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栋梁》
第一章 鱼梁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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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同七年十一月,下午,北风呼号中,彭蠡湖畔渔港热闹非凡,忙碌了一日的渔船纷纷靠岸,带回大量渔获。
这里是彭蠡湖东南边缘,为鄱水入彭蠡湖河口处,名为鄱口。
鄱口码头上,许多人正忙着将大鱼小鱼分类、运输,人群中掺杂不少身着皂衣的男子。
皂色即黑色,皂衣即黑衣,这是吏员的“制服”,而码头上的吏员,为鄱阳郡的郡吏。
蹲在地上的李笠,手里拿着尖刀,抬头看着周围的“古装男子”,再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穿着的皂衣,忍着打喷嚏的冲动,将杀好的鱼放到木盆里。
天气寒冷,水也冷,李笠不停从水桶里捞鱼,双手被水泡白,又渐渐被寒气冷透,手指动作有些僵硬。
他从清晨跟船捕鱼到现在,已经忙了大半天,累得腰酸背痛,却不得休息,上了岸还得杀鱼,直到天黑。
这么忙碌一天,却连一文工钱都没有。
探手入桶捞鱼,木桶里的水如同镜子,映照出李笠的模糊头像,只见头上长着两个角,其实这是梳着的两个发髻。
总角是未成年人的发型,男未及冠、女未及笈,便在头顶梳两个发髻,宛若两个角,是为“总角”。
然而三天前,他还是个成年人,睁开眼后,什么都变了。
旁边一名皂衣男子见李笠发呆,用脚轻轻踢了他一下:“李笠!你发什么愣?赶紧做事!”
“好好...”李笠应承着,从桶里捞起一尾草鱼,草鱼不停挣扎,激起水花,洒了李笠一脸。
寒风吹来,他只觉脸上发冷、鼻子发痒,打了个喷嚏,手一滑,草鱼掉到地上,不停扑腾,求生意识很强。
如今人们把草鱼叫做“鲩鱼”,李笠举起刀,刀背向下,对准鱼头,用力一砸。
闷响过后,草鱼停止挣扎,李笠将其放到砧板上,麻利的杀起鱼来。
很快杀好,往盆里一扔,然后看看四周,看着宽广的湖面。
‘彭蠡湖,就是鄱阳湖的古称吧,我怎么就成古人了?’
他如是想,直起腰,看着周围忙碌的人群,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三天前,意外还没发生时,他过得好好的,第二天还要出差,结果现在一切都变了。
他成了鄱阳郡的捕鱼小吏,因为前不久捕鱼时落水,起来后被寒风一吹染了病,高烧不退,眼见着就要完蛋了。
结果“物是人非”,烧也退了。
李笠出身世服吏役的吏家,年纪十三岁,是“总角”,家中排行第三,按习惯被称为“李三郎”。
李家世代捕鱼,男丁服吏役都是为官府捕鱼,每月需上缴定额鱼获,有时官府会额外加派,指定上缴某种鱼类若干,称为“某鱼之役”。
因为这个时代有一种常见的捕鱼工具叫做“鱼梁”,所以捕鱼的小吏又称鱼梁吏,当然,养鱼小吏也是这个称呼。
如今天寒水冷,鱼群都聚集深水区,于是官府组织渔民在彭蠡湖上大规模捕鱼,鄱阳郡鱼梁吏悉数出动。
因为天冷、鱼肉不容易发臭,渔船入港后,鱼梁吏们还要现杀活鱼、切块,封入罐中制作“鱼鲊”,以便长期存储。
李笠杀了几尾鱼后,又开始琢磨。
旁人见他走神,低声提醒:“你又走神?赶紧干活呀,吴扒皮来了!”
这句话让李笠精神为之一振:这一世的记忆,对“吴扒皮”这个称呼有强烈的‘应激反应’。
他抬起头,发现前方有个中年男子往这边过来,其人身形消瘦,身着皂衣,一脸阴沉,身边跟着几个白直。
沿途小吏见着这位经过,一个个如同老鼠见猫,忙不迭的点头哈腰。
中年人姓吴,为鄱阳郡吏曹,人称“吴吏曹”,掌官府吏役调派,是诸小吏们的直接上司。
吴吏曹若是要整人,一句话就能让没有靠山的小吏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因为此人喜欢鞭挞犯错的小吏,口头禅是“扒了你的皮”,便得个诨号为“吴扒皮”。
吴吏曹来到李笠面前,上下打量了一番,冷冷地说:“李笠,你还没死啊?”
“回上佐,小人没死...病快好了....”李笠低头回答,时不时吸一吸鼻涕,对于小吏们来说,吏曹就是上佐。
他大病初愈,没得休息,就要出来捕鱼,若是再着凉发烧,恐怕就熬不过去了。
“嗯,没死就好,没死就继续捕鱼!”
吴吏曹哼哼着,语气冰冷:“你莫要忘了,缴纳乌鳢的期限还有两日,你之前交上来的鱼,还差许多!”
“回上佐,小人明白,小人不会误了期限的。”
“你知道就好,记住,乌鳢每尾至少二斤,还差十二尾,一尾都不能少,少了,我扒了你的皮!”
李笠不住点头称是,吴吏曹嚷嚷了一会,转身离开。
周围的渔民听得“乌鳢”二字,看向李笠的目光变得同情起来:冬天水冷,乌鳢都躲在泥淖里不出来,很难捕捉。
渔民大多知道冬天捉乌鳢很麻烦,和冬天捉青蛙差不多,基本上靠运气,运气不好,忙几天都抓不到一尾。
所以众人都觉得这个小子可怜,若误了加派,怕不是要被上官吊起来抽鞭子,抽得皮开肉绽。
李笠不管别人目光和议论,继续杀鱼。
乌鳢就是后世所说黑鱼,性凶猛,头如蛇、身如鲇,肉质鲜嫩。
这种鱼有类似冬眠的习性,当水温较低时就躲在水底泥泞,不出来活动。
所以天冷、水温低的时候,要捕捉乌鳢很麻烦,前几日他就是为了完成这加派,拼了命去捕捉乌鳢。
结果在寒风中熬了几日,不慎落水、染病,差点完蛋。
现在,期限就剩两日,而缺额很大,除非撞大运,否则就完不成官府加派的“乌鳢之役”。
然后被吴吏曹打得皮开肉绽。
李笠看着吴吏曹的背影在人群里消失,不以为意,心想:我有见识,应付这“乌鳢之役”应该足够了。
但是,接下来,该怎么办?
李笠又开始发呆,瞥见地面车辙里积水中,有一条挣扎的小鱼,心中感慨。
这就是‘涸辙之鲋’,虽然眼下还活着,但车辙里的积水迟早会干涸,待到那时,小鱼就要完蛋了。
按照梁国户籍、赋役制度,十六岁及十七岁为半丁,承担半赋役,十八岁以上为全丁,承担全赋役。
规定是规定,实际操作起来并不是这样。
未成年的李笠,因为兄长服吏役时病故,所以即便他连半丁都不是,也得出来干活,把自家欠下的役期服完。
把兄长欠的吏役服完,他就有十六岁,届时还得作为李家的半丁,把新一轮的吏役也服完。
过一段时间,继续服役,如果还是没钱免役,那就周而复始,到死为止。
这样的人生,根本就看不到希望。
李笠当然不打算认命,琢磨着要改变人生,花了三天时间,才大概琢磨出自己所处时代的“时间”和“地点”。
自己所在的鄱阳郡,位于彭蠡湖东南方向,隶属江州。
朝廷国号是“梁”,年号大同,国都是建康。
梁国北边是‘北虏’,国号“魏”,这个魏国已经内讧,东、西对峙。
梁国开国迄今已近四十年,开国皇帝依旧健在,极其崇佛,据说曾出家为僧,然后被大臣们花钱“赎回”。
李笠觉得这个梁国,应该就是南北朝“宋、齐、梁、陈”的“梁”,那个爱出家的老皇帝,应该就是史书上所说的梁武帝萧衍。
南北朝的历史,历史课教过,他都忘得差不多了,但有一件大事,还有些印象。
这件大事让崇佛的梁武帝萧衍不得好死,梁国也随之衰落,被陈国取而代之。
想着想着,李笠挠挠头,心中嘀咕:所以,这大事叫什么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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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秘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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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午时,阳光照耀大地,鄱水两岸枯黄的芦苇沐浴着阳光,散发出别样的金黄色。
水面,一艘小船逆流而上,缓缓航行在近岸水域。
船上有三名总角少年,一人在船尾摇橹,一人在船头伫立,不时张望。
中间坐在船舱里的总角正是李笠,今日他带着两名伙伴来捕乌鳢,要在今日捕到十二尾。
冬天乌鳢难找,一日内捕到十二尾乌鳢,除非运气好,否则根本完成不了,而明天清晨郡廨点卯时,就是交鱼的最后期限。
期限一到,交不够的话,李笠就要被人吊起来打。
他大病初愈,若被人这么一折腾,恐怕小命不保。
此刻,李笠却不急,低着头,认真整理手中钓车。
这年头人们把装有轮状活动装置的器具称为“车”,譬如纺车等,钓车就是装有鱼轮的钓鱼竿。
鱼轮用于收纳长长的鱼线,装在钓竿尾部,钓者手握(一般是右手)钓竿末端,可以同时用右手拇指拨动鱼轮,收放鱼线。
装有鱼轮的钓鱼竿在后世很常见,在这个时代也已普及,不过材质很“环保”,都是竹木制作,如同小车轮,一般是八个叉状轮辐。
渔家基本都熟悉钓车的用法,鱼梁吏自然也不例外,然而对于以捕鱼为生的人来说,钓鱼不如张网捕鱼的效率高,所以钓车用得较少。
李笠鼓搞着钓车,在船尾摇橹的少年看了看,觉得颇为奇怪,因为他看见李笠往钓线上绑青蛙。
用青蛙、小鱼虾等活饵可以钓乌鳢,这对渔家而言是常识,但入冬后乌鳢胃口不好,几近于停食,基本上不吃饵。
即便是活饵也不吃,所以冬天很难钓乌鳢,也很难捉。
这时节要捕捉乌鳢,只能蛮干,找一片可能藏着乌鳢的水域,布围网,然后用竹竿不断搅动水底,以期惊动乌鳢,让其四处逃窜,撞入网中。
即便如此,想要捉到乌鳢也很麻烦,基本看运气。
先前,李笠折腾了几日,只捕到三尾乌鳢,而李笠还为此染病发烧,差点就死了。
想到明日就是最后期限,少年有些担心的看着李笠。
但李笠却不担心,因为如今天气还没冷透,而连续两日都是晴天,太阳好,条件已经成熟,他有信心用一种‘秘技’钓到乌鳢。
摇橹少年有一双大眼睛,看着李笠准备钓饵,低声问:“寸鲩,这时节青蛙不好使啊...你去哪捉来的青蛙?青蛙不都躲起来了么?”
“寸鲩”是李笠的小名,他点点头:“嗯啊,可这不是青蛙。”
说完,抬起手,然后将手中之物向对方展示:“你看看。”
大眼睛少年仔细一看,眼睛瞪得更大了:
“这,这是假的青蛙?是鱼鳔...鱼鳔做的?”
一个对折的双鳔鱼鳔,外裹些许枯叶,两者构成一个类似青蛙身躯的物体,远远看去确实像青蛙,又有两条草叶做的蛙脚。
还有两个铁鱼钩钩在“青蛙”的尾部,分“左右”岔开,而“青蛙”的嘴部拴着鱼线。
少年只觉不可思议:这时节,用真青蛙都钓不到乌鳢,假青蛙就更别想了吧?
李笠见小伙伴一脸不相信的表情,也不多说,笑了笑,拿着钓车站起身,向船头站着的少年低声说:“就这里了。”
船头少年闻言点点头,将一根竹蒿透过船头孔洞直插河底,让船只“定”在河面上。
此时船只所处水域,是一条无名小河汇入鄱水的交汇处,岸边有大片芦苇,水里靠近岸边的水底有水草。
水草不是很茂密,稀稀疏疏。
这片水域适合鱼儿晒太阳,又不至于光溜溜毫无遮挡,李笠判断应该是乌鳢喜欢待的地方。
他知道当天气连续晴朗、水温有些许回升时,处于冬眠状态的乌鳢有一定几率钻出藏身处,出来晒太阳。
天空上白云朵朵,李笠感受着阳光的温暖,深吸一口气,将钓车向上举起、后仰,然后向前方猛地一甩。
“青蛙”拖曳着鱼线向前飞去,鱼轮旋转着,不断释放鱼线。
须臾,“青蛙”落水,激起些许水花,然后浮在水面上。
两名少年死死盯着那“青蛙”,想要看看李笠要如何钓乌鳢。
关键的时候到了,李笠开始施展不存在于这个时代的秘技:
用握杆右手的拇指拨动鱼轮,以后世的路亚钓鱼手法,操作着“青蛙”在水面‘游动’。
路亚钓法是现代才出现的钓鱼技法,‘路亚’为音译,意思为拟饵,此钓法就是用拟饵钓肉食性鱼类。
路亚钓法所用拟饵多为假鱼、假虫,又有蛙状拟饵名为“雷蛙”,专门钓乌鳢(黑鱼)。
但冬天乌鳢不活跃,甚至处于冬眠状态,所以冬天钓乌鳢,公认难度不小,即便用路亚钓法也不例外。
却难不倒李笠,因为他专门学过如何用路亚钓法钓乌鳢,还有丰富的冬天实战经验。
此刻,他操纵的“青蛙”往船这边‘游’过来,时快时慢,弄出涟漪,搅动水面。
其他两个少年愣愣看着这“青蛙”在水面游走,慢慢向船靠近。
若不是事前就知道这玩意是假的,他们还真以为大冷天有青蛙不冬眠,跑出来溜达。
而“青蛙”一路溜达回船边,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李笠扬竿放轮,再次将“青蛙”投到那片水域,然后继续操纵着“青蛙”,往渔船这边游过来。
如此往复几次,依旧什么都没有发生。
反倒是那“青蛙”的嚣张劲头连两名少年都看不下去了,心中嘀咕:大冷天的,哪里会有青蛙出来活蹦乱跳?
乌鳢有那么蠢?
正想劝李笠莫要发痴、妄图大冷天钓乌鳢,却听“哗啦”一声,水面突然炸出一片水花。
游得正欢的“青蛙”,消失在水花之中,与此同时鱼线猛的一绷、钓车竿忽然一弯:有东西咬钩了!
两人心中激动,还没喊出声,却见李笠不停用拇指拨动鱼轮收线,与此同时连续扬竿,扯着水中之物往渔船这边来。
水花越来越大,明显有大鱼在挣扎,其身影渐渐浮现出来:是一条尺寸不小的乌鳢。
水面上的动静越来越大,黑鱼被鱼线扯着往渔船过来,两名少年的心也提到嗓子眼。
他俩一人拿起抄网,一人拿起小抛网,做好补救准备。
李笠则全神贯注操作钓车,和乌鳢较劲,奋力将其扯过来,丝毫不敢松懈。
他知道钓乌鳢的要点就是一旦鱼儿上钩,全程必须绷直鱼线将其‘扯’上来,不给乌鳢以机会挣脱。
片刻,一条黑影被李笠扯出水面,拿着抄网的少年候个正着,用抄网将其兜住,放到船舱里一看,竟然是一条肥硕的大乌鳢。
另一人上前,熟练的抓着乌鳢,惊呼:“好大一条鱼,至少有六斤重!”
扭来扭去的乌鳢作着无谓挣扎,以自己的绝望,给三个捕鱼的少年以希望。
大冷天的,居然用假青蛙钓到了乌鳢,真厉害啊!
两个少年脑海里同时冒出这个念头,看向李笠的目光满是钦佩。
见着小伙伴的“星星眼”,李笠微微一笑,拿出另一个鱼鳔假青蛙。
前一个假青蛙被那乌鳢咬破,鱼鳔瘪了浮不起来,自然就无法再用,不过李笠做好了准备,扎了若干假青蛙备用。
“寸鲩,怎么、怎么就能用假蛙钓上乌鳢了?”那个大眼睛少年惊讶的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这么大一条乌鳢在面前挣扎,事实说明了一切。
李笠回答:“因为天气好时,浅水区的水会回暖,于是泥里的乌鳢会睡醒,钻出来晒太阳,晒够了,再钻回去睡觉。”
“它晒太阳正舒服间,忽然被路过的青蛙坏了雅兴,气得不行,自然就扑上来咬,不一定是因为肚子饿才追上来。”
那两个少年不敢相信这种匪夷所思的说法,李笠不再解释,换饵完毕,把手一挥:“换个位置,我们继续!”
大眼睛少年高兴的说:“如今天色尚早,想来定能钓到足够多的乌鳢,明日真想看看那吴扒皮的脸色是怎样的!”
“脸色?”李笠喃喃着,见小伙伴看向自己,他摇摇头:“足额上缴,最多不过得吴扒皮一个‘好’字,他又能气成什么样子?脸色能差到哪里?”
这话说得在理,但大眼睛少年还是说:“即便如此,他打不得你,总是好的。”
大眼睛少年名叫梁森,另一位名叫武祥,两人与李笠年纪相仿,三人是同村,又是发小,关系很好。
‘不被别人打就是活得好?这样的人生岂不是太憋屈了?’李笠如是想,没有搭话,看着河岸,思索起来。
今日阳光好,从中午开始,到太阳落山前,因为浅水水域水温有些许回升,乌鳢跑到浅水水草区晒太阳的几率很高。
这个黄金时段不能浪费,乌鳢当然要继续钓。
但能否钓够十二尾,还是得看运气。
那一世他闯社会,被社会毒打多年,知道运气靠不住,所以为防万一,已经做了另一手准备。
他认为,自己和伙伴们在寒风中苦熬多日,不该只有得个‘好’字的回报。
所以,李笠决定要给吴吏曹一个大大的惊喜。 hf();
第三章 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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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临近卯时,鄱阳郡廨外,李笠拎着鱼篓往侧门冲,点卯在即,迟到了可不好。
在外捕鱼的鱼梁吏,不可能每日都在郡廨点卯,但吏曹会在点卯时发布一些重要消息和命令,错过了,那可不好。
更别说点卯的时间通常是各种“最后期限”的截止时间,所以今日李笠不能迟到。
他家不在城里,昨日和小伙伴驾船回城,到城外码头时城门已经关闭,李笠当然进不得城,便和伙伴在船上凑合过了一夜。
清早城门一开,他直奔郡署而来,武祥和梁森则留在船上。
门吏认得李笠,也知道今日点卯是交乌鳢的最后期限,所以懒得盘问,任由李笠冲向门里。
刚进门没走几步,却有一个中年人转来,挡在李笠面前。
李笠定睛一看,却是自己亡父的故交刘德才,于是停下脚步,说:
“阿叔,我...”
身材稍矮的刘德才,算是李笠的‘世叔’,此刻不和李笠废话,简要的交代起来:
“三郎,我已和吴吏曹打过招呼,一会你被鞭挞,人家下手会轻些。”
李笠闻言一愣,想要说什么,却被刘德才催促“快去”。
刘德才是郡廨门下书佐,是有俸禄(编制)的佐吏,主办文书,类似于高级文员,在郡廨里地位不高不低。
李笠觉得,吴吏曹没道理光凭几句话就给刘德才面子。
所以,他猜刘德才肯定暗地里使了钱,却不说出来。
李笠欲言又止,见刘德才不停催促,知道时间紧,便拎着鱼篓往里赶,冲进一个院子,正好赶上关院门点卯。
院子里站满了小吏,而一身鱼腥味的鱼梁吏们站在前排,吴吏曹站在官舍台阶上,看着下面这帮小吏,哼起来:
“今日是交鱼的最后期限,你们还有谁没交鱼的,动作利索些!”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聚集在李笠身上。
鱼梁吏们拼了命捕捉乌鳢,都完成了各自的数额,但李笠因为生病,误了几日,所以缺了很多乌鳢,很难在限期内完成这个加派。
所以,李笠手中这鱼篓里有多少乌鳢呢?
