我一定豁出性命去救你。可你真的没见过一个叫阿藜的人吗?那个密室你后来还去过吗?我听说智瑶府上一直关了药人,专门取血入药,会不会……” “你这小儿有完没完!啰嗦死了!就算我留了什么阿藜在密室里,这十几年智氏那帮人一有个头痛脚痛就拿他放血割肉,他还能活到今天?智跞那老头要死的时候,如果手里有你的什么兄弟姐妹,还不活煮了他?倒是你这个缺心眼的,你既然知道智瑶那帮人在打你的主意,你怎么还敢往他府里跑?你要是死在他手里,老子当年就白救你了!” “你真的……” “哎呀,娘的,女人就是烦!我走了!”盗跖不耐烦地甩了甩手,大步走出了草屋。我急忙追了出去,跟着他身后左问右问,他却是一个字都懒得同我说了。 山谷之中,无邪和四儿正闹得开心,见我和盗跖回来了,齐齐冲了上来。 盗跖许是和我谈妥了买卖心情不错,先陪着无邪练了一会儿剑,又忍不住同四儿卖弄起了剑法。我看着眼前笑呵呵的三个人,一颗心却越沉越低。智府里的药人真的与我无关吗?诚如盗跖所说,即便当初密室里真的有一个叫阿藜的孩子,那他现在肯定也已经死了。那天碧眼胡姬倒给智瑶喝的一定就是药人的血。一个大活人被这样日日取血,别说十几年,就是十几天也未必能熬下来。也许无恤说的是对的,智瑶府里的药人根本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与我不相干的人。 “阿拾,红头发大叔说要教我习剑呢!”我正在发呆,四儿突然笑着扑了过来,阳光下她一张圆脸红扑扑汗津津的,整个人如出了牢笼的雀鸟兴奋无比,“大叔的剑法很厉害的,你也别等赵无恤教你了,咱们现在就一起学吧!”她拖着我的手,硬要将我拽起来。 “你去吧,我就不去了。盗跖这人品行不太好,但剑术却好得很,他既然肯教你,你就赶紧去吧,免得他临时改主意。” “那你为什么不去?衣服弄脏了就弄脏了,我回家就给你重新洗。”四儿捏着我的手在我身边坐了下来,“你脸色不大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 “死丫头,你到底练不练啊?”无邪在远处高喊了一声。 “你别吵!”四儿大吼了一嗓子。 “我没事,就是太阳晒得有点犯困。我到树影底下睡一觉,待会儿醒了就去看你练剑。” “好吧,那你记得把狼崽的衣服盖在肚子上,可别着凉了。” “嗯,你去吧。”我起身挪到树荫下,四儿给我盖好了衣服才回身跑到盗跖身边。 我躺下碧水池旁的树荫下看了一整日的瀑布。那阳光下飞雪一般的水瀑如一片缥缈的烟云被山风拉来扯去,时而碎成两半,时而化为一片刺眼的白光。它明明是世间最自由的水,却因为自己的细小,被山风如此戏弄。世间万物以强者尊,也许只有自己够强大,才可以在这样的乱世里左右自己的命运。否则,即便旁人看来再美再风光,也只不过是一片任人摆布的烟云。 太阳西沉,人待归,鸟还林。折腾了一整天的四儿已经在无邪的背上睡着了,盗跖扛着剑、提着灯送我们出谷。 “我很快就要出发去齐国了,早上带过来的那坛酒便是余下的解药。”我走在盗跖身后,努力避开山路两旁齐腰钩手的蕨草。 “你要去齐国做什么?”盗跖问。 “没什么,就是想去看看。你那件要命的大事预备什么时候做?智府的人一直都在找你,我去齐国一来一回少说也要半年,你可别让我连还你人情的机会都没有。” “放心,我自然不会便宜了你。”盗跖把手里的油灯塞到我手上,“快走吧,前面的路你应该认得了。齐国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小心别把自己的小命送在那里,赔了我的买卖。” “知道了。”我朝盗跖行了一礼。他极不屑地嗤笑了一声,扛着剑,头也不回地往山谷中走去。 “哎,他刻了那样一个木偶,却不问我阿娘是生是死,离了他之后又去了哪里……”我看着盗跖的背影。 “你说什么?”无邪回过头来。 “没什么,你知不知道盗跖到底要做什么大事啊?”我走到无邪身边,替他照亮夜路。 “他要做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大叔在新绛城偷了很多值钱的东西,但前些日子都让人拿走了。” “拿走了?谁拿走的?” “我不认识,大叔只说他要做的事情费钱得很。” “很费钱的大事?”我看着黑暗中忽明忽暗的道路,再次陷入了沉思。 待我们回到住处时,已是子夜时分。四儿依旧沉沉地睡着,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就披了衣服出了房门。 屋外的夜静悄悄的,头顶的夜空高得仿佛要离开这肮脏的人间。我想起那夜在晋阳城遇见的长眉,想起智瑶那间诡异的“光室”,想起他贪婪的眼睛,猩红的嘴巴。那些可怕的画面在我眼前不停地交替摇晃,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恐惧猛地大叫了一声。 黑暗中,那一声惊恐的叫声带着回响一圈圈地荡开。我捂着自己狂跳的心,不住地喘着大气。不一会儿,额头已满是碎汗,风一吹,嗖嗖的冷。 “阿拾,你怎么了?”无邪披散着一头卷发,搓揉着眼睛在我身边坐下。 我想也没想一头就扎进了他怀里。 “你怎么了?你冷了?”无邪紧紧地圈住我发抖的身子,“我热,你贴着我就暖和了。” “我不冷,我只是害怕。” “怕什么?” 怕有人要喝我的血,吃我的肉,怕有人要把我像阿娘一样关起来,然后吃掉我的孩子。我怕自己永远不能变强,我怕我一个不留神就会死在智瑶前头。我不能死,在智氏没有死绝之前,我绝不能死! “阿拾,你是做噩梦了吗?”无邪抱着我,小声问道。 “嗯。”我深吸了一口气,从无邪怀里坐了起来,“我梦见自己死了,我现在才知道自己原来这么怕死。” “死有什么好怕的,这辈子总要我死了,你才可以死。我在黄泉接着你,你什么都不用怕。”无邪抱住我,他的手轻轻地拍着我的背,生与死的诺言说得这般轻巧,这般深重。 我闭上了眼睛点了点头。 白日里的愤怒让人无畏,但黑暗会让深埋的脆弱显形。恐惧和怯懦像是两只潜伏在黑暗里的猛兽,它们总是在寻找一切机会,吞噬人们脆弱不堪的心。而唯一能赶走它们的,便只有这世间最美好的东西,比如友情,比如爱…… 这一夜,我靠着无邪的肩膀沉沉地睡去,梦中没有鲜血,没有药人,没有纠缠不清的权力厮杀,那里只有会唱歌的山林和林子里像风一样奔跑的男孩。 四儿这一回是铁了心要练剑了,自山谷一日后,她每天早上都会跟着无邪一起去迷谷找盗跖练剑。他们整日不在,我干脆就住进了太史府专心帮史墨著书。这一日,伯鲁差人请我过府赏春,我正打算找明夷打听于安的行踪,便骑马去了。 赵府的家宰让婢子引我到府中园囿,说是这会儿伯鲁和明夷已在园中等我。此时已近仲春,园囿之中绿树繁花,姹紫嫣红,一路行来,虫鸣鸟叫,风软花香。行经一处园中小径,两旁搭了弯曲的排架,紫色的藤萝满挂枝头,一串串垂挂在头顶,遮去蓝天白云,只剩一片绚丽的紫色和满耳野蜂的翅鸣。我穿过藤花小道,走了约莫半刻钟,身旁的小婢子忽然垂首停了下来:“巫士,再往前就是内园了,奴是不能进了。” “你若不引路,这么大的园囿我怎么能找得到世子?” “世子一早带了皮鼓入园,巫士只需寻着鼓声定能见到我家世子。”小婢子说完躬身一礼,碎步退了下去。 鼓声?我此刻耳中除了流水的声音,便只有鸟叫声了,哪里来的鼓声? 我将信将疑沿着园中溪水又往前走了一段,迎面而来的煦风中确是夹了一两点轻不可闻的鼓声。再往前走,鼓声渐明。 击鼓赏春,呵,这两人可真真是好兴致。想来待会儿美酒佳肴也肯定少不了了。我正想着,落雨般的鼓声却戛然而止,环顾四周,仍不见伯鲁和明夷,只瞧见不远处的溪水长桥上立着一蓝一粉两个少女。 “请问二位姑娘,可知世子所在?”我行了一礼,轻声问道。 两名女子背对着我一动不动,我心下纳闷便轻咳了几声,可她们依旧不理不睬。无奈,我只得迈上木桥,走到二人身侧,这才发现这两个娇俏可人的怀春少女两双眼睛一颗心全都落在了对面绿荫丛中一片飞扬的衣摆上。 第一百五十五章 谪仙落凡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咚——咚咚——”点点鼓声忽又响起,那片衣角的主人展袖回风,执翎踏步,青丝飞扬之中露出半边绝世的容颜。站在我身旁的蓝衣女子媚眼如丝,胸口急伏,转头再看,绿荫繁花之中,明夷一袭红衣,披发赤足,踏鼓点舞云门,回腰抬袖,动静之间,已将满天光华都凝在他一人身上。在他身侧,白衣青冠的伯鲁坐在一面彩漆立鼓前面,饮歌击鼓。 我从没有见明夷跳得如此酣然,从没有见伯鲁笑得如此肆意。一曲《云门》终了,明夷仰面躺倒在青草丛中,苍穹之下一袭红衣,如波荡开,美得炫目。伯鲁放下手中鼓槌,步入繁花丛中,弯腰寻了良久,终于寻得一支白兰轻轻地放在了明夷额上。明夷螓首微抬,似是一笑,一截白玉似的颈子带着令人迷醉的弧线从红衣中伸了出来。那艳丽的红,衬着莹润的白,竟有一种说不出的风情。 “宁做兰,勿做人……”身旁的蓝衣少女望着那一袭红衣幽幽一声长叹。 这时,明夷轻抬广袖,檀口一张竟将那朵白兰含入了口中。 女子的脸霎时通红,她身子微颤着,那神情仿佛此刻已化身白兰,被她仰慕的君子一口含入了口中,吞进了肚里。 我离了长桥上怀春的少女,缓步朝谪仙似的两个男子走去。 “你可来了!”伯鲁先看见了我,他推了推地上的明夷笑道:“快起来,阿拾来了。” “她来了便来了,与我何干?”明夷闭着眼睛在草地上翻了个身懒懒道,“她既来了,就让她给你跳吧,我可不跳了。” “他刚瞧了你的舞,哪里还看得上我的。”我轻笑一声在二人身旁坐下。 “刚才进来的时候可瞧见我搭的花架了,那紫色的藤花可是我费了千辛万苦从国君的园囿里移栽来的,养了好几个月才养活的。”伯鲁在我身前放了一只彩漆的耳杯,满斟了一杯甘醴。 “世子现在可真是这府里最逍遥的人了,养花养鱼不算,还日日有明夷陪你饮乐歌舞。我看再过些日子,我也用不着再替你配什么养身的药方了。你呀,一准比谁都有精神。” “啧啧啧,你这话听着可酸溜溜的,你是不是埋怨红云儿这些日子忙于府中杂事,不得空闲来陪你啊?你等着,我现在就让人去喊他来!”伯鲁作势要起身喊人,我连忙一手拉住了他:“我今天是来陪你赏春的,又不是来陪他的。再说,我找明夷还有事。” “你找我什么事?”明夷伸手一拂,拨开了一只绕着他飞了许久的彩蝶。 “我是想替四儿问问,天枢巽卦的主事如今人在何处?巫士可有办法与他联络?” “自己的事不着急,还尽操心别人的。赵无恤这几日新收的侍妾叫什么来着?” “然女。”我笑着回了明夷。 明夷斜了我一眼,道:“你问的人前些日子去了齐国,你若想见他,只管带着四丫头去临淄。” “于安也到齐国去了?可临淄城那么大,我到了那又该上哪儿找他?” “他是什么人,你们前脚踏进临淄城,他后脚便知道了。你不用去找他,他自然会来找你。”明夷红袖一抬,遮住晃眼的阳光,打了个哈欠。 “明夷,于安他还能从天枢退出来吗?他若娶了四儿,总要过安稳的日子才好。不如——你先把他寄在你那儿的头发交给我吧?”我小心翼翼地试探着。 “他要走,随时可以走。我可没留他的头发。”明夷抬眸看了一眼伯鲁,讪讪道:“好好的一日就叫这聒噪的丫头毁了,乏了,我们走吧。”他说完站起身,拎起红袍的下摆,露出白玉似的一双美足,“我的鞋袜呢?” “刚刚脱在溪边了,我替你去拿。”伯鲁一转身就跑了。 “再过几天我和红云儿就要去齐国了。岁末之前,世子的身体就只能由你照顾了。”我看着伯鲁离去的身影对明夷轻声道。 “我此番就是为了他才来的,否则我便是死也不会再踏进这府门半步。”明夷长眉一蹙,望着身前繁花却是一脸鄙夷之色。 “佼奴?是你吗?”一个喑哑的声音忽然从我们身后传来,明夷面色一僵,猛地抓住了我的手臂,那力道似是要将我的骨头捏碎。 我忍着痛回过头去,这一看,就看到了一个让我极度恶心的人。 “是你!”我咬牙切齿地蹦出了两个字。 “是你!”男人眸中精光乍泄,咧嘴狞笑道,“我看你今日还想往哪儿逃!” 眼前一身戎服的男子正是当日在汾水边欺辱我的疯子,我挣开明夷的手,一把抽出靴内的匕首,愤愤道:“逃?今日要死的还不知道是谁呢!” “子黯,别放肆——”几丈开外的地方,伯鲁拎着明夷的鞋袜急奔而来,“这是怎么回事?还不快把匕首收起来!”他气喘吁吁地跑到我与男子中间,背对着他冲我重重地眨了一下眼睛。 “你认识他?”我厉声问道。 “赵世子来的正好,你当年夺了我的佼奴,如今这个小儿就让与老夫吧!”男子伸手想来抓我,我闪身一避,却见明夷转过身来,在男子脸上重重地甩了一巴掌。这一掌,声音又脆又响,惊得我有一瞬的出神。这是怎么回事? “佼奴……真的是你?”男子被明夷打了一巴掌,却不见恼,一双昏黄浑浊的眼睛里倏地燃起了两团烈火。 明夷此刻已完全失了平日里的神采,一张俊脸因为愤恨而扭曲。他猛地拂开男子伸向他的手,大步朝园外走去,可没走两步却迎面撞上了赵鞅和无恤。 “这里好生热闹啊!”赵鞅扫了一眼众人微笑道。 “见过卿相!”众人弯腰一礼,我不着痕迹地将匕首收进了袖中。 “哦,子黯也在这啊。正好,快来给老夫与卫太子卜上一卦。明年秋日出兵卫国,是吉是凶?” 赵鞅迈步走到我面前,拍着我的肩膀对男子笑道:“这便是我前日与你提起的神子,可通天伏鬼,你此番回国能否继位国君,问他便清楚了。” 卫太子?伯嬴当日为了讥讽宓曹,曾说赵府里住了一个替她卿父驾车的太子,莫非指的就是眼前的卫太子蒯聩? 我望向男子,他也恰好转头看向我,眼神交错之时,二人俱是一惊。 “子黯见过卫太子。”我收敛神色朝蒯聩行了一礼,“太子若不嫌弃,便让小巫为太子占上一卦如何?” 蒯聩先是一愣,但很快就回过神来,颔首道:“那便有劳巫士了。” 我就地而坐,用随身的巫卜之物为赵鞅明年的卫国之行卜出了一卦“天山大畜”。 “如何?可是吉卦?”赵鞅问。 “此卦上艮下乾。乾为天,行健;艮为山,笃实。畜者意为积聚,大畜者厚积多年,势不可挡,卿相此行大事可成。” “善,大善。老夫为了此次卫国之行筹谋已有十年,实为厚积啊!”赵鞅闻言拊掌大笑。 “只是此卦却也有忌?”我神色一转。 “何解?”赵鞅忙问。 “此番行事者需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若失了德行,即便成了大事,也可能功亏一篑,死生难料。”我说完,盯着蒯聩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太子即将归国,还望多积德守行,否则苦等了十年,最后却落个无国无家,众人背弃的下场,怕是要辜负卿相多年的知遇之恩。”我说这话时,故意加重了“积德守行”四个字,别人可能不明白这里面的深意,但蒯聩却不可能不懂。蒯聩听了我的话,脸涨得通红,似有怒气要发却又碍着赵鞅的面不能当场发作。 “为君者,积德守行方可安民心,服群臣,子黯此言甚善。无恤儿,前日巴国送来一把彩漆宝弓,我瞧着与子黯极配,你速去取来,权作为父今日的卦资。” “诺!”无恤看了我一眼,笑着转身离去。 赵鞅与伯鲁说了几句话后,便带着蒯聩和一众随从朝园囿深处走去。 他们走后,伯鲁拉着明夷的手一脸歉疚:“明夷,我不知道他今日会进府。” “知道了又如何,我既然进了赵府,碰到他是早晚的事。”明夷苦笑一声,甩开伯鲁的手径自朝园囿外走去。 “明夷——”伯鲁拎着明夷的鞋袜连忙追了上去。 我看着他二人的背影,突然忆起当日在黄池时伯鲁同我说过的话。他说,明夷有个仇人,因赵鞅接了他的仇人来晋,他一怒之下才离开了晋国。现在看来,这个卫太子蒯聩便是明夷不共戴天的仇人。 卫国自卫灵公起便远晋国而亲齐国,由于卫国的封地夹在齐晋两国之间,几百年来它一直是两国极力争取的盟国。晋国要保持它在中原的霸主之位,就必须将卫国纳入麾下。赵鞅当年接纳了逃亡的卫太子,为的就是有朝一日扶持他成为卫国国君,从而促成晋卫结盟。所以,蒯聩死不得,明夷这样灵透的人定是认清了这一点,才愤然离开了赵家。 可明夷与蒯聩之间有何仇怨呢?明夷背后的凤鸟图纹,公子利府上唤他佼奴的两个卫人,还有蒯聩那双浑浊淫邪的眼睛,我已然被自己脑中呼之欲出的可怕想法惊呆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鲜虞战俘(一)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四哥想要世子的位置想疯了,他派了然女在我身边,又派了两个武士跟着大哥去了平邑。六弟身边、卿父身边也都有他的人。他既然苦心安排了那么多,那这个罪就由他去顶吧。” “他安排了哪些人,你早就知道了?”我想起赵季廷刚回新绛那会儿,又送芳荼又送良驹,绞尽脑汁想要爬到世子的位置上去。没想到,他辛辛苦苦的设计和安排,最终却变成了了自己的绞索。 “司怪四卫已经去了平邑,之后几日,四哥安排的那些人都会一个个被逮出来。他安排在别处的人且不去说,他实不该在卿父身边安插眼线,那会要了他的命。” 我看着无恤嘴角那抹冷冷的笑意,心里一阵唏嘘,赵季廷是正妻所出的嫡子,赵无恤是割草喂马的小奴,一个立在云端上的人如何能看清地上的一只蚂蚁?他赵季廷以为赵无恤只不过是只刚出蛋壳的雏鸟,因晋阳城之事才得了赵鞅一点点赏识。可他哪里能料想,这个被他瞧不起的庶子早已经暗暗地长成了一只噬人的猛虎,只要他露出一点点破绽,就会被它连血带骨地吞掉。即便到了今天,赵季廷也未必知道是无恤在他背后动了手脚,这才是我眼前这个男人的可怕之处。 我久久不语,无恤手掌一抬把我的脸捧了起来:“阿拾,我不想骗你,却也不想让你怕了我。我赵无恤不是个好人,却想在你心里做个好人。” 在我心里做个好人? 他杀了赵孟礼,嫁祸赵季廷,这两个人都是他同父异母的至亲兄弟,于礼于法他都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可我会埋怨他不是个“好人”吗?不,即便知道了这些,在我心里,他还是那个懂我怜我的“张孟谈”,护我爱我的红云儿,难道这就是女人的私心? “你为什么不说话?”无恤看着我,眉头越蹙越紧,在谈及那些腥风血雨的阴谋时,他一脸淡然,可如今却满脸焦急。 “红云儿,对不起,我想……我也许……”我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眼睛,双手轻轻地扶上他的胸膛,就在他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听我说话时,我一把扯开了他的衣襟。**的胸膛上缠着一大片厚厚的白绢,左肩离胸口不到三寸的地方有一块碗大的殷红血渍。我抚上那鲜红的印记,指尖温热濡湿的触感让我的鼻头猛地一酸:“你是想让我知道你到底有多能忍吗?你告诉我你杀了自己的亲生兄弟,却不能告诉我你受了重伤吗?” “哎,终归瞒不过你。”无恤苦笑一声拉起自己的衣服,“我是不想让你担心才不愿告诉你的,伤口不深,血流得多了点而已,过两天就好了。” “伤口不深?你还想要我拆开来看吗?!”我看着他的脸,又气又恼。 “好好好,算我服了你。”他抓着我的手,无奈道,“卿父不是那么容易糊弄的人,我既然走了这一步,就要走得真一些,险一些。伤口是有点深,但是真的上过药了,过些日子会好的。对了,你刚刚说给兄长送了药,他今日可好些?” “不太好。世子知道赵孟礼的死讯后,晕过去了。” “那现在呢?可醒了?”无恤把衣襟胡乱理了理,“我去看看他!” “你别去!”我一把拽住了他的手,“红云儿,我不想你对他撒谎,也不想让他知道是你杀了赵孟礼,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无恤听了我的话愣住了,在赵孟礼的事情上,无论他说真话,还是假话,对伯鲁来说都是一次更大的打击。 “红云儿,自明夷走了之后,世子的身体就没好过。如今他又受了这么大的刺激,怕是会一病不起。明日我不能和你一起走了,我想在这里多留半个月,晚些时候和你在临淄城见面可好?” 无恤长叹一声,轻轻把我搂进怀里:“这原是我的错责,如今却要你来替我赎罪。齐国的事,我会处理好,你就安心留下来照顾兄长吧。别担心我,照顾好自己,若累了,就留在这里等我回来。” “半个月后,我一定去临淄找你。你身上有伤,就坐马车去吧,别骑马了。” “嗯。” “齐地多鱼鲜,但你身上有伤,得忌口。” “嗯。” “还有,齐相陈恒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人,你要杀的是范氏和中行氏的人,他和右相阚止的事千万别牵扯太多。” “嗯,我都知道了。”无恤把下巴轻轻地搁在我肩上,呢喃道,“女人,临淄城有天下最大的教坊,最美的舞伎,晋国的男人去齐国前,妻子总要叮嘱,莫要恋上教坊女,莫要醉酒雍门街。你嘱咐了这么多,怎么独独忘了这一条?” 我笑着揽紧他的腰,轻声道:“到了临淄城,你先去趟雍门街吧。那里来往的齐国权贵最多,消息也最多。” “哎,这就是我的小女人啊!”身前人长叹一声,双臂收得愈发紧了。 第二日无恤走的时候我没有去送他,我想无论再过多少年,我还是会像现在这样,讨厌送别,讨厌看着离人越行越远。 伯鲁自那一日后便一病不起,早几日还清醒些,可越往后人越昏沉。到了第七日,几乎一天只有吃饭喝药的时候是醒着的,其余时间一直躺在榻上沉沉地睡着。 这七天里,荀姬只来过两回,每回都只在伯鲁身边坐一会儿就走了。从伯鲁向赵鞅请辞世子之位后,她像是变了一个人,以往对伯鲁的执念,对府中侍妾的防范似乎都烟消云散了。她这个夫君一下子就成了一个无足轻重的人,这个认知多少让我有些感叹夫妻情分的炎凉。 另一头,然女忍不住酷刑供出了赵季廷谋刺无恤的计划,司怪四卫也在赵孟礼的随行卫兵中发现一人曾受过赵季廷的重赏,最后连带着还挖出了赵季廷埋在赵鞅身边的眼线。 事情正如无恤之前预料的那样,赵鞅对赵季廷在他身边安插眼线的事发了雷霆之怒。原本赵季廷因谋刺之罪已经被送往西面的一座小城监禁,后来赵鞅派人连夜送去了一把匕首。 自作聪明的赵季廷,还没走到那座要囚禁他一生的小城,就自裁在了路上。 赵季廷死后,赵鞅便患上了风寒,史墨来府里做了一场巫祝,我也被召去煮了几副安神的药汤。赵鞅今年已经六十多岁了,对外,要调兵遣将准备和卫国的战争;对内,朝堂之上日日要与智瑶争斗,平衡各家关系。如今,家里连丧二子,再硬朗的身子也有吃不消的时候。 可就在几日之后,离新绛城不远的九原又传来了灾情,说是今春刚刚抽条的秧苗一夜之间全死了。一时间,新绛城中议论纷纷。街头巷尾,酒肆教坊,无论国民还是士族,人人都在谈论此事。大家都认为这次灾祸是上天对国君和四卿治国不满的警示。 晋侯自年初就一直噩梦缠身,隔三岔五就要召史墨进宫除厄。这会儿出了九原之事后,就火急火燎地召了赵鞅、智瑶、史墨一群人进宫商讨对策。 新绛城内从上到下一片混乱。 这一日,我把伯鲁托付给了巫医桥,自己背了竹筥去城外采药,回来时在赵府门口遇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邮大夫,你怎么来了?晋阳城的沟渠挖好了?房子也盖好了?我的小白呢?”我堵着蓝衣玄冠的邮老头一通追问。 “沟渠没挖好,房子也没盖好,你的小白现在已经在赵府的园囿里了。”邮老头说到小白时依旧酸味十足。 “那你怎么回来了?这可是失职哦。”我咧嘴笑道。 “失职的另有其人,你最好进言卿相,赶紧免了他的官职。” 我正纳闷邮老头说的是谁,身后便传来了马车行进的声音。尹铎着白衣戴青巾,正驾着一辆黑骏马车朝我们驶来。 “阿拾?”尹铎勒缰,吆喝了一声停下了马车。 “城尹,你怎么也来了?晋阳出什么事了吗?” “晋阳没出什么事。”尹铎笑着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好久没见,你过得好吗?” “嗯,我挺好的。你们什么时候来新绛的?来做什么?” “昨日到的,想来问卿相要些人。邮老头怕卿相一怒之下杀了我,就跟着一起来了。可惜啊,卿相今日不在。” 许久不见,尹铎孩子气的脸庞晒黑了许多,整个人看上去多了几分男子的阳刚之气。 “你要问卿相要什么人?怎么动不动就说要丢性命?” “这个说来话长啊……”尹铎说完干巴巴地笑了两声,看样子似是有什么难处。 “话长就别站在大门口说了。你们进府去说,马车就留给老夫吧。”邮大夫从尹铎手里夺了马鞭,冲我微微一颔首就跳上了车。 “邮大夫这么着急是要去哪里?”我问尹铎。 “邮老头的孙女怀孕了,老头急着要去看看呢!”尹铎看了一眼车上的邮良徐徐道。 “是嫁给烛大夫嫡孙的那位贵女?” “嗯,那位贵女可是邮老头心尖上的宝贝。说是不想看我送死才陪着来,其实就是想找借口回来探望孙女的。” 宓曹怀孕了,邮家女儿也怀孕了,没想到烛椟一下子有了两个孩子。 我心中正感叹,邮良已经驾着立乘马车在府门口调了一个头:“巫士,帮我劝劝这小子。当年赵氏讨伐鲜虞国的时候,老夫是卿相的御手,那些个奴隶在战场上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鬼,无论如何都不能把他们带进晋阳城!” “邮老头!你……我这都还没说呢……哎,你还是赶紧走吧!”尹铎一急在马屁股上狠狠地拍了一掌。 “等老夫从烛府回来,再好好敲敲你这木头脑袋!”邮良说完驾着车飞驰而去。 “鲜虞国的奴隶?你到底想问卿相要什么人?” “我们进府再说吧。” 第一百五十八章 鲜虞战俘(二)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自无恤离晋之后,他的院子就变成了我平日休息和晒药的地方。我把尹铎引至房中,自己取了火炉、木炭、陶罐,又从竹筥里拿出今日新取回的山泉水倒进了陶罐。 “我看这事你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完,我前几日刚得了一小盒蜀地的芳荼,不与稻、黍煮食,却能煎汤制饮,你可一定要尝一尝。” “蜀地的芳荼价值百金,是卿相赏你的?”尹铎在蒲席上坐了下来,随手打开装着芳荼的黑漆红盖小盒闻了闻,讪笑道,“这东西我只听巴蜀之地来的人说过,别说喝,就连见都是第一次见。今日托你的福喝上一杯,以后见了人也好吹嘘几句。” “找人吹嘘?兴许城尹明日见了卿相后就要被投进地牢了,同谁吹去,同死囚?”我从他手上把漆盒拿了回来,调笑道。 “你这巫士,这么久没见,嘴巴还是这样不饶人。” “城尹想问卿相要什么人,说来我听听?”我把木炭一块块放进小炉,用蒲扇轻轻地扇着风。 “其实我这次回来,就是想找人到晋阳修葺房屋,挖通沟渠,没什么新鲜的事。” “卿相不是派了百工吗?” “这会儿是春忙,按规矩这段时间是不能营建屋舍的。晋阳城的人都下田种地去了,这些工匠家里也都有田要种,所以前些日子我已经派船把他们都送回来了。” “你把工匠都送回来了?!你也太大胆了!”若说爱民,谁都比不上坐在我眼前的尹铎,当日他冒着杀头的罪名篡改了晋阳城的遇难人数,为那里的城民额外减免了两百多石的税粮。后来,赵鞅还应允了他和无恤的请求,免了晋阳城男丁一年的徭役。 这一次,他体谅工匠们到年末有田税要交,就私自放人回了新绛,转过头又问赵鞅要什么鲜虞国的奴隶,这若是碰上气量小点的家主,他决计活不到明日日落。“工匠已经被你送回来了,我说再多也于事无补。你既然要找我帮忙,就赶紧说说奴隶的事吧。” 尹铎笑了笑,取过我手上的蒲扇轻轻地扇着炉火:“八年前,卿相讨伐鲜虞国的时候带回了一批俘虏,七百多个人到晋国后没多久就被充作奴隶送到霍太山的山坳里采石去了。” “霍太山?”上一次从新绛到晋阳,我和无恤只在路过霍太山的时候遇见过几十个盗匪,因此,对那个地方印象颇为深刻。 “国民、庶民都有田要种,只有采石的奴隶没有田地要耕,而且霍太山离晋阳城不远,从那里调人最方便。” “可邮大夫说得有道理,八年前赵家的人带兵灭了鲜虞国,如今你怎么能把这些带着国仇的外族人带进赵家的采邑里去?这太冒险了,不妥不妥。” “霍太山的采石场我去过,七百多个奴隶死的死,病的病,如今只剩下不到五百人。他们戴着锁链,挨着鞭打,衣不蔽体地从日升干到日落。阿拾,十年了,他们已经不是当年骁勇善战的儿郎。他们老了病了,开不动石矿了,但他们还刨得动土。我给他们在城外搭几个棚子,他们不进城盖房子,就住在城外挖沟渠。我给他们粮、水、工钱,他们不会造反的。” 这些年,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几十个大大小小的诸侯国每年都会有好几场战役。战争中被俘虏的人就算你出身世家,也照样会沦为战胜国最下等的奴隶。女人还好些,或赏给有功的士卒,或收入贵族家中为婢,像无恤的母亲就是当年被赵鞅收入府中的女战俘。可相比之下,男人就没那么幸运了,他们有的会被直接处死,有的则充作苦役干到死为止。 陶罐里的山泉水咕咕地冒起了气泡,可我这会儿没心思煮荼,就随手往陶罐里倒了一碗冷水,“卿相行事一向大胆,不拘旧礼,明日你把刚才那番话同他说了,他兴许会同意的。” “可卿相这人一旦说了不,就很难再求他第二次了。我得找个让他不能拒绝的理由才行啊!”尹铎说着把身子往前凑了凑,满眼期待地看着我。 “说吧,你要我怎么帮你?” “我在来的路上听说,九原的秧苗一夜之间全死了,现在城里城外大家都在议论,说是国君和四卿治国无方,上天才降下了灾祸。” “这事我知道,卿相这几日正在宫里和国君商讨平息此事的方法。” “晋阳地动,九原苗死,前些日子汾水霍太山一段又出现了几千条死鱼。这是先有人怨才有天怒啊!” “你的意思是……”我捏了一小把芳荼缓缓地投入沸水之中,抬眼看向尹铎。 尹铎紧抿着嘴唇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吧,这事我们还得再商量一下,你在新绛再多住两日,等时机成熟了再去同卿相要人。” 尹铎是想借天灾之名,求赵鞅免除霍太山五百多名战俘的苦役。但是既然提到了天灾人怨,就不能只提霍太山一处。此后两日,我与尹铎商量出了一套说辞,规劝赵鞅免除包括九原、霍太山在内的八个地方九百多名奴隶的苦役。 赵家先是采邑晋阳地动,紧接着又连失二男,如今赵鞅自己也病痛缠身,如果按照赵鞅平日的行事风格,这事多半可成。但我却忘了一个最重要的常识——人力,即财力。即便晋侯同意免除这九百多个奴隶的劳役,尹铎也不可能把他们全都迁徙到晋阳城去。九百多个人,这是多么大的一笔财富!即便赵鞅愿意,智瑶也不会同意,魏氏和韩氏亦然。 当年,赵鞅为了从邯郸君赵午的手中夺走五百户卫国的战俘,就引发了一场震动天下的六卿之乱。如今这些奴隶,四大卿族谁都想要,但谁都不敢要。 最后,晋侯只免除了霍太山一百多个年龄已经超过四十岁的奴隶的苦役,尹铎再以借调的方式把他们从霍太山迁往了晋阳城附近的小城平陵,预备之后三月让他们像普通庶民一样到晋阳城开挖沟渠,赚粮为生。 免除奴隶的劳役是晋侯和四大卿族彰显德行的方式,晋侯为了平息民众对他的议论,决定半个月后再在新绛城外举行一场盛大的祭祀活动,而负责祭祀的巫士便是晋国太史墨和他门下的神子子黯。 于是乎,我开始变得很忙,忙得脚不着地。 在没日没夜的忙碌中,唯一的抚慰便是红云儿的来信。 无恤临走时从府里带走了一只鹞鹰,以后每隔数日那只满身黑羽的鹞鹰就会从远方送来他的讯息。有时只是“安好”两个字,有时则是一块漂亮的小石,而我则会老老实实地告诉他新绛城发生了什么,我又做了什么。只有一次,我忽然兴起在鹞鹰腿上绑了一个驱蚊的草袋,后来等鹰儿飞走才想起,等这草袋飞跃千山到了他手上,恐怕早已枯萎没了效用。 鹞鹰来的日子越隔越长,新绛城外用以祭祀的高台也越搭越高。 就在祭祀前的第七日,消失了许久的明夷突然出现在了赵府。那一日,我正坐在伯鲁床边,手里的药汤才倒了半碗,氤氲的热气中,一脸忧色的明夷就推门走了进来。 他穿着灰白色的长袍,往日披散在身后的长发此刻高高地束起,白得几近透明的皮肤被烈阳晒得微微发红。整个人风尘仆仆,可就在那灰暗的尘色中又透出了迷人的粉红。这个男人即便狼狈也还是美得让人吃惊。 我呆呆地望着他,可他却好像没有看见我,只在路过我身边时取走了我手上的药罐。 他没有说话,伯鲁也没有说话,倒药,喝药,都在一片沉默中结束了。 明夷微笑着用袖子擦了擦伯鲁唇边的药汁,然后把头轻轻地俯在了他腿上。 他说,对不起,我回来了。 我看见了伯鲁眼中的水色,听见了自己心中的叹息。刹那间,我突然明白,原来当初决定留下来,等的便是眼前这一幕。 明夷回来了,我便可以安心地离开了。远方,也有一个人在等着我,等着我陪他去看传说中的大海,海上的日出。 接下来的几日,我再没有去赵府。 我告诉四儿,祭天之礼结束后,我们是真的要去齐国了。 祭天前的第三日,我按例睡在太史府。夜半,睡得正沉,院中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紧接着好似有人在喊:“人在这里——家主,家主……”分不清这声音来自梦里还是现实,我迷迷糊糊地叫骂了一声,把脑袋埋进了被子。 嘈杂的人声越来越响,那些声音像一个个小拳头不断地敲在我脑袋上,就在我头痛欲裂之时,一声重响,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呃——”我**着睁开了眼睛,对面的白色纱窗上,不断跳动的红色火焰瞬间将我惊醒。 失火了? 失火了! “快!快醒醒!着火了!”我猛地坐起身,用力摇了摇趴在床沿上熟睡的小童。 小童咂巴了一下嘴巴,翻倒在地呼呼大睡。 第一百六十一章 代天受礼(一)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珍匣……”在风暴之中,一声虚弱的**打破了可怕的对峙。 “宓儿,我在这里,我在这儿。”烛椟丢下满脸涨红的琼女飞身扑到了床边。 “珍匣……珍匣……”宓曹的眼神依旧飘忽,她只能摸索着拉住了烛椟的衣襟。 “我回来了,再不走了。你怎么样,可是疼了?”烛椟捏着她的手,眼中已满是泪光。 “我不想死,我怕……我怕黑,珍匣,我怕……”此刻的宓曹褪去了她满身的利刺,她像是一个无助的孩子紧紧地拽着烛椟的衣服,苍白消瘦的手背上布满了青紫色的血脉。 “不怕,你不会死。记得我说过的吗?耳垂圆溜溜的女孩都能长命百岁。”烛椟笑着用指腹抹去宓曹脸上的泪水,然后拉着她的手,放在了她的耳垂上,“瞧,你的多圆。” “你骗我的,你那年失约没来,我就知道你是个骗子……骗子!你们都是骗子!你们都瞧不起我,都想我死……我要让你们后悔……”宓曹的声音从初时的尖锐变得越来越弱,最后已经几不可闻。 “宓儿,别睡,你醒醒——”烛椟一手把宓曹搂了起来,“我失约了,我负了你,我是个骗子,你起来骂我,我欠了你那么多,你不能就这样饶了我啊……”男儿的泪水洒满了衣襟,房间里的血腥之气也越发浓重。我掀开被褥一看,宓曹两腿之间俨然又多了一滩鲜红的血液。 “先给她喂药吧。”我急忙端着药走到烛椟身边。 “喂药?如今即便喂的是仙药,她也活不了了!”烛椟一把挥开了我,他低头握着宓曹的手吃吃笑道,“这回你高兴了,她死了,你们就都高兴了!” “是她先害我的,是她……”琼女望着烛椟,瘫坐在地上不住地哭泣。 血崩之症,无药可医。 看到宓曹身下的那滩血时,我就明白,这个骄傲的姑娘这回是真的活不了了。 六年的时间,她逃过了邾国的政变,逃过了奴隶贩子的毒鞭,她甚至逃过了雍城的那场战火。可这一回,她却没能逃过一个女人的怨恨。 高墙深院里的战斗永远都藏在暗处,当嫡妻有了孩子,她怎么可能会放过怀孕的妾室,尤其是一个仗着夫君的宠爱无视自己的妾室。 宓曹尴尬的身份,咄咄逼人的脾性让她成了这场战斗里千夫所指的一方。烛过、邮良、琼女,包括这府中的奴仆,如果所有人都视她为敌,那么烛椟一人的爱又怎能护得了她?她既播了怨恨的种,就注定逃不开怨恨的果。 我默默地看着屋里的三个人,不禁想,如果当初宓曹能再圆滑些,卑微些,那结果会不会不同? 当我的视线落在宓曹痛苦却依旧倔强的面庞上时,突然觉得自己的想法无比可笑。如果宓曹变得圆滑、卑微,那她便不是她自己了。这个从云端跌落谷底的小公主,也许就是靠着那几分咄咄逼人的骄傲和猖狂才坚强地活到了现在。 “宓曹,君父来信了——”这时,房门外突然奔进来一个梳高髻,穿锦衣,手拿帛书的女子。一样的凤目,一样的长眉,只是眼前的女人比起瘦高的宓曹要圆润,富态。 “阿姐……”宓曹听到女子的声音突然瞪大了眼睛,她挣开烛椟的怀抱,猛地坐直了身子,“阿姐,君父要来了吗?来接我回去吗?” “君父来信了,扶持邾子革的吴王打了败仗,越王已经答应帮君父回国夺位了。”曹孺人抓着宓曹的手喜不自禁。 “珍匣,你听见了吗?君父要复位了,我又是公主了,你听见了吗?”宓曹苍白的面庞泛起一抹异样的潮红,她拽着烛椟的手,一刻不停地说着。 “我听见了,你累不累?我们先躺下来休息一会儿好吗?”烛椟见宓曹有了精神,一时间又惊又喜,他揽着宓曹的肩膀尝试着让她躺下来。 “不!珍匣,君父要复位了!我又是邾国的公主了!我要让那些看不起我的人都知道,我要让那些作践我的人都知道……珍匣,娶我为妻吧!你那年在清碧池前发过誓的,我不要做侍妾,我是邾国最尊贵的公主!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我……”宓曹的嘴角绽开了一个美丽而骄傲的笑容,然后,她便带着那个笑容滑倒在了床上,再也没有醒来。 男人的嘶吼,女人的尖叫,门外响起的纷乱的脚步声,在我回到太史府后的第二天,我的脑子里依旧回响着那些嘈杂惊恐的声音。 宓曹死了,那个站在奴隶台上怒视我的女孩,带着她最美的笑容死在了情人的怀里。 吴王败了,陷害宓曹的邾子革败了,她的君父获得了越王的支持。不久的将来,宓曹也许真的能如她所愿,风风光光地回到邾国,然后再用她公主的权势惩罚那些作践过她的人。 但命运和她开了一个极大的玩笑,她死了,死在了一切美好未来的前头。烛府的宗庙里不会有她的名字,她的尸体会被抬出烛府草草地埋掉,她会以一个获罪侍妾的身份被人彻底地遗忘。 可我忘不了,十年,二十年,只要我看到无邪的脸,我就会想起当年她怨恨的眼神。 她与我,都是这乱世洪流中的一片浮叶,明天会漂到哪里,没有人知道。如今,她的漂泊已经到了终点。而我呢?我的未来会在哪里,我的终点又会在哪里? 这一夜,我睡得极不踏实,依稀做了几个和宓曹有关的梦,醒来却已不记得梦中的场景。身上覆了一层密密的细汗,外面不知何时起了风,我披着外袍站在屋外的台阶上,远处的天际时不时落下两道明亮的闪电,照得天幕忽明忽暗。风吹起我的长发,扬起我的长袍,我闭上眼睛,任狂风卷着雨点重重地打在身上。 这样的风,这样的雨,何时才能停息? 这样的乱世,这样的纷争,何时才到尽头…… 今早,明夷派人送来了一封帛书,一筒苇杆。伯鲁要到南方的安邑养病,明夷决定同行。帛书上说,竹筒里的是刻了字的密函,天枢坎卦的主事因为它送了命。 坎卦里的人,是负责搜罗天下各国信息的商人。坎卦的主事明里是齐国富甲一方的商人,暗中却负责收集、买卖各国讯息。明夷没说他是如何得了这份密函,只说这苇杆上似乎刻了好些赵家采邑的名字。他将密函赠给我,是想让我解密之后带到齐国交给无恤。若此事真与赵家有关,就当送无恤一个立功的机会,若与赵家无关便随我出售,一切所得,只当是这些日子我为伯鲁看病的诊资。 天枢的坎主为了这筒苇杆送了性命,不难想象这上面记的会是怎样惊人的秘密。 如果我在几天前得到它,我一定会迫不及待地想要解开其中的秘密。可从烛府回来之后,我忽然觉得累了,倦了。今天是一筒苇杆,明日也许是一封血书,我解开了这一个,还会有下一个。只要纷争不停,就永远都会有新的阴谋,新的牺牲。 我不想再在洪流里挣扎,我想寻一处避风的湾口,避开这漫天的风雨,无尽的争斗…… 两日的狂风骤雨之后,新绛城终于迎来了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我知道,在既定的命运前,我避无可避。 浅蓝明亮的天空上,鱼鳞般细小的云片被风吹拂着连绵到了远方苍茫的山巅。 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人们把新绛城的大街小巷堵得水泄不通。 食时,祭祀的队伍从公宫出发。黑甲武士队首开道,身穿五彩羽裙的百巫紧随其后,击皮鼓,且歌且舞。晋侯头带冕冠,身着饰有日月山川纹样的礼服坐在四骥马车之上。在他身后,是晋国四卿和上百名身穿礼服的各阶大夫。 街道上围观的人们先是避让,车队通过后,便又自觉地跟在祭祀的牲品之后,浩浩荡荡地朝新绛城外的祭坛走去。 此番为祭礼而建的祭坛是一个高十丈,径宽三丈的五层圆坛。在圆坛的顶层早已陈列好了祭祀所需的鼎、簋、卣、觥等一应青铜礼器。由于这次祭礼的目的与以往不同,因此从九原等地闻讯赶来的国民、庶民都被破例允许在离祭坛十丈之外的地方全程观礼。 吉时一到,鼓乐齐鸣。 晋侯在史墨的指引下,手持玉圭缓步走上祭坛。杀牲,点火,半个时辰之后,晋侯以青烟为讯,请求天神接受晋人的奉献。 在祭祀中,天神无法直接享受牲品,因此需要为祭礼找一名通神之人,由他来代替天神受礼、赐福。这个人便是祭天仪式中的——“尸”。 而今日,我便是那个代替天神接受祭享的凡人。 为了这一刻,史墨拿出了他当年为周王祭天时所穿的巫袍——乌金袍。这是一件藏满玄机的巫袍,它曾让史墨成为世人口中的一个神话,也奠定了他在晋国多年来不可动摇的地位。这一次,史墨是想借由乌金袍的“神力”把他昔日的荣耀传给我。夫子过世时,放心不下他年幼的女徒。这个与夫子有着相同面貌的老人也希望在他百年之后,让这份接近神的荣耀,保护我不受他人的欺辱。 那一日,当史墨把沉甸甸的乌金袍交到我手上时,他说,如果我穿上这件乌金袍当着百官黎庶的面接受了晋侯的献礼,那么我将和他一样再也走不出世人的视线,走不出无尽的纷争。这,便是荣耀的代价,保我平安的代价。 第一百六十二章 代天受礼(二)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十一年的时间,三千多个日夜,从秦国到晋国,从一个绝望弃生的孤女到今日代天受礼的神巫,旁人看来也许风光无限,可只有我自己明白,这一路走得有多艰难,有多身不由己。丑陋的铜石终于变成了锋利的宝剑,可没有人会去想,它经历了多少锤打,将来又会洒上多少鲜血。 我仰望着眼前高耸入云的祭坛,每往上走一步,脚步就愈加沉重。 “献——”鼓乐之后,礼官高亢嘹亮的声音直入云霄。 面朝太阳升起的方向,我展衣落座,蔚蓝色的天空中有彩尾飞鸟展翅掠过。 须臾,高台之下的人群爆出阵阵惊呼。 阳光直射下,乌金袍闪出了点点耀眼的金光。从衣领到下摆,整件巫袍如同被骄阳点燃,迸发出夺目耀眼的金光。 乌金袍,看似用最普通的丝绢缝制而成,但内里却藏有一层黄金制成的金衣。外层的丝绢采用了变换经纬线的特殊织法,让乌金袍只有在太阳直射的情况下,才会熠熠生辉。 站在我面前的晋侯惊呆了,他身旁白须飘飘的史墨垂目而笑。 献酒、献牲、献食,一套复杂的礼仪之后,便轮到我代替天神向晋侯赠饮答谢。 晋侯俯身在我身前跪下。顷刻间,高坛之下的所有人,包括赵鞅、智瑶在内,全都俯下了身子。 触目所及之处是大片大片黑压压的人头,一种无形的压迫感朝我扑面而来。鼓乐在这一刻停息,新绛城外的原野上众人皆伏,只我一人高高地站在祭坛之上。我忽然觉得害怕,我想要伸手抓住点什么,但身边却只有一缕触不到的青烟。 恍惚中,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月白色身影。他远远地迎着风站在人群之后,我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却感受到了他温暖的目光。 是他发现了我这块丑陋不堪的铜石,是他在我身上敲下了第一计锤音。 将军,如今你眼中的这一幕是你高兴看到的吗?这,便是当初你想要为我编制的未来吗?像这样,站在万人之上…… 我怔怔地望着远处的伍封,他仰头看向我,然后一撩下摆,俯身跪了下去。 那一瞬,我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阿拾,认命了吧!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心里已再无恐惧、再无彷徨、再无激动、再无欣喜。 “赐——” 礼官一声高呼,鼓乐之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的祭祀出奇得顺利,祭坛之上那金光闪闪的身影成了天神降临的绝佳证明。目睹这一神迹的人们奔走相告,他们说,晋国的灾难终将结束了。 正如史墨所预料的,祭礼上的神迹让百官、黎庶都记住了巫士子黯的名字。可他们不知道的是,祭礼结束后,那个闪耀着金芒的神子便病倒了。 病了三日,睡了三日。 睡醒,窗外已是昏黄一片,派去城外接四儿和无邪的马车依旧没有回来。 伯嬴出现的时候,我正独自坐在屋檐下望着金红色的落日出神。 伯嬴告诉我,她和伍封的婚礼就定在下月十五。半个月前,伍封带领的秦国迎亲队伍已经到了晋国西境。 那日,在祭坛上看见伍封时,我就已经猜到了这个消息,只是没想到他入绛观礼竟没有告知伯嬴。 “贵女今日来是想请师父占卜离晋的时间吗?”我给伯嬴倒了一杯清酒,自己陪着喝了两口热水。 “离晋的日子和时辰早些日子都算好了。今日来,是想求太史赠一道得子的咒符。”伯嬴端起酒杯仰头饮尽,喝完又把杯子往前递了递,“子黯,我听说伍将军在秦国还有个儿子,你可见过?可好相处?我这刚嫁人就当娘,心里慌得很。” “将军有一个儿子叫伍惠,但平日不住在雍城,贵女无需多虑。”我微笑着替她斟满酒杯。 “这就好。”伯嬴长出了一口气,自嘲道,“说了你可别笑话我,我这都有两日没睡觉了,心里慌得很。原以为女人到了我这年纪,什么都看淡了,没想到事到临头还是会害怕。” “等贵女过几日见了将军,心里自然就踏实了。” “我原本早就想来找你说说话的,都是那代国来的死胖子把我给闹的,耽误了这么多天。” “代国来的胖子?” “就是卿父请的一个宾客,这几日老缠着我带他东逛西逛,烦死人了。哦,对了,我今日来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好消息?” “烛椟府上那个不要脸的妾室三天前死了,这回他们府上总算是消停了。” “我听说了。只是苦了烛大哥……” “有什么好苦的,男人忘性大,等过两年让琼女再给他娶两个貌美的妾室,生几个闹腾的孩子,他一准就忘了。对了,你什么时候去齐国找无恤?” “明日一早就走。” “明日我手头有一批齐国虹织坊的绢丝要到,上回运来的颜色太鲜就全都做了我的礼服,这会儿特地订了些素淡的颜色,打算到时候带去秦国给将军做几身舒服的儒衣。”伯嬴说话间已经在我的水杯里倒上了清酒,“今天同我喝一杯,明早就不去送你了。” “谢贵女。”我含笑端起杯子,仰脖悉数饮下。 “红云儿托付给你照顾,将军那里你可有什么话要我代传的?” 我因为隐瞒了伍封入绛的消息心里总有些异样,所以当伯嬴提起伍封时,稍稍有些呆滞。 “没有就算了。子黯,谢谢你的酒,我们后会有期!”伯嬴拍了拍我的肩膀,起身从小仆手里接过了马鞭,“我走了,别送!” “贵女珍重。”我站在院中朝她俯身一礼。 伯嬴用力点了点头:“放心,我们会好的!”说完大踏步走了出去。 是啊,他们定会一生一世好好的。 我在屋檐下站了一会儿,夕阳为整座太史府染上了迷蒙的桔红色。这抹浓色是离人的颜色,每当遇上这样的黄昏,我的心里总会泛起一丝连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愁绪。 暮春已过,初夏新临。 我辞别史墨,带着四儿和无邪在万籁俱寂的清晨离开了新绛。 当马车经过城外那座高耸的祭坛时,四儿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她问,阿拾,那是不是一个女人一生能够站到的最高的地方? 我顺着她的视线仰头望去,是啊,这也许是我这一生所能站到的最高的位置。可是,那个位置给我留下的只有一种无法挽救的孤独,仿佛平日亲近的、在乎的东西在万人皆伏的那一刻全都离我而去。 “四儿,永远别去羡慕那些站在高处的人。高处风大,冷得很。” “我不羡慕,我将来只求有块田,有座屋就好了。”四儿摊开自己的绢帕,拿了一块桃干放在我手上,又取了另一块塞进了前头赶车的无邪嘴里。 “嗯,再有一个疼你护你的良人就更好了。”我咬了一口桃干,甜甜的感觉瞬间布满口舌。 “你老这么说,也不知道他愿不愿意娶我?”四儿低下头,左手不自觉地拉扯着短衣上的系带。 “他上次受了那么重的伤还拼死在华山脚下救了你,单这份情谊就足以证明他心里是有你的。等我们到了临淄城见到了他,我再帮你仔细问问。他要是想娶你,我就把明珠美玉全卖了,换了良田美宅让你们好好过日子。” “那你呢?你会和赵无恤成亲吗?” “我?我不知道。有朝一日,他若是做了赵氏的世子,自有他要娶的嫡妻。我和宓曹一样,我不愿做侍妾,也做不来侍妾。他爱我一日,我便爱他一日,他若是哪日倦了厌了,我便放他离开。” “你不嫁人,可怎么和他生养孩子?” “咳咳咳……”一颗桃碎猛地呛进了喉咙,我止不住地咳嗽,到最后竟咳出了眼泪。 “四儿,你说什么鬼话!快给我出来!”无邪猛地一拉马缰把车子停了下来, “呛到了,你别乱嚷嚷。”我忍住喉头的不适,钻出车幔推了推无邪的肩,“快走吧,天黑前还要赶到下一个驿站。” “可她说得你掉眼泪了……”无邪伸手擦去我眼角的泪水。 “我没事。” 无邪正欲执鞭拍马,我们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哀婉的歌声。一匹枣红马驮着一个披头散发浑身酒气的游侠儿慢悠悠地从我们身旁经过。那男子低着头,抱着马脖子,嘴里断断续续地唱着一首小调。 “阿拾,谁在唱歌?”四儿瞪着一双明亮的杏眼从车幔里探出了脑袋。 “人在那儿呢!”我用嘴巴努了努,“醉得不轻,歌唱得却好听。”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莫知我哀……”男子唱到一个哀字,身子倏地一滑,砰的一下从马上摔了下来。 “无邪,快去看看!” 无邪扔下马鞭,两步就跳到了男子身前:“阿拾,是烛家的那个人。”无邪把地上的人扶了起来,回头冲我喊道。 “烛大哥!”我和四儿连忙跳下了车。 “别碰我——你们谁也别碰我——”烛椟捡起滚落在地上的一个酒壶,摇摇晃晃地把它重新挂回了马上。 “烛大哥,你这是要去哪?”我把他落在地上的青铜长剑捡了起来,“再往前面走可就要出新绛城的地界了,烛大夫和琼女会担心的……” “谁是你烛大哥?我是个骗子,只是个骗子……”烛椟一把抓过长剑,按着马背就想上马,但跳了两回都跳不上去。 “烛大哥!”我一手拉住了他的衣袖,“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但逝者已逝,你得想想琼女肚子里的孩子。” “我没有孩子,我的孩子已经死了,死了……”他垂着脑袋,并不看我,声音里有浓到化不开的哀伤。 “你要去哪里?” “你别管我——扶我上马——”他嘶吼了一声,把头转了过来,那是一双愤怒与悲伤交织错乱的眼睛,那眼睛里殷红一片。 我怔怔地松开了他的手,往后退了一步:“无邪,扶他上马。” 无邪拎着烛椟的腰带把他放到了马背上。烛椟抓过马缰,摇晃着身子踢了一下马腹。枣红马喷了几个响鼻,慢慢地朝前踱步。 “阿拾,烛大哥怎么了?我们不管他吗?”四儿抓着我的手臂,担心道。 “我们走吧,能拦住他的人已经死了。” “为了宓曹那样的人……” “四儿!”我转头捂住了四儿的嘴,叹道,“烛椟心里的那个宓曹,我们谁都没有见过……” 谁骗了谁,谁又负了谁,到头来终只能叹一声,原来不是每一个美好的开始,都会有一个幸福的结局。 晋国卷(完) 明日会开始更新齐鲁卷,敬请期待。 第166章 齐地巨贾(一)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我在心里长叹一声,对张孟谈道:“消息可靠便好。无恤说得对,以后这些暗里的事,我还是不问的好。广饶那边若来了消息,你只要告诉我他是否安好就行了。” “诺!”张孟谈抬手一礼。 “夜深了,先生早些安寝。明日我陪先生去一趟清乐坊,向清歌姑娘解释今晚之事。” “姑娘如何知道她是清乐坊的人?”张孟谈话一说完便摇头自嘲道,“让姑娘见笑了,孟谈明日一定带姑娘好好逛逛临淄城。” “谢先生。”我俯身一礼,张孟谈还了一礼,起身走出了房门。 “阿拾,赵无恤真的抓了别人的老父妻儿?”四儿皱着眉头把我从蒲席上扶了起来。 “他有他做事的方法,我也不好多过问。睡吧,攒足了精神,明日才能痛痛快快地逛市集。” “嗯。”四儿收拾了地上的水罐、陶碗,又给躺在角落里呼呼大睡的无邪盖了一条薄毯,最后,擦了擦脚,爬上床睡了。 我吹熄了屋里的灯火,把窗户轻轻地推开一条小缝。月色中,张孟谈背对着我站在小院中央。太子府一次,雍城郊外一次,这是我第三次见到他。太子府上,他谦恭平凡;雍城郊外,他机灵狡黠;今天,他虚假。 刚刚在屋里,他的恭敬,他的频频退让,他无奈而惶恐的语气都让我觉得这个男人和夜色中匆匆离去的美人一样,戴着一层让人看不穿的面纱。 张孟谈,你究竟在掩饰什么? 月色中的张孟谈好似听到了我的心声,他猛地转过身,向我所站的地方投来一束冷冷的目光。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我抬着窗子的手僵得快要发抖时才转身进了西厢房。 当门板关合的声音从对面传来时,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哎,我这赏景寻乐的好日子看来已经到头了…… 临淄城,有民六万户,每户若算五人,这里便住了三十万人。张孟谈带我们进城之前特别叮嘱,待会儿到了人多的地方要拉紧手,否则容易被人群冲散。 被人群冲散?张孟谈说的时候,我和四儿相视而笑。今天,既不是祭春又不是岁末,哪里会有这么多人?但很快,富饶的临淄城就让我们见识到了什么叫作——在汹涌澎湃的人潮里,随波起伏。 我和四儿拉着无邪的手,被四面八方挤上来的行人撞得东倒西歪。那些挑着担子、推着车的小贩从我们身边如青鱼般穿梭而过,偶尔视线交合,他们好似都在笑着说:“瞧这几个外乡人,定是新来的,连走路都没学会。”张孟谈在临淄住久了,这样的场面许是见惯了,什么时候停,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侧身,游刃有余。 当我们最终走过那段最拥挤的道路,一个巨大的,一眼望不到边的市集出现在了我面前。张孟谈说,这里就是临淄城最有名的两个市集——康庄和唐园中,以天下百货闻名的康庄。而以酒乐艳色闻名天下的临淄三十六教坊,就坐落在离康庄不到半里地的雍门街上。 教坊做的是夜里的营生,所以雍门街上的三十六座教坊,不管名头大小,一律要等到食时之后才会开门。于是,张孟谈就先带着我们在商贾云集的康庄市集逛了起来。 齐人“三重”,天下皆知。齐桓公称霸诸侯之时,齐相管仲曾在齐地施行了一套完备的重农、重工、重商措施。其中,重商一条发展到今日,已经使齐国成为了天下商人的乐土。在郑国、卫国行路时,我们三天两头地迷路,有时在道上走了五十多里地也找不到一家可以投宿的驿站。但自从进了齐国,无邪偷到了一张商人的“券证”后,我们这一路走得无比轻松。在驿站里,好吃好喝不说,就连拉车的马都有小童帮忙喂养。 为了吸引天下商人,齐国一共有十六条对外通商的官道,每条官道上每隔几里就会注明前方道路的险易和离临淄城的距离。官道上每三十里设一处驿站,备足饮食、宿处。在大城附近的驿站还会有常备的车马和车夫,随时准备为外国商人及随行人员运送行囊。 这样贴心周全的安排,再加上雍门街上的满楼红袖,一时间,列国商人蜂拥而至。 “自上次和先生在雍城一别已有两年,先生这两年一直待在临淄城?”我和张孟谈走在闹市之中,时不时会有商贩上前与张孟谈互礼,并称呼他为高东家。 “孟谈只是在临淄做点小买卖,替家主攒些钱财而已。”张孟谈带着我熟悉的谦恭笑容一边帮我挡开路上拥挤的人流,一边状似不经意地问,“姑娘这两年可是风光无限,孟谈一直很好奇,伍将军怎么舍得让姑娘这样的人才离了秦国,做了我们晋国的巫士?” 原来,他昨晚的古怪神情就是因为这个。 我笑而不语,继续低头往前走。 张孟谈几步跟了上来:“姑娘笑什么?” 我笑着摇了摇头,并没有打算要接他的话。 张孟谈嘴角一弯,没有继续追问,只抬手指着前面一家青瓦朱门的商铺说:“那就是虹织坊,姑娘可以进去看看,若有喜欢的,只管记在我账上。” “这钱可是要记在高东家账上?”我蹲下身子,拿起路边小摊上的一条文绣腰带,微笑着问道。 “姑娘通齐语?”张孟谈的眼睛愈发深沉。 “幼时学过两年,没想到现在竟还没忘。” “看来伍将军对姑娘真是寄予厚望啊!”张孟谈淡淡一笑,取过我握在手里的腰带塞入了袖中,又取了一枚刀币递给了卖家:“可够了?” “够了够了,谢谢高东家!”小贩哈着腰恭恭敬敬地收下了张孟谈的钱。 “高东家帮无恤做的是大买卖吧?”我问。 “呵,小买卖而已。”张孟谈引着我上了虹织坊的台阶。 “东家,你可来了!昨天你让人送去清乐坊的礼,被退回来了!”虹织坊的大门里突然冲出来一个小厮模样的少年,冲着张孟谈大声喊道。 虹织坊的主人是张孟谈?!我一下便愣住了。 在秦国,穿得起齐纨的人少,穿得起齐国虹织坊出的衣服的人,少之又少。当年在雍城,我只听说百里府的主母冉嬴每年会从齐地的虹织坊定制两套礼服,一套为春日祭神,一套为岁末祭祖。这一回,伯嬴的嫁衣也是虹织坊所制,前前后后花了足有千金,而且听她的口气,似乎不知道这虹织坊与赵氏有什么关系。如果齐国虹织坊的生意都算是小买卖,那张孟谈心里的大买卖是什么,我就真猜不到了。 “姑娘先在这儿看着挑着,高修随后就来。”张孟谈朝我一礼,转身带着小厮进了虹织坊的内堂。 高修?这事情越发有意思了…… “阿拾,这儿的东西可真贵啊?”四儿在虹织坊里逛了一圈,问了一圈,灰溜溜地回到了我身边。 “今天用不着咱们自己掏钱,去挑几方喜欢的丝帕,再给无邪挑两套冰纨制的夏衣,告诉掌柜就说是记在他们高东家帐上。” “这行吗?” “没事,去吧!” 我在虹织坊里转悠着,期间不停地有人上门询价、订衣,也有蚕农上门兜售自己家的蚕丝。站在虹织坊的大门口,看着南来北往的商队,看着抹着汗、数着钱、满脸笑容的小贩,我忽然觉得齐国之所以强大,除了临山靠海得盐铁之利外,安民所居,劝民所业,利民富民的政条,才是它屹立东方,傲视群雄的真正原因。 “姑娘在想什么?”张孟谈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我身后。 “我在想,齐国强盛百年,也许,管相之功高于桓公。” “站在我虹织坊的锦衣美饰里还想着天下大事的女人,怕就只有姑娘你了。” 我微微侧脸,见张孟谈手中捧着一只手掌大小的红漆木盒,想来里面装的就是被乐伎清歌退回来的礼物。 “虹织坊天下闻名,不知先生是如何做了这里的主人家?”我问张孟谈。 “我不是这里的主人,虹织坊是家主当年在齐地学剑时所置,我只是这里的管事,赚一点小利,混一口饭吃。” “这虹织坊的主人是无恤?!这事赵氏的人知道吗?”赵鞅派无恤到齐地学剑,是为了让他回去给伯鲁当侍卫的,没想到他十几岁就在齐国闯出了这样一番天地。 “家主以高息为名在齐地置业五处,赵家无人知晓。” 原来如此…… 无恤给伯鲁做侍卫,一年也只得谷物八石,但他平日里与新绛城的豪杰侠士相交,出手却极为阔绰。我怕他入不敷出,好几次都想送他些可以变卖的金石玉器,但通通都被拒绝。当时,我以为是他男儿的自尊在作怪,没想到他是真的“财大气粗”。 “高东家把你的礼带上,咱们走一趟清乐坊吧。” “姑娘不问家主的另外四处置业在哪里?”张孟谈右眉轻挑,似是很惊讶我没有继续追问。 “我为何要问?”我看着张孟谈的眼睛,轻笑道,“先生,我不是秦人的细作,如果你想问的是这个。” 第167章 齐地巨贾(二)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张孟谈乍听到我的话,先是一怔,随即拊掌大笑:“姑娘真不愧是通神之人,鄙人心里想什么,都瞒不了你。” 虹织坊里,四儿正帮无邪挑着衣服,她甫一听到张孟谈的大笑声,便向我投来了询问的目光。我微笑着朝她摆了摆手,转头对张孟谈道:“先生过誉了,女儿家心思细一些罢了。” 张孟谈弯着嘴角低头轻咳了两声,待他再抬首时,俨然已经收起了笑容,也收起了那份虚伪的惶恐:“姑娘既然已经挑明了,那孟谈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姑娘是秦将军府上悉心教养的孤女,容貌无双,心有七窍。两年前,孟谈第一次见姑娘,姑娘还是秦太子府的歌伎。两年后,秦太子换了人,姑娘却摇身一变,成了我们晋国太史的高徒,四卿的座上宾。姑娘这样的际遇,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实在有些离奇。这让孟谈很难不起疑心。” “秦人的细作?因着我是赵世子亲自带回来的人,在晋国倒真没有人像先生这样置疑我。先生在担心什么?怕我奉了秦伯之命在晋国兴风作浪?” “秦晋相邻,一个身世成谜的秦女竟成了晋人的神子。晋国将来若与秦国动兵,还要向一个秦女求问是战是和,是吉是凶,难道这不够令人担忧?” 我微微一愣,低声道:“秦晋如今是和,非战。” “姑娘,那你在这里看到了什么?”张孟谈笑着望向虹织坊门外车马交织的市集。 “齐地的富庶,列国的商户。” “那是明面上的。”张孟谈看向我,一双深棕色的眼眸里暗潮涌动,“在这个市集上,有南来北往的货,就有南来北往的消息。这里有北方燕人的暗探,南方楚人的密使,晋国、郑国、卫国、宋国统统都有,可只有秦人的暗探最隐秘也最可怕。我代家主在秦地做了几年官,我了解秦人的虎狼之心。穆公虽然死了,但秦君想要冲破晋国,东进中原的野心却从没有断过。姑娘有没有受命于秦人,孟谈不知。只是如今家主的喜怒哀乐都攥在姑娘手里,对谋臣而言,实非幸事。” 张孟谈的话瞬间让我联想到了幼时在将军府看的一封封军报,一摞摞密函。这是我第一次来到齐国,但临淄城的地图,十二岁那年,我就已经能凭着记忆依样在山羊皮上画出来。齐宫之内,殿台楼阁,寝居布局,秦人的密函上也都有详细记录。秦人绘制地图做什么?攻城?行刺?五十年内,也许不会。但再过一百年,两百年,也许就要用到实处了。 我无法反驳张孟谈,因为我知道秦人在各国的暗线早在两代国君之前就已经布下了。公子利如今虽与晋人结盟,但上天若赐他一个踏马中原的机会,他决计不会放过。秦国这些年蛰伏于西陲,表面上不与中原各国相争,但他们注视东方的眼睛从来没有闭上。 我不愿和无恤谈论秦国,也不会和伍封、公子利论及晋国。我站在秦晋之间,只想把我知道的秘密都烂在自己心里。张孟谈对我的戒心,是他保护无恤的一种方式。于他而言,这是尽忠,并没有错。 我自知身份特殊多说无益,便笑着避开了他咄咄逼人的视线:“阿拾原想,先生既痴心爱慕教坊女子,定是我辈性情中人。没想到,先生只对自己宽容,对无恤却严苛得很。” 张孟谈嗤笑一声,看样子是料准了我不会回应他有关秦国密探的话题,“家主肩负重责,沉溺儿女私情只会毁了他多年的心血。孟谈只是一介庶民,况且我与清歌,也不是姑娘想的那样。” “是不是我想的那样并不重要,阿拾只知先生今日无论如何都要去一趟清乐坊。”我瞄了一眼张孟谈一直攥在手中的红漆礼盒,笑着步下了台阶。张孟谈似是轻叹了一声,随即也跟了上来。 “先生昨日说,中行临所言不真就扑杀他的老父妻儿是故意骗我的吧?”我行在路中,努力避开拥挤的人群。 “姑娘聪慧。家主说,姑娘刚到临淄,地气未接,要多纳福积德。所以,等他从广饶回来后,不论消息真假都要放人。”张孟谈说着一扯我的衣袖把我拉进了临街的一条小巷,“这边走吧,人少些。” 青石垒起的两面院墙在繁华的长街一侧隔出了一条安静的小道,我弯腰避开头顶晾晒着的几排鱼干,狐疑道:“先生难道不希望无恤放人?” 张孟谈不屑道:“中行临只是个无能小人,他的家人是杀是放,其实并无所谓。孟谈只是不愿家主行事多受姑娘左右。” 我此番入齐,原只想在无恤身边帮衬着做一些事情,好让他能早日平安归晋,没料到却惹得张孟谈因我而心生顾虑。我默默停下脚步,思忖片刻,正色道:“是阿拾让先生费心了。其实,只要无恤安然无恙,齐国的事我可以不过问。至于细作之说,实是无稽,我不想辩解什么,先生日后与我相处久了,自然就明白了。” “谢姑娘!”张孟谈淡然一笑,抬手施礼。 “走吧。”我回头望了一眼无人的巷口,继续迈步向前。 从康庄到雍门街走了不过半刻钟便到了。这里没有嘈杂的人群,遍地的商贩,站在雍门街的一头深吸一口气,只有扑鼻的香气。脂粉香,美酒香,女人香。 足下之地不染一点尘埃,平整光滑的青石板上还留着洗刷过后的水色,骄阳一照,点点金光一直延伸到了路的尽头。 三十六座闻名天下的教坊临街而建,浓妆淡抹,各有特色。跨马执剑,有多少游侠儿来到齐国,就只为了看一眼这满楼的红袖。 这会儿食时刚过,教坊门前,美婢、小仆正拎着水桶,拿着抹布打扫着各家门庭。 一百多年前,齐相管仲在齐国设女乐七百,开出了天下第一座教坊。此后,齐地立税法,征女子夜合之资,以通国用。齐桓公当年称霸天下,这雍门街上宽衣解带的女人也有一份大功。 如今天下各国,教坊遍地开花,但最出名的,还要属临淄城的这条雍门街。这里不分贵贱,不论出身,只要你有钱,便可一夜赏尽天下美人。 我仰头注视着每一扇半合的窗户,在心中勾勒着此刻倚在窗后,懒起梳妆的美人。 “我们到了。”张孟谈一抬手拦下了浮想联翩的我。 “这里就是清乐坊?”比起雍门街上另几家披红戴绿的教坊,眼前的清乐坊青瓦白墙,看上去更像是一间素淡的文士小院。 “两位,里边请——”蒙纱珠帘一掀开,里面走出来一位眉目清秀的少年。 “清歌姑娘这会儿可在?”张孟谈掸了掸衣袖,状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我瞟了他一眼,心道,不管他张孟谈如何否认与乐伎清歌的关系,只这说话的调子和眼神,就把他的小心思暴露无遗。 “姑娘在,高东家先请进吧。”少年露齿一笑,恭敬地把我们引了进去。 清乐坊内别有洞天。 入了那一帘明珠,便有四个白衣粉裙的小婢迎了上来,两个扶着我们,两个恭恭敬敬地跪下身子拿湿布、干布轮流擦净了我们的鞋靴。在我左手边靠墙的地方有一排彩漆木架,从上到下共分了七层,上头齐齐摆着绘了各色花草的木牍。只最上层的一片木牍与旁的不同,简简单单只用黑漆在髹红底的木牍上画了一张五弦琴。 “高东家今天还是老位置?”引路的少年问。 “老位置,今日不喝梨花春,喝醉曦,上细白骨杯。” “好嘞,马上给您送来!”少年微微一礼,小跑着进了右边的一个小门。 张孟谈支开了服侍的四个小婢,驾轻就熟地带着我穿过长廊,庭院,走进了一处明亮的厅堂。 厅堂之中熏着芳芷香,地上铺着淡青色的蒲席。屋子的角落里放了四盏一丈多高的青铜艺人跪俑灯台。张孟谈带着我走到一张靠窗的小几旁坐下,很快就有六个长相甜美的妙龄女子推开蒙纱的木门,抱了瑶琴走进来。 “你喜欢哪一个,点吧。”张孟谈接过婢女送上来的酒壶,低头看着小几上的细白骨杯,眼前的六个美人似乎都无法引起他的兴趣。 “裙摆上绣泽兰的那个吧。”我伸手一指,其他五个没被选中的女孩随即微微一礼,动作极优雅地合上门退了出去。 好一群貌美如花,进退有度的女人啊!那些出身低贱的商人只要在清乐坊里花上一金,就能感受一番卿家士族的待遇,难怪齐地的教坊闻名天下。 “这齐国有这样好的去处,难怪各国的男人们来了,就不想回去了。”我打量着眼前抱琴的美人,微笑道。 “现在时辰还早,到了晚上这雍门街才是真正的销魂之所。”张孟谈讪笑一声,只顾低头饮酒。 “先生要听什么曲子?”美人抱着瑶琴走到我们身前跪下,那声音如清晨枝梢上黄鹂鸟的叫声,又脆又甜。 “别抚清歌平日抚过的就好。”张孟谈抬手一扯房梁上垂下来的一枚金穗子,一层如烟似雾的烟云纱随即飘落而下,把抚琴的女孩隔在了纱幕之外。 “呵,这清乐坊里难道就只有清歌姑娘一人能入得了先生的眼?”我看了一眼轻纱外满脸委屈的美人,揶揄道,“那小弟待会儿可得好好瞧瞧,这名动临淄的乐伎清歌到底有多美。” “我没见过清歌的脸。”张孟谈把几碟干果往我这边推了推。 “什么?!”这个回答出乎我的意料。 第170章 两相相争(二)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那天,天格外的蓝,张孟谈在城外的淄水上替我们准备了一叶小舟。舟上鱼竿、鱼弓、鱼食、鱼网皆备。他甚至还贴心地帮忙准备了烤鱼用的木柴和调料。四儿和无邪被他友好的举动收买,一口一个张先生,叫得无比亲热。可我心里明白,张孟谈的贴心另有目的,他一方面排斥我这个“秦国奸细”,一方面又应了无恤的嘱咐要照顾我,所以,只能尽其所能让我醉心游玩,远离齐国之事。 那一日,我躺在小舟上,看着蓝天,吹着微风,高兴时起来撒两回网,累了便支着脑袋在波光中睡上一觉,说来倒也惬意。可惜,这悠闲美好的时光,最终结束在了一个女人的哭声里。 我遇见阿素的时候,她正躲在淄水旁的芦苇荡里嘤嘤地哭。耳尖的无邪先听到了她的声音,一甩鱼钩把她从芦苇丛中钩了出来。 阿素是个其貌不扬,瘦高干瘪的贫家女,二十多岁的年纪却依旧与生病的老父住在淄水边的一处破屋里。她说,她今日哭泣,是因为她得了重病的老父夜夜哀嚎,已经不久人世了。阿素讲得情真,惹得四儿也跟着抹了好几把眼泪。 按理说无恤此番行动隐密,我也不该与齐人有太多瓜葛,但身为医者又不能见死不救。最后,在四儿的苦苦哀求下,我跟着阿素回了家。 那是一间破败的草屋,屋顶上的茅草已经被风掀走了一半,木头的房门因为齐地潮湿的气候长出了斑斑青霉。阿素把我带到病床前,在那张一碰就吱呀乱响的木床上躺着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他的脸已经肿得看不出样貌,手指和脚趾的骨节又红又肿,我轻轻一碰,他就发出了凄厉的哀嚎。 这是我第一次在一个家贫如洗的人身上看见痛症。 痛症,是一种被医尘戏称为“贵人病”的病症。得病者多肥胖,喜食肉,喜饮酒,不事劳作。一旦患病,先是脚趾指节红肿,最后全身剧痛,不可立,不可走,食不下咽,夜不能寐,直至死去。 眼前的男人已经失去了行走的能力,他痛哭着,求阿素再给他一壶酒镇痛。 我试探着问阿素,她父亲平日喜欢吃什么,喝什么。阿素说,她老父曾是右相阚止府上的宰夫,烧什么,吃什么。 是我多心了,原来只是个贪嘴的厨子。 我打消了疑虑后写下了一剂药方,更特别叮嘱阿素,她父亲此生再不能饮一滴酒,否则不出半月,即便是天神下凡也救不了他的命。阿素一一应下,最后跪地长拜不起。 这个身材瘦削,面色苍白的姑娘告诉我,她想同我学医,哪怕只学如何治愈痛症。 我无法拒绝她,记忆里那个跪在阿娘身旁痛哭不已的我,不许我拒绝她。 此后,每日清晨我都会划着小船到淄水边的破屋去探视阿素的父亲,然后带阿素在野地里、山林间寻觅半边莲、苄草根、车前草的踪迹。我把自己知道的所有和痛症有关的事都告诉了她。 几日来的相处,让我渐渐地喜欢上了这个认真、执拗、勤奋好学的姑娘。我教会了她许多常见草药的特性和用法,我希望在自己离开齐国之后,她可以成为一名医者,给和她一样贫穷的庶民看病,赚些口粮,养活她的父亲。 可就在阿素的父亲能下地走路的第二天,我失去了她的消息。她就像一缕青烟消失在了淄水河畔。小破屋里空无一物,如果不是倒在门外的药渣,我几乎要怀疑这些天发生的一切只是自己的一场梦。 “姑娘,我认识你吗?”坐在我身前的陈逆用他低沉沙哑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回忆。 陈逆是临淄城里人人皆识的大豪杰,明日日中就要人头落地的杀人犯。阚止想利用他拉陈恒下台,陈恒为了保护陈氏一族,决然抛弃了他。 我看着这个满脸血污,头发胡子上粘满了秽物的男子,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不认识你,但我兄长认识你。” “你兄长?” “四年前,你从艾陵背回了他的头颅。”我起身把装了淘米水的漆桶拎到了陈逆面前,“壮士就要去见我阿兄了,洗洗头吧!明日,我抱你的头颅去城外见他们。” 浆水老告诉我,陈逆当年从艾陵背回来的十一个头颅都被埋在了临淄城西南面的时水旁。那些头颅的主人都是陈逆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兄弟,我想,他也许会想和他们埋在一起。 陈逆什么都没有说,只默默地把头浸在了淘米水里。 我知道自己今日要走的第一步已经迈出去了。 “让我来吧。”我撩高自己的衣袖,细心地帮陈逆搓去头发上的污秽之物,“狱卒我已经打发了,盒子里还有些酒菜,壮士待会儿可以吃一点……” “我不要什么酒菜!”沉默中的陈逆突然抬头擒住了我的手腕,力道之猛似是要将我的手骨捏断,“你是谁家的小妹?”他问。 “痛——”我惊呼一声,急声道,“崔辽是我长兄,我九岁时被卖进教坊做了舞伎。” “你是崔辽被卖进教坊的幺妹?”陈逆一愣,忙松开了手,“妹子,对不起,这酒菜我不能吃。” 我苦笑一声,收回了手,侧过身子,胡乱地把大开领的轻纱外袍拢了拢:“壮士是嫌我卑贱,嫌我带的东西和我这个人一样不干净?” “不!不是!”陈逆握着拳,目光炯炯,他那两片开裂蜕皮的嘴唇张了两次,又紧紧地合上,最后,只默默地又把头发沉进了水桶里,“将死之人,谢姑娘厚爱。” 眼前的陈逆和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他沉默,不善言辞,他有敏捷的身手,却有一张愚笨的嘴,在他刀刻一般的面庞下,藏着的是一颗重情重义的温暖的心。 我轻轻地把手放在了男人的脑袋上:“你为什么不逃?你的脑袋不该掉在西门外的臭泥里,你的脑袋该和阿兄的一样掉在战场上。”我撩起早已变了色的淘米水一把把地浇在他头发上,这几日,我对他知道得越多,就越觉得像他这样的人不该死在污秽不堪的刑场里。 “我不能逃,我不能让陈氏一族的百年基业毁在我手里。” “贵人的事,我不懂……我只觉得,你该死得像你自己。”我轻叹一声,喃喃道。 陈逆把头从水桶里抬了起来,深褐色的水滴沿着他的头发不断地往下流,流过他血迹斑斑的额头,流过他脸上的鞭痕,流进他的嘴角。 我抽出绢帕拭去他嘴角的污水。 “你叫什么名字?”陈逆看着我,沾了水的睫毛微微地颤动着。 “杜若,雍门街上的舞伎都以花草为名。”我把绢帕拧了拧放在他手边,“擦擦吧,这水脏了,我去求求他们,看能不能再换一桶。” “你给了狱卒多少钱?” “我陪他们过了三日。”我低头不去看陈逆的眼睛,起身站了起来。 “别去了!”陈逆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对不起,杜若。我若早些遇见你,我会赎你出教坊。可如今,我的命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你明日拿我的头,去左相府找世子陈盘,他会替你赎身的。” “赎身?赎了身又能去哪里呢?”我从自己带来的包袱里取出一壶九酝递给陈逆,“喝一口吧,明天刑场上人多,怕没机会同你饮一杯送别酒了。” “嗯。”陈逆接过酒壶,窒了窒,然后仰头狂饮。 我看着他嘴角蜿蜒流下的酒液,在心里默默地叹了一句,陈逆,对不起了。 喝了那一壶九酝,陈逆很快就晕睡了过去。 趁着夜色,我悄悄地离开了死牢。张孟谈交给我的事情已经完成。剩下的,便要看他的了。 晚上,陈逆会被人偷偷地运出死牢,有人会报信给右相阚止,告诉他陈世子陈盘谋反作乱,铤而走险救走了他的挚友陈逆。 如果事情不出我们的意料,那么,齐国左右两相的争斗不会在明日结束,反而会从明天起愈演愈烈。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让无恤有足够的时间,找到失踪的范吉射,那个被我无意中救活,又放走的范氏宗主。 陈逆被救后的第三日,我坐在淄水边的小院里,抱着酒坛,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 “阿素,范氏素祁,阿素,范氏素祁……” 淄水河畔那个面黄肌瘦,单薄谦恭的女子让我心甘情愿地救治了与赵家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范吉射。她用了四天的时间,骗取了我的信任和怜悯。最后,还带着我对她的喜爱消失得无影无踪。 阿素消失后,我把遇见她的事告诉了张孟谈。张孟谈细细盘问了我和阿素相遇后发生的每一件事。当我告诉他,阿素父亲的左手比常人多出一根小指时,他深褐色的瞳仁里燃起了滔天的怒火,他攥成拳的右手似乎下一刻就会挥上我的脸庞。那时,即使他还没有说出范吉射的名字,我也已经猜到自己做了一件多么糟糕的事。 初到临淄城不过十日,我就掏心掏肺地帮了对手一个大忙——这个认知让我懊丧,更让我害怕。设下这个局的人,她了解我,知道我懂医术,知道我会到淄水泛舟,她甚至清楚我不会见死不救的脾性。而我对她,却一无所知。 第171章 范氏素祁(一)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为了将功补过,我提议张孟谈派人假冒陈氏救出被关在死牢里的陈逆。陈逆是被齐侯判了斩刑的罪人,如果有人强行救他出狱,则罪同谋反。陈恒与我无仇,但这个时候,我需要在齐国引发一场更激烈的内乱。 彼时,张孟谈听完我的话,又惊又喜。最后,只笑着说了一句“好一条毒计”,便依言在五天之内安排下了所有的环节。 朝堂之上一片混乱,临淄城内剑拔弩张。 阚止上奏齐侯,请求以谋反叛乱罪严惩陈氏一族。 陈恒联同崔氏、子尾氏状告阚止,以假乱真,诬陷陈氏,其心歹毒。 阚止调兵围了陈府,陈氏兄弟彻夜不眠商量对策。 一切,都是我要的结果。 “中行寅已经伏诛,家主后日就该到了。”张孟谈拿了一只红漆双耳杯坐在了我身旁。 “你说,阚止这回能扳倒陈恒吗?”我端着酒坛给张孟谈斟了一杯酒,酒液漾出耳杯洒了好些在他衣摆上,他却也不恼,笑道:“陈逆只是陈恒的远亲,他当街杀人,动不了陈氏的根基。但这次右相阚止若能死死地咬住是陈世子劫狱谋反,兴许就能耗去陈氏大半的元气。” “那陈逆现在何处?” “不知道,也许已经远走他乡了吧。”张孟谈抿了一口酒,转头颇有深意地打量着我,“你是如何骗得陈逆喝下了那壶酒?我与他有过几次交往,他不是个迷恋女色的人。” “他不迷女色,先生之前为何不说,还费尽心机替我备下那一套勾人的轻纱。”我把自己的酒杯伸进坛子舀了满满一杯梨花春,笑着凑到嘴边啜饮了一口。 阚止的私心是希望陈逆逃狱或者陈氏劫狱,所以,负责看管陈逆的只是两个六十多岁的老狱卒。以陈逆的才智和剑术想要逃出死牢,逃出齐国,简直易如反掌。可他没有逃,因为他知道自己不能逃。因而对我们来说,解决狱卒是小事,如何把剑术超群的陈逆带出死牢,才是真正的难事。于是,张孟谈让我诱之以情,趁其不备下一剂蒙药。 张孟谈饮了一口酒,笑道:“我想,姑娘既然连我家家主的心都能迷惑,陈逆那样心思简单的男人自然不在话下。事实也证明,姑娘果然是个有手段的女人。哎,只可惜了我那一套冰蚕丝的纱裙啊!这光买丝,就花了虹织坊整整一百金,结果只穿了一回就弄得勾丝拉线,还粘了一堆的老鼠屎。”张孟谈看着我一脸惋惜,他如今和我说话虽然还是不太友善,但眉目之间已经没了最初的咄咄逼人。 “虹织坊的管事还会心疼一套衣裙?再说,先生若能以剑术制伏陈逆,又何需小女子来耍那些不入流的手段。”如何迷惑男人的心,这是天枢兑卦的女乐们必学的一项。当时,教习嬷嬷只说,一个聪明的女人要做的,便是读懂男人的心,读懂他们要的是什么。我打听了许多陈逆的过往,尝试着通过那些已逝的人去了解他,揣摩他。于是,临淄城的死牢里,便有了一个杜若。她美丽,哀伤,坚强,她是他生死故交的幺妹,流落风尘却不忘情义。试问,世间又有多少男人能拒绝这样一个女子在临刑前夜奉上的一杯送别酒? 张孟谈见我耻笑他的剑术,不气不恼,大大方方道:“这齐地能与陈逆比肩的剑士不出五人,即便有一百个张孟谈也不可能是他的对手。姑娘,后天家主回来,还请姑娘信守和孟谈的约定,**陈逆之事,姑娘万不能告诉家主,姑娘放走范吉射的事,我也会代为隐瞒。” 我听罢轻笑一声,把耳杯里的剩酒往地上一泼:“先生还真信了我的约定?我既是秦人的奸细,又怎么会放过此番离间你和无恤的大好机会?” “你……”张孟谈面色大变。 “先生放心,**陈逆之事,我不会告诉红云儿。但我受阿素所骗,放走范吉射的事,我却不能瞒他。设局之人了解我的脾性,也知道你何时在淄水放舟,如果我们两个都不是范吉射的人,那就意味着无恤此次齐国之行早已经被人盯上了。左相陈恒如今是自身难保无暇分身,但再过些时日,阚止万一落败,待陈恒稳定了局面,无恤再留在齐地就太危险了。” “陈氏的人如今还不敢直接同晋国赵氏为敌。” “不然!去年冬天,智氏新立世子,陈氏不仅送了价值连城的海珠为礼,私下还派陈世子住进了智府。他们两家若是互相勾结,有所图谋,那赵氏就岌岌可危了。” “陈盘见过智瑶了……”张孟谈闻言双眉一蹙,陷入了沉思。 “张先生,陈恒与阚止如今胜负未分,你我也无需太过担心。倘若阚止将来占了上风,我们便可趁势与他结盟,支持齐侯除去陈恒。齐国若少了陈恒,二十年内,不足为惧。哎呀,喝多了,话就多。先生莫怪,这些齐国的军政之事等红云儿回来以后你们再作筹谋吧。”我说完拎起地上的酒坛,摇摇晃晃地朝房里走去。 “阿拾姑娘!”张孟谈快步走到我面前,深深一礼,“待家主回来,还请姑娘与我们共议齐国之事。” “先生说什么玩笑话!难道你不疑心我了?” 张孟谈一窒,低头不语。 我偷笑一声,转而问道:“先生,我前日让你帮忙打听的人可有消息了?” “哦,暂时还没什么消息,但我已替四儿姑娘在鹿鸣楼包下了一个靠窗的位置。那附近聚的最多的便是各国来的剑客和游侠。姑娘说的人如果也在临淄城,就一定会在那里出现。” “多谢先生费心,四儿此番若能觅得良人,成婚之日,定请先生喝一杯水酒。” “谢姑娘抬爱。” 我朝张孟谈一摆手,扶着墙晕乎乎地进了屋。 无恤在齐国的五处置业多半都交给了张孟谈打理,因此每天天蒙蒙亮,张孟谈就会雷打不动地驾着他那辆黑漆马车入城巡视各处的生意。无邪自从发现齐地有剑舍这样的好去处后,也日日搭着张孟谈的马车往城里跑,太阳不下山之前,基本见不到人影。 我昨日因为多饮了一些酒,睡了一夜之后反而更加头痛目胀。原本答应四儿要陪她去鹿鸣楼附近找于安,最后也稀里糊涂地睡了过去。等到我再次睁开眼睛时,太阳已经晒到了脚背,小院里空空荡荡只余了我一个人。大家似乎都有自己的事要忙,只有我突然间变成了一个大闲人。忙了这么久,累了这么久,一下子空下来倒真有些不习惯。 今天做什么好呢?泛舟?游水?种花?不如钓鱼吧!我脑中灵光一现,胡乱扒了几口早食,就拎着鱼竿、鱼篓去了淄水。 阳光下的淄水清澈耀眼,我找了一处岸边的树荫坐了下来,用草丛里抓来的一条蚯蚓给自己做了鱼饵。河水静静地流着,河岸边的水草又细又长,似美人碧绿色的长发,在水中招摇飘荡。我盯着水面发呆,几只细脚黄翅的蜉蝣忽然间被水波漾到了岸边。落叶水草之间,蜉蝣用力地弹动着翅膀,想要挣开河水的牵绊。阳光下,他们不断振动的淡黄色薄翼闪耀着迷人的光泽。 我轻轻提竿朝河心甩出了鱼饵,蜉蝣挣开水波,尾巴轻轻一点振翅而飞。 看着眼前扑扇飞舞的美丽虫儿,我突然想起了一首流传在晋地的曹国小调。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于我归息?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于我归说? 这曲子来自曹国,赞的是蜉蝣翅美,叹的却是乱世之中人们朝生夕死,一生须臾的悲剧。我轻轻地哼唱了两遍,蓦然想起了曹宋交战,家破人亡的黑子,原本悠闲的心情一时间变得有些沉重。 呆坐了片刻,河中鱼线猛地一紧,我急忙拉竿,提上来时,鱼钩上早已空空如也。 失了心情,没了兴致,最后,我顶着一轮热辣辣的艳阳扛着鱼竿回到了住处。 推开房门依旧空无一人,看来今天日落之前,他们三个是不会回来了。 我在房子里来回转了两圈,突然想起临行前明夷交给我的那筒刻了密函的苇杆。 当日因为宓曹之死,我对阴谋斗争心生厌倦,所以把它收了起来。如今百无聊赖之时,这份密函却成了我打发时间的最好物什。 打开厢房的窗户,我盘腿而坐,一边吹着风,一边尝试着用不同的编制方法把苇杆上的字拼凑起来。密函上刻的是齐国文字,上面确如明夷所说零零散散地记了一些晋国的地名,此外,还有许许多多用横、竖来表示的数字。过了一个多时辰,我虽然还没有找到密函正确的编织规律,但直觉告诉我,这很有可能是一份齐人的账目。 齐国最多的便是商人,商人们记得最多的便是账目。可一份账目为什么会祸及天枢坎卦的主事为它送了命?它上面到底记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第174章 再入险境(一)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离了雍门街,马车越跑越快,喧闹的声音也越来越远。 约莫过了两刻钟,车子似是出了城,流水的声音越来越响,空气里潮潮的,弥漫着雨后泥土的芳香。初夏夜的虫儿不知疲倦地在草丛间鸣叫。这往常伴着我入眠的叫声,此刻听来却让人心乱如麻。 齐国和晋国为了争夺天下霸主之位已经争斗了一百多年。说的简单些,就是晋国要杀的人,齐国护着;齐国要灭的国,晋国守着;晋国要交的盟友,齐国就先夺了他。先前还好些,自打陈恒上位掌权之后,齐晋两国更是势如水火,针锋相对。 如果我要为晋国在齐侯和陈恒之间选一个敌手的话,我会选择杀了陈恒,留下齐侯。因为齐侯和陈恒,是羊和狼的区别。羊可以杀,可以结盟。但狼,无论是结盟,还是对抗,都是极具威胁的对手。 陈恒如今想让齐侯生病不朝,是为了压下右相阚止最近高涨的势头。阚止原是鲁国孔丘门下的弟子,为人耿直忠君。当初齐侯以公子壬的身份客居鲁国时,他就一直陪在身侧。齐侯赏识他,器重他,继位之后就提拔他做了右相,与陈恒分庭抗礼。但老奸巨猾的陈恒已然看到了阚止的弱点,他很清楚阚止在齐国没有根深蒂固的卿族势力,他如今的权威和力量都来自齐侯,所以只要齐侯倒下了,阚止便无力再与他对抗。 如果事情真是这样,那我之前利用陈逆掀起的两相之争,最后很有可能会结束在我自己手里。这个认知让我极度懊丧。 “大傻,停在这儿吧。”又过了约莫半刻钟,阿素冲驾车的大块头喊了一声,车子应声而停。随后,躺在我身边的四儿被大块头扛了出去,阿素伸手解开了蒙在我眼上的黑布。 “嗯——嗯嗯——”我的手被他们反绑在了身后,所以只能努了努嘴,想让阿素拿掉我嘴里的布团。 “不行,这里离得太近,你就再委屈一下吧。”阿素不理会我的要求,一手拎住我两手间的麻绳把我从马车上推了下来。 “素,我们往哪走?”大块头把四儿扛在肩上,弯腰从马车里取了一柄巨弓。 “爬到那个土坡上去,那里和院子中间隔了一条沟渠,他们待会儿就算现了,也得费些时间才能赶过来。” “好!”大块头扛着四儿几步冲上了土坡,我也被阿素推着跌跌撞撞地爬了上去。 这里是淄水河畔的一个小土包,站在坡上居高临下,一眼就能看到不远处灯火通明的小院。这会儿,主屋里亮着烛火,屋顶上、墙壁上插满了火把。有人跳下马背飞奔进了小院,有人举着火把,跳上马,朝临淄城方向疾驰而去。看来,张孟谈已经现我和四儿出事了。无邪呢?他这会儿肯定已经急疯了。 我踮着脚努力在小院里搜寻无邪的身影,不料,在火光闪烁之中看到了自己心心念念了许久的人。 无恤一身劲服站在东厢的台阶上,张孟谈立在他身后,微侧着头似是在说些什么。突然,无恤一把推开张孟谈大步朝院外走去,但很快就被一群武士团团围在了中央。 从晋国到齐国,这几个月来,我总在幻想我们再见面时会是怎样的光景,总在幻想他会和我说什么,我要同他说什么。可这会儿真见着了,却连听他唤我一声名字,都成了奢望。 “把人放在这里吧。”阿素让大块头把四儿放到了一块平地上,转身对我说:“大傻待会儿会往院子里射一箭,现在那边人那么多,不出半刻钟就会有人找到她,这样你可放心了?” 我看着无恤的身影,默默地点了点头。他平安回来了就好,有他在,一切都会好的。他一定能找到我…… “那就走吧。”阿素拉着麻绳带着我一路冲下了土坡。 大块头见我们已经到了坡底,便朝天拉开一把巨弓。下一瞬,有弓箭凌空而去。 “大傻——快!”阿素把我强推上车,自己迅地拉起了马缰。 土坡之上,大块头放下巨弓双臂一展,如鹏鸟展翅飞身而来,轻轻巧巧地落在了飞驰的马车上。 小院那头似是炸开了锅,须臾间,有如龙的火光涌动着朝土坡飞扑而来。 阿素狠狠地抽了两下马鞭,马儿扬开四蹄狂奔而去。片刻,那片被火光包围的土坡就消失在了我的视线里。 “大傻,你来驾车。”阿素见后面没有追兵赶来,便把手里的缰绳交给了大块头,自己钻进了马车:“人,我已经放了,希望你也能信守对我的承诺。” 我点了点头,朝她努了努嘴,她随即取出了塞在我嘴里的布团。 “我答应的,自然会做到,也请你早点安排好出宫的退路。”我张了张僵硬的嘴,冷声回道。 “放心,我说到做到!”阿素看着我慎重地点了点头。 之后,车子里一片寂静。不知过了多久,阿素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回过头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臂:“阿拾,和你做对手真的很累。我想不明白,也想不清,你老老实实告诉我,刚刚在土坡上你有没有做什么手脚?” “你也会觉得累吗?当初你和我做朋友的时候,心思也没停过吧?”我嗤笑一声,瞥头望向车外飞逝而过的树林。 动手脚……希望红云儿能看懂我今晚留在四儿身上的“手脚”。 “快入城了吧?你不蒙上我的眼睛?”我转头问阿素。 “不用,现在我要带你去陈府。” “哦,好。”我点了点头,不再说话。我们像两个闹了别扭的孩子,直到马车驶到相府门口,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是素姑娘回来啦!相爷一直在书房里等着你呢!”阿素刚一跳下马车,就有一个五十岁上下管事模样的人从大门里迎了出来。 “大傻,你带她从后面进去。”阿素侧头和大块头低语了一句,然后带着笑脸快步走上了台阶,“都说了,时辰晚了就让那些小的们守着,阿爷怎么又自己等门了?” “知道今天姑娘要来,小老儿怎么睡得着?世子这些日子烦闷,也眼巴巴地盼着姑娘能来呢!” 阿素被相府的管事恭恭敬敬地迎进了门,我在心中暗道,看来这范氏的女儿很得陈恒的欢心,早前就听说晋国六卿之一的中行寅只在齐国混到了一个监督百工的小职,范氏的嫡子年仅十五岁的范虎却得了一个都城里尉的官职。这其中的缘由,恐怕和他这个聪明能干的姐姐脱不了干系。 大块头拉着我绕相府转了大半圈,最后在一扇窄小的侧门前停了下来。 “下车!”他两手一伸,把我拎出了马车。 “别太用力,你的伤口会开裂。”我看他深受重伤还一副不上心的样子,出声提醒道。 “敲门!”大块头似是没听见我的话,一把把我按在了木门上。 我的脸紧贴着木门,心道,果真还是个傻子,我的手都被捆住了,我拿什么敲门? “敲门啊!”大块头又吼了一声。 “你干嘛不自己敲?”我无奈地拿脚在门上轻轻踢了三下。 “大傻,我听见你的声音了。这门修好了,不会被你砸破了。”门里传出一个豪迈的男声。我心里一突,心道,完了,冤家路窄,这人怎么还在临淄城啊! 木门应声而开,我急忙低下了头。 “这就是晋国的神子啊?”陈逆从大块头手里把我接了过去,他侧头打量我,我连忙把脸撇了过去。 “这人狡猾得很,素让你小心点。” “这天下哪里有比她素祁更狡猾的女人,要是有,我倒要好好见识见识。”陈逆拉着我的手臂,朗声笑道。 陈逆的话,让我恨不得打个洞钻到地底下去。刚刚在马车上,我想过自己今晚可能会见到齐相陈恒,可能会见到陈世子陈盘,但我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越狱”的杀人犯陈逆。现在,齐国左右两相因为他的“越狱”斗得昏天暗地,他怎么还敢藏身相府?是陈恒太过自大狂妄,还是因为大火已起,当初蹦进柴堆的小火星是谁,在哪里,都已经不重要了? 可不管齐国的两个大人物怎么样想,陈逆这颗小火星对我这个假杜若来说,却是一团要人命的烈火。如果被他认出我就是当日下药迷晕他的舞伎杜若,那也许不用等到明日入宫,今晚我就要被他处理在这间小院里了。 我心里叫苦连天,头越垂越低。幸而此时大块头同陈逆说起了自己与长眉对战时的情形,相比我这个神子的相貌,陈逆对大块头砍掉长眉左手的那一招显然更感兴趣。 我们三人最终走到了一间矮屋前,陈逆解开了我手上的麻绳,把一直歪着脑袋低着头的我推进了一间小房间:“委屈你了,神子。今晚你就睡这儿吧。我给你守着门,别人进不来,你也别想出去。”说完,门啪的一声合上了。我抬起僵硬的脖子,看着纱门上的人影,一下子坐到了地上。 天啊——他居然不走,那明天早上我该怎么办? 第175章 再入险境(二)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大块头走后,陈逆就抱着剑,睡在门口。我在半透的纱门前转了两圈,又在房间里四下检查了一番。简简单单,干干净净,没有能逃跑的窗,也没有能当作防身武器的剪子、木条,有的只是一床被褥和一盏点不着的豆灯。 之前被大块头打晕的时候,我的肚子就已经饿得咕咕直叫。后来,被阿素连番折腾忘了饿,这会儿安静下来,肚子就开始一阵阵地抽疼。右肩已经整个高肿了起来,稍稍一动就扯得胸口一大片地方剧痛难忍。手腕上也被麻绳勒破了皮,两圈勒痕火辣辣的。没有吃的,没有药,我坐在黑暗里,疼得猛掉眼泪。一回头看见陈逆靠在纱门上的背影,连哭也不敢哭了,只得抹干眼泪,躲进被子里咬牙忍着。 “睡吧,鸡鸣就要入宫了。”陈逆似是知道我没睡,用指头叩了两下纱门上的木条。 “嗯。”我不敢说话,支吾了一声就重新拿被子盖住了头。 明天怎么办呢?被陈逆发现了怎么办?见了齐侯该说什么呢?怎么才能甩开阿素呢?我扶着肿痛的肩膀,过了很久依然无法入眠,最后闷得发慌就又把脑袋从被子里探了出来,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这时,纱门上的人影突然侧过头问:“我很好奇,你既是女子,如何做了晋国的神子?我听说晋公让你代天受礼时,有九鸾冲天,金芒万丈?” 我紧紧地闭上眼睛,装作没有听见他的话。 “其实晋公祭天那日,临淄城外的渑水里也出了金鲤千尾。齐太史说,这是贵人临世的福兆。老狱卒说,我也许会有贵人助,可免死。”陈逆像是在和我说话,又像是在喃喃自语,“你睡着了?”他拉开门往里探了一眼,而后轻笑一声又合上了纱门,“杜若,太史说的临世贵人就是你吗?那日,我只喝了你一壶酒,醒来就已经顺水到了稷下。” 听他喊了我一声杜若,我就开始狂咳不止。 原来,他早就看清了我的脸。 “你要告诉陈恒是我救了你吗?”我翻了个身,枕着左手看着纱门上的人影轻声问道。 “不,那都已经过去了。宗主要知道的是我现在能为他做什么。”陈逆的声音一如我们初见时的刚毅果决。 “你要为他做什么?”既已被他识穿,我索性起身拉开了纱门。 雨后的夏夜凉风习习,一轮如钩的下弦月已然升至中天。 陈逆抬头看了我一眼,默默地抽出长剑,钉在了我刚刚踏出门的脚边:“进去!关上门,回答我的问题,别让我看见你的脸。” 我看着那柄寒光四射,韧薄如丝的利剑,讪讪地把脚收了回来,哗啦一下合上了门。 “你是晋人的神子,为什么要救我?”陈逆把剑一收,重新靠在了纱门上。 “你想知道的,我早就告诉过你,像你这样的人,不该死在臭气熏天的刑场里,你权作是天神的怜悯吧。”我扶着门上的菱格木条,抱膝坐了下来,“你这回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以后还要给陈恒做什么?” “你既然知道我的命数,为何还要问?” “世人的命半分由天,半分由人,我知道上天定的那一半,却不知道你想做的另一半。” “明日,我会和你们一起入宫,到时候你就知道了。”陈逆隔着一层半透的细缯侧脸看向我,“我记得,崔辽家里的确有个胞妹,你既不是她,那她现在在哪里?” 听他这时候问起崔辽的妹妹,我心中不由对他又多了几分好感:“崔家的女儿九岁被人卖进了教坊,但因为不通乐舞就做了最下等的贱妓。被你们抓来这里前,我已经买下了她,让她在卖浆老的摊子上帮忙。大娘子眼睛不好,总要有个帮手。我另外再给了五十金,够他们好好过日子了。” “你……”陈逆微微一窒,郑重道,“谢谢,将来我会把钱还给你。” “不用了,我进了宫能不能活命都未知,要钱有什么用。”我说完左手一撑地,蹭着地上的蒲席把身子转了过来,“陈恒派你进宫不会是想事成之后杀了我吧?” “不是。” “那是最好,不然我怕你一不小心就真要成了陈氏的大罪人,无颜再往黄泉见列祖列宗了。睡了,我不会逃的,你若累了也阖个眼吧。” “等一下!”陈逆闻言提剑站了起来。 我一弯嘴角只当没听见,轻轻打了个哈欠,钻进了被褥。 “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一阵夜风袭入房间,陈逆一把掀开了我身上的丝被。 “你不怕我的眼睛了?”我坐起身,看着他盈盈笑道。 “我不是怕你的眼睛,我是怕你的蛊惑。”陈逆把长剑往地上一放,在我身侧跪坐了下来,“如果我杀了你,为何会成为陈氏的罪人?” “看你这着急的样子,就知道你已经接了要取我性命的指令。陈恒是想让你进宫看着我,等齐侯病了,阚止败了,再一剑杀了我灭口,对吗?哎,没想到陈恒竟连阿素也信不过。是啊,好歹我也救过她爹范吉射的命。你说,如果陈恒知道我也救过你的命,他会不会再派第三个人进宫,把你、我、阿素都杀了?”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陈逆面色一沉,似是被我戳中了痛处。 我哼笑一声,看着门外透进来的清冷月光,徐徐道:“我若死在你们陈氏手里,死在齐国,那百年之内,临淄城必将受外虏所侵,损民二十一万。这是天预。两百年前,天神赐给陈氏先祖公子完的那副‘观之否’的卦象,恐怕也要被收回了。” “什么?!”陈逆闻言,大惊失色。 我见陈逆面露惊诧之色,趁机又道:“‘凤凰于飞,和鸣锵锵,为妫之后,将育于姜,五世其昌,并于上卿,八世之后,莫之于京。’当初若没有天神所赐的这副吉卦,小小的陈国公子如何能娶得齐侯之女?五世之后,陈恒又如何能应了卦辞做了齐国的上卿?陈恒如今图谋的是陈氏一族‘八世之后’登顶齐国的荣耀。可他若要了我的命,便是犯了天怒。八世之后,陈氏夺齐的美梦就成不了了。而且,这些年他陈恒大斗借粮,小斗收粮,体恤国民积攒的那点德行,也就散了。” 陈逆的两道浓眉越蹙越紧,到最后连他一向沉稳的呼吸都添了几分凌乱:“如此说来,这天下岂非无人能杀得了你。” “你错了!谁都可以杀了我,你现在就可以杀了我。”我微笑着转过头,指尖轻轻地抚上他的佩剑,“我不是神,我只是个人,命数到了,自有我死的时候。可若有人要逆天先折了我的命,就要看看他们能不能承得住天怒。承住了,手起剑落也没什么难的。我避祸,我逃命,救的不是自己,是拿剑杀人的人。” “逃命,是为了救拿剑杀人的人?”陈逆看着我的眼睛,呢喃着我的话,气息全乱。 “你若现在不杀我,那我就先睡了。”我对他扯了一个笑容,然后用被子盖住了自己的脸。 “杜若……”陈逆在我身边坐了许久,久到我迷迷糊糊快要睡过去的时候,听到他说,“不管你说的是真是假,只要你不做对陈氏不利的事,我就不会杀你。” 这是他的承诺吗? 只可惜,他说得太晚了,对陈氏不利的事,我早就做下了…… 清晨,天还未亮,淡得发白的月牙儿还挂在天边,陈府的寺人和婢子就捧了大大小小的梳妆奁进了我的屋子。很快,相府的司衣又送来了一套湘色菱纹内绣飞马踏云的锦衣和一应相配的珠玉。帮我梳发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美婢,替我描妆的却是一个敷粉画眉,嘴巴抹蜜的白面寺人。 “哎呦,奴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生得这样好的一张脸呢!姑娘,奴贱名叫毗,姑娘将来获了君宠,可别忘了奴啊!”寺人毗对着我啧啧赞了两声,笑着从一只双层黑漆嵌螺贝的梳妆奁里取出了一小盒淡粉色的香粉,“这是奴亲制的香粉,和了蚌粉、蜡脂、蝶儿香,外头没得卖,独奴这里一份。这粉啊,挑人,要是面底子黑了,敷了蚌粉就显黑。今儿个遇上姑娘,奴这香粉可算找到能用的人了!”寺人毗用蚕丝团子包了冰纨细细地沾了香粉扑在我脸上,他一面敷着粉一面掩唇凑到我耳边悄悄道,“姑娘,奴这香粉还有一处绝妙的,奴是拿粟米粉做了底粉,不落妆的。” 寺人毗的嗓音不同于普通寺人的尖细,柔柔糯糯听着很是舒服。我看着他洋洋自得的小样子,不由微笑着点了点头:“记得你了,善制水粉的寺人毗。” “谢姑娘!”寺人毗见我夸了他,笑得愈发开心,他把蚕丝团子往旁边一放,又从小婢子手里取过一片手掌大小的蚌壳,“今日送进宫的美人里,有好几个大夫家的贵女,所以府里最好最净的胭脂都叫她们拿去了。这是山地莲熬的膏子,色淡了些,但配姑娘的脸,倒也够了。” “都还有谁家的贵女啊?”我听寺人毗这么一说,才想起来昨天忘了问阿素,陈恒到底给我捏了一个怎样的身份?如果几个大夫家的女儿都能夺了所有的好胭脂去,那想来我的出身一定高不过她们。顶多,是个下等士族或是商家女吧。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第178章 连环毒计(一)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姑娘,你刚刚不是说饿了吗?现在怎么不吃了?”寺人毗大口大口地喝着自己碗里的米汤水,好似那浮了几根野菜的淘米水就是人间美味。? ? “我已经喝过一碗了,你喝我这个吧,你那野菜汤管不了饱。”我把自己喝了两口的粟米羹塞到了寺人毗手里。看今晚送来的伙食,齐侯和阚止是打算把这绮兰阁里的人都活活饿死了。 因为疑心阿素的食盒有问题,我吃完饭后故意没有回房,拉着寺人毗坐在前堂的台阶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内堂里的六个姑娘开开心心地把一整盒东西吃了个精光,待她们抹净嘴巴,各自回了房,什么事情都没有生。难道是我想太多了吗?刚刚的事,莫非真是梨朱故意挑起的?阿素频频示弱,只是为了不引起他人的注意?入宫前,阿素抱怨与我相处太心累,岂知我时时揣摩她的心思,也是一刻不得闲。 因为傍晚闹了这么一出,入夜后,绮兰阁的人都乖乖地待在了自己的房间里。 我现在住的这间屋子原先应是绮兰阁守夜人的房间,四四方方的,只堪堪摆得下一张矮塌、两床被褥和一方缺了角的案几。 寺人毗爬上爬下忙着收拾床榻,我借着昏暗的烛火搬出了今天带进宫的一大堆草药。这堆草药里,毒药其实没有几味,大部分都是用来治骨折和脱臼的药材。肩上的伤越来越肿,除了痛之外,右手的指尖也开始有些麻了。 此时,齐国已入夏,没有风的夜晚,潮乎乎的空气带着灼人的热度叫人透不过气来。这间屋子没有窗,点着灯又不能开门。因而待我切完一根独活时,身上已经腻了一层**的汗。寺人毗比我更怕热,他这会儿出了满头的大汗,正对着镜子往自己脸上猛补粉。 “这里就我们两个人,你这敷了粉要给谁看啊?”我擦了一把汗,看着面白如雪的寺人毗打趣道。 “奴丑,不敷粉怕吓着姑娘。”寺人毗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脸,又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盒递到我面前,“姑娘,你方才瞧见前堂里生了铜锈的灯盏没?” “瞧见了,怎么了?” “这是奴下午从灯上刮下来的铜绿,听说北地来的女人会把它涂在眼皮上,让眼睛看着更有神。明日和了水,给姑娘试试?”寺人毗打开小盒,里面果然装了一层薄薄的翠绿色的铜锈。 “拿铜锈涂眼皮?算了,我就不用了。要不,你拿去给你喜欢的素姑娘试试?”我冲着寺人毗调笑道。 寺人毗面色一变,羞恼地把小盒重新纳进了怀里:“姑娘这说的什么话,奴这身子哪里还能喜欢女人!” “这就恼了?我看你今日那么关心素姑娘,随便说说的。毗,你是什么时候做的相府寺人?”我笑着转过脸,继续切我的药。 寺人毗跪坐到我身旁,拿了一根独活,小心地用手掰断:“五岁就卖进府了,家宰让净了身子在后院伺候相爷的贵女和侍妾们。素姑娘来的时候,年岁和我一般大,她待我总是很和善。” “那你知道素姑娘和我这回入宫是做什么的吗?”我把切好的药倒进小陶罐,又加了红花、姜黄、赤芍和两碗午后用剩下的清水。 “不是替相爷向国君邀宠的吗?” “素姑娘是这么和你说的?” “是奴自己猜的。其实,素姑娘和我不相熟的,她十岁以后就不住在相府了。我认得她,她可能已经不记得我了。” “那这次是谁让你来服侍我的?”我又问。 “是陈爷让我来服侍姑娘的,他说姑娘是贵人,要细心伺候。” “原来是这样啊……” “姑娘,是奴伺候得不好吗?”寺人毗见我出了神,揪着衣角往我身边移了两步,战战兢兢地问道。 “不,你伺候的很好,我只是随便问问。”我拍了拍他的手,把剩下的药全揽进了陶罐,开门走了出去。 “姑娘,这么晚了你去哪?”寺人毗赶忙起身追了出来。 “你这么紧张做什么?我出去煎药,你回屋坐着吧!待会儿火一烧,我怕你脸上新敷的粉又要被汗冲光了。” “没关系的,这种粗活还是让奴来吧!”寺人毗伸手夺过我手里的药罐,小跑着到了院中。 绮兰阁因为还在修葺之中,,随处可见碎石和断裂的木条。我和寺人毗不一会儿就在墙角垒了一个小灶,升起了火。 “姑娘,你生得这么漂亮,这回进宫是为了邀宠做那人上人的吗?”寺人毗把装了药的陶罐端端正正地放在了火堆上。 “如果我告诉你,我只要闭上眼睛就能碰到天神的衣角,那算不算已经是人上人了?”我看着陶罐底下不断窜出的火舌,笑着打趣。 “那可不是人上人,是天上人了!”寺人毗一脸好奇地凑了上来,“姑娘,我听陈爷说,你以前在晋国是侍奉神明的人,说真的,天神到底长什么模样?” “这个我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我若告诉了你,你可就活不长了。”我起身从一副废弃的窗棂上折下一根木条轻轻地拨着灶火。寺人毗挨着我不死心又问,我只笑着摇了摇头不再答话。 自从在淄水边受了阿素的骗,我变得有些疑神疑鬼。虽然我和寺人毗只相处了一日,但我打心眼里喜欢这个手巧嘴甜的青年。可他终归是陈府出来的人,这不免让我担心他会是第二个阿素。陈氏这帮人显然是了解我的。他们既知道我性格上的弱点,也清楚我骨子里的“狡猾”。像我这样一个“诡计多端”的敌人,如果没有万全的准备,他们绝不会放心让我入宫。现在,明面上监视我的人是阿素和陈逆,但真正与我寸步不离的却只有寺人毗。他会不会是陈恒故意安排下的暗子,只等着事成之后,把我、阿素、陈逆全杀了? “姑娘,药煮开了。”寺人毗见我望着火堆出神,小声提醒着。 “哦。”我回过神来把一头着了火的木条在草地上碾了碾,又掀开陶罐往里看了一眼:“这药是快煎好了,你先去刨点沙土来,待会儿把火灭了。” “沙土也能灭火?”寺人毗愣道。 “水井又不是家家户户都能有的,你一个庶民出身的人竟连这个也不知道?”我看着寺人毗狐疑道。 寺人毗摸了摸脑袋,笑道:“奴入府早,相府里防火都用水,一百步就有一口大水缸。万一哪间屋子着了火,几下就给浇灭了。” “用水灭火自是省心省力,可惜我们今天打的水都用光了,明天早上我同你一起去水房多打几罐水囤着,今晚就只能先辛苦你了。” “没事,姑娘只管看着药,我这就去刨些土来。”寺人毗脱下身上的粗麻外袍,猫腰从地上捡起半片瓦当,就着火光寻到了一处草稀土松的地方。 我看着他的背影沉吟了片刻,悄悄拎起地上的木条走到了他身后。寺人毗这会儿正汗流浃背地跪在地上刨着土,我举起手中的木条对着他的脑袋,呼啦一下挥了过去。 阿素和陈逆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如果寺人毗是陈恒的暗子,那么武功一定在他二人之上。而危机时刻,人总是会不由自主地躲避危险。如果寺人毗真是个高手,像这样的偷袭,他一定能够避开。 “咚”的一声响,跪在地上刨土的寺人毗一头栽在了地上。 我看看自己手上断成半截的木条,再看看地上一动不动的寺人毗,顿时傻了眼。 他是高手,高手不是都能避开的吗? 还是,还是说……我打错人了! “毗,醒醒——毗,寺人毗!”等我反应过来抱起寺人毗的脑袋时,他早已昏迷不醒。 初入齐宫的这一夜,格外漫长。我坐在寺人毗床前,一夜未眠。 木门外传来低低的虫鸣和飘忽的钟声,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我最后检查了一次寺人毗脑后的伤口,开门走了出去。 黎明前夕,阴阳交替,光明和黑暗在我眼前互相缠绕。辽远的天空,星子点点,原本厚重的黑色大幕被夜风扯得稀薄,隐隐透出了内里深蓝色的光亮。破败的绮兰阁以一种诡异的姿态伫立在石木狼藉的院墙内,那些天光未及的角落,似有黑暗正在垂死挣扎。 “姑娘——”我正出神地望着绮兰阁的四角飞檐,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虚弱的呼唤。 “你怎么起来了?头晕吗?眼睛都看得清楚吗?”我转身扶住了摇摇晃晃的寺人毗。 “姑娘,你没事吧?昨晚上宫里进刺客了吗?”寺人毗捂着后脑勺,眉眼口鼻全都皱到了一起。 “毗,昨晚打晕你的人是我。” “啊?”寺人毗闻言先是一愣,而后两根又黑又粗的卧蚕眉一下跳了起来:“姑娘,你为什么要打我?!” “你先别急,听我跟你解释。咱们先进屋坐下吧,你后脑有伤,虽然敷了药,但还是要小心些。”我扶着满脸疑惑的寺人毗进了屋,“你现在还头晕吗?” “有一点点……”寺人毗坐在床榻上拿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突然他两眼一瞪,抓着我的手,紧张道,“姑娘,我这后脑勺不会留下个大疤吧?不会掉头变成个秃子吧?” 第179章 连环毒计(二)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放心,敲破了点皮,伤口不大,就是现在肿得有点高。?? 我给你抹了药,你要是觉得伤口露在外面太难看,我就给你包上。”我转身从陈府给我准备的包袱里取出一件白色的寝衣,从下摆撕了一圈丝布,“幸好我这次带了些消肿祛瘀的药进宫,你和我就凑合着一起用吧!” “姑娘,你昨晚为什么要打我?”寺人毗坐在床榻上,乖乖地让我在他头上缠上了绑带。 “昨晚上是个误会。其实,我这次是被素姑娘逼着入宫的,肩上的伤也是她派人打的。我昨日见你和她要好,就疑心你是她派来害我的。” “素姑娘要害你!为什么?” “素姑娘倒也不是要害我,哎,这事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毗,你既然是在陈府后院长大的,见过的事肯定很多,什么时候该当‘聋子’,什么时候该当‘哑巴’,应该比我清楚。昨夜我打了你,是我的错。但我现在也总算知道你不是什么武艺高的杀手,我既弄清楚了,此后也就不会再怀疑你了。”我帮寺人毗包扎好伤口,扶着似懂非懂的他在床铺上躺了下来,“这几日你只能趴着睡了,我找机会到宫里的园囿去转转,如果有什么治伤的草药再给你采一些回来。” “不行,太危险了。这宫里的寺人总管不是让姑娘不要乱跑吗?我没事的,姑娘别看我瘦,其实我皮实得很。”寺人毗抓着我的手,急声道。 “你放心,没摸清楚宫里的情况前,我不会乱闯的。”我拿了一把蒲扇,坐在寺人毗身边轻轻地扇着,“毗,我打了你的事,先别告诉素姑娘,行吗?” “嗯,可素姑娘要是看见我这脑袋问起来,我怎么说啊?”寺人毗的脑袋被我捆了好几圈布条,看上去的确很惨烈。 “就说是昨晚在院子里替我煮药,走的时候没看清地上的东西摔了一跤,磕石头上了。” “石头磕的?好吧……我既是进宫伺候姑娘的,那就都听姑娘的。”寺人毗虽然对我这个回答不甚满意,但仍旧用力地点了点头。 “谢谢你!将来咱们如果有机会可以出宫,我就帮你在康庄开一家脂粉铺子。香粉、花膏子、描眼皮的铜绿,随你卖什么,再不用看别人的脸色。这样可好?” “好,当然好。姑娘,我对你的好也是真心的,你以后可别再……”寺人毗一抽鼻子,似是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我连忙拍了拍他的肩膀,柔声道:“我知道了,我以后不会再打你了。现在天还没亮,你要不要再睡一会儿?我就在这里陪着你,哪里都不去。” 寺人毗一脸委屈地看了我一眼,轻嗯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待他睡深后,我捧出药罐,用丝棉团子浸了药汁一点点地抹在自己红肿的肩膀上。药水敷在伤口处凉凉的,很舒服,我靠着土墙不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天已经大亮。 寺人毗不在床上,外面的院子里吵吵嚷嚷很是热闹。 我套上衣服出了门,现绮兰阁里的美人加仆役,三四十人全都挤在了院子中央。有人捂着嘴嘤嘤地啜泣,有人扯着旁边的人窃窃私语,阿素把头靠在自家婢子的肩上,虚弱无力的样子好像随时都会晕倒。 “这里怎么了?”我看见寺人毗那颗捆着白绑带的大脑袋后连忙挤了过去。 “姑娘,昨晚上死人了。”寺人毗贴到我耳朵旁边小声说道。 “死人了?谁死了?”我心下一惊,忙问。 “昨天送给素姑娘的食盒被人下了毒,梨朱姑娘还有和她分食的另外五个姑娘都被毒死了。我刚刚瞧见了,眼睛、鼻子、嘴巴外面全是黑紫黑紫的血,看着可瘆人了。”寺人毗一边说,一边拉着我往前挤。 一只食盒居然害死了六个人!我回头看向人群外的阿素,心里不禁一阵恶寒。 陈恒送进来的二十个美人,一进宫就被阚止软禁在了这座偏远、破败的绮兰阁。如果没有意外生,这里的所有人,包括我和阿素在内,很快就会被齐宫里的人遗忘。想要接近齐侯,更是痴人说梦。所以,我预料阿素面对这样的局面会有所行动,只是没想到她会这么快,这么狠。 昨日生的一切显然都在阿素的计划之中,只是我想不明白,如果杀人是为了引起齐侯对这批美人的重视,那她为什么不在那桶粟米羹里下毒,反而要这样拐弯抹角地害人呢? “姑娘,快看,又抬出人来了。”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寺人毗的一声惊呼把我从思绪中拉了出来。 绮兰阁的台阶上,四个身材高壮的寺人又6续从里面抬出了四具盖着素色麻布的尸体。我和寺人毗挤到了最前面,那些死去的姑娘就直挺挺地躺在我脚边,她们的脸和身子被麻布盖住了,只露出六双白得泛青的脚。阳光下,她们的脚趾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张开着,看上去恐怖又诡异。 “六个都在这里了,你们先抬两个出去,我留在这里看着其它四个。”为的寺人指挥着另外四个人抬起了地上的尸体。这时,站在我对面的子雅家的季姜突然领着另外三个美人拦在了抬尸的寺人身前:“她们为什么吃了一顿你们送来的晚食就死了?我们都是左相送进来的人,这里死的都是大夫家的贵女,为什么只来了你们几个抬尸的?让你们总管来!我们要面见国君!” “对,不准抬,我们要面见国君!” “你们现在抬走了她们,明天是要把我们余下的人都抬出去吗?不行,我们要面见国君!”季姜身后的女子纷纷应和。 到后来,十几个女人一窝蜂全冲了上去,把五个抬尸的寺人堵在了院子里。 “毗,我们进屋吧!这里太闹了。”我在心里默念了一段送魂的巫词后,转身朝自己的小屋走去。 寺人毗看得正起劲,见我走了,连忙跟了上来:“姑娘,你怎么走了?这事还没完呢!” “想你陈爷了没?我觉着再过几刻钟,咱们那个刚刚当上侍卫的陈爷就该来了。去躺着休息吧,你是伺候姑娘梳妆的,死人的事归陈爷管,不归你管。” “姑娘是说,待会儿陈爷会来?哎呀,幸好昨天那个坏脾气的贵女抢了素姑娘的晚食,不然这会儿死的可不就是素姑娘了嘛!”寺人毗长出了一口气,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 以前总是我设局算计别人,这一次我却陷进了别人精心编排好的陷阱里。当瞎子的感觉很不好,尤其是身旁牵着你往前走的人,还是你的敌人。 宫中的侍卫来了,又走了。陈逆来了,却留了下来。 明面上,他是留下来“保护”众美人的侍卫之一,但实际上,他是陈恒派来监视我,防止我施计逃跑的又一个人。 陈逆入宫这件事,一直让我百思不得其解。他明明是齐国在逃的杀人犯,为什么会混进宫做了侍卫?难道宫里没有人认识他?还是除了杀我灭口之外,陈恒还有什么要紧的事,非要他来做不可? 关于陈逆的身世,临淄城里有三种说法。一说,他是陈氏的远亲,因剑术群才被陈恒收做了义子;二说,他本就是陈恒的私生子,因其母是教坊的乐伎才没有得到陈恒的承认;第三种说法,也是我觉得最可信的说法是,陈逆是陈氏族人,因救过陈世子陈盘的命而得到了陈恒的器重。 当日在死牢内,陈逆也说让“我”在他死后,捧了他的头去找陈盘,陈盘会替“我”赎身。后来,我便是因为这句话,才把劫狱的事嫁祸给了陈盘。 这个陈盘,据说事之后就被陈恒软禁了起来。作为他的好友,陈逆此番入宫莫非是想将功赎罪,求陈恒放了陈盘? 对于陈逆,我心里存了太多的疑惑,一直想找机会套套他的话。但无奈,陈逆来了绮兰阁之后完全不搭理我,就算偶尔在院中遇上,他也会低头避开,假装没看见我。 另一方面,寺人毗的表现却大大地出乎了我的意料。 中毒的事生后,寺人毗顶着他那圈“惨烈”的白绷带,带着他骄傲的不脱妆的香粉和胭脂走遍了绮兰阁的每间屋子。他抹了蜜似的嘴巴哄得美人们心花怒放,轻轻巧巧地就替我问来了所有想要知道的消息。 齐国的朝堂因为梨朱六个人的死炸开了锅。 原来,陈恒此番送进宫的美人,并不是普通的女乐。其中,有十三个人都是各家大夫为了向陈恒示忠而献上的女儿。宫中传出死讯的第二日,死了女儿的六位大夫就先闹了起来,紧接着另外七名送女入宫的大夫也跟着上书请求齐侯彻查此事。一来二去,这件原本不起眼的绮兰阁中毒案,居然压下了前些日子右相一派针对陈恒谋反的攻击。 在阚止的步步紧逼下,陈恒出人意料地用六名少女的死,换得了一次喘息的机会。这叫我不禁怀疑,陈恒从一开始挑选女乐入宫,为的就是这一场“绮兰阁中毒案”。梨朱这只娇蛮的“替罪羊”是早就挑好的,那五个与她同车的少女也是事先选好的,她们父亲的官职,她们父亲的脾性,决定了她们的生死。一辆原本应该直上青云的马车,就这样载着六个如花少女驶入了黄泉。而这一切,有人早就知晓,那份生死名单也许就出自她手。残酷的现实再一次告诉我 ,在权谋斗争中,人命永远是其次的,胜负才是最重要的。 第183章 金风玉露(二)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先别想着替别人求情,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愿跟我出宫?” “你听我跟你解释。 ”我握住无恤的手,徐徐道,“这些年陈恒因为卫国的事已经和你卿父动了好几次兵戈。明年,卿相要送蒯聩回卫国夺位。卫是小国,大军围上一月、半月,卫君也许就降了。但齐国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重要的盟友被晋国拉走。齐侯和阚止现在只想着要除掉陈恒,卫国的事他们未必会管。但陈恒执政一向强硬,多年来一直都有争霸中原的野心。到时候,卿相带兵入卫,他一定不会坐视。可齐、晋、卫三国一旦开战,不知又要死多少将士,添多少老母寡妻。现在,陈恒、阚止胜负未定,我想留在宫里找机会和齐侯谈个条件。” “你要齐侯许诺不参与晋卫之事?” “嗯。” “小傻子,原来你想的是这个。好了,趁天还没亮赶紧跟我回去吧,四儿还在家里眼巴巴等着你呢!”无恤一弯嘴角便要抱我起身。 “为什么不行?这样不好吗?” “阚止此人忠君,也称得上贤良,但他的手段和陈恒相比却差得太远。齐侯吕壬继位只有四年,他和阚止在齐国的根基都太浅,现在就算抱成了团,也不能与陈氏相抗衡。吕壬是个想要有所作为的君主,可惜能力差了些。他虽有心除去陈氏,但注定无力回天。依我看,齐国的胜负早已经定了,你我此时加入战局,倒不如先回晋国,好好想想如何在明年为卿父抵住齐国大军。” “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与其一年后送你上战场,我更愿意在这个时候赌上一把。阚止和齐侯斗不了陈恒,可你别忘了在艾陵之战后,退到时水北岸的那两只老虎。” “你说的是——齐国的高氏和国氏?”无恤眸色一沉。 “正是!我们这次真正要谈条件的人不是齐侯,而是他们。让陈恒去对付阚止,到时候我们只要把齐侯捏在手里,再联合高氏和国氏扳倒陈氏,齐国最有势力的三卿一乱,那晋国和卫国的事他们想管也管不了了。红云儿,这事我一个人做不了。高、国两家的事还得由你去谈。” “我就知道我不该听你说这些。刚刚在点将台,我就应该直接敲晕你。”无恤攥紧拳头,腾身而起, “这样不好吗?不用打仗,不用死人。你且让我试一试,半个月后,如果行不通,你再来带我出宫,可好?” “不行,这里太危险。齐侯的事,我另外安排别人来做。今天,你必须得跟我走。”无恤二话不说,一弯腰把我扛了起来。 “红云儿!这事我已经开始做了,我……” “计是好计,但我不会让你来做。你冒得了这个险,我冒不起!” “我有给自己准备后路的,你先听我说……” “嘘,别说话!”无恤突然一把捂住了我的嘴巴。 谁?这个时候有谁会来绮兰阁? 我紧紧地抓着无恤的衣服,他带着我一下跃上了二楼,闪进了一间居室。 透过半合的窗户,只见一盏红色的纱灯从院外飘了进来。来人脚步很轻,低着头,看样子像是宫里的寺人。我偎近无恤,小声道:“你快走吧,被人现就糟了。” 无恤看着窗外,眸色骤冷:“走不了了,陈逆来了。” 我心下一紧,举目望去,提灯的寺人短眉白面,正是今晚送阿素回房的寺人毗,而此时站在他身后的赫然就是一身青衣劲服的陈逆。 天啊,他怎么来了?若是被他撞见无恤,今晚这绮兰阁里定少不了一场恶战。 黑暗中,无恤静静地注视着楼下越走越近的陈逆,原本扶在我腰际的手此刻已经握在了剑柄上。斗室之内,充满了逼人的肃杀之气。绮兰阁下,陈逆亦是一副肃然表情,他解下佩剑握在手中,猛一抬,目光如炬如电。 一上一下,一明一暗,一静一动,眼看着一场恶战一触即! 这里在齐宫,不论他二人剑法孰强孰弱,形势绝不利于无恤。 “别在这里和陈逆动手,他们是来找我的。”我按着无恤的手,小声道。 “不行!”无恤似是知道我要起身,一转手腕捏住了我的手。 我朝他微微一笑,他皱着眉头朝我摇了摇头。 “三日后,入夜了,在这里等我。”我朝无恤比了比手势,无声地说出了我们下一次的约定。 楼下,破旧的木制台阶上传来寺人毗沉重的脚步声,我用力抽出被无恤紧紧捏住的手,迅地推门闪了出去。 寺人毗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只觉得自己的手脚紧张得都有些麻了。 靠西第二间房,就是这里! 我推开房门,取出燧石,飞快地点燃了窗台上的油灯。小小的火苗嗖地燃起,楼下的脚步声顿时变得急促。我在最短的时间里脱下外袍扔在一旁,仅着一件白色里衣跪坐在了房间中央。 白衣乌,一豆烛火,轻启朱唇,吟一曲送魂的巫歌。 寺人毗的脚步声未到门口,陈逆已经抬起窗棂踩着青瓦跳了进来。 “你在这里做什么?”他逼近我,高大的身影瞬间将我笼进了黑暗。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垂继续吟唱我未完的送魂歌。 “哗啦”一声,背后的木门开了,寺人毗提着红色的宫灯冲了进来。 “姑娘……” “毗,你让她唱完。”寺人毗堪堪只喊出两个字就被陈逆抬手制止了。 陈逆知道我在做什么,他带着一份对逝者的尊重默默地站在了一旁,安静地等着我把一曲送魂的巫歌唱到了尾声。 吟毕,我伏身以额叩地,然后拍了拍膝盖,从容地站了起来。 “姑娘,我可找到你了。这么晚了,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寺人毗见我起身,立马冲了上来。 “你怎么也来了?不是让你送素姑娘回去吗?怎么不留在那儿试试新制的香粉?”我弯腰捡起地上的外袍,看着寺人毗微笑道。 “我在素姑娘那儿只坐了一会儿,回来就见不着你了。大半夜的,你怎么跑到这种地方来了?幸好有陈爷帮忙,不然可要急死我了!” “送送几个冤死的魂灵而已,你急什么?我又不会插上翅膀飞出宫去。” “送死魂?”寺人毗手一抖,转着脑袋看了一圈,一个箭步贴到了我身上,“这不是那间死了人的屋子嘛?哎呀,我的姑娘,你这是找的什么晦气啊!” “你家姑娘生来就是做这种晦气事的,陈爷和素姑娘难道没告诉你?”我把外袍虚虚地搭在肩上,转身走到了烛台前,“我要吹灯了,你们生气太足,恐冲撞了。还是下去等我吧!” “把衣服穿上,外面起风了。”陈逆也不看我,只冷冷地说了一句,就拎了寺人毗的一条胳膊把他推出了门外。 他们信了吗?陈逆信了吗?我最后看了一眼无恤藏身的方向,轻轻地吹熄了烛火。 绮兰阁的台阶上,寺人毗提灯迎了上来:“姑娘,夜深了,我们还是快回去吧!” “嗯。”我轻应了一声,回头看了一眼背后的绮兰阁。我知道,此刻有一个人正默默地注视着我,我贪恋他身上的温暖,却不能为他驻足,为他停留。 “既然已经送过了,就别再去想了!”陈逆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背,我裹紧身上的外袍踩着随风晃动的灯影走出了院门,走出了无恤的视线。 回去的路上,寺人毗叽叽喳喳地问了很多,陈逆却只按着剑默默地走在我身侧。 我在晋国做的事,阿素似乎知道得很清楚,智府取魂的事相信陈逆也有所耳闻。对于绮兰阁里的一幕,他没有过多质问,但一路上他眉间隆起的两道山峰却始终没有平复。我不禁开始担心,他是不是已经现了什么? “陈爷,我们到了。今晚,多谢了!”朝露台前,寺人毗拎着红纱宫灯朝陈逆一礼。我微微颔,转身步上高阶。 “你等一等!”一路沉默的陈逆突然快走两步一把擒住了我的手腕,“毗,你先上去,我有些话想问问你家姑娘。”他转头对寺人毗道。 寺人毗看看我,又看看陈逆,一脸疑惑。 “去吧!替我烧一罐热水,我待会儿就上来。”我对寺人毗道。 “诺!”寺人毗把手里的纱灯递给我,一步一回地上了朝露台。 暗蓝色的天幕上,一轮皓月当空,我放下红纱宫灯坐在了朝露台的石阶上。银白色的花岗石在月色的映照下闪动着点点耀眼的星芒,陈逆脚上那双墨色绣卷云纹的锦履在那闪烁的星芒间来来回回走个不停。良久,他终于停在了我身前。 “绮兰阁里的死魂,姑娘都送走了?”他问。 “嗯。”我点了点头,却不看他,只径自用手轻轻拭去台阶上一颗颗凝结的露珠。 “姑娘今晚若不去,难道她们就永远留在那里不走了吗?” “人有魂魄,魂为气,魄为形。死后魂气归天,魄形入地,她们死得冤屈,怨气便会蒙了她们的眼睛,让她们找不到归天之路。我见她们夜夜在绮兰阁飘荡哭泣,实在有些不忍,就替她们做了一回引路人。陈爷让我留下来,就是为了要问这个?”我一手抚去满地的露珠,仰头问道。 陈逆低头看着我的眼睛,额际一道褐紫色的疤痕在灯火的映照下格外明显:“战魂呢,战死异乡的那些战士的魂灵呢,没有巫士的引导也能安然归天吗?” 我看着他,终于明白了他今晚眉间的山峰因何而起,为何难平…… 第184章 金风玉露(三)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你想问的,可是你那十一个兄弟的魂灵?” 陈逆看着我却不回答,过了许久才在我身边坐了下来,默默地点了点头。? ? 我不知道当年艾陵的战场上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支撑着一个人把十一个滴血腐烂的头颅从艾陵一路背回了临淄。也许,那些人是为了追随他才走上了战场;也许,那些人是因为他才丢了性命;我只知道,卖浆老嘴里的陈逆,游侠儿嘴里的陈逆,我眼里的陈逆,在失去了十一个生死与共的兄弟后,孤独得像似长空中哀鸣的孤雁。他刚强,冷硬,却又掩不住内心的悲怆和苍凉。 “看到那边三颗并排的星辰了吗?你找到它们,然后沿着它们所指的方向往东看,看见那颗泛着红光的星星了吗?你的十一个兄弟都在那里看着你,因为你抱了他们的头颅回家,所以他们很满足,他们现在很好。”我手指着天幕,柔声回道。 陈逆仰头望向辽远的星空,他静静地注视着,肃穆而慎重。 “四年前有什么话还没来得及说的,就在心里告诉他们吧!我听不见,可他们听得见。”我拾起地上的宫灯转身步上了台阶。 陈逆仰着头,抓住了我的脚踝:“杜若,那些埋在艾陵的白骨呢?没有回来的十万齐兵,他们的魂灵……” “在艾陵的土里埋着,跟他们的遗骸一起,埋在暗无天日的黑土里。” “为什么?”陈逆转头。 “因为他们有恨,归不了天。” “恨吴人?” “不,恨陈氏。”我低头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胡说!”陈逆一个挺身,捏住了我的肩膀。 “痛——你放开我!”我忍不住大呼出声。 “你的伤还没好?”陈逆大惊,立马松开了钳在我肩膀上的手。。 “原本快好了,现在好不了了。”我揉搓着红肿未消的肩膀,恼怒道。 “对不起,你刚刚不该咒骂那些护国的将士。” “我何曾咒骂他们?我说的是实话。” “是吴国人杀了他们,他们保家卫国何来怨恨以致无法归天?” “保家卫国?他们死前也是这样认为的,但死后便知道是陈恒的野心杀了他们。”看着眼前的陈逆,我突然很想击破他对陈氏的忠心,对陈恒毫无保留的服从和牺牲。 “你!”陈逆眸中怒火骤盛,他瞪着我,我抬头回视他。最后,他移开了眼睛狠狠地转过了头:“你走吧,以后这样的话,不要再说了!” “怎么?你怕我说出真相?” “你说的不是真相!” “四年前,齐国出兵鲁国,齐是强国,鲁是弱国,要打便打,要和便和,可陈恒为什么让十万大军停驻在鲁国边境等着吴国人来攻?” “因为战机未到。” “不,那是因为当时陈恒虽是齐相,但齐国却不是你们陈氏的天下。齐国大权握在高氏、国氏两家手里。‘忧在内者攻强,忧在外者攻弱。’这是儒门子贡对陈恒说的话。陈恒听了,也信了。为了在国内夺权,他让国书做了主将,让高无丕做了上军大夫,让十万齐兵做了他争权夺利的陪葬。艾陵之战,主将国书死了,追随他的公孙夏、东郭书、闾丘明都死了,挡在陈氏夺权路上的人全都死在了艾陵。这是你们陈氏一族的胜利,值得骄傲的胜利,有什么怕人说的!” 陈逆愣住了,面对我暴风骤雨般的责问,这个不善言辞的男人攥紧了拳头,涨红了脸,额上几道青筋暴现。 “陈氏的人为了八世之后登顶齐国的预言已经努力了几代人。在临淄城的死牢里,你也已经决定为家族的安危牺牲自己的性命。你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还心疼那些死去的士兵做什么?走到最高点的人,都是踩着别人的尸体爬上去的。堆在艾陵的十万具白骨就是陈氏的垫脚石,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这都是事实!绮兰阁里的六个女孩是谁毒死的,你们把我抓进宫来,做的又是什么勾当?你自己心里最清楚。以后,以后的以后,还会有更多的人死在陈氏脚下,你们会踩着他们的白骨越爬越高,这不就是你们希望的吗?权力斗争之中,人命永远是其次,胜负才是最重要的,这个道理难道你的好兄弟陈盘没告诉你?”末了,我看了一眼盛怒的陈逆,讥讽道,“你气恼什么,你现在的样子,真真可笑的很。” “你说完了吗?” “说完了。” “说完了就回去吧!”陈逆怒气全散,低下头默默地背过身子。。 “你!”我此刻的感觉就像是对着一团空气出了一计重拳,自己险些摔倒,对方却全无反应,“眼瞎心盲!不同你说了!”我拂袖大步离去。 “杜若——”背后,陈逆轻唤了一声。 “我叫阿拾,我不是杜若。”我停下脚步,回头冷声喝道。 朝露台上,月华倾泻,陈逆站在一片银芒之中,只可见一个高大寂寥的身影。“杜若,等你离开临淄城,路过艾陵时,替那些白骨引引路吧!”隔着十步台阶,陈逆按剑朝我一礼,然后大踏步走进了黑暗。 三日后,天光初明,朝露台内一派勃勃生气。 高阶上,寺人小婢挑水提桶,上上下下。过道里,脚步凌乱,娇声四起。推门开窗,众美人晨起沐浴熏香,对镜梳妆。 今日齐侯召见,寺人毗早早地替我挑选了一套浅绛色暗菱纹,缘边绣云燕戏风的曲裾深衣放在床边。对窗的梳妆台上一应摆开来十几个大小不一的红漆小盒,小盒旁丝绵、清水、油蜡亦已备齐。这会儿,寺人毗左右两手各拿一条束腰锦带,比来比去,似是难下决断。 我依着窗用篦子轻轻地梳理着长,远处青白的鱼肚乍现一缕霞光。 “姑娘,先上妆吧!齐侯早朝之后就会去小雅阁了,咱们这些人得先去候着。” “毗,子雅家的贵女病还没好吗?”我放下梳篦,一揽长在梳妆台前坐了下来。 “那位贵女也真是个没福气的,前两日只说没精神犯困,今早上我去打水的时候听其他人说,怕是得了昏症好不了了。宫里的管事只等着忙过了今日就要把她送出宫去了。”寺人毗拿帕子在旁边的清水盆里浸湿,绞干了细细地擦拭着我的脸。 “送出去倒也好,季姜这人心气太高,宫里容不得她。” “哎,素姑娘这两日也不大好,总说胸口疼。可她怕误了今日面君,就没敢招宫里的巫医来瞧。”寺人毗放下帕子,另取了一盒透明的膏脂挖了一块放在手心。 “这朝露台虽好,却是个不吉利的地方,素姑娘平日里面色就差,想来身子也较其他人弱一些,受不得阴气。” “姑娘,这齐宫内院哪里来的阴气啊?”寺人毗疑道。 “你自然是瞧不见的。四年前,齐悼公和他的夫人就是在这里被大夫鲍息毒死的。” “姑娘怎么知道?” “我还知道,后来鲍氏一族又被你家相爷灭了门。这朝露台啊,怨气重得很。等素姑娘见了国君之后,是该请个巫医好好瞧瞧了。”我说完指了指寺人毗手中早已经化开的膏脂,“毗,你再不搓开就要滴下来了。” 寺人毗一愣,如梦方醒,忙双手合十拼命地搓揉起来。 我望向窗外高耸的台榭,林立的楼阁,只觉得这座富丽堂皇,彰显君主权威的齐宫可笑非常。齐吴两次交战,陈恒在外利用艾陵之战削弱了高氏和国氏的力量,在内怂恿大夫鲍息毒杀了与他不和的悼公。而且他的理由荒唐无稽到让少时初读军报的我瞠目结舌。 国与国开战,在旧时,若遇一国君主身亡,则按礼法要休战以示哀悼。当时,夫差已经率兵攻入齐境,陈恒便怂恿鲍息毒杀悼公,以悼公的讣告阻止夫差的进攻。鲍息因为悼公诛杀了他的父亲,心里本就有恨,于是依照陈恒的计策毒杀了国君。悼公死后,齐国派了使臣以国君的讣告向夫差请求停战,结果被夫差果断拒绝。堂堂一国之君,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死了。他的死,甚至没能拖住夫差一步。可悲可叹,亦可笑! “姑娘,你笑什么?”寺人毗把搓热的膏脂一点点地按在我脸上。 我抬眼笑道:“我一介盐商之女有机会面见国君,自然是太高兴了才笑的。行了,上完了油脂还要做什么?描眉?施粉?” “先施粉,黛石待会儿再用。” “嗯,赶紧着吧!” “诺!” 寺人毗替我扑了香粉,描了双眉,又取出宫中新送来的两种花膏子和在一起,调了一个新色,轻轻地拍抹在我的两颊上。我手捧弦纹素镜,眼见着自己在寺人毗的手下变得明媚起来。我已经好久没有这样认真地看过自己的脸,面对面这么瞧着,忽然觉得镜子里的自己有些陌生。是因为眉眼脱了稚气,多了妩媚?还是因为心中少了天真,多了算计? “好了吗?”待寺人毗替我点上嫣红的口脂,我随即放下了手中铜镜。 “只差这最后一样了!”寺人毗神秘兮兮地从怀中取出一个银色嵌绿松石的小盒。 “你这怀里到底藏了多少好东西?这样贵重的盒子又是从哪里得来的?” “这可是我熬白了头才做出来的,独姑娘和素姑娘那里才有。”寺人毗说着凑到我面前,得意洋洋地打开了小盒。 第187章 雅阁侍宴(三)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站在船头的是一位长须白面,头戴金冠,身着紫袍的中年男子,在他身后的则是一青一白两个身材颀长挺拔的青年。 小舟靠了岸,众人因为不能直视君主,便纷纷垂下了眼眸。 少顷,一双绣螭龙纹上嵌宝珠的青色锦履在我身边大步走过,紧接其后的是两双一青一白绣暗金色卷云纹的锦履。 那白底的锦履走起路来轻巧些,想来应是那位以谋略扬名楚地的公孙宁,而青色的沉稳有力,该是那位弱冠之年便执掌楚国重兵的公孙朝。 “子国,子武,都坐吧!今日好好尝尝寡人这宫里的鱼鲜。”齐侯声音洪亮,掷地有声,比起新绛城里,那个说话总是吃字的晋公多了几分大气。 “谢君上!”两位楚国公孙齐声应道。这时,载着楚国随从和齐国大夫的小舟也到了岸边。 酒菜络绎不绝地送了上来,敬酒、筹酒,齐侯和白衣飘飘的公孙宁相谈甚欢。 此刻,坐在我身边的是公孙朝,他似是不爱说话,只默默地喝着酒,兀自看着小雅阁外一湖莲叶,绿波翻滚。 公孙宁和公孙朝都是楚地有名的美男子,颀而长兮,美目清兮。这公孙宁风雅多情,一颦一顾都似在述说衷肠。公孙朝则沉稳冷峻,直身端坐,举杯独饮,自有一股浑然天成的男子气概。 莣女红着脸跪坐在公孙朝身畔,斟酒递酒的间隙,若公孙朝的手指不经意间碰上她的手,她便会显露出魂飞天外的痴迷之色。 都说世间男子易变心,这女子变起心来,有时比男子还快上许多。莣女刚刚还想着要向齐侯邀宠,这会儿已经把一颗芳心全都系在了公孙朝身上。 酒过三巡,齐侯和公孙宁都有些微醺,座下的几位大夫说起话来也有些大舌头。这时,齐侯笑着把胖寺人召到身边耳语了几句,胖寺人立马步下台阶,点了几个朝露台的美人出来献艺助兴。 歌咏,舞蹈,抚琴,鼓瑟,美人们个个都使尽浑身解数想要博得齐侯一顾。 齐侯斜靠在黑漆描对龙对凤纹的五尺长案上,半眯着眼睛,带着酒醉后迷离的微笑。他似乎看得很认真,很高兴,兴致起时还会跟着哼上一段,替跳舞的美人敲几下拍子。但这些献艺的女人,他一个都没有留下,七个美人包括九姬在内,全都分赐给了堂上诸人。 我看着高台上醉意颇浓的齐侯,心中暗道,原来,今日小雅阁侍宴是齐国国君精心安排的一场“送美宴”啊!陈恒送进来的人,他宠不得冷不得,送给这两个风度翩翩的楚国公孙既能堵住大夫们的嘴,又能显示自己的友善好客,的确是再好不过了。 美人一个个被送了出去,当服侍公孙宁的黄衣美人被送给了公孙宁后,莣女坐不住了。她起身自请献舞,齐侯拊掌大笑,欣然应允。 丝竹声起,莣女展袖伸臂,柳腰轻摆,我原以为她会舞一曲齐乐,没想到她一转头,一提足,跳的却是一曲莱人的乐舞。 之前献舞的都是大夫家的贵女,跳的总还是端庄多一分,妩媚欠三分。没想到这莣女生得一副贤良模样,居然在这齐宫大内舞起了市井上的“妖媚俗乐”。但见她双足飞旋,环佩叮当,抛袖回眸,折腰舞风,叫席间男子个个看得津津有味。 众人忙着欣赏莣女的缤纷舞姿,公孙朝突然凑到我耳边轻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我略一迟疑,恭声回道:“奴,贱名为拾。” “果真是你!待会儿你随便唱首小调,我来向齐侯讨要你,可好?”公孙朝看着我小声道。 公孙朝认识我?他要问齐侯讨我?这是怎么回事?! 我盯着公孙朝一时说不出话来,公孙朝便把酒杯往我身前推了推,小声道:“高息与我是兄弟。今日,是他托我来带你出宫的。” 高息便是无恤,可他什么时候成了楚国公孙朝的兄弟?那日,因为陈逆突然出现,害得无恤没能带我出宫。今天,他居然说动了楚国公孙朝来救我出宫。这个人是铁了心不想让我在待在这里啊! “姑娘意下如何?”公孙朝端着我刚刚为他斟满的酒杯又往我这边探了探。席间,莣女转腰回眸,一双含情目恨不得扣在他身上,他却全然不觉。 我跪着往旁边移了一步,眼角的余光恰巧瞥见阿素正直勾勾地盯着我。 “谢贵人好意,但奴不能随贵人出宫。”我避开阿素的目光恭恭敬敬地替公孙朝调拌着凉菜,又用银匕从案几上的金盘里削下两片炙肉铺在了调好味的凉菜上。 “为什么?你嫌高兄是庶人,无官无碌?”公孙朝拿竹箸夹了一片炙肉放在嘴边却不入口。 “不是的,奴有苦衷,贵人莫要再问了。”我看着公孙朝摇了摇头,只默默地取了案几上的竹木小臼细细地捣着陶碗里的蒜瓣。 这会儿,叫我扯几句谎来婉拒公孙朝的好意其实并不难,只是我不知道无恤之前在说服他入宫救我时说了什么,万一我扯的谎和他说的对不上,那可就糟了。 幸好,这公孙朝是个热心的直肠子,他见我不说话便把竹箸放了下来,语重心长道:“你兄长的事,高兄同我提过了。比剑之事从来伤亡难免,高兄当年也刺过我一剑,我如今却巴巴地替他来救美。想来你兄长若还活着,也不会怨恨高兄那一剑的。” 原来,高息杀了我“兄长”啊……呵呵,这个红云儿,真亏他想得出来! “贵人,奴与高大哥……”我把手里捣蒜的陶碗往案几上一放,憋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正欲婉拒,却发现对面的公孙宁正眯缝着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高台上的阿素更是一副吃人的模样。 “姑娘怎么不说了?”公孙朝倒是丝毫不觉有异,他一听我要解释自己和高息的“仇怨”立马把整个身子转向了我,一张脸几乎凑到了我肩膀上。 这人是故意的吗?这要是被齐侯看到,以为公孙朝对我有意,他一定挥挥手就把我送出去了! 不行,我现在还不能出宫,我得想个法子! 我看到案几上盛着蒜末的陶碗灵机一动,俯身一叩先告罪,而后径自取了公孙朝的竹箸把捣好的蒜泥拨进了他手边的蘸料:“贵人,请食!” 公孙朝先是一愣,待他发觉齐侯正朝我们这边看来时,便笑着拿起竹箸蘸着酱料连吃了两片炙肉。 “兄长已逝,他有没有怨恨高大哥,奴不知道。奴只知,不管论情还是论义,奴都不能与杀兄之人厮守,望贵人成全贱婢求义之心。”我一边帮公孙朝布菜,一边小声说道,说完俯身叩地。 “呵呵,高兄早料准了你会这么说。算了,难得你一介女流之辈也有求义之心,只当我没提过吧!”公孙朝虚扶了我一把,之后,便自斟自饮不再理我。 我在心里暗松了一口气,齐侯和对面的公孙宁只当刚刚公孙朝是在问我讨要佐料蘸酱,于是又把目光投向了堂中飞舞的莣女。 乐曲临近尾声是一连串激昂的鼓音,莣女点碎步连转五圈,踩着最后一个鼓点把手上一段七彩舞锦抛入了公孙朝的怀中。 堂上喝彩之声骤起,齐侯醉红了脸,看着公孙朝和莣女拊掌大笑:“子武觉得此女如何啊?” “禀君上,外臣觉得甚好。”公孙朝一礼,颔首应道。 “哈哈哈,善,大善!那寡人就把她赠与你做个添香的奴婢吧!” “谢齐侯。”公孙朝稽首谢恩,莣女更是喜出望外,忙跟着跪了下去。 公孙朝礼罢起身,对齐侯又道:“今日多谢齐侯盛情款待,外臣听闻齐人喜食鱼脍(1),所以特地从楚国带了一名刀工绝妙的鱼师想要献给尊上。” “子武,寡人只知楚国盛产束酒的香茅,却不知你们楚国也出鱼师啊!”齐侯大笑了两声展袖在案几后端坐了起来,“寡人这齐国临海又多湖泽,故人人喜食鱼脍。不是寡人自大,喜夸海口,若是把寡人这宫里的鱼师加起来,恐怕比你们楚国一国的鱼师都要多啊!” “禀君上,子武今日献上的鱼师原也不是楚人,是南海之外沉了船,随水漂来的海客。他虽样貌丑陋,但一把银匕能削出轻如白雪,薄如蝉翼的鱼片。君上若是不信,大可当场一试!” “此话当真?”齐侯一挑眉,笑着接过胖寺人递上来的铜尊满饮了一杯,“子武有心了,若此人真如你所说有如此奇妙的刀工,那寡人就再赠你三位美人如何?” “子武就先谢过尊上了!”公孙朝颔首一礼,对着堂外三击掌。 掌声刚落,从小雅阁外的泊船上走进来一个散发披肩,额发覆眼的虬髯客。他身材高大,穿了一套褐色粗麻布衣,腰间一条半尺宽的青腰带,内侧斜插了一把木鞘匕首。这鱼师若不看他的脸,看体貌倒似个俊雅的剑士,可若瞧见了他的脸,大家恐怕只能看到他左脸上一块巨大的青紫色胎记。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第188章 楚国鱼师(一)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堂中所跪何人?”胖寺人高声问了一句。 “鱼师,云。”男子恭声应道。 “鱼师云,你家主人说你善制鱼,寡人命你现在就到莲湖之中取一尾锦鲤制一盘鱼脍,与寡人宫中鱼师一较刀艺,如何?”齐侯看着席间的男子捻须笑道。 “敬诺!”男子回答得短促有力。 “大善!”齐侯此时也来了兴致,他一招手对胖寺人喝道:“去,给寡人把鱼师斩叫来!让人备下碎冰、蘸料,把案上的盘子都换成鱼跃莲池的彩漆盘!” “诺!”胖寺人堆着笑看了堂中鱼师一眼领命退下。 “尊上,我这鱼师相貌丑陋,恐惊跑了您湖中的锦鲤。不如让这美婢撑船,以歌诱鱼,岂不风雅?”公孙朝说着,转头冲我一使眼色,我连忙俯身跪倒在地。 “美人撑船,以歌诱鱼。哈哈哈,子武之雅,不逊汝兄啊!你们两个听到了吗?去回,寡人濯手清口以待!”齐侯一拊掌,朗声大笑。 “诺!”我与那鱼师跪在堂中齐声应道。 出了小雅阁,到了湖畔的泊船处,有寺人解了一叶扁舟,将一支一丈多高的竹篙递到了我手中。 耀阳之下,一湖碧水波光粼粼。鱼师云一撩下摆,轻轻跃入小船,转身朝我伸出了手。 我把竹篙往船上一丢,微笑着把手放入他的手心。 他嘴角一勾,漾起一抹难掩的笑意。 上了船,一撑竹篙,小舟左右轻摆,荡入莲湖之中。 六月的清晨,一轮金红色的旭日伴着满天朝霞遥挂在东方的天空上,一湖镶了金边的莲叶在晨风中舒展着心怀,,鲜活红润的芙蕖似春睡初醒的美人在翻滚的绿波中摇曳着婀娜的身姿。我撑一支竹篙,唱一曲小调,悠悠地将船儿驶入重重莲叶之中。 当小雅阁内觥筹交错的声音消失在蓝天碧水之间,我笑盈盈地放下竹篙坐在了无恤身边:“你怎么来了,还扮作这个丑样子?” “有个爱惹麻烦的小儿不肯出宫,我还能怎么办?与其在外面提心吊胆,倒不如自己进宫守着她安心。”无恤笑着拂开盖住眼睛的额,露出一双笑盈盈的墨玉般眸子,“你是怎么认出我的?我自己都快认不出自己了。” “样貌、声音都不一样了,但我认得它。”我笑着用指尖点点了他鼻翼上的一颗小痣,无恤一勾嘴角捉住了我的手,我又拿嘴巴努了努他的鞋子,“还有它。我自己绣的鞋面,怎么会认不出来?” “鬼机灵。”无恤捏了一把我的脸,他打扮成这样是不希望被人认出来,可这会儿却因为我能认出他,而骄傲自得起来,“先等我一会儿,待我捞条大鱼上来,再让我好好看看你。” “嗯。”我看着他,乖巧地点了点头。 无恤明明说要去捞鱼,一只手却始终牢牢牵着我。他在船上提桶、打水、放网,我们交握的手却始终不曾放开。他牵着我在船上走来走去,不停地忙绿,我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心里像是化开了一块蜜糖,甜滋滋的,连看着水面上飞舞的小蝇都觉得可爱无比。 待无恤布置好一切在船舷上坐下时,我顺势趴在了他膝盖上:“你这会儿怎么还有闲情扮作鱼师入宫?北方的高氏、国氏都联络好了?” “你一个人在宫里,我不放心。北面的事,我让孟谈去了。他本来就与国氏的世子有交情,这事于他也不难。”无恤说话间用纱网从湖里兜起一尾红鲤,见个头小了又远远地丢了出去。那红鲤落在莲叶上,翻腾了两下,噗地一声落进了湖里。 “你是怕阿素吃了我?还是怕齐侯误杀了我?放心啦,我这人虽然常惹祸,可到今日为止,不都也没死嘛!”我拿手支着脑袋,笑嘻嘻地看无恤捞鱼。 无恤听了我的话,忽然停下了手边的动作,一言不地看着我。 我觉得他脸色有些难看,忙支起了身子,问:“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 “生死之事,你怎么能说得那么随意,那么轻松?你不担心自己这条小命,我却怕得紧。你以为我是为了谁扔下高、国两家的事不理,扔下五十名暗士不管,扔下范吉射的人头不要,扮成这副鬼样子进到这齐宫里来。如今,陈恒和齐侯、阚止斗得这样厉害,这宫里随时都会起兵戈。陈恒留着你兴许还有用,可兵祸一起,刀剑无眼,你要是落在一帮杀红了眼的狂徒手里,谁来救你!你若死在这里,我便是杀了素祁、陈恒又能如何!两年前,你在我心里已经死过一次。那时,我只叹这世间没了一个能让我赵无恤心动的女人,喝一坛酒,醉上一夜便好了。可现在,这个‘死’字,你提都不许提,我承不起了。” 无恤涨红着脸一口气说完,我怔怔地看着他,惊觉自己在他心里竟有如此分量。 “你在四儿身上留下这么一块血帕就消失不见了,你以为我这几日是怎么过的?”无恤长叹一声,把愣的我一把揽进了怀里,“我杀了中行寅后不眠不休地从广饶赶回来见你,可等我回来了,孟谈却告诉我,你被人劫走了。看到不省人事的四儿,看到那块血帕,我恨不得刺自己一剑,当初到底是犯了什么疯症,才让你来齐国陪我。我说了我会护着你,刀山火海里也不会让你伤一根汗毛,可我就这么把你弄丢了……如果,如果你因为我被范氏的人……”他声音一黯,圈在我身上的双臂猛地收紧。 “红云儿,是我自己非要跟你来的,也是我自己先招惹了素祁和陈氏,这不怪你。”我抵着无恤的胸膛,努力探出脑袋来,笑着道,“而且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嘛!要是知道你这么担心我,我上一次就跟你出宫了。” “现在说得好听,你这牛倔的脾气我会不知道?那个素祁没折磨你吧?”无恤低头看着我,双眉依旧紧蹙。 “真的没有。我好好的,一根头都没少,你别担心。” “等和齐侯谈好了条件,我们就离开齐国吧!如果你想看大海,我就带你去莱国。如果,你想去吴越之地看看,我们就在那里找个有山有水的地方住上半月,等你玩累了,再回新绛,可好?” “好,都好。” “等我们出了宫,我还有个惊喜要给你。” “什么?”我仰头问道。 “等你出了宫,就知道了。现在,我们先捞鱼。”无恤笑着放开我,撑着小船又往莲叶深处驶去。 我坐在船尾用手拂过身旁半人高的长茎莲叶,笑着对那撑船的人道:“红云儿,当初你以为我死了,还为我醉过一夜?” “秦国来的探子说秦将军府的养女淹死在渭水里了,我了一日的呆,晚上去寻你送的那壶桃花酿来喝,谁料却被兄长偷去喝了个精光。这么些年,我很少同他生气,但那日我一口气砸了他送来的六坛美酒。后来,抱着剩下的最后一坛,醉了一夜。”无恤一抽竹篙,轻声笑道。 “没想到,你那么早就喜欢上我了呀!那你当初还大言不惭地说,‘孟谈此生不知情为何物。’?”我学着无恤当年在秦太子府上的口气嘲弄他。 他倒也不恼,只噙着笑,任我一个人拽着袖口傻呵呵的得意。 “你当初为什么会喜欢上我?我那会儿在宴席上只唱了一歌,击了一段筑,不是吗?” “谁同你说我是那会儿动心的?接着——”无恤折了一朵重瓣的粉荷丢进我怀里。 “那是什么时候?”我笑着接过,拨开花瓣把鼻子往里凑了凑。 “不告诉你!”无恤说话间把竹篙一横,弯腰在水里兜起一条两尺多长的青鱼。那青鱼背黝黑亮,一落到船上就甩着尾巴拼命地弹跳。我嘴上乐,心里又急,眼见着它要跳出船舷,连忙大叫着扑了上去,用身子死死地压住了它。“啊——它还在跳!”我又笑又叫,肚子下面那条滑溜溜的大鱼把我拱得一跳一跳的。 无恤看着我,抚着船舷仰头大笑。那笑声随着和风荡漾开来,引得莲叶唰唰起舞。 大鱼被无恤装进了漆桶,我撑着小船重新往小雅阁驶去。 “你上次要同我说什么?我若不来,你打算怎么逃出宫去?”无恤拿衣袖沾了湖水,蹲在我身前细细地擦去我腰间被青鱼沾上的湖泥。 我撑着竹篙转了一圈,见四周只有高高的莲叶屏障,小雅阁也还在五十丈开外,便弯腰小声道:“点将台下有一条直通西城外系水的暗道。” “你说的可是临淄城下排放雨水的暗道?”无恤扯着袖子在我腰间一阵忙碌,暗道之事似乎丝毫没有引起他的惊奇。 “你怎么知道?”我直起腰,惊疑道。 “我见过当初修造临淄城的工匠们留下的一方地下排水沟渠的图版。这沟渠入口据说在点将台的东南角,绕过东部、北部、再向西穿过西面城墙,通入系水。” “嗯,这地底下的沟渠该有一里半长,十丈之宽。齐地已经很久没下过大雨了,想来里面也不会有太多积水。我们只要想办法避开守卫,进到点将台底,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逃出临淄城了。” “你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阿拾,你以为齐人都是傻子?这沟渠两头是用错落的巨石堵上的,每条缝隙不过一掌宽,水可以过,人却不能过。” “这个我自然知道。但当年齐庄公为了私通大夫崔杼之妻,曾在沟渠头尾巨石林的一侧开了一条小道,大军自是不能过,但过一人却没问题。” “有此等事?”无恤一挑眉,又道,“可那齐庄公早化成了白骨,这密道也许已被齐国后世的君主堵上了。” 第191章 月夜杀机(二)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你能想到的就只有这个了吗?”阿素愕然。 “他是陈氏谋臣,我是赵氏之宾,他对我这般算计陷害,你若是我,你还能想到什么?” “阿拾,其实这世间什么都会变,战合离聚,敌友亲疏,一切朝夕可变。那晋人谋士是谁,齐晋是和是战,时候到了,你自然会知道。但现在,你真该好好想想,如何才能从我义父手中活下来。” “生死之事我自会用心,你只需再告诉我一点,我那日淄水泛舟也是这晋人谋士告诉你的?” 阿素摇头:“是我派人跟踪了你和高修。那人只说你和赵无恤会来临淄城,小枣儿又告诉我,她在夜市上看到了一个中原人长相却生有一双碧眸的美人。那时,我就疑心是你来了。” “所以,那天晚上你就故意借着酒醉要和张先生回家?” “不,他那日送了我一卷琴谱,随他回家,只是从了我自己的一颗心。没想到,却遇见了你。月夜里,我见你是碧眸。第二日,在清乐坊你的眸色又变了。所以,我才知道你就是那人所说的晋国的神子,也知道了高修与赵无恤关系匪浅。” “原来是这样,竟是我自己的眼睛出卖了我自己。好吧,你既如实告诉了我,那我也不瞒你。高修名唤孟谈,是赵无恤手下最得力的智士。他爱你之心是真,但无恤当年对他有知遇之恩,他也早已盟誓效忠赵氏。你既是范氏的女儿,与他恐难有什么结果。” “张孟谈,孟谈……”阿素呢喃着情人的名字,右手一勾,左手一按,抚出一个缠绵凄苦的乐音,“若赵无恤没来齐国,若你没来临淄,我还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良人。哈哈哈,谁料,终究一场镜花水月……”阿素俯在琴上吃吃地笑,越笑越大声,笑到最后又变成了低低的啜泣。 我被她哭得心软,握着她的肩膀,道:“其实,你如果愿意放了我,我一定能求无恤成全你和张先生。” “成全?我若放走了你,我们范氏一族就再也得不到义父的庇护,那我的父亲、我的弟弟就都成了赵无恤的口中食,俎上肉。一个连真名都不愿意告诉我的男人,我凭什么信他能护我族人周全!”阿素抬起头,声音决绝冷漠,一张脸却全是泪水。 听她流着泪口口声声喊陈恒义父,我心里不禁一阵唏嘘。 寄人篱下终归是寄人篱下,她堂堂晋卿嫡女沦落为教坊乐伎不说,还要天天提心吊胆,生怕一不小心出了差错,就会失去陈氏的庇护,被赵氏赶尽杀绝。 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说的便是她此刻的境遇吧! 张孟谈的琴曲,也许曾带给她希望和抚慰,可是到头来,知音却变成了敌人,一场爱恋还未开始就成了一场空。 “你若改主意了,便告诉我,在这个世上遇见一个知心人不容易。”我起身叹道。 “事到如今,你为什么还能用这种怜悯的态度和我说话?你为什么不求我,求我放走你?”阿素推开琴一步拦在我面前,“为什么你一点都不害怕?难道你不怕死吗?” “怕有什么用?怕的话,我就能生出翅膀飞出这齐宫?求你?你连自己都护不住,求你又有何用?”我挥开阿素拦在我身前的手,大步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现在的阿素还不知道无恤已经入宫,也不知道范吉射的藏身之地已经被我们发现,更不知道我在她身上偷偷地下了毒药。如果将来,无恤救走了我,杀了范吉射,陈恒怪她办事不利又舍弃了她,那她该怎么办? 我回头看了一眼阿素,她垂手立在清冷的月光中,夜风吹起她的衣裙,她消瘦单薄得像是个迷失在暗夜里的孩子。 阿素,我和你战争还没有结束,我不能用自己的性命去换取你的胜利。 这一夜,我依着窗,看了一夜点将台上的灯火; 这一夜,朝露台上的琴声响了一宿; 这一夜,晚归的陈逆和寺人毗抱着酒坛在寝殿外的台阶上听了一夜的琴声,喝了一夜的酒。 这一夜,齐宫平静得让人窒息…… 再次见到无恤已是两日之后,齐侯身边的胖寺人来传召我,说是齐侯想吃鲂鱼脍,但湖中鲂鱼苦寻不得,因而想让我再到莲湖以歌诱鱼。 诱鱼之说,实属荒唐。但想着能见到无恤,我便随着去了。 走到莲湖时,已是正午,头顶一道蓝天,飘着几朵扯絮似的浮云,阳光耀眼地照着,一身鱼师装扮的无恤正撑着竹篙立在一叶小舟上。 胖寺人扶着我上了船,无恤牵过我的手微一点头,胖寺人便笑着退了。 “他是你的人!”我望着胖寺人的背影惊愕不已。 “嗯,齐侯现在身边只留了两个贴身侍奉的人,一个是伺候过安孺子和齐悼公的老寺人,另一个便是寺人貂了。”无恤看了一眼岸上走远的胖寺人,朝我扬了扬下巴,“去坐好吧,别被莲叶打着了。” “哦,难怪他那日故意把我安排在公子朝身边,原来都是你计划好的。”我抱着膝盖在船板上坐下。无恤一撑竹篙,船儿便推开水面倏地钻进了层层莲叶之中。 这撑船的“船夫”有一双白净修长的手,我知道他厚厚的掌心有薄薄的茧子,可到了前日,我才知道这双手除了挥剑之外,还会制脍,还会撑船。这撑船看似简单,但竹篙若插得不好,船是会原地打转的。无恤这会儿沿船帮直下篙,慢提斜推,俨然一副驾轻就熟的渔人模样。 “你到底还有多少事情是我不知道的?你是齐国的富商,又是楚国公孙的兄弟,如今连齐侯身边的寺人都是你的人。红云儿,我真是越来越看不清你了。” “为何看不清?”无恤把船驶入莲花荡,待半人高的莲叶遮住了我们的身影,才放下竹篙蹲坐在我面前,“在你这里,我就是我,不是鱼师云,不是高息,也可以不是赵无恤,你握着我的一颗心,你说我是谁,我便是谁。” “你这人……”我被他说得两颊发烫,低头轻推了他一把,啐道:“早上出门抹了蜜吗?甜死人。” “抹了蜜吗?我怎么不记得了,要不你尝尝?”他跪在我身前,一抬头便吻住了我的唇。 船儿荡荡,心儿荡荡,他这一吻深情绵长,直吻到我喘不过气来。 “甜滋滋的,是你抹了蜜吧?”无恤捏着我的下巴,笑得得意。 我推了他一把,道:“我们现在还在齐宫,陈恒眼看就要对齐侯下手了,你怎么一点都不紧张?” “我紧张,可为了让你不紧张,我已经两日未合眼了。我前夜已经去过点将台了,暗渠里积水不多,齐庄公挖的那两条小道虽然堵了些淤泥,但也还能过人。齐侯那里也已经接上线,今晚我会和他在寝殿会面。”无恤背靠着船舷坐了下来,阳光照在他脸上,他深吸了一口荷香,仰头闭上了眼睛。 “你让谁牵的线?齐侯相信你了吗?”我靠近他,小声问道。 “我让大夫高僚替我搭的线,齐侯自然信了我的身份。”无恤闭着眼睛,顺势将头靠在了我肩上。 “高僚?” “艾陵之战后,高无丕的儿子高僚还在朝中为官。高僚与陈恒有隙,又不肯屈居阚止之下为他所用,所以在朝堂上一直持观望之态。我此番进宫前,曾暗示要助他高氏卷土重来,他自然无法拒绝。” “你和这个高僚有旧交?”我好奇道。 “高僚是我当年同门学剑的师兄,我这高息的假名便是他取的。高氏这些年受了陈恒不少打压,如今陈恒被阚止伤了三分元气,他若能与国氏联手,加上齐侯的支持,一举压倒陈恒,重振高氏,也并非不可能。” “原来是这样。但现在陈恒留给我们的时间怕是不多了。” “怎么,陈氏那里计划有变?”无恤睁开眼睛,坐直了身子。 我点头道:“素祁前夜并没有问我索要毒香丸,他们应该已经不打算借齐侯之病打压阚止了。齐国的‘两相之争’恐怕不日就要变成‘君臣之战’了。只要公子骜一到临淄城,陈氏的人就一定会找机会对齐侯下手。” “既然这样,朝露台你就不能再待下去了!过了今夜,我就想办法让你搬出来。不过,你得先把你身边那个古怪的寺人甩掉。” “寺人毗是有些古怪,不过你放心,他如果真是陈恒的人,我也有法子制他。” “你自己多留几分心。三日,在公子骜到临淄城之前,我一定带你出宫。”无恤捏住我的手,沉声道,“齐宫之事我们尽力而为就是。若时运不济,盟约不成也随他们齐人闹去,只要你我能平安离开临淄城就好,知道吗?” “放心,我有分寸的,绝不会再生枝节叫你担心。”我看着无恤的眼睛,微笑道。 第192章 月夜杀机(三)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你知道就好。? 那现在咱们就来捞条大鱼叫那可怜的齐侯再吃顿安心食吧!”无恤揉了揉我的头,起身用漆桶在莲湖里舀了一大桶的湖水,然后一挑下巴笑盈盈地看着我。 我一窘,忙摆手道:“以歌诱鱼这种荒唐话是用来骗人的,这鲂鱼怎么捉,你自己想办法去!” “你随便唱一支,我保准待会儿鱼儿全都自己跳上来。”无恤指了指湖水,一脸坏笑。 “你唬我,我不唱。” “哪个唬你?唱吧!” “鱼儿要是不跳上来,我就把你推下去!”我眯缝起眼睛,装出一副恶狠狠的模样。 无恤大笑道:“好个狠心的女人。好!若待会儿鱼儿不来,我就自己下水游给你看。”他一撩袖子,摆出一副蓄势待的样子。 我忍着笑,清了清嗓子,启唇唱了一支他当年唱过的《桃夭》。 无恤的眼神即刻柔了下来,他笑着执了我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而后,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把红红的小丸子撒进了湖里。 不一会儿,水面上漾起一个个或大或小的圆圈,像是莲湖里忽然落了小雨。 “接着!”无恤冲我一眨眼,猛地从水里兜起一尾淡青色的鲂鱼。 我一急便用手去接,哪知这鱼滑手得很,一溜就落在了船板上。我弯腰去拾它,它甩着尾巴弹得越大力。噼里啪啦,鱼儿一条接一条地被无恤甩上了船。我捉了这条,丢了那条,有两条明明被我捉了起来,结果在手里一弹,蹦到对面的莲叶上,哗一下又落进了水里。 “啊——别跑!”我在船上跑来跑去地逮鱼。无恤坐在船舷上擦着手,朗声大笑。 “快帮忙啊,要跑光了,啊——”我手一用力,一条鱼被挤得直冲到了无恤怀里。 “留四五条大的就行了。”无恤一挥手把那条可怜的鲂鱼直接拍进了桶里,“来,过来,我帮你擦擦手。” “没事,水里洗洗就好”我俯在船舷上,把手伸进了湖水。谁料,那装鱼的漆桶顺势也压了过来,小船猛地一斜,我来不及起身就一头往水里栽去。 “啊——” “你是嫌我抓的鱼不够大,要自己下湖变条大鱼吗?”无恤笑嘻嘻地拎着我的衣领把我拽了回来。 “都怪你!你刚刚把那些鱼都直接拨进桶里多好,干嘛让我去抓啊!糊我这一手的鱼腥!”我把手递到无恤面前,嗔怪道。 “想闹着你,让你多笑笑啊!你不知道自己刚才笑得有多开心。”无恤拿帕子细细地擦着我的手,“明明是个小人,却总装出一副大人的模样。我那年在秦太子府上见到你,多冷的天,你居然脱了鞋袜跑进湖里濯浪。一个小丫头,心里是有多累,才能做出这么疯癫的事来。” “你那会儿又不认识我,你如何知道我心里累不累?”我低着头看他一点点擦去我指缝里的湖泥,鼻尖蓦地一酸。 “我和你一般大的时候,心里也累,累了便去冰湖里游水。这次本来想在你来齐国之前,把范氏和中行氏的人都处理了,等你到了临淄我们就转道薄姑城,然后去东边看海。到时候我随你濯浪,随你狂笑,随你做多大的孩子。可惜……”无恤摩挲着我的手背,懊丧道,“可惜,我终究还是无能。” “疯子……一个月的时间想做这么多,你不是无能,是狂妄!”我反掌握住无恤的手,“等齐国的事完了,我们不回新绛。我要去东边看大海,去鲁国见孔丘。对了,还有宋国扶苏馆的玉露春,我早就想喝了。” “嗯,都依你。”他的唇抵在我的额头,轻声应道。 为了不让宫中之人起疑,我陪无恤捉了鱼之后便回了朝露台。远远地就瞧见寺人毗拿着一把扇子遮着太阳坐在台阶上等我。 “姑娘,他们怎么大中午的又让你去捞鱼了,好好的沾了一身腥味。”寺人毗见我回来了,急忙跑了上来。 “给我备浴汤吧!洗洗换身衣裳就好。”我闻了闻袖子,提裳迈上了台阶,“毗,你今天没忘了给六月雪浇水吧?这几日太阳烈,正午之前一定要给足水的。” “一起来就浇了,花瓣也擦过了。我看别处的花,这几日都晒死了,独咱们屋外的开得最好。” “我这几日心烦得很,每日只瞅着这几朵花才能舒坦点。对了,昨晚你什么疯,怎么和陈爷在外面喝了一夜的酒?我赏了你三坛百灵酒,你是一坛没剩下啊!” “姑娘,我是陪陈爷喝的。陈爷……陈爷是想喝才喝的。”寺人毗一低头呐呐道。 “呵,看来这宫里烦心的,不止我一个啊!”我看了一眼阿素的屋子,弯了弯嘴角。 因为前两天夜里惦记着无恤没能睡好,所以这日午后我沐浴洗漱一番便直接上床补眠去了。这一觉睡得尤其沉,再睁开眼时天已大黑。坐在床上轻唤了几声,寺人毗没有应答,我便翻身下了地。推开西窗,外面已是银辉满地,寂静无声。 这么晚了……不知道无恤和齐侯有没有谈出什么结果来? 我披上衣服开门走了出去。朝露台的东面临着齐侯的寝殿休明殿,这会儿东面台阶上正坐着一个黑影。我拉紧衣服,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待走近了才觉,台阶上坐着的竟是寺人毗。在他身后,白玉栏杆的角落里,阿素只穿了一件白色的寝衣,披散着头,凭栏静静地望着月色中的休明殿。 屋檐上,一只白颈老鸦呱叫着扬起了它黑色的羽翅。殿前的大树上忽的又窜出好几条黑影,它们扑扇着翅膀掠过中天之月,落在了休明台的飞檐上。寺人毗没有动,阿素也没有动,只有白颈老鸦转动着它又黑又小的脑袋,冷冷地注视着我们。 他们两个在这里看什么?难道无恤今晚要与齐侯密谈的事已经被陈氏的人现了? “你在这里做什么?太阳落山了怎么也不叫醒我?”我一拍寺人毗的脑袋,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寺人毗原本正出神地望着休明殿,猛地被我一拍,吓得整个人都跳了起来。 “看什么呢?姑娘我走路这么大声,你都没听见?” “没看什么,今天月亮好,出来看月亮呢!”寺人毗握着我的手臂把我拉了起来,“姑娘什么时候醒的?没吃晚食饿了吧?走,咱们回房吃东西去。” “我不饿,外面凉快,我们陪素姑娘赏赏月吧!”我笑着拉了寺人毗的手走到阿素身旁。 阿素撇头瞟了我一眼,淡淡道:“你倒真是心宽,都这时候了,居然还能笑?” “我在你手心里又多活了一日,自然是要笑的。”我脸上挂着微笑,心里却不免有些慌。阿素和寺人毗的出现,让我对休明殿中的谈判愈加担心。 夜深沉,月华如霜,我们三个人靠着栏杆,各怀心事地看着沉默中的休明殿。 突然,休明殿外的灯火倏地一暗,阿素扶在栏杆上的五指猛地一紧,那力道似要把五个指头都掐进冰冷的玉石里去。 寺人毗,无时无刻不含着笑的寺人毗,此刻像变了一个人,那双被埋在脂粉里的眼睛,精光四溢。他按着栏杆,伸长了脖子,把半个身子都探到了栏杆外。他的嘴角微微抽搐着,紧张、兴奋、害怕的神情在他脸上轮番上演。 怎么办?休明殿里一定有我不知道的事情正在生!无恤会有危险吗?! 擂鼓一样的心跳震得我全身抖,忽然一声刺耳的尖叫划破了寂静的夜空。 “有刺客——”一个白面寺人从休明殿的大门里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他前脚刚迈出门槛,后脚还来不及提起来,就一脑袋栽在了门边。 休明殿外的两队士兵大叫着提着长戈朝殿门涌去。 有剑光在黑暗中一闪,那白面寺人的脑袋就骨碌碌从台阶上滚了下来,吓得一帮士兵齐齐止住了脚步。 杀人的是无恤吗?是齐侯拒绝结盟,倒过头要杀无恤吗? 我弯腰抓起裙摆,朝阶下狂奔而去。 阿素几个箭步蹿上来挡在了我面前:“你去哪儿!” “你让开!”我伸手去抓阿素的肩膀,她一撤肩,反手扣住我背后的腰带,用力一拉就将我掀翻在地。冷硬的台阶撞上我的后背,一阵剧痛自腰间瞬间袭上了全身。我咬牙咽下痛呼,翻身欲起,阿素抬手在我脸上重重地甩了一巴掌:“你别自己找死!” 我吐了一口血沫星子挺身站了起来:“找死?你若还想活,就别拦着我!” “你什么意思!”阿素一把擒住我的衣领,我正欲挣扎,却愕然现休明殿的屋檐上不知何时已站了两个人。一个黑布蒙面,手提利剑,另一个麻布素衣,正是额覆眼的“鱼师云”。 不对,错了! 不是齐侯要杀无恤,是陈逆要行刺齐侯! 阿素弹琴,寺人毗相陪……原来,陈逆昨晚喝的是壮行酒! 第195章 枕戈待旦(三)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明天,齐国的朝堂上定是要闹翻天了! 今晚,就算我明知在休明殿上与无恤交手的人就是陈逆,也没办法揭穿他,因为没有证据,就没有罪名。刚刚阿素明明已经被人擒住,她为什么还能笑得出来?她最后说的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如果按齐侯所说,阚止明日就能率领三千虎贲攻下陈府,那陈恒又会出什么招数应对?临淄城内,陈氏其他的族人又会有何反应? 呃,好累啊,不去想了。 我长叹一声,把手里的小碟往地上一放,整个人斜躺在了地上。 齐侯、阚止、陈恒,如今又加进了高氏、国氏和赵氏,六股势力交缠在一起,到最后究竟会把局面引向哪里? 脑子好晕,想不明白了。有红云儿在,就都让他去想吧,一定会没事的…… 我躺在蒲席上,闻着房间里的芷兰香,闭上了眼睛。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混混沌沌之间,我仿佛听到窗外有女子的哭声。我起身,随着那哭声飘出休明殿,一路往西,越过点将台,越过四座黑漆漆的高榭,飘进了一间阴暗腐臭的死牢。 这里是哪里? 牢房的角落里吱吱乱叫忙着打洞的老鼠和天顶上爬来爬去的蟑螂,让我想到了临淄城的死牢,可我心里却有个声音在告诉我,这里是齐宫的地牢。 寻着女子嘤嘤的啜泣声,我走进了一间窄小的牢房。 在牢房的左边角落里蹲坐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她的脸埋在手掌里,身上素白色的寝衣沾满了点点血污。 “阿素……”我试探着叫了一声。 阿素慢慢地抬起了头,她的眼角滴着血,之前贴过“绮姜翅”的地方被人生生撕去了三片皮肉。那恐怖的伤口里翻卷着露出里面带血的碎肉,像三支滴血的“朱砂翅”贴在眼尾。她的眼泪不断地从眼眶里翻滚出来,但嘴角却还带着之前的那抹微笑。 “你当初为什么要让她进宫?现在她把赵无恤都引进宫了!”牢房的另一个角落突然传来寺人毗冷冷的声音。 “主意不是你出的吗?你说你会帮我一起看着她!”阿素似是看不见我,她怨恨的视线穿过我最终落在了寺人毗雪白的脸上。 “你们别争了,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听信了那女人的鬼话。她制出毒香之后,我就该遵从相爷的命令,一剑杀了她。”这是陈逆的声音,可我在牢房里转了一圈却找不到他的人。 “没关系,只要过了明日,义父一定会有办法杀了她和赵无恤……”阿素抬头看着牢房的天顶,吃吃地笑道。 “陈恒明天会做什么?你们到底做了什么安排?”我伸手去握阿素的双肩,但我的手一下子穿过了她的肩膀,按在了湿答答的墙壁上。 这时,阿素的脸突然变成了陈逆。他面目狰狞,一双血红的眼睛直直地瞪着我:“不,我不想等到明日!她现在就在这里,我现在就杀了她!”陈逆的手上不知何时又多了一柄沾满鲜血的利剑。我往后猛退,他嘶吼着冲上来,一柄长剑当胸刺来。 惊惧之下我往后一倒,不料却掉进了无底的虚空。 我捂着胸口猛坐了起来,身上已经汗湿一片。 原来是个梦…… 我抬头看向窗外,窗外的火把已经熄灭,蓝紫色的天光透过菱形的窗棂洒进了屋里。房间的正中央,跪人俑连枝树形灯摇曳着微弱的烛光,无恤和高僚还埋头在沙盘前,小声地推演着什么。 昨晚阿素被押去了哪里?齐侯会杀了她吗?梦里的一切会不会都是真的? 我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转头望向房间中央的无恤。 无恤似是感知到了我的目光,他转过头冲我眨了眨眼,然后送上了一个温柔的微笑。高僚顺着他的视线也转了过来,最后笑着拍了拍无恤的肩膀,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开门走了出去。 “睡得可好?”无恤放下手里的朱漆竹签走到我身前,低头拂开案几上的碟盘坐了下来,“怎么流了这么多汗?是太热了吗?”他一边说一边扯去自己盖在我身上的外袍,“昨晚见你睡得深,我怕夜风太凉就没敢开窗,哪知你是个小火炉,出了这一头的汗。” “我刚刚做了个恶梦。”我胸口隐隐作痛,仿佛陈逆梦中那一剑真的刺中了我。 “做了什么恶梦?”无恤拨开我被汗水粘在脸颊上的头发。 “没什么,醒了就忘了。对了,你们商量出什么来了吗?昨晚忘了告诉你,我已经见过齐侯了,他答应三年之内,齐国绝不会干预卫国之事。” “嗯,高兴了吧!这事我们已经成功了一半。齐侯今日早朝会向朝臣们宣布陈恒谋刺君主的罪状,然后当殿擒拿他下狱。右相阚止会领三千临淄城守军和高氏联手,在今日日落前把城里的陈氏族人都控制起来。” “宣布陈恒谋刺?你们抓到刺客了?” “昨日行刺齐侯的人看身手应该是陈逆,但是我们找不到他,也找不到证据,就另抓了一个陈氏的人充作了刺客。” “这样也行吗?” “只要齐侯认定是他,又有谁敢说不是呢!” “那今日,我们要做些什么?” “我要随身保护齐侯的安全,而你要做的就是去点将台等我。” “为什么去点将台?”我握着无恤的手问道。 “为了以防万一。” “我不去!我要扮作寺人和你们一起上朝!” “真是睡糊涂了吗?你上朝去做什么?待会儿要是朝堂上动起武来,我为了护着你,可是会把齐侯舍掉的。到时候,你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计划落了空,可别怪我。” “你……无赖!”我看着近前一双狐狸般笑眯眯的眼睛,半天只吐出两个字来。 “我本就是个无赖,你今日才知道?”无恤在我脸颊上拧了一把,笑道,“离齐侯上朝还有半个时辰,你再睡一会儿,我待会儿派人送你去点将台。” “那你呢?” “我也陪你睡一会儿吧!”无恤起身一撩袍子靠坐在墙壁前,“来吧,于你做枕头用。”他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腿。 我依言在他腿上寻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躺了下来,闭上眼睛喃喃道:“如果待会儿朝堂上真的动了武,你也别太逞能。一个人功夫再好,总挡不住一群人。实在不行就把齐侯丢下,自己跑吧!” “把齐侯丢下,自己跑?哈哈哈哈……”无恤摸着我的脑袋仰头大笑,好似我说了天下间最好笑的笑话,“好了,好了,睡吧!我记下神子高明的嘱咐了。”他摸着我的头发带着笑意合上了眼睛。很快,头顶便传来了他均匀的呼吸声。 我偷偷睁开眼睛,此刻的无恤还是鱼师的装扮。长长的额发被一根锦带束至头顶,露出一方白净饱满的额头。墨玉般狡黠的眼睛紧闭着,睫毛下一圈淡青色的影子让人看着心疼。 从我被劫那日起,他就没有好好睡过觉吧! 自六天前在齐宫找到我后,他派张孟谈去了北方国氏的采邑,自己联络了楚国的公孙朝,又联合了同门师兄高僚,探听了阚止的动向,还筹划了与齐侯的会面。别人一两个月都做不好的事,他几日便办妥了。这其中固然有能力的关系,但辛苦却也是躲不掉的。大前天,他夜探点将台一夜未睡,昨天晚上和陈逆在屋顶大战了一场后,又与高僚沙盘演兵讨论了一整夜。今天这样的日子,又少不了费心费力。再这样下去,纵是身子再好,也总有吃不消的时候啊!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忽然记起自己昨晚觉得烦闷时居然还想甩开一切让他去操心,心里顿时又添了一份自责。 “无恤……”约莫过了两刻钟,高僚刻意压低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无恤几乎立马就醒了,我急忙闭上眼睛假寐。 他轻轻托着我的脑袋,似是用外袍做了个枕头垫在我脑后,然后小心翼翼地抽出身子把我放在了蒲席上。 “走吧!大殿上的侍卫你都安排好了?”无恤拉着高僚出了门,小声道。 “准备好了,只等君上一声令下,就能把陈恒拿下。” “你什么时候出城?右相呢?今天的事……”他们的声音越来越远,到最后便再也听不清了。 我睁开眼睛坐了起来。今日朝堂之上,齐侯要生擒陈恒。朝堂之下,阚止要率领临淄守军攻克陈府,收押陈氏族人。这注定危险而又漫长的一日才刚刚开始,可我多么希望它此刻就已经结束了。 我在屋里坐了没多久,有两个剑士模样的人来领我去点将台。他二人一高一低,头戴玄冠,身穿皮甲,看着似乎有些眼熟,但又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 从休明殿到点将台要途经朝露台,我顺道回了一趟自己的房间。倾倒的屏风,四散的衣物,碎成一片片的水罐散落在满是泥印的香蒲席上。昨晚天黑,只知道侍卫们在搜人的时候砸了我不少东西,这会儿借着晨光才看清,原来整间房间已然面目全非。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第196章 陈氏乱齐(一)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寺人毗此刻已不知去向,房间里没了他的衣冠、袜履,只有他昔日视为珍宝的香粉、胭脂撒满了梳妆台,红红白白一片一片。 寺人毗逃走了吗?陈逆现在又会在哪里? “姑娘,你要找的东西找到了吗?”高个子剑士走近我,小声问了一句。 我稳下不安的心神趴下身子,在床铺底下找到了自己要的东西:“找到了,我们走吧!”我用丝绢帕子把几枝木藤包好塞进怀里,大步走了出去。 晨色中的齐宫静悄悄的,此时的点将台和树梢上沉睡的鸟儿一样,并没有因为世人躁动不安的心而提前苏醒。二百多年来,它默默地伫立在这里,无声地见证了齐国数代君主的荣辱与胜败。同我们这些躁动不安的魂灵相比,那些权力的斗争,残酷的宫廷杀戮,它也许早已经看淡。 守卫点将台的两队士兵昨天晚上已经被齐侯下令支走了,我们三人毫无阻碍地就来到了点将台的东南首。 在这里,有一处较周围低矮些,与各条排水明沟相通的下水口。下水口外沿交叠堆砌着一百来片半圆型浮雕三瓣莲的陶片,中间是一块兽面青铜盖顶。那兽面双目圆瞪,方嘴獠牙,眼睛、牙齿,还有周边四圈密密匝匝的云雷纹则特意铸成了镂空,用以排漏积水。 这里应该就是齐宫地下排水暗渠的入口了吧! “我们就在这里等着吧!”我一撩下摆在暗道入口处跪坐了下来。 “诺!”两名剑士一低头,按着剑一左一右站在了我身边。 清晨的空气里残留着露水的味道,薄如轻纱的雾气丝丝缕缕地萦绕在树梢。这个早晨比以往都安静,但这份安静却丝毫没能安抚我此刻紧张的情绪。 “叮——叮——叮——”不久,远处传来了百官入朝的钟声。 开始了吗?齐国这场君权与卿权的决战开始了吗? 我努力放缓自己的呼吸用心默默祈祝,祈祝在听贤殿里齐侯能一举擒下陈恒,无恤能平安无事。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身边的剑士突然一声轻呼,抽出了腰间佩剑:“姑娘,那边有人来了!” 我睁开眼睛,只见点将台左边的大道上并排跑来两个人影。跑起来一弹一弹的是胖寺人,跟在他身后的却是一个身穿厚重红色展衣,满头珠环玉笄的美妇。 “把剑收起来吧,是自己人。”我起身朝胖寺人迎了上去。 “姑,姑娘——”胖寺人跑到我面前时已经气喘吁吁,满脸通红,他对着我焦急道:“左相今日没有来上朝,左司马陈瓘也没来上朝,赵先生让奴通知姑娘,请姑娘赶紧和君夫人一起下暗渠先走!” “陈恒没来上朝?!”我脑中嗡的一下,大呼糟糕,“无恤让我们先走,那他现在人呢?” “赵先生,他……” “寺人貂,暗渠在哪里?还不快引路,废话什么!”胖寺人身后的红衣美妇喘着大气,捂着胸口,她似乎看不见我,只不住地在背后推搡着胖寺人。 这女人就是齐侯的正妻,齐夫人鲁姬? “姑娘,现在来不及,奴待会儿再同你细说。”胖寺人被齐夫人打断后没时间回答我,直接飞奔到了地下暗渠的入口。他跪在地上,从与兽面左眼齐平的那片陶片数起,往右数了九下,然后用力把第九片陶片拔了出来。那陶片一移开,其它的陶片顺势往右一倒,入口处随即露出了一圈空隙。那只兽脸青铜盖顶的两只小耳也露了出来。 “你们两个,快把盖子抬起来!”胖寺人往后退了一步。两个剑士对看一眼,立马俯身去拉两只青铜耳环。 “无恤在哪里?朝会还没有散吗?右相阚止领兵出宫了吗?”我心里着急,见胖寺人空下来,忙拉着他又问。 “朝会还没有散,赵先生也还在朝堂上护着君上。右相已经领命,调兵去左相府,但这会儿可能还没出宫门。” “除了陈恒和陈瓘,陈氏其他几个在朝的大夫呢?他们也没来?” 胖寺人摇了摇头:“都没来,而且奴在朝堂上听说,今天陈氏不朝的事儿,连平日里和左相最要好的子雅大夫和曹大夫也都不知道。” 陈恒一共有三个兄弟,他自己任了齐国的左相,长兄陈瓘任了左司马,剩下的两个兄弟也都在朝中身居要位。今天,他们全体不上朝,定是要有大动作了! “姑娘,打开了!”两个剑士拉着青铜盖的双耳,把洞口掀开了一半。 “君夫人,我们先下去吧!”胖寺人搀起了身边的君夫人。 齐夫人看了一眼黑乎乎的洞口,往后瑟缩了一步,用她涂满丹蔻的手指着我说:“让她先下去!” “我不走,我要留在这里等无恤。你们先走!寺人貂,你知道待会儿要和齐侯在哪里会合吗?” “属下知道。”两个剑士异口同声。 “很好,那你们留下一人陪我,另一个人护送君夫人去会合的地方先等着。” “姑娘,你还是跟我们走吧!赵先生说,左相可能在暗地里屯了兵要谋反,如果待会儿他们的人先杀进宫来,我们就走不了了。”胖寺人搀扶着一脸苍白的齐夫人,焦急地看着我。 “我知道情况紧急,但越是危险,我就越不能把他一个人留下。” “姑娘,你留下来也无济于事啊!” “我知道。”之前在晋阳城的时候,他就叮嘱过我,若是在齐国遇到危险,就一个人先逃。那时,我说不要。现在,他即便再问一次,我还会说不要! “她不走,就不要管她了,我们赶紧走吧!”齐夫人放开寺人貂,撩起自己大红展衣的下摆。她心里急着逃命,看着黑不见底的暗道又不敢进,犹豫了半晌指着两个剑士中个头高的那个说:“你!你背我下去!” “姑娘,保重!”胖寺人跪地重重地叩了一个头,而后跑到齐夫人面前,把那娇滴滴的妇人背了起来。 我冲高个子的剑士一点头,他看了身边的伙伴一眼,“嗖”的一下滑进了洞口。 矮个剑士等三人走后,复又放下了铜盖。 我看着他,歉笑道:“对不起,你只能冒险在这儿陪我等着了。” “主人有令,拼死护送姑娘到安全的地方,但一切听从姑娘的安排。”他一挺胸,按剑回道。 “你叫什么名字?” “鄙名,夷。” “那和你一起来的那个……” “是鄙人的兄长,名唤顿。” “夷,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你再见到你兄长的!”我看着剑士夷,郑重地许下承诺。 他闻言,微一皱眉,而后用力地点了点头。 时间一点点地流逝,齐宫里的鸟儿们从睡梦中苏醒,拍打着翅膀在点将台上空捕食着来不及躲避的飞虫。新一日的朝阳,带着万丈光芒越过百尺城墙,眼前三丈多宽的青石板路顷刻间被铺上了一层金红色的霞光。在石头与石头的缝隙里,是凝了一夜的露水。此时,漫天红霞投映其中,远远看着竟似有千万缕闪着暗色红光的鲜血沿着石缝蜿蜒流淌。 我拾阶而上,登上高台,远眺那被红霞染上血色的林立殿宇,心中惴惴难安。 剑士夷安慰我,他说陈恒今日不朝,也许是因为昨夜陈逆刺杀失败,他怕事情败露,所以躲起来了。 面对这个善意的安慰,我只能苦笑着点头。我其实很希望他说的就是事实,可我心里明白,狠辣如陈恒,他不会退缩,不会躲避,他只会用更强硬的手段来铲除挡在他前行道路上的敌人。眼前这条铺满红霞的道路,也许很快就会洒上真正的鲜血。 我攥着衣袖在点将台上凭栏远眺,青石板路的尽头是齐宫最高大巍峨的一座城楼。两百多年前,各国诸侯就是从那里高呼着“尊王攘夷”的口号驶入齐宫,霸主齐桓公就是站在我脚下的高台上,誓师群雄,最终赶走了侵犯中原的夷狄。 如今的齐国,荣光不再。如今的齐侯求的,竟只是在自己的臣子手中留下一条性命。若桓公之灵地下有知,又会做何感想? “姑娘,要不我们还是先下暗道等着吧?那样安全些。”剑士夷走近我身边。 “夷,你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吗?”我望着城楼上一面迎风招展的旌旗,小声问道。 “没有啊,姑娘别太担心了,主人很快就会来了。” “是嘛,也许是我听错了。”是我太紧张了吗?刚才我好像听到了城墙外有马车奔驰的声音。 “姑娘你没事吧?” “没事。”我揉了揉眉心,睁开了眼睛。 旌旗呢?刚刚插在城楼顶上那面黑底红字的旌旗呢? 我心中一惊,踮起脚往栏杆外探了探。就在这时,城楼东面的箭楼上突然响起了雷鸣般的鼓声。城外,有数点火光破空而来。 我与剑士夷四目交视,大惊失色。 “姑娘,快!快下暗道!”剑士夷扯着我的手急忙往点将台下跑去。 我们的脚才堪堪点到第二级台阶,耳边的鼓声戛然而止,抬头一看,城楼左侧的箭楼上已插了数支火箭,一个火人猛地从木楼上窜出坠下了百尺城墙。 “夷,快去听贤殿通知无恤,陈氏的人马进攻东门了!” 第199章 密道逃生 (二)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小时候,我和四儿也在渭水里这样玩过,因而看着这两个娃娃觉得格外亲切,不由就多看了几眼。 那梳着小辫子的娃娃见我看他,也咧嘴乐开了。在大木盆快要靠近小船的时候,他突然低头撩了一泼水朝我们洒了过来。 原本我同他玩玩水倒也没什么,可偏巧他这一泼水全洒在了低头出神的齐侯身上。 齐侯一朝跌落云底,眼见着又要颠沛流离,所以心里格外憋屈,这会儿一抬头见一个没穿裤子的小破孩都敢冲他泼水,顿时又羞又恼,他扶着船舷冲着那两个娃娃大吼了一声:“竖子放肆!连你们也敢来欺辱寡人!” 那梳着冲天辫的娃娃一瘪嘴,瞅了身后的大男孩一眼,拿起手里的竹管就塞进了嘴里。 我正打算哄哄那小孩,无恤突然大叫一声把我和齐侯的脑袋用力往下一按。 “嗖——”有箭头破空之声从我们头顶险险掠过。 “阿鱼!”无恤护着我和齐侯回头大喊了一声。撑船的船夫随即抽出丈余长的竹篙朝那两个娃娃挥去。那两个小人齐齐吸了一口气,把身子往后一倒,避开阿鱼的攻击,落入水中不见了踪影。 无恤放开我和齐侯把掀翻的木盆重新翻了过来,可下面早已经没了人,只留一根细细的竹管悠悠地浮在水面上。 “赵无恤!”齐侯捂着脑袋,大声喝道。 “方才情况危急,外臣失礼,还请尊上恕罪。”无恤坐着行了一礼。 齐侯看看水里的大木盆许是悟到了什么,讪讪地抬了抬手。 无恤一颔首,复又拿起刚刚捞上来的小竹管凑在眼睛上看了一眼。 “这是什么东西?为什么我刚刚好像听到有箭声?”我凑到无恤身边小声问道。 无恤拿起船上散落的一根白茅,用它的根茎在竹管里捅了捅,蹙眉正色道:“我猜这是南方蛮人用的吹箭,箭头淬毒用以捕猎。” “吹箭?你是说刚刚那两个孩子是刺客?”我闻言大惊,脑海中小娃娃头顶那根系着红绳的细软小辫忽的化成了一根皮鞭狠狠地抽在了我心上。怎么会这样?这两个孩子是谁派来的?我们的行踪难道已经被陈恒发现了吗? 齐侯此刻所受的惊吓显然比我更甚,他看着无恤手中的竹管,惊恐道:“南方的蛮人为何会来齐国?蛮人的孩子为什么要杀寡人?不行,我们不能再往前走了。船夫——靠岸!寡人要上岸!” “不行!再走半里水路就到柳州渡了,此时上岸太危险了。”无恤看了一眼系水两岸茂密的树林,正色道。 “在船上就不危险了?一定是陈恒那厮已经发现我们了!刚才那娃娃一定就是他派来的刺客。他平日做事决绝,不可能只派这么两个小儿来刺杀寡人,前面一定还有他的船!一定还有埋伏!船夫,船夫——寡人命你马上靠岸!”齐侯此刻心绪大乱,他用两只手紧紧地扒着船舷,猛地抬起身子,那样子似乎恨不得冲上去抢下阿鱼手中的竹篙。 叫阿鱼的船夫是无恤的手下,齐侯冲他大叫大嚷,他却并不回话,只拿眼神询问无恤。 如此这般,齐侯越发恼怒:“寡人命你靠岸,你没听见吗?” 系水这一段恰好流经一片高大的樟树林,坐在船上,起码河道宽敞,前面后面若有船靠近,我们也能早做防范。相比之下,在密林中行走就要艰难很多,因为我们很难预料敌人会从哪个地方突然冲出来,杀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可齐侯因为今日连遭突变,性子变得格外敏感。虽说他一个落难国君,并没有权力命令我们,但为避免日后与他生隙,他如今越是狼狈,我们就越不可藐视他的君威。这样的道理,无恤自是比我看得更清。他朝船夫微一点头,呵斥道:“阿鱼,没听见尊上的话吗?靠岸!” 那个叫阿鱼的船夫立即转了个身换了使力的方向,撑船往河岸边靠去。 “这里离柳州渡应该还有一里地,大家提高警惕,千万不能在林子里分开。”上了岸,掩藏好了小船后,无恤取下了背上的长剑,又从袖中掏出一把短匕递给了我:“这匕首你收好,待会儿万一遇上什么危险也好防身。” “嗯。”我点头将匕首收入袖中,转身对齐侯道:“尊上,你跟紧我,尽量踩在我走过的地方,以防路上有陷阱。” “知道了。”齐侯仰头看着四周高大茂密的树林,听着林间老鸦、鹧鸪此起彼伏的怪叫声,猛咽了一口口水,喑哑应道。 “阿鱼,我走前面,你跟在最后面,小心左右两侧的灌丛。”无恤抽出剑握在手中,他看着眼前树影斑驳的林中小径露出了刀锋一般冷冽的眼神。 阿鱼点头一诺,从手中的包袱里取出一对乌黑发亮的弯刀走到了我和齐侯身后。 “走吧!”我们四人在无恤的带领下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小心翼翼地沿着小径往西走去。 行了不到半里地,齐侯突然停下了脚步,一把扯住了我的衣袖:“那里有人!那边树丛里有人在盯着我们!” 我心下一惊,忙停下脚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没有看到人,只看到三丛矮小的长满了淡黄色小果的灌木。“君上别紧张,那是酸果子梨,狐狸最爱吃的,里面也许躲了只狐狸吧!咱们马上就到了,赶紧走吧!” “不,我听见了!我听见他们来了!”齐侯随身佩戴的诸侯剑因为剑柄、剑鞘上镶有红蓝晶石太过醒目,因此在船上的时候就被无恤缠了一层青布,这会儿他一把扯开青布扔在地上,抽出寒光四溢的宝剑,冲着密林大喝了一声:“庶子小儿!今日你们谁要来行刺寡人,寡人就一剑刺死他!” “尊上,不能喊……”我一把捂住了齐侯的嘴。 无恤一皱眉头,从地上拾起一块小石丢进了灌木丛。“嗖”地一下从里面窜出一只尖头尖耳,拖着蓬松大尾巴的灰色小狐。 齐侯拎着剑,满脸羞恼。 “走吧,不能再耽搁了。”无恤隐下怒气,提剑继续向前走去。 我两手搀起齐侯,也加快了脚步。 可这次还没走出去几步,无恤突然停下了脚步声。 “怎么了?” “前面有人。” “哪里?” “来了!快退后——” 他话音未落,树林中崩弦之声乍起,几支连珠飞箭破空急射而来! 嗖嗖嗖,凌厉的寒光直袭我身旁的齐侯。阿鱼见状猛地蹿起,无恤双臂一展化作一道青影骤然跃至半空。几道白光闪过,几支断箭纷纷落地。 “人在树上!”无恤大喝一声,落地连退三步,将我和发愣的齐侯一把推到了一棵大树背后。 空中,拉弦铮鸣之声再起!无恤一个侧身,抓起地上一支断箭,猛地掷了出去。两丈之外,枝高叶茂的大树上一个身穿墨绿色劲服的箭手应声而落。无恤脚下步伐未有丝毫凝滞,他挥剑连格两箭后,腾空而起又从另一棵树上生生拽下一名箭手,一剑钉死在树下。 另一边,阿鱼也已经攀上一棵大树。他生得本就黑瘦精干,这会儿上了树,更如猿猴一般轻巧灵活,几个纵身就跳到了箭手埋伏的大树上。那箭手反身拉弓欲射,被他两柄弯刀一下扣住了脑袋。树影之中,十字刀光一闪,一颗人头甫然落地。 这时,树林四周却突然响起了一阵纷乱的脚步声。 那些踏在落叶断枝上的声音急促而有力,它们由远及近,像澎湃的潮水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 我们被包围了。 密林之中,一群身披皮甲,脸画鬼面的士兵突然出现在了我们周围。他们神情肃穆,目光炯炯,手中各持一柄短杆月牙戟,寒光四射。 士兵中有一领头之人左手执黑漆大盾,右手持青铜月牙戟,每迈一步便用戟击盾一次。众人随之高喝一声,向前一步。振聋发聩的吼声,惊飞了林中宿鸟。步步紧逼的寒兵利器,很快就把我们困进了一个不足两丈的包围圈。 这阵法,原是战场上两军对垒之后,用以剿灭敌人残部所使用的绝杀阵术,此刻它突然现于密林之中,让我不由心惊胆颤。 无恤和阿鱼严阵以待,我拔出袖中的匕首,齐侯也拎起了他的诸侯剑。一时之间,肃杀之气四下弥漫。 这时,林中忽然传出一计尖利的哨音。士兵们猛地一提足,原地重重跺了一脚,停了下来。 在他们身后,树丛里晃悠悠荡出一匹白马。 那马通体雪色,健硕高大,红辔银鞭,俊逸非常。马上坐着一名头戴玉冠,身着绛紫色锦袍的年轻男子。那男子二十一二岁的模样,清瘦苍白,面貌称不上俊朗,平平淡淡甚至还有些配不上他头顶的那只白玉卷云冠。但他的眼睛却生得极好,水汪汪透着灵气,即便此刻林中只有斑驳阳光,那对眼眸却依旧流光溢彩。 我熟悉这双眼睛,在它们的主人为我描眉敷粉的时候,它们就像现在一样,灵动俏皮,闪着微光。那是我第一次在一个男人身上看到一双俏皮爱笑的眼睛。 “你们来得比我预料的还要快啊!”寺人毗骑在马上,轻踢马腹在士兵身后左右踱了两步,“真没想到,相父一千府军居然都没拦住你,赵无恤你果然是个人物。” (*^__^*) 嘻嘻……新年快乐~~ 第200章 十面埋伏(一) CTRL+D 收藏:吾爱文学网www.x2552.com,享受更多精彩阅读 ♂ 寺人毗一拎马缰在无恤前面停了下来,“我这人生平最喜欢和聪明人做朋友,你今日不妨把君上和阿拾先留下,我与你交个朋友,放你一条生路,可好?”寺人毗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无恤,他软软糯糯的声音其实并不适合说这样狂妄挑衅的话,但此刻他脸上自信沉着的神情,却叫这软糯的声音平添了几份慑人的气魄。 无恤轻笑一声还未来得及开口,一旁的齐侯已经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大骂道:“竖子小儿!你想抓了寡人做什么!陈氏一族,一门豺犬!你们谋逆造反,妄图弑君,难道就不怕天雷轰顶,灭门灭族吗?寡人是齐国的国君,寡人在此,你们谁敢放肆!”齐侯指着寺人毗的脸一通大骂,骂到激动处,右手猛地举起了手中的诸侯剑。 寺人毗面对齐侯的斥骂只微微地撇开了头,围在我们四周的士兵却在齐侯举剑之时齐齐刺出了手中的月牙戟。 “你们……”齐侯转了一圈,怔愣了。他高举长剑的手忽然开始发颤:“你们……你们是寡人的子民,寡人才是你们的君主,寡人才是你们要拼死效忠的君主!”他一声呐喊挥剑劈了下来。 他的剑没有斩到任何人,士兵们一片漠然。 “尊上。”我走到不断战栗的齐侯身后,轻轻地扶住了他。 无恤看了一眼齐侯,几步上前抱剑朝马上的人行了一礼:“来者可是陈世子?” “哦——赵兄竟识得陈盘?实乃盘之幸也。”陈盘无视齐侯愤怒的目光,微笑着与无恤颔首一礼,待他抬头时又把目光投向了我。 原来你就是陈盘! 我回瞪了他一眼,他一挑左眉,露出了一丝玩味的笑容。那样子分明是在嘲笑我,相处多日却有眼无珠未能识破他的身份。 无恤似是察觉到了我与陈盘的异样,他往前迈了一步挡在我身前,抬头对陈盘笑道:“非也,无恤位卑眼拙,哪里有幸能识得陈世子?不过是认出世子胯下这匹‘踏雪银蹄’罢了。去年就听说这匹老马被陈府世子千金买了回去,这才由马及人,认出世子来了。” 无恤这话明显夹了讥讽,可陈盘听了却不恼,只见他仰头大笑道:“我就说这天下间会使剑的人,未必就都如我家陈爷那般口拙。陈盘今日听赵兄说话就有趣得紧。” “世子愿屈尊相交,实乃无恤之幸。无恤来日,定备上一份厚礼登门拜访。可惜今日吾等还急着赶路,世子既然说过了,也笑过了,就不妨让出一条道来吧!”无恤脸上依旧带着笑,可一双眼睛却渐渐冷了下来。 “哈哈哈,赵兄想走,尽管走,盘绝不阻拦。只是——君上和阿拾,你不能带走!”陈盘勒马往前走了一步,林中士兵猛地一顿足,齐齐又往前迈了一步。 “陈世子,就你这么些人,莫说我家主人,就连我阿鱼都不看在眼里。你废话少说,不想多死几个人的话,就赶紧让路吧!”阿鱼手握弯刀提气大喝一声,其声如雷,震得我双耳嗡嗡作响。 “壮士好气魄,那我们不妨就试试吧!”陈盘嘴角一勾,右手扬鞭一挥,刚刚停下来的戟阵突然动了起来。 “别怕,跟紧我。”无恤提剑护在我身前,我点了点头紧紧地握住了手中的匕首。 “姑娘,刀剑无眼,我劝你还是赶紧从兵阵里出来吧!伤着了你的脸,我可要心疼死了。”站在士兵身后的陈盘突然笑着冲我喊了一声。 “你认识他?”无恤转头问我。 “嗯,他就是原先服侍我的寺人。” “是他?” “赵无恤,我在齐宫里还亲自服侍过她洗浴。你没见过的,我却见过呢!”陈盘见无恤面色有变,跟着又嚷了一声。 “你别信他!他在扰你心智,我早知道他不是个寺人。”我连忙解释。 无恤和陈盘皆是一愣:“你怎么知道的?”二人隔着一圈虎视眈眈的士兵齐声问道。 我仰头看向圈外的陈盘,嗤笑道:“我一介庶民如何能让陈世子随侍洗浴?不过那日世子晕厥之后,倒被小女子扒了个精光。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了。‘惜花郎’陈盘也不过尔尔。” “扑哧——”无恤和陈盘还没反应过来,旁边的阿鱼忍不住先笑了,“哈哈哈,姑娘,等我杀光了这些人,你同我好好讲讲,这陈世子不该看的地方,到底怎么个不过尔尔的样儿。” 陈盘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他涨红着脸策马往后退了两步,高喝一声:“攻!” 话音未落,一群士兵已经大吼着提戟冲了上来。 在这些士兵冲上来之前,我真的以为自己不会害怕。我甚至觉得自己手握匕首,至少也能毙敌一二。但是,当几十柄寒光四溢的月牙戟朝我猛挥过来时,我的脑子突然一片空白,张嘴想要惊叫,却发现舌头早已被无边的恐惧冻住了。 无恤猛地拉起我的手,他身形快移,辗转进退,一柄青锋正劈、斜刺,宛如腾蛇翻浪。二人断肢,三人破肚,转眼之间已有五人倒在他锋刃之下。 我的手被他握得生疼,金铁交接之声在我耳边轰鸣,一泼泼温热的鲜血借由他的剑尖不断地洒上我的衣襟、裙摆。我有一瞬的空白,一瞬的晕眩,但晕眩过后,脑子却渐渐恢复了清明。我不能成为他的拖累,就算不能杀敌,我也必须保护好自己! 三柄月牙戟朝无恤头顶压将下来,无恤往后一折,我趁势俯身从脚边捞起一柄月牙戟,转身蹿到三人背后,短戟朝着左边两人用力向外一扫,右手的匕首噗的插进了余下一人的后腰。 无恤一个格挡将三个重伤之人掀倒在地,然好猛地拎起我的手臂将我甩到了齐侯身旁:“阿拾,带尊上走!” 齐侯这时正与两名士兵近身缠斗,我借无恤抛甩之力一个落势直接将手中月牙戟刺进了一人的右肩。那人惨叫一声回身擒我,我弯腰一扫腿将他撂倒在地,齐侯紧跟而上一剑穿腹。 “尊上,走!”我拉起齐侯往西奔去。 四个鬼面士兵突然从后面纵身一跃拦住了我们的去路。我此刻手中只有一柄匕首,齐侯也早已气喘如雷。 怎么办?我和齐侯相视一眼,将背脊紧紧地靠在了一起。 “阿鱼——”千钧一发之际,无恤一声长啸,阿鱼提刀腾身来救。 他的乌金弯刀犹如两道虹影一闪而没,站在我身前的士兵人未倒,脸却已经被削去了一半。 我与齐侯大喝一声,同时出击。 四个士兵,顿时成了四具残缺不全的尸体。 阿鱼砍下其中一人的头颅朝战局之外的陈盘猛地掷了出去。 那滴着血的头颅越过与无恤厮杀的士兵们,一下落在了陈盘马下。陈盘抹了一把脸上的血,面无表情地拎起马缰往后退了一步。 为什么看着自己的兵士一个个倒下,他可以无动于衷? 为什么他不惊不恼,还是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君上——救我——”一个女子的哭声蓦然间从密林深处传来。 陈盘笑了,他的嘴角漾起了一个称得上“烂漫”的笑容。 “你好慢啊,陈爷——”他冲着林子大喊了一声。 在陈逆出现的时候,林子里的几十个士兵都已经变成了没有呼吸的尸体。他们的鲜血把夏日林间半黄半绿的落叶染成了秋日的枫叶,红得发亮,红得浓稠,红得艳过了齐夫人身上的那套大红展衣。 无恤收剑而立,陈逆放下了被满地死人吓晕的齐夫人。 他们又相遇了。只是这一次,地点从休明殿的屋顶换到了尸横遍地的密林;只是这一次,无恤孤助无援,而陈逆身后带了一排戴冠披甲手执刀矛的战士。 我们今天走不了吗?看着尸堆中素衣染血的无恤,我的心忽的揪成了一团。 “主人……”阿鱼提着他的弯刀打量着眼前黑冠黑袍的陈逆,“他就是‘义君子’陈逆?” “嗯。”无恤轻应了一声,回头冲我投来一个宽慰的笑容,“阿鱼,这里有我,你先下去,保护好齐侯和姑娘。” “诺。”阿鱼看了一眼陈逆,迅速地退到了我和齐侯身旁。 “赵无恤,我现在再给你最后一次离开的机会。待会儿,若是我相父的人马也到了,那你便是想走,也走不成了!”陈盘见陈逆来了心情大好,他笑盈盈地看着无恤,戏谑道,“其实你一个人走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好男儿能屈能伸。你的女人,我先帮你收着,你哪日若想见她,就来我府上喝杯水酒,我让她为你侍宴。至于君上,他本就是我齐国国君,你带去晋国又有何用?放手吧,现在走,你还有命坐那赵世子的位置。不然,若是不小心死在这里,可就要便宜赵家的其他儿子了。” 无恤仰头一笑:“我这人做事一旦下了决断就从不会改变,陈世子就无需为在下担忧了。只是无恤不知,世子今日若是死在这里,令弟陈辽会不会另备大礼送到晋国来谢我?” 第201章 十面埋伏(二)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陈爷,你听听。我就说他赵无恤比你有趣,也难怪我家姑娘喜欢他。”陈盘吃吃笑了两声,打马走到陈逆身后,“四年前你们相约比剑,结果没比成,昨晚比到一半又被弓箭营的那帮蠢货打断了。今日,我可是冒着被相父打断腿的风险给你留了机会。在他死之前,你们就痛痛快快地比一场吧!” “谢世子成全!”陈逆抱拳对陈盘一礼,转身又对无恤施礼道:“赵先生,昨日你我未能尽兴,今日逆恳请与足下再战一场,不知足下意下如何?” “陈逆!亏我阿鱼还一直敬你是个仁义君子,没想到你居然会做出这种趁人之危的事来。这会儿,我家主人杀人杀得手都酸了,你这个时候与他比剑,不公平!”阿鱼一击弯刀讥刺道。 “阿鱼!”无恤冷冷地瞥了阿鱼一眼,抬手对陈逆一抱拳:“昨晚无恤与陈兄那一战确实令人遗憾。陈兄今日之请,亦是弟之所愿……” “红云儿!”我心中一惊,忙出声截断了无恤的话。他这是要与陈逆比剑吗?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四人奋力一搏尽快劫下陈盘为质才是上策吗? “男人的事,女人何必多嘴!”无恤呵斥了我一声,但望向我的眼神却似乎藏了深意,“你与陈世子好好看着便是。”他说着朝陈盘微微一颔首。 我会意往后退了一步站在了阿鱼身边。 “陈兄请!”无恤一抬手。 陈逆此刻面色肃穆,他看着无恤往后大退两步,一下抽出了腰间佩剑:“请!” “阿鱼,你带了燧石吗?”我凑在阿鱼耳边小声问了一句。 这会儿,无恤和陈逆虽然只是面对面提剑站着,但阿鱼已经看直了眼睛。他没有说话,没有转头,只默默地从怀中掏出两块燧石摸索着放到了我手上。 和阿鱼一样,陈盘、齐侯,还有陈逆带来的一群士兵,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聚精会神地看着林子中央执剑而立的两个人。 忽然,空中两道青锋一抖,无恤和陈逆几乎同时出剑。 无恤点足欺身向前,陈逆亦提剑飞步来迎。两柄寒光剑空中一格,铮的一声巨响,金铁交鸣之声震耳欲聋。一格之后,二人错身而过。无恤前脚甫一落地,调头便又是一剑,那剑光有如浪涌,一圈圈朝着陈逆直漾过去。陈逆不躲不避,见剑尖快到胸前时,提气亮翅,在半空中举剑朝无恤劈斩下来。 陈逆之剑,居高临下,似有雷霆万钧之势,众人一时抽气屏息。却只见,无恤一收剑势,拧腰半转,轻灵避过顶上重击,手中青锋一指已对准陈逆背心。陈逆足尖点地,反转长剑背后一格。霎时,火星四下迸射,众人一时又惊愕大呼。 今日不同昨日,今日一战不同往日任何一战。这一刻,他们二人的每一剑,都不留一点余地,更不留丝毫余力。 眨眼间,无恤与陈逆又铮铮过了四式。无恤横封一剑,陈逆身形暴起,在他们脚下,那些染血的红叶被凛冽的剑气高高扬起。 六月的樟树林,浅绿墨绿的世界里,就这样飞起了满天红叶。 剑气纵横,红叶飞旋,一滴冰凉的血从叶片上甩出,倏地落在了我眉间。我伸手抚去,但见眼前两道剑影越舞越快,翩翩红叶越飞越高。 齐侯看得满头大汗,阿鱼看得瞠目结舌。另一头,十几颗脑袋就这么仰着,张着十几张合不拢的嘴。 对于习剑的男人而言,能亲眼目睹两大绝世高手比剑无疑是人生一大幸事!不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这一刻才是最重要的。但我是女人,对我来说,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才是我最关心的。 无恤与陈逆之战正在激昂处,我悄悄在风口用干树枝生了火,然后又从怀里掏出今早从朝露台取回的两支百灵藤。百灵藤的一端着了火,袅袅的青烟升腾而起,穿林而过的风把这缕青烟缓缓地吹向了此刻站在下风口的陈盘。 “阿鱼。”我在阿鱼背后狠狠地拧了一把。 “姑娘!”阿鱼低呼着转过头来。 我踮脚俯在他耳边一阵低语。 阿鱼听完,再无心观战。他轻轻抽出两柄弯刀,在众人醉心看剑之时,突然几个纵步朝对面的陈盘飞扑过去。 这时,陈盘与士兵们都尚未察觉,倒是陈盘胯下的马儿跺蹄长嘶了一声。 “保护世子——”士兵们这才蓦然回过神来,举矛朝陈盘奔去。 于此同时,我将烧着的百灵藤用绢帕捆在一块石头上,两个箭步朝陈盘头上砸了过去。 陈盘大惊,见有火光来袭连忙撇头避开。那燃着的枝条掠过他的耳际落在了马背上,马儿长嘶一声竟一下将陈盘掀翻在地。 陈逆和无恤比剑正到忘我之处,陈盘遇袭,陈逆却似无知无觉。 我借机拉起齐侯飞快地朝密林另一头跑去。 “别让他们跑了,快追——”陈盘大喝一声,四个士兵立马朝我们飞奔了过来。 “我们——逃不掉的!”齐侯看着身后追兵,边跑边冲我喊。 “不是要逃,尊上,掩护我!”我一个扑身在箭手的尸体旁抓起了一柄弯弓。 这时,身后四名追兵已到,齐侯先是一愣,而后大吼一声,挥剑冲了上去。 我从死人背后的箭箙里抽出一支箭,一翻身半躺在地上搭弓急急射出一箭。那一箭正中一人喉管,喷涌的血溅了齐侯一脸。 我们二人一个远射,一个近攻,四个带甲的士兵转眼间就成了四缕亡魂。 “尊上,你先往北面去,我去相助无恤!”我捡了两只箭箙,背着弓往回奔去。 “不逃了!寡人今日再也不逃了!”齐侯从尸体上一把抽出长剑,跟着跑了上来。 待我们奔回战场,陈盘已经不见了,阿鱼受了伤,却依旧在苦撑。 我搭箭射中了两个在背后偷袭他的人,齐侯也挥剑加入了战局。 陈逆带来的士兵都穿了一层厚厚的棕黑色皮甲,因而我的每一箭都只能瞄准他们露在皮甲外面的大腿。连发十箭射中七人,很快身后的箭箙里就只剩下了最后一支羽箭。这时,我把目光投向了正与无恤拼杀交缠的陈逆。 射,还是不射? 我把羽箭搭上弓弦,半眯着眼睛对着陈逆拉了一个满弓。 我透过森冷的箭头看见他的脸,那张无时无刻都带着一丝悲哀和苍凉的脸。我拉弦的手忽然僵住了,心乱了,箭也随之乱了。 不,不行,他现在若是中箭,无恤定会杀了他!我只想他败,想他退,却没想他死。 我一个转身将最后一支羽箭朝一个扬剑劈向齐侯的士兵射去。那人腿上正中一剑,齐侯借机把剑从他腰侧捅了进去。 齐侯回头朝我投来一个感激的眼神,我微一点头在另一具尸体上拔回了无恤的匕首后,独自往密林深处跑去。 走了不到三丈地,果然不出我所料,体内毒药发作的陈盘正痛苦地蜷缩在一棵巨大的樟树底下。 “姑娘,救我——”陈盘张眼看见是我,没有起身要逃,反而颤抖着抓住了我的手,“我胸口好痛……姑娘,救我……” “陈盘,你真当我是圣人,是个人都会救的傻子?”我把匕首抵在他脖子上,一手把他扯了起来,“你给我起来,走!” “姑娘……我有旧疾,你这样会害死我的。”陈盘一边喘着大气,一边紧紧地抓住胸口的衣襟,苍白的额头上已经布满了豆大的汗珠。 我看着他未施脂粉,却白得泛青的脸,心中生出一丝不忍,但转念一想他是陈恒的儿子,是来追杀我们的敌人,就又硬起了心肠:“你死了与我何干?走!” 我半拉半拖着哀嚎连连的陈盘走到了林中战场。这会儿,齐侯和阿鱼都受了伤,两个人正背靠着背和五个挂彩的士兵僵持着。 另一头,陈逆明显察觉到了变故,他想要从无恤剑下抽身,但却被剑气所困,无能为力。 “你们都住手,否则我一刀割了你家世子的喉咙!”我扯开嗓子大喝了一声。 五个士兵顿时吓傻了眼,陈逆顾不得背后空门大开,硬生生从战局里跳了出来,冲我大声喝道:“你放开他!” “你们的马匹在哪里?去牵来!”我冲陈逆高喝了一声。 “你们逃不掉的,相爷的兵马已经在来的路上了。”陈逆看着哀痛声越来越无力的陈盘,急着往前迈了两步,“你不能伤了世子,他是来救你的! “别过来!你听不懂我的话吗?把马牵来!”说话间我已经在陈盘脖颈上轻轻拉了一道血痕。 “世子——”五个士兵大惊失色,急急奔到陈逆身边:“陈爷,怎么办?” “这丫头心狠得很,你最好听她的话。”无恤收了剑,戏谑地看了陈逆一眼,转身扶起了满身挂彩的阿鱼:“怎么样?还撑得住吗?” “撑得住!”阿鱼擦了一把嘴角的血,笑着冲我大喊了一声:“姑娘,好样的!” 昨天200章了,~~~~(>_<)~~~~好紧张存货,新的一年还是爱你们,快,说你们也爱我。 第202章 渡口生变(一)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陈逆看着我,沉默了片刻,而后一收剑大喝道:“去牵马!” 五个士兵得令拔腿就跑。 “阿鱼。”无恤看了看身边的阿鱼。 “知道!”阿鱼提起弯刀追了上去。 这时,陈盘垂在底下的手突然捏住了我的一个小指,他抽了口气,断断续续地说道:“姑娘,你引了赵无恤入宫又带着君上出逃,相父不会饶了你。你把君上留下,赶紧逃吧!” 他的手寒冰一样冷,手心全是汗,整个人半靠在我身上止不住地打着哆嗦。 不该啊,我只是烧了两根药引,他怎么会痛成这样? “你对他做了什么?他胸口有旧疾,你要杀了他吗!”我心里正疑惑,陈逆如雷的吼声在我耳边炸开。 我身子一震,手里的匕首险些割进陈盘的脖颈:“你走远点!”我心中大乱,哑着嗓子对陈逆吼道。 “她吓到你了,你也吓到她了。陈兄,还是站远些吧!”无恤扶着齐侯走到我身边。 陈逆紧抿着双唇,一跃退到一丈开外。 我拍了拍陈盘的脸,道:“陈盘,你醒醒!我答应你,只要你相父退兵,我就给你解药。” 陈盘把脑袋靠在我肩膀上,闭着眼睛笑了:“我的傻姑娘,相父有四个嫡子,死了一个还有三个。告诉你个秘密,我那小一岁的胞弟,他不能做世子。他爱打仗,爱砍人头,剥人皮。今日我若死在这里,二十年后,你会后悔的。” “死到临头,你怎么还敢威胁我……”我看着他嘴角虚弱的笑容,心便再也硬不起来了。那会儿,我和他还住在绮兰阁,屋里进了蚊虫,他就顶着那一圈白布,趴在我床边摇了一晚上的扇子。早上醒来,什么也不说,还只是笑,笑得便同现在一样难看。 “姑娘,你心软了是不是?我就知道你心软……”陈盘脑袋一歪,梦呓一般。 “阿拾,他说的是真话。他的胞弟陈辽若将来掌了齐国大权,你真的会后悔。”无恤看了一眼陈盘,凑到我耳边极小声道。 “你们一个、两个为什么都是这种破烂身子!不过是个伤身耗命的慢毒,弄得好像我对你下了多重的药。”我又气又恼,从怀里掏出解药,恶狠狠地塞进了陈盘嘴里,“咽下去吧!前几日说阿素胸口痛的时候,为什么不说自己也痛?我若知道了,今天远远地烧上一根百灵藤便是了,你也不用这样要死要活!” “伤身耗命的毒?呵,多狠心的女人啊,亏我对你这样好……”陈盘咽了药,笑了两声便昏了过去。 “主人,马牵来了!”说话间,阿鱼和士兵们从密林中牵出了四匹骏马。 “陈爷!”一个小兵满脸郁愤地跑到陈逆身边,痛声道,“那人把其他的马都放跑了,把你的马杀了……” “赵无恤!”陈逆闻言猛地一抬头。他痛失爱马,怒火中烧,不能自已。无恤却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抱歉,然后弯腰把晕厥的陈盘放到了自己的马背上。 “你不能带他走!”陈逆往前迈了一步大喝道。 我一踢马腹走到无恤身边,低头对陈逆道:“陈爷,陈世子中的毒,还需再服两日解药。我若把他留下来,不出半月他就会虚脱而死。三日后,如果我们安全了,我会替他解毒, 放他回去。如果这三日再让我看见你,我就把药毁了,给你一具活尸带回去!” 陈逆看着我,脸上的神情从惊愕到僵硬,最后变成了深深的痛苦:“是我看错你了!原来,你竟是如此狠毒的女人。我不会追杀你们,但相爷的人绝不会放过你们。” “那无恤就要拜托陈兄再做三日的哑巴,替我们引开你家相爷的人马吧!”无恤说完一扯马缰,大喝一声,驱马飞驰。 齐侯带着夫人鲁姬,阿鱼提着弯刀策马赶上。 陈逆怔怔地看着我,他的眼中有莫名的情绪涌动着。 他想要什么呢?我的解释?我的承诺? 我拎着马缰默默地和他对视了一眼,大喝一声冲了出去。 柳州渡,一个被荒弃的渡口。四野茫茫,这里除了风声水声便只有几只麻雀在乱石杂草之间啄食草籽。 “主人,那些接应的人都死去哪里了?就算被陈逆那厮杀了,也该留具尸啊?”阿鱼在野草遍生,空无一人的渡口策马跑了一圈后疑惑道。 无恤拎着马缰踱了两步,脸上无甚表情,让人猜不透他此刻的心思。“你们留在这里,我去看看。”他打马奔向渡口,我一夹马腹跟了上去。 柳州渡原是齐民和北方来的燕人售卖私盐,换取皮货的地方,自从齐国几十年前颁布了严禁贩卖私盐的法令后,这里就荒废了。燕国的商人们另辟了商途市集,齐国的小商小贩也被司市统一迁居到了临淄城内。年复一年,这柳州渡渐渐地被人遗忘。南下的客船、商船也不再于此处停泊。但当年齐燕两国商旅为了买卖私盐所修葺的走马小道却被保存了下来。荒芜,通达,这便是无恤为什么会选在这里与人会合的原因。 可偏偏这样一处绝好的地方却轻而易举地被人发现了。陈盘是怎么知道我们要来这里的?陈逆刚刚还留在齐宫,为什么一转眼就到了柳州渡,还擒住了齐夫人鲁姬?无恤安排接应的人马呢?为什么一个人都没有来?我肚子里藏了一大堆的问题,却一个也没问出口。 无恤此刻应该和我一样感到迷茫和困惑,陈盘的突然出现显然打乱了他原先周密的计划。 无恤策马直奔渡口停舟泊船的木桥,我心里惦记着胖寺人和剑士顿就骑马沿着河岸边来回搜寻。最终,在一片青青的芦苇荡里找到了剑士顿的尸体。他被人扒走了头上的玄冠和身上侍卫的外袍鞋履,只穿了一件带血的细葛布里衣仰面躺在河岸边,一双赤足沾了泥土杂草半浸在河水里。 我心中一恸,跳下马背,几步奔到了尸体旁。 剑士顿圆睁着眼睛望着天空,手上腿上有好几处伤口,最致命的一处却是喉间一道两寸长的剑伤。 我俯身揉了揉他半僵的眉心,轻轻地替他合上了眼睛:“对不起,不能带你弟弟来见你。他走得也许比你还早一些,黄泉路上你快跑几步,兴许还能遇见,还能并肩再走一程。齐夫人我们救回来了,你安心去吧!”我把他的双脚从河水里拖了上来,又找来几支芦苇和几丛树枝把他的尸体掩盖了起来。 “阿拾——”无恤在河堤上唤我。 “这里!”我转身在周围看了一圈没有找到胖寺人的尸体就急忙爬上河堤,翻身上了马,“你发现什么了吗?” 无恤对着剑士顿的尸首远远地行了一礼,拉缰调转了马头:“接应的人许是出了什么差错还没到。” “你怎么知道他们还没来?” “我之前藏在木桩下面的朱砂石还没有被换成绿漆石,这说明他们人还没有到。” “那我们现在要去哪里?他们接下来要怎么和我们会合?” “我留了一块黑漆石。他们看到了,自然就知道柳州渡已经不安全了。我们要换到第二个会合点去。”无恤冲齐侯和阿鱼一扬马鞭,高声喊道:“快,都跟我来!” “第二个会合点?安全吗?” “暂时安全,地点我只和一个人说过。只要他见到黑漆石,就会带人来找我们。” “谁?可靠吗?” “一个可能会背叛我,却绝不会背叛你的人。”无恤见齐侯和阿鱼追了上来,便不再说话,只夹紧马腹,连挥了几鞭。 “喝——”我攥紧手中缰绳,向着北方天边的一抹流云飞驰而去。 众人快马加鞭,涉溪绕弯,隐蔽行踪。傍晚之际,终于到了一处峡谷。 无恤卸了马缰,放走了四匹骏马,自己背着陈盘,让阿鱼背着鲁姬,带我们走进了峡谷,又爬上了一面山坡。最后,在一个被藤蔓覆盖的山洞前停了下来。 “阿拾,你同尊上先进去,我去寻些水和吃的来。”无恤把陈盘交给了阿鱼。 “寡人与你同去!”齐侯把鲁姬交到我手上,提剑跟着无恤朝林子里走去。 我搀起发髻散乱,失魂落魄的鲁姬钻进了绿蔓背后的洞穴。这洞穴洞壁光滑平整,没有渗水,也没有遍生苔藓,地上除了碎石沙砾外,还铺了一堆干燥的茅草。我扶着鲁姬在茅草堆上坐下。 鲁姬一路上受了太多惊吓,早没了当初在齐宫里颐指气使的刻薄模样,瑟瑟缩缩,全然变成了一个呆愣痴傻的老妇。 “阿鱼,让我瞧瞧你的伤口。”我起身朝阿鱼走去。 阿鱼把背上的陈盘放下后,自己正靠着洞壁低头检查腰间的伤口,见我走过来,忙用衣服掩了掩:“姑娘别瞧了,脏了你的手。” “你让我瞧瞧,我待会儿才好出去采药。”我伸手去拉阿鱼衣服。 阿鱼一把抓住了我的手:“用不着,过几日就好了。这哪里叫伤啊?姑娘别太大惊小怪。” “受了刀剑伤最容易发热,你明日若是倒下了,叫你家主人一个人如何拖着我们这几个废人杀出齐国去!你若再推脱,便是对你家主人不义了。” “姑娘要看,看就是了!”阿鱼叹了口气,一下把身上的外衣和里衣全都脱了下来。 第203章 渡口生变(二)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我该如何形容眼前这具身体?它黝黑精壮,却是一具用无数伤疤堆积起来的身体。肩头的刺伤、胸前的剑伤,腹下的箭伤,我可以在这具身体上找到五六种兵器所留下的伤痕。阿鱼,他是怎么活下来的?这便是一个死士的身体吗? 我强迫自己装出一副冷静镇定的模样为他披上了外衣:“伤口还好,不深。只要止住了血,敷了药,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阿鱼,以后万不得已,不要再用泥土来止血了。你胸口那处旧疤,黑土和杂草都同皮肉生在一处了。” “人活着就好,丑有什么关系?反正我生得丑,也没几个女人愿意瞧。不像这小子,家里大小妾室怎么也有六十多个,睡一轮都得两个多月啊!”阿鱼笑着扬起右手一掌拍在陈盘背上。 “咳咳咳……”这陈盘也不知道是不是早醒了,被他这么一打,居然连咳了好几声睁开了眼睛。 我起身操起阿鱼手边的乌金弯刀就对准了他的胸口。 “咳咳……姑娘,你把刀放下,让我先坐起来……”陈盘小心翼翼地避开我的刀锋,一手支地慢慢地靠坐起来,“我不会用剑,也不会什么腿脚功夫,有阿鱼兄弟在这儿,姑娘你不用这么提心吊胆防着我。” “你以为我会信你?”我把刀尖往陈盘胸前送了送,面上装出恶狠狠的样子,其实心里却也有些疑惑。按说,卿家士族的男孩到了六七岁便要开始学剑、学骑射,就算天资差一些,学上个十几年,打倒几个不识功夫的人是绝没有问题的。可这陈盘,虽贵为陈氏世子,身上不佩剑不说,身形体态也确实不像练过武的人。 “我呀,小时候调皮,爬树摔出了毛病。这剑是挥不了的,不过我身边日日有陈爷跟着,可不比那些会点三脚猫功夫的卿族男儿更威风?”陈盘拨开我的乌金刀笑嘻嘻地坐直了身子,“姑娘,你给的药怎么不灵啊?我这会儿吸气胸口还疼得厉害。”他按着胸口深吸了两口气,委屈地看着我。 “你的毒我还未尽数替你解掉,你莫想着要逃,逃出去也是一具活尸。”我把弯刀递给阿鱼,自己在陈盘身前跪坐了下来,“我这里有些话要问你,你老实回答我。答得好,我便把解药给你。答得不好,我非但不会替你解毒,还会用更狠毒的法子对付你。你可听明白了?” 陈盘一听,捧心皱眉道:“姑娘,你这个样子说话,我倒真有些不习惯了。昔日你我秉烛夜谈,对镜描眉也是亲昵过的。如今,盘以真面貌相对,姑娘待盘却为何如此狠毒?” “你我相交,几分真情几分假意,各自心里明白。” “我自明白得很,却叹姑娘不明白我与陈爷、阿素的一片心。”陈盘哀叹了一声,摆了摆手,“算了算了,我这人怕死又怕疼,姑娘这毒都下到我肚子里来了,我还敢不回话吗?不过在我回答姑娘的问题前,姑娘能否先解答我一个问题?” “你想问的可是你何时何地中的毒?”我撇头不去看陈盘那双乌溜溜的眼睛。 “姑娘今天燃的那支毒烟明明大家都闻到了,为何独我一个人痛得这么厉害?” “我不会告诉你,免得你以后照方子去害别的人。好了,说吧,是谁告诉你我们今天会去柳州渡的?” “姑娘不告诉我,我也不说。”陈盘一歪嘴巴,轻哼了一声。 “阿鱼,弯刀递给我!我要在他脸上好好刺一个‘盘’字,省得他以后再装寺人毗去骗别的姑娘。” “唉唉唉,好了好了,我说不成嘛!”陈盘堆着笑一下捏住了我的手,“姑娘聪慧,自是知道但凡我们这样的卿族大户总要养上几个密探,布几条暗线。今日的消息便是探子们带回来的,可消息是哪来的,你现在问我,我也答不上来。不过卖消息的人既然知道你们的计划,依我拙见,总是你们自己身边的人出了毛病。” “你是说,今日在柳州渡接应的人马里,有你们陈氏的奸细?” “这个我可不好说。不过我劝姑娘还是趁我相父的人没到前赶紧把君上交给我,你们今日出逃柳州渡的消息,在陈爷刺杀君上前我们就知道了。相父今日没有派大队人马在柳州渡拦截,是对消息真伪还不能确定。只要他在宫里找不到君上,自然就会想起柳州渡的密报来。等他回过头来追杀你们,便是有十个赵无恤也难保你平安了。” “我们现在早已不在柳州渡,你莫说这些来吓我!” “吓你?哈哈哈,我相父可不像我这般怜香惜玉。他的本事,姑娘最好还是不要领教的好。” 陈恒的本事我自然不会怀疑,但陈盘说话亦真亦假却也不可尽信。 我思忖了片刻,开口又问:“刚刚在林中,陈逆为何说你是来救我的?” “姑娘,我若能靠一己之力把君上捉回去,那你们就不必应付相父的追杀,可不就是救了你们?其实,你别看阿素平日对你凶巴巴的,她待你才是真的好。陈爷刺杀君上那日她已备了一具女尸藏在宫中冰室,只等内宫一乱就拿她替了你,想办法救你出宫。可没想到,你不但引了赵无恤入宫,还设计带走了君上。如今,又下毒绑走了我。你做出这么不要命的事,待会儿若是见了我相父,可怎么好啊!”陈盘声音一黯,叹息道。 “你以为我会信你?素祁与我是敌非友,她为什么要替我想得这般‘周全’?” “哦,她还没告诉你啊!你和她的关系这可复杂了,我说不得,也说不明白。你若能从我相父手里活下来,就找机会自己问她吧!姑娘,你既不肯说下毒的事,那咱们就来说说脱衣服的事,可好?” 他话音刚落,旁边的阿鱼就笑了:“姑娘,快说说吧!这事阿鱼也想听听。我说陈世子,你那不过尔尔的地方是被六十几个女人折腾坏了吧!哈哈哈,你怎么也不分几个给别人使使?” 陈盘听了阿鱼的荤话倒是不恼,朗声笑道:“这位阿鱼兄弟若喜欢女人,我送你十个又何妨!” “谁要你那些娇滴滴的粉姐儿。”阿鱼哼笑一声,不屑道。 陈盘转头对我道:“姑娘,你可要替我正名啊!你这样败坏我的名声,我以后如何还能往雍门街去?那些看得见,摸不着的粉姐儿,指不定在背地里怎么编排我!” “你这人说话为何这样不正经?陈恒怎么就选了你这样一个人做世子!”我脸一热坐着往后移了一步,“那日我拿棍子敲你,是想看看你是不是陈恒派来杀人灭口的刺客。你若是暗藏在我身边的高手,我便和阿素摊开来说清楚。没想到,你被我一下就敲晕了。” “这就证明我不是来杀你灭口的啊,你为什么还要脱我衣服?”陈盘一下拔高了声音,似是很在意被我脱了衣服的事。 “你深更半夜流了汗却还拼命往脸上敷粉的样子让我对你起了别的疑心。” “你洗了我的脸?!”陈盘大惊。 “嗯,我看到了你新长出来的胡渣。” “谁说寺人就不能有胡渣了?” “敷了粉那胡渣看起来的确淡了些,但洗干净之后,我却觉得那胡渣太浓了,不像个寺人。” “所以,你就脱了我的衣服?”陈盘摇头失笑,“我说姑娘啊,你做事为何这样不正经?哪有一个未及笄的姑娘,半夜里脱男人衣服的?幸亏你这话没让陈爷听见,他若听见了,决计不会再喜欢你了。” “怀疑了便要看个清楚,我便是这样的脾性,和是不是姑娘,有没有及笄没关系。陈逆现在恨不得生啖了我的肉,他喜欢我?笑话!你这话若敢在赵无恤面前说,小心我缝了你的油嘴!割了你的滑舌!”我拍了拍膝上的碎石一下站了起来:“阿鱼,我去替你采药,你看着他。这人滑头的很,你别听他说话,他要是敢开口说一个字,不用问过我和你家主人,你直接割了他的舌头。” “诺!” “姑……” “阿鱼,从现在开始算!”我瞪了陈盘一眼,拾起角落里的一只藤筥走出了山洞。 陈盘这人行事作风古怪异常,不能以常理推断,说起话来更是油腔滑调,让人摸不清他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一番对答下来,只觉得此人活脱脱是一尾滑不溜手的泥鳅,叫人拿捏不住。陈恒到底知不知道我们的计划,来接应的援兵里到底有没有陈氏的奸细,看来,今日之变只能等到无恤和齐侯回来了,再从长计议了。 六月盛夏,山中草木繁盛,找起止血的药材来,比秋冬两季方便了许多。山坡上,沟涧旁,一些伴着毒物生长的地方,总会生一些解毒散热,消肿止血的草药。我在单衣下摆撕下一圈布料缠在双手上,一路走一路采,不到半个时辰,随身的藤筥里就装满了各种药材。 第204章 诡影重重(一)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远方,山坳里的太阳已经收起了它今日最后一丝热气,嫣红绚紫的晚霞被晚风轻扯着,盖去了半边灰蓝色的天空。我拍去手上的泥土,折身返回。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山风吹在身上已多了几分凉意。在离洞口不到三丈的地方,我迎面遇上了觅食归来的无恤和齐侯。 齐侯拎着两只装得鼓鼓的水囊,无恤左手拎了几枝长满野果的树枝,右手的长剑上一溜串了四条洗净的小鱼。 无恤看到我,冲我扬了扬剑。 我微微一笑,拎着藤筥猫腰钻进了山洞。 洞中,阿鱼和陈盘正大眼瞪小眼地面对面坐着。 “姑娘,你可回来了,憋死我了。”陈盘见到我两肩一塌,大松了一口气。 “陈世子醒了?”无恤弯腰钻进山洞,笑着在陈盘身旁坐了下来,“世子可是饿了?先吃几个果子垫垫吧!”他伸手将一枝结了五六颗野果的树枝递到了陈盘手边。 陈盘收起之前和我说话时的玩世不恭,一展双袖,端正了身子:“我如今已是赵兄的阶下之囚,赵兄无需对我这般体恤。赵兄若是想问今日密林拦阻之事,方才我都已同姑娘说过了,今日消息乃族中密探上报,至于何人何时出卖了赵兄,盘一概不知。如果,赵兄打算用盘的性命来威胁我相父退兵,就更是大错特错了。我陈府之中有嫡庶男丁二十八人,死了我一个,就是阿母所出的嫡子都还有三人。陈氏不愁没有比我更出色的世子。” “哈哈哈,世子想太多了,若和令弟陈辽相比,无恤更愿意下一任陈氏宗主是你‘惜花郎’陈盘。至于我留世子在身边的原因嘛,很简单,仅为威胁差使陈逆一人,其余的从未想过。”无恤轻笑一声,从树枝上掰下一颗果子放在陈盘手边,“其实,今日柳州渡之事,无恤还要多谢世子相助。” “谢我?”陈盘双眉一蹙。 “泄露我们行踪的那份密报,世子还未交给左相吧?”无恤看着陈盘,淡淡笑道。 “陈恒不知道我们的事?”无恤的话让我大吃一惊。这么说,之前陈盘和陈逆说的,都是骗人的? 无恤转头看向我,徐徐道:“在尊上和我离宫前,陈恒已经落入了我们设好的迷障。他从东门而入,后又亲率陈氏一千府军从北门而出,追击阚止和寺人假扮的齐侯去了。倘若他知道这条密报,那即便心中有疑也不可能不在柳州渡设防。今日在密林里拦截我们的那个月牙戟阵,据我所知,只是陈世子平日私养的一队兵卒。现在,我们把世子困在手上,陈逆必有所忌惮。只要他不报信给陈恒,陈恒未必会知道与右相一路逃命的,其实并非齐侯本人。” 一旁的陈盘听到这里突然拊掌大笑:“赵兄果然洞若观火。只是你也别太小觑我陈氏一族,就算相父不来,陈氏其他族人也迟早会追上你们。陈逆虽对我效忠,却也并非是个傻子,会听任你摆布。” “摆布?无恤如今还能摆布何人?只求陈逆能为了你的性命做三天哑巴而已。三日之后,若我们能顺利逃脱,自然会放你离去。在此之前,还请世子多加担待,莫要妄图再生枝节。” “赵兄放心,我这些日子天天跟着姑娘还让在她暗地里做了这么多手脚,如今反过来让她看着我,别说枝节,就算是颗细芽儿我都冒不出来。”陈盘讪笑了两声低下头,抓起了手边的野果狠狠咬了一口。 另一头,齐侯自进了山洞之后便兀自靠坐在角落里默默地用清水擦拭着自己腰间的一道伤口。他不与弃他而去的鲁姬说话,也不再质问谋逆造反的陈盘,他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坐着,仿佛与身后的石壁融为了一体。 “尊上,让我来吧!”我从藤筥中取出两支白茅根,摘下几朵长了白色柔毛的花穗轻轻地压在齐侯的伤口上,“这白茅根的花只六月才开花,可巧被我找到了一丛。用它来制刀伤最快也最简单,尊上不用太担心,今晚安心睡上一觉,明日伤口就会凝血的。” “嗯,谢……谢谢。”齐侯似是说不惯这几个字,说完就把头轻轻地撇开了。 “今天晚上我和无恤、阿鱼轮流守夜,尊上尽管安心休息。也许不用等到天亮,援兵就到了。”我从自己的袖口上撕下几条略微干净些的布条,将齐侯的伤口小心地包扎了一圈,“尊上和夫人都先吃点东西吧,养足了力气,明日我们才好赶路。” “阿拾说的对,接下来几日,恐怕还不得轻松。尊上保重身体要紧。”无恤走到我身边轻声问我讨要了匕首。 他用囊中清水先冲去了匕身上的血污,又在地上铺了几张树叶把四条小鱼放了上去:“尊上,这溪鱼制脍虽不好吃,但如今林中生火,恐会引来追兵,就只能先委屈您了。”说着他跪下身子,像那日在小雅阁一样,极灵巧地用匕首剥去了溪鱼的鱼皮。 “客卿快起来!今日,是寡人连累你们了,寡人如今哪里还有脸面吃你制的鱼脍!”齐侯红着眼把无恤扶了起来,“今日陈氏谋逆是寡人平日无德无能所致,寡人惭愧。”齐侯弯腰抓起那尾去了皮的溪鱼,放在嘴边狠狠地咬了一口,“吃,吃饱了才有力气逃命,吃饱了才有命夺回寡人的江山!” 溪鱼土腥又多细骨,那细骨刺破了齐侯的嘴角,他却浑然不觉。小雅阁里,他食鱼脍前还特意要寺人撤掉金盘,换上鱼跃莲池的彩漆盘,为的就是观赏鱼脍轻薄透明的特质。可现在,他再不问吃食的色香形味,抓着那条还带血的生鱼,吃得像个挨饿多日的囚徒。 “君上……”一直坐在柴堆上看着齐侯发愣的鲁姬忽然大声哭了出来。在柳州渡的时候,这位齐国君夫人就已经醒了,但许是被密林里的断头断手吓到了,她从入谷到进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但此刻,她看着眼前啃食生鱼的齐侯突然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了几步,一下伏倒在齐侯脚边,痛哭失声:“君上,你是国君……你不能这样啊……” 鲁姬这一刻也许是在为齐侯的落魄而哭,也许是在哀叹自己命运的不幸,她越哭越伤心,越哭越凄凉,到最后,连齐侯也跟着她一起落了泪。 日升时,还是万民朝拜的君主和国母。待到日落,却已成了疲于奔命的逃亡人。除了相拥痛哭一场,他们还能做什么呢? 我和无恤、阿鱼悄悄退了出来,陈盘身份尴尬更是不得不退。 洞外,半边残阳还在西边的山巅上做着最后的挣扎,闪烁着冷光的长庚星已经悄然挂上了天幕。远山近树,一切都被暮色笼进了一片紫褐色的光晕里,我靠着无恤的肩膀看着林间三三两两晚归的倦鸟,喃喃道:“红云儿,你可怪我?” “怪你?那你可怪我?”无恤的下巴贴着我的额头,笑着问。 “怪你什么?” “那我又要怪你什么?” “怪我惹是生非,多生枝节。” “你谋划的是大事,何错之有?卿父来日若知你如此费尽心力助他成事,定要好好嘉奖你一番。”无恤捏着我的手,自嘲道,“今日倒是我的计划里出了纰漏,害你担惊受怕了。” “不是你的错……”齐侯和鲁姬的哭声隐隐在耳边回响,那压抑的、痛苦的声音在这样的黄昏里生生勾起了我一腔愁绪。我靠着无恤的肩膀,闻着他身上血与汗交融的味道,一时悲从中来。 没有援兵,他和阿鱼就没有办法拖着陈盘带着齐侯和齐夫人北上高宛城。可援兵来了,里面又极可能藏了陈恒的奸细,继而引来陈氏的追兵。这样的矛盾,这样的困境,这一次如果累得他为我丢了性命,那我该怎么办…… “我错了,我早就知道自己错了。你若不能平安,我要三国平安又有何用……”我越想越难过,越想越后悔,最后只能把头埋进无恤怀里大哭起来。 “哎,终归还是个小儿啊……哭什么呢?我们现在未必会输啊!”无恤一下一下轻抚着我的脑袋,“这世上的事哪里都能尽如人意?你以前料得准,谋得深,就不许别人猜中一次,绊你一脚?” “没援兵不行,援兵来了也不行,这是个死局,我……” “哪个说是死局?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糟,快别哭了,平白叫陈世子看了笑话!” “赵无恤,我可没笑她。我只是不知道她也有这样小女儿的模样。”陈盘的声音从身旁传来,我忙抹了把眼泪,抬起头来。 “唉,真是一张能碎了人心的哭脸啊!”陈盘幽幽地看了我一眼,枕着双臂仰头叹道,“赵无恤还没死呢,你就哭,我此番若死在你们手里,也不知我家中六十几个小妾有谁会为我流两滴真心的眼泪。” “你要是死了,自然有人哭你!”我拿手抹了两把脸,忿忿道。 第205章 诡影重重(二)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恐怕也只有阿素和陈爷了。”陈盘干笑了两声,斜眼瞄了一眼山洞,刻意压低了声音,“你那个死局,我倒有个绝妙的解法,而且我们三个都不用死。你们把君上交给我带走,我劝相父与你们晋国赵氏结盟如何?君上答应你们什么,我们陈氏也一样能够应承。” 无恤看了一眼陈盘,微笑道:“世子的解法果真绝妙,只是与虎谋皮之事,无恤没有兴趣。” “怎么会是与虎谋皮?姑娘,我家中如今已有三子四女。赵兄将来若做了赵家世子,你们俩生个男娃,我便嫁三个女儿。你们若能生个女娃,我那三子随你们挑,如何?”陈盘一咧嘴角,眼中精光毕现。 “哦?这倒是个好主意。阿拾,你说呢?”无恤擦了擦我脸上的泪痕,柔声笑道。 “好什么啊!阿鱼,拿你的袜子堵了他的嘴,他要再敢说话,就割了他的舌头!”我瞪着陈盘又羞又恼。 “好嘞!”阿鱼抱着脚,脱下自己的一只袜子在几欲落泪的陈盘面前甩了甩,“陈世子,阿鱼我赏你的,闻闻,可比你家那些粉姐儿的要香?” “姑娘——”陈盘大惊失色。 “阿鱼!”无恤轻喝了一声,“别跟着阿拾胡闹!” “是是是,阿鱼兄弟别跟着姑娘瞎闹。”陈盘看着阿鱼点头如捣蒜。 “阿拾,你替阿鱼上个药,我和陈世子有些话要说。”无恤在我肩膀上重重捏了一下,挺身站了起来。 陈盘闻言立刻收起了玩味,了然一笑也站了起来。 “姑娘,主人要和那傻瓜世子说什么啊?”阿鱼看着无恤和陈盘离去的身影百般不情愿地套上了袜子。 我看着陈盘的背影,喃喃道:“那才不是个傻子呢,身有旧疾,不善剑术,还能压着陈恒二十八个儿子坐上世子之位。这样的人聪明着呢!阿鱼,我去拿水囊和草药,你待会儿好好同我说说这个陈世子。” “不成,不成。我知道的都是些荤段子,不能说给姑娘听的。”阿鱼连忙摆手。 “有什么不能说的,我是贱民婢子出身,荤段子打小就听惯了。你知道些什么,尽管说就是了。”我转身跑进洞里,见齐侯和鲁姬相拥着靠在洞壁上假寐,就连忙拎了水囊和藤筥退了出来。 “阿鱼,你把衣服脱了,我先替你洗洗伤口。” “姑娘,你来了临淄城以后还没去过鹿鸣楼吧?”阿鱼脱了上衣,在地上盘坐了下来。 “没去过,只听说那里游侠儿聚的多,想去瞧瞧,但还没机会。”我新撕了一小块碎布沾了水,轻轻地擦去阿鱼伤口旁的血污。 “那鹿鸣楼就是陈盘开的,姑娘只要在楼里吃上一顿饭,保准能听一大筐陈世子的荤段子。” “这陈盘是个厉害角色,知己知彼方可百战不殆,你不妨说上两段他的事我听听。” “那我可说了,回头姑娘臊了可别怪阿鱼话粗,不识礼。” “说吧!” “这陈世子有个名号叫‘惜花郎’,听说是雍门街上的女人给取的。他家中有六十几房侍妾,个个如花似玉。他那活儿好,一夜可御七女。”阿鱼说到这儿故意顿了顿,见我没什么反应便又继续往下说,“雍门街上教坊多,怪脾气的美人也多,但一个个到了他手里就都成了粉团子,服帖又好揉捏。” “这些女人平日里伺候的都是些什么人?” “那自然是齐国卿士,各国贵胄,我们这些没官位的人,别说是让陪着喝杯酒,就连个面都是见不上的。” “是这样……”陈盘扮作寺人毗的时候,朝露台的那帮贵女天天都有东西赏他,他能讨女人欢心我倒不觉得奇怪,但是雍门街上的那些美人对他而言,恐怕不仅仅是寻欢作乐的对象,“那除了女人呢?你还知道些什么?” “除了女人,那就是男人了!” “什么?这陈盘也好男色?”我一惊,下手便重了些。 阿鱼嘶了一声,笑道:“听说陈府里是有几个粉哥儿,但倒没听说他喜好这一口。” “那你说的男人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除了女人,这男人对陈世子也敬慕得很。‘惜花郎’陈盘与‘义君子’陈逆是形影不离的两个人。他们一个高贵大方,一个重情重义,临淄城的游侠儿都盼着能与他二人结识。而且我听说,但凡有人为了‘惜花郎’所托之事送了命的,他不仅会花重金照顾好人家老父老母,就连叔伯,娘舅都能妥善安置。” “叔伯,娘舅?”我乍一听到便想笑,可转念一想又惊觉陈盘此人笼络人心的手段很是了得,“无恤说今天那些戟兵是陈盘的私兵,莫非他们原先也都是临淄城的游侠儿?” “也许吧,今天杀红了眼都没瞧清脸,没准那里头还真有人和我在鹿鸣楼上一起喝过酒。” 我听了阿鱼的话,心中不由暗叹,真是好一个“惜花郎”陈盘,看似顽劣不堪,实则却是个图谋大事之人。 山中明月升至树梢,无恤和陈盘却还站在不远处的一块大石上轻声私语。 齐国陈氏,晋国赵氏,我眼前的这两个人将来若是能成为两大氏族的宗主,那么他们便是一起跺跺脚,中原大地都会震上一震。可这个时候,他们在说些什么呢?是在暗中交易齐侯的生死,还是在讨论将来的齐晋盟约?不会,真的是在胡扯结姻亲的事吧? 我正胡思乱想,阿鱼的声音突然在我耳边响起:“姑娘,你听见狼叫了吗?”阿鱼侧着脑袋,把身子转了过去。 “早听见了,但现在还不能生火。”我收回落在无恤身上的视线,用两块干净平滑的石头把草药碾成药泥后一点点地敷在阿鱼的伤口上,“今晚看着好像要起雾,等待会儿雾气上来了,我们再找些柴禾在洞里升堆火。那样野兽不敢靠近,山下的人也不易发现。” “不对,这声音不对!”阿鱼竖起耳朵又听了一会儿,突然一把拨开我,猛地拎起手边的弯刀冲无恤大喊了一声:“主人——林子里有人来了。” 他话音刚落,黑漆漆的树林里猛地蹿出一条迅捷的人影。 “来者何人?”阿鱼大叫一声提刀冲了上去。 黑影连奔几步双臂一展腾身而起,阿鱼双刀未及斩下,来人已踩着他的肩膀在空中翻了一个身,轻轻巧巧地落在了我身前。 “无邪?”我还未看清来人的脸就被他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自己人?!”阿鱼足下一顿,身子一斜,“咣”的一声将两柄乌金弯刀砍到了我身后的岩壁上。 “臭小子,你让我好等!”我抓着无邪背上的衣服,鼻尖一阵发酸。无恤早先曾说与他彩石为信的是一个永远不会背叛我的人,当时我就只想到了四儿和无邪。此事危险非常,无恤自然不会倚靠四儿,那领援兵前来的人就只能是无邪。之前,他没有按时在柳州渡出现,我就一直担心他在路上出了什么差错。这会儿,看他毫发无损,才放下了空悬已久的心。 “阿拾,我以后再不去剑舍比剑了。”无邪把下巴抵在我肩膀上,低哑的声音里竟混了浓浓的鼻音。 “幸好那天你不在,不然你要是受了伤,今天谁带人来救我?”我轻拍着他的背,心疼地发现这一月未见,他整个人清瘦了不少。 “姑娘,齐侯来了。”阿鱼站在无邪身后朝我挤了一下眼睛。 我转过头,这才发现无恤和陈盘,齐侯和鲁姬不知何时已站在了我和无邪身旁。 “无邪,先放手,大家都瞧着,不能这样不知礼。”我捶了一下无邪的后背,他极难得地没有拒绝我,轻嗯了一声便松开了手。月光下,他的眼眶里遍布了暗紫色的血丝,两排长长的睫毛也已被泪水粘成了几束。 “傻小子,你怎么哭了?”我见到无邪的眼泪一时有些惊慌。 无邪看着我瘪了瘪嘴没有说话,却破天荒地对旁边的无恤说了一声:“谢谢!这个月,我都听你的。” 无恤轻笑一声转头对齐侯道:“此人是阿拾的幼弟,他既然到了,那想来援兵也已经到了。” “那太好了!”齐侯闻言整个人突然有了精神。 “无邪,快来见过齐侯。”我拉着无邪走到齐侯身前。 “见过尊上!”无邪弯腰深深一礼。我看在眼里不由暗暗称奇,这小子什么时候突然乖巧识礼了。 “壮士无需多礼!”齐侯笑着微一抬手,“壮士既然已经到了,那客卿安排下的援兵现在何处啊?”说着他举目朝无邪身后望去。 “五十个人都在山下候着,赵无恤说不能让他们知道这个山洞的位置。”无邪看了一眼无恤认真回道。 “客卿,这是为何?”齐侯一脸不解地望向无恤。 无恤没有急着回答,反而朝阿鱼递了一个眼色。阿鱼会意,一个欺身,靠近陈盘,拎起他的后背心就把他拉到了三丈开外。 “尊上,今晚赶来的援兵中恐藏了陈氏的奸细。”无恤思忖片刻,终是对齐侯道出了实话。 第206章 诡影重重(三)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援兵之中有奸细?这,这可如何是好?”齐侯脸上的笑容一下僵住了,“现在援兵都已经到了山下,如果他们之中有陈恒的奸细,那这里岂非已经暴露了?” 无恤一抬手,沉着道:“尊上莫要太惊慌,陈恒的一千府军既然已经出城追击右相,就不可能这么快调头赶回来。况且援兵中的奸细,事先不知道我们会在此地会合,因此他就算沿路留下讯号,也未必会有人及时发现。” “可那个在林子里和我们过招的陈逆呢?他会不会调兵来追?” “只要陈盘的性命还握在我们手上,陈逆就会有所忌惮。今早,高大夫已经出城前往高宛城调兵。不出意外,三日之内高氏的护卫军就能在杜山与我们会合。到那时,就算陈恒派兵来追,对我们来说,也不再是威胁。” “三日。”齐侯听了无恤的话,神情稍稍缓和,“那这奸细,客卿打算如何处置?难道任由他跟随我们去高宛城?” “尊上放心,明日天亮之前,无恤一定会为尊上除掉这泄密之人。” “怎么除?” “外臣自有安排。现在离天亮还有些时候,尊上和夫人不妨先回洞里休息,晚些时候,等事情解决了,外臣再来回禀。” “这个……好吧,此事都交给客卿,客卿放手去做便是。” “谢尊上!”无恤拱手一礼。 齐侯颔首回了一礼,带着鲁姬又回到了洞中。 “红云儿,你打算怎么办?”奸细一事也困扰了我许久,齐侯他们一走,我立马就凑到了无恤身边。 “今日我安排的援军原是我赴齐时卿父派给我的五十个暗士。这两月,折损了十五人,还余下三十五人。” “才三十五个人?” “这些人若是与陈氏之兵正面对抗远远不够。前些日子,我在广饶城又遇见了一位故友,他身边带了二十四个一等一的剑术高手,所以,我就带他一起回了临淄城。” “那今日的计划,你也同他说了?”我一听无恤的话,对那位“故友”立马起了疑心。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奸细绝不会是他,问题也许出在他带来的二十四个剑士身上。” “你如何知道?” “此人的父亲是我赵氏一族的恩人,他与我更是少时至交好友,与你也有几分渊源,他没有理由会帮着陈氏来害我们。” “是谁?”我心中越发疑惑。 “董安于之子,董舒。” “修建晋阳城的董大夫?他的儿子与我有什么渊源?” “阿拾,董舒就是四丫头喜欢的那个男人。他现在就在山下,我去给你带上来。”无邪一个迈步插到了我和无恤中间。 “慢着,你急什么?”无恤一把拉住了无邪的手,“来之前你都答应过我什么?别以为说了一句谢谢就可以不守信用。这次是我先找到了阿拾,所以凡事你都得听我安排。现在,我要你再下山一趟,什么都别说。只要告诉山下的人,尊上和我藏在东面山腰的松林里,让他们赶紧入林护驾就是了。” “就这样?” “就这样。” “好!”无邪朝无恤一摆手,转头对我说:“阿拾,四丫头被赵无恤送到鲁国去了,我教训她的事,你别听赵无恤乱说,等我待会儿回来自己跟你说。” “你说什么?”董安于,于安,于安就是董舒?我的脑袋还处于震惊之中,一时没听清无邪的话。 “没什么。狼崽,你还不快去!”无恤扯住无邪的衣领猛推了他一把。无邪回瞪了他一眼,几个起落就消失在了暗夜树影之中。 “红云儿,于安他……” “董舒的事我回头再与你细说,现在当务之急是要先把奸细找出来。” “你打算怎么找?” “陈恒的目的是想要擒杀齐侯,所以奸细一定会想要留在齐侯身边好给陈氏的人传信。等所有人都上了山,我会提出要将人分成两组,一组人多的由我和董舒带队负责引开追兵,一组人少的由你和阿鱼负责转移齐侯。” “愿意跟随你和于安涉险的必是忠心无畏的勇士,想要留下来跟着我和阿鱼的除了贪生怕死之徒以外,一定会有陈恒的奸细。” “嗯,这正是我的想法。如此行事,就算抓不出奸细,至少也能分出一批可信的人来。” “那我们现在是不是要去东面的松树林里等着他们?” “我带阿鱼去,你在这里陪着齐侯。” “这是去找奸细的,又不是去打架。我虽眼力不济,但总比阿鱼要好一点。”我转头看了一眼此刻正靠在岩壁上假寐的陈盘,心里总有一丝隐隐的不安,“阿鱼还是让他看着陈盘比较好,万一待会儿这里有什么事,他也好抵挡。” “好吧,你总是有理的。”无恤揉了揉我的头发,背过身在我前面半蹲了下来。 “你干什么?” “我们要快些赶过去,天黑了山路难行。”他说着牵了我的手放在自己肩膀上。 我心中一暖,弯腰轻轻地趴在了他背上。 “阿鱼,看好世子!”无恤背着我冲远处的阿鱼喊了一声。 “他要是说话,记得割舌头。”我回头又补了一句。 无恤低头闷笑一声,背着我朝东面飞奔而去。 入夜,山谷里缓缓地升腾起了一片浓雾。那雾气像是暗夜里独行的魂灵沿着山坡一点点地向上爬行。很快,我们脚下的山路和山路两旁低矮的灌木丛就被四面八方涌上来的迷雾遮盖了。这松林离齐侯藏身的山洞有两里多的山路,如果不熟悉这里的地形,怕是很难在这样的雾夜中找到正确的方向。 “你之前带无邪来过这里?”我趴在无恤背上小声问。 “嗯,我扮作鱼师进宫找你前带他来过一次,这里原是我今日最不愿意来的地方。”无恤足尖一点跳上一块大石,连跑两步又纵身一跃跳过了一条林间的溪涧。 是啊……如果事情一切顺利的话,我们根本不用来这里。进入这个山谷,来到这片松林,就意味着今日之事已经走到了他所能预料到的最糟糕的境况。 “红云儿,你说阚止能拖住陈恒多久?”我看着夜色中不断飞逝的黑影,喃喃问道。 “不知道,越久越好吧!”无恤双手一托,把我往他背上顶了顶,“好在我们现在手里还有陈盘,他的解药你都藏在身上了?” “没有,其实他的毒我在柳州渡的林子里就已经替他解过了。六月雪加上百灵藤只能混出一种虚毒,动静大,实则毒性小。” “你呀,还是心软。”无恤轻叹一声背着我跃过一块两丈多高的巨石,最终来到了松林中央的一块空地。 “那里怎么会有间屋子?”我趴在无恤背上,拿手遥遥一指。四下弥漫的夜雾中,一间小小的草屋若隐若现。 “这样的房子多是附近的猎户盖的,他们平日上山打猎,若是遇上坏天气就会到这里躲一躲。”无恤快跑几步,一个纵身落在了草屋门口。 “你又是如何知道的?”我从他背上跳了下来,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座用松木枝和石块堆出来的小屋。 “我早年也在别的地方盖过这样的屋子,与人方便,也是与己方便。好了,别在门口站着,我们进去等吧!”无恤迈了一步走到我身旁一把揽过我的腰,把我抱进了屋子。 这是一间封闭的小屋,没有窗户,没有床榻,抬眼望去只有一垛垛半人高的干草。对于夜晚被困在山里的旅人来说,以草为枕,以草为盖,这小屋也算是一处绝佳的处所了吧。 “现在雾重,山下的人恐怕一时还上不来,你若累了就先休息一下,一会儿我叫你。”无恤把我放在草垛子上,转身用燧石点亮了墙壁上的火把,然后也跟着翻身爬了上来,跪在墙角一通乱找。 “你在找什么?”我好奇道。 “猎户们喜欢在墙角的草垛子里面藏弓箭,我找找,若是有,待会儿也好与你防身用。” “傻子,这样的大雾,我纵使是后羿再生也射不中人啊!快别找了!”我转身爬到他身边,笑着一根根摘掉落在他发间的干草,“赵先生,你不会打算待会儿顶着这一头杂草去见手下暗卫吧?这可有失颜面啊!” “等一下……哈,找到了!就知道他们喜欢藏。”无恤猛地仰起身子,从干草堆里抓出了一把未上漆的杨木弓和一只破旧的箭箙。 “这弓箭你先备着吧,今晚用不上,难保明日路上不会要用。” “这可不像你会说的话。”我看着他的笑脸,心中忽的一揪,“你平日里总和我说一切都会好,一切都会顺利。我们现在的处境真的很糟,对不对?陈氏除了那一千府军,临淄城里还留了他们的兵马,对不对?” “你这丫头……”无恤长臂一张将我搂进了怀里,“以前那样说是因为我办事心里有底,想叫你安心。今日让你备着明日要用的弓,的确是我没了必胜的把握。可这样丢人的事,你何苦要戳破我……” 第207章 死生契阔(一)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无恤捧着我的脸,和我以额相触:“阿拾,万一,我是说万一,明天、后天,在高大哥的护卫军没到前,陈氏的人马先到了,你不要再像今日这样留下来等我。我如果要你先走,你就头也别回使劲跑,行吗?” “我不要,我不走,我死也不走。”果然,果然他还有更糟糕的事情瞒着我,我鼻头一酸靠在他胸前拼命地摇头。 “你这丫头平日里这样聪明,怎么这会儿就说不通了呢?” “我不能走,若是我走了,你却死了,那独留我一个人,便是生不如死……如果这样,倒不如死在一处,黄泉路上我也不必去追你。”一个死字叠着一个死字,说到最后我搂着他的脖子哭得失声断气。这一路的害怕,这一路的担忧,还有我满腔满腹的自责就这样悉数化成了泪水奔涌而出。这世上若没有了他,我要这生有何用,这世上若没有了他,这天下太平与我又有何干。我看到他满身黑黑紫紫的血污,愈发哭得肝肠寸断。 “唉……你这样叫我如何是好?”无恤用指腹轻轻抹去我脸上的泪水。他一下一下地擦着,自己的眼睛里却慢慢地盈出了一眶眼泪,“怎么会想得这么多,你怎么会想得这么多……我不会死,你也不会死。这事哪里有你想的这样糟糕。纵是将来有一日,我真的出了差错,你只管在这世上好好过了百年,再慢慢来寻我,我总是会等你的。”他嘴角勾着笑,眼睛一眨却落下一串泪来,“呵,好端端的,哭什么?我竟然还能流出这东西来。”他自嘲一笑,一把抹去了脸上的泪水。 这一刻,我的心好似被他流着泪的眼睛引出了自己的身体,我无法抗拒这排山倒海的力量,只能随着它坐起身,轻轻地吻上了他的眼睛。 我亲吻着他的泪,他的身子一下子紧缩了起来,僵直继而战栗,最后一个翻身将我压在了干草堆上。 “阿拾……”他支着双手俯在我身上,那沙哑的声音里有隐藏不住的激动。 我伸手抚上他炙热的胸膛,那里滚烫得有些灼手,可我却莫名地渴望他能靠再我近一些。于是,我攥着他衣襟的手不由自主地往下拉了拉。 俯在我上方的那双眼眸忽的一暗,接着便是铺天盖地的吻。 这一次的吻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次,他疯狂地亲吻着我,那些炙热的吻如雨点般纷纷落下。他掐在我腰间的双手让我觉得有些痛,但这痛却让人莫名地觉得安全。 正当我沉溺在他暴风骤雨般的亲吻中时,无恤突然喘着粗气猛地离开了我的身子,开门奔了出去。 怎么了?难道是我做错了什么吗?我来不及合上散乱的衣襟,跳下草垛追了出去。 一轮银月,满林迷雾,那个高高的身影背对着我站在松林之中。我轻唤了一声,他缓缓地转过身,他说:“你等我,等我来年执雁送你。” 以雁为信,互约婚姻。 曾几何时,我已经固执地认为,这一世再不会有属于我的那只秋雁,再不会有属于我的那件嫁衣。可这一刻,我爱的那个人却在这生死危难之时说要执雁送我。于是,我醉了,醉得心生希冀,醉得心生贪念。 也许,也许我也有红衣出嫁的一日…… 松林中,我们紧紧相拥,直到林中的宿鸟骤然惊起的那一刻。 浓雾之中,我什么也看不见,只觉有成群的飞鸟惊叫着从我们头顶掠过。 鸟群扑翅的声音在我耳边击响,无恤飞身跳上了一棵大树,我飞奔进了草屋取了弓箭和箭箙,熄了墙上的火把。 “阿拾,山谷里有火光,不是我们的人。”无恤从树上跳了下来。 “是陈恒的追兵来了吗?这么快!”我惊惧道。 “不是,人数没那么多。我去看看,你在这里等我!”无恤抱起我用力地往上一抛,我借势抓住大树的一根粗干翻身爬了上去。 “你小心点!” “知道了,等我!”无恤站在树下朝我一点头,嗖的蹿入夜雾。 我背着木弓和箭箙攀着树枝又往上爬了一段。远处的山谷里雾气沉沉,看不见人影,也听不见人声,隐约可见的只有桔红色的火光在迷雾中涌动。 看这火光的数量,山谷中至少来了百人。可就算援兵之中有陈氏的奸细,他们的人马怎么能来得这么快?难道是陈逆派人偷偷跟踪了我们?可他难道不顾陈盘的死活了吗?还是……除了陈盘和陈逆之外,那奸细又把消息告诉了别人?我站在树上望着山下的火光,心焦不已。 约莫过了两刻钟,山谷里的火光汇集成了两股不断跳动的红线朝山坡的方向涌来。 树林里突然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我心中一揪,深吸了一口气,从身后的箭箙里取出一支羽箭搭在了弓上。 来的会是谁?是援兵,还是敌人? 林子里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的心也越跳越快。 突然,前方两丈之地的两团树影间出现了一个提剑的人影,接着两个,三个……黑影越来越多,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味也越来越重。 我屏住呼吸拉弓瞄准了带头的一个黑影。不行,人数太多了,我只有十二根箭,而且都是粗制的羽箭,若是一射不中,非但不能杀敌还会暴露自己的藏身之处。现在不能动手,我必须等无恤回来。 我轻轻收了弓箭,把自己往背后的树干上靠了靠。 “小心!树上有人!”浓雾之中有人大喊一声,一束森冷的寒光随即朝我激射了过来。我一惊之下猛地侧头,那柄寒光四溢的匕首险险从我耳边擦过,割断了我一束头发,铮的一声钉入了背后的树干。 “阿拾——”无恤的叫声从林外飘来。 树下一人遽然腾身而起,拦腰将我从树上带了下来。 “你怎么样?我没伤到你吧?”眼前是一张焦急的久违了的面庞。他右边的脸颊上新添了一道血痕,但依旧无损他清俊的相貌。 “我没事,不过你的匕首要是再快那么一点点,今日我这耳朵就要送给你做见面礼了。”我看着于安心中有说不出的欢喜,“喏,匕首还给你。可惜你的天水匕前些日子被范氏的女儿抢去了,我哪日抢回来再还你。” “你……你这些日子都好吗?”于安看着我,轻声问道。 “嗯,都好。如果今天能活着逃出去就更好了。”我正和于安说着话,一转头却瞧见无恤半边脸上全是血:“你怎么了?受伤了?” “没事,杀人的时候离得太近了。”无恤拿袖子抹了一把脸,转身对于安道:“你都好吧?你的人活下来几个?” “这里十个,还有两个跟在无邪兄弟身边,还没上来。” 于安话音刚落,雾气中猛地蹿出三条人影,当头的那个向着我直冲了过来:“我回来了!” “无邪,陈逆的人呢?”无恤急问道。 “还在下面,山上雾浓他们不敢上来。那些暗卫大哥在林子外守着,有动静就会告诉我们。”无邪落在我身边,额头、脖颈全是汗,一柄青铜剑还不住地往下滴血。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哪来的人马,他们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我拉着无恤急问道。 “卿父给我的暗卫中有两个陈氏的奸细,他们从柳州渡到这里一路都给陈逆留了暗号。陈逆回临淄城后又从左司马陈瓘手里调了留守齐宫的三百步卒连夜追上来了。现下他带来的步卒死了五十多个,剩下的两百多个已经追上山了。” “奸细呢,你抓住了吗?” “我去晚了,已经被陈逆救走了。” “怎么会这样?陈逆这样带兵来追,难道就不怕我们杀了陈盘?” “山下还来了一个人,陈逆这回怕也是受人所迫。” “谁?” “陈辽。” 我听到陈辽的名字时如被人当头浇了一壶冰水。如果带兵的是陈辽,那么陈盘这面“盾牌”就再无用处了。陈辽不顾陈盘安危带兵追杀我们,极有可能是想借我们的手杀了陈盘,再夺了齐侯和齐夫人到陈恒面前请功。 “现在东西两面山路都已经被陈氏的人封死了。只是这会儿因为雾重,他们还不敢贸然入林。唯今之计,我们必须趁雾气没散尽之前带齐侯从北面山坡下去。”无恤对于安道。 “不行!我来的时候看见了,这山的北麓全是峭壁陡坡,就算我们几个能走,齐侯和阿拾如何下得去?”于安道。 “就算难走也要试一试,这雾气里如今已经夹了雨丝,待会儿若是下了雨,雾气散了,林子外的人就会冲进来。到时候,凭我们几个人又能杀掉几个?” “我们不能先去西边的山洞躲起来吗?”我们这里就只有那么几个人,要是一会儿那两百多个步卒全都冲上来,便是插翅也难飞了。 “现在能躲一时,可等雾散了,天亮了,陈恒的一千府军得信赶回来时,我们就无处可躲,只能引颈受戮了。”无恤捏着我的肩膀,俯下脑袋微笑着看着我,“相信我,会有办法的,你先跟董舒去北山等我,我接了齐侯回头找你。” “那林子外的暗卫怎么办?” “留十个人在这里掩护我们的行动,剩下的二十几个人跟我们一起下山。” “那我呢?”无邪问。 “你先去接齐侯,我安排好暗卫马上就来。” “好吧。”无邪应了一声,转身几个起落便不见了。 “你快去快回。”我把手覆上无恤的手背,重重的一捏。 “放心。”无恤抱了我一下,飞快地朝树林外跑去。 “阿拾,我们也走吧!”于安朝他身后的十二个人一扬手,那十二个人立马收剑,踏着满地松针朝林子的北面急奔而去。 第208章 死生契阔(二)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此处山峰的北麓和东西两面完全不同,这里没有高耸的树木,也没有茂密的杂草,浓得散不开的雾气到了这里就被迅猛的夜风撕了个粉碎。山腰上到处都是嶙峋的怪石,耳边永不停息的风声,仿佛就是这些石型怪兽可怕的吼声。 “你还好吗?”于安走在我身边忧心道。 “我没关系,我们还要往前走吗?”我脚上穿的还是宫里分发的薄底绣鞋,上面的丝绢已经破得不成样子,但最令人沮丧的还是这鞋底,走了这一路已经磨得比布帛还要薄。一脚一脚踩在碎石上,痛得我直揪心。 “不用再往前走了,这里虽然陡峭,但能踏脚的岩石比别处多一些,我们就在这儿等无恤他们来吧。”于安扶着我在路边的一块大石上坐了下来,“脚很疼吗?刚刚为什么不让我背你走,非要逞强?” “这路太难走了,你若是背着我走这么长的山路,待会儿哪里还有力气杀敌?”我笑着看了于安一眼,低头慢慢地脱下了自己的绣鞋。 右脚的鞋底破了一个大洞,脚掌前面也掀了一层皮,露出了里面带血的嫩肉。如果现在不包扎,之后是铁定走不了路了。我低头往自己身上瞧了一眼,原先穿在外面的袍子已经脱下来盖在剑士顿的尸体上了,身上这件单衣因为沾血比别人的少,也已经撕了不少布料给齐侯和阿鱼做了包扎伤口的绑带。现在这么一坐,下摆连小腿都遮不住了。这哪里还能多撕出一块呢? 我心里正犯愁,于安突然一把扯下了自己左手的袖子:“你先坐着别动,我用布帮你把脚缠上。这布料虽有些粗,但绑上两圈也总比直接拿肉磨石头来的好。” “不用,我自己来吧!”我见他在我身前跪下,连忙伸手去扶。 “待会儿下山还要爬坡,这脚上的布若是缠得厚了薄了,紧了松了,走路都会有危险。这个我比你熟,让我来吧!”于安抬起我的右脚,轻轻地拨去伤口上的碎石粒,“阿拾,你和无恤是怎么认识的?你离了天枢之后为什么没有回秦国,反倒去了晋国?” “这个故事太长了,一时半会儿我也讲不清楚。只能说我与他早些年在秦国时便认识了,后来我在雍城出了点差错,他恰巧在我身边,我就跟他回了晋国,现在又到了齐国。你呢?我今日才知道,你居然是董安于的儿子。这回来齐国前,我还去过一次晋阳城,晋阳的城墙修得可真好,经了地动,没有一处坍塌。” “我这两年做的还是刀口舔血的事,是不是董安于的儿子又有什么区别呢?”于安讪笑了一声不再说话,只默默地把袖子撕成一条条碎布,小心翼翼地缠在我右脚上。 董安于是赵鞅最器重的家臣,他亲自督造了晋阳城,替赵氏一族扛住了范氏、中行氏的轮番进攻。可最后,他却因为自己惊人的才干被忌惮赵鞅的智氏一族逼得在自己兴建的晋阳城内自杀身亡。董氏一族也遭到了灭族式的屠杀。我想起于安当年在天枢对我说的话,便不再追问他的身世,转而笑道:“于安,你可知我这回来临淄城一半是为了无恤,另一半却是为了你呢!” “为了我?”于安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我。 “嗯,你那日在天枢不告而别后,我就一直想要去找你。这巫士明夷告诉我你人在临淄城,我就干脆带着四儿一起来找你了。可惜,你也去了广饶城,害得我们在临淄城白逛了好几天。这次回来,你可见着四儿了?” 于安眸色一暗,复又低下了头:“见着了。” “怎么了?”我觉得他神情似有些奇怪,忙问,“出什么事了?你们不好了吗?” “我从广饶城回来,就知道你被人劫走了,四儿每日只关在屋子里哭,我们也没说上几句话。” “她这笨丫头一定以为是自己连累了我。”我一想到四儿心里就发堵,低头瞧见于安一脸落寞,心中更是愧疚自责。哎,原本他二人见面该是多么欢喜的事,结果却因为我,弄得连个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对不起,这事都怪我。” “有什么可对不起的,你平安就好。四儿几天前,已经被无恤派人送去了鲁国,等我们把齐侯顺利送走,你们就能再见面了。” “嗯,到时候我们三个还要和以前一样,聊上个三天三夜。”我冲于安微笑道。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乌云遮盖了明月的光芒。低沉的夜空像是一块饱浸了墨汁的布帛,一根根雨线从它墨色的织纹里飞落而下,被山风席卷着密密地划过我的脸庞。黑暗中,十二个劲衣佩剑的武士高低错落地站在几块大石上,一动不动地望着山下。 他们都是巽卦训练的刺客吧!当年我还能相信离主明夷与伯鲁只是私交,但如今于安的身世和他的出现都告诉我,天枢的主人极有可能就是赵氏。 “好了,你弯弯脚看,可是太紧了?”于安松开了我的右脚。 我翘了翘脚趾又弓了弓脚背,道:“不紧不松,你包得很好。于安,你父亲当年去世后,你为什么会出现在秦国?在雪地里追杀我们的那些人是智氏派来的吗?” “父亲死后,智氏的人一直想要斩草除根。当年,董氏一脉侥幸逃脱的也只有我一个。我去雍城原是想避祸,没想到入城的第三天就被人出卖了。”于安说着又脱下我左脚的锦袜,“不过,幸好遇见了你,总算留下一条贱命。”他握着我伤痕累累的脚,抬头微笑道。 “那后来在城外接应你去天枢的可是卿相的人?天枢的主人可是赵氏?” “当年带我去天枢的是艮卦的祁勇。天枢的事我知道得未必有你多,明夷见过主上,你为什么不问他?或者……你可以直接去问无恤……” “算了,也没什么好问的。”我仰头望向头顶黑漆漆的天空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如今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人有时候糊涂些,也不是坏事,我就挺想做个糊涂的人。”于安替我双脚缠好了布条后,提剑站了起来,“放心吧,今天我们一定会没事的。” “嗯。”我微笑点头。 山上的雨越下越大,众人在北面的山脊上等了约莫两刻钟,无恤和无邪这才带着三十几个暗卫和山洞里的诸人匆匆赶来。 “人都到齐了吗?”无恤在齐侯身上系上一根藤条,又把藤条的另一头交给了无邪。 “到齐了!”暗卫们齐声应道。 “好,你们两个两个一起下坡,途中若遇上情况,以哨声为讯。” “诺!”这些暗卫虽然每人身上都或多或少带了伤,但应起话来依旧响亮有力。 “小舒,齐夫人就交给你了。”无恤从肩上取下一根藤条交给了于安。 “放心吧!”于安拍了拍无恤手臂,接过藤条大步走到鲁姬面前,一颔首:“失礼了。” 无恤随即又取下剩余的两根藤条,一根丢给了阿鱼和陈盘,自己拿着另外一根走到我身边:“丫头,你就凑合着和我绑在一起吧!” 我笑着朝他张开双臂,他低头将藤条的一头紧紧地捆在我腰间:“阿拾,你可害怕?” “同你绑在一起便可与你生死相随,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山风越来越大,山顶上不断有石块从我们身边滚落,可握着腰间这根藤条,我的心却变得格外宁静。 “好,走吧!”无恤一声令下,暗卫们一个个从陡坡上跳了下去,动作干净利落,迅捷有序。 无恤带着我,快奔几步从坡上跃了下去。我抱着他的腰,紧紧地闭上眼睛,身体飞速地降落,风从耳边呼啸而过,雨点似乎变成了冰粒,落在脸上针扎一样地疼。 “阿拾……” 大风之中,无恤的声音一下就被吹散了,我堪堪只听到开头两个字:“你说什么?”我睁开眼睛凑到无恤耳边大喊。 这时,天际忽地闪过一道白光。借着闪电刺目的亮光,我终于看清了眼前的景象。此山的山脊到了我们脚下似是被人从上而下斜斜劈了一刀,光裸陡峭的岩壁如一面巨大的铜镜垂靠在山腰上。风越刮越猛,雨势越来越大,岩壁上雨水分流汇聚,如奔涌的溪流急泻而下。那些生长在岩壁上的苔藓吸足了水份在电闪之间隐隐闪动着墨绿色的光泽。 在天枢时,医尘曾告诫过我,入山采药时若遇到干燥粗糙的陡坡尚可勉力一试,若是碰上长了青苔的岩石,即使岩缝里的药材再珍贵也绝不能轻易尝试。 “这里太滑了,不能走——”我凑到无恤耳边大声喊道。 “小舒,你那里能下吗?”无恤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对站在右边一块大石上的于安大喊了一声。 “不行——太陡了——”于安死死地拽着鲁姬的胳膊,往山下看了一眼。 这时,头顶骤然响起一声震耳欲聋的雷声,狂风像脱了缰的野马从山顶直冲而下。 我被风推着往前扑去,无恤一把扯住我飞快地蹲下了身子。 眼前陡峭的岩壁和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把我们死死地困在了半山腰。 第209章 死生契阔(三)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怎么办?”我一张嘴,夹带着沙砾和雨水的冷风直接灌进了我的嘴巴,“你可看清了——刚刚那些暗卫是怎么下去的——”我用手捂着嘴,凑到无恤身边大声喊道。 “苔藓上有剑痕,他们每人都有一柄长剑短匕,应该是直接滑下去的。”无恤抱着我的脑袋说完后,借着闪电的亮光朝于安、无邪和阿鱼打了个手势。很快,三组人马就贴着地面慢慢地爬到了我们所在的岩石上。 “赵无恤,怎么办?这里背着人不能下。”为了避免齐侯被风吹走,无邪几乎是半揽半抱着他。 “我们把藤条解下来,搓成一根,等风小一些,再把人一个个放下去。”无恤话音刚落,成百上千块拳头大小的碎石突然从山顶倾泻而下。 “趴下!”无恤大喊一声直接扑到了我身上。 落石带着千钧之势飞快地从我眼前翻滚而过,我被这可怕的场景惊呆了,整个人趴在地上忍不住得发抖。这时,趴在我身上的无恤突然猛地一震,发出一声闷哼。 我一转头,只见他右边的额角鲜血直流。 “你受伤了!” “小心,别抬头!”他按着我的脑袋,匍匐着往前爬了一步,用身子将我牢牢地护住。 不断地有落石打在他身上,那些闷闷的声响让我心痛如绞。怎么会这样,上天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这天崩地裂的噩梦究竟什么时候才能醒? 当迅猛的狂风被瓢泼大雨取代后,山上的落石渐渐地少了下来,可就在这时,崖壁底下却传来了微弱的口哨声。 无恤放开我的脑袋,半跪了起来。 于安跟着也跪坐了起来:“怎么回事?” “不知道,山下有情况。”无恤解下捆在我腰上的藤条,转而把它交给了于安,“小舒,你拉着我,我下去看看。” “好。”于安一点头把藤条往腰上一缠,“下吧!” 无恤拔出匕首,匍匐下身子,倒着从崖壁上滑了下去。 藤条一下被抽紧,于安往前迈了半步,发出了一声闷哼。我头皮骤麻,不假思索地扑上去一把抱住了他的腿。 大雨之中,于安转头看了我一眼,默默道:“别怕,我不会让他有事的。” 我此刻已分不清楚自己脸上哪里是雨水,哪里是泪水,只能紧咬着嘴唇重重地点了点头。 片刻之后,岩壁上传来击打声,于安身子往后一坠把无恤重新拉了上来:“下面怎么了?离山下还有多远?” “山下来人了。看来,陈辽是打算把整座山都封起来了。” “什么?”齐侯闻言一下抬起了头。 “你的人和他们交上手了?”于安忙问。 “暂时还没有,现在雨势大他们好像在山下扎了营,还没打算要攻上来。”无恤解开自己身上的藤条,大步走到了我身边。 “他们这是打算等雨停了再要寡人的命呢!”齐侯听了无恤的话,突然埋头跪在地上吃吃地笑起来,“逃什么,还能往哪里逃?这是天要寡人的命啊!” “君上,不会的……我们再爬上去,我们从南面走,我们总能找到路的。”鲁姬连爬了几步跪倒在齐侯身边。 “哈哈哈……晚了!晚了!”大雨滂沱之中,披头散发狼狈不堪的齐侯突然直挺挺地跪坐了起来,他指着雷声翻滚,闪电频频的天宇大声吼道,“天帝——陈氏失命乱常,悖德逆天而危寡君,天帝何以不助寡人,反助乱臣!何以不扶正道,而兴奸邪!天帝何以待寡人如此不公——”见他声声血泪,悲怆问天,我喉间哽咽,不能自已。 上天或许是因为齐侯的质问发了怒,天空中到处都是炸雷的声音,一道道闪电互相冲撞着,撕裂了我们头顶的天幕。 这便是我们的结局了吗?这里便是我们的终点了吗? “为妫之后,将育于姜,五世其昌,并于上卿;八世之后,莫之于京。”那一副陈氏世世代代信奉的卦辞莫非是真的?因为我此行逆天,天帝才降下种种险阻,种种危难来惩罚我吗? 一瓢瓢雨水被风吹卷着狠狠地浇在我身上,我的手脚渐渐地发麻,牙齿开始止不住地打颤。我转头望向身边的无恤,他额头的伤口被雨水冲刷着,鲜血无法凝结一直蜿蜒流到了嘴角,嘴角是红的,唇却一片苍白。 “红云儿,帮我做一件事好吗?”我抬手轻轻地捂住他不断流血的伤口。 “我没事,一点小伤。你要我做什么?”他拿下我的手,在暴雨中对我漾起一个笑容。 我从背后的箭箙里取出一根羽箭折成两段,把带鸟羽的一段郑重地放在了他手中:“你说过的,要亲手替我及笄挽发。我们不等良日吉时,我觉得今日便很好,你替我挽发吧!” “阿拾……”无恤握着断箭的手猛地一颤,他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乌黑明亮的瞳仁似是瞬间被凝住了。 “红云儿,替我挽发吧!我是认真的……”我不管身旁的众人,只微笑着看着我心爱的男人。 “啊——”无恤突然仰天大吼了一声,低头一把将我拉进了怀里,“阿拾……我不会让你死!你信我,我们还有明天,我还藏了明玉笄在薄姑城。不是今天,绝不会是今天。” “我不要什么明玉笄,也不要什么隆重的及笄礼,像我这样的人,这根断箭就很配我。雷声为乐,闪电为烛,断箭为笄,有心爱之人为我挽发,天下女子何人能出吾右?红云儿,你不是说要执雁送我吗?我长大了,我等这一日,已经等了很久……”我看着无恤的眼睛放柔了声音,“雨停的时候,天亮的时候,不管我们面对的会是什么,我都不害怕。死生契阔,与子执手,足矣!”我说完转身将满头湿漉漉的长发交到了无恤手上,“定情许嫁,及笄成人,替我挽发吧!” “好。”无恤哽咽着撩起我的长发,“今秋的第一只大雁,我射来送你。” 他以手为篦,笨拙地梳理着我的头发,当那半根断箭插入我的发间时,漫天的狂风骤雨、电闪雷鸣似乎都消失了。我起伏不定、澎湃汹涌的心潮突然间归于了平静。 那一夜的风雨结束在天明前的一个时辰,在最深沉的黑暗中,震天的厮杀声从山下传来。无恤、无邪、于安几乎同时一跃而起,以剑为阻从峭壁上滑了下去。 淋了一夜的雨,吹了一夜的风,剩下的人早已经疲惫不堪。鲁姬俯在齐侯膝上泣不成声,齐侯看着山下的点点火光出神怔愣,陈盘倒是镇定,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似是睡着了。 “姑娘,你就让我下去吧!下面现在一个打十个都嫌人手不够呢,我一没断手二没断脚,好端端的一个人,主人怎么能让我在这里干等着呢!”山下厮杀声此起彼伏,阿鱼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提着两柄弯刀在我面前走来走去,“姑娘——你倒说句话啊——” “行了,你去吧!我来看着他。”我拧了一把裙摆上的雨水,双手往后一撑站了起来,“你去帮无恤,陈世子我来看着!” “谢姑娘!”阿鱼大喜过望,倒转身子把右手的弯刀往岩缝里一插,如猿猴攀树一般左右手交替着从岩壁上荡了下去。 陈氏之兵在下,我方之兵在上,且所有暗卫,人人配了一把长弓两只箭箙。借地势之利就算是要以一抵十,也未必就完全没有胜算。只要陈恒的一千府军还没到,我们就有机会再拼上一拼。 我看着山下的火光正思量着可能会出现的局面,一颗小石子突然蹦跳着落在了我脚边。我心下一紧,猛地回头,只见原本枕着手臂睡觉的陈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爬到了两丈开外的山坡上。 “陈盘——”我情急之下从背后箭箙中取了一箭,搭弓拉弦对准了陈盘的后心,“你若不想被我一箭射死,最好现在就给我停下来!” “我没想逃——”陈盘站在高处回头冲我露了一个大大的笑脸,“姑娘,你上来!”他手脚并用地爬上一块黑色的圆形大石,笑着冲我招了招手。 这人到底要做什么?!我收了弓,扶着身前的怪石往上爬去。 “来,把手给我!”陈盘见我上来了,一伸手把我拉上了大石。 “你到底想干什么!”我一抬右手,将藏在身后的匕首一下顶上了陈盘的喉咙。 “姑娘,我就想趁咱俩都还没死的时候聊聊天,你不用这么紧张。”陈盘把脖子往后一仰避开了我的刀尖,“咱们在这儿说话,君上听不见,我就想知道君上他到底答应了你什么条件,值得你这样豁出性命不顾?” “你问这个做什么?”我收了匕首,戒备地看着他。 “好奇,我这人好奇的很,就怕你们待会儿都死了,没人告诉我,我憋得慌。”陈盘拍了拍手,笑着看着山下的火光。 “齐晋结盟。”我不提卫国之事,只拿齐晋两国的盟约来搪塞他。 第210章 死生契阔(四)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哈哈哈……”陈盘一听乐了,转头指着我的鼻子笑得嘴角都挂到了耳边,“我的傻姑娘啊,你也太异想天开了。鞍之战后,齐晋确有盟约,可那是一百年前的事了。彼时,晋强而齐弱,齐被迫相盟。可如今,你们晋国就像个垂朽的老人,而我齐国却正值壮年。此时不争更待何时?若君上是个有为之君,就不该答应你们结盟的条件。” “谁做霸主真的那么重要吗?比强国富民还要重要吗?如今不论晋国,还是齐国,国力、军力、民力都已经远不如当年文公、桓公临朝的时候。你说晋是老人,不堪一击,可这些年齐晋相争,齐国又胜了几回?民不富,仗却打个不停。这些年,齐国有多少青壮之士死在战场上?又有多少农田桑林无人耕种?齐国如今的富庶享的是当年管相的旧功,得的还是渔盐的便利。再过些年,再打几场像艾陵那样的败仗,你道齐国会变成什么模样?” “周王势微,这天下总要有个能掌大局的诸侯。谁做霸主在姑娘看来也许没什么差别,可在赵鞅和我相父的眼里却有天壤之别。不过,刚刚我说的话是五年前相父对我说的,姑娘的富国强民之论,却和我当年的政见如出一辙。今日你我生死未明,我也有句心里话想要告诉姑娘,姑娘图谋的事,只要相父在朝一日就不可能会实现,但相父百年之后,盘若是当朝为相,第一件要做的便是与晋休战结盟。” “哼,好你个狡猾的陈盘!你这样说,可是想让我放了你?省得待会儿冲上来的若是你胞弟陈辽的人,你也要陪我死在这里?”我嗤笑着看向陈盘。 “姑娘肯放我走自然是最好的了。”陈盘嘴角一弯,一双眼睛亮晶晶的,“今日姑娘若是能活下来,将来自然会知道我所言不虚。姑娘今日若不幸死在这里,来日我抄一份盟书埋在你坟前可好?” “行,你用盟书把我的坟包起来都可以。走吧,下去吧!” 陈盘看着我叹了一口气,身子往前一移从大石上跳了下去:“姑娘不信我就算了。待会儿上来的人若是我胞弟陈辽,你就赶紧找个机会自行了断。若来的是陈逆,姑娘也别急着给赵无恤殉情,此事兴许还有转机。” “陈盘,我一直想不通,你为何事到如今还要替我盘算?在宫里你护着我,是因为你扮作寺人要装出一副忠心的样子。可现在,你我是敌人,你为何还要管我是死是活?” 陈盘笑着一抬手,扶着我从大石上跳了下来。 “我与陈爷虽不是手足,却情同手足。他下了狱后,我就被相父软禁了起来。你能代我救他出狱,我万分感谢。相父到现在还以为是我暗中派人从狱中救走了陈爷。所以,我们三人此番入宫都只为了赎你犯下的罪,谢你积下的德。你我如此深的牵绊,我不护着你,我要护着谁?” “你早知道是我劫走了陈逆?” “陈爷一回到临淄城就到处找一个叫杜若的舞伎,这样离奇反常的事,我自然是要查一查的。姑娘,现在趁赵无恤不在,你不妨再听我几句话。陈爷待你那是真心的,他这人虽然嘴巴笨一些,闺房之趣也肯定不如赵无恤懂得多,可他性善又简单,你跟着他不会吃亏的。赵无恤这人是挺有趣,可你和他的路注定不会好走,你们的婚事,赵鞅也一定不会答应。但陈爷就不同了,你若是嫁了他,相父非但不会杀你,兴许还要给你一个大惊喜。” “什么惊喜?” “一个让你耳聪目明,看清一切真相的惊喜。” 一切真相……什么意思?我正欲开口再问,陈盘突然松开我的手臂,转身朝坡下走去,“姑娘,你听!山下没声音了。你猜,赵无恤死了吗?待会儿上来的会是陈逆,还是陈辽?” 陈盘错了,我也错了,迎着清晨第一缕曙光爬上陡坡的人竟是白衣染血的张孟谈。 他喘着大气告诉齐侯,他从临淄城召集来的五十个游侠儿偷袭了北面山坡下的守军,又与无恤两面夹攻趁乱生擒了陈辽。陈逆自解兵器,喝止士兵,答应只要陈盘无恙便可放我们离去。 我站在那里,站在被暴风雨洗礼过的山坡上晕眩了。大地在摇摆,连绵的山峰在我眼前飞快地旋转,我听不见张孟谈之后说了什么,只听见自己的心在胸膛里疯狂地冲撞着,呐喊着:“我们不会死了!我们终于能逃出去了!”我两腿一软瘫坐在地上,这漫长的一夜早已经掏空了我的身体,当恐惧和绝望退去后,再没有什么可以支撑着我继续坚强下去。 “阿拾……”当无恤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时,他的脸上、身上,染满了暗红色的血液。他站在我身旁低头微笑着看着我,血水就沿着他额间披散的头发一滴滴地落在我胸前。我不记得自己是哭了,还是笑了,我只记得他握着我的腰将我高高地抛起,高得似乎一伸手就能碰到头顶那片瑰丽奇幻的朝霞。 新一天的太阳升起来了,它驱散了无边的黑暗,也打破了那个无休无止的噩梦。 胜利来得有些突然,突然得让我不知所措。 我糊里糊涂地换上了鲁姬的大红展衣和无恤一道在暗卫的护送下朝东南方一路飞奔而去。而另一头,于安和张孟谈带着齐侯、鲁姬,还有陈盘悄悄地进了密林小道,向西北进发。 从张孟谈的出现,到一场交易的爽快达成,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的一刻钟内。之后的几日里,我没有时间询问,也没有时间思考。我们被陈氏的追兵紧逼着一路由北往南朝鲁国方向逃去。 躲避,激战,有人受伤,有人死去,在逃离临淄城后的第五天,我们才终于在一处山谷中甩脱了陈氏的追兵。 跟随我们的二十几个暗卫如今只剩下了阿鱼和另一个叫首的男子。在无恤的授意下,阿鱼在野地里劫持了一个采桑的庶民女子,并强迫她换上了我身上鲁姬的那套大红展衣。之后,阿鱼和首带着她沿着大道继续前往鲁国,而无恤则带着我和无邪躲进了齐鲁交界的一处山林。 清晨,清脆的鸟叫声把我从睡梦中唤醒,我摸着身子底下的干草,盯着头顶墨绿色的树叶,有片刻的怔愣。 那漫长的,充斥着杀戮与阴谋的一天,已经过去了许久,但那些凌乱的画面却总在我醒来的一瞬间出现在我脑海里。 从惊闻陈氏不朝,到宫门生变,从暗道逃生,到密林劫杀,从入山躲避被奸细出卖,到张孟谈奇袭敌军突围成功,两次日升之间,我们经历几番生死。其间,我想过赢,想过输,想过生,想过死,可我从未想过,那噩梦般的一日,最后会结束在她手里。 无恤昨日告诉我,在山下偷袭陈氏人马的五十个游侠儿其实是阿素在陈辽出兵之后偷偷召集的,也是她把从北地赶来的张孟谈带到了山谷之中。她救了我们,顺利地赢得了无恤的感谢,又得到了张孟谈的爱。她用一场交易救下了陈盘,也从此让自己的亲人免于被赵氏追杀的命运。她与我的较量,她赢得干净漂亮。 与无恤做交易的人还有陈盘。那日在山谷里,他眼皮都未抬一下就拔了无恤的剑一剑刺死了陈辽。他杀了人,而后笑嘻嘻地请无恤替他背下这弑弟的罪名。他说,这样他便欠了无恤一条命,将来他二人若有一战,无恤可以从他手里救下任何一人的命,包括无恤自己的。 陈盘是个狂徒,一个让人捉摸不透的狂徒。而无恤也是个狂徒,于是一场匪夷所思的交易便这样达成了。 我躺在干草堆上,回忆着这一个月来的点点滴滴。这时,四五只圆头圆脑的小雀突然从树枝间的缝隙里钻了进来,它们在草帐子里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叫得分外欢畅。 它们这样闹着,我便躺不住了。 草帐外,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林间的树木拖着长长的影子,在它们暗青色的影子中间,是一片片斑驳的阳光。我赤脚踩在草地上,冰凉湿润的感觉让人彻底清醒。 “阿拾——阿拾——”无邪兴奋的声音像是长了翅膀的云雀,忽高忽低地穿过茂密的树林飞到了我耳边。 我从怀里掏出无恤昨晚送我的木笄替自己挽了一个高髻,抬头瞥见无恤和无邪从两棵柏树中间走了出来。彩尾雉鸡、灰毛野兔,外加两只刚刚褪了毛的野鸭,他们今天的收获看来不小。 “阿拾,你猜我们今天在林子里碰见什么了?”无邪拎着一只肥硕的灰毛野兔一脸激动地跑到了我身边。 “看见什么了?野猪?老虎?”我替他拭了拭额际的汗,转身从无恤手中接过了两只野鸭。 “我们遇见了一只长角鹿,那鹿的两只角足有一臂高,皮毛锃亮,斑点又匀称,赵无恤正和我商量着要猎下它给你做件袄子,结果被这蹿出来的笨东西给吓跑了。”无邪拎着兔耳朵把肥兔往我眼前一送。 我一抬眼正对着肥兔的一张圆脸,不知怎么的就觉得它闭着眼睛的模样委屈得很。 第211章 征兵密令(一)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大夏天的做什么袄子,跑了就跑了吧!”我把野鸭往地上一放,弯腰钻进草帐子拿出前些日子偷来的一件粗麻布衣把所有猎物堆在一起打了个包,“帐子里还有昨晚吃剩下的一点山鸡肉,你们先垫垫肚子,我去村里换点干粮。” “今天,我们同你一起进村。换了粮就直接翻过齐长城,去沂南城找船南下。”无恤拎起我系好的包袱,转头对无邪道:“狼崽,把帐子里的东西理一理,我们上路了!” “我一个人进村就好,三个人目标太大,万一被陈氏的人发现了,可就麻烦了。”我蹲在地上往自己脸上抹了两把土,伸手去拿无恤背上的包袱。 “要是待会儿换来几袋粟米,你一个人怎么背得动?放心吧,刚才我在山里遇到几个猎户,他们说今日南边的村子里有人办喜事,不仅收渔猎所获,还给一顿白食。到时候,七户八村去的人一定很多,不会有人注意我们的。野鸭和兔子可以拿去换粮,雉鸡可以在村里找个身量和你差不多的姑娘给你换一套合适点的衣服。” 看着无恤说话时的样子,我恍惚觉得自己和他只是鲁国山林里一对普普通通的庶人夫妻,他这会儿打猎归来正告诉我,这半个月的口粮已经有了着落,今日兴许还能到邻村去吃一顿免费的好食。 “怎么不说话,要去鲁国了不开心吗?”无恤摩挲着我发间的木笄,轻声问道。 “开心。可陈恒如果以为齐侯会南下鲁国避难,就一定会在长城上增设关卡和驻兵,我们能出得去吗?” “这个你不用担心,那些关卡连偷运私盐的商贩都拦不住,更何况是我们三个。” “赵无恤,那吃白食的地方可也煮肉?”无邪背着他的包袱,捧着一包用树叶裹好的山鸡肉从草帐子里走了出来。 齐鲁两国之间有山名“沂”,齐国这一段的长城就沿着沂山的山腰蜿蜒而建。这里,山北属齐,山南则归鲁。眼前这个炊烟袅袅的小村庄正建在沂山北麓,站在村口一抬头就能远远地瞅见齐长城城墙上的几面旌旗。 “几位客从哪里来?今日村中有喜,客往村南喝口水酒吧!”我们三人刚到村口,就有一个身穿褐衣长衫的小老头迎了上来。这人一脸喜气,身上的长衫虽是粗麻所制,但下摆上一个褶子都没有,显然是件新衣。 无恤笑着上前抱拳一礼:“老伯同喜,我们是山里的猎户,想来换几袋黍粮。” “客来得真巧,里宰家中今日黍、粟齐备,来人给里宰道声喜,磕个头,还有一勺肉羹可食,三位径去便是。”小老头抬手朝我们礼了礼,又忙着招呼其他入村的外客。 一条黑土夯实的小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赶集似地往村南走去。我们几个混在人流里很快就来到了一座围着黄土泥墙的院落。一个面色黧黑的大汉站在院门口,叉着腰大声嚷嚷着:“磕头领肉羹的进院——道喜求粥的左拐——” “这里宰家有什么喜事?这么大的排场。”我抬头正与无恤说话,一个头上包着蓝布巾的农妇,拉着两个土灰灰的小儿一下挤到了我们身前。 “喂,我们先来的!”无邪上前拉了那农妇一把。农妇一回头,竟是一张瘦得皮包骨的可怕面孔。她颧骨高耸,一双眼睛直瞪瞪地突在眼眶外,双颊的肉像是被吸进了嘴里,深深地凹了进去。 这人一定已经饿了很久吧!我把无邪拉到身后,对那农妇笑道:“没事,阿嫂你就站这儿。”那妇人瑟瑟缩缩看了我一眼,又拉着两个孩子往前挤去。 “你们先在这里等我,我去问问哪里可以换粮。”无恤把用破衣裹好的长剑交给我,自己背着包袱朝门口的黑脸大汉走去。 我抱着剑在排队的人群里扫了两眼,惊奇地发现其中有大半都是衣衫褴褛乞丐模样的人。 “大娘,你们从哪里来啊?”我撇下无邪往队伍后头走了几步,停在一个头发雪白的老妪面前。 老妪撑起褶皱耷拉的眼皮看了我一眼,也不答话,只颤巍巍往后退了两步,给我让出一个位置来。 “客从外乡来的吧?”这时,站在老妇前面的一个老汉转过头来。 “嗯,奴和幼弟刚打西边来,村里人都说东边好讨生活。大爷,你们这里为什么有那么多乞丐啊?”我见有人同我搭话,立马靠到了老汉身边。 “不是乞丐,都是前几日因祸乱从宋国逃来的。你说的话啊,他们听不懂。”老汉左手抱着一只陶罐,右手端着一只缺了口的黑陶碗往院门口瞧了瞧,“今天人更多了,也不知道待会儿还有没有肉羹。小妹人善,行行好,给小老儿挪个空吧!” 我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见那老汉盯着前头的无邪瞧,才明白原来他也想挪到我们前面去。“老伯,你是听谁说宋国打仗了?同谁打起来了啊?”我扶着赤脚的老汉慢慢挪到了无邪身边。 “里宰说的啊!里宰他是老宋人,吃了那宋国司马的亏才来的齐国。今天道喜,道的就是宋国国君打了宋国司马啊!”老汉歪着脑袋打量了我和无邪一番,那神情似是责怪我们排队同他抢食,居然连道喜的缘由都不知道。 说起这宋国司马向魋(1)也算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有人说他是宋公的男宠,有人说他是骁勇善战的武士,我听到的关于他的第一件事却还是当年夫子告诉我的。他说,向魋此人嚣张跋扈,鲁国孔丘周游列国时曾在宋国一棵大树下讲学,这向魋不喜孔丘言论便派人推倒大树欲谋杀孔丘。从那以后,不管世人如何传说向魋是个相貌俊俏的男儿,我脑中的他就 一直是个满脸横肉的蛮夫。向魋是向氏一族的宗主,而向氏在宋国就相当于齐国的陈氏,几个兄弟皆是手握大权的宋卿。齐侯没能斗过陈氏,让陈氏赶出了宫廷。这宋公下手倒比齐侯快些,只是不知道这一场公室和卿族的斗争,到最后谁赢谁输。哎,这天下真是乱了,一日乱似一日。 我和无邪在院外约莫又等了一刻钟,才看见无恤背了三只鼓鼓的口袋从院中走了出来。 “换来了吗?给了什么?”我快跑几步迎了上去。 “这里宰倒是个手阔的人,给了两袋黍,一袋粟,一个刀币,里头还有一件旧衣。”无恤摊开手,笑盈盈地将一枚生了铜锈的刀币放在了我手心,“如何,为夫这一身本事养你一个小妇人够了吧?” 我忍着笑同无恤欠了欠身子:“够了,这月的用度够了。下月的,夫郎莫要拿去吃花酒,记得早点交给小妇人。” “哈哈哈……”无恤听了仰头大笑,笑罢凑到我耳边轻声道,“我买酒在家吃,我家的美人花,艳冠天下。” “不同你贫了!”我踮脚凑到他耳边:“反正你我也不会为了一口肉羹给那里宰磕头,既然换好了粮,就赶紧走吧!” “不急。明日,这里宰要过长城往宋国去,他方才在院里召了几个猎户做护卫,我也在册子上留了名。咱们今晚先在这村里住上一夜,明日一早随这帮人一起出关。” “这倒是好,他既是此处里宰,想来边境关卡的守军他也相熟。” “正是这个道理。”无恤转身把身上的两只口袋抛给了队伍中的无邪:“狼崽,背着!跟我来!” 这里宰既然收的是护卫,自然是要试过大家的腿脚功夫。无恤和无邪在里宰家的后院里给黑脸大汉耍了两把拳脚功夫,又射了几箭后就被留了下来,一人还另得了一小袋刀币作为酬劳。而我,因着是女子就被派去院外分发黍羹的草棚帮忙。 草棚搭在离院门不远的一块空地上,棚前生着两堆极旺的灶火,火上两只一人高的黑陶大缸正汩汩地正往外喷着热气。陶缸旁边,四个包着麻布头巾的妇人正站在松木墩子上用一根粗棍搅着缸里的黍羹。 “唉,新来的,你来替我!”一个圆脸高胸脯的妇人站在墩子上朝我招了招手,我连忙小跑几步到了她跟前,“阿嫂,你叫我?” 妇人把棍子往缸沿上一搁,拿脏污的袖子抹了一把额头的汗,从松木墩子上迈了下来:“阿嫂累了,你上去搅!” “好!”我卷起袖子爬了上去,学着对面姑娘的样子拿棍子在大缸里来回地搅动。 “妹子,跟你一块儿来的是你两兄弟?”圆脸妇人把活交给我之后却也不走,拉开衣领站在我旁边用袖子一个劲儿地扇着风。 “嗯,是家兄和小弟。”我料想她问的一定是无恤和无邪就点了点头。 “你刚刚说他们两个都留下来给里宰做了护卫?” “嗯,里宰明儿要出远门。” “那今晚就是睡在村里喽?” 妇人的话音未落,草棚子里的几个女人就都笑开了。站在我对面木墩子上的年轻姑娘笑着对底下的妇人啐了一口:“好你个不要脸的妇人,这都六月的天了,你还嫌不够热?还想着找人替你焐被子啊?” “要你丫头多嘴!”圆脸妇人摆了一下手,抬头对我说:“小妹,你待会儿同你那长兄说,今晚别和那帮孙子挤,到村东口门口种了杨树的那家睡,褥子干净,枕头也软。”她说完挺了挺她丰满多肉的胸脯,我这一下脸就烧了起来。 “嘿,大伙儿瞧!这小丫头还脸红了,看来是听懂了。懂了好,懂了就同你家兄长好好说去。”妇人笑着从棚子里拿出一柄大勺,咚咚敲了两下缸壁。坐在草棚子前等着领黍羹的几十个人一下全都围了上来。 第212章 征兵密令(二)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小妹可是吓到了?”站在我对面的姑娘见我傻愣着不说话,就拿棍子拨了拨我。 我回过神来,急忙摇了摇头,委屈道:“没,只是兄长在家有妻室了,今晚若叫哥哥去她那里,回头恐怕嫂嫂知道了要怪罪。” “她家的男人几年前打仗死了,家里没个男丁,村里不给地种。她这是瞧你家哥哥身体健壮,想借着生个儿子呢!你若可怜她,就叫你兄长夜里去一趟,也误不了你们什么事。你回去,也别告诉你家阿嫂了。” “哦,我……我记下来。”我听着姑娘的话好气又好笑,只能支吾着应了下来,说是晚点去问问我那“兄长”。 妇人见我答应了,笑得格外高兴。 黑陶缸里的黍羹才分了不到小半,远远地就听见道上传来一阵马蹄声。我抬头去看,只见一个头戴皮冠,身上披了半副皮甲的士兵骑着马一路从村东奔到了里宰的院门口,翻身下马背着一只竹筒跑进了大门。 这来的是传令兵?! 我心中顿时一紧,心道,这时候齐人往边境上传什么消息?竹筒里装的可千万不要是陈恒对我们几个下的通缉令啊! 传令兵一路进了里宰的屋子后迟迟没有出来,我心中便有些不安。如果竹筒里装的真是我们几人的通缉令,无邪倒是无妨,但无恤眉梢的红印和我这双奇异的眼睛很容易会被人认出来。