李笠见吴吏曹盯着自己,干咳一声,把鱼篓放在地上,然后打开,提出一条乌鳢来。
乌鳢嘴上穿着草绳,被李笠提着,不断扭动身子。
周围惊叹声起,因为大伙看清楚这乌鳢尺寸不小,至少能有六斤重,这时节能捕到这样的乌鳢,可以说运气是不错的。
大伙想看看李笠还能拿出多少乌鳢来,却发现没了。
只此一条。
众人看向李笠的目光,变得同情起来,而已经收了刘德才好处的吴吏曹,看向李笠的目光也不再凌冽,心想:
可怜啊小子,一会我会手下留情的。
然后开口:“李笠,期限已到,你上交的乌鳢,不足数,得受罚....”
吴吏曹官腔十足,见眼前诸小吏没谁求情,便看向身边,示意一名白直将皮鞭拿来。
“呃..上佐,小人有话说。”
李笠忽然发声,吴吏曹随后看着他:“说吧。”
“小人昨日捕获这乌鳢,到了夜晚,忽然得乌鳢托梦...”
吴吏曹听到这里,有些怀疑自己耳朵出毛病,其他人听了之后,表情各异:乌鳢给你托梦?说什么鬼话呢!
吴吏曹极力不让自己笑出声,认为这是李笠走投无路想出的馊主意,问:“托梦?那乌鳢跟你说什么了?”
“回上佐,那乌鳢说,它肚子里有帛书,让小人带它来郡署,掏出来,请上佐过目。”
“嗯,帛书?”吴吏曹沉吟着,看看李笠,一脸怀疑的表情,心中嘀咕:你小子往鱼肚子里藏书,莫不是找借口推诿,想免了乌鳢之役?
须臾,他似乎想起了什么,面色一变,变得惨白,尖叫起来:“你说什么?鱼腹藏书!”
声音凄厉,宛若被人一刀捅了腰眼,其他人见着吴吏曹如此脸色,惊得目瞪口呆:怎么回事?
小吏们不知道吴吏曹怎么回事,面面相觑,而作懵懂状的李笠,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其实心中正坏笑。
鱼腹藏书,经典的造反套路,他真想问一句:你们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
郡廨厅事,新任鄱阳内史柳偃端坐阶上,准备审案,这位仪表堂堂的中年人‘官气凛然’,一脸严肃。
厅事,又称‘听事’,是地方官处理公务、问案的地方。
郡长官为郡守(即太守),但鄱阳郡为鄱阳王的封国(名义上的封国),所以郡守称内史。
左右佐官见柳偃时不时咳嗽几声,有些担心的看着府主,然后看向阶下,那里站着面色惨白的吴吏曹,还有鱼梁吏李笠。
两人面前案上,摆着一尾鱼。
一尾肥硕的乌鳢,已被开膛破肚,一名吏员此刻正小心擦拭从鱼腹里拿出来的物品。
那是一小卷布帛,在场众多官吏的目光,大多集中在这卷布帛上。
一旁做记录的门下书佐刘德才,此刻看着李笠,心急如焚。
如今李家就剩孤儿寡母,若李三郎出事,李家就要完蛋了。
刘德才知道李笠被乌鳢之役折腾得不轻,所以掏钱请吴吏曹手下留情,结果没想到竟然出了个‘鱼腹藏书’。
‘’鱼腹藏书’一出,必然引得朝廷关注,而朝廷向来对妖党都是斩尽杀绝。
刘德才在一旁心急如焚,当事人李笠也“心急如焚”,因为他就等着完事,然后做自己的事。
鱼腹藏书之事,在场的大小官员已经听吴吏曹说过了,得知郡内出了‘鱼腹藏书’,一个个如临大敌。
秦末,陈胜、吴广煽动同伴造反,用的名头就是鱼腹藏书,篝火狐鸣,伪称天命。
如今,鱼腹藏书在鄱阳出现,明摆着有人意图不轨,企图煽动无知百姓造反。
这是谋逆大案,柳偃当然要亲审。
而他知道,六年前,即大同元年,鄱阳郡地界有妖道鲜于琛蛊惑百姓,伪造各种‘天命’,然后聚众造反,声势十分浩大。
鲜于琛妖党攻破广晋县城,杀害县令,裹挟大量百姓往鄱阳而来,鄱阳城内人心惶惶。
所幸前任鄱阳内史应对得当,组织官民守城,将妖党击溃,才保得鄱阳郡平安。
现在,又有人用鱼腹藏书这种卑劣手段,妄图煽动百姓造反了。
柳偃想到这里,看向李笠,目光如炬,将醒木一拍,声如洪钟:“大胆李笠,你有何居心!!”
他说话带着口音,却字字如刀,吴吏曹听了吓得瑟瑟发抖,牙齿打架,“格格”作响。
虽然鱼腹藏书是因李笠而起,但大案牵扯起来,吴吏曹怕自己会被连累。
到时候一家老小被人押到闹市砍头,何其凄凉?
李笠听得内史质问,却不慌不忙:我既然敢搞事,就有能耐把事情摆平。
人们称呼郡守(内史)为“府君”或“明府”,可不能称呼“大人”,因为在这个时代,“大人”用来称呼父母、长辈,或者称呼高位者、德高望重者。
措辞早已准备完毕,李笠做瑟瑟发抖状:“明府,小人只是每日捕鱼,不敢有何居心...”
柳偃质问:“还敢狡辩!你弄这鱼腹藏书,莫不是要学那妖道鲜于琛聚众谋反!”
柳偃说话带着口音,李笠勉强听懂,眼下见内史发飙,只是一直叫屈:
“明府!小人父兄当年死于妖道作乱,幼年丧父,恨妖道入骨,又如何会学那妖道造反?”
此言一出,众人窃窃私语,柳偃闻言看向左右。
事发突然,他刚才还在厅事处理公务,得急报说郡廨里出了‘鱼腹藏书’,便立刻审案,前后不过片刻时间,所以还不清楚鱼梁小吏的具体身世。
一名佐官赶紧近前,将下属刚上报的李笠身世告诉柳偃。
大同元年,鄱阳郡妖道鲜于琛作乱,李笠之父及长兄,连同亲族,没于兵乱。
李笠为鄱阳郡吏家子,没有宗亲,家道中落,年纪不大,身份寻常得不能再寻常。
柳偃闻言心中大概有了数,没有再质问李笠,而是将注意力放在那鱼腹藏书上。
他想得明白,当今天子虽然崇佛,有菩萨心肠,对宗室、士族十分宽容,但若有人涉及谋逆,那是绝不轻饶的。
如今自己治下冒出个“鱼腹藏书”,若处置不当,那可不妙。
柳偃见李笠叫屈,不置可否,所谓鱼腹藏书,他要亲眼看过,待得罪证确凿,就对李笠用刑,问出其他同党。
如果,此人是为了逃避鱼役而装神弄鬼,也得严惩,以儆效尤!
吏员将布帛收拾干净、展开,放在盘子里端上来,柳偃仔细一看。
然后愣住了:这写的什么玩意? hf();
第四章 惊喜(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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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鱼腹里取出的布帛,上面确实写有字,还是首七言诗,但许多字都缺笔划,让柳偃看得艰难,觉得诗作者好像不太识字。
但他仔细琢磨,发现这些错别字与其说是写错,还不如说是作者图省事,于是特意如草书般简略笔划,写的是...
柳偃琢磨了一会,猜测写的莫非是简笔字。
作者图省事写简笔字,读者读起来就难受了,亏得柳偃文学功底深厚,很快根据诗句意境琢磨出这些“简笔字”该对应什么字。
于是,一首七言诗跃然帛上:
游鱼得道修因果,却闻吾族祸根生。
愿舍残躯替众难,不负如来不负亲。
柳偃仔仔细细看了几遍,不由得惊叹:写诗之人,莫非是一尾得道之鱼?
这鱼儿自述得道,要修因果。
却听说同族有难,所以要用自己一条命,求官府放过他的亲族。
如佛陀舍身饲虎故事。
尤其那句“不负如来不负亲”,千言万语凝聚其中,鱼儿想要全了向佛之心,又无法忘记亲族之情,两相为难...
让人看过后,真想长叹一声:真是两难啊!
柳偃看着这首鱼腹诗,一言不发。
这件事,无非有两种可能,其一:确实是得道游鱼所作。
那么,若天子看到这首诗后,会是何种表情?
柳偃陷入沉思。
当今天子虔诚礼佛,前后两次舍身同泰寺出家为僧,若是看到这首诗,怕不是要激动万分。
还得装裱起来,每日观摩,让饱学之士剖析那得道之鱼的苦闷心情。
柳偃收起思绪,看向那条被开膛的乌鳢,又看看向阶下总角少年李笠。
神鬼之说,不可不信,但...
第二个可能:这首诗是李笠写的,或者其他人写的,托名一尾鱼所作。
想到这里,柳偃看向李笠的目光充满了杀气,但心中又有了疑问:
那么,此人这么做的意图是什么?
按着诗的内容,并未鼓动百姓造反,若说图谋什么,更像是要免了那乌鳢之役。
也就是说,小吏自知无法完成吏役,于是装神弄鬼。
柳偃可不是榆木脑袋,平日信佛归信佛,不代表会信成任人愚弄的傻子。
为官那么多年,他知道奸滑小吏惯会欺下瞒上,所以要提防被小人算计。
但这件事颇为微妙,需要深思熟虑后才能作出决定。
为了有时间思考,柳偃让吏员将鱼腹诗誊抄数份,分发给佐官们过目,琢磨琢磨,自己趁机想个应对之策,以便有个妥善的解决办法。
定要把坏事变好事。
想到这里,柳偃咳嗽几声,心中略有懊恼:这乌鳢之役,还是因他而起。
他离开建康来鄱阳上任,途中偶染风寒,咳嗽不止,医者开出药方后,又献温补润肺之法。
其法须得乌鳢做脯、熬汤,每日进食,所以才有了此次临时加派的乌鳢之役。
鱼梁吏终日捕鱼,为官府提供鱼获,现在额外捕捉一些乌鳢,又算得了什么大事?
柳偃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妥,但现在闹出“鱼腹藏书”,麻烦就来了。
这件事必然上报朝廷,到时候他可能会被清流讥为牧守地方不恤百姓,以至于为了一饱口福,逼得一尾得道之鱼“舍身饲虎”。
若有如此讥讽,真是太难听了,就算把李笠‘正法’,这讥讽却不会消失。
柳偃出身名门河东柳氏,又是天子女婿,不能接受这样的声誉污点,所以很快就有了计较。
这帛书到底是谁写的,实际上不重要,重要的是上达天听后,天子想要什么真相。
柳偃正琢磨间,堂下官吏们看了鱼腹诗,一个个惊讶不已,同样为这首七言诗的内容震撼,细细品味着其中意境。
都在琢磨:是鱼写的?是人写的?
梁国崇佛之风兴盛,谁也不敢否认游鱼能够得佛法点化,由此得道、修因果,但也不会想不到有可能是眼前这鱼梁吏搞鬼。
片刻后,柳偃征询几位主要佐官的意见。
几位佐官都知道乌鳢之役因柳偃而起,但他们也不认为是什么大事,毕竟事出有因,况且士族子弟、当朝驸马想吃些乌鳢,这算什么事?
结果却出了“鱼腹藏书”,这突发事件无法遮掩,所以得赶紧“亡羊补牢”,把坏事变好事。
事情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天子知道后,想要什么真相。
当官的人都不会是蠢货,几位佐官想通利害关系,一起陈情,建议应了鱼腹诗作者的请求,免了乌鳢之役。
这是做台阶让上官好表态,没有谁不长眼,敢这时候挤兑上官。
佐官们如此识相,柳偃很满意,思索片刻,看向李笠,缓缓开口:“李笠。”
等得有些无聊的李笠,闻言赶紧回答:“小人听令。”
柳偃温和的说:“你既然有得道之人托梦,那本官必然从善如流,乌鳢之役免了,本官断你无罪。”
出了一身冷汗的吴吏曹,听了内史的话,只觉死里逃生,几乎喜极而泣。
从一开始就紧张得不行的刘德才,闻言长吁一口气,心中感慨:老李呀,你家可躲过一劫了....
一切如计划开始、发展、结束,李笠准备的惊喜,确实让郡廨上下‘惊喜’不已。
但他不忘行礼,向上官叩谢。
佐官们齐齐称赞“府君英明”,柳偃点点头,又说:“来人,将这尾乌鳢好好...送到寺里,好好安葬。”
“至于已经交上来的乌鳢,活者悉数放生,死者,一并送入寺里安葬。”
。。。。。。
鄱阳城南,鄱水边上码头一隅,一艘小船上,李笠和两个发小蹲在船篷遮挡的船舱里,看着眼前一小堆铜钱。
李笠面色平静,梁生和武祥却很激动,面前的铜钱,为卖鱼所得,共计九百六十文,总重约十二斤。
卖的鱼是什么鱼?乌鳢。
昨日,李笠钓了不止一尾乌鳢。
今日,他带着一尾乌鳢进城‘送惊喜’,让梁森和武祥留在城外,驾船在鄱水上游荡,把剩下的乌鳢全都卖给过往客船。
冬天难见乌鳢,而乌鳢大补,所以即便售价比夏秋时高,梁森和武祥手里的乌鳢也不愁卖,很快就把鱼卖光了。
卖鱼所得,共计九百六十文,这就是李笠给发小们的惊喜。
李笠拨了拨铜钱,低声说:“你俩辛苦了,一人分三百文。”
话音刚落,武祥、梁森瞪大眼睛,看着李笠的目光,满是不敢相信:“寸鲩,这、这如何使得!”
李笠反问:“如何使不得?如没有你俩帮忙,我哪里钓得这些鱼?哪里能把鱼卖了换钱?”
“可是,可是...”
“没什么可是!好兄弟,就该这么办!”李笠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着,“按说要均分,但我多六十文,那是要谢刘叔帮忙求情。”
武祥和梁森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所撼动,一时间舌头打结,说不出什么推辞的话来,看着铜钱,不由得傻笑起来。
他们还是少年,少年郎力气不够,给人帮佣,每日工钱能有十五文就不错了。
他俩跟着李笠这几日,居然赚了三百文,那可是替人帮佣二十日的工钱,穷小子忽然有这一笔横财,哪能不傻笑?
这真是惊喜啊!
李笠笑着让两人凑过来,拍拍二人肩膀:“好兄弟,就该同甘共苦!今后,但凡我李寸鲩有一口饭吃,绝不会让你们喝西北风!”
两人听了高兴得很,不住用力点头,李笠看着钱,想到方才厅事里的那位“柳府君”。
自古以来,能当官的都不可能蠢,“柳府君”和一众佐官,没道理不怀疑这诗是他写的。
但事情的真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天子想要什么真相。
鄱阳郡出了‘鱼腹藏书’,此事必然上达天听,崇佛的老皇帝看到了鱼腹诗,还能要什么真相?
真相就是这首诗为得道之鱼所写。
一尾鱼,得佛法点化,学佛陀‘舍身饲虎’故事救亲族,老皇帝可以把这件事当做证据,向大臣们宣扬什么是“佛法无边”。
江州鄱阳郡出了如此‘祥瑞’,好事?坏事?
这件事,官僚们拎不清?
那么,州郡各级官僚蠢么?不可能蠢。
皇帝蠢么?不可能蠢。
但有了一个崇佛的由头,皇帝能不高兴?
李笠认为,对于各级官僚而言,皇帝高兴才是最重要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并不重要。
所以,“柳府君”有什么必要去追寻事情真相?
李笠不怕冒险,所以才有了今日的‘惊喜’,完全不怕引火烧身,有把握全身而退。
他把辛辛苦苦钓到的几尾乌鳢留下一尾,其余悉数让伙伴拿去出售,换得一笔横财,让自己和伙伴好歹不白白辛苦两日。
为了以防万一,他让两个伙伴在城外河上向过往客船卖鱼,而不是在鱼市里卖。
现在,不会有人把两件事联系起来,即便日后想要调查,也查无实据。
搞这种事,风险当然有,但他把手尾收拾干净,就不会有问题。
现在,李笠看着小伙伴高兴,自己当然也高兴。
他如今能用的人,就是两个发小,那么让发小们跟着自己一起发财,是拉拢人心的必然手段,光靠友情,不能持久。
不过李笠还想到一人,那就是门下书佐刘德才,觉得自己要多和这位“世叔”联络联络感情。
方才在郡署,刘德才说已经和吴吏曹打过招呼,虽然只是寥寥数语,但李笠却知道事情不简单:一定是花了钱,却不和他说。
李笠知道刘德才家境也不宽裕,能够暗地里出钱帮忙,说明还是很照顾他这个“世侄”的。
人情需要维护,能有如此长辈关怀,难能可贵,李笠决定还这个人情,毕竟,能有一个可靠的长辈帮忙,总是好的。
巩固巩固感情,顺便向对方打听打听如今的时局,那也是不错的。 hf();
第五章 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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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郡廨公舍,李笠正与世叔刘德才聊天,他买了一坛酒,还有些许小食,拎着来给刘德才道谢,谢的是刘德才帮他向吴吏曹求情。
当然,求情必然是使了钱的,刘德才不说破,李笠也不说破。
同理,李笠带着礼物登门道谢,虽没明说谢的是“花了钱求情”,但刘德才心知肚明,同样不说破,就和李笠聊起天。
刘德才是郡廨门下书佐,上级在郡廨值守,他当然也得在公廨守着,住在公廨,轻易不得回家。
李笠家不在城里,作为服役郡吏,要么驾船在外打渔,要么到城里郡廨宿舍住着,随时听候差遣,轻易不能回家。
所以,两人如今是在刘德才的宿舍交谈,而李笠的聊天水平比起往日忽然‘暴涨’。
那一世他闯社会,跑过业务、做过营销、推销,练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应酬起来游刃有余。
不过他现在不敢表现得过于“熟练”,否则没法解释自己怎么一夜之间就跟换了人似的。
刘德才想起一件事,问:“寸鲩,你娘知道你平安无事了么?”
李笠点点头:“阿叔放心,小侄从郡廨出来后,就去县廨找娘亲报平安了。”
刘德才见着“世侄”如今居然开窍了,心中高兴,话也多了起来:“你父兄当年,唉,若不是出了那事,如今你家家境也不会如此...”
“阿叔喝茶...来,小侄给您满上...”李笠给刘德才斟茶,然后坐下,用茶具煮茶。
见刘德才兴致高,他说:“往事不好提,一提,娘就难受....小侄家中,还得靠阿叔多照应。”
刘德才点点头:“你也要多注意些,你虽然只有十三岁,却也要挑大梁,莫要再出事,否则你娘怎么办,你嫂子和侄儿,怎么办?”
“阿叔说的是...”李笠一边回答,一边煮茶,这年头茶水的制备和后世不同,不是“沏茶”而是“煮茶”,还要放些佐料,仿佛是在煮粥。
刘德才看着李笠煮茶,回想方才言谈举止,见这侄儿说话、做事忽然利索起来,觉得有些奇怪。
之前,李笠和其他少年没什么两样,因为没有见识,所以行事畏畏缩缩,接人待物当然说不上顺当,毕竟还只是个孩子。
然而短短数日,表现竟然成熟许多,这是怎么回事?
但刘德才转念一想,觉得莫非是前几日那场高烧,把侄儿烧得聪明了?