如果里宰认出我们,当下发难还好,就怕他明日过关卡的时候在边关守军面前发难,那可就糟了! 我心里正着急,转头瞧见那传令兵端了一只敞口大碗从院中走了出来,坐在栓马的大树底下大口大口地喝着水。我见状连忙从木墩子上跳了下来,进草棚拎了一只大碗,满满地盛了一碗黍羹。 “你干什么?”妇人一抬下巴不解道。 “阿嫂,我给那边的兵哥送碗吃的去。”我端着大碗站到了地上。 妇人回头看了一眼树底下的传令兵,哈哈笑开了:“妹子是天天瞅着你那两个好看的兄弟瞅厌烦了吧!这尖嘴猴腮的,你也看得上眼?去吧,去吧!” “谢阿嫂!”我干笑了两声,捧着一碗黍羹飞快地朝那传令兵跑去。 树下的传令兵这会儿喝足了水正一手抹着嘴巴,一手端着喝剩的半碗水喂马,见我来了,忙招呼道:“小妹,去,给大哥拎桶水喂喂马!” “诶,大哥先吃碗羹。”我接过传令兵手里的水碗,把自己端来的大碗放在了他手上。 “好妹子,知道大哥我正饿着。”传令兵也不管新煮出来的黍羹烫口,哗哗地就往嘴里倒了两大口,他一边吃一边抹嘴抱怨,“小妹,你们家里宰也忒小气,回回来都只给碗水。今儿,都炖了三釜肉羹也不请哥哥吃一碗。” “大哥要是把你这匹喘大气的马牵到院子里给里宰瞧瞧,一准他就给你盛肉羹了。” “你这丫头可机灵,以前大哥怎么没见过你啊?”传令兵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拍了拍上面的泥,一下掰成两段,插进了碗里。 “奴是跟嫂子来的,平日不在里宰家干活。大哥,你从很远的地方来吧?”我忽闪着眼睛无比向往地看着他,“不会是从都城来的吧?都城里的女娃可都穿丝绢吗?” “哈哈哈……”那兵哥笑着用两截树枝拨了拨结在碗底的黍羹,“哪里都能穿丝绢,只不过拾掇得比你这丫头干净些罢了!” “大哥真是从都城来的啊!这么急着来,可是山里又出匪盗了?还是,又要打仗了?” “左相要征兵了,叫你家兄长赶紧着打点行装吧!”他仰头吃下最后一点羹含糊道。 我听他这么一说,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看来,竹筒里装的东西和我们几个没关系。可陈恒要征兵?他这个时候征兵做什么?难道高、国两家暗中调兵的事被他发现了? “小妹,去,再给大哥盛完羹来!” “哦。”我心里正琢磨着陈氏征兵令的事,冷不防被那传令兵拽住右手摸了一把。 “小妹的手滑得很啊,平日不下地啊?大哥今晚在村里歇脚,小妹可愿陪哥一起睡?哥那包袱里可还有两尺细葛布……” “大哥莫在这里拉拉扯扯。”我笑着把手抽了出来,往后连退了几步,“村东头门口种了杨树的那家,大哥等天黑熄了灯再来。” “真的?”那传令兵一听就乐了,他一拍大腿站起身,立马从随身包袱里取出一卷蓝色的细葛布塞在了我手里,“妹子留着做件小衣穿,哥晚上一准来!” “谢谢大哥!”我笑着点了点头,端起碗转身就跑,跑了几步不放心又转头补了一句,“记得天黑熄灯了再摸来,进屋千万别出声。” “知道了!”那兵哥乐呵呵地朝我点了点头,体贴道,“不用再盛羹了,哥饮马去了!”说完他一解马缰,嘴里不知道哼着哪国的小曲,晃悠悠地牵着他的老马走了。 是夜,我找了个机会把陈恒征兵的事同无恤说了一遍,没想到无恤对此事却有别的看法。 “你是说,陈恒的征兵令是早就预备好的?”我坐在村口的大树上,小声地问身边的无恤。 “嗯,这是诸侯间不成文的规矩。不论是哪一国出了臣子谋逆犯上的事,其他诸国都会兴兵讨伐,以维护君臣之间应有的礼法。高、国两家调兵的事陈恒现在未必知晓,他这么快就下了征兵令,防的恐怕是讨逆的各国联军。” “是吗?”我转头看着无恤,嗤笑道,“你说的话要是放在一百年前兴许我还能信。现在,宋公和自己执掌兵权的司马打起来了,晋国朝中智瑶和你卿父又斗得厉害,楚国和吴国这两年小战不断,卫国的君主眼见着自己老爹就要回国夺位了,人人忙着灭自家的火,谁还有心思管别人家的事。” 无恤笑着拧了一下我的鼻子:“过了山脊上那道城墙就是鲁国的地界了,鲁国是周公旦的封地,那里的人向来将礼法看得比别国的人重一些。鲁大夫孔丘一向主张君臣有序、臣不可犯君的礼法制度。此事,他若能说动鲁公牵头,兴许其他几国也会派兵支持。届时,联军可在战场上牵制陈氏之兵,高、国两家则出兵将齐侯迎回临淄城。到那时,我们齐晋结盟计划就算是大成了。” “难怪你把四儿送去了鲁国,你是早打算好了要去说服鲁公伐齐讨逆了呀?” “说服鲁公的事,自有那孔丘去做,我可不掺和了。那鲁地‘三桓’(1)都不是易与的,一个陈恒就累得我疲于奔命,三个我可吃不消。”无恤笑着缩了缩脖子。 “那你说,你为什么把四儿送去了鲁国?” “你不是一直想拜访那位孔大夫吗?我们先坐船从沂水南下,到蒙山一带再往东去海边住上几日。等你玩累了,就转道曲阜去听孔大夫讲学。” “那联军的事怎么办?” “孔大夫若真能说动鲁公出兵齐国,到时自会有人给晋侯送去公函。至于出不出兵就要看卿父的考量了,你我就不用多费这个心思了。”无恤揽过我在我头顶轻吻了一下,柔声叹道,“本来打算让你来齐国散散心,结果弄得你人也瘦了,脸也青了,晚上睡觉还握着拳头一个劲发抖。不管这结盟的事最后能不能成,我们能做的都已经做了。接下来的日子,你只管安心好好玩,玩上半月我们再回新绛。” “我睡觉攥拳头了?可我这几日连梦也没做啊?” “你是太累了。走吧,我带你回去睡觉!明天一早就出关了。”无恤半抱着我从树上跳了下来。 睡了一夜,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准备出关的人就都被叫了起来。搬粮食,扛行囊,套牛车,一通忙碌之后大家伙儿就蹲在院门外的墙根底下吃早食。 “兄弟,你多吃点。”无恤手上的碗还没空,就有人又给他盛了满满两大勺的粟米粥,末了还在粥上添了几根烫好的茼蒿。 “阿嫂,怎么就他有菜啊?”蹲在无恤身旁的大胡子猎户用食箸敲了敲自己的碗沿嚷了一句。 “阿嫂,给我这儿也添一勺啊!” “我这里也还要!” “别吵,别吵——”拎着木桶给我们盛早食的正是昨日那个圆脸高胸脯的妇人,她给无恤添了菜之后也不管旁边几个猎户叫得有多凶,一拎裙摆就在无恤面前蹲了下来,“兄弟,昨儿晚上也没问,你这回送里宰到了宋国还回来不?” 无恤不知道这妇人为什么要同他搭话,笑着摇了摇头,低头继续喝粥。 “阿嫂——”我怕这妇人说漏了嘴,连忙放下饭碗把她往旁边拉了拉,“昨儿不是跟你说了嘛,我大哥面皮儿薄,家里又还有嫂子……” “妹子,我听了你的话,昨晚上可连句哼哼都没有啊!我今天就是想问问他叫啥,如果我这次真有了,将来也好同娃娃说说他爹是谁。” “这个……”我听了妇人的话一下窒住了。 备注(1):鲁国三桓,指的是鲁国三大世家季孙氏、孟孙氏、叔孙氏,他们三家同是鲁桓公的后代,所以世称鲁国三桓。 第213章 征兵密令(三)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昨天,我牵线搭桥让这妇人和传令兵过了一夜。今天早上听说那传令兵半夜里就骑马走了,我还以为他们两个都已经知道了实情。现在看来,那兵哥许是知道自己上错了床,可妇人却还被蒙在鼓里。 看着妇人期待的眼神,我心里多少有些愧疚。阿娘去世这么多年,我依旧不知道我爹叫什么,若她这回有了孩子,那孩子总该有一个可以用来想象,用来思念的名字。 但晋国赵氏无恤这几个字我万万不能说,传令兵叫什么我也不知道,最后我只能摸出传令兵送给我的两尺细葛布塞到妇人手上,小声道:“阿嫂,我大哥叫阿鱼,这是他让我给你的。若真有了娃,阿嫂留着给娃做个襁褓。” “诶,记下了!阿鱼……”妇人接过我给的葛布难得露出了一丝羞涩,她瞅了一眼墙根下的无恤,小声道,“昨晚热,今早冷。一个猎户,取个名却叫鱼。你这兄弟,还真是个怪人。” “呵,我大哥是有些奇怪。”我脸一热,胡乱应了一句,心想,阿鱼要是知道我在齐国给他弄了一个挂名的阿爹做,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阿拾,走了——”这时,无恤吃完了早食在背后叫了我一声。 “来了!”我答应了一声,转头对妇人道,“阿嫂,我们要走了,你保重!” “嗯。大兄弟,有空来看阿姐啊!记得还是昨晚那个门!”那妇人点了点头扬着两尺葛布冲无恤喊了一嗓子。 这一下,无恤身边的男人们都笑了。 “哦——原来大兄弟昨晚上串门去啦!”猎户中有人扯开嗓门鬼叫了一声。 我低着头跑到无恤旁边,无恤冷着脸瞪着我道:“你又搞了什么鬼?” “呃,我做了件好事,不能告诉你。” 待里宰牵着小孙儿的手上了牛车后,车队很快就出发了。 里宰是一个年过七旬的高寿老人,他雪白的胡子长得都快挂到了腰上,两条眉毛却黝黑发亮。初看到他时,觉得他黑眉白须的样子有些奇怪,看久了又觉得有些喜气。 老里宰是宋国人,这回说是要带孙子回宋国探亲。内乱之时探亲,我倒是头一回听说,不过宋国之事与我们无干,我便也没有多想。 车队出了村,沿着山坡慢慢地往山上走去。这出关必经的山路比我想象的要宽敞许多,在半山腰时我们曾遇到过一支从鲁国入齐的商队,两辆牛车在山道上居然还能并排通过。 半个时辰后,推着牛车的我们终于到了关口。 和我之前入齐时所见的高大雄伟的青石关相比,这里只是齐长城上一座用黄土夯建起来的两层泥堡。泥堡的一层可以过人过车,二层则是边关守军护卫放哨的地方。 “红云儿,他们这是在干什么?”在离我不远的关卡上,几个庶民打扮的人正在接受守卫的检查。他们中,男的几乎已经被扒光了衣服,女的也脱得只剩下了一件小衣。站在我身边的几个猎户看看那女人,又回头瞧瞧我,笑得格外暧昧。 “来的时候可没让脱衣服啊?怎么出去了还得脱光了走?”无邪这时也凑了上来。 无恤拍了拍我的肩,小声安抚道:“放心,他们查的是往外贩卖私盐的人,我们跟着里宰走应该没什么关系。” 齐人会在出关的地方稽查私盐我是听说过的,可没想到会这么严。 齐桓公在位时,管仲为充实国库便将海盐的买卖收归公有,私人只可在农闲时间煮盐,所制海盐也只能卖给国家。天下有一半多的人吃的都是齐国的海盐,齐国在控制了海盐的产量后,就派官商用高出以往四十倍的价格把盐卖给了其他国家。可以说,齐桓公当年的霸业和齐国现如今的富庶都是用这白花花的海盐堆出来的。 “来人啊——把这妇人给我带下去!”我正想得出神,关卡上突然传来一道响亮的呵斥声,紧接着便是一阵女子的哭嚎。 我一抬头,见守军中有一领头模样的兵卒手里拎着一个手掌大小的白色口袋正高声叫骂着,而瘫坐在他脚下的妇人,一头如云的高髻已经被拆成了散发。 “爷爷,贩卖私盐是重罪,那女子难道不知道吗?”坐在牛车里的小孙子好奇地问身边的里宰。 老里宰抬起耷拉的眼皮看了一眼,摸着小孙子的头徐徐道:“她知道……娃娃记得爷爷说过的话,一个人如果活不下去了,那再重的刑法都不能使他畏惧。齐人的日子过得好不好,别去数官道上的马车有多少,看看这道卡查得严不严,就知道了。” “嗯,谢爷爷教诲,孙儿明白了。”小家伙听完在牛车上给里宰端端正正行了一礼。 齐国缺钱就涨盐价,涨盐价这关卡就查得严;齐国庶民穷,穷得活不下去就贩盐,贩私盐的人多了,这关卡查得就更严。老人教导孙儿的一句话,已道尽了齐国华丽的外表下,渐渐腐朽的内里。我看着身旁闭眼假寐的里宰,不禁暗道,一个形如槁木的乡间小吏居然能有这样的见识,看来,他也不是寻常之人。 里宰虽是齐国治政的小官,但我们此次出关的地方正好在他的管辖地域之内,因此守军们对我们倒也客气,随意问了几句,简单检查了一番便放了车队通行。 齐国、鲁国、宋国,此三国由东北往西南方向依次排开。我与无恤、无邪欲走沂水往东去,而里宰一行过了齐长城便要往西,到博地,再坐船沿汶水、过大野泽经水路穿过鲁国直入宋境。这就意味着,我们必须尽快寻一个合适的机会离开车队。 这一夜,车队在沂山山脚的一处村舍歇脚住宿。 村子里冷冷清清的,太阳下了山,路上便一个人影也瞧不见了。 我们借宿的人家,屋子比其他村户的要宽敞些,但四壁空空,可做床榻的也只有满地的苇杆。 入了夜,这户人家没有灯油,男主人在村中东借西凑才给里宰的屋里点了一盏小灯。天热,随行的众人也不愿生火取光,于是吃过晚食后,大家便早早地都回屋就着芦苇杆子睡了。 不久,院中鼾声四起。 我与无恤、无邪收拾好包袱,蹑手蹑脚地出了门。就在这时,倒霉的事情发生了。里宰和孙儿所宿的主屋门口居然趴了六个鬼鬼祟祟探头探脑的蒙面人。我们发现了他们,他们也发现了我们。几个人二话不说拿着木棍、石镰冲上来朝着我们就是一通乱挥。 若是要杀了这几人,对无恤和无邪来说易如反掌。可偏偏这些人看起来不像是匪盗,倒更像是普通的农夫。所以,无恤二人也没有下杀手,只是出招打落了他们手里的武器。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屋里的猎户们全都醒了,他们拿着弓箭、拎着斧子全都跑了出来。 很快,这六个人就被扭送进了主屋。老里宰拿油灯一照,还在里面发现了这间屋舍的男主人。经过大家的一番询问才知道,原来这六人均是村中农户,因为交了今夏公田和私田的赋税后,交不起季孙氏征收的用田赋这才打起了我们牛车上几袋粮食的主意。 “什么是用田赋?”我小声地问身旁的无恤。据我所知,各国之间虽都有不同的田赋制度,但不管细则如何规定,只要农人耕种了公室贵族的土地,就必须缴纳公田的税粮。至于私田之说,则是源于一百多年前鲁国颁布的一种叫做“初税亩”的田税制度,即承认农户垦荒所得的私田,但必须按一定的收成比例向国家缴纳赋税。这几个人显然是公地、私地都种了,但所得余粮却不够交这个额外的“用田赋”。 无恤凑到我耳边小声道:“国人要服兵役,野人没有资格从军,就要服些劳役。这个用田赋是两年前‘三桓’之首的季孙氏首先提出来的,就是不要野人服劳役,而要他们用粮食实物直接缴赋。” “怎么还有这样的赋税?”农人起早摸黑辛勤耕种所得的余粮也只够糊**命的,像这些额外的赋税,若是遇上丰年兴许还能勉强应付,若是灾年哪里还缴得出来。 我和无恤说话间,猎户们都在吵着要把这六人当做强盗送官严惩,但老里宰却叫仆从给六人一人分了一小袋黍米后就放他们走了。 里宰这一举动叫猎户们忿忿不平,但我心里却不由对他又多了几分敬意。 “三位深夜背着行囊要去哪里啊?”里宰遣退了所有人之后只把我们三个留了下来。 无恤将两只小袋放在里宰身前,抬手一礼:“这是鄙与幼弟前日在里宰处领到的十枚刀币,现下悉数奉还。我兄妹三人不能随侍里宰去宋国,还请里宰见谅!” “你们不去宋国,这是要去哪里啊?”昏暗的灯光下,老人半眯起眼睛轻捋着长须看着我们。 “鄙想带着弟妹二人去鲁都曲阜拜见孔大夫。”无恤看了我一眼,低头恭声回道。 “哦!”里宰闻言一抬双眉喜笑道,“你说,你要带这两个小儿去曲阜听孔大夫讲学?” “正是。” “善,大善!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1)。”老人看着无恤不住地点头,而后弯腰又将两袋钱币重新放到了无恤身边,“老朽当年也曾有幸拜在夫子门下求学。夫子收徒不论贵贱,不问出身,你狩猎山林,贫苦度日,却有这份求学问道之心,实属难得。这钱,算是老朽送你们的路资。他年,你若能对儒门之学有所体悟,定能有一番作为。” “谢里宰!”无恤没有推辞俯身一礼。 “去吧,路上小心些。” 备注(1):“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这句话出自《论语》,大意为“君子吃不求饱足,住不求舒适,对工作勤劳敏捷,说话谨慎,会到有道德的人那里去匡正自己。这样,就可以说是好学的人了。” 第214章 东临甘渊(一)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我们拜别了里宰出了小院,看着黑暗中那扇亮着橘黄色灯光的小窗,我在心中不由寻思,这样的见识,这样的气度,便是孔门子弟吗?那“朝闻道,夕死可矣”的孔夫子又会是怎样一个人? 我们离开了村子,沿着田泥堆出来的小道继续往东面走去。小道两边是洒满银色月光的禾田。田间,那些不愿入睡的青蛙还在齐声高唱着专属于夏夜的歌谣。 “红云儿,你当年游历列国,可也见过孔夫子?” 无恤拎过我背上的行囊,笑道:“孔丘当年在卫时,我在他弟子子路家中见过他一面。” “你认识子路?那你可趁机向那孔夫子求学问政了?”我一听便来了兴致。 “我那时还是个毛头小儿,求什么学?问什么政?况且,这孔夫子对卿父的言行一向颇有微词。当年卿父铸刑鼎,他说晋要亡国;卿父收阳虎为臣,他说赵要亡族。就连后来卿父派董安于修建晋阳城都遭过他的骂。我那时年少气盛,也不愿和他说话,与子路比完剑就走了。” “原来,你也有这样小儿心性的时候。”我轻笑了一声,看着无恤道,“卿相当年铸刑鼎是叫黎庶识法,筑晋阳城是为了自守,这两样我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好。不过,收阳虎这样的豺狼之辈作家臣,还授予高位,我就真有些不懂了。” 阳虎其人,原来是鲁国季孙氏的家臣。他当年趁新宗主年幼,设计从季孙氏手中夺取了鲁国的军政大权。如今,被鲁公和孔夫子视为洪水猛兽的鲁国“三桓”,当初都被他一人捏在手心里。 后来,他在鲁国发动了政变,失败后转奔至齐,由于出众的能力又很快得到了齐景公的赏识。他趁机在齐国朝中拉拢大臣几次三番怂恿景公攻鲁,才叫景公惊觉此人原是个忘恩负义、野心勃勃之徒。于是,下令逮捕他。 可狡猾的阳虎听到风声便逃了,他这一逃就逃到了晋国,逃进了赵家。最后,赵鞅居然还让这个天下闻名的乱臣贼子作了赵氏的首辅。 “这有什么奇怪的,阳虎此人大才,谋略武功样样卓绝,虽说品德修为离君子相去甚远,但也并非不能用。阳虎酒后曾言,他侍主,主贤明则悉心以事之,不肖则饰奸而弑之。卿父乃强主,自然可以降伏他这只豺狼。赵家这几十年来若说有所成就,那其中定也有阳虎之功。” “我在你们府里见过此人一回,阴郁、凶狠,看那张脸就知道了。卿相怎知他这些年背地里没对赵家做过什么手脚?” “阳虎入赵府不久就在暗地里网罗家臣,侵吞库金,欲取赵氏而代之。不过卿父当时只派人给他送了一方书帛,他就俯首了。”无恤转头神秘兮兮地看着我。 “什么书帛?写了什么?” “据说,这书帛上记录了阳虎入府以来暗地里做的每一件事,见的每一个人,而且还有他侵吞库金的数额明细。” “卿相都知道!那为什么不杀了他?” “卿父连问罪都没有,阳虎依旧是赵氏首辅。其实,如今的陈恒就像当年的阳虎,他行政治国确有几分能耐,只可惜齐侯不是强主,驾驭不了他。驾驭不了,便想除去,无奈连除贼的能力也没有。比起齐侯,唯唯诺诺的鲁公倒还识趣些。” “啧啧啧,好你个大逆不道的赵无恤,听听你说的话。我怎么瞧着,你也长了一副乱臣贼子的模样?” “你说我是乱臣贼子?”无恤把包袱往背上一甩,奸笑着朝我伸出了手,“我既然算不得良臣,那就干脆祸乱一把!” “你要干嘛?”我吓得大叫,一下躲在了无邪身后:“无邪,帮我——” 我抓着无邪的衣服惊叫着左躲右闪,要是以前无邪早同我们玩开了,可今天他却像根木头一般杵在我身前,全身硬邦邦的。 “无邪,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我察觉到他的不对劲,连忙停了下来。 “看你还往哪里跑——”无恤一见我停下来,长手一捞就把我夹在腋下抱了起来。 “赵无恤,不同你闹了,快放我下来!”我在无恤腰上猛拍了一计。 无恤这时也发现了无邪的异样,他身子一蹲把我放了下来,对无邪道:“狼崽,你怎么了?”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说的话我都听不懂?谁是孔夫子,谁是季孙氏,什么是刑鼎,什么是用田赋?”无邪紧蹙着双眉,一张脸绷得死紧,他似乎正在绞尽脑汁地思考我们说过的每一句话。 “没关系的无邪,听不懂才好啊!听得懂,你就不是无邪,是坏人了!”我说着斜眼挑衅地看了一眼无恤。 无恤淡淡一笑,拿手指了指我,张嘴无声道:“你也是——” “赵无恤,你别太得意!”无邪突然转头直勾勾地看着无恤,“你懂的多,法子也多,但总有一天你说的事我也会懂,总有一天我会比你强!”说完他甩开我的手,头也不回地往前奔去。 “无邪,你去哪——”我急忙转身去追,却被无恤一把拉住了:“阿拾,你养了他三年了,他早已经不是个孩子。他既然跟着我们,这世上很多事情他总是要知道的。” “不,他不需要知道,他这样就很好!”我扔下一句话就甩开无恤追着无邪跑了。 这世上的事,知道的越多就越危险,懂的越多就越难幸福。思量、算计、筹谋,这些东西无邪通通都不需要。此时的我假装没有听懂无恤的话,假装没有看见无邪深藏的压抑和痛苦,只固执地认为无邪依旧是个孩子,一个永远都会陪在我身边的孩子…… 之后的几天,我再也没有当着无邪的面和无恤谈论任何与政事有关的话题,但无邪却始终闷闷不乐。有时候三个人一起吃饭,他会举着食箸愣愣地盯着我和无恤发呆,看样子像是在努力思考什么,可等我问他话时,他又把头撇开不吱声了。以前,拿一锅肉羹就能哄开心的孩子,现在却怎么哄也不笑了。我苦恼懊丧,只觉得十日前刚及笄的我,再过十日就要愁成白发苍苍的老妪了。 离开车队后的第三日,我们到了沂源城。这里是沂水的源头所在,无恤拿钱去渡口雇船,我和无邪坐在河堤上看着脚夫们一袋袋地往商船上运送货物。 “无邪,你上次在山上不是说有事要告诉我吗?你是不是趁我不在的时候欺负四儿了?”无邪呆坐着不说话,我只好找个由头与他搭话。 无邪瞟了我一眼,闷闷道:“嗯,我欺负她了。那个于安帮她说话,我还和他打了一架。四儿后来气极了就投水寻死了。” “什么?她投水寻死了!”无邪说得轻描淡写,我听完却是大惊失色。 “她明明会游水,可就是沉在水里不肯出来。后来,还是她喜欢的那个男人跳进河里把她捞出来的。”无邪瘪着嘴角看着我,不道歉,也不辩解。一双眼睛分明在说,我不解释了,随你骂吧!反正我就是不懂事,反正我就是没有赵无恤能干。 我看着这样的他,无奈一声长叹:“那你后来跟四儿道歉了吗?” 无邪低着头瘪着嘴,微微地点了一下头。 “你是该好好同她道歉,我这次被人绑走的事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她本来就受了惊吓,你这么一闹,她心里该有多难过。等我们到了鲁国,你再同她好好陪个不是。以后说话做事前多想想别人的感受,别只图自己一时嘴巴痛快。” “嗯。”无邪垂着脑袋应了一声。 “那除了这件事,你还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 “什么?” “我听说,你和无恤定了一个赌约?” “哦,我们就打了个赌,看谁能先找到你。”无邪从地上摸起几颗小石子放在手心不停地搓揉着。 “赌注是什么?” “如果他赢了的话,我就由他差使一个月?” “那如果你赢了呢?” “他滚蛋!”无邪瞥了一眼河堤上那个青色的背影,狠狠地把手里的石子扔了出去。 我一听,扑哧一声忍不住笑了:“没想到你的狼脾气比他赵无恤的还要狠啊!然后呢?你输了,他要你做什么了?” “他让我跟四丫头道歉,跟于安道歉,不能去齐宫找你。如果我要到柳州渡接应你,就必须先去鹿鸣楼找出至少三个陈氏的密探,否则就把我和四儿都送到鲁国去。” “他让你去找密探?为什么?” “他说我老待在你身边,却不懂人心,不通世事,总有一日会被人利用,变得比四丫头更加危险。” 无恤的话像是一根针一下扎到了我的心里。无邪和四儿是我的软肋。如果有一天,有人利用他们的纯真和善良来对付我,对付无恤,后果的确不堪设想。无恤显然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才会让无邪去鹿鸣楼找陈氏的密探。可如果让我从现在开始就任由他抹杀掉四儿和无邪的天真,我却也做不到。 第215章 东临甘渊(二)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你别听他胡说!你跟着我,我懂人心,你懂剑术,我们在一起哪里会有什么危险?赵无恤是故意说这些话想让你不开心呢!” “他想让我不开心?”无邪揪着眉头看向我。 我趁机捏着他的手道:“找出鹿鸣楼里的密探你开心了吗?知道陈恒谋反作乱的事你开心了吗?知道初税亩、用田赋是什么,你就开心了吗?” “不开心。” “这就对了!前些日子我同赵无恤说的那些事,你根本就不需要知道。你知道了会累,会不开心,如果你不开心,我也会不开心。你瞧,这几天你一直不高兴,我都愁出白头发了。” “哪里有白头发?”无邪一惊,伸手就来翻我的头发。 我急忙握住他的手道:“现在还没长出来,可你要是再这样整天愁眉苦脸的,它们过两天就全长出来了。长了白头发,我可就老了。老了,我就会长满脸褶子,牙齿也会掉光……” “不要变老!”无邪抽出手来,一把捂住了我的脸。 “那你就不要上了赵无恤的当。你瞧,他知道那么多,懂那么多,会使那么多手段,我才喜欢上他。而你什么都不用懂,什么都不用做,我就已经喜欢你了。你比他强太多了,以后别老想着要和他比什么,其实你早赢了。” “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笑着用力点了点头。 “真什么啊!”嘣的一声,我的脑门上突然被人狠狠地拍了一掌。 “赵无恤——”这一掌,无恤仿佛是用了全力,我的脑袋像被人用石头砸过一般,痛得整个人都麻了。 “走了,船雇好了。趁现在刮的是东南风,赶紧上船吧!”无恤不顾我的痛呼,拎起我的衣领,一路把我拽上了船。 三个人坐上了船,原本郁郁寡欢的无邪忍不住一直冲着坐在他对面的无恤乐呵呵地笑。 无恤起初还假装着在欣赏沂水两岸美丽的风光,可过了半个时辰后,无邪得意洋洋的模样终于让他忍不住了,他发飙道:“阿拾——你让他别笑了!” “嗬!赵无恤,你果然是见不得我开心啊!”无邪凑到无恤面前故意眯着眼睛咧开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你想叫我发愁,我偏偏高兴给你看。” “你和他说什么了?我什么时候想叫他发愁了?”无恤转头一脸郁郁地看着我。 “我脑袋疼,忘了。”我揉着脑门,拒绝回答。 “你们两个……”无恤看看我,又看看身前的无邪,讪笑道,“那孔丘虽喜骂人,但我今日发现他有句话倒是说的很有理。” “什么话?”我问。 “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1)!” “我们俩不劳你操心!我不是小人,我家阿拾也用不着你养。”无邪笑着把身子往船舷上一靠,半躺在小船里哼起歌来。 阳光下的沂水闪烁着粼粼的波光,无邪一扫前几日的阴霾,脸上的笑容比阳光更加灿烂,转头再看无恤,一张脸阴云密布。 “船家,我家兄长心里有郁气,你给唱支鲁地好听的调子吧!”我伸手握住无恤的手,冲站在船头撑篙的老船夫喊了一声。 “老头子可唱不好哦!”老船夫哈哈一笑冲旁边一条载着蔬果的小船吆喝了一声,“嘿——卖果郎,客要买你的七月菱,你给唱支调听听吧!” “来嘞——”那卖果郎一听,立马划着他的独木小船靠了上来。 “船家,你可真会替人拉买卖啊!”我笑着看了一眼老船夫,转身捏了捏无恤的手,“别和他置气了,给我一把黍,我给你换菱角吃。” “你剥,我吃。”无恤瞄了一眼独木船上的菱角。 “小婢敬诺。” “姑娘要听哪里的调子?”卖果郎从船板上拾起一口麻布袋子,笑嘻嘻地解开了绳子,敞开袋口凑到我面前,“谢谢姑娘,一把黍换两串菱。” “我要四串。”船板上一串串青红相间的七月菱立马勾出了我肚里的馋虫,我打开无恤递上来的粮袋伸手抓了一把黍,那卖果郎却讨好地把手里的麻布口袋往无恤那边移了移:“姑娘手小,还是让这位大哥来抓吧!” “哈哈,我怎么觉着你们鲁人比齐人更会做买卖啊!行行行,让他给你抓。”我笑着把粮袋复又递给了无恤,转头对卖果郎道,“那你也给我挑几串个头大点的菱角。我喜欢吃老点的,粉一点的。” “就来!”卖果郎收了无恤的两把黍,笑呵呵地给我递了四串新鲜饱满的红皮菱角,“姑娘想听哪儿的调子?鲁国的不好听,越国的‘采菱调’姑娘想不想听?” “你是越人?那自然好啊,唱一曲吧!”我接过菱角放在膝上笑着说道。 “姑娘可听好了啊!”卖果郎拿木浆抵着我们的船舷将独木船缓缓地推离了半丈,而后坐在他满是蔬果的小船里,一边划一边唱起了一支婉转悠扬的小调。 我虽听不懂他唱的是什么,但他干净清朗的声音,配着那彷如流水一般起起伏伏的音调,不由让我想起了那个来自越国的如梦般美好的女子。不知道在那遥远的南方,在施夷光的家乡,她的故国又有着怎样灵秀的山川。 听着水声、桨声、歌声,在和煦的微风中我们吃着菱角坐着小船顺水而下,临近黄昏时已经顺利地到达了沂南城。 从沂南城出发,往西是鲁都曲阜,而我却迫不及待地往东进了焦原山。 在焦原山的另一边有我心心念念了许久的大海。 因为有无恤在身边,我对这一趟的旅程充满了期待,也正因为有他在,我们这一趟旅程自始至终都有美食相伴。小船上的陶釜煎鱼,焦原山里的泥烤雉鸡,小渔村里的百螺煮米羹……我们身上没有钱,但每一顿,我和无邪都吃到饱嗝连连,肚皮圆圆。 行在路上,我有好几次都忍不住想对无恤说,我们不要回新绛了吧!我们离开那些权谋和斗争去周游列国吧!我们可以在郑国开家酒馆,我酿酒,你烹食;我们可以去云梦大泽隐居,我采药,你打猎;我们可以去燕国,我做方士炼药骗钱,你做牧人放马草原…… 可我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夫子曾说,做人该知足。 在焦原山上过了两夜后,第三天夜里我们终于到达了临近大海的一座小渔村。村里一对以打渔为生的老夫妇收留了我们。 这时候天空中无星无月,天与地都被一片深沉的黑暗笼罩着。我站在屋顶上眺望不远处的大海,却只能听到一浪接一浪的潮声。 这一夜我枕着亘古不变的潮声幻想着大海的模样,期待和兴奋让我几乎无法入眠。 第二日天未亮,无恤把刚刚睡下的我背出了寄宿的小屋。 “阿拾,你不是说要看日出吗?太阳要出来了,快醒醒。”朦胧中,无恤温柔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努力半撑起沉重的眼皮,把脑袋从他背后探了出去:“骗我……天还黑着呢……”我嘟囔了一声,又慢慢地阖上了眼睛。可就在我闭眼的一刹那,睫毛上突然出现了半圈金红色的光芒。 是阳光吗?那刚刚看到的青紫色,不是天空,是大海! 我的精神突然为之一振,立马睁开了眼睛。 啊,原来这就是大海…… 我盯着晨色中青紫色的大海,从无恤背上跳了下来:“这里就是你说的世界的尽头?这就是天与地交合的地方?”我踩着脚底微凉绵软的细沙朝大海奔去,“那是什么?是太阳?”我站在这一望无垠的大海前,指着天际一道闪着红光的弧线,转头问无恤。 “嗯,这地方叫做甘渊。在东夷人的传说里,太阳在经历了漫长的黑夜后会变得污秽,女神羲和就在这里为太阳洗浴,以求每日普照万物的太阳都是洁净的。” “羲和?你昨晚说这渔村里住的都是羲和族的后人?” “嗯,羲和族在这里已经住了几千年,这海滩就是他们每年祭祀太阳神的地方。甘渊之水可除秽,你说我们这两个坏人是不是该同太阳一起好好洗洗?”无恤笑着拖着我的手慢慢地走进了海水里。 东南海之外,甘水之间,有羲和之国。有女子曰羲和,帝俊之妻,生十日,方浴日于甘渊(2)。 原来这里就是甘渊啊…… 我站在冰凉的海水里,出神地望着东方那一条金红色的弧线,脚下的海水一浪接一浪地打在小腿上,我突然觉得自己变得很轻,轻得好像浪尖上的一朵水花。 “快看,太阳快从海底跳出来了。”无恤松开我的手,朝水天相接的地方遥遥一指。 “红云儿,我,我好像要站不住了。”我话没说完,身子一晃已经一屁股坐进了冰凉的海水里。 无恤看着我微微一愣,而后仰头大笑起来:“傻丫头,你是真的打算在这里洗浴吗?” “不许笑——”海水一波波地拍打在我胸前,我抬起头,在与我面对面的地方,一轮红艳艳的太阳突然从海底探出了半个脑袋,它像个爱看热闹的孩子笑嘻嘻地扯着一片五彩的云霞偷偷地打量着我。 “你若真想在甘渊洗浴也得等正午啊,早晨水里凉,快起来吧!”无恤笑着朝我伸出手,我看着他点了点头,伸手扣住他的手指猛地往下一拉。 无恤的手像是一尾狡猾的鱼,它滑过我的掌心一下就逃走了。我身体失去了依托,被一个紧跟而上的浪头直接冲翻在了海滩上。 无恤放肆的笑声再一次响起,我埋头在沙滩上,觉得自己从没有像现在这样丢脸过。 备注 (1)出自《论语·阳货篇》 (2)出自《山海经·大荒南经》 第216章 东临甘渊(三)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笑什么笑,坏人!”我捂着脸从海水里坐了起来,头发上、脸上沾满了黄褐色的海沙。 () “怎么了?恼了?”无恤在我背后笑问。 我不去理他,自顾自地气呼呼地捧了一把海水去洗脸上的海沙。 “我有东西要送你,你若是不转头,我可就要把它扔了。”无恤在我身后笑道。 “谁要你的东西。”我起身往大海深处又走了几步。 “那我可扔了?” “扔远点。”我解开自己的头发,把沾了沙子的一边浸进了海水里。 “可怜的蠵龟(1),神子说她不要你……” “什么!”我闻言猛地回过头,只见无恤抱着一只巨大的赤背蠵龟站在离我不远处的海水里。 “蠵龟,真的是蠵龟!”我撩起头发,踩着水跑到无恤身边,“你是从哪里抓到它的?它还活着吗?”我喜出望外,伸手去摸蠵龟红褐色的甲背。 “小心它伸出脑袋来咬你!” “这世上原来真有蠵龟,我之前只在医尘的医卷上看过。”我兴奋地用指节敲打着蠵龟赤红色的龟背,对巫士来说,赤色的龟背是可以通神的圣物。 “阿拾,想看看它爬得有多慢吗?”无恤又露出他狐狸一般的笑容。 “想。”我甫一点头,那只可怜的蠵龟就被无恤“嗖”的一下远远地扔在了沙滩上。 “天啊,它会被你摔死的——”我大惊失色。 无恤擒住我的手,一把将我拉进了怀里:“不急,它会很慢很慢地爬回来……”他呢喃着,于浩瀚大海之中俯身吻上了我的唇。 “你们在干什么……”不知过了多久,无邪的声音突然在我们身后响起。 我猛地一把推开无恤,转头看见无邪正抱着那只蠵龟呆呆地站在我们身后。 “你什么时候来的?”我满脸发烫,尴尬地将贴在两颊的头发别到了耳后。 无邪看着我却不说话。我胆怯了,只能向身旁的无恤投去求救的目光。 无恤朝我眨了一下眼睛,起身将浑身湿淋淋的我从海水里半抱了起来。 “狼崽,你来得正好。昨日答应了要请你吃烤贝,现在和我一道去捡些干柴生堆火吧!” 无邪没有理会他,咄咄逼人的视线一刻都没有离开过我的脸。现在我该对他说什么呢?我愣愣地看着无邪,脑子里一片混乱。 三个人之间的气氛因为沉默而愈加难堪,无恤见状在我背后轻轻推了一把:“你还傻愣着做什么,不怕着凉啊!快,去问宿家的阿婆借一套旧衣,身上这套湿衣服一会儿拿出来我替你烤干!” “哦,好,马上就去。”我回过神来应了一声,拉起裙摆飞快地朝渔村跑去。 宿家的阿婆见我浑身湿答答的,连忙回屋给我找来了一件干净的粗麻布衣:“女客真贪凉,怎么这么早就下海了?来,赶紧换身干净的衣服。” “谢谢阿婆。”我合上房门脱下身上的湿衣服,接过干布胡乱擦了擦身子,“阿婆,刚才我在滩上看见蠵龟了,阿爷平日出海打渔那么辛苦,你们怎么不捉一头蠵龟卖去大城?” “蠵龟?女客说的是赤壳龟吧?”阿婆笑着抖开手里的布衣披在我身上。 “嗯,这蠵龟的血可解刀剑之毒,龟壳做的发簪若是成色好,在临淄城至少也可卖两金。” 阿婆一听连忙摆手:“捉不得,更杀不得的。赤壳龟是我们海里的神物,我们世世代代出海都要靠它的庇佑才能避风避浪。神龟一年只在这个时节上岸产子,女客这几日要是在沙子里找见龟蛋,千万要埋回去。” “阿婆放心,记下了。”我系好腰上的束带朝老阿婆弯腰一礼就抓起湿衣跑了出去。 等我重新回到海滩时,无恤已经在沙滩上生了一团篝火,那只长着棕红色外壳的蠵龟还在不远处的沙滩上努力地刨着坑。 “无邪呢?”我把湿衣服递给无恤,左右转了一圈都没看见无邪。 “他突然说想喝酒,我就把匕首给了他,让他去渔村里转转,看有没有人愿意和他换酒。”无恤在篝火旁用几根树枝搭了一个晾衣架,把我换下来的湿衣服摊开挂了上去,“阿拾,无邪虽说自小和狼群一起长大,可他毕竟是个男人,你一直把他留在身边,总会有不便的时候。这几年,你老想着要把四丫头嫁出去,你就没想过也替无邪寻门亲?” “这个我还没想过,不过他以后若真有了喜欢的姑娘,我自然也会替他张罗。”我抱着膝盖在沙滩上坐了下来。大海的另一头,新生的朝阳已经褪去了它深红色的外衣,白色耀眼的光芒让人无法睁开眼睛直视它。 “你现在说得倒轻巧,只怕你到时候舍不得。趁狼崽现在还没回来,你最好先想想待会儿要怎么同他解释刚刚的事吧!”无恤轻笑一声脱下身上的衣服,转身朝大海走去。 “你去干吗?”我叫道。 “狼崽去村里换酒,我下海去逮几只螃蟹,摸几个贝子烤好了等着他。”无恤没有转身,只朝我扬了扬手里的衣服,大步冲进了海水里。 需要解释吗?男女之事,盗跖一定教过他吧…… 远处,无恤已经一头扎进海浪里不见了踪影。我拾了一根小树枝蹲在闪着点点金光的沙滩上,轻轻地划拨着脚下的沙粒。 “无邪……娶妻……”我看着自己写在沙滩上的字,突然陷入了沉思。如果有一日,他娶妻生子离开了我,我会难过吗?会不舍吗?在过去的日子里,我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象过伍封和伯嬴的婚礼,想象过无恤成为赵氏世子后妻妾成群的后院,可我从来没有想象过无邪的婚礼,无邪的女人,无邪的孩子……因为在我心底早已认定,他永远不会离开我。 “只要你不死,到哪里我都陪你去。”这是他许给我的誓言,他是我最纯真的孩子,我相信他说过的每一句话。伍封已经舍弃了我,无恤也注定不会属于我一个人,只有无邪,只有他是我一个人的。他的肩上没有家族的使命,他的心里没有对权力的欲望,如果这一世真的会有一个人陪我千山万水,风雨无阻地走一路。那么,那个人一定会是他。 这就是我拒绝他长大的理由吗?这就是我心底真正的理由吗? 我用树枝划去了沙滩上无邪的名字,怔怔地站了起来。 因为我害怕孤独,害怕被抛弃,才会用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抗拒他的成长。因为我羡慕他的单纯,贪恋和他在一起时的轻松,才宁可让他一辈子只做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我拒绝了无恤的建议,哄骗了无邪的感情,是因为我知道只有这样,我才永远会是他生活的全部,他才不会离开我。 可是,为什么我会如此自私,为什么我从没想过给他自己选择的权力? 我站在无边无际的大海前,再一次清楚地看到了自己丑陋的内心。 “阿拾?” 我转过头,披散着粟色卷发的无邪正抱着两只酒坛站在我身后。 “你怎么了?你在难过?”他眉头一蹙放下两只坛子,几步走了上来。 我看着眼前的人,羞愧、悲伤,犹如潮水一般从心头席卷而过。 “我不问了,你别难过了。”无邪摩挲着我的脸颊,低头漾起一个阳光般灿烂的笑容,“你看,我现在没有不开心,你也不要不开心啊!” “无邪,对不起……”我把他的手抓在手里,强忍下心中汹涌的情绪,认真道,“无邪,从今天起,你可以问我任何问题,只要是你想知道的,只要我懂,我一定都告诉你。” 无邪先是一愣,而后笑着一挥手:“我不想知道什么。喝酒,我们喝酒吧!我拿赵无恤的匕首换了两坛海蛇酒。”无邪指了指地上的两只黑陶坛子,又弯腰拾起了一枚倒扣在沙滩上的蚌壳,“就拿它做酒杯好不好?刚刚来的时候瞧见那边还有两个更大点的,我去拿来。”说着他拔腿就往海滩北面跑。 “无邪,你听我说!”我追上去一把拖住了他的手。 “不要说——”无邪突然挣脱了我的手一把捂住了耳朵,“我不想听,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听。” “你前几日有那么多问题,现在我想要告诉你了,你为什么又不愿意听了呢?”我伸手把他捂在耳朵上的手拿了下来。 无邪不说话,他的眼睛却不由自主地飘到了我的嘴唇上。 我轻叹了一声,道:“你刚刚看到的不是什么坏事,男女之间互相喜欢就会想要那样亲近。将来,你如果遇见了自己喜欢的姑娘,你也会想要亲近她。刚刚,我突然想明白一件事。当年在雍城,虽说是我买了你,救了你,可你不是我的,你是你自己的。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你可以周游列国找人比剑,也可以和自己喜欢的姑娘成亲,你不一定要一辈子陪着我,你应该有你自己的生活。” “你,不要我了?”无邪看着我,两瓣嘴唇不住地颤抖。 我连忙摇头:“不,我没有不要你。我只是……只是不想,也不能再这样自私地霸占着你。四儿说得对,我不是你的阿娘,就算我是你阿娘,你哪里见过和娘亲过一辈子的儿子?现在的你也许还不懂我的意思,以后我再多教你一些事情,慢慢地你就懂了。”我抬手摸着无邪额间的碎发,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我懂,我早就懂了。”无邪突然大叫一声抓住了我的肩膀,“我说了我喜欢你,我说了我不喜欢赵无恤,我说了那么多遍,是你不懂,不是我!” “无邪,你的喜欢和我说的不一样。” “一样!就是一样的!”无邪涨红着脸,双手一收猛地把我扯到了他身前。 第217章 东临甘渊(四)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我用手抵着他滚烫的胸膛,他口中呼出的热气,他浑身散发出来的可怕气息让我瞬间回到了我们相遇的那一日。此刻,他再不是懵懂天真的无邪,他又一次变回了那只受伤的野兽。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愤怒、怨恨和痛苦。 我挣扎着想要逃离,可一眨眼,他的眼神却变了,他像只胆怯的小兽哀伤地看着我。 我的心一下就软了,我收起防备,轻轻地抚上他哀伤的脸庞:“你静下来,你听我好好解释。” “不,这一次你听我的……”当这句话从他的齿间冷冷地蹦出来时,我就知道我又错了一次。受伤的野兽无论摆出多么低的姿态,他依旧是危险的。 无邪将我的双手一下反剪到了背后,我根本来不及挣扎就被他推倒在了沙滩上。随后,无邪不管不顾地压上了我。“这次,我要让你懂我的喜欢……”他喘着粗气,一手扯开了我的衣领。 “无邪!你在干什么——”我失声惊叫。 无邪的嘴用力地啃咬着我的嘴唇,他的手更是发了疯似地在我胸前,腰间胡乱地揉搓着。我的手被他禁锢在身后只能拼命地蹬腿想把他从自己身上弄下去。可他不容许我反抗,他的脚缠上了我的脚,他滚烫的身体将我死死地压在了沙滩上。 我叫喊着,挣扎着,颤抖着,他咬破了我的嘴唇,我的牙齿撞上了他的牙齿,一股腥甜的味道在我们口中弥漫。 我全身的力气在与他的抗争中一点点地流逝,我已经无力挣扎。 无邪察觉到了我的异样,他从我胸口抬起头来,脸上有难以掩藏的欲望,可他漆黑的眼睛里却写满了懊丧、无助和害怕。 我躺在沙滩上怔怔地看着他,心里的恐惧和愤怒化成了一股难以言语的痛楚。 我要失去他了…… 从这一刻开始,他再也不是我的孩子了;从这一刻起,我与他再也回不到从前…… 揪心的疼痛让眼泪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 “阿拾……”无邪呆住了,他伸手来摸我的脸,我轻轻侧头避开了他。 “对不起,我……”他身子一僵从我身上翻了下去。 我擦干眼泪,拉起衣领在沙滩上坐了起来。我转头看着他,心里有万千思绪,却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 我们就这样默默地看着对方。阳光下,我们的影子越缩越短。 “你们两个在做什么?”过了许久,无恤清朗的声音伴随着海浪声从远处传来。 我起身扯了扯自己的衣服,对几丈开外的无恤喊道:“你在水里待了那么久,都捞到什么了?” “今天总得叫你们两个知道,这世上还有比肉更好吃的东西。”无恤没有发觉我们的异样,他一甩湿发,笑着从背后拿出一只张牙舞爪的“怪东西”,“见过没?这是龙角蟹,当年齐国进献周王的贡品里就有它。这家伙在水里跑起来像飞一样,可费了我好一番功夫。狼崽,别傻坐着了,跟我烤贝子吃吧!”无恤兴奋地朝无邪一招手,拿着龙角蟹,拎着用衣服兜住的一大袋海贝朝篝火走去。 “走吧,今天的事咱们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行吗?”我抿了抿嘴唇上的伤口,弯腰去拉无邪。 无邪抬头看着我,他紧蹙的双眉和颤抖的眼睫泄露了他内心的矛盾和痛苦。我心中一揪,他起身往后退了一步,猛地一个转身飞快地跑朝海滩另一头跑去。 “无邪——”我拔腿就追,但苦于双脚陷在沙子里根本跑不快。不一会儿,无邪就从我眼前消失了。 “发生什么事了?”无恤一头雾水地从后面赶了上来。 “快,帮我把他追回来!”我大叫。 无恤看了我一眼,飞身追了上去。 “他人呢?”过了约莫一刻多钟,无恤回来了。我急忙拉着他问。 “没找到人,这小子脚程不比我慢。你们吵架了?你的嘴巴怎么了?”无恤这回离我近了,才惊觉我嘴上的伤口。 “没什么。”我摇了摇头重新回到篝火前坐下,“晚点他会回来的,给他留点吃的吧。” “让我看看你。”无恤在我身边坐下,轻捏着我的下巴把我的脸转向了他,“他欺负你了?你说什么话让他发了狼性子?” “是我太心急了,以前什么都不教他,现在一下子又想叫他明白我的意思。他待会儿回来了,你别骂他,也不要同他动手。” “动手?”无恤眉头一蹙,一把撩开了我垂在胸前的长发。 我一拉衣领,在无恤几欲爆发前,连忙解释道:“他不是故意的,也许是之前盗跖跟他说了些乱七八糟的话,把他心绪弄乱了。等他回来,我会好好跟他说的。” “他的剑术是盗跖教的?” “嗯,盗跖那人虽算不得君子,品行也差了些,但他和无邪都是不受礼法束缚的人,无邪和他聊得来,就一直跟着他学剑了。” “难怪他这半年剑术精进得那么快,那日在山谷里同陈逆都过了好几招。”无恤俯身将一只手掌大小的海贝丢入了火中。 “你没有生气吧?”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没有。只是要提醒你,盗跖此人性格乖戾,不管他与你们有多熟识,终究是个杀人如麻的恶徒。对他,你最好还是多留一份戒心。” “嗯,我知道。”我点了点头,只专心地看着火炭上滋滋作响的海贝。盗跖当年在密室里相救阿娘的事,我一直没有告诉无恤,智氏一族对我的可怕执念,他还是不知道的好。 “好了,趁热吃吧!”无恤用树枝帮我把莹白鲜嫩的贝肉从贝壳上戳了下来,我仰头就着海贝烫口的外壳把贝肉和鲜美的汁水齐齐倒进了嘴里。 “无邪的事你该早些听我的,你自己平日不教他,由着他,最后居然还让盗跖做了他师父。剑有剑德,盗跖的剑狠辣绝情,若不是无邪本性纯良,这世上恐怕早就出了第二个让人闻风丧胆的恶鬼了。”无恤看我一副不上心的样子,忍不住又道。 “好了,之前是我错了,现在你也别数落我了。育人与习剑都非一日之功,以后我慢慢教他便是。”我被无恤教训了一番,心情反而平静了下来,“咦,你抓来的龙角蟹呢?周王的贡品跑了?!” “埋在沙子底下烤着呢!等这堆火烧灭了,狼崽也该回来了,到时候一起吃吧!” “好!” 我们坐在沙滩上,吃着海贝,看着蓝天与大海之间那群追逐着浪花的海鸟。太阳在空中越爬越高,身子底下的沙子越来越烫。到后来,篝火熄灭了,龙角蟹放凉了,当月亮从海面上升起的时候,我们等的人依旧没有回来。 每一次我与无邪分开,他都会不弃不舍地寻找我的下落。从摩崖山到将军府,从秦国到天枢,无论我们之间隔着多么远的距离,他总能找到我。可这一次,是他先离开了。我也终于尝到了苦寻不得,牵肠挂肚的痛苦滋味。 今天,是无邪离开后的第三天。我的心底一直有个微弱的声音在不停地告诉我,无邪,他不会回来了。 这声音让我懊丧,这场突如其来的离别让我有一种被人扼住喉咙的感觉。 院子里,杉木栅栏被人打开了,我几乎是一下从地上跳了起来。 “你找到他了吗?”我打开房门,但迷蒙的夜色中,只有一脸疲惫的无恤,“他也没回焦原山上的草棚吗?”我问。 “没有,草棚里有野兽的寄居过的痕迹,臭得很,他不可能在那里面睡觉。”无恤跨进屋子,提起小几上的水壶往嘴里猛灌了几口,“今天回来的时候,住在村头的小丫告诉我,几天前她瞧见无邪一个人往官道上跑了。你说,他会不会是去鲁国找四儿了?” “去鲁国找四儿?他如果要找四儿,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走?” “他不是为了找四儿,他是为了避开你啊,傻丫头。”无恤放下水壶,轻轻地捏住了我的肩膀,“无邪现在就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他这回走,可能是觉得自己没办法坦然面对你。而且,你那日不是想通了说要对他放手吗?他是个男人,你只当他这一趟是出门历练去了。如果在外面过得不好,他自然会回来找你。如果他过得很好,拐到了一个愿意为他生儿育女的姑娘,那他即使不回来,你也应该替他高兴,不是吗?”无恤看着我微笑道。 “我怕他会遇上什么危险。” “以他现在的剑术只有他欺负别人的份,普通的游侠、剑客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可是他心思单纯,万一……” “这个你就更不用担心了。”无恤按着我的肩膀让我在小几前坐了下来,“无邪在你面前确实毫无防备,但对待除你之外的人,他的戒心可比你重多了。他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就算是对四儿,气极了他也照样可以翻脸不认人。依我看,你现在真正要担心的,是接下来的几个月东方诸国会不会突然冒出一个跟盗跖一样难缠的匪徒。” 第218章 治国治家(一)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我都急死了,你还同我打趣。”我拨开无恤的手,转身把角落里的陶釜端了上来,“晚上还没吃东西吧,给你留了黍羹。” “找了一天,我可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无恤搓了搓手笑着在小几旁跪坐了下来,“无邪的事你就别操心了,顺其自然是最聪明的做法。对了,你今天同阿婆说了吗?我们明天要走的事。” “说了,剩下一袋黍米我都留给她了。”我用小碗给无恤盛了一碗羹,又从随身的小袋里倒出两条小鱼干放在他碗里,“这一袋是阿婆给的熟鱼干,说是让我们带在路上吃的。另外,阿婆今日同我说,她有个外孙女前些年被她的女儿卖去曲阜为奴了。” “嗯,然后呢?”无恤喝了一口黍羹含糊地问了一句。 “她想托我们在曲阜找到她外孙女,然后托人帮她送回来。阿婆要给我两颗海珠做酬劳,但是我没要。” “那你拿什么赎买奴隶啊?”无恤咬了一口小鱼干,轻笑道,“小妇人,你难道忘了,我们家里现在可是一个币子都没了。” “你别同我哭穷!你既然在齐国能有五处置业,那在鲁国也一定会有生意。像你这样的大商户,我就不信你连买个女奴的钱都没有。喏,这是你的匕首,我替你换回来了。”我从怀里掏出那把被无邪拿去换了酒的匕首放在小几上,“这白刃的匕首看样子是件稀罕物,怎么能随随便便用两坛薄酒就换出去了。” “这哪里是什么稀罕物,兵器坊多的是。”无恤笑了一声把匕首重新纳入了袖中,“酒已经喝了半坛子,你这回是拿什么去换的?可是把我前日给你采的海珠给人了?” “你采的珠子我怎么舍得给人,是用从鲁姬展衣上扯下来的宝石换的。” “你把展衣脱给那庶人女子前,还扯了衣服上的宝石?”无恤一挑眉毛,笑得很是高兴。 “嗯,物尽其用嘛!”我见无恤吃得差不多了,就起身坐在床榻上继续收拾明日上路的包袱,“红云儿,你说阿鱼他们现在到曲阜了吗?” “如果他们这一路没有被陈氏的人追上,现在应该已经在曲阜了。孟谈和董舒送了齐侯到高宛城后,也会南下与我们在曲阜会面,算算日子大约这两天也就到了。” “这样说来,最晚到的倒是我们了?从这里去曲阜只能走陆路,我们现在没钱雇车,这路上可要耗去好些日子了。” “我们不用一路走到曲阜去。翻过焦原山,就能到季孙氏的封地费邑,到那里我们就能雇车了。” “雇车的钱呢?” “小妇人,方才是谁信誓旦旦地说我在鲁国一定有生意的?放心吧,等到了费邑,我定能替你雇到一辆既漂亮又舒服的马车。” 费邑,是鲁国“三桓”之首季孙氏的封邑。而“三桓”指的则是鲁国的三大氏族——季孙氏、孟孙氏、叔孙氏。因为这三族皆是鲁桓公之后,所以世人便将这三家统称为“三桓”。如果说,晋国的掌权者是赵、智、韩、魏四家,齐国掌权者是陈氏,那掌握鲁国军政大权的便是这“三桓”,或者说就是费邑的主人,“三桓”之首的季孙氏。 在渔村休息了一夜后,第二日一早我们就朝费邑出发了。 四日后,终于赶在城门关闭前进入了费邑。 齐国重商,鲁国重农,费邑虽是鲁国最重要的几座城池之一,但和齐国的几座大城相比,这里却要粗陋简敝很多。入了夜,街道上静悄悄的连个人影都没有。我们在城里逛了许久,好不容易才在城东一条窄街上找到了费邑的馆驿。 驿站里来客不多,我用鲁姬展衣上扯下来的几颗穿孔紫晶石付了店资,驿站的主事立马将我们引到了二楼一间朝南临街的房间。 驿站主事走后,我拿起案几上的一根小木棍支起了房间的窗户:“红云儿,邑宰公山不狃叛乱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怎么费邑还是这样一副光景?” “当年公山不狃带费人叛乱的时候,费邑被毁了,逾礼的城墙后来也被孔丘派人拆掉了。我们刚刚进城看到的是季孙氏后来新修的城墙。” 孔丘拆毁费邑城墙的事发生在他出任鲁国大司寇的时候,那年我还没有出生。八岁时,夫子同我讲解周礼。他说周礼有规定,诸侯之墙不可逾一十八尺,而鲁国“三桓”的采邑城墙均高于鲁都曲阜,是属僭越,所以孔丘要派人推倒它们。 在年幼的我看来,拆墙是件小事,所以孔夫子对拆墙之事的执着和费邑邑宰公山不狃因为拆墙而领着费人进攻鲁都谋逆造反的事让我很是不解。 后来,伍封在同我讲到鲁国季孙氏的时候又提及了此事,我趁机询问了他。 他告诉我,天下乱了,孔丘是在用自己的方法扭转这个乱局。他拆费邑的城墙,是为了削弱“三桓”,辅佐匡正公族,而“三桓”之首的季孙氏愿意让他拆墙,则是因为他手下的家臣公山不狃在费邑拥兵自重不听他的话了。 周王被各国诸侯夺了权,诸侯被国中卿族夺了权,卿族又被家臣夺了权。这就像熊被狼吃了,狼被狗吃了,狗也许有一天会被蚂蚁吃了。 “这天下,就属鲁人最爱讲礼法,他们以前总说秦人是边塞蛮人,不懂礼法,可他们自己这里居然连一个小小的邑宰都敢作乱犯上进攻国都,谋刺鲁君。这样看来,天天坐在屋子里讲礼法实在没什么用处。” “小妇人,你这是在嘲讽孔丘吗?” “倒不是嘲讽他,我之前同你提过,我家夫子早年就拜在孔丘门下求学。夫子很推崇孔丘那套礼乐治国的想法,他教了我很多,我也真真切切学到了很多做人的道理。只是孔丘很多治国为政的想法,到了今天我依旧无法理解。” “也许等我们到了曲阜,你可以当面问问他。” “你难道不想问问他当年为什么大骂你卿父?” “哈哈哈,我可没打算拜在孔丘门下听学,不过你若问了,我不介意一起听听。” “别而听之则愚,合而听之则圣。你若是个做大事的人,是该多听听不同人的说法。瞧瞧现在的范氏、中行氏,再瞧瞧当年的狐氏,赵氏一族百年立家艰难,毁起来却容易得很呢!” “弟子省得了,女夫子!”无恤笑着往后移了一步,恭恭敬敬地同我行了一个揖礼。 “哎,不说了,你现在肯定在心里骂我是个啰嗦的老阿婆。” “你是个老阿婆,但啰嗦倒称不上。”无恤一揽我的肩膀笑着把我推到了床榻前,“赵家的事你就别替我操心了,我心里有数。今天走了一天,累了吧?别想那么多,早点休息吧!” “今晚让我睡地上吧,你这几日比我更辛苦。” “我赵无恤就算站着不睡觉,也决不会让你睡地上。”无恤按着我在床榻上坐了下来,“你先睡吧,我今晚还要出去一趟。” “这么晚了,你要去哪?” “去看看我在费邑的生意啊,顺便拿点钱回来。”无恤扶着我躺好,又拉过被子盖在我身上,“费邑到平邑,再到曲阜,走的都是官道。明天雇了车,最晚三天后,你就能见到四丫头了,兴许无邪也在那儿。你这几日眉头总是皱着的,要是不想变成老阿婆,就别胡思乱想了,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最重要。” “那你早点回来。”我抓着无恤的手小声道。 “嗯,你先睡吧。”无恤俯身在我额上轻吻了一下,起身吹熄了床边的油灯,开门走了出去。 我不知道无恤在费邑的生意是什么,但是次日我们的包袱里一下子就多了许多鲁国的贝币和碎金。于是,第二日一早,费邑的西市就出现了两个一夜暴富的人。 鲁国的天气出奇得热,从渔村里讨来的麻布衣服又厚又硬,穿在身上极不舒服。所以,在去车马行雇车前,无恤打算带我先在费邑的市集上采买几件夏衣。 如果说,齐地的织物以冰纨、细缯为优,那鲁国则盛产一种未经染色的素缟。缟为生帛,它没有齐纨那样明亮的光泽,也没有华丽繁复的绣工,但鲁缟胜在轻薄柔软,用它所制的衣裙最适合在炎热的夏日穿着。 短衣、襦裙、绣鞋,一眨眼的功夫,无恤就替我买下了四大包的衣物。 “红云儿,我们两个穿成这样,为什么没有监市的人向我们质问钱财的来历?”我和无恤走了几天的山路后,身上的粗麻布衣早已又脏又破。如果在新绛,有像我们这样打扮的庶人在市集上大把大把地花钱,早就被司市手下的人盘问了。可是在费邑,大家似乎都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兴许是你我相貌出众,谈吐文雅,不似一般庶人吧!”无恤笑着冲我挑了挑眉,随手在一家店铺的摊子上取了一支涂彩木笄在我头发上比量着。 “胡说,鲁国盛行开办私学,读诗学礼的庶人也不在少数。”我拿下无恤手中的木笄放回了摊子上,“我喜欢你制的,其他的就不用再买了。” “嗯,这些也配不上你。”无恤在店铺里随意扫了一眼,转头对我说,“不同你说是怕你担心,鲁国这两年连遭旱灾、蝗灾,以至道路之上盗寇横行。幸运者被尽取衣装、车马;不幸者则惨遭杀害,陈尸道旁。不过只要被劫的人没有死,又是贵族的话,就能到费邑宰那里领一笔补助,用以采卖衣物和雇佣马车。” “你的钱就是从邑宰那里领的?” “不全是。”无恤笑着摇了摇头,转身用鲁语问那店铺的主家:“店家,这月像我们这样遭了劫,又保住命的有几个人?” 第219章 治国治家(二)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除了两位外客,老朽只见过三个。现在福薄的人多啊,今月道上已经死了二十一人了。” “店家,费邑匪盗猖獗,你们邑宰不管吗?”我好奇道。 “管不了啊!”店家叹了一声气,转头看着冷冷清清的市集道,“只怕再过几月就再没有人愿意来我们费邑做买卖了。两位外客回程前还是先到城北雇几个游侠儿沿途护卫吧!” “谢店家提醒。”无恤朝店家施了一礼拖着我走出了店铺。 “我还没问清楚呢?” “问了又能怎么样?难道你还要留下来替那邑宰除盗不成?”店铺外艳阳高照,无恤稍稍扯开衣领,迈步朝市集右侧走去,“据我所知,季孙氏自邑宰公山不狃作乱后,就把费邑的守城兵马减掉了大半。此地的邑宰没了调兵出兵的权力,你叫费人如何剿匪?” “邑宰没有权力调兵,那季孙氏为何也不管?” “治国治家之难,远超你的想象。季孙氏如今掌管鲁国朝政,哪里有空闲理会这道上的零星匪盗。” “自己没时间管,手下人又不可信,果然应了师父那句话,手里的权力越大,可信赖的人就越少。” “太史还同你说过这样的话?” “红云儿,你不怕你将来和这季孙氏一样,身边再无一个可信之人?” “怕,为什么不怕。可正如你昨天所说,赵氏百年立家不易,卿父诸子之中若有才能胜过我的,我自然不会去争这份苦差。一百年前,晋国望族有二十多家,如今只剩下了四家,智瑶继任上卿之位后,也不知还能剩下几家。赵家祖上遭遇过好几次灭顶之灾,如今我只想替先祖把这份基业守下去。” 无恤说话间表情愈发凝重,我忙换上笑脸挥手道:“好了,好了,不聊这个了。前面就是车马行了吧?走,咱们去挑辆最宽敞最舒服的。” “你在那边的树下等我,这么热的天,车马行里一定臭得很。” “没事,一起去吧。”我刚说完,街道的左侧驶过一辆马车,那拉车的马儿在经过我们身前时,居然一喷鼻息在大路中间拉了一大堆冒着热气的马粪。 我和无恤有片刻的沉默,然后两人捂着鼻子相视大笑。 “委屈你了,夫郎!小妇人在树下等你,夫郎快去快回。”我笑着冲无恤礼了礼,抬头戏谑道。 无恤仰头苦笑一声,捂着鼻子朝车马行跑去。 如今已是六月末,鲁地的天气热得发了狂。道旁的大树上,枝条没精打采地垂着,藏在树叶中的知了全然不顾路人烦躁的心绪,吱吱地叫个不停。 我在树下站了不到半刻钟就觉得背上汗津津的,嘴巴里干得像是一张口就能喷出一团烟来。大树底下,除了我之外还坐着几个替人赶车的车夫,他们一边拿着竹笠扇着风,一边激动地吹嘘着各自在匪盗手中死里逃生的经历。有人说自己遇见了两个劫道的匪人,另一个就说自己遇见了十个,剩下的一个就非说自己遇见了一百个。不管是贵族还是庶人,男人们凑在一起,总免不了要吹吹牛。 不过他们的话倒让我想起了盗跖。盗跖是鲁人,不知道这些横行费邑的盗匪和他有没有关系。我心里正琢磨着,一个车夫突然拍了拍屁股从地上站了起来:“哎,不说了,说得老子口都渴了。你们谁有钱?去给大哥买碗浆水解解暑吧!” 浆水?听到这两个字,我嘴巴里立马生出了口津。 “老梅熬汤,老梅熬汤——”这时,街道的一头恰好出现了一个推着小车卖梅汤的小贩。 想到陈年的乌梅子那酸溜溜的味道,我忍不住咽下一口口水,抿了抿嘴唇从腰带里摸出一枚币子朝小贩走去。 正午的太阳白晃晃的,黄泥夯实的街道在经历了长久的暴晒后积聚了一股炙热的火气。那火气在我迈出树荫的一瞬间就透过脚板直窜上了头顶,我眼前一黑,堪堪只走出五步就猛地打了一个踉跄。 头好晕……莫不是中了暑气吧? 我心中暗叫不妙,连忙捂着脑袋退到树荫里慢慢蹲了下来。 这时,街道右边的巷子里突然走出来一个头戴斗笠的褐衣男子:“小哥,给我来一碗梅汤。” 男子久违的熟悉的声音远远地飘进我的耳朵。我心头猛地一震,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迈步朝买梅汤的男子走去。 “阿拾,你去哪?”无恤从我身后跑了上来,一把拉住了我的手臂。 “我渴了,想买碗梅汤喝。你雇到车子了?”我和无恤说着话,眼睛再次瞟向那卖汤水的小车。但戴斗笠的男人已经不见了。 “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外面日头毒,你先上车等着我,我去替你灌一筒回来。”无恤说着朝左侧吹了一声口哨,随即有车夫驾着一辆双骑红顶蒙轻纱的马车驶了过来。 无恤扶着我上了马车,自己从车里取了一只竹筒飞快地朝小贩跑了过去。 将军府的书房里常有鲁国来的密报,这费邑既然是季孙氏的封地,秦人在这里设暗桩也不无可能。只不过,秦国和鲁国,一个在西一个在东,他不可能会来这里吧? 我忍着晕眩的感觉撩起轻纱往外打量了一圈。正午的街道上只有零星几个行色匆匆的路人,在他们中并没有我熟识的身影。 无恤买好了梅汤后很快钻进了马车。车夫得了令一甩长鞭,拉车的马儿长嘶一声朝着费邑西边的城门飞驰而去。 “你刚刚买梅汤的时候,可碰见什么人?”我接过无恤递来的竹筒猛灌了几口。 “没有啊,你看见无邪了?”无恤擦了擦我额际的汗,柔声问道。 “没有。红云儿,我好像中了暑气……”我把竹筒递给无恤,枕着他的腿半躺了下来。 “睡一会儿吧,到了下一个驿站我叫你。”无恤拨开我被汗水粘在颈边的头发,轻轻地用袖子替我扇着风。 “嗯。” 接下来的几日,我们白日赶路,夜晚便在沿途的驿站中休息,五日之后终于到达了曲阜。 当年,周成王封周公于鲁,地方七百里,革车千乘,命鲁公世世祀周公以天子之礼乐。鲁国是除周王室之外,唯一可以演奏天子之乐的国家。而鲁都曲阜的建造,据说也是仿制了周王室旧都镐京的布局。中正、对称,这座与周王室紧密相关的城池,自有一股浩然正气。 “红云儿,待会儿到了住所,你差人替我去买几套男子的衣袍吧!”我透过轻纱望着车外的街道,最近几日在鲁国的境遇实在让我有些懊恼。 “怎么,被憋坏了?”无恤靠在我身后,撩起轻纱笑着把脑袋往外探了出去。 “快回来,小心被人瞧见!”我一扯无恤的衣袖,猛地把他拉了进来,“你一个男子坐在女子的车里还东张西望,我可不想一入曲阜就被人说成是不守礼教的**。” 在鲁国,男女之防远重于中原诸国,前几日我与无恤在驿站同案而食就惹了不少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如今到了鲁都,要是被人瞧见我们男女同车,惹几句骂是一定的,说不定还会招来几颗石子。 “早知道在费邑的时候就该买几件男子的衣袍备着。都是你,非要我穿女装,憋屈死了。”我气呼呼地瞪了无恤一眼。 “你不怪鲁人迂腐,怎么怪起我来了。”无恤笑着凑到我耳边,“你说,孔丘要是知道晋人叫一个女子做了祭祀的‘尸’,他会不会骂晋人要亡了天下?” “你这话倒提醒了我。一直没听说孔夫子收过女弟子,那明天我们去孔府拜访,你给我也粘个大胡子好了!” “明日拜访孔丘?”无恤笑着扳过我的脸,上下打量了一番,戏谑道,“小兄弟,敢问你明日拜访孔大夫有何人于你为介啊?” “为介?” “孔丘重礼,但凡晚辈拜访长辈、后辈拜访尊者都需有人从中牵线引荐。你不递拜帖,无人为介,难道要直接冲去孔府吗?” “这个……”孔丘重礼,如果我第一次登门拜访便失了礼数,那如何对得起夫子生前对我的教诲?“红云儿,你当年不是同孔门子路比过剑嘛,要不,你找他替我们引荐孔大夫?” “你忘啦,子路如今在卫国蒲城任邑宰。” “那我们找谁?”我端着下巴在心里搜寻着合适的人选,突然一个头戴金冠,手里抓着大把金算筹的男人出现在了我脑中,“对了,我们可以去找端木赐!” “端木赐?”无恤失笑道,“这些年,儒门端木赐确实声名远播,只是你认识他,他可未必认识你啊!”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说起来,我与这端木赐还颇有些交情。”我洋洋得意地冲无恤抬了抬下巴,当年我们在雪夜偶遇端木赐的事,他至今还被蒙在鼓里。 “什么交情?”无恤一脸狐疑。 “我不告诉你。” 第220章 鲁都曲阜(一)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两位外客,你们说的地方到了。”驾车的车夫吁了一声将马车停了下来。 “到了?就是这里吗?”我掀开车幔跳了下来,入眼的是一条窄小的巷弄。 “就是这里。我来拿东西,你去叫门吧!”无恤点了点头,冲我指了指左手边的一间高墙大院。 啊,终于到了!我想到马上就要见到四儿,整个人忽然有了精神。 我拎起裙摆飞奔到了大门前,一边用手大力地敲门,一边高声喊道:“四儿——我回来了——四儿,开门——” “来了——姑娘,你轻点!”大门哗地一下应声而开。 “阿鱼!”我看着门后半月不见的阿鱼不由喜出望外。太好了,大家都平安。 “你们什么时候到的?等了多久了?”我笑着迈进大门。 “早就到了,在这闷死人的曲阜都快等出毛病来了。”阿鱼笑着把两扇黑漆大门开到了最大,“主人呢?没同姑娘一起来吗?”阿鱼看了看我身后疑问道。 “阿鱼,搬东西——”巷子外传来无恤的声音。 “来了,主人!”阿鱼嘴巴一咧,嗖地一下就冲了出去。 这时,从院子右边的厢房里突然走出来一个穿着蓝色短衣布裙,头上包着褐色头巾的姑娘。她见我看向她,连忙放下手里的竹箪(1),隔着老远战战兢兢地同我行了一礼:“鱼妇见过贵女。” “鱼妇?”我看着女子的脸,只觉得那两道弯弯的细眉很眼熟,但对她这个人却没有什么印象,“鱼妇,我在哪里见过你吗?”我问。 “地里。”鱼妇低着头走到我身边,声音小得像是夏日里的蚊虫。 我没听清她的话,想再问一遍却又怕吓到她,心里正纳闷,就见阿鱼抱着三只大包袱从从门外跨了进来。 “姑娘,这是我新娶的女人。鱼妇,给姑娘见礼了吗?”阿鱼冲女子大嚷一声。 “见过礼了。”女人连忙从阿鱼手中接过两只包袱,“夫主,我来拿吧!” 阿鱼居然娶妻了?这才过了多久啊,他从哪里找来这么水灵的姑娘? 我心里又惊又喜,忍不住又细细打量了一番这个自称鱼妇的姑娘。“哦——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我们从野地里抢来的女人!”当我看到女子下巴上一道粉红色的新伤疤时,立马记起了她。 那日,无恤为了迷惑陈氏的追兵,特地叫阿鱼和剑士首在野地里抓了一个庶民女子。她下巴上这道伤口就是当初挣扎的时候被阿鱼割伤的。没想到过了半个月,这姑娘居然嫁给了阿鱼?也不知道他们这一路从齐国到鲁国发生了什么,同行的明明还有剑士首嘛,虽然人看上去有点愣,但是相貌却比阿鱼好多了啊! 趁鱼妇抱着包袱进了屋,我连忙凑到阿鱼身边小声问道:“喂,你是怎么让她嫁给你的?你该不是拿刀逼迫人家了吧?” “谁拿刀逼她了!姑娘你可别乱说话。”阿鱼的脸微微有些涨红,“姑娘,我今年都三十有六了,别人到这岁数都做阿爷了,姑娘还不许我找个女人生孩子啊!” “谁当阿爷了?”无恤拎着在费邑买的七七八八的东西跨进了院门。 “没人当阿爷。”阿鱼连忙摆手。 “是阿鱼,阿鱼娶了新妇了。就是我们在野地抓的那个小姑娘。”我笑盈盈地对无恤道。 “哦。”无恤把手上的东西扔到阿鱼怀里,抬头问道:“路上都还顺利吗?” “挺顺利的,没有遇上陈氏的追兵。在泗城外倒是遇上了几个穷疯了的匪盗,叫我和阿首两下就打跑了。” “这半个月,有人来这儿找过我吗?” “有,鲁国仲孙大夫派人来过……” 我见无恤和阿鱼有正事要说,便自顾自在院子里前后转了一圈。于安和张孟谈应该还没到,无邪也没有来,东边的厢房里有四儿的物什,但里里外外却不见她的踪影。 “阿鱼,四儿不在吗?无邪也没来吗?”我离了后院的庖厨,回到了前院,无恤和阿鱼还站在那里说着什么。 “无邪兄弟不是随姑娘走了吗?你们路上走散了?”阿鱼见我唤他,回头应道。 “我们……”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无邪的事,无奈之下只能胡乱应道,“嗯,我们在甘渊走散了。那四儿呢?她去哪里了?” “四儿姑娘听说今日市集有瓜卖,又想着姑娘这几日也许会到,就同阿首一起去买瓜了。” “红云儿,我想去巷口等四儿。”我看见院子角落里晾着一套四儿平日爱穿的短衣襦裙心里越发想她。 无恤了解我的心情,柔声道:“去吧,但就在巷口等,别乱跑。” “嗯,知道了。”这时,鱼妇运完了行李刚从里屋出来,我一把扯住了她的手臂,“一个人等,太无聊,让鱼妇陪我一起去吧!” “好。”无恤点了点头道,“刚刚我在巷口还看到有人在卖旧书简,你若觉得无聊可以去瞧瞧。我同阿鱼还有些事情要交待,过会儿再去找你。” “你们慢慢聊,不用操心我了。鱼妇,我们走吧!”我牵起鱼妇的手快步走出了大门,还没走出几步,就听到无恤在墙内又喊了一句:“日头毒,小妇人到阴凉的地方等。” 真是个爱操心的人…… “知道了,夫郎——”我隔着墙笑着应了一句。 “主人,你笑得好傻。”院子里传来阿鱼的一声怪叫,紧接着又是一阵痛呼。 我低头闷笑一声,迈步朝巷口走去:“鱼妇,你知道四儿姑娘平时回家都走哪条路吗?” “知道。”鱼妇小跑着跟了上来。 “那你带我去吧!” “贵女,可主人刚刚说……” “别怕,他不会怪罪你的。前朝后市,应该往左边走,对吧?” “嗯。”鱼妇微微点了点头。 “你今年几岁了?那日在野地里阿鱼吓到你了吧?”我们出了巷子往左边一拐就走到了一条两丈多宽的大道上。在齐国,街道上多的是挑着担,推着车的商贩,而曲阜的街道上,一眼望去却是好几个背着书架,穿着儒服的青年。 “奴今年十五了。”鱼妇走在我身旁小声应道。 “十五岁,那你和我一般大呢!是阿鱼逼你嫁给他的吧?别怕,你若是想回家,我可以叫他送你回去的。”我打量着街道两旁的手工作坊,微笑着说道。 “不不不,夫主待奴很好。”鱼妇疾走几步停在我身前,一张小脸上布满了胆怯害怕的神色。 “你别怕他,我们当日劫你也是迫于无奈,现在事情过去了,送你回家是应该的。” “贵女,求求你,别把奴送回去!”鱼妇突然两腿一屈跪在了地上。 我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连忙弯腰去扶她:“这又是怎么了?” “奴家里有五个姊妹,阿爹把奴卖给了村里六十岁的鳏夫。贵女,求求你,别送奴回去。”鱼妇说着眼泪簌簌地往下掉。 我只道是阿鱼强迫了她,没想到背后还有这样的隐情:“好了好了,不回去那是最好不过了。阿鱼虽然相貌丑了点,但为人忠义,也算是个好归宿。”我把鱼妇扶了起来,笑着擦去她脸上的泪水,“不是他逼迫你就好,他求娶你的时候可送了什么彩礼?” 鱼妇抹着眼泪摇了摇头。 “走,我们去市集逛逛,我替阿鱼买根发笄于你补上。”我拉着鱼妇的手大步朝曲阜西城走去。 齐都临淄的大城和宫城毗邻,而鲁都曲阜则是大城套着宫城。鲁公和他的夫人、女侍们,就住在大城中央的宫城里。 鲁国的军政大权一直都掌握在以季孙氏为首的“三桓”手中,因此居住在巍峨宫墙里的鲁公尽管身份尊贵,却也只是三大家族手中的一个傀儡。 当年在黄池会盟时我曾见过鲁公一面,印象中他是个身量矮小,面色枯黄的人,说起话来也总是细言弱语,没什么底气。 和他相比,他的伯父鲁昭公倒是颇有几分骨气,只可惜三十六年前他亲率大军讨伐季孙氏时大败而归,最后去国离家死在了晋国。在那之后,两代鲁君都由季孙氏所立。 在公族和卿族的斗争中,齐鲁两国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但除此之外,这两个比邻的东方大国,却带给我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 齐国重商,民风开放,街市之上各国商人云集。走在临淄城的街道上,耳边经常回响着五六种不同的语言。而鲁国重农,民众多保守,肥沃的土地使鲁国即使关上国门不与他国通商,依旧可以自给自足。同时,鲁国与周王室的紧密关系,更让生活在周公旦光芒下的鲁人多了一份矜持和骄傲。 我和鱼妇在走了两刻钟后,终于到了曲阜的市集。在见过了齐国康庄、唐园两大市集后,这里市集并没有给我太多的惊喜。 在街市上逛了半圈后,鱼妇突然指着远处的一个小摊欣喜地叫道:“贵女你瞧,四儿姑娘不就在那儿嘛!” 第221章 鲁都曲阜(二)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我连忙抬头望去,只见一个卖蔬果的小摊前蹲着一抹淡蓝色的身影。四儿和往常一样梳着可爱的总角,两手各捧着一只匏瓜来回掂量着。 从八岁到十五岁,她挑瓜的习惯似乎从来没有变过。 我慢慢地走到四儿身边蹲了下来,伸手抓过她左手上的匏瓜,叹气道:“今晚又吃匏瓜啊——你们庖厨怎么老做这个?让大头师傅换一个吧!” 幼时随四儿出府买菜,这是我最爱抱怨的一句话。 四儿右手上的匏瓜咕咚一声滚落在地,摔成了两半。她转头看向我,还未开口一双杏眼里就全是泪水。 “哎,我算是悟出来了。你每次见到我,不管怎么样总是要哭的。”我一手搂过四儿,一手从束腰里取出一枚币子丢给了卖瓜的小贩。 “好了,你别以为你哭,我就不骂你了啊!我可是攒了一肚子骂人话才来找你的。”我半抱着四儿站了起来。这丫头越长大,性子就越软。这两年,眼泪也越发多了。 “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阿拾,你骂我吧!”四儿拿手一抹眼泪把头抬了起来。 “死丫头,别抢我要说的话!你是脑子泡水了吗?投河!这哪里想出来的鬼念头?你要是投河死了,我活着回来了,我去哪里找你?陪你去死吗!”我毫不客气地往四儿身上猛拍了几掌。 四儿怔怔地看着我,我越骂越生气,她两手一张抱着我不停地抽泣。 “好了,不哭了。这回的事,晚上我再同你细说。到时候,换你来骂我。”我轻轻地拍着四儿的肩膀,从怀里抽出一条丝帕塞到了她手上,“擦擦吧,大家可都在瞧着咱们呢!” “姑娘,你们到啦!”街道的另一头,剑士首拎着一篮葵菜朝我们跑了过来。 “刚到呢!你家主人和阿鱼都在家里,你回去告诉他们一声,就说我已经见到四姑娘了,再逛一会儿就回去。” “诺!”剑士首一点头,弯腰拾起了四儿脚边一只装着红尾大公鸡的竹笼。 “鱼妇,挑两个瓜给阿首带回去吧!” “嗯。”鱼妇连忙蹲下身子从摊子上捡了两只匏瓜放在剑士首怀里。 “别买瓜了,你不是吃厌了吗?”四儿拿帕子擦着眼泪,小声道。 “吃了那么多年,都习惯了。吃不到啊,想得慌。”我哈哈一笑,捏了一把四儿红扑扑的脸蛋,挽着她朝市集南面走去。 曲阜的市集虽小,但各类店铺俱全。我在制衣坊里替自己和无恤各买了两套合身的儒服,路过玉石铺的时候又给鱼妇买了一根琇莹打磨而成的发笄和一对耳玦。 “贵女,奴是贱民,不能戴玉笄的,你快把东西收回去吧!”回家的路上,鱼妇一直在我耳边央求着要我把送她的东西收回来。 “不行,说了要替阿鱼送你一份纳彩礼,我怎么能食言呢?” “可这是玉笄啊!奴不能逾礼的。”鱼妇停下脚步死活要把手里的发笄和耳玦都塞还给我。 “你先留着吧!现在你是戴不得,但我看无恤挺喜欢阿鱼的,指不定过两年你就能戴了。而且这琇莹玉色黄偏白也不是什么上品,你若再推辞,我只当你是看不上我送的东西了!”我看着鱼妇故意板起了脸。 鱼妇见我面色有变,立马呆住不动了。四儿趁机取过她手里的东西塞进了她怀里:“这也是姑娘的一番心意,你就别推辞了。等你和我们回了晋国,好东西还多得是呢!” 我看了鱼妇一眼微笑着继续往前走,四儿跟上来凑到我身边小声问道:“你什么时候行的笄礼?为什么只戴了一根未上漆的木笄?” “半个月前,齐国的国君和君夫人替我办的及笄礼。可惜那时候你不在,观礼的人堂上堂下总有两三百人,别提多热闹了。”我摸着发间鸾鸟衔云式样的木笄,微笑道,“这木笄是无恤亲手制的,可不比什么黄金笄、明玉笄更好?” “齐侯还会给你办笄礼?可于安明明说,你是被人抓进宫去的啊?你可不要编谎话骗我!”四儿皱眉死死地盯着我。 “哎,你现在有了于安哥哥就只信他,不信我了。果然,女大不中留啊……”我瘪着嘴巴哀怨地瞥了四儿一眼,转头对鱼妇道:“鱼妇,等我们回了晋国你可要记得提醒我,四儿姑娘的及笄礼入秋之前一定得办了,岁末之前成婚礼也得办妥当,明年这时候还得办个娃娃的满月礼。哎呀呀,可要忙死我了。” “诺,记下了!”鱼妇应了我的话,转头对四儿笑道:“四儿姑娘原来已经定亲啦?那可要恭喜姑娘了。” “哪个说要成婚?哪个说要生娃娃了?你再这样取笑我,我可不理你了。”四儿红着一张脸,猛捶了我一计,拎起裙摆就跑。 “好四儿,你要是不生娃娃,那谁来喊我阿娘啊?”我笑着追了上去。 “你自己生去!”四儿回头冲我喊了一声。 正在四儿转头之时,路旁的巷弄里突然冲出来一个七八岁的小丫头。 小丫头埋着脑袋不看路,偏偏跑得又快,结果一下子就撞上了四儿。 四儿倒还好,往后踉跄了几步就站住了。小丫头身子轻却是往后一倒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骨碌碌洒了一地的钱币。 “小姑娘,你没事吧?”我跑上去把小丫头扶了起来,四儿和鱼妇也赶忙把地上的钱币拾了拾还给了她。 “谢谢。”小丫头接过钱币数了数,大松了一口气。 “哎呀,你的手蹭破流血了。”四儿抓过小丫头的手惊叫道。 小丫头低着头猛地把手抽回来往背后一缩:“奴没事。”说完匆匆行了一礼转身就跑。 “你先别走!”我反手擒住她的手臂一下把她拉到身前,伸手抬起了她的下巴,“你叫什么名字?” “五月阳。”小姑娘看着我瑟瑟缩缩地回道。 “阿拾,怎么了?”四儿狐疑道。 “五月阳,你是从甘渊来的吗?你阿婆是羲和族的人?”我翻过小姑娘的手,她的手背上有许多暗红色的弯弯扭扭的波浪状纹路。渔村的老阿婆说,这是太阳的印记,羲和族里每隔几年总会有女孩一生下来手背上就带着这样的纹路。 “贵女怎么知道的?”小姑娘点了点头,但很快又摇了摇头,“贵女,我不认识你。你快放我走吧,我家主人还等着我去请巫医救人呢!” 我拉着五月阳的手在她身前蹲了下来:“五月阳,我叫阿拾,是你阿婆托我来找你的。你带我去见你家主人,我给你赎身,送你回家可好?” “是阿婆让你来的!”五月阳看着我,单薄瘦小的身子突然打了一个哆嗦,她脚步一点点地往后挪,那害怕恐惧的眼神仿佛我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徒。 “你怎么了?”她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一个被母亲卖身为奴的女孩在听到家人的消息后,为什么会怕成这样?我心下生疑,拉着她的手不由紧了紧。 五月阳没有回答我,突然低下头一口咬在了我手腕上。我吃痛缩手,她趁机撒腿就跑。 “这是哪里来的疯孩子,你给我站住!”四儿惊喝一声提起裙摆就追了上去。 四儿穿着襦裙绣鞋跑不快,五月阳却是小巧灵活,几个躲闪就在人群中消失了踪影。 “贵女,你没事吧?”鱼妇凑在我身边紧张问道。 “我没事。去把四儿叫回来吧!”我低头看着手腕上渗出血丝的齿痕,心道,这丫头咬得可真够狠的,看来她是真心不愿回甘渊。 四儿一脸懊丧的被鱼妇拉了回来,她一边叨叨咕咕地骂着五月阳,一边从怀里掏出一条帛帕小心翼翼地绑在我伤口上:“这孩子跟你有深仇大恨吗?下嘴这么重。” “不知道,我只是受了她祖母的嘱托要送她回家。” “又多事。”四儿责怪地看了我一眼,抬着我的手腕道,“这附近有家卖草药的店铺,我们得赶紧去买点止血的草药。咬在这么显眼的地方,万一留疤就麻烦了。还有啊,我看那小孩的手生得也挺古怪,是不是还得买点解毒的药啊?” “没那么严重,你别瞎操心了。”我笑着把手收了回来。 “贵女还是小心点好,我以前在村里听老人们说,住在甘渊的羲和族会使一些古怪的巫术,他们平日祭神用的还是人牲(1)。” “用人牲祭神?”四儿脸色一变。 我连忙开口打断了鱼妇的话:“甘渊我之前去过,那里的人都挺和善的,没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四儿,你说的药铺在哪里?我们买点药带回去也好。” “在那边,走半刻钟就到了。”四儿本想再问鱼妇点什么,但见我说要买药便转身朝市集东南角上指了指。 生了病,先找巫师,再找医师是几百年来人们奉行的准则,但自从神医扁鹊之名享誉天下后,各国的医师也渐渐多了起来。四儿所说的药铺就开在市集东南面的一条巷弄里,黄土夯实的矮墙让人站在院外一踮脚就能清楚地瞧见院内空地上晾晒着的一堆堆草药。 四儿上前敲了敲木门上的铜环,屋里有人应了一声却迟迟没来开门。我试探地伸手一推,两扇蛀了虫的松木门板“吱呀”一声便开了。 第222章 鲁都曲阜(二)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店家,店家在吗?”鱼妇朝屋里喊了一声。 不一会儿,房门打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中年妇人。她飞快地打量了我们一眼,而后屈膝朝我礼了一礼:“几位女客来得不巧,我家夫郎出门替人看病去了。” “阿嫂,我们不看病,就想买几样草药。”我话还没说完,便听“哐”的一声响,妇人身后的房间里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 “阿嫂,你屋里藏了人?”鱼妇笑着往妇人身后探了一眼。 妇人脸色一变连忙摆手:“女客莫要乱说,只是个来求医的孩子,非要在屋里等我家夫郎回来出诊。” “求医的孩子?哦,这倒是巧了。”四儿看了我一眼几步迈上台阶推开了房门。这时,门后一个瘦小的身影一下冲了出来。 “哼,看你这回还往哪里跑!”四儿一转身就拎住了五月阳的衣领。 “不要抓我回去,求求你们放了我吧!”五月阳被四儿抓住后,立马哭着坐在了地上。 “女客,你们这是做什么啊?”药铺的妇人这时也慌了神,她拉着我的衣袖急道,“这孩子是端木先生家的婢子,平日里乖巧识礼,不知她怎么冒犯了女客?” “她刚刚在市集上咬了我一口,不过我想这其中是有些误会。”我对妇人颔首一礼,提摆迈上台阶走到了五月阳身前:“五月阳,你老实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愿意回甘渊?你告诉我了,我就不送你回去。” 五月阳抬头看看我,又看看药铺里的妇人,猛抽了一下鼻水:“我手上有太阳神的印记,阿妈说阿婆答应了族长要在我十二岁的夏至日用我祭神。” “用你祭神?怎么祭?”小姑娘的话让我大吃一惊。 “绑在海滩上,不给吃不给喝,晒死了就是被太阳神接走了。”五月阳说完拉着我的手哀求道,“贵女,不管阿婆给了你多少钱,我家主人都会加倍给你的,你放过我吧!” 一个连陌生人都悉心照拂的阿婆居然会拿自己的外孙女去祭神,难怪她阿娘会把她卖到曲阜来……我抬手摸了摸五月阳的头发:“你别害怕,我没收过你阿婆的钱,也保证不会送你回甘渊。不过,你现在得带我去见一见你家主人。” “贵女要见我家主人做什么?”五月阳的小脸上满是戒备之色。 “我早些年在秦国见过你家主人一面,也算是旧识,你今天这么急着找巫医,可是他病了?” 五月阳看着我摇头道:“是颜夫子病了,主人让我来请医。” “颜夫子?”听到这三个字,我脑中立马出现了一个人的名字——颜回,孔丘最喜爱的弟子,一个据说德行、才能犹在端木赐之上的人。 “阿嫂,你家夫郎今日去哪里出诊了?何时才能回来?”我转头问妇人。 “去了城外三十里地的岙村,日落前应该能回来。” “那还要好几个时辰呢!五月阳,我也是个医者,不如你先带我去见颜夫子吧?”我伸手把坐在地上的五月阳拉了起来。 “贵女是想骗我出门,然后抓了我吗?”五月阳依旧害怕。 “你的小心眼倒还真不少。放心吧,你既是端木先生家的婢子,我又怎么敢抓了你去得罪他呢!”我笑着用袖子擦了擦五月阳脸上的泪水,“我原本就打算明日去拜访你家主人,不过现在既然颜夫子病了,那我们就先去给颜夫子看病吧!” “你是女的,你会看病吗?”五月阳打量了我一眼,两根淡褐色的眉毛一下挑高了。 “女的就不能看病了?”我笑着拍了一下五月阳的脑袋,转身对妇人道:“阿嫂,能借你的屋子换身衣裳吗?” “当然可以,女客请。” “多谢阿嫂!”我在药铺里换了一身男子的儒服,又用绢帕做了方巾,梳了一个男子的发髻。 出门前,为了向五月阳证明我真的通医术,我几乎把晒在院子里的草药名都同她说了一遍。最终,人小鬼大的五月阳才答应要带我去见颜回。 因为怕无恤担心,我让鱼妇先回家通报,自己则带着四儿跟着五月阳朝大城西北面走去。 颜回与其父颜路都是孔丘门下的弟子,夫子在世时曾与我笑言,当年他在鲁国听孔夫子讲学时,贤人颜路就坐在他旁边。为此,他足足高兴了半月有余。后来,他离开了鲁国,时间匆匆一晃,当年那个坐在角落里替众弟子调漆的黄毛小儿居然变成了孔夫子门下最具贤名的弟子。夫子说这话时摇头长叹,似是很懊悔当初没能同还是个孩童的颜回好好聊上一聊。 “贵女,颜夫子就住在里面。”五月阳带着我和四儿走进了一条阴暗狭窄的巷弄。 这陋巷宽不过两尺,别说要让车马通行,就是两个人迎面在巷子里遇上,都必须有一个人转肩侧身二人才可通过。 “颜夫子就住在这里?”我看着眼前脱了漆长了青苔的门板,半信半疑地询问五月阳。鲁国颜氏虽不是什么名门望族,贤人颜回也因为专心侍奉孔丘而无官职在身,但其父颜路据说是个大夫,一个士族之家怎么会住在这样简陋破旧的地方。 “没错,就是这里。”五月阳说着拿手戳了戳我身旁的四儿:“这位阿姐,我家主人和颜夫子都重礼,你快整整你的裙子吧!都歪得不成样子了。”小家伙说完自顾自低头整理起自己的衣装来。四儿被五月阳认真的样子感染了,也连忙低下头整理起自己的衣裙来。 “待会儿进去了小声点说话,颜夫子听了响声会头痛。”五月阳在自己手心里吐了口唾沫,搓开后抚了抚额角的乱发。 “现在好了吧?”四儿系好襦裙的带子,看着五月阳道。 “好了,走吧!”个头还不到四儿胸口的小丫头郑重地点了点头,推门走了进去。 小院内,一木屋一圆井,出乎我意料的简单和干净。 五月阳脱了鞋走上了台阶,她转身将两只芒鞋端端正正地摆好后叩响了房门:“主人,医师请来了。” 房门很快就被人打开了,一只穿着白色革制足衣的脚先迈了出来,紧接着我便看到一片绣着暗金色云雷纹的青色衣摆。 虽然我早就知道端木赐怪异的穿衣喜好,但陋室华服的组合依旧让我有片刻的怔愣。 “晋人子黯见过端木先生。”我清了清喉咙,走到台阶下俯身一礼。 端木赐略一迟疑,跪在他身旁的五月阳连忙恭声回道:“主人,这是阿阳新找来的医师。医林今日出城看病去了,日落才能回来。” “哦,原来如此。先生无需多礼,病人就在屋内,请速速随我入屋诊治吧!”端木赐几步走下台阶把我扶了起来。 我轻应了一声抬起头,正巧对上一双探究的眼睛。 “小兄弟,怎么是你?”端木赐看着我,眼睛里闪现出了惊喜的光芒。 “端木先生还记得小弟?”端木赐的反应让我有些吃惊。我与他在秦地的密林中共避风雪已经是一年多前的事了,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快就认出了我。 “自然记得。”端木赐拍着我的肩膀,笑着打量了我一番,“今春愚兄还托人在秦地打探过贤弟的消息,可惜未能如愿,谁想今日在这里遇上了。” 端木赐找过我?我一时受宠若惊,忙颔首礼道:“小弟何德何能竟叫先生记挂。” “贤弟可还记得当年你对愚兄买奴舍金之事有过一番论断?”端木赐笑着牵了我的手往台阶上走。 我急忙蹬掉鞋子跟着他迈上了木屋前的台阶:“小弟当然记得。” “贤弟说我买了鲁国奴隶若不去官府领取赎金会亏了鲁人的道义,当时我还不解其中深意,后来归鲁之后,夫子责备之言与贤弟如出一辙,愚兄方知自己此举大错。今春我托人在秦国找寻贤弟,就是想请贤弟来鲁国与夫子一聚。” “端木先生,小弟此番至鲁,正是想要拜访孔夫子啊!” “哦,那可真是太好了!”端木赐笑道,“贤弟天资聪颖,此番若能拜在夫子门下,岂知将来不会是第二个子渊!” 子渊,是颜回的表字。我与端木赐在门外叙旧险些将正事给忘了。 “先生太过誉了,小弟如何敢与颜夫子相提并论。先生,不知颜夫子患的是什么病?之前可曾问过医?” 提起颜回,端木赐脸上的欣喜之色瞬间被愁绪所替:“子渊这几月一直在替夫子校编《易经》,他身子弱,今早出门时晕倒了,现在人还没醒。”端木赐右手往前一引将我请进了房中。 我弯腰钻进矮门,入眼的是一间五步见方的房间。 房间里,一张矮塌,一张长案,余下的便只有一卷卷数不清的竹简。 在床榻旁的苇席上跪着一个妇人和一个孩子,榻上躺着一个白发苍苍的人。 妇人和孩子同我见了礼,我转头不解地望向端木赐,不是说颜回生病了吗?怎么床上躺着的却是颜回的父亲颜路呢? “子渊当年随夫子辗转列国时生过一场大病,二十九岁就已须发尽白。这些年他一直帮着夫子收集编纂经书,耗心耗力就变成这样了。”端木赐看着床榻上虚弱老态的颜回痛惜道。 这人就是颜回?他就是夫子口中那个天资聪颖无人可及的毛孩子? 我曾听闻,颜回少于端木赐,可眼前玉冠束发的端木赐依旧风度翩翩,颜回却已经鹤发鸡皮苍老得像个七旬老人。 作者的话:(1)人牲,祭祀神鬼时杀戮活人做祭品。原始社会到春秋前期这种情况比较常见,但到了春秋中后期、战国时,中原地区就极少出现用活人祭祀的情况了。 第223章 孔门问学(一)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我把两指虚虚地搭在颜回的手腕上,眉头不由越蹙越紧。这是一个老人的脉息,虚弱得让我几乎无法察觉。 “医师,我父亲怎样了?”跪在床榻边的少年往前挪了一步,小声问道。 “颜夫子平日做些什么?吃些什么?” “父亲每日校正各国古籍,饿了便吃一口食,渴了便喝两口水,困了便靠在墙上睡一个时辰。” 听史墨说,孔丘周游列国时曾收集了许多散乱在齐、鲁、宋、卫、陈、蔡、楚等国的古籍,其中包括各国的诗歌、乐曲、易学卷轴和周礼典籍。他与他的弟子们这些年就一直在校对整理这些破损不齐的书简,然后编纂成《诗》、《书》、《礼》、《易》、《乐》五部经书以供世人阅览研习之用。也正是因为孔丘不愿入晋,史墨才萌生了要整理编纂晋史的念头。 “他每天都这样吗?多久了” “三年有余了。” 三年……一个人寒居简食,殚精竭虑了三年,他如何能不老。 收集编纂经书谈何容易,在赴齐之前,我曾在太史府帮忙校对整理过一部分历代晋国太史流传下来的易学典籍。从日升到日落,伏案三日,我便头昏眼花,肩背酸痛。可颜回,他却坚持了三年。 这一根根残破的竹简掏空了他的身体,耗尽了他的气血。如今,他已经油尽灯枯,那仅存的一丝气息仿佛随时都有可能熄灭。 颜回即将不久于人世了……可看着眼前这一对强忍着哀伤的母子,我却怎么也说不出这残忍的事实。 “久视伤血,久坐伤肉。颜夫子长年劳心劳力,以致气血双亏,身虚体弱才会昏迷不醒。”我将颜回的手腕放回了被中,起身走至长案前,取了一枚竹片写下几味药名交给了少年,“我这里有几味补气补血的药材你们先去药铺买来,以后每日煎服三次,服药期间再辅以温热药粥调理即可。只是校对书简这种劳神耗力的事,颜夫子是再不能做了,否则恐有性命之忧。” 少年捏着竹片在长案前踌躇了半晌,才涨红着脸小声问道:“医师,这药需多少个币子?” 补血补气之药因稀少难采,故而价钱较寻常草药要贵出许多。我见少年面有难色,心中便已了然:“你把竹片给我吧。”我取回少年手中的竹片,转而把它交给了一直候在门外的四儿:“四儿,你帮我去药铺买些药。最后这几样,若一家店铺里没有,就多跑几家。” “好,记下了。”四儿点了点头转身朝院外走去。 “医师,万万不可。”少年来不及套鞋,几步蹿下台阶拉住了四儿,“无故受他人恩惠实非君子之行,父亲如果知道了是会怪罪我的。”。 “你若不愿受外人的恩惠,那竹片上的药材就叫五月阳去买好了。”我冲四儿招了招手,接着转头看向站在我身侧的端木赐。 端木赐是鲁国富商,颜回既是他同门师弟又焉有不解囊相助的道理。 端木赐心灵通透,自然明了我的意思。他轻叹一声道:“哎,子渊素来最不喜我以钱财施惠于他。但今日情况非常,就只能再违逆他一次了。”端木赐从袖中取出一只锦袋交给了身边的五月阳:“五月阳,你跟四儿姑娘一起去吧,快去快回!” “诺!”五月阳双手接过锦袋,躬身一礼跑到了四儿身边,“四儿姐姐,我们走吧!” “嗯。”四儿看了少年一眼,拉起五月阳飞快地跑出了院门。 少年见自己无法阻止她们两个,急得在院子里来回走了两圈:“端木伯伯,月前父亲刚为此同你吵过一次,你怎么又这样了呢!父亲一会儿醒了,定不会轻饶了我。” “小哥你别怕,颜夫子如今还没醒,等他醒了,你只说那些草药是你我二人上山采来的不就行了。”我嘴上安抚着少年,心里却暗道,这少年看上去也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没想到却这般执拗于君子之道,想来定和颜回平日的严厉教导有关。 “不行,我怎能用谎话诓骗父亲?”少年听了我的建议连忙摇头。 我微笑着把少年招至身前:“小哥,在下听闻齐国的右相阚止曾以君子之道问于孔夫子,夫子言君子可欺也,不可罔也(1)。君子是可以接受善意的谎言的,如果你觉得采药之说不合情理愚弄了你父亲,那我们就进屋再想个更好点的说法,怎么样?” “阿歆,你先进屋照顾你父亲吧!此事,我来同你父亲解释!”端木赐按着少年的肩膀把他推进了屋子。少年进屋后,端木赐轻轻地合上了房门,将我带到了院子的一角:“愚兄方才见贤弟看诊时眉头紧锁,可是子渊的病……” 见端木赐欲言又止,我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也不想刻意隐瞒什么,就轻轻地点了点头:“颜夫子脉息极弱,时有时无。他的病乃是长年辛劳所致,若在二十九岁须发尽白之时,能仔细调养,兴许还能活过六十。但如今他五内俱损,我今日所开药方也只能替他保住一口生气。要想延命,恐怕还要再想其他的法子。” “有什么法子可救子渊,贤弟尽管说。” “小弟行医时日不长,医术尚浅,但早年曾在一卷医书上读到过和颜夫子相似的病症。那医书乃神医扁鹊所留,所以小弟想,如果能请到扁鹊为颜夫子诊治,这病兴许还有救。” “扁鹊之名,赐也有所耳闻,但要找到行踪不定的神医谈何容易。” 我侧首看着颜回晾晒在屋檐下的一根根空白竹简,思忖了片刻,转头对端木赐道:“颜夫子这里就暂且先用药汤调养着,之前小弟听闻扁鹊在晋,我今日回去就差人去晋国替颜夫子打探一番。若能寻访到神医,立马请人送他来曲阜。颜夫子素有贤名在外,想来神医也不会拒绝跑这一趟。” “若真能请到扁鹊替子渊看病,那是再好不过了。愚兄就先替子渊,拜谢贤弟了!”端木赐两手一抬躬身长揖道。 “先生折煞小弟了。”我连忙俯身把端木赐扶了起来,“小弟此番千里迢迢来到鲁都就是为了能有机会与孔门诸贤坐而问学。今日,能以微薄之力相助颜夫子已是小弟之大幸,先生切莫言谢了。而且小弟这里还有一事不明,想先请教先生。” “贤弟请讲。”端木赐松开紧蹙的双眉,微笑道。 我一拱手,正色道:“敢问,先生与孔夫子,孰贤?” 端木赐笑而答道:“夫子圣人也,不可以贤论。赐事于夫子,譬如口渴之人饮水于江海,腹满而去,又安知江河之深乎?” 端木赐的回答让我有些吃惊,我以为像他这样有才学的人,总会有几分自傲,哪知他把自己的身量放得如此低。 “先生何以如此谦逊?四年前,先生游说五国,存鲁、乱齐、破吴,艾陵之战后,天下格局皆因先生之言而变。两年前,先生事于卫国,吴人图谋不轨扣压卫侯,也是先生说服吴太宰,使卫侯安全归国。子黯更听说,先生如今还欲往齐国说服齐侯归还原来属于鲁国的“成地”。先生之才,举世皆知。可先生却将自己比做饮水之人,将孔夫子比作深不见底的江河,小弟实不知孔夫子之能,究竟胜在何处?” 端木赐听完我的一席话笑而不答,他转身从屋内抱出一卷苇席铺在了小院中央:“贤弟请坐。”说着自己脱去鞋履在苇席上跪坐了下来。我颔首一礼也在他面前落座。 “赐与夫子之能,譬诸宫墙,赐之墙也及肩,窥见家室之好。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得其门者或寡矣。(2)” 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我将端木赐的话在脑中细思了一遍,疑问道:“先生的意思是,子黯不识夫子之能,是因自身境界不高,又不未得其门而入的原因?” “愚兄随侍夫子已有二十余年,亦不敢称自己已经得门而入。这天下唯子渊一人最能体悟夫子的境界。” 端木赐的谦虚再一次令我惊叹。 “颜夫子亦贤于先生?”我问。 “然,赐闻一知二,子渊闻一知十,赐弗如子渊。”端木赐转头望向木屋。 如果说,夫子敬慕的是孔丘,那我敬慕的便是他端木赐。虽然他金冠华衣的样子和我少时脑中幻想的翩翩儒生模样相去甚远,但他的才能,他这些年做的每一件事,都让我发自内心地敬佩他。可他在孔丘面前居然把自己摆得那么低,我仰望着他,他却仰望着孔丘。在那数仞宫墙之内,在我不得其门而入的那个世界里,到底有怎样伟大的存在? 因为端木赐的话,我的心里忽地燃起了一簇火苗——我要见孔丘,我要一探那宫墙之内不为世人所知的世界! “小弟愿往夫子门下求学,望先生为荐。”我俯身朝端木赐叩首长拜。 备注(1)“君子可欺也,不可罔也。”出自《论语·雍也》。欺:欺骗。罔:愚弄。 (2)原文出自《论语·子张》 第224章 孔门问学(二)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端木赐答应三日后替我和“义兄”引荐孔丘,更道孔丘门下现有几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弟子都颇具才能,到时还可与我辩论探讨一番。 我当下大喜,再次作揖拜谢。 接着,我与端木赐说起了蔡夫子,说起了我幼年时听到的关于他们的故事,而他也禁不住我的央求同我说了许多当年他们跟随孔丘周游列国的事。 半个时辰后,四儿和五月阳拎着麻布包好的草药回来了。我让她们二人打水、切药,自己则把药汤的煎制方法和药粥的煮法同颜回之妻细细地演示了一番。 之后,昏迷了许久的颜回终于醒了。我趁机在他嘴里放了几根参须,又喂他吃了几口药粥,喝了几口药汤。 很快,颜回又一次昏睡了过去。但这时,他的脸色较之前缓和了许多,脉息也有了起色。 日落时分,我与端木赐告别了颜家母子,两人相约三日后在他的府邸见面。 回到家时,哺时早已经过了。但小院里,无恤、阿鱼、鱼妇,还有剑士首都还在等着我们一起开饭。今天是我和无恤到鲁国后的第一天,鱼妇准备的晚食出奇丰富,阿鱼特地从外面的酒馆买了两大坛桂酒,说要补上他欠我和无恤的一顿喜酒。 阿鱼杀起人来干净利落,哪知酒量、酒品却比鱼妇还要差。三碗桂酒下肚,他的舌头就开始打结了,等到第五碗,整个人就癫开了。他平日里和无恤说话总是恭恭敬敬的,可这会儿借着酒劲居然一手抱着酒坛,一手勾着无恤的脖子死活要同他拼酒。 鱼妇被他的举动吓得魂飞九天,无恤倒是一点没有在意,随手拎起一只酒坛就往阿鱼的坛子上撞去。 两个男人拎着酒坛仰头大口大口地喝着酒,我和四儿拿竹箸敲着食案一个劲地鬼叫助威。 最后,“嚣张”的阿鱼咕咚一声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地上。须臾,便打起了如雷的呼噜。 无恤放下酒坛笑着对鱼妇挥了挥手:“扶他下去吧,晚上好好照顾着。” “诺!”鱼妇磕了个头,赶忙去扶阿鱼。 “我去帮她。”四儿看了我一眼,和剑士首一起帮忙鱼妇把不醒人事的阿鱼抬了下去。 “你还好吗?”我走到无恤身边,掏出绢帕替他擦了擦脸上残余的酒液。 离开晋国久了,他越来越不像新绛城里那个恭谦识礼,进退有度的赵无恤。他喝酒的样子像个浪迹天涯的游侠儿,又像个快意恩仇的剑客,他层层面具之下,到底藏了一颗怎样的心? “不好,头好晕。”无恤嘴角一勾,两只手往我肩上一放,整个人半扑了上来。 “好重——”我被他压得连退了好几步才勉强站定身形,“你又闹我,你根本没醉……” “谁说我没醉,你闻闻。”他笑着抬起头在我鼻尖轻咬了一口,“有桂酒香吗?我可喝了半坛子。” “熏死了,酒鬼。”我笑着转过身子,把他的两只手往自己脖子上一圈,“走,我带你去睡觉!” “好啊!”无恤把下巴靠在我肩上慢慢地随我往寝卧走去,“今天你见到颜回,也见到端木赐了?”他在我耳边呢喃。 “嗯,颜回命不久矣,端木赐答应三日后帮你我引荐孔丘。红云儿,你说孔丘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如果真的那么贤德有才,为什么各国君主都不用他?” “他的那些主张只有国君会感兴趣,可放眼天下,又有哪个国君有能力推行他这一套礼乐治国的主张。他就像是卖鱼的人,他卖的鱼,爱吃的就那么几个人,可偏偏这些人又买不起,所以他才会处处不得志。” “如果你是晋侯,你会用他的方法治国吗?”我打开房门,弯下腰半背着无恤进了寝卧。 无恤知道我背不动他,坏笑着故意把身子又往下垂了垂:“不知道,他的治国之法我没深究过。不过,如果我是晋侯我更愿意用管仲、晏婴这样的人,端木赐也不错。” “孔丘最高只坐到了鲁国大司寇的位置,端木赐是不是还做过卫相啊?” “丫头不讲他们了,讲讲我们吧?” “我们?”我费劲全身力气终于把无恤“背”到了床榻前。 “这院子里只有三间寝居……”无恤轻笑一声搂着我的脖子翻身往床榻上倒去。 “我晚上同四儿一起睡。”我掰开他搂在我肩颈的手,从他身上翻了下来。 “四儿同鱼妇一间,阿鱼同首一间,你同我一间。而且,今晚我突然不想睡地上了。”无恤躺在床榻上,闭上眼睛喃喃道。 “你居然被半坛桂酒就灌醉了。”我看着无恤红通通的耳朵,呵呵笑开了。自从无邪走后,他几乎每天晚上都同我睡在一间屋子里,可只有今天才借着酒醉同我说,自己要睡床榻。 “床让给你吧,今天换我睡地上。”我笑着拍了拍他的手,打算从床榻里面爬出去。 “你总不记得我说过的话。”无恤闭着眼睛,长手一伸就把我揽到了胸前,“今晚就这么睡吧!” 我枕着他的胸膛,心扑通扑通一阵狂跳。 就这么睡……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 我的脸一阵阵地发烫,背后,无恤的手正沿着我的脊背有一下,没一下的上下轻抚着。我开始疯狂地在脑子里搜寻着从小到大听到的那些荤段子,努力回忆着少时在野地里不小心撞见的那些画面。柏妇原说等我长大以后就告诉我男女之事,可她后来也没说啊!婢子们口中的***好,到底要怎样做呢? “无恤……”我抓着无恤胸前的衣服,轻唤了一声。 “嗯?”他含糊地应了一声。 我要问吗?可是问什么呢?我的脸越来越烫,心跳得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我把身子稍稍往上挪了两寸,双目平视之处便是他修长的脖颈和发红的耳朵。 我吻上了他的脖子,一路轻轻地移到了他的耳朵。上一次,他也是这样做的,这样不会错吧? “阿拾,你在干吗?”无恤捂着耳朵,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我努力平息自己凌乱的呼吸,看着他小声道:“你不是说,今晚要同我一起睡吗?我以为……” 无恤仰头重重地叹了一声气,而后双手一合捧起了我的脸:“你到底在想什么?谁教你这么做的?” “将军府的婢女们,她们遇上了喜欢的人就会出去过一夜。”我不敢看无恤的眼睛,只能垂下眼眸盯着他的下巴。 “婢女们教你的?我以为你有教习嬷嬷?” “嬷嬷不教这些,夫子也不教这些。怎么了?我做错了吗?”我抓着无恤的手,脑中突然闪现出一个女人绝艳的面庞。他曾经的那些女人,应该比我懂得多吧! “你看着我,我要你记住我的话。”无恤察觉到我的气馁和悲伤,微微地抬起了我的脸,“那些婢子都是奴隶、庶民,你和她们不一样。” “不,我和她们一样。” “起码在我心里,你和任何人都不一样。你忘了我在山上小屋里同你说的?我要娶你,我要堂堂正正地拥有你,你会是我的妻,我孩子的母亲。我们是要行婚礼,喝合巹酒的,你怎能这样夜奔于我?” “我……” “这桂酒太醉人,今晚是我喝多了,不怪你。我还是和前几日一样,睡地上就好。”无恤翻身下床,我急忙扯住了他:“不,我们就这样睡吧。” “女人,我可不是圣人。你先睡吧,我出去吹吹风。”无恤苦笑了一声,起身走了出去。 他生气了吗?我仰面躺在床榻上,房梁上的阴影因烛火的摇动不断地变幻着。 无恤说的我何尝不知,无媒无聘奔于男子的女人,地位比侍妾还不如。可等我们回了晋国,他做了赵世子,我入了太史府,我便连夜奔于他的资格也没有了。 对赵鞅来说,他要的是一个待在太史背后处处维护赵家的神子,而世子妇的名分是要留给那些拥有强大家族后盾的女人的。就像伯鲁娶了智氏女,智颜娶了魏氏女,卿族世子娶公室女、王室女为妇也不在少数。我一个来历不明,无父无母的庶民女子,如何能做他的正妻,未来赵氏的主母?在现实面前,美梦总是要醒的,为什么连我都懂的道理,他却不懂了呢? 我转身将自己蜷缩在床榻的里侧,过了许久,当我疲累到极点时,无恤开门走了进来。他冰凉的手环上我的腰,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从我头顶拂过。我没有动,他也没有动,我们就这样相互依偎着度过了这个晚上。 三天的时间,眨眼就过去了。这一日,我和无恤沐浴更衣后,戴上方巾、穿上儒服去了端木赐在曲阜的府邸。 今日的端木赐一反平日金冠华服的装扮,木簪束发,青衿素袍加身,爽朗之余又多了几分儒士的文雅之气。在同我和无恤见礼之后,端木赐没有命人套上他那辆华丽的双骑马车,反而随我们一起步行去了孔丘在城东的居所。 第226章 襄子问道(一)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论仁、论徳、论诗,在香烟袅袅的居室里,孔丘与众人一一问答。 在此期间,虽然孔丘的脸上总带着慈祥和蔼的微笑,但与他几番对答之后,包括我在内的五名新弟子额头、发际都渗出了一层薄汗。不厉而威,说的便是孔丘这样的人吧! “赐,今日学堂何人坐讲啊?”孔丘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淡淡地扫过。 “正午之前是子夏讲诗,正午之后由仲弓与弟子论政。”跪坐在墙边的端木赐抬手恭声回道。 “哦,卜商(1)亦是卫人,他与你们几个年龄相仿,对诗也颇有些见解。走吧,我们也到学堂去瞧瞧!”孔丘拾起地上的黑漆拐杖颤巍巍地站起来。 我起身欲上前搀扶,谁料无恤一个箭步窜到孔丘面前,抬手便是一礼:“孔夫子,鄙心中有疑,还望夫子解惑。” 屋内众人皆是一惊。 孔丘神情泰然自若,他放下拐杖,端坐下身子,对无恤回了一礼。 无恤这是怎么了?昨天晚上他还信誓旦旦地说没兴趣向孔丘求学,这会儿怎么又是一副少有的认真之态? 无恤挺身端坐在孔丘面前,一双眼睛更是不避不躲直视着孔丘:“夫子曾云,‘民可使由之而不可使知之’(2)?” “然也。”孔夫子点头应道。 “晋人铸刑鼎,叫众民知法。夫子曾言,晋其将亡?” “然也。” “夫子之意,莫不是说,为君者要想一国长治,便要欺瞒愚弄国民,使其不知?不知方能不察,不察方能不乱。夫子游历列国时,常言要教化万民,莫非只是虚言?” 无恤这话一出口,我仿佛见到一把寒光四溢的青锋剑自他身上离鞘而出,剑尖直指孔丘。 “子何人?敢对夫子如此不恭!”坐在无恤左下首的一个卫人怒目圆瞪,双手撑席猛地抬起了身子。 我不知道无恤是从哪里得知了孔丘的言论,但刚刚那一句“民可使由之而不可使知之。”说的是,君主统治民众,驱使他们去做事便是了,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做,则没必要告诉他们。这句话很自然地让我联想到了当年晋国铸刑鼎时孔丘说的那句——“晋其亡乎!失其度矣。” 孔丘说,民众懂了刑法准则就失去了“刑不可知,威不可测”时对贵族的敬畏。这两件事连在一起看,的确会让人怀疑孔丘平日里虽然宣讲要爱民、教民,实际上,他主张的却是愚民,让民众不知、不察、不乱。 哎,也难怪那卫人会说无恤不恭。第一次拜访孔丘,他居然就拐着弯地骂孔丘虚伪。 不过,孔丘听了他的话却没有丝毫恼怒,他笑着制止了那名暴怒的卫人,转头对无恤徐徐道:“世人之智有高低上下之分,若上位者每每施政,必先家喻户晓,强迫不识字的庶人也要深晓每条政令背后的缘由和意义,那不仅没有好的效果,反而会混淆民众的耳目,迷乱他们的心思。丘以为,若想与民知,必先用礼乐教化他们,让他们懂得学习。假以时日,如果耕地的农人,伐木的樵夫都能像你一样在心中思考一国长治的方法。那丘相信,届时即使没有人告诉他们政令背后的深意,他们自己也能通晓一切,出仕论政了。” “夫子是说,庶人只要学礼也可出仕为官,与上位者同室论政?”方才那言行激动的卫人忍不住往前挪了几步。 “然也。”孔丘捻须点头。 “那夫子为何又说晋要亡国?”无恤思忖片刻又问。 “教民识法当然不至亡国,卿族争斗不施德政才会使晋亡。当年丘有此言时,晋国正值六卿内乱,民不聊生。鼎乃国之重器,赵鞅把范宣子所著《刑书》铸在了铜鼎之上,就意味着晋国把刑法放在了礼义道德之上。执政之人不施德政反而用刑法来威胁黎庶,这才是亡国之道。” “亡国之道?”无恤眼中的冷漠终于因为孔丘的一句话漾起了波澜。 “夫子之意是说,德治好过刑治?”我施礼问道。 “然也。” “但弟子听闻,施政有宽猛之分。用道德礼义治国必然‘政宽’,用刑法来治国必然‘政猛’。昔日郑国子产大夫首铸刑书,使民知法度,而郑人安居乐业,且作诗来颂扬他。他离世后,大夫游吉在郑国施以德治宽政,反而使郑国匪盗横行,黎庶怨声载道。如此看来,猛政,岂非优于宽政,而刑治,优于礼治?” “非也。”孔丘摇头笑道,“子产之政不同于六卿之政。子产大夫虽也铸刑书,但他却是以刑治辅德治。子产大夫性仁爱民,是以郑兴。若施政者不施德治,而滥用刑责,那只会动摇国之基础。” “譬如齐国?齐君不仁又多用酷刑才致陈氏乱国?” 国之基础便是一国之民。齐国多酷刑,齐景公在位时,齐国市集之上卖假脚的人比卖鞋的人还要多。人们不缴纳赋税就会被砍去腿脚,而陈氏一族正是从那时起处处施恩于国民,以致后来公室民心相背。 “然也。”孔丘看了一眼端木赐,点头笑道,“政宽则民慢,慢则纠之以猛。猛则民残,残则施之以宽。宽猛相济,政是以和。” 原来,君主施政竟有如此复杂而巧妙的道理…… 孔丘的话仿佛在我心中打开了一扇未知的窗户,我不假思索又问:“夫子,前日弟子与义兄途径费邑,费邑亦盗匪猖獗,一月死于道上者二十有一。如此境况还能实行宽政,以礼治邑吗?” “费邑之患皆由苛政而起,若欲除患,必先废止苛政。” “夫子所指的,可是季孙氏在邑内所行的‘用田赋’?” 孔丘微微一笑。这时,在座的四个卫人便向孔丘询问起了季孙氏所颁布的用田赋。孔丘耐心解释,众人激烈讨论,只有无恤自始至终都紧蹙着眉头。他坐在孔丘面前,坐在众人之中,却好像完全没有听见我们的话。 无恤的神情,孔丘自然都看在眼里,在众人讨论的间歇处,他突然抬手对端木赐道:“赐,到架子上取《乐记》第三卷下来。” “诺!”端木赐连忙起身,站在矮几上取来了孔丘要的书卷。 孔丘打开书卷看了一眼,复又把竹简卷好交到了无恤手上:“礼节民心,乐和民声,政以行之,刑以防之。礼乐刑政,四达而不悖,则王道备矣。你若不急着回晋,不妨留下来读读这卷书简,也许会对你有所启发。” 孔丘相邀无恤?我转头看向无恤,他讷讷地接过竹简,却久久不语。 “你兄弟二人皆是晋人,然丘这一生从未踏足晋国。当年,晋卿赵鞅曾使人聘我往晋,丘欣然而往。车至黄河,忽闻赵鞅诛杀了国内的两位贤大夫,终是调车东去,未曾入晋。你虽为布衣,却心系国政,胸有大志,你若愿意,可每日到我府中来,我们再议晋国之政。” 孔丘相邀无恤论政,众人皆露出殷羡之色。 无恤手捧书简直勾勾地看着眼前微笑的老人。 少顷,他突然放下竹简站了起来,以无比**肃穆的神情跪地俯身深深一礼:“谢夫子!” 孔丘大喜,他身子往前一倾笑着扶了无恤一把:“今日吾心甚喜。走走走,你们都随我到后院学堂去瞧瞧吧!” “夫子,让弟子带他们去吧?您这几日头痛刚好些,还是留在屋里休息吧!”端木赐闻言连忙搀扶着孔丘站了起来。 “不用扶我,今早已经喝过药了,无妨的。”孔丘摆了摆手,拄着拐杖朝门口走去。走了两步,他突然又停了下来,转头对端木赐道:“赐,今日是卜商替我煎的药,回呢?我有两日没见到他了。” “子渊前晚校对《易经》的时候受了点风寒,他怕把病气过给夫子就在家看书休养了。” “哎,夜里风凉,他身子又弱。你待会儿回去的时候把我那件青色素衿的夹袍给回带去,叫他每日早些安寝,别又熬夜看书了。” “诺,弟子记下了。”端木赐小跑两步跟上了孔丘的步伐。 孔丘的左腿似是有疾,走路时左脚脚掌落地总不如右脚踏实,膝盖也略显僵直。可尽管如此,端木赐几次三番想要搀扶着他,却都被他故意避开了。老夫子拄着拐杖颤巍巍地往台阶下走,端木赐的右手就这么一直空悬在他后背,时刻准备着扶住这位倔强的老人。 “明天,你也要来听学堂听宣讲?”我凑到无恤身边轻声问。 “嗯,我还有些问题想听听孔夫子的意见。”无恤看着手中的竹简微微点了一下头。 我环视一圈见没人注意我们,就踮起脚在无恤耳边笑道:“红云儿,我怎么记得今天早上有个人同我说,他懒得来听孔丘那些胡乱骂人的话啊?” 无恤在我腰间拧了一把,低声笑道:“早上是早上,现在是现在。我陪你一同听学,你还不乐意了?” “不敢不敢,你明日补上十条肉干送给夫子,再叫我一声师兄便好了。”我怕无恤再拧我,话没说完人就已经跑开了。 “好你个丫……”无恤两步就蹿到了我身边。 “嘘——”我连忙转头朝他比了一个手势,“师弟,说话要小心。” 无恤捏住自己的嘴唇冲我挑了挑眉头,我低头一笑,扯着他的袖子赶上了孔丘一群人。 备注 (1)卜商:字子夏,世称卜子,孔门十哲之一。晚年时,曾在魏国西河一带教学,开创了“西河学派”,培育了大量的思想家和文学家。法家重要代表人物李悝、兵家重要代表人物吴起都是他的弟子。 (2)“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选自《论语·泰伯》。这是一句尚有争议的句子,因为断句不同会产生不同的意思。 作者的话:大年初一在孔夫子家里过,妙! 第227章 静中生变(一)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孔丘的居所是一间两进的院子,前院是孔丘平日会客、览卷、著书的地方,而后院则被辟作了一处露天的学堂。 学堂的周围,沿着院墙种了一排高大苍郁的松柏。在松柏的中央,一块四丈多宽的空地上长满了一种绵软细弱的圆片草。端木赐告诉我们,每天早上儒生们都会背着书袋、蒲席和干粮来这里听学,而当天负责讲学的夫子就坐在草地一旁五尺高的木质平台上。 现在,坐在高台上侃侃而谈的是一位二十岁出头眉清目秀的白衣儒生。看他的年纪和气度想来就是孔丘口中所说的那位通文善讲的卫人卜商。 此刻,卜商正与众弟子讲到卫诗《硕人》一篇。 硕人其颀,衣锦褧衣。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 我一直以为这诗只意在赞美当年卫庄公之妻庄姜的绝世美貌,但卜商对它却有自己更深层的领悟。他从诗中看到了美,也看到了礼。他的很多观点一下吸引了我,我不由自主地在草地上坐了下来。 之后的感觉变得更加奇妙,《硕人》一篇我明明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但此时到了博学广才的卜商口中,它忽然变得完全陌生。它就像是一块石头一直摆在我面前,多少年来我一直深信它只是一块石头。但突然有一天,一个人的话替我拨开了眼前的迷雾。我才现,那块石头原来竟是一块熠熠生辉的金子,只是多年来我心盲眼瞎看不见它的光芒。这种茅塞顿开的感觉让我欣喜难抑。 卜商之后,端木赐又同我们讲了卫诗《淇奥》,孔夫子今日兴致大好,也拄着拐杖坐上了高台同我们讲起了秦诗《黄鸟》。 提问,探讨,争辩,不同的思想在我周围的空气中不断碰撞。我像是一块干涸了许久的麦田突然迎来了一场甘霖。我的眼睛,我的耳朵,我的心,我敞开自己所有的感知迎接一次又一次的惊喜。 正当众人由《黄鸟》一诗讨论到殉葬之礼时,一个身穿褐色深衣,头戴玄色高冠的男子冷不丁的从前院飞奔了进来。 “夫子——夫子——”男子提着深衣的下摆,大叫着从我们身边经过,直奔高台而去。 这是什么人,怎么会在孔府里大叫大嚷呢? “红云儿,你认识他吗?”我看了眼男子的背影转头问无恤。 “是季孙氏总管冉雍。”无恤面色一凛沉声回道。 冉雍?这个人,我倒是早有耳闻。听说,他和他同父异母的兄弟冉求都是孔丘门下贤才,如今二人又都在季孙氏手下为官。今天,他这样不顾君子之仪急匆匆地来找孔丘,莫非是鲁国生什么大事了? 我看了无恤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地站起身,往孔夫子所在的高台走去。 “雍,君子应持重徐行,你这样大呼小叫成何体统!”高台上,孔丘拿起拐杖在地上重重一锤。 “夫子……雍鲁莽,请夫子,恕罪!”冉雍气喘吁吁地奔上高台俯身一拜。 “你素日稳重有礼,今日何故如此惊慌?”孔丘面色一舒,缓声问道。 “夫子,齐国出事了!齐相陈恒弑君了!”冉雍挺身看着孔丘高声痛呼。 “陈氏弑君了!” “公子阳生才做了四年的齐君居然又被杀了!” “大逆不道啊……” “齐国两代国君都被臣下杀了,这礼法何在啊?” ………… 冉雍的一句话让院子里的四十几名儒生一下炸开了锅。 我不顾身旁无恤的阻拦,几步窜上了高台:“冉先生,你说什么?陈恒杀了齐侯?什么时候?在哪里?” 冉雍看了我一眼,转头对孔丘道:“齐相阚止出逃时误入陈氏采邑,在郭门被陈氏追兵所杀。齐侯与君夫人在逃往北地的路上也被陈恒的人擒获,双双罹难了。” 阚止死了!齐侯和鲁姬也死了!那护送他们的于安呢?张孟谈呢?冉雍的话如一计惊雷落在我耳边。 “仲弓,此事你是从何知晓的?”端木赐一把扶起了地上的冉雍。 “齐夫人是季孙大夫的胞妹,这消息是季孙大夫在临淄的亲信跑死了三匹快马刚刚送到季孙府的。”冉雍反抓住端木赐的手急声道。 鲁姬是季孙肥的妹妹,冉雍是季孙家的总管,那他的消息是真的!! 可是齐侯他们不是去了高宛城吗?高大夫不是派了人马去接应了吗?为什么他们还会落在陈恒手里? 我转头望向无恤,他的脸亦是煞白一片。 “夫子,夫子你要去哪里?”在我心绪大乱之时,端木赐焦急的声音传入我的耳朵。我一回头,只见孔丘一把拂开了端木赐和冉雍的手,拄着拐杖往台阶下走去。 “夫子,你慢些走!”端木赐和冉雍连忙提裳一左一右地跟着孔丘往高台下走去。 “夫子,草滑,你……”端木赐话音未落,就见孔丘左脚一个趔趄,整个人猛地往后倒去。 “夫子——”众人大惊失色,草地中央的四十几个弟子全都奔了上来。 我眼看着白苍苍的孔丘就这样一下翻倒在地,心中大震连忙从台子上跳了下去。 “夫子,你怎么样?哪里摔到了?”我拨开人群蹲在孔丘身边急声问道。 老人最忌摔跤,很多人一摔就再也没有起来。 “没事,扶我起来。”孔丘坐起身,整了整自己的衣服和冠帽后把手递给了端木赐。 “夫子,你先等一下,让弟子替你瞧瞧。”我见孔丘要起身,赶忙按住了他。 “对对对,子黯通医理,让他先替您瞧瞧。”端木赐握着孔丘手臂急切地看向我:“子黯,你快看看,夫子怎么样了?” “夫子,你若觉得哪里痛,就说一声。”我努力平复下自己的心绪,仔细地检查起孔丘的伤势来。 “夫子,君子持重徐行,您刚骂过我,怎么自己倒忘了呢!您这么急是要去哪里啊?”冉雍搓揉着孔丘左腿的膝盖,哽咽道。 “雍,替我备下礼服玄冠,我要进宫觐见君上!”孔丘挥袖拂开我,伸手接过一名弟子递上来的拐杖强撑着站了起来。 “夫子,明日再去吧!身子要紧啊!”端木赐和冉雍异口同声道。 “事有轻重缓急之分,臣弑君,子弑父,天下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吗!”孔丘看了端木赐一眼,拄着拐杖艰难地迈开了步子。站在他身前的四十几个弟子顷刻间如流水一般向两边分开,这个倔强的老人就这样弯着着腰背,一步步地朝前走去。 作者按:古人有名,有字。端木赐,字子贡;颜回,字子渊;卜商,字子夏;冉雍,字仲弓。孔子称呼弟子直呼其名,师兄弟之间是平辈,故称字。 孔丘走了,端木赐和冉雍也走了,众人的身影一个个在我眼前消失。 “走吧,我们也回去吧!”无恤走上前轻轻地握住了我的肩膀。 “红云儿,齐侯和鲁姬怎么会被陈恒杀了呢?陈恒的一千府军不是已经被阚止引开了吗?从山谷到高宛城只有三天的路程,高大夫又答应要派兵来迎,即使阚止在郭门被杀,陈恒也不可能这么快就赶到高宛城啊?于安,张先生,他们……”我拽着无恤胸前的衣襟,越说越焦急。 “你先别慌,先冷静下来。”无恤的眼神已恢复沉静,他看着我,待到我的呼吸渐渐平稳,才道,“陈氏一族除了陈恒之外,在朝的还有几个身居高位的大夫,他们手中也有自己的兵马,擒住齐侯的也许并不是陈恒本人。” “可是去高宛城的路线只有我们几个人知道,即使陈氏在临淄还有兵马,可等他们调兵来追,齐侯和于安他们应该早就和高大夫会合了啊?高大夫呢?他也没给你传信吗?” “没有,我已经问过阿鱼了,在我们来之前,高大哥那边也没有消息。”无恤目光一黯,讷讷地松开了握在我肩上的手,“是我太低估陈恒了,我原以为没有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现在看来,高宛城那边一定出了差错。” “齐侯死了,齐夫人死了,那护送他们的人……”我想起出逃齐宫的那一日,想起狂风暴雨中艰难求生的那一夜,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好了,先别想了。我们现在只凭冉雍一句话也推断不出什么。走吧,我们还是先回去,过后再从长计议。” “不行,我不能回去。” “为什么?” “于安和张先生过几天也许就平安回来了。我现在这个样子会让四儿误会的,我不能见她。”四儿的眼睛会看穿我,无论我装得有多好,她一眼就会看到我心底的不安、自责和痛苦。 “是啊,四儿和董舒……”无恤仰头长出了一口气,“好吧,四儿那边我先替你瞒着。你今日想办法留在这里也好,孔丘此番朝见鲁公一定是想请求鲁公出兵讨伐陈恒。你在这里等他回来,看看结果如何吧?” “嗯。”我哽咽着点了点头,“红云儿,对不起。” “不要再说这三个字了。你要记得我说过的,是争斗就必定会有输赢,是战争就必定会有牺牲。这件事不管到最后会是什么结局,都不是你的错,你不要自责。” 第228章 静中生变(二)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不,是我的错,是我低估了敌人,高估了自己。我那晚若乖乖随他出宫,这一切就不会发生。现在阚止死了,齐侯死了,高氏一族杳无音讯,我们在齐国所经历的一切磨难,我们在齐国所付出的一切努力,而今都化成了泡影。剑士夷、剑士顿,还有那些死在逃亡路上的暗士们,他们的血,他们的牺牲都已付诸东流。如今,这场争斗难道还要再搭上于安和张孟谈的性命吗?如果他们两个真的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对得起四儿,对得起无恤…… 刚刚在高台之上,我分明从无恤的嘴巴里听到了孟谈两字。张孟谈对他而言,绝不只是一个普通的谋臣。他们是朋友,更是情同手足的兄弟。以于安的身手也许还有机会从陈氏手中逃脱,可张孟谈是个文士,如果齐侯和鲁姬都被擒了,那他逃得掉吗? “哎,你不要想太多了,这件事就交给我来处理吧!”无恤握了握我的手,扬起嘴角扯出了一个略带苦涩的笑容。 “你要怎么做?我能帮你什么?” “我要先想办法确定孟谈和董舒的情况。如果他们逃脱了,我就派人去齐国接应他们。如果他们被陈恒所擒,我就要尽快想办法救他们出来。你什么都不用做,你只要想办法待在这里,一旦鲁公同意出兵伐齐就尽快通知我,这对我们依旧有利。” “好,如果你有了他们两个的消息也早点告诉我。” “嗯,你等我的消息。”无恤揽过我的肩重重一抱,而后快步离开了后院。 无恤走后,我一个人在后院的高台上坐了许久。在齐国发生的一切一幕幕地在我眼前闪现,我尝试着想要从它们当中找到齐侯和鲁姬被杀的线索,但纷繁的思绪在我脑中越缠越乱,最终成了一团理不清,剪不断的乱麻。 呃,不能再想了。现在确定鲁公会不会出兵齐国才是我最该做的事。如果孔丘真的能说服鲁公,那我们之前做的努力也许并没有白费。 抛开繁乱的思绪,我又回到了孔府前院。在主屋门前的空地上,孔丘的一众弟子全都围在一起,他们群情激愤,所有人都在议论着陈恒弑君的事。 我在人群中发现了端木赐,便费力挤了进去:“师兄,夫子进宫去了吗?” 端木赐与身边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儒生交待了两句之后,转身对我说:“还没有,为示慎重,夫子要沐浴更衣换上朝服后再入宫面君。” 我看着眼前紧闭的房门,心中暗道,陈恒弑君之事与鲁国没有直接的利害关系,鲁公又是个唯唯诺诺没有主见的君主,就算孔丘如何慎重其事,他恐怕也很难像孔丘期待的那样,效仿几百年前的贤君为了礼法和道义出兵。其实,若想鲁国出兵伐齐,倒不如去找季孙肥。一来,鲁姬是他的胞妹,二来,鲁国的军政大权本就在他手上。想到这里,我便转头对身旁的端木赐道:“师兄,夫子此番进宫是想请鲁公出兵讨逆的吧?” “嗯,夫子之前为了陈氏逼宫之事已经写过好几份书函请求君上出兵了。” “鲁公没答应?” 端木赐摇了摇头,轻叹道:“出兵需动用季孙大夫手中的军队,季孙大夫以军赋不足驳了夫子的请求。” “这回遇难的齐夫人是季孙大夫的胞妹,他一定不会坐视不理。鲁国出兵既然动用的是他手中的军队,那夫子今日为何不直接去找季孙大夫呢?” 端木赐闻言眉头一蹙,扯着我的衣袖把我从众儒生中间拉了出来:“子黯,你知道夫子为什么要去求鲁公发兵伐齐吗?” “知道,因为臣下弑君,有悖礼法。” “那如果季孙大夫取代国君决定出兵伐齐的决定,那他的行为与陈恒又有什么差别呢?”端木赐极严肃地看着我。 是啊,孔丘如此气愤是因为陈恒藐视君权破坏了礼法,如果此事由季孙肥出面发兵伐齐,那讨逆之事本身也违背了礼法。我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抬手礼道:“是子黯思虑不周,谢师兄教诲。” “你今日才拜师入门,一时不理解夫子的想法也不是什么大错。以后多听多学自然就知道了。”端木赐拍了拍我的肩膀,轻声道,“大家待会儿都要陪夫子一道去宫城,你也一起来吗?” “大家都要进宫面君吗?”我心中一突,当日在黄池我曾同史墨一道觐见过鲁公,他万一认出我怎么办? 事实证明,我的担心显然是多余的。鲁国的宫城不许庶民入内,端木赐所说的一道去公宫,也不过是大家送孔夫子走这一程。 沐浴更衣之后,束发戴冠,身穿朝服的孔丘在众弟子的簇拥下乘上了轺车。他神情肃穆,腰板挺立,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根本无法将此刻的他和那个摔下台阶,满心郁愤的老人联系起来。 轺车载着一脸庄重的孔丘缓缓地朝宫城驶去,四十几个儒生注视着孔丘的背影紧紧跟随。 从大路两旁经过的人们纷纷向我们投来了好奇的目光。他们中,有的人驻足观望,有的人交头接耳,几个光着上身赤着脚的小泼皮许是觉得这么多儒生一起列队而行很有趣,便也嘻闹着勾肩搭背,大摇大摆地走在队伍一旁。 “师兄,你说鲁国若与齐国开战,鲁国能赢吗?”我走在端木赐身旁小声地问道。 “战有义与不义之分,行义者必能立胜地。”端木赐看着轺车上的孔丘沉声回道。 行义者必能立于胜地?我看着他坚定的面容,心中却产生了一丝怀疑。鲁国和齐国打仗一直败多胜少,再加上鲁地这两年连遇天灾,军备粮草必然紧缺。而反观齐国一方,陈恒半月前就已经在各地下了征兵令,现在他恐怕已经集结军队严阵以待了。鲁公若想在这时凭借一国之力讨伐陈恒,仅凭一个“义”字恐难有胜算。除非,鲁国能得他国援助。 “师兄,你说如果鲁国出兵讨逆,会不会有他国愿意派兵相援?” “自然会有。如今天下各国君主多受臣下制约,此番若能诛杀齐国陈氏,对他们国中的乱臣贼子也会有所震慑。” “可南方的楚国和西方的秦国距离齐国太远,吴越两国又相互纠缠无暇分身,剩下有实力能援助鲁国就只有晋国和宋国了。不过我听说,宋国如今也在打仗。” “哦?天下局势你倒是看得很清啊!”端木赐抬手一捋长须,轻笑着问道,“子黯,你是晋人,依你看,晋国可会出兵相援?” 我低头思忖一番郑重回道:“鲁国若愿意与晋结盟,晋国自然不会拒绝。” 我与无恤早前千辛万苦想要促成齐晋结盟,无非是想阻止齐国干预明年晋卫两国的战争。现在,齐鲁两国如果开战,那么这两国自晋国六卿之乱后结成的联盟便断了。鲁国会重新回到晋国的怀抱,而一时间失去了国君和两相的齐国也将无力再与晋国争霸。明年秋天,赵鞅如果能借蒯聩之手把卫国也揽进晋国的羽翼,那么晋国的霸业便指日可待!所以,只要鲁国愿意结盟,晋国绝对没有理由会拒绝出兵。 端木赐听了我的话却久久不语,他看向我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探究。 我被他看得有些心虚,遂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师兄,我说得不对吗?” 端木赐摇了摇头,轻叹道:“子黯,你小小年纪能有如此见识,实在难得。只可惜,你心中功利之心太重,恐难领悟夫子之道了。” 悟道?我虽然自小跟随蔡夫子学习周礼,学习孔门之道,但我心中却无半分卫道之心。端木赐说,战有义与不义之分。可在我的心中,战却只有利与不利之分。孔丘劝鲁公出兵是为了“义”,而我希望鲁公出兵却依旧只为了“利”。我知道端木赐说的是实话,但这种被人揭开外皮直接触摸到内心的感觉却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要反驳:“师兄,你怎知我心中唯有‘利’字?” 端木赐看了我半晌,拉着我退到了队伍的最后面。 “子黯,知道我当初为什么会派人在秦地寻访你吗?”他问。 “师兄是想邀我拜在夫子门下。” “嗯,当年你对我买奴舍金之事的见解,让我误以为你能成为第二个子渊。夫子年老,子渊病重,《春秋》一书需要找到一个能领悟夫子之道的人续写下去。只可惜如今看来,你不像子渊,却更像当年的我。” 我看着端木赐眉头紧蹙,一脸惋惜的样子不禁笑道:“师兄,子黯自小便仰慕你出使五国的风采,如果将来能成为像你一样的人,子黯已经很满足了。” “不,你才十五岁,你该有更高远的追求。子黯,你很聪明,你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找到达成目的的方法。无论是找季孙大夫出兵,还是让鲁国与晋国结盟,你说的话都是解决问题最快的办法。但是,你和当年的我一样,在达到目的过程中,却忽略掉了很多更重要的东西。当年艾陵一战,是我的罪,不是我的功。”端木赐看着我语重心长道。 “师兄,那什么是更高远的追求?像你这样闻达诸侯,难道还不够吗?夫子一生落寞,郁郁不得志。颜夫子贫苦度日,未老先衰。难道,你希望我将来和他们一样?” “你现在还小,等今日之事完结后,我再找机会引你与夫子深谈。只要你留在夫子身边,终有一日你会明白我的话。” 留在夫子身边……不,我没有时间了。于安和张孟谈生死未卜,今日之后我恐怕就要离开孔府,随无恤启程回晋了。明年秋天的卫国之战,我们只可赢,不可输! 第229章 礼乐之殁(一)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鲁国的宫城比起新绛城和临淄城的两座公宫,规模小了许多。但与其他两城不同,鲁国宫城的殿基建在高于地面的岩石之上,因而黑褐色的城墙和城门两侧的石阙显得格外高大威严。 孔丘在宫门前下了车,端木赐和冉雍一左一右随他一起进了宫门。其他包括我在内的四十几个儒生便在宫门外的空地上跪坐了下来。 七月的阳光炙烤着大地,临近正午时分,干燥的地面上蒸腾起了一层不断晃动的热气。儒生们个个汗如雨下,坐在我左前方的两个男子,因为身量较其他人胖一些,整件儒服都已经被汗水浸透湿答答地粘在后背上。 孔丘入宫已有一个多时辰,宫门处依旧没有他的身影。众人在酷热的折磨下渐渐地变得有些焦躁,人群中有人开始交头接耳地说起话来。 “师兄,你说夫子为什么还不出来啊?”一个身材瘦小的男子凑到一个头戴素色方巾的儒生旁边小声问道 “不知道啊,君上该不会又像上次那样躲起来不见夫子吧?” “哎,我可听说齐国陈氏这两天又送了一批女乐入宫,君上他不会……”坐在我身前的胖儒生也忍不住加入了谈话。 “你从哪听来的?陈氏派人来我们曲阜了?”那身材瘦小的男子连忙把身子挨了过去。 胖儒生用袖子抹了一把脖子上的汗,神秘兮兮地说:“不止宫里有,我父亲说,季孙大夫家里陈氏也派人送了大礼,而且送礼的还是陈恒的亲信。” “送礼有什么用!遭难的齐夫人可是季孙大夫的胞妹,只要君上同意了夫子的请求,还怕季孙大夫不同意吗?” 儒生之中小声议论的人越来越多,我擦了一把额头的汗,不由苦笑了一声。 好一个办事周全的陈恒啊! 宫变之后,他就派人马不停蹄地向齐国各地下达征兵令。如今组好了军队,他又派人送礼到鲁国贿赂鲁公和季孙氏。像他这样软硬兼施,双管齐下,鲁公和季孙氏恐怕都不会再为了道义向齐国开战了。 如果鲁公不举“义”旗,如果鲁国还站在齐国一边,那我和无恤之前关于晋鲁结盟的设想就又成了一场可笑的白日梦。为什么?为什么陈恒总有办法打乱我们每一步的计划! 我们和陈恒在齐国的争斗已经输得彻彻底底。明年秋天,在卫国的原野上势必还有一场更艰难的战争在等着我们。到那时,我们还要牺牲掉多少人?到那时,我们真的能从陈恒手里赢到卫国吗?赢到卫国之后呢,齐晋之间的争霸会就此停歇吗? 不,这将是一场永远不会停止的战争。 齐侯的死也许只是一个开头,之后的血战,我们谁都躲不开,逃不掉…… 夏日炎炎,酷暑难耐,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感却生生扼住了我的喉咙。 就在这时,儒生中突然有一人站了起来,他指着宫门冲我们大声喊道:“快看!夫子他们出来了!” 我精神一震连忙举头望去,只见两扇高耸的宫门中央,一身青衿儒服的端木赐正艰难地背着孔丘朝我们走来。 这个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老人最终也倒下了吗?刚刚入宫时他的腿上明明有伤,可他的脚步却异常得沉着坚定。但现在,他见了鲁公,表达了自己的意愿,却这样倒下了。看来,鲁国是不可能出兵齐国了,晋鲁结盟之事也彻底无望了。 我闭目长叹一声,随几个儒生一起迎了上去。 宫门前,卜商第一个冲了上去。他扶着孔丘的背焦急地询问着端木赐:“师兄,夫子怎么了?你们见到君上了吗,君上他怎么说?” “夫子在殿外等了一个多时辰,脚伤加重又中了暑气,刚刚出来的时候在台阶上险些又跌了一跤。”端木赐蹲下身子把背上脸色惨白,双目紧闭的孔丘往上耸了耸。 “那齐国的事,君上怎么说?”卜商小心翼翼地在端木赐身后托着孔丘。 “君上说鲁是小国,齐是大国,鲁国不能对齐作战,而且出兵的事他管不了。” “征伐兵戎之事,君上管不了,还有谁能管?莫非——君上让夫子自己去找季孙大夫?”卜商惊愕道。 端木赐轻叹一声点了点头,一路背着孔丘走到了轺车旁。 这时,在宫门外等待了许久的儒生们全都拥了上来。 “夫子,你怎么样了?” “师兄,君上怎么说?” “夫子,君上真的收了陈氏的女乐吗?” “夫子……” 儒生们你一言我一语,所有人都激动异常。 我原以为孔丘已经昏睡了过去,但当儒生们高唤“夫子”时,他却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趴在端木赐背上,无声地注视着他身边一张张年轻而激动的脸庞。他看着他们,他的眼睑突然开始不住地颤抖,他扶在端木赐肩膀上双手越握越紧。当我的视线和他的视线在空中交汇时,我分明在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看到了无声的歉疚和深沉的痛楚。 “夫子,我们先回家吧?”端木赐微微侧头,声音哽咽而沙哑。 孔丘依旧沉默,他抬起头痴痴地望向宫城高耸的城墙。 “夫子回去吧……”冉雍紧紧地抓住了孔丘的手,“君上今天也许还没听懂夫子的话,明天我和子贡再来一次,只要君上明白了夫子的意思,他一定会同意出兵的。” 孔丘缓缓地转过头,他看着冉雍苦笑着摇了摇头,然后示意端木赐将他放在了地上。 他站直了身子后便一个人颤巍巍地穿过人群朝宫城的左边走去。他的左腿几乎不能落地,他的每一步都迈得极小,大家不敢去阻拦他,只能不明所以地默默跟在他身后。 孔丘走到了宫城的一角后,突然停下了脚步,他两手高抬朝着大城的东南方缓缓地跪了下去。 他这是做什么?他在朝谁行礼? 我心中惊疑,努力往前挤了两步,顺着孔丘跪拜的方向遥遥望去,鲁国的宗庙,那供奉着鲁国历代君主亡灵的巍峨庙堂就这样映入了我的眼帘。 孔丘拖着虚弱不堪的身体对着鲁国公室的庙堂行了叩拜大礼,看着他伏在地上长拜不起的身影,我突然间好像明白了些什么。他此刻内心的痛苦,也许不是因为鲁公拒绝了他,而是因为他终于认识到,他再也无力维护君主,再也无法归政君主了吧! 鲁公因为忌惮季孙氏的权威,已经放弃了君主的尊严,而他作为“礼”的支持者,对此却无能为力。 “夫子……”冉雍跪在孔丘身旁小声劝道,“让弟子扶您起来吧!天热,地火伤身啊!” “雍啊,我们走吧!”孔丘的背微微一动,冉雍连忙跪直了身子去扶他,端木赐也几步走到了孔丘另一边。可就在孔丘预备起身之时,他的身子却猛地往下一坠。 “夫子——” 孔丘晕厥了过去,宫门前一片混乱…… 混乱中,孔丘被人抬上了轺车,端木赐带着我报给他的药名朝西城飞奔而去,冉雍指挥着众儒生为轺车让出了一条道路。我坐在轺车上照看着孔丘,卜商一拎缰绳,大喝一声,驱车朝孔府方向疾驰而去。 在我们最终到达孔府时,孔丘左边的小腿已经肿得比右边的足足大了一圈。入府不到半刻,他又沉沉地发起了高烧。 卜商急得在厢房里不住地来回踱步:“端木师兄和冉师兄都还没回来,府里也只剩下几包治头痛的草药。子黯,这可怎么办?夫子怎么突然就烧上了呢?” “师兄,你先别急。”我伸手探了探孔丘的额头,手底下炙热的温度让我不由皱起了双眉,“师兄,我现在出去替夫子采点降烧的草药,你去打桶井水,用湿布替夫子擦擦身子。” “这个时候擦身子?”卜商停下脚步,一脸愕然地看着我。 “嗯,夫子年岁大了,这个时候发高热对他来说很危险,我们必须赶紧想办法帮他把热度降下来。”床榻上的孔丘已经蜷缩起了手脚,整个人不住地发颤,我见状急忙掀开了他身上的薄被。 “子黯,夫子已经冷得发抖,你这是要做什么?”卜商见我还要扯开孔丘的衣领,连忙抓住了我的手。 “师兄,夫子这是因为发热而抽搐,不是因为冷。我是医师,你要听我的。”我抽出被卜商紧握的手,迅速地取下孔丘头上的玄冠,而后又从房间的箱子里找了一件轻薄的麻布单衣交给了卜商,“师兄,夫子身上的礼服太厚重,你待会儿替夫子擦完身子后就帮他换上这件衣服吧!” “你真的是医师?”卜商接过单衣,狐疑地看着我。 “我即是巫士,也医师。我懂的诗,也许比你少,但我懂的药一定不输给曲阜城里任何一个医师。”我看着卜商诚恳道。 卜商凝视着我的眼睛,半晌终于点了点头:“好,我信你。只是这曲阜城里无山无林,你要到哪里采药?” “来的路上我瞧见道旁有几亩良田,这个季节田埂上会长一种退热的草药,我先采几株回来应应急,等端木师兄回来了让他再去买退烧的草药。” “好,后院有藤筥我去给你拿。”卜商拔腿就往外跑。 我一把拽住了他的手:“不用了,师兄赶紧打水替夫子擦身子散热吧!我很快就回来。”我看了一眼床榻上的孔夫子转身飞奔了出去。这个年纪的老人就如同冬日瓦片上的白霜,太阳一晒,说没便没了。我虽不能像端木赐说的那样一直留在他身边帮他编著《春秋》,但我总要想法子保住他的命。 第230章 礼乐之殁(二)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我拎着藤筥打开了孔府的大门,可还没等我跨出门槛就意外地发现,孔府门前的台阶上坐着一个埋头哭泣的少年。 “小哥,你为什么会坐在这里?你怎么了?”那少年把头深埋在膝盖里,瘦小的肩膀不住地上下抖动。虽然他像是很努力地在克制着自己的哭声,但他的呜咽声却带着无法抑制的痛苦钻到了我的耳朵里。 少年听到我的声音慢慢地把头从膝盖上抬了起来。 红肿的眼皮,苍白的面庞,尽管他此刻涕泪横流的样子和我记忆中的相去甚远,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他是颜回的儿子——颜歆。 “颜歆!你怎么在这里?发生什么事了?”我放下手里的藤筥把台阶上的少年拉了起来。 “医师,医师,我父亲他……”少年看着我泣不成声。 “你先别哭,你好好告诉我,颜夫子怎么了?他又晕过去了吗?”我扯起袖口替少年擦了擦眼泪。 少年忍住眼泪,抽泣道:“医林说父亲不行了,父亲要走了。阿娘叫我来请夫子,父亲走前想见见夫子……” 少年的眼泪如泉水一般从他的眼眶中流淌而出,我看着他涕泪横流的脸,想起陋室之中正值盛年却满头白发,奄奄一息的颜回,不由心中大恸。 颜回撑不住了吗?他要走了吗……他这一生不管贫富荣辱都不离不弃地跟随在孔丘身后,现在他却要先走了吗? “颜歆,你父亲的药汤和药粥他都有在吃吗?医林是怎么说的?先别哭,你好好同我说。”我蹲在少年面前,不停地擦拭着他夺眶而出的眼泪。 “父亲昨天都好了,能下床了。端木伯伯派人送了肉来,父亲以前都不收的,可他昨天也吃了。他说他好了,他说他还有半卷书简没写完,想趁精神好的时候写完它……可他到了半夜就不行了……都是我的错,我该拦着他的,都是我的错……”少年话没说完就一下蹲在地上抱着膝盖大哭起来。 为什么还要写书呢,为什么还要熬夜呢,他只剩了那最后一口气,为什么还要这样固执呢…… 台阶上的少年把自己缩成一团,我看着他瘦小的背脊,眼睛一阵阵地发酸。 “颜歆,这不怪你,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揽过少年的脑袋,轻轻地抚着他干瘦嶙峋的后背。 “医师,你认识夫子吗?阿娘说见夫子的时候不能哭,我怕我忍不住,你能帮我请夫子出来吗?”少年抬起头用袖口拼命地擦着眼泪。 让孔丘去见颜回最后一面……我面对少年的哀求一下呆住了。 “医师?”少年扯了扯我的衣袖。 “颜歆,我……夫子他……”我看着少年红肿的眼睛一时说不出话来。 “子黯?你怎么在这里?夫子呢?”这时,端木赐驾着马车恰好到了孔府大门前。 “师兄,夫子一回来就发高热了,我正打算出去采些降热的草药来。”我连忙放开颜歆,从端木赐手中接过了一只装满草药的竹筐。 “夫子发高热了!走,快带我去看看!”端木赐从马车上跳了下来,急匆匆就地往府里走。 “师兄,你先等一下!阿歆有话要同你说……”我一把拉住了端木赐。 “阿歆?你怎么来了!”端木赐这才发现了蹲在台阶上的颜歆。 “端木伯伯,我来找夫子,父亲不行了,他有些话要同夫子说。”颜歆强忍住哭声,抽噎着说道。 “你说什么?你父亲他……”端木赐的脸刹时僵住了,他直瞪瞪地看着颜歆,半天没有反应。 “医林说,父亲最迟熬不过今晚了,所以阿娘叫我来请夫子……父亲从今天早上起就一直在念着夫子,端木伯伯,你让夫子去看一眼父亲吧!” “子黯,夫子他现在?”端木赐讷讷地把头转向了我。 我知道他此刻内心的煎熬,但孔丘已经七十有一,如今他腿疾发作,且高热不散。这时,莫说让他去送颜回最后一程,便是告诉他颜回病危的消息,恐怕他的身体都难以承受。 我没有说话,端木赐深吸了一口气,蹲下身子抓住了颜歆的手臂:“阿歆,夫子病了,去不了了,让伯伯先送你回家好吗?” 颜歆睁着他又红又肿的眼睛看了一眼端木赐,又看了一眼我,突然,极大力地挣开端木赐,不管不顾地冲进了院子。 “阿歆——”端木赐和我大惊失色,连忙转身去追他。 “夫子——夫子——”颜歆哭喊着闯进了孔丘的寝居。 “阿歆,不要惊扰了夫子!”端木赐大骇,他奔进门冲着颜歆高声喝道。 “师兄,阿歆,你们怎么了?子黯,你把药采回来了?”卜商放下手中的湿布一脸疑惑地站了起来。 “阿歆,夫子病得很重,你不能吓到他,你父亲如果知道你惊扰了夫子,他一定会不高兴的。”端木赐走到颜歆身边,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走吧,跟伯伯回去,你父亲还在家里等着你。” “我不能一个人回去!