李笠家不在城里,在彭蠡湖东畔一个渔村,因为村边有白色大石,得名白石村,村中多为靠水吃水的渔民。
白石村在鄱口以北,大概三十里左右距离,而鄱口在鄱阳城下游,两地距离大概八十里。
李笠阿耶、长兄早亡,二兄于今年年初过世,李笠家有寡母吴氏。
吴氏作为女丁服吏役,如今在县廨后厨帮厨,当厨娘,母子同城却不得时常相见,因李笠要为捕鱼而奔波。
而李笠又有寡嫂林氏,也就是李笠长兄的遗孀,如今林氏带着儿子在白石村,守着家中几亩鱼池(鱼塘)。
李家两对孤儿寡母一起过日子,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也不知何时熬出头。
前不久李笠才大病初愈,逃过一劫,此次闹出‘鱼腹藏书’,也是让人担心不已。
刘德才不追问‘鱼腹藏书’的事情,只是关心李笠,说着说着又念叨起来:
“听叔一句话,你外出打渔,一定要保重,不然如你二兄那般,打渔受了风寒、病重不治,连媳妇都没娶,没留下香火人便没了,那要多凄凉?”
刘德才絮絮叨叨的说着,虽然听在李笠耳里有些啰嗦,但他却觉得心很暖,毕竟只有真关心自己的人,才会这么啰嗦。
两人聊了一会,李笠不动声色将话题转到别处,打听起时事来。
刘德才作为门下书佐,协助上佐处理往来公文,消息自然灵通,加上对李笠一家一直不错,正是打听时事的绝佳对象。
但李笠是个未成年小吏,不可能也不应该问出什么“当今各国形势如何”之类的事,他要问的,当然是本郡时事。
譬如鄱阳王府。
“历朝惯例,宗王虽然有封国,但不之国...啊,这之国就是指在封国长期居住...”刘德才向侄子讲起鄱阳王府的概况来。
鄱阳郡,是鄱阳王的封国(郡国,虚封),鄱阳王萧范,是当今天子的侄儿,之前在京为官。
宗室们都有官做,要么在京城为官,要么出镇地方,基本上都不会在封国的王府、侯府长住,鄱阳王也不例外。
鄱阳王现已外任,如今在雍州做刺史,雍州治所在襄阳,鄱阳王及家眷自然在襄阳。
自故鄱阳王那时起,两代鄱阳王基本都没在鄱阳住过多久。
所以,鄱阳城的鄱阳王府,虽然按理说是“主宅”,但实际上很冷清,毕竟鄱阳王在哪里,那里才是主宅。
不过因为鄱阳和长江之间通水路,往来方便,所以每年都会有一些王府家眷轮流来鄱阳小住,算是给鄱阳的王府增加一点人气。
也正是如此,刘德才特意叮嘱李笠,若碰到鄱阳王府的人,一定要躲着走,万一躲不过,受再大委屈也得忍着。
道理很简单,王府中人行事肆无忌惮,毕竟狗仗人势,不把寻常百姓放在眼里,这帮奴仆稍有不如意就动辄打骂,如同恶犬般。
若动起手来,把人打死、打残了,凶手往王府里一躲,地方官还不好管。
刘德才强调:“你是不知道,在京城,宗室多有凶顽之辈,甚至其随从、奴仆也颇为跋扈,建康城里的官府都不好管,所以那些王府仆人,难伺候得很...”
“宗室子弟在建康都横行无忌,你想想,这些人及左右随从在别处,能收敛么?”
这年头多有宗室横行无忌,其下恶奴狗仗人势,如此消息很重要,李笠不敢不记在心里。
又知道这个时代贵贱分明,而百姓基本都是文盲。
他当然不是文盲,但后世的学问,绝大部分无法和这一世的学问“无缝转接”,别的不说,这个时代写字写的是好像是‘隶书’,不是简体字。
之前的鱼腹诗,是李笠“借鉴”一首诗改编的,写的还是简体字,而某些简体字在这个时代,多半会被人认为是草书或者错别字。
李笠自幼丧父,因为是吏家子出身,当然没机会读书,不过得阿叔刘德才“启蒙”,学会读写一些常用字,也会基本的算数。
所以和别人相比,李笠算是肚子里有“墨水”。
但要和读书人比,根本比不了。
文盲,加上地位低下、没有靠山,每月为完成渔获定额而奔波,这就是李笠的现状。
。。。。。。
次日下午,鄱阳县廨后厨一隅,李笠正和娘亲吴氏说话。
吴氏在县廨后厨帮厨,她样貌寻常,和许多劳动妇女一般,脸上满是沧桑。
鄱阳是鄱阳郡的郡治,也是鄱阳县的县治,吴氏和儿子李笠同城,却因吏役在身,不能常见面。
李笠来时,吴氏正在做菜,为县廨准备‘夕食’,她得知儿子来了,便拿来热腾腾的炊饼让儿子吃。
昨日,吴氏正在县廨帮厨,忽然听人说,说儿子涉嫌造反,好像已经被官府活活打死,当时就吓蒙了。
亏得李笠随后就跑来报平安,才让吴氏没有崩溃,如今又见着儿子,左看看右看看,总也看不够。
毕竟,这是她在世上唯一的儿子。
李笠啃着炊饼,被吴氏看得心里发毛,生怕对方发现儿子“换了个人”,赶紧说:“娘,那长舌妇说的话信不得,你看,孩儿不是好好的?”
儿子还小,不知世道凶险,吴氏总是有些担心:“你前几日生病,如今又遇着这种事,可要保重啊。”
“嗯,娘放心,孩子会保重的。”
前几日李笠捕鱼时落水着凉、高烧不退,吴氏心急如焚,却请不得假,只能央着书佐刘德才帮忙看顾一二。
如今见儿子熬过来了,依旧放心不下,总是有说不完的话。
李家近几年连连遭变故,剩下两对孤儿寡母,吴氏承受了太多的悲伤和痛苦,可不敢想万一最后一个儿子出了事,自己还撑不撑得住。
后厨忙得很,吴氏不敢耽搁太久,又吩咐儿子几句,便打发儿子走。
李笠出了侧门,迎面撞见数人沿着街道往这边走来。
当先一人衣着光鲜,肥头大耳,一脸和蔼,见着李笠,笑容满面:“哟呵,李三郎,今日这么巧!”
李笠认得这人是放债的吕全,人称“吕掌柜”。
对于此人,李笠十分厌恶,却知道得罪不起,赶紧打招呼。
但吕掌柜却把手一摆:“算了,客套话不多说,我今日是来找你娘,说些要紧事情,不过既然你在,那正好...”
他吩咐随从:“去,进去把吴氏叫出来。”
然后再次看向李笠:“李三郎,如今年底将至,你家借的债,本、息要一并还了,你娘年纪大了可能记不住事,那好,你算是半个当家的,现在听清楚...”
“这笔债,你家到时还不起,之前抵押的鱼池可就得拿出来!” hf();
第六章 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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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笠听了吕全的话,有些惊讶,按着记忆,他知道自家欠了债,但不知道细节,因为这都是娘亲吴氏在操办的。
他更没有想到,家里赖以为生的鱼池(鱼塘),已被娘当做抵押,用来借贷。
如果还不起本、息,鱼池就要被债主收走了。
按照这一世记忆中听到的闲言碎语,他发现这年头放债的利息都不低,远超月息3分(3%)。
在后世,月息超过3分就是法律层面的高利贷。
想到高利贷,李笠心中一股无名火蹭蹭蹭就冒出来,看着吕全,面色未变,心中却平静不了。
那一世,他家被高利贷搞垮了。
当然,法治社会,放贷的人很会钻空子,有各种办法回避相关法律条文,加上许多人确实等钱急用,所以高利贷实际上屡禁不止。
事情的由来,是他父亲经营着一家制造厂,虽然规模不算很大,但发展势头很好,结果碰到行业寒冬,流动资金不足,工厂周转不灵,眼见着就要完了。
银行不肯放贷救急,无奈之下,只能高息借贷救急。
结果工厂还没熬到行业回暖,利滚利滚出来的债务已经无法偿还,债主上门催债,各种手段都使出来了。
父亲走投无路,最后上天台想要跳楼,被他拼命扯住,一家人抱头痛哭。
为了还钱,工厂没了,房子也卖了,一家人租房子住,依旧欠了一屁股债,他年纪轻轻闯社会赚钱还债,被社会毒打得遍体鳞伤。
一家人忙碌多年,省吃俭用,好歹还清债务。
现在,吃人的高利贷又上门了!
李笠盯着吕全,恨不得把对方活撕了,但他做不到,且不说打不过对方的随从,就说这借贷,以当前时代的水准来看,利息不算高。
这个时代,有一些有识之士意识到高息借贷的危害,但是“高利贷”一说并不流行,毕竟“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你借人家钱,不还钱还有理了?
更别说这吕全,是给鄱阳王府放债(贷)的,鄱阳王府在鄱阳,等同于至高存在,草民哪敢反抗?
刘德才昨日还反复叮咛,让他见着鄱阳王府的人可得绕着走。
闻讯赶来的吴氏,见着债主登门,儿子又在一旁,知道瞒不过儿子自家欠债累累的秘密,只能不住乞求:
“吕掌柜,此事可否缓缓?缓到明年夏天,我一定连多出来的利息一起还了。”
吕全听完,笑吟吟的说:“吴大娘,我呢,一向好说话。”
“借契上写的期限是几月几日,我就几月几日来结账,绝不提前一日,也绝不拖后一日。”
“你四处打听打听,我吕某人放债、收债,何时对借债的动过粗,向来不都是好借好还?”
“我知道你不会赖账,可延期还债这件事,我吕某同意,王府那边的管事也不答应,你莫要让我难做。”
“今年年底,王府那边是要结账的,债不过年嘛,你要么还了本、息,要么拿鱼池抵债,这件事,就是闹到官府,借契上可是白纸黑字,你觉得官府会怎么说?”
“你家有难处,我知道,但吕某人微言轻,在管事面前说不上话,不如....”
吕全说到这里,看向李笠,笑起来:“不如让李三郎到王府里,当面向管事求求情,求管事通融
通融?”
鄱阳王府那是什么地方,寻常小民进去,如同鱼上砧板。
吴氏闻言面色惨白,看看儿子,再说不出什么话。
李笠心中气愤,却无能为力,吕全见着母子二人哑巴了,笑了笑:“今日,我亲自登门把话带到了,期限一到,我再去白石村,结账。”
待得吕全离开,吴氏只觉天旋地转,身体一晃就要倒地,被李笠搀着。
李笠扶着娘在一旁坐下,想要说些安慰的话,却不知该如何说,只见吴氏不住叹气,絮絮叨叨诉起苦来。
这些年来,吴氏主持家务,李笠还未成年,所以许多事情吴氏不让儿子知道,如今瞒不住了,要说些什么,也没什么用了。
只能诉苦。
李家连逢变故,先是大同元年,吕氏的良人和长子(即李笠之父及长兄)遇难,娘家也完了。
然后去年,吕氏的次子、李笠的二兄捕鱼时受寒、染病,熬到今年年初,人也没了。
短短几年时间,家中一下没了三个壮年男丁,积蓄也渐渐花光。
不仅如此,为了给李二郎治病,吕氏一咬牙,以自家鱼池作抵押,向放债的吕全借钱。
鱼池和儿子,当然是儿子重要,吕氏只盼次子熬过来,然后今年一家人努力赚钱,年底就能把债还了。
但儿子的命没保住,家里也没钱买‘恤’,也就是没钱免役。
于是吴氏不得不以女丁身份服吏役,在县廨帮厨,幺子李笠要顶李二郎的吏役,终日捕鱼累得要死要活。
一家人哪里有多余时间去捕鱼赚钱还债。
现在,债主不通融,距离年底只有一个多月,吴氏琢磨着就算贱卖鱼池中的鱼儿,也凑不够钱还债。
还不了债,债主就会把鱼池收走。
虽然房子还在,李家的日子也能过下去,但这就和种田的没了田一样,日子只会越过越差。
这年头虽然许多人也养鱼,鱼价不高,然而鱼池养鱼是比出船捕鱼要赚钱的营生。
更别说李家如今就李笠这个“伪半丁”,还得靠鱼池养鱼作为主要收入。
而且平日捕鱼,若有鱼池,可以把鱼儿暂养在鱼池,慢慢出售,否则急着当日卖鱼,必定卖不出好价钱。
如果鱼池没了,李家也就彻底没盼头了。
吴氏说着说着,心如刀绞,却欲哭无泪,李笠触景生情,没顾得难受,想了想,问:
“娘,如今连本带利,得还多少钱?”
吴氏回答:“四万钱,以好钱记。”
好钱指的是完好的铜钱,李笠听后无语,不是他被吓倒了,而是琢磨四万钱在这个时代处于什么“价位”。
大概二十多年前,梁国大规模发行铁钱(铁五铢),因为铁贱铜贵,所以一文铜钱(铜五铢)在民间顶数文铁钱(铁五铢)。
放债的当然精明,借契上的钱数都强调还的时候要还“好钱”(好铜钱)。
而四万钱,即四万文钱,按一千文为一贯计,就是四十贯,亦或称四十缗。
贯和缗,都是一千文的意思,李笠得刘德才教育,知道两个字的用法有讲究:
这个时代,一万钱以下,以千文为单位换算、计数时,人们习惯用“缗”,譬如九千钱是九缗。
一万钱以上,以千文为单位换算、计数时,人们习惯用“贯”,譬如两万钱就是二十贯。
李笠无法将当前币值和后世币值联系起来,却知道一匹普通的代步骑乘马,在鄱阳大概卖二万钱左右。
不久前,同村一户富裕人家建了座新瓦房,花了三万钱左右。
而村里许多村民家里若遇到急事,能够不变卖财物、不借钱就直接拿出三、四千钱的家庭,能过半都不错了。
白石村是一个普通的渔村,大半村民家境普通,那么三、四千钱这个数字,可以看成鄱阳郡许多普通百姓家庭的平均积蓄水平(不是收入水平)。
以这个参照标准来看,李家欠的四万钱(连本带利),大概是十户平民家庭的积蓄(不含固定资产),价值等于一座新瓦房。
这钱看起来很多,却也很少,因为据说那些富贵人家,平日里吃一餐,就值数千钱。
贫富之悬殊由此可见,很可惜,李家不是富贵人家,如今剩下的短短时间里想要筹钱还债,按常理来说,很难。
李家最值钱的家产就是鱼池,若是按时价出售鱼池,所得不止四万钱,但鱼池已经作为抵押,无法变卖。
其他家产即便变卖,必然是贱卖,值不了多少钱。
卖房子倒也行,用自家房屋保自家鱼池,大不了一家人在鱼池边上守夜小屋挤着住,只要保住鱼池,就能保住希望。
然而同村没人买李家的房屋,外人也不会来买,在村里放高利贷的吕掌柜倒是会买,但必然是趁火打劫。
看来,是没办法了么?
和欲哭无泪的吴氏不同,李笠的目光变得坚定起来,心中喊道:不,我有办法!
他信心满满,决定要给吴氏一个惊喜:“娘莫要担心,孩儿有办法赚大钱还债。”
吴氏看着儿子,苦笑着,没把这话当回事,认为儿子这么说是为了宽慰她,李笠也不多说,跃跃欲试。
在后世,没有门路的普通人想发大财可不容易,但现在不一样。
他常看历史小说,历史小说的主角,回到过去之后,都是轻轻松松赚到第一桶金。
譬如最流行的烧沙子做玻璃,短时间就能发大财。
沙子到处都是,做玻璃还不简单?
李笠越想越高兴:我也要烧沙子做出玻璃器具,以此赚钱还债。
三日准备,三日试验,三日出成品,三日变现。
最多也就十二日,就能赚许多钱,要是搞不定,我名字倒过来写! hf();
第七章 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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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下午,鄱阳城内某私第,书房里,酒足饭饱的吕全打着饱嗝,斜坐在榻上,倚着凭几回神,一名仆人站在旁边,向他汇报事务。
又有一名侍女端着醒酒汤入内,在吕全面前食案上放好,然后从一旁柜子里拿出个琉璃碗,将醒酒汤倒入琉璃碗中。
片刻,吕全睁开眼,抬手做了个“停”的手势,接过侍女捧来的琉璃碗,将碗中醒酒汤慢慢喝光。
他没有把琉璃碗放回去,而是借着窗户外漏进来的阳光,打量着这晶莹剔透的海外奇货。
琉璃,古来有之,不但中原有,海外也有。
梁国东临大海,与海南(大海之南)诸国通海路,譬如交州以南的林邑国,再往南的扶南国、顿逊国以及盘盘国等。
而海南诸国以西,又与西海诸国相连,譬如天竺国、狮子国,再往西,就是安息国以及极西之地的大秦国。
每年春末,东南风大作时,就有海外番商乘大海船来到梁国,舶来不少奇珍异宝,也有许多海外用具,其中就有琉璃器,在建康广受欢迎。
这种舶来的琉璃器,被称为‘玻璃’、‘颇黎‘’,或者海外琉璃。
海外琉璃器有杯子、碗,也有各种首饰,有的琉璃器五颜六色,也有琉璃器透明如同水晶。
吕全手里的这个琉璃碗,就是舶来品,通体晶莹剔透,宛若冰块雕刻而成,若是装了美酒,可以清楚看到酒的颜色,看起来真是赏心悦目。
欣赏了一会,吕全发话:“说些城里有趣的事情。”
先前在汇报事务的仆人,问:“不知郎主想听何种趣事。”
吕全沉吟着,想了想,说:“不是说官府要将那腹里藏书的乌鳢好生安葬么?”
“是的,那乌鳢如今在寺里供奉着,每日都有法师诵经。”
“呵呵....”吕全闻言笑起来,笑了一会,又问:“那谁,就那乌鳢托梦的鱼梁吏,姓李的,家在白石村,家里欠钱还不上的那个。”
“啊,那是李笠。”仆人缓缓说着,边想边说:“小人按着掌柜的意思,这几日远远跟着那小子,看看他要找谁去借钱。”
“结果,这小子...这小子他...”
吕全听得有点不耐烦:“快说!”
“是,李笠此人,这几日在城外河边沙地一阵鼓搞,摆弄坛坛罐罐,又捡来柴禾烧火,好像是在..好像是在烧沙子。”
吕全闻言一愣,看看对方,确定自己没听错,思索起来。
片刻后,他看着手中琉璃碗,笑道:“烧沙子?他也想烧出海外琉璃?哈!真是痴人说梦!”
仆人见状笑着附和:“那是,若只是简单烧沙子就能烧出海外琉璃,那建康城里满街都是琉璃器了。”
吕全将琉璃碗交给侍女,起身在房内走来走去,哼哼着:“想当年,有海外番商到建康,售卖琉璃器,然后,又在城外搭了个窑....”
“他们就在那里烧制琉璃器,烧出来就卖,卖完立刻就乘船走了....多少人想弄清楚到底是怎么个烧法,却只是弄清楚个大概,那就是烧沙子。”
“好多人都试着烧沙子,想烧出海外琉璃,结果你们猜,烧出什么玩意来?”
仆人跟着吕全去过建康,所以知道答案,却识相的做懵懂状:“郎主,他们烧出什么玩意来?”
吕全笑起来:“烧出一坨坨黑疙瘩,哈哈哈!”
“那李笠,以为烧沙子就能烧出琉璃来?做梦!”
“我听人说,北虏东边的国都邺城,也有西域番商贩卖海外琉璃器,也有番商在城外筑窑,烧五彩琉璃,以此赚了许多钱。”
“但是,也有许多人学着烧,就是烧不出,或者烧不好,呵呵..”
他看向侍女手里捧着的琉璃碗,哼哼起来:“他李笠算什么,也想烧出海外琉璃?就算祖坟冒青烟,真烧出来琉璃,又能如何?”