夫子,夫子,你醒醒……”少年看着床榻上苍老衰弱、满脸痛色的孔丘泪如雨下。 “阿歆,是阿歆吗?”这时,床榻上的孔丘忽然幽幽地醒了过来,他艰难地转过脑袋,颤抖着朝颜歆伸出了手。 “夫子,是我……夫子,你怎么了?”颜歆挣开端木赐,几步跑上前一把抓住了孔丘的手。 “夫子老了,爱生病了,你别哭。”孔丘抬手抚了抚颜歆的小脸,笑容虚弱无力,“你今天怎么来了,你父亲的病可好些了?” “夫子,是子渊打发阿歆来看你的。”端木赐连忙走到孔丘塌前,跪在了颜歆身旁。 “哦,阿歆啊,一会儿回去可别同你父亲说我病了,他知道了又要操心。”孔丘长叹一声,摸索着从枕头底下掏出一条帕子,“快把眼泪擦擦,别叫你父亲看出来了,夫子今天累了,明天就会好的……” 颜歆的手紧紧地抓着那方手帕,他想说话,可他的嘴张了好几次却始终吐不出一个字来。最后,他突然一个扑身紧紧地搂住了床榻上的孔丘:“夫子,你快好起来,夫子你快点好起来啊……”少年抱着孔丘失声痛哭。 孔丘病得沉重,在颜歆扑上来前,他已经半合上眼睛几欲昏睡。但少年这一抱又让他醒了过来,他抚着颜歆的脑袋,挣扎着想要坐起来:“阿歆,告诉夫子,你今天这是怎么了?” “夫子,你不能起来。”立在床榻一旁的卜商一把扶住了孔丘。 卜商话音未落,颜歆已经松开了环抱着孔丘的手,挺身站了起来。他含泪怔怔地看着床榻上的孔丘,而后转身默默地把手递给了身旁的端木赐:“端木伯伯,送我回家吧!父亲,一定在等着我……” 端木赐愣住了,他抬头看着少年的脸,有眼泪顺着他的眼角倏然滑落。 “好孩子,走,伯伯送你回家见你父亲……” 端木赐牵着颜歆的手走了,我站在府门口看着晚霞中渐行渐远的两个身影,不禁落下泪来。 以后的以后,当有人翻开那些竹简,当有人读到颜回用生命写下的一字一句时,他们会记得他,记得他二十九岁便生的白发,记得他贫苦却执着求道的一生。 颜夫子,一路走好…… 颜歆走后的这一晚,我留在了孔府。 孔丘喝了药便睡了,而卜商每隔一个时辰就要换一桶新水为他擦身。到了后半夜,孔丘脸上的潮红终于退了,身子也不再打颤。疲累至极的卜商这才靠着墙壁打起盹来。我无心睡眠,便端着油灯到孔丘的书架上寻了几卷书简。 天下诸国各有各的史书,晋之史名《乘》,楚之史名《梼杌》,鲁之史名《鲁春秋》。孔丘所作《春秋》便修自《鲁春秋》。修史,乃太史之责。孔丘并非史官,却耗尽心力修订了《春秋》,这让我敬佩无比。 修史从来就不是一件讨好的事,在这样的乱世,秉笔直书的结果,往往是要掉脑袋的。 齐宫地底下的那条暗道,是当年齐庄公为了私通齐相崔杼之妻棠姜而秘密挖建,而他最终也因此死在了崔杼手里。旁人听来这只是一桩香艳的宫闱秘事,但在太史府帮忙修订晋史的那段时间里,史墨却告诉了我一个由此事引发的关于史官气节的故事。 崔杼弑君后要求齐国太史以病逝之由来记录庄公之死,太史伯不从,崔杼一气之下便杀了他。太史伯死后,他的大弟仲继任太史之位。崔杼威胁太史仲,太史仲却不为所动依旧直书“崔杼弑君”,然后他也死了。三弟叔继任后不畏强权秉承了两位兄长的遗志,很快他也被崔杼所杀。 崔杼一口气杀了三位太史,待到第四位太史季继任时,崔杼以为他会惧怕,结果已经死了三位兄长的太史季却依旧不肯屈服。最后,崔杼手软了,他最终让这位太史季在齐史上记下了自己的“弑君”之罪。 崔杼杀史是因为他害怕在史册下留下罪名,他杀君是事实,可他却怕后人因此而指责他,唾骂他。所以,在天下人不解孔丘为何要修《春秋》时,史墨却早已明白,仲尼作《春秋》为使天下乱臣贼子惧。 第231章 礼乐之殁(三)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借着油灯微弱的光芒,我阅览了一卷《春秋》。孔丘用笔之精,让我惊叹万分。书中仅记录死亡,便有“弑”、“杀”、“薨”、“卒”等不同字眼。初看时不在意,越往后看却发现书上句句有深意,字字含褒贬。一卷史书写成这样,难怪要累死帮他修书的颜回。 《春秋》之后,我又翻阅了其他几卷书简。卜商梦中醒来,见我秉烛夜读便也靠了上来。 我们静静地看书,小声地讨论,时间不知不觉地就过去了。 鸡鸣之声后,东方微露鱼肚白。 床榻上,孔丘依旧熟睡。我煎好了药汤后便倚在孔府的大门前,出神地望着眼前这一条野草夹道的黄泥小路。新一日的太阳从路的尽头冉冉升起,一个个挎着书袋,背着蒲席的儒生陆陆续续地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鲁人、齐人、宋人、卫人、楚人、秦人……他们来自不同的国家,他们中有人不远千山万水只为了踏上眼前这条道路,走进我身边的这扇门。 我在孔府一连住了三日,每天清晨我都会倚在门边默默地注视着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学子。有那么一瞬间,我好像突然明白了颜回不舍性命的执着,领悟了孔丘编著六经背后的意义。 颜回死了,在颜歆走后的那天晚上,他等不及见他年迈的夫子最后一面就匆匆地离开了人世。这几日,冉雍、冉求几个人都在颜家帮忙料理颜回的后事。而孔丘这里,端木赐还在努力同他隐瞒颜回的死讯。但我却隐约觉得,床榻上的老人早已察觉到了什么。今日,他在喝药的时候又一次和我提起了颜回。他说,他昨夜梦见了颜回,颜回就站在颜家的巷子口等着他。所以,他要去见他。 孔丘心意坚决便没有人能拦得住他,端木赐百般劝说无果后,只得亲自驾车送他去了颜家。 颜回年不足二十就随侍孔丘。此后,无论孔丘受到多少人的质疑,经历怎样的失意落魄,他都始终坚信着孔丘的理念和理想。这一回,颜回的死会给年迈病重的孔丘带来怎样的冲击,大家心里都非常清楚。 打水、生火、煎药,为了应付孔丘回府后可能发生的一切混乱,我像一个即将奔赴战场的士兵一般,守在孔府内严阵以待。 从正午到黄昏,太阳渐渐地西沉,炉火渐渐地熄灭。不眠不休了三日的我在与疲累几经争斗后,终于趴在孔丘房中的案几上沉沉睡去了。 睡梦中,隐约有喧闹声从门外传来。 我神志尚未清醒,人却已经从案几后腾身而起:“药汤在这里!药汤……”我转头去寻炉火上的药罐,却发现孔丘正拄着拐杖站在我面前。他眼眶微红,面色憔悴,样子却比我想象的要好上千百倍。 “夫子你回来了。”我暗舒了一口气从案几后走了出来。 “拾,这几日辛苦你了。”孔丘轻移拐杖艰难地迈了一步,我赶忙接过他的拐杖,小心翼翼地搀着他在案几后坐了下来。“拾,今晚回去吧,回去休息几日。你几位师兄都在门口套车,让他们捎你一程。”孔丘坐定了身子后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了一卷竹简。 “夫子,你还好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很好,你别担心。回去吧,你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回家了。”孔丘一边说一边拿起竹签挑了挑案几上的油灯,而后缓缓地展开了刚刚从怀中掏出的竹简。 我看着眼前面色沉静的老人一时有些摸不清状况。这几日,所有人都在担心他去了颜家之后会不会因为哀恸过度而加重病情。可现在,他既没有呼天抢地,也没有捶胸顿足,若不是他眉宇间隐隐透露的悲色,我几乎要以为,他对颜回的死无动于衷。 “夫子,你的烧刚刚退,今晚就先歇一歇吧!”我跪直了身子,飞快地瞥了一眼孔丘手上的竹简。竹简上的字迹端正、纤细,同我那日在颜回房中看到的一模一样。颜歆说,颜回是在写完最后一卷书简后突然晕倒的。莫非,他说的竹简就是孔丘手上的这一卷? 孔丘聚精会神地看着手中的竹简,我在他身旁坐了一会儿,起身从炉子上捧来药罐奉到孔丘手边:“夫子,弟子今日新煎了一份安神的药汤,你要不先把药喝了吧?” 孔丘看了药罐一眼,长叹了一声道:“放下吧,我待会儿会喝的。现在时候不早了,入夜后不便行走,你还是赶紧回去吧!” “诺,弟子告退!”我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放下了药罐。是我想太多了吧,也许人到了孔丘这样的年纪很多事情都已经看淡了吧! 我拜别了孔丘后,一步一回地走出了孔府的大门。大门前,端木赐和冉雍等人的马车早已不见了踪影,黄泥道上只余下了几道浅浅的车辙。此刻,天色尚未全黑,青紫色的天幕上,一轮银白色的圆月才刚刚升起,我低着头踩着道旁的野草慢慢地朝西走去。 鲁公不会出兵伐齐了,季孙肥似乎和陈恒达成了什么交易。在孔府的三日里,阿鱼来找过我一次。他告诉我,阿素和一个手上有火烧疤痕的男人一起来了曲阜城,二人就住在季孙肥的府上。 提到手上有火烧疤痕的男人,我立马就想到了那日在清乐坊的竹楼外见到的中年男子。清雅的江离香,绣木槿花的袖缘,莫非那日与我擦肩而过的男人就是阿素所说的晋人谋士,那个躲在背后策划了一切阴谋的人?可他到底是谁,这次来鲁国又同季孙肥说了什么?为什么他凭借一人之词就可以让季孙肥不顾胞妹之死与陈氏握手言和?还有阿素,她是张孟谈的情人,又是陈恒的亲信,齐侯死后,张孟谈和于安的下落,她知道吗?无恤这几日有派人找过她吗? 我心里充斥着无数的疑问,不由加快了脚步。 日入已过,夜雾四起,在道路的尽头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我停下脚步,抬头望去,只见黑暗之中一骑飞骏疾驰而出。 这条大路直通孔府,这么晚了,是谁这样急着要去找孔丘?难道鲁公改主意了? 我借着月亮微弱的光芒朝马背上的人望去。长发高束,劲服佩剑,我还未来得及看清骑马人的脸,他已经猛拉缰绳在我面前停了下来。 “阿拾。”马背上的人轻唤了我一声。夜的阴影遮住了他的脸,但一听到他的声音我就情不自禁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太好了,他还活着,还活着…… “我回来了,让你担心了……”于安一松缰绳翻身从马背上跳了下来。 我根本听不见他说了什么,只一把抱住他欣喜若狂地叫道:“你还活着,太好了,你还活着!” “嗯,我还活着,我回来了。”于安叹息着抱住了我。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见到无恤和四儿了吗?你是要吓死我吗!”我松开紧抱的双手,扯着于安走到了光亮处,“让我好好看看你,你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你那么多问题想要我先回答哪一个?”于安看着我微笑道。 “一个个来,我还有好多问题要问你呢!”前一刻我还在苦思冥想着要如何见到阿素,如何从阿素身上问出他和张孟谈的下落。下一刻,他居然就这样从天而降出现在了我面前。 “我很好,也没有受伤。我刚刚已经见过无恤和四儿了,无恤说你很担心我,所以让我来接你回家。” “是无恤让你来接我的?”我抓着于安的衣袖,喜悦的心里突然多了一丝甜蜜。 “嗯,他说你会希望来接你的人是我。”于安低下头,看着我轻声道。 “是的,是的,哈哈……我多高兴来接我的人是你。”我看到于安毫发无损地站在我面前,又想到无恤和四儿正在家里等着我,高兴地几乎要跳起来。 “还有一件事情无恤我要告诉你,卿相那边来消息了,我们最晚后日正午就要出发离开鲁国了。这是无恤那日慌乱之中从孔府带走的书简,他看完了,现在想让你代他交还孔大夫。”于安从马背上的包袱中取出一卷竹简。 “后日就要走了,这么快?可是晋国出什么事了?”我接过于安手中的竹简。 “放心,是好事。太史墨占卜了一个吉日,卿相下月就要立无恤做赵氏世子了。” “原来是这件事,我还以为晋国又出什么乱子了。”我捂着胸口长舒了一口气,低头自嘲道,“你不知道,去了一趟齐国,我现在的胆子比老鼠都要小。” “无恤要做赵世子了,你难道一点都不惊讶?”于安看着我一脸惊奇 。 “水到渠成而已,若赵世子不是他,那我才要惊讶呢!”我笑嘻嘻地接过于安手中的缰绳,“孔府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你随我一起去吧!临走前,我也该向孔夫子道个别。” “好。” 于安扶着我上了马,我低头又道:“对了,张先生也还好吗?现在他和无恤在一起吗?” 于安面色陡然一变,他一个翻身坐到我身后,低声道:“先去见孔夫子吧,张先生的事我们回去后再说。” “为什么要回去再说?是不是张先生出什么事了?”我心下一紧,回头追问。 “回去再说吧!喝——”于安拎起缰绳,两腿一夹马腹,纵马朝孔府飞奔而去。 第232章 礼乐之殁(四)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我刚刚遇见于安时并未走出多远,因而很快就折回到了孔府门口。 “你在外面等我一下,我很快就出来。”我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几步奔上台阶敲响了孔府的大门。 “来了——”开门的是孔府中的家宰平,他手里正抱着孔丘不满三岁的孙儿孔伋。 “家宰,夫子睡了吗?”我跨进大门,对家宰行了一礼。 “还没呢,屋里灯还亮着。先生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可是忘了拿什么东西?”家宰抱着小孔伋微微一颔首,引领着我往府内走去。 “没忘什么东西,只是刚刚回去的路上得了消息,说是新绛家中出了点事,让我这两天就赶回晋国去。临走前,想同夫子道个别。”我加快脚步走到家宰身边,“家宰,端木师兄早前买来的草药还剩了些,待会儿我把它们按方子分一分,你每日只要按我分好的量加两碗水煎煮开就好。还有,夫子的腿伤要勤换药,每次换药前都必须先把旧的药泥清洗干净了才能再敷新药。” “多谢先生记挂,鄙都记下了。”老家宰点头应道,“可惜啊,先生才刚来没两日,这么快就又要回去了。家主知道了一定很难过。” “晋国和鲁国也不算太远,我以后有机会一定会回来看望夫子的。小孔伋,等你长大了,也到晋国来看子黯叔叔可好?”我笑着摸了摸孔伋的小脑袋。孔伋是孔鲤的独子,生得聪慧机灵。自他的父亲孔鲤去世后,他的母亲不久就改嫁到了卫国。如今,这孔府里就只有他与年迈的孔丘相依为命。 “好。”孔伋看着我奶声奶气地点了点头,随后又张开嘴巴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我笑着抚了抚他娇嫩的脸颊,对家宰道:“小儿好像有些困了,家宰还是先带他回屋睡觉吧,夫子那里我自己去就好。” 家宰低头慈爱地看了一眼怀中眼皮打架的小儿,笑着欠身一礼退了下去。 “夫子,拾求见。”我走到孔丘寝居前,整了一番衣袍后,敲响了木门。 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反应,看着紧闭的房门,我的心里突然升起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夫子,你睡了吗?弟子要进来喽!”我在门外又等了一会儿,见屋内始终没有人回应,便自己伸手推开了房门。 随着吱呀一声响,房门开了。我脱去布鞋探头瞧了一眼,却惊恐地发现孔丘整个人正斜斜地倒在案几之后。 “夫子——”我低头钻进屋里,一把扶起了孔丘,“夫子,你怎么了?你能听得见我说话吗?” “嗯——”孔丘闷哼了一声悠悠地醒了过来,他半睁着眼睛看着我,布满褶皱的脸上还留有未干的泪水,“拾啊,你怎么又回来了……” “夫子,你这是怎么了?方才明明还好好的。”我看着他脸上的泪痕,听着他哽咽沙哑的声音,鼻头蓦地一酸,“夫子,你若是难受就说出来吧,不要憋在心里。” “哎,我没事。”孔丘摇了摇头,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他的手撑在蒲席上,重重地压下了一道血痕。 “夫子,你的手流血了?”我伸手去抓孔丘的手,却在他手边看到了半截被掰断的竹笔。我拾起地上的竹笔,很快又在案几上找到了另外半截断笔,“夫子,你这是做什么?”我紧紧地握着手中的两截断笔,不可置信地望向孔丘。 孔丘坐起了身子,他低头直直地看着案几上的竹简,黯淡的眼眸里泪光隐隐:“不写了,我早就不该写了,如果我不作《春秋》,如果我不让颜回整理古籍,他也许就不会死了。是我把他累死了,他还那样年轻……”孔丘用他干瘦皲裂的手轻轻地抚摸着竹简上的字。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竹简右下角那几滴暗红色污渍显得格外刺目。 “夫子,收集编整散落的古籍是你的意愿,也是颜师兄自己的理想啊!人这一生若能心无旁骛地为了自己的理想而奋斗,是多么让人欢喜的一件事。颜师兄写完这卷书简的时候,他心里一定是高兴的。如果他现在还活着,也一定不愿见到夫子为了他伤心折笔啊!” “我知道回不会怪我,可我却不会再作《春秋》了。”孔丘垂下头默默地把书简卷了起来,“我当年作《春秋》是为了让天下间的乱臣贼子因为惧怕后世的口诛笔伐而有所收敛。但时至今日,他们早无一点廉耻之心,往后再作也已经没有意义了。我这一生……终是一事无成啊!”孔丘说到最后已经哽咽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夫子一生若以辅佐君主,富国强民为理想,那自然不能与管子、晏子相比。可在拾看来,夫子这一生却又有管子、晏子不可匹敌的大成。你有我们,你有三千弟子遍布天下,你有这满府的书简可以薪火相传教化后人。” “拾,为师有一句话想问你。”孔丘听了我的话,突然抬起了头。 “夫子请问。”我抬手一礼。 “吾之道可止乱世乎?” 我没想到孔丘会在这时候问出这样的问题来,一时便愣住了。我该怎么回答他?是说出自己的心里话,还是说几句顺耳的话先劝慰一下他? 我在心中思量片刻,最终还是摇了头:“不能。弟子认为,夫子之道不可以止乱世。” “为何?” “弟子敢问夫子,这天下因何而乱?” “君非君,臣非臣,父非父,子非子,礼乐崩塌,道德沦丧。” “夫子之意是说只要我们每个人做好自己该做的事,都遵守既定的道德准则,那就能成就一个有序的天下,没有战争的天下?” “然。” “夫子,‘做好自己的事’这句话听起来简单,可在这样的乱世里要真正做到,却绝非易事。人若能在安全富足的情况下讲道德,在弟子看来已经很难能可贵了。但夫子期望的却是人们在危难重重,朝不保夕的情况下还能坚守礼义道德。这实在是太难了,这是对君子的要求,对贤人的要求。鲁公做不到守礼,是因为他害怕季孙氏;陈恒弑君,是因为他不杀了齐侯,死的便是他陈氏一族。在这样的乱世里,人人都有自己害怕的事情。诸侯、卿族、大夫、庶人,大家都一样。在这种时候,你要让他们去做君子,他们自然做不到。”我说到这里不由顿了顿,深怕自己刚刚的言辞已经伤害到了这位原本就深陷哀恸的老人。 “继续往下说。”孔丘看着我意外地露出了一个笑容。尽管他的笑容消失得很快,但我依旧捕捉到了那抹笑容之中的欣慰。 我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现在不管是在哪一国,从诸侯到庶人,大家想的最多的都不是道德,而是生存。如果天下间人人都是君子,那夫子以礼治国的理念自然可以实现,乱世也会就此终结。只是,这天下又有几个真正的君子?夫子之道,在弟子看来是‘人之道’,道在人中,由人传承,利不在当下,而在千秋万代之后。一百年,一千年,当乱世终结,当我们所有人都化为尘土,当耕地的农人和砍柴的樵夫,当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能通过学习懂得礼义道德时,也许夫子心中那个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的至高理想就能实现了。” 孔丘听了我的话久久不语,我跪坐在他面前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回应。 最后,他告诉我,我刚刚说的那些话正是他当初收集古籍编纂《诗》、《书》、《礼》、《乐》、《易》的初衷。他要孔门弟子在天下各国广开私学教化黎庶,他要借此把自己未能实现的理想交付给后人。他说他无力拯救这个乱世,但他却能通过教育让更多的人去思考救世的方法。有朝一日,也许终会有人开出一剂真正能够救世的药方。 在我们的交谈中,时间转眼即过,直到于安敲开了我们的房门,我才知道自己已经在孔府待了一个多时辰。 无恤和四儿还在家里等着我,张孟谈的消息我还没来得及询问,现在是到了该分别的时候了。我起身向孔丘辞别,但这一次我如实向他表明了我和无恤的身份。 孔夫子丝毫没有怪罪我们之前的隐瞒,他反而极庆幸自己能与赵鞅之子,史墨之徒有过一番深谈。见孔丘对史墨在易学上的造诣颇为赞扬,我便兴奋地告诉他,史墨因为受了他的启发,也已经在新绛城里着手整理晋国的各类古籍。听了我的话,孔丘突然落了泪。只是这一次,他的嘴边带着久久不消的笑意。 孔丘拄着拐杖把我和于安送到了大门口,我像当日拜师时一样对他行了跪拜大礼。 “夫子,弟子要走了。” “去吧,有机会再来曲阜看望我们。”孔丘俯身把我扶了起来。 “嗯。”我弯腰再施一礼,翻身坐到了于安身后,“夫子你快进去吧,你腿上有伤不可久站。” “知道了,去吧。”孔丘笑着朝我点了点头。 于安带着我策马前行,孔丘却一动不动地站在府门外目送着我们离开。我看着他越来越小,最后彻底被黑暗吞没的身影,忽然心痛难抑。 “你怎么了?”于安察觉到我的异样,转头问道。 “没什么,只觉得有些难过。”我环抱着于安的腰,转头痴痴地望向半空中的银月。这天下只会越来越乱,我们所有人都在黑暗中痛苦地挣扎,但是却没有人知道点燃光明的火种在哪里。 ------------------------------------------------------------------------------------------------------ 作者的话:这一年,是公元前481年;这一年,孔子最喜爱的学生颜回去世;这一年,鲁公和季孙氏拒绝出兵伐齐;这一年,孔子停写《春秋》;这一年,距离孔子逝世只有两年。 第233章 洗尘家宴(一)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于安带着我快马加鞭一路狂奔,待我回到小院时,迅猛的夜风早已吹散了我心中对混乱世事的所有感慨。我现在只关心一件事,那就是——张孟谈还活着吗? “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张先生到底怎么了?他没有和你一起回来,对吗?”我跳下了马背,于安牵着马把它栓在了路边的一棵大树上。 “没有,他和我在半途上分开了。” “为什么?” “高氏的人没有来接齐侯和齐夫人,我们半路上又遇到了陈氏的追杀。张先生驾着马车想要引开敌人却不幸坠湖了。”于安低着头一边说一边朝巷子里走去。 “马车落了湖?那你呢,你那时候在哪里?齐侯他们又在哪里?”我小跑两步追上了他。 “我当时带着齐侯和齐夫人继续往北逃,但后来逃到舒州的时候又被陈恒的人追上了。” “齐侯他们被抓了?你逃出来了?” “不,我没有逃。我们当时藏身在舒州城外的一间农舍里。那日我去城里买粮,回来的时候农舍的主人和我留下来保护齐侯的三个兄弟都已经被杀了。齐侯和夫人也不知所终。”于安走到院门前轻叩了两下门上的青铜环:“四儿,我们回来了!” “你是亲眼见到张先生的马车掉进湖里的吗?马车落了湖,张先生难道没有逃出来吗?” “那是个两丈多高的小悬崖,张先生是连马带车一起落的湖。我当时根本没有时间去救他。但后来,我从舒州回来时曾到湖边的小村子里寻过他。村民说……” “说什么?”我一步跨到于安面前焦急问道。 于安眉头一蹙低下了头,我身旁的大门却哗地一下打开了。四儿笑盈盈地扑出来抱住了我:“阿拾,你可回来了!” “嗯,回来了。”我笑着抱住四儿,却把询问的眼神投向了于安。四儿这么高兴,难道无恤和于安还没有把张孟谈的事情告诉她? 于安看了一眼四儿,冲我摇了摇头。 “好了,好了。”我笑着拍了拍四儿的后背,“你这是要把我们两个都堵在门口吗?快,我今日还没吃晚食呢,去给我弄点吃的来吧!” “好的,赵先生也还没吃呢,我和鱼妇去热点菜粥,一会儿给你们送到房里去。”四儿松开了抱着我的手,转头羞答答地看着于安道:“你呢,可也饿了?我刚刚做了黍团子,你要不要尝尝?” “好,麻烦你了。”于安微笑着朝四儿点了点头。 四丫头脸一红,转头看了我一眼便跑进了府里。 “只给我喝菜粥,倒给你做了团子。看来,这丫头跟不了我几天了。”我看着四儿的背影道。 “齐国的事无恤不让我告诉四儿,怕她心思多,会乱想。”于安扶着门板将我让进了院中。 “嗯,她知道了也没什么好处,徒惹她伤心自责罢了。湖边的村民怎么说?可是有人见到张先生了?” “村民说驾车的马倒是拖着车子游上岸了,但驾车的人却没瞧见。” “那张先生肯定是偷偷逃走了。不过从舒州走到曲阜恐怕得耗上他两个月时间了。”我一听说驾车的马都拖着车子游上岸了,心里顿时就松了一口气。张孟谈虽是个文士,但胜在头脑机敏,他肯定是借着落湖之机游水遁走了。 我板起脸,对于安道:“你说你这个人,路上同我卖什么关子啊,害我担心了这么久。走走走,今晚让四儿备上一壶酒,让我们为迟到的张先生喝上一杯。”一直压在我心上的大石终于落了地,我深吸了一口气,雀跃着跳上了主屋的台阶:“红云儿,你在哪?我回来了!” “阿拾”,于安紧跟几步走上台阶拉住了我的手臂,“我们先别打扰无恤吧!” “为什么?”我转头不解道。 “张先生落湖时被水草缠住了双脚,淹死了。”于安看着我蹙眉道。 “你说什么!” “事发后几日,村民中有人从湖中捞起了一具尸体,听说尸体的脚上缠满了水草。” “尸体也许是其他人的啊?夏日天热,贪凉游水的人那么多……” “捞到尸体的人留了张先生的发冠和衣服。等我去的时候,尸体已经埋了,衣服也已经被拿去换了粮。但发冠还留着,我已经赎回来了。无恤也看过了,是张先生的。” 张孟谈死了?!他死了!这不可能!我撇下于安朝无恤的寝居飞奔而去。 无恤的房间里静悄悄的,角落里那座九盏连枝树形灯只燃着最顶上的一盏。一灯如豆,在黑暗中忽明忽暗。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无恤跪坐在阴影里,见我进了屋才缓缓地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刚进门呢,怎么人在屋里也不把灯点亮些?”昏暗的灯光下我看不清他的脸,但他喑哑的声音却蓦地让我心中一揪。 “四儿说你今天没吃晚食,待会儿要不要陪我一起吃一点?”我快步走到灯座前,踮起脚用取火的木签子在顶灯上引了火。 “好。”无恤走到我身旁,取过我手里的木签子逐一点燃了灯架上剩余的八只灯盏,“孔夫子那里还好吗?我听说他病得很重。” “嗯,腿伤倒是好治,只是心中的郁结恐怕一时难消。你呢?你还好吗?”灯盏一只只地被点亮,无恤憔悴哀伤的脸也渐渐地清晰了起来。 “孟谈的事你都知道了?”他一口吹熄了木签子上的火苗,转身踱到了窗边。 “嗯,于安刚刚都告诉我了。但你别太担心,张先生处事一向机敏多智,湖里的尸体也许是他故意留下来迷惑陈氏的。” “是吗?如果湖里的尸体是别人的,那他逃脱后为什么没有来曲阜?又为什么不给我传消息呢?”无恤淡淡地看了我一眼,伸手推开了墙上的蒙纱窗户,“阿拾,你不用安慰我,也不用给我希望。孟谈与我相识多年,但他从没有在我面前下过水。他说他怕水,这一辈子唯一不想学的便是游水。”无恤的声音哽咽艰涩,他抓在窗楞上的手,骨节凸立尽现。 “红云儿……”张孟谈对于无恤而言,也许就如同四儿之于我。他此刻心中的悲痛,我感同身受。我很想在这时候说些什么来劝慰他,可我知道,一个不识水性的人驾着马车从两丈高的断崖上落入湖中,那他几乎就没有生还的可能。但是,像张孟谈这样的人,他怎么可能就这样轻易死掉? 窗外,月华清冷,如水泻地。在那一片如烟似雾的月光中,于安背对着我们站在一树合欢花下。他的身影让我想起了张孟谈,我刚到临淄城的那一夜,他就像这样背着手站在我窗外。至今,我仍旧清楚地记得他暗夜回眸时投来的那束冷光。我不是通达鬼神的神子,我也从不盲信直觉,但是这一次,我却想要相信自己心底深处的那个声音。 张孟谈并没有死,他绝不是一个那么容易死掉的男人。 “红云儿,阿素来了曲阜,你见过她了吗?” 我把手覆在了无恤手上,他反手一握扣住了我的手:“我没有见到她,我曾派人潜入季孙府给她传过消息,但她似乎是在故意回避我们。” “难道她有张先生的消息却不方便告诉我们?我听阿鱼说,这次奉陈恒之命前来鲁国与季孙氏谈判的人除了阿素,还有另一个人。” “是,听说也是个晋人。但我派去的人还没有查到他的身份。” “这人知道我们很多事,陈恒又极器重他,此次陈氏弑君作乱也许都是他在背后出谋划策。阿素许是被他盯着,所以不敢与我们有所接触,你不妨想想办法,再单独找机会问她一次。” “这个素祁城府也极深,现在就算她愿意告诉我孟谈的消息,我也没办法相信她了。” “为什么?” “我留在齐国监视范吉射和范虎的人刚传了消息来,不日前这父子二人已经在齐国莫名失踪了。” “阿素把他们藏起来了?!” “也许吧,照现在来看,当初她背弃陈恒,私下集结游侠儿到山谷中搭救我们只是麻痹我们的一个手段。她对孟谈有情是假,搭救陈盘和范氏父子才是她的真正目的。” “你是说,阿素早就知道高氏不会出兵来援,也算好了齐侯和鲁姬最终还是会落在陈恒手里?她救我们,只是为了利用我们杀了陈辽?”我的话刚一说出口,就被自己的这个设想吓了一大跳。阿素在最后关头营救我们,不是因为她与张孟谈有情,也不是因为她要报答我的救父之恩,她只是要从陈辽手中救出陈盘,又或者说,她根本就是想借此机会帮陈盘杀了陈辽,再把杀人的罪名推给无恤。她根本没有背叛陈恒,因为她知道齐侯和鲁姬就算能逃得了一时,最后依旧还是两个死人!事实如果真是这样,那阿素就太可怕了…… 第234章 洗尘家宴(二)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红云儿,那你可知高氏那边为什么没有出兵来接应齐侯吗?” “不知道。”无恤摇了摇头。这时,四儿和鱼妇有说有笑地抬着一只酒坛从窗前经过,无恤面色一凝复又抬手合上了窗户:“我派去高宛城的人还没有来消息,最大的可能便是高氏宗主因为惧怕陈恒,所以临时改了主意。” “那高大哥他……” “高僚没有传消息给我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背叛了我们的约定,二来便是他身不由己。”无恤嘴唇一抿,仿佛要把失望、苦涩、痛苦全都揉碎在自己口中。 “红云儿,你别太难过。高大哥也许是受了族人的制约才不能及时跟你联系,而张先生的下落我们也可以再派人到齐国去查探。” “不,阿拾,我不难过。”无恤冷笑一声转头望向了自己悬挂在墙壁上的青铜长剑,“这才是争斗,这才是血淋淋的现实。技不如人,就只能迎接失败。败了,就势必会失去自己重要的东西。一个人如果不想要失去,就只能逼迫自己一直赢下去。我幸福太久了,久得居然忘了这个道理。”无恤紧锁着眉头,他眼里的哀痛在这一刻突然化成了可怕阴狠的杀意。 我心里一慌猛地抱住了他:“是计划总会有出错的时候,这与幸福无关,你不能这样想!” “不,我原可以将计划做得更周密,我原可以用更毒辣的手段。阿拾,你太美好,太温暖,我和你在一起也会想要变得善良,变得光明。可我不能善良,我这样的人只有活在黑暗里才有可能会赢。如果不能赢,我就会不停地失去心里重要的东西。我已经失去了我的兄弟,我不想再失去你……可我,我又该怎样拥有你?”无恤叹息着捧起了我的脸,“站在光亮里的我,护不住你。站在黑暗里的我,终有一日会被你唾弃。你告诉我,我该怎样才能拥有你?” 眼前这双绝望的眼睛将我的心瞬间拉入了黑暗的虚空。 “不,不要放开我!”我两手一抬死死地握住了无恤的手腕,“红云儿,我的心从来都不是干净的。我利用过人,伤害过人,我也杀过人。我和你是一样的,我们都曾活在黑暗里,但我们可以一起努力,努力在光明里生存。这世界上通往胜利的道路有很多,我们不一定非要选择最黑暗的那一条。但是,无论你将来选择了哪条路,我都不会放开你的手,所以,也请你不要放开我的手。” “不……”无恤双臂一展紧紧地抱住了我,“自我遇见你的那日起,我从没有想过要放开你的手,一次都没有,也永远都不会。” “红云儿,你不会只是一个人。相信我,张先生也没有放开你的手。他一定还活着,活在一个我们都不知道的地方。” 我抱着无恤,默默地在心里祈祝着张孟谈的平安,直到四儿敲响了我们的房门。 无恤打开了门,对一切灾难毫不知情的四儿一脸兴奋地拉着我来到了主屋。 原本,我以为今晚只得菜粥配黍团对付一顿,没想到一会儿的功夫,四儿和鱼妇居然整出了满满一桌的菜肴。黄色陶釜里是汩汩冒泡的热粥,青铜高脚豆里盛着肉香四溢的肉糜,清漆松木大案上还放着一碟碟葵菜、瓜条、小鱼干。最令我惊奇的是,桌案的一角还放着一坛用黑色云雷纹大罐装着的桃花酿。 我拿竹节制的酒勺在坛子里小心翼翼地舀了半勺酒液,凑到鼻尖下深吸了一口气,又低头浅酌一口,不由惊叹道:“真的是桃花酿!你是从哪里买来的?” “怎么样,是不是和你当年酿的味道极像?”四儿笑盈盈地挽住了我的手,“前几日鱼妇同我说,市集上新开了一间楚人的酿酒铺。我想着今天晚上要替你和于安洗尘就特地过去瞧了一眼。没料到,居然被我买到了这最后一坛桃花酿。赵先生,我听阿拾说,她早年也赠过你一壶桃花酿,今晚你可要再尝尝这味道?”今晚的四儿美得让人心醉,她穿了一件冰纨制的乳白色短衣,身下系了一条蕊黄色绣玉蝶的襦裙,乌黑油亮的发辫中一朵淡粉色的合欢花衬得她娇美动人。 四儿这会儿说话的声音明显比平日要高亮许多,她每说一句话眼睛都会不由自主地瞟向坐在无恤身旁的于安。我将她小女儿的心思全都看在眼里,不由抿唇一笑,伸手取过她手上的红漆双耳杯:“你这丫头若是想喝酒,我和于安陪你喝就是了。红云儿今天不太舒服,你就让他安安心心喝碗粥吧!” “阿拾,无妨的,也给我满上吧!当年你送的那壶桃花酿,我可连一滴都没喝到。”无恤笑着把杯子递到了我面前。 “不行,你还是别喝了,我给你盛碗粥,你吃完早些睡吧!”他替我瞒着四儿,他不想让自己的哀痛破坏四儿此刻的快乐,他脸上的笑越是云淡风轻,我心里就越心疼他。 “嘿,姑娘,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主人要喝酒,你怎么能拦着呢?”案几的那一头,阿鱼正夹着一个黍团打算塞进嘴里,他听了我的话,啪的一下放下竹箸,窜上来不由分说地夺走了我手里的竹勺,“来来来,主人,我替你满上。有什么开心不开心的,喝酒啊都管用!” “管什么用?酒到了你阿鱼的肚子里还不是只管一件事!” “管什么事啊?”阿鱼给无恤满斟了一杯桃花酿,转头笑嘻嘻地看向我。 “当然是管你睡觉啊,三杯倒地,五杯打呼噜。”我气恼地看着,无恤和四儿却笑开了,连鱼妇也捂着嘴巴低下了头。 “哦?莫非阿鱼兄弟不胜酒力?那今晚可要便宜我们几个多喝几杯了。”于安微笑着把酒杯递给了阿鱼,“有劳了,阿鱼兄。” “姑娘!”阿鱼涨红着脸一掌拍在酒坛上,“你也太小看我阿鱼了,上次的桂酒是……是我喝不惯!这一次,哼,半坛子都算我的。” “阿鱼大哥啊,你就别逞强了!”四儿往我碗里夹了一根瓜条,歪着脑袋对阿鱼笑道,“莫说上次你喝不过你家主人,照我来看啊,连我家阿拾你都未必拼得过。” “阿拾很能喝酒?”无恤和于安原本正低着头,听了四儿的话,他们几乎同时把脸转向了我。 我尴尬一笑,连忙摆手。身旁的四儿扑哧一笑,看着我乐道:“她啊,喜酿酒,更喜饮酒。小时候经常喝醉了躺在屋顶上睡觉,我和将军要是找不到她,只要寻着酒味上屋顶就一定没错。那年蔡夫子离世,她偷喝了楚国的香茅酒,就折腰躺在屋顶的飞檐上睡觉,可把将军吓掉了半条命。哈哈,还有,还有,阿拾你记不记得咱们十岁那年……” 四儿越说越兴奋,我一伸手在她后腰上猛拧了一把:“死丫头,就你话多!” “啊——”四儿吃痛在我肩上连拍了几掌。 我躲开四儿的手,笑着对于安道:“来,于安,咱俩换个位置吧!免得有人嫌隔着一张桌子看不清你的脸,就拿我的糗事取乐。” “你又臊我,明明是你自己想坐到赵先生身边去!”四儿一抬头,正巧对上了于安的眼睛。她小嘴一闭,脸上的红晕一下就延到了耳廓。 于安低头一笑端着酒杯站了起来。我凑到四儿耳边调笑道:“瞧,他来了,你要怎么谢我?” “臭阿拾,别走。”四儿羞红着脸,一把扯住了我的衣袖。 “口是心非!”我冲她做了个鬼脸很快就跑到了无恤身边。 四儿见于安在她身旁落座,原本放在案几上的双手一下就握成了拳。和这天下所有陷入爱恋的少女一样,她这一晚上都在想方设法地引起心上人的注意,可等于安真的坐到她身边时,她却害羞了,羞涩地讲不出一句话来。多少年了,于安一直是她的梦,她的神。此时,她僵硬地坐在那里,脸上却荡漾起迷人鲜艳的容光。 无恤看着他们两个,嘴角噙着笑,手上的酒也一杯接着一杯。 “别喝那么多,要不要先吃个黍团?我替你舀一勺肉糜做蘸料?”我夺过无恤的酒杯。 “神子,我已经选择相信你的直觉,所以别担心我,我真的没事。” “真的?” “真的。”他温柔地看着我,取过我的酒杯,继而握住了我的手。 阿鱼和于安推杯换盏喝了几杯后,这会儿舌头已经变大了,他抱着酒坛左瞧一眼,右瞧一眼,摇头吃吃笑道:“哎,都成亲吧,成亲吧,成了亲就能生一屋子好看的娃娃。” “阿鱼你想当爹了?”我想起齐长城脚下那个心慕无恤的妇人,笑着问道。 “那是,没孩子怎么对得起祖宗。哈哈,现在我也有漂亮女人了……”阿鱼仰头狂饮了一杯酒后笑嘻嘻地站了起来,“妇人,走!给我也生个漂亮的娃!”他摇摇晃晃地走到鱼妇面前,身子一弯一下就把鱼妇扛到了肩上。 第236章 不宁之夜(一)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你是这样想的?原来我在你心里竟是无所不能的。我该得意吗?”他仰头看着我,目光温柔如水。 “哪个说你无所不能了?”我拉过枕头,扶着他的脑袋靠了上去,“你刚刚在外面装醉是故意要看我出丑吗?小心你下次真喝醉了,我由你在外面吹风,绝不心软。” “狠心的女人。今晚我是有些醉了,站不稳也是真的。不过,我装酒醉不醒,倒真有别的原因。” “什么原因?” 无恤笑着拍了拍床褥:“很晚了,上来睡吧!” “什么原因?你别跟我卖关子了。”我脱去袜子轻手轻脚地爬上了床,一掀开被子却吃惊地发现原本挂在墙上的青铜剑竟被无恤放在了床中央,“发生什么事了?你这是做什么?” “别怕,只是以防万一。”无恤一个侧身把剑换到了左手。 “防什么万一?你看,你这人就喜欢看我着急!”我气恼地推了他一把。 “真的没什么。”无恤捉住了我的手,“我只是觉得阿鱼的女人这两天有些奇怪。” “鱼妇?她怎么了?” “她很清楚阿鱼和阿首的酒量,今晚的桃花酿却是她故意引四儿去买的。” “于安平安归来是件喜事,她引四儿去买酒也没什么奇怪啊?再说,她是我们从齐国野地里劫回来的,不可能是陈氏或者其他人的奸细。你这回啊,真是想多了。” “前日,阿首告诉我,他在巷子口撞见鱼妇与一个年轻男子头碰头地说话。” “你怀疑那男人是陈氏的人?” “不,陈氏的人现在正忙着收拾齐侯死后的烂摊子,没空派人杀我们。我猜那男子应该是个盗贼,不是劫财便是劫人。”无恤轻笑一声,扯着我在他旁边躺下,“好了,睡吧!也许鱼妇只是找了个比阿鱼更好的男人,她灌醉我们许是打算今晚趁夜色与情人私奔吧!” “这倒是有可能。我们后日就要出发回晋国了,她若真在鲁国找了新情人,今晚是该走了。”我往无恤身边靠了靠小声道,“如果真的是这样,你要阻拦她吗?” “拦她?为什么?可怜的阿鱼,我的小妇人还在这里,他的漂亮女人可就要跟人跑了。”无恤嘴角一扬伸手搂住了我的腰, “你不打算告诉阿鱼?” “若我告诉了他,鱼妇现在早已经是具尸体了。”无恤轻笑一声闭上了眼睛。 “那就不告诉他。以后再给他找个安分的女人。” “嗯。” 酒意渐渐地涌上了头,我晕沉沉地很快就睡了过去。 这一觉,我睡得并不踏实,梦中总有一个女人不远不近地站在迷雾里。我向前走一步,她便往后退一步,我问她是谁,她却只是摇头。我被逼急了朝她猛冲上去,迷雾却突然间消散了,出现在我面前的只有一张不住往外滴血的嘴。那张嘴里没有舌头。 我惊叫着坐了起来,但就在这时,更加可怕的事情却发生了。 一左一右,两道凛冽的剑光划破黑暗猛地在我头顶相击!呼啸而过的剑气一下扬起我的额发,剑锋摩擦之声令人寒毛直立。 “红云儿!”我坐在黑暗中惊惶大叫。 “待着别动!”无恤高喝一声,两手持剑硬生生将站在床榻上的黑衣人逼了下去。 这黑衣人蒙面持剑,即便我不通剑术也能看出他的剑术明显不如无恤。可偏偏他出剑的方式异常狠辣,劈、斩、刺、划,他的每一剑都不遗余力,每一招都直击无恤周身要害。 我紧靠着墙壁看得胆战心惊,这个男人只攻不守,他不为自己生,却只为无恤死! 这黑衣人豁出性命不顾,但苦于剑术无法与无恤抗衡,很快就挂了彩。 “放下剑,我饶你不死!”无恤想要留下活口,但黑衣人却好像完全没有听见他的话依旧不要命地朝他连连出招。 无恤连避几招,男人却越攻越猛。 突然,无恤的身形变快了,黑衣人开始频频受伤。无恤的剑光将他团团围住,血液喷溅的声音伴着皮肉开裂的闷响不停地传入我的耳朵。 我以为那人很快就会不支倒地,但他一次次地被击倒,却又一次次地爬了起来。 张孟谈的噩耗,齐国的败局早已乱了无恤的心绪,黑衣人此刻的顽强反而越加惹恼了他。他不断地在黑衣人身上留下伤口,他在逼他弃剑投降。 看着眼前的场景,听着剑锋划开衣服和皮肉的声音,我的心忽然一阵阵地发麻。我知道无恤心中有难消的怒气,但却实在不忍再看下去了。 “红云儿,打飞他的剑,他不会放弃的!”我冲无恤大叫了一声。 哐啷一声,我话音刚落,黑衣人的剑亦已落地。 “是谁派你来杀我的?”无恤一收剑势,看着黑衣人冷冷问道。 黑衣人捂着腰上的伤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在他的脚边,一滩暗色的血渍正慢慢地扩大。 我奔下床点亮了案几上的油灯,在火光的映照下,一个浑身浴血,脸蒙布巾的男人出现在了我面前。这个人,这双眼睛……我的心突然开始一阵狂跳。 会是他吗?我在费邑街头见到的人真的是他吗?他跟着我们来了曲阜?! “你是……”我凝视着那双燃烧着恨意的眼睛不自觉地往前走了两步。 “阿拾,别离他太近。”无恤拽住了我的手。 “我认识你,对吗?”我看着黑衣人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黑衣人没有开口,他把仇恨的目光从无恤身上移开后缓缓地落在了我脸上。没有愤怒,没有恨意,他看向我的眼睛里只有深深的哀痛。 “贵女,好久不见。”男子微微一顿,伸手扯下了脸上的黑布。 “果真是你。”我看着由僮苍白晦暗的面庞,脑中忽然浮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 瑶女,今夜他是为你而来的吧! 你呢,你又是为了谁才闯进了我梦中? 是他?还是他…… 窗外有风呜咽,我手中的烛火倏然一暗,转瞬又明。 无恤看着由僮微微地眯起了眼睛,他往前迈了一步,冰冷的声音让人彷如置身寒渊:“我在雍城见过你,你是伍封的侍卫?” “赵先生好记性!”由僮冷笑一声捂着伤口弯下了腰,突然,他的右脚猛地往后一退。 无恤手腕一抖,寒光四溢的剑尖已经抵在了他喉间:“既然是老相识,那我就奉劝你一句,不要再企图碰那把剑,我不想在阿拾面前杀了你。”无恤的下巴微微往上一扬,手中的剑一路划过由僮的喉结,停在了他的下颌,“好了,现在告诉我吧!是伍封,派你来杀我的?他可是不满意赵家给他的东西?” 由僮的脖颈上,被剑尖划过的地方很快就有细小的血珠从皮肤底下冒了出来,它们迅速地变大,而后凝聚在一起,像一条蜿蜒的红线沿着由僮的脖颈缓缓流下。 “红云儿,此事一定与将军无关。由僮他……他许是误会了什么。你把他交给我吧!我一定给你个满意的答复。”我拉着无恤的衣袖轻声道。 “阿拾,你如何知道今晚的事与伍封无关?因为他是伍封,因为他正直忠义,就不会行暗杀之事?”无恤转过头一眨不眨地看着我,表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今晚的洗尘宴上,四儿提起了我在将军府的旧事,我知道无恤会在意,他一直都那么在意自己在我生命中缺席的那十年。 “红云儿,将军已经与你们赵氏结成了姻亲,他怎么还会派人行刺你?你不要胡思乱想了。” “是吗?如果我告诉你,赵家背弃了和伍封的约定,长姐也没有嫁到秦国,你还会觉得我在胡思乱想吗?” “伯嬴没有嫁给将军?这不可能,我离开新绛的时候,她明明告诉我……”。 “贵女,回秦国去吧!将军没有娶赵家的女儿,他还住在你的院子里等着你回去。”由僮看着我大叫道。 “你给我住口!”无恤握剑的手猛地往前一送,由僮往后一仰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 伯嬴没有出嫁,伍封还在等着我回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无恤和由僮的话让我一时心神大乱。 “阿拾,如果他没有娶妻,你就要回到他身边吗?”无恤看着我,凝眉问道。 我摇了摇头 ,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不,不管伯嬴有没有出嫁,我都不会回秦国了。由僮只是一时迷了心智,你放他走吧!我同你保证,他以后不会再来了。” “贵女,你不要求他!”由僮一侧头往地上吐了一口又浓又稠的血沫子,“赵无恤,不管你给我家贵女喂了什么**,只要她看清你的真面目,总有一天她会回到将军身边。而你,你今天如果不杀我,我总有一天会杀了你!” “由僮,你闭嘴!”我厉声喝道。 “你听到他说的了,现在,你还想叫我放了他吗?”无恤低头凝视着我,我怔怔地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 第237章 不宁之夜(二)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须臾,他笑了,他的嘴角扬起了一个苦涩的笑容:“我知道了,因为他是伍封的人,即便他要杀我,我也必须放他走。” “红云儿,不是的……” “那是为什么?你告诉我,你给我一个放他走的理由。” 因为,因为这是你欠下的债…… 正当我欲与无恤说明一切时,躺倒在地的由僮突然拾起身旁的长剑一个纵身凌空而起,挥剑朝无恤劈斩下来。 无恤猛地把我往旁边一推,险险硌开了由僮的攻击。 “由僮,我知道你为什么而来,你先听我说——”我飞快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冲着由僮大声喊道。 “贵女,赵无恤不是个好人!他瞒着你,他才是兽面……”由僮一面招架着无恤的攻击,一面冲我大声喊道。 “你,找死!” “不要——” “噗——”这是剑尖刺穿血肉的声音。而后,周遭的一切声响仿佛突然间在我耳边消失了。我看着无恤的剑插进了由僮的胸口,我看着由僮的背撞上了黑漆屏风,我看着他,被无恤一剑钉在了木墙上。 鲜血溅上了素色的墙壁,盛开如一朵朵艳丽的桃花。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过往的记忆带着无尽的哀痛朝我席卷而来。 “贵女,这里到了春天,景色独好。今年三月,我和她来过一回,从这一头望到那一头全是艳桃,云雾一般。” “昨天我在乱葬岗里找到了她,虽说少了舌头,但这样至少还能给她一处栖身之所。” “贵女,我被私情蒙蔽了双眼,险些害了家主,其罪当诛!由僮在此盟誓,只待心中余愿一了,必以死谢罪!” ………… 那一年,他跪在桃花渡旁的孤坟前含泪许下了誓言。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以为他已经忘了瑶女,忘了当初复仇的执念。可我错了,他记得,他也许一日都不曾忘记。 我扑上前用手拼命地去接由僮嘴里涌出的鲜血,我想把他的血倒回他的嘴里,但滚烫的血液却不断地从我指缝间流出,继而和它的主人一样慢慢地变冷。 “贵女,他是……他是……”由僮的身体已经开始抽搐,他努力地想要克制住自己颤抖的嘴唇,但口中不断涌出的鲜血让他只能发出咕咕的声响。 “由僮,对不起,我知道,你想说的我都知道。对不起,我……我对不起你,我也对不起她……”我紧紧地握着由僮冰冷发寒的手,一遍遍地诉说着自己心中的歉疚,可他已经死了,他听不见我的呐喊,也听不见我心里的懊悔。 “阿拾,他已经死了。”无恤抽出长剑,转而紧紧地抓住了我的肩膀。 我看着由僮渐渐滑落的身体,失神道:“红云儿,你梦见过她吗?这些年,你梦见过瑶女吗?你听到我唱《子衿》的时候会想起她吗?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你知道她葬在哪里吗?你有没有在梦里对她说过一声对不起……” “阿拾,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无恤握在我肩上的手忽的一僵。 “赵无恤,你还要躲到什么时候?”我挣开他的手,抬眸看着他的眼睛。 无恤沉默地回望着我,他的眼睑微颤了两下,而后突然收剑回鞘转身朝房门外走去:“你累了,你先在屋里休息,我去看看其他人。” “你不许走!”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猛地抓住了他的手,“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你为什么不让他把话说完?你为什么要杀人灭口?事到如今,你为什么还不肯承认?” “阿拾,你想让我承认什么?他是个刺客,我杀了他,就这么简单。”无恤转过身看着地上的尸体冷冷说道。 这一刻,我的心突然直直的往下坠去,它一直落,落入了无底的黑暗,继而空荡荡的胸膛里又蔓生出了彻骨的寒意。 无论他以前做过什么,我总相信在他层层武装之下有一颗善良的温暖的心。他对伯鲁,对张孟谈,对阿鱼,他待人的情义我都看在眼里。他绝不是大家口中的坏人。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可以不惜杀死一个无辜的人来隐瞒自己的过错,为什么此刻的他让我觉得这样陌生,这样冰冷。 我松开无恤的手,转而抽出了他别在腰间的银刃匕。 “在渔村时,我替你赎回了这把匕首。我知道它不是一把普通的匕首,它的匕身和匕刃是用两种不同的天石锻造而成。当年你从疯马蹄下救出伯鲁,这匕首便是卿相赏赐给你的第一件东西。那天晚上,在百里府的梅树下,你就是用它割伤了我的喉咙。红云儿,我早就知道你是谁,我早就知道你在秦国做的一切。我不说,是因为我还在等,等你有一天能亲口告诉我。可你为什么还要隐瞒,为什么不愿承认自己过去犯下的错误?” “阿拾……”无恤大手一张将我握着匕首的手包进了自己的掌心,“我们现在过得很好,有些事情就像你手上的这把匕首,如果它藏在鞘里,它就永远无法伤害到我们,可如果我们非要把它拔出来,那它就会割伤我们两个人。而这样的伤害往往是无意的,是带着误解和错误。”无恤的神情冷静而沉着,但他的眼睛却泄露了他此刻内心的激荡,“阿拾,我不想看到这样无谓的伤害发生在我们身上。不管过去发生了什么,在这个世界上,我最不想要伤害的就是你,我最想要保护的便是我们的未来。谁是兽面人对我们的现在和未来都不重要!既然这样,我们为什么不能选择从此忘掉他呢?” 无恤的眼睛里闪烁着两簇微弱的火苗,那是他的希冀,他的渴望。我很想点头应承他的话,我很想将手中的匕首远远地抛开,使它再也无法伤害到我和他的幸福。但是,他脸上那一滴滴干涸的血渍却在提醒我,我们不愿提起的那段过往刚刚又害死了一个善良的人。 “红云儿,我曾经无数次地告诉自己要忘掉和兽面人有关的所有记忆。我可以忘记你和兰姬的过去,忘记你横架在我脖子上的短匕,可我忘不掉渭水河畔桃花树下的一座孤坟。今天被你杀死的这个男人,他不是任何人派来的刺客,他只是深爱着那个被你抛弃的女人。瑶女为你而死,是由僮埋葬了她,你欠他一句对不起,你更欠瑶女一条命……红云儿,这是你的债,也是我的债,我怎能轻言忘记?” “阿拾,兰姬的事我以后会和你解释。至于瑶女,我从未爱过她,我也给过她机会离开,那日我与孟谈去秦太子府就是要给她一个生的机会。可她拒绝了。死亡是她自己的选择,你不能用她的选择来苛责我!苛责你自己!” 无恤毫无愧疚的辩驳再一次凉透了我的心。瑶女的死折磨了我很久很久,那张血淋淋的,没有舌头的嘴巴好几次让我从恶梦中惊醒。而在今天之前,我一直以为这些年深受良心谴责的人不只我一个…… “小妇人,你的眼睛在斥责我。”无恤苦笑一声,抬手轻轻地抚上我的眼睛。 我把眼睛一闭,猛地往后退了一步:“时至今日,难道你心里就没有一点点的愧疚和悔意?你如何能这样坦然地接受她为你做的牺牲?舍生求死,不是一个容易做的决定,是你用爱迷惑了她,是你让她误以为只要继续等下去,只要无怨无悔地爱下去就可以有一个美好的未来。她为你而死,难道这样还换不回你的一份歉疚?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无恤看着自己僵举在半空中的手,突然低头吃吃地笑了:“阿拾,你是真心想要听我的解释吗?又或者,你只想要定我一个薄情寡义的罪名,然后给自己一个离开我的理由?长姐不日就要嫁给代国的国君了,伍封没有娶妻,他依旧还是你深情专一的将军!” “红云儿,我说过我不会离开你,我也不会再回将军府了。我不在乎你曾经做过什么,我只想要看到真正的你,没有隐瞒的你。即便藏在面具下的你不是别人口中的好人,我也不在乎。我只希望自己爱的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我不想爱上一个美好的影子,一副虚假的皮囊。” 我走上前去握无恤的手,这一次却是他先避开了我。 “是吗?让我猜猜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执念。是因为伍封当年欺骗了你,是他平日里的温柔和正直让你爱上了一个美好的影子,一副虚假的皮囊?你放心,我和他从来都不一样,即便我披上了伪装,我也从来没有美好过。”无恤绕过我用力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他的背影冷淡而疏离,我知道那把本不该被拔出来的匕首,现在已经出鞘了。 夜风呼啸着吹卷起地上的落花和尘土,天空中,被大片大片的乌云翻涌着从月亮面前飞掠而过。无恤背着手迎风站在屋外的台阶上,他微微地仰着头,哀伤落寞的身影在黑夜里忽暗忽明。 “阿拾,你希望在我这里看到歉疚,看到悔意,是因为你一直在我身上寻找我没有的东西。比如善良,比如怜悯。我藏在皮囊下的一颗心,就和这黑夜一样。月亮在时,它还有微弱的光亮。等月亮被遮住了,离开了,它就只剩下令人恐惧的,作恶的黑暗。阿拾,我了解你的底限,有些事情我永远不会告诉你。世上所有的人都可以指责我赵无恤,我一点都不在乎,我只想要我的月亮留下来,我的世界里有那一点点的光亮就足够了。” 第239章 情花恶果(二)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四儿……”我双只手一合,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你和于安……你们今晚?你知道我的意思,于安他同你求亲了吗?” “今天不说我。”四儿把手从我两手之间抽了出来,起身给我的竹节杯里又盛满了水,“阿拾,你只是不想赵无恤做个坏人吧?其实,如果我是你,我根本不在乎我喜欢的人是个好人,还是个坏人。我只要他回到家待我好,待我们的孩子好,就知足了。这个世道,好人、坏人,谁又分得清呢?赵先生是个有本事的男人,而且他对你好,我觉得这就够了。” 不管他是杀人越货的强盗,还是冷血无情的杀手,只要他待我好,这就够了? 我仰头凝望着四儿的脸,心中一时思潮起伏。 夜深沉,屋外的风越刮越大,墙上的木棂纱窗在狂风的肆虐下开开合合一阵乱响。 四儿转过头怔怔地看着不远处砰砰作响的窗户。忽然,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眉头一蹙弯腰端起案几上的油灯就往窗口走去。 我以为她要重新系紧窗户上的麻绳,但她却毫不迟疑地一把推开了窗户。狂风夹杂着沙砾、碎草和零星的雨滴一股脑灌进了屋子,四儿手上的油灯倏然熄灭。 “四儿?”我起身走到四儿身边,这时,她却已经放下油灯用木棒支起了窗户。 “你这是做什么?快把窗户合上吧,要下大雨了。” 四儿没有回答我,她蹙着眉头痴痴地望着院落的一角,在那里,一树合欢花正在狂风中战栗摇摆。 “傻丫头……”我轻叹一声环住了她,“花落了总会再开的,合欢花能开一整个夏天,你若喜欢,以后让于安在家里多种几棵便是。” “阿拾,赵先生待你这样好,你不会和他分开吧?”四儿转过头紧紧地攥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心冰冷,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我的肉里却仍不自知。 我看着她急切的眼神,痛呼着把手从她手中抽了出来:“四儿,你到底收了赵无恤什么好处,要这样为他说话?” “我捏痛你了?”四儿如梦方醒,她两手一合,慌忙捧住了我的手,“对不起,对不起……” “我没事。算了,我和赵无恤的事你就不要操心了。等过些日子,我和他都冷静下来后,也许问题自然就解决了。好了,我来合窗,你先去把灯点上吧!” “嗯。”四儿轻应一声转身去寻火石。 我一手抬住窗板一手去取木棒,可就在这时,对面的屋子里突然亮起了灯火。紧接着,一声凄厉的尖叫声穿过呼啸的风声钻进了我的耳朵。 不好!鱼妇! 我大惊失色,拔腿就往门外冲去。就在我拉开房门的一刹那,对面厢房的两扇木门也砰的一声被人撞开了。门里冲出来一个披头散发,周身只裹了一条布巾的女人。 “姑娘,救我——救我——”女人像只惊慌失措的小兽一路跌跌撞撞朝我奔来。在她身后亮着桔红色灯光的屋子里,一个男人紧跟了出来,他**着上身,手里两柄乌金弯刀在电闪雷鸣下闪烁着暗红色的光芒。 “姑娘,救命啊——”鱼妇哭喊着冲了上来,我拉着身后吓懵了的四儿快步迎了上去,鱼妇两腿一软一个趔趄扑倒在了地上。 “阿鱼,你要拿刀做什么!”我把浑身颤抖的鱼妇拉了起来紧紧地护在身后。 “姑娘,阿首刚刚告诉我,这女人是个奸细。”阿鱼握着弯刀慢慢地走了上来。 “停下来!不要再往前走了!”我两手护着鱼妇,紧盯着阿鱼高喝了一声。 阿鱼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停下了脚步:“姑娘,我要做我该做的事,你不该拦着我。” “姑娘,我不是奸细,我……我……”鱼妇的手死死地抱着我的腰,她不住颤抖的身体几乎整个贴到了我背上。 “鱼妇,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阿鱼大哥为什么说你是奸细?”四儿折身从屋里取了一件长袍披在了鱼妇身上。 “姑娘,姑娘我发誓,我真的不知道他是个刺客!由郎说……他说今晚要带我走,他说他要带我回齐国,他说……他说他喜欢我,要娶我……姑娘,我真的不知道……”鱼妇抱着我抽声断气地说道。 “姑娘,你别听她胡说!她是个奸细,就是她引了刺客入府!”阿鱼面色一冷,提着刀不管不顾地冲了上来。 鱼妇箍在我腰上的手猛地一紧,她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恐怖的**,那声音像是有人一把扼住了她的脖子。她开始不住地发抖,抖得像是狂风中的一片树叶。 阿鱼伸手来擒鱼妇,我护着鱼妇连退了好几步:“阿鱼,你敢!去叫你家主人来!” “姑娘——”阿鱼不敢对我用强,只能看着我懊丧地大吼了一声。 “赵无恤,你给我出来!”我一边往后退,一边冲着主屋大吼了一声。 主屋的窗户应声而开,无恤就负手站在窗口。 院子里突然变得很安静,没有人说话,我的耳边只余下呼啸的风声和鱼妇喉咙里一下又一下无法遏制的抽噎声。 无恤的脸隐藏在黑暗里,我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但我知道他此刻一定在看着我。我不想向他示弱,更不想向他乞求,我只是扬起下巴直直地看着他。 风中传来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我想要捉住它,但它很快就消散在了空中。 “阿鱼,放她走。”无恤开口了。 我转头安抚地朝鱼妇点了点头,可待我再次回过头时,站在窗口的人却已经消失不见了。 “主人——”阿鱼跺着脚冲着主屋大叫了一声。 “鱼妇,没事了。”我长舒了一口气拍了拍鱼妇箍在我腰间的手。 鱼妇猛抽了一口气,哇的一声瘫坐在了地上。她捂着嘴巴又哭又笑,若叫别人看见了也许会以为她疯癫了,但这种死里逃生的感觉,我想我能理解。 我在鱼妇肩头重重地按了一下,然后迈步走到院门口抬手卸下了横在大门上的木条:“走吧!走得远远的,不要再让我们看见你了。” 我打开了院门,但鱼妇的哭声却在我耳边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四儿疯狂的尖叫,一声高过一声。 我僵硬地转过身。 一颗染血的头颅在地上翻滚了两圈后,最终停在了一块凸起的青石前。 “为什么?”我呆呆地看着阿鱼。我不明白,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违背无恤的命令杀了自己的妻子。几个时辰前,他还笑着把她扛在肩上,他还期许着她能为他生下一个儿子。 阿鱼把右手的弯刀换到了左手,他俯身抓着鱼妇的头发把她的头颅从地上拎了起来:“姑娘,她是我带进来的,主人可以饶了她,我不能。主人那里,我会自断一臂以谢罪。” 阿鱼说完便拎着那颗滴血的头颅走了。 我低头看着地上无头的女尸,有冰冷的眼泪从眼眶中漫了出来。 我不知道我在为什么哭泣,也许是为了鱼妇,也许是为了由僮,也许是为了这讽刺而残酷的一夜。 由僮欺骗了鱼妇,他做了当年他最不齿的事情。时间和仇恨,原来可以这样轻而易举地改变一个人。只一个转身,我们就会变成当初自己最痛恨的那个人。由僮已经死了,我无法询问他,也无法责怪他。悲伤,无奈,荒凉,当这些感觉通通淡去后,我的心里只剩下了一片空白。我不想再责怪谁,也不想再分辨谁对与谁错,我只想闭上眼睛好好地睡一觉。只当这一切真的只是一场噩梦。 我抹去眼泪,把蜷缩在地上的四儿半抱了起来:“走吧!如果害怕,就把眼睛闭起来,我带你回屋。” 四儿颤抖着点了点头,她死死地攥着我胸前的衣服,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到了鱼妇的尸体上。然后,她脸色一变猛地推开我,蹲在地上狂呕起来。 无情的风卷走了鱼妇身上的外袍,她半裸着身子趴在离我不到两步的地上。 自离开将军府后,我见过很多尸体,认识的,不认识的,断手的,破肚的,但没有头颅的尸体却是其中最诡异、最可怜的。它没有生命,没有主人,它仿佛只是一堆被人遗弃的冰冷的死肉。我站在这里,稍稍一抬眸就可以看见鱼妇那被弯刀砍断的颈骨,可我心里却已经没有了恐惧,我再也不会像四儿这样吐得涕泪横流,吐得**连连。 瑶女死后,伍封告诉我,我把死亡看得太重了。他说以后我见得多了就习惯了。现在,我心里这份空荡荡的感觉便是他说的习惯了吗?为什么,我反而更羡慕四儿此刻的狼狈呢? 四儿呕空了腹中的酸水后,摸索着拽住了我的手。她的脸痛苦地皱在了一起,她的眼睛里全是泪水,毫无血色的脸颊上还粘连着一丝褐色的秽物。阿鱼的举动真的吓到她了。雍城之战时,她和无邪被伍封送到了陈仓。齐国内乱,她又被无恤提前送到了鲁国。这一路来,在大家的保护下,她几乎避开了所有的腥风血雨。可这一次,阿鱼却在离她不到半丈的距离砍下了鱼妇的头。 第240章 风雨未艾(一)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我捂着四儿的眼睛把惊魂未定的她带进了屋,一番洗漱之后又陪着她一起躺上了床。 四儿拉着我的手絮絮地说了很多,我知道她是在害怕,怕静下来就会想起鱼妇人头落地的一幕。我握着她的手静静地听着,直到她讲得累了困了,然后沉沉地睡去。 我枕着手臂看着四儿宁静的睡颜,听着她规律的呼吸声,了无睡意。 屋外,酝酿了许久的大雨终于降临了。骤雨急急地打在窗户上,噼里啪啦,像是有人故意往窗户上砸了一把又一把的生豆子。多么可笑,在这个充满仇恨的夜晚里,就连雨声都带着一股不能化解的恨意。 仇恨是这个世界上最难消弭的情绪,它会在心底慢慢地发酵,然后一点点地吞噬掉一个人的良知,吞噬掉他原本的模样。由僮变成了当初他最恨的那个人,鱼妇变成了又一个瑶女,阿鱼忍痛挥刀杀妻,这一切究竟是谁的错?从开始到现在,我们每一个人都有制止这场悲剧的机会,但我的逃避,无恤的淡漠,由僮的执念,鱼妇的天真,阿鱼的不察,让它最终以这样惨烈的姿态出现在了我们面前。 已经发生的事实,谁都无力再改变,现在我只希望当年的一段旧怨能在今晚终结。 可这个夜晚为何这样长,这样难熬…… 我轻叹一声闭上了眼睛。 四儿害怕安静,可我却害怕闭上眼睛。我怕我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瑶女,看到由僮,看到鱼妇。但这一刻,我却只看到了一个孤单的身影负手站在黑漆漆的窗口。 他在做什么?他说的那些会碰触我心中底限的秘密究竟是什么? 等雨停了,等天亮了,他会来找我吗?如果有些事情他真的不愿意说,我也许可以不听…… 天啊,我在做什么?我在想念他吗?我已经开始替他开脱吗?! 我猛地睁开眼睛从床上坐了起来,一颗心砰砰狂跳,一下急过一下。 不,不行,如果这一次不能让他对我坦白,那我们之间的秘密只会越来越多,我心里对他的疑惑也会越积越多。如果我们想要牵着手一路走下去,我就必须了解全部的他,不论好的,还是坏的。我的逃避只会把他推得更远。我应该坚信自己的最初的想法,坚信那个没有隐藏,没有秘密的赵无恤也值得我去爱,去守护。 我掀开被子下了床,我要去找见无恤,我不能再躲在这里! 夏天的雨总是这样来去匆匆,待我穿戴整齐打开房门时,骤雨早已停歇。东方的天空已经褪去了沉重的黑色幕布,露出了淡淡的迷人的灰紫色。院子里依旧潮湿,当我的脚踩上那些浸满水分的青草时,就会听到咯吱咯吱的水漾声。如果没有院子中央那两具被蒲席包裹的尸体,我想我可以说,这是一个美丽的清晨。 于安依旧穿着昨晚的那件白色长袍,他背对着我蹲在地上,正努力用一根粗麻绳把蒲席和尸体捆在一起。 “于安。”我走到他身后轻唤了一声。 “你醒了?”于安放下手中的麻绳站了起来。 “嗯,其他人呢?阿鱼他……”我看着于安欲言又止。 “无恤在主屋里,阿首刚睡下。”于安看了我一眼,转身又在尸体前蹲了下去,“阿鱼他昨晚砍断了自己的左手,我和无恤都没能拦住。” 他真的砍断了自己的手…… 我喉头一紧,我想问问阿鱼同无恤说了什么,我想问问他的伤势如何,但我犹豫了半晌却只讷讷地说了一句:“是吗?他……他使的是双刀啊!” “就算他只有一只手,无恤也不会抛下他的。”于安抬头冲我扯了扯嘴角,复又低下了头,“阿拾,我现在要送他们两个到西城外安葬,你要一起去吗?” 我转头看着亮着灯火的主屋,冲于安点了点头:“当然要去,鱼妇尸身全了吗?” “嗯,无恤让阿首把头缝回去了。”于安一手抱起由僮的脚,一手熟练地把麻绳绕了上去。 “我来帮你!”我捋起袖口去抬由僮的脚。 于安身子一侧用后背挡开了我:“死人带晦,这不是你该做的事!你到门外牛车上等我吧!” “我认识你的那一年就认识了他,我没能救下他的命,总该好好地送他一程。”我转到于安另一边不由分说地抬起了由僮的脚。 于安看着我微微一颔首便没有再说什么。 蒲席裹尸这种事对于安来说似乎早已驾轻就熟,他用了不到半刻钟的时间,就把由僮和鱼妇的尸体捆扎好,扛到了门外的牛车上。 此刻,曲阜城的天才蒙蒙亮,街道上静悄悄的,只有低洼处的几户人家已经打开了门,正一点点地往外清扫屋里的积水。 于安驾着牛车,我低着头默默地坐在他身旁。 “你和无恤……” “你和四儿……” 我尴尬地笑道:“昨晚真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们两个……呃,我不该去打搅你们的,我和无恤只是闹了些小矛盾,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在门口听见你哭了,在你和四儿说话的时候。” “我哭了?我自己都不记得了。”我摇头讪笑道,“我和无恤有些旧日的恩怨,以前一直压在心里不想去提,现在揭开来了倒也好,一口气说清楚省得以后疑神疑鬼。你不用替我们操心,我们过两天就好了。你呢?你和四儿怎么样了?” 于安看了我一眼,幽暗的眸子里有我看不清的情绪:“你放心,就像我当初说的,我一定会给她应有的名分。” 应有的名分?是妻,还是妾? 我抿了抿唇,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眼下的场景实在不适合讨论男女婚嫁之事。也许,等我们回了晋国,我可以找个更好的机会和他谈谈四儿的婚事。 牛车沿着城中大道缓缓地走了约莫三刻钟后来到了西城门前,原本我一直在担心要如何同守城的士兵解释身后两具尸体的来历。谁料,守城的人压根连问都没问就放我们出城了。 “他们为什么不查不问,就让我们把尸体运出城了?”行在城外的黄泥小道上,我低声问于安。 “这样的乱世,这样的荒年,也许每天早上都会有人往城外的坟地运尸吧!有空查问我们,他们倒不如闭上眼多打几个瞌睡。”于安轻喝一声在牛背上加了一鞭,“阿拾,昨晚我听你和四儿提起了瑶女,你们说的可是赵家伺候赵孟礼的那个小女奴?” “赵孟礼?不,瑶女是智氏送给秦公子利,公子利又转送给伍封的一个乐伎。” “那我们说的应该是同一个人吧!”遥远的前方,在无数层峦叠嶂的山峰后面升起了一轮火红的旭日,于安望着那一团红雾,徐徐道,“十五年前,瑶女还是随侍赵孟礼的小奴,范氏、中行氏被四卿逐出晋国后,她才和一群女乐一起被送进了智府。无恤少时救过她一次,算起来,她与我们几个也算是旧识。” “你和尹铎也认识她?” “你既然已经去过晋阳,一定已经听说了我与尹铎、无恤的旧事。” “嗯,今春晋阳地动,我以神子之名与无恤同往晋阳,在晋阳的时候结交了尹铎。尹铎为官尽忠职守,最晚到今年冬天,晋阳城的房子就都会重新盖起来。有空你可以带四儿一起回去看看,你父亲当年真的……” “阿拾……”于安面色一沉,打断了我的话,“你既知道我的身世,自然也知道我父亲是被逼自杀的。” “我知道。”董安于是赵鞅的左膀右臂,他在六卿之乱中展现的魄力与才华让他成为了智氏一族的眼中钉,所以内乱一结束,身为赵氏盟友的智氏就突然发难逼死了他。 “那你可知,他死后曾被人吊在自己督造的城楼上,曝尸足足半月?他用自己的命,救了赵氏一族的命,却肠穿肚烂地挂在烈阳下看着自己的家人一个个地被埋进黄土。这些年,我不是没有机会回晋阳,可那个地方,我永远都不想再踏足。”于安扬鞭狠狠地抽了一计牛背,他映满朝霞的脸上,寒霜立现。 十五年了,当年的六卿之乱因赵鞅杀了一个赵午而起,却因死了一个董安于而最终尘埃落地。无论是当初提醒赵鞅屯兵提防二卿,还是最后一人独担了“始祸者死”的罪名,董安于的的确确救了赵鞅,救了赵氏。可对于安来说,对于董氏遗孤董舒来说,那段风云变幻的往事里却有他最不愿记起的痛苦回忆。 自天枢一别后,我眼前的人变得愈发沉郁了。这些日子里,他又替天枢杀了多少人?那些死在他剑下的怨灵是不是还死死地缠在他身上,让他时刻不得快乐。他是这样一个男人,四儿是那样一个女人。虽说,她爱他入骨,可我真的放心把单纯善良的四儿交给这个谜团重重的男人吗? 第241章 风雨未艾(二)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我低头不语,于安拿鞭子又重重抽了一计牛背。两具尸体,两个活人,老牛长哞了一声,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泗水边走去。 出了城郭,穿过良田,当牛车经过路边一树已经落了花,生了满枝绿叶的桃树时,于安突然转过头来:“你和无恤既是今年春天去了晋阳,他可带你见过城外汾水边的情人桃?” “情人桃?” “晋阳城外的汾水边有一棵桃树,每年春天都会开出粉白两色的桃花。城里的少年都管它叫‘情人桃’,但凡有了喜欢的姑娘,总会想方设法带心爱的姑娘到树下相会。我以为,无恤一定会带你去。” “那棵桃树,我见过。”那一日,我们坐船离开晋阳,小九正是站在汾水边的一棵双色桃树下用他亲手编制的花环送别了四儿。情人桃下,送别情人。只可惜,少年有情,少女却已经心有所属,身有所归了。 “无恤就是在那棵‘情人桃’下救了瑶女?” “无恤告诉你了?” “是瑶女自己告诉我的,只是她故意将汾水说成了浍水,将赵氏说成了智氏。” “瑶女遇见无恤那年还是你现在这个年纪,赵孟礼手下的一群武士喝醉了酒打上了她的主意。若不是无恤出手阻挠,她恐怕……”于安一敛双眸合上了嘴。 一个如花少女,一群如狼狂徒,结果是什么,他不说我也明白。可遇上他,是幸,还是不幸,却只有瑶女自己明白了。 “以一抵众,也难为他了。” “是啊,那时候的赵无恤,可不是现在的赵无恤。你真该见见他鼻青脸肿,两手脱臼,还死咬着别人耳朵不放的样子,真正是个养马的疯子。”于安忆起当年旧事,嘴角不由一弯。 “你们都叫他疯子,我却从没见过他发疯的样子……”我望着茫茫四野,叹息道。 “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见他发疯。他那么不要命地去救瑶女,也许只是因为那五个男人也同样侮辱过他的母亲吧!”于安轻拉缰绳将牛车赶上了一条小道。 他母亲?!那五个男人……我心中一惊,一把攥住了自己的衣袖。 无恤极少同我提起他的母亲,每次我问起他的过去,他总是轻描淡写地说,有点苦。可这样的羞辱…… “他的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可见过?”我问于安。 “没有,但听那几个男人说,她是个很美的女人。” “听那几个人男人说……”我腹中顿时升起一股恶寒。 “阿拾,你不用替他生气。如今连赵孟礼都已经死了,以无恤如今的手段,那五个人恐怕早就连灰都不剩了吧!”于安把牛车赶到一棵槐树下,一提下摆跳了下去:“到了,就是这里了!” 这是鲁都城外一处开阔的野地,因为临着泗水转弯的地方略有些风景,便被人垒了不少大大小小的坟丘。那些高低错落的坟丘凌散在蔓生的野草丛中,不知悲伤的野荼在它们身上落了家,凌乱地开出了一丛丛黄色的小花。风一过,野荼白绒球似的种子便随风四散,一团团,一群群,在河风中不顾一切地想要逃离这片死亡的长眠地,奔赴各自遥远的命运。 于安在一棵老槐树下择了一块空地,拿起铲子,铲出了一抔黑土。 饱浸了雨水的泥土重重地落在我脚边,溅起一片泥水。我默默地在一旁站着,站在飞絮如雪的野地里看着脚边的土坑越变越大,越变越深。 于安刚刚为什么会提起赵孟礼之死,难道他察觉到了什么? “阿拾,赵孟礼是怎么死的,你知道吗?”于安站在土坑之中甩出一铲湿泥,抬头问我。 我点头道:“听说,是赴任平邑邑宰的途中,马儿发狂,坠崖死了。” “此事可与无恤有关?”于安在青铜铲上用力踩了一脚,撬起一大方黑泥。 “赵孟礼赴任之时,我与无恤远在晋阳,他的死讯我们也是回了新绛之后才知道的。”我心中虽惊,但话语间却不敢显露声色。于安与无恤虽说年幼相识,但毕竟多年未见,杀兄弑弟之事无恤定不愿让他知道。 “无恤以前养过马,所以,我以为是他在拉车的马身上动了手脚。”于安用铜铲将坑底拨平,随后轻轻一跃跳了上来。 我看着他沾满泥土草根的衣摆,冷冷道:“我不知你为什么会这么想,但无恤即便与赵孟礼不合,也绝不会做出弑兄的事来。他和赵家大子之间还夹着一个伯鲁,他不会做出让伯鲁为难的事。” “是嘛!他在你心里竟是个尊兄爱弟的人?”于安看了我一眼,转身朝牛车上的尸体走去。 “你今日让我陪你出府埋尸,不是怜惜我与由僮、鱼妇相识一场,你是有话要告诉我,对吗?”我站在他身后,望着他的背影,大声道。 于安一把扛起鱼妇的尸身,大踏步走到我面前,将尸体往地上一放,起身看着我道:“是,我不是个善用心机的人,在你面前也耍不了什么手段。我今天带你出府,的确是有话想同你说。” “你要说什么?” “离开无恤,不要和他回晋国!”于安目光炯炯地看着我。 “你在说什么?”我愕然。 “今晚就走,离开他,不要和他回晋国了!”于安往前迈了一步,抓住了我的手,“在他伤害到你之前,你先离开他吧!” “为什么?”我抬眼看向于安的眼睛,我想把手抽出来,他却愈发用力地攥住了我。 “你和四儿到底怎么回事?一个费劲口舌让我不要责怪他,一个却又莫名其妙地催我离开他。你们到底在搞什么鬼!”我用力掰开于安的手指,硬生生把手抽了出来,“我不会走,我为什么要走?” “阿拾——” “好,你让我离开他,你总要给我一个离开的理由吧!因为他害死了瑶女,因为他杀了由僮?” 于安摇头,他紧抿着唇,只用一种痛惜的目光看着我。我讨厌他这副欲言又止,纠结痛苦的模样。他的沉默只会让我变得更加焦躁,他的迟疑只会让我对他将要说的话产生更深的恐惧。 “你为什么不说话了?你今天同我说起晋阳,说起‘情人桃’,说起无恤以前的旧事,不就是想让我听一回你的理由吗?我现在在听啊,告诉我你的理由啊!” 于安撇开头,他望着那头拉车的老牛,蹙眉道:“无恤当年为了接近伯鲁,给伯鲁的马喂过毒蘑菇。” “不,尹铎告诉我,是赵孟礼派人给伯鲁的马喂了毒蘑菇,是无恤拼死拉住疯马,才救了伯鲁。” “赵孟礼的确想杀伯鲁,但毒蘑菇却是无恤喂的。这是我亲眼看见的。” “那当年你为什么不说?” “无恤是我的朋友,伯鲁也没有出事。” “可你现在为什么又要告诉我?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难道你想告诉我,他不是个好人,所以我必须离开他?”我冷笑一声,撇下于安转身走到槐树下。 “如果我说是,你会离开吗?”于安紧随而上,一手按在槐树的树干上,拦住了我的去路。 “不会。”我看着他郑重回道。 “他差点杀了伯鲁。” “他还是个孩子,他得罪了赵孟礼,赵家除了卿相就只有伯鲁能够保护他。如果他不能接近伯鲁,他就会莫名其妙地死在一个角落。饿死、打死、烧死、毒死,没有人会关心一个小马奴是怎么死的。赵家的人不会知道他是卿相的儿子。他们会把他的尸体像垃圾一样随意丢掉。也许,我这样说对不起伯鲁,但如果我是无恤,我也会这么做。他一个孩子却生生拉住了一匹疯马,他拼上的是自己的命。也许他是利用了伯鲁,但以后那么多年,他不也一直尽职尽忠地保护着伯鲁吗?于安,如果这就是你的理由,那我不会离开。” 他只是为了活下来才这样做的,我不能因为他想要活着就指责他。 “阿拾,你为什么不明白呢?从一个奴隶变成赵世子,这是难如登天的事,可他赵无恤做到了,或者说他只差一步就做到了。这么多年,他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他在齐国开设商铺,他刻意结交各国权贵,他身边有一批誓死效忠他的武士。阿拾,从他给伯鲁的马喂下毒蘑菇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 于安的话似一道闪电一下击中了我的心口,我仿佛听到胸膛里传来“咔”的一声轻响,就如同冰面裂开了一道细纹。 他与张孟谈互换身份周游列国,他是伯鲁的侍卫却在齐国有五处置业,他认识齐大夫高僚,他与楚国公孙称兄道弟,他有一批像阿鱼这样誓死效忠的武士……他是从什么时候起决定要争世子之位的?!他杀了赵孟礼和赵季廷是因为他们挡住了他前进的道路,如果有一日他羽翼丰满,伯鲁却没有主动请辞,那他也会杀了伯鲁吗?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住了,我的手心发凉,后颈却沁出了薄凉的汗水。 于安见我出神发愣,于是又道:“现在无恤离世子之位只有一步之遥,他不会为了你停在这一步的。这次回到晋国后,赵家会发生很多事情。你在无恤身上陷得越深,你受到的伤害就会越大。走吧!在他舍弃你之前,你先离开他吧!” 第242章 离合难抉(一)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于安叹息着伸手搭住了我的肩,我看着他的眼睛,怔怔问道:“最后一步?我与他要走的最后一步,又有什么关系?” 于安是个异常沉静的人,他平日里说话总是平平淡淡,仿佛世人该有的一切激动的情绪全都被他自己困住了。可今天,禁锢在他身上的束缚好像一下子消失了,他紧蹙着眉头凝视着我,乌黑的瞳仁里俨然燃烧着两簇无法遏制的怒火:“阿拾,你想他娶你吗?你想做他的侍妾吗?他赵无恤到底能给你什么!你到底想从他这得到什么!你一路没名没分地和他同吃同住,你求的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我……”于安目光一凝,猛地咬住自己的下唇一拳打在了树干上。 树叶夹着昨夜未干的雨滴,窸窸窣窣地落了满地。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气愤,但我可以肯定晋国一定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大事。 “晋国送来的信函里还写了别的事,对吗?无恤和你都知道,却故意不告诉我,对吗?” “无恤不让我告诉你。”于安懊丧道。 “那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 于安转身走到土坑旁,又拾起了地上的铜铲:“赵家的伯嬴被代国国君看中,不久就要嫁到代国了。” “这个,我已经知道了。” “可你知道个中的缘由吗?” 我摇头。伯嬴是喜欢伍封的,如果她自己做得了主,她一定不会嫁去代国。秦国迎亲的队伍都已经到了秦晋边界,赵家这时候悔婚,只能说明赵氏与代国结亲所能得到的巨大利益,让他们宁愿冒险得罪秦人。 “代国历来盛产良驹,赵氏与代国联姻,是为了获取更多的马匹以增加战车的数量,好应对接下来的战役?” “这是其一。”于安俯身抱起鱼妇的尸体,放入了土坑之中。 “还有其二?” “北。” “北……北方?” 于安点了点头,看着我徐徐道:“晋阳城在北,所以我父亲穷其一生都在修筑晋阳城。代国在北,所以卿相把长女嫁到代国为后。赵氏封地在北,东、西、南三面已无可拓之地,赵氏要想在智氏手下存生,就必须往北拓地。” “可这与我和无恤又有什么关系?” “翟狄在北,狄人之国有王女待嫁。” 狄人之国有王女待嫁…… 哦,原来是这样…… 我心里有人深深地叹息,绵长,哀怨,带着美梦乍醒后的惆怅。我微微扬起头,荒野上的晨风湿漉漉的,四五片墨绿色的槐叶被风吹卷着从我头顶低低地掠过。一滴冰凉的雨水,忽的落在我的眼角。 “又要下雨了,安葬了他们后,我们早些回吧!”我低下头,用指尖轻轻地拭去了眼角的水痕。 于安紧握着青铜铲,一脸忧色地看着我。 我轻笑一声,将沾湿的指尖递到了他面前:“你瞧!我没哭,只是雨水……” “你若想哭便哭吧,这里没有人会听见。”于安低下头默默地擦去了我指尖上的水渍。 “我不想哭,我为什么要哭?你继续说吧,我听着。”我蹲下身子,在地上寻了一块扁扁的方形石头,一点点地把身旁的黑土推进眼前的坟洞。 “你应该知道,北方几个国家一直以来都是插在晋国背后的一把尖刀。卿相早年出兵灭了西北面的翟国、鲜虞国,但这些年东北面的狄族却日益强大。他们善骑射,强于武力,频频侵扰赵氏北方的几座封邑。赵氏欲往北拓地,就势必要通过狄人的领地。” “现在赵氏无力也无心对付北方的外族,所以卿相欲和,不欲战?” “是。月前,卿相已经为无恤聘下了北方狄族的公主为妻,只待他一到晋国就要为他们行成婚之礼了。” “先有成婚礼,才有新立世子之礼,卿相的信函上可是这样写的?”我转头问于安。 “是。” “呵,卿相早就知道我与无恤有情吧!”我轻笑一声放下手中的石头,转而取过于安手上的青铜铲站了起来,“无恤和狄族公主的婚期定了?就在下月吗?” 于安双眉一蹙抓住了青铜铲的木柄:“阿拾,他要娶妻了,你真的不在乎吗?” 我微微一笑,自顾自说道:“北方有丰润肥沃的土地,赵氏与其在晋国同智氏、魏氏、韩氏争夺封地,倒不如往北开拓新的疆域。卿相十五年前派你父亲修筑晋阳城的时候就已经定下了北进的计划吧!如今,只是时机成熟了。” “你到底有没有听见我说的,无恤要娶妻了!他要娶妻了!”于安一推青铜铲,猛地握住我的双臂把我拉到了身前。 他很生气,他的胸膛不住地上下起伏着,我看着他离我不到一寸的鼻尖,讷讷地应道:“我知道,你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那你的决定是什么?如果你想走,我现在就可以带你走。” “走?”去哪里……这一次,我又要去哪里? 我看着于安的脸,泪水一点点地漫出了眼眶。为什么要逼我哭呢,为什么不能让我一直笑下去呢…… “阿拾,走吧,我们放开晋国的一切,我们永远不要回晋国好吗?”于安两手一圈将我紧紧地搂进了怀里。哽咽,无助,他的声音里竟有比我更深的痛苦。 “于安,你不是问我,我想从无恤身上得到什么吗?其实,我什么也不想要。权力、名分、富贵,这一切与我不过是过眼云烟。从始至终,我贪图的不过是他身上的一点点温暖和安全。我知道自己的身份,我也知道自己和他没有未来,可我不想放开他的手,他爱我一日,我便爱他一日。我不想先离开……也许,有一天我会撑不下去。也许,我和他终有一日会分离。可在那一日来临前,我不想放开他的手,我不想再一次违背自己的誓言……”我仰头望着天空中一片孤单徘徊的流云,翻涌而出的泪水瞬间迷离了双眼。放不开,舍不下,求不得,空期许,这便是我的命吧……明明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明明做好了准备的,为什么等它真正来临的时候,心却还会这样痛? “阿拾,你不要犯傻了,放手吧!你难道要回晋国做他婚礼的祝巫?你难道要看着他儿女满堂,自己却躲在太史府里孤苦一世吗?你撑不住的,你会毁了你自己。” 于安的声音在我耳边嗡嗡乱响,他口中的一字一句如一根根细针刺在我的心头,我用力挣开他的怀抱,猛地往后退了好几步。 “你不要再说了!”我冲着于安大叫道。 于安愣住了。我沉默了半晌,怔怔地道了一声歉,慌乱地从他身边逃开了。 吸收了一夜雨水的地面泥泞不堪,我深一脚浅一脚地绕开那些低矮的坟丘一口气跑到了来时的黄泥道上。弯弯曲曲的道路,两道深深的车辙印,我该沿着原路回到他身边吗?还是再一次转头逃开? 阿拾,回去吧,你答应过的,无论他选择怎样的道路,你都不会放开他的手。你愿意陪他一起死,难道不能陪他一起生吗? 阿拾,离开吧,等他娶了嫡妻,等他们有了第一个孩子,你就会知道,这天下没有女人可以不改初衷地支撑下去。到那时,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们的爱死去,时间和嫉妒会把你变成另外一个人,就像由僮,就像琼女……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两个不同的声音在我脑中不停地争吵。脚下褐黄色的泥水一点点地渗入我的绣鞋,寒意从脚底一下窜到了心头。 我该去哪里?有谁可以告诉我? “踢踏——踢踏——”道路尽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我抬起头,朝云飞逝的天空下,一匹黑马从远处飞驰而来。骑马的人许是疯了,他大喝着一鞭鞭地抽在马身上。那黑马痛极了拼了命似地往前跑,泥浆在它身后飞溅,雪片似的白沫喷涌在它的胸脯上,待它嘶叫着奔至我身前,两肋的皮毛早已被淋漓的汗水浸透。 我怔怔地看着马背上狠心的男子,他摔了马鞭跳下马背,不由分说地把我扯进了怀里:“你哪里都不能去,你休想离开我!”他紧紧地抱着我,颤抖的声音随着他炙热的呼吸喷洒在我耳边。 我的脑子有一瞬间的空白。那一刻,我埋首在他胸前竟全然忘了抵抗。 “赵无恤,你放开我……”当理智重新回到我的脑中,我开始疯狂地扭动身子想从他的禁锢中挣脱出来。 “不,你休想!”无恤两臂一收,将我牢牢地困在自己怀中。 他的手臂失去了控制,他抱得太紧,紧得让我发痛。 “不要离开我,你答应过的……”无恤的脸紧贴着我的头发,他擂鼓般的心跳声在我耳边咚咚乱响。 我把头埋在他胸前,痛苦地攥住了他汗湿的衣襟:“你要娶妻了,你要娶妻了……” “是,我要娶妻了。所以,你要逃跑了吗?” 第243章 离合难抉(二)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我攥着他衣襟的手猛地一僵。他承认了,怎么办?我还可以支撑多久?“我不想做你婚礼的祝巫,我也不会为你的孩子祈福……红云儿,我一直以为我可以,但我做不到……” “不会有什么狄族的女人,更不会有什么你不想祈福的孩子。你不会是婚礼上的祝巫,你会是我赵无恤的妻子,等我们回到晋国,我会向卿父禀明一切,我会到太史府提亲。” “不!你不能违背卿相的意思,你还不是世子。”无恤的话如一声惊雷在我头顶炸响。 无恤用脸颊摩挲着我的头顶,叹息道:“阿拾,你难道从来没有想过我会拒绝吗?这一路,难道我说的还不够清楚吗?” 不是他说得不清楚,是我怎敢有这样的奢望。他费劲心思,步步为营,这十几年他做的所有一切也许都只为了能坐上那个位置。现在,世子之位于他而言触手可及,我如何能奢望他会为了我停在这一步呢? “卿相不会同意你娶我的,他是明知你我有情,才故意把你们的婚礼安排在了世子册封礼之前。没有婚礼,就没有册封礼,这就是他想要告诉你的话,他说的很清楚,而你也很明白。” “我赵无恤要的东西,难道还要靠一个莫名其妙的狄族女人来给吗?”无恤冷笑一声,握着我的手臂把我从他怀里拉了出来,“阿拾,是你告诉我的,这世上实现目的的方法有很多种,也许迎娶那个狄女是最快最方便的方法,但这绝对不是我想要的。我想娶的只有你,我想牵的只有这双手。” “如果卿相不同意呢,如果他执意让你迎娶狄族公主为妻呢,如果他为此要夺了许给你的世子之位呢?”我抬头凝睇,无恤一弯嘴角,扬起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那就看看,还有谁能坐上那个位置吧!” 我仰望着身前的男人,不自觉便痴了。他早已不是那个任人欺凌的奴隶,他是天生的强者,他拥有睥睨天下的气魄,而此刻他的眼睛里没有气吞四方的野心和欲望,他的眼睛里只有我,只有我泪流不止的脸…… 无恤低下头轻吻着我的眼睛,他温醇低沉的声音似要将我一点点地融化在他怀里:“阿拾,和我回去吧!没有人可以分开我们,我向你保证。没有人……” 我闭上眼睛感受着他在我脸上的每一次轻触,他的手抚上我的脸颊,我的眼角、发梢,他像温暖的海水将我拢进了他的身体。我叹息着汲取着他的温暖。我爱这个男人,我不想离开他,谁也不能把他从我身边夺走。 于安再次出现的时候,无恤已经将我抱上了马背。他提缰正欲上马,一回头却发现于安就站在两丈开外的一棵大树后。 无恤转身看向他,于安从树干背后走了出来。 两个男人就这样隔着两丈的距离默默地注视着对方。 我直觉在他们中间有一股不寻常的气息正在慢慢地凝聚,忙俯身按住了无恤的肩膀:“别责怪他,是我逼他告诉我的。”于安为了我,违背了他与无恤之间的约定,而我实在不希望他们因此而伤害了彼此多年的情分。 无恤拍了拍我的手,回头冲我微微一笑:“我知道,这世上没有几个男人可以拒绝你。所以,这一次,我不怪他。” 无恤翻身上马,一手持缰一手揽着我的腰,踱到了于安面前:“小舒,我要带阿拾回去了。你若做完了你要做的事情,也早点回吧!四儿,还在你屋里等着你。” 于安抬头直视着无恤的眼睛,片刻的静默后,他笑了:“好,我知道了。” 无恤亦微笑颔首,然后策马回身带着我朝曲阜城方向慢悠悠地行去。 他们之间的感觉透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我抓着马鬃回头望去,于安仍一动不动地立在迷蒙的晨光中。 “他是我的朋友,他只是担心我。”我抓着无恤的手小声道。 无恤搂在我腰上的手紧了紧,微笑道:“我知道。” 半个时辰后,座下的黑马将我们带回了小院。院门口,四儿正将一个背着药篓的白发老者送出大门。无恤翻身跳下马背,双手一举把我抱了下来。 “医师,阿鱼的伤势怎么样了?”无恤向老者询问道。 老者施了一礼,回道:“病者的伤口刚好在骨缝之间,很干净,没留下什么碎骨渣。手虽然没了,但性命无忧。” “这样就好,多谢医师了!”无恤长舒了一口气,抬手对四儿道:“四儿,替我好好送送医师。” “诺!”四儿搀扶着老医师缓步朝巷子口走去,路过我身边时,她突然重重地朝我眨了两下眼睛。 我还没领会四儿冲我眨眼的意思,无恤已经捏住了我的手:“阿拾,我现在要进去看看阿鱼,你要一起来吗?” 我瞥了一眼四儿的背影,对无恤微笑道:“你先去吧,我还有几句话要交待四儿,一会儿就过来。” “好。”无恤捏了捏我的手指,转身迈进了院门。 我在巷子里站了一会儿,四儿把老医师送到巷口后,就一路小跑地奔回了我身边。 “你可回来了。”她抓着我的手小声道。 “发生什么事了?”我问。 四儿探头看了一眼院门,而后凑到我耳边低声道:“刚刚太史派人送信来了。” “鬼鬼祟祟的,我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信呢?交给无恤了吗?”我一边说一边拉着四儿的手往院子里走去。四儿手上猛地一用劲,扯住了我:“不是我鬼鬼祟祟,是送信来的人奇奇怪怪的。那人嘱咐了好几遍,让我一定要把信先交给你,而且不能让赵先生瞧见。” “哦?”师父这是做什么,大老远派人从晋国送信来,难道晋国发生什么大事了?“信在哪里?快拿来我看看!” “在这儿呢!”四儿低头从衣襟里掏出两块叠得方方正在的帛布交到了我手上,“阿拾,于安怎么没和你们一起回来?” “无恤带我先回来的,于安还要安葬由僮和鱼妇。不过我们路上走得慢,看样子他也快回来了,你可以在这儿等他。”我抖开其中一条帛布,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看笔迹这信的确是史墨所写。 “好,那我就在这里等他吧!伙房灶上有新煮的肉粥,你早上没吃早食就出门了,现在可是饿了?先去吃一点吧!”四儿踮脚朝巷子口望了望,转头对我说。 “我先看看师父的信,等于安回来,我们一起吃吧!”我抚了抚四儿的背,快步迈进了门槛。 史墨一共派人送来了两封信,写得满满的那封是给无恤的,第二块帛布上只有一句话,是史墨写给我的。 不出我预料,晋国果然出事了,准确地说是赵鞅出事了。 我之前一直没有想明白,赵鞅为什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取消伯嬴和伍封的婚事,又为什么突然让无恤迎娶狄族的公主。即使他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做好了北进的计划,但是这一切却又都显得那么急躁而仓促。 待我看完史墨的信后,终于明白了这背后的原因——赵鞅病了。 史墨在信中提到,赵鞅在一个月前的一次家宴上突然晕倒了。他昏迷数日,不省人事,最后连行踪成谜的扁鹊也被请进了赵府。随后,在扁鹊的治疗下,他终于醒转了过来,但他却做出了一系列在旁人看来极为草率和怪异的事。比如,将抵死不从,绝食多日的伯嬴嫁到了代国;比如,逼迫无恤舍弃我,迎娶狄族公主。他不是个无情的父亲,他只是没有时间了。 赵鞅一死,晋国的大权就会落到智瑶手上,而智瑶对北方的土地一样充满野心。赵鞅为无恤向狄族求亲,而智瑶同样在为智颜向狄族求亲。赵鞅知道,在他死后,赵氏和智氏之间终有一战,而谁获得了北方的支持和土地,谁就能让自己在战争中摆脱腹背受敌的危险。 赵鞅不是在逼迫无恤在我和世子之位之间做选择,他是在为自己的儿子铺路,他是在为赵氏的百年基业尽自己最后一点力量。 天啊,我该怎么办? 无恤必须娶她,如果赵鞅病重不治,无恤就必须在他死前得到北方邻国的支持。 这不是一场成婚礼,这是一场即将到来的战争。 从城外回来的一路上我都在想,如果无恤要违抗赵鞅安排下的婚事,如果回到晋国后赵鞅真的要拆散我们,那我们该如何劝服他,如何反抗他?我不想把自己心爱的人让给任何一个女人,不管她是晋国的贵女,还是外族的公主。在看清了自己的心后,我已经做好了要不惜一切代价与赵鞅周旋到底的打算。可现在,史墨的一封信却彻底把我逼到了角落。赵鞅不再是高高在上、咄咄逼人的对手,他只是一个身染重病却始终放心不下儿子和家族的老人。我一路高昂的斗志,好似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 第244章 行迈靡靡(一)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如果赵鞅的病真如信上所说的那般凶险,那么无恤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要快马加鞭地赶回新绛,他必须在赵鞅还清醒的时候娶了狄族公主,坐上世子之位。赵家诸子现在全都堵在赵府里,他必须先得到赵鞅的支持,才能在他们面前树立自己的权威,继而稳定赵氏内部的局面。之后,他还要面对赵氏、智氏两大卿族交接晋国政权和兵权的诸多问题。 无恤即将踏上的,是一条充满困难和险阻的道路。而我,我与他的感情,狐氏一族与智氏之间的纠葛,让我成为了他前进道路上的第一个阻碍。在我濒临绝望的时候,他带着希望出现了,可当我满怀希望的时候,现实又将我拖入了绝望的深渊。 我呆呆地坐在床榻上,心里像是被人猝然扎了一刀,疼痛一波波地朝我席卷而来。我沉浸在自己的痛苦里,连无恤什么时候推门进屋都没有发现。 “阿拾?”无恤在我身前蹲了下来,两指一扣将我的下巴抬了起来,“你在想什么?为什么坐在这里发呆?” “红云儿,你在曲阜城还有别的院落吗?”我看着无恤的眼睛,小声问道。 无恤微微一怔,抚着我的脸颊笑道:“怎么了,为什么这样问?” 我转头看向左手边的墙壁,这间屋子显然已经被人清理过了,染血的屏风和蒲席都已经不见了,只有墙壁上还依稀可见褐红色的斑斑印记和一道深深的的剑痕。“红云儿,我不想睡在这里,我今晚不想睡在这个院子里。”我双手一环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脖子。 无恤抬手按住了我的脑袋:“好,不睡这里,我们不睡这里。”他轻抚着我的头发,温柔的声音像是在抚慰被恶梦惊醒的稚子。 我强忍住心中酸楚,半搂着他的脖颈,小声问道:“如果我们不待在这里,那我们还能去哪?” “我带你去一个你一定会喜欢的地方。”无恤转头在我嘴角轻啄了一口,而后一手扶着我的肩膀,一手穿过我的膝盖将我打横抱了起来。 “我们要去哪里?” “去了就知道了。”他低头一笑,迈步朝门外走去。 他现在就要带我走吗?可我…… 我心中一急,连忙拉住了无恤的衣襟:“现在就走吗?我们走了,明天四儿他们要到哪里找我们?” “曲阜往西一百里有一座小城叫负瑕,明天让他们在那里等我们便是。” “可我还没收拾好回晋的包袱。” “你的衣物、香料、草药,四儿都已经替你理好了,我们现在就去拿来。”无恤一踢房门,抱着我侧身走了出去。 此刻,屋外淡淡的阳光不见了,天空中又飘起了毛毛细雨。那些细小的,几不可见的水滴,如一片水雾悄无声息地笼罩着眼前青瓦黄墙的小院。小院的一角,经历了一夜风雨的合欢花早已落尽,低垂的树梢绿萋萋的,只有树底的一丛青草间还依稀可见点点落红。 “红云儿,这样的雨下得最是缠绵,你先放我下来,我去替你找件挡雨的外袍来。”我伸手拂去凝结在无恤眉梢的几滴水珠,柔声说道。 “我喜欢这样的雨,待会儿你只管躲在我怀里便是。”无恤穿上鞋子大踏步走下台阶,冲着院门外的四儿高声道:“四儿,我和阿拾今日就出城了,你去屋里把她的包袱取来。对了,再替她拿一双帛袜,一双干净的鞋子来!” “诺!”四儿应了一声,抬眼朝我看来。我轻轻地点了点头,她拎着裙摆小跑着进了自己的屋子。 无恤把我放在了前院的水井沿上,俯身从井中提了半桶清水:“进屋这么久都没发现自己的袜子浸了泥水吗?门口那双鞋沾了多少泥浆,我若不抱你出门,你难道还想穿回那双鞋子里去?”无恤蹲下身子扯掉了我脚上的脏袜,我双脚往回一缩,他却伸手捉住了我的赤足,“早晨的井水有些凉,你忍着点,很快就好了……”他用水桶旁的木勺舀了水,温柔地清洗着我脚上沾染的泥浆。 浇在我脚背上的井水很凉,贴在我脚底的掌心却很烫,我低下头凝视着无恤专注的神情,心里却犹如刀割一般。红云儿,我不想成为你的负累,也不想你另娶他人,可事到如今我该怎么办呢? “赵先生,还是让我来吧!”四儿背着一只包袱,捧着一双鞋子从屋里走了出来,她见无恤半跪在地上替我濯足,急忙跑了过来。 “不用了,你叫阿首来一下,我有些事情要吩咐他。”无恤转头取了四儿手中的鞋袜,我趁机低头擦去了眼中的泪水。 “鲁地制的鞋子,鞋面总是太薄,等回了晋国,我使人给你做几双雨天也能穿的鞋。”无恤攥着衣袖轻轻地拭去我脚背上的水渍,我把脚往上一提,轻声道:“我自己来吧!突然让你陪我先走,你一定还有很多事情要交待阿首。我又不是三岁小儿,鞋子总是会穿的。” “女人,不要乱动,不要擅自夺走我的幸福。我有很多想同你一起做的事情,这也是其中之一。”无恤握住我的脚踝,笑着替我穿上了帛袜,套上了绣鞋,“好了,待会儿就会暖和了。” “主人,你找我?”剑士首从阿鱼的房间里走了出来,无恤一撩下摆扶着我站了起来:“你先到门外等我,我马上出来。” “嗯。”我站定了身子,冲剑士首身后的四儿招了招手。 四儿背着包袱迎了上来:“阿拾,你们现在就要走吗?为什么不等明天一早同我们一起上路呢?” “由僮昨晚就死在无恤的房间里,我今晚不想在那屋子里睡。”我接过四儿背上的包袱,转身朝大门外走去。 “那你可以同我一起睡啊?”四儿快走两步跟了上来。 “你若想嫁于安为妻,等回了晋国后就不能与他同房而眠了。这会儿,我哪里舍得拆开你们。”我牵着四儿的手一路走到了院门外,“四儿,我有件事情想问问你。” “什么事?说吧!” “如果你和于安的成婚礼我不能参加,你会怪我吗?” “为什么?你要去哪里?你不同我们回晋国吗?”四儿一急,一下攥住了我的手。 我笑着将四儿鬓脚的一缕碎发捋在了耳后:“瞧你急的!我自然是要回晋国的,不然我还能去哪啊?无恤说这次回去后要到太史府向我求亲,我想着如果我要与你同一天出嫁,那你的成婚礼,我可不就去不了了吗?” “你和赵无恤,你们……”四儿圆睁着一对杏眼,一脸惊愕地看着我。我笑着点了点头,她突然扑上来抱着我又蹦又跳:“太好了,太好了,我们可以一起出嫁了。”四儿笑眯了眼睛,笑红了面颊,她清脆的笑声在巷子里悠悠地回荡着。 我紧紧地拉着她的手,我知道在以后的日子里会有另一个人替我牵着她的手一路走下去。而那时,我又会在哪里呢? 无恤很快就同剑士首交待好了一切,他抱着我上了马。我想在走之前同于安说一声再见,但直到无恤用一件青衿长袍遮住我的脑袋前,他依旧没有出现。 告别了四儿和剑士首后,无恤纵马载着我飞驰而去。我安静地躲在他怀里,把一城风雨,满心纷扰全都甩在了脑后。现在,终于只剩我们两个了。如果明天我们就要分离,那么今天就让我任性一回,放纵一回吧! 我是一个天生体寒的人,流在我身体里的血液似乎要比寻常人冰冷许多。有风有雨的日子,手心里也总是透着一股凉意,伤心难过的时候,身体会变得愈发冷。也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我自小就贪酒。那些温醇辛辣的酒液可以让我感觉温暖,但无论哪一种酒,它们都只能在我肚子里烧上一阵,酒劲过后,冷意却更浓。 与无恤在一起后,我便极少再饮酒了。因为他的手,他的怀抱,他的每一个眼神都是温暖的。当他包裹着我,暖意便会丝丝缕缕地渗透到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它们在我体内驻留,只要我想起他便会觉得温暖。 可现在,我很冷。我坐在颠簸起伏的马背上,努力把身体往无恤身上靠去。我贪恋的这个怀抱,也许很快就将不属于我了。我想要在他怀里汲取更多的温暖,这温暖也许要支撑着我度过以后漫长的时光。 我双手攥着马鬃把身体一点点地往后挪去,无恤似是感觉到了我的动作,他握着马鞭的手猛地环住我的腰身用力往回一收。 “女人,骑马的时候,你不该和我贴得这样紧。”他隔着一层薄薄的帛布轻轻地咬住了我的耳朵。 换做平时,面对他这样的亲昵,我一定会红着脸躲开,但今天我却抓着他的手臂把背往后挺了挺。 无声的叹息从无恤口中溢出,它带着炙热的温度穿透薄薄的布料,熨烫着我的脸颊。 “阿拾,你在做什么?”无恤沙哑的声音自我耳边响起。 “我冷了……”我靠着他炙热的胸膛小声地回道。 “贴紧我。”无恤的手掌扣住我的腰身,牢牢地抱住了我。 奔驰的马背上,我们静静地依偎着,静静地感受着彼此每一次的呼吸。 第245章 行迈靡靡(二)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身下的马儿渐渐地放慢了脚步。 “我们到了。”无恤笑着掀开了盖在我头顶的长袍。 我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座被翠竹环绕的草堂,而草堂不远处竟是一片静谧秀美的湖泊。“这是谁家的院子?”我转头问无恤。 “这是我与人打赌赢来的院子。”无恤跳下马背,转身将我抱了下来,“前面的湖叫落星湖,晚上我带你去湖边看星星。” 看星星……我仰头看向浓云密布的天空,微笑着点了点头:“好。” 这临湖的草堂虽说空置了许久,但屋里却还算整洁,稍微打扫一番便是一处绝佳的住所。我用竹管支起了窗户,窗外绿竹成荫,远处湖水微澜。无恤里里外外跑了几遍,居然给我在屋檐下生出了一炉炭火。 “夏天烤火,我们这样会不会很奇怪?”我在炉火上烘着手,笑着看向无恤。 “有什么奇怪的,再过半月就要入秋了,而且你的手这么凉。”无恤捏了捏我的手,转身脱下身上潮湿的外袍铺在了地席上,“待会儿我再去找找有没有厚点的被子,晚上你可以裹着被子同我到湖边去。” “无恤……” “嗯?” “那晚在百里府的梅园里你为什么不杀我?”我搓揉着自己渐渐变暖的双手,抬头看他。 无恤微微一愣,而后笑着握住了我的手:“你问的是哪一晚?我去过百里府两晚,两晚都是为了要杀你,但两晚都没能杀了你。” “为什么?你那时应该很生气我坏了你的计划吧!” “生气?”无恤看着我轻轻地摇了摇头,“不,那时候的我很少生气,也很少高兴。对我而言,你只是一个意外,一个错误。刺杀行动失败后,我已经派了三个刺客打算解决掉你。没想到,在太子府的酒宴上我却遇见了你。不可否认,你很美,也很特别,也许但凡是男人都会想要将你占为己有。” “所以,你不杀我,还把我带回了晋国?” “同你在秦太子府喝酒的时候我其实想过这个问题,我觉得我可以带走你,享有你,也许之后还可以将你作为礼物转送给别人。那时候,我正好欠了齐国高氏一个大人情。” 享用我,然后送给别人……我心头一颤,不自觉地把手往后缩了缩。 无恤面色一慌,急忙攥住了我的手:“我不想骗你才说实话的,你可不许躲我。” “那你将来有一日若是厌了我,可还会把我送……”我话没说完,就被眼前人一脸黑煞的样子吓住了,“我随口问问的,你别生气。” “遇见你,我才知道我赵无恤竟也是个小气的男人。那日在太子府看见你和伍封样子,你在他怀里用那样温柔的眼神仰望着他,那是我第一次尝到了嫉妒的滋味。我惶恐,我直觉你对我而言会是个危险的存在。所以,那时我便决定要亲手杀了你。” “其实,你有很多机会可以杀了我。”我拔下头顶的发笄,轻轻地把头枕在了他膝上。 “知道我要杀你,也不多防备些。”无恤扶着我的脑袋,话音里竟有几分怪责,“那晚在梅树底下见到醉醺醺的你,我只差那么一点点就要割断你的喉咙了。” “那你为什么不下手?”我仰头问道。 “因为你翻身了,你把自己的脖子往我的匕首上凑,而我根本来不及细想就已经收刀避开了。我抱着你这个醉鬼进了屋,我甚至还替你烧了暖炉。”无恤的手指穿过我的发丝,一下下地温柔梳理着,“其实,离开秦国很长一段时间后我都没能想明白我为什么要放了你?等后来我想明白了,他们却告诉我,你死了。” “然后你就把自己灌醉了。”我看着无恤哧哧笑道。 “你呢?你是从什么时候发现我的秘密的?”无恤挑眉问道。 “你再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告诉你。” “问吧。” “如果伯鲁不主动让出世子之位,你也会杀了他吗?” 无恤讪笑一声,突然在我额头重重拍了一掌:“你倒真是把我当作十恶不赦的坏人了。我以前的确做过对不起他的事,但现在除了你之外,他是我最重要的人。如果,他还要这个世子之位,我可以永远站在他身后,做他的护卫,做他的影子。” 我仰头望着眼前的男人,我知道自己不需要再继续追问下去,因为我相信他说的话。他不是个无情的人,他永远不会把刀尖对向曾经给予他温暖和光明的人。 “阿拾,你不相信我吗?”无恤低头看着我。 “不,我信你。”我笑着抚上他紧蹙的眉头。 无恤抓着我的手,苦笑道:“赵家是副重担子,可总得有人把它挑起来。二十年,我给自己二十年的时间完成自己的使命。二十年后,只要我们的儿子行了冠礼,我就把宗主的位置让给他。如果我们将来没有儿子,我就把宗主的位置让给大哥的儿子。然后,我同你一起找个好山好水的地方住下来,可好?” “胡说什么,你怎么可能没有儿子!”我一手撑地猛地从地上坐了起来。 “我不强求,你倒耐不住了。”无恤弯起嘴角,笑着把我揽进了怀里,“我娶了你便不会再纳侍妾了,我们可以生三个孩子。四个太伤身了,我怕你会吃不消,三个就刚刚好。”他轻抚着我的头发,梦呓般地诉说着我们的未来,我静静地听着,嘴角噙着笑,眼泪却簌簌地落个不停。 “你怎么哭了?我同你说这些可不是想惹你哭的。”无恤发现我落了泪,连忙把我从怀里拉了出来,“你还在担心与狄族联姻的事吗?怕我为了世子之位,要娶那个狄女为妻?” “不是的,是你说的这一切都太美好了,我是高兴才哭的。”我把双手覆在脸上狠狠地抹了两把眼泪,“我平日很少会去想将来的事,没想到你居然想了那么多。” “傻丫头,这有什么好哭的!”无恤轻叹着起身寻了一只盛水的红漆木碗,又掏出随身的帕子放进碗中打湿,“联姻的事,你就不用多想了,一切交给我就好。北方之地固然重要,但赵家现在也不急在这一时。等过几年,卿父解决了齐、卫两国的事,我会自请带兵北上。只要灭了北方的仇由国,再剿杀几个狄族的部落,晋阳城以北的千里之地照样会是赵家的。卿父是个明理的人,平日对你也颇为赞赏,只要你我同心,劝服他并非难事。” “可比起打仗争地,联姻是最简单的方法。如果你娶了狄族的公主就能不费一兵一卒地打开一条通往北方的道路。” “错!联姻不可能得到土地,联姻只是一种骗人的手段。娶与不娶,最大的差别就在于我杀他们的时候,是站在他们正面,还是站在他们背后。就算我娶了那狄女,只要时机成熟,我依旧会杀了她的族人,夺了她的土地。如果我因为她而失去了你,那将来一旦开战就不是杀几个狄族族长就能让我罢手的了。” 无恤一边说,一边用湿帕子轻轻地擦拭着我的脸颊。他的残忍,他的温柔在这一刻都**裸地呈现在我面前。我们曾经是敌人,我们曾经互相算计,互相利用。我怀疑过他,逃避过他,指责过他,可我现在却深爱着这个黑白交织的真实的他。如果赵鞅的身体能再撑五年,如果赵氏一族还能在晋国执政五年,那我绝不会允许任何女人妄图从我身边夺走他。可现在,赵鞅也许连五个月都撑不住了。 “红云儿,如果我愿意不要名分呢?如果我说我愿意为妾呢?” “女人,这件事我们没得商量。”无恤眸色一冷,将手中湿帕甩进碗里转而握住了我的双臂,“阿拾,我了解你,你不可能像其他女人一样困在一间院落里,伺候着主母,提防着侍妾,然后眼巴巴地等着我。你会难过,会颓靡。最后,你会生出翅膀悄无声息地从我身边逃走。收起你的大度,你根本不是一个大度的人,我也不需要你的大度。” “可是……” “我还没说完!”无恤一捏我的肩膀制止了我的话,“我们回到新绛后,也许会遇到很多阻碍,但无论是谁游说于你,你都不能先投降。撑不住了,你可以来找我。但如果你敢逃走,我绝不会原谅你!你记住我的话,绝不。” “好,我知道了。”我撇头轻声应道。 “难得你这样听话。外面的雨小了些,你的手也不凉了。要不要随我到湖边看看?我去捞几条鱼给你炖一锅鱼汤?” “嗯,屋里有蓑衣、竹笠,我现在去拿来。” “我去吧,你再烤会儿火。”无恤按住我,自己起身进了屋。 我把无恤脱下来的外袍扯到了膝盖上,潮潮的,湿湿的,触手微凉。 无恤知道赵鞅对于此事的坚决,他也很清楚我们回到晋国后会遭遇多大的困难,但他不知道的是,还没等我踏上晋国的土地,史墨就已经开始游说我了。而我,在这第一场战役中就已经投降了。 我不是逃兵,我只是忠于主帅的小卒。他有他逃不掉的责任,而我唯一能做的只有让他在大局和私情之间必须做出选择的时候,不那么痛苦。 如果说,我之前心里还有不甘和挣扎,那么现在,都已经释然了。他向我描绘的未来,让我知道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 今天是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天。我们该做些什么呢? 第246章 千金不换(一)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咚咚咚——”草堂的竹门上突然传来响亮的叩门声。 我心中一顿,连忙起身朝屋里看去。无恤一手拿着竹笠,一手提着蓑衣从竹帘后走了出来:“门外何人?”他高声问道。 “主人家,过路之人想讨口水喝。”门外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 草堂外面就有可以取水的湖泊,这人为什么要敲门求水呢?我转头看着无恤小声道:“我们不会遇上打家劫舍的盗匪了吧?” 无恤哈哈一笑,俯身将手里的竹笠和蓑衣放在了地上:“落星湖的湖水是白色的,这人定是不敢喝,才来讨要清水的。你去开门吧,我去井里打桶清水,快快打发了就是。” “好。”我套上绣鞋,几步走到大门前取下了斜杠在门上的木条。 竹门外站着一高一矮两个男子。高个的年纪稍长些,浓眉大眼,肩背宽厚,一件利落的青色长袍没有一点装饰。矮个的男子面貌清秀,身量单薄,乍一看以为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细看了才发现他眼角旁有几条难掩的褶皱。 “两位请先进来歇歇脚吧!”我打开大门,侧身站在了门边。 刚才在我打量他们的时候,这两人同样也在打量着我。现在我大大方方地请他们进屋,他们相视一眼反而犹豫了。 “姑娘一个人住在这里吗?我们刚刚好像还听到了男子的声音……””矮个子的男人盯着我的脸,竟隐约有一丝惧怕之色。 我被他看得有些纳闷,这时无恤提着一桶水从我身后走了上来:“两位进来坐吧!这是我家妇人。” “呃,在下失礼了。”男子脸一红,转头朝身后的高个男子看去。 高个男子微笑着朝无恤抱拳一礼:“叨扰了。” “二位请!”无恤笑着一颔首将两人让了进去。 开门前,无恤明明说要快些打发了这两人。可这会儿,他替二人装满了水囊后,居然客客气气地把人请进了屋。之后,又不知从哪里找出了两坛陈年的烧酎,说要与这二人畅饮一番。 我原想着今日要与他安安静静地厮守一日,即便只和他牵着手干坐一日,我都愿意。可现在,我居然坐在这里替两个陌生人斟酒,而这两个人显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无恤早就察觉到了我的不耐,但他笑而不语只频频示意我替客人提勺斟酒。 时人夏日饮酒多以甜爽的甘醴、清沥为主,而烧酎乃重酿之酒,其味辛辣,其性醇厚,少饮可驱寒辟邪,多饮却极易醉人。贵人家中,饮夏日冻酒喜用大口深底的黑漆耳杯,啜饮烧酎时则会特地换上浅底厚璧的耳杯,防的便是宾客多饮醉酒。此刻,草堂之中只有庶民家中喝水用的大碗,而我每次斟酒又必至碗沿,因此三巡过后,这二人都已有了些醉意。 男人喝醉了酒,嘴巴就不紧了。无恤几番试探之下,这高矮两人的身份便袒露无遗了。 今年夏初,宋国向氏兄弟作乱,宋公率兵与向魋、向巢战于曹国旧地。此后,宋公大胜,司马向魋逃到了齐国,其兄向巢逃到了鲁国。眼前这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正是逃亡鲁地的宋国六卿之一——左师将军向巢,而他身边这个面貌文秀的矮个男子便是他昔日的旧部谋士罗。 宋国向氏与晋国赵氏、齐国陈氏、卫国孔氏一样都是执掌一国军政大权的卿族,如今各国卿族与国君之间都已势如水火。齐侯与陈氏相争以惨败告终,但宋公却意外地在君臣之战中获得了胜利。向氏一族在战败后纷纷逃出宋国,而骁勇善战的向氏兄弟则成了各国争抢的将才。 如今,司马向魋已被陈恒收入帐下,齐国、鲁国、吴国、越国都在争取把这左师将军向巢收入麾下,而无恤一定是认出了向巢,才会这么热情地招待他们。想到这里,我的心情突然畅快了起来。无恤巧揽将才,我挽袖添酒,在他描绘的未来里,也许这就是我们最平静最寻常的一日吧! 窗棂外,细雨依旧,案几前三人对饮高谈。 无恤三指扣着碗沿,笑着问向巢:“这么说,向将军此番离鲁西行,是要回到宋国继续为宋公效命?” “正是。”向巢笑着端起手边酒碗仰头一饮而尽,“巢乃一介莽夫,当初被胞弟唆使以致犯下弥天大罪。原本以为此生再不得踏足故国半步,哈哈哈,没想到前日君上竟派人送来了特赦令。”向巢一脸激动地将手中的空碗递到了我面前。 这人从进屋到现在已经喝了四大碗烧酎,虽说面色无恙,但说话的声音明显比刚开始高了许多。无恤请他喝酒不外是想叫他卸下心防,再招揽他为赵氏效命,不过看他现在这副喜不自禁的模样,想来他对宋国依旧有难舍之情。 “那小弟便要恭喜向将军了!”无恤长眉一挑笑着从我手中取过酒勺,亲自给向巢斟满了酒碗,“不知将军归国后,贵国国君对将军又有何安排?” “吾国君上乃仁德守信之君。当日,他派向某出兵讨伐罪弟向魋时,就曾许诺平乱之后免罪于我,巢此番归国将复任左师之职!”向巢接过酒碗,志气满满地回道。 “哈哈哈,宋公竟是如此重情仁厚之人,实在难得啊!”无恤拊掌大笑,眼中忽地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亮光。 宋国向氏之乱是司马向魋引起的,向巢虽说是他的哥哥,但为人忠勇,宋公在内乱之初便派他亲自剿杀胞弟向魋。他尽忠职守,一路率兵将向魋赶到了曹国的故城。但内乱将息之时,却不知为何又被向魋说服,领军进入曹城与宋公反戈相向。 宋公若对向巢网开一面减免了他的罪责,那他的确值得无恤赞一声仁德。不过,若说他要让向巢回国重掌兵权,那无恤的这句称赞的背后恐怕另有深意。 我正兴致勃勃地要看无恤如何说服向巢为赵氏所用,一旁的矮个子谋士罗突然跪坐着往后退了两步冲无恤俯身行了一个大礼:“鄙有一请,还望高先生应允!” 无恤看了向巢一眼,笑着对谋士罗道:“鄙乃山野之人,若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但说便是。” 谋士罗抬头看了一眼向巢,然后清了清嗓子对无恤道:“家主有千金玉璜一件,愿与先生交换此妇。”说着他将视线转投到了我身上。 交换我?这是什么意思?!我转头朝无恤看去。 此刻,向巢的惊讶程度完全不亚于我和无恤,他猛地放下酒碗,几步走到谋士罗身前将他拉了起来:“罗,你这是在做什么?!” “家主,公孙得(1)虽爱美玉,但更爱美人。高先生之妇乃世间少有的佳人,公孙得若收了她,定然不会再拒绝您的请求。况且玉不会说话,人却可巧舌,家主既然执意归国,总得为自己谋一条退路。”谋士罗一口气说了一大通,向巢似是被他说动,握着谋士罗的手便松了。谋士罗趁机俯身从随身的行囊中取出了一块半尺长莹白水润的玉璜递到了无恤面前:“高先生谈吐非常,学识博远,若有意出仕为官,家主可代为举荐吾国国君。这是千金玉璜一件,还望先生收下!” “贵人果真是喝醉了!”无恤看着满脸通红的谋士罗笑着摇了摇头,“抱歉!吾妇千金不换。” “区区一妇人尔,还望先生三思!”贵人与庶民之间夺妻、买妻之举实属平常,因而谋士罗虽遭无恤拒绝却依旧不舍不弃。 “罗,不要再多说了!”向巢一拍谋士罗的肩,抬手朝无恤抱拳一礼:“士罗醉酒无礼,叫先生见笑了!” “无妨,将军无需介怀。”无恤将我招致身边,笑着朝向巢摆了摆手。 草堂之内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尴尬微妙起来,向巢于是再施一礼欲与无恤辞别。 我抬头看向无恤,无恤扬起嘴角朝我微微一颔首。心领神会之后,我便对着向巢款款行了一礼,道:“贱妇斗胆,敢请将军临行前再听贱妇几句闲言。” 这种场合之下,妇人开口说话本就失礼,再加上贵贱有别,向巢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便转头看向无恤。 无恤笑言道:“将军欲赠我千金之璜,我这妇人亦有千金之言相赠。向将军,不妨听上一听。” 无恤这话一出,向巢和谋士罗愈发怔愣了。 我再施一礼,微笑道:“将军可知卫国灵公曾有宠臣弥氏子瑕?” “曾有耳闻。”向巢狐疑地点了点头。 “那将军可知,弥子瑕死前曾犯下‘余桃之罪’?” “这……”向巢看向身旁的谋士罗,谋士罗抬手一礼道:“愿闻其详。” “弥子瑕获宠于灵公时,曾将一枚咬过的蜜桃拿与灵公分享。灵公言,‘爱我哉!忘其口而念我。’而后弥子瑕失宠,灵公却以剩桃辱君之罪,惩处了他。君心变了,以前的好也会变成坏。君臣之间一旦有了猜忌,就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宋公招将军归宋,不是感念向氏旧功,他是要诱杀将军,了结后患!” 备注:(1)公孙得:宋元公曾孙,宋景公无子便将公孙得养在宫中为嗣。 第247章 千金不换(二)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我此言一出,眼前二人均已面露惊愕之色。? ??? ?于是,我指着谋士丕手中的玉璜又道:“这块玉璜将军依旧可以将它送给公孙得,不过不是请他在宋公难时营救将军,而是借他的口告诉宋公,将军抵达宋都的路线、时辰。贱妇听闻,昔日向氏兄弟与宋公同席而坐,同案而食,即便狩猎归来,宋公都会出宫相迎。这一次,将军可事先藏身宫门之外,亲自数一数宋公会带多少披甲带剑的武士出宫‘迎’你。” “你这妇人……”谋士罗瞪大着眼睛看着我,他的嘴巴张张合合像是一直没能找到合适的字眼来责骂我或是夸赞我。 但此刻,向巢的视线却没有停留在我身上,他一脸肃然地看向无恤,沉声道:“先生究竟是何人?!” 我没有理会谋士罗惊愕狐疑的目光,静静地行了一礼便从房中退了出来。向巢已经对无恤的身份产生了兴趣。接下来,如何说服他抛弃宋国转投赵氏的怀抱,就要看无恤自己的了。 我坐在屋檐下一边烤着火,一边凝视着雨雾中翠**滴的修竹。 传说,女娲造人时,曾将一块泥土分成两半,一半捏了男人,一半捏了女人。他们的手连在一起,他们的心有相同的律动,他们生来就注定属于彼此。可当他们手牵着手来到这世间时,命运会无情地把他们投放在天涯的两端。于是,他们寻寻觅觅,无数次地相遇又无数次地错过。最终,历尽千险才能于千万人之中认出彼此。无需演练,就能亲密无间地合作;无需言语,就能明白对方的感受;我与无恤,我们会是彼此遗失在天涯的另一半吗? 暮色四起,雨气苍茫,我与无恤并肩站在草堂门前的翠竹下目送那一高一矮的两个人渐行渐远。西去,越过故国寂寥的山河,他们终会找到自己新的天地,新的归宿。 我环着无恤的腰,轻轻地把脸贴上了他的胸膛:“恭喜夫郎,又得一员干将。” 无恤嘴角噙着笑,低头用鼻尖在我耳后轻轻地撩拨着:“你叫我什么?”他声音暧昧而低哑,我的颈子上传来一阵阵酥麻。 我瑟缩着避开他炙热的鼻息,笑道:“夫郎好生得意,这里面可也有我的功劳。” 无恤闻言揽过我的肩膀仰头大笑,他此刻既欢喜又得意,眉宇之间更有掩藏不住的风意气:“哈哈哈,小妇人大功一件,为夫记下了!” “记下便好,将来可不许忘了……”我仰头望着他迷人的笑眼,生生将一个“我”字咽回了肚中。 “忘不了!回到新绛,随你要什么都行。”他嘴角一弯,扶在我腰上的左手已经绕过我的膝盖将我打横抱了起来,“走喽,我们到湖边射鱼去!” “你放我下来,小心叫人瞧见!” “谁瞧见了?”无恤停下脚步,装模作样地在草堂前转了一圈,“看过了,没人在偷瞧咱们。”他一边说,一边用右手的两根指头在我身上轻挠了两下。 “赵无恤,别闹了——”我大叫着抓住了他扶在我腋下的右手。 无恤这会儿正高兴,见我皱眉反而大笑着在我眉间用力地亲了一口。 看着眼前这个笑逐颜开,喜如孩童的男人,我不禁扬起了嘴角:“看把你高兴的,这向巢有那么好吗?我瞧着那两个人可都有些傻气。” “傻气才好啊!能征善战,重情重义,又天生几分傻气,这才是世间可遇而不可求的将才!赵家有了他,明年的卫国之战,便是如虎添翼。我的好阿拾,你不知道我现在有多快活!”无恤两手一抬,猛地将我往空中抛去,我惊呼着攥住他的后领,他大手一接,瞬间又大笑着将我抱回了怀中:“哈哈哈,得良将,拥美人,上天待吾果真不薄。” “你这养马的疯子,别摔着我!” “敬遵上命——”无恤眉眼飞扬,抱着我朝湖边大步跑去。 我看着近在咫尺的湖水,蓦地想起他上次将我丢进湖中的场景,急忙牢牢地抓住了他胸前的衣襟。无恤低头朝自己胸前看了一眼,笑得更加得意。 细雨,从日升到日隐,已经缠绵了整整一日。暮色中的落星湖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银灰色的雨雾。湖风轻轻吹过,那些细小的水珠便结成一副薄透轻盈的细纱,在湖面上飘摇弥漫。 无恤将我放在湖畔的青石上,自己动手制了一把竹弓,几只木箭。 “今天要不要再与我比上一回?”他笑着把弓箭递给我。我看着他兴致勃勃的脸,微笑着摇了摇头。 “好,那今天就看我的了。”无恤卸下佩剑,脱去外袍,只穿着一条单裤慢慢地涉入了水中。 雨雾之间,他光裸精壮的背影在湖面上若隐若现。我坐了一会儿就爬下青石,悄悄地步入了水中。微凉的湖水渐渐地漫过我的小腿,一阵风过,无恤的身影再一次清晰地出现在了我眼前。 他拧腰,挽弓,竹条制的三尺长弓在他手中猛地被拉到了极致。他光裸的背脊泛着一层蜜色的水光,那充盈着男子力量的脊线以一种令人心跳的弧度从后颈一直延伸到了腰际,继而没入了水中。 青鱼中箭,水花四溅,几缕乱从他头顶的髻中散落,湿漉漉的粘连在颈后。我隔着半丈湖水,面热耳赤地注视着他身上每一处的动作。我的心越跳越快,脸越烧越烫,在我身体的某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正被悄悄地唤醒。我撇开脸不去看他,可弓弦一响,我又忍不住抬头去寻他。我现在才知道,原来一个男人的背影,也可以拥有让人无法移开眼睛的魔力。 “你怎么又下水了?”无恤将几条青鱼丢上岸后就收了弓箭朝我走来。我看着他越来越近的身影,心中一颤,慌忙回身朝岸边走去。 “慢点走,小心摔跤!”身后水声四起,无恤拨开湖水一把拉住了我的手臂。 “我……我要去柴房抱几块木头生火。”我低头结结巴巴地回了一句,深怕被无恤看到自己脸热心悸的窘态。 “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就好了。”无恤重新系了一把裤腰上的结带,笑着抽走了我抱在怀中的长袍。 我胡乱应了一声,攥着自己的衣角就往后退。 “呵,别那么急着走!”无恤轻笑一声,揽着我的腰又把我带到了身前,“小妇人,待会儿可要为夫再为你寻一床被褥?” “被褥?!”我脸一热,抬头正对上无恤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是啊!入夜了,你要与我裹着被子看星星吗?”无恤一脸坏笑地执起我的手,轻轻地按在自己胸前,“要吗?脸这样红,想来——手也不冷了吧?” “你……”掌心的炙热和指尖湿腻的触感让我的身体瞬间绷成了一道弓弦,我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推开他,可看着他一脸揶揄的笑容,又突然改变了主意。 我双手攀上无恤**的胸膛,仰头在他的下唇上轻吮一口,“夫郎,我们今晚就行夫妻之礼吧!” 轰,无恤脸上戏谑的笑容顿时凝固。 夜幕降临,无恤在落星湖畔升起了一团篝火。此时,细雨已停,浓云密布的天空中无星无月。夜风沙沙地吹着,无恤用一条薄被将我们两个紧紧地裹在一起。 “今晚不会有星星了。”我蜷缩在他怀中,小声地嘟囔着。 “再等一会儿,等天再黑一些,你就看到了。”无恤用下巴在我头顶轻轻地摩挲着。 “红云儿,我之前说的是认真的,我们今晚就成婚吧?” “无巫、无堂、无香、无主礼之人,亦无观礼之宾,这天下哪有人这样成婚的?” “怎么没有?”我抓着他的手臂,抬头道:“庶民之家,一把黍米,一尺红绢,将合婚之约祷告天地,这礼不就成了吗?” “可我不想再委屈了你。上次在齐地是迫于无奈,女子这一生最重要的便是及笄与成婚两件大事,我如何能把这两件事都草草办了。” “可我喜欢那样的及笄礼。按说,合婚之约只要祷告天地就算成了。你若觉得不够,等你回到晋国后,再到赵氏宗庙补一场祭礼不就成了。” “你这会儿为什么这样急着要嫁我?”无恤长眉一挑,低头捏着我的下巴强迫我仰头与他对视,“你不是又在动什么鬼心思吧?今天下午我同你说过的那些话,你还没忘吧?” “我哪有什么别的心思,倒是你……”我拨开无恤捏在我下巴上的手指,垂眸哀恸道,“你既然知道我是个女子,却为什么还要我这样没羞没耻地求着你?你现在不愿意应承我,是还想着要回新绛娶你那狄族公主为妻吧?你不敢与我盟誓,也不愿与我盟誓,你既已做好了打算,又为何还要说那么多好听的话来骗我?”我抓着无恤的手臂,用力地推搡着他。我嘴里说的是言不由衷、故意激他的假话,但眼中滚落的却是真心哀痛的泪水。 无恤本就着急,这会儿见我落了泪,就越手忙脚乱起来:“你明明知道我的心意,还故意这样来冤枉我!”他低头替我擦泪,我却悲从中来,泪流不止。 “好了好了,依你,都依你!我与你盟誓,我们现在就成婚!等回了新绛我就告诉卿父,我已经娶妇了,再不能与他人盟誓了。好了,快别哭了。”无恤双臂一收将我牢牢地抱在怀中。 “你说真的?”我停止了挣扎,抬头怔怔地看着他。 “真的!”无恤掀掉身上的薄被,一手将我拉了起来,“我真服了你,你怎么总有办法让我的计划乱套。” 第248章 南有樛木(一)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无恤是个凡事都要提前周密计划的人,但当他从自己的行囊里捧出那一套赤色织暗云纹绣龙凤大袖展衣时,我依旧惊讶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这女人说风便是风,说雨便是雨。幸好我把它带在身边,不然你出嫁之日,怕是连件像样的吉服都没有。”昏暗的灯光下,无恤推开苇席上的黑漆小几,将手中的大红展衣铺在了我面前。 “这是……”我惊愕地抚上展衣玄底绣红水纹的领缘,这样红锦,这样的绣工,竟比当年百里氏红药出嫁时所穿的吉服还要华贵几分。 “这是我前些日子刚叫人从齐国送来的。今春,长姐要在虹织坊采办吉服,我就命人按你的身量一并做了这一件。”无恤俯身掀开展衣两只宽逾两尺的大袖,“两年前,周王之女出嫁,虹织坊用齐地最细的冰纨,最好的茜草染了十丈红锦。四丈做了王女的吉服,余下六丈我便让孟谈一直替我存着。这锦,红而不艳,浓而不重,很合我的心意。你呢,可喜欢?”无恤一手揽过我的腰,一手将展衣宽大的下摆放到了我膝上,“四儿说,你平日穿衣不喜衣饰过重,所以制衣的时候我就没让绣娘用太多的金丝。这凤鸟的鸟羽、飞龙的鳞甲用的都是彩雉身上的绒羽。束腰上也没用大块的玉石,换了你喜欢的珍珠,且刚好是一百颗。更巧的是,替你绣衣的三个绣娘,听说年岁加起来恰好也是百年。”无恤贴在我耳边絮絮地说着,我怔怔地看着手中腾云欲飞的凤鸟,心中一时五感交加说不出话来。 无恤见我默不出声,脸上便有了慌色:“怎么?你不喜欢?” “不,我很喜欢。红锦、绣工,还有这龙凤和鸣、珠结百子的寓意,我都喜欢……” “好,你喜欢就好。”无恤两肩微沉似是松了一口气,“之前,你说你喜欢花椒多子的寓意,我还特地派人去寻过红色的琉璃珠,可想着婚礼之时会有四方之宾,最后还是定了龙凤图纹。早知今日只有你我二人,就该做一套合你心意的。” “花椒也好,龙凤也好,有夫郎待我这份心意,便什么都好。”为了不让他看见我眼底的水光,我忙俯低身子,把脸埋进了他的胸膛。今夜的合婚之说,原只想在他这里骗得一夜温存。岂知,他当日在月下松林说要来年执雁送我,竟是字字真心。假意真情,到最后竟还是我辜负了他…… “今晚虽然只有你我二人,但这婚礼也不能随随便便就操办了。你在屋里先把吉服换上,我到四处找找可有行礼用的上的器物。”无恤在我间轻吻了一下,作势就要起身出门。 我连忙拭去眼角的泪水,跟着也站了起来:“一起去吧,两个人找得快一些。” “你现在倒是比我还着急。好吧,拿上油灯,我们一起去找。”无恤笑着牵起了我的手。 借着昏暗摇曳的灯光,我们在荒废了许久的草堂里找到了一只缺脚的香炉,两块干裂变色的香木,几只陶盆、陶碗,外加一串渡水用的干匏瓜。东拼西凑,最后,竟真的被我们找到了婚礼所需的一应“礼器”。 夜深沉,无恤将置办好的东西悉数搬到了落星湖畔。我洁面净手,对镜梳妆,小心翼翼地换上了那套华贵无双的嫁衣。 窗外,风吹竹叶沙沙作响,我静坐在草堂之中等着我的良人骑马来迎时,却忽然出了神。 我要出嫁了,这一回我是真的要出嫁了。 原以为在这个时候我会想起很多人,很多事。我以为我会想起伍封,想起自己年少时做的那些美好而瑰丽的梦。可我没有,我此刻脑中竟只有幼时阿娘抱着我站在别家院墙外仰望枝头繁花的场景。 那天的天很蓝,翠绿的叶间透着暖洋洋的阳光,阿娘一手抱着我,一手扶着长满绿芜的院墙。她仰着头,苍白的脖颈伸得很长,长得让年幼的我有些害怕。我抱紧她的脖子,仰头如她一般凝望,那些闪烁在绿叶间的大大小小的光晕迷离了我的眼睛,它让那日记忆中的木槿花变得模糊、遥远。时隔多年,我虽记不得枝梢木槿的花色,却牢牢地记住了阿娘的眼睛,那双渴望的,盈满思念的眼睛。 木槿花,朝开夕落,只一日的恩爱,却要用一生去追忆。 彼时,阿娘的欢喜、悲苦,我也许很快就会懂了。 ………… “踢踏——踢踏——”静夜之中传来清晰可闻的马蹄声。 我敛去眉梢眼底的哀色,漾起了最甜蜜幸福的微笑。 我的良人,他敲开了我的房门,他用他星芒璀璨的眼睛述说他的爱慕,他牵起了我的手,他如珍似宝地将我抱上了马背。 十五岁的夏末,我终于出嫁了。 夜,挟着微凉的风吹过滴着雨水的竹叶,林间的草莺被我们的马蹄声惊醒,低低地啭了几声梦呓般的鸣叫,便又合翅入眠了。 无恤骑着马带着我在林间穿梭,当我们耳边湖水拍岸的声音愈来愈响时,他却执意捂住了我的眼睛。 “傻子,这么黑的天,你不捂我的眼睛,我也什么都看不见啊!”我握住无恤温暖宽厚的手掌嘲笑着他难得一见的傻气。 “闭上眼睛,我们马上就要到了。”他低头在我耳边轻呓了一句,策马在竹林里小跑了起来。 风声、水声、心跳声,在我耳边交织成了一曲神秘的小调。 少顷,无恤轻笑着拿开了捂在我眼前的手掌:“到了。” 黑暗中,几点深蓝色的荧光忽的跃入了我的眼帘。是星星?还是萤火虫?我好奇地睁大了眼睛。天宇之下,一片星光璀璨的湖泊瞬间夺去了我的呼吸,我的思想。我凝望着眼前浩瀚无边的星空如坠梦境。 “这就是落星湖?”我转头看向无恤痴痴地问道。 “嗯,这就是落星湖的秘密。”无恤贴着我的耳廓低低地笑道,“我说过今晚要带你来看星星,瞧,我没有食言吧!” 夜色中的落星湖褪尽了黄昏时迷蒙的雾气,在它细密柔滑的波纹间,闪烁着无数点耀眼的星光,它们翻涌着,起伏着,时而连成一片,时而又汇成一条条蜿蜒的荧蓝色光带随着水纹轻轻荡漾。 传说中,太阳每日都要在甘渊洗浴。难道,今夜这满天的繁星都趁着浓云蔽天跑到这湖中游玩了吗? 无恤将出神的我从马背上抱了下来,我牵着他的手一步步朝湖水走去,万千繁星在这一刻朝我们扑面而来。 落星湖畔,我与他对席而坐。黄土陶盆代了沃盥礼中的青铜匜,一劈两半的真匏瓜做了合卺礼上的匏型耳杯。没有巫士,我便自己做了巫士,没有主礼之人,无恤便自己做了主礼之人。天为盖,地为庐,星为烛,我已想不到这世间哪里还有比这更叫我心喜的婚礼。 礼成之后,无恤并没有急着带我回院,他在湖畔用束薪升了一堆篝火,我们相拥而坐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满湖星光。 “原以为要盼到这一日,还要多等好些时日。没想到,在这他国荒乡你就这样点头嫁了我。阿拾,这该不是华胥一梦,梦醒了,你就不见了吧?”无恤转头深深地望进我的眼睛。 我举起自己被他牢牢握住的左手,抿唇笑道:“你抓得这样紧,我就算生出翅膀飞到九天之上,都还得带着你啊!” “这倒是,你既嫁了我,这辈子就休想再逃出我的手心。”无恤嘴角噙着笑,右手用力一拉。我身子一倾,便哧笑着顺势倒在了他的臂弯里:“夫郎真不会说话,好好一句不离不弃,硬叫你说得这般难听。” “胆大包天的小妇人,居然敢嫌夫主说话不好听?等我过两日好好想想,总得给你立出三卷家规来。” “你若立了家规,我就再不同你嬉闹亲近了。”我伸手攥住他胸前的衣襟,身子稍稍往上一挺,张嘴咬住了他右耳的耳珠,“不这样……不这样……也不这样……”我一边呢喃着,一边顺着他的耳际一路吻至了他衣领正中微露的凹陷。 “小东西,你在做什么?”无恤沉声一叹一把捧起了我的脸。 “夫郎,教我……”我仰头凝望着他幽暗深邃的眼眸,一点点地吻上了他的嘴角。 无恤呼吸一重,猛地将紧贴在他身上的我拉开了半尺。 他紧抿着嘴唇没有说话,只低下头深深地凝望着我。我不闪不躲,只蹙着眉迷茫地看着他。无恤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地从我唇边划过,我喉头紧,不自觉地伸出舌头轻舔了唇瓣。 腰际陡然一紧,无恤猛地仰身将我抱坐了起来。他炽热的唇疯狂地吻上了我的唇,我心中巨颤,只能紧紧地圈住他的脖颈,将战栗的身体贴了上去。 无恤**一声,猛然扶住我的脑袋,狠狠地吻着我往后仰去。 我的长纠缠在他指间,他的唇在我身上点起簇簇火苗。我闭上眼睛往无尽的虚空里坠去,周围的一切仿佛全都消失了,我的世界只剩下了一团愈烧愈烈的火焰。 无法抗拒,不容抗拒,无恤的唇在我身上一路攻城掠地,我像一尾搁浅的鱼,喘息着紧紧地攥住了身下湿漉漉的青草。 突然,他从我身上抬起了头。下一瞬,我已经被他一把扛上了肩头。 成婚啦,快送祝福~\(≧▽≦)/~啦啦啦 第249章 南有樛木(二)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竹影横斜,花露深重,席透微凉,汗湿红衣。 这一夜,有蝶翅般温柔的唇在我心口流连; 这一夜,有虔诚的信徒膜拜最神秘的圣地; 这一夜,他是燎原的火,疯狂得没有尽头; 这一夜,我是颤抖的叶,坠落得没有方向。 细密的汗,滴落难耐的腰肢; 甜蜜的唇,封缄烙印的疼痛; 他掠夺,给予,纵情,放肆,漫漫长夜邀我几度浮沉; 我喘息,惶恐,纠缠,沉沦,在被碾碎的身体里,完成一生最美的蜕变。 ………… 当黎明的窗外传来第一声婉转的莺啼,我在他怀里睁开了眼睛。再长的夜晚,终有结束的时候。再多的不舍,也抵不过现实的无奈。该来的终究是要来的,该去的终归是留不住的。 一夜云雨,锦被凌乱,他眉头微蹙,嘴角含笑,我凝视着他的睡颜,心中是喜是悲竟连自己也分不清了。 我叹息着把脚往外稍稍挪了半寸。 一合一闭一眨眼的功夫,枕畔之人已经翻身而起将我牢牢地困在了身下。 我按捺下心中的惊愕,用手抵着无恤坚硬的胸膛,小声呢喃:“夫郎,我腿麻了。” 身上之人居高临下怔怔地看了我半晌,突然闭上眼睛笑了:“太好了,你还在。”他撑在我脑侧的双手猛地一松,整个人卸了全身力气如巨石倾倒,重重地压在了我身上。 我吃痛**出声,他却咬着我光裸的肩吃吃笑了起来。 “你好重,我要喘不过气了。”我握拳在他背后重捶两下。 无恤大笑着搂住我的腰,朝床内一个翻身将我转到了他身上:“这样呢,可是能喘气了?” “嗯,好些了。”我双手撑着他的胸膛,在他身上微微仰首。他幽暗的眼睛荡漾着无边的笑意从我的脸上一直滑到了我不着寸缕的胸前。花落莹雪,点点遗红,我两颊一热,惊叫着把脸埋在了他胸前。 无恤抬手抚上我的脑袋,扬声大笑:“娇儿羞赧,人间至境。舍国就美之人,诚有也。” 我将烧红的脸颊,贴上他宽阔结实的胸膛,低声嗔道:“果然是个疯子,一早便说疯话。你要自比桀、纣,也别把我比成祸国妖女。” 无恤笑着撩开我披泻在背上的长发,温柔的指尖如飞鸟的绒羽在我起伏的腰臀间来回轻划着:“你有祸国之颜,良臣之才,你既不做那祸国的妖女,便做我的周公、子牙、管仲、晏婴,如何?” 我难忍腰际传来的酥麻之感,急忙伸手抓住了他不怀好意的手指:“好个不知羞的夫郎,这回把我比作一班老头,倒把自己比作不世贤君了。” “哈哈哈,牙尖嘴利的妇人,真想叫人封了你这张小嘴!”无恤双肘落在身侧,仰头便来封我的唇,我哧笑一声故意仰首避开,扯住身上的薄被从他身上滚了下来:“不要闹我,还疼着呢!” “哦,哪里疼?”他支起身子笑着扳过我的肩。 “哪里都疼,你这狠心的坏人。”我把自己牢牢地卷在被子里,只用露在薄被外的脚丫把他一寸寸地往床下推去。 “好个无礼的妇人,成婚第一日就要把夫主踹下床吗?”无恤不气不恼,玩闹似地捉住了我两只裸足,硬是挠得我频频求饶,才肯披衣起床,“小妇人,今天暂且饶了你。这顿罚,先记在我这儿了。” “爱记仇的小人。”我裹着被子趴在床头看着他,无恤笑着俯身一一拾起昨晚落了一地的衣袍。 “你若累就再睡一会儿。待会儿,我烧好了浴汤再叫你。”无恤站在窗前穿上了里衣、外袍,系上了鹿皮革带。 “红云儿……”我看着他颀长的背影轻声唤道。 “嗯?”他笑着转过头来,晨光微澜,红云飞扬,我蓦地失了神。 这张脸,这个笑容,以后我便再也看不到了吗? “怎么了?”无恤侧身坐上床沿。 “没什么,只是今日才发现,原来我的红云儿竟是这般好看……”我笑着从被中抽出手臂,一点点地勾画着他脸上的线条。 无恤眸光一暗,捉过我的手指放在口中轻轻一咬:“念在你今日要骑马赶路才放过你的,现在别再这样考验我。” “哪个考验你?”我想起他昨夜的疯狂连忙把手一缩,扯着被角遮去了半张面容,“我马上就要起床了。我饿了,要吃鱼粥,我要浴汤,到了负瑕城,我要换马车。” “磨人精,到了负瑕城就替你找辆最舒服的马车。”无恤将我落在塌边的嫁衣叠好,又转身将装了小衣和襦裙的包袱放在了我手边,“我先出去烧水,你快些穿好衣服,别着凉。” “嗯。”我低应一声,目送他一步一回地出了门。 他现在这般高兴,将来只怕要恨透我了。我仰面长叹了一声刚要起身,无恤突然推开房门,探了半个脑袋进来:“忘了问,你身上疼要我帮忙穿衣吗?” “不用——”我拿起床上的枕头作势要砸,他大笑三声消失在了门边。 坐在热气氤氲的浴桶里,耳边是无恤在院中加劈柴禾炖煮米粥的声音。我知道,他一直都是个心如明镜,洞察分毫的人。我的那点小心思恐怕没能逃出他的眼睛。昨晚,他即便在睡梦中都还带着警觉。他害怕我会在他熟睡之际不告而别,殊不知我这一夜的“相守”只为让他卸下重重心防。 “阿拾,粥做好了,你洗好了吗?”无恤在门外高喊了一声。 我心头一颤,忙收敛心神高声回道:“嗯,快好了!”不能再拖了,如果今日到了负瑕城见了四儿和于安一群人,我要再想走,恐怕就更不容易了。既然已经决定不叫他为难,就应该干干脆脆地离开。我想到这里,顺手扯过浴桶上的布巾就从汤水里站了起来。 “红云儿,木瓢和木桶在哪里啊?”我穿戴整齐后,一边梳理着长发,一边推开了房门。 小院里,无恤已经做好了一釜热腾腾的粱米粥。当我瞥到陶釜中央那几片显眼的墨绿色野蒿时,我便心下了然——过了这一夜,他终归还是不信我啊!要做鱼粥就必须到湖中捕鲜鱼,可他不放心让我离了他的视线,所以才用这院中唯一几株入得了口的野菜给我做了这釜菜粥。 “你要木瓢、木桶做什么?”无恤见我出了房门,便用水浇湿了陶釜下的柴火。 “自然是要将浴汤舀出来倒掉啊!不然,待会儿我们走了,难道要叫这浴汤留上五六年?”我将背后的长发撩到身前,笑盈盈道。 “你先来喝粥吧,这浴汤待会儿交给我便是。”无恤笑着迎了上来。 “这怎么行?!”我将手中的兽纹玉梳篦横咬在口中,侧挽长发绕成垂髻,而后用玉梳轻轻别住,“你是赵家未来的世子,我的夫主,小妇人就算再不识礼,也不能叫夫主做这样的粗活啊!”我径自挽起短衣的袖口,伋鞋迈下台阶往堆放杂物的小间走去。 无恤长手一拖,一把将我扯了回来:“刚刚还说自己哪里都疼,蹙眉瘪嘴叫我心疼了半天。这会儿,倒变成身强体壮的村妇了。”无恤将我按坐在屋檐下的苇席上,又替我端来了陶釜和陶碗,“你来盛粥吧,屋里交给我就好。” “你不该这样惯着我,以后是要叫人诟病的。” 无恤见我主动提到将来之事,脸上便有了笑意:“知道了,以后定不叫你失礼于人前。” 无恤拎着两只木桶进了屋,我知道他不放心我,便特地将房门大开,好叫他一转头就能看见坐在屋檐下的我。 初升的阳光斜照进屋檐暖暖地撒在我身上,我一边拿木勺搅着釜中热粥,一边对浴桶旁俯身舀水的无恤说:“夫郎,我少时曾听人唱过一首歌,说是庶人之家婚礼第二日新妇唱给夫郎听的歌,你可要听? ” “好啊,我可有好久没听你唱歌了。今日合时合景,这祝歌我是非听不可了。”无恤屈膝蹲在半人高的浴桶旁,一瓢瓢地把大桶里的浴汤舀进身旁的两只木桶。原本已经变温的浴汤被他手中的木瓢搅动,升腾起层层雾气。 “那你可听好了。”