“了不起能做出五颜六色的琉璃珠,可这种琉璃珠卖不上好价钱,就算他烧出来,也抵不了债,你不用再盯着他了。”
。。。。。。
夕阳西下,鄱阳城响起鼓声,城门即将关闭,门洞处许多人急匆匆进、出城,却有一人落寞的缓缓前行,穿过城门往城里而去。
其人头上有两个发髻,却是眉头紧锁的李笠。
李笠样貌端正,脸型轮廓类似国字,一双眉毛较粗,因为眉峰靠前的缘故,眉头和眉峰几乎等高,等眉毛皱起来后,就变成八字眉。
再加上喃喃自语,嘴巴微张,乍一看上去,他的脸仿佛一个‘囧’字。
李笠确实觉得有些囧,因为发财大计进展不顺。
这几日,他让武祥和梁森帮忙捕鱼,然后将自己手上的铜钱凑起来,买了一些坛坛罐罐,信心满满的溜到城外僻静河滩,开始发财大计。
那就是烧沙子,做玻璃。
许多小说里,主角‘回到’古代后,发家的第一桶金就是烧沙子做玻璃,他就要来个依葫芦画瓢,于是发财不过几日之间。
然而当李笠开始烧沙子后,发现烧出来的全都是焦黑的沙子,即便成形,也是一坨坨黑疙瘩。
想象中的彩色玻璃根本就没有踪影,透明玻璃就更别说了。
几日时间,李笠身上的钱都花得七七八八,烧沙子依旧烧不出玻璃,也就是说,他的发财大计完全泡汤。
所以名字得倒过来写?
李笠停下脚步,看着行人日益稀少的街道,有些回不过神,喃喃着:“这是怎么回事?”
片刻,他继续向郡廨走,边走边想。
到底是哪里不对?
不是说烧沙子就能烧出玻璃么?
李笠琢磨着,琢磨来琢磨去,陆续琢磨出一些可能。
烧沙子能制作玻璃,前提是能把沙子烧熔,但这几日,他烧的沙子根本就没彻底烧熔化。
原因大概是火焰温度不够高?
李笠想到了这可能,他这几日是自己收集柴禾做燃料,点火烧沙子,也许柴火温度不够高,熔不了沙子。
于是一咬牙,花钱买木炭,用炭火烧沙子。
结果还是不行。
但是,他记得以前看科普读物,说“古代”发现玻璃的过程很简单,那就是旅人在沙滩上露营、点篝火,次日发现篝火余烬里有玻璃,于是才发现了玻璃的制作工艺。
所以,不是燃料的问题?
李笠不知道这么想对不对,过了一会,他又想到一个可能:或许烧沙子时需要加某种助熔剂,以降低沙子熔点,就像那些冶金企业的熔炼工艺那样。
这很有可能,也许当年他看的科普读物里,那个旅人无意间烧出玻璃的故事中,混在沙滩篝火里的除了木柴、树枝,可能还有其他物质。
若真是这样,这种助熔剂到底是什么?
郡廨侧门就在眼前,李笠却想不到答案,停下脚步抬头看天,看看渐渐变暗的天空,良久,长叹一口气:“时间太短了。”
那一世他做推销、营销、跑业务,见多识广,加上做事用心,所以对许多行业都大概了解一些。
若假以时日,他认为自己一定可以慢慢摸索出在这个时代发大财的办法。
然而年关将至,家里欠债,期限所剩无多,若到时候还不上本金和利息,鱼池就要被债主收走了。
李笠不认为没了鱼池天就会塌下来。
正如一首诗里所说,千金散去还复来,他虽然做不出玻璃,但有信心日后能赚钱,赚大钱,让一家人过上好日子。
但娘亲恐怕受不了这样的打击,所以,还是得想办法。
想了想,冒出个念头:不如做肥皂?做肥皂也很赚钱。
小说主角常靠做肥皂发家,李笠觉得可以一试。
仔细想了一会,摇摇头:他不知道皂化工艺,也没有时间摸索。
问题的关键是在短时间内赚到四万文,李笠觉得这个问题可以分成两个小问题:创意和变现。
创意要独特,这样才值钱;变现要快,不然还不了债。
靠着现代人的见识,他可以有很多创意,但能够尽快变现的创意,相比之下少很多。
往深处想,鄱阳城里,有钱并且愿意花钱买他创意的群体是什么呢?
官宦,人家看不上他这个穷酸小吏;豪强大户,看他就像看上门乞讨的乞丐。
以上两种群体,还存在恃强凌弱的可能,如果他的创意确实不错,对方极大可能是硬抢,而不是花钱买。
那么,除此之外,就只有商贾这个群体,看起来比较好打交道。
商贾一词泛指买卖人,在这个时代包含的意思是行商、坐贾。
行商,就是流动各地贩卖商品的人,贾就是开一个店铺有固定地址卖东西的人,李笠觉得自己若是有合适的创意,可以找鄱阳城里的行商坐贾变现。
鄱阳城是郡治,在鄱水边上,离彭蠡湖不算远,是个水陆交通繁华的地方,平日里往来商旅不少,这就是行商。
城里以及城外码头,又有不少邸店,这就是坐贾。
行商坐贾多,他若有合适的好创意,找合适的人谈价钱,变现起来很方便。
那么,什么是合适的创意?以及买卖双方要如何成交?
用钱买创意,先给钱的话,商人恐怕信不过他一个面生的小子;先说创意的话,李笠就怕对方翻脸不认账。
李笠想着想着,有些入神。
他赶在关门前进了郡廨,往十几人挤在一起睡的破旧宿舍走去,夕阳余晖照来,将他映在地上的身影拉长。 hf();
第八章 咣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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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下午,郡署后厨一隅,开饭时间,拿着大勺的厨娘一声吼,院门打开,院外等着吃夕食的小吏们蜂拥而入。
人人手拿碗筷,宛若饿虎扑羊,嗷嗷叫着扑向前方、排队。
如今开饭,谁排在前面,谁就能打到足够的饭菜。
若是排队排到后面了,轮到自己时,就是少得可怜的饭,以及菜渣,甚至没有饭菜。
汹涌的虎群...人群之中,李笠也奋力向前扑,奈何未成年的躯体瘦弱了些,很快就被挤出队伍,然后一个趔趄倒下。
还好碗没摔破,然而竹筷已脱手,滚到数步之外。
他抱着碗想爬起身,却被人挤倒,再次爬起来时,李笠惊悚地发现小吏们排队都排出长龙,龙尾巴已经到院外了。
‘我还是个孩子啊!都不让让的?’
李笠心中咒骂,一手拿着碗,一手拍着身上尘土,然后弯腰去捡那竹筷。
将竹筷在衣襟上抹了抹,嘟嘟囔囔往队伍尾部走去。
服吏役的吏户,从事着最卑微的“吏职”,所以又称小人吏。
和水产打交道(捕鱼、养鱼等)的是鱼梁吏,又有守草场的是守草丛吏、守橘子园的是守橘子吏等等。
小人吏是没有俸禄的,因为服这种吏役,本身就是百姓为官府“服务”的形式,不过官府若能负担,一般情况下会包吃住。
但宿舍破败,位置有限,卧具得自己备好,人多就只能挤着睡。
小吏也可以在郡廨后厨吃饭,但后厨只会准备一定量的饭菜,人少就吃多些,人多就吃少些。
在官府服吏役的小人吏们,睡的是冬冷夏热的宿舍,吃的是味道怪怪的粗食,有个头痛脑热,自己解决。
睡不好、吃不好,但有地方睡、有饭吃,已经是不错的待遇了。
李笠排在队尾,饥肠辘辘,为了转移注意力,只能东想西想。
这年头,对于寻常百姓而言,没有一日三餐的说法,大家平日都是一日两餐,也就是“朝食”、“夕食”,上午一顿,下午一顿。
夕食吃不饱,挨饿到明早。
所以不怪大家打饭如同打仗,这真是弱肉强食,若不舍得花钱在外面买食物吃,就得在这里排队,不拼命排靠前的位置,肚子就吃不饱。
毕竟吃饱肚子是头等大事...
想着想着,李笠忽然灵光一闪:有了,我可以在吃的上面做文章!
他看过科普,说古代要到北宋时,才会出现“炒菜”这一烹饪技术,而炒菜铁锅,也是同一
时期推广的。
考虑到一项技术的发展需要时间,那么“炒菜”的起源大概在唐代。
李笠知道如今是南北朝时期,唐朝还没出现,那就意味着,这个时代肯定没有“炒菜”这种厨艺。
‘说到炒菜,我也会几个菜式的哟!’
他越想越高兴,又想起来,自己看过的小说里,就有主角回到古代后,用“炒菜”征服达官显贵的胃,从此走上人生巅峰的励志故事。
想到这里,李笠信心满满,仿佛肚子也没那么饿了。
烹饪方面的创意,可以卖给城里的酒肆、食肆,也就是卖菜谱,没有人会做但又好吃的那种,变现快。
等到他好不容易来到饭桶、菜盆面前,看着几近于空荡荡的饭桶,仅有残存菜渣的菜盆,李笠的好心情瞬间跌落。
打饭菜的厨娘,和吴氏差不多年纪,大概也有如李笠般年纪的儿子,所以看着李笠的目光满是怜悯,拿着个饭勺在桶里不停刮,以便多刮一些饭给李笠。
被人当成弱者,李笠心中无奈,然而他如今就是一个十三岁的“总角”,身材摆在这里。
‘但我很快就会发财的。’
李笠如是想,端着碗转到一边去吃,吃着吃着,心里有了计较:玻璃烧不出来,干脆卖菜谱,这次妥妥的赚一笔,把债还了!
。。。。。。
数日后,下午,鄱阳城南“常来”食肆里人声喧嚣,客人们大口喝酒、大口吃菜,大堂里空位越来
越少,店伙计们忙着传菜、上菜,忙得不亦乐乎。
门口,出现了两个少年,其人所穿衣裤打着许多补丁,各自背着个包裹,手里还提着提篮,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特殊的气息。
贫穷的气息。
当中一人十分淡定,却是鱼梁小吏李笠,另一个少年有些局促,看着眼前富丽堂皇(相对而言)的食肆,一副底气不足的模样。
此人正是李笠的同村伙伴武祥,武祥从没去过像样的食肆,因为那里不是穷人来的地方。
一顿饭菜,就能把一家人的积蓄吃光,他哪里敢进来。
至于梁森,在城外鄱水为李笠打渔,以便完成定额。
食肆里的伙计很快注意到这两位来客,一名小伙计赶紧迎上来,虽然他一看这两位的打扮就知道是穷鬼,心中鄙夷,却依旧笑容可亲:
“两位贵客,里面请!”
来者皆是客,伙计热情地领着两人入座,又问要点什么菜。
武祥从没见过如此大场面,局促不安的坐着,有些紧张的看着李笠,而李笠依旧很淡定,示意武祥和自己一样,把包裹取下,放在身边。
小伙计耐心的在一旁候着。
李笠不急着要对方报菜谱,他之前打听过,鄱阳城里的酒肆、食肆应该没有“炒”出来的菜,所以...
关键时刻到了,李笠正要说话,却见一名上菜的伙计端着菜从旁边经过,他无意中瞥了一眼,发现托盘上放着一个铜铛。
铛是一种炊具,也可以当做盛食物的餐具,其模样和后世的圆形平底锅类似(无长柄),深度较浅,有双耳。
而眼前这铜铛里,里面盛着热腾腾的炒鸡蛋。
后世家常菜里,再常见不过的炒鸡蛋。
那一瞬间,李笠只觉难以置信,原本想要跟伙计说的话,瞬间说不出来,脑海里飘过一连串问题:
炒、炒鸡蛋?炒?炒!
这年头有炒鸡蛋了?
不是说炒菜要到北宋才有么?怎么回事?这炒鸡蛋谁炒的?
莫非是点外卖送的么?
李笠脑袋发胀,心中呐喊:
小说里的发财秘籍不靠谱啊!
说烧沙子能做玻璃,结果我烧出来的是什么玩意?
说北宋才有炒菜,那这炒鸡蛋怎么回事?
我还想靠炒菜赚钱的啊!
一旁的武祥,见着李笠如此模样,只道发小内急想出恭,却又不知李笠到底要不要紧,而那小伙计见着李笠如此模样,心中纳闷。
转头一看,恍然大悟,再看向李笠,心中愈发鄙夷:你莫不是连这菜都没吃过吧?
鄙夷归鄙夷,伙计依旧满面春风:“客人莫不是看中这‘香煎鸡子’了?小店的‘香煎鸡子’用铜铛煎了直接上菜,风味十足!”
鸡子即鸡蛋,李笠听对方这么一说,回过神来:“这是香煎....煎鸡蛋?”
见小伙计点点头,他又问一次:“是煎鸡蛋,不是炒鸡蛋?”
小伙计闻言有些无语,腹诽这家伙莫非没怎么见过鸡,问:“草鸡?哪来的草鸡哟。”
那一瞬间,李笠居然有绝处逢生、喜极而泣的感觉,想起如今铛的用途主要是煎,又想想煎和炒其实有些像。
再看着上菜伙计端着铜铛往一旁走,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原来是煎鸡蛋,不是炒鸡蛋,真是吓一跳。
但他被这么一吓,觉得自己之前的方案不稳妥,所以必须随机应变,改用另一套发财方案。
“实不相瞒...”李笠说着话,一手去解放在食案上的包裹,心中酝酿着说辞。
却听“咣当”一声,一把尖刀从包裹里滑落,掉在地上。
小伙计早就怀疑这俩寒酸小子有问题,如今见着对方失手掉了一把尖刀,瞳孔一缩,毫不犹豫转身就跑,然后叫起来:
“有贼人持械行凶啊!!” hf();
第九章 你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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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我听说常来食肆遭了贼人,还纳闷这朗朗乾坤,怎么就有大胆狂徒胆敢在鄱阳城里行凶,结果再一打听,原来是场误会...李三郎,你可真是会来事。”
“唉,小子行事莽撞,让吕掌柜笑话了...来来来,小子给吕掌柜满上...”
”不是我说你...前几日那鱼腹藏书,也是因你而起,对吧?刘书佐,你当时也该在公堂吧?”
“啊呀,吕掌柜说的哪里话,神明显灵,与我这侄儿有何干系嘛,来来来,干了这杯酒。”
常来食肆某雅间内,李笠宴请债主吕全,顺便所说还债的事,郡廨门下书佐刘德才作陪。
李笠把小伙伴武祥和梁森也带来了,不过这两位顶不了什么事,李笠安排两人在大堂用餐,算是开开荤。
因为主菜还没端上,所以宾主此时交谈着。
吕全知道李笠今天请客打的是什么主意,却不以为然,因为李家如今穷途末路,而还债的最后期限就是明日,对方根本就还不了债。
所以李笠即便拉上那书佐刘德才过来求情,他决计不会松口的。
‘笑话,你刘德才不过是郡廨门下小吏,有何资格来与我求情?就算门下主簿在此,也无任何用处!’
吕全如是想,面上却笑盈盈,以看戏的心态,等着看这俩位接下来要如何求情。
鄱阳王府,在鄱阳没人敢惹,他给王府做事,可不只是狐假虎威,还想着极力表现,以便往上走。
最好能跟在大王或者世子身边听候吩咐,那可比在鄱阳吃残羹剩饭好得多。
鄱阳王的封国(名义上)在鄱阳郡,但鄱阳王及大部分家眷却不住在鄱阳,同其他宗室那样为国效力。
要么坐镇一方,要么在京为官,周而复始,几年都不会在鄱阳住一晚。
所以鄱阳城的鄱阳王府,更像是个别院,那些能跟在鄱阳王身边办事的人,才是王府里的红人。
在鄱阳的王府众人,更像是看守老宅的守户之犬。
想着想着,吕全看向李笠,李笠家在白石村,家中有几亩鱼池,他志在必得,只因为那鱼池位置不错,就在一条河边附近,一年四季都有活水可用。
随时都有活水,对于养鱼来说可是很重要的。
李家的鱼池又如同门户,挡在河与其他村民鱼池之间,拿下了,才好把其他鱼池弄到手。
吕全要拿下白石村的地,用出色的表现,争取往上爬的机会,而眼前这笑眯眯的李笠,在他看来不过是涸辙之鲋。
车辙积水里的小鱼,再怎么挣扎,也躲不过被晒干的命运。
宾主谈笑间,食肆伙计上菜,刚一进门,吕全就闻到了淡淡的香味,饶是他尝过无数山珍海味,也不由得被香味勾起食欲。
心中充满期待:这什么菜?好像没吃过?
“酒精考验”的李笠见主菜来了,赶紧起身,亲自为吕全端菜。
这个时代人们用餐实行分餐制,每人一个食案,有各自一份饭菜,自己夹自己的菜,不像后世,大家一起吃饭时围坐在饭桌旁,共享一碟碟菜肴。
四份菜各自放好,李笠归位,吕全定睛一看,上的菜原来是蒸鱼。
蒸鱼再常见不过,米粉作料也不稀罕,各地日常食用的鱼鲊就裹着米粉,但眼下这碟蒸鱼却有不同:
一块块鱼肉裹着的红色米粉,本身就散发着不一样的淡淡香气。
米粉,即碾碎成粉的米,有如此香气,吕全判定必然加有佐料,他就从中辨别出陈皮的气味,而红彤彤的鱼块下面垫着青菜,看上去赏心悦目。
他夹起一块鱼往嘴里放,细细品尝,不由得叫好。
鱼肉细腻,肥嫩鲜美,被米粉裹着,味道浓郁,鱼味之中夹杂着米粉香气,丝毫没有腥味。
至于米粉,不似寻常鱼鲊用的米粉,可能使用前经过某种手法处理,而盛着鱼块的青菜,吸收了经由米粉筛过的鱼肉香气,吃起来清脆可口,同样不错。
荤素同碟,鱼肉和青菜相互借用风味,却不会让人觉得味道混杂,如此风味给人的感觉,虽然不如山珍海味那么强烈,但也颇具特色,让吕全印象深刻。
仔细吃了几口,只觉齿间留香。
他把筷子一放,问:“莫非是这里的新创招牌菜?有意思。”
刘德才对此深表赞同,他多少也经历各各样酒席,却从未吃过如此风味的蒸鱼,想来应该是这常来食肆新推出的菜肴。
恐怕不便宜。
想到这里,刘德才有些担心的看着李笠,今日李笠宴请债主吕全,谈还债的事情,他作为李笠长辈来陪酒,说实话,有些不安。
区区郡廨门下书佐,哪里有情面能让为王府放贷的吕全高抬贵手?
刘德才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不过李笠只说今日请阿叔做个见证,把那债给结了,请酒的费用也无须担心。
所以刘德才满腹狐疑的赴宴,想要看看这小子要如何还债。
几个小菜端上来后,接下来上的是鱼头汤,这鱼头汤也是食肆常见菜肴,但摆在大家食案前的鱼头汤却不一样:
不用常见的鲫鱼头熬汤,但熬出来的鱼汤却能做到色香味俱全。
首先是色,刘德才发现这鱼头汤水分外浓白,也不知用何种手法熬出来;
其次是香,鱼头汤为了去腥,一般要用姜,又要用料酒,但刘德才无法从这鱼头汤的香味中分辨出丝毫姜味、酒味,却有淡淡的茶香;
一个念头在刘德才脑海里闪过:莫非是用茶叶除腥?
接下来是味,他细细一品,除了鱼汤必然有的风味,还夹杂着莫名鲜味,似乎是用了某种佐料提鲜,具体是什么,分辨不出来。
刘德才作为书佐,参加的酒席其档次自然不会高到哪里去,只是确定这鱼头汤很好喝,而那鱼头...
这对半剖开的鱼头很大,不是常见炖汤的鲫鱼头,刘德才倒是能认出来是花鲢鱼头。
花鲢的头很大,但煮起来很麻烦,若是煮不透,汤会带着些许苦味,但若是要煮透了,鱼头肉也老了。
所以讲究的人都喜欢喝鲫鱼鱼头汤,至于这花鲢鱼头,因为难熬汤,要做得好吃也麻烦,寻常食肆都不乐意用。
刘德才看着眼前的鱼头汤,只觉若要把花鲢鱼头做成美味,恐怕成本不菲,所以他不由得看向李笠,心中愈发担心:
这一席酒菜,你如何付得起钱?
刘德才在担心,而吕全则眯着眼,慢慢品汤,李笠不动声色看着这位。
良久,吕全睁开眼,拍案叫绝:“好汤!好汤!”
他看向李笠,笑道:“李三郎,你如何得知常来食肆有新菜色?”
李笠笑而不语,见着气氛差不多了,开门见山:“吕掌柜吃得高兴,小子可就放了心,这不,明日就是期限了,小子想着,不如今日把债清了。”
吕全闻言依旧笑容满面:“哟,李三郎,原来你今日是要还债,那好,早日还清,你我都省心了,那么..”
他坐直腰,语气一转:“你家欠下的债,本、息共计四万钱,四万好钱,这钱不多,可分量不轻,大概要有五百斤左右。”
“五百斤,你莫不是用包裹裹着,四个人背来了?”
四万钱,即四万文钱,以一千文一缗(贯)计,就是四十贯,这个数量的钱,意味着什么?
一贯钱至少十二斤重,四十贯钱意味着分量将近五百斤(包含穿钱的麻绳),光靠李笠、刘德才还有两个同村少年,根本扛不动,必须用车拉。
李笠听得吕全如此嘲讽,依旧满面春风,向候在一旁的食肆伙计点点头,对方转身出去,片刻,一人入内,却是食肆东主马青林。
吕全和马青林是老相识,他见着这位进来,忽然觉得有些不妙。
果不其然,这位马青林寒暄之后表明,要为李笠还债做见证。
吕全不清楚马青林为何参与此事,看向李笠,听李笠说钱已经在常来食肆,他随之一愣。
须臾,吕全心中震惊,瞬间失态,指着马青林:“老马,莫非你、你、你给这小子出头!!”
其实他还有话没说出口:好大胆,你竟然敢搅合我的事情?你难道不知和王府作对的下场?
一旁的刘德才,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弄得惊讶不已,而且他听出吕全的语气不善。
那位和吕全一般是个胖子的马青林,见着吕全面色铁青,正要解释,却被李笠抢了先:
“吕掌柜莫要误会,是我见那四万钱不好带着,所以暂时寄存在马东主这边的。”
“什么,寄放?”吕全又吃一惊,看看李笠又看看马青林,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李笠家是什么情况,吕全清楚得很,李家这几年多有变故,两对孤儿寡母,自保都难,根本就不可能短时间弄到四万钱。
马青林这开食肆的,又怎么会和李家扯上关系?这两家可从来没有什么交情!
吕全只觉有些乱,忽然他想起李笠和常来食肆的‘误会’,随即看着眼前食案上两样菜,再看向马青林,脱口而出:“你....跟这小子买了菜谱?”
“啊,是啊,呵呵...”马青林有些尴尬的笑起来,接着解释:“吕兄,我这...我这事前也没想到,他竟然是要拿钱来还你的债。”
见着事情果然如自己所猜,吕全只觉难以置信,嘴角抽搐着想说了什么,却不知该说什么。
‘见鬼了!居然让这臭小子凑够钱把债清了!’
美梦破碎,吕全气得身体微微颤抖,须臾,猛地站起来,指着案上鱼头汤,质问马青林:
“你疯了!这两样菜再好吃,所用食材恐怕多是寻常,所以菜谱不可能值四万钱啊! hf();
第十章 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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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万钱买两个新菜谱?错,这两个菜谱可不止四万钱。
你问我值不值?当然值了!
既然说值,那花这些钱买两个菜谱,甘不甘心?
当然不甘心啊!
这是常来食肆东主马青林的心声,此刻,他身处自家食肆后院,带着伙计,和其他两拨人一起,清点一缗缗铜钱。
那两拨人,一拨是债主吕掌柜及其随从,另一拨人是还债的李笠,及其作为长辈以及见证人的郡廨书佐刘德才。
李笠没叫武祥和梁森来后院,这两位依旧在食肆大堂吃喝。
李笠家欠吕掌柜钱,本息共计四万钱,现在双方就当面结清,刘德才、常来食肆东主马青林作为见证。
马青林看着那梳着总角发髻的李笠围着铜钱打转,又看着一脸铁青的吕掌柜,心中不是滋味,不由得想起那日的一幕幕来。
那日,一切如常,食肆生意不错,忽有两个穷酸小子上门,伙计一开始以为这两位是来用餐,结果发现对方失手掉落凶器,看样子是妄图持刀行凶。
但这是一场误会,实际上这两个小子是向食肆兜售菜谱。
当时马青林在食肆,听了对方的话,差点笑出声,因为他不认为这俩个穷酸小子能有什么像样的菜谱。
不过他觉得不妨看看,于是让两个少年在后厨鼓搞,看看对方能弄出什么美味。
不一会,那个名叫李笠的小子,整出了两道菜,一道菜名为“粉蒸鱼”,另一道菜名为“秘制鱼头汤”。
自诩见多识广的马青林,细细品尝了这两道菜之后,不由得对李笠刮目相看,因为这两道菜可以说独具风味,有购买的价值。
因为马青林自己就是厨子出身,意识到这两个菜后面意味着什么:
其一,粉蒸鱼,这道菜的意义在于‘粉蒸’二字,粉蒸鱼的米粉虽然和做鱼鲊的米粉用法类似,但又有不同.
也就是说,‘粉蒸’是一种新的烹饪手法,似乎各地从未见过。
当然,也许富贵人家的厨子会类似‘粉蒸’的烹饪手法,但马青林本人确实从未听说过这种烹饪手法。
粉蒸的食材,可以是鱼,也可以是肉,甚至可以是各种蔬菜,‘粉蒸’这个烹饪手法,可以玩出许多新花样来,当然有买的价值。
其二,秘制鱼头汤,这道菜的卖点在于鱼头,马青林知道鲫鱼鱼头汤才是广受欢迎的菜肴,但李笠能够把硕大的花鲢鱼头熬出美味的汤来,这可不容易。
各家食肆,即便能把鱼头汤做出花来,但终归是鲫鱼鱼头汤最受欢迎。
如果他的食肆能推出截然不同的鱼头汤,还能做得很美味,自然能引得食客纷至沓来,压其他食肆一头。
马青林判断这两个菜谱必然需要用到“秘料”,紧要之处在那粉蒸鱼的米粉预制,以及花鲢鱼头汤的浓白和去腥、提鲜方法上。
但是,买卖双方必然漫天要价、坐地还钱,马青林可不会按着对方的开价来付钱。
他认为这两个穷酸小子家境必然好不到哪里去,不太可能有什么珍贵食材或者香料用来烹饪,也置办不了什么复杂炊具,所以其“秘料”和烹饪手法,成本应该不高。
富贵人家不缺好厨子,更不缺好食材和调味佐料,这些厨子的看家手艺五花八门,不缺熬出浓白汤、给汤提鲜、给米粉增香的技艺和食材。
所以马青林觉得,这两个菜谱恐怕难入富贵人家法眼,也就寻常食肆能够将其作为招牌菜式,赚赚寻常食客的小钱。
因此,两个菜谱不值对方的叫价:六万钱。
马青林经商多年,见李笠和同伴不过是“总角”,阅历定然不足,甚至都没什么像样的见识,所以打算狠狠的杀价。
杀到六千钱。
结果李笠二话不说,收拾包裹带着同伴往门外走,马青林冷眼旁观,未作挽留,却见这两位出了门后,直接往街对面另一家食肆走去。
那一瞬间,马青林只觉得脑袋要炸开,顾不得体面,亲自追上去,好说歹说,才把两位请回来。
是,他不认为这两个菜谱值六万钱,但若让他的对头食肆把菜谱买了去,事情可就不得了。
鄱阳城虽然热闹,但比不上寻阳、湓城和南昌,每日食客不多不少,几家食肆竞争,你这边多了一个食客,他那边就少了一个。
他可以不在乎这菜谱,但不可以让别的食肆得了菜谱。
否则一旦对方推出新菜又大受欢迎,那么许多熟客都被对方抢了去,如此一来自己的损失,可就不止六万钱。
‘好奸诈的小子,居然知道用鹤蚌相争、渔翁得利来谈价钱!’
想到这里,马青林再次看向李笠,看着看着,忽然心中一叹:唉,家里的小子若是能有李笠的手段,日后继承家业也就稳了。
马青林独自感慨,李笠忙着和吕掌柜“结账”,刘德才在旁边作见证。
看着这堆积起来的铜钱,刘德才依旧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卖菜谱还债,亏你小子想得出啊..老李,你泉下有知,也该瞑目了。’
刘德才感慨不已,但他还是纳闷,纳闷李笠什么时候学会几个罕见菜谱的?
唯一的解释,就是之前那场高烧,烧得李三郎思路惊奇,无师自通,但说来说去,可能是吴氏虔诚拜佛,所以佛祖保佑。
李笠此时不知旁人所想,看着堆积成堆的钱,只觉后世纸币的好处真是多了不知多少倍:若按家财万贯来说,一万贯钱得多少辆车才拉得完?
眼前这四万钱,即四十贯,大概等价后世多少钱?
没有可靠的参照物,李笠当然无法知道正确答案,但他知道,自己会的两样拿手菜:粉蒸鱼、鱼头汤,卖得值了。
他当然不是什么厨神,只是为了省钱,经常自己在家做菜,久而久之,才练出一些厨艺,会那么几个菜肴。
虽然只是家常菜,但对于这个时代而言,也算是“秘技”,尤其是“炒菜”。
中原的饮食文化源远流长,发展到后世,有许多菜系,有无数种烹饪手法,无数美味佳肴。
但现在,似乎许多菜系还没成形,炒菜这种烹饪手法应该没出现。
他会炒几个菜,但不会拿“炒”来换钱,一是没必要,二是没打算走“厨神”路线,因为自己的厨艺撑不起来。
再说走厨神路线没有前途,当乱世降临时,一个大厨又能如何保住自己好家人的性命?
不知过了多久,铜钱清点完毕,之前一直板着脸的吕掌柜,总算是回过神来,笑容重新浮现在脸上,将借契交给刘德才过目。
刘德才身为书佐,当然能写会算,既精通公文书写,也熟悉契约行文,而吴氏之前向吕掌柜借贷,也是他在一旁作证,并帮忙核对借契内容。
当日那张借契在手,上面有他自己的笔迹,却不敢掉以轻心,仔细看了又看,确定吕掌柜在上面写了“收讫”,向李笠点点头,将借契交给对方。
接着,又看着吕掌柜亲笔写一张收条、用印,确认无误,将其交给李笠。
李笠小心收好借契和收条,同样露出笑脸,和皮笑肉不笑的吕掌柜攀谈起来:
“如今年底,吕掌柜必然诸事繁忙,那么待得来年开春,小子还请吕掌柜吃酒,届时一定要赏光。”
“好,吕某就恭候三郎的请帖,对了,三郎若有借债需求,随时可找吕某。”
“那敢情好,小子日后多有急用钱的时候,还请吕掌柜施以援手...只是大家这么熟,借债时的利息可否优惠一二?”
“行,一切好说!”
双方道别,吕掌柜带着人将钱运走,走着走着,回头看向李笠,见李笠正和马青林交谈,他眼中闪过寒光。
‘臭小子,你以为事情就这样算了?’
。。。。。。
傍晚,鄱阳城响起鼓声,鼓声代表城门即将关闭,而宵禁即将开始,街道上行人来去匆匆,都赶着回家。
县廨侧门,吴氏呆呆站着,等着关门的门吏见这位杵在门口,一脸焦虑的模样,心想应该是在等什么人,便问:
“吴大娘,这都等了半日,你等的谁啊?”
吴氏刚要回答,却见街道上迎面跑来数人,仔细一看,却是儿子李笠,还有同村的武祥、梁森,以及书佐刘德才。
今日,李笠说要把债结了,吴氏怎么也不信.
她已经将能想的办法都想了,到处借钱,借不到,找债主求情也没用,自己都想不出办法凑钱,儿子又如何有办法。
但儿子信心满满,又有刘德才跟着去,吴氏只能相信儿子真的能够创造奇迹。
如今见着儿子归来,心中既期盼又不安,赶紧迎上前。
她即满怀期望,却又不敢期望太多。
母子相聚,吴氏还没开口说话,却见儿子把一张纸塞到自己手中:“母亲,借契我拿回来了!”
吴氏闻言心中一震,看着手中那张纸,双眼满是不可置信。
她不识字,生怕儿子为了宽慰她而作假,于是看向刘德才。
“嫂子,三郎确实把债清了,这就是白纸黑字的借契!那吕掌柜还写了收条,三郎一并拿来了!”
刘德才如是说,一脸笑容,吴氏再看向手中借契,目瞪口呆。
债清了?清了?
吴氏攥着借契,呆呆看着儿子,依旧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连本带利,四万钱,说清就清了?
李笠看着身体微微发抖的吴氏,忽然眼前一花,往事浮现。
那一世,他为了还债,年纪轻轻就开始在社会闯荡,闯得伤痕累累,受过无数白眼,熬过无数不眠之夜,好多次想要轻生,最后还是咬牙挺过去。
终于有一天,他回到一家人住的出租屋,看着头发花白的父母,挥舞着手中的纸条,有千言万语想说,却汇做一句话。
现在,握着这一世母亲的手,他一字一句地说:
“我把债,还、清、了!”
吴氏听了,只觉热泪盈眶,抽回手,捂着嘴哭起来。
她的儿子长大了,能干了,家里的重担,不再是她一个人挑了。
夕阳余晖在青石街道上拉出两个抱在一起的身影,喜极而泣的哭声,回荡在街道上空。 hf();
第十一章 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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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年底,下午,彭蠡湖畔白石村里,家家户户升起炊烟。
渔船靠泊在码头,回家的大人们忙着准备今日的“夕食”,孩童们则在村里各处嬉戏打闹。
白石村为杂姓聚集的渔村,村民基本上都是靠水吃水的渔民或者养鱼户,没有什么人多势众的大姓,左邻右舍之间关系还算融洽。
村内一隅,一个平平常常的院子内,一名幼童从外面跑来,推开柴扉进入院子,跑向散发香气的厨房,又有一条大黄狗紧随其后。
幼童跑进,见着灶台边有个同样梳着总角发髻的少年在煮菜,上前扯着喊起来:“三叔!鱼做好了么?”
被人喊做“三叔”的李笠,自己都还未成年,因为年底官府放假,总算能够回家。
他见小侄子李昕眼巴巴看着灶台上的釜,于是笑起来:
“再等等,慢工出细活,一会三叔煮出来的鱼,定然好吃得让你舔碗。”
李昕眨着眼,用力点点头,李笠看着那大黄狗摇着尾巴近前,于是从砧板上捏起一块鱼肉,拿给侄儿:
“带着大黄出去看家,莫让老鼠溜进来,把美味都偷吃了。”
李昕应了一声,接过鱼肉,在大黄狗面前晃了晃,边往外跑。
出厨房时迎面走来一名年轻女子,女子身着布裙,用布巾包头,手里提着竹篮,李昕向其喊了一声“娘”,女子点点头,继续往里走。
这是李笠的嫂子,他长兄的未亡人林氏。
林氏样貌平平,身高也平平,身材略瘦,面色有些苍白,见着小叔子正在煮汤,忙得满头汗,关心道:“小郎,不如嫂子来煮汤吧?”
按习俗,小叔子称为“小郎”,李笠不太习惯这种称呼,他看向林氏,笑了笑:“没事,嫂子帮个手就行。”
林氏也在厨房里忙起来,又看着小叔子忙碌,看着小叔子将米放在铜铛上煎,当米被煎得散发出香味后,再将其放入碗里碾碎成米粉。
然后将早已洗净、切好的鱼块和在一起,放在碟子里,加佐料,静止片刻,再放到蒸笼中蒸熟。
此即为“粉蒸鱼”的大致做法,林氏之前闻所未闻。
李笠没有藏私,把粉蒸鱼的烹饪方法细细和嫂子讲解,尤其最关键的米粉,那是一定要用心制备的。
米粉,就是碾碎的碎米,制作鱼鲊时都会用到,但是粉蒸鱼用的米粉想要香,碾碎之前必须先炒,这样才能让碾出来的米粉具备特别香味。
然后掺入陈皮等寻常可见调味料,“秘制米粉”就调制完毕。
李笠没打算这么早把“炒”的烹饪技巧透露出来,再说如今手头也没有炒菜锅,所以改良了一下做法,用铜铛来煎米,效果也是不错的。
至于那花鲢鱼头汤,不用酒和姜也能有效去腥的诀窍,就是对半剖开后先用茶水泡大概半个时辰(一个小时),然后用铜铛煎。
这样处理后的鱼头,既没有腥味,煮出来的汤又浓又白,然后用自制味精(土法味精)提鲜,鱼头汤会很好喝。
如果这个时代有味精,那可真的能让天下英雄“竞折腰”,但李笠没本事制作味精,他所用的土法味精,是黄豆味精。
黄豆,鄱阳城内就有卖,于是他按着后世的家庭厨房做法,自制土法味精。
先将干黄豆泡水,直到泡胀,然后沥干水分,放到铛里大火煎至起泡,然后小火煎至金黄、酥脆即可。
等烹饪时将适当黄豆碾碎下料,菜肴就有了不一样的鲜味。
虽然这鲜味比不上真正的味精,用的黄豆也比不上名贵调料,却是物尔美价廉的土法味精,用来烹饪家常菜很合适。
这就是李笠的秘方,在后世不算得什么,正确的做法是用炒菜锅油炸黄豆,但是他利用现有炊具进行改良,土法味精的提鲜效果还是可以的。
以上就是两道菜的做法,李笠已经将其卖给了常来食肆的东主马青林,所得铜钱用来还自家欠下的高利贷,化解了一场危机。
之后,还剩下一些钱,可以过个好年。
林氏带着儿子李昕在白石村守家,所以不知道姑婆(婆婆)和小叔子具体是怎么把债还的,只知道小叔子年底放假回家后,做事麻利,很有主见。
如今煮菜讲得头头是道,让她听得入神。
心中只觉奇怪:怎么小叔子一场大病之后,像变了个人似的?
她清清楚楚记得,自己嫁入李家后,李三郎可从没下厨,毕竟还只是个孩子,可眼下却知道复杂的菜谱,还说得头头是道。
莫非那一场病,让小叔子得了佛祖指点,领悟了什么?
梁国崇佛,上到天子,下到庶民都信佛,林氏和婆婆吴氏同样信佛,所以她只能把小叔
子忽然“开窍”归于佛祖保佑。
也不枉我天天念佛,终于得佛祖显灵,保佑一家人过上好日子
林氏如是想,多年来的郁结一扫而空。
她临盆时难产,差点就一尸两命,亏得稳婆有经验,最后母子好歹熬过来,但她也伤了元气、落下病根。
祸不单行,儿子还在襁褓,舅公(公公)和良人死于兵乱,李家家境急转直下,年纪轻轻的林氏守了寡。
这年头,寡妇改嫁很寻常,没人会指责什么,林氏娘家人想让她改嫁,她却想留在李家抚养儿子。
加上临盆时落下病根,稳婆说她可能再无法生育,所以娘家人也不强求,毕竟无法生育的女子想要嫁个好夫家是很难的。
李家家境不错(相对而言),有鱼池,林氏有两个小叔子,熬过几年,就好了。
然而,接连的变故,让李家家境继续跌落。
以至于家里负债累累,连赖以为生的鱼塘都要被债主收走。
眼见着日子越过越艰难,回娘家不受待见,想带着儿子改嫁也嫁不了,林氏心中抑郁,几乎没多少笑容。
即便有,也是强颜欢笑。
如今好了,债还了,小叔子忽然能干起来,行事很有主见,这让林氏松了口气。
加上朝廷前不久昭告天下,让各地官府酌情放免服役女丁,婆婆吴氏得脱吏役,回家主持家务,林氏肩上的担子瞬间轻了许多。
最艰难的时候终于熬过去了,日子,一定会越过越好的。
林氏正憧憬间,粉蒸鱼已经做好,蒸笼散发出淡淡香味,让人闻了食欲大增。
忽然外面传来喊声,喊的是李笠的小名“寸鲩”,李笠让嫂子收尾,转出去一看,却是武祥和梁森来了。
两人各自拎着几条大鱼,笑眯眯的走进院子里,和正在收拾院子的吴氏打招呼。
见着李笠出来,两人拎着鱼冲过来道谢。
谢的是什么?谢的是每人三千文。
那日李笠还债之后,神秘兮兮的跟两个伙伴说有惊喜,待得放假回村,就在昨日,给武祥和梁森各自送了沉甸甸的三千文钱。
李笠有计划,要走出一条不一样的路,就当自己是在创业,而跟着他一起创业的“老员工”可不能亏待。
如今新年将至,给老员工发年终奖不是应该的么?