我放下手中木勺,起身走到房门外,两手交合朝无恤恭行一礼,端坐而歌: “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 南有樛木,葛藟荒之。乐只君子,福履将之。 南有樛木,葛藟萦之。乐只君子,福履成之。(1)” …… 君为樛木,妾为葛藟,本该相缠相绕,一世相随,生死同根。 可葛藟不能阻了樛木的抽枝发芽,不能让自己的痴缠断了樛木通天蔽日的未来。 安眠香,香随雾起,十吸十吐,使人眠。 歌未完,无恤早已桶边安睡。 一曲新妇祝愿夫君一生快乐福康的祝歌唱到最后,竟唱得我泣不成声。 备注:(1)《樛木》选自诗经《国风·周南》。樛木,由于攀缘植物的缠绕累赘而向下弯曲的树木。樛音jiū。 (本卷完) 第250章 浮生若梦(一)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十五岁的夏末,我离开了他。 但在我心里,他却从未离开。 我每日倚坐在扶苏馆的木栏上看着枝头夏花落尽,看着长空秋雁成行,我疯狂地想念着他。有时候,我甚至会忘了,当初是我先离开了他。 喝了扶苏馆里的残酒,我总会傻傻地站在那条黄土飞扬的官道上,想象着他青衣长剑,策马扬鞭,朝我飞驰而来。有的人醉了,就管不住自己的一颗心。我醉了,便再也耐不住日日夜夜蚀骨的思念。 为什么不来寻我?为什么不来接我?任你怨我,恼我,骂我,打我,只要你来,我就随你走,从此天涯海角,生死不离…… 在这条宋国通往晋国的官道上,我不知醉了多少回,哭了多少回,一个人对着漫天流云疯言疯语了多少回。 可我终究不是个疯子,当夕阳落谷,酒意散尽,当宋国萧索的秋风吹干我脸上的泪痕,我便会清楚地记起盟誓成婚后的第二日,我在他耳边说过的每一句话。 “红云儿,别来寻我,一夜恩爱权作还了你往昔的情份。我心里藏的人终究是他,不是你……” 安眠香,所中者,半刻之内形如安眠而神智清明。所以,他听见了,也听信了我含泪编织的谎言。夏花落了,秋雁去了,当寒冷的冬日飘下第一片鹅羽般的雪花,我便知道,他是真的不会再来寻我了。 在离开无恤后的第一百零六天,我最后一次去了城外那条寸草不生的官道。那一天,天空飘着雪,高烧不退的我在扶苏馆门前熙熙攘攘的酒客里见到了一个故人。 “你是来杀我的吗?”我问。 他凝眸,摇头,他说:“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哦。”我恍恍惚惚行了一礼,转身往暗夜里去。他蓦然拉住我的手臂,指着灯火通明的酒堂说,请我喝一回扶苏馆里的玉露春,我们之前的恩怨就一笔勾销。 以酒换命?我即便高烧不下昏了头,也知道这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扶苏馆,宋都商丘最富盛名的酒楼,一壶十金,一夕千觞。亡国的曹女捻琴鼓瑟,北来的胡姬展袖媚舞,雕花的朱栏,涂椒的香壁,来往客商抛金舍银的极乐天地。我住在扶苏馆,不舞不唱,不举杯,不卖笑,十指淘米和曲,满月焚香祝祷,酒娘所司,酿水为酒。 那一夜,我同他喝了许多酒,玉露春、朱颜酡、压愁香、青莲碎,醉眼惺忪,我抚上他右眼的眉梢,心叹,这里为什么没有一片红云。 此后,每隔十日,陈逆都会来扶苏馆找我喝一次酒。 入暮来,夜深去,不论风雪,从无违例。 周王三十九年冬,晋国赵氏储粮备军,齐国陈氏诛尽异己,宋国扶苏馆的小院里,两颗跳出棋盘的棋子,扫雪升炉,烫酒温杯。一个游侠和一个酒娘,偌大的天下自不会因为两个小人物的缺席,而寂寞失色。 陈逆饮尽红漆鸭杯里的朱颜酡,轻轻地把杯子放在了我身前的竹木矮几上:“明日,我要护送一支商队去晋国,要想再讹你的酒,恐怕要等到岁末之后了。” “哦。”我轻应一声,侧身用四方葛布垫着手,取过浸在热水中长柄铜勺,洗杯烫杯,替他又满斟了一杯白浮:“再试试这杯吧,六年的烧酎加了白术、白芍、当归、熟地、甘草,酒辣,意长,雪天喝正当时。” “好。”陈逆颔谢过,一手接过热酒却迟迟不饮。两片相接相连的六菱雪花从他面前袅袅飘落,距杯口三寸处,化雪为水,滴落杯中。 “此番商队要进新绛城,到时……可要我为你打听一二?”他迟疑踌躇了半晌,待头顶的黑漆笼纱小冠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白雪,才开口探问道。 新绛城…… 我心中揪痛,脸上却漾起一抹淡笑:“这里是扶苏馆,从这扇小门出去,过两道垂帘就可以听到南来北往的消息。我若想知道什么天下大事,每日只在垂帘后站上一刻,便都知道了。哪里用得着你千里迢迢替我传什么消息回来?”言毕,我撩起夹衣的袖摆俯身从右手边的木柴堆上取了一小截松木轻轻地放进脚边的铜炉。 陈逆看了我一眼,闷声道:“是我多言了。” 这几月,我从不问他为何离齐,他也从不问我为何离晋。今日,他的确多言了。 陈逆低头不语,我也只望着脚边那只两耳生了蓝锈的铜炉呆。铜炉里的松木块被火舌烧焦了丑陋的外皮,劈里啪啦兀自响着。 “我今天要早些走,以后两月不能来,今晚就替你多劈几块木柴过冬吧!”陈逆仰头一口饮尽了满杯火辣辣的白浮酒,挺身站了起来。 我低垂眉眼,伸手取了他搁在地席上的杯子,捋袖沉进了一旁的热水:“扶苏馆有劈柴的小厮。” “无妨,喝了你的酒总是要干些活的。”他疏朗一笑,解下佩剑,撩起了袖摆。 这一夜,风雪大作。陈逆冒着鹅毛大雪,硬是给我劈了两垛半个人高的木柴,才悄悄出了酒园。 我支起木窗看着柴堆上越积越厚的白雪,空了许久的心忽然生出一丝情绪。 收了他的柴,若想不承他的情,总是要干些活的…… 第二日清晨,雪霁。我留书扶苏馆馆主后,出门雇了一辆牛车一名车夫,一路摇摇晃晃地离了宋都,往东去了齐国艾陵。 艾陵郊外,冬日无雪,枯草丛生。荒野之上,黄土皲裂,累累白骨随地散落。远远望去,竟似寒日平原上一堆堆未融的残雪。 这十万白骨在这里任凭风吹雨打,凄凄哭号了一千多个日夜,是该有人来送一送了。 我点燃送魂灯,吟唱着古老的巫词,绕着荒原走了一圈,又一圈。 天寒阔野,万物肃杀,仅一日,我便冻裂了面颊,唱破了双唇。 艾陵十日,我唱了整整十日的巫词。 第十日,朔风乍起,天降大雪。 苍茫天地,众骨消形。 我抹去唇上的血珠,吹灭了手中的送魂灯。 十二岁的我,第一次在密报上读到了艾陵;十四岁的我,遇到了引起艾陵之战的端木赐;十五岁的我,答应陈逆要送走这十万齐兵的亡魂;十六岁之前,我终于实现了自己的诺言。 我站在茫茫雪原之上,心中忽生一念。 也许,当年我的魂灵真的在梦里踏足过这片土地。也许,我这一路从孤女到巫士,一切因缘际会,都只为了能来这里,为这十万白骨唱一支送魂曲。 世间万物,皆有始,皆有终,就像我心里的那段情。 从齐国到宋国,天寒难行,途径一月半,再到商丘时,岁末已过。 城外冰雪初融,青山吐翠,离开时空无一物的树梢也暴出了颗颗豆大的新芽。冬去春来,又是一年。世间不公平事十有**,可岁月待每个人都是公平的,不管你愿不愿意,它总会拖着你义无反顾地往前走。 岁后,宋国最重要的事便是新一年的迎春祭祀。商丘的城门口,一辆辆牛车载着礼器和美酒缓缓地通过中央的大门往城外走去。熬过了一个寒冬的人们则挑着担,领着孩子欢天喜地地从一旁的偏门挤进城。苍老的、稚嫩的、美丽的、丑陋的,环绕在我身边的一张张笑脸让此刻疲累不堪的我愈加觉得落寞,我感觉不到欣欣然的春意,我也笑不出来。 进了商丘的城门,我低头避开热闹的人群,一路去了宋太史府。 去年,一场失败的战争最终导致了宋国向氏一族的没落。向魋、向巢兄弟离开宋国后,宋太史子韦就成了宋公最器重的大臣。昔日在晋国,史墨和尹皋都同我提起过此人。尹皋说,子韦善占星演卦之术,有半神之称。史墨则说,子韦有才,亦喜财,成不了大器。而我到了宋国后才知道,宋太史子韦竟还是闻名天下的扶苏馆的馆主。半年多前,将我困在宋国的人也正是他。 那日,我茫茫然离开了无恤,原想一路往南方的楚国去,不料在途经宋国时却病倒在了商丘的大街上。病中数日,昏昏沉沉,等我再度醒来时,人已经进了太史府。在宋国有条不成文的规矩——庶民出身的人,若是受了贵族的大恩惠,是要卖身为奴作为报答的。我是个没有身份的庶人,施药救了我的子韦又恰好是宋国数一数二的权贵,所以病好之后,太史府的人就理所当然地将我视作了府里的奴隶。 那时候,我还怕无恤会来找我。即便他不来,也一定会派密探四处寻访我的下落。所以,我干脆签下了卖身契,以奴隶的身份躲进了太史府。 为了躲避一个根本不会寻找自己的人,我就这样把自己卖了。如今想来,这是多么愚蠢,而又可笑的一个决定。 幸在,子韦这人爱财也守信,他府里的奴隶只要有生之年为他挣得百金,他就会烧毁丹书(1),随他来去。这半年来,我替子韦赚的钱早已不止百金。今天,我要取回那份卖身的丹书,启程去楚国了。 第251章 浮生若梦(二)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我站在太史府门前,深吸了一口气,抬手叩响了眼前高大乌黑的柏木大门。 不一会儿,门开了。开门的男人名叫散,是太史府里的家宰,也是扶苏馆的常客。我不喜欢这个人,因为他喝了酒后的眼神,总叫我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令人作呕的蒯聩。 “家宰安好,太史今日在府上吗?”我站在门外行了一礼。 “哦,是拾娘回来啦!”家宰散笑着打量了我两眼,双手合力推开了左边的半扇木门,“家主现在正陪两位贵客在园子里说话,你先进来吧!家主前两日还在问你有没有回来呢!” “劳太史记挂了。”我提起裙摆抬足跨进了身前半尺高的门槛。襦裙一起,右脚绣鞋的鞋面便露了出来。茜色的底绢染了黑黑黄黄的泥水,绣了木槿花的鞋尖儿上破了一个指甲盖大小的洞,洞口破丝拉线,从洞里又露了一团灰黑色的脏兮兮的袜子。 我脸一热,忙把脚从门里收了回来。 “哎呦,你还没回过酒园吧?”家宰散用他昏黄浊滞的眼神在我身上扫了一圈,扯着嘴角笑道,“你也不用这么急,你那份丹书,家主早就命我找出来了,一准是要给你的。今日,府里有贵客,家主与赵世子聊得正畅快,一时半会儿也没空见你。拾娘一路风尘,不如先回酒园梳洗一番再来见礼不迟。” “你说什么?!谁来拜访太史了?”家宰散的话如一道惊雷在我耳边炸响,我两耳轰鸣,心头一阵剧麻。 “晋国赵氏,听说过吗?他们新立的世子带了世子妇来拜会家主了。家主这回真是……哎呀,跟你说了你也不懂。拾娘,你还是回去梳洗干净,换身衣服再来吧!这个样子若叫贵人撞见,有失礼仪。”家宰散说完脚步一移就挡在了我面前。 他在太史府里,他和他的新妇现在就在太史府里! 我攥着衣袖举目往太史府里望去,两只脚却不自觉地往后退。 太史府的台阶比寻常人家的足足高出了一倍,我慌乱之下右脚未踩稳,左脚已经凌空抬了起来,两下一起踩空,整个人连滚带爬地从台阶上摔了下去。碎石蹭破了手掌,右脚的膝盖在石阶上连撞了两下,剧烈的疼痛叫我眼前一片漆黑。 “拾娘,你没事吧?怎么这么不小心啊!”家宰散跑下台阶半抱着将我扶了起来。 “没事,让家宰见笑了。”我咬着牙站了起来,等眩晕感稍退便挣扎着躲开了家宰散一直扣在我右胸上的手。 “哎,别逞能了,看着叫人心疼。拾娘啊,晚上替我留个门吧,我给你送膏药去?”家宰散俯身在我腿上拍了拍,末了又在我腰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两把。 我知道他在暗示什么,我也明白这是每个无亲无故的孤女迟早都会遇上的问题。如果我此刻还能思考,如果我此刻还没有濒临崩溃,那么,我想我可以妥善地处理这个问题。可现在,我的心痛得几乎要炸开了,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地回响着——无恤来了,他另娶新妇了! 我要离开这里,我不能让他看见我现在这副模样。我转身要走,家宰散却不依不饶地拉住了我的手臂:“拾娘,你点个头吧!我家就一房妻室,你要是从了我,以后也不用孤苦无依地住在酒园里,有个病痛也没人照顾……” “你放开我!”我回头一把推开了拉扯不休的家宰散,他一时不备往后踉跄了两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这时,原本站在一旁看热闹的几个樵夫全都笑了出来。 家宰散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一骨碌爬起来冲着几个樵夫大骂了一句:“笑什么什么笑!烂泥,通通都是扶不上墙的烂泥!装什么贞洁清高,破烂货,还真拿自己当回事了!” 几个樵夫被他的样子吓住了,挑着木柴一溜烟就跑了。 我默默地转身,十指的指甲深深地抠进了掌心的伤口。痛,却还不够痛。阿拾,这是你自己的选择,当初既然决定舍弃他,舍弃神子的身份。那么,此后一切的痛苦你都必须咬牙扛下来! 忍耐思念是痛,被人折辱是痛,听他另娶新妇,继位世子亦是痛。我不想被这痛苦击倒,如果我喊痛,如果我落泪,那我便承认自己后悔了。可我害怕后悔,因为后悔是世间最毒的药,它扎根在你心底,什么时候想叫你痛,你就得痛。 这一日,我在车水马龙,人潮如织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整整一天。 我想买一壶酒把自己灌醉,可我怕自己醉了就会哭着跑进太史府去找他,告诉他——我痛,我等了你二百零四天。我害怕有朝一日你会忘了我,我会忘了你。我害怕有朝一日,我再也不是阿拾,不是子黯。我只是宋国扶苏馆里一个爱醉酒的酒娘,独自苍老了岁月,却再无可忆。 我不是个坚强的人,我知道自己软弱,才咬牙学着坚强。 日落西山,倦鸟归巢,当我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扶苏馆时,两层青瓦朱楼早已火烛高照,酒客如云。可热闹,永远是别人的热闹。于我,这依旧是一个落寞、悲伤的夜晚。我累了,累得没力气哀伤,只想闭上眼睛好好地睡上一觉。 我穿过扶苏馆西侧的竹林回到了酒园。而这时我才发觉,原来睡觉于我而言,也是奢望。 酒园的门被人从里面关上了,门缝里隐隐透着火光——有人在等着我。 是那个秃眉浊目的家宰散吧,现在除了他还会有谁在这里等着我呢?我今天叫他当众难堪,他现在是登堂入室等着我送上门吗?他要做什么?羞辱我,打骂我,还是干脆撕破脸皮强占了我? 我盯着眼前紧闭的竹门,耳边是扶苏馆里的歌女唱到几欲断气的尖锐细薄的高音,我转身往回走了两步,提起裙摆一脚踹在了竹门上。 “为什么这么对我,为什么!你给我滚出来,我就算是堆烂泥也轮不到你来羞辱!你躲在里面做什么,给我滚出来!” 我承受不了更多了,我要疯了。我忍了一整天,我以为我还可以继续忍下去,可临到最后,我居然被一根落在头顶的羽毛压垮了。半年多来的隐忍、委屈、痛苦,在这一刻突然像地底的烈焰冲破岩层喷涌而出。 我对着竹门又踢又嚷,泪水如决堤之水滂沱而下。多少年了,自我答应伍封要抛掉自己的一身恶骨,我就再没有像此刻这样疯狂。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没有阿娘,没有四儿,没有无邪,没有伍封,也没有无恤,到头来我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可是,如今我要到哪里找回自己被拔掉的尖刺呢…… 在我被自己惶恐的泪水淹没前,竹门吱呀一声开了。门后,是一脸惊愕的陈逆。 “是你……”我看着陈逆的脸僵硬地收回了拳头,我知道我现在的模样一定与疯妇无异。从齐国到宋国一路行了一个多月,两颊的皮肤早已在寒风的摧残下开裂红肿。如今,那些裂缝被泪水填满,烧得我整张脸火辣辣的痛。 “你怎么了?你去哪里了?”陈逆焦急地跨出竹门。 “我去了艾陵。”我低头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泪,避开他探究的视线跨进了酒园,“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去了晋国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半月前就回来了。”陈逆合上竹门,两步走到我面前挡住了我的去路,“有人欺负你了?” 我长叹了一声,停下了脚步:“陈爷,我现在没有力气说话,放我去睡觉吧,我好累。” 陈逆闻言一动不动,他低头看着我,像一座永远不会移动的高山伫立在我面前。 我仰着头无奈地看向他,我知道自己刚刚的行径很失常也很可怕,可我现在真的没有力气再同他解释什么了。 黑暗中,我们就这样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对方。他目光如炬,我一片死灰。半晌之后,他终于移开了身子,随手拎起一只放在台阶旁的木桶。 “你要做什么?”我无力地问道。 “去给你打桶水,你看起来很糟糕。”他的视线落在我开裂的面颊上,我讪笑一声把背上的包袱甩在了房门口的蒲席上,脱鞋迈上了台阶:“陈爷,你不用待我这么好,我对赵家而言已经不重要了,我也永远不会为陈氏所用。如果是陈盘派你到宋国来找我的,那你可以走了。” “朋友需要帮助的时候,我不会这样走开。”掷地有声的一句话,从他口里说出来,分量愈发沉重。 我慢慢地转过头,东山之上皓月初升,陈逆脸上真挚的表情伴着微蓝的月光清晰地落入了我眼中。我看着他有片刻的怔愣,而后转头冷冷地拒绝了他的善意:“你错了,我不是你的朋友,也不需要你的帮助!” 我以为寡言如他会沉默地离开,可我忘了他是被世人叫做“义君子”的男人,他根本没有理会我冰冷的孩子气的拒绝。 “街市之上颔首一笑便是朋友,酒肆里同座举杯就是朋友,你救过我的命,你遵守约定替我送走了艾陵十万兄弟,即便你不愿与我为友,我依旧认你是朋友。你的腿受伤了,如果你不想承我的情,你就当我是个多事的闲人吧!” 他转身要走,我不自觉地喊住了他:“你为什么要离开齐国?” 第252章 白云苍狗(一)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上了台阶,推开房门,三个月不在,我的房间却异常得干净整洁。微暖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芳芷香。床铺、书案,房间里的一应摆设都和我离开时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只是临窗的矮几旁多了一床淡蓝色的被褥。 陈逆端着水盆进屋时,我正盯着那床被褥发呆。我在想,他是不是离开临淄后就和我一样无家可归了。 陈逆把水盆放在我身前,迅速走到墙边把那床略有旧色的被褥卷了起来:“我今晚就会搬出去,你放心,你的东西我都没有动。” “我不在的时候,你一直住在酒园吗?”我问。 “商队里没有酒,喝惯了你酿的酒,新绛城里那些掺了水的酒就咽不下去。我在晋国待不住,岁前就赶回来了。本想喝你酿的郁金酒守岁,没想到你去了齐国。” “今秋,我没酿郁金酒。”我从怀中掏出绣帕,一点点地浸入水中。 “嗯,回来以后就知道了。那时候你不在,馆里又正好缺人看守酒园,我就住进来了。没有工钱,一日半壶浮白酒只够解馋。”陈逆从怀中取出一条灰黑色的布带,几下就把卷好的被褥捆成了一只可以背负的包袱。 “你是喝惯了阿素的酒,离了临淄城又找不到能入口的酒,才找到扶苏馆来的吧?” 陈逆轻笑了两声没有否认,我背对着他洗去了脸上的泪痕,随手把拧干的帕子挂在窗口:“今晚留下吧!我去把放香料和空坛子的夹间收拾出来。现在岁末已过,就不喝郁金酒了。酒窖里还有一小坛我私藏的压愁香,如果你不嫌它味苦,今晚就陪我喝光它吧!” “有酒喝,我怎么会嫌弃?”他笑着拎起卷扎好的被褥,大步走到了房门边,“你腿上有伤就在屋子里坐着吧,酒藏在哪里我去拿来。” “藏在东北角的麦秆堆里。” “好。”陈逆一点头,转身打开房门却又收回了迈出去的脚,“阿拾,压愁香为什么要酿得那么苦?” “苦才可以压愁啊……”我轻笑一声,低下了头。 是夜,陈逆陪我一杯一杯地喝着压愁香。他这个人大多数时候是不说话的,即便喝了酒,他的话依旧很少。赵氏新立世子,世子新娶狄女,既然到了新绛城,这么大的事情他不可能不知道。可今晚,关于赵氏的话,他却一句都没有说。 我喝了酒靠在窗边看着月亮发呆,陈逆坐在我身旁满饮了一杯压愁香。他说,如果你是个男人,也许我知道该怎么劝慰你。我咽下口中的苦酒,转身笑着夺了他手中的耳杯:“陈爷,别喝了,我知道你不喜欢压愁香。”他是个不善言辞的好人,他不知道,我此刻由衷感激的,正是他如金的沉默。 如果,银月爬上中天的时候,竹门外没有响起敲门声,我想陈逆一定已经听到了我发自内心的感谢。 “有人在吗?”一个清朗的男声打破了夜的寂静。 听到这个声音时,我洒光了杯中的压愁香。 我有多久没有听见过这个声音了,当他的声音穿过竹门传到我耳边时,我几乎以为这又是一场令人沉醉却终将醒来的美梦。二百多个日夜,我的夜晚永远比白天幸福,因为只有在梦里,我才能重新见到他,才能肆无忌惮地感受他的温存。可今晚,他真真实实地出现在了我的世界里,而我却痛苦地想要从这场恶梦中醒来。 无恤来了,带着他娇艳得如同三月初阳的妻子敲开了酒园的大门。 陈逆替我开的门,我捂着嘴像个见不得光的窃贼偷偷地藏在窗后。 “夫君,扶苏馆的朱颜酡可真好喝。我要买五坛带回去,三坛我们留着自己喝,还有两坛送给长姐和代王可好?”他的新妇一袭红衣似火,蜜色的脸庞,高耸的鼻梁,她的雅言说得还有些生疏,却意外地为她野性的面庞添了几分软糯的娇态。 无恤旁若无人地揽着他娇妻的蛮腰,他看着她笑,笑得飘然欲醉,仿佛他身边的美人便是他此刻所有欢乐的源泉,“长姐不喜欢这样甜腻的酒,你若喜欢就都自己留着喝吧!只是喝了酒,就不能出府骑快马了,小心从马上摔下来。”他轻点她的鼻尖,就像他曾经无数次用他温暖的指尖触上我冰凉的鼻。 往昔,若在人前,我总不习惯他这样放肆的亲昵。可他的妻却是欢喜的,她紧依着他的肩,两颊的笑窝里仿佛能沁出蜜来,“夫君,你待我这般好,我什么都听你的……”她仰头看着无恤,无恤低头在她耳边轻语了两声,她便羞赧着埋首在他怀里,像一只归巢的乳燕。 黑暗中,我的心骤然间裂开了一道细缝。“咔”的一声脆响。我以为他会听见,但是有笑声的时候,男人是听不见心碎的声音的。 无恤轻抚着狄女微曲的长发,笑着看向一旁的陈逆,他说,陈兄好雅兴,舍下千乘之军不领,撇下三座采邑不要,竟住到这扶苏馆的酒园里来了。怎么,难道这酒园里还藏着神女夷狄不成,叫陈兄这样难舍难离? 窗外,陈逆按剑而答,我十指紧扣着窗棂想要听清他们的声音。但是,我什么也听不见。哗啦啦,我听到的只有一颗心开裂的声音,不可阻挡的,裂得满地碎片。 六月酿酒,那个骄阳一样的女人几乎只用了一刻钟就搬空了我的酒窖。当陈逆把一箱冰冷的珠玉摆在我面前时,我疯妇一般抱起那只嵌螺钿的黑漆小箱狠狠地砸向了墙壁。 “为什么他娶妻了,为什么他不来找我,为什么他要相信我的谎言?他明明知道我心里的人是他,他明明知道我是为了他才离开的……他明明说过他已经娶了我,就不能再另娶新妇了……他才是骗子,他才是大骗子!”我蹲在地上大声嘶喊着,等那些撕心裂肺的话说出了口,我才发觉,原来我心里竟有这样深的怨。 原来,我一直期盼的,竟是分离之后他也和我一样不幸福。 我扑倒在地上痛哭失声,也许是因为无恤的无情和幸福,也许是因为自己的丑陋和虚伪。 陈逆依旧不知道该怎样劝慰我,他站在我面前,看着我哭得抽声断气。我不记得他是何时离开的,正如我看不清无恤离开时的背影。 在我哭得再也流不出眼泪的时候,陈逆回来了。他把一张手掌大小的碎羊皮放在了我手边:“阿拾,这是你卖身的丹书,烧了它你就自由了。这辈子,你总该为自己活一次。” 这辈子,总该为自己活一次。这句话像是一句破咒的密语,在我晦暗的胸膛里点燃了一簇火苗。 我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引火烧了那份写着我名字的丹书。 在散发着奇异香气的青烟里,我没有得到自由的快感。禁锢在我身上的枷锁,从来都不是一张碎羊皮。 情,我有太多放不下的情,所以我永远无法自由。 传说,在南方的荆楚之地有一方广博浩瀚,烟水深锁的大泽名叫云梦。炎帝曾在云梦泽种下千株忘忧草,仙草三月生,四月枯,食之可忘情忘忧。我想这一次,我是真的要去楚国了。 我骑着马踏上了那条黄沙飞扬的官道,在经过道旁的那棵老树时,我又看到了那个醉酒眺望的女子。她在这里等一个人,从炎日酷暑等到了飘雪隆冬。如今,我要带她走了,带她去她想去的地方。她等的人不会来了,他已经忘了她了。 周王四十年春,我和陈逆一路西行,到了新绛城远远地见了一眼故人,就策马南下去了云梦大泽。 我在新绛见到四儿的那天,她坐在赵鞅赐给于安的大院里安宁地晒着太阳。她的手轻轻地抚摸着高高隆起的小腹,嘴角幸福满足的微笑比她耳垂上的紫晶耳玦更加耀眼。 我穿着粗麻布衣,赤着脚趴在院墙外的树干上,偷偷地凝望着她。 十二年,岁月在我们指尖悄悄流走,她寻到了她爱的人,有了自己的孩子,而我用了十二年的时间丢掉了自己,又拼命地想要找回自己。 十二年,她安安静静地踩着一条线,直奔幸福而去。我轰轰烈烈地画了一个圆,最后又重新回到了起点。 三月春暖,陈逆在云梦泽的芦苇荡里替我盖了一间横架在水面上的小木屋,我不再叫他陈爷,他认了我作妹子。 我这沉默寡言的哥哥只有三年的自由,所以他不能陪着我在云梦泽的烟波里虚晃度日。木屋盖好后,陈逆就带着他的剑离开了。以后每隔两三月,他都会回到云梦泽陪我住上几日。有时候一个人来,有时候引着一大帮吵吵嚷嚷却可爱无比的游侠儿。 为了宿营,男人们会在芦苇荡里搭上一个个低矮的草棚。 搭的时候个个劈树、扎草,干得热火朝天,汗流浃背。可每日清晨等我推开窗门时,却总会看到一群袒胸露腹的人抱着酒坛,横七竖八地躺在草棚外的野地里呼呼大睡。 云梦泽里没有忘忧草,即便这里有千草茂盛,百花葳蕤,也独独没有可以忘情忘忧的仙草。但我渐渐地发觉,在这片浩瀚的湖泽里住得久了,和这群游侠儿说笑的多了,我的心似乎也宽广了许多。心变宽了,原来闷堵在心里的那团愁绪就再也不能占据全部的我。我在心里寻了一个角落把自己的愁绪藏了起来。有朝一日,我希望我可以忘了它的存在。 第253章 白云苍狗(二)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春去秋来,匆匆数月,湖泽岸边开紫色碎花的大片水草已经日渐枯萎,踪迹难觅。 远处,夏季沉闷单调的树林却在秋风的吹拂下披上了红黄相夹,色泽跳跃的新衣。日出东山,我挎着自己新编的藤篮,一路哼着小调往树林走去。 半月前,我在林子里打猎时现了几棵野梨树。那是长了七八年的梨树,茂密的枝丫上密密麻麻地结了一串串深绿色的小野梨。野梨肉少,核大,即便成熟了也依旧酸牙。但若是放**颗野梨和着肥滋滋的野鸭一起炖了,那肥而不腻,入口酥烂的鸭肉叫人现在想来都不禁口水连连。 楚国地阔人稀,在云梦泽的水泊里我见过划着独木小舟猎鸟捕鱼的楚人。但在这片沿湖的树林里,我却从来没有遇见过其他人。久而久之,我便把这片小树林当做了自家的后院。我在这里采药,练剑,用麻绳栓了石头捕猎。只要抓着麻绳的一端把兜了石头的另一端甩得嗡嗡作响,然后顺势丢出去,躲在树上偷吃幼鸟的山猫就会一头栽到树下。这一招是陈逆教我的,事实上他和他的那些朋友们还教了我很多。一个女人独自生活,要学的总是很多。 宋国热闹的扶苏馆让我觉得寂寞,楚国寂寥的山泽却让我觉得热闹自在。 我打猎、捕鸟、钓鱼,日头好的时候就躺在湖边的草地上睡觉。一睡就是一两个时辰。有时候,我会被天空中飞过的雁群叫醒;有时候,一些特别傻的兔子会来啃咬我盖在脸上的树叶;当然,大多数时候我是被心急火燎的楚人摇醒的。楚人尚巫,但并不是每个巫人都肯为了一小袋口粮跑几十里路替庶人治病。我是巫士也是医师,最重要的是,我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以用来走路。因而,住在方圆五十里内的楚人都喜欢找我来治病。 楚地湿热,一个夏天,十人之中至少有一人会死于热病或疟疾。过去的几个月,我大部分时间都行走在云梦泽畔的村落之间,替人治病,教村民煮一些抗病的汤药。现在天气凉了,生病的人少了,我才得闲可以费心思折腾我的吃食。 日落前,我摘了满满一篮的野梨回家,择了大点的几颗炖了肥鸭,剩下的便存入了陶瓮,看能不能用来酿制新的果酒。这一天,直到我入眠前,都是令人愉悦的。 这天夜里,我梦见了无恤。其实,我并不意外我会在梦里见到他,自那日在竹园见到他和他的新妇后,他依旧是我梦境中的常客。起初我排斥、抗拒,一觉醒来常常为了梦中的人,梦中的事呆呆地坐上一天。他已经忘了我,所以我也急切地想要忘了他。 可后来,我释然了。我明白,我不是因为梦见他,才不能忘了他。我是因为忘不了他,才会梦见他。那些逝去的美好记忆幻化成了我的梦境,我坦然地接受它们,却不会在醒来时再痴痴地回想它们。 今夜,他又来到了我梦中,我梦见他就坐在床沿上轻轻地抚摸着我的眼睛。他说,你从来没有相信过我,对吗?你有这世间最温柔最惹人怜爱的眼睛,却有一张会骗人的嘴和一颗冷若寒冰的心。你离开了我,就如同你当年决然离开了秦国,离开了那个人。你知道你做了一个对他最有利的决定,就像你自以为替我做了一个最有利于我的决定。可是女人,是谁给了你选择的权力?为什么我没有说不的机会呢?现在,一切都和你预想的一样,你开心了吗?满意了吗? 黑暗中,我拼了命地想要开口,可我开不了口,我的灵魂苏醒了,但我的身体却依旧沉睡。他在我身边躺了下来,他从背后紧紧地搂着我,他轻吻着我的脸颊,我的耳朵,他冰凉的指尖一点点地褪下了我的寝衣。我在梦中嘤咛,他一路沿着脖颈吻到了我战栗的肩胛。他叹息,他修长的手指伸进了我大敞的衣领里,滚烫的唇却在我身后若即若离地撩拨着。我想要挣扎,但我的身体却不理会我的意志。 阿拾,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为什么我就不可以幸福?黑暗中,他将我翻转过来,重重地压在了身下。他炙热柔软的双唇紧贴着我的裸背一寸寸地下移,然后张口咬住了我的腰间的细肉。 他是怨恨我的,他的吻带着责罚和绝望,我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现实,就索性任由自己沉沦在他制造的暴风骤雨中。 清晨,芦苇荡里几声响亮的雁鸣叫醒了我,迷迷糊糊扯着被角翻了个身。 痛,身上是无比真实的痛。片刻的怔愣后,我掀开被子,像箭一样冲出了房门。 是你吗?是你来过吗? 我赤着脚在云梦泽的芦苇荡里大声呼唤着他的名字,漫天飞舞的芦花带着我的声音远远地飘散。我一路奔跑,一路呼喊,可天与地之间,依旧只有水声,风声和啁啾的鸟声。比起昨晚的真实,眼前的一切更像是一场梦,一个令人惆怅而迷惘的梦。 不,他不在这里,也许他根本就没有来过…… 我抱着膝盖坐在烟波浩荡的湖水旁,弥漫在湖面上的晨雾被秋风吹拂着一**地涌过我身旁。 落星湖畔,我们对席合婚,锦榻交欢,转眼已经是一年多前的事了。离开他后,我做过一些不可与外人道的梦,可没有一次像昨晚这样清晰,这样真实,真实地让我怀疑那根本不是一个梦。我跪坐在湖水旁,轻轻地褪下被晨雾浸湿的寝衣。他也许真的来过,也许我后背上还留有他昨夜留下的印记……我努力扳转身子,歪着脑袋想要看清自己在湖中的倒影。 倏尔,一阵风过,湖水微皱。我环抱着自己**的身体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天啊,我现在到底在做什么!白日在野地里宽衣解带,就为了证明一个荒唐的梦? 我一边在心里咒骂着自己,一边飞快地拾起地上的衣服把自己包了起来。说好了不再想他的,这只是一个梦,只是梦而已。我系好腰间的细带,深吸了一口冷气,挺身站了起来。远处,莹白如雪的芦苇荡中有一缕青烟袅袅而上。 那是木屋的方向,难道? 我拢紧身上的寝衣飞快地朝小屋奔去。 木屋外的炉灶上升着火,一只褐土制的吊釜正汩汩地冒着热气。青烟白雾之中,有人一袭青衣侧远眺。 “大哥?”我停下飞奔的脚步,驻足在原地。失望吗?也许有一点,但是现在除了陈逆谁还会来找我呢! “入秋了,怎么不穿外袍和鞋袜就出门了?”陈逆转头看了我一眼,很快就撇开了。 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被晨露浸湿的薄绢寝衣和沾满草屑泥土的赤足,讪笑着圈紧双臂朝他走去:“大哥忘了我是在雍城长大的,楚国的秋天比秦国的夏天还要热,早上赤脚沿湖岸走一段是件惬意的事。” “先穿件衣服吧,我有事要同你说。”陈逆抬眸看了我一眼,又迅地把眼睛移开了。 “嗯,你先等我一下。”我小跑着进了屋,换上外袍,穿上鞋袜,原本因梦境而纷乱的心绪渐渐地恢复了平静,“大哥,你这次来要住几天?”我一边系着腰带,一边快步走下台阶。湖岸边,陈逆用烘干的粱米煮了一釜香香的米汤。 “不住了,我今天要从云梦泽坐船去郢都,顺道过来看看你。” “你要去郢都做什么?”我走到炉灶旁用竹节制的长勺给自己舀了一碗热腾腾的米汤。 “楚王月前派大军出兵吴国桐城,都城里的贵族们怕楚军一旦败退会遭来吴国的报复,所以都在重金招募能保护他们逃离郢都的剑士。”陈逆一边说一边用匕削着手中的木箸。 “仗还没打就招募剑士准备逃跑?哼,楚国的贵人们可真惜命。伍子胥当年率兵攻入郢都,烧了楚人的城,鞭了楚王的尸,如今夫差虽然败在勾践手里,但楚人对吴人的恐惧还都刻在骨子里啊!不过这次他们的担心倒是多余了,桐城之战,楚军一定会赢的。” “你怎么知道楚人会赢?”陈逆将削好的木箸放在清水里荡了两圈,递到我面前,“都说百足之虫,虽死不僵。当年越王虽然借黄池会盟之机攻进了姑苏城,但吴国国业根基深厚,越国现在还压不住吴国,吴国对楚国来说依旧是劲敌。” “看来大哥是真的把阿拾当做宋国的酒娘了。你忘了,我以前在晋国是做什么的?”我接过食箸在碗中来回搅了两圈,仰头将混着柏木清香的米汤全都喝进了肚里。 “我没忘,你是晋人敬畏的神子。” “我不是神子,我是巫士。”我放下陶碗抬头笑着看向陈逆,“天下诸国的命数就如同我们眼前这片湖水,一浪起,一浪伏,此消彼长,永不停息。艾陵之战,黄池会盟,夫差早就失了天命。如今,楚国君明臣贤,将来楚王也许还有再次问鼎中原的机会。” 第254章 暗流复涌(一)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你已经替楚国占卜过国运了?” “算是吧,楚王出兵之时,我曾在夜里见到枉矢妖星东流,其尾横扫星宇,恰巧落在吴国星野。? ?? ?枉矢妖星兴兵事,主除旧布新。楚与吴,熊章与夫差,孰新孰旧显而易见。大哥这回尽管放心去郢都,吴国不会赢,楚国也不会乱的。那帮贵人们的钱,好赚得很。” “是吗?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陈逆按着腰间长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九年前,吴国讨伐陈国,楚昭王亲自率兵救陈,却不幸死在了军中大帐。昭王临终前有意将王位让给自己的兄弟子西,而子西却在昭王死后迎了昭王的幼子熊章做了楚王。 熊章,那是个令人啧啧称奇的少年。他是楚王的儿子,越王勾践的外孙,他身体里流淌着最高贵的血液。他睿智、豁达、重贤纳才,野心勃勃。最重要的是,他还年轻。一个国家如果可以保持几十年政权稳定,而主政的君主又恰好是个贤君时,毫无意外它会成为一个富裕强大的国家。 桐城在吴楚边境,和吴都姑苏相隔千里,有越王勾践在背后盯着,夫差不会派兵来救。年轻的楚王需要一次胜利,而他知道桐城将是他树立威信,为父辈、祖辈一雪前耻的最好的地方。月前,当浩浩荡荡的楚国大军举着如火的旌旗从云梦泽的湖岸边走过时,我真切地感受到了一个少年燃烧的壮志和一个年轻的君主意欲争霸中原的野心。 横扫夜空的枉矢妖星也许真的预示了吴国的败局,但漫天的星斗却没有告诉我,晋国、齐国、越国、楚国,谁会是下一个称霸天下的霸主。 我看着眼前熊熊燃烧的火堆,在心中暗暗思量着晋、齐、楚、越四国在争霸之路上的优势和劣势。这时,一旁沉默的陈逆却突然给了我一样意料之外的惊喜。 惊喜之说,源于三月前。 彼时,云梦泽正值盛夏,陈逆邀了十二个身怀绝技的游侠儿来此地饮酒比剑。这十二个人中有楚人、晋人、也有来自吴越两国的剑客。那些日子,我扮成少年模样终日与他们混在一处。白日里,看他们比剑,替他们叫好。入夜了,就坐在篝火旁听一群男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讲着各自离奇热血的剑客生涯。 这十二个人,个个都是列国一等一的高手。高手比剑,流血受伤是常有的事,十天之后我几乎替他们每个人都治过伤。临别之时,一群人高马大的男人们昂挺胸地站在我面前:“小鬼头,哥哥们没钱付药资,除了剑以外,哥哥身上有什么你喜欢的,尽管拿去!”他们拍着我的肩膀,每个人都是一副大哥随你挑,任你拿的架势。而我看着他们一脸慷慨的样子却有些哭笑不得。 我能要什么呢?除了陈逆和越国来的剑客鬼,剩下来的人能给我的恐怕就只有他们身上的破烂衣服和衣服上到处乱跳的虱子。而这两样东西,是我打死都不会要的。 最后,我在“慷慨的哥哥们”身边走了一圈,只问越人鬼讨要了他围在腰上的一根腰带——半月前,我曾见他用这根不起眼的腰带猎到了一只横冲直撞的野猪。 当我提出用这腰带抵作所有人的药资时,陈逆仰头大笑,其他人也都拍着我的脑袋,称赞小鬼头极有眼光。原来,这越人鬼是越国铸剑大师欧冶子的徒弟,他平日不专心铸剑却喜欢做一些稀奇古怪的兵器。他那根不起眼的灰色腰带里实则裹了一条食指粗细,一丈多长的银链,细密的银环,环环相扣,远远看上去像是一条银灰色的长蛇。银链做工之精已经令人瞠目结舌,但更令我惊叹的却是它的材质。天下铸兵多以青铜为料,但青铜韧性不足,强击之下易折易断。这根银链不知是用何种铜料锻造而成,竟能在野猪的怪力拉扯下不断不裂。 越人鬼告诉我,这银链叫做伏灵索。 当年,欧冶子曾应楚昭王之请铸成了龙渊、泰阿、工布三柄神剑。三剑铸毕,皆有铁英遗留。越人鬼于是便收集了剩余的神铁,打造了这条坚不可摧的伏灵索。他说,他可以把它送给我,但必须再等些时日。因为,他还要用它做一件事。 彼时,我笑着点头,心里却道,传闻欧冶子铸剑是雨师扫洒,雷公击橐,蛟龙捧炉,天帝装炭,所铸宝剑皆乃不世神兵。楚昭王当年便是引了泰阿之剑才大破晋、郑、王三军。这伏灵索即便是用三剑余料所铸,也是天下少有的神器。这么贵重的东西,他如何能给,我如何能要? 可没想,越人鬼竟真的把它送给了我。当我从陈逆手中接过这条沉甸甸的银链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真的要把伏灵索送给我吗?我以为他那天是随便搪塞我的。” “越人鬼虽说脾气有些古怪,但却是个谨守承诺的人,他说要把伏灵索送给你,就绝对不会食言。” “那他要做的事情做完了?” “嗯。”陈逆点了点头,伸手给自己舀了一碗热汤,“他前日用这锁链绞断了一个人的头。” 人头?!我僵硬地举起手中的伏灵索,几点夹在链环之间的暗红色的血肉霎时跃入了我的眼帘。 “啊——”我惊叫着扬手。咚的一声响,伏灵索不偏不倚地落入了陈逆身前热气滚滚的吊釜。 “呃,如果伏灵索会说话,我想它一定不会喜欢我这个新主人。”我用食箸撩起吊釜里黏糊糊,湿答答的伏灵索,苦笑道。 陈逆将伏灵索交给我之后,我陪他去了离木屋最近的一个小渔村。 楚国的都城郢坐落在云梦泽的西北岸。对旅人来说,从这里出走水路到郢都最快,也最方便。而对渔民们来说,不用每日撒网拼运气就能赚上一笔大钱的活,也很少有人会拒绝。但今天,这里的渔村似乎有些不同寻常。往日泊船的湖湾里,大大小小的木船都被人拖上了岸。岸边,落满枯叶的大树下黑压压地跪了一群人。 “阿拾,他们在干什么?”陈逆指着众人身前一个身披青袍,手持铜鼓,边舞边唱的楚巫好奇道。 我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细看了一番渔人们摆在水边的祭品,道:“他们在祭祀水神共工。大哥,你今天恐怕去不了郢都了。” “为什么?” “楚人祭祀水神要避水七日,这七天里是不会有人愿意入湖行舟的。” “七天,这么久……”陈逆沉吟着,两道浓眉不自觉地凝在了一处,“你确定吗?齐人在春天也要祭祀水神,可从来没有避水的说法啊?不行,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问问他们。”水岸交接之处,楚国巫师的祝歌刚刚停歇,陈逆便掏出一只沉甸甸的钱袋大步朝人群走去。 楚人敬畏神灵,笃信巫蛊,想要让这些靠天靠水吃饭的渔人在祭祀水神的日子下水行舟是绝无可能的事。很快,我的想法就得到了验证——渔人们非但不愿下水,就连陈逆高价买船的建议也被他们果断拒绝了。 “大哥,不如把郢都的活舍了吧!不管是七日后走水路,还是现在改走6路,等你到了郢都,楚军说不定都已经攻下桐城了。楚国如果打了胜仗,那些怕死的贵人就不会再花钱雇什么护卫了。这几天,你不如留在云梦泽,我给你做好吃的,你再教我几招剑法吧?” “不,这次不行。”陈逆按着我的肩膀轻轻地摇了摇头,“你先回去吧,我再到附近的村子里去瞧瞧。” “哎,看来郢都的那帮贵人一定给你出了一个无法拒绝的好价钱。跟我走吧,我想我知道哪里还能找到船。” “真的?”当在陈逆听说我能替他找到船时,眼中飞快地闪过了一抹亮光,而这抹亮光却在我心里投下了一道阴影。 他去郢都,到底是要做什么? 我带着陈逆沿着湖岸一路往西,在离渔村三里开外的地方有一户人家,今年夏天,独居的父子俩都没能逃过那场来势汹汹的疟疾,所以不出意外的话,他们的家独木船就停在湖岸边的芦苇荡里。 “快到了吗?”陈逆转头问我。这一路上,他走得极快,有时候我甚至要小跑几步才能赶上他的步伐,而他显然没有现这一点。 “已经到了,我上回来的时候,船就停在那里。” “太好了,在这儿等我,我去看看。”陈逆撇下我,大步朝不远处的芦苇荡跑去。 我看着眼前飞移动的青色背影,心中有些不安。他是“义君子”陈逆,他是挥金似土的“惜花郎”陈盘最好的兄弟。他离开齐国后,给商队当过护卫,给权贵做过护院,可他始终是自由的,钱财和女人都无法令他折腰。这世上唯一可以束缚他、操控他,就只有他对陈氏一族绝对的忠诚。今天,他这样急着要赶去郢都,是因为陈恒又给他新的命令了吗?他去楚都要做的事和晋国有关,和赵氏有关吗? 正当我陷在自己的思绪里找不到出口时,一柄冰冷森寒的长剑突然间穿过我的丝重重地架在了我肩上。 “你是谁?”身后传来男子低沉的声音。 第255章 暗流复涌(二)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我深吸了一口凉气,右手悄悄地搭上了捆在腰间的伏灵索。? ? “黑子,把剑收起来吧!这丫头很快就要做你的主人了。”一个清清雅雅的声音顺着风从我耳边飘过。下一刻,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青丝垂肩,长衣曳地的男子,他亭亭地站在我面前,怀里抱着一大束黄蕊白瓣的野菊:“哎呀,你的样子看上去还不算太糟嘛!”他看着我轻启檀口,笑意淡淡的眼睛里笼着一层迷人的光华。 “明夷?你怎么会在这里!”我又惊又喜,拨开肩上的长剑就要去拉他的手。明夷连退了两步,将手中的花束一把推到了我怀里:“喂,别那么激动,我同你可没那么亲近。” “哈哈哈,你还是这般别扭啊!”我大笑着抱住满怀野菊,转头冲着身后提剑傻的男人道:“臭小子,好久不见啊!” 几年没见,记忆中那个黝黑干瘦的少年已经不见了,厚实宽阔的肩膀,布满青色短须的面颊,眼前的黑子看上去像是个身经百战的剑士。 黑子收剑入鞘,居高临下地打量了我一番,粗着嗓子道:“臭丫头,你好像变得更丑了。” “就你嘴坏。”我笑着捶了他一计,抬头问道,“快告诉我,你们怎么会在这里?天枢什么时候从华山搬到云梦泽来了?” “没有,我们是和……”黑子刚开口,他的目光突然凝在了我身后的某个点上,“臭丫头,你怎么会和齐国陈氏的人在一起?”他压低了声音,右手不动声色地按上了腰间的佩剑。 我回过头,身后是同样全神戒备的陈逆。 “他不是坏人,他是我大哥,‘义君子’陈逆。” “但他是陈氏的人。” “黑子,莫要失了礼数。”明夷看了一眼黑子,微笑着朝陈逆行了一礼:“巫士明夷久仰义君子大名。” “巫士有礼。”陈逆同明夷回了一礼,把询问的目光投向了我。 “你找到船了吗?”我走到陈逆身边。 “找到了,已经把它推下水了。” “船?你们说的该不会是我放在芦苇荡里的船吧?”明夷将黑子招到身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与陈逆。 “那是巫士的船?”陈逆惊讶道。 “日前新买的,先生没有问经主人就把船推进湖里,这是要借,还是要抢啊?”明夷一脸促狭。 这船什么时候变成他的了?为什么我好像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巫士见谅,是逆失礼了。”陈逆见明夷这样说连忙抱拳致歉,随即从怀里掏出自己的钱袋交到黑子手上,“这里有楚币三十枚,还望巫士能借船一月。下月月中之前,逆定当奉还。” “借船?”明夷长眉一挑,一双美目笑盈盈地看向我,“阿拾,你们借船是要去哪里啊?” “大哥要去楚都,我是来给他送行的。” “原来是这样……黑子,把钱还给陈先生。” “巫士不愿借船?”陈逆捏着被退回的钱袋,急问道。 “先生莫急,这船我自会借给先生。只不过,这租金我想把它换成郢都南香馆里的碧海膏。”明夷的眼睛永远是美的,忧愁的时候,微笑的时候,尤其是像现在这样算计人的时候,更是美得流光溢彩,让人移不开视线。 南香馆,但凡用过楚香的人一定都听说过这个名字。据说,它是楚王设在宫外的制香处,馆内有两百多名善制香料的奴隶。在他们手中,即便是像茱萸这样气味难闻的草料,都能变成馥郁芬芳的香料。陈逆听说过南香馆倒也不奇怪,虽然他平日不佩香,看上去也不像个喜香、懂香的人。但和陈盘这样的“人精”待久了,耳濡目染之下,总会知道一些贵人们推崇的东西。但是,明夷口中所说的碧海膏,我们两个都是第一次听到。 碧海膏是用二十种秋日成熟的香果,混了深海里灵鱼肚腹的油脂制成的。明夷说,秋日风干时他喜欢用它来抹手。这话如果换成明夷之外的其他男人来说,我都会觉得可笑,继而心生鄙夷。但他是明夷,当他说起碧海膏的用处时,我唯一能想到的便是美人垂眸含笑,指挑香膏的一幕。 陈逆为了借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明夷的要求。明夷告诉他,碧海膏难存难制,如果他要买就必须提前半月告知南香馆的掌事。陈逆点头承诺。他说,他会在郢都待上半月,到时候只要他一到郢都就会先去南香馆预定碧海膏。明夷听罢便笑了,显然他对陈逆的答复相当满意。 云梦泽畔,我挥手送别了陈逆。明夷站在我身边,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你为什么要让他去南香馆买碧海膏?这南香馆里也有天枢的人?”我问明夷。 明夷半眯着眼睛望着碧绿烟波中的一叶扁舟,微笑道:“阿拾,是无恤太聪明了,你才找了陈逆这样呆傻的男人吗?” 我瞥了明夷一眼,驳道:“他不呆也不傻,他只是太善良,才会被你算计。” “呵,这世上聪明的人太多了。‘呆傻’二字在我这里又不是什么坏话。”明夷微抬双眉,笑得坦然。 “楚人祭祀水神本该在春天,你是早知道他今天会来借船,才故意设了这个局?” “你既离开无恤,这些事何必多问?自己回家去吧!”明夷最后看了一眼空荡寂寥的湖面伸手抱走了我怀里的野菊,转身往西行去。 仲秋时节,云梦泽畔大片大片的芦苇丛披上了它们金黄色的外衣,随风招摇了一整个夏天的芦穗里开出了千万朵洁白的芦花。风一起,飘飘飒飒,金色的苇海上飘起了漫天飞雪。明夷一袭朱红色的长袍行在楚国无边的秋色里,丝飞扬,风姿灼灼。我遥遥地跟在他身后,明知他要将我引向一条不归之路,却始终无法停下自己的脚步。 “你这样跟着我,可是不想再回你那破屋了?”明夷走至一片低矮的草坡前停了下来,他转过身来,一双黑琉璃似的眼睛里闪烁着计谋得逞后难掩的笑意。 我假装看不见他眼中的得意,低头盯着他怀中怒放的野菊,以细若蚊蝇的声音问道:“无恤昨晚来过云梦泽吗?” “你说什么?” “我说,无恤也知道我住在这里吗?他昨晚来找过我吗?”我想起昨夜那个真实的梦境,脸上一阵阵地烫。 明夷意味深长地扫了我一眼,笑着走到我身前堆,伸手从怀中的花束上掐了一朵白瓣黄蕊的野菊别在我散乱的髻上:“这个问题我可以回答你。事实上,你心里的很多问题我都可以回答你。只不过——你要先答应我一个条件。”他歪着脑袋调整着花朵在丝中的位置,对于我这只迷途的羔羊,他显然势在必得。 “什么条件?”我问。 “回天枢,帮五音一起处理卫国之事。” 我有些惊讶,这个条件显然出乎我的想象:“天枢?为什么要我去天枢?” “很简单,因为我不想去。”明夷按了按我的髻,收回了手。 “你不去,为何要我去?”卫太子蒯聩是明夷的恶梦,他不愿相助蒯聩夺位我能理解,可这与我又有什么干系? “你不肯去?” “天枢除了你还有别的主事,卫国之事就算他们帮不上忙,也还有五音夫人。晋国这浑水我已经不想再淌。” “你难道不想知道无恤昨晚在不在云梦泽?” “不想。” “那你想不想知道你在扶苏馆的时候,无恤为什么不去找你?又为什么收了狄族送来的女人?” “不想。” “那伍将军呢?你想不想知道赵氏临时悔婚,他在秦国的处境又如何?” “不想。”我抬头看着明夷探究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说的这些,我通通都不想知道。” “是吗?”明夷微微挑起左眉,戏谑道,“我原以为你这丫头的好奇心一直都会在,怎么?无恤把它连同你的心一起打碎了?” 明夷故意拿话激我,我虽想反驳争辩,可回想起那些明里暗里的争斗,回想起这一路走来倒在我脚边的尸体,我还是狠下心来摇了头:“我现在过得很好,天枢我不会再去。走吧,你既来了云梦泽,那伯鲁也一定在这里。新绛的秋天太冷,楚国的天气才最适合他养病,他早该搬到这里来的。”我撇下明夷,径自提摆往草坡上走去。 “如果你不好奇无恤和伍封的事,那智瑶府里的药人呢?你难道也不想知道药人的消息?”明夷在我身后轻喊了一声。 “你说什么!”我遽然停下了脚步。 今年春天,我和陈逆离开宋国后就先去了新绛。那时,我特地去迷谷找过盗跖。可盗跖已经消失了,他寄居的草屋也积满了厚厚的灰尘。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也没有给我留下任何可以追查的线索。后来,我将药人之事告诉了陈逆,陈逆替我三探智府,却只找到了智文子故居下被大石封死的密道,药人的踪迹依旧无处寻觅。 在楚国的这半年多来,我虽避世独居在云梦泽,但寻找药人的事却一日不曾忘记。除了委托陈逆和他的朋友们帮我四下打探盗跖的下落外,我还写信请端木赐为我在鲁国探访公输一族。现在,明夷主动同我提起了药人,难道说天枢已经找到了什么重要的线索? 第256章 天枢之主(一)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药人的事,你知道多少?”我转身问明夷。 “去天枢吧,天枢会给你一切问题的答案。”明夷用他迷人的微笑和清雅的嗓音继续诱惑着我。 投饵捕鱼,自我转身那刻起,我就已经被人收进了一张精心编织好的渔网。 “如果我去了天枢,那你如何保证卫国之事结束后,我还能安然从‘迷魂帐’里走出来?” “你既然这样问,那我可就当你已经答应了。”明夷嘴角一扬,抬袖给跟在两丈开外的黑子打了个手势。黑子得令,一下就跑没了影。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我追问道。 “你要的自由,天枢的主上自会给你。”明夷抱着他满怀的菊香越过我朝草坡顶上走去。 “谁是天枢的主上?” “天枢的主上是我们待会儿就要见到的那个人。” “伯鲁?!天枢的主上是伯鲁!”秋风之中,我刹时怔愣。 天宇之上有七星如斗,悬于太微北境,主四时。七星名曰: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瑶光。天枢者居斗首,为天。 太史府的屋顶上,尹皋捧着他的星盘把这七颗星星的名字一个个地印入我的脑海。那时我笑着戏言,说它们不过是天帝勺酒的一把酒匙。尹皋一脸郑重地反驳我,他说,它不是天帝的酒匙,它是天帝的车。每年伊始,天帝会驾着它由东方出发,穿越浩瀚的星空,车行不止,人间才有了四季。 于是,我便问,那天枢是什么?尹皋指着斗首的一颗明星道,天枢是帝车上指路的灯,夜空清朗时,你才能看到它桔红色的光。 天枢是星辰的名字,天枢各部以八卦命名。赵鞅笃信占星演卦之术,他甚至以星官之名为自己的贴身侍卫命名。明夷是天枢离卦的主事,又是伯鲁的密友。这几点加在一起让我很难不怀疑天枢和赵家的关系。而此后,无论是无恤兽面人的身份,还是于安离奇的身世,所有的线索都让我更加确信天枢与赵氏之间密不可分的关系。 既然天枢是赵氏收集情报、聚敛财富、训练家臣的地方,那么天枢的主上是谁?那个当初穿着鹿皮翘头履,坐在珠帘之后的人会是谁?我曾经怀疑过赵鞅,怀疑过无恤,可我从没想过,他会是伯鲁,那个会在院子里养虎养猪的伯鲁。 “天枢的主上真的不是卿相,是伯鲁?”我盯着明夷不死心地问道。 “天枢的主上一直都是他。”明夷轻飘飘丢下一句话便提着他长可曳地的衣摆,转身走下了长满细叶草的缓坡。 “自作聪明了那么多年,原来我才是这个世上最傻最呆的人。”我讪笑一声,跟了上去。 午后的秋阳暖暖地挂在晴朗如洗的天空上,和煦的阳光为长满芒草的原野笼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那座爬满青藤的石屋前,一个白衣迎风的男子正踮着脚,漾着笑,用力地朝我挥舞着他苍白削瘦的手臂。 他真的是天枢的主人吗?他还是我记忆中的伯鲁吗?一年未见,他的病好了吗? “快进屋——不要吹风——”我冲远处的人大喊了一声,微凉的湖风将我的声音瞬间吹散。石屋前的人往前跑了两步,轻跳着把手挥得更用力了。 他,还是他啊…… 我放下双手,笑容不自觉已爬上了嘴角。 “快走吧,他病里瘦得厉害,再过一会儿可要被风吹走了。”明夷在我背后轻推了一把,抱着怀里的野菊朝伯鲁飞奔而去。 “等等我!”我跟上明夷的脚步一路急奔到了伯鲁身前。 “你不该出来的吹风的。”我喘着大气看着眼前清瘦俊朗的男子。 “我知道。”伯鲁微笑着,高高隆起的颧骨上有一层异样的红潮。他真的瘦得好厉害,他现在的样子比我第一次在秦国遇见他时更糟糕了。 “一年多了,你的病还没好吗?”我喘匀了气,伸手搭上伯鲁的手脉。 伯鲁笑着翻转手背抓住了我的手:“我没事,老毛病,都习惯了。快,快进屋吧!黑子已经劈柴烧水去了,我这儿留了一盒蜀国来的芳荼就等着哪天你来了煮给我喝呢!”伯鲁拉着我往屋里走,我跟在他身后狐疑道:“等我来?你们早就知道我住在这里了?” “我们知道的事还多着呢!”明夷经过我身旁,侧过脑袋在我耳边轻语了一句,“瞧,我早说过了,有了天枢你可以知道任何你想知道的事……” “明夷!”伯鲁瞪大了眼睛看着明夷,明夷挑了挑眉,笑着扭过头将怀里的花束插进了墙上一只敞口的水罐。 “阿拾,天枢的事……他都告诉你了?”伯鲁转头看向我,脸上带着歉意的笑容。 我点了点头。 “你可不能怪我多嘴,和这丫头说话太累人,我如果不提前告诉她,你哪有那份好气力陪她耗下去。”明夷扶着伯鲁在靠窗的矮几旁坐下,又用布帕垫着手往伯鲁身旁的小圆炉里添了两块新木炭,“反正她刚才已经答应我要回天枢了,你现在就不用费心再同她多说什么了。说话太多,终归伤元气。” “阿拾,对不起,他这人……”伯鲁被明夷这么一说,两颊的红潮更浓了。 “明夷说的没错。”我接过伯鲁的话,微笑道,“我这人心思重又难缠,天枢的事如果换成你来说,一准要被我耗去半条命。不过,我是真没想到,那日坐在珠帘背后的人居然是你。” “对不起,天枢的事我之前一直瞒着你。”伯鲁看着我一脸歉疚。 “呵,这个道歉我接受。”我撇着嘴自嘲道,“我当初劝你养猪养虎不如养士的时候,你肯定在心里笑话我了吧?就我这么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居然还敢大言不惭地要天枢的主上多养几个勇士护身。” “不,我没有笑话你。”伯鲁微笑着摇头,他温暖的视线越过我的眼睛轻轻地落在了我头顶的木笄上,“想想那时候你才多大,一个没及笄的女娃天天披着一头散发和无恤一起跑东跑西。可就是这么点大的孩子却比我更了解卿父的苦心。养猪养虎,不如养士。天枢就是卿父为我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养的‘士’。只可惜啊,再好的工匠也雕不好一块朽木。这么多年,我把天枢丢给了五音和明夷,又把卿父交待的差事都丢给了红云儿,自己心安理得地养了一院子的老虎、豚猪。一个小姑娘都知道的道理,我却不知道。该被笑话的那个人,是我。”伯鲁见到我之后脸上一直挂着笑,可当他说完最后一句话时,我却在他的笑容里看到了一抹化不开的苦涩,“阿拾,你说这世上还有比我更糟糕的儿子,更糟糕的兄长吗?”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看着伯鲁的眼睛恳言道,“你是这世上最好的儿子,最好的兄长。如果没有你,当年的小马奴即便活下来也成不了今天的赵无恤。是你成就了他,而他会替卿相、替你,守护好你们的家族。” “那你会替我守护好他吗?”伯鲁冰凉的手指轻轻地覆上了我的手背。 我心中一颤,讷讷地把手从他手中抽了出来:“他也许不需要别人的守护。有的人生来就注定了要一个人站在最高最冷的地方,别人的存在对他来说,也许是一种负担。” “你是这样想的?”伯鲁闻言一脸愕然。 “借口。”坐在一旁久未出声的明夷冷冷地瞥了我一眼,开口道,“说到底还不是因为秦国的那位伍将军。” “他是这样告诉你们的?哼,这样的谎话,他居然也会信。”我心中酸楚,脸上却故意摆出一副气愤不屑的模样,“这事与将军无关。我走,只是为了让事情变得容易些。事实上,现在他的确过得很好,赵家的一切也都很顺利。” “阿拾,你错了,他过得很不好,因为你在他最幸福的时候抛弃了他,你在他最软弱、最没有防备的时候抛弃了他。他现在恨透了你,他恨你因为伍封舍弃了他。”伯鲁紧蹙着双眉叹息道。 “我没有舍弃他,是他舍弃了我!我在宋国等了他两百多天,他从没有来找过我。”我深埋在心底的委屈和怨恨让我忍不住对伯鲁大吼道。 “他去了!阿拾,他去找你了。” “是啊,他来了,带着他的新妇一夜之间搬空了我的酒窖,然后扔给我一箱冷冰冰的珠玉。” “你错了,他回到新绛城后没多久就去宋国找你了。他知道你做了扶苏馆的酒娘,他知道你就住在馆后的酒园里。他在宋国守了你半月,他甚至杀了好几个妄图在夜里翻墙欺辱你的男人。两百多个夜晚,你难道从来没有问过自己,为什么像你这样的女人独居在酒园里,却从来没有醉汉闯进你的房门,爬上你的床榻吗?” “她也许以为是她的好大哥陈逆在护着她吧!”明夷拎出一只酒壶,随手掷了一只木杯在我手边,“今天就不用煮什么芳荼了,喝酒吧,我觉得这会儿喝酒更合适。”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第257章 天枢之主(二)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为什么?他为什么宁愿躲在墙外杀人也不愿见我……他明明知道我是为了他才走的啊,他凭什么恨我……”我死死地握着手中的木杯,泪水一点点地溢出眼眶。 明夷自斟了一杯酒,俯身用杯沿在我额头轻叩了一下:“你这蠢丫头倒是蠢得有趣,骗人骗到最后,居然连自己都信了。醒醒吧,有时间挖空心思算计别人,为什么就不能擦擦眼睛先把自己看清楚。” “我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我也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做。”我用力抹了一把眼睛,抬头看向明夷,“去年夏末,师父派人送信到鲁国,他说新绛城内卿相病危,智瑶伺机夺权,北方各族蠢蠢欲动亟待安抚。无恤怜我,不愿负我,可他若要守住赵氏就必须以赵世子的身份与北方狄族联姻。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若不走,就势必会成为他的阻碍。他爱我,怜我,而我……也不想叫他为难。” “好一个情深意切的女人。”明夷仰头满饮了一杯,笑着把脸凑到我面前,“你这理由说得还真好听!群狼环视之下,你把他一个人留在狼群里,自己跑了。卿相病重,智瑶在朝中处处刁难无恤,赵府里一群兄弟不顾外敌,日日勾心斗角恨不得生啖了他的肉。孟谈死了,阿鱼废了,伯鲁病了,五音霸占着天枢不肯移权,这种时候你下药迷晕他,一个人逃走了。你难道从没想过自己应该留下来吗?你难道从没想过,有了你,他也许会找到比联姻更好的解决办法吗?我说的这些你通通没有想过。你一心只想着要逃,在他最需要你的时候,你迫不及待地抛下了他。” 明夷的话像一支支利箭朝我直射而来,我心里又惊又怒,却找不到半句可以反驳的话。 明夷见我不说话,接着又道:“快乐和痛苦,后者总是更难忘记。伍封当年伤到了你,你现在就算没了对他的情,却还留着他烙下的疤。这些年,你就算和无恤在一起也时时刻刻都准备着要全身而退。你怕他会为了世子之位抛弃你,所以你就走了,你要在他辜负你之前,先一步舍弃他。你从来没有相信过他,无论他对你付出了多少,承诺了多少,这一切都无法填补你心里的伤口。你是为了你自己才离开的,这才是丑陋的真相。” 明夷的声音在我耳边嗡嗡作响,我想要理清他话中的意思但脑子里混混沌沌的像是装了一潭被人搅乱的泥水。 “怎么不说话?你承认我说的是事实了?”明夷把身子往后一仰,一脸惊讶地拉开了与我之间的距离。 我撇开脸,咬着牙道:“不要装作你懂我,你说过了,我们没有那么亲近。” “哈哈哈,我自然是不懂你。刚刚这番话是一个醉鬼告诉我的。他若是说错了,那也是酒后的胡言,你大可不放在心上。”明夷挽袖替我满斟了一杯酒,我怔怔地转过头,视线恰好撞上了美人嘴角一抹耐人寻味的笑容。 这话是无恤说的,明夷今天告诉我的都是无恤的醉言?! 一年多来,我以为无恤恨我是因为他糊涂,只有糊涂的人才会相信我当日拙劣的谎言。可我错了,他清楚,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我离开的理由。他恨我,是因为他早就看穿了我的心。到头来,我骗了自己,却没有骗过他…… 屋子里静悄悄的,谁都没有说话,木炭燃烧后窜起的青烟熏得我两只眼睛泪流不止。我僵硬地站起身,在伯鲁和明夷的注视下默默地走出了房门。 我为什么没有选择和他一起面对困境?我为什么会在盟誓合婚的第二天就丢下他偷偷地逃走?我和他,到底是谁先舍弃了谁…… 秋风萧瑟,叶落成堆,我在云梦泽畔的桐树下坐了长长的一个下午,看着碧绿的湖水被夕阳一点点地染红,又看着桔红色的湖光被黑暗一点点地吞噬。我想起了落星湖畔的那个晚上,想起他骑马载着我在暗夜的竹林里穿梭,想起他移开双手后天宇下满湖璀璨的星光……我想起合婚那夜他含笑的眼睛,想起他呢喃着我名字的双唇,我想起一夜**之后,他自睡梦中惊醒,没有甜言,不是蜜语,只怔怔地看着我,然后闭上眼睛笑叹道:“太好了,你还在……” 是我错了吗?也许那日草堂之中他对我说的话都是真心的,他想要和我在一起,他会为了我和赵鞅抗争,我们会成亲,会有三个孩子……他是那样害怕我的离开,他用他的方式企图让我留下,可我在看到史墨的来信时,就已经决定离开。我甚至没有尝试,就已经选择了放弃他。 他的确应该恨我。他那日从昏迷中醒来后做了什么?他撕了我留下的嫁衣吗?他挥剑斩断了那张冰凉的床榻吗?他一把火烧了那间我们合婚的草堂吗? 他会做什么,我到底对他,对自己做了什么…… 我抱紧双腿把头深深地埋进膝盖。不管我当初离开的理由是什么,我想,他是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了…… “你不进屋吗?外面变冷了。”当月亮从湖面上升起时,黑子拎着一只酒坛出现在了我身后。 “我不冷,我想在这儿再待一会儿。”我低头把泪湿的眼睛在衣摆上来回抹了两下,然后笑着看向身旁的黑子,“怎么了,是你家主上叫我回去煮荼吗?” “不是,是明夷让我来看看你。他已经做了晚食,今晚你可以尝尝他的手艺。”黑子扶着桐树的树干在我身边坐下,我往旁边挪了挪给他空出了一个搁脚的地方,“你这些年过得还好吗?为什么没有来晋国看我?”我问。 “明夷说,你到晋国不久就做了太史墨的徒弟,后来又成了晋人的神子,哥哥我没混出点脸面怎么好意思去找你。”黑子低着头,用手来回地摩挲着装酒的粗陶坛子。 “这是哪门子理由。忘了,便说忘了,我又不会怪你。” “谁说我忘了——”黑子拔高了嗓子硬是把两只不大的眼睛瞪得又圆又亮,“为了当得起你一句哥哥,我可是真做过打算的。骗你,我就是这个。”黑子低头捏起地上的一只黑壳甲虫在我眼前晃了晃。 “你做了什么打算了?”我接过那只可怜的甲虫,随手放进了草丛。 “我想着自己哪天要是成了艮卦最好的勇士,就带着天枢最好的剑去新绛城看你。” 我看着黑子成熟的面庞,孩子气的表情,脸上不自觉便有了笑容:“那你的目标现在一定已经实现了。主上和明夷好像都很器重你。” “有什么用啊,等小爷回了天枢,还不得被你这臭丫头踩在脚底。”黑子瘪了瘪嘴小声嘀咕着。 “我好端端地踩你做什么?再说,我也不会在天枢长住,等帮明夷处理完一些琐事,我就回来了。” “骗人,还想瞒我?主上都同我说了。” “说什么了?” “你这次只要回了天枢就是乾卦的主事。将来,赵家的新世子做了宗主,指不定你就成了天枢的主上。我说,你这丫头怎么这么好命!不用练剑,不用杀人,耍耍两片嘴皮子,就什么好事都拼了命地往你头上砸。哥哥我怎么就没这运气呢?” 天枢的主上……我苦笑着夺过黑子怀里的酒坛,仰头喝了一口:“等我哪天被你说的这些‘好事’砸死了,你就不会羡慕我的好命了。” “臭丫头,你和赵无恤,呃,不,你和赵世子真的生分了?你真的和他成了亲,又甩了他?” 我咽下一口苦酒,按着黑子的肩膀站了起来:“我们回去吧,风吹得有些冷了。” “哦,好。”黑子知道自己问了不该问的话,连忙拍拍屁股爬了起来,“明夷的晚食应该已经做好了。你待会儿吃完了,我送你回去。” “我们什么时候去天枢?”我问。 “明天早上我去弄辆马车,日中过后就出吧!”黑子抖了抖自己身上的草屑,弯腰替我捡掉了一条扎在裙摆上的刺荆。 “好,明天我在家里收拾好东西等你。”我一边说一边迈步朝来时的方向走去。 云梦泽上的夜雾被风吹卷着在阔野上四下弥漫,天空中一轮素白的月亮在浓云之后时隐时现。一步,两步,三步,当耳边时起时伏的波涛声渐渐远去时,空阔的原野显得格外安静。风吹过开花的芒草,那细密的,绵长的声息,是云梦泽送给即将远行的离人最后的礼物。 我享受这一刻的寂静,可黑子却受不了这样的沉默。他抽出剑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挥砍着身旁半人高的芒草丛。那些躲在草丛中安睡的小麻雀一窝窝地被惊醒,全都争先恐后地扑着翅膀蹿了出来。我长叹一声,伸手按住了他的剑柄:“同我说说五音吧,明夷刚刚说她霸占着天枢不肯移权是什么意思?” 第258章 天枢之主(三)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卿相生病的事,你已经知道了吧?”黑子听到五音的名字立马收剑入鞘。?? “嗯,我知道。” “天枢现在具体什么情况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主上不当世子后,卿相就让五音夫人做了天枢的主人。赵家去年虽然新立了世子,但卿相一直病着也没正式把天枢交给新世子。所以,到现在为止,五音夫人还是天枢真正的主上。” “是这样啊……”伯鲁无权无位自然不能控制天枢,无恤虽是世子却还未得到赵鞅的正式授权,这种青黄不接的时候,五音不肯移权并不奇怪。只是以她的阅历和对无恤的了解,怎会如此肆无忌惮地展露自己的野心?明夷和伯鲁又为何要选择在这个时候让我重回天枢?这里面到底还藏了什么玄机? 阴谋,算计,我人虽未到天枢,却已然嗅到了危险的气味。 炙肉、水蒿、葵菜、野鸭,石屋内,明夷备下了满满一桌的佳肴。伯鲁热情地招呼着我在他身边坐下,黑子拿湿布抹了一把脸后也在明夷身旁坐了下来。 “吃吃看这个,明夷刚刚烤好的。”伯鲁将一片炙肉夹到我碗里,又挽袖替我勺了一小碗热气腾腾肉汤。 我拿起食箸,微笑着把炙肉塞进嘴里。半肥半瘦的炙肉被明夷烤得极香,但我此刻却无法专心享受伯鲁热情和眼前的美食。从我离开鲁国到现在已经过了四百多天,这四百多天的时间里,我酿酒、打猎、行医,莫说筹谋政事,就连复杂点的算计都没有。如今,眼看着就要跳进一个巨大的漩涡,我的脑子却有些转不动,吃不消了。 明夷在饭桌上把天枢的现状同我细细讲了一番。我默默地听着,嘴巴里的东西越嚼越没有滋味。天枢这几年生了太多的变化。坎卦的主事因为一卷奇怪的苇杆,丢了性命;于安离开天枢去了新绛,巽卦的刺客群龙无乱成一盘散沙;医尘年纪大了,五音夫人正在物色新人接替他坤主的位置;而此刻坐在我眼前的这位离主显然也已经不打算再回天枢了。天枢八卦,撇开我这个光杆的乾主不说,有半数都处在变化动荡之中。晋、卫、齐三国眼看就要开战,负责军情密报的天枢却乱成这副光景。且不说如今独掌大权的五音夫人愿不愿意让我插手天枢之事,就算她大大方方地接纳我,在接下来的一个月时间里我又如何能照明夷所说组织起一支影子军队协助无恤抵抗齐国,攻下卫国? 这根本就是一个不可能的任务。 “这不行,我做不到。”我看着伯鲁,拼命地摇头,“如果此番晋卫之间的战局真如你们所说的这般危险,你们就应该找一个更合适的人去帮助无恤。我是酿酒的宋娘,是治病的楚巫,天枢这场仗我真的打不了。” “你可以的,现在能够帮到他的人就只有你。”伯鲁放下食箸握住了我的手。 “不,我是个胆小鬼。我害怕了,就会逃走。我很擅长逃跑,这一点你们比我更清楚。” “阿拾,你永远不会害怕天枢,因为它不会让你爱的人离开你。和它打交道也许会要了你的命,但你害怕的从来都不是死亡,对吗?” 天枢不会让我爱的人抛弃我,我害怕的从来都不是死亡……我看着伯鲁苍白温润的面庞,酸涩的眼眶再度被湿热的液体填满。 “无恤没有和狄族的公主再行合婚之礼。我想,他一定已经和自己心爱的人盟过誓约了。阿拾,你才十六岁,现在退缩实在太早了。有的人,有的事,趁你还年轻,趁你还有力气,总要奋力争一争。输了,痛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你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可以用来疗伤,用来遗忘。” “可他那样恨我……” “相信我,红云儿的确不是个擅长原谅的人,但你永远会是他的例外。” 伯鲁微笑着拍了拍我的手,面颊上有温热的水滴沿着鼻梁悄然滑落。可这一次,我不再隐藏,不再抗拒。我重重地点了点头,任它们在脸上肆意地流淌。 夜深沉,屋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明夷扶着疲累气虚的伯鲁上了床,我与黑子商量好了行程便起身告辞。黑子拿了蓑衣要送我回家。这时,明夷已经替伯鲁掖好了被角,他转身取过墙上的一顶竹笠递给了我:“戴上吧,我送你回去。” 是我听错了吗?离主明夷竟要冒雨送我? “还是我送她回去吧,外面下了雨,地上都是烂泥。”黑子替我接过竹笠,又把蓑衣披到了我身上。 “不用了,你们两个都别送了。你们既然知道我住在这里,自然也知道我那间水坞的位置。明天一早来接我就好,我不会跑的。” “黑子,你把暖炉烧得旺一些,我送完她就回来!”明夷好像完全没有听见我的话,说完右手一推门便径自走了出去。 “怎么这就走了?外面路黑,你得带着灯啊——”黑子见明夷出了门,连忙转身拎了一盏带盖的陶灯递给了我:“既然他要送你回去,那我就不送了,明天等我弄了车再去找你。” “嗯,那我先走了。你待会儿烧旺了暖炉也别放得离床太近,你家主上熏不得烟。”我接过黑子手中的油灯,急忙忙追着明夷出了门。 仲秋的夜里落了雨,任是在楚国这样的南方之地也难免有些阴冷。我拎着陶灯沿着石屋外的小道往黑暗里跑去。小道上的枯草落叶盛了雨水,脚踩上去有些打滑,才勉强跑了几步,身体便稳不住了。我停了下来抬头往前望去,灯火照不到的地方只有一望无际的黑暗和茫茫的雨幕,刚刚还走在我身前的明夷仿佛融入这片秋雨消失不见了。 “明夷——”我拎着陶灯站在原地大喊了一声。 过了许久,暗夜里遥遥地传来两声几不可闻的击掌声。 “你别走那么快,等等我——”我一边喊一边寻着掌声传来的方向跑去。约莫过了半刻钟,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那个说要送我回家的人,“哪有你这样送客的主人,你走得也太快了!”我喘着粗气抱怨道。 “是你太慢了。”明夷转头望了望身后,雨中,石屋温暖的灯光已经变成了黑幕上一颗不起眼的豆粒。“走吧!”他轻轻地吐气,明显放慢了脚步。 看来他是有话要同我说,又不想让伯鲁和黑子听见才冒雨来送我的。我把陶灯从右手换到了左手,笑道:“以前下了雨,你连离卦的院子都不肯出,这会儿外面又是风又是雨的,为什么这么好心要送我回家?” “你这回去了天枢指不定就死在那里了。到时候,我未必有空去送你。今晚,就权当是提前替你送魂吧!”明夷侧脸睨了我一眼,冰冷诡异的话语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可是巫士,别在这种半夜阴湿的地方咒我!”我抖了抖肩,拉紧了身上的蓑衣。 “咒你?我是不想你死,才出来送你的。” “什么意思?” “你去齐国之前我交给你的那筒芦苇杆,你找到破解的方法了吗?” “算是找到了吧!那些芦苇杆子上都被人刻了字,零散的时候看不出来,但只要找到合适的方法把它们编在一起,就能看见密函的内容了。” “那你编出来了吗?密函都上写了什么?”明夷停下了脚步。 “我可以告诉你密函的内容,但你得先告诉我,无恤昨晚到底有没有来过云梦泽?” “好个冥顽不灵的丫头!我刚刚在屋里同你说的话,你是一点没听进去啊!晋国日前已经出兵卫国,齐国的军队也已经离了齐境往西面来了。智瑶去年趁卿相重病之际夺了赵家的权力,无恤此次出征连军队的粮草供给都受到了智瑶的百般刁难。他此刻前有狼,后有虎,即便他知道你住在云梦泽,又哪里还有时间赶来这里见你。” “他真的没有来过吗?辎重短缺之事,他昨夜在梦里好像也和我提起过。” “智瑶是什么样的人你心里很清楚,你是太担心他,才会有此一梦吧!” “也许吧……”我使劲摇了摇头,努力撇开自己脑中不切实际的的妄想。明夷继续向我询问有关密函的事,我本就无意隐瞒,便一五一十地将苇杆上所刻的地名和数字同他复述了一遍。 “这听上去像是一份账目,可数字又有些奇怪。”明夷听后眉头深锁。 “这上面的地名都是这两年晋国遭了天灾的地方。我上次和无恤到晋阳赈灾的时候就遇上过有人向灾民赠粮征收男丁的事。我担心这密函上的数字会与此事有关。” “密函的玄机等你到了天枢之后再想办法破解,我要提醒你的是,那筒苇杆是我当初从天枢偷偷带出来的,回去之后你不能对任何人提起密函之事,特别是五音。” “你怀疑五音夫人和此事有关?” 第259章 迷魂之门(一)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我没有怀疑任何事情,我只是想提醒你,就算你拿了主上的令牌,就算有黑子护在你身边,天枢对你来说依旧是个危险的地方。” “这个我知道。”五音若有心独占天枢,我这个不速之客的出现自然会让她有所动作。可过了这些年,我对五音夫人的印象已经很淡了。当年,我是艮主祁勇带进天枢的俘虏,她是高高在上掌握我生死的贵妇。我在天枢住了几个月也只见过她三回。在我残余的记忆中,她只是一个美丽的,充满**的女人,像一朵暮春时节怒放的红芍,盛开到极致,却在绚烂的影子里透出枯萎的征兆。 “五音是个怎样的人?”冷冷的夜风夹杂着细雨扑面而来,我拎着陶灯小心翼翼地走在明夷身旁。 “她是个奇怪的女人,每次你以为自己看清了她,可她的面具之后永远都还有另外一张脸。” “我以为她只是个喜欢权力的女人。” “你要是真这样想,那离死期就真的不远了。”明夷瞪了我一眼,“五音此番隔离赵氏妄图独占天枢之举的确会让人有这样的错觉。但你如果因此就把她看做一个愚蠢贪婪,一心只追崇权力的人,就大错特错了。” “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做?”对于一个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对手,我心中完全没底。 “五音对你好,你要努力不让她影响你,掌控你。她若对你使坏,你也不能毫无顾忌地得罪她,毕竟她的地位在你之上。” “不能顺着她,也不能逆着她,一面与她斗,一面还要想办法支援晋卫之战,我的好师兄,你交给我的果然是一件又‘好’又‘简单’的差事。”我冲着明夷苦笑道。 “对没能力的人来说,这的确是件丢脑袋的差事。不过对有能力的人来说,这又何尝不是件一举多得的美差?”明夷冲我扬了扬嘴角,一副你我心知肚明的模样。 药人……无恤……支持我斩鬼戮神,一往无前的两个理由。 细雨夜风伴着我们走了一路,行至木屋旁,我与明夷行礼作别,他却从袖中掏出一只手掌大小的锦囊递到了我面前。 “这是给你的,现在先别打开,等哪天你在天枢待不下去了,再打开来看看。” “你就是为了这个才送我回来的?叫黑子明早一并带来不就好了,白白毁了你一件上好的丝袍。”我拿陶灯在明夷下摆上照了一圈,原本绣了水波纹的丝绢已经被路上的泥水、刺荆弄得面目全非。 “黑子手痒,嘴巴又大,你若有什么秘密想告诉别人,就只管告诉他。”明夷把锦囊塞给我,顺手取过我手里的陶灯回身便走。 “谢谢你送我回来!你的好意我都收下了!”我看着夜雨中的背影高喊了一声。 “收下了,就别死在那里。”明夷没有回头,没有驻足,只摇着灯淡淡地回了一句。 雨夜过后,我和黑子一大早就离开云梦泽出发去了天枢所在的华山。 华山坐落在秦晋两国边境,距离楚国足有千里之遥。尽管一路风餐露宿,日夜兼程,到达华山也已经是半个多月后的事了。 这一日,马车行在华山山脚的一条黄泥小道上,尘土满面的黑子连赶了几天车已经困倦不堪,我跪坐在他身旁看着远处越来越窄的山路和道路两旁高耸入云的崖壁不禁暗自感叹,过了这么多年,我居然又回到了这里。当初,有谁能料到那个被黑子抓进天枢的女娃有朝一日会成为乾卦的主事?又有谁能想到,一个连做梦都想逃离天枢的人,如今会不眠不休地赶路只为把自己的自由和性命早日送进曾经的牢笼。 从云梦泽到华山的一路上,我不止一次地问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想要回到那种朝不保夕的生活中去,是不是真的已经准备好迎接即将到来的所有不可测的危险。答案是否定的,我不想踏上满是荆棘的道路,更没有做好任何迎击敌人的准备。我义无反顾地来了,只因为我不想让鲁国的那场不告而别成为我和他最终的结局,不想让阿娘那些痛苦的呓语变成一个疯女人的疯话。做自己该做的事,爱自己想爱的人,即便结局不如想象中的美好也无所谓。十年,二十年,我还年轻,我等得起,也输得起。 周王四十年秋,我决定用青春做一次豪赌。 “阿拾,前面就是‘**帐’了!”破旧的马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陡然一震,原本哈欠连连的黑子猛打了一个激灵,收紧了马缰。 我抬头四顾,车子不知何时已经驶入了一处逼仄深幽的峡谷,前方那片茂密绵延的松林正是我们通往天枢的第一扇大门——“**帐”。 “早上传出去的消息这会儿天枢里的人应该已经收到了吧?”我起身问黑子。 “那鹰子是明夷亲手养大的,又贼灵又快。五音夫人接了消息,现在一准已经派人来迎新乾主入谷了。” 迎我入谷?我看着眼前高如城墙的松林不由暗自苦笑,这“**帐”就像是死牢的大门,囚徒进了这里,便是连条退路都没有了。 “黑子,你说这‘**帐’到底有什么蹊跷,怎么没了引路的哑女就能把人生生绕死在里面?”我盯着松林看了半晌,实在不明白区区一片树林为什么就能困住天枢那么多能人智士。 “蹊跷不蹊跷我不知道,哥哥我这些年就只知道一件事。”黑子吆喝着试图让两匹拉车的黑马慢下步来。 “什么?” “就是——这‘**帐’的主意你打不得!除了引路的哑女,这么多年我就没听说有人能自己从那林子里绕出来。” “这林子真有那么古怪?还是——你们压根没人敢试?” “臭丫头,你以为这里的树为什么长得这么高?这可都是一堆堆人骨喂出来的!你要是想活得久一些,就给我老老实实做你的乾主,别老想着钻空子跑路!”黑子凑在我耳边一通狂轰乱炸,我捂着被他震痛的耳朵,嗔怪道:“知道了,我只随口问了两句,你犯不着吼我这一通。” “明夷说的对,你这种人啊,心鬼胆子大,就算到了五十岁,照样还是个惹祸精!”黑子瞪了我一眼,不等马车停稳就拉着缰绳从车上跳了下来,“好了,快下来吧!你先在这儿等着,我把马车藏好就来找你,引路的人应该也快到了。” “哦。”我起身拍了拍衣摆上的黄泥紧跟着从车上跳了下来。 黑子一路小跑着把马车拉到了商人们平日停放牛车的地方,我在林外独自逛了一会儿,见他久久没回就扶着树干往林子里走了几步。 此时,山谷之中正当盛午。天高云淡,一轮暖阳在空中懒懒地照着,密密匝匝的松林间有阳光自树顶洒落,丝丝缕缕夹在树冠中央,寂静中透着几分秋日的柔情。 白骨养林,这寂静迷人的松林背后到底藏了什么玄机?如果五音对我发难,我要如何才能全身而退?我捏着伯鲁挂在我腰间的玉牌,陷入了沉思。 “我的奶奶,让你不要进林子,你怎么又进来了!”黑子在林外远远地看见了我,大叫着冲了进来。 “我没打算往深处走,你不用这么紧张。” “不用紧张?小爷我都紧张了大半个月了!你这回要是在天枢出了什么差错,我回头怎么和主上交代!”黑子铁青着一张脸不由分说地把我往林子外拉。 “你家主上都和你说什么了?” “他让我天天守着你,你要是少了一块肉,我就得提头去见他。” “提头去见他?这话可真不像伯鲁会说的。”我笑着拖住黑子的手,让他停了下来,“咱们俩上次进天枢是在大半夜,那会儿我没留意脚底的路,你说如果待会儿引路的哑女能带我在‘**帐’里来回走上一趟,那我能不能把路线都记下来?” “这怎么可能?!一来一回三个时辰的路少说也得走个万把步,你的脑子再好使,只要记错了一步照样出不去。” “这倒也是,走一个来回的确不够……黑子,这里面的路你走过几回了?” “嗯,二十多回吧。” “白天走的有几回?” “十几回吧。” “能记得几个岔路?” “一个都不记得。” “我的天啊,你也太笨了!” “我笨?!实话告诉你,这林子里的树都长了脚,换了是你,照样一个不记得!”黑子拖着我一路狂奔到了林外,然后一把甩开我的手兀自坐在林边的一块大石上喘气。 “好哥哥,别生气了,说来我听听吧,为什么这里的树会走路?”我讨好地坐到了他身边。 “我笨得很,什么都不知道,你要问问别人去!”黑子一哼气,任我怎么追问都不再回应。 我们就这样从正午坐到了黄昏,又从黄昏坐到了月升。传说中,五音派来“迎接”我的人却始终没有出现。 “阿拾,你说明夷的鹰子不会半路叫人猎去吃了吧?怎么这会儿都还没人来接我们?”黑子抬头望了望头顶的半轮白月,起身在我面前踱起步来。 “再等等吧,要来的总会来的。入夜了谷里凉,你还是先把衣服穿上吧!”我从包袱里抽出一件外袍递给黑子,又寻了一件带帽子的披风系到了自己身上。 “一路上你比我还急,这会儿怎么又不急了?咱们这样一宿一宿地不睡觉,不就是为了早点到天枢嘛!” “早点到天枢是为了能尽快处理晋卫之事,可现在天枢的主人不愿意让我进门,我心里再急,难道还能一把火把人家的大门给烧了?好了,坐下来陪我慢慢等吧!大不了,今晚搭个棚子我们在这里过夜。” 第260章 迷魂之门(二)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帐”是天枢的门户,即便明夷的鹰子没把信传到,我们两个大活人在这里坐了大半天,五音夫人没有理由不知道我来了。她之所以叫我这样苦等半日,无非是要告诉我,不管我是谁任命的乾主,这天枢是她的,没了她的允许,莫说我要与她争权夺势,就连天枢的门,我都进不去。 这一夜,我在冷风和夜枭的啼哭中坐了整整一宿,没有合眼,也了无睡意。 黑子累极了,脑袋一沾地便开始呼呼大睡。我坐在一旁看着一团篝火,脑子却一刻清醒过一刻。 一月之内,我要如何在天枢站稳脚跟? 一月之内,天枢要如何叫卫国换了君主? 一月之内,我要如何才能让无恤原谅我当初无情的离弃…… 五音夫人的这个下马威恰好给了毫无准备的我一个专心思量的机会。 清晨,残月落松林,东方天色微青。当木柴上的火苗将息未息时,两个白面朱唇的女子提着一盏绿纱灯幽幽地从林子里飘了出来。 冻了我一夜,五音终究还是决定让我入谷了。 好吧,既然你愿意玩,那我就陪你玩一场吧! 世间大小诸事或难或易都可将其视作一场游戏。譬如,赵鞅和蒯聩玩的是“假装好兄弟的游戏”,齐国和晋国玩的是“谁是老大的游戏”,而五音和我玩的则是“野心家和小护院的游戏”。“野心家”想趁主人脱不开身时霸占主家的财产,“小护院”临危受命,没棍子没刀就得不要命地往上冲。其实,冲便冲了,若能在“野心家”面前显一显决心,示一示勇气那也是好的。只可惜,人家压根连个显示的机会都不打算给我。 日升中空,在“**帐”里走了九千零八十步后,记数记得几乎要吐的我终于迈进了天枢的大门。 艮主祁勇传五音的令说要我前去院中拜见,我来不及整装换衣便灰头土脸地随着他去了。可等我们到了五音居所,却只见修竹花影间两扇香木雕花大门牢牢紧锁。守门的小童鄙夷地扫了我一眼,奶声奶气地说,夫人突然犯了秋困正在睡觉,太阳下山之前,谁也不见。 黑子闻言冲着小童直瞪眼,可在五音门外他又不敢出言抱怨,只忍到我们出了院子,作别了祁勇才发作起来:“昨晚叫咱们在林子外一夜好冻,刚刚叫人来见,这会儿又说自己睡了。你是乾主,她是总管,平平坐的身份,她干嘛这样欺负人!” “夫人素日操劳,累了困了,你还不许她睡觉?”我一面挂着笑避开迎面走来的小婢,一面偷偷使劲将黑子拉进了路旁的一处修竹林,“我的好哥哥,你说话给我千万留点神!五音现在是天枢的主人,她叫咱们等一日等两日都还是好的,若不是对赵家还有几分敬畏,她这会儿只要一句话就可以要了我们的脑袋。” “掉脑袋的事小爷从来就没怕过,怕只怕现在你见不到夫人,看不了军报,误了主上交待的事啊!” “五音心里若还想着赵家,那她无论怎样为难我都是无妨的。怕只怕她这会儿正盼着赵家能在卫国的事上栽个大跟头,好叫无恤疲于奔命,无暇顾忌天枢。” “阿拾,要真是这样,那可怎么办啊?五音夫人早就知道你是主上的人,这回来也是要帮赵家成事的。她要是有心吃独食,那你不就是黄粱饭里的石子,万万留不得嘛!”黑子心里急又不敢大声说话,只能把两只拳头攥得死紧。 “你现在才想明白?当初也不知道是谁,酸唧唧地羡慕我被‘好事’砸了头。”我见黑子神情紧张反而笑了。 “你居然还笑得出来!我是没你聪明,你既然早想明白了,怎么还眼巴巴地进来送死!” “谁说我是来送死的?这游戏才刚开始,到最后谁输谁赢还指不定呢!你呀,就老老实实把我交待你的事办好,我不仅要保全自己,保全你,回头还得把你的秋姑娘从齐国接回来呢!” 我嬉皮笑脸地对着黑子,黑子憋了半天只得没好气地吐了一句:“你先操心要紧的事吧,我的事你就不用理了。” 我拍了拍黑子的手臂正欲开口,却突然听见林外的小路上传来了杯盘落地的声音。 外面有人在偷听! 我朝黑子使了个眼色,黑子立马拂开竹枝钻了出去。 我四下扫了一圈,见林中无人便转身从修竹林的另一端钻了出去。 天枢八卦,乾为天,居八卦之首。 当年,除了主上伯鲁之外,天枢里最具权势的两个人便是乾主赵无恤和总管五音。 彼时,无恤戴兽面替伯鲁处理外务,接收密报、安排刺杀。五音主持内务,调控管理天枢八卦人员。二人虽身份齐平,但无恤常年不在谷中,除了几个卦象的主事外,极少有人认识他。五音则恰恰相反,上到主事,下到端茶送水的小童,人人都尊她是天枢的总管。 如今,只要五音一日没有正式与我会面,天枢里的人就不知道乾卦来了我这号人物。大家既不认识我,这乾主的名头就只是个虚名。虎啸山林,方可震慑群兽。我现在当务之急便是要在天枢大吼一声,好叫所有人都知道——乾卦来新主人了! 绕过林子往西又行了一段路,待身旁的修竹、松柏全都退下后,迎面而来的是一片如火焰般耀眼的枫林。鲜亮的红,张扬的红,阳光下一树树枫叶红得就像似它主人眉梢上的那片彤云。 曾几何时,这里还是他的住所。那年初入天枢,黑子曾遥指着这片枫林对我说,这里是天枢八卦最神秘的所在,它只有过一位主人,自他离开后,就再没有人有资格住进这里。而如今我来了,我将成为这片枫林新的主人。 秋风乍起,我轻提下摆迈进红叶翻飞的院落。 驻足,环视,想像着青衫落拓的他还在枫树林中饮酒舞剑。 无恤,你可知道我来了? 千里之外,你可还安好…… 枫叶在秋风中飒飒作响,荒凉了许久的庭院沉默无言。我踩着厚厚的白苔拾阶而上,入眼处的朱漆大门脱了色,生了黑斑,黑斑之中一道剑痕分外清晰。 我伸手抚上那道剑痕,身后却蓦然传来轻不可闻的脚步声。 “哎,男人到底是比女人有福气,纵然薄情寡义负了一个又一个,终归还有傻子眼巴巴地惦记着他。”一道酥媚入骨的声音钻进我的耳朵,我心中大骇,当即转过身来。 艳色无双的女人站在枫林之中,大红色的衣裙与她身后火焰般的枫林相融一体。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为何不能在这里?这院里院外三十六株红枫皆是我当年亲手所种,没道理你赏得,我却赏不得。”长裙曳地的兰姬缓步走出枫林,一枚深红色的枫叶在她细如青葱的指尖上下翻飞。 我往后退了两步,右手默默背到身后握住了腰间的伏灵索。 我的恐惧让兰姬很是满意,她勾着嘴角瞟了我一眼,抬袖扶了扶自己斜插在发髻上的珠玉长笄:“你不用这么怕我,如今我是兑卦的女乐,你是乾卦的主事,我纵是有千万个胆子也不敢在这里杀了你。来吧,坐到我身边来,我有话同你说。” 兰姬仪态款款地在院中石几后坐下,阳光斜照在她脸上,媚眼含羞、丹唇逐笑、耀眼夺目。可我看着这张笑脸,心中寒意弥散。这个女人与我有生死赌约,从秦国到晋国,她几次三番都想要置我于死地,今天不管她打的是什么主意,我都不想莫名其妙死在她手里。 “五音夫人还在等着我,这枫树既是你兰姬种的,那我走便是了。”我朝兰姬虚行一礼,快步往院外走去。 “这么急着走干什么?既然遇上了,就留下来陪我说说话吧!”兰姬飞身而起,鹰爪般的五指瞬间扣上了我的肩膀。 “你我之间无话可说!”我拧身欲逃,但无奈肩上受制,脚下连退了好几步,被她一下按坐在了石几上。 “怎么会没话说呢,我可是攒了一肚子的话想同你好好聊呢。”兰姬满眼怨毒,嘴角却带着笑,“小丫头,我听说主人去岁在新绛已经娶了一妻两妾,当家的世子妇还是个连雅言都说不溜的外族女人。你这些年东奔西跑,一路豁出性命跟着他,怎么到头来倒叫别的女人争了先?到底是那狄女太聪明,还是你太笨了?” “他如今是赵世子,妻妾满院都是应该的。你兰姬当初跟着他的时日比我还要长,我若因此得了蠢名,你也跑不掉。” “啧啧啧,你怎么能拿自己同我比?我是个舞伎,一双玉臂千人枕的贱命。嫁他为妻,我压根连想都没有想过,又何来愚蠢之说?不似有的人,神子之名加身,又口口声声说不愿与人为妾,到头来还不是失了心,失了身,叫一个外邦蛮族的女人抢了夫君?”兰姬的视线落在我高挽的发髻上,讥刺嘲讽之意毫无隐藏。 第263章 得遇旧识(三)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月出东山,我提了一盏青铜铸镂空兽面纹的小灯来到了五音门外。? 守门的小童远远地看见有人来,便步下台阶前来相迎。 “你家夫人可在屋里?”我问小童。 “夫人就在屋里,巫士可是离卦……”小童抬起头来,眼神却恰好撞进我的一双碧眸,“山,山……”她当下舌头儿打结,愣在了原地。 “进去告诉你家夫人,就说乾卦的主事应邀来了。”我俯下身子把脸凑到她面前,她吓得丢下手里的绿竹小灯撒腿就冲进了五音的房间。 五音许是没料到我会那么早来,一道猫眼石串成的珠帘后她还在两个婢子的伺候下慢悠悠地吃着晚食。那小童慌慌张张地冲开珠帘后,我瞧见了她,她自然也瞧见了我。 我噙着笑立在门外,她端坐在堂上与我四目相对,周围一片安静。 片刻之后,五音身旁的婢子放下布菜的食箸从门里迈了出来:“阿拾姑娘,夫人请你进去。” “好。”我吹熄手中的兽面铜灯,脚下却不动作。 婢子面色一窒,这才伸手替我撩开了门上的珠帘:“乾主,请!” “前面引路。”我提裳迈步而入,婢子放下珠帘急急走到我面前,垂引路。 “多年不见,姑娘好大的气派。”五音见我进屋并没有起身,依旧慢悠悠地往嘴里夹了一小段葵菜。 我拂袖在她身侧的一方长绒垫子上坐下,微笑着道:“阿拾哪里有什么气派,只是有些规矩下人们总要做足了才好。是什么身份的人就该做什么身份的事,上下不分,礼数不全,于夫人的威望也有不利。” 我说完不躲不闪地看着五音的眼睛,五音是聪明人,自然听得出我话里的深意。她笑着咽下嘴里的葵菜,一伸手让两个服侍的婢子都退了下去。 珠帘轻摇,人声渐远,偌大的屋子里就只剩下了我和五音两人。 安静,昏暗,大案左右两架青铜九盏树形灯被风吹熄了大半,照不见顶梁木柱上的连枝牡丹,也照不见案几上的凤鸟长羽,只照得眼前迟暮的美人,轻挽长袖,提壶自斟,说不出的萧瑟悲凉之意。五音终究还是老了,松弛下垂的眼角,略显富态的下巴,鬓间那朵娇艳欲滴的橙蕊千瓣菊都没能掩住她眉宇间那缕衰败的气息。 “阿拾姑娘为什么要到天枢来?楚地的云梦大泽难道还不够姑娘逍遥自在的?”她端起盛满酒液的白玉梨花盏,掩唇小抿了一口。 “晋卫两国开战在即,天枢八卦频生变故,主上顾惜夫人辛劳,特命阿拾前来相助。”我抬袖施礼答道。 “哦?主上可真是有心了,不远千里竟从楚国找来一个孩子来替我分忧解劳。”她嗤笑一声,低头从袖中抽出一方绢帕拭了拭嘴角,“说说吧,你都会做些什么?又打算如何替我分忧啊?” 五音身在天枢多年,自有探子会告诉她,我是谁,会做什么,又打算如何替她“分忧”。既是这样,我也无需再同她说一些拐弯抹角不痛不痒的话。有时候,开门见山,反而是最有效的谈判手段。 “日升月落,四季轮换,世间一切只要应循规则就可万事无忧。天枢成立伊始,卿相已经替天枢八卦定下了各自的职责,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只要各卦主事各尽其职,相携相助,夫人之忧自然就可解了。” “顺应规则,自可无忧……”五音低头把玩着左手手腕上的一只红玉手镯,嘴角的笑容越来越大,“姑娘的意思莫非是想让我把乾卦的事务都交由你来打理?” “非也。”我从怀中掏出象征乾主身份的玉牌,端端正正地放在她面前,“夫人记糊涂了,主上早已将乾卦之事托付于我,夫人如今只需将震卦锁心楼的钥匙交给我,再对谷中之人下一道集合令便是了。” “哈哈哈……”五音听罢忽而大笑起来,“阿拾啊,你的确是个聪明的孩子,自打我第一眼在这里见到你,我就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只是,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一碰上和自家情人有关的事就犯起傻来了。”五音伸出她玉葱般细长的手指,轻轻地在我手背上拍了两下,“把玉牌收起来吧,它如今对我而言只不过是块好看的石头。伯鲁自以为聪明,殊不知看在大人眼里,儿戏终归是儿戏,成不了事也当不得真。任你做乾主?呵呵,乾卦的院子你若喜欢就留着再多住几日,至于其他的,我劝你还是不要多想了。” 五音直截了当地拒绝了我的提议,她这样的“坦诚”多少让我有些惊讶。 “夫人这是要违背主上的意思,与赵氏为敌?”我问。 “怎么?这很奇怪吗?”她笑而作答。 “不,阿拾只是好奇罢了。夫人这般自信,莫非是以为谷外的‘**帐’真的能挡得住赵家的黑甲军?” “黑甲军?你以为与齐、卫一战后,赵氏还有多少人能活着回来?就算他们回来了,赵鞅也无力再派他们离绛西行与天枢为敌。”五音拎起桌案上的玉牌,随手一扬就将它丢进了我的怀里,“小丫头,你在竹林里同黑子说的那些话我都已经听说了。这些年想和我玩鬼点子的人不止你一个。如今,他们全都睡在我门外的桂树底下。男人嘛,都喜欢漂亮的女娃,你若是要下去陪他们一起睡,只怕那些死鬼半夜里都要笑出声来了。”五音的嘴角高高扬起,笑容让她的脸颊上出现了无数道细碎的褶子,那些细长的纹路映了案几上绿竹纱灯的微光,像是一只可怕的长足绿蛛覆在脸上。 “卿相命数未尽,世子无恤也不是个可以善与的人,夫人倘若一意孤行,到最后只怕要丢了自己的性命。”明夷告诉我,五音是个不易揣摩、极难应付的敌人,可坐在我眼前的女人分明是个野心膨胀、狂妄到极致的对手。 “担心你自己吧,我的命就无需你来操心了。”五音理了理腰间的长配正欲起身,这时,不知从哪里飞来了一只白底灰斑的秋蛾,那蛾子被火光吸引着围着案几上的一盏彩陶跪俑绿纱灯团团地扑着翅膀。 啪嗒啪嗒,那秋蛾几次三番撞上陶灯的灯罩,却完全不知退缩,一味地想往灯罩里面钻。 五音瞟了我一眼,两指一捏轻轻巧巧地提起了油灯的纱罩。 “瞧,它多像你啊!”她说。 扑哧——那飞舞振翅的秋蛾在灯芯旁转了一圈后一头扎进了那团红色的火焰。 火苗骤然跳跃,屋里明暗忽动。 倏尔,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五音噙着笑,伸手从头上拔下一根银钗,轻轻拨了拨灯芯,将那只已经烧得焦黑的秋蛾拔了出来,“明知是死却还要拼了命地钻进来,世间最傻的就是这扑火的蛾子了……”五音将粘着飞蛾焦尸的钗子举到眼前细细地端详着,她的眼神迷离,声音飘忽,一句话说得既像是刻薄的嘲讽又像是无奈的自哀。 “夫人十三岁时跟随卿相入绛,出身渔人之家却独得恩宠十数年,硬生生将一群士族之女踩在脚底。末了,夫人不想困在赵府一世,他便送你进了天枢。卿相如此待你,夫人为何要在他重病之时背叛赵氏?夫人求的到底是什么?是权、钱、还是人?”我看着五音道。 “这些事是伯鲁告诉你的?”五音转过头来。 我点头默认,她忽的将脸凑到我面前,笑道:“怎么样,小丫头,这故事听起来可耳熟?三十年,三十年后的你就是我现在这副模样。” 五音的脸离我的鼻尖不到两寸,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眼下的褶皱和施着厚粉的面颊。黑子曾说,只要处置了五音,待到无恤继任赵氏宗主之位时,我就会成为天枢的下一个主人。如果真是这样,那三十年后,我会变成另一个五音吗? “你怕了?”她问。 “我不是你,我不会在他重病之时背叛他。” “哼,有的故事可不该只听一个人讲……”五音曲指弹去秋蛾的焦尸将银钗放在了我手上,“别在赵鞅身上做文章了,我不爱他,也不怕他。你若要走,三日之内就走。过了三日,你恐怕就见不到赵无恤了。” “你要放我走?!”她今晚说了那么多话,最令我吃惊的却是这一句,“为什么?你如果对我的过去了如指掌,那你现在就应该杀了我。”我握紧了手中的银钗。 “我对你干的那些事知道得太清楚了,所以我压根就没想过要留你的命。只是,这三天的时间是我答应了别人的。三日之后,我会在园里种上一株你喜欢的木槿花,你若不走,就只当便宜了我,平白添了一堆花肥。”五音言毕,不等我再开口,就伸手扯下了垂在木梁上的一根红绳。不一会儿,两个人高马大的婢女从房门外走了进来。 “送阿拾姑娘回乾卦!”五音下令道。 “诺——”二人领命,旋即气势汹汹地朝我走来。 我朝五音颔一礼,径自穿过两个婢子扬长而去。 第269章 山楼锁心(二)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子西是楚国的宰相,执掌军政大权,陈盘与他会面聊的定是国家大事。? 可楚国不同齐国,令尹子西对自己年少的君主极为尊崇,陈盘与他商量的事情也许太重大了,使他不得不等到楚王回朝后才能做出决定。所以我猜,陈盘之所以走了,是因为得知卫国都城失守;陈逆之所以留下,是因为要等楚王一个答复。 至于答复是什么,我只能想到两个字——结盟。 晋侯出兵伐郑,赵鞅在卫立君,宋国本就偏心晋国,晋人一旦拿下宋、卫、郑三国,则晋国复霸天下。 齐人急了,于是他们把目光投到了遥远的楚国。 齐在东,楚在西,晋国就夹在这两个大国之间。 如果,齐楚结盟,晋国必将大祸临头。 这一晚,于安派阿羊来陪我习剑,顺便给我送来了一柄短剑。这剑出自巽卦铸剑师之手,长两尺,剑身又薄又窄,剑料之中夹铸生铁,所以,比起普通的青铜剑坚韧了许多。 我这两月习剑,起初用的是松枝,而后是匕,现在终于有了一柄属于自己的佩剑,拿在手里左挥右砍,爱不释手。 阿羊见我耍得高兴,忍了许久才道:“姐姐,这剑不是这样使的。” “那怎么使?”我又挥了两把,只觉剑风凌厉,听起来就极过瘾。 “巽主说,习剑非一日之功,姐姐若要制敌一定要用巧劲。这剑虽加了生铁,但遇上重剑,一击就断了,寻常招式不能用的。”阿羊示意我将手中佩剑交给她,然后对着院中扎的一个草人猛地一刺,一剑贯喉,“这样的小剑最适合的招数是——刺,姐姐习医多年,对人的骨骼筋肉一定比阿羊更熟,找到骨头空隙刺进去,照样可以毙敌。快、狠、准,这才是姐姐要练习的。” “你这小丫头,讲起剑术来头头是道的。好了,我记下了!小师傅先过来,姐姐有话同你说。”我笑着牵了阿羊的手走到台阶上坐下,“阿羊,你之前是不是同五音夫人说过,你想出谷去新绛?” “姐姐怎么知道的?”阿羊把剑柄在衣服上擦了擦,恭恭敬敬地递给了我。 “你忘了?五音那日就是站在这院子里说的,她说你如果杀了我,她就同意让你出谷去新绛。” “哦,我想起来了!姐姐那天可吓死我了,阿羊还以为……” “以为自己要陪我死在这里了?”我笑着怕了拍她的手,“我现在要找人帮我去新绛送封信。你若想去,我就派你去。去了之后,也别着急回来。我托人带你在新绛城里好好逛上一逛,玩上一玩。若你喜欢新绛,想住下来,我同你们巽主说去。” “姐姐是想让我留在新绛?”阿羊脸上的笑容一下就僵住了。 “怎么了?你不愿意?” “我……我现在不想去新绛了。”小姑娘起身噗通一声跪在了我面前。 “怎么又不想去了?”我伸手把阿羊扯了起来。 “因为……因为巽主回来了。”阿羊在我毫无预料的时候说出了自己心底的秘密,她低头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我没有说话,她又一脸惊惶地抬头看我。 这个时候,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我原以为,她同普通边寨小村里的姑娘一样,心里藏着一个都城梦,一心想去自己国中的都城看看。可没想到,她心里藏着的竟是——于安。 “姐姐,你生气了?巽主心里只有姐姐,阿羊只要待在巽主身边,偶尔看他几眼,听他说几句话就好。”阿羊紧紧地抓着我的手,好端端一个英气勃勃的姑娘一下就变成了一只惊慌失措的麻雀。 “不是的……”我看着眼前的人,想起新绛城里的四儿,不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家巽主在新绛城里已有妻儿,你……她和你……哎呀,算了算了,你想留在天枢我不勉强你,送信的事我让黑子去吧!” “乾主?” “没事,喜欢谁又不是自己能控制得了的。去吧,帮我去艮卦把黑子叫来。” “诺。”阿羊讷讷起身一礼,拖着步子走了。 我看着月色下空落落的庭院,仰头又是一声长叹。为夫君选侍纳妾,绵延子嗣这种鬼话到底是谁想出来的。这世间有哪个真心钟爱自己夫君的女人能心甘情愿接纳另一个女人。我做不到,四儿做不到,无恤那娇媚如三月春阳的新妇一定也做不到。我天天想着要回新绛,想回去同他再见一面,说一声对不起,然后呢,然后我要把他放在哪里?心里,还是天涯? 于安来找我时,月已上中天,我正捏着被无恤退回的蒲草花结在院中呆。 “你让阿羊去艮卦找黑子了?” “你怎么来了?不是说今晚和祁勇他们有事商量嘛?”我把花结塞进袖口。 “一堆琐碎的小事,商量完了就顺便替阿羊过来告诉你一声,黑子今早和祁勇比剑扭伤了脚,你如果有什么信要送,我另外派个人给你。”于安绕过篝火,在我身边坐下。 “也没什么事,那就等他脚伤好了再让他去吧!” “你可是有话要告诉无恤?” “前几天我收到楚国来的消息,说是齐国陈氏派人见了楚国令尹子西。我怕齐楚之间有异动,就想找人给无恤提个醒。至于为什么让黑子去,是我有私心。一来,他去可以替我传信;二来,我想让他在新绛城里等着,等融雪开春了,就把四儿和董石都接到天枢来。你知道,四儿和孩子的事交给别人我不放心。明夷陪伯鲁留在楚国养病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祁勇这人我也摸不清,我开春再把医尘带走,你恐怕就要一直留在天枢了。四儿她好不容易盼到与你成亲,总不能让她一直带着孩子在新绛空守着。” 于安弯了弯嘴角,叹道:“四儿这一生有你这样惦记着,倒也值了。” “自我四岁与她相识,她何尝不是这样惦记着我。只是我对不起她,把日子过得这样槽糕,叫她时时替我担心。” “这是你我的命。”于安看着篝火上飘飘悠悠的火星,眼中忽暗忽明,“我这些年每次踩在生死边缘上,都觉得这是我的命。命里注定让我在雍城遇见你,让你遇见无恤。你我这些年起起伏伏,生生死死,明明都想过要逃离这样糟糕的日子,可偏偏又都坐在了这里。这是命,逃不过的。齐楚之间的事,我会派人再去查,你不用太担心。我这里有样东西,你先看一看。” “这是什么?”我接过于安递上来的一方绢帕。 “卿相的回信。” “这么快?” “据说一路跑死了三匹快马,送信的人一回来就瘫了。” “卿相这是怕我们对五音用刑伤了她。他对她,终究与旁人不同。” “你不打开来看看?” “也没什么好看的,定是让我们好生对待五音,开春后再派人送她去新绛,他要亲自审她。” “你在赵府住的时日不长,对赵鞅倒是了解得很。” “五音比我更了解卿相,所以她才这样有恃无恐。” “她若是转投了陈氏,留在天枢麻烦更大,送到新绛倒也省心。”于安拨了拨掉出火堆的松木枝。 “嗯。这信你给五音看过了?” “没有,想等你明天一起过去,然后帮你把‘锁心楼’的钥匙拿到手。” “谢谢你。” “这回又谢我什么?”于安侧脸看着我。 “谢你什么都不问,就费心帮我拿钥匙啊!”我把头靠在自己膝盖上,歪着脑袋冲他笑。 “你这话一说,我是想问都开不了口了。”于安耸肩一笑。 “也不是我不愿意告诉你,只是我要找的东西说起来太复杂,连我自己都还理不清楚。” “理不清楚,就先放放吧!起来,用你的新剑和我过几招吧!”于安起身,把手递给了我。 我一把拍开他的手,笑道:“和你动手,三招之内我必死无疑。” “那我不用剑,再让你一只手。”于安解下佩剑丢给我,又笑着将自己的右手背到了身后。 “背右手!你别这么瞧不起我啊!打伤了你,我怕你巽主的面子挂不住。” “刚刚还说不敢,让你一步,你就猖狂起来了。” “这两个月可是有个人天天在我耳边夸我天资聪颖,有当刺客的天赋。打你一个没剑的残手人,谁怕谁啊!”我腾地站起身,捆紧袖口,扎牢足衣。 “那就试试吧!” 于安虽说让我用真剑与他过招,可我怕自己习剑不久把握不好分寸刺伤了他,最后还是决定改用松木剑。我换剑的时候,于安在我身后笑得极开心,我依稀觉得这是我第一次听他这样大笑。 我与于安过招,目的不在制胜。若能接住他七八招,再蹭到点衣角,我就很满足了。可我步步紧逼,他却频频躲闪,空叫我一个人在院中舞得花哨。 “不要让我,你出招啊!”我用剑指着他的左手,大声嚷道。 “来了!”于安一笑,猛地欺身向前。 我屏住呼吸,只见火光一闪,人影都没瞧见,剑已离手。 “你……” “我怎么了?”于安看着我,脚下一动,我来不及惊呼已往后倒去。 身子落了地,后脑勺被人一掌捧住。睁开眼,于安就半俯在我身上,一根三寸长钉从他袖中滑出一下顶住了我的咽喉。 “现在,你死了。”他寒星冷月般的眼睛含着笑盯着我。 我躺在冰冷的地上,颈间有寒气针砭入骨。可这一刹那,我却好像突然明白了四儿和阿羊为什么会那么死心塌地地爱着眼前这个男人。 “怎么了?还要用木剑替我留脸面吗?”于安手指一转,掌中的长钉不见了踪影。 我想起自己刚刚换木剑的蠢样,脸唰地一下就红了。 “不比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人睡觉去了。从明天起,我再也不练剑了!”我推开于安从地上爬了起来,气呼呼地往台阶上走。 “明天,我来陪你吃早食。”他笑着弯腰捡起自己的佩剑。 “走好,不送!死人不吃饭!” 我砰地一声关上房门。门外枫吟松涛中,传来低低的笑声。 第270章 山楼锁心(三)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五音的伤早在一个多月前就已经好了,可这三月卧床昏迷,她人也瘦了,皮也松了。再见她时,她虽用蕙草油梳了光滑的高髻,也敷了厚粉,涂了口脂,但一个女人一旦开始衰老,便催枯拉朽,势不可挡,就彷如夏末庭院里的红芍,花虽犹立枝头,可只要轻轻扯下一瓣,其余的花瓣便会哗啦啦落地,只剩下早已**的一枚花心。 五音看到赵鞅的回信时,脸上的表情无甚变化。我向她索要“锁心楼”的钥匙时,她很爽快地就将一枚青玉镂雕的海螺放在了我手上。 “这就‘锁心楼’的钥匙?”我掂着手中沉甸甸青玉螺又惊又疑。 五音示意我将两副钥匙交给她,用其中一柄轻轻地插入玉螺,上推一格,左拧一格,两副材质、形状截然不同的钥匙就奇妙地组合在了一起。 “这是鲁国公输班制的玉螺锁,这是开锁油,你开的时候别太用力,若拧碎了,还要送回鲁国去修。” “多谢。” “哼,你这小姑娘就是太较真,其实有些事,知道比不知道更痛苦。你说对吗?巽主?”五音勾着嘴角,瞄向身旁的于安。 于安没有回应,只拉了我的手道:“我们走吧!” “好。”我起身,两个佩剑的男人替我们打开了房门。 “乾主,‘锁心楼’里碰上什么看不懂的,记得来问我。”五音端起案几上的热水,笑着饮了一口。 锁心楼,锁心楼,我以为众人口中的“锁心楼”定是震卦院中那间盖青瓦的二层小楼。可哪知,于安带着我一溜出了震卦的后门,一口气沿着门外上山的小道走了五六里路。 此时,谷中积雪早已尽褪,可山上却仍是一片冰雪世界。玉屑似的雪末儿在眼前疏疏地飘着,不知是来自空中,还是枝梢。脚下的路结着薄薄的一层冰,一踩就碎,咔嚓咔嚓,伴着我们一路往山腰走去。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山道眼看就要走到底了,于安带我绕过一棵参天的雪松,那山洞就豁然出现在我面前。它高嵌在一面岩壁之上,洞顶的青石岩上还垂着几十根一尺多长的冰凌。洞口被大石封堵,只留一扇青铜大门,门上一把极精致的青铜长锁。 “这里就是‘锁心楼’?”我站在山洞面前抬头仰望,洞口顶上那些银条儿似的冰晶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天枢历年来的密报都存在这里。你待会儿进去拉紧我的手,我们先找到石梯,上了石梯再把洞壁上的铜灯都点上。不然里头太黑,万一踩空了,是会要人命的。” “这洞有那么大嘛,踩空了还会摔死人?” “你进去看了就知道了。” 于安这么说时,我只当他言过其实。可等我们一盏盏点亮洞中的油灯时,一个巨大的洞穴出现在了我前面。站在洞底抬头望去,只觉得半座山都被这岩洞掏空了似的。若遇上兵祸,在这里躲上七八百个人绝对不成问题。但“高大”只是其一,此处之所以被称为“楼”,是因为山洞之中有好几块巨大的青石平台,这些平台靠着左侧的洞壁一阶阶升高,直往那看不到头的石顶而去,犹如空中楼宇一般。 “这些箱子里装的是什么?”我踩着石阶踏上第一层平台,这里整整齐齐摞放着三十几只大木箱子。 “这是近两年天枢收到的重要密函,按国名归整。晋国和齐国的多些,就又按氏族、大宗分类。”于安一边说一边打开了手边的一只木箱,“这一箱是关于智氏的,密报抄写在竹简上,底下的是去潮气的木炭和干絮,一年一换。等五年一到,再由总管五音和相关的主事舍掉一些不重要的消息,将重要的抄录在新的竹简或山羊皮上。你若是想找十几年前的消息,得再往上爬三层,那里有几箱山羊皮,几箱陶泥板,还有些零碎的竹简。” “你知道的倒是很清楚,这里你经常来吗?”我从箱子里捞起一卷竹简,随手抖开。 于安一愣,顿了顿道:“怎么可能常来,只蒙着眼被五音带进来两次。那两次也只帮着理了理下面两层的箱子。今天,我既自告奋勇要陪你来,总要先跟震主打听好洞里的布局。” “你是得多问问,毕竟现在你才是天枢的总管,这里以后都要靠你打理。”我把手头的竹简卷了卷重新放回箱里,又抬头看了一眼高处大小不一的岩石平台,“这里的箱子比我想象的要多很多,我怕是要在这里耗上几天了。” “你想找什么,我可以帮你一起找。” “不用了,我先随便翻翻。你今天谷里的事情多,不用陪我在这里耗着。你只要让阿羊给我送些水和吃的就好,等天黑了,我自己会下山的。” “山路滑,天黑了,我来接你。”于安把火把交到我手上。 “嗯,也行。” “那我走了。”于安转身走了两步,突然回头又道,“昨天晚上,对不起……” 我一听,扑哧一声就笑了:“对不起什么呀,我还要谢足下不杀之恩呢!” “阿拾,我从没想过要杀你。”黑暗中,他的声音有些发涩。 我又好气又好笑地拿火把在他脸上晃了一圈,嗔怪道:“你这人怎么如此开不得玩笑?你呀,以后少说好听的话夸我,什么有天赋,我将来要是得意自满找人比剑,冤死了也算你的错。” “嗯,好……我走了。” “好什么呀?你看得清路吗?”我话没说完,眼前的人已经纵身跃下石阶,消失在了黑暗里。我摇头自嘲一笑,心道,自己这样拙劣的剑术居然还敢同他这样的高手对招,果真是活腻了。 于安走后,我打开智氏的几只箱子看了看,又打开赵氏的几只箱子翻了翻。智氏的不少事情,我在秦国就早有所闻,因为毕竟它是晋国仅次于赵氏的大族,秦人关心它的动作不足为奇。而赵氏的箱子里,对赵鞅一宗记录甚少,多的都是旁系小宗的密事。六卿之乱发生在十几年前,若想查明阿娘的身世,我恐怕得到最高层的羊皮卷上去找。 我手持火把沿着石梯小心翼翼地往上爬去,越往上,风声越大,越往上,越是心惊。这石梯极陡极冷,一级级往上,好似永远没有尽头。 爬到第三层岩石台的时候,我迫不及待地从石梯上跳了下来。回身望去,洞底几点微弱的灯光几不可见。 这黑幽幽的山洞是天枢的“心”,这一个个箱子就是它出生以来所有的“记忆”。它把它的快乐,哀伤,光明,卑劣,全都藏在这里。而这一刻,我就站在它心里。 日出入洞,月升下山,我在“锁心楼”里一连待了四日。 第五日,我正在翻看楚国的几只木箱时,于安打开了洞门。 “这么快就天黑了呀!你等等我,我看完这一卷就下来!”我眼不离卷,随口喊了一句。 “好。”于安应了我一声,温文清雅的声音在山洞里悠悠荡开。 我看完手中的竹简,合上木箱,绕着岩石台一盏盏地吹灭洞中的油灯。 于安手持火把站在石梯的最末一级上等着我。 “于安,我之前有没有夸过你声音好听?”我小心翼翼地爬下石梯。 “没有。” “哦,你声音挺好听的。”我跳到他身前,笑嘻嘻地看着他。 他微微一笑,转身朝洞口走去。 洞门一开,雪地上刺目的阳光扎得我一下就闭上了眼睛:“天还没黑呢,你怎么就来接我了?扎得我眼睛痛!” “你要是在洞里再多待几天,你的眼睛才真要废了。”于安伸手捂住我的眼睛,“今天是岁末,他们在我院子里烤了一只山猪,兑卦的女乐们也都来弹琴歌舞助兴,我想你喜欢热闹就提早来接你了。” “这么快又岁末了啊。”我缓缓睁开眼睛,可一见到光,眼睛还是不住地往外流眼泪。 “先闭上吧,我背你走一段。”于安俯身不由分说地将我背了起来,“你去年岁末怎么过的?” 我闭着眼睛趴在他肩上,想了想道:“去年岁末,我在从艾陵回宋国的路上,那天刚好经过一个村子,有人在村口祭祖,热闹得很。” “他们请你吃酒了?” “没,叫几个小毛孩把我的干粮都抢跑了,饿了我整整一天。” 于安轻笑一声,没有说话,我于是又问:“那去年岁末,你是怎么过的?” “没怎么过,四儿有了身孕,就简单备了些酒祭祀了董氏先祖。” “你刚回新绛那会儿,卿相就没让你娶别家大夫的女儿?” “给找了个大夫家的嫡女,但四儿自幼待我情深,董石也该是我的嫡子。” “是啊,她八岁认识你,一爱便爱了那么多年,若说情深,没人比得上她。” “嗯。” “只可惜,我那套嫁衣才绣了一半,你们的婚礼我也没能参加。不然,也总有个亲人替她梳梳头发,穿穿鞋,陪她坐上那辆出嫁的马车……”我叹息着睁开酸痛的眼睛,山路旁的雪松上飘下一阵水晶似的雪末,那雪末儿飞旋着,闪着夺目的光,一路飞进我的记忆。 我闭上眼睛,心越飘越远,身子越来越轻。碎冰之声渐渐远去,有风在我耳边呓语,阿拾,你这次回去,他若不能像以前那样待你,你就回来吧…… 第271章 木槿花忆(一)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于安背着熟睡的我一路从山上回到了谷中,商的一曲《子衿》叫我猛地从白雪纷飞的睡梦中惊醒。 夕阳下,于安背着我站在巽卦的院门外,红紫色的晚霞横斜一地。 “我居然睡着了,你怎么也不叫醒我?”我从于安背后跳了下来。 “眼睛好些了吗?还疼吗?”他低头打量着我的眼睛。 “没事了,就是洞里待太久被雪光晃到了。”我探头往巽卦的院子里看了一眼,正在捻弦唱歌的商看见了我就朝我招手,示意我过去。 我冲她挥了挥手,转头对于安道:“我想先去看看五音,你能让阿羊给我准备个食盒吗?我还要一壶松香酒。” “这个时候,你去看她做什么?”于安听到五音的名字颇为诧异。 “我有些话想问她,问完了就回来。这里一时半会儿不会结束,等我从五音那儿回来了再同你们一起热闹。” “要我陪你一起去吗?” “不用了,那边还有守卫。再说,我打不过你,难道还打不过五音吗?” “我不知道你要问什么,只是五音对你说的话未必都是真的,你自己掂量着听。” “知道了。我之前有说过你很啰嗦吗?” “以前没有,现在说了。”他微微一笑,低头整了整身上青衿长袍,转身进了巽卦。 阿羊很快就把我要的东西送了出来,天枢难得这么热闹,她一张小脸喝了酒红扑扑的,甚是娇美。 这厢是琴瑟和鸣,人声鼎沸,另一厢却是凄冷庭院,寂静无声。 我拎着食盒走到五音房门外,门口的两个守卫见到我立马迎了上来。我表明来意,他们互看一眼便为我打开了房门。 五音正如我几个月前见她时一样端坐在猫眼石串成的珠帘后,不同的是,她此刻的饭桌上空空荡荡的,只有一碗黍粥和一碟腌渍的干菜。 “这个时候,乾主不去同众人守岁,到我这儿荒凉地来做什么?”五音低头喝了一口黍粥,案上那一小碟干菜似乎一动都没动过。 “我给夫人送点吃的来。”我从食盒里端出一碗粱米饭,一盘烤炙的山猪肉,一盘泡水新煮的蘩菜和一小豆盐渍的青梅酱。 五音看了一眼,笑道:“没想到巽主那双杀人的手,倒挺会持家的。‘锁心楼’你去过了?” “去过了。”我拿出两只红底描双鱼纹的耳杯放在五音面前,满满地斟上一杯清冽醇厚的松香酒。 五音端起酒杯闻了闻,仰头一口饮尽:“那你在里面都看到什么了?” “二十多年前,范府曾有个名叫舜的女孩,她是谁?她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既这么问,自然已经知道她是谁。”五音提袖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依旧饮尽。 “她是我娘?” “你说呢?”两杯松香酒下肚,五音的脸已经红了,她用食箸夹了一片炙肉放在青梅酱里沾了沾,却迟迟没有送进嘴里。我又给她倒了一杯酒,她放下食箸也喝了。 “我有五个月没有喝酒了,真烧心啊!”五音捏着空耳杯,把鼻尖凑到杯底深深地闻了一口,然后笑着又把酒杯递到了我面前。我给她斟上了酒,她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眼神却渐渐地穿过我远远地飘开了,“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约莫只有十二岁,一头长发生得同齐地黑锦似的,又柔又亮。明明还是个孩子,却偏偏喜欢在耳边簪花。她那天就穿了一件素白的单衣骑在范吉射的肩膀上,按着他的脑袋从那木槿花枝上摘花。摘一朵,扔一朵,扔了一地的花才选了朵桃中带紫的簪在耳边。范吉射是谁,晋国上卿范鞅的儿子,范氏的世子,新绛城里杀个人跟杀只鸡一样的人。可你阿娘就骑在他头上,娇娇地喊,左一点,右一点,高一点,低一点。我那时候就想,这世上的人果真是一人一命,我同她那么大的时候,天没亮就要随老父出船打渔,打渔回来还要卖鱼、洗船,熬夜补渔网。可她什么都不用做,只要仰着一张比花还美的脸,在树底下喊,左一点,右一点,高一点,低一点……” “我娘是范氏的女儿?”五音口中的阿娘是我从没见过的阿娘,我盯着五音的嘴,脑中浮现的却阿娘死时那张蜡黄憔悴的脸和她瘦得只剩下骨架的伤痕累累的手。 五音看着我,可我的眼泪已止不住地在眼眶里打转。 “你外祖母是范鞅最疼爱的胞妹,你娘是范吉射的表妹,十岁之前养在鲜虞国,十岁之后一直住在范府。范家老主母无女,待她犹胜亲女。范吉射恋慕她,恨不得把什么好东西都送给她。不过她那张脸也的确值得这天下最好的东西。” “那范吉射是我阿爹?” “哈哈哈,他倒是想。可惜,你阿娘另有心上人。” “你如何知道?” “范氏宗主范鞅那会儿还是晋国的上卿,赵鞅每三日就让我到范府给范氏主母送鱼羹。那日我出府时路过花园,瞧见你娘红着脸躲在墙根底下,墙外有人唤她,阿舜,阿舜,你还在吗?我要见你。” “谁在喊她?然后呢?” “然后,我就帮了她。我帮她翻墙逃出了范府,帮她见了墙外的男人。你说,我那日如果不帮她,会不会这世上就没有你了?会不会她也就不用死了?可我就是想要看她翻出那面高墙,我就是想叫她受些尘世里的苦。凭什么她就不能受苦,不能颠沛流离。她死的时候,她的脸还白吗?还嫩吗?她还能骑在别人头上摘花,摘一朵,扔一朵吗?哈哈哈哈……也活该她短命,谁叫她爱了不该爱的人,生了不该生的孩子。”五音借着酒劲跪直了身子,隔着一张案几一把捏住了我的下巴,“你倒是个尘土里长大的孩子,可我第一眼见到你,我就不喜欢你。现在,我更讨厌你了。” “很好,因为我也不喜欢你!”我扣住五音的手腕狠狠地甩开,“你我本就不是什么可以互相喜欢的关系。只是我不明白,你今日为什么要故意同我说这番话,你有什么目的?” “我没什么目的,我只想告诉你,这世上同你最亲的人不在新绛,而在临淄。你该帮的人也不在晋国,在齐国。” “齐国?你果然投靠了陈氏!为什么?” “为什么?当年,若不是赵鞅因为一己私欲杀了邯郸大夫赵午,赵午的儿子就不会反,范氏也不会反,晋国就不会乱。你知道,一场六卿之乱死了多少人,有多少**离子散,家破人亡就是因为他赵鞅觊觎邯郸城里的五百户卫民。他赵氏这些年的风光,全都是用别人的命堆出来的。” “你恨卿相?”我惊愕。 “我早就说过,我不爱他。” “你爱的人……死在六卿之乱里了?” 五音沉默了,她的脸被酒烧得通红,可眼睛里却惨淡一片。让人窒息的沉默在房间里四下弥漫,她举杯又喝了两口辣酒。 “我父亲是谁?” “我不知道。”五音重重地放下酒杯,起身拎起案几上的酒壶,高声道,“你走吧,我喜欢一个人喝酒。” “‘锁心楼’最早的几只箱子里,有好几处文字都被人故意用黑漆划去了,黑漆划掉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五音背对着我掀开里屋的珠帘,“二十年前,赵鞅新建天枢时,天枢的总管不是我,放在‘锁心楼’最高处的几只箱子也不是我封的。” “那是谁?” “你认识的一个人。” “谁?” “太史墨。” 离开五音的院子时,暮色已落,我沿着谷中小路来到巽卦的院门外,院子里依旧热闹非常。弹琴的,舞剑的,调笑的,叫骂的,嘻嘻哈哈闹作一团。我在门外站了片刻,转身独自回了乾卦。 楚王的“绕梁”琴端端正正地摆在床榻边的案几上,我以指勾弦,“铮——”的一声响,曼妙的琴音在黑暗中悠悠荡开。 我忽然想起阿素,想起她在齐宫时看我的眼神,想起那日她月下抚琴时对我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 问神琮、夏禹剑、璇珠镜,我终于知道阿娘在智府密室里为什么可以那样轻易地将范氏三宝许给盗跖。 幽王璇珠镜,那兴许就是她日日摆在案头对镜描眉的梳妆镜。她根本就不是什么低贱的侍妾,她出生在云端,却因为我的出生被人唾弃,被人脚踢石砸,最后连一双手都没有洗干净,就孤零零地死在了千里之外的秦地。我该给她洗把脸的,我该帮她把指甲缝里的黑泥挖干净,我至少该为她再寻一朵木槿花,再唱一支晋国的小调……可我什么也没做就一把火烧了她。我跌坐在地上,胸口痛得像是要裂开,忍着,抽噎着,不可抑制的痛哭声终究还是在耳边响起。 周王四十一年春,于安派了一队勇士护送我和五音回新绛,黑子与医尘同行。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第272章 愿言思子(一)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到新绛时,刚过了三月,浍水边绿茵遍野,蝶舞蜂鸣,春意浓得像是一方绿锦,裹得人喘不过气来。新绛城灰黑色的城楼已近在眼前,五音却忽然说要下车走走,我念她近乡情怯于是陪着下了马。 四月春暖,浍水边的岸堤上随处可见挎着竹篮,背着竹筐的少女。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少女临水,采的是河中之荇;少年徘徊,看的是那低头采荇的姑娘。五音站在河堤上,默默地注视着水边一对互相试探,嬉笑追逐的男女,回忆如流水般在她眼中流淌。 “夫人有多少年没回新绛了?”我走到她身边。 “你今年几岁,我就有几年没回来这里了。” “十七年……夫人和卿相既有十七年未见,要先梳梳头吗?”我从怀中掏出梳篦递到五音面前。五音接过,抬头好笑地看着我:“你这小儿还挺有趣。我离开他时是我最美的时候,我如今老成这样,难道还想靠颜色博得他垂怜?”她今日未施脂粉,疏淡的眉毛和苍白的面庞让她看起来黯淡,然而温婉。 “卿相还在病中,夫人又是故人,想来他也不会听信我那些‘凭空’捏造的‘罪名’。夫人可以安心在赵府住下来,只是夫人若还想为陈氏效力,怕是要与我时时见面了。” “放心,我们以后不会再见了。”五音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头对着绢绢河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啊,我多么希望,当年他渡河时没有坐上我的船,我没有对他说那么多该死的话。把一个人从河的一边送到另一边,竟送了我一辈子的时间。”五音默默地凝望着脚下日夜奔流不息的河水。良久,她转身离去,那一转身似是将所有记忆都沉在了身后的河流里。 不远处的官道上,从新绛城的方向驰来一匹快马,骑马的人跳下马背冲我们高声喊道:“敢问,这是去赵府的车队吗?” “正是。”我上前应答。 “诸位请赶紧随在下入城吧!我家世子已在府中恭候多时了!” 他在等我!侍从的话仿佛在我脑中劈下了一道惊雷,黑子哇啦哇啦地冲我张着嘴,可我却什么也听不见了。从楚国到天枢,从天枢到新绛,我一路辗转奔波,无非是想再见他一面。可一想到他此刻就站在赵府的门口等我时,我的心突然就虚了。它突突地狂跳着,越跳越往嗓子眼挤。 没等自己回过神来,我已经翻身上马,提缰掉转了马头。 五音低头笑了,我幼稚的怯懦在她的淡然面前显得格外可笑。 黑子跑上来一把拉住我的缰绳,惊讶道:“你干什么呀?城门在那边呢!” “你先带人进城吧!”我夺过缰绳,慌乱奔逃。 黑子一急,追在我马后大叫:“臭丫头,你让我见了卿相说什么啊——你让我跟赵无恤怎么说啊——喂——” 风呼呼地刮过,纷乱的心跳合着急促的马蹄声淹没了黑子的声音。这一刻,我无法思考,只提着一口气狂奔出去五六里地,直到把车队和那座让人喘不过气的城池远远地甩在身后。 我不敢见他,我不敢。 我甚至不敢在脑中想起他的脸。 两年了,没有迫不及待的相见,没有乳燕投林后的哭诉,没有指责,没悔恨,面对近在咫尺的重逢,我怕,怕得全身发抖。自我决定回来见他的那日起,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恐惧,我漫无目的地在风中狂奔,却不知道自己在逃离什么。 河流消失了,树林退去了,远山是一抹浅浅的灰,身前是一片高过马头的凄凄萧草。停马驻立在春日的原野上,束发的木簪早已不知所踪,散乱的长发几欲逐风而去,眼泪终于漫出眼眶滑下面颊。 红云儿,红云儿,你可还怪我,恨我,想我,爱我,要我…… 我痛苦地闭上眼睛。 耳畔是寂静原野的呼吸,一起一伏,温柔而坚定。 策马回城,入城时,太阳已经偏西。 赵府的大门紧锁着,我拼命敲门,府里的家宰终于匆匆赶来。 “巫士怎么才到?” “你家世子呢?” “世子陪新来的女客去见家主了……巫士今晚是要在府里用晚食吗?太史现在应该也还在……”家宰示意身后的小仆牵走大喘不已的马,我此刻满脑子只有无恤,依稀听他说了几句,就急急道:“晚食不用备了,只麻烦家宰告诉你家世子,就说我在府中园囿等他。” “园囿?” “对,多谢!”我说完提裙便跑。之前怕得不敢见他,现在却火急火燎恨不得即刻就能见到他。女人的反复无常,别说男人不懂,有时候连女人自己也未必都懂。 初春微凉,我迎着风一路飞奔入园囿。兰草未开的草地上,那棵熟悉的老槐已等不及春深日暖开出了大片大片素白的槐花。花朵如云似雪,聚在树梢,落在树下,令人叹息的美。 我停在树下,抬头仰望枝头繁花,那如蜜的花香让时光在我眼前流转飞逝,然后停驻。那一夜,他牵着马站在我屋前,我穿着大红嫁衣推开房门,一眼就对上了他醉人的笑,迷人的眼…… 红云儿,我回来了,我真的回来了。 我靠坐在槐花树下静静地等待着我的良人,放松后的疲倦犹如一帘黑幕将我彻底席卷。一个多月的舟车劳顿后,我听着耳畔花落的声音沉沉睡去。 梦里不知光阴几许,再睁开眼时,老家宰正站在我面前,一脸惊讶。 “巫士,你怎么还在这里?我家世子出城骑马去了。” “骑马?” “我家世子妇喜在月夜骑马饮酒,所以……” 所以,他不见我,他陪她骑马出城了。 朱颜酡,美人笑,今夜他们的马头是不是还挂着我酿的美酒?月下飞驰,醉卧河畔,该是怎样的美景。 我讷讷地起身,如水的月光隔着树冠倾泻而下,眼前一地槐花白得凄清孤寂。 春未尽,花已落,我终究成了那个旧人。 这一夜全是梦,梦里都是旧事。高兴的,难过的,害怕的,感动的,前一眼还梦见暴雨过后的悬崖上被他高高地举过头顶,下一眼就看见他躺在竹屋里一遍遍对我说,撑不住了,你可以来找我。但如果你敢逃走,我绝不会原谅你!你记住我的话,绝不。 他赵无恤的绝决,我终于也尝到了。 再醒来时,头顶是满绘祥云的屋梁,鼻尖是熟悉的降真香。小童跪在我床旁,笑着扑上来:“巫士,你可醒了!” “师父呢?” “巫士没听见我昨晚说的?太史去年秋天就搬到浍水边的竹林里去住了。就昨儿回来了一趟,理了鬓脚,修了胡子,穿了新做的巫袍去赵府见巫士。可惜没见着,吃了晚食就又回竹林去了。” “我现在出城去见他。” “不行!巫士不是说,今天一早要去赵府吗?我都已经差人去说过了。”小童转身从衣箱里捧出一套崭新的衣冠交到我手中,献宝道,“这是太史前年替巫士做的新衣,这紫珠墨玉冠也是国君祭天后不久赏下的。巫士那么久没见赵世子,总要好好打扮打扮。” 小童不容拒绝地替我梳头、更衣,我看着镜中熟悉的面容,却心苦如荼。 他今日会见我吗?见了,我要说什么?不见,我又该怎么办? 见或不见,泪绝不能落,绝不。 驾车入了赵府,按礼先去见了赵鞅。赵鞅此时仍在病中,虽没有极重的病症,但整个人看上去苍老消瘦了不少。医尘在屋里走来走去,准备着浸浴用的药汤,他就靠在床榻上同我说话。我这两年的事,赵鞅一句未问。五音叛赵投陈的事,他也半句未提,只夸了我卫国一事办得不错,让我去家宰那里领赏。 我出门,早已侯在门外的老家宰递给我一份礼单。赵鞅的赏赐太多,家宰已派人另外装车替我送回太史府了。 我行礼谢过,抿了抿唇还未来得及开口,老家宰已叹了气,为难道:“巫士是想见我家世子吧?可不巧,世子一早又受魏世子相邀过府议事去了。” “他又走了?” “巫士可要再等等?” “无妨,我去魏府等他。”记忆里不管我在哪里,总是他来寻我。如今,他不来,便由我去寻他吧。 站在魏府对街的梧桐树下,我从清晨等到了午后。 四月的春阳将树影间细长的人影慢慢变短,继而又缓缓拉长。魏府大门里有人进,有人出,可唯独不见他的身影。 傍晚,天色暗得发黄,豆大的雨点从天而降,噼里啪啦地打在梧桐叶上。昏暗的天空开始发亮,白练似的雨幕倾倒而下。我站在暴雨之中,望着眼前紧闭的大门,突然恍然大悟。 他根本就没来魏府,他赵无恤只是不想见我。 大雨急急地下着,雨水顺着头发直往嘴里灌,我滴着水,咬着牙,一路硬是拖着僵直的双腿走回了赵府。赵府门外,暴雨过后的天空已经开始发亮,几个青衣小仆正拿着扫把在门外拼命地扫水。 他送客出府就站在门边。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第273章 愿言思子(二)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我一眼看见了他,他一眼看见了我。 天地间繁杂的声音在这一刹那间全都消失了。 两年多的分别,几百个日夜遥远的思念骤变成了面前短短的十步。 “红云儿……”我望着梦中的身影不禁哽咽出声。 无恤长眸微眯地看着我,冷冷地,带着我不熟悉的神情。 心微微发痛,冰冷的袖管里有雨水顺着手臂不停滴落,向前一步,再一步,颤抖的呼吸让原本狼狈不堪的一刻更加狼狈。 台阶上的人终于动了,在我迈上台阶的一瞬间,他漠然转身离去。 府门外扫水的小仆见他走了,呼啦啦提着扫把跟了进去,“哐当”一声关上了门。 我看着眼前紧闭的大门僵立着,直到身后有温暖柔软的手轻轻地拉住了我的手。 “阿拾……”她哽咽轻唤。 我颤抖着反身抱住来人,终忍不住放声大哭。 这两年,我不是不委屈的。可一路生病,晕倒在商丘大街上时,我没有哭;卖身为奴,替人洗衣抹地时,我没有哭;家宰散借酒撒疯,扑在我身上恣意戏弄时,我没有哭。兜兜转转终于回到这里,我却抱着我的四儿,站在大雨过后的长街上嚎啕大哭。 我爱他,所以离开了他,可他真的爱过我吗? 以前的每一次重逢,四儿无一例外都会哭成个泪人。可这一次,她没有哭。她紧紧地抱着我,温柔而坚定。我的四儿早已是一个母亲,这世上还有谁可以比一个母亲更加坚强。她抹去我满脸的泪,笑着说,阿拾,我们回家去! 浍水边的小院,四儿烧了水,替我换了衣服。我靠着她的肩膀坐在屋檐下,她摸着我的头愤然道:“他负了你,我们也不要他。明天,我就把这两株讨人厌的木槿花都铲掉!” “不。”我摇头,“错不在花,在我。那日我该随车队一起入城,至少那时他还愿意等我。” 四儿看着我憋红了脸,憋到憋不住了才叹声道:“傻子啊,傻子,他赵无恤等的是五音,五音一下车,他连你在不在车里都没看就直接入府了。前月,他还领了一个大肚子的乐伎入府,那乐伎再过两月就要临盆了,他若真还怜惜你,就别让赵府的人请你给他的大子唱祝歌。” 他有孩子了…… 他有孩子了…… 我抱着四儿一动未动,心却仿佛在一瞬间被人揪出胸膛一把丢进了深水。话说不出,气透不了,只一双眼睛不住地往外渗水。 淋了一场大雨,听了四儿一席话,我便病了整整半个月。 起初只是风寒咳嗽,后来到夜里就一阵阵地发热,一阵阵地发冷,胸口热得如火烧一般,背后却全是冷汗。四儿不分昼夜地照顾我,我怕把病气过给她,熬了三日就死活把她推走了。她家里有个小的,离了她,据说成天哭闹,我这半个阿娘做得实在糟糕。 医尘来看过我几次,每次都问我夜里睡得好不好。可怎么算好呢?我整宿整宿地做梦,梦里倒没有无恤,只有扶苏馆里的歌女唱到力竭的高音和艾陵城外大片大片的雪原。 半个月过去了,门外的药渣越堆越高,缠绵的心病在医尘的妙手之下也总算有了点起色。 这一日,我整了容色到市集上买了一只红毛锦鸡和一大袋新鲜的蔬果后驾车出了城。 春日的竹林,到处都是新生的嫩竹,史墨的竹屋就盖在离夫子墓不远的地方,偌大的屋子加上外头的篱墙一口气占了两三亩地。 竹屋内,熏炉、锦榻、书架、案几、莞席一样不缺,就连太史府中那盏楚王送的鹤鸟衔枝十六盏树型灯也都被史墨搬来了这里。 我原以为史墨此番搬出太史府是要体会夫子当年的清苦,现在看来是我想多了。若打开墙角那只大木箱子,怕是连蜀国的芳荼、制荼的小炉、饮荼的陶器都一应俱全。 我放下东西,打扫了屋子,熬了鸡汤。可等了一个多时辰,却仍不见史墨的踪影。无奈只得出门去寻,人未走出竹林,就望见一个头戴青笠的人坐在浍水边钓鱼。 “姜太公钓鱼,钓的是文王。咱们太史公钓鱼,钓的是什么呀?”我拎起史墨身旁空空如也的鱼篓,笑着揶揄。 史墨没有回头,只起身将手边陶罐里的蚯蚓全都倒进了水里,“回来了也不先来看看师父,劣徒实在该打。”他转身拿鱼竿在我头上狠敲了一记。我捂着头直叫疼,他拎起渔具就往竹林里去。 “师父,等等我。”我小跑着追了上去。 “脸色这么难看,病了?”史墨在屋中案几后坐定,手里端着我新盛的一碗鸡汤。我笑着催他尝尝味道,他却放下陶碗,蹙着长眉道:“既然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可还是放不下无恤?” “哪里是放不下他,是放不下师父你呢。”我端起陶碗奉到史墨面前,努力让自己笑得更灿烂些,“这是宋国扶苏馆里的厨娘教我做的,别看汤色清,里面可有大功夫。怕师父你牙口不好,我还特地剥了鸡肉,剁了鸡蓉丸子,你快趁热尝尝,一碗卖两金的好东西呢!” “为师头没昏,眼没花,能走能吃,有什么叫你放心不下的。”史墨轻叹了一声,接过陶碗喝了一口,又拿勺子舀了颗鸡蓉丸子放进嘴里。 “好吃吗?” “不错。” 天下珍馐,史墨什么没吃过,今日被他夸上一句,我这烟也算是没白熏。我提袖持勺打算再替史墨添汤,可露出袖口的手腕却被他一把捏住:“只有皮骨没有肉。宋楚之地难道就没什么东西可吃吗?你既然决定要走,就非得分文不带吗?”史墨夺过我手里的长勺径自给我盛了一大碗的鸡蓉丸子,满满的,一点汤水都不带。 “楚国好吃的东西可多着呢,要不是放心不下你,我都不想回来了。”我往嘴里塞了颗丸子,笑嘻嘻道。 “那你回来做什么?晋国于你,是祸,非福。你要为师说多少遍,你才明白。”史墨阴沉着一张脸,我此番回晋显然让他颇为懊恼。 “师父,你认识我阿娘吗?你那夜在尹皋院中见到我时,你就知道我是我阿娘的孩子,对不对?”我放下陶碗,跪直了身子,郑重道。 史墨闻言一愣,继而冷冷道:“是五音告诉你的?” “不是,五音只说二十年前,师父曾为卿相主理天枢,‘锁心楼’里的密函都是由师父整理保存的。天枢以星辰为名,各院以八卦分称,也的确像是师父所为。” “所以,你想问什么?” “我想知道我娘后来嫁给了谁?五音说她爱了一个不该爱的人,那个人是谁?他为什么会由着智氏抓走怀孕的妻子,他也死了吗?我阿爹也已经死了吗?‘锁心楼’里最早的几张羊皮纸上缺了几块,上面有我爹娘的消息吗?” “残破的那几张羊皮卷是叫洞鼠啃坏了,因上面所载之事太过久远,已没有修缮补全的必要。你阿娘虽与晋国范氏有关,但毕竟只是个外家女,她的事天枢怎会一一记录。” “她既是范氏族中一个无关紧要的女子,那师父为何一直记着她?师父当初收我为徒,又为何屡次问起我娘的事?” 史墨语窒,他看着我,苍老的双眸里有难以抑制的情绪不断翻涌。我有些发慌,却不愿退缩,只得让自己在他面前坐得更挺直些。 半晌,史墨垂下双手,一脸凝重地看着我道:“陈年旧事你既问了,那为师亦不再瞒你。你外祖曾是我年轻时的至交好友,天枢谷外的‘迷魂帐’就是我按他旧日留下的图稿所建。我这些年看着你长大,常常觉得你的聪慧机敏大半都承自于他。他离世时,曾嘱托我要保你娘一世平安,可我却没能做到。那一年,你千里迢迢从秦国到我太史府,我见到你这双眼睛,我就知道是上天把你又送到了我身边。天神要再给我蔡墨一个机会,一个信守誓言的机会。为师此生做了很多错事,辜负了很多人,可只有你,你是我唯一可以弥补挽回的错误。我保不了你娘,却再不能让你陷入任何危险。子黯,你听师父的,不要留在晋国,回楚国去吧,无恤也不是你的良人,你和他终究不可能在一起。” “所以,师父要替我外祖,替我娘护我一世平安?” “是。” “我决不能留在晋国?” “是。” “所以,卿相当年根本就病不及死,对吗?师父骗了我,对吗?”我看着眼前白发苍苍的老人,讷讷地说出了自己心中可怕的猜测。 “子黯……你要明白为师的苦心。” “这是真的?!”我瞪着史墨,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两年多的时间里,我从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师父,从没有怀疑过那封信的真假。他告诉我卿相病重,赵氏临危,我就信了,我居然就信了…… “师父是早料定徒儿读了你的信,就一定会离开无恤?” “你自己知道,你待在晋国,百害而无一利。” “那宋太史子韦在商丘大街上救了我,也是师父的安排?我,我怎么会这么傻,这世间根本就没有奴隶可以自赎其身。子韦肯交出丹书放我走,只因为我是你太史墨的徒弟!” 史墨拧眉,我嚯的一下站起来,转身就往门外走。 “子黯。”史墨一贯清冷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我停下脚步,他徐徐道:“你这次送来的五音昨日已被卿相捆了双足,坠了巨石丢到浍水里去了。这世上最脆弱的东西就是男人的恩爱。留下来,不值得。” 第274章 愿言思子(三)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五音死了,黑子证实了史墨的话。 这两年,五音掌管下的天枢出了不少纰漏,坏了好几桩晋国的大事。我和无恤在齐国被陈氏苦苦追杀,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身边的暗卫里出了陈氏的奸细。所以,赵鞅很早就怀疑天枢里有人出了问题,但不确定究竟是谁。 五音入绛后,赵鞅一直没有见她,前日里终于提她来见,两个人关着门待了半个多时辰。开门时,五音面带微笑坐在赵鞅对面。众人都以为,这女人投陈叛赵之事会不了了之。不料想,昨日一早,赵鞅竟突然下令命人在五音脚上捆上巨石,把她丢进了城外的浍水。处死她之前,甚至都没有再见她一面。 当年,她摆渡送他过河,他坐在她的小船里总也是一见倾心过的,否则他不会把她带回家又送她去了天枢。可如今说杀了便杀了,不查线索,不问凭证,甚至连我这个举报之人都没有招来质询就定了她的死罪。这就是男人的恩爱与恩情吗?我疑惑,彷徨,却没有人给我答案。 黑子得令要留在赵府替赵鞅训练府兵,于安来信说自己七月回绛,于是我什么也不想,只每日清晨去竹林帮史墨修书,午后去四儿家里逗小石子玩。 史墨骗了我,可他终究还是我的师父。离开无恤,是我当年的选择;不要我,是无恤如今的选择。史墨在我们中间点了一把火,把火烧得烈焰冲天,尸骨无存的,终究是我们自己。 太史府、四儿家、竹林,我每日在城里城外来来往往,可两个人,一座城,我与他却再也没有遇见。 新绛城的天气开始慢慢变热,转眼就到了六月,院中两株木槿已经长到一人多高,修长的枝条上长满了翠绿色的大叶,花骨朵儿从绿叶之中冒出来,似乎随时都会开出今夏的第一朵木槿花。 这一日,我拿着小铲正给花泥松土,不经意间却发现枯叶落枝之中端端正正放着一柄梳篦——这是我的梳篦,我在浍水边时交给五音的梳篦。难道…… 我抬起头,初夏日的天空极蓝,远处的河水中,一叶木兰小舟在水光中载浮载沉,有渔女立在船头,撑杆轻唱:“二子乘舟,泛泛其景。愿言思子,中心养养……” 赵家新入府的乐伎在六月的最后一天生下了一个男婴。那男婴出生时,据说双脚先出母腹,折腾了整整一宿才勉强生下来。只可惜,一出生就没了母亲。 赵府里没人来请史墨,也没人托我去给那孩子唱祝歌。一个月后,这原本该是无恤大子的男婴就被过继给了赵氏的一户远亲,叫人抱着带离开了新绛城。 赵世子三年无子,好不容易生下一个,又送走了。新绛城中,一时谣言四起。 不堪入耳的,曲折离奇的,好事人口中的故事各不相同。住在赵府的黑子也要凑一凑热闹,特意跑来竹林告诉我,说那男婴其实是个遗腹子,他的父亲是无恤出征卫国时的副将,因在帝丘之战中为护无恤惨死,所以无恤要抚养他的遗孤。但赵鞅不愿那孩子以大子的身份留在无恤身边,故而让人送走了。 黑子的故事是真是假只有无恤一人知道,可他在府门口见到我的第二日就带着阿鱼去了楚国。 “陈盘使楚,齐楚将盟,速寻白公,分威散众。”我让黑子带的话,他原封不动地带到了。只是我没想到,无恤居然会亲自去找白公胜。 齐国想要拉拢楚国夹攻晋国,晋人若要破坏他们的结盟,就必须在楚国弄出些“动静”,好叫年轻的楚王无心理会齐人的邀盟。 巢邑大夫白公胜,楚王熊章的堂哥、昔日楚太子建的儿子,他在吴楚边境蛰伏多年,厉兵秣马,广纳贤士,是颗绝佳的“火苗”。无恤若能将他点着,那么楚国大地上势必要烧起一场弥天大火。到那时,齐楚联盟自然不攻而破。 晋国到楚国,山高水远,无恤若在楚都停留半月,转道再去巢邑见白公胜,一来一回,怕是到岁末都未必能赶回来。 赵鞅的病在医尘的调理下渐渐好了起来,朝政大事处理起来也已得心应手。智氏那边失望是必然的,但也无可奈何。时刻准备着接任上卿之位的智瑶因此懊丧不已,不到七日就一连虐杀了九个府中的小婢来撒气。智府之中,人人自危,我亦然。 智氏要的是可以求长生的碧眸女婴,而有可能生下这样孩子的人就只有我。 我在从晋国到齐国的路上来了初潮,现在已经可以像四儿一样孕育一个孩子。这两个月,我私下联络了天枢安排在智府的几颗暗子,想要探查药人的线索。智瑶不知道是不是有所察觉,隔三差五就要招我入府。我每次迈进那扇府门,都担心自己再也走不出来。 不管智瑶和我聊些什么,我总觉得他一翻脸就会把我关进一间人鬼不知的密室,用我根本不敢想象的方法逼我生下自己不愿生的孩子。