武祥和梁森当然不知道什么“年终奖”的说法,但沉甸甸的铜钱,着实吓人。
三千文,至少三十六七斤的分量,这笔钱的数目,好像比他们自家的积蓄还要多。
两个少年当时就吓蒙了,硬是不要,还是李笠“恐吓”了许久,才傻笑着带钱回家。
现在,武祥和梁森以牙还牙,把沉甸甸的大鱼挂到李笠肩上,三人打闹起来。
一如往日三人在村头村尾嬉戏那般。
梁森捏着李笠的面颊,武祥扯着李笠的头发,而李笠一手掐着梁森的腰间肉,一脚踩着武祥的脚。
他在和伙伴较劲的同时,满不在乎的说:“谢什么谢嘛,打小起的交情,前些日子你们跟着我奔波,多辛苦,我怎么能亏待自己的好兄弟?”
武祥和梁森没见过世面,不善言辞,只是用熟悉的方式,表达对李三郎的谢意。
“寸鲩,过完年,我们还跟着你做事,一起捕鱼!”
梁森激动的说,武祥不住点头,李笠也很高兴:“好!我们一起努力,一起发财,将来住大宅子,有许多田产!”
李笠小名“寸鲩”,指的是一寸长的鲩鱼(草鱼)苗,武祥小名“黄团”,团即“团鱼”,也就是鳖。
梁森小名“灰鸭”,当然就是灰色的鸭子。
三人小名包含着浓郁渔家气息,自幼一起长大,终于在十三、四岁年纪,有了不同以往的志向。
嬉戏打闹的三人,让小院充满了活力。
李笠下定决心,接下来抓紧时间挣钱,带着小伙伴一起发财致富,然后置办田产、招募人手,想办法改变社会地位。
有了钱,就可以结交人脉、找靠山,壮大自己的实力。
这就是当务之急,是他最该做的事。
在院子一角做事的吴氏,看着幺子和伙伴嬉闹,看着笑盈盈的守寡儿媳,还有跟着凑热闹的小孙子,同样开心的笑起来。
儿子有本事了,家里有希望了。 hf();
第十二章 破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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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二十九,距离年三十还有一日,李笠忙完了家务,带着大黄狗转到村旁自家鱼池(鱼塘)边上,站在塘边小茅屋旁。
这是为守塘人搭的茅屋,李笠之前未服吏役时,晚上就带着大黄狗住在这小茅屋守鱼塘。
后来因为他要顶替亡故二兄服吏役,家里便雇了同村村民帮忙看鱼塘。
这里,不止李笠家的鱼塘,还有其他村民的鱼塘分布在旁边,举目望去,一片碧波荡漾。
李笠看着眼前一片碧波,又看着不远处的河流,心中盘算着下一步该怎么走。
毫无疑问,赚钱是首要任务,没有钱,什么都别想,譬如他若想免吏役,就得赚够免役钱,此为‘恤’。
交钱免役之后,李笠才能有充裕时间做自己的事情,想办法赚更多的钱。
想着想着,李笠有些纠结,他目前还是想不起来,导致梁国衰落、老皇帝不得好死的那场大乱,到底是什么名字。
也不知道事件具体发生的时间,即无法确定从现在起,梁国的太平日子还能过几年。
不过他记得一个排名。
历史上的长寿皇帝排名,梁武帝萧衍排行第二,好像活了八十多岁。
而现在,李笠听刘德才说,当今天子年约七十七岁。
也就是说,梁国的太平日子大概还有五、六年。
五六年时间,李笠要做好准备,让自己和家人乱世里活下去。
所以,首先得赚钱,赚很多钱,然后还要找靠山,寻求庇护。
自古以来,想要日子过得好,就得有靠山。
但最后还是得靠自己,因为再过几年,梁国就要走向灭亡,届时大小权贵、各地豪强都自身难保,又如何保得他一家。
所以,只有自己强大起来,才是最靠得住的,那么,最稳妥的办法还是想办法发财。
正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手里有了钱,就能结交人脉、买粮、买地、招募人手,这才是最稳妥的自保办法。
而现在,就一个现成的发财办法,那就是养鱼。
养鱼这个行业,古来有之,这一世他家世代捕鱼,又有鱼塘,那就有现成的‘生产工具’。
养鱼能赚钱,无非是赚多赚少的问题,具体要看养殖规模和销售途径,以及成本控制。
他家就有现成的鱼塘,因为靠近鄱口,所以卖鱼倒也不用愁。
李家的鱼塘共三个,一大二小,形状不太规则,外围扎着一圈篱笆。
三个鱼塘里,一大一小用来养鱼,剩下一个小鱼塘用来暂养捕捞回来的鱼。
大鱼塘的面积约有八亩,小鱼塘平均面积大概是四亩,所以李家的鱼塘养殖面积大概是十六亩,在村里有鱼塘的家庭之中,只是一般水平。
这个时代的度量衡和后世度量衡肯定不一样,李笠张望片刻,初步判断梁国的“亩”要比后世的“亩”小一些。
三个鱼塘,是他父亲当年借助地势,引河水灌入洼地后适当修整所得,靠着这鱼塘养鱼的收入,外加入湖捕鱼所得,撑起家用绰绰有余,每年都能有些积蓄。
但是,养鱼的门槛低,只要有鱼塘,多多少少都能养一些鱼,以白石村为例,养鱼的人不少,大家竞争的结果,就是“共输”。
正如这个时代的许多养鱼户一样,李笠家鱼塘养的是鲤鱼,也正是因为大家都养鲤鱼,所以鲤鱼的售价长期上不去。
也有人捕捞其他鱼类暂养在鱼塘,养一段时间后出售。
但彭蠡湖本身就是渔区,所以养殖的鱼卖不上价钱,而且养殖的风险不低。
李笠想着想着,眉头紧锁。
那一世,他会钓鱼,是为了接近爱钓鱼的客户,所以学会了路亚钓鱼等技法;
他还接触过养鱼,是曾经打算靠养殖发家、还债。
所以,他知道四大家鱼可以套养,而这个时代,养殖业的主力是鲤鱼,四大家鱼的说法大概要到唐时禁捕、禁吃鲤鱼后才会出现。
那么,套养四大家鱼,发财的几率很大,但养殖风险却不会减少分毫。
后世的水产养殖,有先进科技“保驾护航”,譬如充氧机、抽水机、溶氧仪,以及测量pH值、氨氮、亚硝酸盐的设备,随时监测鱼塘水质。
还有各种促生长的饲料,以及治病的各种药物。
但即便如此,也常有养殖户的鱼塘遭遇意外,死鱼、亏本,甚至血本无归。
有句话说得好:家财万贯,带毛不算,这说的是养殖业的风险大,成群牛羊看上去值很多钱,但只要一场瘟疫就死光,一文不值。
养鱼也是如此,养殖业的风险大,一有风吹草动,小康之家会瞬间返贫。
古代的条件还比不上现代,一旦饲养过程中出点问题,可能整个鱼塘的鱼都要翻肚皮。
这个时代养鱼,鱼苗长到能出售的尺寸,至少要花一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要出现一次意外,鱼塘就没收成。
如果前期投入大,遇到意外后不但会血本无归,搞不好还会欠债。
因为饲养过程中的各种成本,有时得靠借债才能承担,等把鱼卖了才有钱还债。
可即便一切顺利,养个三五年的鱼,又能赚多少钱呢?
李笠看着自家鱼塘,又看看附近别家的鱼塘,渐渐入神。
种田,看天吃饭,养鱼,同样也是看天吃饭,现在的他,家底薄,抗风险能力很差,若急着做养鱼的发财梦,很容易破灭。
“鲤鱼、鲤鱼...”
李笠喃喃着,忽然想到了一个主意。
如果把人生比作一场游戏,开外挂的话,可以让游戏难度大幅降低。
李笠觉得自己想到的这个主意,绝对是个外挂,而且是超强外挂,以他家目前的条件,实现起来很容易。
“走了。”
李笠喊了一声,大黄狗似乎听得懂,跟着李笠往村子走去。
寒风夹杂着雪花吹来,他紧了紧身上絮衣,想着那个‘挂’,丝毫不觉得冷,只觉得全身发热,心中高兴不已:
游戏难度高?不要紧,开挂。
只是要等一段时间,并且做些准备。
等时机成熟,我就开挂。
外挂的名字,用英文来说,就是经典的一句话:show me the money
。。。。。。
夜,房外细若柳絮的雪花不停飘舞,房内,李笠躺在床上,琢磨着‘开挂’,一旁地上,大黄狗蜷缩在火盆边睡觉。
李家小院有几间房,吴氏住一间,林氏和儿子李昕住一间,李笠和狗住一间。
这不是说李笠的地位如狗,而是因为大黄狗和他最熟,又是家里的帮手,所以就跟在李笠房里做个伴。
冬天的鄱阳会下雪,这种时候家境拮据的人家,全家人挤在一起,共用絮被取暖,而他家还算家境好的,至少不用几个人共用一张絮被。
李笠翻了个身,紧了紧满是补丁的絮被,正要继续睡觉,那蜷缩在火盆边的大黄狗忽然坐了起来。
大黄狗低声吼着,与此同时,李笠听到外面传来狗叫声。
狗叫声越来越频繁,想来是村里的狗儿们听到了什么动静。
‘眼见着就要过年了,莫非有贼进村准备置办年货?’
李笠如是想,爬起身,穿好衣服,探手往榻边摸去,捞起一根木棍,悄悄将房门推开一条缝,向外张望。
大黄狗颇有灵性,就钻在李笠脚下,同样伸头往外张望。
寒风从门缝漏进来,吹得房内火盆里的火苗不住摇曳,李笠看见隔壁房门也微微打开,母亲同样在向往张望。
李笠觉得这种时候,男人不可以躲在女人背后,即便是未成年,也不能当做逃避的借口。
他出了门,低声和母亲打了声招呼,带着大黄狗来到院子里,然后蜷缩在土坯墙墙角。
土坯墙不算高,成年人动作利索的话可以翻进来,如果真有人翻进来,李笠就要和对方拼命。
村里的狗叫声越来越密集,其间掺杂着许多人的呼喊声,李笠听着听着,心悬起来。
不会是有水寇来袭吧?那可就糟了!
彭蠡湖很大,有许多逃亡的百姓聚集在边边角角,脱离官府管辖,自己抱团生活,是为“山湖人”或“浮浪人”。
这样的群体亦民亦寇,有许多“山湖人”实际上“兼职”抢劫,偶尔袭击官道上的商旅,或乘船袭击湖畔村落,一直以来是不可忽视的治安问题。
沿湖村落当然不会坐以待毙,各村村民自己组织起来保卫家园,而官府也没有坐视水寇横行,组织游军负责维持治安。
游军,顾名思义是游动的军队,本来是军队中的编制,如今也常用于维持治安,其作用李笠觉得类似后世“治安联防大队”。
游军的主官是“游军主”,郡内各游军由郡游军尉统领,而游军会驻扎在一些交通要道防备贼人。
譬如白石村南面的鄱口就驻扎着游军,其部分兵丁常驻白石村。
正因为如此,白石村相对安全,即便真有水寇来袭,对方的首选目标必然是商旅聚集的鄱口附近地区,拦截过往船只。
而不是只有渔民的白石村,毕竟白石村算‘鸡肋’。
白石村外有一圈木栅栏,且建有望楼,若水寇来袭,值夜的人会敲响楼上锣鼓,村民们会聚集起来抵御外敌。
李笠觉得如今锣鼓未响,反倒是许多人在嚷嚷,看上去像是在抓蟊贼,不像是抵御外来水寇。
既然是蟊贼,那就好对付得多,李笠心中稍定,紧握手中木棒。
却听左右院子里狗叫声激烈,仿佛有人往这边跑过来,李笠候在门后,听着外面的动静,防备有人翻墙,却见大黄狗住嘴了。
他见状心中一动:发生这种情况,只有一种可能。 hf();
第十三章 破灭(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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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笠躲在院墙后,听得脚步声传来,纠结片刻,依旧拿着木棒,猛地站起来,踩着墙角柴垛探头出墙,低声问来人:“是谁!!”
喊完后他才发现,不速之客就在不远处停下,和他之间只隔着院墙。
借着微弱光亮,李笠发现对方果然是熟人,熟得连大黄狗都不把对方当外人的熟人——梁森。
今日上午,李笠还和梁森打过照面,此刻的梁森,依旧穿着今日才换上的新衣,脸上却已没了上午时看到的笑容,只剩下惊慌失措。
梁森看见墙后忽然冒出来的人是李笠,惊觉自己已经身处李笠家外,脸上的惊恐消散了许多,但依旧气喘吁吁。
李笠直接翻出墙,关切的问:“怎么,家里遭贼了?那王八蛋跑哪里去了?我与你一起追!”
“别、别,寸鲩你莫要嚷嚷....”一向大嗓门的梁森此刻的说话声很小,仿佛做贼一般,他满是焦虑的看看后面,对李笠说:
“寸鲩,我有事先走了...”
说完就要继续往前跑,被李笠扯住手:“怎么回事?说来听听,我能帮上忙!”
后面的呼喊声渐渐变大,梁森愈发焦虑,见李笠如此关心自己,只是不住说:“你莫管,莫管。”
大黄狗从狗洞里钻出来,来到梁森身边,不住的嗅着,尾巴不停摇,李笠见着梁森如此模样,心中起疑,哪里会放手:
“怎么回事,你说清楚,我不能见着你出事不管!”
梁森挣脱不开,只能解释:“我家、我家欠了许多债...”
“家里还不上,明日债主就要登门,把...”
说着说着,梁森的呼吸声急促起来,带着怒火:“他们说要让我娘卖身为婢,要阿耶、我和弟弟卖身为奴!”
“什么?欠债?怎么你之前不说?”李笠被这消息惊得,“你怎么不早说啊!!”
“我也是今日才知道,我也是....”梁森说着说着,语气里带着哭腔:“怪不得我把钱拿回去的时候,耶娘依旧愁眉苦脸,我...我...”
“阿耶说,日子过不下去了,不如全家逃了,去做‘山湖人’,还与对方约了时辰,就在今晚...”
“今晚,今晚还有其他几户与我家一起、一起走...结果...”
“结果债主派了耳目在村里,发现不对,便跑过来阻拦,嚷嚷着要见官.....被我们..被我们失手打死了!”
“对方也有人手,又喊来里吏带人围堵,我特意往这边跑,要引开他们...”
李笠越听越心惊,但他好歹经过不少事,遇事不慌乱,知道眼下不是婆婆妈妈的时候,自己也不可能挽留梁森,以免耽误对方出逃。
他毫不犹豫将身上絮衣脱下,往梁森身上塞:“情况紧急,你快跑,如今天寒地冻的,多穿一件衣物,莫要着了凉!”
梁森拿着絮衣,愣愣看着李笠。
想起那日在船舱里,李笠分他的三百文;想起那日在村里,李笠塞给他的三千文。
想起那日,三人欢天喜地的场景。
只觉心如刀绞,眼眶发热:“寸鲩...我..我...”
“快走,赶紧走啊!”李笠低声喊着,不顾身上发冷,推着梁森走:“快走,莫要像个小娘子,哭哭啼啼的!”
“追你的那些人,我来想办法拖延,快走!!”
梁森却哭起来,泪如泉涌,哭得一抽一抽:“寸鲩,我好想继续跟着你,跟着你捕鱼,跟着你一起赚钱...一起过好日子...”
“可日子过不下去了...我...我...将来,若有将来,定要还了你的恩情....”
说完,猛地鞠了个躬,穿上絮衣,转身向前跑。
梁森的话,让李笠心中某处响起“咔嚓”声,仿佛有什么东西碎了,看着伙伴远去的身影,他忽然觉得心好难受。
寒风呼啸,他打了个冷战,身后呼喊声越来越近,李笠回过神来,赶紧翻墙回院子,在院子里来回走动,踩出许多脚印。
。。。。。。
火把簇拥着李家小院,带队的里吏指挥手下在各间房里搜查,要抓杀人、逃亡的村民梁森。
总总迹象表明,梁森躲在院子里某处,先前院子里的许多脚印就是迹象。
裹着絮被的李笠站在旁边,一脸懵懂的看着这些人在自家搜查,吴氏则和林氏带着李昕待在房间里。
梁国的基层组织是村、里,百户为一里,里置里司(里正)和里吏。
这位里吏是白石村人,许多手下就是白直,也就是没有工钱白干活的“保安”,多为白石村村民担任,算是为官府服力役。
他们当然不会对同村的熟人吴氏、林氏做出什么过分的事。
也没顺手牵羊,把家里值钱的东西拿走,纯粹就是找人。
李笠看着这群傻瓜被自己误导,在自家院子里搜索不存在的“逃人”,没有继续向前追捕,心中稍定。
他故意在院子、房内弄出许多脚印,布下迷魂阵,为的是拖住追兵,让梁森就有更充裕时间逃跑。
折腾了一会,里吏确定从李笠房里“翻窗逃跑”的梁森,已经不在李家院子里,招呼手下继续追,临走前,不忘质问李笠:
“你为何让灰鸭进来?”
“啊哟,我和灰鸭打小就玩在一起,你也是知道的嘛!”李笠把手一摊,一脸莫名其妙的样子:
“这大半夜的他从我家路过,说家里走了几只鸭,我让他先进来喝温水...他..他...”
“他是不是犯了什么事?”
里吏看着李笠,看不出什么不对,想想这小子说得也有理,毕竟村里都知道梁森和李笠关系不错,于是叹了口气:
“唉,你啊,你是不知道事情会闹得有多大...”
李笠依旧一脸懵懂:“怎么了嘛,今晚这到处都是人嚷嚷着。”
“算了,你个小孩子懂什么。”里吏摆摆手,又向有些惊慌的吴氏拱拱手:“今晚打扰了,吴嫂,我也是没办法,改日过来给嫂子赔个不是...”
里吏带着人继续追,李笠去把院门关好,依稀听到这群人说着什么“全村连坐”。
这四个字可不得了,尤其后面那个“连坐”,李笠即便对这个时代的事情不太清楚,也知道“连坐”这个词意味着什么。
那日,他向刘德才打听时事,对方聊着聊着,不知怎么回事,仿佛有感而发,发了一通牢骚。
“你可知,朝廷为何频频大赦天下?不是因为天子崇佛,想要宽恕天下罪人...”
“是因为百姓不堪重负,连年逃亡,逃亡的人越来越多,官府的编户越来越少,又追剿不及,只能大赦,以期逃亡的人回来,继续给官府缴纳赋税,继续承担劳役..”
“你还小,不知世道艰辛...这劳役吃起人来,比赋税狠了不知多少倍!说是一年服役二十余日,其实经常逾期...”
“官府发人征役,号为三五,就是三丁抽二、五丁抽三...”
“一人逃亡,合家充役,合家又逃,则取同籍,同籍皆逃,则邻伍连坐,邻伍逃亡,全村连坐...”
“一人自犯,到头来,就是合村皆空!”