一个不行,再生第二个,第二个不行,再生第三个……这样的念头几乎让我崩溃。我已经没了无恤,没了无邪,如果我消失了,还会有谁不顾一切来找我。 这一日,智府又派人来传我,传话的人一踏进竹屋,我就摔了史墨的一只新碗。 史墨察觉到了我的恐惧。我的师父是个年近七旬,白发苍苍的老人,他不是刀光剑影里的高手,他不会拳脚,不会舞剑,可他是史墨。 之后,史墨不知对智瑶使了什么手段,智瑶竟再也没有无缘无故招我入府,暗地里跟踪我的那些人也都不见了。我欣喜不已,干脆收拾包袱搬进了竹屋。 “子黯,为师已经老了,我不可能护着你一辈子。” 史墨张开他巨大的羽翼保护着我,可他依旧想要我离开晋国,飞去更加安全的地方。一个七旬老人的软磨硬泡,其烦人程度堪比一千只吵闹的麻雀。可他是我的师父,我每次只能不厌其烦地告诉他,师父,我在等鲁国来的一封信,只要信到了,我办完自己的事就会乖乖地回云梦泽去,或者去更远的地方。 于安来的时候,正是夏日里最热的时候,屋里屋外暑气蒸腾,热浪滚滚,人最好躺着都别动,一动就是一身大汗。可四儿不怕热,知道于安今天兴许会到,她一早就把董石抱给了我,自己出城等夫郎去了。 小董石被四儿养得肉乎乎的,还烫人。他往我怀里一钻,我就跟大夏天抱了个火炉似的,汗水刺溜刺溜地往下淌。一个早上,背上的衣服就没干过。我想衣服反正已经湿了,倒不如干脆泡到水里去。 正午一过,我提了个木桶,抱着董石去了浍水边,把孩子脱光往桶里一放,自己也跟着下了水。小家伙站在木桶里摇摇晃晃,溅上一点水,笑得都快疯了。小阿娘,多一点,小阿娘,多一点。他稚嫩的嗓子又尖又亮,伴着大笑声,一声高过一声。我敢肯定,此时坐在竹屋里闭目养神的史墨一定也能听见。 “阿拾——石子——你们给我上来!” 四儿来的时候,我和光屁股的董石玩得正高兴,她在岸上叫了好几声,我们一声都没听见。等听见的时候,四儿娘已经很生气了。 “他才多大,你就带他下水!你的病才好了多久,就敢在水里泡着不起来!” “这么热的天,冻不着的。你看,小石子玩得多高兴!”我推着木桶往河岸边游,一边游一边问,“于安呢,你不是出城去接他了?没接到?” “在太史屋里呢。”四儿步入水中去抱桶里的董石,小家伙还没玩够扒住桶沿哇哇乱叫。我正担心局面无法收拾,那家伙被他阿娘一把拽出木桶,屁股一拍,眼睛一瞪就老实了。 “于安有说这次为什么回来吗?这么热的天,亏他还从风陵渡一路跑到新绛来,天枢山里头肯定比咱们这里凉快多了。”我爬上岸,低头去拧身上的湿衣,才拧干两只袖筒,一抬头,竟发现于安不知何时已站在四儿身后,旁边是扮作男装的阿羊。我赶忙披上岸边的长袍,嗔怪道:“走路这样没声音,要吓死人吗?幸亏我刚才没说你什么坏话。” “四儿说你这次回来病了很久?”于安示意阿羊拎走我脚边的木桶。 “路上累的,现在都好了。你这时候回来要做什么,天枢那里谁在管着?” “天枢已交给祁勇代理,卿相说我此番助无恤伐卫有功,特地让司功在国君那里记了一笔赏,赐了一座府邸在城西,另授我城中公职,负责协助亚旅(1)警卫都城。” “这可真是太好了!”我握住四儿的手大笑,可转念一想又笑不出来了,“那这府名……”董安于当年的罪名是乱国,赵鞅现在即便有心提拔他的儿子,董氏之名恐怕依旧不能公开。 “卿相的意思是让太史在姓氏册上给我新编一个姓氏,但我觉得此事无需这样麻烦,我父亲的神位既然就摆在赵氏宗庙之内,那我也就入了赵氏小宗,以赵为氏,以嬴为姓吧!”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第275章 中心摇摇(一)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这样也好。 ”我知于安心里无奈,又轻声安慰道,“没关系的,再等些年月,总还是有机会的。” “嗯,总有机会的。现在让卿相高兴就好。”于安伸手从四儿怀里抱过董石,小孩子刚刚还在水里玩得欢腾,一上岸往他娘身上一趴,这会儿都已经睡迷糊了。可迷糊归迷糊,一抱到于安手上,两只嫩嫩的小胳膊一下就紧紧搂住了自己阿爹的脖子。 晋侯赏给于安的屋子是处旧宅,以前据说是范吉射在新绛城里的一处产业,里面屋子旧了些,庭院也荒废了,但胜在前堂后室布局精妙,房间也多。 赵鞅的意思是让城中掌管修筑的圬人(2)先修整完毕了,再让于安一家搬进去。可于安却问圬人要了十个工匠,说要自己亲自整修。这么热的天,有谁愿意在外头晒日头监工,所以于安一提议,圬人立马就答应了,还另外多派了两个漆工。 四儿因为每天要给于安和工匠们准备两顿饭食,所以一大早就会把董石送到我这里来,千叮咛万嘱咐,别让孩子摔了,别让孩子玩水,要记得喂他吃饭,记得午后哄他睡觉。 他们家的宅子修了两个月,我就当了两个月的阿娘。这辛苦滋味,还不如当初顶日头去给他们家后院割草。不过辛苦归辛苦,有董石在,我几乎每天都能笑上几次,史墨亦如是。 两个月后,四儿和于安的新家总算修好了。新瓦白墙,红漆的梁柱,齐锦绣的垂幔,赵鞅派人送来了一应家具,我出钱让人在他们后院里栽了一院子的杏树、桃树、榛树,还亲手搭了一个种匏瓜的竹木架子。以后,我的四儿再不用上街买瓜吃了,我的桃花酿也有了着落。 日子如水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过去,浍水边黄叶落尽,寒冬已至。 这大半年,晋国政局平平稳稳,齐国、楚国、卫国却都闹翻了天。 在齐国,陈恒虽新立了公子吕骜为国君,但公子骜显然不太信任这个谋杀了自己哥哥的“功臣”,所以陈恒虽仍旧在朝为相,但暗地里却被齐侯和高、国两氏夺了不少权力。 楚国,巢邑大夫白公胜率领的军队以向楚王敬献战利品为由,披甲入城,一举囚禁了楚王熊章,杀了令尹子西,司马子期,自立为楚王。齐楚两国盟约,瞬间告破。 卫国,赵鞅扶持了蒯聩为君,但蒯聩因流落晋国多年,极度怨恨曾经背叛他的卫国诸大夫,所以一坐上国君宝座就开始以各种借口诛杀异己。卫国朝堂一时人心惶惶。 这三国的乱局背后或多或少都有晋国的影子,晋国看似平静的背后也一定暗藏着他国的杀机。这明争暗斗的天下早已是一张被拉到极致的弓,陷在棋局里的人都能听到弓臂不堪重力的**声。 弓弦崩,天下乱,似乎已成定局。 只是不知道最后崩响弓弦的人,究竟会是谁…… 新绛城落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无恤回来了。这比我预期的要早很多。 那一日清晨下了一场小雪,雪片儿很大,但极疏朗,一片片羽毛般浮在静空里。无恤和阿鱼骑着马从西门飞驰而入,停在赵府门外。捧匜的小仆、拿干布的婢子、帮忙整理衣冠的侍妾、还有他双目含情的嫡妻,一时全都涌了出来。拭脸,洗手,拍雪,这热闹的场景一如我当年第一次踏进赵府的那夜,只是场景里的人已经不同了。 我默默转身离去,断了一只左手的阿鱼突然挡在了我面前。 “姑娘,你可算回来了!”他惊喜地大叫。 “阿鱼兄弟,别来无恙。”我微笑着掀开竹笠上覆面的青纱。 “姑娘这几年去了哪里?可叫主人一通好找啊!快,快,主人就在那边,我带姑娘去!”阿鱼拉住我,边拉边回头冲无恤嚷:“主人,你快看——是姑娘回来了!”他话音未落,府门口的人已齐齐把目光投向了我,我急忙转头放下了竹笠上的青纱。 “你还没走?”无恤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他身旁的女人亦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我默默摇头。 他冷笑一声,不咸不淡道:“那劳烦姑娘下次要走的时候务必告诉赵某一声,赵某不是薄情寡信之人,这一次,必会备酒为姑娘好好送行。” 他话中讥讽之意明显,可我没资格介意,当初受史墨所骗一声不吭地迷晕他,抛下他,的确是我的错。 “对不起。”我艰难开口,声音低哑难听。 “对不起?姑娘何曾对不起赵某,与姑娘这样的美人春宵一度还不用付夜合之资,实是赵某得了便宜才对。”无恤冷着脸看着我,紧绷的面容上看不出是气愤,还是嫌恶。但他身后之人的脸上已悉数露出鄙夷之色。 “那一夜,于你是夜合,于我却不同。落星湖畔,此生此世仅此一夜。你若真想忘了,就忘了吧,我一人记得就好……” 我退后,他突然伸手捏住我竹笠下的一片青纱。 我愕然抬头,他却又收了手。 “你走吧。”他紧闭双唇,沉默转身。 松林许嫁,湖畔成婚,我们轰轰烈烈爱了一场,到最后竟还是走到了这样的穷途。 “赵世子如今一切安好,小女之心甚喜。来日离晋,定来相告世子,求世子赠酒话别,以祭旧日种种。告辞。”我冲台阶上的背影亭亭一礼,转身大步离去。今日幸亏戴了这竹笠,否则泪流满面说这几句话,怕是要笑煞旁人了。 之后的几日,新绛城的市集上、酒肆里,人们传得最热闹的就是赵家世子妇如何鞭打教坊女乐的事。 无恤那日话中将我比作出卖身体的教坊女,那狄女就真的跑到教坊去找“我”了。 一个北方狄族的公主,一根长鞭挥地嗡嗡作响,新绛城的教坊里几个身量和我差不多的乐伎都平白挨了她几十道鞭抽,直抽得衣衫尽碎,皮开肉绽。 四儿告诉我时,一脸担忧。她至今仍担心,我哪天想不开会突然跑到赵府去给无恤作侍妾。她说这样的主母太厉害,我伺候不起,还说无恤的大子被那女人抱去养了不到半月就夭折了。我若入府为妾,怕是三天两头要挨一顿鞭抽,能不能熬过半月都未可知。 四儿莫名其妙的担忧让我哭笑不得。我只能抱着她告诉她,除非岐山崩裂,三川倒流,否则我不会嫁他赵无恤为妾。再说,他与我盟誓在前,若真要算起来,我才是他赵无恤的嫡妻,那脾气火爆的狄女只能算个侍妾。 四儿点点头,这才担心起了自己。 她问我,她是不是该帮于安纳了阿羊为妾,她早看出来那日日跟在于安身旁的少年人,其实是个豆蔻年华的少女。她心慕她的夫郎,亦如当初的自己。 我听完四儿的话,当下给她的脑门来了颗爆栗子。纳个鬼啊,于安没说,阿羊没说,你操什么瞎心!赶紧再给于安生两个孩子,让他一辈子别纳妾! 我吼完这句话的时候,于安推开了房门。 背后说人是非,被抓了个正着,我羞得满脸通红。 于安微笑着看了我一眼,走过来捏了四儿的手,柔声道,我董舒此生,有你四儿一人足以,纳妾之事永别再提了。 十年,她等了十年,总算等到了这一天。 四儿没哭,我在一旁倒是感动地眼眶发酸,只得捂着嘴默默溜出房门。 房门外,一身劲服的阿羊亦满眼是泪。 周王四十年,鲁国和齐国在端木赐的周旋下重归于好,鲁国派使臣使齐,齐国归还了原本属于鲁国的成邑,齐鲁结盟近在眼前。 面对这样的局面,晋侯坐不住了,他要求赵鞅尽快与宋、卫两国结盟,再想办法出兵郑国,使郑国也屈服于晋。 可结盟之事,哪有这么简单?宋国自恃是商朝遗民,又是公侯之国,国虽小,却未必愿意抛下身段公开结盟。卫国容易些,毕竟卫君蒯聩受了赵鞅多年恩惠,理应报答。所以,周王四十一年冬,赵鞅以邮良为使到卫国与蒯聩商议结盟之事,让世子赵无恤和太史墨一起去宋国“拜访”宋公与宋太史子韦。 命令下来的时候,我当下傻了眼。 史墨年老,隆冬出行,别说走到宋都商丘,走不走得到宋晋边界都是问题。赵鞅这道命令,莫非是要让史墨去送死? 史墨听了命令,亦是忧心忡忡。不过他担心的是——他的女徒要与赵无恤“同车同行”去宋国了。 等到吃晚食的时候,宫里的第二道命令就传到了竹屋。大意是太史墨年迈,国君体谅其辛劳,改由其弟子子黯代师访宋,与赵世子无恤同行。这一餐,我吃得食不知味。 十月,在新绛城家家户户都为了岁末祭祖之礼忙碌时,我却要跟着弃我如敝履的“夫郎”一同出访宋国去了。 出行前,我收拾了包袱坐在无恤屋外的台阶上等他。他的嫡妻在屋里替他穿衣戴冠,套袜穿鞋。一个把鞭子舞得虎虎生威的女人哀哀戚戚在屋里哭成了个泪人。楚国一去大半年,如今夫君刚回来又要离晋往宋,也难怪她心里舍不得哭得这样伤心。可屋里那人曾经也是我的夫郎,我的泪又要往哪里咽。 第276章 中心摇摇(二)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半个时辰,一个时辰,我在北风里抱膝等着。 一旁的阿鱼冻得受不住了,站起身来要去叫门,可一听到门里面的女人哭得凶又不敢了:“姑娘,你快去敲门啊!再拖下去,里面孩子都生出来了!” 我搓了搓手,呵了口白气道:“你不敲,干嘛让我敲?别叫我姑娘,小心叫你家主母听见了,平白抽我一顿鞭子。” “姑娘你能怕她?再说,这里面不是有两个人嘛,一个要打你,另一个可不就心疼给拦着了。” “你家主人现在恨不得生啖了我,我可不讨这个没趣。”我站起身走到院中的一棵梅树下。这梅树应该是棵老梅,墨色如漆的曲枝上缀着点点深红色的花蕾,孤独桀骜,比起秦国那片梅花香雪海,更显疏朗风骨。 我在这里赏梅,阿鱼依旧在屋檐下搓手跺脚。我是心寒,所以感觉不到身冷,他怕是真的冻坏了。我轻叹一声,低头从随身的佩囊里取出自己的陶埙,想也没想,一吹出来便是当年烛椟醉卧马背,去国离乡时哼的那小调。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靡靡,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为我何求…… 一曲哀歌还未吹到最后,身后的房门已豁然大开。 无恤站在门后,墨冠束,青衣裹身,整个人阴沉着一张脸,只腰间那条绛紫色的绣云纹玉带钩腰带还略有些颜色。 我看着他淡行一礼,转身往院外走去。 阿鱼搓着手急忙跟了上来,浑然忘了站在身后的那个人才是他的主人。 天寒地冻,三个人挤在一辆车里,无恤不说话,我也不说话,阿鱼舔了舔嘴巴也老老实实地闭上了嘴。车外车夫一声吆喝,两匹黑骏在寒风中撒开了劲蹄。 此时未及隆冬,河水尚未结冰,因而我们计划坐马车从新绛到少水渡口,到渡口再转水路,沿少水南下,再入丹水往东,直达商丘。 从新绛到少水渡口,行车至少需要十日。我此番出前早就料到与无恤同车会是这样尴尬的局面,于是早早地给自己准备好了打时间的东西——一把匕,一捆竹条。行车一日编一个竹篮,晚上到了驿站再把篮子送给驿站的管事,这样入睡前就能让驿站里的人给我多送一盆热水泡泡脚。 这一日,又是一路安静。我照例拿出了削竹条的匕,可等我俯身去抽竹条时,无恤却一脚踩在了竹条上:“你就没其他事情可以做吗?阿鱼,把你的包袱给她,让她给你把破衣服都补了!” 阿鱼这几天实在憋坏了,我和无恤路上不说话,他也不敢说话。所以,每天一到驿站就找人喝酒博戏,别人都去睡了,他又一个人在大堂里练刀法。这样一来,白天只要一上车,他就可以直接睡死。无恤这会儿喊他,他早就已经睡昏了。 “他睡着了。”我径自从无恤脚下抽出一根竹条。 无恤铁着一张脸,猛地出拳直攻阿鱼的胸口。 阿鱼于睡梦中大喝一声,哗地一下抽出手边的弯刀,刀光一亮,险些没割破头顶的篷幔。“有刺客!”他双目圆瞪,提刀就想往车外冲。 “把你的衣服拿给她,让她给你补了。”无恤扯住他,丢下一句让阿鱼目瞪口呆的话自己闭目睡了。 我轻叹一声朝阿鱼伸出了手,阿鱼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把坐在身子底下的包袱递给了我:“姑娘?主人什么意思啊?” “没事,你继续睡吧。等到了渡口,咱们雇两艘船,到时候你想说话就说话,不用天天日夜颠倒着睡。” “诶,谢姑娘!”阿鱼大松了一口气,一副苦难终于熬到头的模样。 我从佩囊里取出针线,就着车幔里投进来的天光,细细地检查起阿鱼的衣服。 天寒地冻,马车颠簸,缝衣与编篮到底是不同的。补了一件里衣,一件长袍,再想给长袍的袖口滚一圈光滑的缘边时,马车恰好经过一片凹凸不平的石子地,手里的长针一失手狠狠扎进了指尖,豆大的血珠子瞬间冒了出来。 “让你补,你就补吗?女工差,眼神也差。”无恤一路上都在闭目养神,这会儿却突然睁开眼睛一把扯过我膝上的长袍远远地丢开。 女工差?眼神差?恩爱在时,处处都是好的,恩爱不在了,便处处都叫人厌烦了吗? 我俯下身子捡起地上被丢弃的衣服,一抬头那条绛紫色绣双云纹的腰带就不偏不倚落入了我眼中。 旧不如新,这新人绣的腰带才是顶顶好的吧。 我撇开头,无声地捏住了流血的指尖。 无恤顺着我的视线摸到自己腰间的锦带,眉头一皱,再没有开口。 午后,车外下起了小雨,马车在一片阴雨之中来到了此行的最后一个驿站。 没有竹篮可以送礼就不好意思讨那临睡前的一盆热水。是夜,我脱了鞋,吹灯正欲睡觉,阿鱼突然敲开了我的房门。 “姑娘,我给你烧了罐热水。”他拎着一只麻绳穿耳的陶罐进了屋,“姑娘每回睡前总会多要一盆热水,这是要喝啊,还是洗脸啊?洗澡可是不够的。” “你让管事烧的?”我趿着鞋从架子上取下一只陶盆放在地上。 “管事早睡了,是我自己劈柴烧的。”阿鱼把水倒进陶盆,我这才现他脸上灰一道,黑一道,连眉毛上都还沾着木屑子。劈柴、烧水,他如今可只有一只手。 “你先洗把脸吧!我就是想睡前泡泡脚,这两年在外头惹下的毛病,天一冷,晚上不热脚,第二天站久了坐久了,腿就痛。你抹了脸,我再拿来泡脚,刚刚好。” “别,别,别!阿鱼脸脏,还是姑娘先泡脚,泡完了,我洗脸。” 用泡脚水洗脸?我看着氤氲水汽中阿鱼一张极认真的脸,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阿鱼挠挠头,摸摸脸也笑了。 “姑娘,你和主人到底怎么了?你那会儿在鲁国怎么说走就走了?”阿鱼用我分给他的半罐水洗了脸,又抹了把脖颈。 “我当年错信了一句话,以为……”我脱了帛袜把脚泡进热水,一抬头见阿鱼一脸好奇地盯着我,就又闭上了嘴。 “以为什么?” “没什么,都过去了,不提也罢。”赵鞅当初是生了病,病势已起,将不将死谁又说得准。我与无恤如今已成定局,何必再把史墨拖进这桩旧事,“阿鱼,你今晚早些睡,明天午后我们就该到渡口了。到渡口后,要雇船,买粮食,你千万要养足精神。” “知道了!姑娘也早点睡。”阿鱼替我倒了水,关门退了出去。 我暖了脚,整个身子也就暖了,于是熄灯上床,安安稳稳一觉睡到了第二日天亮。 少水之源在晋北,这里春夏南来北往的商船极多,但此时已入冬,加之这两日一直阴雨绵绵,渡口上就只泊了几艘小船。船身破旧的不要,船篷太薄的不要,艄公长得丑的不要,没力气的不要,挑来挑去,无恤只挑中了一艘青篷小船。 我昨日答应了阿鱼今天要雇两艘船,可话还没说出口,就被无恤一句话堵上了。他说,方才在市集给我买了木炭、火炉,现在没那个闲钱再多雇一艘船。 他说这话时,沉甸甸的大钱袋子就挂在腰上。别说雇两艘船,就算买两艘船,再买两个划船的奴隶都足够了,可他死活就是不肯再雇一艘。可恨我这次出门忘带了钱袋,囊中羞涩,也只能忍气吞声。 阿鱼上船的时候,脸色比我还要难看。对他而言,坐车再难熬,总也不过十天的光景。可坐船,一坐至少就要两个月,我和无恤这样尴尬别扭,他也爽利不起来。 我自觉对不起阿鱼,上了船后,便努力找话与他谈天。 阿鱼似乎对我的陶埙很感兴趣,直嚷着要再听一遍梅树下的曲子。我见无恤没有驳斥,便拿出陶埙吹奏起来。 冬日行舟,寒空黯黯,水面之上又只有我们这一叶扁舟欸乃向前。埙音本就空寂哀婉,再配上黄昏淅淅沥沥的愁雨,一曲悲歌只吹得划桨的艄公都落下两行浊泪来。 一曲终了,船舱里沉默了。 三人对坐,各自胸中都有各自的回忆在敲打心门。 傍晚,船篷外的风声越来越响,没有夕阳,没有晚霞,暮色下的河面阴沉得如同一条灰黑色的长带。冬夜,即将来临。 “客,今晚就在林子里过一宿吧!”艄公就近寻了一片树林系了舟,此时逆风行舟太耗体力,他已经大喘不已。 无恤点头,众人下了船。 阿鱼跟着无恤开始搭建今晚避风的草棚,我从怀里掏出一个午后买的黍团子往嘴里送去。 “这干巴巴的冻团子还是让我来吃吧!我给姑娘捉鱼熬汤去!”阿鱼蹿上来一把夺了我的团子往自己嘴里一塞,“姑娘还不快去帮我家主人搭棚子去?两个人干活才有意思哩!”他说完朝我挤了挤眼睛,回身借了艄公的一应鱼具就跑了。 阿鱼的心思我明白,可无恤压根就不给我任何插手的机会。 “你我如今就连做做样子的朋友都不是了吗?”我垂手站在他身旁,懊丧不已。 无恤抬头看了我一眼,依旧无言。 我心里像是被人堵了一块石头,闷闷的,喘不过起来,直想大叫一声甩开这尴尬的沉默,可在他面前,我连叫都叫不出来。 第277章 中心摇摇(三)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煎了阿鱼捉来的小鱼,煮了稷羹,吃完就已经到了入睡的时间。阿鱼和艄公躲进了一个草棚,无恤躲进了另一个。我看着火堆里熊熊燃烧的木柴,默默地躺了下来,蜷起了冻僵的手脚。 一夜无眠,往事如冰冷的蛇在我心中游走。当身前的火焰变成一堆冰冷的灰烬,当深紫色的天光再一次从东方亮起,那间草棚依旧冰冷沉默。 这一路,我学会了自己搭草棚,自己劈柴,自己设捕兽架。可我的独立却让无恤更加阴沉。他很少同我说话,每次开口总会在我身上挑些无关紧要的毛病,或是指派我做些我根本做不到的事情。也许,他在等我屈服,等我俯在他脚下,哭诉我离开他后的痛苦,哭求我有多么渴望再次得到他的垂怜。可我不会那样做,因为我知道,自己如果真的在他面前跪倒,他只会更加冷酷地离开。 半个月后,我们的船在来到了郑国。一场大风雪,将我们困在了一个叫做怀城的地方。怀城是座不大不小的城池,它的馆驿只有十几间房间,此时还没天黑,里面就已经挤满了躲避风雪的人们。 “主人,那边喝酒的怎么看着像是卫国的孔大夫啊?”走进馆驿的大门,阿鱼指着大堂角落里的一桌客人小声说道。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吵吵闹闹的酒客中坐着一个四十多岁年纪,宽额大鼻,一脸愁容的中年男人。男人的左手边还坐着一个包青头巾的老妇人,妇人低着头看不清脸面,但瑟缩的肩膀显露出了她此刻的不适与窘迫。 “你们先找地方坐下,我过去看看。”无恤朝中年男人走了过去,男人一见到他立马就丢下酒碗握住了自己的佩剑。 阿鱼旋即也探手去抽自己的弯刀。 “别急,孔悝不是你家主人的对手。”我按住阿鱼的手,转脸去看角落里的三个人。 馆驿里太嘈杂,无恤和孔悝说了些什么我听不见,只看见孔悝脸上的神情由最初的惊恐变成气愤,继而又露出了哀色。 “姑娘,这孔大夫不在帝丘当他的相爷,怎么跑到郑国来了?”阿鱼抢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我看了一眼孔悝,唏嘘道:“权臣遇上恶君,只怕是从卫国逃命出来的。” 无恤的话很快就证实了我的想法。 原来,蒯聩当上卫君后,杀了一大批当初反对立他为君的大夫。孔悝本是蒯聩的外甥,又在夺位之争中立了大功,他原以为蒯聩杀人的刀怎么都不会举到他头上,哪知蒯聩今夏在宫中设宴,竟以赏赐为由,骗他入宫饮酒,想要将他于酒宴之中毒杀。幸而,他得到亲随的密报,才连夜带着老母妻儿逃出了帝丘。 无恤的眉头自见了孔悝后就再也没有松开过。我知道他是在担心邮良此番使卫的结果,而我却担心我们这一趟宋国之行怕也是要白跑了。 怀城的这场暴风雪一刮就刮了整整八天,外头的河面结了冰,路面也结了冰。一间馆驿里的人谁都想走,却一个都走不了。 明明还在冬天,却非要去摘秋天的果。晋侯一个疯狂的念头最终害得我要在这么个陌生的驿站里,冰冷守岁。 想想这一年过得着实太快,“锁心楼”里翻阅密档的日子仿佛就在昨日,可一转眼又是一年岁末。 一年前的今天,我在“锁心楼”里找到了两份智氏派人探访鲁国公输一族的记录。 一份写在周王二十三年,一份写在周王二十五年。 周王二十三年,智瑶的爷爷让天赋异禀的公输班在自己的寝卧底下打造了那间关押阿娘的密室,作为“幌子”他又让公输氏一个叫宁的人给史墨打造了一辆“七香车”。周王二十五年,也就是阿娘被盗跖救出密室后的第二年春天,年少的智瑶亲自去了一趟鲁国,找了当年建造“七香车”的公输宁又另造了一辆“七宝车”送给了晋侯。 智瑶赴鲁的时机实在太巧,这不由让我怀疑“七宝车”的建造者曾经大名鼎鼎后来却突然销声匿迹的公输宁实际上又为智氏修建了一间密室,而这间密室里就关押着我多年苦寻不见的药人。 晋侯的“七宝车”我没见过,但史墨的“七香车”就停在太史府的后院。史墨不喜欢那辆车子,也不喜欢别人在他面前提起那辆车子。我回到新绛后,曾试着向他询问车子的建造人公输宁的下落,却被他一句不知道就打发了。后来,我又找机会问他讨要过那辆车子,也被严词拒绝。所有的传言都告诉我公输宁已经死了,但我不信。我又托人另送了一封信到鲁国,请端木赐帮我打探公输宁的下落。 信送出去四个月后,我得到了孔夫子与世长辞的消息。那个倔强的老人在四月春景最好的日子里,永远地离开了这个被他关怀,被他期待,却始终摈弃他的世界。千里之外,我只能在晋国的秋风里遥拜东方,也深知三年之内,在夫子墓旁结庐守孝的端木赐是不会再给我回信了。 鲁国与宋国毗邻,也许在见过宋太史子韦之后,我可以去一趟鲁国,去拜祭孔夫子,顺便见一见端木赐,再在曲阜城里亲自打听一下公输宁的事。这样一来,我也就不用再和无恤同车同舟一起回新绛了。 我正想着,门外的走道上突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客人,你的热水送来了。”有人轻叩我的房门。 打开门,门外站着的是驿站里的仆役,他朝我弯腰一礼,递上了一只黑陶水罐。 “小哥送错了吧?我还没问你们管事要热水呢!” “这是楼下独手的客让鄙送来的。”仆役恭声回道。 “哦,那……”我接过水罐想要道谢,那送水的仆役已经转身下楼走了。 今晚是岁末,无恤似乎是和孔悝喝酒去了。阿鱼方才来说,明天不管下不下雪,我们都要动身出发去商丘了。孔悝这次带着老母妻儿,也是要往宋国避难去的。无恤打算赶在他前头,趁宋公还不知道卫国的局势前,先探一探宋公对结盟的意思。 驿站之外,风雪大作,如狼般吟啸的夜风席卷着鹅毛大雪扫过田野、河谷。这样的天气,坐船是不可能了,若是要换马车出行,我这半废的脚也是该好好泡一泡了。 换了寝衣,烧了木柴,罐子里的水温变得刚刚好。我坐在床榻上把脚泡进热气蒸腾的水盆里,冰冷僵硬的脚丫在热汤的抚慰下终于变得温暖起来。 可是……这房间里怎么隐约多了一阵花香?我这次出行,明明没有佩香囊啊?我这样想着,人忽然觉得有些晕眩,这时抬眼再看脚边的那只黑陶水罐时,心中即刻大呼不妙。 我起身想要迈出水盆,可房间里的一切似乎都开始摇晃旋转,身子一斜摔倒在地,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只觉得整个人像是躺在一片浮云上,升升降降,最后一闭眼就晕了过去。 黑暗中,我时浮时沉,耳边有刀剑相交之声尖利刺耳,有冰雪呼啸之声排山倒海。 几声惨叫过后,一切又都恢复了宁静。半晌,只听到一个颤抖的声音在我耳边急唤,阿拾,阿拾…… 这一定还是梦。自我去年回到新绛见到他,他就再也没有唤过我的名字。姑娘来,姑娘去,倒好似我真的只是一个与他不相干的陌生人。 我想到这里心里一酸,干脆放松了身子,任自己在虚空里漂浮。 “她的手怎么这么凉?脚上的伤口血止住了吗?” “止住了。” “那人怎么还不醒?” “姑娘一看就是被人下了药了,药性还挺重。可下药的人都死了,咱们也没处找解药去啊!” “那你赶快找个医师来啊!” “主人,这大半夜的雪又大,能上哪儿去找医师啊?我看姑娘的包袱里药挺多的,要不你给找找?” “拿来给我!” 有人小心翼翼地捧起我的头,将我温柔地抱在怀里。不一会儿,一阵奇异的药香充满我的鼻腔。只可怜我身体四肢皆不能动,唯有在梦境里轻叹摇头,这人挑来挑去竟拿了醉心花做的药包来治我,我这一回怕是要睡上三天三夜了。 …… 再醒来时,依旧是晚上,屋里点着灯,窗外的风倒似停了。 阿鱼闭着眼睛靠在我床尾,无恤并不在。我想张嘴发出点声音来,但嘴巴里又干又苦,舌头贴着上颚的皮,动都动不了,两只脚也一抽一抽的疼。 “阿鱼?”空咽了半天口水,我终于叫出了两个字。 “在!”阿鱼一个激灵猛蹿起来,冲上来就要扶我。我连忙摆手,示意他先给我倒碗水来。 “我睡了多久了?”我哑着嗓子问。 “姑娘睡了都快三天了,主人可是把怀城能请的医师都请来了,可惜没一个有用的。”阿鱼拎起桌上的提梁壶,给我满满地倒了一大碗的水。 “他人呢?”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第282章 风云再起(三)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向巢没有伸手去接,若非我之前在落星湖畔曾间接地从宋公手里救下他的命,他此刻恐怕早已经让人将我拖出营帐,军法处置了。 “将军可知卿相昏迷前,为何指着子黯说要攻卫,而非将军?”我喝了一口热水,笑盈盈地看着他。 向巢努力压住怒火,硬硬地回道:“巢在宋时曾听闻,晋卿赵鞅素来笃信占卜演卦之术。巫士乃是晋人神子,攻城擒贼必有神助。” “将军大错。卿相这几十年治理晋国,靠的可不是什么占卜演卦之术。卿相此番攻卫,意在攻心,而非攻城。所以,才会择子黯,而舍将军。” “攻心?”向巢疑惑了,他蹙眉看着我。我放下水杯正欲解释,这时,行人烛过掀开营帐走了进来。他朝向巢行了一礼,转身对我道:“巫士料得极准,卫侯的奸细已经来过了。” “那该看的,他可都看到了?”我问。 “看到了。卫侯今夜就会知道卿相落车昏迷之事,也会知道向将军与巫士不和,晋军之中又有几十人骤患伤寒。” “太好了,有劳烛大夫了。”我行礼谢过。 烛过看了一眼向巢,回礼退了出去。 向巢听了烛过的话脸色依旧难看,他铁着一张脸,对我道:“把卿相昏迷的事告诉卫侯,又假装军中有人患上伤寒,难道这就是巫士所说的攻心?巫士这样示弱卫侯,该不会以为卫侯明日就会因此狂妄自大,出城与晋军一战吧?守城易,对战难,三岁小儿都知道的道理,卫侯岂会不知。况且,卿相此前三次伐卫,卫侯此时已如惊弓之鸟。巢敢断言,明日即便只有十人攻城,卫侯都不会打开城门,与那十人一战。” “将军所言极是,可子黯何曾说过要骗卫侯出城一战?” “巫士此言何意?不骗卫侯出城,便是要硬攻,那巫士的攻心之说岂非是空谈?” 我抿唇一笑,从桌案上捧出一个青布包袱交到向巢手上:“这是子黯特意命人给将军赶制的战服,将军不妨现在回去试试,可还合身?” “巢不需要什么新战服!” “将军还是先看看吧!”我笑着将包袱塞在向巢怀里。 向巢皱着眉头打开了包袱,随即抬头狐疑地看着我。 我走到帐外环视了一圈,复又回到帐中,示意他附耳过来。 他将信将疑地将耳朵靠了过来,我仔仔细细,如此这般将自己的思量同他说了一遍。 言毕,向巢神情大变,他挺身往后退了两步,极慎重地一礼,恭声道:“巫士妙计,巢定不负巫士所托!” 第二日,大风。我领军于午后出营,至白日西落才开始鸣鼓攻城。 蒯聩登上城楼,只看了一眼,便走了。 我幼时所读兵卷上曾言,士有士气,初起盛,继而衰,再而竭。史墨亦言,天地有气,朝气锐,昼气情,暮气归。 为了特别“招待”蒯聩,我特意选了一个灵气、士气最弱的时候鸣鼓攻城。 晋军士兵们蔫蔫地举弓往城楼上射箭,几百只羽箭未及城墙便被大风吹落在地。我装模作样又催箭士再射了一轮。这一次总算射落了几个卫国士兵,这才心满意足地鸣金收兵。 是夜,我蹲在赵鞅榻前熬药,行人烛过踏着雪泥走进营帐。 烛过今年与赵鞅同岁,自宓曹惨死,烛椟离家远走后,老爷子的头已经全白,原本严肃的脸上,更不见一点笑容。此刻,他掀帘而入,看到我时,万年不笑的脸上总算有了点喜色。 “巫士料事如神,向将军已经混入帝丘城了。”烛过走到我身边小声道。 “哦,那就好。”我松了一口气,起身将手中扇火的一块皮革递给了他,“烛大夫,卿相这边就劳烦您了!小巫今日受了点风,恐怕不能……”我话没说完,捂住嘴,就是两个喷嚏。终归不是行军打仗的身子,午后在大风里站了两个时辰,回来后便头晕气短,喷嚏连连。事方过半,人就要倒了,真真没用。 烛过见我面色难看,关切道:“巫士可别真是得了寒症啊?明日攻城之事,不如让军中其他两个副将去吧!巫士若是有所失,卿相和太史定饶不了老朽。” “不可!蒯聩此次非死不可,小巫若不能亲眼见他人头落地,恐难心安。” “那巫士就赶紧回帐休息吧,今夜城楼一旦有变,老朽定来相告巫士。” “多谢烛大夫!”我感激一礼,拿袖子掩住口鼻,退了出去。 这一夜,我原不想睡,可一沾到床榻,人便似昏了一般睡着了。 等到帐外随侍的小兵将我摇醒时,烛老爷子已经亲自带兵冲进了帝丘城。 两日前,我交给向巢的是一套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破旧的卫军军服。蒯聩是真的被赵鞅吓怕了,即便赵鞅重病不醒,领军的是我这个黄毛小儿,他都不敢打开城门替自己的士兵收敛尸体。那些不幸坠下城楼的士兵,就那么躺在烂泥地里,一点点变冷,一点点变硬,无望地注视着自己曾经战斗的城楼。 蒯聩为君不义,但他深知对守城之人来说,箭镞是最珍贵的东西。所以,我昨天故意让人在风势最大的时候射了两轮空箭。果然夜幕一落,就有一小队士兵摸黑出来捡落在城楼附近的箭镞。那时,装扮成卫国士兵的向巢就趁机混进了帝丘。 向巢入城找到了赵鞅之前留在帝丘城的大夫石圃,请他统领为蒯聩修筑宫室的几百名工匠一同围宫擒拿蒯聩,而我则计划同时进攻城门,吸引城中兵力。 哪知,蒯聩失德背义,久丧民心。向巢、石圃一声号召,几百个被他残酷奴役的工匠连夜就围了寝宫。寝宫被围,城楼之上被蒯聩寒了心的士兵,纷纷放下兵器,不战而降。 烛老爷子见此情形,也来不及叫醒我,自己爬上战车就指挥着军队一鼓作气冲进了帝丘城。 黎明破晓,我裹着长袍站在卫国荒原上,仰头眺望灯火通明的城楼。 三日,第三日,我就替赵鞅攻下了帝丘。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所谓的天意,但这一刻,商丘城里的那场大雨总算有了一个让我心安的解释——为君者,施政必以德,众怒不可犯,否则天地亦不相容。 蒯聩已是穷途末路,可他还不想死,他带着两个儿子经密道逃出了寝宫。可一出寝宫,卫太子疾便被工匠们杀死在了宫墙下,公子青也没能活着逃出帝丘城。 东方未明,侵肌入骨的朔风掀起荒原上的寒霜冰屑一路朝西狂扫而去。颓败的城楼下,一个披头散的男子拄着断剑从尸体堆里爬了起来,他青色的外袍被人撕去了一个袖筒,露出血肉模糊的左臂,右脚在跳下城门的时候扭伤了,走起来一跛一跛。 这里原是他的国家,这身后的帝丘城原是他的城池。 但过了今天,这一切都再与他无干。 我隔着一地冰冷的尸体默默地注视着他,他亦看见了我。 我原以为,狂妄似他定会冲上来与我杀个鱼死网破,可蒯聩却踩过地上那些曾经为他而战的士兵的脸,踉踉跄跄地向西逃去。 懦夫!我嗤笑一声,从身后的箭箙里取出一根白羽箭,搭箭引弓,侧身而望。 “铮”一声响,森冷的箭镞击破凛冽的朔风一下射入了蒯聩的小腿,远处的人应声扑倒。 我翻身上马。这时,蒯聩又挣扎着爬了起来,他弯腰折断自己腿上的羽箭,带着半截箭头继续一瘸一拐地往前逃命。 杀人时眼都不眨的人,自己的命倒是很舍不得丢啊! 我一夹双腿,身下雪白的神骏撒开四蹄如一道闪电划过雪原。 “你输了。”我一拉缰绳挡住了蒯聩的去路。 蒯聩停下脚步,他抬头看着我,大喘道:“小儿,你今日放了寡人,来日寡人许你卫国南面十城!赵鞅能给的,寡人也能给!” “南面十城?” “对,南面十城!” “真可惜,你的手太脏,你给的东西我一样都不想要。”我骑在马上俯视着这个曾经羞辱了明夷,羞辱了我,害得晋卫两国几番大战,却忘恩负义,恬不知耻的男人,“走吧,在你死前,我再带你去见一个人。” 我策马走近蒯聩,蒯聩往后退了两步,用豺狼般血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我继续往前,他突然举起断剑朝我猛扑了上来。 可惜,此时的他早已不是当年身经百战的勇士,而我也早已不是浍水岸边任他欺凌的小儿。蒯聩的剑还来不及落下,我已抽出伏灵索一把挥在了他脸上。 蒯聩的左脸被伏灵索上的倒刺生生揭掉了一层皮肉,他吃痛大叫,我趁机两手一绕,用索链缠住了他的双手。 伏灵索乃是越人鬼用龙渊、泰阿、工布三把名剑的余英所造,坚韧无比,几不可摧。蒯聩被伏灵索拖曳在马后,挣脱不开,只能大叫:“贱民!你放开我,我是天子册封的卫侯!我是国君,是国君,你会遭天谴的……贱民……”他嘴里不断地叫骂着,但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终于安静了。 我转头看了一眼马后昏厥的男子,嘴角不由荡起一抹轻笑。 贱民?有多久没有人这样叫我了,世间有人叫我神子,有人叫我山鬼,有人唤我巫士,有人唤我国士,现在我竟想不起来,上一次有人叫我贱民是什么时候了…… 第283章 莫知我哀(一)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赵鞅在蒯聩被擒后的第二天醒了过来,他们在营帐里见了面。 蒯聩此时仍是卫国国君,却被士兵压着肩膀跪在赵鞅榻前。 赵鞅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没有责骂,没有痛斥,只扬手说了一句:“向将军,把他送给西面的戎州人,就说是晋国赵氏送给他们的一份大礼。” 向巢得令,一手擒起了蒯聩。 蒯聩挣扎了两下,朝榻上的赵鞅猛啐了一口血水,吃笑道:“赵志父,我乃天子御封的君侯,你敢动我!” 赵鞅闭上眼睛,嘴角一弯,淡淡道:“向将军归营时,莫忘了替本将把卫侯的脑袋带回来。” 叫骂不止的蒯聩就这样被人装进了一只粮袋,由向巢亲自押送去往了戎州城。 戎州城与帝丘城两两相望。只因戎族乃外族,蒯聩为君的几年里,曾几次三番嘲弄羞辱戎族的首领,所以那首领一见到粮袋里的蒯聩,一刀便结果了他的性命。 向巢不负众望带着蒯聩的头颅回了营,赵鞅却当着全军将士的面将那颗血淋淋的头颅赏给了我。 两个月后,晋军得胜还朝。 赵鞅命军中将士一律黑甲持戈,却独赏我一人红衣入城。 那一日,我与赵鞅并肩站在战车上,手持青铜长戈,戈上是一颗发黑的半腐的头颅。 晋侯领三卿及诸大夫出宫城相迎,从城门到公宫,长街两旁站满了驻足观望的人们。 此后半月,战车上的红衣神子成了新绛城里最火热的人物。朝堂、市集、酒肆、教坊,几乎人人都在编造我的传说,神奇乃至荒诞的传说。 这一日,我来四儿府里赏杏花,也不知四儿提前同董石说了什么,三岁的小家伙陪着我们跪坐在杏树下,蜜蜂来了不躲,蝴蝶来了不追,小腰儿挺得笔直,大眼睛骨碌骨碌直在我脸上打转。我一瞧他,他就目不斜视,一动都不敢动。 四儿也不理他,只拉着我的手,一边摸一边叨念:“宋国、卫国跑了一圈,手糙成这样,脸也没肉了,你这是要为了他们赵家把命都赔上啊!你和赵无恤是不是又好了?我可听说,他这一个月,天天都往太史府里跑,有好几晚还都住在太史府。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就打算这么没名没份跟着他了?赵府里主母早晚会知道你是个女人,到时候她要是撒起泼来,可不管你是谁的徒弟,是巫士,还是神子。” “你怕她也拿鞭子抽我?放心啦,我的伏灵索可比她的长鞭厉害。”我反捏住四儿的手,转头对身旁的董石道:“小石子,你累不累啊?坐了那么久,起来跑跑吧!放心,小阿娘不气你皮,你就算掀了屋顶,小阿娘也不会打你的。” “小阿娘……”董石眨着星星似的眼睛朝我靠了过来。 “哎呀,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四儿一把拎过董石往自己怀里一放,一边揉着他的小腿肚子,一边继续同我苦口婆心道,“还有啊,你们去宋国没多久,赵府里另外一个侍妾就被那狄女杖毙了,罪名说是私通。这几天,魏府给赵府送了十个女乐,一个当主母的人硬是堵着府门,让府里的管事又把人给魏家送回去了。府里府外闹成这样,赵无恤一句话都没说,可见心里也是有她的。阿拾,你别嫌我烦,我还是那句话,这样的主母,你伺候不起,你就狠狠心,断了和赵无恤的情吧!” “谁说我要伺候她了?四儿,我这一年不在,你和新绛城里的孺人、贵女们混得挺熟啊!哪听来那么多嚼舌根的闲话。”我不已为然地去捏董石肉嘟嘟的双下巴,四儿叹了口气,蹙着两道弯眉一脸的忧心:“我还不是为了你,我就怕你一不小心怀上赵无恤的孩子,到那时候可怎么办?私生的孩子可比庶子都不如啊!” “我们不会有孩子的。哎呀,算了,算了,我知道了,以后不让无恤留夜太史府就是。”我实在舍不得让四儿这样为我操心难过,点头应承道。 “阿拾,要不,你回秦国去吧!”四儿看着我突然冒出了一句。 我一愣,笑道:“怎么突然想到让我回秦国?” “我也是前些日子才知道,赵家的伯嬴那年没嫁到将军府去,她被北面代国的国君娶走了。赵家后来又送了更年轻貌美的庶女去秦国,可将军也没娶,只把小姑娘嫁给了自己的儿子。我想,你以后若真要这么没名没份地跟着赵无恤,倒不如回秦国去找将军。将军府里,总没个主母压着你。” “四儿,你老实告诉我,今日这些话可是我师父让你说的?”四儿提及伍封,我的心情顿时沉了下来。 “太史?太史让我同你说什么?”四儿奇怪道。 “没什么。”我被她说得心里发闷,枕着双手在杏花树下躺了下来,四儿抱着董石往我身边挪了挪,好奇道:“你和太史公闹别扭了?好久都没见你往城外竹林去了。” “我上次回新绛的时候,同师父问了不该问的问题,叫他给赶出来了。”阿素在宋国时曾说,史墨是我爹娘当年婚仪上的祝巫,他明明知道我爹的身份,却不肯告诉我。因而,我一回到晋国就跑到竹屋去与史墨对峙,结果把史墨惹恼了,一言不合就把我赶了出来。不过,自己的徒儿宁可相信一个几次三番欺骗利用自己的人,却不相信自己的师父,也难怪他会生气。 “对了,于安今天怎么不在?你没告诉他我来了?”我同四儿坐了大半天才发现原本约好要共同赏花饮酒的男主人竟迟迟没有出现。 “宫里来人找他,他说完了正事一准就来了。”四儿提到于安,紧蹙的眉头才总算舒开了。 “他现在是警卫都城的副将,手头七七八八的事情一定很多。阿羊现在还都跟着他吗?我这次回来怎么都没见到她?” 四儿看着我迟疑了片刻,回道:“阿羊被夫郎送给太子凿了。” “太子凿?于安什么时候和他搅和在一起了?今天来找于安的,也是晋太子的人?他们要找于安做什么?” “我又不是你,这些男人的事,我哪里知道。”四儿瞥了我一眼,伸手将我额头的一朵落花拂开。 “那阿羊又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说太子凿出城狩猎的时候和侍从走散了,又不小心遇上了野猪。也不知怎么的,那么多人进山寻人,就偏偏叫阿羊给找到了。太子凿后来知道阿羊是个姑娘,就亲自来府里把她要走了。” “原来是这样……”我抬头看着春日阳光下一团团稚嫩娇美,烂漫多情的杏花,感怀道,“她当年是在山里迷了路才遇见了我和伯鲁,后来又跟明夷进了天枢遇见了于安。这一回,倒是换她自己找到了个迷路的人。” “也算是她有福吧!太子凿府里侍妾不多,她现在是独一份的恩宠。一个没爹没娘的孤女,能找到这么个好归宿,我也算心安些。” “是不是福气,也只有她自己知道。算了算了,咱们别聊这些了,把我的小石子都聊困了。走,小阿娘抱你去做杏花团子吃!”我翻身爬了起来,伸手去抱董石。 四儿把孩子往前一送,笑道:“你可小心点,他现在老重了。” “才三岁,能有多重。”我托大,只用一只手去抱董石,哪知这一年小家伙真的长成了块大石头,一抱没抱起来,倒叫自己一屁股坐在了菀草席上。 小董石顺势往我身上一压,瞪着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小阿娘,周哥哥说你挽弓一箭能射下天雷轰开城门,怎么你连我都抱不动啊?” “周哥哥?”我回头去看四儿。 四儿捂着嘴巴,笑道:“赵伯鲁的大子啊,也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天天说你一个人一柄弓就能轰城裂地。” “哈哈哈,哪听来的鬼话?小石子,你周哥哥骗你呢!小阿娘不会射天雷,也不会轰城门,可小阿娘会做甜甜的杏花团子,你要不要吃啊?” “不要——不要——要射天雷,要轰城门!小阿娘要打雷,要轰门——”董石推开我,小嘴一瘪,哇得一声就哭了,哭得还极伤心,眼泪哗哗地往下落,惊得我一时手足无措。 四儿在一旁大笑:“你别理他,让他哭去。走,我给你洗洗面抹膏子去。瞧你这脸裂的,跟水渠似的。” “等等。小石子你过来!”我朝小董石招了招手,小家伙一边哭一边走到我面前,我蹲下身从腰间的佩囊里取出一只青色的小袋放在他手上,慎重道,“董石,小阿娘把这个送给你,你长大了可以用它造一支箭。这只箭定也能帮你射下滚滚天雷,轰城裂地。” “这是什么呀?”董石抹了一把眼泪,打开小袋看了一眼。 “这是小阿娘在卫国射天雷的箭镞啊!” “真的!”小家伙的眼睛瞬间就亮了,眼泪还挂在脸上,嘴巴已经笑开了,“那我能拿去给周哥哥看吗?” “能啊,可你们只许看,不许摸,摸了将来可就不灵了。” “嗯!”董石转身一把抱住四儿的腿,撒娇道,“阿娘,我想去赵府找周哥哥玩,行吗?” “行,让家宰送你去。”四儿笑道。 “好嘞!”小董石把小袋往怀里一塞,跐溜就跑了。 四儿笑着转头问我:“你给他的是什么呀?” “是我射在卫侯腿上的箭镞,本来是想留着送给明夷的。可现在想想,像他那样的人,这种东西他怕是看也不想看一眼。” 第284章 莫知我哀(二)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四月芳菲将尽时,明夷和伯鲁在一片如烟细雨中回到了新绛城。 无恤大喜,在太史府中设下私宴替他二人接风洗尘。 自上回云梦大泽一别,我与他二人已有两年多未见,这一次见楚国无忧无虑的山水将伯鲁养得白白胖胖,心情不由格外舒爽。我给伯鲁斟酒,夹菜。伯鲁看看我,看看无恤,笑得春风满面,得意非常。 明夷捏着酒杯,依旧是一副倾倒众生的模样。我将一豆切好的炙肉放在他面前,他看了我一眼,垂眸笑道:“偌大一个卫国都叫你这小儿拿下了,怎么赵府后院区区一个女人倒赶不走了?你二人于我二人接风,怎么也该在赵府,摆在太史府算什么道理?” 无恤放下耳杯正欲作答,我笑着接过话来,道:“这太史府也算巫士半个家,摆在这里可不都是为了巫士你。喏,这肉也是给你烤的,快吃吃合不合口味。”我笑盈盈地用食箸夹了一片炙肉送到明夷嘴边,明夷看了我一眼,居然张口吃了。 无恤见我喂明夷吃肉,也笑着挨了过来。 我夹了一块肉往他嘴边递了递,见他凑过脸来,手腕一转自己吃了。 无恤面上神色不变,一只大手却在桌案底下狠狠地捏了我一记。我吃痛皱眉,他方才转头对伯鲁笑道:“大哥,我听说楚国的白公胜已经被蔡地来的叶公所杀,此事可当真?小楚王熊章复位了?” “嗯。”伯鲁放下酒杯,点头道,“也就是你回晋后没多久的事,那叛乱的白公胜被叶公所逼,在郢都城外的高山上自缢身亡了。” “他这人不听我的话,杀了子西,却不杀楚王,早该料到自己会有此一日。”无恤夹了一片炙肉在盐渍的梅羹里蘸了蘸,笑得淡然。 伯鲁倒是很可怜那白公胜,轻叹一声道:“楚王熊章可是越王勾践的外孙,你让白公胜怎么敢杀了他?杀了,岂不是摆明了要与越国结仇?” “他夺了熊章王位时就已经得罪了勾践,杀不杀熊章,又有何区别?”无恤吃了炙肉,又笑着给伯鲁斟了一杯酒,“该藏时不藏,该显时不显,那样的人终究不能成大事。不过也好,他这么一闹,总算也为我们断了齐国联楚抗晋的念头。” 明夷在一旁听着,轻笑道:“就是可怜了咱们神子的那位好大哥,为了买一盒碧海膏,竟断送了齐楚两国的盟约。也不晓得这事被陈恒知道了,会怎么处置他?”明夷说着提壶自斟了一杯,斟罢,又抬眼看着我,戏谑道:“所以我说啊,男人心太实的,不好。” 我想起明夷当日在云梦泽畔对我的调侃,不假思索地回道:“心实的不好,心有七窍的岂非更不好?既要怕他无情,又要恐他无信。” “哦——这话有理啊!”明夷美目一转,已在无恤身上绕了一圈。 无恤眼神微微一黯,我在心里暗叹了一声,起身道:“酒没了,我再去搬一坛。”说罢,撩开珠帘,推开小门走了出去。 关门时,只听见门里伯鲁对无恤小声道:“红云儿,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好容易才回来,你怎么还不把那狄女赶走?” “这世上我比任何人都急,可我心急,事不能急。北方未稳,族中马匹紧缺,有些事既已做到这份上,若然前功尽弃,如何对得起我与她分别的这数年。” “可你这样待她也不公,她这次要是再跑了,我可不替你劝。” “是呀,其实那义君子陈逆也挺可爱的,眼里心里都是你的女人,偏偏只有嘴巴笨。” “智瑶逼得紧,你对北进之事有什么打算?阿嬴在代国可都还好?” …… 屋里的人还在说话,我木木地站了一会儿便挪着步子去了酒窖。进了冰凉的酒窖,本想拿坛甜醴给伯鲁喝,结果抱到半路才发现自己居然抱了一坛新酿的郁金酒,于是又回去换。 等我换好了酒,沿着府中小路走回小院,远远地就瞧见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婢子气呼呼地冲进了我的院子。 我赶忙抱起酒坛绕过前门,从偏门进了里屋,隔着一道珠帘,只见那狄族女人当着无恤和伯鲁的面一把就扯开了明夷的衣襟。 明夷愕然,低头看着自己光洁似玉的胸膛。 “你,你怎么……是个男的?”狄女傻了眼,伸手去摸明夷的胸膛。 明夷嫌恶地一蹙眉,扯了衣襟一把挥开她的手,转头对无恤冷冷道:“赵无恤,管管你这不知礼数的女人!” 无恤此刻的脸色已极难看,他抓住狄女的手,厉声喝道:“回去!” “夫主?”狄女不知所措地看着无恤。 “你那北面带来的姆教既这般无用就赶紧打发了吧!我回府时若再见到她,就割了她的舌头给你添食。”无恤松开她的手,径自在酒案旁坐下。狄女连忙跪在他身侧,拉着他的衣袖,楚楚可怜道:“夫君,她不是姮雅的姆教,她养大了姮雅。” “回去。” “夫君?” “孺人不走,难道是想等我太史府差人送你不成?”明夷走到门旁,一把推开了房门。 两个婢子见状急忙过来搀扶自家主母,狄女脸上已是涕泪横流,她看了一眼无恤,终于僵僵地松开他的衣袖,起身抽噎道:“夫君,姮雅在家等你……” 原来,她叫姮雅。 原来,他即便日日待在这里,这里也不是我与他的家。 “抱歉。”帘外,无恤对明夷道。 明夷讪讪地拉好胸前的衣襟,扯了扯嘴角:“你道什么歉,该道歉的也是帘子后面的人,我今日可是替她遭了罪。” “明夷,少说一句!”伯鲁朝我站的方向投来一瞥,拉了明夷道,“快别给她添堵了,咱们走吧!” “也该走了,菜没吃饱,事看饱了。”明夷挪步走到案几前,提了一只姜黄色的包袱撩开珠帘对我道:“这是我从楚国给你带的茜草,本以为你这会儿定是闷在赵府后院闲得发慌,所以想叫你做些胭脂、口脂涂着玩。现在看来是用不着了。卫国的事,谢谢你。这次你若要走,就走再远些,都别叫我们找见你。” 明夷说完回身牵了伯鲁的手,伯鲁朝我一点头,二人便走了。 待他们走远,无恤轻叹了一声将我从珠帘后拉了出来。他拿走我怀里的酒坛,一把将我搂进怀里:“是我无情,是我无信,可你要知道,我赵无恤这颗心,这个人,从未负你。” 我俯在他胸前默默地点头。因为除了点头,我还能说什么。明明是祝告过天地的夫妻,可在他人眼中偏偏又不是夫妻。今日是明夷替我担了羞辱,那下一次呢,她若再找上门来,我又该如何自处? 那一日后,新绛城的雨一直下个不停。 春末夏初的时节,院子里的几树甘棠花好不容易开出了点细碎的花苞,几场雨后就都落尽了。 我心有愁绪,又见春日将尽,难免感怀。 无恤怕我多想,每日不管雨势怎样缠绵,必会撑伞而来。有时他来,我还睡着,他便捧一卷书在床头坐着。我每每睁开眼,看见他,看见窗外的雨,总忍不住要伸手去寻他的手,待他转头捏住我的手,我便又能闭上眼睛迷糊一阵。 无恤终日待在太史府,倒也不只是与我赏景谈心,耳鬓厮磨。赵鞅的身体好一阵,坏一阵,明面上虽还是晋国的执政人,但实际上很多事情都是无恤在暗中代为打理。 为了陪他处理如山的政务,太史府的书舍被我摆了两张案几,一样的长宽,一样的漆工。无恤处理政事时,我便也焚上一炉香,与他相对而坐,或捧卷细读,或处理府中琐事。到午后觉得困乏了,便放肆一把猫儿似得窝在他腿上合一会儿眼。无恤亦享受这样的温存,时常一边执笔急书,一边抽出手来细细摩挲我的额头。 有的陪伴会让人上瘾,有的温柔会叫人贪恋。当我躺在无恤腿上看着窗外濛濛的细雨时,常常会傻傻地希望这雨能一直不停地下下去,好似这样,如烟的雨幕就能替我隔去外面所有的人与事。 雨停,是半个月以后的事。无恤的案几上送来了宋国因大雨而致山洪倾泻,丹水泛滥的灾报。宋亲晋,晋国援宋是必然,但如何支援却仍需商讨。因此,晋侯召集了在绛的诸大夫入宫议事,无恤自然也在其中。 这一日,阴云散尽,耀阳当空。史墨一大早就遣人将太史府里所有的仆役、婢子、巫童全叫走了。他素来喜净,想来这大半月的雨已经让他的竹屋变得湿濡不堪。 我趁着阳光好,也把雨季里受潮的衣服、被褥全都搬了出去。四儿来的时候,我正陷在衣服堆里,不知哪些该洗,哪些该晒。 “你这是干什么?府里那么多仆役,怎么自己在这里折腾?伺候你的巫童呢?”四儿将我从衣服堆里拉了出来。 第285章 莫知我哀(三)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都被师父叫到城外竹林去了。他的竹屋雨季里受潮厉害,他这人又受不了一点霉味,这会儿肯定恨不得叫他们把竹屋拆了,一根根竹子擦干净,再给他重新搭一间。” “太史公也真是的,越老越倔,搬回来不就成了,和你闹别扭,还能闹这么久。” “人老了,就是小孩脾性。等再过几天,我去哄哄他。”我笑着牵了四儿的手往屋里去,四儿从怀里掏出一只朱红色的织锦小袋递给了我:“这个是你的,我刚才在府门外碰见了邮驿的行夫,他说这东西是雍城那边送来的。” “哦。”我接过锦袋,捏在手里却不打开。 四儿看了我一眼,奇怪道:“你怎么也不打开看看?兴许,是将军给你捎的东西。” “不是将军,是公子利给我写的书信。”我走进屋,从柜子里取出一只黑漆铜扣的小盒,打开来,把小袋丢了进去。朱红、绛紫、姜黄、靛蓝……小盒里已经躺着七只不同颜色的锦袋。 四儿凑上来看了一眼,惊讶道:“怎么还有这么多?这都说了些什么呀?”她伸手将那只朱红锦的小袋取了出来,打开口子,从里面抽出了一方丝帕。 世人寄信,多用竹简、木牍,稀罕些也用羊皮、猪皮。可公子利给我写的信,清一色都写在丝帕上。个中原因我是知道的,越是知道,越觉得心中难安。 四儿识字少,自己捧着丝帕读了读,没读懂,就又递给了我:“这信上都说的什么呀?” “说是秦伯病重,想请我入雍,为秦伯祈福。” “这些信都是请你去秦国的?” “嗯。” “那你去吗?” “不去了,他如今是秦国太子,他越不能忘情,我越不能去秦国。多生枝节,对谁都不好。” “哦,这倒也是。想当初咱们屋里哪样好东西不是他送的,可惜你对他无意,不然你也不用在这里干熬着。”四儿将丝帕重新装进锦袋,又替我将信盒放进了柜子,“其实呀,我倒是挺想回雍城看看的,董石过了今年就四岁了,我自打那时候同你来了晋国就一直没回去过,真想带孩子回去给爷爷瞧瞧,好叫他知道我这些年过得不错。” “那你怎么不让于安陪你回去走一趟?” “他现在忙得很,在家都极少,哪里有空陪我去秦国。”四儿笑了笑,拉着我在床榻上坐下,“算了,我今天来是要给你送东西的。这是阿羊托人送给我的兰膏,我一闻这味道就觉得该是你用的东西。”四儿说着,从腰间的佩囊里取出了一只四四方方,周身嵌满螺钿、珍珠的漆盒。 “这是阿羊送给你的?”我接过漆盒打开,华丽异常的盒子里竟还包了一层白玉,“这东西金贵得很,看来太子凿平日待阿羊不薄,她待你们也有心。” “嗯,说是楚国南香馆制的泽兰膏,我不懂什么南香、北香,只看盒子就知道是好东西。给我用了,就糟蹋了。” “糟蹋什么呀,你只管留着自己用。喏,你今天来的正好,也不用我再跑一趟。”我笑着起身从柜子里掏出一只巴掌大的双层妆奁放在四儿怀里,“明夷回晋的时候给我捎了一袋楚地的茜草,我又合了桃花、红杏、紫草,加了牛髓熬了口脂,加了郁金酒熬了胭脂,你拿回去试试颜色可喜欢。我一个男人用这些,才真叫浪费。” “哎呦,你要真把自己当男人,我可要谢天谢地了。”四儿笑着睨了我一眼,伸手在我脸上狠狠掐了一把,“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些日子,赵无恤可都待在你这儿。” “就你消息灵通!”我怕四儿再念叨我,便讨好地去抱她的腰。 四儿叹了一口气,像抱孩子似地将我的脑袋靠在自己胸前:“阿拾,不是我不识趣,不懂情,我就是心疼你……”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我的个子比四儿高,这样的抱姿原不合适,可我一贴在她温暖的身上便觉得安全,怎么都不舍得离开。 午后,四儿见府中仆役们仍没回来,便提议替我梳妆。我拗不过她,就由着她替我打水洗了脸,抹了兰膏,又点了胭脂。 当了那么多年的男人,我原以为自己不会喜欢这些女儿家的物什,没想到脂粉香味一闻,镜子一捧,也乐在其中。 四儿妆罢,一脸得意地看着我。 我一时兴起,也拿笔蘸了胭脂去捉她。 四儿大笑着躲开,我一下将她扑倒在床上,硬捧着她的脸,在她额间画了一朵红杏。 “死丫头,快给我擦了,这样我可回不去!” “就这么回去!叫你的青衣小哥好好瞧瞧,自己娶了个多美的女人!”我大笑着在四儿面颊上啄了一口。四儿臊红了脸,拿起榻上的枕头就来砸我。 玩够了,笑累了,我们两个就并头躺在床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初夏日的阳光很暖,很耀眼,聊着聊着,两人竟似年少时一般,靠在一起睡着了。 依稀还在梦里,只觉得四儿忽然起身往我身上一扑。我笑着去推她,一声凄厉的痛呼声骤然在我耳边响起。 我睁开眼睛,只见半空中一道黑影朝我直劈下来。四儿死死地抱着我,我只得抱着她在床上打了个滚,叫那火辣辣的鞭子一下抽在了自己背上。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还来不及起身,呼的又是一鞭,自肩膀扫过胸前,薄薄的夏衣顷刻间被撕裂,鞭子像一条火舌在我身上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痛得我全身不由自主地紧缩。 “不男不女的鬼东西,让你勾引我家夫主。今天,看我不打死你!”狄女涨红了脸,将一条漆黑的长鞭舞得嗡嗡作响。她手起鞭落,一通乱抽,全然把我和四儿当作了草原上的牲口。 香炉倒了, 陶罐儿碎了,待我好不容易找到床榻里侧的伏灵索时,自己和四儿的手上、身上已满是血痕。 “够了!”我避开她的鞭势,飞快地甩出伏灵索,几下便缠住了她握鞭的手。 “你居然敢还手!”狄女愕然,她瞪着眼睛挣了挣,却没能挣开。这一下,她就真的恼了,不管不顾地就要冲上来与我厮打。 四儿惊得大叫。我猛地将手中伏灵索一收,瞬间将人拉至身前,一脚踹在她右脚的膝盖骨上,她应声倒地,大呼不起。 “你怎么样?”我转身将跌坐在地上的四儿扶了起来。 四儿的下巴上有一道极恐怖的鞭痕,从嘴角一直到下颌,她想同我说话,可苍白的嘴唇哆嗦着,只能发出强忍不住的**。 “对不起,对不起……”我心痛如绞地抱住四儿。 四儿拉住我的衣袖大喘着,突然,她指着门口,颤声道:“赵无恤……” 一间屋子,三个女人,两个满身血痕,一个倒地不起。翻了的桌案、倾倒的烛台、摔破的水盆,无恤脸上阴云齐聚,整个人如同一只暴怒的野兽。 “这是怎么回事?” “夫君,这妖人要害我!”地上的女人见无恤来了如蒙恩赦,她半坐起身子恶狠狠地指着我和四儿,“夫君,这两个女人……” “阿拾不是故意的,是她先动手打人的!”四儿不等狄女告状,挺身挡在我面前,急声争辩。 “你让她打了你?她打了你几下?”无恤的眼神自进了屋之后一直盯在我脸上,他的神情告诉我,他此刻很生气。 坐在地上的姮雅见他同我说话,一张蜜色的小脸霎时涨得红紫,无恤走过她身旁,她扑上去一把就抱住了他的双腿:“夫君,你要替姮雅做主!” “世子要问的,是我打了孺人几下吧?我打了孺人一下,如果赵世子要兴师问罪的话,我认罪。”我收起手中的伏灵索,从四儿身后走了出来。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无恤将腿从姮雅怀中拔了出来,他走到我面前低头凝视着我肩上的鞭痕。 在他的注视下,我身上所有的伤口忽然开始发烫发紧,继而突突地抽痛起来。我微微侧脸,这一刻,周身无处不痛,可最痛的却还是心。自我与他重归于好,自我同意他住进太史府与我同榻而眠,我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羞恼、这般委屈、这般鄙夷过自己。 今日之前,我一直觉得自己与他是在天地前盟过婚誓的夫妻,即便在别人眼里无名无分,但在彼此心里,在天神眼中总还是夫妻。可今天,狄女的一顿鞭子抽醒了我。我与无恤什么都不是,起码在他正妻的眼里,我只是一个夜奔于她夫君的卑贱女人,她今日就算打死了我,也是无罪的。可我挨打是自取其辱,那四儿呢,她何其无辜。 “你们走吧!以后若要进我太史府,麻烦差人送拜帖入府。”我扶起四儿往榻上蹒跚而去。 “阿拾!” “不送!”我回头,挣开被无恤拉住的手。 “夫君——”一直瘫坐在地上的姮雅咬牙抱着肚子站了起来,她拽住无恤的另一只手臂,怨毒地看着我道,“夫君,姮雅已有两月身孕,这妖人方才踹了我的肚子。” 身孕?女人的一句话如一道平地惊雷在这间不大不小的寝卧里炸开。 第286章 莫知我哀(四)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孩子,两个月大的孩子。我脚步一滞,只觉得眼前一阵天晕地旋,就好似人没有睡醒,却硬生生从一个迷离恍惚的梦境中被唤起。 “你说什么?”无恤转头盯着自己的嫡妻。 狄女一把将他的手按在了自己平坦的小腹上,回头看着我道:“夫君,这是你想要的嫡子,姮雅终于怀上你的嫡子了。” 是吗?成婚四年,他总算有了自己的嫡子了。 我低头吃笑了两声,兀自丢下一室纷乱,踩着满地碎片大步离去。 四儿跌跌撞撞地追了出来,拉住我道:“你怎么也不解释啊?你刚才明明没踹她肚子。阿拾,阿拾……你没事吧?” “没事。”我拨开她的手,默默走到小院中央。那里悬着一根晾衣绳,我踮脚从晾衣绳上取下一方半旧的丝帕,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它撕成了两半。裂帛之声在耳边响起,绽开的丝线,碎裂的针脚,一幅玄燕衔花的丝绣在我满眶的泪水中,瞬间变成了青草地上一团残破的红线。 没事,我怎会没事。 一身是伤的四儿将失魂落魄的我带回了府,这癫狂的一日,是她早就预见的,她知道我若不肯面对现实,总有一天,会遭遇这样的祸事。 黄昏时分,无恤来了,他隔着一道木门说要见我,说要给我解释。 可解释什么呢?解释他的无可奈何,他的身不由己,还是他不曾负我的一颗心。他想说的,我都知道。所以,我才会在他编织的那场春梦里睡了那么久,久到要靠一顿鞭抽才能醒来。 存在的,就是存在的,它们不可能因为我的漠视就消失不见。 我为了他,把自己低到了尘埃里,甚至以为自己可以在尘埃里与他相守一世。 可到头来,我终究做不到。 当年,逃是错;如今,回是错;爱他是错,恨他也是错。有谁能告诉我,我到底该怎样做,才能不错? 四儿受不住无恤的逼迫开了门,夕阳的残辉里,他看见了我泪水纵横的一张脸。 我问他,赵无恤,你想要我怎么做?只要你说,我便去做。 方才几乎要把房门敲破的人,沉默了。 他是赵无恤,再难的问题在他的心里都有答案。只是,他现在说不出口了,他没办法当着我的面说出自己心中的答案。 留不得,要不了,他当年坐上赵世子的位置,就该料到会有今日的局面。 “等我。”良久,一脸心痛的人终于吐出两个字,然后毅然转身,消失在了漫天晚霞之中。 我等你。可是要等一年,十年,还是一世? 夏日的黄昏终于在我的泪水里落幕了,天边最后的一丝光亮也被沉沉的夜色吞没。四儿在屋里点起了一豆鱼脂油灯,拉着我在床榻上坐下,然后递给了我一碗黑稠的药汁:“好了,快别胡思乱想了,给我再涂一次药吧!” “主母,小主人已经睡了。”门外有婢女轻叩房门。 “知道了。”四儿应了一声,紧跟着又是一声叹。董石自出生后一直随她睡,这一晚见不着她估计哭得很伤心。可她脸上有伤,又万万不能去见孩子。 我想起董石大哭的样子,心里越发憎恶自己。 “对不起……” “你不是对不起我,你是对不起你自己。”四儿低头哀叹。 于安今夜原是要宿在公门的,但他接了四儿的消息后,不到人定时分也回来了。回来时,手里还拿了一卷用锦布包裹的竹简。 今日午后,晋侯接到了秦太子利派人送进宫城的书信。信中,秦太子请他派遣巫士子黯入秦,为秦伯祈福。 齐晋之间,交恶已久。为了讨好西方的秦国,晋侯自然不会拒绝这样的请求。于是,他下令命我明日隅中之前务必出发赴秦,为病重的秦伯祈福驱灾。 四儿听到这个消息后高兴极了,她握着我的手,喜道:“阿拾,我们回雍城去吧!你去见将军,我带石子去见爷爷。我们一起回去,我做梦都想回去一趟……” 我看着四儿喜气洋洋的脸,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好字。 这样的境况下,晋侯的命令可谓是一道“赦令”,可以让我暂时远离所有的风雨。可秦国……我此时若去见伍封,在无恤看来,会不会又是一次背弃和逃离。 我把自己的担忧告诉四儿,从不生气的四儿一把抓过我给她上药的纱布球,狠狠地扔在了地上:“痴人,痴人!瞧你这一身伤,瞧我这一身伤,你觉得这样有趣吗?你真要气死我吗?当初你抛下将军,抛下我们的将军府,说走就走了!好,你有骨气,你不做妾,你不回头,可你现在扒着他赵无恤,还被人打成这样,你连个妾都不如!你这样作践自己,你不难过,我难过。鞭子抽在你身上,你不痛,我痛啊!从小到大,你那么聪明,我那么笨,可你为什么一遇到赵无恤就傻成了这样!我聪明的阿拾去了哪里,你把她给我叫回来啊!” “四儿……”一旁的于安捡起地上的纱布,轻轻地环住了自己满脸是泪的妻子,“你别同她发火,她和无恤是多年的情分,也不可能说舍就舍了。她是痴人,你也不是今天才知道。”于安搂着四儿在榻上坐下,转身看着我道:“你跟我去个地方吧!” “去哪里?”一室昏黄的烛火下,我看着泪流满面,浑身是伤的四儿,整个人浑浑噩噩几乎无法思考。 “跟我走吧!”于安不由我拒绝,拉着我一路出了府门。 一骑黑骏,踏碎如梦的夏夜,载着浑身是伤的我在夜风中飞驰。 许久,身前的人终于勒缰停马。药汁、血污已渗出我细麻制的夏衣,黑黑红红一团团,一道道,在月色下看起来极其狼狈。 “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我不见他!”赵府院墙外,我死死地拉着缰绳不肯下马。 于安无奈地看了我一眼,伸手在我的手腕上轻轻一捏,我即刻痛得松开了马缰。 “别说话,跟我走。”于安将我从马背上抱了下来,足尖一点,衣衫飘飞,整个人如一只夜枭擒着猎物轻轻巧巧地掠过赵府的高墙、明堂的飞檐,落在了一棵高大的绿槐之上。 夜过半,月偏西,旧日熟悉的小院中流萤飞舞,蛙声阵阵。他的寝卧,一扇轻纱小窗半启着,看得见纱窗上的半截人影,也看得见案几上一双骨节分明,握笔急书的手。 我藏身在月下如云的树冠中,绿槐茂密的枝叶紧紧地包裹着我,这样场景太过熟悉,熟悉地叫我浑身不安。我转头用目光询问于安,可于安的脸上没有一丝情绪,他默默地注视着不远处的院门,似乎在等着什么人。 半刻钟后,他等的人终于出现了。 夜色中,姮雅散着一头微卷的长发,披了一件极薄的月白色轻纱长袍踏露而来,皎洁的月光自她身后穿过,勾勒出细纱之下一具曼妙的身躯。她走到房门前,以手轻轻叩门,然后将耳朵紧紧地贴在房门上。 纱窗内,那只握笔的手微微一顿,我的心“咯噔”一下似是漏跳了一拍。 “夫君,夫君……姮雅错了,姮雅以后再不会骗你……”女人贴在房门上嘤嘤地啜泣,她白日里如火的戾气不见了,只剩下一个女人水一样的温柔,“夫君,姮雅知错了,姮雅明日就去太史府同她道歉,这样行吗?夫君,你开开门啊,只要你给我机会,只要你准我入房,我们会有孩子的,我一定会为你生一个嫡子的。叔伯们不会再嘲笑你,没有人会再嘲笑你。我的父亲,我的族人也会遵照我们的誓言,守护我们的孩子,守护赵氏。夫君,你开开门啊……” 房间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回应。 女人在房门外瘫坐而下,她开始细数,细数这四年里他们甜蜜难忘的过往。 夜色朦胧,露水浮地,我一字一句地听着他们的过往,直听得脸上一片凉意。 是真情?是做戏?赵无恤,到底哪个故事里的你,才是真的你。 女人继续说,我继续听,不知过了多久,纱窗上的那个人影忽然不见了。 房门轻启。 姮雅嘤咛一声扑了进去。 这一刻,我看不见无恤,整个人却忽然开始不由自主地发颤,我不敢想象接下去会发生什么,嫉妒就像千万只蚀人的蚁,在我皮开肉绽的鞭痕里孵化,继而撕扯着我的血肉。赵无恤,你不能这样对我,不能…… 于安抱住了我颤颤发抖的肩,我眼眶中的泪还来不及落下,他已瞬间将我带离了那间月光下的小院。 于安告诉我,无恤这几年一直斡旋于北方狄族各部之间。如今赵氏一族已包揽了晋国与狄族之间所有的马匹生意。送良田,迁新城,留在晋国国中所有的狄族人也几乎都成了赵氏的城民。他是赵世子,他有他的大业,他的大业需要他屋里的那个女人。一年前,我回来了。对无恤而言,那是锦上添花,可他不会为了我这朵娇花,放弃他的大局。我若想要留在他身边,就必须习惯今日的羞辱,习惯他怀里的女人。 第287章 故国故人(一)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于安的话,说得极轻,轻得几乎要被夏夜里此起彼伏的蛙声淹没,可他话中的每一个字又那么重,重得仿佛是用石锤、铜签一个个敲进我的心里。 我突然想起自己当年同四儿说的一番话,我说无恤爱我一日,我便爱他一日,他若倦了厌了,我便放他离开。现在想想,当初真是狂妄,怎会以为世间一切都不重要,只要有爱便能不离不弃。 如今,他依旧爱我吗? 今夜,他是抱住了她,还是推开了她? 也许,答案早已不再重要。即便他依旧爱我,我也不可能在爱他的同时,也爱他怀里的女人,未来的孩子。 第二日清晨,我奉旨往秦。 临行时,我在渡口站了许久,久到南风起,薄雾散,久到忘了自己究竟在等什么。 周王四十三年夏,我终于回到了雍都。 自四儿上一次随我离秦赴晋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年。这五年里,四儿从一个梳着双总角的懵懂少女变成了一个孩子的母亲。在晋国,她虽有我,有于安,可她心里始终惦念着自己的故土。当她远远地望见雍城饱经风霜的老城门,当她听到身旁满耳熟悉的乡音时,抱着孩子的她竟高兴地落了泪。 当年连半句晋语都不会说的她,毅然决定随我离秦赴晋,这抉择背后的割舍与牺牲,直到今日我看见她腮旁的两行泪水时,才算真正明了。 这些年,我亏欠四儿的何止一顿鞭刑。 迈进城门,早有秦宫里派来的马车侯在一旁。马车旁的符舒多年未见已蓄了长须,他见到我们也来不及寒暄,急匆匆地行了一礼就招呼着我们上了车。御车的人长吆一声,道旁的行人们纷纷往两旁闪去,为疾驰的马车让出了一条直通秦宫的大道。 我在雍都住了十年,虽与伍封,与两任秦太子多有瓜葛,但却从未进过秦宫。至于秦伯,唯一一次见他,还是随红药出城祭春的时候。不过当时隔得远,也只隐约在熙攘的人群中瞧见了一个身着冕服的高大身影。 符舒骑马在前,轺车紧随其后,秦宫内城大门在我面前次第而开。 当秦宫的正寝大殿显露在我们面前时,四儿怀里东张西望的董石突然指着巍峨宫殿的屋顶高喊了一声:“阿娘——屋顶上有个人!” “嘘——”四儿慌忙捂住了董石的嘴。 我顺着董石的视线抬头朝那半空中的青瓦飞檐望去,但见一人身着朝服,立在百尺檐牙之上,面朝北方抖出了一件巨大的文绣日月山川的墨色褒衣。风猎猎,褒衣招展,那人对天大声哭喊:“皋——伯复也——伯复也——伯复也——” 面北招魂,魂兮归去。 褒衣落地,符舒下马,御人停车,秦宫之中众人皆俯,哭声震天。 周王四十三年,仲夏,秦伯薨。天子赐谥为“悼”,是为秦悼公。 一夜之间,雍都上下一片缟素,贵族黎庶为感君恩,皆着丧服。 我做了秦国十年的子民,原也想披麻衣,戴衰冠,入殿吊唁先君。但符舒却直接命人将我和四儿送进了秦宫后寝的一间小院。 奠基、报丧、吊唁、小敛、大敛……丧礼繁复,礼数众多,我在秦宫一住数日,竟没有见到公子利半面。 这五年里,伍封受命为帅,又兼任军中威垒之职。秦伯大丧之时,他正在西面驻军之地督造营建新城,虽闻君丧,亦抽不出身回雍吊唁。将军府中,秦牯病重,四儿自悼公薨逝后七日就带着孩子出宫住到了将军府。 空荡荡的秦宫小院里,我每日睡到日上三竿方起,午后又枕着院中鼓噪的蝉声再睡一觉。晋国的事,无恤的事一旦浮上心头,便冲到院中洒扫、舞剑、洗衣,把能想到的事都做一遍,只求累了就好。累了,就又能睡了。 这样浑浑噩噩过了大半月,也不知是哪一日起,只要太阳一爬上院中那棵梧桐树就会有一队寺人敲开我的房门,两人抬着坚冰,一人捧着书简,另一人抱着红漆大盒。 夏日炎炎,坚冰三尺见方,一入房中便能驱散满屋暑气。书简每日只有两卷,但所载之事从蜀国巫女制荼的手记,到楚国南香馆调香的秘方,从郑国蜜汁干果的做法,到齐国衣料染色的新方,诸般记录,极尽新奇。而那只楚国式样的鸾鸟衔枝纹红漆大盒里则装满了书简所述之方所需的一应物什。 从此后,调香、弄膏、染布、制荼,失败了重来,成功了竟也能欢喜。于是乎,日子眨眼而过。 八月,秦国的秋天来了。阴了几日,下了几场大雨,满院的蝉声便散尽了,只余下一地黄黄绿绿的梧桐残叶。四儿带董石入宫看我。她告诉我,几天前晋国来吊唁秦悼公的队伍已经回去了。智氏派了世子智颜来,赵氏派了赵鞅嫡出的六子,晋侯没有召我回绛,赵无恤依旧每日有信送来将军府。 我点头默默听着,四儿见我的脸色比前月里好看了些,终于忍不住问:“他的信你真的不看吗?邮驿的行夫每日来府里送信,老问我有没有回信要送。” “看了也无话可回,就索性不要看了。”我抱着董石,将自己新制的果脯塞进他腰间的佩囊。 “不看也好,总不过是些哄骗你回去的话。对了,齐国那边也昨天送来了一卷书信,还指明要我转交给你。”四儿从包袱里拿出一卷竹简递给我,简上有木检、泥封,却无写信人的标记。我起身取来木锤敲开泥封,一展竹条便看到了阿素娟秀的笔迹。 阿素恭喜我终于斩断情丝离开了晋国,又邀我秦公丧礼过后到齐国与她一聚。竹简末端另有三列小字,笔迹与阿素不同,行文也颇不“正经”,说什么我将来若是嫁了秦君生了女儿,定要留一个等他齐国陈氏前来求娶。到时,我挑谁为婿,他便立谁为嗣。想想这样的话,除了陈盘也没有其他人会说了。 看完书信,我只觉得好笑,怎么我离开无恤,所有人就皆大欢喜了?我留在秦国,姮雅高兴,史墨高兴,四儿高兴,赵鞅约莫也高兴。如今,就连齐国人也非要来插上一脚,特别写信告诉我,他们也高兴。众乐乐,独哀戚,除了苦笑,我还能做什么。 子为父守孝,为期三年,不可饮酒,不可闻乐,不可亲近女眷。公子利至今未来见我,显然是将我归于女眷之流了。可他不见我,晋侯又不召我回晋,难道我要一直住在秦宫吗?若没有药人之事,我如今住在哪里都是无妨的,可现在眼见端木赐为孔丘守丧之期将到,我心里火急火燎地想去一趟鲁国,找一找当年为智瑶另筑密室的人。 “这是我新缝的佩囊,里面装了安眠香,你带回去交给你家君上,让他入夜后放在枕边即可安睡。还有这罐药盐,每日食粥可以挑一点放在粥里。”我将一只素麻做的香囊,一罐新制的药盐交给来送书的寺人,又托他明日送书时再给我带一条驱寒的毛毡来。 寺人允诺,行礼退下。 我坐在案几后,翻开了今日新送来的竹简。这竹简之上没有缀言,只简简单单写了一首诗: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见君子,忧心惙惙。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说。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见君子,我心伤悲。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夷。(1)” 秋日虫鸣,我因为见不到自己心中想见的那个人而忧心忡忡,满腔愁绪。这离别的苦,这相思不能相见的苦,时时灼烧着我的心。只有见了那个人,我的心才能平静;只有见了那个人,我的心才能欢喜,才能安宁。 这是一首家中妻子写给远方夫君的情诗,写它的人是想借它述说自己与我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见的愁绪和思念。可我默默地吟诵着竹简上的诗句,心中浮现的却是另一张叫我心痛的脸。 他如今在做什么?黄叶落地,秋虫低鸣的时候,他也可曾想起我? 这几个月,我强迫自己不去想他,可思念这东西一旦决堤,便再不受心的控制。我胡乱卷了竹简走到窗旁,抬头见满天流云,一行秋雁,伤情之余又添满怀伤感。 “咚,咚,咚。”有人轻叩房门。 “进来。”我深吸了一口,转身走到案几后坐下。 房门轻启,寺人低着头捧着一方黑漆大盘走了进来,盘上四四方方叠着一条七彩织锦丝被。 “明日随书简一道送来就好,何必又多跑这一趟。放在榻上吧,多谢了。” 寺人没有回话,只一颔首,躬身走到床榻前将被子放在我枕边。 我起身走到那熟悉的背影身后,端端正正地行了拜见国君的大礼:“晋巫子黯,拜见君上。” “别唤我君上,我尚未继位。”站在我面前的人轻叹一声,转过身来。 第288章 故国故人(二)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我起身,复又像少女时一般,抬手对他微施一礼,轻道了一声:“阿拾见过公子。” 公子利低头凝视着我,因疲惫而泛红的眼眶里没有怪罪和指责,只有满满的痛苦:“你这一声公子,可叫我等了整整五年啊!当年你答应我,只要我邀你来秦,你必会赴约。可这些年我给你去了那么多信,你为何从不回应?” “那阿拾入宫三月,公子又为何不来相见?” “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我不见你,只因我身在孝期不能见你。可你今日一送这佩囊给我,我便不顾礼法来了,不求与你说上一句话,只求能偷偷见你一面,只当是饮鸩止渴。可你……你是能来的,却不想来。”公子利盯着我的脸,似乎想从我的脸上找到我这五年来几次三番拒绝他的原因。 “公子此番修书晋侯请来的是晋巫子黯,你大可以堂堂正正地来见我。你这三月不来,是因为你心里没有子黯,只有阿拾。我这五年不来,也是因为你心里只有阿拾,没有子黯。你次次相邀的都是阿拾,可晋国太史府里并没有阿拾,当年的阿拾早就死在渭水里了。” “可你明明还活着。” “公子……” “罢了,从我认识你那日起,我就从未说赢过你。我走了。” “公子……”我一把拉住公子利的衣袖。 他回头凝视,这一刻,我想说的明明很多,可最后却只道了一句:“节哀。” 公子利轻轻一点头,转身离去。 子为父守孝,三日不食粒米,一年不食蔬果,缩衣减居,不饮宴,不近女眷。他双眼红肿,面色苍白,可一收到我的东西不到半日就来了。见一面,则心降;见一面,则心悦;见一面,则心夷。这一份深情,叫我如何回报?我知道他想留下我,可丧期三年,难道他要留我三年,留到他祭天为君?如果真是这样,我恐怕真的要应了陈盘的话,长留秦宫了。可我走了那么一大圈,若最后还是做了秦宫里的如夫人,我这一生岂非是个笑话? 不,不行,我绝不能留在这里。 这一夜,我裹着丝被听了门外石阶下秋虫一宿的悲鸣,想了许多年少时的事,也想了许多离开秦宫的方法。第二日清晨,平日给我送书简的寺人准时前来,但这一回,他带来的不是书简,而是一件素白的巫袍和一道国君的君谕。 公子利召我觐见。我在他简居的偏殿见到了一身麻衣孝服的他。这一回,他没有唤我阿拾,只请我作为巫士参加秦悼公的葬礼。诸侯薨,尸身需在宗庙停放五月,我若要参加葬礼就必须在秦国再住五个月。可他的请求,合情合理,我拒绝不了。 “这是下葬之日的安排,巫士且看看,还有什么疏忽之处?” “外臣敬诺。” 公子利让寺人抬了一箱竹简、木牍、羊皮卷放在我面前。我俯身拜过,两个寺人将箱中之物全都摞到了我身前的一张黑漆长案上。 “都下去吧!”公子利一挥手,偏殿里伺候的人全都退了出去。 殿内忽然变得极安静,我低头默默读卷,他亦无言翻书。起初,我还能听到彼此一呼一吸的声音,到后来只隐约听见有鸟雀在殿外追逐嬉闹,脆脆的鸟鸣声听着真切却又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如山谷回音般在空旷的大殿中萦绕。 “原来……赵世子与你在太史府中读卷就是这样的感觉。”寂静之中,公子利的声音幽幽响起。 我愕然抬头,直直撞进了他的眼睛。 “你和他的事,无需解释。当年我在雍城第一次见到他时就知道他和我一样恋慕着你。他那样的人物,你和他亲近也是早晚的事。怪只怪我自己当初对你不够狠心。” “狠心?” “当年你在城楼上对我说的话都是骗我,对吗?你是不愿嫁我才编了神谴来吓我,而我明知是骗也不敢拿你的性命冒险。渭水招魂,你就已经在我怀里死了一次,我好不容易再见到你,我怎么敢……所以,我怕了,放你走了。可这些年,我没有一日不后悔。” “公子……” “这是赵妇打的?”公子利蹲在我面前,伸手抚过我下颌上一道浅浅的疤痕。 “……” “我当初真该狠狠心留下你。那样,你也不用被他伤这一回。” “公子深情,阿拾无以为报。”我俯身叩首。 “你心有七窍,我要什么,你不会不知道。我能给你什么,你心里也清楚。只可惜别人趋之若鹜的东西,你却不屑一顾。我当初爱你这一点,如今却恨你这一点。” “对不起……”我看着公子利哀伤的眼眸,心里一阵唏嘘。如果我爱他,如果我那年爱上的就是眼前这个男人,该多好。那我这一生的困境似乎都可以迎刃而解。只可惜,爱从来不由我自己。 “阿拾,留下来,好吗?我可以送你出宫,只要你留在秦国。”公子利恳切地看着我。 我摇头,俯身再拜:“晋国尚有阿拾心中未了之事,待先君落葬,还求公子准归。” “是未了之事,还是未了之情?”公子利苦涩的声音自我身前响起。 “确是未了之事。” “好,我信你,你先起来。”公子利一声轻叹,俯身将我扶了起来,“何事未了?利可否相助?” 相助?一道微光如流星滑过我的心头。是啊,秦国这些年虽然一直安于西陲,但秦人遍布天下的密探、暗哨早就编织了一张不逊于天枢的大网。我心心念念要到鲁国去探查药人的线索,殊不知一座巨大的“宝库”此刻就站在我面前。可是……秦人的密报,我这晋国巫士能看吗? “阿拾却有一不情之请,还请公子成全。”我思忖再三,还是俯跪在地说出了连自己都觉得荒唐的请求。 公子利默默地听我说完,俯身将我扶了起来:“起吧!你随我来。” “公子同意了?”我抬头,丝毫不掩藏自己的惊愕。 “你以为我会拒绝?” “子黯乃晋巫,公子有忌讳也是应该的。” “你今日才说这话也委实太晚了。”公子利弯腰将我扶了起来,“你可还记得当年的仲广,那个被你设计死在大荔都城里的叛臣?” “自然记得。” “那你再仔细想想,仲广当年只是因为了解秦军东境的布局就必须得死。而你赴晋时,别说东境,秦国全国的布军图你恐怕都能分毫不差地画出来。秦人百年来传递、阅读密报的方法你也都知道。可你见过我派去杀你的人吗?我当初信你,如今怎会吝啬几封陈年旧闻。” 信我,不杀我…… 我怔怔地看着公子利。原来这些年,我除了要谢他的一往情深,还要谢他的不杀之恩。 秦宫之内守卫森严,秦宫之中收藏密报的地方就紧挨在秦伯寝宫的东南角。这是一间只有梁柱,没有隔断的巨大房屋,门外有侍卫把守,门内有寺人整理打扫,数不清的高低木架就一排排地陈列在房屋中央。公子利带着我推门而入,房中的寺人们见到他即刻就低下头退了出去。 “这些都是外面传来的密报?”我随手从身旁的木架上抽出一卷竹简。 “不是,这里放的都是各国收集来的典籍和朝中大臣历年送上来的重要文书。你要看的东西在里面,跟我来。”公子利将我手中的竹简放回原处,带着我又往里走。 秋日的午后,殿外的阳光带着飞舞的尘埃从一排排书架的空隙间斜照进来,一明一暗,交错递进,如一道金色的光阶一直延伸到书架的尽头。公子利带着我穿梭于不可计数的陈书旧简中,我踏着光阶一路向前,竟有种穿梭在岁月里的感觉。 “和晋国有关的记录都在这里,齐鲁的在那边。”公子利走到一面木架前,指着架上一层层泛黄的竹简对我道,“你要找什么,我帮你一起找。” “不可,公子如今定有如山的政务要处理。”我拒绝得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快。 “新君守孝之期不问国政,我们秦人也是知礼的。”公子利踮脚从我身后的架子上抽出了两卷竹简,一卷自己抖开,一卷递给了我,“你方才说你的身世也许与晋国范氏有关?” 我点了点头,默默地看着眼前这个面色憔悴的男人。我知道他想要留下来,也许那座挂满白布的宫殿让他痛苦压抑,也许他想要从我身上偷一段旧日的时光让自己忘却心中的悲痛和肩上的责任。可我却不能让自己什么都没有做,就成为秦国朝臣们口中蛊惑国君的妖人。 “公子孝期不问国政,那入雍吊唁的各国使臣也都回去了吗?”我问。 “今日并无安排。”公子利从竹简中抬起眼来,“你不想我在这里陪你?” “不,阿拾只是好奇,公子平日待叔妫,可也是这样,国事可延,礼法可破?” 公子利怔怔地看着我,半晌,低头讪笑了一声,将手中的竹简放到了我怀里:“一样的话从别的女人口中说出来就是撒娇邀宠,可从你嘴里说出来就成了训诫。好,我走就是了。君父初丧,每天都有一大堆的国事等着我。秦人知礼,但有些礼,君父也一定不希望我死守。这三排木架上的竹简你都可以看看,晚些时候我再来找你。” 第289章 故国故人(三)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子黯恭送公子。”我往后退了一步,躬身拜送。 公子利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偌大的房间里此刻只剩下了我一个人,阳光的影子在铺满苇席的地上慢慢地游移。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我却一无所获。 在秦人有关范氏一族的记录里,没有一个叫做舜的女人。这个世界属于男人,在他们的游戏里,女人太微不足道了,她们的命运和生死根本不足一记。 而鲁国地处东方,它与秦国相隔太远,以至于在秦人的密档里鲜有对鲁国的记录。我唯一找到的有关公输一族的记录,也只是粗粗地提到了有关战车的建造,并无旁枝末节的故事可供我翻阅。 两个时辰过去了,我埋在竹简堆中看得头昏眼花,最初踏入这间屋子时的激动与紧张,此时已离我远去。 是我的执念太深了吗?也许,我根本不应该过问二十年前的旧事,也许那个叫做阿藜的孩子根本就不存在,亦或者早已死在了地底的密室里。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人能告诉我当年在阿娘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长叹一声,在堆满竹简的地上躺了下来,随手从木架最矮的一层里抽出一卷竹简,才刚抖开,就被扑面而来的灰尘弄得喷嚏连连。 “赵鞅出奔,二卿围晋阳。晋侯召史墨卜。智氏亦卜。”霉斑点点的竹简上一句简简单单的话让我困倦混沌的心顿时醒了过来。我用力抹了一把鼻子,猛坐了起来。 当年,赵鞅为了邯郸城的五百户卫民诛杀了邯郸大夫赵午,赵午的儿子赵稷连同范氏、中行氏出面讨伐赵氏。起初,晋侯是站在范氏、中行氏一边的,身为当时晋国上卿的智跞也是主张讨伐赵鞅的。所以,赵午死的那年夏天,范吉射直接带人攻破了赵鞅在新绛城的府邸。赵氏一族连夜北逃晋阳。 这些事无恤早就告诉过我。可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几个月后,上卿智跞会突然变卦力保赵鞅。他的这个转变几乎让当年的整个战局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个疑问,今天我终于找到了答案。 二十年前,也许人人都以为晋太史墨对晋国六卿不偏不倚,一心只侍奉国君,侍奉天神。可我却知道,史墨心中早已认赵鞅为主。晋侯、智跞在赵氏最危难的时候找他卜测战事的吉凶,他不可能不出手相救赵鞅。 可当年,师父到底借天神的嘴对晋侯、对智跞说了什么?为什么晋国朝局会在短短数月之内发生那么大的变化? 我看着斑驳竹简上的文字,心中浮现的却是一身高冠巫服的史墨,在一场晋国百年来最大的急风暴雨面前,只身一人迈入智府大门的场景。 一卦出,风云变,当年逆转乾坤,决定三卿生死、晋国命运的人,究竟是智跞,还是史墨? “你怎么躺下了?可是看累了?”公子利进来时,我正躺在如山的竹简中发呆。 “政事处理好了?” “我是人,总也要休息的。你要找到的东西可找到了?”公子利在我身旁跪坐了下来。 “没有。”我摇了摇头,将手中的竹简重新卷好,塞进了书架,“我娘只是范氏府上一名寄居的外家女,她若是嫁了晋国公卿,兴许还有迹可寻,可我阿爹应该只是个普通的士族,秦国的密档里不可能会有他们的记录。” “阿拾,其实我这里倒有一个猜测。”公子利迟疑片刻,开口道。 “什么猜测?” “很久以前我曾问过你为什么要在贴身的帕子上绣木槿花,你说,你喜欢木槿,因为那是你娘最喜欢的花,对吗?” “嗯。这与我的身世有什么关系?” “你娘若只是泾阳城中一个普通的庶妾,自然没有关系。可你今日同我说,她是晋人,又与晋国范氏宗主有亲,我就想起了小时候听过的一件旧事。” “什么事?”我立马打起了精神。 公子利略一沉吟,徐徐道:“那一年,我记得百里大夫刚娶了我姑姑冉嬴为妻,却瞒着君父追求宫中一个叫韶的舞伎。可那舞伎心高气傲,似乎又存了要收服我君父的心思。我母亲是卫国公主,自然不屑与一个舞伎争宠。但虽不屑,却也不想君父有了新人,冷落了她。于是,竟另辟蹊径给百里大夫支了一招,教他在雍城之外的山林里种了十里梅林,又邀君父与那舞伎同往赏梅。舞伎爱梅成痴,见百里大夫这样对她,自然心动。君父亦感百里大夫深情,梅林一舞后,就把舞伎送给了百里大夫。事后,君父得知真相,非但没有责怪母亲,反倒夸她机敏聪慧。那日君父走后,我也学着他的样子夸赞母亲,母亲却抱我在膝上,苦笑着说,‘邯郸城外千株木槿,渭水河畔十里梅林,人间至境我都赏过,可惜没有一朵花是我的。’” “邯郸城外千株木槿?” “嗯,邯郸城与帝丘城隔河相望,我母亲当年回卫国省亲时,曾见过邯郸少主赵稷为自己心爱的女子手植的千株木槿。初夏时节,大河之畔,万花争妍,想来当时的盛景叫我母亲一见难忘,才有了后来为百里大夫支招求美之说。” 大河之畔,千株木槿……会是他吗?他会是我阿爹吗? 我看着身旁的公子利,可在眼前不断晃动的却是另一个男人的影子。他修长的凤目,眼角的泪痣,他绣在袖缘上的木槿花和他暗夜里遗留下的江离香。 “阿拾?”公子利轻唤了我一声。 “舜,我娘名叫阿舜。”我喃喃道。 “木槿之名?” “对,木槿之名……”我低下头扶住自己晕眩的脑袋,有些想笑又有些想哭,我想起那夜商丘暗巷之中男人消失前说的最后一句话,他说,小儿,不管是谁把你养大,是谁教你成人,他做得真不错。 赵稷,你真的是我爹吗?如果你是我爹,为什么那么多年你不来找我,为什么你要这样百般设计陷害我,为什么你见了我却不问问我阿娘是怎么死的…… “邯郸城外的木槿园,现在还在吗?”我深吸了一口气,复又抬起头来。 公子利担忧地看着我,摇头道:“早已是一片焦土了。赵鞅当年杀了邯郸大夫赵午,又派人将赵午的尸身送进了邯郸城,威胁赵午的儿子赵稷即刻押送五百户卫国俘虏到晋阳。赵稷不愿,一怒之下就将赵家的使者赶出了邯郸城。那使者受辱,出城经过木槿园时,竟一把火烧了园中千株木槿。赵稷盛怒之下,起兵反叛。后来,就有了晋国的六卿大乱。” “原来是这样……” 邯郸城,大河之畔最美的城池。我曾无数次在竹简上,在别人的嘴里听到过它的名字,可我从未想过,那里会是我的家,我和阿娘、阿爹生活的家。我也无法想象,这世上曾有千株木槿,万朵繁花,只为我可怜的阿娘一人盛开。因为如果那是真的,那么那日阳光下偷望墙头木槿时的回忆,对阿娘而言何其残忍。 “阿拾,你说……邯郸君赵稷会是你父亲吗?”公子利见我久久不语,小声问道。 我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没有回应,我不想说出心中的那个答案,我更不想听到自己亲口说出那个答案。赵稷他不可能是我父亲,不可能。 我扶着木架站了起来,成千上万的竹简在我身旁不断地摇晃,我行走在无数的秘密之中,只觉得自己晕眩得几乎要吐出来。 这一夜,过了鸡鸣之后又下起了雨,雨点打在院中落叶之上,噼里啪啦格外得响。我拥着锦被躺在床榻上,瞪着眼睛看着黑漆漆的窗户。 我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可我已经这样看了整整一夜。 不久后,天亮了。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清晰起来,我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昏昏沉沉不知自己睡了多久,醒来时窗外的雨依旧还在下,沙沙的,缠绵得紧。合了衣服坐起身,才刚下床,门外就有人轻声道:“巫士,起了吗?” “起了。”我披上外袍走到门边,轻轻地拉开了门。 门外躬身立着一个寺人,素白的麻衣已经湿了大半。他见我开门,连忙抬手行了一礼道:“君上昨日替巫士找了一个二十年前邯郸城的旧民,巫士若是要见,鄙即刻将人送进宫来。” “邯郸城的人?他在哪里?”我一把抓住了房门。 寺人担忧地看了我一眼,低头道:“现下城内馆驿之中,巫士若是要见……” “我要出宫,替我备车!” “诺!” 国君初丧,雍城大街之上一片缟素,市集之上亦不见往日嬉笑追逐的幼童和喝酒打架的游侠儿,人人着麻衣,一脸肃穆。 我下了轺车,在寺人的指引下进了馆驿。馆驿的主事一见到我们立马迎了上来,身旁的寺人与他一番对答,他便躬身引我们上楼。 第290章 故国故人(四)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人呢,人呢,没有酒,肉也没有吗?”大堂之中有一桌衣饰奇异的客人正拍案大叫。 “这些都是什么人?”我问。 “被发左衽的狄人,一点不识礼数,说是来吊唁先君的,可顿顿要酒要肉。”主事看着堂中之人,愤愤道。 寺人小声对我道:“应该都是北方鲜虞国的人,鲜虞国主复国这次也遣了幼子入宫吊唁。那贵人觐见君上时倒还识礼,秦语说得也不错。” “贵人识礼,可他不爱说话啊,也不管教手下人。唉,闹了这么多天,可总算要走了。巫士,这边请,人就在屋里。”主事说话间已引我来到一间小室外。 寺人颔首道:“鄙就在这里等着,君上吩咐了,巫士只管细问,晚些回宫也无妨。” “好。”我此刻心中急切,一点头就推门走了进去。 赵鞅当年从晋阳城脱困后,曾举赵氏全族之力围攻邯郸,却屡攻不下。一来,是因为邯郸君赵稷善用兵,善守城。二来,也是因为邯郸城民真心拥护赵稷父子。卫君失德,赵家三次攻打帝丘,每次攻城耗时都不过半月。可当年的邯郸城在赵鞅的猛攻之下,竟奇迹般地守了五年。五年,一千八百多个日夜,赵稷困守邯郸,直守到城破粮尽,饿殍满目才最终无奈放弃。 阿娘死的那年,我四岁,也正是邯郸城破的那一年。我忍不住猜想,阿娘活着的每一日是不是都在等待奇迹的发生,等待赵稷反败为胜接她回家。而她在梦中死去,是不是因为她听到了邯郸城失守的消息,终于绝望了,放弃了。 头发花白的邯郸旧民在我面前声泪俱下地描述着当年邯郸城中易子而食的凄惨景象,我的魂灵也仿佛随着他的哽咽之声飘进了那座被战火摧残的城池。 老人说完了自己的故事,我终于忍不住问:“老翁可知,当年邯郸君娶了哪家的女儿?” 老人是二十多年前邯郸城里烧陶的匠人,说起邯郸城城内之景,他如数家珍,可我的问题却叫他迷茫了。 “那邯郸城被围之前,少主赵稷可有儿女?”我不死心地又问。 “好像有一子。”老人抹了一把眼角的浊泪,点头道。 “一个儿子,他叫什么?” “那孩子很小的时候和赵大夫一起来过作坊,他叫……他的名叫……” “可是叫阿藜?” “藜?”老人皱着眉头努力回忆,而后又呢喃着报了其他几个名字,但最终都摇了头,“贱鄙年老,实在记不清了。”老人颤巍巍地予我行礼赔罪,我连忙扶住了他:“无妨的,老翁今日辛苦了,改日若想起来,再使人告诉小巫就好。” 老人被馆驿的主事送了回去。我走出馆驿大门,看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车马,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闭上眼睛又天旋地转,就仿佛方才馆驿之中痛彻肺腑的人不是老翁,而是自己,忆起邯郸旧事哭了一次又一次的人不是老翁,也是自己。 我到底是不是赵稷的女儿,到底是不是…… 我站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茫然四顾,寺人凑上来小声问道:“巫士,咱们现在可是要回宫?” “去将军府吧!”我仰头看着晕黄的天空,叹息道。 十年来,我一直想要一个亲人,一个血脉相亲,相依相怜的亲人。 十年后,上天给了我一个亲人,一个几次三番想要陷我于死地的亲人,一个从黄泉地底爬出,周身燃着复仇火焰的父亲。 我厌恶仇恨,我不敢叫仇恨靠近我半步。因为我知道,仇恨是这世间最可怕的毒药,它无孔不入,只要你有丝毫的懈怠,它就会在你的心里扎根,继而生出剧毒的果实。而这粹满毒汁的果实,在毒死你的敌人前,往往会先毒死你自己。 从馆驿到将军府的一路上,我的脑袋里像是被人点了一把火,火焰中是我从未见过的邯郸城,从未见过的赵稷,火焰外是面目狰狞的赵鞅和赵氏黑压压的大军。 这漫天的大火占据了我所有的思绪,以至于我明明看见了他,却让他在我面前再一次消失了。 “禀巫士,鲜虞国使臣日入之前都已经离开雍城了,巫士在将军府外瞧见的那位贵人也走了。”秦宫小院里,寺人躬身立在房门外小心回道。 “你没追上他?” “追上了,可他……” “他不愿回来见我,对吗?” “鄙无能。” “与你无关,下去吧!” 寺人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秦宫小院,一地清辉,月冷如霜。 我究竟是怎么错过他的?一个转身,一个恍神?两个时辰前,他就站在我们平时出府时爱走的那条巷弄口。夕阳下,他的背影看上去是那样伤心,那样落寞。他是我的无邪,即便他长发被肩,毛裙裹身,即便他离我那么远,远得看不清面目,我也该认出他的。可我……我居然还要别人来告诉我,他来过。 四儿说得太晚了,我追出将军府时,已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 可我不能责怪四儿说得太迟,秦牯去了,她重孝在身,又要扶灵赶回平阳,她还能在哀恸之中记得告诉我无邪来过,我就应该谢谢她。 是我自己错过了,仇恨才刚刚在我心里发芽,就已经让我失去了想念多年的人。 鲜虞,原来你是鲜虞国主失散的幼子。我该为你高兴的,你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亲人,自己的家。你再也不属于我,那些生死相随的诺言再也不会有人提起。你真的自由了,而我只能孤零零的一个人,面对恶梦一样的生活,面对自己可以想见的可怕的结局。 我深爱的都已经离我远去,我珍惜的一样都留不住。 这就是我的命吗? 我想要安宁,你给我战火,我想要亲人,你给我仇人,我当年明明想要死亡,你为什么还要给我生命!你为什么要让我遇见他们,又一个个地将他们从我身边夺走,为什么…… 我看着案几上扑闪跳跃的烛火,眼泪忍不住一颗颗滚出眼眶。 天无情,风更无情。一阵冷风吹过,就连这案几上的一豆烛火也熄灭了。 我怔怔地看着一室冰冷的黑暗,胸口忽的袭来一阵蚀心的酸楚。哭声从压抑许久的喉头冲了出来,忍耐了许久的人就这么坐在黑暗里大哭起来,像个迷了路的孩子,像个失去了所有的孩子。 这些年经历的一切,这些日子失去的一切,都在冰冷的黑暗中轮番显现。静夜里没有压抑的哭声听起来不像是哭声,更像是一声又一声的嘶喊。 “拾,你就那么不想我走吗?”一个温暖的怀抱在无边的黑暗中轻轻地环住了我。 我怔愣,然后猛地转身一把抱住了来人的脖子。我抱得那样紧,像落水的人抱住浮木,我抱得那样紧,紧得生怕他再一次从我面前消失。自别后,盼重逢,我抱着我的无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把脸埋在他微曲柔软的头发里,哭得撕心裂肺,哭得涕泪横流。 无邪亦紧紧地抱着我,一动不动,任我嚎啕大哭。 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你,无论哪里…… 这一夜我是怎么睡着的,自己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自己抱着无邪口齿含糊地说了许多许多的话,梦里似乎也还在和他说话。自甘渊一别,我竟不知道自己有那么多话想要告诉他。 早晨醒来时,天已大亮,但眼睛却只能勉强撑开一道细缝。 昨夜哭得太久,这会儿的眼皮已经肿成了薄皮的杏子,用针挑破,兴许流出来的不是血,还是泪。 我晕乎乎地坐起身,轻唤了几声无邪的名字,却没有人答应。心忽的往下一坠,忙掀开锦被从榻上跳了下来。屋里扫了一圈,又奔到院中找了一圈,却依旧不见他的身影。 他走了,又走了。 我以为这一次,我们总有机会说再见。 昨夜,我连他的脸都还没有瞧清楚。 我怔怔地站在枯叶满地的小院里,胸口酸潮再涌,赶忙深吸了一口气,重重地抹了一把眼睛。算了,算了,他有他的家,他的国,他肯回来再见我一面,我就该知足了,难道还期望他能抛下一切陪我天涯海角吗? 深秋的寒风吹落了梧桐树上最后的两片枯叶,身后的两扇木门亦在风中吱呀作响,我默默地转身进了屋子,轻轻地合上了房门。 房中的书案上有一卷看到一半的竹简,可现在已无心再看。食指一推,想将它合上,却蓦然在竹简密密麻麻的小字上看到了四个硕大的字——“三年为期”。 三年为期,他学会写字了…… 我看着竹简上四个歪歪扭扭的大字,终于忍不住又落了泪。 昨夜,我与他约定了什么?我说了想要他留下,想要和他去天涯海角,去人烟不至的异国荒乡吗?我说了要和他行医打猎,不问世事,了此残生吗?三年,你真的要舍国舍家陪我去吗? 第291章 故国故人(五)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无邪走后又过了两月,雍都终于开始下雪。 秦国的雪是我最熟悉的雪,鹅毛似的雪花又轻又松,落在地上不会即刻消融,一片叠着一片,不消片刻就可以白了屋顶,白了山川,白了整个世界。即便雪停,只要风一吹,地上的积雪却都还是松的,哗啦啦又能吹起一大片晶莹迷人的雪屑。如果这世间的雪可以比美,那么卫国荒原上冰渣子一样的雪见了秦国的雪,一定会捂着脸躲得远远的,从此羞以见人。 雍城这几日连着下了好几场大雪,秦宫小院里的雪已经积得三尺多高,屋檐下的几层柏木台阶也已不见了踪影。 寺人早早地要来扫雪,我却不让。我喜欢在雪地上走路,一步一个大脚印,踩一个弧再走回来。等大雪再起时,就捧一杯热水坐在屋檐下,看雪花一点点地将脚印填满。 昨夜又是一场大雪,算一算公子利已经有半月多没有召见我了。悼公的棺木在宗庙已经停了将近五月,再过几日雍都郊外就会举行一场葬礼,为这位国君下棺封土了。 红药来找我时,我正在房里给阿素写信,我想托她替我邀邯郸君赵稷明年夏祭时到卫国一见。过了这两个月,我也想明白了,有的事,查再多的密档,问再多的旧人,还不如找最该问的人当面问一问。 “妹妹院子里的雪怎么也没人来扫扫,宫里的贱奴太缺管教了。”此时虽在隆冬,身为悼公子媳的红药却依旧只穿了一套稀薄的粗麻孝服和一双镂空的半旧草履,她方才独自一人踩着深雪从院门走到这里,这会儿正埋头在房门外跺脚拍雪。 我卷好书信,套上木检,按上泥封,起身从案几后走了出来,迎到门边对红药礼道:“晋巫子黯见过君夫人。” 红药听到我的声音,直起身子来:“无需多礼,这里没有旁人,你我还是姐妹相称吧!”她一双圆润富态的手往前一伸想要牵住我的手。 我往后退了一步,低头道:“小巫不敢,不知君夫人今日来,有何吩咐?” 红药轻轻一笑,拍了拍手上的残雪将手又重新缩回了袖中:“我今日来,还真是有一事想请巫士帮忙。”她迈步往房内走去,我轻轻合上房门,跟着她进了房。 红药没走几步就指着我铺在书案后的一张棕红色熊皮,惊奇道:“哎呀,原来君上的这张熊王皮在你这里啊!不介意今日也叫我也坐上一坐吧?” “夫人请上座。”我垂首立在一旁。 红药整了整衣裙,端端正正地在案几后坐了下去,坐定了也不说话,只低着头一下一下抚着地上的熊皮。良久,她开口道:“这张熊王皮可有些年头了。君上那年刚被先君封为太子,秋祭后,他入山狩猎,猎到了这只红皮公熊。叔妫那年又刚巧替他生了公子靡。府里的人都说,这熊王皮十有八九是要赏给贵妾妫的。可没想到,君上将熊心、熊胆献给了先君,却把剥下来的一整张熊皮收进了库房。去年公子靡生辰,叔妫还开口讨要过,结果他一句话就给回绝了。现在你来了,他巴巴地就给取了出来,取出来不铺在榻上,倒用来垫脚了。可见啊,我们这些个人在他心里,还及不上你一双脚。”红药说着,抬头朝我投来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 我不明白她说这些话的目的,只得抬手道:“君上厚爱,小巫惶恐。” “巫士惶恐什么,该惶恐的人,是我。”红药托着我的手,硬叫我在她身旁坐下,“当年是我做了错事。如今,天在罚我。我嫁给君上六年了,膝下没有一子半女,可叔妫却已为君上生了三个儿子。待到明年君上正式继位,恐怕就会有人提议立嗣了。到那时,我这个无出的君夫人还不知道是个什么光景。现在宫里的女人都盼着夫君早日继位,可我……我却难有一日好眠啊!”红药看着我,声音一窒,掩鼻欲泣。 我见她这样也只得安慰道:“夫人无需介怀,就算夫人此时膝下无子,也依旧是小公子们的嫡母。更何况夫人还年轻,君上亦在盛年,不会那么快有人提议立嗣。就算有,朝堂上不也还有百里大夫嘛。” “阿拾,叔妫不是你,她哪里知道什么叫做贵贱有分,嫡庶有别。她是一匹什么都要争的母狼,我这些年常想,如果当年随我出嫁的人是你,那该多好。” 红药装得情真意切,可我知道如果当年随她入府的人是我,恐怕现在被她咒骂的人也是我。 “夫人要子黯做什么,不妨直说吧!” “我想你留在秦国,留在宫中。”红药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 “留在秦宫?子黯不懂夫人之意。” “阿拾,你是识礼的,君上又心系于你,将来只要你能为君上生下一子,我就过继他为嫡子,让君上立我们的孩子为嗣,可好?” 我们的孩子?红药一本正经的话让我几乎忍不住当场笑出声来。 “多谢夫人厚爱,只是先君葬礼过后,子黯就要归晋了。” “归晋?你不会以为君上真的会放你走吧?”红药看着我的手,垂目道。 “君上已经答应了。” “傻子呀,当年伍封送你进我百里府时,可也答应了你什么,后来他做到了吗?你小时候是个痴儿,如今依旧痴傻,所以我才说,当初随我嫁进公子府的人如果是你,那该多好。”红药将我的手放回我膝上,自己一捋裙摆站了起来,“我今日的提议你不妨好好想一想,反正君上如今还在孝期,你有的是时间考虑。今日,我先走了。叔妫也知道你住在这里了,过几天她难免也要来烦你。你还是先好好休息吧!”红药说完迈步朝房门外走去。 我默默起身跟在她背后,看着她套上草履,深一脚,浅一脚地踩雪走了。 当年,我用自己的自由换了这个女人的命,现在她又打起了我孩子的主意。 六年前,我若没有被黑子抓去天枢,现在的我会是什么模样?我会一路寻到临洮见到伍封吗?我会遇上劫匪死在半路吗?我会被人抓回百里府嫁给公子利吗?错过的命运无法想象,但也许那样我与无恤就不会相爱,更不会有今天的困局。 第二天清晨,我在一片嘈杂之声中醒来,穿好衣服打开房门时,院子里及膝的积雪已经被人扫得干干净净,不留一点雪屑。 红药还是那个红药,她当年要剪我的发,如今扫了我的雪,这样居然还能理直气壮地要我给她生个儿子。这一份心性,这世上恐怕也只有叔妫与她最相配了。 之后半月,叔妫倒没有来找过我的麻烦,只是让两个婢子带着她的三个儿子在我院门口玩闹了一会儿。悼公的棺木即将落葬,秦宫里新君的女人们就如冻土下蛰伏了一季的虫蚁闻见了春风的味道一般,齐齐骚动了起来。公子利的孝期明明还有两年,女人们的战争却已经开始了。这样的秦宫,我实在住不下去了。 参加完悼公的葬礼后,我以晋巫子黯的身份给公子利上书要求回晋,但公子利却迟迟没有答复,反倒重新开始给我每日递送竹简。我去他理政的偏殿外求见,也回回都被婉拒。 之后又过了几日,四儿从平阳回到了雍城。于安因为也到平阳吊唁秦牯,就跟着她一起回了雍城。 我与四儿七月离绛,算算已有半年。于安这次来,定是要接四儿和孩子回新绛的。 我心急要往将军府去,但到了宫门口,守卫却告诉我,我的腰牌不能用了。疑惑之下,我又去偏殿找公子利,却被告知他正在燕见晋国来的使者,今日还是不能见我。 是夜,明月高悬。我把公子利送给我的竹简、妆奁、手炉、锦被、熊皮全都堆到了院门口,又把他送我的几株木槿花也连根带土一起刨出来,一株株栽在青铜水器里,再一个盆、一个匜,一个盉的往外搬。 “你这是做什么?”公子利站在院门外看着满头大汗的我一脸惊愕。 “你说话不算数,你的东西我也不要。”我抱着栽花的青铜匜一口一口喘着大气。 “快放下来。我以为你这人不会耍性子,哪知道你耍起性子来,宫里没一个女人比得上你。”公子利端走我手里的青铜匜一把放在了地上。 “知道我脾气差,就放我走啊!” “你若肯留下来,我随你怎么耍性子。” “公子——” “晋侯来使召你回去了。”公子利眉头一蹙,迈步从我身边走过。 “真的?!”我连忙跟了上去,急问道,“今天入宫的使臣是为我而来的?” “晋侯大病,晋太子凿遣使来召你回去。” “你同意了?” “没有。”公子利走到房门口,一眼瞧见自己原本精心布置的清雅居室被我搬得凌乱不堪便停下了脚步,“你就真的那么想回晋国去吗?” 第292章 长夜未央(一)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我不能留在秦国。” “为什么?如果你是邯郸君赵稷的女儿,新绛城对你来说就是天下最危险的地方。那里到处都是你的敌人,到处都是想要杀你的人。你生在秦国,长在秦国,为什么秦国反倒留不住你了?” “因为……”我抬头看着眉心紧蹙的他,我很想告诉他,我不是秦人,我是月下碧眸的狐氏女,因为智瑶囚禁了我的亲人日日饮血食肉,所以我无论如何都要回晋国去。可这么可怕的事,我如何能告诉他,自我与他相识,我已经欠了他太多,不能再欠他更多。 “公子还是放子黯回晋吧!晋侯大疾,晋太子凿来使相召,这听起来不是很熟悉吗?公子如今是秦国的新君,晋太子凿亦会是未来的晋国国君,公子实在没必要为了区区一个巫士伤了两国未来的情谊。子黯望公子三思!”我退后一步,抬手礼道。 “别拿姬凿来压我!”我的谦恭惹怒了公子利,他一把抓住我的手,愠怒道,“不管你是哪国的巫士,我若要留下你,自然有我的方法!” “那子黯若是要走,自然也有子黯的方法。公子,可要一试?” “你……” “公子此番若肯放子黯归晋,只待子黯心中余事一了,定会回来相见。公子若非要囚困子黯在此,那子黯一旦离开,就绝不会再踏足秦宫半步。” “你威胁我?”公子利不可置信地看着我的脸,我昂头直视,他怆然道:“好,很好,那我们就试一试,看我这秦宫到底能不能囚住你!”他甩开我的手,大步离去。 我急声道:“能被囚住的是雀鸟,我若成了深宫里日日乞食碎谷的雀鸟,那我还是你念念不忘的阿拾吗?你折了我的翼,是要将我留给红药、留给叔妫去折辱吗?别让我做你的如夫人,别让我变成深宫里又一个费心算计的女人。公子,阿拾会回来的,只要做完了我要做的事,我一定还会回来的。我答应你,每年仲秋之月,我就来秦国陪你读诗,助你理政,可好?” 公子利停下了脚步,我走到他身后轻轻扯住了他的衣袖:“公子,算我求你,你再信我一次,好吗?” 冬日的寒月升至梧桐树梢,落尽枯叶的枝丫在地上投下一道道曲折的树影。素白麻衣下的人没有挣开被我牵住的衣袖,亦没有回头,许久,他长吸了一口气,梦呓般叹道:“阿拾,这世上可有能解心结的法子?” 解心结的法子?有吗,我多希望有…… “三日后,我派人送你归晋。这一次,你不要再骗我。”公子利回身看了我一眼,然后踩着如霜月色颓然离去。 这世间若真有一味药,一壶酒能叫人忘了一个人,那该多好…… 秦悼公死了,晋侯病了,洛邑王城里的周王据说也病了。一个漫长寒冷的冬季结束后,整个天下却仿佛还身处在沉郁的阴霾里。 我入绛的那一日,无恤没有来,只伯鲁一人出城迎我。这一次,他没有苦口婆心替无恤辩解,只说新绛城外新开了一间很会做鱼的食坊,等过几天我从公宫里出来,可以约好了和明夷一起去试一试。 我含笑应下,他如释重负。 半年不在,新绛城里倒没有太多变化。听伯鲁说,伯赢嫁到代国多年,去年岁末又得一女,代国国君一高兴,就请了无恤去代国陪伯赢守岁,至今尚未还晋。除此之外,于安去年冬天也已升任都城亚旅,掌管都城警卫。晋侯早先想要伐郑,赵鞅还有意要任他为中军军尉,掌管军中政务。拾阶而上,直登青云,有这样的夫郎在,四儿的将来已经不用我再操心。 晋侯这些年一直难以安寝,每隔几个月就要招史墨入宫为他驱邪宁神。日出而起,日落而息,一个人最重要的规律一旦乱了,精气便会慢慢散去。晋侯如今的精气已经所剩无几,他躺在红漆大床上,整个人瘦得只剩骨架,两个深陷的眼眶下一片青紫。 史墨已在宫中住了两个多月,他是太史,亦是巫士,这个时候住在宫里倒不奇怪。奇怪的是,医尘居然也在这里,而举荐他入宫侍疾的人竟是智瑶。 我在宫中半月,只见过赵鞅两面,智瑶却隔三差五必来寝宫问安。我与他撞上过几次,后来摸清了他入宫的时间就尽量找借口避开了。 这一日,我去药室拿医尘给我配的药,顺便再替晋侯准备午后沐浴用的草药,刚拿了东西往回走,远远地就看见智瑶带着随从出了晋侯寝宫往园子里来。我不想撞见他,便赶忙躲进了路旁的一片漆树林。 不一会儿,晋太子凿也珊珊而来。 这二人说了些什么,我隔得远听不太清楚,只看见智瑶的随从将一只合盖高脚豆递给了太子凿身旁的寺人。太子凿行礼谢过后,智瑶回礼,二人便散了。 晋侯病入膏肓,太子凿眼见着就是未来的晋国国君。智瑶只要拉拢收服了他,这晋国未来的几十年就实实在在是他智氏的天下。这几年,赵鞅虽对智瑶多般忍让,但智瑶一直视赵氏为眼中钉,肉中刺。赵鞅一死,赵氏一族怕是难逃厄运。 晋成公时,有下宫之难(1)。赵氏一族被诛杀殆尽,几近灭族,最后只余下了一个孩童,名唤赵武。赵武生赵成,赵成生赵鞅。可想而知,赵鞅的童年一定充斥着无数惨烈的故事,那些族人被屠戮时发出的惨叫声也许夜夜都在他梦中回响。所以,他才会不顾嫡庶之分,贵贱之别废了伯鲁,改立无恤为嗣。所以,无恤的世界里再也装不下一个我。 智瑶是只饥肠辘辘的猛虎,对无恤而言,如何在猛虎爪下求得赵氏生存才是他此生最重要的使命。而我的身世,注定了我们一开始就是错的。既然是错,我便不该再心存妄念。也许,过了今日,我和他就真的结束了。 我捏了捏袖中的几只白瓷药瓶,拖着步子往晋侯寝宫里去,走了不到五十步,就看见太子凿站在道旁的水池边,挥剑猛砍池旁的香蒲。那些新生的油绿的蒲草在他眼里仿佛成了最深恶痛绝的仇人,他的招数全无章法,只泄恨一般胡乱砍伐。 他身后的寺人瞧见了我,连忙出声提醒。太子凿回头见是我,便收了剑。 “小巫见过太子。”我拎着事先带来的竹篮,上前行礼。 太子凿理了仪容,转身问我道:“巫士此时不在秦宫随太史祈福,怎么到这里来了?” “禀太子,小巫方才去往药室为君上配药,现下正要回去。”我将竹篮捧至身前,里面七七八八放着十几种草药。 太子凿看了一眼篮中草药,又回头看了一眼被自己砍得乱七八糟的蒲草丛,轻咳了几声道:“君父恶疾久不见好,凿亦寝食难安,心烦气躁,巫士可也有药能治躁郁?” “太子仁孝,但切切要保重身体,解郁之药小巫稍后就让巫童为太子送来。” “那就多谢巫士了!”太子凿颔首一礼。 我行礼告退,走出去老远,一回头,太子凿还按剑立在池旁。 智瑶送给他的是一豆春笋,美人儿手指般白嫩细长的嫩笋,只可惜这会儿大部分春笋都已经喂了池中之鱼,只剩了几根“断指”遗落在草丛间。 太子凿还年轻,三十出头的年纪终究还有几分未干的血性。他的父亲姬午已经被赵鞅磨去了所有的棱角,现在又轮到智瑶来磨他的棱角。看今日这情形,他是不甘心当个有名无实的君主。可君臣之纲早已乱了,他若想坐稳君位,智瑶这豆春笋,他真该好好吃完。 “巫士,太史找你呢!”我还未迈上寝殿前的台阶,巫童已经从台阶上蹿了下来。 “师父起来了?”我把手上的竹篮交到巫童手上,吩咐他拿给医尘,再问医尘要几颗白菊丸送到太子凿那里去。 巫童点头应下,抱着竹篮对我道:“巫士,君上到底有什么害怕的事啊?天天晚上做噩梦,自己不睡还非要拉着太史,咱们太史公都多少岁了,哪受得住他这么折腾。” “嘘——小点声!这是什么地方,说话这么放肆!”我捏住巫童的两瓣嘴唇,在他头上重敲了一计,“管好嘴巴,把我交待你的事办好,我想办法早点送你出宫。” “呜呜。”小巫童吃痛,连忙点头。 晋侯的病是心病,我早告诉医尘要用些醉心花之类的昏睡之药,但医尘忌讳,觉得用这些野药对国君不敬。人已无纲常,药倒有贵贱了。 我进屋时,史墨正坐在案边饮粥,见我来了便挥手将随侍的小童遣了出去。我自己找盆倒水洗干净了手,这才拿了奁盒里的篦子来给史墨梳头。 “君上昨夜又召师父去寝殿了?”我拢了拢史墨披在背上的头发,这雪一样的头发是越来越少了,捏着仿佛也细软了许多。 第293章 长夜未央(二)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人走到这个坎上都会怕,国君也一样。”史墨喝了一口粥,又夹了一根小盘里的春笋放进嘴里。我放下篦子,将那一小盘白嫩的春笋端下案几放到了自己身后。史墨转头看着我,笑道:“师父老了,难道笋也不能吃了?” “一夜只睡了半夜,刚起来就吃凉笋,小心待会儿肚子痛。先吃几口热菜,还有肉糜。” “好,听你的。”史墨笑着拿起木勺吃了一口肉糜,而后抬头对我道,“待会儿你去寝殿给君上问个安,然后自己收拾收拾,日落之前就出宫去吧!” “出宫?为什么?” “驱病的祭礼已经做完了,人多眼多,你一个女子在宫里起居多有不便,还是及早出宫的好。” “君上答应了?” “答应了。” “好吧。”我将史墨的头发梳成发髻,套上发冠,复又在他身旁坐下,“师父急着催我出宫,可是想让弟子去赵府照顾卿相的身体?”赵鞅自上次卫国一役摔下战车后,身体就一日不如一日。之前还有医尘在赵府为他精心调养,如今医尘被智瑶“举荐”进了宫,他身边就再无良医可用了。 “卿相也无大病,你每隔两日去探视一番就好。半年多了,你身上的鞭伤可都好全了?”史墨放下食箸转头看着我,我回晋已两月有余,这还是他第一次问起那日我在太史府被姮雅鞭打的事。 “都已经好了。”我低头回道。 “好了就好。你要记住那个女人给你的羞辱和教训,记住你如今的身份和世人曾给你的荣耀。你将来要走的路还很长,怎么才能走得自在,走得坦荡,你且回去好好想一想。” “徒儿明白。” “走吧,和为师一起去见君上,问了安,早些出宫去。”史墨起身,披上了挂在屏风上的外袍。 “师父,徒儿还有一事不明。” “什么事?” “今日这盘春笋是智瑶送来的吧?智瑶为人虽不善,对师父却一直很恭敬。再往上数,当年的范氏、中行氏对师父也都礼让有加。师父为什么不专心侍神做个安稳太史,反而要早早择了卿相为主,跳进这权力之争?” “朝堂之上何来安稳之位?我早已身在局中又哪来跳入之说?” “那为什么是卿相?为什么是赵氏?”当年你为什么要保赵氏,而引六卿大乱?为什么?我看着史墨慈蔼的面容,在心里又默默加了一句。 史墨见我一脸认真,便示意我像往常在府中听他授业一般与他在案前对座。 “小徒可知晋国百年之前有几家卿族?”他问。 “二十余家。” “如今呢?” “四家。” “二十年后,三十年后呢?” “……子黯不知。” “总会只剩一家,到那时也许连公族都已不复存在。若晋国只留一家,那自然该留下最好的那一家。” “赵氏便是师父心中最好的选择?” “小徒见过赵家分给农户们的耕田吗?知道几步为一亩吗?” “在晋阳时,曾听尹铎提起过。” “一亩的地交一亩的税,税是一样的,可赵氏交给黎庶耕种的一亩地比范氏给的一亩地大了近一倍。你可懂为师的意思了?” “赋税一样,耕种的地越大,种地的人自然能留下更多的余粮。赵氏之举,宽民富民。”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益有余。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其唯有道者。(1)这是我年轻时,一个很聪明的人告诉我的话。最接近天道的人,该得天命。” 天之道,人之道,人道近天道,可得天命。史墨的一席话让我久久沉默。忽然间,天命就不再是九天之上某个神明随口的一句,随手的一笔。天命在人道…… 此时的我仿佛被人从一间逼仄的夹室里一把推了出来,头顶是浩瀚天穹,日升月落,斗转星移,原本摞在心里的,那些想要问的问题忽然间都变得微不足道。 宫门落锁前,我离开了宫城。走之前,我把一盒安眠香和两袋醉心花都交给了史墨,并叮嘱他,晋侯夜里不眠若还要召他,就将安眠香化在热水里,将醉心花悬在晋侯枕边。人老了就是老了,有的事切莫逞强。 出宫后,每隔两日我就会去向赵鞅问安。每次踏进他的房门,我都要提醒自己不要去想之前在秦国看到的一切,听到的一切,不要去想大河之畔那座被战火摧毁的城池。因为敏锐如赵鞅,一个怨恨的眼神也许就会让他心生怀疑。 姮雅这回是真的有孕了,在赵鞅的院门外,她扶着肚子“意外”撞见过我好几次。如今,她不会再冲上来朝我甩鞭子,她骄傲的眼神就是她抽在我心上的长鞭。 伯鲁心疼我,让我以后入夜了再入府问安,这样就不会遇上她。 我笑着摇了头,她算什么人,值得我为她改时避让。 二月庸庸而过,三月初,浍水岸边的苕草在一场春雨过后悉数盛开,苕草柔嫩油绿的叶子长满了河堤,数不清的淡紫色的小花从厚厚的绿毯里钻了出来,灿烂地开着,亭亭地立着,风一吹,一波绿,一波紫,美不胜收。 伯鲁说的那间善做鱼的食坊就建在浍水边,这一日,他和明夷约我吃鱼,还煞有其事地派人送来了邀贴和一只彩漆大盒。 打开漆盒,里面装的是一套女子的新装,白玉色的短衣,淡紫色的襦裙。短衣用的是丝麻料,又轻又薄,一层能透五指,两层能透肉色,三层却薄得刚刚好,既不透又不重。再看那淡紫色的襦裙,用的亦是极轻透的丝麻,裙摆上蔓生的粉紫色小花正是此刻铺满河堤的苕草。夏衣的料子做的春衣,三层的短衣,五层的襦裙,花不绣在最上层,绣在第二层,这样的衣裙我从未见过。伯鲁这是要邀我吃鱼?还是看我被无恤抛弃,打算装扮了我,为我另择良人? 我放下衣裙,解开邀贴。这一看,心情再郁烦,也忍不住笑了。 “嘉鱼坊,携美同往者,两斤鲫可换五斤鲈。艳压群芳者,食鱼半月,不收半布。” 伯鲁这是要拿我去换白食吗?他若真要吃半月白食,拉上明夷不就行了?莫不是他已经靠明夷吃了半月,现在又来拉我吧? 南有嘉鱼,烝然罩罩,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乐。(2)这嘉鱼坊的主人也真会做买卖,他这法子若真有用,那怕是全新绛的男子为了赏美,都要进他的食坊吃鱼了。 有鱼、有酒、有美人,何乐而不往? 我一层层地套上白玉短衣,系好丝麻襦裙,踮起脚轻轻迈了一步,身下的裙摆微微一荡,轻得好似是天上的朝云。心情难得舒爽,一溜小跑就出了院子,双脚一并猛地跳进开满紫花的苕草丛中,此时低头再看裙摆上的紫花绿叶,只觉得自己也像是春日地底长上来的一株苕草花。阳光一晒,风儿一吹,忍不住就想随风轻舞。 既是成心要去比美的,总不能驳了伯鲁的面子。我从佩囊里取出丝带束了半髻,又笑着低头摘了三朵紫花簪在发间,然后一边赏着春景,一边沿着河堤往东行去。 只可惜走了还不到一半的路程,也不知是从哪里飘来一朵雨云,太阳还晒着,头顶便窸窸窣窣地下起雨来。 太阳雨本是这世间最美的雨,若在平时我定要仰起头来看一看那金色的雨丝。可今天,这一身轻透的衣裳是万万淋不得雨的,我拎起裙摆飞快地往前跑,见到路边行夫们平日歇脚的草棚就一头扎了进去。 呼,好险好险!再晚两步,这一身的朝云怕是要云散现春光了。 我笑着拍去衣袖上凝着的水滴,仰头去望草棚上挂下来的雨帘。流珠泻玉,浸染点点金光,只微微一眯眼,眼前哗啦又晃进来一个天青色的身影。 也是来躲雨的人吧,我轻笑着低头往旁边侧了侧,给来人留了一块空地。 天亮亮的,雨哗哗地下着,身后的人静悄悄的仿佛并不存在。这样的安宁,这样的惬意,真是许久都没有了。 春雨洗亮了河堤,阳光照在濯洗过的草叶上,泛起点点金光。我心里萌了春芽,忍不住挽起衣袖,将手伸入雨帘,看金丝般的雨线在我指尖跳跃。 那只男人的手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我没有看见,等我看见时,他已经合着雨丝轻轻地握住了我的手。 我愕然回首,他低头看着我道:“你说,我们如果能忘记过去的一切,那么今日这样的初遇会不会更好?” 初遇,在这样的春景,这样的春雨里吗? 我看着他眉梢水红色的朝云,看着他深邃的眼,高挺的鼻和颊上新溅的两滴雨珠,鼻头一阵阵地发酸。草棚外,氤氲的雨雾自青草尖上缓缓升起,我愣愣地站着,他叹息着抬手拨开我额间的一缕湿发。 “你终于回来了。”他道。 “不是为了你。”我用自己最漠然的眼神看着他。 第294章 长夜未央(三)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无恤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沮丧和痛苦在他眼中一闪而过,我尚未看清,他已勾起嘴角,温柔笑道:“没关系,回来了就好。” 不好,一点都不好。 他低头凝视着我,我倔强地回望。春日微凉的雨水在我们交握的掌心里变得滑腻、滚烫。这暧昧的触感让我更加迫不及待地想要甩开他的手。 “你松手。”我低喝。 “为什么?”他抓得更紧。 为什么?发生了那么多事,他竟还问我为什么?我惊愕,于是更加气愤。 “放开!” “你怪我没有阻你赴秦,你怪我没去秦国接你回晋?可你该知道的,于我而言,放开你远比抓住你要更难,更苦。即便我再能忍,我也只能忍到这时了。如果过了这个春天你再不回来,你自然会在秦宫里见到我。” “不用了!你已为我入过一次齐宫,无需再入一次秦宫。你给我的足够了,我给你的也足够了。你我之间,一开始就是错的,再继续错下去也毫无意义。所以,我放手了,也请赵世子放开我的手。”我举起被无恤紧握的左手,用力一挣,他却借势将我的手拧到了我腰后,死死地困住了我:“放手?谁许你放手!伤你的人,我总有一日会叫她付出代价。你现在可以怨我,恨我,但你要给我时间,你要信我!” “信你?”我看着他认真的表情,一下就笑了。 “不要笑!”无恤鼻梁一皱,伸手想要抚平我嘴角的笑容。 我撇开脸,嗤笑道:“信你,信你待我的一颗真心吗?你与她月夜纵马,你与她锦塌交欢,你与她生儿育女,你做这些事的时候,你待我的真心在哪里?我从天枢回来后,一直在骗我自己,骗自己与你还有誓言,有真心,有可以等待的将来。可我错了,我们什么都没有。你也不要再骗你自己了!赵无恤,你没有真心,对她们没有,对我亦没有。你只有一颗野心,一颗能让你,让赵氏族人好好活下去的野心。你不会让智瑶打倒你,这一点,我信你。” “你在秦国时,我给你写的信,你一字未看,对吗?你不信我,你从未真正地相信过我,你也根本不想相信我,对吗?以前我总说自己没有真心,可她们偏偏都信我有。如今,我剜出血肉做了一颗真心给你,你却说我没有。好笑,真好笑。”无恤凄然大笑,我趁机将手从他掌心里抽了出来。 “女人!”大笑中的人怒喝一声,又一把擒住了我的手腕。 “你到底要做什么!”我抬头狠狠地盯着他的眼睛,亦怒吼出声。 “我能做什么,我可以对别人做很多,对你却什么也做不了——”无恤紧抿着嘴唇看着我,他生气了,也许在气我,也许在气他自己。 时间夹着金色的雨丝从我们面前缓缓地飘过,怒气被无边的哀伤冲散了,我没有说话,亦没有再挣扎,他痛苦地看着我,四目相交,视线相缠,恍惚间,竟有一个声音在我心中轻叹:如果,如果能忘了所有的一切,就和他在这雨棚里站一辈子,那该多好…… 寂静的草棚里,两个无声的人不知站了多久,无恤最终轻轻地松开了我的手:“你走吧,大哥在嘉鱼坊等你。” 我心神一回,转身就走。 “别走——”他一把扯住我的衣袖,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道,“你的手,我可以暂且放开,一年、两年,你可以住到秦国公宫里去,你可以住到伍封的将军府里去,你可以去你任何想去的地方,但是等我做完了所有的事,我求你把这只手还给我,把你这个人还给我,好吗?” “你说呢?”我转头看着他,然后一根根地掰开他的手指。 外面的雨早已经停了,我踩在湿滑的野草上,逃命似地奔出了那间我刚刚还想站上一生的草棚。 “姑娘是来吃鱼的吧,里面请吧!”嘉鱼坊外,头扎方巾的小厮见我独自一人看着食坊门口的竹木挂牌发呆,便放下扫水的草把,跑到了我跟前。 我此刻人虽站在食坊外,心却还留在方才飘雨的草棚里。小厮一句话犹如投石入水,将我心中幻影瞬间打碎。 我轻应了一声,讷讷地脱了鞋,抬步进了食坊。 嘉鱼坊是间青竹新搭的屋子,屋子里收拾得极干净,里墙上错落钉了些竹桩,桩上垂了几根麻黄色的枯藤,藤上又挂了七八只青陶盏,盏里有土,种了些黄色的小花和绿色的香草。屋里总共只有七张松木长案,其中一张上还已经摆了一把琴,一炉香。 环顾四周并不见伯鲁和明夷,我便由着小厮领我在一个沿河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 “姑娘要吃点什么?”小厮问。 “我等人。” “省得了,鲤、鲫、鲈、鲂、鳗、鳊、鲮,江河里有的,我们这儿都有,姑娘想吃什么,怎么吃,待会儿只管招呼鄙来。” “好。”我笑着点了头,小厮行了一礼就退了。 与我临桌的是两个文士模样的男子,没带女眷,吃的约莫是一盆鲤鱼,走时竟放了两金在案上。另外几桌都带了女眷,看样子都是自己家中出挑的女乐,男子们饮酒吃鱼,女子们便在一旁布菜。 我此时早已没了方才出门时的惬意,只想等伯鲁和明夷来了,道一声别就回去。可左等右等,等到一屋子的人都吃完了,走光了,也没见伯鲁他们来。 伯鲁约了我,又约了无恤,既是这样,他和明夷怎么还会来呢? 我自嘲一笑,站起身来。 小厮见了连忙跑了过来:“姑娘要走了?” “嗯,我等的人怕是不会来了。” “姑娘且等一等。食时已过,想必姑娘也已经饿了,我们主人家已经替姑娘备了午食,姑娘吃过了再走吧!”。 “我出门没带足钱币,怕是付不了饭资。”我想起临桌放在案上的两金,摇头回绝。 小厮咧嘴一笑,乐道:“姑娘说什么笑啊,凭姑娘这样的相貌,之后半月只管来吃鱼就是了。一人来,呼友来,都成。”他正说着,大堂旁的小门里有人敲两下竹罄,他一喜,忙又道:“姑娘赶紧坐下,小的这就去把酒食端来。” “这……多谢了。”我重新坐下,窗外,一群长脚的白鹭扑展着双翼落在了岸边浅浅的河水里。 “桑子酒、栗子粉蒸粱米饭,还有新炸的酒渍多籽鱼,姑娘快尝尝。”小厮的声音飘进我的耳朵。有渔夫撒网,有白鹭惊飞,有遮天的白羽嗡嗡地从我头顶掠过,可我看不见也听不见了。 子归,子归,云胡不归?子归,子归,云胡不归…… 他是阿娘的良人吗?他是当年在范府院墙外唤她阿舜的情郎吗? 是吧,他这一身黄栌色的深衣有几个男子敢穿,他这一双氤氲含情的眼睛有几个男子能有,世间也只有他这样的人,才配得上我美丽的阿娘,配得上邯郸城外千株木槿的传说。 男人朝我款步走来,我舌根发硬,只觉得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大团的东西,说不了话只一下下地发哽。 “在下做的菜不合巫士的口味?”赵稷看了一眼案上的酒菜,笑问。 我仰头默默地打量着眼前这张陌生而熟悉的面庞。我的眉眼是随了阿娘的,可这鼻子,这两侧的一对耳却与身前的人如出一辙。阿娘,是他吗?他就是我阿爹吗? “这是拿郁金酒腌渍过的多籽鱼,刺软、肉实,新炸的还脆,巫士不妨尝一尝。”赵稷拂袖在我身前坐下。 “多谢邯郸君好意,鲤、鲫、鲈、鲂、鳗、鳊、鲮皆可,子黯唯独不吃这多籽鱼。”我将彩漆长盘往前一推,紧巴巴的声音自己听着都觉得刺耳。 赵稷一笑,伸手将那碗炸得金黄的多籽鱼从长盘里端了出来:“巫士别看鱼小,刺多,吃了就知道好吃了。还有这栗子黄梁饭,也吃一点,赵某可是有些年头未入庖厨了。” 我垂目坐着,鼻尖拂过的微风里飘来一阵极淡的江离香,香气散了又露出两分柴火味。“邯郸君为何要为子黯备此一餐?桑子酒、栗子饭,多籽鱼,以前可也有人为邯郸君做过?”我僵坐在男人面前,真相已一撕即破,我却非要逼他亲口说出来。 赵稷坐在窗旁,他的脸在温暖的春光下白得依旧有些泛青,我直盯盯地看着他,他伸手拿起装了桑子酒的黑陶高颈壶给自己小斟了一杯:“桑子、栗子、鱼籽,三子一家。我每次远行回到邯郸,她和阿藜都会为我备一份这样的晚食。她说,这餐名唤‘子归’。一子得归,二子心悦。今日你来,我自然也要给你做这一餐。阿舜……你阿娘在秦国也给你做过这些?” “做过,当然做过。”我眼里滚出了泪,嘴角却勾着笑,“馊谷子混烂菜叶放进陶釜里,运气好的时候再扔一把人家庖厨里丢出来的鸡肠子。没有盐,腥得我恶心,阿娘就跟我说,这是冬祭前新磨的栗子粉蒸的粱米饭,黄黄的香香的甜甜的,阿女乖,吃一口。阿女吃完,喂娘吃一口。邯郸君,我是贱奴,我吃过的‘子归’和你吃的不一样,你的这一份,我吃不起。”我说到伤情处,一挥手就将那碗多籽鱼打翻在案,然后起身解下腰间的佩囊将里面的碎钱全都倒在了案上,“邯郸君做的鱼太金贵,子黯吃不起,余下的钱,明日差人送来。”说完,丢下佩囊转身就走。 第295章 长夜未央(四)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赵稷起身猛地抓住我的衣袖,轻喝道:“阿拾,不管你认不认我,你都是我的女儿!” 阿拾…… 他这一声“阿拾”听得我霎时泪如雨下,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从他嘴里吐出来时,竟会有这般心酸滋味。 “邯郸君既知我名拾,难道不知何为‘拾’?我是秦将军伍封从大火里捡来的孩子,你凭什么说你是我阿爹!你养过我吗?你打过我,骂过我,教过我吗?你连个名都没给我取过!”我大吼着一把甩开赵稷的手。 “我有,你兄长名藜,你名……” “别告诉我!” 赵稷的面色在我的怒吼声中僵住了,他也许根本没想过我这个女儿居然会不认他,居然没有跪倒在他脚边哭着喊他阿爹,反而横眉冷对地站在他面前,对他高声怒喝。 “我是没有教养过你。伍封把你养得很好,蔡墨把你教得很好,所以,你应该知道你今日该恨的人不是我。”赵稷盯着我的眼睛,原本激动的声音一点点地冷却。 “我知道我该恨谁。可你呢,你又对我做了什么?齐国临淄、宋国商丘,你为了报复赵氏,一次次地把我往死路上推。你为陈恒出谋划策的时候,你想过我是你女儿吗?我如果死在齐国,就是我该死,就是我没资格作你邯郸君的女儿为你出生入死,对吗?今日,你假惺惺地给我做了这餐‘子归’,你心里打的又是什么主意!” 赵稷听了我的话,凤目里满是怒气:“你的父亲在你心里就如此不堪?这世上就只有他赵无恤才值得你为他出生入死吗?你太让我失望了,你也太让你娘失望了!” “你别提我娘!”我低下头,十指的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邯郸君,十几年前,鲁国公输宁曾为智氏修建了一间关押取血药人的密室。这药人也许是就是阿藜,你若能找到他,你我之间再谈到底是谁让阿娘失望!” “阿藜……” “对,阿藜。邯郸君以为他死了,对吗?所以这些年,你就心安理得地躲在齐国,躲在陈恒背后。可我阿娘信他还活着,我信他还活着。药人若真是阿兄,你且想想他盼了你多少年,他被人取血挖肉的时候又叫了你多少声阿爹!你配做我们的阿爹吗?你根本就不配!”我抹了一把脸上没出息的眼泪,转身夺门而出。 泪水迷眼,脚步踉跄,才冲出大门,人就一头撞上了两个人。 一朱一青,那朱衣的被我撞翻在地,还欣喜地冲那青衣的喊:“嘿,陈爷,是我家姑娘哩!” 赵稷来了晋国,陈盘也来了晋国。赵鞅病了,晋侯要死了,这新绛城就变得谁都能来了。 赵稷来得隐秘,但陈盘这时候入绛又是为了什么? 我这头还在揣测陈盘入绛的目的,智瑶那头却已经派人邀我赴宴,而宴席招待的正是齐国陈氏世子陈盘。 夕阳落山,暮鸦掠空,咿呀摇晃的马车在智府家宰等待的目光中停了下来。 我迈下马车,抬头望着银红色暮霭下高大的府门。这两扇黑漆大门对我而言就犹如黄泉之门,一脚迈进去身子自然就冷了半截。恐惧由心而生,想要克服,却根本无法克服。 赵鞅自卫国一战后已渐渐失去了对晋国朝局的掌控,智氏一门宗亲正由上而下一点点地蚕食着原本属于赵氏的权力。赵家的太阳已经落山,智瑶离云端只差一步。而被智瑶这样的人惦记着,算计着,如履薄冰已不足以形容我现下的窘境。 老家宰看不到我心里的恐惧,他一路叨叨着领我走过长桥,穿过厅堂,来到昔日我第一次拜见智瑶的地方——那间诡异的,嵌满铜镜的光室。 老家宰入室替我通禀,我垂手立在廊道里。 一道青竹帘。 帘外,夜幕低垂,天光散尽;帘内,明亮如昼,乐声喧天。 透过竹帘的缝隙,我看不清席上的人影,只看见筵席中央四座一丈多高的青铜树形大灯,灯座无华饰,灯盘之上铸有青铜狩人,狩人手持利剑似乎正在追杀灯油中仓惶逃命的猛兽。猛兽仰头**,口中火舌跃动。墙壁之上,铜镜之中,亦有几百条火舌不断吞吐。 隔着一道道竹影,剑影、兽影、火影在我面前不断幻化。火光一闪,仿佛随时就会有火兽从墙中扑跃而出,将一室之人拖入镜中吃个干净。 “巫士,家主有请。”老家宰掀起竹帘,笑盈盈地看着我。 我深吸了一口气,一脚踏进了灯火通明的炼狱。 穿过众人的目光,穿过舞伎们手中翻飞的彩翎,此刻,今晚筵席的主人正坐在锦席之上侧着身子同自己的儿子轻声说着什么,见我来了,他抬手将乐声停了下来。 “巫臣来迟,请亚卿恕罪。”我上前抬手告罪。 智瑶坐在他红锦绣凤鸟纹的丝席上没有说话,只用白得发灰的食指一下下地击打着丝席上凤鸟的脖颈,由我在众人的目光中抬手躬身站着。我这两年一直避火般避着他,他的召见,我十次总有七次不来。今日来了,怕是第一关就难过了。 “巫士今日怎么肯来了?是想不出什么新奇的借口再来推拒我卿父的邀约了吗?”智瑶没有说话,说话的是他身旁的智颜,少年公鸭似的嗓音又浊又哑,听来颇为刺耳。 “小巫惶恐!此前不便入府,实是受公务所累。奉旨使秦半岁,如今又有南郊禘礼(1)……” “好了——巫士迟来已是扫兴,还说这么多堂皇话做什么!是要彻底坏了吾等的兴致不成?”智瑶冷冷地打断了我的话。 “巫士,着实扫兴。”智颜端着酒樽看着我,一副要看好戏的模样。 “哈哈哈,哪里会扫兴。智卿不知,热火灼身之时,见到巫士这样冰雪似的儿郎,再听他讲几句冷淡的堂皇话,才叫真情趣,好兴致呢!”困窘间,一个清朗中略带娇糯的声音忽的响起。我微微侧首,说话的正是一身朱红色丝绢长袍的陈盘,他噙着笑坐在智瑶右下侧的一张长案之后,手里勾着一个绝色的乐伎,身后坐着一众点头应和的齐国随臣。他见我转头看他,左眼一眨,朝我飞来一个媚眼。 智瑶的眼神在我和陈盘之间转了一圈,笑着道:“陈世子可真是没饮酒就醉了啊!我晋人神子可不是你们齐国雍门街上的粉人。” “哈哈哈,巫士玉骨天成,神人之貌。的确是盘唐突了,还望巫士恕罪啊!”陈盘煞有其事地出席予我一礼,我亦转身回了一礼。 智颜见此情形正欲开口,却被智瑶拦了下来。 “巫士入座吧!”智瑶道。 “谢亚卿。” “起乐!”绷着脸的智颜双击掌,东墙脚下的乐师们又开始吹奏起遥远东夷迷乱人心的乐曲。 晃眼的灯火中,我此刻最不想见到的那个人低头坐着,在他的身边是今夜筵席上最后一个空位。 我僵立着,迈不开脚。酒席上那些无聊的,探究的,戏谑的目光又齐齐聚在我身上。幸在,幸在他不看我。 “巫士,请入席。”婢子摆好食具,小声催促。 我硬着头皮绕过长案走到他身旁,没有叫我思念而又害怕的熟悉味道,刺鼻的酒味随着身旁之人沉重的呼吸声扑面而来。 他喝酒了?醉了?智瑶在,陈盘在,这样的场合他怎么会把自己灌醉? 不,不要管,他如今就算喝醉了也与我无干。 我心里又酸又痛地想着,伸手去捏案上的耳杯,怨那侍酒的人将酒盛得太满,手一晃便撒了大半。酒液蜿蜒顺着案几上的纹路向他流去。我心一慌,连忙起身去擦,冰凉的手背碰上滚烫的手指,他一动未动,我如遭火炙。手,终是回来了,眼睛却不自觉地朝他望去。这一望,便落入了一双被酒气薰红的眼睛。 那眼睛的主人皱着眉头看着我,我心中一突,又慌忙转过头来。 抱笙的乐师摇晃着身体,美丽的舞伎抱着翠色的小鼓在我面前边敲边舞。我盯着舞伎涂满丹蔻的手指,耳朵里听到的却只有粗重的鼻息和闷在胸腔里的咳嗽。天哪,他到底喝了多少酒,怎么连鼻梁都红了? 身旁人的视线叫我如坐针毡,手放在案上,垂在身侧都觉得不对。这时,一个十来岁的小婢捧了一方凝如血,冻如脂的鸡血玉棋盘朝我走来。十二颗黑白两色的玉制棋子,六根象牙雕的博箸(1),正是贵族们平日斗酒斗钱时爱玩的六博棋。 “巫士,家主请您玩博戏。”小婢捧着棋盘恭声道。 “六博棋?”我捏起一根象牙雕花的博箸看了一眼,无恤身后的剑士首已经急得扑了上来:“巫士——”他按住我的手,一脸惊恐。 “阿首!”无恤开口,剑士首刚张到一半的嘴立马就合上了。 怎么了?我拿眼神询问剑士首。 首皱着一张脸,有口难开。 第296章 长夜未央(五)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此时,乐曲已停,舞伎鱼龙而出。智瑶穿着他明紫色的宽袍半靠在案几上,座下之人的一举一动全都落在了他嘲意满满的眼睛里,“巫士可会玩博戏?”他转着手中食箸,笑着问我。 “在太史府时,曾陪师父玩过几把。”无恤一脸漠然,剑士首一脸焦急,我知道这棋盘之中另有玄机,却也只能如实回答。 “太史墨可是我晋国的博戏高手啊!”智瑶一挥食箸,示意婢子将棋盘摆在筵席中央,“都说棋局如战局,陈世子今日已在智某府上连赢了四人,杀得我这方棋盘都滴了血。怎么样,巫士可愿为某下场一战,替晋人挽回一点颜面?” 晋人的颜面便是晋国的颜面,棋局的胜负便是齐晋的胜负。他把话说到这份上,根本就没有给我拒绝的权力。 “巫臣敬诺!”我蹙眉应下。 “哈哈哈,大善。陈世子,请吧!赌注不变,某倒要看看你能不能再赢一局。”智瑶拊掌,对陈盘大笑。 陈盘推开怀中的乐伎,也笑呵呵地站了起来:“那盘就请巫士不吝赐教了。” 透着斑斑红痕的玉制棋盘被摆在了四座青铜树型灯的中央,簇簇涌动的火苗将我与陈盘团团围住。屏风前,盲眼的乐师双膝一盘,架上五弦琴。琴音起,二人一礼,隔着棋盘坐定。 “我的好姑娘,手下留情啊!”陈盘摆好六棋,噙着笑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寺人毗惯有的娇嗔。 我瞪了他一眼,专心摆开棋局。 六博棋,双方对战,每方六子,五子为散,一子为枭,枭可食散,散可化枭。棋盘之上又有博道,道中有生门、死门,相生、相克之法。 棋局如战局,这一点智瑶没有说错。但也恰恰因为这一点,让我不喜六博之术。人生已有太多阴谋杀戮,又何必再在棋局上厮杀。既是厮杀,又怎能挂上游戏玩乐之名。 陈盘这厮看似顽劣,却深谙布局之道。他精明算计,杀伐果断。我疲力招架,不到一刻钟便输了。 “巫士承让了。”陈盘赢了棋,坐着同我行了一礼。 “陈世子,果真好棋艺。”上座的智瑶见我输了,一甩大袖,高声喊道:“来人,给赵世子把酒满上!” “唯。”侯在一旁的寺人即刻从青铜大方彝里舀了满满两大斗的椒浆倒在无恤的酒樽里。 “小巫输棋,这酒合该小巫来喝,不用赵世子代劳。” “愿赌服输。”方才还与我默默对视的人不等智瑶答话,仰头就将一樽火辣辣的椒浆全都喝进了肚里。 “好,给赵世子再满上!”智瑶一抬手,寺人又来斟酒。 这是做什么?我眼看着脸红到脖子根的无恤又往喉咙里灌了一樽烈酒,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古怪滋味。 “啧啧啧,这可已经是第十樽了。今日筵席之上独赵世子一人可尝尽天下美酒,盘下棋下得口干舌燥,想喝上一口都难啊——”陈盘说完凑到我耳边,咬着耳朵道,“不管姑娘是真输,还是假输,盘都要替郑伯谢谢姑娘了。” 郑伯?这棋局同郑国又有什么关系? 椒浆性冲,无恤连饮了三樽后已垂下了头。他血红的额上两根被酒气激起的青筋在我眼前一凸一凸地乱跳。愿赌服输……他和智瑶赌了什么,值得这样豁出命去拼酒? “五局连败。赵无恤,这最后一局不如你自己上吧?你若输了,郑国的事你就别管了。”智瑶见无恤醉酒,两瓣涂了血似的红唇一直带着难掩的笑意。 无恤扶额粗喘了两口还未及答话,剑士首已匆忙往前跪了两步,俯身道:“禀亚卿,我家家主已不胜酒力。这最后一局,可否等家主明日酒醒再与陈世子对弈?” “嚯——我智府的筵席哪容得你赵府一个下士说话。你既如此忠心,那就由你来下这一局。他赵无恤比我智瑶贤良,明日酒醒定也不会怪你误事。来人!”智瑶说完即刻有人来拖剑士首。 剑士首慌得手足无措,忙叩首道:“鄙臣不通棋艺……鄙……” “亚卿——”一脸绛红的无恤与我异口同声。 我回头看他,他抬眼看我,视线交汇便无需言语。我抬手对智瑶道:“亚卿,最后一局还是让小巫来下吧,别叫此等粗鄙之人平白丢了我们晋人的颜面。” 智瑶看了看陈盘,又看了看无恤,身子往后一挺,笑道:“好啊,那郑伯这个夏天是哭着过,还是笑着过,就全看巫士这局棋了。” 投箸,行棋,立枭,吃散,六博之术全在运气与布局。 我方才那局心不在焉,这一局却不敢有丝毫懈怠。 小心布局,步步为营,心里急着想赢,可偏偏运气怎么都不如陈盘。 陈盘一连吃了我两颗散子,不由眉开眼笑:“晋人皆唤巫士为神子,今日天神怎么忘了照拂自己的小子了?莫非——天神也知道巫士替赵世子行的不是义事,更非‘孝’事?”他说到“孝”字时,故意抬头看了我一眼。 我捏着手中博箸,垂目道:“话多的人运气易散,陈世子若想赢就闭嘴吧。” “不怕不怕,盘一贯好言,也……”陈盘话没说完,我已经一把投出手中博箸,三步开外的寺人高声唱到:“五白——” 投得五白,即可吃掉对方任一棋子。陈盘眼见着我拿走他新立的枭棋,嘴巴张得能吞下一个鸡蛋。 行棋,投箸,我连设杀局,一口气吃了陈盘三子。最后一投,我若再得五白,他便输了。 “投吧,我就不信,你还能再得五白。”陈盘摸着自己最后一颗枭棋,尴尬笑道。 我随手投箸,寺人再唱:“五白——” “天神的玩笑开不得,言多必失,陈世子可记牢了。”我微笑着拿走陈盘余下的所有棋子。 陈盘趁乐师一曲未完,一把按住了我拿棋的手:“姑娘舍不得叫赵无恤喝酒,就舍得叫郑国黎民遭受战火屠戮?” “晋侯大疾,晋国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出兵伐郑。你回头让郑伯礼让一番宋公,又何来屠戮黎庶的战火。自己搞不定的事,休来赖我!” “我赖你?好啊,你今日赢了我,可要害死赵无恤了。”陈盘古怪一笑,转身对智瑶道:“盘输了,待盘回齐,定将智卿之言转告家父与君上。” “好,很好。”明明赢了棋,智瑶的脸色却不大好看,他盯着强坐起来的无恤,挥手道:“来人啊,给赵世子再满三樽烧酎。” 椒浆换烧酎?我这不是赢了吗?为什么还要灌他! “亚卿——” “巫士方才这一局可是不费一兵一卒、一车一马就替赵氏赢了至少两座城池。这样的喜事,难道赵世子不该饮酒庆贺?满上,不,换大杯来!” “我说了吧,你让我一局多好。现在,他可惨了。”陈盘一耸肩,荡回了自己的座位。 无恤案上的青铜樽被人换成了水晶大杯,斟酒的小寺人一手倒酒的好工夫,清冽的酒液直逼杯沿。 “谢……亚卿赏酒。”无恤端起烧酎狂饮了半杯,可烧酎辣喉,他腹中又满是酒气,一口没咽下去,伏在案上狂呕起来。 相识多年,他在我面前永远是那样的游刃有余,无所不能。他的困境,他的落魄,他所受的羞辱一星半点都不愿叫我看见,可现在他却在我面前吐得如此狼狈。 剑士首慌乱地处理着案上的秽物,小婢子端来清水予他漱口,倒酒的寺人舀了一大勺的烧酎慢悠悠地将他面前的酒杯再次盛满。 “棋是子黯帮世子赢的,世子也赏一杯美酒给子黯尝尝吧!”我伸手去端案上的酒杯。 他一手擒住我的手腕,另一只手端起盛满的酒杯:“我没事,你坐下。”他抬眼直直地看着我,那眼神撞进我的心头,叫我胸口蓦地一痛。 我替晋人赢了棋,却叫智瑶输了城。 智瑶很不高兴,他把他的不高兴全都挂在脸上 智世子颜坐不住了,他在他父亲不高兴的脸旁说了几句话后,站起身来冲陈盘道:“陈世子,颜听闻世子手下有一家臣人称‘义君子’,使得一手好剑。可否请他为在座各位展示一番剑艺,以助酒兴?” “当然可以。”陈盘输了棋并不见恼,仍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 “颜以为,一人舞剑难见剑术之妙,我晋国赵世子亦是侍卫出身,不如来一场比剑?” “家主酒醉,如何能比剑?”无恤在场的另一个家臣惊呼。 智颜笑着步下筵席,走到无恤案前:“赵兄当年可是一招就打跑了蔡人。这才当了几年赵世子就不会用剑了?喝了几口酒就怕了真剑士?棋要巫士给你下,难道剑也要巫士替你比吗?” “世子——”我瞪着智颜低声喝道。 “哦?难道巫士真的想与陈逆比剑?”智颜呵呵一笑,正欲与我搭话,无恤已提剑踉跄站了起来。 “家主!” “哈哈哈哈,有意思了。”智颜大笑着站了起来,转头冲宴席左侧兴奋喊道:“‘义君子’何在?上场与赵世子一较高下吧!” 第297章 畏子不宁(一)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陈逆此时就坐在陈盘身后,整场筵席陈盘左拥右抱玩得高兴,他只默默地坐在灯影里,仿佛这里一切的热闹都与他无关。但这会儿,整个筵席上的人都把目光聚集在了他身上,陈盘亦看好戏似地看着他。 陈逆起身跪地一礼,抬手垂目道:“逆三日前负伤,不可持剑。望智世子恕罪!” “负伤?” 陈逆不语,只垂目跪着。 陈盘睨了他一眼,转头拍着大腿对智颜朗笑道:“哎呀呀,我怎么把这回事儿给忘了呢。智世子千万见谅,三日前,盘与义兄到城外食坊吃鱼,门还没进去就叫个冒失鬼给撞了。义兄为护陈盘,手腕伤到了,不可持剑,万不可持剑的。” 陈盘言辞夸张,可只有我知道嘉鱼坊外陈逆根本没有受伤。他冒着得罪智氏的风险当面拒绝智颜,只因为他是坦坦荡荡的真君子,他敬重自己的对手,也敬重自己手中的剑,乘人之危之事他绝不会做。可是,这世上终究小人多过君子。 智颜被陈盘所拒,回头又见无恤垂首立在那里似已大醉,于是嘴角一扬,低头解下自己的佩剑,走到无恤面前道:“既然‘义君子’有伤在身,那颜就斗胆请赵兄赐教了!”说完,他竟不顾无恤醉酒怔愣,抬手敷衍一礼。礼毕,拔剑就砍。 我与剑士首齐齐吸了一口冷气。这哪里是比剑,这分明是要杀人啊!无恤纵使剑术再好,此时连剑都拔不出来,如何能与他相抗?智颜意在羞辱无恤,又岂会手下留情? 无恤被智颜逼得一连退了数步,左右闪避,袖口、衣摆还是不免被砍出了数道破口。 高阶之上,智瑶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 光室之中,惊呼声此起彼伏。 剑士首冲出筵席跪在地上朝智瑶拼命叩头,智瑶噙着笑看着场中全无公平可言的比剑,一抬手就将一只青铜酒樽重重地砸在了剑士首的背上。 无恤的背撞上了厅中的梁柱,整个人斜摔进乐师群中。 惊慌的乐师们抱琴搂笙一哄而散。智颜挥开人群举剑就刺,无恤这时才勉强抽出剑来反手一格。得意洋洋的智颜不料想无恤还能反击,脚步一滑险些摔倒。无恤酒醉,猛力一格,手中长剑竟脱手而出。智瑶身旁的酒侍见长剑从天而降,头一缩,将一勺热酒全都淋到了自己脚上。 “你!”智颜见无恤的剑正砸在父亲智瑶脚边,气得举剑又朝无恤胸口削去。 无恤长剑脱手,只能挥袖退避。可他脚步虚浮哪里能避开智颜的频频攻击。左臂受伤,右臂随即也染了血,青黄色的蒲席上撒落串串鲜血。 “我输了。”无恤握住受伤的右臂蹙眉认输。 智颜却似没有听见,挺剑向他左胸疾刺而去。 那一瞬间,我想也没想已飞身朝无恤扑了过去。 “铮——”两剑相交,陈逆挡在了我身前,手中三尺长剑将智颜逼得直退了两步。 “智世子,比剑需识度。”他收剑入鞘,沉声说道。 “颜儿,赵世子既已认败,你这样胡闹成何体统?”座上的智瑶持杯轻喝。 “赵兄认输了吗?那是颜失礼了。” 厅堂之上,赞誉之声四起,智颜收剑入鞘,脸上得意的笑容难以抑制。 “你快去吧,他走了。”陈逆低头凝视着我。我回头,身后的人已消失在灯火尽头。 夜深沉,偌大的一轮红月悬在半空之中,长街上空荡荡的,我茫然四顾,这才明白原来放下一个人不是放开他的手,避开他的眼就可以的,心还系在他身上,人又怎么逃得了? 远处,在月亮孤寂的影子里,系着我一颗心的人正扶着土墙吐得厉害。 他痛苦的声音被压得很低,但寂静的夜又将那声音放得很大。我不敢靠近,只能远远地看着他,看他吐尽了,直起身子继续往前走。他时走时停,漫无目的地在夜半无声的长街上游荡。 我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不敢靠近,亦不敢离去。他温热的血滴在我脚下,他月光下长长的影子就游移在我身旁,可我除了陪伴,全然不知此刻的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他痛苦的源泉,我痛苦的源泉都如这扯不碎、叫不破的黑夜让人无能为力。 两个影子,一轮月,我们就这么无言地走在黑暗里。没有旁人,没有争吵,没有两个家族的血海深仇,半年多的离别后,这竟是我们最长的一次厮守。 一前一后,踏影随行,我们走了数不清的弯路,数不清的回头路,他最终还是回到了属于他的那个地方。 赵府门外,我看着他一步步地迈上台阶,我知道在那扇大门的背后会有人心疼他的伤口,安抚他的痛苦。而我,一个仇人的女儿,一个侍神的巫士,除了安静地走开,什么都不能做。可走,我又能走到哪里去?我没有了他,没有家,哪里才是我的方向? 夜雾弥漫,我僵立在孤月之下,忽然就丢了来路和去路。 踢踏,踢踏……有清脆的马蹄声踏破夜的沉默。 惊回头,他骑着马从府门一跃而出。 我呆立,他俯身一手将我抄上马背。 “嗬——”身下的青骏听到主人的声音撒开四蹄冲入迷蒙的夜雾,带着我们追着落山的月轮飞奔而去。 无恤醉了,醉得放肆而疯狂。 他用他滚烫的身体,熨帖着我每一寸皮肤。他用他的疯狂,逼我和他一起疯狂。 月亮是何时下山的,我不知道,只记得在自己晕睡过去前,透过他凌乱的发丝,看到启明星爬上了东方蓝紫色的天空。 半年多了,我从没有睡得这样沉。黑暗里,有温暖的身躯将我紧紧包裹,耳畔沉稳的呼吸声像是月光下的潮汐,一波波将我推向梦乡。 闭上眼睛时明明睡在雁湖边的青草地上,醒来时却已经躺在草屋的床榻上。醉酒的人已经醒了,酒却未全醒,他见我睁开了眼睛,一个翻身就趴到了我身上。我用手抵着他的胸膛,他支起双臂直直地看着我,眼神竟似责问。 我想要逃走,可自己此刻不着寸缕,连衣服都不知道脱在何处。 “放我走。”我扯过床榻上的薄被努力遮住自己的胸口。 “永远不要替我挡剑,永远。”他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完,而后身子猛地往下一退,探头又钻进了我身上的薄被。 想逃吗?根本逃不了。他知道我身体的每一处秘密,强聚起来的理智,在他不容拒绝的攻势下,溃不成军。 累了,又睡了。睡醒的时候抱着被子坐起身,望着窗外的红日,呆坐了半天才分辨出这不是朝阳,而是第二日的夕阳。 身旁的人已经不见了,枕上放着一套干净的衣裙。我忍着周身酸楚穿上短衣,却发现绯红色的襦裙上放着一串白玉组佩。五只玉雁以相思花结为隔,雁形逼真,姿态各异。 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婚仪六礼,五礼执雁。 那年在齐国,他说来年雁归之时,执雁送我。哪知落星湖畔一别,到今日已经整整五年。原以为两心相许就可以终身相随,天涯共飞。可秋去春来,雁有归期,我们却断了当初的誓言。 打开房门,走出草屋,这里是他躲避风雨,舔舐伤口的地方。那一年,我在智府装神弄鬼戏耍智颜,他在智府门外接了我就带我来了这里。也是在这棵木兰花树下,他抱我下马,我以为他要吻我,他却一气把我丢进了深冬冰冷的湖水。 冰火两重天…… “你在想什么?”有人从背后将我紧紧环住。洁白如玉的木兰花在夕阳的浸润下散发着淡淡的金红色光晕。我轻轻地握住环在自己腰际的大手,他低头亲吻着我披散的长发。 “痛吗?”我问。 “不痛。”他撩开我的发丝,把头深深地埋进我的颈项,“要知道流这么几滴血就可以让你心软,我早就自己下手了,也不用劳烦智颜那小儿。” “你昨夜醉了,若无人制止,智颜本可以把你伤得更重。” “你替我赢了棋,我不流这几滴血,智瑶心有不甘怕是要毁约。你的棋可不就白下了。” “可他们羞辱了你……” “我知道,也记下了。”无恤将我转了过来,拥着我道,“昨夜叫我最难受的倒是你那一扑。我即便醉了也不至于死在智颜手里,他若伤了你,我才是真的输了。” “陈盘和智瑶赌了什么,你和智瑶又赌了什么,值得你这样拼命?” “你猜陈盘此番为何入晋?” “郑国自去岁起屡次骚扰宋国边境,宋国不堪骚扰定会向晋国求助。晋国为拉拢宋国就要出兵伐郑,但齐人肯定不想让晋国讨伐郑国,所以就派陈盘来做说客了。” “你这半年在秦国,中原的事还知道的不少嘛!”无恤微微一笑,算是默认了。 “晋侯大疾,卿相亦久病缠身,伐不伐郑都要看智瑶的意思。可我昨夜不觉得智瑶想伐郑。” “智瑶是没打算伐郑。他和陈盘的赌注无非是由谁去调停宋、郑两国的争端。你赢了陈盘一局,齐国就必须出面让郑国停止对宋国的侵扰,郑侯还要另外备礼向宋公致歉。” 第298章 畏子不宁(二)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无恤拉着我穿过一片开满苜蓿花的野草地,然后指着不远处的柏木道,“饿了吧,我在那边给你做了荇菜鱼羹。” “那你呢,你和智瑶赌了什么?为什么智瑶说我替你赢了两座城池?” “这么急做什么?你真不饿不累吗?看来,我这一天一夜还是轻饶你了。”无恤见我喋喋不休,一把将我揽进怀里,低头用鼻尖轻磨着我的鼻尖。 我脸一红,伸出双手一下捂住了他的脸。 他在我掌心吃吃一笑,擒着我的手腕,道:“你怕羞,捂我的脸做什么?我又不怕羞。” “我饿了,吃鱼去了。”我收回自己的手,飞快地朝湖岸边跑去。 春日的雁湖一改昔日的萧索,如镜的湖面倒映着满天绯红的晚霞,成群的大雁栖息在湖岸边的水草丛中,偶有几只振翅而飞,吟哦之声清脆辽远。在离雁群不远的地方,柏木树下支着一方木架,架上吊着铜釜,釜中轻烟袅袅。我自己找了碗,拿木勺盛了满满一碗的鱼羹。 无恤笑着走到我身边,开口道:“我和智瑶赌的是赵氏伐郑的机会。智瑶以卿父久病之由,想要以一家之力独自伐郑。这样一来,他既可以在军中树立威望,又可以一人独得晋侯许下的封赏。封赏之城在北,我不能不争。” “可你不是说智瑶没打算伐郑吗?宋郑之争只要调停便好。”我低头喝了一口清香爽口的鱼羹。 “傻瓜,那是骗齐人的鬼话,你也信?智瑶不是不想伐郑,而是碍着晋侯的病还不能伐郑。可宋郑两国争了一百多年,他总能找到借口出兵。我若不未雨绸缪,岂不是叫他独得了北方四城,生生断了我赵氏北进之路。” 晋国西有秦,南有楚,东有郑、卫、齐、鲁。赵氏若要拓地只能北上。当年董安于为助赵鞅北进,硬生生在一片荒地上造出了一座大城,为了填满这座大城,赵鞅才会向我祖父赵午索要五百户卫民。毁邯郸,以填晋阳。我的家,我所有的亲人就这样成了赵氏北进之路上的牺牲品。 “你如今还想要往北拓地?”我端着陶碗,嘴里的鱼羹已完全变了味道。 “北方是赵氏的生脉,我不得不争。” “可昨夜我若输了呢?” “六盘皆输,那便是天要助他智瑶了。只可惜天神眷我,把你给了我。”无恤伸手擦掉我嘴角的鱼羹,我一抿唇,放下手中鱼羹站了起来:“昨夜是陈盘的自大帮了你,与我无关。我吃饱了,我要回去了。” “你还在怪我?”无恤一把拖住了我的手。 “我不怪你。只是你要做阿爹了,你我过了今日能不见就不见吧!”我用力去掰他的手,但这一次却怎么也掰不开了。 “放开,我要走了。” “不。”他双臂一张将我紧紧箍在怀中,“你心里有我,我心里也只有你。你我的将来不会有任何一个不相干的人。我赵无恤的婚誓一生只说一次。死生契阔,与子偕老。如今,你未老,我未老,你为什么要这么迫不及待地推开我?” “昨夜是个意外。我那日在草棚里跟你说的才是我的真心话。你没变,是我变了。以后我要去哪里,和谁一起去,回不回来,都与你无关。”我话未说完,声音已经发哽。 “一次已经够了,你不能再抛下我一次!不管你信与不信,我赵无恤从始自终未曾负你一丝一毫。只要我拿下北方的代国,我就不再需要狄人的马匹,你将来也不会再见到那个女人和她的孩子。” “代国是伯嬴的代国,孩子……也是你的孩子。” “那不是我的孩子!我只要你为我生的孩子,你等我,两年就好。不,一年就好。”他捧着我的脑袋急切嚷着。 我看着他,眼泪已在眼眶中打滚:“红云儿,我们不会有孩子了……我不能等你,也再不能爱你了。” “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是邯郸君赵稷的女儿,因为你的父亲毁了我的家,因为我如果与你长相厮守,生儿育女,那我怎么对得起我死去的阿娘…… “阿拾?” “你不要问我为什么。” “好,你不说,我便不问。” 无恤的温柔将我的眼泪一下逼出了眼眶:“我不想哭,我不要哭。” “你没哭。”他叹息着,轻轻地将我的脑袋压在自己的胸前。 再回城时,太阳已经落山,一轮淡月挂在山巅,轻薄如纱的彩云在墨蓝色的天空中随风轻移。无恤骑着马将我放在身前,碎碎的马蹄声将我一路送回了浍水边的小院。 不想放开身后的人,可又必须放开。 马蹄声未止,我已经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冲进了小院。 门外一片寂静,只有闹人的山雀子站在木槿花枝上唧唧地叫个不停。 我知道他就站在门外,他也知道我就站在这里。 一道门隔着两个人,隔着两颗心。 “你走吧!”我紧紧闭上眼睛。 有风吹起我的发梢,睁开眼,人已经被他腾空抱起。 “阿拾,没有不可以,在我这里没有什么不可以!”他抱着我,一脚踢开了脆弱的房门。 ………… 眼前是冲天的火焰,坍塌的城墙,焦黑的泥土带着火星扑落在脆弱的花枝上。花海烧成了火海,到处都是哭声,到处都是滚滚的黑烟。 我赤足踩在炙热的大地上,脚心传来的痛楚叫人举步维艰。我知道这是梦,自己的恶梦,却不愿醒来。我想见一见阿娘,见一见阿兄,即便是在梦里。 走进那座大河之畔的城池,巍峨的城楼在身后的大火中轰然倒塌,可我没有回头,因为那是我无力阻止的过去。 “阿娘——阿兄——”我踩着焦土一步步往城中走去。 “阿舜——阿藜——”男人的声音似回音在我耳畔鸣响。 是他吗?我停下脚步,望着眼前滚滚的浓烟。 手提长剑的赵稷就这样穿过火焰,穿过火海朝我走来。他的剑尖滴着血,他的脸上满是黑烟熏染的印迹。 “阿爹……”我看着他,嘴唇一动,竟唤出了自己以为永生都不会唤出的两个字。 “你是谁?”一身火星的赵稷来到我面前,他低头打量着我的脸,然后按着我的肩膀,将一柄滴血的长剑一寸寸地刺进我的胸口,“你就是我的好女儿吗?”他问。 “不——”胸口的剧痛让我尖叫着从梦中醒来。 黑暗中,无恤握着我的手,小心翼翼地将我搂进怀里:“怎么了?做恶梦了?” 我蜷缩起身子在他怀中默默地点了点头。 “没事了,醒了就好了。”无恤将我抱得更紧。 “我刚刚还有说什么梦话吗?”我问。 “你要告诉我,你梦见了什么吗?” “不要。”我轻轻地摇头,梦里的一切是我永不能言的秘密。邯郸、赵稷、战火、死亡、复仇,无论哪一个,只要我一开口,我现在拥有的一切就会化为泡影。 “那就睡吧。” “嗯。”我轻轻地答应,过了许久又问,“外面下雨了吗?” “也许下了,也许没有。除非你现在想和我一起去看雨,否则我不关心。”无恤撩开我粘在脸上的碎发,温柔地替我合上眼睛,“你这两天累坏了,快睡觉。” “我怕我还会做恶梦。” “没关系,我会去你梦里找你。”无恤在我发间轻吻,然后叹息着将我再次拥紧。 我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慌乱的心渐渐地归于平静。不管天明我们是不是要分开,起码这个夜晚他还在。 “阿拾——阿拾——” 夜半,于安的声音伴随着重重的敲门声闯入我的耳朵,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几乎以为这又是另外一个梦境。 “这个时候他怎么来了?”无恤起身点亮了桌案上的油灯,窗外依旧漆黑一片。 “不知道,别是四儿出什么事!”我抓起散落在地的衣服胡乱套了套,来不及穿鞋就奔出了房门。 屋外下着小雨,于安举着火把站在院门外,身后还跟着驾车的小童。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我急问。 “卿相起夜摔在院子里了,守夜的侍从发现时,人已经昏迷不醒了。无恤不在府里,医尘又在宫里,赵府里的巫医束手无策,家宰怕张扬就只能来找我了。” “好,我换身衣服马上就跟你走。”我跑进屋里,无恤已穿戴整齐,一手拿着巫袍,一手拿着药箱等着我。 “你都听见了?你也赶紧回府去吧!”我脱下外衣,从床铺底下抽出一条白布飞快地缠在胸前。 “董舒一个人来的?” “还有个驾车的小兵。”我套上巫袍,接过无恤递上来的药箱,随便找了根木簪将头发束在头顶。 “那你先走吧,我随后就到。” “为什么?” “就算你是男子,我在你房中留宿也会惹人非议。”无恤俯身吹熄案上的烛火,替我打开了房门,“快去吧,卿父等着你呢!” “嗯。”我一边系着巫袍,一边飞快地跑出院门跳上了于安的马车。 小兵一甩长鞭策动马车。于安回头看了我的小院一眼,嘴唇微微一动却没有开口。 第299章 畏子不宁(三)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鸡鸣未到,赵府的后院里灯火通明,一家子男男女女全都挤在赵鞅房门外。男人们窃窃私语,女人们则拥在一起小声啼哭。 我敲了门,伯鲁来开门。不料想,门一开,原本跪在门边的十几个女人突然发了疯似地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作势要往房里挤。 “快进来!”伯鲁用身子挡着门,好不容易才将我拉进房里。门一关,外面的哭声立马就又消停了。 “这都是些什么人呀?”我跪在地上摸了一圈才找到自己被挤落的木簪。 “都是府里有子的贵妾,我阿娘去得早,没人管束才这样失礼。你快过来看看卿父!”伯鲁一手拎起我放在地上的药箱,一手将我扶了起来。 赵鞅此刻披散着头发仰面躺在枕席上,他双眼紧闭,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细麻寝衣,右脚上有一处小小的伤口,已经被人处理干净,且上了药。 “巫医来看过了?”我问。 “嗯,你来之前,巫医桥都已看过了,全身上下只这一处伤口。” “气息脉像还算平稳,身上也确实没有其他伤处。卿相应该没什么大碍,你叫外头的人都先回去吧!”我替赵鞅检查完毕,重新替他盖好了薄被。 伯鲁不放心,仍跪在床榻旁紧紧地握着赵鞅的手:“你确定吗?那卿父怎么还不醒?” “晕眩之症是卿相的老毛病了。早年扁鹊在晋时,就给卿相瞧过这病,也没给吃什么药,睡了三天自然就好了。这回应该也是一样的。” “你的意思是——卿父这次又受天帝所邀游览钧天神境去了?”伯鲁抬头疑惑道。 “这个你可以等卿相醒了,自己问问他。”赵鞅的晕眩之症是痼疾,当年他病发,一连数日不醒,害得晋人都以为他要死了。可后来,他不药而愈,醒来还说自己是受天帝所邀游览神境去了。一番奇幻瑰丽的描绘让他的“钧天之梦”(1)从此成了晋人口中的一个传说。可我不信传说,我想,那个所谓的“钧天之梦”大约只是赵鞅当年编来哄骗“关心”他病情的好事之人的。今夜,他再次病发,是虚惊一场,还是痼疾变恶疾的征兆,我无从得知。我只知道,他明后两日若还不醒,晋国的朝堂就要翻天了。但我的担忧不能告诉伯鲁,因为他此刻的脸色比床榻上昏厥的赵鞅好不了多少。“你也不要太担心了,晕眩之症不是什么要命的大毛病,只要把精气养足了,病自然就好了。现在最要紧的还是让外头的人都先回去,再这么哭下去,且不说吵了卿相休息,万一叫人误会了,明天宫里就要派人来了。智府里那个人可就等着这一天呢!” “你说得对,我这就叫他们都回去。”伯鲁撑着床榻站了起来,对我恳言道,“我就知道,你和红云儿只要来了一个,我就一定能安心。阿拾,谢谢你!” “谢什么,就算无恤不是我夫君,你也是我阿兄,你我之间永远不需要说‘谢’字。” “嗯。”伯鲁重重地捏了捏我的手臂,回头再看了一眼床榻上熟睡的赵鞅就迈步往房门口走去。 哗啦——房门一开,门外女人们的哭声又骤然高扬。 伯鲁苦口婆心地劝着,可外头的人死活就是不肯走。女人们不管老少,个个扒着门边,该哭的哭,该喊的喊,生怕屋里面昏迷不醒的人不知道她们的一片“情意”。 “兄长不要劝了,贵妾们既然这么放不下卿父,就让她们都留下来吧!”无恤淡淡的声音自黑暗中响起。 “红云儿,你可算回来了!”伯鲁立马取了随从手上的火把迎了上去,他瞧清了无恤的脸便急道,“子黯说卿父的病无碍的,睡醒了就好。贵妾们跪在这里会扰了卿父休息,还平白叫外头的人多些没必要的猜测。” “兄长,这世上最难得的就是真情。贵妾们不肯走的心思,你我都该体谅。待卿父百年之后,无恤定会保证让今夜舍不得走的人都有机会长伴卿父左右。贵妾珮,你觉得这样,可好?”无恤弯下身子看着一个哭得极伤心的年轻女人。那女人停了哭声怔怔地抬头看着他,无恤对她微微一笑,她顿时吓白了脸,哀嚎了一声,直接晕了过去。 “弄下去。”无恤直起身挥了挥手,即刻有人将晕厥的女子抬了下去。 院子里另外十几个女人见此情形纷纷起身告退,哭声不停的院子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卿父怎么样了?”无恤跨进房门,轻声问我。 我合上门,将自己方才对伯鲁说的话又对他说了一遍。无恤听完点了点头,侧脸对伯鲁道:“兄长先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我和阿拾。卿父若醒了,我即刻差人去告诉你。” “你们就别赶我了,我回去也睡不着,就在这里躺一躺好了。”伯鲁拖出一方蒲席铺在赵鞅床榻旁,和衣躺了下去。 “卿父真的没事?”无恤见伯鲁睡下,悄悄把我拉了出去。 “要么没事,要么就是我也没办法的大事。不管卿相醒不醒,待会儿天再亮一点,我就去药室备药。” “好,今夜辛苦你了。” “不辛苦。我们赶紧进去吧,免得叫伯鲁担心。”我转身往房里去,无恤却一把拉住了我:“等一等,这个可是你的?”他低头从怀里掏出一件黑乎乎东西递到我手边。 此时月亮即将落山,院中的庭燎也已熄灭,我接过东西摸了两把才知道这是自己从小就穿在身上的鼠皮袄子。 “这是我的袄子,怎么在你这里?” “刚刚从床褥底下掉出来的。这个,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是我阿娘给我做的,自小就穿在身上,若没有它,我兴许早就冻死了。”我抖开水鼠袄子整整齐齐地叠好。 无恤忽然伸手抬起了我的下巴:“阿拾……” “怎么了?”我不解地回望着他。 他笑了,笑得仿佛一瞬间拥有了全世界。他低下头轻吻着我的眼睛,动情道:“阿拾,我是这世上第一个见到你的人,早过所有的人。我没有晚到,我早就来了。你是我的,上天赐予我的,此生此世不管发生什么,对你,我绝不会放手。” “过了这么多年,怎么还说这样的话。”我轻叹一声,拨开了他的手,“我不是你的,我要进去了。” “那你便说我是你的!”无恤拖住我的手,一把又将我拉进了怀里,“你不是我的,我是你的,你把我好好装起来,千万别再丢了,好吗?” 无恤抱着我,像个孩子般要我永远把他装在心里。其实,他早就在我心里。只是他的世界越来越大,他拥有的东西越来越多,我小小的心快要装不下了。那饱胀的痛,撕裂的痛,是我勉强想要拥有他的代价。我害怕,总有一天,这心,是要裂的。 翌日天未亮,无恤和伯鲁还在赵鞅榻旁酣睡。我悄悄地寻了竹筥,踩着未散的薄雾去了赵府的药室。自医尘到了新绛,赵府药室里的药材从天上到地下,从水里到土里,变得应有尽有。赵鞅的晕眩之症要治,也要养。所以,我一口气拿了柳枝粉、半夏、牛唇草、白芍、菊花,又拿了苦杞、血参根、红果、地龙骨、龟板胶和另外几瓶医尘早先配好的药丸。 待我灭了烛火走出药室时,东方已露鱼肚白,府里各处的仆役已经开始洒水打扫。我顺路去园囿采了些新鲜的草药,又到庖厨取了小炉、瓷罐,这才回到了赵鞅的住所。 无恤这会儿已经不在了,伯鲁说他是有事要入宫去找史墨问个清楚。我问是何事,伯鲁竟也掏出我藏在床褥底下的鼠皮袄子,问我这袄子是从哪里得来的。我如实相告,他竟哽咽地捧过我的手,嘱托我这一生都要对无恤好好的,莫再离了他,莫再伤了他。 我点头应下,但脑子里闪过的却是梦中坍塌的邯郸城和城下满脸血污的赵稷。 我让伯鲁和巫医看顾着赵鞅,自己拎了竹筥到院中洗药。当一样样药材被取出时,竹筥里竟无端多出了一只粗麻蓝布系的小包。 这是什么? 我取出小包,解开系绳。这一看,便惊呆了——卷耳子?! 卷耳嫩苗可食,但浑身长刺的果实却有毒。血虚之人误服,轻则呼吸不畅,重则气绝身亡。 赵府的药室里根本没有卷耳子,是谁把这包卷耳子放进了我的竹筥? 我捏住手中长满尖刺的果实,一张张陌生的脸,一双双窥探的眼,不断地在我眼前闪过。是药室的守门人?是园囿里除草的仆役?是庖厨里择菜的厨娘?还是我眼前这群抬着藤筐捡拾院中石块的小婢? 以毒入药,暗杀赵鞅。这包卷耳子分明就是有人给我的暗示和命令,而这个人除了我的“好父亲”赵稷,我实在想不出第二个人。 “子黯,卿父醒了!”伯鲁扒在门边大喊了一声。 我心中一惊,慌忙将一包苍耳子收入袖中:“来了。” 第300章 桑之落矣(一)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怎么样?卿父没事了吗?”伯鲁推着我走到赵鞅榻前。 我替赵鞅仔细检查了一番,恭声回道:“卿相已无大碍了,只是之后半月需卧床静养,再服药调理。” “用不着,老夫已经醒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毛病。”一头散发的赵鞅掀开身上的寝被就要下床。 伯鲁见状赶忙伸手去扶:“卿父,你脚上还有伤,先缓些时日……” “大惊小怪!老父不用你守着,去门口看看无恤把太史接来了没有。巫医桥,你也下去!”赵鞅瞪了伯鲁一眼,挥开了他的手。 跪坐在一旁沉沉睡着的老巫医一个激灵醒了过来,颤巍巍起身退到门边。 伯鲁担心地看了一眼赵鞅的脚,却也只能无奈行礼告退。 “卿相对大子太严苛了。”我轻轻合上了房门。 赵鞅脚下一晃,一下摔在了床榻上:“我还能活多久?”他问。 原来,他是以为自己要死了。其实,我如果真要他死,只消半月就可以让这个叱咤风云了半辈子的老人死得不着痕迹。可我想他死吗?如果他死了,智瑶会变成什么样子?无恤会遭遇什么?我的“好父亲”又会做出什么惊人之举? “卿相多虑了。晕厥之症看似凶险,却非死症。卿相若想为世子再争几年时间,就听小巫的话好好服药,静息调理吧!”我扶着赵鞅在床榻上睡下。 赵鞅看了我一眼,皱着眉头长出了一口气道:“老夫不惧死,只是如今还死不得。前夜里,智瑶纵容大子伤了无恤?” “是。” “酒宴之上,你非但用棋局赢了陈恒之子,还舍身为我儿挡了一剑?” “既是卿相听说的,定不会有错。”我低眉垂目道。 “当年太史收你为徒时曾说你是捧书而至的白泽,专为辅佐圣人治世而生。那个时候,老夫还以为太史口中圣人乃老夫自己。如今看来,你这捧书而至的白泽,真正要辅佐的却是我儿无恤啊!”赵鞅看着我疲倦一笑,“智瑶那厮性狂且躁,不足以成大事。我儿性狠志坚,亦能忍,方是雄主。若天佑我赵氏,肯再赐老夫三年时间,区区智氏何足惧也。” “晕眩之症忌劳累,亦忌躁怒。卿相若真在乎性命,修身养性是为上策。” “昔日贤人周舍在世时,也常劝诫老夫要收敛怒气。只是脾性是生来的,要改,谈何容易。”赵鞅说着说着,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哎,当年老夫若有我儿一半的隐忍,也不至于怒杀了赵午,害得赵氏险些亡族……” 赵鞅梦呓般的一句话在我心底撕开了一道裂缝。那些被压抑的愤懑和仇恨随着“赵午”二字全都争先恐后地奔逃了出来。此刻,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我与赵鞅二人。悄无声息的寂静在我心里催生出了无数疯狂的念头。现实、梦境、过去、现在,数不清的场景在我眼前不断交织;死去的人,活着的人,全都张着嘴在我耳边不停地嘶吼。如果我把剑刺入他的喉咙,那所有的声音是不是就能瞬间消失,我的心是不是就可以从此安宁了? “卿相?” “嗯?”赵鞅迷糊地睁开眼睛,“老夫又睡着了?你师父来了吗?” “没有。” “哦,你这些年可同你师父学过解梦?””赵鞅看了我一眼又合上了眼睛。 “卿相让世子入宫请师父来,可是又做了什么奇怪的梦?” “没有,就是梦见了几个故人。” “卿相可是梦见赵午了?”我盯着赵鞅微微颤动的脖颈道。 “你如何知道?”他一下睁开了眼睛。 “卿相素来不喜他人提及当年的邯郸之乱,更不喜人提及赵午其人。卿相今日自己主动说起,想来定是梦中有所见,有所感了。” “老夫没有梦见赵午,倒是梦见他不怕死的儿子了。” “赵稷?” “是啊,老夫听说有人在新绛城见到赵稷了。”赵鞅微微侧头,淡灰色的眼眸不偏不倚地落在我脸上。 方才那些盘踞在我心头挥之不去的疯狂念头,在他的一注目光下霎时灰飞烟灭。莫名的冷气自脚心直冲而上,我放在膝上的两只手已冰凉一片。 “赵稷是叛臣,他此生怎敢入晋?卿相听到的多半是谣言吧。”我强做镇定。 “是啊。谣言最是无稽。我再借他赵稷十个胆,谅他也不敢入绛!可他,他怎么敢到老夫梦里来?” “卿相昨夜梦见什么了?” “卿父,太史求见。”无恤的声音自门外响起。 “请太史进来!”赵鞅双臂一撑又坐了起来。 一袭墨色巫服的史墨推门而入,赵鞅即刻挥手让我回避。我同史墨见了一礼,默默退了出去。无恤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似是有话要说,但还是合上了房门。 赵鞅已经知道我见过赵稷了吗?他已经知道我是赵稷的女儿了吗? 灰白色的瓷土罐里沸腾着鱼眼似的气泡,被切成薄片的血参根在淡棕色的药汤里不断地翻滚。我蹲在火炉前,正午的太阳悬在头顶,直射而下的阳光在瓷罐光滑的口沿上,亮起了一弯刺目的光。 这是一副养血补气的汤药,再等一刻钟,待汤药里的龟板胶都融化了,我就会把它呈给赵鞅。如果赵鞅真的已经对我起疑,他就绝不会喝下我熬的药。 屋里的人还在说话。赵鞅和史墨的声音很轻,一点点嗡嗡的响。无恤的声音略高些,但零零碎碎怎么也听不清他到底说了什么。伯鲁此刻也在房里,但似乎一点儿都插不上嘴。 赵鞅到底做了什么梦,要请史墨来解梦?史墨这会儿在屋里又会和他说些什么?赵稷在晋的消息显然已经有人告诉赵鞅了,那现在城外嘉鱼坊里会是什么光景? 我有满满一肚子的疑问,而所有的答案就在一门之隔的地方。可我却不敢离开药罐寸步,我不杀赵鞅,我的父亲自然还会有别的手段。他这次既然冒险来到新绛城,就绝不会无功而返。 “卿相,药煎好了。”我端着新煮好的药汤推开赵鞅的房门。 赵鞅靠坐在床榻上,灰白色的长发凌乱地披在肩头。也许是因为听了史墨的话,也许是对史墨说了太多的话,他此刻的脸色并不好看。 无恤和伯鲁见我来了,起身给我让出了一个位置。我跪到榻旁,将盛着药碗的漆盘奉至赵鞅面前:“卿相,药凉好了。” “嗯。”赵鞅朝我伸出手来。 漆盘上的重量一轻,我心头高悬的巨石轰然落地。还好,他什么也不知道。 “卿相且慢——”赵鞅低头正欲喝药,一旁的史墨却突然将碗夺了过去。 赵鞅眉头一蹙,转头再看我时,浑浊发灰的眼睛里已生出了一道锐光。 “师父?”这药无毒,可我的心跳却如擂鼓一般。 “上炉温着去。”史墨将药碗递给我,转头对赵鞅道:“空腹饮药极伤身。小徒年幼又心急卿相之病,所以思虑不周,还望卿相见谅。” “无妨,老夫自己也忘了。”赵鞅笑道。 “是啊,我怎么也给忘了。卿父一日一夜没吃东西了,我这就叫庖厨准备些吃的来!”伯鲁急忙起身出门传菜。 赵府的庖厨里早就备好了赵鞅的吃食,只一会儿就有婢子端着一张小几进了屋。几上放着一碗粟羹、一豆肉糜、一条蒸制的青鱼和一盘腌渍的脆瓜。小婢子放下小几也不急着呈给赵鞅,自己先从每样菜里各夹了一些放在小盘里低头吃了,吃完了又往一只手掌大小的漏壶里装了水。 滴咚,滴咚,漏壶里的清水渗出青铜的缝隙一滴滴地落在下方的瓷碗里。 小婢子默默地跪在墙角。一屋子的人除了我之外,似乎都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等待。 赵鞅什么时候有了“试菜人”?莫非我在秦国时,已经有人对他的饭食动过手脚了? 当小几上的漏壶滴尽了最后一滴水,小婢子将食几奉到了赵鞅面前。 赵鞅胃口不济,随意吃了几口便让人撤了食几。 我端着手里温好的药汤本想叫那试菜的小婢也来喝上一口,可转念一想,药是我煎的,试药的是不是也该是我? 赵鞅擦干净了嘴角抬头看向我,我端起药碗就往嘴边送去。 “胡闹,药岂能乱喝。”无恤大手一张直接盖住了药碗。 我示意他赶紧移开手,他却挑眉回瞪了我一眼。 “煎的什么药?”史墨问。 “补气养血之药,血参根为主药,附以红果、地龙骨、龟板胶……”我将所用药材悉数报了一遍。 “不用试了,拿来给我。”赵鞅朝我伸出手来。 “卿相,立好的规矩不能坏。”史墨伸手将药碗端了过去,直接递给了一旁的伯鲁:“试药不同试菜,这药和你对症,你若信她,就替你卿父饮一口吧!” “好。”伯鲁朝我一笑,毫不迟疑地接过药碗喝了一口。 赵鞅最终喝光了我煎的药。可当我端着空碗退出那间屋子时,一颗心却沉得透不过气来。 赵鞅没有怀疑我,怀疑我的人是史墨。从始至终都在骗我的人,是我最敬爱信赖的师父。 第301章 桑之落矣(二)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阿素说的才是真的,史墨是我阿娘婚礼的祝巫,他早就知道我是谁的女儿,早就知道赵稷入晋一定会来见我。 我端着药碗坐在冰凉的石阶上,墨衣苍发的史墨从屋里走了出来:“子黯,送为师出城吧!” 我僵僵地起身,一言不发地往前走去。 两个人一路走出府门,行过长街,沉默是我最疯狂的控诉。我年逾七旬的师父是通天的人,我即便什么话也不说,他也一定能听到我心里一声声的质问。 浍水河边,翠竹林中,当我们无言地路过夫子长满青草的坟墓,我终于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史墨老了,他削瘦的肩膀已撑不起昔日宽大的巫袍。我和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师徒,很多时候我已经分不清他到底是高高在上的太史墨,还是我幼年相识的夫子。他们慈蔼的面庞在我心里早已重合。 可今天,一碗药汤却叫我愕然发现,他太史墨,终究还是那个太史墨。 他怕我对赵鞅下毒,所以借空腹之由告诉我,赵鞅已有试毒之人。我若心虚,自然有机会另换一碗无毒的新药。他怕我今日退缩,来日再生杀心,又撺掇着伯鲁为赵鞅试药。我即便真心要杀赵鞅,又怎么舍得冤杀了伯鲁。师父啊,师父,你果真是通天彻地,明了人心的圣人。 竹林幽深,风过如泣,满头白发的老人在我沉默的注视中停下了脚步。他转过头来,竹林间斑驳的阳光在他清瘦苍老的面庞上投下点点游移的亮光。 “你见过你父亲了?”他问。 “你怕我会杀了卿相?”我问。 “子黯,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知道卿相现在不能死。” “哼,师父果真是怕的。”我看着史墨微蹙的眉头,嗤笑道,“师父既知我是赵稷之女,当年为何还要收我为徒?为何还要教我,护我,怜我?那夜在太史府,你早就已经知道我是谁,卿相既然要杀我,你何不让他将我这邯郸余孽剁了头颅丢到浍水去喂鱼!”亏我当年还无知无畏地跪在赵鞅面前,大言不惭地说史墨一定会见我,现在想想原来那时生死只在一线之间。 史墨没有回答,他双唇紧闭转身迎着风往浍水岸边走去。 “是因为夫子吗?如果我不是蔡书的弟子,我已经死了,对吗?”我踩着林中落叶几步拦在他面前。 史墨看着我,良久不发一言。这么多年,他总有些时候会像现在这样看着我,却又不像是在看着我。 “痴儿,我连他都赶走了,又怎会在乎他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弟子。我不杀你,只因为是你找到了我,而非我找到了你。我蔡墨一生侍神,却在你身上第一次听见了昊天的声音。该来的,总归是要来的。我拦不住你的命运,就只能豁出性命护你周全。” 史墨这番话,我未尽懂,但最后一句却听得明白。这么多年,虽然他不说,但我知道他一直张着自己巨大的羽翼保护着我这只不知天高地厚的雏鸟。他一天天地衰老,可他最担心的不是自己的生死,而是我在晋国的安危。 “师父,你为什么要瞒我,为什么我一次次问你,你要一次次撒谎来骗我?” “因为真相太残忍,不是你能背负的。” “再残忍,也是我要的真相啊。” “赵稷告诉你的一切,真的是你想要的吗?”史墨用他深沉的目光看着我,我喉头一紧,竟无法驳斥。 “子黯,听师父的,走远一些吧!去楚国、去巴蜀、越过南海去做海客也好。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你父亲疯了,他会逼着你和他一起发疯。他的心死了,可你的还活着。你阿娘是个通透的孩子,她不会怪你不替她复仇,她只会怪你不好好活着。” “师父这样说,不就是怕我留下来,会对卿相不利嘛?徒儿和卿相,你到底还是选了卿相。”我心里又酸又痛,忍不住自嘲。 史墨面对我孩子气般的控诉,叹息道:“我不是选了卿相,我是选了天下。卿相如今还不能死,因为无恤还不够强大。如果智瑶吞下赵氏,那么十年之内晋国公族将不复存在。智氏吞晋,陈氏吞齐,天下必将大乱。智瑶性残好战,尚未继任上卿已要夺卫、攻郑、伐齐。来日,他若得晋,生灵必遭涂炭。在十万生灵面前,你的性命,我的性命都不重要。” “呵,他赵鞅的命如何就牵连着整个天下了?我不信!” “一叶落而知天地秋,一池冰而现天下寒。个中道理你早就明白,只是不愿承认罢了。这天下已是摇摇欲坠。赵鞅一死,乱世之音也许就响了。” 乱世之音……赵鞅之死会是大乱前的最后一声弦响吗?会吗? “师父放心,子黯从没想过要对卿相不利。只是有些事,师父也莫要再瞒我、骗我了。” “子黯……”史墨听了我的话,眉头未展,面色却愈发悲怆,“为师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可当年的事,为师已然全忘了。你藏了什么想问的,就都自己烂在肚子里吧!”” 史墨的回答叫我愕然。我原想以退为进,岂料他这般绝决。 “师父肚子里还藏了什么不能告诉我的秘密?” “没有秘密,只是忘了。你若不满,大可以不认我这个师父。你,你们……都不用原谅我。”史墨说完径自绕过我向河岸边走去。竹林间疏散的阳光被浓云遮蔽,绿竹碧森森的影子在我面前摇来晃去。我的师父老了,发白如霜,瘦骨嶙峋,可他的性子没有老,他孤傲的脊背永远不会弯,他要守着他的秘密永远沉默了。 这厢竹林青葱,五里之外的嘉鱼坊里却已是一片狼藉。 瑶琴、香炉不见了,几张长案也被人胡乱堆放在角落。庖厨里陶盆、陶釜碎了一地,几条跃出水桶的青鱼落在泥地上,雪白的鱼腹上满是沙土色的泥印。 嘉鱼坊倒了,赵稷走了。若没有猜错,陈盘和陈逆这会儿也一定已经离开了新绛城。 赵府里既然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给我塞了卷耳子,就意味着有人会在暗中替我的父亲监视我的一举一动。如果我不杀赵鞅,自然还会有人替我动手。可我能怎么办呢?难道还要忘记毁家灭族的仇恨去保护赵鞅不成?可如果不护着他,万一……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正发愣,无恤的声音蓦地从背后响起。 他怎么来了!我呐呐地回身,还来不及抬头看人,眼前忽的扑上来一道黑影。 “小心!”无恤挥手一挡,将我揽到身后。 “喵——”一只黑黄两色的野猫直立着尾巴站在翻倒的木架上,我从无恤身后走出来,它瞪着一双碧色眼睛冲我猛一龇牙,然后跃到地上叼起已死的青鱼蹿了出去。 “你不是送太史回家去了吗?怎么到这里来了?”无恤环顾四周,一脸疑惑地看着我。 我弯腰扶起地上的木架,镇定道:“卿相说自己梦见了赵稷,又说有人见到赵稷来了新绛城。我前几日在这里撞见了陈盘和陈逆,所以就想来看看,齐人是不是把赵稷藏在这里了。” “陈盘前日在宴席上说陈逆的手在嘉鱼坊外被人撞伤了,原来是故意说给你听的。” “陈逆那日根本没有受伤,我撞倒的人是陈盘。”我提到陈逆时抬头瞄了无恤一眼。 无恤这一次倒无不悦之色,只擒了我的手往嘉鱼坊外走去:“就算你怀疑赵稷躲在这里,也不该冒冒失失一个人来。之前,我们在齐国可吃了这人不少亏。” “师父的竹屋离这里不远,我就想来看看。还以为这里吃鱼的人会很多,哪知道会是这个样子。”我避开地上被扯落的古藤和干枯的香草朝竹屋外走去。 “有人说在嘉鱼坊里见到了赵稷,卿父就让董舒来抓人了。” “于安?”我回头看了一眼形如废墟的嘉鱼坊,“他现在是都城亚旅,这些事也的确归他管。他抓到人了吗?” “没有,早就空了。”无恤走出嘉鱼坊,转身将我从破裂的台阶上抱了下来。 “那你今天还来做什么?” “来看看有什么疏漏的线索。赵稷此人诡计多端,卿父对他很不放心。”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无恤柔下神色看着我。 “为什么卿相当年要毁邯郸城?如今还要尽除邯郸氏?根本就不是因为邯郸忤逆了他,给他难堪,对吗?卿相杀赵午,也不是一时之怒,对吗?” “小妇人,你倒是卿父的知音。邯郸城在南,与昔日范氏、中行氏的封地相邻。赵午虽是赵氏宗亲,却与封地同样在南的范氏、中行氏频结姻亲。卿父自己有意往北拓地,又怕久而久之会因疏于来往而失去邯郸城。晋阳新城建好后,董舒的父亲董安于就提议可以以调用邯郸城的五百户卫民填充晋阳为由,试一试邯郸氏对卿父的忠心。结果,生了异心的赵午真的拒绝了卿父的命令。卿父一怒之下杀了他,一半是泄愤,另一半也是为了施压邯郸赵氏。” 第302章 桑之落矣(三)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施压?所以他当年才故意让人把赵午的尸身送回了邯郸城?” “赵午当时只有一子名唤赵稷。卿父听说,这赵稷只是个爱弄琴鼓瑟,喜山乐水的贵家子弟,所以就打算杀其父,儆其子,另命年少的赵稷为邯郸大夫,以此控制邯郸城。哪里知道……” “哪里知道弱冠之年的赵稷是根硬骨头,非但不‘领情’还引得晋国六卿大乱,害得你们赵氏险些亡族。” “卿父对邯郸氏之恨犹在范氏、中行氏之上,可赵稷逃到齐国后一直无踪可寻。上次我在齐国只差一步就能抓住他,却被他施计逃脱。他此番冒险入晋,定是有所图谋,我们不得不防。你在宋国和他见过面,更要小心一些。” “嗯。”我紧抿着双唇点了点头。 无恤摸了摸我的脸,柔声道:“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四处再看一看,待会儿我们一起回去。” 我冲他微微一笑,继续点头。 杀其父,儆其子。毁了一城人的幸福居然还可以这么理直气壮。那五百户卫民根本不是赵氏之民,那是大河对岸的卫灵公寄放在邯郸城的人质。我祖父若将这五百户卫民长途跋涉迁居到北方晋阳,到时候卫灵公问他要人,难道他还能把人再从赵鞅手里要回来不成?若是要不回来,邯郸与卫国只有一河之隔,承接卫灵公怒气的还是邯郸城民。这件事根本从一开始就是赵鞅和董安于对邯郸城设下的一个圈套,他们根本就打算好了要诱杀我的祖父,生生夺走邯郸城!弄琴鼓瑟,喜山乐水……若没有赵氏相逼,我阿娘该过得多幸福,我该过得多幸福…… “红云儿,如果你是你卿父,你会杀了赵午,恫吓赵稷吗?”回去的路上,无恤骑着马抱我在身前。 “不会,我会杀了他们两个。” “是嘛……”我黯然一笑。 “骗你的。”无恤笑着空出手来捏了捏我的脸颊,“知道你不喜欢杀人,我若要夺城自有我的方法。卿父当年用了最失败、最糟糕的方法。邯郸之战是他的耻辱,我可不会让自己留下这种耻辱。” “人生百年,竹书千年,史家笔下自有功过。你将来切不要做让世人垢鄙的事。” “我知道。但阿拾,这世上有一种苦叫身不由己。” 乱世之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身不由己。正如现在,我明明痛恨赵鞅,却还要收拾行囊搬进赵府去调理他的身体,提防他被我父亲埋下的暗子所杀。 无恤对我的痛苦和纠结一无所知。他是高兴的,因为我终于对他避无可避了。 “你不用一样样收拾了,回头我让人把这几只箱子都搬过去好了。”无恤按住我整理巫袍的手。 “我只在赵府住一个月,卿相病好了,我就搬回来了。”我挪开无恤的手,装作不经意地问,“你之前说要进宫问师父一些事,问过了?” “你师父年纪越大,嘴巴越紧,才问了两句就给脸色看了。有些事还得我自己去找答案。”无恤一撩下摆在蒲席上坐了下来,“你呢?太史可同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只让我尽心照顾卿相。我去秦国的时候,有人对卿相的吃食动手脚了?” “一个庖厨里的杂役在鱼汤里下了毒,幸好卿父那日没喝。” “是谁的人?” “死无对证了。府里现在人多手杂,我实在不太放心。” “不管是谁的人,既然失败了一次叫你们有了提防,想来就不会再在吃食上动手了。” “杀人容易防人难,我在明,敌在暗,防不胜防。不过,幸好现在卿父有你照顾,我下月去代国也放心些。”无恤看着我舒眉道。 “你又要去代国?还是去见伯嬴?”我起身从箱子里另捧了几套夏衣放在蒲席上。 “去和代君商讨马匹交易的事。” 我停下手中的动作,看着他道:“你现在就想甩掉姮雅母家的牵制?” “难道还要被几匹马栓一辈子不成?代国水草丰美,马匹健壮,等我有了代国的马匹,那穿豹裙的老头就没什么可以威胁我了。他昔日的族人如今都已在我赵氏的封地上分散而居,他们要服从的是各城城尹的命令,而非一个垂垂老矣的族长。将来这些狄人若能老老实实地替我养马,自然能在晋国安居。” 迁族散居,分威散众! 这就是我爱的男人,多么聪明而可怕的男人。 赵鞅命他迎娶姮雅是为了得到狄族在北方的马匹,而这几年无恤却利用姻亲关系将北方荒原的狄族悉数迁入晋国,分散而居。这看似是施恩,实则既占领了他们原本在北方的土地,又将一个部族吞入腹中,蚕食殆尽。一招兵不血刃的计谋,既得了土地,又得了人力。赵氏有他在,岂能不兴。 “这是你早就计划好的?”我问。 “嗯,只可惜比计划的多用了两年时间,叫你对我失望了。”无恤捏住了我的手。 我没有对你失望,挡在你我之间又何止一个姮雅……我避开无恤温柔的眼神,抽出手来假装忙碌地收整自己的衣物佩饰:“你此前已去了代国很多次,代君不同意与你做交易?” “代君宠爱家姐,自然不会不同意。只是……呵,不说了,这些事我自会解决,你就别操心了。这个你也要带?”无恤身子往前一倾,抓走了我放在巫衣上的白色绫布。 “还给我。”我朝他伸出手去。 “不要。”他抓着白绫,墨玉似的眼睛在我胸前一扫,戏笑道,“其实,你就算不裹白绫也看不出来什么,何必多次一举呢?不如,带几件贴身的小衣,那件水红色的就很美。” “你……”我不自觉地顺着他戏谑的视线往自己瘦小的胸口瞧了一眼,对面人的嘴巴一咧笑得越发放肆。 “你爱看不看,我就爱裹成男人模样!”我脸色一沉,扑上去夺他手里的白绫。 “不许带,捆着这东西喘气都难,早晚我都要给你烧尽了。”无恤见我来抢,故意将手举得老高,我扑来扑去只弄得自己气喘吁吁却沾不到一点白绫的边。 “你喜欢就送你了,反正我还有!”我冷哼一声,放下手来。 “真的送我?比起绢帕,我倒更喜欢这贴身之物……”无恤笑着将白绫凑到自己鼻尖,启唇轻轻一咬。 我盯着他迷人的唇瓣,昨夜旖旎的画面倏然蹿上心头,热辣的脸火一时间烧得耳根滚烫:“还给我,无耻!无赖!” “听我的,别捆了。总有一日,我会让你堂堂正正做个女人。”无恤将白绫往怀中一塞,又来夺我剩下的布条。 我顺势拽着一条白绫撞进他怀里,抬手在他颈间一绕,三尺白绫已将他脖颈紧紧缠住:“别替我做主,你做不了我的主。” 无恤低头看了一眼套在自己脖颈上的白绫,没有惊恼,反而轻笑:“这也是董舒教你的?他给你杀人的剑,教你杀人的招,是要你来杀我吗?” “休要胡说!”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卸了手上的劲道。 无恤看着我,嘴角一勾,双手猛地握住我的双手左右用力一拉,套在他脖颈上的白绫骤然抽紧。我整个人如遭火炙一下抽出手来,大喊道:“赵无恤,你疯啦!” “若是你要杀我,何需这些东西?”无恤笑着抽走颈上白绫,两手轻轻将我环住。 “你这个疯子……” “你这个傻子。” 暮春的午后,我依偎在无恤胸前。和煦的暖风从河岸边吹来,带着野花的微香和青草的气息,我闭上眼睛听着耳畔坚定有力的心跳,他俯下脸若有似无地轻吻着我的面颊。分不清是谁的发丝在温柔的气息下微微拂动,蹭得我耳廓痒痒的,心暖暖的。 “阿拾,那瓶子里的是什么?”时间在静谧中悄然而逝,随着一声轻响,无恤的疑惑声自我头顶响起。 瓶子?瓶子! 我窝在无恤怀中,周身的血液却自下而上瞬间冻结成冰。 “那是……”我惊慌失措,无恤已经放开我,大步走到木架前捡起了被河风吹落的瓷瓶。我僵立在原地,眼看着他扯去瓶口的布塞,将鼻尖凑了上去。 “这是什么!”小小的瓷瓶瞬间在无恤掌心碎裂。 “这是……”我颤抖着开口,可他没听完我的回答就一把将手中沾血的瓷片和异香扑鼻的药丸砸到了地上:“我知道这是什么!你吃了多久?你告诉我,你吃了多久了!”无恤震怒的声音几欲掀翻屋顶。 “三月。” “三月!阿拾,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你知道你对我们做了什么吗?”无恤如旋风般冲到我面前。 “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你做了什么,失去了什么,毁了什么!瞧啊,我说的一点都没有错,你阿拾若要杀我,何需剑与白绫!”无恤放开我,苦笑着从怀中掏出三尺白绫一把甩在地上。 “红云儿……” “别叫我!”暴怒的男人推开我跌跌撞撞地冲出门去。 第303章 桑之落矣(四)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息子丸”,兑卦女乐们最熟悉的药。我吃了三个多月的“息子丸”,子嗣于我早已成空。可无恤的心里还藏着一个美梦,梦想着有朝一日尘埃落定,我还能为他生儿育女。 “阿拾,我们将来可以生三个孩子。四个太伤身了,我怕你会吃不消,三个就刚刚好……” 没有三个,一个也不会有了。 暮春的庭院,桐花落尽,绿荫浓重。自脱了春衣换了夏衣,天气一日热过一日,素纹镜中的容颜亦一日憔悴过一日。后悔吗?那三个月里,无时无刻不是后悔的。可药,我依旧还是吃了。如今被他知道,不过是在日日蚀骨的后悔上又加了一份内疚、一份哀伤和一份无望。 我日渐憔悴削瘦,人人道是辛劳;他那里颓废枯萎,只有我知道是心伤。 我在自己的肚子里挖了一个空空的洞,他的心就跟着碎了。 如今,我们两个本不该再见面,见了面,空了地方,碎了的地方难免是要痛的。可赵鞅病着,我与无恤几乎每日都要见面。一间屋子里,眼神撞上了,以前是窃窃的欢喜,如今却只有剜心的痛。 “对不起”三个字,我在心里说了无数遍。可无恤心里的哭声太响,他再也听不见我心里的声音。 神子子黯在赵府住了一个半月,身染重疾的赵鞅已经可以参加太子凿主持的南郊祭礼了——街头巷尾的传闻一天一变,但只有这一条被人足足传了半个多月。 今年春,晋侯大疾,祭祀东方青帝的祭礼并未举行。诸侯之祭,礿而不禘(1)。往年,晋侯只祭春,不祭夏。但今年国君、上卿皆患重疾,而夏日又主祭掌管医药的神农氏,所以此番祭夏之礼筹备得格外隆重。就当所有人都以为主祭之人是太子姬凿,姬凿身后必是亚卿智瑶时,久病的赵鞅却突然告知太子凿,自己已经康复要同赴祭礼了。 一时间,新绛城里传言纷起,朝堂上的“墙头草们”纷纷立正,持观望之态。 近来齐、宋、郑、卫局势微妙,亚卿智瑶为控制军队一直摩拳擦掌想要趁赵鞅之危,领军出征竖立军威,顺便撤换军中所有的赵氏将领。而这样的事在赵鞅还活着时,他绝不会容许。赵鞅要借这次的南郊祭礼,给智瑶一个讯号,给满朝大夫一个讯号。 可是传言,毕竟是传言。赵鞅这一次是真的已经病入膏肓了。不管我如何替他施药调养,他的身体始终一日比一日虚弱。人似朽木,他所剩的精气恰如干裂的树皮正被时间一寸寸剥落。 南郊禘礼就在今天。当所有知情人都为赵鞅担忧时,他屏退了侍从,密招女婢入室。 施薄粉,浅描眉,染唇色,女婢手巧,一番巧妆之后,这位久病的老人看上去竟真的恢复了往日奕奕的神采。一个掌控了晋国朝政几十年的男人,一个驾长车,持利剑,叱咤风云了几十年的枭雄,在暮年来临时,为了震慑蠢蠢欲动的敌人,为了守护自己的家族,竟将黛粉、红膏也变成了手中的武器。 盛大的祭礼结束后,晋太子姬凿与赵鞅谈了许久的话。智瑶也领着一帮宗亲来找他商讨宋郑之事。我远远地看着神采飞扬的赵鞅,心中浮现的却是晦暗的天光下,他木然地看着铜镜,任女婢在他萎缩的灰白色双唇上点上花汁的一幕。 家族是什么?天下是什么?大家在拼命守住的又是什么? “你和红云儿怎么了,一早上都没见你们说话?”伯鲁不知何时走到了我身边。 “祭礼之上吟着颂歌要怎么说话?”我微笑回道。 “你知道我这话是什么意思。”伯鲁挥退侍从和我并肩挤进了城门,“这一个半月你们在府中天天见面,可搭上的话总共也没个十句。那天夜里见你们在屋外头碰头说话,我还以为你们已经好了。” “我们好不好,你就别操心了。多关心关心自己的身子,夜里搬回自己院里睡吧。”伯鲁这一个半月几乎衣不解带地侍奉着赵鞅,人瘦了,脸也黄了,面容比起他的父亲更显憔悴。 “我就是这么个老样子,过段时间吃好睡好,就都好了。”伯鲁说完,不争气地又闷咳了两声。 我担忧地看着他,他朝我连连摆手:“没事的……” 我轻叹了一声,问道:“无恤前些日子说要去代国,现在怎么又不去了?” “你既这么关心他,怎么不自己去问?”伯鲁放下捂嘴的帕子,转头往身后瞟了一眼。 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了一身黑色礼服的无恤。 “红云儿——”伯鲁停下脚步,冲无恤招了招手。 无恤几步走过来,冲伯鲁颔首一礼,抬头时墨玉般的眼睛瞬间就对上了我的眼睛。我心中一颤,仓惶低头。 “兄长何事相招?”无恤问。 “不是我找你,是子黯有话要问你。”伯鲁笑着将我往身前一扯。 “你要问我什么?”无恤暗哑低沉的声音一下撞进我的心里。 “无事。”我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哦,那我先去了。”无恤冷冷一声别,墨色的衣袂在我眼前一晃,人已经往前去了。 “哎——你们呀。”伯鲁沉沉叹道,“阿拾,我和明夷下月就要走了。” “走?去哪里?”我惊愕抬头。 “自然是去云梦泽,明夷连马车都雇好了。” “这么快……禘礼才刚过。” “你说快,明夷可嫌我慢呢!你知道他向来不喜欢新绛。这回要走的事,我原本打算早点告诉你,可就怕你太伤心舍不得我们呢。” “嗯,是舍不得呢……”我看着身旁亲如兄长的人,看着他阳光下永远温柔的眉眼,心里既替他高兴,又难免因离别而哀伤。 “哎呀,怎么还真伤心了?快给阿兄笑一笑。”伯鲁避开人群将我拉至街旁。 我忙扬起嘴角冲他笑道:“我没伤心。这回去了楚国,记得让明夷给你多做几顿炙肉,阿兄不变成胖子,可别回来。” “哈哈哈,好,我一定告诉他。”。 “云梦泽呀,什么都好,就是冬天多雨,住久了会闷。若兄长真闷了,我那间木屋东面的漆树林里有种黑羽红嘴的鸟,能做人声,教什么话就说什么话。你和明夷养个十只,保准天天都跟逛市集一样热闹。” “阿拾,当年你劝我别养老虎,别养猪,如今居然来劝我养鸟?不过这个主意实在好,云梦冬日多雨,一下雨,明夷就喊无趣。去岁,他养了只野兔解闷,就嫌它不会说话。这回我备上十只竹笼,让明夷那小子自己到楚国逮鸟去。”伯鲁说完哈哈大笑。我想起他过去的院子,又想着他和明夷将来挂满鸟笼的院子,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一路,我们聊着云梦泽的云和雾,聊着楚国秋日大片大片如雪的芦花荡,很快就回到了赵府门外。 伯鲁停下脚步,迟疑了半晌,蹙眉道:“阿拾,我走了之后,卿父的病就要托付给你了。我本不想走,我想一直留在府里侍奉卿父,可府里最近闲言碎语太多,我留在这里帮不上忙,还给红云儿添乱,实在有愧。” “添乱?你是说宗亲里又有人要推你做世子的事?”伯鲁仁孝,赵鞅卧榻之时,他衣不解带日夜随侍在侧。如今赵鞅病体未愈,他却突然说要离开,我还以为是明夷强逼他去楚国养病,没想到竟是为了有人要重推他做赵世子的事。 “族里的那些人也不知是受了谁的挑唆,非说红云儿娶妻五年未得一子,是因为出生低微不堪世子重任,所以上天才叫他膝下无子,嫡妻无出。这简直就是胡言乱语!他们这种时候硬推着我坐那个位置,也不知是何居心!” “不外乎是因为荀姬有子吧。”我微微一笑,说出了我们都心知肚明的原因。赵鞅病重,伯鲁体弱,而身为智瑶之妹的荀姬膝下却有一子。智瑶处心积虑要在这时候将无恤赶下世子位,估计是盼着赵鞅一死,伯鲁再去了,这有着智氏血脉的小嫡孙就能继了赵氏的宗位,叫他从此高枕无忧了吧。 “哎,幸而红云儿不疑我,否则叫我如何自处。我只盼狄女这次真的能为红云儿生下一子,断了那些人的妄念。阿拾……他是赵世子,成婚五年了,总该有个孩子。你可不能怨他。” “我不怨他,是他在怨我。”自我吞下那些药丸,所有嫉恨都随着腹中冰凉的触感消失了。我已不是个完整的女人,现在要换他来恨我了,恨我毁了他的梦,恨我这般绝决地斩断了自己与他的未来。如今,在无恤心里,我该是个多么狠心恶毒的女人。 伯鲁带着心伤的我迈进赵府的大门,没走几步就撞上了晋太子姬凿和于安。 见礼后,太子凿对我道:“巫士果真医术精妙,丝毫不逊令师。如今,上卿痊愈,巫士打算何时再入宫为君父诊治啊?” 伯鲁一听太子凿要招我入宫,立马就急了,他拱手道:“太子容禀,卿父……” 第304章 桑之落矣(五)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我怕伯鲁一时心急泄露了赵鞅的病情,忙笑着截过话道:“卿相腿疾痊愈是府里巫医善制药,小巫可不敢居功。小巫治体伤虽也有小技,但君上之疾在心,疗心之术,小巫实不及师父九牛一毛。” “巫士谦逊了。”太子凿微微一笑,没有再多说什么,只回头对于安道:“今日你且留下来再陪卿相说说话,明日再入宫来见我。” “敬诺。”于安拱手。 姬凿一走,伯鲁忙问于安道:“小舒,太子祭礼完了不回宫,来这里做什么?”。 “自然是来看望卿相的。卿相能痊愈真是太好了,智瑶今日回府怕是要气疯了。子黯,辛苦你了。”于安看着我笑道。 “我倒算不上辛苦,只是辛苦了四儿每日两座府院这样来回跑。”我有些奇怪,难道于安真的不知道赵鞅病情严重,四儿没告诉他? “应该的。”于安含笑道。 因“卷耳子”之事,我信不过赵府中的仆役、婢子,但一个人又实在无法兼顾所有的事,于是便请四儿入府相助。可董石年幼,夜里不能离开母亲,四儿只能每日清晨来,黄昏归。这一个多月,着实累坏了她。 我请于安到后院接了四儿早些回府,自己跟着伯鲁去查看赵鞅的情况。 祭礼冗长,祭礼之后又被人拖着聊了许久,赵鞅此刻已虚脱卧床。 “子黯学医不精,卿相的病最好还是请医尘来看看。”赵鞅入睡后,我和伯鲁退了出来。 “君上要将医尘留在宫中,我们能有什么法子?”伯鲁一脸愁苦。 “去求求太史吧,他兴许有办法。” “你师父那里……” “让无恤去吧,我走不开。”自那日竹林一别,我再也没有见过史墨,见了也不知该如何与他相处。 “好。”伯鲁虽觉得我和史墨有些奇怪,但依旧点了头。 匆匆又是半月,新绛入了仲夏,一轮炽日天天顶头晒着。 夏日的夜来得晚,即便来了也还是闷热得叫人睡不着觉。我脱了寝袍只留了一件细麻小衣躺在床上,手心、脚心一阵阵地发烫,烫得烧心。坐起来看窗外,烟灰色的残月已下了中天,夜风里却仍旧裹着暖暖的湿气,叫人一吹,从头到脚都黏乎乎的。 这么热的夜,睡不着就容易胡思乱想。胡思乱想了,就真的睡不着了。我起身到水瓮里打了一盆凉水擦了身子,才刚重新躺下,就看到院子里亮起了一片火光。热浪带着烟尘一波波地涌进原本就闷热不堪的房间,我刚刚擦净的后背,即刻又渗出了一层腻腻的汗珠。 深更半夜里烧柴堆,是嫌今夜还不够热吗?我趿鞋推开房门,一股灼人的热气带着飞扬的火星扑面而来。夜色下,庭中熊熊燃烧的火焰已冲得半人多高。 “为什么要烧庭燎,发生什么事了?”我逮住一个往火盆里添柴的小仆问道。 “禀巫士,世子妇今夜喜得贵子,老家主令全府上下举烛同贺呢!”小仆喜气洋洋地说完,背起地上一大捆的柴薪匆匆离去。 喜得贵子……他终于有了自己的嫡子,她终于给了他一个孩子。我望着眼前夺目的火光,纷飞的火星,失神呆立。 赵府的院墙内,一团团疯狂燃烧的火焰不到一刻钟就将头顶墨色的天空映得绯红。我光着脚爬上屋顶,遥望着远处人声鼎沸的院落,想象着那里的热闹与欢欣,想象着他此刻将婴孩抱在怀里时,嘴角的笑。 多好啊,我的红云儿终于做阿爹了。 “秋兰兮青青,椒结子兮灼灼,罗生满堂兮君欣……吉日良辰兮……”我抬头对着空中的一轮残月,一字一句吟唱着贺子的祝歌。夫郎,我的夫郎,我愿你的庭院枝繁叶茂,我愿你的膝下儿女成群,我愿你此后年年岁岁喜如今朝……悲戚的歌声从耳边吹过,滚烫的泪水滑落面颊,抽噎着抹一把湿漉漉的脸,一首唱断了的祝歌又要从头开始唱。 “唱得这样难听,还要再唱一遍吗?”冷月下,烛海中,他一袭青衣走进小院。我透过闪着桔红色光斑的泪水凝望着,只担心眼前的人影只是自己心中的一抹幻影。 “当初说了不唱,现在为何要唱?”他抬头望着屋檐上的我,这一刻,摇晃树梢的夜风悄悄停了,时间仿佛在我们彼此交缠的视线中凝固。 “因为,不一样了。”我哽咽,低头将挂满泪水的脸深深地埋进自己的膝盖。我已经不可能成为一个母亲,如何还有资格指责他成为一个父亲? “阿拾,你为什么不看我给你写的信?我早就告诉过你,今夜出生的不是我的大子,所以,你也无需替我流泪吟祝。”无恤的声音伴着衣袂之声在我身旁响起。 我愕然抬头:“不是你的儿子?姮雅待你一片赤诚……怎么会?” “赤诚?她是狄族族长之女,赵氏娶她,有赵氏的考量,她入赵氏为妇,亦有她北方狄族不可告人的目的。多年无子,我不急,她等不了了。她要送我一个现成的嫡子替我堵住族中叔伯们的口舌,我何乐而不为?” “可那是你的嫡子,将来是要承你宗主之位的!” “我知道,但现在这个不重要。”无恤伸手擦去我挂在腮旁的泪水,心痛道,“阿拾,今日我看到智瑶看你的眼神了。” “智瑶?”我不懂,他为何会在此时提起智瑶。 “嗯,今日祭礼你站在高台之上,智瑶的眼神就没有一刻离开过你。他那样的眼神,我是见过的。那年,在晋侯的园囿里,他一箭射死了一头雌鹿,兴致起,当场脱衣卸袍,剥下鹿皮呈给君上。今日,你站在那里,他就那么**裸,血淋淋地像个剥皮人一样看着你。然后……我才明白……” “明白什么?”我心中剧痛,眼中泪水再盈。 “明白你吃‘息子丸’的原因。”无恤蹙着眉,好似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说出了那三个字,“你不是因为误会狄女怀了我的孩子才吃下‘息子丸’来惩罚我,你是怕自己会成为第二个你娘,你是怕我将来也保护不了你,保护不了我们的孩子,对吗?”无恤悲伤的视线落在我的小腹上,他知道那里已冰冷一片,再也无法孕育他心中那些温馨美好的梦。 我只哭不语,因为他说的是对的。即便我当初看了他写给我的信,即便我知道姮雅的孩子不是他的,我依旧还是赵稷的女儿,他们赵氏除之而后快的邯郸余孽。我不可能成为他赵无恤的妻子,我若对复仇无用,我的父亲也不会管我的死活。这世上只有爱剥皮的智瑶会一直惦记我,因为只有他还等着有朝一日将我剖腹取子,助他一朝永寿,独吞晋国。这样的情形下,我怎能有自己的孩子?我若保护不了自己的孩子,我宁可不让他来到这个世上。 “红云儿,你可以怨我狠心,怨我无情,我本就是个贪生怕死,自私卑劣的女人。我不值得你真心待我。” “不,是我让你失望了,是我错了,很久很久之前就错了。”无恤起身跪在我面前,抬手捧住我的脸,“阿拾,我知道现在的一切都让你觉得很糟糕,可我求你信我,这不会是永远,我会让一切痛苦都过去。只要你我真心不变,我们的将来还是会和当年想象的一样美好。有你,有我,有家。” “红云儿,你不要再骗自己了。你有你的命运,我也有我的。落星湖一别,我们本就该分开,可我们却非要强扭着命运缠在一起。如今缠得紧了要想再分开,总要连皮带肉扯碎点什么……” “所以你就把自己扯碎了?你以为这样就可以离开我了?!” “夫郎,生儿育女吧,放了我吧!”我抹了泪,看着自己深爱却不能爱的男人。 “不,你做梦!南有樛木,葛藟萦之。这是成婚第二日你唱给我听的歌。藤缠树,树缠藤,阿拾,我告诉你,此生此世,我赵无恤与你至死方休!” 此生此世,至死方休……何苦,何苦呢。 这一夜,无恤紧紧地抱着我,他的话很多,我的话很少,依稀记得在我闭上眼睛的那一刻,绯红色的天空已恢复了往日黎明的模样。 伯鲁的大子赵周在赵府嫡孙出生后的第三天就被无恤悄悄送走了。送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府里好奇的人很多,可谁也猜不透自家世子的心思。如果要维护新生子的地位,那么该被送走,或者说该被处理掉的,难道不应该是长媳荀姬生的儿子吗?赵周,一个庶妾生的儿子,活着或是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好事之人装了一箩筐的闲言碎语去找伯鲁。伯鲁亦不知道自己的儿子被无恤送去了哪里,他只知道他的红云儿要做的事,就是他要全力支持的事。 这府里只有我知道,赵周被无恤派人秘密送去了鲁国。他将拜入孔门,奉端木赐、卜商为师,学习治国治家之道。而后,会被送往齐国,同高氏子弟一道研习剑术。 “阿拾,你这一生无子无女,我赵无恤此生便也无子无女。待我百年之后,我会把赵氏还给兄长。”这是那一日黎明他在我耳边呢喃的话,一句话就要将他毕生守护的东西拱手让出。这天下没有比这更甜蜜、更荒唐的谎言。权力、荣耀,这世间父子相杀,兄弟相残,男人们拼死争的不就是那一点点血脉吗?他沾了一身的血,才得到这个位置,他怎么舍得把一切让给别人的儿子? 可他却说:“阿拾,除了你,这世上没什么是我舍不得的;除了赵氏的存亡,没什么是我放不下的。” 第305章 缟衣綦巾(一)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四年了,赵家的世子妇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宽额大鼻,也许有人觉得这孩子长得像一个人,一个随她从北方嫁来的狄族奴隶。可谁也不敢说,因为那奴隶已经死了半年,他坟头的青草早已将他的存在抹去。 姮雅需要一个儿子,她也知道无恤急需一个儿子。所以,她费尽心机生下了一个“尊贵”的嫡子。她是兴奋的,她或许觉得这样便能抓住无恤的心,便能将自己的族人与晋国赵氏牢牢捆在一起。可无论她心里藏了多少不可告人的秘密,我始终相信她是深爱无恤的,只是,她也许从来就没有真正地看清过自己爱上的男人。 孩子出生后的第七日,姮雅特意派人找我给她的儿子唱祝歌。她会这么做,不奇怪。她会说那么多尖酸刻薄的话来打击刺激我,也不奇怪。她产子的那一晚,无恤和我在一起,至于我们是在屋顶上伤心难过了一夜,还是在床榻上恩爱缠绵了一宿,对她来说都是一样的。 姮雅恨我,她满腔的恨意,即便不用开口,我也能感觉得到。可让我奇怪的却是她屋里的那一碗鱼汤。肥美鲜嫩的河鱼浸在奶白色的汤水里,切的细细的金黄色的姜丝挂在河鱼淡青色的脊背上。汤刚从陶釜里盛出来,汩汩地冒着白烟。端汤的小婢站在我身旁,絮絮地说着汤是赵鞅赏的,巫医桥又吩咐了些什么。姮雅爱听这些话,机灵的小婢也知道她爱听,所以说得特别仔细。我站在那里,鱼汤蒸涌的白气一波波地喷在我脸上。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恶心感觉,我腹中酸涩之物几乎来不及翻涌就直接冲上了喉头。 在姮雅疑惑的目光中,我捂着嘴冲出门去,在院中呕得满脸通红。 姮雅扶着门框看着我,亦满脸涨红。 医尘骗了我,他身为医者,居然给我配了假药! 我惊慌失措,无恤却高兴地像是发了疯。他紧闭着嘴巴在屋里又跑又跳,甚至将刚进屋的阿鱼打横抱起猛转了好几圈。毫不知情的阿鱼大概从没想到自己这一生居然还会被人这样抱着转圈,所以被放下来时一脸发懵。 我有孕了,我有孩子了。 我摸着自己平坦的小腹,喜悦、恐惧、迷茫,一个人可以拥有的所有情绪似乎一下子全都涌进了心里。它们互相交织着,缠绕着,继而变成一片空白。 阿鱼什么时候走的我不知道,无恤轻轻抱住我时,我听到了自己发颤的呼吸声。 “你高兴吗?害怕吗?”无恤在我耳边低语。 我点头,疯狂地点头。 “放心,有我。”从狂喜中平复下来的男人小心翼翼地捧着我的脸,他隐含泪光的眼神犹如冬日晴空里最温暖的阳光。 在无尽的深渊里,在绝望的饱浸泪水的土地里有一颗小小的种子发芽了,它来得悄无声息,但注定将带来滚滚风云。 晋国,我已经不能再待下去了。周王四十四年暮夏,无恤计划着让我随伯鲁和明夷一起离开新绛。 分别就在眼前,可失而复得的喜悦占据了我们所有的情绪。无恤每夜潜进我的寝卧都会像孩子守着蜜糖一般盯着我的肚子。他时而抿唇傻笑,时而神情凝重,有时来了死活要缠着与我说许多的话,有时来了却只握着我的头发在榻旁静静地坐上一夜。我笑他孩子气,他却极认真地说:“阿拾,你可知我的心从没有这么满过。我不是孩子气,我是太欢喜。” 孩子,我和无恤的孩子,它在最不恰当的时候出现,却给了绝望中的我战胜一切磨难的勇气。那些尘封在脑海里的记忆,忽然间有了全然不同的体悟。我想起那些寒冷的夜晚,阿娘望着我的温暖眼神,我终于明白了什么是为母则刚的勇气。那一刻,只要我还在她怀里活着,她便可以无视所有的苦难,无惧死亡的威胁。如今,我亦如此。 这一日午后,我与四儿服侍完赵鞅,终于有机会坐下来吃一顿“早食”。 四儿蹙着眉头盛了一大勺的肉糜浇在我的黍泥上:“阿拾,我知道你现在心里难受,可你总不能天天作践自己的身体,多少再吃一点吧!” “我饱了,你吃吧。”我看着冒着肥腻油花的黍团,喉间一阵痉挛,急忙将陶碗推到四儿手边。 “一碗粟羹,半碟菜碎,董石都吃不饱,你怎么能吃饱?来,再吃一口,这是野麋腹下肉,肥是肥了点,可是加了黄姜很香的,你就吃吃看嘛!”四儿不理会我的推拒径自用木勺剜了一大勺的黍泥喂到我嘴边。 自有孕后,我每餐都吃的很少,鱼腥肥腻之物更是碰也不碰。无恤为此担忧,总是想方设法偷偷给我添食。可一个多月下来,我非但没有发胖,脸色还一天比一天难看。四儿以为我不思饭食是为情所伤,终日里也忧心忡忡。 可为了瞒过智瑶无处不在的耳目,我即便知道四儿满心担忧,也只能隐瞒实情。 我这会儿已被野麋腥膻的气味熏得发晕,可不想四儿难过,只得硬着头皮将她勺中的黍泥一口吞下。四儿见我肯吃了,连忙又将碗里的肉糜混着黍泥搅了搅,剜了一大勺送上来。我看着那一坨白白黄黄的黍泥头皮直发麻,急忙推开她的手嚷道:“谢谢四儿娘了,我今日是真饱了,你自己多吃点。” “阿拾……” “真饱了——”我双手捧走四儿手里的陶碗,转而握着她的手道,“我这些天老忘了问你,于安最近是不是又住进太子府了?” “你都知道了?”四儿说起于安总算放下了手中的木勺,“太子半个月前派人接他入府,说是有要事找他商议。他这些日子不在家,只能劳烦赵府的车夫每日起早摸黑地接送我,我真是过意不去。” “国君重病,太子又格外器重他,他这个时候要忙的事肯定很多。要不,今晚你也别回去了,我叫人把小石子接来,我可好久没见到他了。” “千万不要!男孩长大了最爱闹,如今赵周不在,他来了也没个玩伴,闹起来若吵到了卿相,可是大罪过。” “于安不在家,小石子总一个人待着也不好。那不如你这几日先回去陪孩子,这里我一个人也行的。”我想起小董石瘪嘴委屈的模样,心里很是歉疚,说到底还是我劳烦了他们一家人。 “又说什么胡话!我要是走了,别说你每日要给卿相煎三顿的药,就是入睡前煮那一大桶浸浴的药汤就能活活累死你。瞧你这黄蜡蜡的一张脸,你还嫌我不够担心?” “这不还有伯鲁帮忙嘛。” “伯鲁……赵家大子也瘦得厉害啊。”四儿提起伯鲁,原本黯淡的脸色愈发难看,她反手捏住我的手,蹙眉道,“阿拾,我真不懂我们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赵无恤那样待你,你为什么还要为赵家做那么多?卿相是死是活与我们有什么关系?他死了便死了,我陪你回秦国去就是。不管发生了什么,这世上总还有个地方能留我们,你不用怕……” “嘘——你轻点声。”我起身一把捂住四儿的嘴,这夹室的小窗不偏不倚可正对着赵鞅的寝居呀。 四儿捏着我的手,捏得很紧,她手心冰凉的汗水似乎都透过皮肤渗进了我的手背。在她的眼中,是无恤负了我。我这厢日渐憔悴,姮雅那里却因得子之故,终日欢声不断。她每日待在赵府默默地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她心中必是苦闷至极才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四儿,你听我说。”我搜肠刮肚想要找出一番说辞安抚四儿,但四儿却拿开我捂在她嘴上的手,盯着两丈开外赵鞅的窗户道:“阿拾,你说卿相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赵鞅是好人还是坏人?这个问题即便我想上一天也不会有答案,因为它实在太过复杂,复杂到我宁愿放弃思考。 “我不知道。” “好和坏,你小时候分得可清了。现在,倒说不明白了。”四儿低下头。我苦笑道:“是啊,可见我们人都是越活越糊涂的。” “糊涂了,就糊涂着过吧!”四儿抬起头对我扯了扯嘴角,“走吧,你去配药,我去煎药。今日早些忙完,你同我一起回家去,董石可想你了。” “嗯,好。” 这一夜,我宿在了四儿家中。初秋时节,夜凉如水,院中半枯的梧桐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几只叫声悲凉的秋虫趁着夜色从石缝间钻出来,聚在我门外的台阶上嘶嘶叫个不停。若在从前,我定然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可现在我肚子里住了一只小瞌睡虫,我只要将脑袋贴到床榻上,不到片刻就能睡着。 夜半,腰间有些酸胀,拥着薄被翻了个身又觉得喉间发干发痒,于是我干脆坐起身迷迷糊糊想去找水喝。这时,却愕然发现屋子里竟站着一个人。 “谁?” “我。”于安的声音自黑暗中响起。 “你怎么来了,什么时辰了?”我舒了一口气,将伏灵索塞进被窝。 “未到鸡鸣。四儿说你昨晚睡在这里,我就想来看看你。”于安从阴影里走了出来,窗棱透进的几缕青白的月光照在他身上,衰冠、麻衣,他一身缟素。 第306章 缟衣綦巾(二)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晋侯薨了?”我惊问。 “嗯,人定前闭眼了。” “怎么走的?”晋侯的病虽说久无起色,但近来不曾听闻有恶变,怎么突然就死了? “听侍奉的宫人说,是午后吃了几个糖团,夜里浓痰塞喉,一口气没上来就薨了。”于安捡起我放在床边的燧石,点亮了窗边的一豆烛火,“太子原还打算过两日招你和太史入宫替君上祈福驱病,现在祈福礼用不上了,你们要开始忙丧礼了。” “你是特意回来通知四儿布置府院的?” “嗯。太史那里昨夜也已得了消息,天一亮,你也该入宫了。只是,卿相那里,你走得开吗?”于安借着火光盯着我的脸。 我知道他话里的意思,索性挑明了道:“你是不是想问我卿相的病情?” “上次南郊禘礼卿相看似痊愈,可这一个多月,你又日日招四儿入府,我多少还有些担虑。” “四儿天天都待在卿相跟前,你怎么不问她?” “你不让她同人谈论卿相的病情,她又怎么会告诉我?” 于安替我倒了一杯水,我伸手接过饮了一口,冰凉的水润了干痒的喉咙,滑入腹中却凉得人一颤。 “阿拾,太子自今日起就要为先君守孝三年。守孝之期不问国事,赵鞅和智瑶他总要选一人托国。卿相的病情,你不要再瞒我了。” “不管卿相的身体如今是好了,还是没好,他终归还是晋国的上卿,新君要托国,自然不能越过上卿而择亚卿,这是礼法。新君若怕智瑶不悦,不如将葬礼前的诸多礼仪事务悉数托付给他。国丧期间本就没什么正经的国事,智瑶这人又向来喜出风头,接待各国来吊唁的公子王孙,他会喜欢的。” “太子举棋不定,你倒是都安排妥当了。” “那小巫敢问亚旅,这样的安排可合亚旅的心意?” 于安听出我话中有话,眼神一闪,没有回应。我于是又道:“记得上次我见你在剑上缠孝布还是十二年前,那时你孤苦无依,落魄逃命,如今却要直登青云了。” “你不替我高兴?”于安伸手抚上缠满麻布的剑柄。 “你不用做杀人的买卖,我自然替你高兴。可你和新君走得那么近,将来万一行差走错,便是万劫不复。” “你怕我步了我父亲的后尘?” “他的事确可为鉴。” “你放心,我不是他,至少我不会死得那么窝囊。” “于安,你不懂我的意思。” “我懂。倒是你,叫我不懂了。”于安欺身靠近,捏起我垂在身侧的花结,那枚曾被无恤退回来的花结。 “我不会一直留在赵府的。”我心里发虚,一把将花结抽了回来捏在掌心。 于安嗤笑道:“你亲眼见到那晚的事,居然还会从秦国回来。我以前从未料想你竟是个如此卑微的女人。当年既然走了,为什么要回来?你不回来,至少在我们眼里,在他赵无恤眼里,还是个有骨气的女人。” “我一走了之,真的就高贵了?” “起码像你。” “不,你不懂我。无恤……你也不懂他。”我抬手不自觉地按住小腹。自我从楚国回到晋国,我的生活发生了太多的变故,这些变故都曾叫我痛不欲生。可如今,只要他的心在,他与我的孩子在,我便永远不会后悔当初的决定。 于安的视线落在了我的手上,他的眼睑微微发颤,僵硬的嘴唇张了好几次,才嘶哑出声:“阿拾,我还是那句话,只愿将来的将来,你我都不要后悔如今的选择。” “我不后悔,希望你也不会。” 暗红色的火光照着两张沉默倔强的脸。胶着的寂静里,一声鸡鸣结束了我们并不愉快的谈话。 四儿一夜未睡,她按照自家夫君的指令,用满府举目可见的素白麻布宣告了一代国君的离世和他们期待已久的新君的诞生。赵、智两家如火如荼的争斗下,于安的急切叫我隐隐不安,但这份不安很快就被另一个人的到来冲散了。 太史府外,小童将我扶下马车。天方亮,史墨早已不在。整座太史府犹如一座空城,巫士、巫女、巫童皆应召入宫。 “人呢?”我问小童。 “在前堂候着,说是从鲁都曲阜来的,来给巫士送东西。”小童小跑着跟上我的脚步。 “师父要我几时入宫?” “按说现在就该入宫了,再晚也不能过了食时。” “知道了,去给我备丧服,我们待会儿一起入宫。” “唯。”小童得令匆匆离去。 因晋侯昨夜暴毙,太史府里的人天未亮就都随史墨仓促入宫了。此时朝阳虽已东升,但前堂东边墙上的一排窗户却依旧紧闭,门上的竹帘也未卷起。没有人声,没有风声,这个被死亡染白的清晨太过寂静,寂静得让人仿佛觉得一切都那么的不真实。 掀开竹帘,入眼的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昏暗的天光下,他跪坐在莞席上,闭着眼睛似是睡着了。在他的怀里紧紧抱着一只青布小包,我想,端木赐给我的回信应该就在这只小包里。 我走到男人面前轻咳了两声。男人双肩一抖,抬起头来。他一定是很久很久没有好好睡觉了,他困倦的面庞上,勉强撑起来的两片眼皮好似随时就要合上。 “请问足下是端木先生的信使吗?”我问道。 “你是巫士子黯?”双目昏沉的男人听到“端木”二字,抬手猛搓了一把自己的脸。 “正是。” 男人的神情变得格外认真,他充满审视的目光忽然间让一切都变得真实起来。 端木赐是真的给我回信了!我马上就能知道公输宁的下落,知道智府密室的所在,我真的能见到阿藜了!迟来的喜悦如狂风过境,将我心头的愁云一扫而空。 “端木先生的信可以交给在下了吗?”我盯着男人怀里的青布小包,声音不自觉地拔高。 男人愈发紧张,他抱紧怀里的包袱,盯着我道:“巫士可否先回答在下几个问题?” “先生但问无妨。”我屈膝端坐。 “敢问巫士,端木先生随侍的小婢叫什么名?”男人一边观察着我的神色,一边问。 “五月阳。” “五月阳的外祖家在哪里?” “在甘渊渔村。” “端木先生与巫士第一次见面……” “在颜夫子家中,五月阳请我给颜夫子看病。不不不,在秦都城外的树林里,我替端木先生算了一回账。”端木赐定是怕回信落在他人手里才没有让沿途邮驿的行夫来送信,他怕信使认错人,又故意备下那么多只有我才知道的问题,他行事如此小心翼翼,越发让我急着想要看到回信,“足下若还有什么要问的,就赶紧问吧,小巫定如实回答。” “哦,没有了。”男人松了一口气,低头解开怀中的小包,从里面掏出一卷竹简递给了我,“这是端木先生写给巫士的信,请巫士过目。” “多谢!”我接过竹简迫不及待地打开了上面的木检泥封。信是端木赐写的,他在信中写了许多孔夫子逝世后鲁国发生的事。他说,他想请我来年到曲阜与孔门诸子论学,并期待有朝一日能看到史墨编著的晋史《乘》。可我从头到尾将信读了数遍,有关鲁国公输氏的事,他却只字未提。 “端木先生只托信使送这一卷信吗?可还有别的信?”我狐疑道。 “没有了。” “怎会没有呢?信使不远千里而来,难道就只为了送这一卷信?”我有些急了。 “哦,不,还有,端木先生另有一车重礼要送给巫士。此乃礼单,物品现下都在馆驿之中。”男人又从小包中取出一方长型木牍递给我。 珍珠、彩贝、珊瑚、夷香、齐锦、燕弓……长长的礼单里“公输”二字依旧没影,“没有别的什么了?”我不死心地问。 “没有了。”男人摇头。 这是为什么?难道说端木赐没能找到公输宁的下落?亦或者是他有了线索却不想告诉我,怕因此开罪智瑶?还是,他深知此事暗藏杀机,不想我与智氏为敌,所以故意不告诉我?亦或者是……我看着眼前神情疲倦的男人,心思忽的一动,连忙放下木牍,抬手对男人礼道:“子黯,敢问足下如何称呼?” 男人见我施礼,先是一愣,而后抬手回礼道:“在下——鲁国公输宁。” 端木赐的信没有告诉我公输宁的下落,他居然把消失已久的公输宁送给了我! 公输宁是鲁国奇才公输班的族叔。当年,公输班为智文子修造密室囚禁我娘,却被自己的好友盗跖设计偷去了七窍玲珑锁的钥匙。阿娘从密室消失后,智瑶不再信任公输班,从而找到了野心勃勃一心想要打压公输班的公输宁,以为晋侯造“七宝车”为由,另付重金请他新建密室。 三年后,“七宝车”被智瑶之父作为寿礼献给晋侯,但公输宁却从此在鲁国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有人说,公输宁因独得重金在回鲁的途中被盗匪抢掠所杀;有人说,他锻造新锁时火盆起火与作坊一起烧成了灰烬;也有人说,他与自己的学徒起了刀剑争执,双双伤重而死。所有的传言里,公输宁都死了。因为像他这样自负而有野心的男人如果还活着,就绝不会销声匿迹任由年纪轻轻的公输班坐上公输一族族长的位置。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第307章 缟衣綦巾(三)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事实上,智氏的确烧了公输宁的作坊,抢了他的酬金,杀了他的学徒,还把他逼得跳了海。可智氏不知道的是,东夷族的一个少女在海边救了一个叫宁的落水的男人,她与他在甘渊成婚,生了一女,名唤五月阳。 公输宁说,他是死过一回的人,如果不是因为欠了端木赐一个天大的人情,他绝不会出现在这里。事实上,我方才如果没有猜到他的身份,端木赐已经允诺他送完一车珍宝后,就可以回到曲阜与妻女团聚。 “公输先生莫怕,只要你告诉小巫智府密室的位置,小巫今日就送先生出城回鲁。”我感叹端木赐的用心,也对公输宁肯冒死入晋的举动感激不已。 公输宁自表明身份后从头到尾一直皱着眉头,面对我的询问他更是一脸为难。 “怎么?公输先生难道有何难言之隐?”我尽量放缓声音,不让自己显得太过急切。 “其实——在下并不知道智府密室建在何处?”公输宁作难道。 “不知道?这怎么可能?”密室是智瑶托他所建,他怎么会不知道密室所在?他如果不知道,智瑶当年何必还要冒着得罪鲁国公输氏的风险杀他灭口? 一案之隔的公输宁仿佛听到了我的心声,他默默抬手撕开自己的一只衣袖,从衣袖两层麻布中央的暗层里抽出一卷薄皮书放在案上,又低头从发髻里取出一枚乌黑发亮的虎型之物压在薄皮书的一角:“这是智府密室的机关布局图,这是密室大门阴阳锁的钥匙。当年,智府密室内的防盗机关确为我所造,但营造屋室、安放机关的另有智府巧匠。只不过,智氏当年既屡次派人追杀于我,那么营造密室的那些智府工匠恐怕现在也早已是一堆枯骨,再不能言了。” “先生果真不知密室所在?” “公输宁有负巫士所望。” “无妨的……”我捏起案上陈旧的仿似人皮的书卷,又伸手摸了摸“黑虎”身上细如发丝的刻痕,轻叹道,“不管怎样,小巫也要多谢先生冒死将此二物送来。此番,小巫若能救出密室之人,定不忘先生之恩。” “巫士,折煞了!在下当年助纣为虐还请巫士赎罪。”公输宁闻言起身欲礼。 我连忙按住他道:“先生乃匠人,尽心完成主顾所托,何罪之有?” “不查不问,便是罪。”公输宁执意起身深深一礼,礼罢,指着我手上的虎型钥匙道,“当年阴阳锁的钥匙已经被智氏取走,这只‘黑虎’是在下受端木先生所托为巫士锻造的一只‘新虎’,它虽是钥匙,却从未开过阴阳锁心。阴阳锁设计太过复杂,这虎身上的纹理若有分毫之差,非但开不了锁,还会立即触发密室机关,致人死地。巫士——可明白在下的意思?” “明白。”原来这虎纹就是开锁的关键,我将手中“黑虎”拿至眼前,指尖微转,“黑虎”身上的细密的纹理便借着室中暗光如水波般在我面前荡漾起来,“先生隐世前不愧有‘鬼工’之称,这钥匙虽是新制,但小巫信得过先生。” 我赞叹于公输宁的技艺,公输宁却皱着眉头道:“阴阳锁乃在下年轻时所造,那时的公输宁自恃刻鱼能入水,造鸟可飞天,可巫士瞧瞧我现在这双手……”公输宁扯起自己两只宽大的袖袍,从里面露出一双枯柴般伤痕累累的手,“这双手早已经废了,这双手所造‘黑虎’十有八九也是开不了锁的。在下不知密室之中关了什么人,也不知这人与巫士有何关系,只是猜测过了这么多年,里面的人即便还有**气,也多半是个活死人了。巫士于其冒险一试,不如任他去吧!巫士若因我这只‘废虎’而有所失,在下实在有负端木先生所托。” 任他去?二十年了,我阿兄在黄泉地底遭人挖肉取血二十年了,我如何能任他去?他是个影子时,我尚且不能放手,如今我离他只差这最后一步,怎么可能放手? “公输先生无需为小巫担心,先生只需如实告诉小巫,先生造这‘黑虎’之时,可尽了全力?若这密室所关之人是五月阳,先生可愿用这‘新虎’一试?” “五月阳?” “对,先生可愿一试?” “我……”公输宁低头凝视着自己枯树般干裂的双手,他十指握紧,然后松开,继而沉默,再沉默。 “先生?” 公输宁思忖许久,终于抬起头来:“密室之中若关着小女五月阳,公输宁必放手一试。” “好,先生既信得过自己,那子黯便也信得过先生。”我捏着钥匙,颔首微笑道。 公输宁面色动容,抬手深深一礼:“罪人……谢巫士!” “巫士,时辰要到了。”门外,小童轻叩木门。 我应了一声,转头对公输宁道:“国君新丧,小巫今日就要赶进公宫,先生可否在馆驿再住几日,等小巫出宫再送先生出城回鲁?” “巫士有心了。”公输宁抬手行礼,算是默许了。 我心中大石落地便将钥匙收入佩囊,起身来收机关图,这时公输宁却突然伸手握住了我的手腕。 我不解地以眼神相询,公输宁看了一眼房门,起身指着薄皮卷上一处蓼蓝色的水纹样标记极小声道:“密道之中其余机关只要有这图,巫士定能一一参透。只这一处,还请巫士千万留意。” “这标记?” “此乃密室东南角的一处机关,密室之门若非用钥匙开启,此机关就会引大水灌室,室外密道亦会落闸,叫室中、室外之人皆无法逃生。” “原来如此。”难怪他方才担心“新虎”会害了我的性命,其中竟还有这层缘由。我心中惊惧,正欲细问,门外小童又紧催了一声。我怕小童推门入室,只得将机关图揣进怀中,对公输宁求道:“小巫恳请先生千万在新绛再多留三日,待小巫出宫,与小巫细说‘礼单’之事。” 公输宁退后颔首一礼,算是应下了。 我打开房门,门外小童抱着素白衣冠扑了进来:“巫士,快换衣!新君要怪罪了!” 晋侯薨,全城缟素。 我驾着轺车沿着长街直奔宫城时,满目的白,满目的萧条让悲凉与不安如春日野草般不受控制地在我心底疯长。风云变幻的当口,晋侯突如其来的死亡犹如一片厚重的阴云笼罩在宫城上方,麻衣孝服的士族们从都城的各个角落直奔宫城,谁也不知道头顶的这片阴云会给自己的命运带来怎样的变化。 此后数日,晋侯正寝外的台阶上站满了身服斩衰(1)的国亲,他们虽然个个都饥肠辘辘,但仍守着礼数一遍遍地给来吊唁的人们回礼。 新君姬凿穿着简陋的孝服站在殿内,他面色苍白,眼神呆滞,也许他正如我一样被饥饿与困倦所折磨,又或许他已经开始担心那些纠缠他父亲的梦魇最终也会将他逼向死亡。 一场瓢泼大雨过后,脆弱屹立的晋宫终于等来了周王的使者。病中的周天子为已故晋侯赐谥“定”,是为晋定公。定公丧礼的第十日,我终于寻得机会离开宫城,而此时距我同公输宁约定的时间已整整晚了七日。 国丧期间的都城馆驿人满为患,管事的老头在哄闹喧哗的人群里扯着嗓子告诉我,鲁国的车队在国君薨逝后的第二日清晨就离开了。 我失约了,公输宁亦没有等足我三日。 他离晋的理由,我懂。生死攸关之时,他在远方的妻女也一定不愿他强作君子,而枉送性命。只是他走了,这机关图上的秘密我该去问谁? 是夜,我将自己一头扎进了太史府的藏书库。若天枢门外的“迷魂帐”真是我外祖父当年的手笔,那我只希望自己真如史墨所说承了他三分才智,七分聪敏。 夜漫长而寂静,烛光、月光、星光织成了一张朦胧发光的网轻轻地罩在我身上。我努力睁大眼睛,但案上斑驳泛黄的竹简已变得比一个时辰前更加难以理解。薄皮卷上奇奇怪怪的图案更像是活的精怪,一条条,一个个全都站了起来,放肆地在书案上奔跑、旋转,直到我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梦里有铺天盖地的木屑与刨花,巨大轰鸣的齿轮一个紧扣着一个在我头顶飞快地旋转。那只周身刻满印记的黑虎静静地站在我梦境的深处凝视着我,带着怜悯、悲伤的神情。我努力想要移动自己沉重的双脚靠近它,可陡立如墙的巨浪却突然从我面前拔地而起,将一切淹没。没有木屑刨花,没有齿轮飞转,茫茫的浊浪里只剩我一个人拼死挣扎。 “无恤——无恤——”我绝望地呼喊着无恤的名字,直到被他摇醒。 “你怎么又做噩梦了?”无恤将我抱在怀里,轻轻地抚摸着我汗湿的后背。 “你怎么在这里?” “宫里的人说你一早就离宫了,我寻思着你会来找我,还特意在府里干等了半日,哪知你躲到这里来了。累了那么多日,还看这累心的东西做什么?” 第308章 行道迟迟(一)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无恤抽走我握在手里的薄皮卷,我暗呼一声想夺回来,幸而他只随意瞟了一眼就放下了,俯身抱起我道:“妇人有孕不是应该会变胖吗?你这小妇人怎么轻成这样?” 我松了一口气,抓着他的衣襟责怪道:“我不怨你,你还敢来嫌我?臣子为君守丧需服斩衰(1),三日不食粒米。我肚子里装了一个,还要一连三日不吃不喝,跪诵巫辞。若不是于安谏言新君让尹皋出任丧礼司祝,又暗中为我偷送米粥,你此刻怕都见不到我了。” “我既无能也是该受你一顿骂。骂吧,我好好听着。” “算了,你若能来,一定会来。你不来,总是身不由己。想来却不能来,也未见得这几日就比我好过。” “不是不好过,是度日如年。”无恤双手一收将我抱到面前,低头用冰凉的鼻尖蹭着我的额头直滑入我的颈项。我怕他放肆急忙伸手推了他一把:“于安那里你可要好好谢一谢,他和四儿都以为你负了我,对你可是满肚子的怨气。” “知道了,待得时机成熟,我一定好好谢他们。不过这次除了要谢小舒,你还得再谢一个人。”无恤贴着我的脸喘了一口气,弯腰将我放在书库角落的卧榻上。 “谁?” “你师父。” “我师父?” “定公大丧,宫中诸人皆要禁食。董舒即便再得君宠,也不敢让司膳房为你生火做饭。那三日,整个宫里,国君就只许太史一人一日两碗清粥。可他见你不适,就托董舒将粥全都留给了你,自己忍饥挨饿了。” “什么?!”我惊诧,史墨在灵堂上晕厥的画面即刻钻进了脑袋。 那日,我见过公输宁后匆匆入宫,见到一群披麻戴孝的人才想起来,丧礼前三日是要禁食的。可人已经入了宫,我也只能安慰自己,三日不食,咬咬牙也就熬过去了,没什么大不了。可哪知有了身孕,一切都不同了。正午未至,饥饿的疼痛已绞得我肠子打结似的痛,送魂的巫辞没力气唱,犯起恶心时,连张嘴做样子都变得困难至极。 史墨那会儿与我半句话都没说,可他将我的痛苦全都看在了眼里。那日午后,我从于安那里得了一碗清粥,史墨却在第二清晨昏厥在了晋公灵床前。 “你既知道我师父在做傻事,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他是什么年纪的人了,我若知道,定不会喝他那两碗清粥。你当年既进得了齐宫,怎么就进不了晋宫了?你进不来,你在宫里总有耳目,随手塞我一个黍团也好,你可害死我了!”我想起史墨双目紧闭的样子心里不由一阵阵发痛,这种痛叫不出来,吼不出来,只得逮着无恤出气,可气没出完就叫我想到了一个更荒唐的可能,“赵无恤,你不进宫给我送吃的,不会是一开始就是算计好我师父的吧?” “太史气傲,你又倔强,老牛顶上小牛,我总得拉拉。” “赵无恤!” “你先别生气。”无恤捏着我的手,柔缓了声音道,“你和太史公闹了这么久的别扭,也该和好了。再过些日子,你就要离晋了。三年两载的,谁能说得准你回来时,太史就一定还在。我这回出的是下策,可我懂你,我不想你将来后悔。太史在灵堂上晕厥,国君当日就叫人另添了饭食。算起来,你饿了半日,太史也饿了半日。你若怨我,我再回去饿上三日,赔你可好?” 我不回答,只瞪着无恤。无恤皱眉,求饶道:“可好?” “好,当然好,最好饿你个十天半月,饿得你肚内空空再出不了这样的馊主意!” “十天半月?我的小芽儿,你阿娘有孕不长肚子,光长脾气,她这样心狠,你将来可不能学她。”无恤哀嚎着将脸贴到我肚子上。 我一把推开他的脑袋,愤愤道:“是千万别学你阿爹,恶人还嘴贫。” “我也不是真的狠心要让你和孩子受饿。白日里几百双眼睛盯着,我进了宫,也进不了正寝殿。你入宫那天夜里,我其实已经带了你爱吃的东西翻了宫墙,可怎么都找不到你。你到底睡在哪里?” “我……”定公死后,新君姬凿夜不能寐,我虽是守灵的巫士,却要每夜跪在活人的榻上陪他入寝。怀孕的妻子陪国君入寝?这事要解释给无恤听时,怎么就变得那么奇怪。 “我在姬凿房中。他梦魇缠身,惊恐难眠。” “你在国君房中守夜?那你这些日子岂非都没好好睡觉?”无恤脸色大变,一把扯过薄被将我牢牢盖住,“赶紧睡觉!居然还躲在这里看什么人皮机关图!” “你怎么知道那是机关图?!” “先睡觉。”无恤不理会我,只把我抬起来的脑袋又重新按回榻上。 “你是不是偷拿了我的机关图,快还给我!”我扯着无恤的袖子猛坐起身,他冷哼一声避开我的手道:“不好好吃饭,不好好睡觉,出宫了不来看我,倒去了馆驿,看来古怪都出在这机关图上。人皮图卷、密室暗道,这图上画的难道都是智府密室里的机关?”无恤说着从袖中抽出一张微黄的薄皮卷。 “快还给我!这图与智氏无关,与你也无关。”我急忙伸手去抢。 “与我无关?这样险恶的机关,新绛城里除了我,还有谁能帮你?你既要救你兄长,还藏着掖着做什么?” 是啊,新绛城里除了他,没人能帮我。可万一公输宁给的钥匙开不了阴阳锁,无恤和阿藜就都活不了了。我想要救阿藜,又不敢让无恤去冒险,我到底该怎么办? “怎么了?一副要哭的样子。这若真是智府密室里的机关图,你该高兴才是啊!” “晋侯大丧第一日,鲁国公输宁来太史府找过我了。”我轻叹一声,如实道。 “公输宁?鲁国公输宁?” “嗯,你手上的人皮卷的确就是智府密室里的机关布局图,这只‘黑虎’就是密室大门的钥匙。”我从怀中掏出“黑虎”放在无恤手中。 无恤由惊转喜,大笑道:“这么好的事,你瞒我做什么?我早先还担心你因挂念药人之事不肯离晋,如今这密室的钥匙既已到手,我就可以替你救出兄长,送他到楚国与你团聚了。” “这事没那么简单。公输宁说,这钥匙是只‘新虎’,它背上的虎纹若有一处与当年的不同,密道中的石门就会落下。到时候,水淹密室,里面的人、外面的人都活不了。阴阳锁,隔阴阳。红云儿,我不是信不过公输宁,也不是不想救阿藜,我就是……” “你就是不敢让我去冒险,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危险。”无恤轻叹一声,将我揽到胸前。 “一分的危险,撞上了就是万劫不复。” “你要救他,却不想让我去。难不成,你深更半夜躲在这里研究机关秘术是打算带我们的孩子一起进密道?届时,叫智瑶得了你和孩子,再发个善心放了你阿兄?” “当然不是。” “那你除了我,可还有别的人选?” “没有。”我脑中闪过赵稷阴沉的脸,但随即摇头将他赶了出去。 “那就好了,这机关图你且容我带回去再多研究几日。我向你保证,阿藜若还活着,他就一定有机会听你喊他一声阿兄,听我对他说声谢谢。你信我,好吗?” “我信你,可这钥匙……” “我的小妇人,你孕后这般痴傻,我到底是该喜,还是该忧啊?这世上既有‘新虎’必有‘旧虎’,待我找到那只‘旧虎’换了来,不就行了。公输宁可告诉你,密室入口在何处,钥匙又存在谁身上?” “他没说,他只说一应机关由他铸造,密室建在何处却毫不知情。” “不知?那石门落闸,大水灌室的话可是他告诉你的?” “是他,难道这话另有蹊跷?” “我只是有个猜测。”无恤微眯着眼睛,用指腹轻轻地摩挲着我的面颊。 “什么猜测?” “既是猜测就未必是对的,如果不对,何必让你空欢喜一场。先睡吧,你这些天太累了,我在这里陪你。” “你不说,我怎么睡得着?密室到底在哪儿?你把机关图拿来我再看看!” “睡吧!小芽儿累了,芽儿娘快睡。”无恤将我重新按在榻上,强迫我闭上眼睛,“一盏灯的时间,你闭上眼睛让我这样陪你一小会儿。什么都别想,等这盏灯盘里的灯油燃烬后,我就什么都告诉你。” “说话算数?”我睁眼偷偷瞄了一眼床头灯盘里所剩无几的灯油。 “算数。”无恤一笑,轻轻合上了我的眼睛。 石门……大水……大水……我抓着被角,心里想的全是密室所在,可不知怎么的,想着想着脑袋越来越浑,不一会儿竟真的睡着了。 沉沉一觉,醒来已是第二日清晨。人不在藏书库,无恤不见了,机关图也不见了。我努力想要回想起机关图上画的一切,可我引以为傲的好记性似乎抛弃了我,有那么一刻钟,我的脑海里白茫茫的,只有一个声音在高喊:“饿——饿——饿——” 天啊,怀孕真是一件可怕的事。它不仅在以一种全然陌生的方式改变着我的身体,还在一点点地企图控制我的思想。小芽儿,小芽儿,你可要害死阿娘了,除了吃,除了睡,咱们还有很多要紧的事要记住的呀! 第309章 行道迟迟(二)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这一日,我没有机会再见到无恤就被迫重新入宫。 周王四十四年秋,定公的噩梦随着他的死亡结束了,他哀而不伤的丧礼如一层结在冬日冰湖上的白霜遮住了稀薄的冰层,也遮住了冰层下从未消失的危险。新绛城陷入了一种虚假的宁静,所有人都屏息而行,生怕一句高呼就会震碎这座脆弱的城池。 半月前,无恤暗通史墨以晋楚两国共祭三川为由请新君姬凿派我前往楚国。 晋楚东南边境,自今年夏末就一直深受干旱所苦,入秋后多地更是滴雨未降,河道干涸。楚人将干旱归结于贤人令尹子西的亡故,而晋人则纷纷传言大旱是定公薨逝,公族衰弱的噩兆。 对于我出使楚国之事,智瑶是严词反对过的。但楚王的信函上写着我的名字,新君姬凿的坚持也逼得他不得不做出让步。 待定公的棺椁运出宫城,在宗庙停放后,我肩负着使楚的君命离开了宫城,回到了太史府。此时的我与之前见肉就呕的模样完全不同,每每与史墨在府中同吃早食,都恨不得一口能吞下一只豚猪。 “再添一份。”我将手中陶碗交给身后的巫童,巫童接过又给我盛了满满的稷羹。 史墨抬头看了我一眼,将自己身前的黑陶高脚豆推到我面前。 我看着黑陶底上淡黄色夹着翠绿色苗菜的鸡肉丸子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嘴上却说:“为主君守丧,年不过七旬,不可食肉。” 史墨像是没有听见我的话,径自夹了一颗鸡肉丸子丢在我碗里。 我盯着那丸子看了半天,终是低头把它吞进了嘴里,吃得太快,是咸是淡都没尝出来。 “后日何时出发?”史墨问。 “日出,从南门出。” “好。到了楚国替我问候楚国国巫,共祭三川的事,你要尽心。” “嗯,弟子明白。” “都吃了吧。”史墨将另一豆青梅羹也推到我面前。 我低头默默吃着,寂静占据了整间屋子。出宫后,我每日都会与史墨一起吃上两顿饭,说上几句话,就是我们奇怪的“和解”。没有掏心挖肺的解释,没有涕泪横流的道歉,我在太史府住下,他亦没有再搬去竹屋。我们就这样心照不宣地在一个屋檐下生活着。 “我吃好了。”我狼吞虎咽般将桌上吃食一扫而空,陶豆里最后一点青梅酱也用手指抹了塞进了嘴里。吃罢抬头,却见史墨正望着我出神,苍老浑浊的眼睛里隐约似有一片水光。 “师父,你怎么哭了?” “人老了,眼酸。”史墨转头,再看我时已一脸常色。小童撤了食具,离开时替我们带上了房门。史墨净了手,将水匜放到了窗边的木架上:“子黯,你此番能有机会离晋,实属难得。楚国山水灵秀,既然去了,就别急着回来。” “弟子明白。” “嗯。有朝一日,你若得以归绛,而我已不在人世,切记得你与为师的承诺。动土移棺,我不会怪你,还要谢你。” “师父……”史墨这番话说得极平淡,却听得我喉头发硬。 “好了,退下吧。” 史墨挥手命我离开。我讷讷地起身,走了两步,却忍不住停了下来。静室之中,史墨站在窗前,雪白的长发映了阳光,晴雪一般。十四岁的我,第一次看见他就哭了,二十岁的我想要记住阳光下这张静默的面庞,然后微笑着离开。可泪,怎么忍得住。史墨年迈,这一转身是生离,亦或许是永别。 “师父,不管你以前做过什么,我都会原谅你。我原谅你,所以也请你不要那么自责。弟子不孝,求您等我回来,等我陪您终老,为师父您洗发换衣,孝服送行。”我跪地端端正正行了大礼。 史墨没有回头,他的侧颜融化在阳光最温暖的光华里模糊不清。半晌,他道:“不用原谅我,无妨的,这样已很好了……” 秋日大约是最适合离别的季节,阳光那样淡,天空那样远,站着站着,一回头,就在他的眼里落了泪。 雁湖畔,我与无恤相拥了一整日,看着南飞的群鸟从头顶飞过,鸣叫着,变成遥远天幕上的一道道孤影。无恤出奇地安静,他知道我不喜道别,道别的话就真的一句也没有说。我躺在他怀里,静静地听着他的呼吸和心跳,难过了便在他衣襟上蹭一蹭泪,想他了便勾下他的脖子叫他细细地吻我。 “红云儿,我要走了。我们再没有朝朝暮暮了。” “不,我们活百岁,我们还有数不清的朝朝暮暮。” 强忍着悲伤的男人展开他漆黑宽大的袖袍俯身将我团团抱住。这世间,共死不难,共生竟这样难。 流云飞逝,时间乘着枝头落叶从我们身旁翻飞而去,抓不住,留不住,终还是飘入了暮色下金红色的湖泊。薄云散,寒雾聚,不道离别,离别却依旧会来。 “今夜在这里等我。”无恤在我耳边呢喃。 “你要去哪里?” “我去带一个人来见你。” “你要……” “对,等我,我会把他带来见你。” 秋日的金轮坠落远山,山巅苍茫的绚丽随着无恤远去的身影一同消失在天边。又惊又喜,又慌又惧,我捂着一颗狂跳的心站在草屋前,看一片湖水轻波荡漾,从金转暗,又从暗中浮出一层月的银白。 今夜,就在今夜。 阿娘,我找到阿藜了,我就要见到你的阿藜,我的阿兄了。 “大水灌室,石门落闸”。那一日公输宁临走时对我说的话,其实就已经告诉了我智府密室的位置。智府之中唯一可以启动密室机关的“大水”只有一处。 六年了,那漆黑的湖面上细长狭窄的虹桥,虹桥尽头高墙围筑的奇怪小院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那一夜,我几乎已经到了他的牢笼前,却走了,再没有回去。智瑶封水榭囚禁智宵是假,囚禁药人才是真。残酷的真相就摆在我面前,而我居然视若无睹。阿兄,如果那天夜里你听见了我的声音,请你不要对我失望,也不要对自己绝望。你等我,这一次我不会再抛下你,这一次让我来护着你。我带你走,我们去比邯郸城还要美的地方,我们找一片绿地为阿娘种一片木槿花,然后我们再不分开,再不。 从清晨到夜半,这是我离开晋国前的最后一日。面对与无恤的离别,我哀伤却仍怀着对未来的希望;面对与阿藜的相聚,我担忧却夹杂着幸福的狂喜。 这一日,于我而言如此重要;这一日,于我而言本该如此美好。 是啊,本该。 当赵氏的黑甲军冲进草屋时,我见到了赵鞅病中苍老的脸。他按着长剑站在如龙的火光中,面色萎黄,形如枯槁,可盯着我的一双眼睛却闪着慑人的光芒。那光芒里有惊愕,有怀疑,更多的却是愤恨。没有早一步,没有晚一步,在我离晋前的最后一晚,他终于知道了我的秘密。 无恤不在,面对黑甲军的剑阵,我无力挣扎,也无处可逃。 我被人捆了手脚丢上了轺车,有军士在我头上罩了一只粗麻布袋。布袋之下,我什么也看不见却清楚地知道月光下美丽的雁湖已离我越来越远。 我等不到他,也等不到阿兄了。 第310章 鸾鸣哀哀(一)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再睁眼时,人已身在赵府之中,没有阴寒刺骨的地牢,也没有勾肠破肚的可怕刑具,在我眼前是一扇淡黄色的梨木蒙纱小门,门上透着温暖灯火的薄纱,还是我去年夏天亲手挑来送他的。 伯鲁……赵鞅为什么要带我来见伯鲁? 我疑惑回头,赵鞅盯着我,愤然道:“当年是老夫灭你族亲,毁你邯郸,可我大儿不曾,我大儿待你诚如赤子,你何故歹毒至斯!” 歹毒至斯? 在赵鞅悲愤的目光下,我愣愣地推开了眼前的房门。 昏黄的房间里,伯鲁仰面躺在床榻上。秋夜微凉,他屋里竟一列摆了三只青铜高炉,炉里烧着木炭,半炉赤红,半炉已成灰烬。炙人的火气闷热难抵,可床榻上的人却还紧紧地裹着一条厚重的灰褐色毛毡,一动不动,犹如一颗巨大的沉睡的茧。 我低唤了一声伯鲁的名字,趴在床榻旁的明夷转过脸来。苍白、憔悴,明夷往日绝美的面庞上没有一丝活气,只一双红肿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化了水般不住地往下淌泪。 “你怎么了?他怎么了?”明夷的模样叫我慌了神,我几步冲到伯鲁榻旁,急问道,“他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了?医尘呢?”我伸手想要掀开伯鲁身上的毛毡,可两只手却虚虚的一点劲儿都使不上来,扯了半天,灰褐色的蚕茧纹丝不动,蚕茧里的人也纹丝不动,“这是怎么了,前几日不还好好的吗?明天,我们就要出发去楚国了呀,你们的行囊不都装上车了吗?伯鲁,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我拍着伯鲁的脸,可怕的猜测已经让我浑身发抖。 “走……快……”床上的人终于醒了,他想要睁眼,但发肿的眼皮只堪堪掀开一道细缝,又紧紧地合上了。“明夷,明夷……”伯鲁颤抖着,他梗起脖子想要说些什么,但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除了“明夷”二字依稀可辨外,其余的都只是咕咕的闷响。可伯鲁不停,他张着嘴,不停地**着那些旁人听不清,也听不懂的话。 “不要对不起,我不要你的对不起……闭嘴,不要说了,我不要听了!”榻旁痛哭的明夷忽然起身扑上去一把捂住了他的嘴。伯鲁眉头一皱,就真的停了。 明夷收了手,他低头颤抖地捧住伯鲁的脸:“你……你说话啊!”明夷的泪一颗颗,一串串地落在伯鲁的脸上,可伯鲁不动了,他淡青色的眼窝里蓄了一汪他怜惜之人的泪,可他却只能任它们冰冷,满溢,然后滑落。 凄厉的悲鸣声自明夷喉间溢出,他扑上去死死地抓着伯鲁的肩膀。门口呼啦啦冲进来一群人,有人去拉明夷,有人去掐伯鲁,我被人拖着像麻布袋子一般丢到门外。疯了一般的明夷被一群人拽着衣襟,扯着袖子,拎着大腿,又摔又扭地抬出了房门。 眼前发生的一切让我不知所措。我在喊,却不知道自己喊的是明夷,还是伯鲁,又或者从始至终我只是随着明夷一同哭号。 “妖人,你不要演了。医尘都已经找到你放在药里的毒物了!”有人踩着我的手,将一只湿漉漉的青铜盆丢在我面前,她说:“卿父,这就是妖人下毒的证据。” “盆里装的是什么?”赵鞅问。 有巫医将铜盆从我面前端走,半晌回道:“禀家主,是苍耳子。巫士……妖人掩埋的药渣里,每一层都有这毒物。” 苍耳子?药渣里怎么会有苍耳子?! 我惊愕抬头:“不是我。”我是赵稷之女,可我从没有下毒害人! “替你煮药的婢女都畏罪逃走了,你还敢狡辩!”姮雅瞪着我,蜜色的面庞狰狞可怕。 “四儿!你们把她怎么了?” “你那婢女替你下毒杀人,今日一早就已经逃走了!” “逃走?不可能,你休要血口喷人!” “谁血口喷人了!卿父这几月的药就只有你们两个碰过,如今有药渣为证,你还敢狡辩!要不是大伯试药,体虚毒发;要不是国君薨逝,医尘得以出宫;我们一府的人就都叫你们给骗了!你这妖人好恶毒的心肠!” “禀卿相,亚旅不在府中,只抓到那女婢的儿子。”黑衣侍卫奔到赵鞅身边。 董石!我混沌的神识里骤然劈下一道电光:“你们抓一个小儿做什么?这事与他们府上无干!与四儿无干!”我一把推开姮雅踩在我手上的脚,猛地起身,赵鞅周围的侍卫即刻又来按我。 “阿娘,小阿娘,小阿娘——”漆黑的院外传来董石稚嫩的哭声,我因悲伤而消失了的恐惧在那一声声凄厉的尖叫声中直冲心头:“你们要干什么?!”我厉喝。 姮雅恨道:“你那女婢下毒害人,大伯若有个三长两短,自然是要她的儿子替她抵命!” “你……他只是个孩子。”我知道姮雅恨我,可我不知道为什么今夜她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她一个北方的外族人却好像知晓这纷乱背后所有的秘密。 “他是个孩子,可卿父当年灭邯郸时你仍在母腹,一个女婴尚且能惹下今日的祸事,更何况一个五岁的男童!大伯就是因为仁孝才遭了今日之难,卿父,你切莫心慈手软……” “好了!”赵鞅抬手制止了姮雅的话,他转头对院门口的侍卫们喝道:“抓到罪婢格杀勿论!把罪婢的孩子带进来!” 侍卫们握剑飞奔而去,一句“格杀勿论”让我的理智荡然无存,我冲赵鞅大喊道:“是我,都是我一人所为!四儿不知我身世,亦不通药理。赵鞅,你不能不查不问就定人死罪!他董安于为你而死,这门外是他唯一的孙子!” “果真是你要杀我父子,为你邯郸一族复仇?”赵鞅怒瞪着我往前迈了一步。 我僵立着,董石尖锐恐惧的哭声如一根根长针刺入我的耳朵,扎进我的心口:“是——是我,四儿无辜,她什么也不知道,这事与她无关,与董氏无关。董氏一门忠心奉主,求卿相收回成命,放过董舒,放过四儿,也放过孩子吧!” “带下去!”赵鞅瞪着我,对院中众人高声道,“今夜之事若有谁密告世子,杀无赦!” “诺!”众人齐应。 卫士反扭住我的双手往院外走去。廊柱旁,同样被人拧住手脚的明夷抬起头来。我忍着泪拼命地冲他摇头,他的视线从我脸上移过,落在远处梨木蒙纱的小门上,一滞,复又见他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 我没有下毒,下毒的不是我。可除了我和四儿没有人碰过赵鞅的药,我该如何解释一件连自己都解释不了的冤事? 第311章 鸾鸣哀哀(二)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赵府的地牢里没有一丝天光,对于终日陷在黑暗里的我而言,无论外间日月如何轮转,我的世界始终停留在那个悲伤的叫人癫狂的夜晚。 我抱着肚子蜷缩在阴湿的墙角,头顶不时有腥臭刺鼻的粘液顺着墙壁滑下。这里曾是刑室,落在我头顶的也许是死人的血,也许是他们死前被刑具勾出身体的肠液,亦或者是他们腐烂的身体的残余。可我不敢动,我看不见,但我的耳朵告诉我,此时与我同在的,除了无数的虫蚁外,还有满室饥肠辘辘的老鼠。 这数月里,是谁在我备的药里下了毒?那一日,又是谁将我的身世告诉了赵鞅?四儿去了哪里?于安又去了哪里?无恤有没有救出阿兄?他知道我在这里吗?我的小芽儿,你还好吗? 我不知道此前在赵府里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被关进地牢后,外面又发生了什么,无边的恐惧下,我脑中层出不穷的猜想已让自己濒临崩溃。 赵鞅来的时候,啃咬争夺我足衣的群鼠一哄而散。 没有随从,没有施刑人,他一个人拄着拐杖走进了地牢。 赵鞅是真的老了,病入膏肓了,他强撑着精神站在我的牢房前,我看着火光中的他,却仿佛看到一截被岁月和虫蚁摧残的朽木正在烈阳的炙烤下一寸寸地崩离塌落。不管这数月里,是谁在他的药中下了毒,我的父亲都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 “赵稷在哪里?”赵鞅问。 “我不知道。” “你不肯说,是想一试我府中刑具的滋味,还是想求得一死好护你父周全?” 赵鞅神情肃穆,我低头自嘲一笑,兀自走回角落坐下。 “好,很好,老夫知道你不怕死,可不管你的嘴有多硬,等你尝过我赵府刑师的手段,你自会同我说实话!” “卿相,我方才同你说的本就是实话,赵稷身在何处,我是真的不知道,也不想胡乱说一处让黑甲军空跑一趟,徒增卿相的怒气。但我的实话,你不肯信;我那天夜里明明是被逼着说了假话,你却信了。所以可见,真真假假,信或不信,都只由卿相一人,与我无关。卿相今日来,若还想好了要听我说些什么,就直说吧,不必劳烦刑师,我定一字不差地把你要听的‘实话’都说给你听。” “你的意思是——我药中之毒不是你下的?” “不是。” “那就是你的女婢——” “也不是。数月前,卿相在院中晕厥,我入赵府为医,第二日,有人神鬼不知地在我备的药材里偷放了一包苍耳子。我识得此物有毒,深怕有人要在药汤中下毒加害卿相,才特意招四儿入府相助。此后,一应汤药,洗、切、熬、煮,从不假第三人之手。卿相,我是恨你,可我心里除了恨,除了邯郸,还有伯鲁,还有无恤,还有天下,我想要你活着,哪怕只再活三年、五年,活到无恤羽翼丰满,不再受智瑶欺凌。所以,要你死的人,根本不是我。” “那是谁?” “是……” “是你的父亲赵稷,是他要我死,要赵氏亡。”赵鞅拄着拐杖往前走了两步,他透过牢栏看着我道,“二十年前,因你邯郸一城叛乱,使晋众卿齐齐伐赵。我乃文子(1)之孙,赵氏若在我手中灭族,我有何颜面去见昔年赵氏死去的万千族人。你父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他心中之恨,不死不休,我赵志父亦然!我不会再招刑师来,你且在这里耐心等着,不管他赵稷现下躲在何处,我定要将他捉来,叫你父女团圆,共赴黄泉。”赵鞅说完,深深看了我一眼,弯腰曲背而去。 我慌忙起身抓着牢栏冲着他的背影大叫道:“卿相留步——” 赵鞅沉沉咳了两声,停住了脚步,他转过头看着我叹息道:“子黯,你说的很对,真真假假,信与不信都在老夫一念之间。所以,你该知道,你有没有下毒,我信不信你,都不重要。只要你承认你是赵稷的女儿,那你现在无论再说什么,求什么,你照样都得死。” “子黯明白。”我当然知道自己不管有没有下毒,仅这身血脉,他就不会叫我苟活,所以我根本没打算向他求饶,我整理了衣袖,跪地端端正正地朝牢笼外的人行了大礼,道了一句,“稚子无辜,望卿相念及旧人。” 赵鞅闻言久久没有出声,半晌,才道:“阏于(2)于我赵氏有恩,董舒前夜负荆入府,他的小儿已叫他带回去了,你不用担心。” “谢卿相恩德。”我俯身顿首,赵鞅却看着我怆然道:“你幼时曾在黄池助我,前岁又替我出征伐卫,老夫本该也谢一谢你,可你不该是赵稷的女儿,更不该害我连失二子。将来黄泉地底,莫要怨怪老夫寡恩无情。” 二子? 连失二子…… 赵鞅走了。我又悲又惧,浑浑噩噩哭了几场,便昏睡不醒。睡梦中好似看见了无恤,他手里牵着阿藜跑得极快,在他们身后跟着一只斑纹扭曲的黑虎和一片血色的惊涛骇浪。 我惊恐不已,明夷将我从噩梦中唤醒。我睁开眼,见到天人似的他,便恍惚觉得之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自己的一场梦。可等我真正醒过来,看清明夷怀里的人时,便只能抓着地牢里发霉的木栏嚎啕大哭了。 伯鲁的脸被洗得很干净,头上戴着他最喜欢的那只墨冠,他半躺在明夷怀里,眼睛轻轻地闭着,像是睡熟了一般。可他的下巴、脖颈上布满了死人才有的青紫色斑点,他苍白的鼻翼下两片干裂的唇翻翘着,露出一列青白的牙。我伸手握住他的手,冰冷的触感让我泣不成声。可明夷没有哭,他只是像平常一样抱着伯鲁的脑袋跪坐在我面前,他递给我一只青玉小瓶,他说:“阿拾,我们要走了。楚国路远,他现在身子重,我带不走,你把他的魂魄交给我,好不好?” 我凄然地看着明夷 ,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告诉眼前的人,我不是神子,不会取魂,我该怎么告诉他,他的伯鲁已经死了,再不能陪他去云梦泽,为他捉鸟解闷,与他弹琴鼓瑟,相守一世。 “明夷……” “不要说你不会。”我一开口,明夷眼中已滚下两行泪来。 “不——我会。” “那就好。”明夷霎时破涕为笑,他低头抚着伯鲁的面颊,柔声道:“阿鲁,你且随她到玉瓶里歇一歇,等我到了云梦泽,我就带你去你说的那片漆树林,我等你化魂为鸟,叫我的名字。你不用怕,也不用着急。你可以变一只笨鸟,没关系的,我能等,我这一生已无余事,我等得起。”明夷说完伸手握住我的手腕,他玉葱似的手指冰冷如霜:“阿拾,你快一些,天要亮了,他们要来找他了。” “明夷……”我忍住眼中酸楚,深吸一口气道,“取魂绝非易事,我现下秽物沾身引不了魂。你赶紧去找师父,取魂摄魄是他教我的。” “师父?你可是想骗我叫师父来救你?”明夷喃喃道。 “不,你不用告诉师父我在这里。”当年智府“取魂”后,我将剩余的骨粉都送给了史墨,如今只求史墨能替我骗一骗明夷。 明夷看着我,久久应了一个“好”字,他伸手取走我手里的玉瓶,低头自言道:“很多年前,在我还不是明夷的时候,师父曾对我说过一句话,他说,‘这世间种种不论何人何事,终必成空。能不在乎的就不要在乎,在乎的少了自然就得了解脱。’我听了他的话,便连自身也不在乎了,这样果真就得了解脱。后来,这世间我只在乎一样东西,仅此一样,可现在也叫你们夺去了。我知道下毒的不是你,你就算要杀赵鞅,也不会眼见着他日日试药饮毒。可我没办法原谅你,永远不能……我不会告诉师父你在这里,也不会告诉无恤你在这里,我们从此——后会无期吧!”明夷俯身艰难地抱起伯鲁的尸体,伯鲁宽大的衣袖被明夷腰间的麻绳卷带着高高扯起,露出一条惨白的手臂在空中不断地晃动。我憋着一口气,憋着憋着,终忍不住放声大哭。 伯鲁死了,明夷走了,原本预备着要同行一路的人,还没启程,竟就这样永别了。 第312章 鸾鸣哀哀(三)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当墙上的火把熄灭,当无边的黑暗再度降临,我闭上了酸痛潮湿的双眼。 在我身体的深处,有个小小的生命正紧紧地依附着我,它知道我的悲伤与恐惧,可它无法言语,只能挪动身体让我感觉到它微弱的存在。 “你放心,你阿爹会来救我们的,他和我阿爹不一样,他会来的,一定会。”我抱着肚子,哀恸过后随之而来的疲乏和困倦让我有些眩晕,可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明夷的话,无恤没有死,他只是我不知道我在这里。 有一个噩梦,我做了很多年,梦里总有一间伸手不见五指的密室,密室的角落里总蜷缩着一个瑟瑟发抖的我。这些年,我无时无刻不想逃离这个噩梦,逃离我既定的,与阿娘一样的命运。可如今,这个噩梦还是成真了。只是我千算万算也算不到,噩梦尽头的那张脸,不是智瑶,而是赵鞅。 当我从噩梦中醒来,我忽然有了一个极可怕的念头。赵鞅将死,倘若他当年讨伐北方鲜虞时,也曾听过方士们的胡言乱语,那他会不会也像智瑶一样为求长生,为昌赵氏,将我剖腹取子?即便我腹中所怀的是他赵家的骨血? 红云儿,你在哪里?你为什么还不来? 孤独和黑暗里漫长的等待滋养了我心底的恐惧,牢房外一丝丝的动静都会让我浑身汗毛直立。 耳聋眼瞎的狱卒有时会来送饭,有时错过了这扇门便不来了。对他而言,我与之前死在这里的任何一个囚徒没有两样。他看不见,听不见,好几次,我都曾试图抓住他的手,让他起码知道我是个女子。可他从不靠近我的牢笼,每一次都像泼水一般将馊烂的吃食泼在木栏前。我够不够得到,能吃到多少,都只凭他当时的手劲。 这样过了半个月,又或许是一个月,我可怜的小芽儿竟也在我肚里长大了,他顶起了我恶臭无比的衣裳,我抚着他,他也能动一动身子告诉我,他还活着,还在和我一起煎熬,一起等待。二十年前的我,也许也这样陪着我的母亲,告诉她我一切都好,将来一切都好。我这一生所能拥有的关于阿娘的回忆,在漆黑的等待里一一地浮现,有时候我甚至不敢呼吸,怕松了一口气,她就会从我眼前消失,她赠予我的勇气也会就此消失。我比以前任何一个时候都更加爱她,也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更加恨我的父亲。 可有的时候,你再爱一个人,她也不可能出现,而你恨之入骨的那个人却会在你最脆弱的时候站在你面前,轻轻巧巧地说:“我的女儿,你可想我了?” 赵府地牢,又聋又瞎的狱卒倒在了我牢房外的走道里,他没有瞳仁的雪白的眼睛瞪得极大。在离他不远的地方,黑甲军的尸体横七竖八堵塞了整条地牢的通道。 赵稷不是一个人来的,在他的身后还站红发冲天的盗跖。当我趴在盗跖的背上,像鸟儿一般飞过赵府的堵堵高墙时,我忽然觉得这个世界远比我想象的要更加复杂、疯狂。赵稷、盗跖,这两个毫不相干的人为什么会在一起? 盗跖将我放下时,顺手脱下自己的毛褐短衣将我紧紧裹住,然后一脸嫌弃地扯起我的头发,鄙弃道:“你怎么和她一个模样。” 我听了他的话约莫是笑了,浑浑噩噩的竟扯了他的手放在了自己隆起的小腹上,我说:“爱吃小孩心肝的恶鬼,当年我躲在阿娘肚子里没瞧清楚,你救人时的模样很是英武,不似恶盗,似君子。” “谁要做什么狗屁君子。”盗跖冷哼了一声,收回了手。 我想再调笑他两句,可双眼一黑,人已经晕了过去。 昏昏沉沉之中,有人一直坐在我床前,他身上清凉微辛的江离香让我梦见了初夏之日大河之畔那座天下最美丽的城池。梦里有河风徐徐,有花海荡漾,有将我放在肩头带我飞奔嬉闹,大声欢笑的父亲,那个我从未见过的,让阿娘思念一生的父亲。 “阿拾,你醒了吗?”梦醒,香散,一身碧色衣裙的阿素坐在我床头关切地摸着我的额头。 “醒了。”我闭上眼睛。 烧水洗浴、换水再浴,当我洗尽全身的污秽,从阿素手里接过那面幽王璇珠镜时,我看到了镜中形同骷髅似的一张脸。阿素替我穿衣,一层又一层,她叹息着说:“对不起,是阿姐来迟了,叫你受苦了。” 我靠坐在床榻上,我已无力分辨她是真情还是假意:“这是哪里?”我问。 “还在路上。” “我们要去哪里?” “我们要往东南去,阿姐带你去郑国。”阿素坐在我身旁,轻轻地握着我的手。 郑国?齐人的盟国。 “四儿呢?你又把她捉去了哪里?” “冤枉,我这回可没捉她,是你阿爹派人把她从赵府救出来了。” “是嘛。”他赵稷有时间从赵府救走四儿,却任我后知后觉地留在无恤身边,他这是借了我的药罐下毒害人,又要借赵鞅的手让我死了对赵氏、对无恤和一份心啊!阿爹呀,阿爹,为什么过了那么多年,你还在算计我,你到底有没有一日,哪怕只有一刻,真的把我当做自己的女儿?我心中郁愤,眼睛发酸,只得撇过脸,闷声道:“四儿现在在哪里?我要见她。” 阿素摸着我的头发道:“四儿姑娘比你早走半个多月,这会儿兴许已经到郑国了。等我们也到了郑国,你自然就能见着她了。小妹,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赵无恤的吧?”阿素伸手来摸我的肚子,我头皮一麻,整个人已不自觉地往后挪了一步。 阿素倒不见恼,只笑看着我的肚子道:“你这肚子里的孩子可真是个命硬的,这么连番折腾,你都没了人形,他居然还有力气扒着你。可见啊,他是有多喜欢你这个阿娘。不像我以前肚子里那个,颇没良心,我才跑了一跑,哭了两回,他撒手就不要我了,和他阿爹一个模样。” 第313章 故人故城(一)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孩子?阿爹?!阿素的话说得云淡风轻,我却听得心惊肉跳。她之前怀过一个孩子?谁的,张孟谈的?难道张孟谈当年真的没有死! 我正欲详问,阿素却捧着我的肚子,微笑道:“小娃娃,再等两日我们就不坐车了,姨母带你阿娘坐船去,到时候也叫你这暖心的娃娃好好舒服舒服。” “阿素?” “哦,对了!那案上的镜子是盘让我转送给你的,他说你娘不在了,送给你也算是物归原主了。”阿素指着案上的幽王璇珠镜道。 “阿素,你的孩子是张先生的吗?那年在齐国,张先生没有死,驾车落在湖里淹死的人不是他,对不对?是你救了他吗?” “是,当年是我鬼迷心窍救了他,藏了他,硬叫他同我过了这几年糟心的日子。好在,他前月里又死了,他的孩子也没了,省得我一个没出嫁的姑娘,还要拖着个没爹的孩子浪费大好年华。”阿素莞尔一笑,款款起身,“行了,阿姐走了,你先好好休息吧,晚些时候,你阿爹还要带你去见一个人呢。” “我不困乏,我们再出去走走吧!”我连忙拖住阿素的手,阿素大笑,拍着我的手道:“小妹,你这不是可怜我,想出门说些什么好听的话开解我吧?放心,我不过是没了个孩子,一块黏答答的血肉罢了,痛过了就忘了,没什么好安慰的。” 我紧紧地握住阿素的手道:“我如今这副鬼样子,哪有资格去安慰你。不过是许久不见阳光,想出去走走罢了。” “行,我这人最听不惯那些安慰人的好话。你若说了,我一准是要翻脸的。我若翻脸,你可又要怕我了。” “知道了,走吧,我没力气安慰你。”我将身子靠向阿素,阿素笑着将我扶了起来。 寒山苍翠,秋水潺湲,柴门之外是秋日山林最美的景色。只可惜,我在赵府的地牢里待得太久,秋日午后慵懒和煦的阳光落在眼里竟也觉得刺目。阿素见我频频落泪,便扶着我走到溪旁的一棵苌楚(1)树下。仲秋时节,苌楚果熟,金色的阳光下,一颗颗褐中带绿的果子挤在一起,坠在枝头,看着倒叫人舒心。 “别看了,我都不知道你这样流泪,是心酸,还是眼酸了。”阿素抬头摘了一个果子,捏了捏,掰开,递了一半给我。 我擦了眼泪,低头咬了一口苌楚绿色的果肉,眯了眼道:“这回不是心酸,也不是眼酸,是嘴巴酸了。” “酸吗?我倒觉得还好。”阿素啃了自己那一半又来拿我的,我顺势抓了她的衣袖道:“今日无人相扰,你不如同我说说咱们邯郸氏和范氏以前的事吧?” “不省心,我就知道你要问!”阿素睨了我一眼。 我轻笑道:“总是要有人说给我听的,与其待会儿听那个人说,倒不如听你说。” “那个人可是你阿爹。” 我扯了扯嘴角,没有说话。阿素轻叹一声道:“你果真要听?过去的那些事可多少都带了些血光,恐你现在听了,对孩子不好。不如等我们到了郑国,你养好身子,平平安安把孩子生下来了,我再说给你听?” “血光都见了那么多,难道还怕听吗?再说,我这孩子若真要走,怕是十个,我也留不住了。” “哎,赵无恤那小子死不撒手的臭脾性落在他孩子身上倒也不是坏事。你既要听,我就索性趁今日都告诉你吧!”阿素挪了身子坐到我对面,开口徐徐道,“你的祖父叫赵午,原是邯郸大夫。你娘是我爹的表妹,嫁了赵午之子赵稷为妻,我范氏与你们邯郸氏就算结了姻亲。我父亲与你娘一起长大,又存了对她的恋慕之心,所以你爹娘成婚后,范氏与邯郸氏就走得格外近了。赵鞅那会儿属意是要往北扩地的,所以才叫董安于在北方修建了晋阳城。可他又放心不下赵氏南面的故地邯郸,怕时间久了,邯郸城会被我们范氏一族夺去。所以,他就想了个主意找借口杀了你祖父,以此警告你父亲,叫他休弃了你娘,与我范氏一族划清界限。你阿爹那会儿虽瑶琴不离身,却也是血性男儿,怎能叫赵氏杀了自己的父亲,羞辱了自己的妻儿,还巴巴地为了一个邯郸大夫的官衔跪在仇人面前低头认错。” “所以他自立邯郸君,起兵讨伐赵氏。你说的这些事,我以前也听说过,可我不明白为什么智氏的人会抓走我娘,为什么他赵稷弃守邯郸后,从来没有找过我们?” “有些事我也不明白,但当初你娘和你阿兄被智跞抓走,却不能责怪你阿爹,那根本就是蔡墨为救赵氏施的诡计。” “我师父的诡计?” “对,就是他!蔡墨乃你外祖生前挚友,却利用你娘对邯郸城施下了一招毒计。” “什么毒计?” “这些年,你可曾听说过一首‘竹书谣’?” “在智瑶府里曾听过一次,可我不通北方蛮语,未曾听懂。” “那今日我来唱给你听。”阿素放开我的手,在地上寻了一块宽大平薄的青石,又从头上拔下一根紫金铜笄,一边击石一边合拍唱道,“弈弈恒山,八鸾锵锵,狐氏生孙,在彼呕夷,其阳重瞳,兴国兴邦。弈弈恒山,鸾鸣哀哀,狐氏生孙,在彼牛首,其阴青目,失国失邦。” “其阴青目,失国失邦……” 晋文公重耳的母亲与我母亲一样都是北方鲜虞狐氏族人,重耳母亲居于呕夷水畔,歌谣中提及的牛首水则恰好流经邯郸城,所以歌中所唱的那个青眼亡晋的女子就是我。亡晋?我要亡晋?我一个小小巫士如何亡晋?! “这‘竹书谣’与我师父蔡墨有何关系?”我惊疑道。 “赵鞅当年擅自处死你祖父赵午已犯了‘始祸者死’的罪名,众卿齐而伐之,若不是后来智氏临阵倒戈,我阿爹和你阿爹如何会败?而智氏倒戈,全因你师父借驱病之由送了一名鲜虞方士给那重病的智跞。可巧,那方士非但懂得长生之术,还唱得一手好歌谣。非说你阿娘肚子里怀的是亡晋女,还说吃了你就能得长生。” “所以——智跞想让我阿爹交出我娘?” “是交出你。蔡墨让那方士告诉智跞,只要吃了你娘肚子里的你,就能定血气,祛百病,得长生。所以,智跞就要以你入药,以换得他对邯郸,对范氏、中行氏的支持。” “我爹同意了?他把阿娘送进了智府?” 第318章 廪丘会盟(三)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红日西沉,窗外鸦雀高噪,我陷在机关陷阱之中难以脱身,忽听到屋外有宫婢轻轻叩门,说是奉了宫中司宫之命来请齐使入宴席。阿素闭着眼睛含含混混应了,我急忙将人皮图卷收入袖中,闭目假寐。 郑伯与诸夫人未至,因而今晚的宴席只是小宴,司宫请的也只有赵稷和阿素。宫婢请阿素移步兰汤赴宴,阿素婉拒了,只让人将饭食送到这里来。 “郑伯不在,你还这么不放心我?”我起身掀帘而出。 阿素整了衣冠在案几旁坐下:“郑伯不在,但他待嫁的三位女公子就住在后山的别院中同姆师学习妇礼。你方才入院时,同引路的小婢说了几句话,想必那婢子都已经告诉你了吧?” “这别宫里有没有住什么女公子与我有何关系?我方才就是问问小婢子什么时候能吃晚食呢,可饿死我了。”我从青铜匜里倒水洗了手,微笑着坐到阿素对面。 阿素看了一眼我隆起的肚子,没有说话。不稍片刻就有捧着高脚豆、端着黑陶盆的宫婢鱼龙而入,为我们备好了一桌的饭菜。 “吃吧!”阿素睨了我一眼,将食箸放到我手中,“你见不到郑伯,最好也别打那三个女公子的鬼主意。你想得到的,你阿爹也一定想得到,该暗中布置的,他一样也不会落下。通往后山别院的路只有一条,你若冒冒失失想另找野径攀上去,伤了自己还好,万一伤了孩子,必要后悔莫及。” “阿素,你大我几岁?”我听完阿素的话,笑着提腕给她倒了一杯奶白色的甘醴。 阿素怔愣,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他们都说女人老了就爱唠叨,我就想知道我再过几年会变得和你一样。” 阿素刚饮了半口甘醴在口中,一阵猛咳险些呛死自己。 “好了,你就放宽心吧!如今,我日等夜等就等着看智瑶人头落地呢,会盟之事我不会捣乱的。”我塞了帕子在阿素手中,又夹了一片炙肉放进嘴里,一口咬下,满嘴肉香,“哎,这郑伯也忒有福气,宫中美人如云,就连这宰夫也是一等一的手艺。” “郑伯好吃,天下闻名。”阿素缓过气来,哑着嗓子道。 两天过后,好吃的郑伯带着他的夫人和两位如夫人住进了别宫。身为使臣的阿素再没有时间看管我,只好派了两名宫婢寸步不离地“照顾”我。为了叫她和赵稷省心,我每日除了睡觉、吃饭,就是陪着阿藜在院中散步、晒太阳。 郑伯想要将三个女儿嫁入齐宫,赵稷想要劝服郑伯给齐国一个名义举行五国会盟攻打晋国。这本该是一拍即合的“好事”,却硬是拖了小半个月,宴席一场接着一场,却一直没听说有什么结果。我不由猜想,赵稷或许根本没有权力允诺郑伯嫁女之事,又或者郑伯即便与齐国结了姻亲,却还是没胆量以郑国的名义召集诸侯讨伐晋国。但无论真相是什么,对我而言都是有利的。我想要智瑶死,可我不想叫五国攻晋,一个家族的仇恨不该让数万无辜黎庶为之陪葬。 齐国伐晋,必须师出有名,而这个“名”除了两次被晋国攻打的郑国,谁也给不了。所以,晋国的命运掌握在郑伯手里,数万士兵的生死也都在郑伯一念之间。我的父亲天天与郑伯喝酒、周旋,而我连郑伯长什么样子都没见过,更遑论说服他拒绝齐国的“好意”。 时间在我的焦虑与无奈中匆匆流逝。转眼,我已在温汤别宫住了大半个月。 四儿来的那一天出奇得冷,清晨有微微的阳光,过午便开始飘雪,我出门要去看阿藜,她穿了一件水红色的短袄站在院外的初雪里,面庞苍白,一如她发梢上的白雪。 “阿拾……”四儿见到我,堪堪只唤了一声我的名字,眼泪便一颗颗漱漱地往下掉。 我一把拉了她的手,将她拖进屋。两个随侍的宫婢互看了一眼,识趣地退了出去。 “对不起——对不起——”人一走,门一合,四儿抱住我大哭不止。 “赵鞅药里的苍耳子是你放的?”我伸手抱住她,有的事我虽不愿相信,不敢相信,可我不得不问,因为我还欠明夷一个解释,欠伯鲁一条命。 四儿抱着我只哭不语,我长叹一声,捧起她的泪脸道:“你怎么这么傻?他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为什么不问问我,为什么要瞒着我呢?” 四儿看着我的眼睛,啜泣道:“夫君说,那长刺的果子煎的药是叫卿相喝了生病的,卿相生了病就没办法抓到你阿爹,你阿爹才有机会把你从晋国救出去。阿拾,你是邯郸君的女儿,被赵氏的人知道了,他们会杀了你的。我怕你会死。你死了……”四儿的眼睛里积了一层透明的水帘,眼睑一颤,便滚下两串长长的泪珠。 我又痛又气,可对着她的眼泪却只能无奈道:“你在新绛城时见过我阿爹?” “嗯。”四儿点头,抓着我的手道,“我知道我不该瞒着你在药里放刺果儿,可你阿爹说的对,赵无恤和赵鞅都是无情无义的人,你越聪明,越能干,对他们的威胁就越大。你对赵无恤执迷不放,我又怎么能眼睁睁地见你为了一个负了你的男人去送死。” “伯鲁呢,你下药的时候可想过他吗?” “伯鲁?他怎么了?” 我抽走自己的手,四儿一把拉住我的衣袖:“赵家大子也病了吗?不会啊,夫君说了,刺果儿没有毒,就是会让生病的人好不起来,没生病的人吃了是没事的。我不放心,自己也偷偷吃过好几颗。赵家大子每日只喝几口药汤,他怎么会生病呢?” “你……”她也吃了苍耳子,若赵稷当初给她的是新鲜的果子,那我岂非连她都要失去了? “阿拾,病的人不止卿相吗?赵家大子也病得很重吗?”四儿被我看得慌了神,脸色一阵白一阵红。 “伯鲁没事,只是小病。”我心里纷乱似麻,只得转头朝里屋走去。 四儿见我要走,突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拉住我的衣摆,哭道:“阿拾,我知道错了,我叫赵家大子吃了苦,叫你吃了苦,你想怎么骂我都行。可我求你老实告诉我,董石和于安是不是也叫卿相关起来了?他们还活着吗?” “你现在知道怕了!那你当初为什么还要拿孩子的性命和自己的性命冒险!赵稷和于安他们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吗?”我不想哭,却还是落了泪。我知道她是为了我,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她没想要杀赵鞅,更没想过要杀伯鲁,可如果她是无辜的,那伯鲁呢? 四儿哭得伤心,我蹲在她面前,无力道:“你放心吧,于安和孩子都没事,赵鞅没有怪罪他们。” “真的?”四儿仰起脸来。 “嗯。”我点头,她松了一口,瘫坐在地上。 “四儿,你那会儿离开新绛,可是于安劝你把孩子留下的?” “嗯,夫君说董石不能走,走了的话,我们一家子就都活不了了。” “我的好四儿,你可真是嫁了个聪明的夫君啊!董舒,好个有胆有谋的董舒。”我仰头苦笑,我想起伯鲁死的那一夜,想起那天夜里董石一声又一声的尖叫,于安既然狠得下心利用自己的孩子逼我就范,又有本事用一根荆条让赵鞅相信他的无辜,我被他骗了那么多年,骗得将整个天枢拱手让出,也着实不冤。可笑当年,我还以为扳倒了一个五音,自己就赢了,岂料,竟是输得一败涂地。 “四儿,于安和我阿爹早就认识了,对吗?他是在哪里引你与我阿爹见面的?” “在——在我们自己家里。” “家里!赵鞅派他去查封‘嘉鱼坊’,他竟把赵稷藏在自己家里?他怎么敢!” 第319章 廪丘会盟(四)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夫君早年修缮范氏旧宅时,悄悄在府里建了密室。你阿爹藏在密室里,没人能瞧见的。”四儿被我的模样吓住了,怯生生道。 我清楚地记得那个时候,于安刚从天枢回到新绛,赵鞅为他在国君面前请了功,除了守卫都城的官职外,国君还另赐了他一处范氏的旧宅。赵鞅原意是叫圬人将宅子修缮好了,再叫他们一家人搬进去住。可那么热的天,于安却坚持自己动手修整了所有的房间。我那时还以为,他是初到新绛,不愿劳师动众引人注意,没想到他竟是早计划好了要在自己的府里辟出一间密室来。他想防的是谁?谋的又是什么? 四儿见我恍神,便有些急了:“阿拾,你是在生我的气吗?这事不是我故意不告诉你,我也是那晚见到你阿爹才知道自己家里有间那么奇怪的屋子。夫君瞒着赵氏偷建密室是不对,可他们董氏一族以前遭过大难,他这么做也是怕自己将来万一有什么不测,起码董石还能有个地方先躲一躲。天不塌,最好。天若塌了,总不能砸了孩子。” “四儿,董氏的事、我阿爹的事,我们晚些时候再说。我现在只再问你一件事,你一定要如实告诉我。”我撇开心中对于安的种种猜测,紧紧地握住了四儿的手。 四儿一愣,点头道:“你想问什么?只要我知道,一定都告诉你。” “你离开新绛前,无恤可去你们府上找过于安?” “好像来过两次。” “去做什么?”我的心一下跳到了嗓子眼。 “不清楚,他们两个只是关在屋子里说话,夫君没让我侍奉,我就连水都没送。怎么了?” “没什么。”无恤真的去找过于安,聪敏如他一定早就发现了公输宁机关图上的另一个秘密,所以那晚他不是一个人去了智府,于安也去了。为了救阿藜,他竟将自己的生死托付给了于安…… “阿拾,你脸色好难看,要躺下来休息会儿吗?”四儿担忧地看着我。 “我没事。”我解了身上厚重的外袍,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对四儿道,“走,里屋有炭火,我们坐下来好好聊聊,我把我的身世都告诉你,你把于安的事也同我好好说说。” “天啊——你,你有孕了!”四儿瞪着我藏在外袍里的肚子,呆若木鸡。 守着一炉炭火,望着一窗飞雪,我将自己与无恤的事完完整整地告诉了四儿。她听说狄女的儿子乃是府中马奴之子后,就再也没有在我面前提过“负心”二字。我不知道她心里有没有真正原谅无恤,但对我,她没有半句指责。以前她最怕我有孕,千叮咛万嘱咐,警告的话虽难听,却也说了一大堆。可如今我真的有了孩子,她却竖起了她的翎羽,像母鸟守护雏鸟般全心守护着我腹中的孩子。她怪我不懂为母之道,不懂养胎之法,怪我不知道羸弱的身子是没办法熬过生产之痛的。 此后,四儿开始每日忙进忙出,一面细心照顾着我,一面又一日两顿亲自到庖厨给阿藜做清淡的饭菜。我知道,她是在强迫自己不要停下来,因为只要她一停下来,哪怕只有片刻,我立马就能在她眼中看到她对于安、对董石蚀骨的思念。 我回不去的晋国,她也回不去了。 董氏与赵氏的恩怨,邯郸与赵氏的恩怨,能说的我都说了。可同样的事情,四儿听于安说过,听赵稷说过,单纯如她在我们截然不同的说辞里完全迷失了方向。我心疼她误闯了这个可怕的世界,她却心疼我一直活在这个可怕的世界。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岁末将临,冬日寒冷的北风冻结了大河的波涛,一场连下三日的大雪过后,我们终于又见到了久违的阳光。松软、洁白的雪厚厚地积满了整间院子,平整的雪地闪着金色的碎光,被宫婢们踩出深深脚印的雪洞里又透着迷人的淡淡的幽蓝。阿藜裹着狼裘、抱着火炉在门口看雪。我同四儿一起到庖厨蒸稻米,浸槐花,打算做几个清甜的夏花团子给他吃。天冷,阿藜周身发痛,昨夜一口饭菜都没吃。 我们这厢刚在青铜甑(1)里铺上荷叶,放上越国来的稻米,就听到有人来找掌管庖厨的宰夫,说是宫里的巫臣卜了日子,郑伯两日后就要出发回都城了,让宰夫准备好路上的吃食。 寺人走后,我急忙嘱咐了四儿几句就匆匆往住处走,路上果然遇见了一脸喜气的阿素。阿素问我去了哪里,随侍的宫婢即刻恭恭敬敬地替我答了。我询问郑伯是否要回都城,阿素点头喜道:“我们的事成了,郑伯已经答应明年春天到廪丘与诸侯会盟了。” 我心里凉了一大截,脸上却不敢显露分毫:“会盟之事既已定了,那我们现在是要回临淄,还是与郑伯同去新郑?” 阿素擒着我的手,微笑道:“不是我们,是我与你阿爹要先随郑伯回新郑,再回临淄同我义父禀告这个好消息。你和阿藜就尽管安心留在这里。这里的温汤能通气血,阿藜的腿脚怕寒,呆在这里过冬最好不过。你自己的事也大可放心,你阿爹已经留了暗卫在这里,没有人能伤到你和孩子。待明年暮春你生产时,我一定赶来陪你。”阿素正说着,我一眼便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赵稷。赵稷见我看见了他,就迈步走了过来。阿素见来人是他,便推说自己要整备行囊,带着宫婢速速走了。 “恭喜邯郸君,终于得偿所愿。”我对赵稷轻施一礼。 赵稷低头看着我,张口呼出一口白气,却没有说话。半晌,当我以为他对我无话可说时,他突然开口道:“之后几月,阿藜要劳烦你照顾了。你自己身子重了,也要记得多休养,别总是半夜不睡,坐在院子里吹风。” “劳邯郸君挂心,坏习性不好改。”我知道自己这些日子都活在他的眼皮底下,却不知道夜里他的眼线睡了,他的眼睛却还能看到一切。 “你阿娘生你兄长时很不容易,我怕你随她,所以已经送信让陈盘将他府里善接生的产婆送来。你自己通医理,该准备的也早些准备好。外面的事有我,你就不要太操心了。”赵稷说完迈步就走。 我转身唤住他道:“攻晋之事郑伯几个月都没松口,你最后到底同他说了什么才扭转了他的心意?” “你以为我这几个月都在劝说郑伯攻晋?”赵稷转身看着我。 我不置可否。 他浅浅一笑,道:“女儿,记住,人的心意是不能强扭的。谋心之事,需顺时、顺势、顺情,才能于无形之境得常胜。我这几月,与郑伯谈了两国婚嫁之事,谈了齐、郑此后三年的盐铁买卖,唯攻晋一事,只字未提。你可知是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我在等一个人死。他死了,郑伯自然就会听我的话。” “谁死了?”我直直地盯着赵稷幽深的眼睛。有阳光移过树梢,眼前的世界突然变得很亮很亮,一阵不知方向的风从积满白雪的屋顶吹落大片大片晶莹的玉屑似的雪末儿,赵稷冲我微微一笑,转身离去。 我呆立,良久,轻轻吐出一片白色的叹息。 赵鞅死了,那个驰骋晋国朝堂数十年,铜铁铸成的男人死了。 