李笠想起方才梁森的眼神,想起了对方的哭诉,深刻感受到伙伴追求美好生活的美梦破碎后,那绝望的心情。
又由刘德才的牢骚,还有里吏队伍的议论,想到了这个时代的阴暗面。
沉重的徭役,让百姓不堪重负,一个村子,若有一户人家不堪重负、举家逃亡后,其左邻右舍要连坐。
这户人家逃了,但承担的赋税、徭役不能少,自然由左邻右舍分担,于是负担加重,那么就会导致更多的家庭逃亡,依附豪强大户,变成隐户。
逃亡家庭本该承担的赋税、徭役,又分摊在同村家庭身上,于是负担进一步加重,后果就是越来越多的家庭逃亡,形如雪崩。
到最后,整个村都为之一空。
想到这里,李笠只觉得后背发凉,他白日还琢磨着发财,殊不知就目前的状态,村里逃亡几户人家,会让更多家庭分担更多的赋税、劳役。
然后又有家庭受不了,开始逃亡。
这就是恶性循环,搞不好再过几年,白石村都为之一空。
真要是这样,他的发财梦,什么“show me the money”,统统都要破灭。 hf();
第十四章 余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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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伊始,本该喜气洋洋的白石村,今日却颇为萧瑟,新年前夕发生的村民逃亡事件,让村里其他人忧心忡忡。
虽然天气不错,阳光穿过云缝洒在大地上,晒得人身上颇为暖和,但村民的心情却有些冰凉。
此刻,许多村民聚集在湖边码头上空地,听官府来人宣布一些事情。
空地周围有许多兵丁,岸边又靠泊着一些打着各色旗号的官船。
一名身着戎服的中年男子,站在场地中心临时搭建的高台上,向村民们大声说着话。
说一些陈腔滥调,无非说逃亡后过的是猪狗不如的日子,哪里有给官府当良民好云云。
人群之中,李笠定定站着,听台上这位姓张的中年人发表长篇大论,觉得很无聊,却又不能不听,因为他想知道官府会不会对白石村实行连坐,以此作为惩罚。
那晚,梁森和家人出逃,里吏追捕,抓不到人。
梁森后来如何,李笠不知道,但村里有几户人家逃亡,这件事让全村人过年时心中都有些许不安。
这不,刚过完年,官府就派人来安抚民心,来人的职务还不小,是郡游军尉。
郡游军尉,统领郡内诸游军,属于郡吏,当然,是上佐那一个层次,其职责是“遏防奸盗”,也就是对付郡内的贼寇。
李笠无法将游军尉这一职务和后世政府具体职务联系起来,琢磨着应该类似于“治安联防队总队长”一类职务。
游军行使类似后世警察的治安职责,手下队伍却如同军队编制,对付的目标不是寻常蟊贼,而是有组织犯罪势力集团。
那么,不断收纳逃亡民户的那些“山湖人”贼寇,就是郡游军尉要对付的目标。
与此同时,潜伏在各地的“山湖人”贼寇同党,也是游军尉要清剿的目标。
所以,那些有钱却没靠山的人家,若不想被游军尉判定为贼寇同党,就得花钱免灾,如果不识抬举,旦夕之间破家可不只是说笑而已。
李笠去年年底放假回家前听刘德才说过,年末,天子还专门下诏痛斥“游军之弊”,说多有游军以缉拿贼寇为名,勒索、敲诈富户,肆意鱼肉百姓。
甚至某些游军假扮贼寇,横行乡里、抢劫村落,本来应该保境安民的守户之犬,却成了破家灭门的吃人恶犬。
由此可见,对于寻常百姓而言,仅仅是郡吏上佐一级的游军尉,已然是“一言定生死”的人物,如今这人物在长篇大论,又有哪个不长眼的敢质疑。
其实李笠就一肚子质疑想说出来,但他可不会作死,所以老老实实的听着,结果发现是浪费时间。
梁森等几户人逃了,他们该承担的赋税、杂役,必然分摊到别家,而为了惩罚逃亡实行的“连坐”,其具体实行措施有哪些,譬如要抓人坐牢什么的,游军尉都没说。
抓不抓人,或者对白石村惩罚性征收赋税,这是村民最关心的。
当然,游军尉可能做不了主,也不可能越俎代庖提前表态,所以今日的长篇大论,没意思。
游军尉讲话完毕,村民渐渐散去,李笠正要回家,却被兵丁叫住。
李笠和逃亡的梁森关系不错,所以李笠以为自己被那游军尉盯上了,要把他当做梁森的同党,心中暗道不妙。
结果却是一名游军主找他问话。
游军主,就是游军的主官,如果说游军尉是连长,那么游军主就是排长。
叫他去问话的游军主姓彭,是为“彭游军”,所部驻防鄱口,所以白石村是其辖区。
这位彭游军看上去颇为年轻,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个子挺高,样貌端正,态度和蔼,笑眯眯的。
见着李笠来了,得旁人说了名字,开口就问:“你和梁森是好友?”
李笠回答:“是,小人和梁森是同村好友。”
“大过年的,出这种事,唉...你也莫要多想,官府做事,想来讲究凭据,你与梁森是好友,但不代表你就一定会是梁森同伙嘛。”
“若村里有风言风语,你莫要往心里去,游军尉方才也说了,若无真凭实据,官府绝不会胡乱抓人。”
李笠不住点头称是,又听对方说:“里吏为你作保,说你李笠绝不会...哎呀,里吏、李笠,同音啊这是,说得我舌头都打结了。”
说话这么风趣,让周围几个兵丁都笑起来,李笠也干笑着,看向对方,觉得这位游军主平易近人,给人的感觉,就像邻家阳光青年那样。
但专门找他过来说话,可不是为了说笑话,李笠不敢掉以轻心,只听对方继续说:
“你是鱼梁吏,终日打渔,将来可能在哪个湖汊碰到一些‘山湖人’...我是说可能,若真有那时,你遇到了熟人,好好和对方说...”
“就说寄宿山湖,总不如编户齐民,当今天子仁德,连年大赦,做错事的百姓,总是有机会回头的...”
同样是说话,这位的说话水平明显高过那姓张的游军尉,简单明了,虽然也是泛泛而谈,但好歹平易近人,李笠点头称是。
趁着对方说话停顿,李笠试探:“不知...小人不知,这件事,是否要抓人坐牢,还是要向村里加征赋税?”
那游军主笑道:“这事情可不是我们说了算,不过为了稳定人心,我听说上官不打算加征赋税,或者抓人连坐蹲牢狱,毕竟这年头大家都不容易。”
总算听到了一点有用的消息,李笠见对方没什么要说的,告辞,往家里走去。
走着走着,想到了梁森,想到了那晚对方说的话,李笠心情瞬间滑落。
唉,本来能依靠的人就少,如今走了一个,仿佛一双手臂,断了一边...
。。。。。。
院子里,李笠向母亲和嫂子讲起方才游军尉在码头说的话,虽然官府来人说的都是场面话,但既然说的不是狠话,那么有理由相信,官府不打算过多追究什么。
若要抓人、追罚,恐怕又有家庭承担不住,索性举家逃亡,如此下去,只会让白石村逃亡的家庭越来越多。
李笠觉得官府可能怕出现这种情况,所以态度才比较缓和,不过梁森等几户人家的赋税和杂役,不可避免的要分摊到村里。
逃亡的家庭之中,有吏家,所以,身为吏家的李家,今年必然被分摊一些赋役,最直接的影响,就是他的服役期会延长。
这就是现实,冰冷,不讲什么人情。
相对于李笠,吴氏和林氏对这种事已经见怪不怪,尤其年长的吴氏,经历的事情比较多,在她看来,吏家总比兵家要好。
因为捕鱼再辛苦,也比上战场送死好。
三人一边说话,一边制备钓鱼用具“鱼卡子”,为即将开始的劳作准备工具。
鱼卡子是一种捕鱼机关,制作简单,成本很低,其结构在李笠看来,和后世的别针差不多。
用刀将竹子削成一指长的大号竹签,最好带竹节并且两头略微翘起,此时竹签是一个“一”字。
然后在中间位置帮上麻线,接着将其弯曲成“几”字,套上一截芦管,作为束缚。
芦管事先煮过,有韧性,再将泡过的谷子(最好发芽)放到芦管之中,于是一个类似于别针的机关就做好了。
这样的鱼卡子放到水中,鱼儿会过来吃芦管里的谷子,吃的时候必然会嚼烂芦管,于是原本是“几”字形的竹签没了拘束就瞬间弹开,变成‘一’字形,将鱼嘴卡住。
嘴被卡住的鱼儿挣脱不了,最后被人提起来。
鱼卡子结构简单有效,制作成本低,所以渔家大量制作,把几十、上百个鱼卡子做成“排钩”,大规模钓鱼。
所谓排钩,就是用一根较粗的麻线“纲线”,长数丈甚至十余丈,然后在这条纲线上每隔一段距离就绑一根子线,子线末端都有一个鱼钩或者鱼卡子。
这样的组合,使得鱼钩(鱼卡子)成排,所以称为“排钩”。
傍晚,渔民将排钩放入近岸水中,一头系在岸上并做好标记,然后在纲线上适当绑着石块让其没入水里,沿着水流布设。
到了次日清晨来收排钩,就能钓上许多鱼儿,形同用渔网捕鱼。
这样的钓鱼方式十分方便,渔民白日捕鱼,只需傍晚布设排钩,然后回家睡觉,次日就能收获不少鱼儿,省时省力。
所以,白石村基本家家户户都会制作鱼卡子,然后以此捕鱼,并且戏称被排钩吊起来的鱼儿们为“连坐”。
吴氏和林氏现在制作的鱼卡子,就是给李笠准备的,如今新年已过,李笠就要进城继续服吏役,为官府捕鱼,有了鱼卡子制作成的排钩,能多捕一些鱼。
李笠看着一个个成形的鱼卡子,思考起来。
鱼卡子结构简单,取材很方便,一个人一日都能制作上数十个,所以彭蠡湖区各渔村家家户户都会做,都会用。
鱼卡子的结构,决定了钓不上太大的鱼,因为大鱼的力量大,鱼卡子的绷力卡不住大鱼。
鱼卡子的诱饵可以是谷子,也可以是蚯蚓,但是以谷子为主,所以决定了“咬钩”的鱼儿基本上都是鲤鱼、鲫鱼一类杂食性鱼类为主。
诸如乌鳢这样的肉食性鱼类基本很难上钩。
所以,鱼卡子排钩钓鱼这个“行业”,“市场竞争激烈”,“各厂家产品同质化问题严重”。
鱼卡子钓上来的鱼多以鲤鱼、鲫鱼为主,平均来说个体重量小但数量多、产出大,所以在鱼市卖不上价钱。
家家户户都在用鱼卡子钓鱼,但无法通过鱼卡子钓鱼获得多少收入。
李笠认为,这就是技术门槛低、同质化竞争的结果,等同于养鱼人都在养鲤鱼的同质化问题。
大伙终日忙碌,所获收入却依旧微薄,不过勉强糊口而已。
渔民想要做到收入明显增加,得另外想办法。
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把鱼卡子换成鱼钩,最好用有倒刺的鱼钩,诱饵改用蚯蚓或者小鱼虾,那么排钩钓上来的鱼,其种类就会比较丰富,个体重量也大些。
但鱼钩的使用成本不低,对于手头拮据的渔民来说难以负担,非不想,实不能也。
想发家,摆在面前的困难都是实实在在的,但这难不倒李笠。
因为他有‘挂’,有见识。 hf();
第十五章 效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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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寒料峭,天气依旧微寒,清晨,彭蠡湖上浓雾弥漫,一座小岛旁,李笠和武祥将篝火弄灭,吃完手中剩下的热炊饼,然后解开系船缆绳,摇船收排钩。
昨晚布设排钩时,排钩一头系在船尾,然后沿着岸边草丛释放,此刻,两人协作收绳索,扯起许多鱼儿。
贪食的小鲤鱼或小鲫鱼,嘴巴被鱼卡子卡着,折腾了一晚上没逃脱,力气耗尽,现在被人扯出水面,只是无力的摇头摆尾,摆脱不了被人放进鱼篓的命运。
鱼篓不止一个,都挂在船帮外,大半浸入水中,关在鱼篓里的鱼随波逐流,等着最后命运的到来。
同样随波逐流的李笠和武祥,沐浴着晨曦,将被寒风和湖水弄得有些麻木的双手举起,放在嘴边不停吹。
待得双手微暖,他们摇船离开小岛,往彭蠡湖深处‘走’去。
武祥弯腰整理船舱,他的脸有些圆,五官有些‘淡’,长着一双眯眯眼,被风迎面一吹,眼睛更眯了,看上去有些像狐狸。
李笠一边摇船一边看着发小,笑道:“黄团,你昨夜说梦话了。”
武祥抬起头:“啊?那我说什么来着?”
’“你说:鸡,鸡,鸡...”
武祥笑起来:“嘿嘿,我昨晚做梦,梦到吃鸡了。”
“那好,等忙过这段,我请你吃鸡!”李笠如是说,见武祥嘿嘿笑起来,他继续摇橹。
摇了一会,武祥过来轮替:“我来,你赶紧把钓具准备好。”
昨日,李笠和武祥结束日间捕鱼后,将鱼获交给同村渔船,让其带回村去,两人随后在这小岛旁靠泊,顺便布设鱼卡子排钩,将就着在船上过了一夜。
收好排钩和钓起来的鱼,开始新一天的捕鱼作业。
在湖里过夜,那滋味可不好受,累、困、冷、饿,但两人咬着牙也得撑下去,因为这就是生活。
村里有人逃亡了,这些家庭本该承担的赋税、劳役,分摊在村里其他家庭。
李笠家和武祥家的负担当然也随之增加,所以,他们只能更加努力捕鱼,毕竟李笠还额外有每月定额。
为了多得一些渔获,就得在深水区捕鱼。
天气回暖,但依旧寒凉,水温回暖的速度也不快,所以大鱼基本上依旧潜伏在彭蠡湖的深水区,渔民们想要有好收成,就得寻找这些鱼儿聚集的水域。
彭蠡湖里分布着许多小岛,星罗棋布,其间又夹杂着许多鱼群聚集的水域,是打渔的好地方。
但鱼儿聚集的水域并不固定,所以如何找到鱼群的踪迹,事关鱼获多还是少。
捕鱼效率最高的办法当然是张网捕捞,网越大,捞到的鱼就越多,但网越大,需要的人手和渔船也就越多,这就导致“人力成本上升”。
李笠作为半丁都不是的鱼梁吏,家道中落,没有什么亲族,眼下只能靠武祥来帮忙。
本来还有一个梁森,但是....
两个少年、一艘小船,根本就摆弄不了大网,更别说大网很贵,使用成本高,目前用不起,只能另外想办法增加捕鱼收入。
武祥是渔家子,虽然还不到十六岁,却也要作为半丁,每年为官府服役。
现在新年伊始,武祥并不需要服役,所以小吏李笠要用平民武祥,不能白用。
武祥作为家中男孩,即便未成年,也承担着劳动养家的责任,就算他本人愿意白给李笠帮佣(做工),时间久了,耶娘总是会有意见。
李笠不会这么做人,所以他不是白用武祥,这年头帮佣的“市场价”是日工钱二十到三十文(成人价),他不付工钱雇佣对方,讲的是“分成”。
一起捕鱼的收入,四六分,李笠六,武祥四。
之所以不是对半分,道理很简单:李笠额外出技术,武祥纯粹出力气。
捕鱼需要力气,更需要技术,若是连鱼群在哪里都找不到,光有力气没用。
太阳东升,湖面雾气渐渐消散,李笠和武祥摇着渔船抵达一处小岛附近水域。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李笠和武祥直接在湖里过夜,一大早就开始捕鱼,所以能够率先抢占既定水域,开始按计划行动。
距离渔船十余丈的水面上,漂浮着几个竹筒捆成的浮标,那是李笠做的记号,浮标下拴着聚鱼用的饵料。
此时,浮标附近水面有大量气泡从水下浮上来,说明已有许多鱼聚集。
船舱里有个盖好的木桶,李笠掏出破布堵着鼻子,将木桶打开。
微风吹来,武祥闻到一股酸臭味,这味道让他觉得难闻,仿佛是臭馊肉粥,其间还夹着着鸡屎,以及酸臭的动物内脏。
这味道太过酸爽,武祥赶紧掏出碎布堵鼻子。
早有准备的李笠拿起钓车,直接伸手从桶里捞出一小坨面团,然后将其粘在钓车鱼线末端。
这坨面团散发着酸臭味,李笠娴熟的扬起钓车,将面团“甩”到那浮标附近水域。
此时太阳已经升起,阳光洒在水面上,波光粼粼。
武祥静静看着,看着竹筒浮标附近水域,看着那入水面团之上、浮在水面的浮漂。
面团入水必然慢慢化开,最后只剩下包裹在面团里的鱼钩,若是在面团化完之前没有鱼儿咬钩,这面团就是白白用掉了。
武祥当然懂得许多种钓饵,却想不明白李笠此次到底有什么底气,可以用面团钓白鲢和花鲢。
谁都知道,鲢鱼(白鲢、花鲢)很难钓,因为无论用什么饵,鲢鱼基本都不咬钩,钓上来的都是其他鱼类。
所以想要获得鲢鱼,最好用网捕,而钓鲢鱼吃力不讨好,但是李笠却说有把握钓鲢鱼,一钓一个准。
武祥很想相信李笠,但自幼就听人说钓鲢鱼很难,所以他好奇地看着李笠忙活。
忽然,浮漂动了一下,武祥看得清楚,知道是有鱼儿在水面下吞食面团扯到了鱼钩,所以才会拖动浮漂起伏。
李笠却不急,看着浮漂起起伏伏,武祥看得心急,差点喊出声,但好歹忍住了。
浮漂起起伏伏,仿佛在点头,不知过了多久,当浮漂再次沉下时,李笠猛地扬竿,与此同时快速转动鱼轮。
鱼轮上装有摇柄,李笠用左手抓着摇柄转鱼轮,收线速度很快,只见水面忽然水花炸开,一尾大鱼被鱼线拖起来。
“上钩了!”武祥激动得喊起来,一双眯眯眼瞪大了许多,赶紧拿起抄网做准备。
那鱼儿很大,所以挣扎起来十分激烈,弄得水花四溅,仿佛下一刻就能把鱼线弄断,气势十足。
而李笠手中钓车用的是精选粗硕竹竿,麻线坚固,外加改装过的鱼轮,同样底气十足。
大鱼上钩,不能急着收线,先得“溜鱼”,把大鱼的力气消耗大半,才能给予“致命一击”。
李笠当然知道怎么溜鱼,他有备而来,只要鱼儿上钩,就不会让其脱钩。
他连续几日在这里放饵,吸引鱼儿聚集,即俗称的“做窝”,为了不惊动此时聚集在这片水域的鱼儿,必须速战速决。
不断收线、放线,不断扬竿,扯着那挣扎的鱼儿在水面走之字形,却又不断让鱼儿往渔船这边过来。
须臾,鱼儿被李笠“遛”到船边,武祥按着李笠事前吩咐,不等鱼儿出水,将抄网直接往水里抄。
抄出一条硕大的花鲢,放到船舱里一看,至少有七八斤重。
花鲢的鱼头很大,大到占了身体的三分之一尺寸,武祥目瞪口呆的看着这“大头鱼”,那“大头鱼”也瞪着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少年,眼中俱是绝望。
“愣着作甚,赶紧把鱼收了!”李笠低声说着,上前取钩,他要趁着水面下聚集的鱼儿还没有被吓走,多钓几尾。
武祥高兴地不住点头,将花鲢放入鱼篓。
按说水下有鱼群,应该撒网,但是他两个只能撒手抛网,很难网住大鱼。
武祥听李笠说过,初春水温还不是很高,所以本来是在水面附近活动的鲢鱼,这个时候基本在中层待着,水面一有动静,就往深水区钻。
手抛网入水的动静足以惊吓鲢鱼,而手抛网的下沉速度远没有鲢鱼往下游的速度快,所以,这个时候用钓竿钓,收获反倒会更大。
但也只有李笠才能做到“稳钓鲢鱼”。
想到这里,武祥满是崇拜的看向李笠。
李笠知道如何制作吸引鲢鱼的饵料,所以能够聚鱼。
李笠又知道制作‘专用钓具’让鲢鱼咬钩,这钓具外形像小竹笼,茶杯大小,名为‘笼钩’,专门钓鲢鱼,如今鱼聚集起来了,一钓一个准。
武祥是真的佩服发小,只觉对方没有做不到的事情,人又大方,说一起发财,就是一起发财。
李笠见小伙伴满脸崇敬的看着自己,笑道:“看什么呢,改日我教你钓鲢鱼,到时候,轮到你来扬竿了。”
武祥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那如何使得,这是你的秘诀呀。”
“你我兄弟,说好的一起发财,我如何会食言?一起努力,将来住大宅子,买许多田产!”李笠依旧笑吟吟,武祥用力点头:“嗯!”