压在郑伯心上的最后一根稻杆落了,七国大战的夔鼓之声已然敲响。乱世,史墨说的真正的乱世,已经来了吗? 第320章 北风其凉(一)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我不是亡晋女,纵然上天真的让我带着血腥的使命来到这世上,我也绝不会束手就缚,叫成千上万无辜的生灵死在我面前。 郑伯回新郑前的最后一夜,睡在外屋的两个宫婢辗转反侧了许久才终于睡深。我嘱咐四儿躺在我的床榻上,自己披了她的外袍偷偷溜出了住所。冬夜朔风侵骨,一阵紧跟着一阵,白日里未化的残雪此时已冻结成冰,我走一步,滑一步,好不容易走到鱼塘前的垂柳下,寒风里衣着单薄、缩头跺脚的人已经冻得双唇发白。 “四儿——怎么是你?!”那人见来人是我,大惊之下拔腿就走。 “宰夫既已做出了我要的菜,就不想听听我打算给你什么报酬?” “报酬?”夜色里矮矮的人拉紧自己身上单薄的冬衣,打着哆嗦转过身来,“四儿姑娘教我做菜,你还要给我报酬?” “主意是她出的,可菜是你做的,自然要给报酬。”我从怀中掏出一袋沉甸甸的钱币放在他手中,和声道,“郑伯好吃天下闻名,几年前我在宋国扶苏馆里听过一个传闻,说郑宫之中若有人能做出得郑伯欢心的菜,他便会不顾贵贱之分,召烹煮之人细询烹饪之法,赐以美物嘉奖,可有其事?” “确,确有其事……”宰夫低头看着自己捧在手心里的钱袋,许是这钱袋的重量叫他太过紧张,他的眼睛竟似进了沙尘般眨个不停,他察觉了,猛揉了两把,抬起头对我道,“君上吃得高兴了是会召人来赏些粱米、肉脯之类的美物,可再贵重些的也没有了。贵女给我这么多钱,怕是回不了本的。” “宰夫宽心,我不贪你们君上的赏,这菜就算是你一个人做的。我只托你回宫后将这道‘鹰鸽’做给郑伯品尝。届时,郑伯若召你,问你何故要将去骨的鸽子裹在鹰腹之中入菜,你只要将四儿说给你听的故事再原原本本说给郑伯听,我还会托人再另赠百金予你。” “把老鹰叼了鸽子的故事说给君上听,还能再得百金?!” “不,你要说得再全一些。是大雪过后,五只野鸽为了争食你撒的残羹赶走了觅食的老鹰,野鸽们吃饱四散而去,饿肚子的老鹰扑下来吃了那只飞不走的鸽子。你有感而发,才做了这道菜。” “只要这样说,就可以了?”宰夫死死地盯着我,百金不是小数,他可以拿这钱做很多他想做的事,但他似乎又隐约猜到这故事也许不仅仅只是一个故事。所以,他犹豫、挣扎,他手里的钱袋似乎也变成了一块烧红的烙铁。 而就在此时,高远天幕上的最后一片薄云也终于被呼啸的夜风扯碎。一轮硕大的淡青色圆月忽现于天穹之上,它清冷的月光穿过一根根结满冰凌的柳条照在我脸上,宰夫眼中犹豫的眼神瞬间被惊恐取代。 “你……我只个宰夫,只会生火煮食,我不会讲故事,你的钱,我不要了!”宰夫将钱袋猛推到我手边,我没有接,他抬头看着我的眼睛,竟似要哭出来一般:“贵女,这宫里的人是不许与你说话的,我今晚被你骗到这里来已是大罪,若再替你做事,就没命活了!” “宰夫莫怕,你可有儿子?”我接过宰夫手里的钱袋,却擒住了他的手腕。 冷夜寂寂,可怜的宰夫眼见着我的瞳仁由黑转碧,惊恐之下只知瑟瑟发抖,全然忘了挣扎。 我冲他微微一笑道:“你不说,我就当你有儿子了。你既有妻有子,就更该把这个故事讲好。因为故事里瘦弱的鹰是晋国,被喘过气来的老鹰吃掉的那只鸽子就是你们郑国。五只鸽子可以赶走老鹰,却不可能一口气吞下一只老鹰。等晋国缓过气来,第一个遭殃的还是郑国。来日,晋军攻进新郑,你的妻儿就要随你弃家逃命了。到那时,你一定会后悔,后悔自己堂堂男儿为什么连讲个故事的勇气都没有。齐国不是真心要帮郑国复仇,它是要把夹在齐晋中央的郑国当做自己的盾,可两人对战,伤得最厉害的不就是盾嘛!” “我不懂打仗,我只是个宰夫啊……” “可你一定不想你的儿子也做一辈子的宰夫吧?把我今夜说的话都告诉郑伯,你和你的儿子就不用再待在庖厨闻一辈子的柴火味了。绤衣换锦衣,这才是我真正要给你的报酬。” 我见不到郑伯,所以只好把自己所有的筹码都压在一个宰夫身上。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替我讲好这个故事,也不知道郑伯听了他的故事,会不会权衡利弊放弃攻晋。我什么也不确定,但却清楚地知道,这是我最后的机会,除了孤注一掷,我别无他法。 夜深沉,清寒的月光在雪地上投下一地斑驳的影子,四周静得出奇,偶尔踩碎一片薄冰,我的心便要在胸膛里狠狠跳上许久。可当我见到一身月光的于安从我的寝卧里走出时,胸膛里那颗不安的心却一下停止了狂跳,无限的恐惧如突降的寒潮瞬间将它冻住了。 他来了,他发现屋里的人不是我了,一切都完了。 于安一步步走到我面前,我抬头看向他,却惊愕地发现此刻惶恐的人不止我一个。 “你……”我有太多的话要同他说,多得几乎快要将我的胸膛撑破,可现在他就站在我面前,我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阿拾,你先进来。”四儿在屋里轻唤了我一声。 于安听到四儿的声音,眼中一痛,竟越过我匆匆离去。 我走进屋,原本睡在外屋的两个宫婢已经不见了,四儿低头垂肩坐在床榻上,她披散的长发盖住了她大半的面庞,我看不见她脸上的神色,却知道她伤心了,极伤心。 “他骂你了?”我坐上床榻,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别难过,今晚的事是我做的,我现在就去找他说清楚,他对我有什么恨、有什么怨,让他一口气都撒完!他撒完了,我也有一摞的帐要同他算!” “别……”四儿握着我的肩膀强挺起身来,“阿拾,他今夜是想来与你说话的,可他藏了那么多年的话全叫我听了。你赶紧去找他,叫他再说一遍给你听。你不要那么大火气,你好好听他说话,只当为了我,好不好?” “他把你当成了我,那他就是还不知道我刚刚去鱼塘见了谁?” 四儿摇头,强推了我一把:“你快去,他还没走远。” “好,你别担心,我不去同他吵架,但他骗了我这么多年,有些话我还真想听他亲口告诉我!”我替四儿拉好被子,推门匆匆而去。 认识于安只有八岁,昏暗的苇席底下他睁开眼问了一声,你是谁?十二年,身如流水,走散了那么多人,唯有他一直还在,可现在面对全然陌生的他,我倒真想问一声,你是谁! 第321章 北风其凉(二)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寒空寂寂,我要追赶的人孑然立在郑伯的莲池旁,出神地望着浮满碎冰的莲池中央一轮时隐时现的月影。他的身子有大半隐在漆黑的树影里,偏只有一张消瘦孤傲的脸露在水银色的月光下叫我一眼便看见了。我拾起地上的一块卵石朝他狠狠掷了过去,他不躲不避,任石头蹭着他的鼻尖落进池中,击出破冰之声。 “无恤呢?”我问。 于安沉默,他一眨不眨地凝望着碎冰之中荡漾起伏的月影,嘴角扯起一个自嘲的苦笑。我朝他迈了一步,他旋即收起笑容,转头冷冷道:“你的赵世子自然是在赵府,不在这里。” “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赵鞅说我害他连失二子,伯鲁死了,那……无恤呢?”我死死地盯着于安的脸,无恤信他才会以性命相托,求他同入密道共救阿藜。可他对无恤做了什么,为什么公输宁的机关图会落在我父亲手里,为什么自那日之后,我再也没有无恤的半点消息? “如果我说他也死了,你当如何?”于安借着月光凝视着我脸上的焦急。 我抬头看着他,切齿道:“我不信。” “不信?我连赵鞅都杀了,难道还会傻到留着赵无恤的命?还是……在你心里,他赵无恤无所不能,我想杀也杀不死?”于安踏着一地被寒风冻僵的宿雪走到我面前。 我看着眼前陌生的人,胸中怒火难遏,可他明知我已气极,却还故意弯下腰来将脸凑到我面前,嗤笑道:“你心慕的赵无恤不是神,他也会有犯错的时候。他错信了我,所以我把他留在智瑶的密道里了。” “你做了什么?!” “我把他一个人留在万箭齐发、地火烧身的机关阵里了。我想让他死,死在智瑶手里。他死了,赵鞅死了,赵氏就完了。” “你无耻!”我气到浑身战栗,抬手一把挥在于安脸上。 呜咽的风中“啪”的一声脆响,我手心一阵巨麻,继而是火烧般的灼痛。于安一动未动,仍弯着腰与我眼对眼、鼻对鼻地看着。我握拳收手,他突然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痛声道:“怎么,不打了吗?错过这一夜,就再也没有下一次了。你可以打得再重一些,最好把你、把我都打醒!” “我早该醒了!无情、无信、无义,我当初怎么会救下你这种人!”我用力甩开于安冰冷的手。他是条蛇,一条真正冷血的毒蛇,他盘踞在我身边那么多年,我竟一点都没有察觉。骗人的,他的关切、他的痛苦,统统都是骗人的。 “是啊,你当初为什么要救下我这种人,我这种人就该死得悄无声息,就该暴尸陋巷、尸骨无存,你怎么就不随了他们的意!” 于安被我眼中的鄙夷刺痛了,他直起身来,面色阴沉骇人。我想起当年大雪里无助的少年,只觉得命运与我们所有人都开了一个极大的玩笑。 “于安,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 “不,我没有变,只是你从未认真看过我。就算是现在,就算在这一刻,你也没有认真地看着我。你心里想着赵无恤,你想知道他到底有没有活着走出智府。我告诉你,他活着出来了,两个人才能破的机关,他一个人硬是闯了出来。只可惜他伤得太重,重得连一句揭发我的话都说不出口。那么多年,我想要的终于都实现了。愚蠢的赵季廷很快就会把赵氏基业毁个干净。你是邯郸城的人,邯郸与赵氏有不共戴天之仇,你我现在该举杯同贺才是啊!郑伯有瑶琴,你不是一直想听我弹琴嘛,今夜我弹给你听,我把……”于安往前迈了一步,我猛退了两步,冷声道:“不用了。你说的对,琴音表心,你董舒的琴音,我没胆量听。四儿说你有话要对我说,我现在洗耳恭听。” “没有了,有些话本就一遍都不该说。”于安侧身,他漆黑的眼眸里连一丝亮光也没有了。 我转身离去,他开口问道:“你刚刚去了哪里?” “我去了哪里,明日自会有人告诉你。不过你放心,我谁也没见着。同是局中棋、笼中鸟,见了又有什么用。” “阿拾,别把孩子生下来。” “为什么?他的父亲还活着,我为什么不能把孩子生下来?若他的父亲真叫你们害死了,我更应该把他生下来。” 忐忑地来,悲伤地去,已经不记得是第几次与他这样不欢而散。原来,一切早有征兆,是我真的没有认真看过他的心。 四儿坐在黑漆漆的屋子里等着我,可我实在没有力气再与她转述那些叫人精疲力尽的话。我栽倒在床上,闷头就睡。寒冷的夜风在我窗外刮了一整宿,呜呜的,似*又似哭声。 第二日醒来已是正午过后,郑伯的车队已经离开了温汤别宫。四儿告诉我,宰夫没有死,他赶着装满釜、甑、豆、瓮的牛车随国君的车队一道回都城去了。 昨夜见完宰夫后,我闯了一回后山的别院。埋伏在雪洞里的两个可怜的暗卫会告诉他们的主人,我失败了,我没能在三位女公子离开前托她们替我向郑伯传话。 我的小伎俩保住了宰夫的性命,也暂时保住了我的计划,可我不知道四儿到底能在于安面前坚持多久。赵稷和阿素随郑伯走了,于安见过他们后也要回晋国去了。我见到四儿在别宫那棵巨大的槐树底下与于安说话,她站在他面前,仰着头、手不自觉地攥着自己的衣袖。过了那么多年,她已是他的妻,他孩子的母亲,可我远远望见的却恍惚还是那个穿着红袄、梳着总角的少女和她眼里青松般的少年。她爱他,爱得可以接受他一切的好与坏。她亦爱我,爱得可以违背心里的喜与悲。怎么办,我要生生将我的四儿撕成两半了。 于安要带四儿回晋,他既能开口说这样的话,就一定有办法让赵氏不再找她的麻烦。四儿没有答应,她说要留下来陪我。可我知道她离开新绛后,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自己的孩子。她太久没有见到董石了,以至于她不小心撞到一个郑宫里年幼的小仆都会莫名地流泪。 “去吧,替我同孩子道个歉,是小阿娘闯祸,叫他受苦了。” “不,明明是……” “你只是替我煎了药。回去后该怎么说话,你的夫君自会好好教你。我只叮嘱你一句,万万不可为了维护我,说任何让自己有危险的话。记住了吗?” “阿拾,我留在这里陪你。”四儿俯身紧紧地抱住我的肚子。 我叹息道:“傻四儿,别为了我违背自己的心意。他和董石是你的家人,你想回到他们身边并不意味着你对不起我。当初你问我赵鞅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我说我不知道。如今你若再问,我还是不知道。这世间的好与坏、对与错,有时候很难分清楚。所以,我不能告诉你,我一定是对的,也不能骗你说于安一定就是错的。你以后要学着自己分辨,实在辨不清了就问问自己的心,你的心会告诉你答案,而你不能为了任何人违背自己的心。” 第323章 乱生不夷(二)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我没有疯,所以我无法想象两个因仇恨而发疯的男人会做出怎样惊人的决定。这一路,赵稷什么话也没同我说,所以当我在晋郊的山谷里见到一头红发的盗跖和一眼望不到头的营帐时彻底惊呆了。 这里曾是无邪口中的“迷谷”,陡立的崖壁、细长如银练的瀑布,彼时他与四儿在这里同盗跖嬉闹习剑的情形至今清晰仿若昨日。可现在,如茵的绿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鳞次栉比的灰白色营帐和随处可见的衣衫褴褛却手握长剑的男人。 “你要拉我去哪里?”赵稷一转身,盗跖被我拉着就走。人多耳杂,我想寻个无人的地方与他说话,可走了许久身旁依旧人来人往。盗跖在我身后不停地叫嚷着,我望着眼前仿佛没有穷尽的营帐,只觉得这事荒唐到了极点。 “喂,你这肚子又不是我弄大的,你拉扯我干什么啊?有话快说,别瞎走路!”盗跖反手一拽强迫我停了下来。 我见他一脚已在悬崖外,却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不由怒火中烧:“好,我问你,这些都是什么人?你拿他们和邯郸君做了什么交易?当年你说你要做一件大事,难道你要做的大事就是带一帮子人陪你去新绛城送死吗?” 我一口气说完,原本热热闹闹的营地突然安静了下来。临近过道上的人停下了脚步,十几颗乌溜溜的脑袋齐齐从两旁的营帐里钻了出来,大家全都一脸好奇地看着我和盗跖。 盗跖无奈地看着我,我一蹙眉转身要走,他突然扯开嗓子对身旁围观的人群喊道:“兄弟们,你们告诉这大肚子的娘们,你们是要跟我柳下跖去送死的吗?” “不是——”众人齐声应道。 “听到了吧,他们不是和我去送死的。”盗跖拍了拍我的背,扛着剑晃晃悠悠地从我身旁走过。 “那他们到底是什么人?盗匪吗?”我赶忙追了上去。 “我是盗匪,他们可不是。”盗跖笑着摸了摸道旁一个少年的头。 “他们不是盗匪,那你藏着他们做什么?我阿爹要杀四卿报仇,齐人不能出兵,所以他才找了你。他许了你什么?不管他许了你什么,你都不能相信他,他是在利用你。” “我有我要的,他有他要的,谈不上谁利用谁。” “他要杀人报仇,你要什么?” “我要自由。” “自由?呵,你盗跖还不够自由!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看上哪个女人抢了就跑,玩腻了深更半夜就丢在路边,你还想要什么自由?” “不是我的,是他们的自由。” 他们的?我停下脚步,看着盗跖愕然道:“你是说这些人都是逃出来的奴隶?” “九原、霍太山、夏阳、曲梁、卑耳山……晋国四千出逃的奴隶都住在这谷里。” “天啊,你怎么能做这种事!没有主人的允许,没有司民给的旌节,他们逃出来容易,被抓住了统统都是死罪!” “狗屁的主人!天地生万物,以何分贵贱?血脉吗?拿剑割一道,国君的血、奴隶的血,谁流的血不是红的。生在贵卿之家,一坨狗屎也能衣食无忧。奴隶们日夜辛劳,种了粮自己吃不上,天灾来了还要被人拿草绳捆了做牲品,烧成灰,送给那个什么也不管的天神。这不公平,从来没有人想过这不公平吗?” “你说的是九原城尹?”当年九原一地因秧苗枯死曾用大量奴隶做活牲,三天一祭,一次祭祀就要烧死几十个奴隶。后来,奴隶集体暴乱出逃,赵鞅还因此事降罪了九原城尹。晋国司民曾派人在国中搜寻,却始终没有逃奴的踪迹。原来,竟是盗跖救了他们。“九原暴乱是在定公三十一年,霍太山奴隶出逃是在定公三十四年,还有夏阳、曲梁,你用了七年时间建了这支奴隶军,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说了,我要给他们自由。” “他们的自由只有国君能给!” “那我就逼他给!”盗跖一脚踢开挡在路中央的一只山蜥蜴,拂袖大步离去。 我抱着肚子追了几步,可盗跖根本不愿理睬我,人来人往的营地里很快就不见了他的踪影。豢养、训练一支四千人的奴隶军需要极大的财力,盗跖一个人根本不可能做到。郑伯反悔后,赵稷直奔此地,这说明他早就做好了廪丘会盟失败的准备。郑伯是他的上策,这支奴隶军就是他的下策。而他和他背后的齐国人必定从一开始就参与了这支军队的组建。 九原、霍太山、夏阳、曲梁……我默念着盗跖所说的地名,脑中突然闪过一道亮光。 坎卦的密函!明夷给我的蒲草密函! 原来如此,那些奇怪的地名和数字记录的是各地出逃奴隶的数量和豢养军队所用的钱币数目,坎卦主事是想用密函告诉我们,齐国人在晋国偷偷训养军队。 明夷曾提醒我不要将密函之事告诉天枢里的任何人,他怀疑天枢里出了叛徒,赵鞅因此处死了五音。可我现在知道了,杀死坎主的另有其人,就连五音也是替他而死的。 “阿拾,我只愿你将来不要后悔。” 我后悔了,我后悔自己识不得他的狼子野心,竟将整个天枢交到了他手上。 天枢是赵氏的眼睛,无恤的眼睛,可我却叫人弄瞎了他的眼睛,让他如俎上鱼肉任人宰割。我怎么会想不到呢?晋阳地动,那些想要烧毁谷廪的黑衣人为什么会对城内布局了如指掌?猴头山上的匪盗来去无踪,分明就是训练有素的军队。赵稷和于安早就在暗中编织了一张巨大的网,陷在网里的我却丝毫没有察觉。 这一夜,山谷里的夜枭叫了整整一宿,帐外纷杂沉重的脚步每一步仿佛都踏在我心上。 盗跖、奴隶、赵稷、陈氏、四卿、晋侯……我摈除杂念闭上眼睛,在心底亮起一盏盏明灯,它们有的疏离、有的紧靠、有的隔着黑暗用光线彼此缠绕。谁的光线最弱,谁的纠葛最多,熄灭谁可以推倒棋局重新再来?在光与影的世界里,我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一个遥远的声音忽然传进我的耳朵:“阿拾,你在想我吗?你现在一定在想我,因为你恨我,对吗?我……也恨你。那日曲阜郊外,你该和我一起走的,你救了我那么多次,为什么我求你再救我最后一次,你却不肯了?”黑暗中一双冰冷的手轻轻地抚上了我的面颊,我战栗不敢睁眼,那手的主人牵过我的手将脸放在了我的掌心,“邂逅相遇,适我愿兮。我的心早已刻在你的剑上,可你从来看不见。与我同路,非你所愿,那就这样吧,我们彼此憎恨,彼此较量,看看最后我们谁会活下来,谁会记着谁……” 遥远的声音消失了,冰冷的气息消散了,许久,我揣着一颗狂跳的心睁开了眼睛。 天亮了,是梦吗? 营帐的缝隙里透进几缕淡金色的微光,帐外几只山雀子扑腾着翅膀啾啾叫个不停,我阖目深吸了两口气,披衣掀开了营帐。 人去山空,空荡荡的山谷里只有我孤零零一个营帐。消失了,一夜之间,山谷里连绵的灰白色军帐、往来不息的人群全都消失了。山青、草茂、花盛,那些人好像从来没有在这里出现过,只有我像个从天而降的异客,怔愣地望着荒凉矗立的绝壁,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阿兄?阿兄——”赵稷走了,他把阿藜也带走了!我冲出营帐疯狂地呼唤,耳边却只有山谷一声又一声急促的回应。 “呃——”绝壁旁茂密的灌木丛里突然传出一丝微弱的声响。 “谁?”我停下了脚步。 第324章 绛都之难(一)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我——哎呦,我走的什么好路啊!”蕨草缠绕的枝叶中连滚带爬钻出一个佩玉带冠,身着明紫色丝绢长袍的男子,他腰间的组佩勾挂在野藤上样子极其狼狈,却还不忘抬头冲我扯了一个笑脸。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此时此地见到陈盘,如同见了鬼魅一般。他陈世子不在临淄城,跑来这荒郊野岭做什么! “还不是有人不放心你,非要追来找你,可累死我了。”陈盘解了玉佩,拍了拍沾满落叶枯枝的袖子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的好姑娘,你不乖乖待在郑国,跟来这里做什么?这下好了,被你爹扔了吧!没事,等我先喘口气,我带你找一处干净的地方落脚,等生完孩子咱们再一起回临淄。” “我不要去临淄,我要去新绛。”我找到记忆中的小路,拔腿就走。 “等等等——”陈盘坐着往前一扑,一下抱住了我的腿。“你放开!”我用力挣扎,他回头冲身后的密林大喊道:“陈爷——阿素——你们倒是快来啊!” “小妹!”树影轻摇,一身褐衣的陈逆应声落在我身边。 “大哥?” “小妹,小妹,人家自己有兄长,你瞎急着往上贴什么?”陈盘冲陈逆翻了个白眼,一骨碌爬了起来。 陈逆没有理睬陈盘,只皱眉对我道:“你没事吧?邯郸君怎么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了?” “他和盗跖要夜袭新绛城,怕我误事就将我留下了。可我今日无论如何都要回一趟新绛城,大哥,你带我去新绛吧!”我拉着陈逆的袖子如同拉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新绛要有大战了,你真的要回去?” “嗯。”我用力点头。 “不行!她挺这么大个肚子去新绛城凑什么热闹?赵无恤在智瑶府里受了重伤早就半死不活了,谁去了也救不了他。阿藜有邯郸君看顾,更不劳她费心。她这肚子保不准什么时候就要生了,赶紧跟我们走才对。阿素,你也快来劝劝她,咱们大老远来救她,她非要去晋都送死。” “阿姐,我不能跟你们去临淄。”我不等阿素开口,已先握住了她的手。 阿素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我一番,柔声问道:“都还好吗?孩子还好吗?” 我点头,她舒了一口气道:“你放心,我们不去临淄,去新绛,这就去。” “阿素!”陈盘大惊失色,我亦惊得说不出话来。阿素要去新绛,她去做什么? “小妹,失礼了。”陈逆弯腰一把将我抱了起来。 “走吧。”阿素道。 “喂,你们两个是商量好了来耍我吗?”陈盘瞪圆了眼睛瞅着陈逆,陈逆转身,他哀嚎一声道,“你们早说啊,我在山下等你们就可以了呀!刚爬上来又要爬下去……阿素,你等等我,去就去,找死谁不会啊!” 人这一生总有一些特殊的时刻,它来的时候,你一眼就能认出它,是欢喜,还是悲哀,亦心如明镜。 我站在浍水之畔遥望着晨光里的新绛城,它连绵的城墙依旧巍峨,它高耸的庙堂依旧壮丽,可阳光穿过浓云照在它身上却映出一种凄凉的金红色。在阿娘的呓语里,这是一座我本不该踏足的城池,可我来了,我在这里遇见了自己的爱情。而后,我一次次离开,又一次次不远千里地回来,这座城注定是我命中绕不开的一方天地,是我出生的地方,是我生命的起点,或许也将是我的终点。 日升中天,新绛城依旧城门紧闭。新君有令:闭城七日以哀敬王之崩。 区区一载,赵卿卒、晋侯薨、周王崩,苍穹之上星月相蚀,紫微垣动,天下兴作不安。乱了,早乱了。满城缟素的晋都黎庶不得入,齐国陈氏世子却带着我们大摇大摆地进了城。四千奴隶军若想攻城无异于送死,可如果有人夜开城门迎他们入城,那么杀几百个睡梦中的府兵,控制几座府院对他们来说易如反掌。 此刻的新绛城悄然无声仿若一座死城,所有的杀戮都已在黎明前结束。我无心去想城里的人们都去了哪里,也无心细看长街上那些拖曳尸体留下的血痕,我只想去一个地方,只想自己臃肿的身体能走得快一些,再快一些,可这条路为什么这么长,我的心为什么跳得这么厉害…… “你别急!”陈逆挺身拦在我身前,强迫我停下了奔跑的脚步,“你这样着急只会伤了自己和孩子,我去赵府替你找人,你在这里等我。” “我和你一起去。”阿素急道。 “行了,都瞎着急什么!”陈盘看着我们三人一脸无奈,“邯郸君昨夜入的城,赵无恤要死早死了,他要是没死,一个活死人还能飞出城去?还有你想找的那个张孟谈,真是装死装出瘾头来了。这回他要是真没死,我非叫人割了他的脑袋不可。我就不信,他断了头还能再长出个新的来!” 张先生没死?!我惊愕地看向阿素。 阿素被陈盘说穿了心事,脸色一暗,继而低头恨道:“不劳世子动手,那人若真没死,我只问他一句话,问完我就亲手杀了他。” “你说这话是骗我,还是骗自己的?” “素祁说到做到。” 陈盘凝视着阿素毅然绝决的面庞,幽幽一声叹息:“阿素,我真不喜欢看你这样折磨你自己。你不开心,我也不开心。张孟谈若真在新绛城,你就把他捆了带走吧!我回临淄会告诉相父,他最器重的素祁死了,死在新绛,埋在新绛了。从今往后,你与我陈氏再无瓜葛,与我陈盘再无情分。天涯路遥,你和他自生自灭去吧!” “世子……”阿素怔愣地看着陈盘。 陈盘冲她一笑,道:“你别这样看我,再看我就要哭了。”油嘴滑舌的人嘴上说得戏谑,声音却微微有些发哽,他说完不再看阿素,只转头对陈逆道:“走吧,我们去赵府找人。” 自那夜被盗跖救出地牢后,我好几次在梦里回到过这里,可即便在梦里,它也不会狼狈破落如斯。临街的院墙倒了,碎石瓦砾铺了一地。昔日*肃穆的两扇府门被重物撞裂了一扇,一边虚掩着,另一边已被人卸下来斜放在台阶上。陈盘踩着门板往上走,走到一半突然急退了下来,一边叫骂一边死命地在地上蹭着自己的鞋底。 “怎么了?”陈逆问。 “晦气,想踩一踩他赵鞅的门板子,踩了一脚的死人肉。” 陈盘在地上狠狠跺了几脚,我低头看了一眼地上血迹斑驳的府门,一颗悬着的心又往下坠了坠。伯鲁死了,赵鞅死了,整座赵府孝布未除,白惨惨的犹如一座巨大的灵堂。我入府直奔无恤住所而去,路旁是熟悉的一草一木,迎面走来的却是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有人同陈盘行礼,有人同阿素问好,一切荒诞无稽得仿如幻境。 “人呢?我让你们看着的人呢!”还未见到无恤的房门,院墙里已传出于安如雷的怒吼声。 陈盘眉头一皱,越过我与阿素蹿进了院门:“谁不见了?”他急问。 “陈世子,你来得太早了吧?”于安听到陈盘的声音收了怒气冷冷转过身来。 不正经的备注:于安官职为亚旅,负责警卫都城,所以……关于于安的职位在第274章,第292章中有解释。 第325章 绛都之难(二)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陈盘不见礼,几步走上台阶:“相父不放心,差我先来看一看。谁不见了,不会是赵无恤吧?” “赵世子出逃,我已传令全城搜捕。”于安的视线越过陈盘落在我身上,我不由握紧了拳头,他亦蹙起了双眉。 “真不见了,这怎么可能?你不是说他已经卧床数月手足皆废了吗?一个废人怎么能从你们眼皮底下逃走?什么时候逃走的,该不会已经逃出城去了吧?”陈盘在屋里转了一圈,脸上竟难得露出慌张之色。 于安没有慌,他整个人冷得仿如冬日黎明幽蓝色的雪。我一步步走到台阶下,他盯着我的眼睛,森然道:“世子放心,他逃不走。” “最好逃不走。”陈盘瞟了我一眼,亦阴沉下脸色。 “赵氏之事在下与邯郸君自会料理,陈世子留在此处多有不便,还是速速离去的好。国君另有急召,先告辞了!”于安抬手冲陈盘虚行一礼,转身带着众护卫匆匆步下台阶。我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脸,可他漠然地从我身旁走过,再没有多看我一眼。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于安走后,陈盘突然对跪在屋子角落里的一名仆役高声喝道。 那仆役的相貌我隐约有些印象,应是昔日赵府里伺候赵鞅的人,他往前跪了几步,恭声对陈盘道:“禀世子,昨夜人还是在的,亚旅来了要杀他,剑都到喉上了,可赵世子愣是一动未动。天快亮时,外头杀得有些乱,守卫们没耐住就出去瞧了一眼,结果一回头床上的人就没了。” “废物!赵无恤是真瘫还是假瘫,他们瞎了,你也瞎了吗?” “奴死罪——”仆役两股战战一下扑倒在地。 陈盘捏着拳头在屋里来回走了两步,厉声又道:“我再问你,韩氏、魏氏两家的宗主、宗子都已经杀了吗?” “禀世子,人已经抓了,但还没死。邯郸君和亚旅说要等得了君令再杀人。”仆役伏地战战兢兢道。 “君令?都到这一步了,他们两个居然还想着尊君守礼、名正言顺地立功封卿。呵,君君、臣臣,守的到底是礼,还是虚名。”陈盘嘲讽一笑,转头对陈逆道:“陈爷,情形有变,咱们赶紧出城吧!” “世子等一下!”阿素几步蹿到那仆役面前,急声问道,“你在赵无恤身边这些日子里,可曾见过一个叫张孟谈的人来找过他?” 仆役从地上抬起头来,哆嗦道:“回素姑娘,赵鞅一死,赵无恤就被软禁在此处,来见过他的人没几个,并没有一个叫张孟谈的人。” “不可能,他若没死一定会来找赵无恤。你再好好想一想!赵鞅死之前呢,你可在府里见过一个个子瘦高、面貌斯文,右手背上有一大片烫伤的人?” “这个……” “你见过对不对?快说!”阿素一手扣住那仆役的肩膀。 仆役吃痛,一时龇牙咧嘴,面白如洗:“回、回素姑娘,在卿相的丧礼上,太史墨带进来一个手有烫伤的巫人,那巫人在府里住了几日,后来就不知道去哪里了。” “他没死,他还活着。”阿素听了仆役的话讷讷地松开了他的肩膀,她眼睑微颤像是想笑,又像是想哭,嘴角刚溢出一丝淡淡的笑容,即刻又被无边的哀色取代,“他偷看了我的密信,他果然是个骗子,骗了我那么久……” 陈盘走到阿素身边轻轻揽过她的肩膀,阿素眼睑一动滚下两行泪来,陈盘握着她肩膀的手紧了紧,柔声道:“好了,不难过,找到他再问一问,他若真无情,就把他交给我,犯不着脏了你的手。张孟谈既然见过赵无恤,那赵无恤一定早就已经知道了邯郸君的计划,他二人一旦脱逃,必会拼死出城。你与其冒险在城里等着,不如随我一同出城吧。” “嗯,我们出城去等他。小妹——”阿素点头,伸手来拉我,我往后退了一步,她困惑道:“怎么了,你高兴傻了吗?赵无恤不在这里,他没死,逃走了。咱们赶紧出城去找他们吧!” 我没有回应阿素,只盯着她身旁的陈盘道:“我一直不明白四千奴隶为什么可以控制整座新绛城,为什么城中千户,户户闭门。现在我总算明白了,晋侯不是被胁迫的,他也参与了此事,是他要借于安和我阿爹的手诛杀四卿,对吗?” 陈盘看了一眼阿素,点头道:“你猜得不错。几年前,晋太子凿曾密书齐侯与相父,求他们出兵相助诛灭四卿,所以你阿爹不是叛臣,是功臣。事成之后,他入朝封卿,你便是正卿嫡女,贵不可言。” “四卿无罪,无故诛杀,功从何来?” “还政晋侯,功名自有国君来给。” “哈哈哈,这话从你陈盘嘴里说出来委实也太可笑了。你当我是三岁小儿吗?于安和我阿爹的功不是诛杀四卿,是借你陈氏之兵剿灭入城‘烧杀抢掠、残害卿族’的四千奴隶吧?”陈盘皱眉闭口不语,我冷笑着又道:“以下犯上,以贱伐贵,是为大不敬,晋侯不会违礼赐这些人自由身。盗跖和他的奴隶军是你们杀人的剑,替你们杀完了四卿,就又该变成你们的脚踏了。四千人的尸骨叠将起来,是够你们登天,够我贵不可言了。” “相父说得没错,女人太聪明了,果然不是好事。”陈盘看着我冷下脸来。 阿素连忙上前一步对我道:“小妹,你就随我们出城吧!欲成大事必有牺牲,这样的道理你该懂的。” “不,阿姐,我不懂,奴隶也是人,他们拼死入城要的是自由,不是牺牲。堂堂君主言而无信,区区盗匪一诺千金,孰贵孰贱,我今日总算看清了。” “小妹,现在是说这些胡言乱语的时候吗?你若想留下来救那些奴隶,迟早也会死。你死是你的决定,别连累了腹中的孩子。孟谈没死,赵无恤现在一定已经出城搬救兵去了,你难道想留在城里和他隔着一道城墙,隔着连天战火不得相见吗?” 阿素把她的善良与温情都藏在骨子里,轻易不叫人看见,所以我以前怕她、防她、害她,现在却因为她的一片真心感动不已。 “阿姐,你的话我都明白,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盗跖和他的兄弟们死,小芽儿会懂我,无恤也会懂我。我不会死,也不会让新绛城里尸骨成山。” “蠢人,那些奴隶入城时就已经是死人了,你救不了他们。”陈盘冷冷道。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不行?” “阿拾姑娘,我陈盘生平真的很少佩服什么人,你算是一个。只可惜,你虽心有七窍却看不透天命。逆天而行,终难有善终。” “‘凤凰于飞,和鸣锵锵,为妫之后,将育于姜,五世其昌,并于上卿;八世之后,莫之于京。’陈氏有天命,可世间路有千条,你确定你们现在走的这条路是对的吗?走岔了路,可就永远到不了那个终点了。” “你……” “韩氏、魏氏两家宗主、宗子有没有死,陈世子关心得很。可你为何独独不问智氏?身为正卿的智瑶是生是死,不是更重要吗?”我凝神屏息地看着陈盘,我希望他能为自己辩解,也希望自己心里可怕的猜测不是真的。 陈盘看着我久久没有出声,半晌,他转头对陈逆道:“陈爷,让她留下,我们走。” “小妹——”阿素拽着我的手愈发急了。 我在心里长叹了一口声一把抱住阿素,阿素双手一揽紧紧地搂住了我:“小妹,我们走吧!” “阿姐……”我把头埋在阿素耳边极小声道,“你快走,出城后,别待在陈盘身边,走得远一些,张先生会找到你的。” 阿素闻言抬头惊诧地看着我,我重重地捏了捏她的手:“阿姐,谢谢你。快走吧,张先生在等你。” “好了,走吧!”陈盘拉过阿素往院外走去,走到院门口又回头催促着陈逆。无恤不见了,他比我们任何人都更加着急。 陈逆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他听见陈盘叫他,却大步流星地朝我走来:“我留下,陪你去找盗跖。” “大哥……”陈逆的眼睛里有深重难掩的哀痛,我知道他此时此刻在想什么,因而心里既感动又心疼。君子、盗匪,两个原本天差地别的人在生死情义面前却像得出奇。 “陈逆!走不由你,留不由你,你别忘了你的誓言!”陈盘望着陈逆的背影怒喝道。 陈逆的脸在陈盘的怒吼声中瞬间失了血色。有的人,他们的誓言不是一句话,而是捆在心上的一条锁链。锁链扯紧了,他便痛到身不由己了。 “大哥,没事的。”我冲陈逆一笑,伸手解下自己脖子上的碧玉佩,“艾陵之战,我尚年幼,坏不了你家相爷的大业。如今我有良策,定不会叫盗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兄弟死在面前。这些年,小妹劳大哥照拂,这玉佩是我多年随身之物,且放在大哥这里,他日云梦泽再见,大哥拿它与我换酒喝。” “小妹。”陈逆低头捏住祥云里飞奔的小狐,将玉佩紧紧握入掌心,“我陈逆愧对一个‘义’字,请小妹替我向柳下兄赔罪。” “唯。” “还有……我生平从不收人厚礼,这碧玉佩你记得要来拿回去。” “好。”我微笑点头。 第326章 绛都之难(三)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四儿找到我时,我正独坐在赵府的木兰园中。春阳融融,和风徐徐,洁白如玉的木兰花在我面前开了一树又一树,已盛的、合苞的,一朵朵亭亭地立在墨色的枝条上。赵鞅喜木兰,园中遍栽花树。当年我初到赵府时,无恤便说要带我来这里看木兰。这些年,我与他来过数次,可从没有一次像今日这样看得两眼发酸。 我骗了陈逆,我是人,不是神,面对今日这样的乱局,我根本没有良策。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厮杀,所有的人都怀着必得的信念和必死的决心站在自己的战场上。对他们而言,得失只在一线,生死只在一线,每个人都绷紧了自己的心弦,一点点偏离计划的变动都会让他们惊慌失措,继而本能地想要抗拒。于安不愿承认无恤已经脱逃,盗跖不愿相信晋侯欺骗了他,我的父亲也许更不能相信,他全心信赖的陈氏一族会在最后关头与智氏合作,背叛他、利用他、牺牲他。残忍的真相明明就摆在每个人的面前,却没有人愿意去相信。我还能做什么,我只能坐在这里看着最美的春景,等着悲剧一出出上演。 “阿拾,我在门口遇见红头发大叔了,他那么着急去哪里呀?”四儿问。 “他要入宫去找国君。” “找国君做什么?” “不知道。”我望着庭中白得耀眼的木兰花,心里一片茫然。晋侯姬凿曾许盗跖一个美梦。梦里他将为所有入城的奴隶论功行赏,烧毁丹书、派发旌节、编造户籍,让他们从逃奴变成无罪的自由人。如今,奴隶军已经入城,姬凿今日若不能兑现自己当初的诺言,盗跖是会带人撤离新绛城,还是怒而杀君,争个鱼死网破,我不得而知。于安和赵稷此刻也都在宫中,他们知道陈氏与智氏的阴谋后会做何反应,我也无法预料。我只希望他们所有人都能暂且放下心中的欲望和仇恨,在智瑶和陈氏的军队包围新绛城之前,离开这座被死亡笼罩的城池。 “阿拾,赵无恤已经不在这里了,你为什么还要留下来?”四儿见我出神发呆,捧着我的脸强迫我转过头来。 我盯着她的眼睛反问道:“那你为什么还不出城?于安引奴隶军入城前一定嘱咐过你要带董石出城避祸,你为什么不听他的话?这里有多危险,难道他没告诉你?”四儿今日穿了一件玉色的丝绢单衣,单衣绣黄鸟,配红缘,缘边上暗线绣制的藤蔓缠缠绕绕,不分不舍。这样华丽的衣裙,这样美丽的她,叫我心生不安。 “‘事成封卿,兵败身死。’除了这两句话他什么也没同我说。阿拾,我是不是很笨?他一定觉得我很笨,所以什么都不肯告诉我。就算是阿羊也比我好,总还能帮上他的忙,听懂他说的话。” “好四儿,于安不是不肯告诉你,是他知道自己要做的事,你一定不会想要帮他。” “可我帮不了他,还给他闯了大祸……”四儿看着我,话没说完一双杏目里已蓄满了晶莹的泪水。 “怎么了?好好说。” “我偷了夫君的腰牌放走了赵无恤和张先生,我不想叫你伤心难过,也不想叫小芽儿一出生就没了阿爹。可我是不是闯祸了?夫君和大叔都那么着急入宫找君上,是不是因为我闯下大祸了?” “你救了红云儿?他真的逃出城去了!四儿,谢谢你,谢谢你!”我喜出望外一把抱住四儿,可四儿却靠在我的肩膀上大哭起来。我连忙松开她,一边替她擦泪,一边道:“你别哭,你没闯祸,外头是出了些事情,可与你无关,与无恤也无关。你能助无恤出城,也许对于安来说,不是坏事,是好事。” “真的?” “真的。” “夫君不会死,对吗?”四儿抹了一把眼泪,目光灼灼地看着我。 “四儿,于安的命一直都握在他自己手上。他要生,他随时都能带你和孩子走;可他若要死,我求你千万别随他去。”我紧紧地握住四儿的手,我太了解她,正因为了解,她此刻明明就坐在我身边,我却怕得要命。 “不,他不会死,他会平安回来的。”四儿没有应承我,只低头看向自己腰间一枚小小的青玉环。“环”同“还”,她在等他还家。可如今的于安还会知难而还吗? “四儿——” “阿拾,你救救他,别让他死。我知道他现在做的事情都不对,他不该杀那么多人,不该抱着过去的仇恨不放。可他心里太苦了,这些年他没有一日真正的开心。你是知道他的,他不是个坏人,你让我陪着他,总有一天他会放下的。”四儿反过手来紧紧地抓住我的手,她抓得很紧,新生的指甲狠狠地掐进我的手心却不自知。 “四儿,不是我要让于安死,也不是无恤和张先生要他死。这事我一时半会儿说不明白,但我同你保证,一定没你想的那么糟。于安不会死,我们都不会死。你再等一等我,让我再想想办法,好吗?” “好,我陪你一起想,你一定会有办法的。”四儿松开我的手,身子一斜把头轻轻地枕在我肩上,“我陪着你,我们一起想办法。” 繁花树下,四儿轻轻一枕,几许流年霎时如水般在我眼前流过。秦国的小院里,梳着总角的她也常这样依靠着我陪我一起想办法,不说话只是长长久久的安静的陪伴。彼时此刻,我最需要的其实也就是她这满心信赖的轻轻一枕。 鹰食黄鸟,黄鸟食鱼,鱼食蜉蝣。府院被攻陷的卿族是蜉蝣,盗跖的奴隶军是误入深渊的小鱼,于安和赵稷是自以为胜利的黄鸟,而真正可怕的敌人正张开他们的利爪朝这里扑来。战争没有结束,新绛城里没有胜利者,我们所有人都是秃鹰眼中的猎物,包括晋侯在内。 抗击外敌,上下同欲者胜。可这一城的人,各有各的鬼胎。我想救他们,可怎么救?根本没人愿意听我的话,怎么才能逼他们听我的话? 盗跖,还是盗跖! “四儿,你赶紧入宫替我去找于安和盗跖,千万别让他们打起来。盗跖要是发了狂要做傻事,你就同他说,他要的东西国君给不了,我来给。” “你要给大叔什么?” “我要给他一样天下最贵重的东西。你赶紧去,灾祸不等人,于安和盗跖的剑也不等人。” “好,我去。那你呢?” “我去一趟太史府,待会儿就来找你们。”我扶着木兰花树站了起来。 四儿拎起一直放在身边的包袱递给了我:“这个你拿去。” “是什么?” “夫君替你从赵家找回来的东西。伏灵索、剑、你的玉雁佩、还有……哦,对了,我还给你做了一双新鞋。你现在肚子大了,脚一定肿得厉害,之前穿的鞋肯定挤脚了。”四儿一边说一边解开包袱从里面掏出一双崭新的绣鞋放在我脚边,“你先赶紧穿一穿,看合不合脚?我的绣工这么多年也没个长进,你别嫌丑。” “合脚。” “都还没穿呢?” “一看就合脚。”我脱了鞋将自己又红又肿的脚套进四儿做的新鞋里,忍着鼻酸,微笑道,“好穿,刚好穿。” “那就好。”四儿长松了一口站起身来,“那我走了。你从后门出去吧,离太史府近一些,路上自己小心啊。” “你先等等。”我从包袱里把于安给我的细剑拿了出来。这一次,映着耀眼的阳光终于叫我在剑身细密的格纹里瞧见了两个小小的暗纹阴刻的字——邂逅。邂逅相遇,适我愿兮……可是于安,那年大雪里看见你的人是她,不是我;这么多年陪在你身边倾心爱你的人也是她,不是我。你是她的青衣小哥,是她的良人,你的心不是我不愿看见,是我不能看见。 “这不是我的剑,是你的。”我合上剑鞘把剑递给了四儿。 四儿握着剑,愕然道:“怎么是我的?” “你拿着防身,快去吧!” 第327章 绛都之难(四)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史墨的府门外站了两排手持长剑的奴隶军,他们见我远远走来,齐刷刷都把自己的剑拔了出来。 “停下!哪里来的大胆婆娘!”一个二十岁上下乱发披肩的男人提剑挡在了我面前,“国君让你们都待在屋里不要出门,你男人没告诉你吗?出门就要砍头,你不怕死啊!快走快走!” “这位大哥,太史在府里吗?”我越过他往府门里看了一眼。 “我告诉你干嘛!走走走!”男子伸手来推我,我侧身闪过直直往府门口走去,他转身一把扯住我的衣服道:“喂,你真不能进去。” “我必须进去,我不进去你们就都没命了。” “讲什么鬼话!”男人恶狠狠瞪了我一眼,转头冲台阶上看热闹的人喊道:“谁给我根绳子,先给她捆起来啊。” “阿爷,我好像见过她,她肚子里的娃娃……”府门口一个十三四的少年踮脚在一个须发斑白,满脸褐斑的老人耳边嘀咕了几个字。那老翁一瞪眼,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立马就嚷嚷着让所有人收了剑。大家一脸狐疑地看着他,他跑下台阶一把拉开挡在我身前的男人,对我笑道:“原来是大嫂来了,太史公在屋里,路不熟吧,老头子领你进去。” “大嫂?大哥什么时候娶婆娘了?” “娃都要生了,还不是大嫂啊。” “嘘——大嫂要臊了。” “大嫂好。” “大嫂好。” …… 我走上台阶,十二三岁、四五十岁的男人们不论年纪都笑笑哈哈地围着我叫大嫂,我看着他们的样子,明明心急如焚,却还是弯了嘴角。放心,我不会让你们死的,更不会让任何人踩着你们的尸骨往上爬。 走进府门,太史府里平静一如往昔,没有碎瓦乱石,也没有随处可见的奴隶军。日上中天,庭中花树簇簇,清溪汩汩,一池白沙在艳阳下静静地闪着夺目的光芒。带路的老翁不大识路,几次都险些走错,我在他身后不动声色地提点,他才将我带到史墨院外。 史墨喜洁,屋前石阶亦铺莞席。奴隶军围府已有一夜,但这会儿莞席上却连一个泥脚印也没有。盗跖不信神明,但他的奴隶军对通达神明的史墨显然有所避忌。 老翁将我送到屋外就走了。我推门而入,屋里静悄悄的,一贯燃着香的青铜炉冷冰冰地靠在案脚旁,案上的水匜里没有水,空荡荡的露出铸在匜底的青铜小鱼。食时刚过,屋外阳光正烈,可亮眼的光线穿过紧闭的窗户再透进屋里已所剩无几,朦胧、昏黄、冷寂,我眼前这间屋子仿佛还停留在冬日的某个黄昏。 史墨不在前堂,也不在寝卧,我只好转道去了西厢,那是史墨平日著史藏书的地方。 西厢无门,竹帘垂地,帘后影影绰绰端坐着一个人。 我伸手抬起垂帘,素白的足衣、素白的巫袍、素白的长发,史墨一身缟色坐在书案之后。他抬头与我双目对视,手里俨然握着一柄青金色的长匕。 “师父在等人?”我走进屋子,弯腰拾起落在案旁的匕鞘。木兰树心镂雕为鞘,这是前年史墨生辰赵鞅送他的贺礼。 史墨紧盯着我的脸,神情异常严肃,但他这表情不似惶恐紧张,倒似在责怪我为何要来这里:“是你父亲让你来替他动手的?”他问。 “不是。”我径自取过史墨手中的匕首套上匕鞘,又将它推到了史墨手边,“我阿爹对师父之恨犹在赵鞅之上,他怎么会把这个等了二十年的机会让给我?不用着急,没让你太史公亲眼看着他杀光四卿,夺回邯郸,他舍不得让你死。” “好,既是这样,那为师就再等等他。”史墨拿起匕首重新揣进怀里。 “师父今日要算卦?”我打开案上一只髹红漆点画星图的长匣,从里面抓出一把泛黄的蓍草。 “许久没算了,正打算为你父亲卜上一卦。你既然来了,要不要再陪为师算一算,看你父亲最后到底是输是赢?” “他不会赢。” “他执迷癫狂,你倒看得透彻。”史墨面露欣慰之喜。赵稷若是赢了一定会杀他,若是输了也会杀他,他是将死之人,却全无惧色。 “奴隶军攻城不是盗跖的主意,也不是受我阿爹和董舒的唆使,是国君要借奴隶叛乱之名诛杀四卿,夺回君权。” “哎,新君孤傲性急,不懂屈伸之道,这一步走得太险了。” “智瑶行事一贯跋扈无礼,姬凿许是怕他将来学齐相弑君篡权,所以才想先下狠手。可惜智氏与齐国陈氏早有私谋,董舒昨夜只抓到韩虎、魏驹,却叫智瑶跑了。” “你说智瑶与陈恒有勾结?此话从何说起?” “师父可曾听说过,齐国陈氏先祖公子完在入齐前,周太史曾为他卜过一卦‘观之否’?” ………… 阿素和陈逆是来晋国找我的,但陈盘不是。陈盘与智瑶早有往来,当年智瑶立世子,陈盘就曾亲送大礼到智府恭贺。方才无恤脱逃,刚刚入城的陈盘却只关心韩魏二家宗主的生死,却独独不问智瑶,我便生了疑心,其后询问盗跖,智瑶果真不在城中,就连世子智颜也不知去向。 盗跖要为天下先,变奴隶为自由人。野心勃勃的智瑶和陈恒怕是也想做一件天下从没有人做过的事。武王立周,分封诸侯,五百多年间,诸侯爵位世代传袭,从无例外。可近百年间,礼乐崩塌,公族势弱,卿族掌权,得了一卦“观之否”的陈氏耐不住了。 “你是说,齐国陈氏想要取公族而代之,却怕会因此遭天下诸侯群起而攻,所以想在智瑶身上先试一试?” “晋与齐同为大国,奴隶军杀了三卿,智瑶便可独揽大权。智氏一族渴求长生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取代公族,独吞晋国。如今新绛罹难,智瑶若以平叛之名领兵冲进城来,四千奴隶必死无疑,我阿爹、董舒必死无疑,就连晋侯也未必能幸免。事后,杀了人的智瑶只需将一切罪责推给暴乱的奴隶,再下令屠杀一批与董氏、邯郸氏勾结的‘叛臣’,这场动乱就没人敢再提了。智瑶今年不过三十,他若独霸晋国二十年……” “不用二十年。他若独霸晋国,十年之内,就会逼周王改封智氏为君。”史墨长眉紧蹙,面色比方才初见时更加凝重。 “周王若真的屈于智氏淫威改封智瑶为君,那齐国必将落入陈氏之手。晋、齐乃大国,大国卿族可以驱赶公族,小国必追随效仿。到那时,天下就真的永无宁日了。子黯自知这话荒谬,也希望这只是一个荒谬的猜测。可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出陈氏为何要弃我阿爹而助智氏独揽晋国大权。” “新旧更迭,强者食弱,乃天下大势。然智氏无德,不足以为君。” “求师父相助。”我俯首欲礼,史墨连忙起身扶住了我。 “师父……”我企盼地看着身前的老人,他是我如今唯一的希望。 史墨望着我的眼睛,良久,哑声道:“子黯,为师知你心中有恨,却也知你心中常存大爱。时至今日你还愿意唤我一声师父,为师很高兴,你告诉我,我这俎上鱼肉,还能如何助你?” 我是恨他的,恨他毁了我的家,毁了我的母亲、我的父亲,可正如他这些年教我的,一个人的爱恨,在数千、数万生灵面前,微不足道。 “无恤昨夜已逃出城去,韩虎、魏驹两位亚卿也还活着。智瑶的军队应该不会那么早到,奴隶们现在若肯离城,没了代罪之人,就算智瑶来了也不敢对三家动手。这乱,兴许还能平。” “你来之前没劝过盗跖?” “劝过,可盗跖非要国君先赦免逃奴之罪,赐他们自由身,方肯离城。” “你随我来。”史墨听罢起身,我也慌忙站起身来。 史墨拄着拐杖出了厢房,下了石阶,带着我一路行到后院一处库房前,他取出钥匙开了门,从门旁的木架上取下一只极普通的褐色木箱递给了我:“你要的东西都在这箱子里了。” “只有这一只箱子吗?新绛城里有四千逃奴,光他们出入关卡所需的旌节就不止这一箱子了。” “逃奴要变自由人,最重要的是要有城可居、有地可耕、有户可查。可据我所知,这几年,司民并未另外造册替这些奴隶编造户籍。盗跖就算逼迫君上,最多也只能拿到一句随时可能作废的赦令,其余的什么也拿不到。” “那该怎么办?” “地可以后给,户籍可以再造,盗跖可以带人先往北方赵地避祸。” “师父的意思是——让尹铎接收他们?”提及北方赵地,我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晋阳。如果是尹铎,他一定会想方设法为这些逃奴谋出一条生路。 史墨点头道:“正是晋阳。假造户册,尹铎恐怕比司民更有经验。至于如何安顿奴隶,他几年前就已经做得很好。” 是啊,当年晋郊祭天前,尹铎就曾以修造晋阳城之名让赵鞅从定公手里要走了一百多个年过四十的奴隶,这些奴隶有的来自霍太山,有的来自九原,他们中兴许还有奴隶军们的亲人。 “师父,这箱子里装的是通关用的旌节?” 史墨看着我怀中平凡无奇的木箱道:“这原是赵氏来往新绛、太谷运送粮草所用的旌节,一次可过百人。至于要如何掩人耳目将四千人送入晋阳,如何让智瑶看不见他们,就要看你们自己的了。此事没有万全之法,只有权宜之策,你就拿这箱子去找盗跖吧!” 第328章 绛都之难(五)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我紧紧地抱着怀中的箱子如同抱着黑暗里最后一颗微弱的火种,可就在这时,耳朵里忽然传进了一声鼓声。这鼓声闷闷的,传到耳边时已经失了力量,叫我听得并不真切。但当第二声、第三声、第四声鼓声如滚雷般朝我涌来时,我怔愣了。我在史墨脸上看到了无奈与悲悯,心在一阵紧缩后,跳得几乎要从我喉头蹦出来。 这是战鼓,城楼上的战鼓。 鼓声不停,一声高过一声。我与史墨走出太史府时,门外的奴隶军已乱作一团,他们全都跑下台阶站在长街上,惊恐地望着远方城楼上那面不断发出巨响的大鼓。 “你上城楼去看一看,来的或许不是智瑶,是无恤。” 无恤……我转头望向长街尽处人头攒动的城楼,史墨伸手抱走了我怀里的木箱。 “师父?!”我愕然看着史墨。 “你去城楼,为师替你去见盗跖。” “不行!盗跖在宫里,我阿爹也在宫里,如果让他见到你……不行!”我伸手去夺箱子,史墨却瞪着我,肃然道:“子黯,为师让你去见的不是你的夫君红云儿,而是赵氏宗主赵无恤。见到他之后,你和他要做什么来救这一城的奴隶,你最好现在就想清楚。” “可来的如果不是无恤,是智瑶?” “那就告诉城楼上的士兵他们该做什么。”史墨凝眸注视着长街上一群慌乱不知所措的奴隶。 “可师父……” “世间万物皆有生死,遇上了,也不过是顺了天命罢了,你我都无需执着。”白衣白发的史墨登上轺车直奔宫城而去。我知道,他会见到盗跖,也一定会见到我的父亲。他们上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是在阿娘的婚礼上,还是火与死亡的战场?二十二年解不开的恩怨,要用血来祭吗? 五月的天空满载浮云,我站在城楼上看着连绵的远山在巨大的云影下一刻墨绿,一刻青灰不停地转换着颜色。在远山脚下有一道长长的黑影,隔着翠色的平野,奔流的浍水,它似是静止不动的,可笼在它身旁的一层褚黄色的薄雾却在我眼前越变越浓,越升越高。城楼上的人都明白,那不是薄雾,是大军行进时,士兵们脚下扬起的尘土。 城墙之上,弓箭手们已然就位。城门之内,闻声而至的宫城守卫与奴隶军正在集结整队。来的会是无恤吗?站在战车上远眺新绛城的人会是他,还是智瑶?我紧按着新绛城古老的城墙,心砰砰地跳着,脸滚烫得如同火烧一般。雍城郊外,堆尸成山,焚骨如炬的场景一刻不停地在我眼前闪现。神啊,可不可以不要再有战争,不要再有死亡,不要再有哀鸣不去的魂灵,不要将新绛变成我们所有人的坟墓。 “智氏族旗为赤,赵氏族旗为黑,来的是智瑶,不是赵无恤。我没有赢,你也没有赢,赢的人是智瑶。”于安的声音在我身后淡淡响起。我握紧双拳转过身来,他盯着我的眼睛道:“你把我送你的剑给了四儿?” “是,那本就该是她的剑,不是我的。” “是吗,我怎么就给错了呢!”于安微眯着眼睛端详着我的脸,我抿唇不语,他仔仔细细将我的冷漠看了个透彻,便笑着移开了眼。我以为他会选择沉默,因为此时此刻无论说什么都只会让我们更难堪、尴尬,可他却望着远方那道死亡的黑影轻语道:“阿拾,我用剑杀人,却不会铸剑,送你的剑是我采铜石自己升炉铸的第五柄剑,前四柄都断了。断了第一柄时,我劝自己放手,可我又升炉铸了第二柄。第二柄剑断了的时候,我又告诉自己,我做的是一件极愚蠢的事,我的坚持、我的心只会被你嘲讽、唾弃,得不到任何回应。可我……还是铸了第三柄、第四柄,我把我的心放进火炉,插进冰池,你不知道我是怎样一锤一锤把它锻造成剑放在你手里。你看不见它身上的字,没关系,我甚至还为此庆幸过,因为只有这样你才会把它挂在身上。看它挂在你身上,我就能偷偷地像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般暗自欢喜一阵。这世上能让我欢喜的事情已经很少很少了。” “于安,走吧,带上四儿和孩子走得远远的。赵鞅已经死了,放过你自己吧!” “走?很久以前我就告诉过你,我走不了了,早就走不了了。”于安微颤着眼睫冲我凄怆一笑,然后转身离去。 我望着他黯然离去的背影有片刻的出神,但随即而来的不详之感让我无心再追忆记忆里那些模糊的画面。我抓起衣摆匆忙追下城楼,于安已按剑上了轺车。 “你要去哪里?”我奔到车前想要抓住他的马缰,他长鞭一挥冲我厉声喝道:“你让开!” “我不让!你别再做傻事了,回头吧,我不想你死在这里!” “呵,阿拾,时至今日,你还要救我吗?你还救得了我吗?你,让是不让!” “我不让!” “好——你既不让,那就跟着我来吧!”于安冷着脸跳下轺车,扯着我的手臂一把将我拉上了车,我踉跄跌倒,他甩开我的手,扬鞭策马飞驰而去。 “亚旅。”赵府门外,守卫模样的人见于安来了急忙跑上前来。 “让你们做的事都做好了?”于安扯着我跳下马车。 “做好了。” “很好,你去把人都带过来!” “唯。” “你要做什么?”我问于安,于安不语只推着我往府里去。 短短半日,赵府之中已不见奴隶军的身影,偶尔碰上两三个佩剑的卫兵皆是于安的手下。我走在熟悉的小路上心中不详之感愈浓:“于安,你不该来这里,智瑶的军队还未到,你这会儿从北门出城还来得及。你若不出城,等盗跖的奴隶军撤出新绛,智瑶一入城就会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你身上。到时候,你别指望国君能救你,姬凿想活命一定会辩称是你挟持强迫了他。祸乱国都、谋逆犯上都是死罪,你难道非要留在这里送死吗?你已经杀了伯鲁,杀了赵鞅,真的够了。于安,你听我一句,我们走吧,我们带上四儿和孩子随盗跖一起出城吧……”我跟在于安身后一刻不停地说着,可于安阴沉着一张脸,没有半句回应。 “你不怕担上谋逆的罪名,可你有没有想过董石,你总不能让他变成第二个你。”我挺身拦在于安面前。这一回,他终于停下了脚步,他垂手站在赵鞅旧日的居所前,望着那两扇紧闭的房门,用轻不可闻的声音道:“董石不会变成我,我不会让他受我受过的苦。” “不……不!他才五岁,你是他父亲!”我扑上去一把抓住于安的手臂,于安眉头一拧,抓起我的手腕,冷喝道:“够了!我不想再听你多说一个字,你现在多说一个字,我待会儿就多杀一个人。” 我默然,于安扯下缠在剑柄上的麻布一下将我反捆了起来。 “亚旅,人都带来了。”守卫在院外轻喊。于安还未回应,一个暴怒的声音就伴着锁链叮当之声冲进了院门:“恶贼,枉董兄一世忠义,怎生了尔等苟且鼠辈!尔若有能,与我赵季父执剑一战!” “闭嘴!”守卫冲上去抽打那叫嚣的大汉,大汉脚上的锁链又一连扯出七八个套着锁链的男人。不停叫骂的大汉是赵鞅的胞弟赵季父,其余男子皆是无恤的同父兄弟,嫡出的六子赵幼常亦在其中。 于安上前,赵季父猛咳了一口痰吐在了他脸上:“狗彘鼠虫之徒!先主在时,你奴颜婢膝得我赵氏多年荫蔽,而今先主尸骨未寒,你便行这龌龊阴毒之事。你无情、无义、无礼,不死何矣!” “骂完了?”于安抹去面颊上的唾沫,转身走上台阶一把推开了赵鞅的房门:“都带进去!” “呸!”赵季父被推到于安身边又是一口唾沫。 六子赵幼常被人推搡着,一边挣扎一边嚷道:“董舒,先父待你董氏不薄,你父亲一个异姓罪臣却在赵氏宗庙享我赵氏子孙多年祭奉,你不知感恩,怎么反与邯郸逆贼勾结?他日你死了,有何颜面去见你父亲!” 赵幼常一路被推到赵鞅房门外,他本直着脖子想与于安理论,可转头看见屋里所藏之物,顿时吓得两腿打颤直接摔进门去。 束薪,赵鞅屋内四周墙壁前堆叠了一圈一人高的干柴。干柴之中又有青铜立柱,几个守卫拿着鞭子、提着剑,将八个人全都推进了柴堆,又将他们身上的锁链扣在铜柱之上。这时,院外又连哭带喊地被押进来一群女人,她们披头散发,哭声凄厉,有的人手里还牵着四五岁大的孩子。我惊愕地望向于安,于安站在台阶上脸上没有丝毫情绪,我心中一颤,顿觉浑身寒意冷彻骨髓。 “都带进去!”于安挥手下令。 第329章 绛都之难(六)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女眷们惊恐凄厉的哭声中突然冒出一个熟悉的声音:“邯郸君,我要见邯郸君!”姮雅抱着一个襁褓里的孩子从人群里冲了出来。她脚上系着麻绳,这一冲,连着带倒了三个女人。“亚旅,你不能杀我,我与邯郸君有盟约在先,你们不能不讲信用!” “你是与邯郸君有盟在先,可你在这里见到他了吗?” “你,你别忘了,我也帮过你!”姮雅抱着孩子怒瞪着于安。 “错了,你没帮过我,你只帮过你自己。”于安几步走到姮雅面前,低头拨开她怀里的襁褓,“这就是赵无恤的儿子?” “……”姮雅看了一眼于安又看了一眼我,哆嗦着嘴唇想说些什么,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于安合上襁褓冲守卫一挥手,姮雅突然哀嚎一声搂着孩子蹲在地上大哭起来。 “董兄,你在天有灵看一看呐!你为保赵氏欣然赴死,你的儿子今日却要灭先主一脉啊!贼儿逆子,你死不瞑目啊!”赵季父被捆在铜柱上仰头顿足哭喊起来,他一边哭一边骂,骂得于安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他提剑大步走进赵鞅的房间,拔剑对着赵季父恨道:“抛妻弃子,自绝而亡的人有什么资格责骂我!见了他,我倒要问问,他一人得了忠义之名,享了赵氏施舍的祭奉,可我阿娘呢,我兄长、我幼弟、我阿姊呢?他们没有神位,他们连一卷裹尸的草席都没有。是谁杀了他们!我阿娘有情、有义、有礼,夫君死,八年不除孝服,我一家人为父戴孝,到底碍了谁的眼,要他如坐针毡,非要斩草除根!今日我就要让他赵鞅也看看,什么是斩草除根!” “恶贼!你阴毒狠辣,还要诬蔑我兄长,你不得好死!你断子绝孙,你……” “住口!”于安右手往前一送,一剑贯喉,赵季父张着嘴,怒目而亡。 “把人都带进来!火呢!拿火来!”于安收剑入鞘,转头怒喝。 “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的!”我站在台阶上看着一屋子赵府家眷在守卫们的长鞭下惊恐尖叫,绝望恸哭,我知道自己无需禁言了,因为于安早已决定要杀死这里所有的人。 “后悔?你告诉我,我有什么好后悔的,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十二年。你现在还想要救我吗?还是,想救这一屋子的人?我告诉你,你救不了,你谁都救不了!”于安拎着我的衣领将我推下了台阶,“走,你现在就走,出城去找你的赵无恤去!” “你跟我一起走,现在还不晚。你还有选择,天下那么大,只要我们还活着,我们总还有路可以走……”我看着于安苦苦哀求,他看着我的眼泪却笑了,笑得悲哀而温柔:“走吧,和以前一样跑到他身边去。替我……带四儿走,带小石子走,走——别等我后悔!” “亚旅。”守卫们取来了火把,桔红色的火舌在暮色中蹿跃着,烧得格外炽烈。于安转身,我两步迈上台阶,却见到屋子两侧的院墙上突然大喊着跳进来一群人,领头的正是一身劲服的黑子。 “黑子!” “救人!”黑子一剑砍断一名守卫手中的火把,转身与另外二人缠斗起来。与黑子同来的是赵府的几名黑甲军,他们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伤,却不顾守卫们的拦阻,个个拼死往屋里冲。于安冷着脸抽出剑来,他快步走到一名与守卫缠斗的黑甲军身边,一剑卸了他身上的软甲,反身再一剑,那软甲的主人就瞪着眼睛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年轻的守卫看着地上死去的对手一时怔愣,于安夺过他手里的火把径自上了台阶。 “巽主!”黑子踢开守卫,几步拦在于安面前。 于安怒道:“让开,我看在祁勇的面上才饶了你一命,你若再纠缠,休怪我无情!” “巽主,天枢是赵家的天枢,天枢为你遮风挡雨这么多年,你怎么能恩将仇报!”黑子张手拦在门口,大声质问。 “你什么都不知道,给我滚!”于安抬剑挥向黑子,黑子连忙举剑相抗。他二人在门口相斗,屋里的守卫也全都冲了出来与黑甲军厮杀起来。 “阿拾?夫君!”四儿带着四个奴隶军走进小院,她看到我时欣喜不已,可一看到于安与黑子陷在剑影之中便慌了神,“几位大哥,快去帮帮我夫君啊!”她对随行的奴隶军道。 “不,先救屋里的人。快!”守卫落地的一支火把已点燃了门边的一堆木柴,火苗跃起,柴堆里已有黑烟冒出。 四个奴隶军士听到屋里有哭喊之声连忙拔剑冲上了台阶,可于安见他们要往屋里救人竟抽身来挡。这几个奴隶军士哪里是于安的对手,虽有黑子相助,但转眼便成了四具死尸。黑子肩上中了于安一剑,腹中也中了一剑,黄麻色的短衣已被鲜血尽染。我眼见他一脚被于安踹下台阶,连忙扑了上去:“黑子!四儿,四儿替我松绑!” 四儿看着奴隶军的尸体惊愣当下,我叫她,她却毫无反应。 屋里火势已起,有女人用火烧断了脚上的麻绳半裸着身子,踩着自己烧焦的血肉冲出火场,可于安手起剑落,一剑便砍了她的头颅。于安拾起地上的两支火把丢进屋里,然后充耳不闻屋里的尖叫一把合上了房门。 守卫皆死,黑甲军亦全部战死。我俯下身用肩膀和手臂压着黑子腹上的伤口,可他的脸已灰白一片,豆大的汗珠混着他脸上的血水一道道不停地往下流,“黑子不要死,不要闭眼睛,你再坚持一下,四儿,四儿替我松绑啊——”我绝望地俯身大喊。 焦黑的房门在我的嘶吼声中轰然落地,浓烟伴着火光滚滚而出,呛人的空气中霎时弥漫起一股奇怪的令人作呕的气味。黑子晕了过去,我想要用他的剑割开自己手上的麻布,却割得自己双手鲜血淋淋。 “救我——”房门落地,火场之中惨叫着奔出一个火人,她一头茂密的长发已被大火烧焦,血肉模糊的贴在半边脸上,四儿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朝自己奔来,脚下移不动半步,“救我——”姮雅想要抓住四儿的手,但于安的剑已先她一步刺进了她的胸膛。 鲜红的血带着炙热的温度洒上四儿白绢制的单衣,四儿怔怔地盯着姮雅胸前的剑尖往后讷讷退了一步,浑身颤抖如抖筛一般。她开始哭泣,哭得抽声断气。 “怕就别看。”于安拔出剑,用满是鲜血的手捂住了四儿的眼睛。 四儿一窒,继而闭目放声大哭。 此刻屋中虽有火,但火势最猛处便在房门,男人们被链条锁住无法出逃,女人们手上、脚上的麻绳被火烧断后便纷纷想要逃生。可无奈房门虽倒,但冲天的火焰和炽热的浓烟让她们望而却步。我努力了几次终于割断了手上的麻布,也顾不得一手的伤口抽出伏灵索便冲上了台阶。无水救火,我只能用伏灵索卷住燃烧的木柴将它们从火场中抽甩出来,可我堪堪只抽了两下,伏灵索便被于安的长剑死死缠住。 “你若还不走,我今日便连你一块儿杀了!” “你今日若真烧死这屋子里的人,你就真的成了别人嘴里的阴狠小人,你就真的成了无颜见你父亲的罪人了。” “我不会去见他,就算到了黄泉地底我也不想再见到他。” 我与于安四目相对,有人以尸体为盾从我们身后的火墙里冲了出来,他脚上套着锁链,脸上虽被大火熏黑却仍能看出正是赵鞅六子赵幼常。赵幼常丢下着火的尸体跌跌撞撞地往院外冲,于安想要抽剑追赶,却被我的伏灵索紧紧拉住。 “你放手!”于安咬牙右手一翻,我吃痛,伏灵索脱手而去。大火之中不停有火人冲将出来,他们有的在地上打滚,有的直接在庭中将自己烧成了火炬。于安提剑挥向火海里探出头的人,我冲下台阶拾起黑子的剑用尽全力朝于安右手砍去,于安避开我的剑锋,转身一剑猛地刺进了我肩膀。 长剑应声落地,疼痛在一瞬间夺走了我的呼吸,我低头看着于安刺在我肩膀上的剑,钻心的疼痛让我张着嘴却吸不进一口气来。于安用力一抽长剑,我跪倒在地,痛入骨髓,却终于喘过气来。 “罢了,你既不肯走,我就再贪心一回叫你陪着我吧!”于安挥剑指着我的咽喉,我直直地看着他,他脸上一痛,猛地举剑朝我砍将下来。 血色的暮光中,我合上了眼。 “哐当”一声响,于安丢下了剑。 “于安……”我捂着伤口又痛又喜地睁开眼,可于安的胸口却赫然扎着一柄细剑。那是他一锤一锤亲手铸的剑,那是我交给四儿的剑。 四儿握着剑柄站在于安身后,她的脸苍白一片,可被鲜血浸染的双眼中落下的是一道道的血泪。 于安嘴角一弯向下滑去,四儿松开剑柄大叫着一把抱住了他:“夫君,夫君——”她跪在地上手足无措地看着穿过于安胸口的细剑,她大哭着,大叫着,有鲜血沿着剑尖滴落,她连忙用手去擦,肉掌抚剑,鲜血淋漓,可她却浑然不觉。 “没事的,没事的。”于安抬手轻轻地抓住了四儿的手。 “对不起,夫君,对不起……”四儿捧着于安的手嚎啕大哭。 “没事的……”于安仰望着头顶直冲云霄的滚滚浓烟轻轻地笑了:“是他要我停下来,他终于忍不住了……不要哭,四儿,我自由了,你也自由了。” “不,夫郎,不要死,不要,不要,不要!”四儿的眼泪如雨般落在于安脸上。 于安挣扎着抬手抹去四儿面颊上的一串泪珠:“我……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所以你不要追着我来,我会不高兴的。照顾好董石,这一次,擦亮眼睛找一个和你一样好的人……让他……好好待你……” 我看着他二人捂着嘴不敢哭出声,于安转头看着我,所有的话都藏在他失了光彩的眼睛里,我哭着对他点头,他轻轻一笑,阖目道:“不还了,还不了你了,记着……我欠了你……” 四儿大呼着于安的名字,可他再也听不见了。 “夫郎,夫郎你醒醒。”四儿捧着于安的头,眼泪如泉水般从她眼中涌出。我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四儿忽然抬起泪眼深深地望了我一眼。 “不——不——”我大叫着朝四儿猛扑去,四儿俯身一把抱住了于安。 “四儿——”我看着剑尖穿过四儿的身体冷冷地立在我眼前,我的四儿,我的四儿,“不——” 第330章 绛都之难(七)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痛,痛……剧烈的疼痛从身体里的一个点扩展蔓延到了我的全身,我听到自己凄厉的叫声,那叫声太尖利,我从没有发出过这样可怕的声音。我痛苦地想要蜷起身子,却被人死死地压住了双腿。我想要挣开,可实在太痛了,我的身体像是被人拆开了,扯裂了,没有一处属于自己,却感受着每一处撕裂带来的痛苦。 “四儿,四儿……”汗水从额头流进我的眼眶,我睁不开眼,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躺在这里,为什么耳朵里满是铃声、鼓声和巫觋哭泣般的嘶吼。我的四儿呢?我的四儿死了……我失声悲号,眼泪将流进眼眶的汗水冲尽。 “上面也在流血,下面也在流血,这孩子今天是生不下来了,这人八成是要死了。” “产婆子来了吗?人要死,不能死在咱们手里,死在咱们手里,咱们谁都活不了。” “哎呦,这可怎么办啊!姑娘,你倒是使使劲啊!” 有人捧着我的头,有人跪在我身旁用力推按着我的肚子。难以承受的疼痛直冲头顶,我奋力推开压在我身上的人,尖叫着在床上打起滚来。 “四儿,四儿,我痛——无恤——无恤——”有东西要冲出我的身体,它在我腹中痛苦地打转,我嘶喊着,只觉得五脏六腑被搅得全移了位置。 “姑娘,你不能这样,都一整夜了,你忍一忍,孩子快出来了。” 孩子,我的孩子! 我用力睁开眼睛,可我什么也看不清,所有的东西在我眼里都带着血色,浓的淡的,血色的光影在我眼前不停地打着旋。我抚上自己的肚子,混乱的神识终于变得清醒,孩子,是我的孩子要来了。 强烈的疼痛一阵阵袭来,我用力抓住身下潮湿的床褥,弓起身子。小芽儿,阿娘接你来了,你快出来,我们去找阿爹,我们一起去找阿爹…… “上面的伤口崩了,血止不住了,怎么办?” “先别管了,孩子头要出来了。姑娘,你再用力!” “孩子不足月,生了也不一定能活。大人死了,外头的人可要割我们的脑袋。” “那你赶紧给止血啊!” “拿什么止啊?” “哎呦,流就流吧,别管了!姑娘,你再使点劲,孩子就要出来了,你再使点劲!”女人催促着,我咬破了自己的嘴唇,却已感觉不到一丝痛楚,血液正通过肩上的伤口飞快地离开我的身体,手和脚冷得发麻,腹中难以忍受的疼痛也仿佛随着屋外悲凉的巫歌一起飘远了。不行,不行,回来,我要那拆骨的疼痛回来…… 我半坐起身子,在每一次喘息之后大叫着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我已经有了幻觉,我觉得他就坐在我身边,捏着我的手,一次一次地陪着我呐喊,哭泣。 “出来了,出来了!”女人惊喜地大叫,“活着,是个女孩!” 身下有暖流涌出,继而我听到了一声细弱的类似猫叫的声音。没有洪亮的哭声,我的女儿裹着一身丑陋的血脂来到了这世上。泪水沿着面颊流入我汗湿的头发,明明是欢喜的,我却闭上眼睛嚎啕大哭。 “姑娘你不能哭,姑娘你醒醒——” 黑暗来得太快,快得叫我来不及来不及哭上一场,来不及搂一搂我猫儿似的女儿。 我真的太累了,我全无意识地陷入了黑暗,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也感觉不到任何痛苦,一切都在永恒的黑暗里静止了。我死了吗?或许吧,因为如果没有再一次睁开眼睛,我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是太阳要下山了吗?窗外黄绿相间的是结了榆子的春榆树吧。是谁那么好心替我留了一道窗缝,让我还能躺在这里看见树梢上夕阳金红色的余晖。我还活着,我还能看见,你却看不见了,再也看不见了…… “怎么一醒就哭了?”盗跖一个打滚从榻旁的地席上爬了起来,“饿不饿,让人给你送点吃的?” 我闭上眼睛,又睁开,在确定眼前看见的不是自己的幻觉后,伸手摸了摸床内:“孩子呢?” “你失血太多昏了三天,宫婢把孩子抱到奶婆子那里了,喂完就会抱回来。女娃生得那么丑,你还是别看的好。” “……智瑶攻城了?” “你说呢。”盗跖笑着扯起自己一缕烧焦的红发。 “国君是要战,还是降?”我轻咳,消失了的疼痛全都回到了身上,身子微微一动,肩头便一阵阵剜心的痛。 “什么狗屁国君,实是无信黄口小儿。”盗跖寻了一只水杯放在我嘴边,“没出乱子的时候,拿自己当猛虎,一口想咬死所有挡道的人;出了乱子,连只老鼠都不如,整天躲在屋子里,战不敢战,降不敢降,孬种得很。” “他也怕死了。于安……于安死了以后,都城守卫军交给谁了?我父亲?” “哼,姬凿可信不过你那个聪明的爹,守卫军现在都交给司民来指挥了。”盗跖往我嘴里灌了一口水,盘腿在地上坐了下来。 我一口凉水落肚,腹中却火烧火燎起来:“司民只知道查户建册,他如何懂用兵守城?” “是啊,他不懂啊,可谁让你们晋国司马是韩氏的人呢。司民虽笨,好歹是个公族,董舒一死,姬凿就只信他了。” “你没杀韩虎和魏驹吧?” “没,你阿爹倒是想杀,可我不能让他杀了人把屎盆子都扣在我头上。韩府、魏府我都派了人,总不会闹出赵府那种事。” “赵府……”我喉头一哽。 “死了大半,也逃出来一些。哎,我当初不听你的话,这回被困在这里,死也是早晚的事。你说我死之前,要不要把这城里所有讨人厌的贵人都杀了?” “你说这话有意思吗?有人刚做了傻事,你还要同他学吗?你和你的人是死是生,还未一定。”我说了许久的话,眼前已冒起了金花,盗跖没有察觉我的不适,凑了上来追问道:“你有什么主意还能救我?” “你在这里陪我,不就是想问这个吗?” “诶——你生孩子生得要死要活,我才来的。我是恶鬼,我在这里,哪个小鬼敢来拽你。不过你这女人倒是义气,我当初让你救我一次,你还真的留下不走了。” 我苦笑一声闭上了眼睛,待喘匀了气,示意盗跖附耳过来。 盗跖弯腰将耳朵凑到我嘴边,听我断断续续地说完,咧着大嘴笑道:“亏你当年还在孔丘那里受过教,这主意太大逆不道了!我喜欢。” “这主意依旧不是万全之法,你和你的兄弟们也许还会死。” “无妨,抱着希望死,永远比抱着绝望死强。” 我凝视着暮色里狼狈却面目坚毅的盗跖,盗跖低头看着自己的剑。 “咚咚咚——”晚风里传来一阵急促的鼓声,盗跖耸了耸肩,拿剑柄指着自己脸上的笑容道:“瞧,我现在多乐,有希望总比没有好。走了,叫智瑶那小子滚去睡觉。” 盗跖提剑踹门而去,我挣扎着想要下床,房门外有宫婢端着食盘走进屋,见我要起身,吓得急忙放下食盘跑了过来:“姑娘不能下床,产婆和太史都说了,这要是再出血就真没命了。” “我的孩子呢?”我见她两手空空心头猛地一坠。 宫婢笑道:“姑娘放心,是邯郸君抱去了,待会儿就回来了。” “他把孩子抱走了?抱去哪里了!”我一听到“邯郸君”三字,推开婢子就要下床,婢子按住我道:“没去哪里,就在奶婆子那里。孩子小,吃得少,一个时辰就得喂一次。邯郸君很喜欢小贵女,每天都会亲自来抱上两趟,现在应该也快回来了。姑娘要不先吃点东西?你可好多天没吃东西了。” “奶婆子在哪里?”我急问。 “不远,就在隔壁的夹室里。姑娘吃点东西,我待会儿就去把孩子抱来。” “你现在就帮我把孩子抱回来。”我忍着痛,抬手抓住宫婢的手。 “姑娘……” “现在!”我怒喝。 “唯。”宫婢看了我一眼,匆匆转身走了。 我失了力气倒在床榻上,双眼盯着房梁上一道血色的余晖,心跳如鼓。 宫婢很快就回来了,她一脸为难地走到我榻旁,小声道:“回姑娘,孩子不在奶婆子那里,邯郸君不知道给抱到哪里去了。奴已经让人去找了,姑娘千万别着急。” 赵稷抱走了我的的女儿,为什么?我听着远处城楼传来的鼓声,起身抓着宫婢的手颤声道:“这几日日入后,城楼之上可响过鼓声?” “这……好像是头一回。” “奴隶们守的是哪个城门?” “南门。” “司民的守卫军呢?” “好像是北门。”宫婢拿帕子擦了擦我额际的冷汗,担忧道,“姑娘,你刚生了孩子不能久坐,还是先躺下吧!” “你给我备车,我要去北门。” “坐车出宫?可使不得!” “你替我找一辆马车,我要出宫。你找人再把盗跖追回来,就说南城楼不需要他,国君需要他。定公丧礼上你见过我,你认得我是谁,对吗?这两件事,我不管你找谁做,怎么做,只要你办好了,我就会让人给你送一斛海珠做酬劳。你可答应?” “巫士——”宫婢退后一步,跪地道,“奴只是个婢子,从来只能听人使唤,哪里能使唤人呢?” “无妨,你去找有羊氏,把我说的话都告诉她,她会帮你。” “君上的如夫人,有羊氏?” “对,快去!” “诺。”宫婢慌忙一礼,起身匆匆而去。 第331章 绛都之难(八)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阿羊替姬凿生了一子,除了君夫人,她便是晋国后宫里最尊贵的女人。她托宫婢将自己的马车和御手送给了我,还另外给了我一套自己华贵的衣裙。 御手驾着车飞驰出宫门,晚风吹起车幔,月光如银泻地。明明是暮春,风里也带着暖意,可我望着山巅的一轮皓月却冷得牙齿磕磕作响。 我是个多么糟糕的母亲,我的小芽儿在我腹中没有过过一天快乐的日子。她随我受苦,随我流离,随我悲伤,却没有弃我而去,甚至没有让我为她费丝毫的心神。如今,她好不容易来到这世上,我却把她弄丢了,这世上怎么有我这样的母亲。 “什么人?”北门守卫拦下了我的马车。 “不认识这马车吗?”御手拿马鞭指了指挂在车幔一角的玉璜。 “鄙臣见过有羊夫人。” “方才驾车出城的可是邯郸君?他手里可抱着一个婴孩?”我伸手撩开车幔,露出自己满绣云纹的大袖。 “回夫人,是邯郸君,但没抱什么孩子,就带了一个蒙面的侍卫拎了一只食篮。” 食篮。我头皮骤麻,怒斥道:“君上早就下令闭城,你为什么要放他出城?” “邯郸君是奉旨出城与智氏议和的,鄙臣怎敢不放。” “南门击鼓,北门议和吗?荒唐!” “这……”守卫一时语塞。 “开门,我要出城。” “有羊夫人,这不妥吧。” “大胆,我家夫人替君上办事,哪次办的不是大事。今夜之事出了差错,你要一人担当吗?”御手怒道。 “算了,他这是逼我回宫再请一道君令呢!行,咱们这就回宫让君上给这守卫亲写一道旨意。军士,何氏何名啊?” “开门——” 大门开启,御手驾车直冲而出。车子刚出城楼,身后城门急闭。驶出半里地,便看到赵稷的马车直入智氏营帐。 “还追吗?”御手问。 “追!”追上去便是羊入虎穴,可我新生的羊羔在恶虎嘴里,就算没有利爪与恶虎一战,就算赴死,我也一定要见到她。 军营前,数十柄森寒尖锐的长矛将马车逼停。 “什么人!” “智卿何在,君上密令!”我走出马车,对着一圈如狼似虎的士兵高声喊道。 众兵士之中有智府家将认得我,他出列对我施礼道:“家主在故梁桥赏月,巫士请吧。” 御手将我扶下马车,我两腿战战,整个人不停地发抖。御手以为我害怕,凑到我耳边道:“夫人有命,鄙臣誓死护巫士周全。” “不必为我拼命,扶我到故梁桥,你就回去,替我谢谢有羊夫人。劝她……节哀。” “唯。” 故梁,汾水之上最美的桥。晋国平公时所建,如虹出水,贯通两岸。昔年,平公常与琴师师旷于此桥之上抚琴赏月,饮酒观浪。今夜,碧天深邃似海,明月高悬天心,清冽的月光将故梁桥下奔流的汾水染成了一条银白色的光带。有人月下黑衣夜行,抱着我的女儿直奔故梁而去。 “站住——”我看见赵稷的身影,提裙飞奔。 御手看到我行过的地上留下的一串串血迹失声惊呼:“姑娘,你在流血!” “赵稷,把孩子还给我!”血沿着我发麻的双腿不停地往下流,可我不能停,我不能失去了四儿,再失去我的小芽儿。汾水的涛声淹没了我撕心裂肺的呼唤,我看着赵稷离故梁桥越来越近,两条腿却沉得如同灌了铜水一般:“你们站住!阿兄——阿兄等等我——” 前面的人终于停下了脚步,阿藜转头看见了我,便放开赵稷的手一瘸一拐地朝我奔来:“妹妹,怎么是你?阿爹说你已经走了,你怎么落到我们后面去了?快来,我们要回家了。” “阿兄——”我放开御人的手,猛扑到阿藜身上紧紧地抱住了他。 阿藜一晃,勉强扶着我站稳了身子:“你怎么了,怎么这个样子?”他抹了一把我脸上的泪与汗水,转头看向身后。赵稷没有动,他抱着小芽儿远远地看着我。 我依着阿藜一步步艰难地走到他面前,我想要指责、想要痛骂,可我没有力气了,我一张口两片嘴皮便不停地发抖:“请你把孩子还给我。” “你不该来这里。”赵稷低头冷冷地看着我。 “是你不该相信智瑶,就算你把孩子给了他,他也不会放你走。阿爹,她是我的女儿,你的外孙女,她才刚刚出生,你要让智瑶把她丢进食釜吃掉吗?”我看着赵稷怀里双目紧闭的小芽儿,泪水如决堤之水奔流而出,“娘在这里,阿娘在这里……”我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抱过孩子,赵稷却猛地往后一退:“不,她身上流着的是赵无恤的血,她是赵鞅的孙女,不是我的!二十年前,我已经错了一次,不能再错第二次。” “二十年前,你何错之有?你救了我啊!” “可我失去了邯郸城,失去了你娘!”赵稷直直地瞪着我的眼睛,有银亮的泪珠在他眼中翻滚,可他不许那泪水落下,他抱着小芽儿连退几步,转身朝故梁桥飞奔而去。 “阿爹——阿爹——”我想要追上他,可我绵软无力的双脚已支撑不了我的身体,我拖着阿藜一起重重地摔在汾水之畔的野草丛中。停下来,把孩子还给我……“赵稷——赵稷——”我抓着身下滴血的野草绝望地呼喊着,可赵稷没有回头,他一脚踏上了故梁长桥。 桥上有红衣恶鬼,扬着笑,踏着月华与波光迎上前来:“都在啊!太好了。阿藜,别来无恙啊!”智瑶站在桥上,探出头对桥下草丛里的阿藜露齿一笑。 阿藜僵住了,他盯着智瑶双眼发直。 智瑶冲他招了招手,他突然甩开我的手朝桥墩下狂奔而去。桥下有石桩,两块石桩之间有半尺的缝隙,阿藜的身体根本钻不进去,可他却疯了一般想要将自己塞进那道石缝。他哭泣着,哀求着,怪叫着,他失了神志狂喊大叫,智瑶却在桥上看得哈哈大笑。 “阿兄,没事了,他看不见你了,找不到你了。”我哭着脱下身上的外袍将阿藜一把罩住,阿藜颤栗着缩成了一团,他像只受伤的小兽哀鸣着躲在我的衣袍下一动不动。 “阿兄,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帮你赶走他。”我穿着浸血的单衣走出桥下的阴影,赵稷紧蹙着双眉看了我一眼,转头对智瑶道:“孩子在这里,望智卿信守诺言放我一家人离去。” “走?不急。”智瑶转头,故梁桥的另一头有两个身影正朝这边匆匆走来,“赵无恤死了吗?”智瑶问赵稷。 “死了,董舒杀了他。” “韩虎、魏驹呢?” “死了,奴隶军连他们家中嫡庶长子一并都杀了。” “哈哈哈,好,善,大善!邯郸君办事果然周到!死了,都死了,哈哈哈……”智瑶仰头大笑,他笑得太得意,太放肆,笑得抹了一把喜泪才停下来,“好,来,快把孩子给我瞧瞧。”他笑着朝赵稷伸出手。 “不要。”我拖着双腿两步并作一步才堪堪拽住赵稷的衣袍,赵稷双手一送将我的孩子送进了智瑶的怀里。 “就是你吗?你可真小啊,这小胳膊一口就没了。”智瑶噙着将小芽儿的手臂从襁褓中抽了出来,张嘴咬了一口。小芽儿吃痛在他怀里扭动起来,他低头大笑道:“来,快睁开眼让我瞧瞧。” “初生婴孩,尚未睁过眼。”赵稷看着小芽儿道。 “睁开,让我看看你的眼睛。青眼亡晋,你能助我长生,助我智氏一族亡晋立国吗?”智瑶想用手指撑开小芽儿的眼睛,小芽儿扭着脖子大哭起来。她是未足月的孩子,纵使哭得满脸涨红,双手发抖,声音却依旧细弱,可她每一句无力的哭声落在我心里都如针扎一般。我冲上去想将孩子从智瑶手中夺回来,赵稷却死死地抓着我。 长桥另一侧来的人是陈盘与陈逆。陈盘见智瑶已抱着孩子,便开口道:“智卿既已如愿以偿,就让盘将邯郸君带回去吧,相父还等着他呢。” 智瑶嘴角一勾,松开按在小芽儿脸上的手:“自然,此番之事有劳陈世子与邯郸君了。邯郸君,请吧!” “多谢智卿。”赵稷颔首一礼,转头对我低声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把你阿兄带来。阿藜,我们回家了。” “邯郸君,且等一等,瑶还有话相告。”智瑶走到赵稷身后,扶着他的肩膀作势要与他耳语。 赵稷转头,却猛地一蹙眉。 “邯郸君,二十年前灭你邯郸城,我智氏也有份。你如此好的手段我怎么会放你归齐呢,你这回杀了赵鞅、赵无恤,灭了韩氏、魏氏,那下一回岂不就该轮到我智氏了?”智瑶说完松开了按在赵稷肩膀上的手。 “邯郸君!智瑶,你!”陈盘看着月光下扎在赵稷腹中一柄匕首,惊愕失措,“你,你怎能出尔反尔!” 智瑶拍了拍自己的手,凑到陈盘面前道:“陈世子,你我筹谋的都是大事,别为一个小小谋士伤了和气。我入城后会备大礼派小儿智颜亲自送去临淄与陈相赔罪,你相父是大度之人,想来也不会与瑶计较这么一件小事,对吗?” “世子……”赵稷站不住了,他甩开我的手,踉跄了几步撞到了身后的桥栏上,他*着捂住自己身上涌血的伤口,把痛苦的目光投向陈盘。 陈盘惨白着一张脸,一眨不眨地看着赵稷,他握紧了双拳,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智瑶瞥了他们一眼,瞪着我道:“你师父这老匹夫,骗了我这么久,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第二个青眼女婴。让我等,等等等,这女婴的一双眼睛像极了赵无恤,我看着就生厌!”他低头盯着小芽儿通红的脸,突然两手一伸将她一把丢进了奔涌的河水。 “不——”世界在我眼前炸裂了,我双脚一虚,仿佛落入了无底的深渊。 “妹妹——”桥下有人大叫,紧跟着便是重物落水之声。 “阿兄?阿藜!”我尖叫着扑到桥栏上,可桥下只有湍急的河水。陈盘拉住我,陈逆解剑一个纵身跃入了水中。 “陈逆!”陈盘松开我,大叫着朝桥尾狂奔而去:“下水,你们统统给我下水!” 第332章 绛都之难(九)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霜月冷照,陈盘凄厉的叫声让整座故梁桥在夜色中战栗。智瑶走到我身后,将自己滚烫的身体贴上了我的后背:“好了,现在,只剩下我和你了。你师父骗了我,青眼女婴从来就只有你一个,只有你才能助我长生,只有你……”他低头用鼻尖在我耳畔轻嗅,我身上浓重的血腥之气让他兴奋,他喘着粗气咬上了我的肩膀,“你看见那里的火光了吗?我亲自升的火,盛水的大鼎是昔年平公追赐给我智氏先祖智武子的,武子之鼎可配得起你这双眼睛,这身玉骨?” “配……配得很。”我转身猛地抱住智瑶的脖子,一口咬住了他的耳朵。 我咬得那么用力,恨不得一口将自己的牙齿咬碎。智瑶疯狂地用手锤打着我的脑袋、我的脸,剧烈的疼痛让我在他的拳头下一阵阵地晕眩,浓稠的血沿着眉角淌进我的眼睛,可我不松口,我死死抓着他的头发直到一口咬下他半只耳朵。智瑶挥拳一把打在我脸上,我扑倒在地,张口吐出一口咬烂的碎肉和一颗带血的大齿。 “你——”智瑶终于拔出剑来指着我的脸,我的眼眶已积了淤血高高肿起,我看不清他的脸,只听到他气急败坏的怒吼:“我不杀你,我要活煮了你!我要剥皮抽筋活煮了你!来人,来人啊——”他大叫着从我身旁呼啸而去。 我的脸火辣辣地痛,额头不停地有血往下流,我抹了一把眼睛里的血,摸索着爬到赵稷身边:“阿爹……” 我摸到了他的鼻子,没有呼吸了,他已然断了气。我摸到他的眼睛,他的眼里满是泪水。 “阿爹……你等一等,我去找阿兄,我去找我的孩子,找到了,我带你去见阿娘。” 故梁桥下传来一阵脚步声,我用力拔出了赵稷腹中的匕首,转头,有人举着火把朝我气汹汹走来。 我将沾满我父亲鲜血的匕首咬在嘴里翻身爬上了故梁桥的桥栏。 风来了,大地震动了。 智瑶在我面前惊愕地停下了脚步。他回头,在他身后,新绛城城门大开,一条火龙呼啸着直冲军营而来。 火烧连营,红光冲天,厮杀声、惨叫声伴着涛声此起彼伏。 “卿相,奴隶军杀出城了!”有将士驾车狂奔至桥下。 “鸣鼓!调东西两门守军合围剿杀,一个都不许留!”智瑶暴怒。 “卿相……” “什么!” “国君在恶盗手中,兵士们不敢近身。” “假的,君上在宫城之中自有护卫守护,怎会落在恶盗手中,杀了,一并都给我杀了!” “唯!”将士得令,飞驰而去。 我冷笑道:“智瑶,你要弑君?” “那又如何,今夜没人能救得了你。你跳吧,寻到你的尸首我照样煮了你。” “这世上没有人可以长生,你就算活吞了我,也吞不下晋国。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你无视人道,残虐无信,竟还妄想能得天命?苍苍昊天,有神裁之,你智瑶此生必不得善死,死后,智氏一族必断祭绝祀,永无再兴之日!” “你——你莫要虚传神谕!”智瑶抬头看着我,我这一身血衣原让他兴奋,现在却叫他战栗,“三卿已死,主君将亡,晋国有谁能奈我何?” “三卿皆在,无人受戮。智瑶,你的梦该醒了。” “不,他们都死了,你骗我!” “智卿,智卿——”汾水之畔一辆亮着火炬的驷马高车引着火龙直奔至故梁桥下,高车之上晋侯姬凿一袭玄色爵弁服冲智瑶扬手高喊:“智卿莫战,是寡人——” 智瑶手下将士随即赶到,他们手执戈矛却不敢上前,只将一条火龙围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球。 盗跖一声高喝冲开人群,驾着晋侯的驷马高车直接上了桥面:“智瑶,国君在此,还不见礼?” 智瑶看着盗跖和姬凿,咬牙道:“恶盗,你挟持我晋国国君,其罪当诛,还不速速下车就死!” “我平叛有功,你国君上已下令免我全军死罪,还另在汾水北岸赐我良田千亩,安居乐业。智氏小儿莫再挡道,我们要走了。”盗跖策动四骑朝智瑶逼来。 智瑶气极,举剑高喊:“众将士听令,围杀恶盗,夺回国君,杀敌过十人者,论功行赏!”智瑶喊完,提剑直奔盗跖而去。桥下兵士见状亦潮水般涌了上来,将盗跖和姬凿的马车团团围住。奴隶军不堪示弱,高喊着加入了战局。 混战之中,姬凿头上的冕冠被人一剑削成了两半,他跳下马车,连滚带爬地从人群中钻了出来,逃命似地朝前奔去。 智瑶趁乱砍死一个奴隶,取下他背上的长弓,于混乱之中搭弓引箭瞄准了姬凿。 姬凿跑丢了鞋,赤足冲向桥尾。智瑶一箭紧随而至,眼见那箭镞就要射进姬凿的后背,黑暗中突然冲出一匹快马,马上之人当空一剑将智瑶的白羽箭砍成了两半。 “赵氏无恤护驾来迟!”那人勒马,遥望着智瑶高声喝道。 “赵卿——”姬凿一声哀鸣想要拉住无恤。 无恤却似看不见他,拍马朝我直冲而来。他一路狂奔,不减马速,至我面前时,骤然弃缰跳马,任马儿嘶鸣着冲进了厮杀的人群。 “我来晚了……”无恤张开双手站在我身前。 我站在桥栏上滴着血,流着泪看着他的脸,看着看着,支持不住的魂灵突然间仿如烟尘一般迸散了,消失了,身体落向何处亦不知晓了。 在梦里,我亦知道他回来了。 可我浮在血海怒涛里要怎样才能醒过来?这个残忍的世界夺走了我的一切,我要醒过来再一次面对它吗? 痛,无处不痛,痛得我想要做个懦夫,乞求死亡将我带走。可我死了,他会恨我,恨我弄丢了我们的孩子,还抛下他懦弱地死去。我是这世界上最无用的母亲,我怎么能弄丢我的孩子;我是这世界上最无用的女儿,我怎么能眼睁睁叫我的父亲死在我面前;我是这世界上最无用的妹妹,最无用的朋友,可为什么你们都死了,无用的我却还活着…… 我在梦与现实的边缘痛哭,有人颤抖着捧住了我的脸。 “小儿,不要再哭了……”他抹去我脸上的泪,自己的声音却哽咽了。 我想要睁开眼,可淤肿的左眼已经睁不开了,右眼的眼皮有伤口,凝结的血污糊住了整片睫毛,叫我只能透过阴影间窄小的缝隙模模糊糊地看见火光里一张悲伤的脸。 “将军……”我以为我听错了,伍封在秦国,怎么会在这里?可他就在这里,在我面前,他的眼里满是泪水,我曾以为自己这一生再也不会看见他的泪水。 “醒了就好。”伍封用袖摆一点点抹去我眼下的血污。 “无恤呢?”我转动僵硬的脖子在旷野中寻找着梦里的人,他分明回来了,为什么我见不到他? “他和韩虎、魏驹一起护*侯回宫了。你既然醒了就先吃点东西吧,吃完东西再把太史送来的药喝了。我知道你现在有很多话要说,有很多事要问,我待会儿都会告诉你,但你先得把粥喝了。”伍封皱着眉头将我抱坐起来,我一看到自己单衣下摆上大片大片的血迹,心便痛得犹如针挑刀剜一般。 “你不吃东西,什么时候才有力气把你的兄长和孩子都接回来?”伍封舀了一勺稀薄的米粥放在我嘴边,我惊愕地看着他,他点头道:“孩子没事,你兄长也还活着。义君子陈逆已经将他们安置好了,只等你伤好一些,就能见到他们了。” “他们还活着?” “活着。” “活着……”我拽住伍封的衣襟低下了头,伍封放下米粥抱住了我,我初起只是低声呜咽,后来便越哭越大声,伍封只同幼时一样用手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好了,都好了,不哭了。” 我将心里的恐惧与绝望都哭尽了,才讷讷抬起头:“他们现在在哪里?” “在盗跖与你都住过的地方。陈世子让你不用担心,孩子和你兄长需要的一切他都会准备好。” “盗跖他……” “他走了。你晕倒后,晋侯当着众人之面赦免了他和他的奴隶军。三卿都在场,智瑶不能抗旨也就只能放他们走了。” “三卿?”我转头望向身后不远处的故梁桥,黎明暗紫色的天空下,故梁桥上已空无一人。 “赵无恤昨夜带兵在故梁桥救了晋侯和盗跖,他手下谋士张孟谈入城接了韩虎与魏驹出城。赵、韩、魏三卿皆在,智瑶的军队才不至于在汾水之畔与赵氏之军刀兵相见。” “呵,这么热闹的场面我居然都错过了。智瑶气疯了,对吗?现在就算将我剥皮抽筋,焖煮成羹,也不能叫他消恨了。可怜他的武子鼎红红火火烧了一夜,只烧了一鼎的椒蒜。”我又咳又笑,伍封皱眉看着我道:“你还能笑?你为何从没有跟我提过你与智氏之间纠葛?我若知道你是赵稷之女,又有人日日算计着你的性命,当初就算你恨我、怨我,我也绝不会放你走。” 当初,当初…… 如果当初我没有离开秦国,如果他愿意让我留在将军府守他一世,如果我老老实实如他所愿嫁给公子利,那四儿会不会还活着?她一定还活着…… 她也许会嫁给那个少时常来偷摘李子,在我的棍棒下还总拿眼睛偷偷瞧她的男孩;她也许会在此后漫长的岁月里怀念她的青衣小哥,会在与我闲聊时偶尔提起他;但她一定不会死,不会一句话也不对我说,就死了。 “四儿死了,我要找到她的孩子!”我端起地上的碗,狼吞虎咽地将一碗粥喝了个干净,然后挣扎着便要起身。 “你要干什么!”伍封急忙按住我,“四儿的孩子赵无恤已经让张孟谈去找了,公士希也已经入城去了。你看看你自己,你现在还有人样吗?你刚生了孩子,昨天夜里受的伤已经够你吃一辈子的苦头了。到底是谁教得你这样不要命,是我吗?” 第333章 绛都之难(十)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四儿死了,我要找到她的孩子!”我端起地上的碗,狼吞虎咽地将一碗粥喝了个干净,然后挣扎着便要起身。 “你要干什么!”伍封急忙按住我,“四儿的孩子赵无恤已经让张孟谈去找了,公士希也已经入城去了。你看看你自己,你现在还有人样吗?你刚生了孩子,昨天夜里受的伤已经够你吃一辈子的苦头了。到底是谁教得你这样不要命,是我吗?” “我已经对不起四儿,我不能让她的孩子再有任何的闪失。” “我知道,赵无恤也知道。所以,交给我们,交给张孟谈和公士希吧,他们都知道。” “可……” “不是只有你担心,公士希也是看着四儿长大的。” 我狠狠一拳捶在自己发麻无力的腿上,伍封叹息着递给我一只方耳小壶:“先喝药吧!” “我师父他?”这两日两夜太过癫狂,我已经无暇顾及所有人的生死。 “太史受了点伤,但无大碍。” “那就好。”我抬头将一壶苦得发酸的药倒进了腹中,药汁浸到嘴角的伤口痛得浑身一阵发抖。伍封寻不到帕子,索性将自己半副月白色的袖子撕下来递给了我。 “将军,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我按住嘴角,颤问道。 “数月前,无邪来秦国找过你。他是鲜虞国主之子,早前听闻齐侯要在廪丘会盟集结诸侯攻打晋国就想来秦国告诉你。可你那时已经不在秦宫了,他又来将军府找我。我担心你出事就上禀国君请他派我以吊唁赵鞅之名到晋国接你。可我和无邪到了晋国却没有见到你,反倒在丧礼上见到了重伤的赵无恤。赵无恤的谋士张孟谈私下找到了我,他告诉了我齐人的阴谋,请我替赵氏到皋狼、蔡地调兵。” “请将军调兵?!将军可是秦将。” “所以才更见赵氏之危甚矣。君上继位前与晋国赵氏有盟,昔年雍城大战,赵氏也曾施以援手,我自然不能见死不救。我持赵氏信物赶往皋狼,张孟谈离绛去了蔡地,无邪因与晋阳城尹相识便去了晋阳。” “无邪也在这里?!” “皋狼、蔡地之兵昨夜皆至,唯独不见晋阳之兵。” “这是什么意思?”我如淋冷水。 “鲜虞的人一直在找他,许是他去晋阳的路上又遇见他们有所耽误了。你不用担心,鲜虞国主只是想将他带回去,他不会有事。晋阳的人马再过两日或许也就到了。” 如果张孟谈没有看见阿素的密信,如果无邪没有去秦国找我,如果伍封没有赶来新绛,如果……“若无你们相助,赵氏此番亡矣。”我想到背后发生的一切,不由后怕连连。 “不,你错了,赵氏有赵无恤,亡不了。”伍封随我一同转头望向东南方那座巨大的黑色城池。护送晋侯回宫,多么简单的一句话,可我知道,此刻宫城之中,无恤一定拼死搏杀在另一场不见硝烟的战争里。 篝火渐息,东方黑紫色的天幕上透出了一丝蓝幽幽的晨光,积聚了一夜的露水在旷野上蒸腾起了一片苍茫的雾霭。 远方,一辆奔驰摇摆的马车在雾气中时隐时现。我抓着伍封的手强站起身。有人扬鞭喝马朝我们飞驰而来。骏马冲破浓雾,高大如山的公士希猛拉缰绳将轺车停在了三丈开外。 “人呢?”我没有看见董石,急问道。 公士希没有回答,反身从马车上抱下了一卷草席。 “你先在这里等我。”伍封松开我的手大步朝公士希走去。可我哪里还等得了,我盯着公士希手上的草席,拖着几乎没有知觉的腿一步一步往前挪去。 公士希正与伍封说话,见我上前,一脸为难。 “你别急,孩子张孟谈还在找。”伍封回身扶住我。 “那草席里的是谁?”我死死地盯着公士希怀里发黄半旧的苇席。 “是……四儿。”公士希暗哑道。 “……让我看看她。”我僵硬地伸出手。伍封一把截住我的手道:“还是不要看了,记得她以前的样子就好。” 我抬头盯着伍封的眼睛,伍封将我的手握得更紧:“听我的,别去看。四儿也一定不想让你看见她现在的样子。” “将军?”公士希将卷着四儿尸体的苇席放在了一处干净的青草地上,返身从马车上拿下了一把铜铲。 伍封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侧首对公士希道:“去吧,葬得高一些,汾水七月易涝,不要淹着她了。” “唯。”公士希红了眼眶,转身往岸边的土坡上去。 “四儿在这里,她的夫君呢?”我望着公士希的背影道。 公士希听到我的声音脚步一滞,他回身望了一眼我与伍封,为难道:“我去晚了,晋卿智瑶昨夜入城就将他的尸体剁成肉糜盛给晋侯了。” “阿拾……”伍封担心地看着我,我用力将手从他手心抽出,转身往河边走去。 “小儿——” “别跟来!”我挪着虚软的步子往前走,其实我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往前走。空旷的原野上雾气弥漫,彻夜不息的河风将遍野的茅草吹成了阵阵起伏的波浪。一浪涌,一浪落,我凝视着野草翻涌的原野,却有飞雪从天而降,铺天盖地,纷纷扬扬。那是雍城的雪,雪里是手持长剑一路飞奔的温润少年。 肉糜,一釜的肉糜。 他若有知,四儿若有知…… “阿拾,这个要一起入葬吗?”公士希走到我身边,递给我一只红漆木盒,“这是在四丫头床里头找到的,她打小有点什么好东西都爱往床里藏。” 我双手接过木盒,轻轻打开盒盖,抽掉盒中覆在面上的一方红绢,红绢之下除了一些零碎小物,整整齐齐地叠着一套未成的嫁衣和一套褪色的青衣。我年少时便曾答应她要送她一套天下最美的嫁衣,结果嫁衣未成,她便已经嫁了。而我竟这样懒惰无信,半成的嫁衣也腆着脸拿出来送她。她总不会嫌弃我,她从未嫌弃过我……我有什么好,值得她这样跟着我,护着我,为我杀了自己的心…… “小儿,你别这样憋着,你说句话吧。”伍封担心地看着我。 “走吧。”我抱着木盒往土坡上走去,公士希抱起四儿的尸体也跟了上来。 坡上的墓坑挖得并不深,河岸边的土,深了怕见水。 公士希将裹着四儿的草席放进了土坑,弯腰捡起一旁的铜铲。 伍封朝他点头,一铲黄土便落在了四儿身上。 令人窒息的痛苦从我身体的各个角落直冲心头,泪水如泉喷涌,伍封揽过我的肩,我身子一侧抱着木箱跳进了土坑。 “阿拾——” “四儿……”我侧着身子在四儿身边躺下,连着草席将她紧紧抱住,“你现在很害怕对不对?这样会不会好一些?……我知道他在这里,你一定不愿意回秦国,别担心,智瑶就是拿他吓吓晋侯,我会托阿羊把他连骨带肉都偷出来,你耐心在这里等一等……四儿,我们好像一起看过很多次月亮,可从没有一起看过日出,今天的太阳快出来了,你看呐……”我躺在冰冷潮湿的黄土里抬头仰望着天空,深红色的朝霞遍染天空,朝霞的缝隙里透出一道道金色的光芒,爱美的云雀冲上天空,扑展着自己霞光下胭脂色的羽翼,那淡淡的红,淡淡的粉曾是我们年少时梦的颜色啊…… “阿拾!”有人纵身跳进墓坑,一把将我抱了起来,他双眉紧蹙,眉梢红云赤如火焰:“伍将军,她疯了,你就由着她疯吗!” “你放开我!”我挣扎嘶喊,他全然不理,抱着我跳出墓穴大踏步走下土坡。 “四儿——赵无恤!” “四儿死了,她已经不在这里了!” 公士希拿起铜铲一铲一铲地往墓坑里填土,我尖叫着从无恤身上跳了下来,无恤一手抱住我的腰,一手钳住我的下巴,逼迫我转过脸来:“看着我,你看着我!四儿死了,董舒死了,你父亲也死了,可你还活着。” “我宁可我死了!” 无恤赤红着一双眼睛瞪着我,我落泪如雨,他低头一下吻住了我。我愤然挣扎,他张开双臂将我搂得更紧,他不容拒绝,他似乎要用自己的气息将我心里破碎的地方全都填满。我放弃了挣扎,他抬起头,哽咽着将我的脸按进了肩窝:“谢谢你,还活着……” 我凄厉悲吟,他将我涕泪横流的脸埋进了自己的胸膛。 我的四儿死了,她的坟是一个小小的土包。于安是叛臣,因而坟前的木牌上只写了她自己的名。智瑶下令全城搜捕董石,但至无恤出城,谁也没有找到他。董府有密室,知道密室所在的人都已经死了。如果董石真的在密室里,我只期盼他能多撑几日,撑到无恤找到他,带他平安出城。 第334章 绛都之难(十一)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无恤在四儿坟上撒了一抔土,转身牵住我的手:“你去换身衣裳吧!” “孩子……” “陈盘当年欠了我一条命,他会想办法照顾好我们的孩子。你先随我来。”无恤于伍封一颔首,牵着我往河岸边走去。他来时驾了一辆重帷马车,鱼鳞似的车盖,精绣晋国满天星斗的车幔,分明就是一直停在太史府后院的七香车。 “你怎么借了师父的车?” “这是——你的车。”无恤伸手抚过七香车上早已暗淡褪色的丝幔,被岁月与尘埃覆盖的点点星辰在他指尖徘徊不去,“二十一年前,你就是在这辆马车上出生的,我是这世上第一个见到你的人,早过所有人,甚至你阿娘。我托着你的脑袋,你湿漉漉的在我手里发抖,我想要抱紧你,你摸着我的脸突然就哭了……” “红云儿,你在说什么?” “智瑶当年将你阿娘和你兄长囚困在密室里,盗跖入府盗宝意外救了你阿娘,你阿娘又误打误撞上了太史的马车。那一夜,替太史驾车的人是我。太史用马车送你阿娘出城,她在途中生下了你。你藏在床褥底下的那件鼠皮小袄是我七岁那年亲手缝的,所以我才知道你就是那夜出生的女婴。阿拾,我真的很喜欢这样的初遇,这让我们后来每次相遇都变成了命中注定的重逢。你生死不明,我重伤在床时,我时常回忆我们过去相遇时的情形。我告诉自己,这远不是结束,我不会死,你也不会死,只要我们还活着,就总会再一次重逢。就像,现在。”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我握紧无恤的手,他的话让我又惊又喜,又叹又悲。 无恤轻拭我眼角的泪水,低喃道:“我不说,是想以后寻一个合适的机会,在你最开心或最恼我的时候说与你听,可现在……我只要你明白,我们总还会重逢的。” “你……要送我走?”我松开无恤的手,一把掀开身旁的车幔——七香车里高叠着三只黑漆檀木大箱,他连我的行囊都收拾好了! “我昨夜已经和伍将军说好了,他今日就会带你回秦国。不日,陈盘也会把小芽儿和你兄长都送去秦国见你。秦伯这次派伍将军来,本就是要接你回秦的,他既有这样的打算,自然会找到理由应对智瑶。智瑶跋扈,但毕竟新任正卿,此时还不敢贸然得罪秦国。” “你想要送我去秦国?那你是想让我住在将军府,还是秦公宫?”我一眨不眨地盯着无恤。 无恤紧拧着眉心看着我,他的沉默是他最痛苦的回答。他是赵无恤,如果还有选择,他绝不会放开我的手,送我去他最不想我去的地方。他的心早已被自己刺得鲜血淋淋,我此刻的逼问对他而言无疑是又一次痛彻肺腑的凌虐。我放弃了,放弃了折磨他,也折磨自己。 “红云儿,我们真的没有时间了,对吗?” “不,我说过,我们还有数不清的朝朝暮暮。” “骗子。” 我低头苦笑。绛都罹难,赵氏一族折损最重。除了黑甲军和死在赵鞅寝卧里的赵季父一干人之外,都城里有官职或军职在身的赵氏族人大都没能逃过我父亲与于安的迫害。赵氏一族遭此大创,对无恤而言要守住赵鞅留下的基业无疑难上加难。智瑶一贯视赵氏为眼中钉、肉中刺,我的存在只会让他更加迫不及待地想要除掉无恤和他身后的赵氏。如果赵氏不能存活,无恤又如何能守住我和孩子?道理,我都懂。可我…… “你想要我等多久?一年,两年,十年?等到我忘了你,不再爱你吗?”我含泪瞪着无恤。 无恤长叹一声,抱住我道:“你忘了也没关系,无论你忘记我多少回,我都会让你重新爱上我。” “狂徒……”我贴着他胸前温暖的衣襟,咬着牙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阿拾,去了秦国以后,你要待在哪里我都随你,只求你一定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别心疼我。不管你将来听到什么与我有关的事,都不要心疼我。你要记着,只要你和孩子好好的,就没有人能真的伤到我。” 满眶的眼泪被我压抑得太久,这一下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我还能逃,他却连逃都不能逃。 “红云儿,我等你,可别让我等太久,等我老了,丑了,我就再不见你。” “我的傻妇人,你老了还会比现在更丑吗?”无恤低头轻抚着我的面庞。经历了一日一夜的生产,又遭了智瑶一顿毒打,我的脸想必已丑陋不堪,可他却看得仔细,犹如那夜在落星湖畔,一寸一寸,舍不得落下分毫。 “夫郎,同生难,共死易,我们为什么总要选择最难的那条路?” “因为我舍不得你,你舍不得我啊。” ………… 相聚只有片刻,此后便是遥望无期的别离。 车轮滚滚载着我一路往西,无恤骑着马紧紧相随。 我们行了一里又一里,却依旧不知道该怎样说再见,怎样道珍重。 我不哭,他不哭;我无言,他亦无声。 我们都咬着牙装出很快会再见的模样,可哀伤的目光、不忍离去的马蹄却泄露了我们的秘密——我们都怕,怕一转身或许就是一生。 “回去吧,中牟邑宰佛肸叛乱了,你明日不是还要领军平叛吗?” “没事的,中牟之事我心里有数。”无恤看了一眼车前的伍封,微笑着对我道。 “再送可要出新绛地界了。中牟是赵氏重邑,你初掌赵氏,在族中尚无根基,赵氏此番遭难,族中之人一定都眼巴巴盯着中牟城。疑你的人、信你的人、摇摆不决的人都在等着看你如何收复中牟。你此时一言一行都攸关大局,错不得分毫,失不得半寸。” “我知道。”无恤打马靠近,指着我脚边的毛毡道,“冷吗?先盖一盖。你刚生了孩子,腿上又有旧疾,秦地不比新绛,冬冷春寒,自己对自己多上点心。” “嗯。红云儿,中牟毕竟是赵家采邑,你要夺城却万不能攻城。今时不同往日,家臣之心要稳,黎庶之心更不能失。” “好。”无恤点头看着我,看着看着却突然红了眼眶。他紧抿着双唇转过头去,将嘴边的话都咽回了腹中。 我们有太多太多的叮咛,太多太多的放不下。说了一句,又生出一句,一句、两句、三句……说再多也不可能将心里所有的话都说完,说再多也总还有无尽的牵挂。 不如不说了,不如都不说了。 我看着无恤阳光下的侧颜,过往的一幕幕如潮水般漫上心头。月光下的兽面,秦太子府的对饮……他为我醉过一夜,我一步步跳进了他编织的暗网,我们算计过,争斗过,我们分离又重逢,而后我们相爱了,我们紧握着彼此的手一路走到今天。但今天,我们要放手了。 “停车!”我收回自己的目光,对驾车的公士希高声喊道。 无恤勒缰驻马。 我走下马车,他跳下了马背。 “夫郎,别送了。待一切都好了,记得来接我就是了。我们十年为期,我等你十年,你一日都不许晚,行吗?” “十年?”他哽咽。 “不够?”我挑眉。 “不,足够了。我们十年为期,一日不迟。”他微笑点头。 “好。”我对他灿烂一笑,转身上车,抬手放下了帷幔。 一帷之隔,隔出一个天涯,两个世界,十载年华。 别了,我的红云儿。 车轮咿呀,他哑声喝马,我紧咬牙关,不去看他离去的背影,不去听他远去的马蹄。我忍着泪,抱紧自己,假装十年只是须臾一瞬。 “他走了。”伍封掀开车幔。 我猛地起身冲出了马车,风吹原野,萧草苍茫,古道尽头一人一马已只剩一个模糊的淡影。泪水一时狂涌,匆匆拿手抹了,却连那一抹淡影也消失了。 “先上车吧,这里还不安全。等到了边境就有人马来接了。” “将军……你说我这一生是不是过得很荒唐?来来去去,谋谋算算,什么都想守住,却什么也没守住。到最后,走的走,散的散,死的死,我已经拼尽全力了,我真的已经尽力了,为什么却是这样的结局。是我错了吗?我到底错在哪里?”我转头,脸上的泪痕已干了一层又一层。 伍封凝视着我,眼里难掩伤痛:“小儿,你没有错。飞蛾扑火,用仇恨将自己一生都困住的人才叫荒唐,如我,如董舒,如你父亲。是我们错了,不是你。” “不,一定是哪里错了,不然不会这样……” “小儿,记得我以前说过的吗?我期待你长大后的模样,现在的你就是我一直期望的模样。你想要这天下太平无争,你便拼尽全力去做了。乱世之中,还有几人有你这份勇气,这份不回头的执着?” “可我根本止不了战。秦国、卫国、齐国、郑国,我都努力了,可……” “这天下病了,我们谁都知道,可有人随波逐流,有人借机谋夺。天下各国勇者、智者比比皆是,存医世之心者却寥寥无几。你的孔夫子是一个,你也会是一个。他失败了,你也许也会失败,可黑暗里总要有人时时刻刻想着光明,即使他这一辈子都不可能看见光明。别说这是结局,你没有过完一生,你的一生也许现在才刚刚开始。” “我……” “我知道,你早已不是我的小儿,你有你的天地,比将军府更广阔的天地。我只希望能护你平安,不叫别人折了你的翼。你以前总问我,秦国往西是西戎,再往西还有什么?西戎往西还有塞人之地、月氏之国,那里有千年不化的雪山,有万马奔腾的草原,有会唱歌的胡琴,有伸手就能摸到的月亮,你若想静心想一想自己将来的路,我可以陪你一起去看看。” 伍封静静地看着我,他的话叫我动容,他没有劝我不要难过,他只是给了我一个更广阔的天地,更遥远的终点。 医人,医世……好遥远的终点。 我面前的人在一天天老去,他两鬓的发已染了白霜。他是我爱的将军,我至亲至信的人,我曾许诺要留在将军府陪他走完这一世。可就算没有无恤,我也不能回去,我是颗火种,落在哪里便会将哪里烧成灰烬。 “将军,我很想去看看你说的地方,真的很想。可我不能去,赵无恤是个很小气的人,如果我真的随你去了,他会很难过。他难过却什么也不能做,就更难过了。” “小儿……” “将军,到驿站后替我换一辆车,让公士希送我回去吧!” “你不能回新绛!” “不,我要去接我的小儿,我的阿兄。” “然后……你要去哪里?”伍封想要抓住我的手,却最终将五指紧握成拳。 “不知道。但也许去了更多的地方,见了更多的人,我会找到属于自己的路,我会真正变成你期望的人。” 一日之间两次离别,且都是与我至亲至爱之人。我站在馆驿的蒙纱小窗后,看着伍封驾着七香车策马扬鞭朝西而去。将军,今生我们还会再见吗?谢谢你没有留我,没有怨我。 其实,我们都知道,十年,不是眨眼一瞬;转身,也许就是一生。因为,这就是乱世。 第335章 终章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官道已不能走。头戴竹笠的公士希驾着瘦马陋车带着乔装的我行在回绛的野道上。车架颠簸,车轮摇摆,我平躺在马车上,整个人瘫软着,像是被人抽去了全身的筋骨。野道旁半人高的茅草被卷进身旁的车轮,茅花白色的绒穂乘着阳光和微风在我头顶飞扬。 一时间,无数回忆将我淹没。公士希的喝马声越来越轻,越来越远,我闭上眼睛在梦与回忆的边界留恋徘徊。 是火光,还是阳光? “姑娘,快跑!”公士希撕心裂肺的吼叫声将我从梦中唤醒。 我睁开眼睛,一柄短戟正朝我挥来。 我转身避过,公士希扑上来拽住那人的后心将他从马车上拉了下去:“姑娘,走——” 公士希跳上马车,他的脸上已溅了血,我来不及瞧清他身后还有多少刺客,爬起来拉住缰绳就喝马加鞭。 智瑶发现我了吗,来的是智府的刺客? 山路崎岖,身后的人紧追不舍,公士希突然大喊一声跳下了马车。 “公士——”我大喊。 “走——”他一人一剑拦住了蜂拥而至的刺客。 沾血的白茅花迷乱了我的眼睛,我一路加鞭朝前狂奔,崎岖的山路在我面前不停地摇晃,我想要看清前路,但眼前灰一阵,白一阵,好不容易看见了,一切却都在打转。 “转弯——小心——”公士希的怒吼声远远飘来。 飞翔,原来是这么痛苦的体验。 我看着喷吐着白沫的瘦马挣扎着落入山崖,我看着天地在我眼前颠倒旋转。没有时间惊叫,没有时间思考发生了什么,令人窒息的剧痛已从后背袭来。 绿色的松针刮过我的脸,刺耳的裂帛声随即响起。 这一次,我尖叫了。 帛衣撕裂,身子直倾而下,我胡乱伸手抓住了一截粗枝,双脚却顿时悬空。头顶是百尺悬崖,脚下是千丈深渊,凌厉的山风从我身边刮过,叫我不由自主地摇晃、颤抖。 大风吹散了我的尖叫,我痛苦地*,手掌、手肘、肩胛,双手的骨节似乎随时都会被扯断。 “公士——”我悬挂在松枝上,崖顶突然有火球坠落。而后,我便看见了公士希被大火烧焦的脸。 他死了,燃烧着坠落悬崖。崖深千尺,我连他落地的回声都没有听见。 绝望的嘶吼冲出我的喉咙,眼泪顺着眼角滚落。 我要活,我还要见我的女儿!我还要见无恤! 我垂死挣扎,一轮赤红的夕阳悬在天边冷漠地看着我,看着我僵麻的手指一根根离开松枝。 “不——” “不用谢我。” 我瞪开双眼,有人腰捆着藤蔓笑着拉着我的手:“瞧,无论你在哪里,我总能找到你。” --------------------------------------------------------- 世上没有忘忧草,也没有一壶可忘平生的酒。年少时,忘不了的,不想忘的,绵长的岁月都会一点点替你抹去。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梦见他们了,可昨夜我又在梦里见到了死去的公士希,他的身体着了火,以一种极度扭曲的姿态从我面前坠落。我挂在悬崖上,远处是那轮如血的夕阳。我曾以为自己经历过绝望,但直到手指一根根离开松枝的那一刻,我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绝望。没有回路,没有去路,只有死亡等待着我。 如果没有那棵古松,没有无邪,我已然和死去的公士希一起坠入悬崖,变成崖底深渊里的一堆碎骨。如果没有王都郊外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没有采药经过的扁鹊,重病缠身的我亦已躺在无心的樛木里长眠地下。 我前半生的诺言都随着我的“死亡”消散了。唯独许了两个人的,成了真。我病了两年,将自己病成了一只药罐。两年后,舍国离家的无邪陪我去云梦泽见了故人。当所有的人都以为我已死去时,陈逆带着我的小芽儿在云梦泽畔等了我两年又三月。 在明夷挂满鸟笼的院子里,我终于见到了我的女儿。阳光下,粉团儿似的她正一把把将湖泥堆在明夷的赤足上。明夷迈出她“播种”的土坑,她扯着他的衣摆,奶声唤着:“明夷,明夷……” 她不认识我,她的声音却是我的天籁。 春去秋来,日夜相伴,当她终于开口唤我阿娘时,我们离开了那片云梦生长的大泽。楚南、燕北、越东、蜀西……我拖家带口行遍了天下。天下大美,有许多地方美过我眼前的这座山谷,可我想要离那人近一些,再近一些。 当初分离时答应他的话,我没有做到。为夺代地,他杀了代王,伯嬴摩笄自刺而死。我病中冒死偷偷去看了他,他一个人坐在伯鲁的房间里落泪如雨。他没有亲人了,一个都没有了。自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无论此后我去了多远多美的地方,我总会回来这里,回来晋国。 这些年,智氏一族如日中天,智瑶独霸朝政,逾礼称伯。伐中山、灭仇由、攻齐、侵郑,中原大地战火不熄。无恤尽力了,他忍了常人所不能忍,也受了常人所不能受,他保全了赵氏,我们的重逢之日却依旧遥遥无期。 早知如此,我当年就不该偷走那些旧物,留下那枚新编的花结。叫他以为我死了,也好,痛不过一时。忍着十数年的压迫,背着十数年的期盼,是我叫他更累更痛了。 “你怎么在这里吹风?”无邪出现在我身后。 我松开指尖,叫凛冽的山风卷走指尖的一根白发。 “那个叫王诩的孩子又来了,又被困在你种的‘迷魂帐’里了。天快黑了,要不要再去救他?” “他难道不知道鬼谷之中住了恶鬼吗?还非要进来送死。”我转身而立,留下云海之中下沉的夕阳。 “他说他只知道鬼谷里住了他要拜师的贤人,没见过什么恶鬼、山鬼。他不怕阿藜,阿藜也挺喜欢他的。” “算了,让小芽儿带他进来吧!” “……小家伙昨夜药晕了我和阿藜,一个人留书出谷了。” “又去云梦泽找明夷了?” “不是,说是……去晋阳。”无邪侧首打量着我的脸色。 “晋阳。”我呢喃着这两个字,停下了脚步。无恤被困晋阳已有一年多,我能忍,我们的女儿忍不住了。智瑶为削弱三卿,借晋侯之名逼三卿各献出一座万户大城,更指明要赵氏割让蔡地与皋狼。此二城乃赵氏重地,户数远超万户,智瑶此举是想一气斩断无恤的手足。韩、魏二氏迫于智氏淫威献了城池,无恤却一改隐忍之态断然拒绝了。审时度势,洞察秋毫,他永远知道什么时候该忍,什么时候绝不能忍!智瑶大怒,发兵攻赵,无恤领军退守晋阳。晋阳是我们一担土、一担石亲自修筑的城池。晋阳有尹铎,尹铎有民心。我原是放心的,他既然能拒绝智瑶,总给自己想好了应对之法。可盗跖前月入谷时却告诉我,智瑶已在汾水上游修筑水坝…… “无邪,你说我去了,他会生气吗?上次我借卫国南氏之手阻智瑶两次攻卫,他就故意派人在列国遍寻‘帝休木’。帝休,黄华黑实,服之不怒。他那时,气了我许久。” “管他气不气,如果晋阳城破,他死了,死人一定不会生气。”无邪拿莠草编了一个毛茸茸的草环戴在我头上,“阿拾,我们晚上吃什么啊?” “走吧!”我轻叹。 “去做饭?” “去晋阳把小芽儿带回来。” “哦,那迷魂帐里的孩子?” “把他也带上吧。” “好吧,那我们就一起去晋阳笑话赵无恤吧!” 后记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我叫王诩,世人唤我鬼谷子。他们说我精通百家之学,深谙纵横捭阖之术;他们说我收了很多厉害的徒弟,说这天下只是我鬼谷的一方棋盘。可那时,我还只是个孩子,我的女师父才是鬼谷的主人。 入谷第一日,我的师父就带我去了晋阳。 晋阳城是晋国赵氏的采邑,据说晋阳城里的人日子过得都很好,所以生来就只会笑,不会哭。但如今,晋阳城已被智伯瑶围了一年多,晋阳城里的人一定都已经学会了要怎么哭。 我问师父,我们为什么要去晋阳?我师父说,她是去杀人,或者被杀,惨一点有可能还会被吃掉。她说她最近瘦得有些厉害,煮肉的鼎里如果加了太多的水,吃她的人也许会把我这胖墩也放进去同煮。油多,汤总是会香一些。我被她的话听愣了,却没有半夜偷偷逃走。因为我知道,她一定是故意吓唬我的,她一直就不太想收我这个送上门的弟子。 从我们出发到途经太谷,天上的雨就没有停过。虽说雨季是要多下几场雨,但像这样一月不见晴天的日子实在让人有些懊丧。狼叔说,这是天要亡赵无恤。女师看着连绵不断的阴雨,面色亦如乌云密布的天空。 晋阳城被水淹了。 智伯瑶在汾水之上筑坝蓄水,又挖水道直通晋阳城西。连日大雨,汾水暴涨,智伯瑶命人开坝,滔天大水沿河道直冲入晋阳城中。河水漫城三尺有余。这一城的人就算没被洪水冲走,也要从此抱儿拖女住到树上去了。 水淹晋阳后,城破只在朝夕,智伯瑶开心极了。 我站在山坡上都能看见十里军营里他一袭红袍手舞足蹈的样子。男人这么大年纪还爱穿红衣,他是有多喜欢这血一样的颜色。 三日后的夜里,我见到了赵氏的家相张孟谈。他见到我的女师时,眼眶都红了。女师看到他斑白的头发,也红了眼睛。 “张先生,你可叫我阿姐好等啊!” “主母,不是孟谈无情,智瑶在,范氏子孙入不了晋。” “而你,也舍不下无恤。” “此时离开,不是舍,是背叛。当年家主重伤,阿鱼、阿首被杀时,孟谈就曾对天发过誓言,今生除非家主无忧,否则绝不再离赵氏半步。” “所以,若要你与阿姐,我与无恤都得自由……” “智瑶非死不可。” 那一夜,我在山洞外看着迷蒙的夜雨,听女师给张孟谈讲了一个故事。那是晋人的老故事了,就连我也听说过。晋献公伐虢国,需借道虞国。虞国宫中有谏士,说虢国与虞国互相依存,虢国被灭,下一个就是虞国。虞国国君不信,放晋军入境直取虢国。虢国灭,借道的晋军回头就灭了虞国。女师说,这叫唇亡齿寒,辅车相依。魏驹、韩虎已经知道晋阳城外有汾水可以灭赵,就该有人提醒他们,他们所居的平阳、平邑城外也有可以淹城的大川。智瑶吞赵,回头就会吞了韩氏与魏氏,继而独吞晋国。他二人守得了一时平安,守不了一世。 张孟谈听完女师的一席话冒着瓢泼大雨走了。他走后,我从不施脂粉的女师竟开始对镜描妆。 “小儿,你觉得我老了吗?丑不丑?”她捧着璇珠镜在幽暗的烛火里问我。 “不老,也不丑。” 她是我见过的这世上最美的女人,虽然彼时我只有六岁,见过的女人十个手指加十个脚趾就能数完,但她无疑是最美的,比“迷魂帐”里她美丽的冷冰冰凶巴巴的女儿更美。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五音若在,定要嘲笑我竟想与十五岁的自己比美。”她纤手绾发,将一头青丝旋盘成髻,两面铜镜前前后后仔细照了,才伸手打开身旁的包袱,从里面捧出一团耀眼的红锦,“凤鸟、飞龙、珠结百子,你替我制的嫁衣,我如样又缝了一件。老妇再嫁,真荒唐。可若这是我们最后一次重逢,荒唐便荒唐吧!” 黎明破晓时分,雨停了。黯青色的浓雾中,狼叔划了一叶小舟载走了我一身红锦嫁衣的女师。她要去见她的夫郎了,她说晋阳城若能守住,她会请我喝一杯水酒,再许我给她叩头,入鬼谷为徒。 我觉得她虽然是个很聪明很聪明的女人,却也是个什么都爱往坏处想的人。她不会死,晋阳城也不会破。我虽生得样貌丑陋,口齿不清,可我天生善识人心,我能看见世间每个人心底的欲望与恐惧。韩虎与魏驹不是真心顺从智瑶,他们的心一动必摇。 女师入城数日,一日夜半,大雨倾盆而至,我睡在山洞之中亦被雨声惊醒。轰隆一声巨响,似九天雷声又似巨石坠谷。我披蓑出洞,但见闪电之中,汾水改道,涌起百尺水头,水波泛涨,携雷霆之声、惊天之怒直冲智氏军营。 晋阳城外十里营帐,顿时化为洪水之中如雪的泡沫。 大雨之中,城楼之上,有人青丝如瀑,红衣灼灼。我看不见她的脸,不知她此刻是哭,是笑。又有一人,墨衣墨发,手按长剑立于她身后,如松挺拔,如山崔巍。 智伯瑶败了,又一次败在胜利之前。 大水退去,我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智伯。可这时的他已半癫半狂,他的世子颜死了,几个随军出征的儿子也都死了,有的死在洪水里,有的死在韩、魏两家盟友的矛尖上。 智瑶跪在地上冲着赵无恤叫骂不止,我看到柔弱的女师举起手中的剑,一剑砍下了他的头颅。我离得太近,热乎乎的血溅了我满脸。生于乱世,这不是我第一次见到死人,却是我第一次看见有人人头落地。 赵无恤恨智瑶,恨得将他的头颅剥皮去肉,髹漆做成了酒器。 几年后,我在鬼谷之中,女师的寝卧里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事,就被脸红的女师没收了算筹、蓍草,到庖厨里陪同样受罚的狼叔洗了一月的杯盘。智瑶的头颅就混在那一桶脏盘油碗里,被狼叔拎起来胡乱抹了一把,又随手丢进了另一桶同样油腻的脏水。 再后来,女师有孕了,在外面惹了一堆祸事的芽儿姐真的要当阿姐了。 堂堂一宗之主的赵无恤硬是搬进了鬼谷,又带来了一个叫董石的小哥。那小哥据说是赵无恤的贴身侍卫,使得一手无影的好剑。素日严厉的女师见到那俊俏的小哥竟哭哭停停,停停哭哭了一整日。阿娘说的对,怀孕的女人果然爱哭。 晋阳一役,智氏灭,三卿尽分其地,晋国名存实亡。 一曲《竹书谣》,真真假假,世间已无人能辨,无人能懂,无人能唱。 周威烈王二十三年,赵、魏、韩三国分立,史称三家分晋。 (全书完) PS:不是最终稿,后期实体出版还会做修改。 齐国卷番外(一)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一) “士孟礼不禄。赵庶子无恤将至。” 陈盘听到这个消息时,刚被一颗青梅酸倒了牙,他在心里咒骂着赵孟礼,却不知这消息的后半句远比前半句更加糟糕。 陈盘醒了。昨日教坊品酒听琴,暮色未至,他就与一屋子新来的卫国舞伎醉在了一处。夜里,也不知是哪个淘气的给他嘴里塞了一颗硕大的青梅子,叫他酸酸含了一整夜,这会儿嘴巴发僵,牙齿发酥,好不难受。不过,更叫他难受的还是手里的这封密报。 赵孟礼死了,居然死了?! 他在他身上花了那么大的力气,替他安排得那样妥当,他杀不了赵伯鲁,夺不了世子位已是气人,现在居然还把命丢了。如今,赵氏好端端的,智氏好端端的,晋国好端端的,但齐国要的可不是一个好端端的晋国。赵氏内乱,智赵相斗,晋国乱象,这才是相父要的,这才是齐国要的。 赵孟礼啊,赵孟礼,亏你有满腹野心,却连颗棋子都当不好,真真是个废物!赵庶子无恤……这又是什么人? 陈盘看着密报上的名字,右眼皮突突跳了两下,他皱了眉头,立马将这名字听起来就寒碜的人归为贼人恶徒之流。 “醒了就别躺着了,你约的人已经在鹿鸣楼了。”沉吟间,有人往他头上扔了一堆红红绿绿的衣服,那串原本系在他腰带上的翠玉组配不偏不倚恰巧砸在他脑门上。 哎,能让他陈盘喜欢了二十多年的人就是这么有脾气,惹不起。 陈盘一个打挺坐了起来,一边乖乖地套上翠色的里衣,一边笑嘻嘻地抬头看向一旁的陈逆:“陈爷,相父昨夜又找我了,你又替我挨骂了?” 墨衣墨冠的陈逆一脸沉静,按剑不语。 陈盘微微一笑,三两下就用宽大的衣袍裹住了自己纤细瘦弱的身子。 绿纱小窗外是鸟语啁啾的清晨,齐国初夏日蓬松温暖的阳光斜照进屋里,在满室薰然芬芳的少女们身上泛起一层细白如纱的朦胧光晕。陈盘起身,他脚边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懵懵然睁开了眼:“世子要走了?” “嘘——”陈盘笑着轻比一指,俯身拾起地上一件薄纱舞衣盖住少女白嫩的后背,“你叫小罗?” 伤心的少女看了身旁另一个熟睡的女孩一眼,轻轻摇了摇头。 陈盘白净的脸上不见半分尴尬,他俯身撩开少女肩上披散的青丝,凑到她小巧的耳廓旁轻声道:“美人,你后颈上这颗红痣极美,以后叫嬷嬷给你多做几件敞领的舞衣,记得要梳斜高髻,那样才能扬名临淄,叫我记住你。” “世子——世子还会再来吗?”少女半支起身子怯怯地看着这个在齐国比天还高的男子。 “来,当然来,来了给你带我新制的唇脂,二月朱砂梅的香,甜里还带着酒韵……” “我到外面等你。”一直垂目观鼻的陈逆沉着脸转身朝门外走去。 陈盘生吞了半句没说完的话,摸了一把少女的脑袋,一边系着玉佩香囊,一边小跑着追了出去:“陈爷,我好了,你等等我。” 雍门街,三十六座教坊林立两侧,青石道,红漆门,日上飞檐,可绿纱窗后不知还有多少男人正枕着玉臂,沉浸在无边春梦里不愿醒来。 陈盘从不做春梦,因为只要在他身上刮下二两艳屑就足够那些可怜的男人们做一辈子的春梦。他陈盘的梦,他陈氏一族做了两百年的梦,是禁忌,是永不可与外人道的秘密。 “想什么呢?”陈逆放慢脚步,好叫身后宿醉的人赶上来。 “想你呢。”陈盘系好腰间的香囊,几步跑到陈逆身旁。 陈逆合上嘴,他知道治这油嘴滑舌的人最好法子就是沉默。 陈盘无趣了,只得唉声叹气道:“陈爷,相父让我去晋国办的事,我办砸了。” “哦,害人没害成?” “没害成。赵氏平安无事,晋卿赵鞅就要派兵送前卫太子蒯聩归卫了。你也知道我相父的脾气,赵鞅要想夺卫,他是不会袖手旁观的。齐、晋、卫三国怕是要开战了。” “盘,若开战,我想随军出征……” “出征?”陈盘猛地停下脚步,他紧着两片冷象牙色的颊,直瞪着陈逆道,“陈爷,我同你说了多少次,当年活着从艾陵回来不是你的错,你那些死了的兄弟也不会怪你如今还活得像个人。出征的事,除非你哪天替我四叔做了齐国大司马,否则再也不要同我提了!” 陈逆握着剑柄,没有说话。 陈盘长出了一口气,愤愤道:“都是那该死的赵氏,多好一个早上,心情全叫他们赵家人毁了。等那赵无恤一到临淄城,我立马就找人结果了他!明知道我相父如今与右相斗得正厉害,偏挑这个时候来,非奸即盗。” 赵无恤听到自己的名字时,正端着一盏热水站在薄纱小窗后,他墨色的眼隐在氤氲的水汽里,默默地注视着两个一黑一朱的背影在雍门街上渐行渐远。 “那个就是左相之子,陈世子盘?”他问。 “正是。”张孟谈应道。 ………… 鹿鸣楼,齐都临淄最热闹的酒楼。这里盛菜的盘比别家的大,盛酒的杯比别家的深,里里外外传菜的小厮们张口就能来一段风起云涌的想当年。南来北往的商客,浪迹天涯的游侠,但凡心里还有一丝豪情的男人,聚在这里吃一餐饭,喝一顿酒,准能生出一段惺惺相惜的兄弟情来。 陈盘是这鹿鸣楼的主人,可他的义兄陈逆才是鹿鸣楼里的大红人。一堂子男人见“义君子”陈逆来了,纷纷起身施礼。陈逆谦逊还礼,然后低着头跟着陈盘往楼上走。 “你怎么跟上来了?”陈盘回头,他这义兄素来不喜看他耍那一套尔虞我诈的好功夫,因而从不陪他见一些特殊的人。今日倒新奇了。 “素说此人极危险,叫我千万护着你。”陈逆抬头看了一眼顶上挂着红纱灯的房间,他知道那屋子里坐着的人若拔出剑来,就算是他,也未必能护着陈盘全身而退。 陈盘心若明镜,却还是一贯没心没肺的模样,他低头嗅了嗅自己身上的胭脂香,笑着道:“今日这人早先刺杀过我相父,他的手段我也见识过。不过,他毒在手,我毒在心,是谁要防着谁,还不一定呢。对了,咱们刚刚进门的时候,有个穿黄衫的女娃红着脸瞅了你半天,你可瞧见了?” “没有。” “哎,陈爷,你这般避讳女人可不是什么好事情。女人是极可爱的东西,浅尝细品都有不同风味。待我今日回府另挑几个知情识趣的给你,你早点开荤是正经,否则将来万一动了情,一颗心抓在一个女人手里,是要吃大苦头的。”寥寥几级台阶硬是叫陈盘磨蹭了许久,磨得陈逆原本就绷紧的心弦愈发紧了。“你走快一些。”他催促着。 “没事,叫他多等一会儿也好,横竖是他有事要求我陈氏。陈爷,我前段时间去晋国还收了名扬天下的兰姬为妾,那可是个厉害女人,今晚我叫她去你房里可好?” “陈盘——要不要我先给你灌两碗解酒汤你再上去?”陈逆心弦崩断,终于大吼出声。 狐狸样的陈盘,眼珠儿含笑,讨好道:“好了好了,当我没说。你知道的,我见生人就紧张,开开玩笑,松松神嘛。” “满嘴鬼话!”陈逆冷下脸拎起瘦弱的陈盘,几个健步,足尖一点,已落在红纱灯下。 门后,一方屏风,一扇暗门,那暗室里坐着的人抬起头来,一张脸无悲无喜,垂在案下青衫上的苍白五指却遽然紧握成拳。 今日,此时,他人生仅余的最后一点自尊,终也要离他而去了。空了,空出一副躯壳,才可盛下他要的一切。 “哈哈哈,于安兄,久等了。”暗门轻启,有人弯腰而入,一双眼流转如狐。(未完待续) 齐国卷番外(二)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二)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战局里的他们都以为自己是那只赢到最后的黄雀,可他们却像是忘了,他们中总有一个是那只在黑暗里蛰伏了一辈子,却注定只能鸣唱三月的夏蝉。 于安见过陈盘,那是周王三十二年,巽卦得令刺杀齐相陈恒,他与四个巽卦兄弟一夜杀了陈府二十四人。他手里的这柄长剑只差两寸便能刺入陈恒的心脏。可就在那时,陈盘一支毒箭毁了他所有的计划。他失手被擒,神志迷离,昏昏沉沉中一直有人叫他说出背后指使之人。“赵鞅”二字,他已含在嘴里,却始终没有说出口。直到——那个浑身笼着一层江离香的男人出现,直到他沾着他的血写出他的真名,告诉他那个他早就知道,却始终不愿承认的故事。 “你走吧,回晋国去,每夜入睡前都记得想想我今日对你说的话。” 那个男人的话是世间最毒的咒,最灵的药,它刻在他心上,支撑着他一路从临淄回到天枢。那一夜,他高烧不退,他以为自己要死了,可上天又让他在生死之间遇见了那个少女,那个与他在雍城长街上狂奔逃命的少女,那个倚在晨曦雪光里为他静绣木槿花的少女。只可惜,少女治好了他的伤,却终究解不了他心里的毒。所以,他又坐在了这里,坐在这不见一丝天光的地方,预备着交出最后一点自己。 “陈世子今日来,可是替你相父传话的?”他松开紧握的拳头,平静开口。 “是,于安兄所求的,相父都答应了。只是盘好奇,于安兄为何偏偏选在此时入齐?如今,右相阚止可正紧咬着我陈氏不放啊!”陈盘娴熟地倒着酒,一杯递给于安,一杯自己低头轻嗅。 “锦上添花自然是好,雪中送炭方显诚意,世子以为如何?” “雪中送炭,哈哈,说得极妙,那盘今日就要好好看一看于安兄的诚意了。”陈盘说话间一缕含笑的视线已落在于安手边的红漆双耳杯上。 于安垂下双眸,两指捏住杯翼一口饮尽。 “好,于安兄既如此豪爽,那盘这里也有一句好言相赠以示诚心。” “陈世子的好言,在下洗耳恭听。” “好说。”陈盘笑着跪起身,以指沾酒,在案几上写了一个字。那弯弯曲曲的字带着幽幽的水光,透着辛辣的酒气映入于安的眼帘,继而在他漆黑的瞳仁中幻变出两簇摇曳的火苗。 “君?” “对,君,国君。晋侯姬凿。” “世子糊涂,我晋国国君乃姬凿之父,姬午。” “我知道,可晋侯有宿疾,晋太子凿总有一日是要为君的。于安兄若有意叫董氏一族入朝封卿,倒不如先与这晋太子相识相知一番。姬凿此人与其父不同,年轻气盛,还颇有些骨气。晋国四卿在他眼中早有可怖面孔,顺水推舟,雪中送炭之事,想来于安兄不会不知道该怎么做。”陈盘一双流光溢彩的杏目一眨不眨地看着于安,于安讪讪一笑,道:“陈世子真是说笑了。我投奔陈氏,只求为先父讨一份公道。入朝封卿,太过无稽。” “是吗?封卿一事,于安兄竟从未想过?” “讨好晋太子有何用,晋国公族早已无权,晋侯姬午若有实权在身,也不至于夜夜噩梦缠身。” “哈哈哈,非也非也。公族无权,却还有‘名’。如今右相阚止将我陈氏逼得这样紧,不就是因为手里还捏着一个齐侯嘛!” “世子放心,阚止手中即便有齐侯,但他与我一般无根无基,终究难以与树大根深的卿族相抗。两相之争,右相必败。” “于安兄太过自鄙了。你与那书袋子阚止可不同。你手中有剑,心中有计,身前若能站上一个宠信你的晋侯,身后再得我齐国陈氏相助,何愁心中夙愿不了?赵鞅已经老了,你的时机到了。盘的好言已经说完了,听不听,做不做,都是于安兄自己的事了。现在,我们不妨来说说我相父想听的事吧!于安兄既要舍赵投陈,不知要拿什么以示诚心?” 于安直直地看着陈盘,他的下颌紧绷着,嘴角像是因紧张而不停颤抖。可善查人心的陈盘知道,那不是紧张,是痛。因为就在刚刚的一瞬间,他看着这个男人一剑刺心,杀死了那个一直在他心底呐喊挣扎的自己。 “陈世子可听说过‘天枢’?”于安张开了口。 “天枢?” “天枢八卦,隐匿世间。兰姬出自天枢,我出自天枢,赵氏未来的世子赵无恤亦出自天枢。赵无恤如今已身在临淄,预谋刺杀邯郸君赵稷、范氏宗主范吉射、中行氏宗主中行寅。世子若能答应助我董氏一族铲除晋国四卿,我便将知晓天下所有机密的天枢拱手奉上。” “很有意思,说下去。” 陈逆站在陈盘身后,这暗室里正在发生的一切,他们口中正在谋划的未来,对他而言犹如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这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黑白分明的世界,他看着他守护的那个人如一尾灵巧的海蛇游戏其中,自己却痛苦如篓中之鱼。 当年,齐吴争霸,一场艾陵之战死了十万人。战场上,秃鹰蔽日,尸骨如山。如今,这刺客要乱晋,齐国要谋晋,晋国要夺卫,天下乱象已生,却不知又要引多少人战死异乡,尸骨化尘。 陈爷,给我们添壶酒吧。陈盘回头将近乎全满的酒壶递给陈逆。陈逆握着壶颈僵立了片刻,还是无言退了出来。 起风了,齐国要起风了。 正午的阳光合着一阵突如其来的大风穿过赵无恤身前的一道贝帘,白玉螺叮铃相击的声音叫他放下手中的密函抬起头来。 这里是清乐坊,雍门街上最声名远播的教坊,再桀骜不驯的风入了这里也会被这里千姿百态的女人化成一道醉人的香风。可他不是来吹香风的。他来,是为了等一个人。 这三日,一个个以花为名的女人从这道贝帘里穿过,又离去。她们伏在他膝上,仰着桃花似的醉容唤他良人。他本可以将一个温柔的情人演得更好,可现在,有的话,他对着那些脸再也说不出了。 自离晋后,他疯狂地想念着那个将月光植入他心底的女人。他想她,这不讲道理的感觉随时随地都会冒出来,然后完全不受控制地在他心里左突右撞。就像现在,耀阳白日下,他坐在这里却像个不经人事的少年,一闭眼,满脑子都是月光下她清凉圆润的一抹肩,都是她踮着脚将那碗甜滋滋的凉酒凑到他唇边时醉人的眼。 “红云儿,红云儿,我再不要与你分开……” 她现在可离晋了,到哪了?她来了,定不叫她再离他半步。 “家主?” 无恤睁开眼,一身儒服的张孟谈带着一个奉酒的小婢站在贝帘之外。 “坐吧。”他收了手中密函,回了神。(未完待续) 齐国卷番外(三)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张孟谈行了一礼在他身前坐下,小婢子跪地将一溜五只彩漆长颈壶摆在案上:“这是坊里清歌姑娘酿的五种酒,‘白露’、‘杏期’、‘醉曦’、“扶摇”、‘梨花春’,客且都尝一尝。今日天热,这一碗是解暑的果饮,浆果汁兑了清酒的。” “我来吧。”张孟谈知道赵无恤从不碰甜酒,便将小婢手上的果饮端到了自己面前。不料想,赵无恤竟破天荒将那装甜饮的大碗又端走了。 “今日有些热,尝尝也无妨,不醉人,颇解渴的。”张孟谈有些诧异。 赵无恤端了酒碗却不喝,只低头闻了闻气味又放下了:“算了,只觉得想念。真喝了,定也不是那个滋味。”他把淡紫色的酒碗推到张孟谈手边,转头对小婢道:“你家清歌姑娘今日可有好心情了?” 小婢莞尔一笑:“客问的真不巧,清歌姑娘今日纵有大好的心情,也不会登台抚琴了。” “为何?可同她说,是我要找她?”张孟谈看了一眼赵无恤,低声问道。 “自然是告诉姑娘了。只是姑娘有一熟客,每年只在夏初园中木槿花开得最好的那两日来听琴,只要他来的日子,姑娘一律是不见外客的,还请高东家见谅。” “哦?这世上竟还有这样的雅客。也难怪清歌姑娘看不上你我这等俗人了。”赵无恤轻挑左眉,低头笑道。 张孟谈轻咳一声,对小婢道:“无妨,退吧。” “诺。”小婢子低头退了出去。 张孟谈正了容色对赵无恤恭敬一礼:“恭喜家主,大约就是今日了。只待稍候琴楼中琴声一起,一切就能见分晓了。” “嗯,若能杀了邯郸君赵稷,我这趟临淄也算没白来。孟谈,卿父寻了十年的人,你两个月就寻到了,委实替我长脸了。”无恤笑着给张孟谈倒了一杯酒。 张孟谈小啜了一口,笑着回道:“家主就别取笑孟谈了,那人是不是邯郸君赵稷还未可知。但若真是,家主是打算在这里与他动手?” “怎么?怕我伤了你的清歌姑娘?” “自然不是。只是那邯郸君与范氏、中行氏一族乃姻亲,当年六卿之乱,他们兵败逃入齐国,一藏就藏了十数年。如今我们若能找到一个邯郸君,说不定就能牵着他找到范吉射、中行寅及他们的后人。杀一个是折枝,杀一群才是伐根。家主此番若能替卿相了结这桩陈年宿怨,何愁世子之位旁落。” “杀一群才是伐根?你呀,也只有为了我才会这么心狠。想十六年前,邯郸叛立,引晋国六卿大乱,赵稷、范吉射、中行寅叫我赵氏一族险些灭族,这仇不能不报。至于后人,随他们去吧!我怕我这双手要是再染太多的血,她就要嫌我手脏,不与我执手了。”无恤想起心中之人,不由浅笑着摸了摸腰际一枚早已褪色的花结。 “家主说的,可是咱们在秦国遇见的那位姑娘?” “她过些日子也会到临淄。该办的事,我想在她来之前都办了。我今春订在你虹织坊的嫁衣可做好了?” 张孟谈甩开不安的心绪,回道:“做好了,只差了腰带上的百子珍珠。蚌中产珠,珠珠不同,可家主非要寻一模一样的。也不知家主那八十四颗珍珠是怎么寻来的,叫我寻十六颗凑上,孟谈只觉得比登天摘星还难。其实,像赵家阿姐那样随意的性子,是真瞧不出家主的良苦用心的。” “谁告诉你,我这嫁衣是要送长姐的?”赵无恤给自己浅倒了一杯“杏期”。 “不是给赵家阿姐的?”张孟谈一惊,心中不详之感愈发浓重,“家主备这嫁衣,莫非是想娶那秦女为妻?这可怎么行?” “她若肯嫁,有何不行?”赵无恤笑问。 “怕是卿相不许。” “这话你说,我倒是奇怪了。你我年少相识,我真心想要的,你何曾见我放弃过。世子位和她,我都势在必得。除非她不肯,否则我绝不会放手。行了,你凑不上的珠子先空着,等我寻来再给你。” “诺。”张孟谈垂下头,满脸担忧。秦女,这古怪的秦女。 月上柳梢,琴楼之上琴声却犹未起。窗外无休无止的蝉声吵得张孟谈有些坐不住了。 “家主,莫非赵稷知道我们在这里,所以不来了?” “木槿花日落而谢,他今日恐怕不会来了。你去问问守在外面的人,看他们有什么发现?” “诺。”张孟谈皱着眉头开门走了。 赵无恤瞥了一眼挂在树梢头的初月,给自己倒了一杯扶摇,踱步走到窗边。 赵稷,邯郸,六卿之乱……十六年前,他是赵府养马的小奴,却也差一点死在那场祸乱里。一座绝美的邯郸城,引得晋国大乱,亡者不计其数。这其中,孰对孰错,早已经算不清了。可卿父心里有恨,邯郸君赵稷心里也有恨。赵稷当年逃入齐国不是偶然,齐人早就有了谋晋之心,只要晋国一起纷乱,他们就会趁机而入,鼓风升火。若要晋国太平,齐国不得不抗,陈氏不得不防。 “主人好雅兴,到了临淄,竟一个人躲在这软玉温香之地品酒赏月,也不唤奴家相陪。”兰姬执着一把青竹小扇走到无恤身边,软软地将头靠在他肩上。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是巽主告诉我的。” “哦?他也在临淄?我没看到他,他倒先找到我了。”无恤漠然侧身,不着痕迹地与身旁美艳妩媚的女人拉开距离。 兰姬以扇掩唇,一个扭身紧紧地贴了上去:“主人既来了临淄,怎么也不差人告诉我,我若知晓……” “你当如何?”无恤看着眼前娇中带嗔的面庞,冷冷道,“你如今是齐国陈世子的妾室,我与你也早已没了干系。我不想在这里见到你,你的夫主定也不希望你来这里见我。” “主人,你还在生我的气?”兰姬握住无恤的手臂,她有太久太久没有碰到这叫她心悸心痒的温度,她将自己依上去,恨不得即刻化做一滩春水渗进他细薄的夏衣,贴在他胸前,好叫他再也不能推开自己,“那夜在智府是我迷了心窍,做了错事,说了气话。我就是恨她在秦国坏了我们的好事,害死了瑶女。可主人若真喜欢那女娃,我以后不为难她就是了。你别再这样冷着我,求你了。” “我已放你自由。” “可我不要自由!” “兰姬,你什么时候见我赵无恤会重拾舍弃之物?”无恤低头看着胸前泫然欲泣的女人,他往后退了一步,兰姬抱着他的手臂慌忙又跟了一步。 “放开。”他音调不高不低,却足够叫人胆寒。 兰姬硬装着笑容的脸僵住了,痛苦与挣扎一点点地爬上她的嘴角:“为什么,我跟了你那么多年,你为什么要为了一个装神弄鬼的小丫头弃了我?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事,杀了那么多人,她为你做过什么?她能做的,又有什么是我做不了的?从前,你总说你没有真心可给,那你现在给她的又是什么!她只不过比我年轻了几岁,她过去与那伍封在秦国浓情蜜意,朝夕不离,身子也未见得就比我干净!” “放肆!我忍你,不代表你可以无礼。”无恤瞬间抽出自己的手臂,大手推开房门。 兰姬看着洞开的房门,咬着精心描摹的朱唇凄然一笑,低头从腰间的佩囊里取出一物朝无恤用力掷了过去:“这是给你的。” “什么?” “中行氏家臣中行临的手指。” “什么意思?”无恤打开木盒,里面血淋淋地装着两截断指,断指切口处细白的筋条仍新鲜翘着。 “我剁了中行临两指,他告诉我,中行氏宗主中行寅就躲在广饶城。主人若想诛杀中行氏,最好今夜就启程。” “中行寅在广饶?” “是,中行临一家老小都被我锁在主人昔日习剑时住的草屋内,主人若不信,亲自去问便是。” “你已离开天枢,嫁入陈府,为何还要做这些?”赵无恤合上木盒,若有所思地盯着屋里面色古怪的女人。 “因为我想等你,等你有朝一日回心转意。” “那你不用等了。” 兰姬站在清冷的月光中看着赵无恤的背影消失在庭燎桔红色的光晕里,她吃吃笑了两声,又闷闷哭了两声,便再也发不出声音了。 她败了,她知道自己今夜就算散尽一生光华,也留不住眼前的人。 “美人,想明白了是好事,何必伤心呢?”一方翠色的绢帕从她背后递了上来,兰姬回头,那绢帕的主人轻摇着头,一边小心翼翼地替她擦去嘴角咬花的口脂,一边柔声道:“你放心,我在广陵城的人不会杀了他。待我陈氏大业得定,我一定将他锁了送给你。到时候人是你的,随你怎么爱他。” “陈世子言出有信?” “我从不骗女人。”陈盘笑着将兰姬手里捏成泥渣的木槿花轻轻拨掉,然后捧着她的手看着中天一弯凉月道,“你之前同我说那月下碧眸的女娃叫什么来着?” “阿拾。”兰姬咬碎了一口银牙,蹦出两个冰渣似的字。 “阿拾——”陈盘将这两个字在嘴边细细品了品,然后笑着回头冲漆黑的夜色道:“邯郸君,她叫阿拾。” 黑暗中无人回应,那一直像影子般存在的人已经不见了。微凉的夜风里,只余下一缕淡淡的江离香犹挂在木槿枝头。 须臾,漆黑的琴楼里响起了一声悲凉的琴音,琴音裹风,直上云天。 起风了,要起风了。(未完待续) 《竹书谣》答题赢奖品活动 吾爱文学网 ,最快更新竹书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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