李笠又说:“放心,同样是打渔,我有办法多赚钱,一日赚往日一个月的钱,就不用那么累。”
李笠说的是真心话,也有底气,譬如现在,他就是努力多赚钱。
别人钓不了的鲢鱼,他能高效率钓起来,这就是商机。
他知道如何专钓鲢鱼,又有实际操作经验,这都是那一世从钓友处学来的技术。
所以有信心靠钓鲢鱼赚钱,降低劳动强度。
仅就目前而言,他和武祥两个人的小团队,用专钓鲢鱼的钓具钓鱼,效率比网捕高很多。
而钓上来的大鲢鱼,现在可以卖出好价钱,比撒网捕鱼划算多了。
换饵完毕,李笠扬竿放线,信心满满的对武祥说:“咱们努力些,过几日,我请你吃鸡,一人一只鸡哟!” hf();
第十六章 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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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鄱阳城一隅,常来食肆生意兴隆,东主马青林看着几乎客满的食肆,笑得眼睛都要眯成一条线。
再看看门外、街对面的其他食肆,看着这些食肆冷清的模样(相对),马青林的笑意更浓。
食肆生意好,当然是因为菜肴大受欢迎,他年前买来的两个菜谱,做出来的“粉蒸鱼”和“秘制鱼头汤”,深受老顾客好评。
常来食肆本就有回头客,新菜得老顾客好评后,名气自然就很快传播出去,引来更多的客人光顾。
新年开门营业不久,食客纷至沓来,人气快速聚集。
一年之计在于春,得了个“开门红”的马青林,看着自家食肆内火爆的用餐情景,怎么能不心花怒放。
再看看生意冷清的几个竞争对手,马青林心中感慨:花的六万钱,果然值啊!
粉蒸鱼且不说,就说“秘制鱼头汤”,因为用的是白鲢或者花鲢鱼头做汤,和常见的鲫鱼鱼头汤有明显区别,且味道不错,尤其受到食客欢迎。
许多人都是听说常来食肆有招牌菜,能把白鲢、花鲢鱼头汤做得很好喝,特地慕名前来一饱口福,吃过之后赞不绝口,又向亲朋说好。
所以,常来食肆的“秘制鱼头汤”,名气很快打响,新年过后活跃起来的过路客商,在鄱阳城暂居时,都要过来尝一尝。
城里各官署的官吏,许多大户人家,都慕名派人来预定鱼头汤,让食肆备好鱼汤送上门。
一尾白鲢或者花鲢,鱼头做汤,鱼身切块做“粉蒸鱼”,都能为常来食肆带来生意,生意如此火爆,马青林笑得嘴都合不拢。
但烦恼随之而来:
做鱼头汤就得有鱼头,还得是花鲢或者白鲢鱼头,毕竟人家就是奔着这种鱼头而来,可不能用其它鱼头充数。
所以白鲢和花鲢供应不上了。
马青林已经和鄱阳城许多鱼主和鱼贩打了招呼,以不错的价格收购白鲢和花鲢,有多少收多少,
但即便如此,白鲢和花鲢的供应依旧紧张。
仅仅常来食肆的需求量,不至于弄出如此场面,是因为其他食肆见着常来食肆把花鲢和白鲢鱼头做成好汤,也开始琢磨菜谱,同样开始收购白鲢和花鲢。
与此同时,大户人家的厨子也开始琢磨如何把白鲢、花鲢鱼头做好,伺候好雇主,自然也需要购买白鲢、花鲢。
突然骤增的需求,造成鲢鱼的瞬间‘短缺’。
鱼主、鱼贩们当然不会和钱过不去,乐意多卖鲢鱼,但做不到。
这年头没有谁能专门针对花鲢、白鲢进行“定向捕捞”,渔民捕鱼都是在鱼群聚集水域下网,网上来有什么鱼就是什么鱼。
虽说白鲢和花鲢是常见的鱼类,一网下去捞上来的鱼里常有鲢鱼,但不能确保每一网都能捞上许多。
这种明显只看运气的捕鱼方式,满足不了鄱阳城内对鲢鱼短期暴涨的需求。
马青林为了解决货源,这几日忙得团团转,此刻站在食肆门口,眼巴巴看着街道上的往来行人,那模样仿佛倚门远眺等着夫君归来的小娘子。
盼来盼去,总算是把那个人盼来了。
梳着总角发髻的李笠和武祥,推着个手推车往这边走过来,马青林见着李笠,就宛若见着了亲人,
迫不及待的迎上前:“李郎!鱼带来了么?”
面色有些疲惫的李笠,被这一声亲热的“李郎”弄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看着满脸期盼的马东主,笑着拍拍车上几个木桶:
“当然带来了,约定好的事情,我哪里能食言?”
马青林闻言眉头舒展,又问:“这里有多少?”
“总共五十尾。”李笠回答。
“好!”
马青林不停念叨着“好”,带着李笠和武祥进门,刚进门,迫不及待地在柜台附近“验货”。
五十尾嘴巴还一张一合的白鲢、花鲢,每尾至少有四斤以上,马青林看在眼里,喜上眉梢:“好,李郎言而有信,我也不能食言!”
按着年前说好的价格,马青林以每尾八十文(重量至少四斤)的价钱,和李笠钱货两清。
四千钱到手,李笠和武祥在后院清点铜钱完毕,各自把两千钱(每千文一串,共两串)绕在腰间,然后放下衣襟挡住。
马青林亲自送两位出门,一边走还不忘叮咛:“李郎,一定要按约定,定期把鱼儿带来。”
李笠笑道:“马东主放心,我李笠做事向来守信,只要马东主按约定收鱼,我定然有多少卖多少。”
“那就好,那就好!”马青林笑起来,由衷认为年前的买卖做得值。
李笠不仅买菜谱给他,还和他约定年后定期送来鲢鱼,当然,李笠也承诺绝不把菜谱泄露给其他食肆。
这样的约定,实际上看个人信用,但李笠和马青林约定卖鱼,这让马青林放心不少,如今见着李笠打算长期做买卖,心里自然高兴。
李笠和马青林交谈,一旁的武祥只觉心跳得厉害。
他和李笠忙了不过两三日,打渔的同时,专门钓白鲢、花鲢,如今带来五十尾,在马东主这里交货,立刻得钱四千文。
四六分账,自己分到一千六百文。
顶得上自己累死累活给人帮佣....
武祥算了算,按一日工钱十五文计,顶他给人帮佣一百天,那就是三个多月。
这让武祥觉得很震撼:三日的收入至少顶三个多月工钱,太厉害了!
因为梁森等几户人家出逃,导致村里负担加重,连不当家的武祥都知道日子愈发难过,他还发愁如何多赚些钱,结果李笠却轻而易举赚大钱。
靠的就是专钓鲢鱼,然后卖给常来食肆,因为有了约定,所以有多少就能卖多少。
如今忙三日的收入,顶过去三个多月的收入,那么,忙得大半个月,岂不是把过去一年才能挣的钱给挣了?
如此一来,耶娘也不用那么累了...
武祥越想越高兴,多日来的疲惫仿佛瞬间就消失不见。
到了门口,两人和马青林道别,准备去还推车,武祥按耐不住心中激动,不顾旁边来来往往,低声问李笠:
“寸鲩,你那专钓鲢鱼的法子太神了!”
李笠自信满满的回答:“那当然,专用饵料,专用的钓具...要知道,那水怪笼钩可是专钓鲢鱼的利器!”
他说话声音不大不小,却被旁边经过一人听见,对方开口问:“水怪?何处有水怪?”
正在和武祥交谈的李笠被人忽然一问,转过头,见着居然是个总角少年,随即因为讲话被打断而不快,心中嘀咕:
小孩子?大人讲话,你一个小孩子插什么嘴!
却见其人身边跟着几个随从,当中一人,有些眼熟。
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和武祥就被这帮人‘架着’往食肆里走。 hf();
第十七章 子非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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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来食肆内某雅间,一名衣着讲究的少年正在用餐,他面前的食案上摆着几碟菜,其中就有常来食肆近日推出的招牌菜:粉蒸鱼、秘制鱼头汤。
少年看上去年约六七岁,身边站着一名小童,时不时为其斟茶、换碟,看样子是随身僮仆,另一边则站着一位中年男子,身着寻常,认真看着少年用餐。
见少年眼神示意要吃粉蒸鱼,那僮仆先用一双银筷将一个粉蒸鱼块夹到小碟子里,然后仔细的剔刺。
中年人认真的盯着,生怕小童不仔细,漏掉鱼刺。
这一大一小伺候着少年,房里却还有其他人,角落里低头站立的一个总角,不是店家伺候客人的伙计,而是鱼梁吏李笠。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就在方才,他不过是提到了“水怪”二字,就被一位过路的少年插话、发问,李笠还没来得及多说什么,便被对方的随从左右夹住。
然后把他和少年隔离开。
如此做派,明摆着少年身份不低,其随从之中,又有郡廨的门下通事。
李笠认得通事,对方也认得李笠,便让李笠跟着少年进食肆,老老实实在一旁候着。
还特地交代:对方身份不寻常,若有什么要求,都得听着。
少年的其他随从,如今在隔壁等候,门口有两名壮汉把守,而李笠的伙伴武祥则等在外面。
李笠知道这少年来头不小,不敢造次,老老实实低头站着,侧耳倾听。
雅间的隔音效果也就那样,外面的喧嚣声隐隐约约传进来,但李笠听的不是外面的动静,而是房间里的动静。
这个少年用餐,居然没有什么明显声音!
吃饭、吃菜,没有砸吧嘴的声音;喝汤,没有砸吧嘴的声音,也不说话,甚至都没开口吩咐僮仆该干什么。
吃饭喝汤,轻拿轻放,几乎没有听到明显的筷子、调羹和碗碟相碰的声音。
细节表明,这是一个家教极严的小郎君在用餐。
即便按着后世的餐桌礼仪,喝汤不出声、不砸吧嘴,可以证明一个人有不错的用餐素质,在这个时代,对用餐礼仪十分讲究的少年,其家族社会地位怕是不会低。
李笠喜欢观察一个人的言行举止等细微末节,来判断此人的大概情况,但现在的他不可能抬头仔细盯着人看,只能靠听来琢磨对方的可能身份。
在综合其他信息,李笠得出的结果很模糊也很清楚:对方应该是官眷,至于其父或者家中长辈是什么官,就不清楚了。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用餐完毕,僮仆将碗碟收好,那少年看着李笠,问话:“方才我听说门下通事说,你是鱼梁吏?”
站得腰酸腿疼的李笠,听对方说话听得吃力,因为对方讲话不仅带着稚气,还带着明显口音,那口音有些熟悉。
他不敢拖延,赶紧回答:“小人正是鱼梁吏。”
对方又问:“那你方才说的水怪是怎么回事?”
“回郎君,小人说的是一种钓鱼钩,不是说水里有怪物。”
少年闻言眉头紧锁,思考起来。
李笠依旧微微低着头,不和对方双目对视,因为按着他的卑微身份,这是一种很无礼的行为。
片刻,少年问:“你要钓何等样的鱼儿,要用到长得像水怪的鱼钩?不怕把鱼儿吓跑吗?”
李笠回答:“回郎君,人眼中看到的鱼钩像水怪,鱼儿眼中看到的鱼钩,不过是肥美的食物罢了。”
少年反问:“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对于这种文绉绉的质疑,李笠不打算搞什么“出位”的回答:“回郎君,小人家中世代捕鱼,只是知道这么做能钓到鱼,至于鱼儿到底怎么想...”
“反正鱼儿喜欢吃饵,那这么做就准没错。”
少年闻言点点头,又问:“那你钓的是什么鱼?”
这个问题,李笠不想老实回答,因为涉及“技术秘密”,于是含糊着:“鲩、鲤、鲫,都能钓到。”
对方继续问:“那你来这食肆,看样子是卖鱼给店家?”
李笠继续打哈哈:“郎君说的是,小人每月为官府捕鱼,剩下的鱼儿售卖给店家,补贴家用。”
“你在外打渔回来,必然经过城南鱼市,然则不去鱼市,反倒舍近求远来这里...”少年沉吟着,稚气童音带着成年人的做派。
强烈的反差,让李笠暗道不妙。
“如今常来食肆的鲢鱼鱼头汤很出名...据说供不应求,店家必然出大价钱收鱼...你莫不是拿鲢鱼来售卖?”
说到这里,少年一拍食案:“哈哈,我知道了,你钓的是鲢鱼!”
话音刚落,身边那中年人低声提醒:“郎君,方才失态了。”
“呃...我...我知道了。”少年讷讷,好像有些怕那中年人,须臾又把注意力转回来:“你钓的是鲢鱼,对不对?”
事已至此,李笠只能坦白:“是,郎君说的是。”
少年大喜:“好,那你每日都交鲢鱼上来。”
这种莫名其妙且有些蛮横的要求,李笠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无论答应还是不答应,好像结果都会很坏。
他只好硬着头皮说:“小人愿为郎君效劳,只是吏役不能怠慢,郡廨那边...”
却听少年说:“你莫要推脱,我自有安排。”
。。。。。。
傍晚,郡廨,李笠在院子里吃炊饼,下午他被人耽误了时间,回来时厨房备给小吏们的饭菜已经被扫荡一空,只剩下些许米粒和菜渣。
但李笠早有准备,从常来食肆出来时,特地买了几个炊饼,分武祥一半,自己带着回来吃。
武祥如今不在役期,不是为官府做事,所以得自己在城中找住处过夜,于是转到熟人家去了,李笠不担心伙伴睡不好,担心的是自己要倒霉。
今日碰到的少年,看样子来头不小,居然要求他专门捕捉鲢鱼、定期上交,而随行的吏员满口应承。
现在回到郡廨,李笠就等着上面做决定。
这事情很麻烦,李笠就担心上官既要他完成每月定额,又要他额外捕捉鲢鱼上交。
但担心也没有用,这种事情他只能接受加派,没有任何说话的权力。
不一会,有小吏过来找他,说吴吏曹有吩咐。
李笠三两下吃完炊饼,跟着小吏过去,见到了板着脸的吴吏曹。
吏曹负责分派吏役,而吴吏曹年前被李笠整了一次,吓得不轻,恐怕寿命都短了几年,如今见着李笠站在面前,哪里会有好脸色。
但该说的事情也得说:“你真是麻烦!成日里惹事!”
“现在好了,好了!上面让你定期交鲢鱼,每三日交十尾!”
“呵呵,就指定你哟,期限到了交不出来,我扒了你的皮!”
李笠脸皮厚的很,听着叫骂,心中没有半点波澜,只当这位在发疯。
面对最坏的结果,心中嘀咕,却不住点头称是。
等吴吏曹说完话,他便问:“上佐,小人每月定额要完成,如今加派鲢鱼之役,恐怕累死了都办不到。”
吴吏曹冷笑着:“那你死了么?”
“呃,小人还活着。”
“没死,对吧?没死的话,但凡还有一口气,都得给我去捕鱼!”
“是,小人知道了。”李笠懒得做无谓的争辩,面对加派的鱼役,他无法拒绝,但这不代表他会老实办事。
呵呵,加派是吧?那别怪我又要搞事了!
老柳,小柳,你父子俩都得被我涮一遍!
李笠心中冷笑,他本来想找刘德才打听那少年的身份,但刘德才不在官署,现在见吴吏曹给他派役,便大概猜出来了。
别的不说就说口音,少年的口音和那日公堂上的‘柳明府’差不多。
‘柳明府’的口音据说是建康口音,所以李笠判断少年不是本地人,也许来自建康,很大可能是“柳明府”的儿子或者侄子。
一个几岁大的小家伙也给我玩加派,呵呵。
李笠边想边往外走,却被吴吏曹喊住:“李笠,你听清楚我说的了么?”
“小人...”李笠话说到一半,心中一动,赶紧试探:“小人琢磨着,上佐的意思,是小人今后只负责捕捉鲢鱼?”
吴吏曹听完李笠的话,点点头,他是真怕李笠这次又搞出什么事,觉得方才自己可能没把话说清楚,赶紧强调一遍:
“你记清楚了,这个月,从明日起,只需要捕捉鲢鱼,每三日交十尾,至于常额,不需要管了。”
李笠听到这里心中一喜,因为他有办法高效钓鲢鱼(白鲢、花鲢),如今只负责捕捉鲢鱼,时间就充裕了。
至于那鲢鱼交上去后,被人拿去常来食肆加工成鲢鱼鱼头汤,还是官厨自己做鱼头汤,不关他的事。
虽然腹诽方才吴吏曹说话不清楚,李笠还是面露笑容:“小人明白...只是不知,下个月的常额...”
吴吏曹没好气的摆摆手:“下个月再说!”
李笠赔笑,然后赶紧告辞,一边走,一边琢磨。
小柳?
老柳是天子女婿,小柳就是天子外孙...
这可是官宦子弟、富贵郎君!
现成的机会抱大腿,我是不是可以争取一下?
反正小家伙很好哄的。
李笠想了想,放弃这念头。
首先,小柳旁边有个中年人,看样子是‘日常行为指导’,像影子一样,随时指正小柳言谈举止的不妥之处,所以他是没机会亲近小柳的。
其次,小柳什么身份?他什么身份?一个小吏想亲近富贵郎君?这不是做梦么?
最关键的一点,去年年末的鱼腹藏书一事,老柳恐怕已经怀疑是他搞的鬼,之所以不严查到底而是顺水推舟,无非是为了坏事变好事。
李笠觉得老柳不可能是傻瓜,若他现在接近小柳,耍些小动作,恐怕瞒不过老柳。
而老柳能容忍一个小吏忽悠自己儿子么?搞不好一不高兴发飙,他就倒霉了。
所以,李笠觉得安心捕鱼就行,省下来的时间,想办法去赚更多的钱,这才是正途。
想到这里,李笠差点笑出声。
每三日十尾?你知道我一日能钓多少尾么,小柳? hf();
第十八章 小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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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湖中小岛旁,李笠和武祥正在放排钩,因为两人以前经常放排钩,所以动作娴熟,但依旧小心翼翼,防的就是排钩缠绕,再无法解开。
李笠之前有“奇遇”,得免当月捕鱼定额,现在专门捕捉鲢鱼(白鲢、花鲢),但晚上不是捕捉鲢鱼的时候,他自然要做“兼职”,放排钩钓鱼。
钓的不是小鲤鱼、小鲫鱼,而是价值更高的“黄芽子”。
“黄芽子”即后世所称的黄颡鱼,根据各地不同的叫法,又有嘎牙子、黄腊丁、黄骨鱼、昂刺鱼的别称。
黄颡鱼类似鲇鱼,体无鳞,通体黄色,其成熟个体尺寸相对小些,肉质鲜嫩,拿来烹饪有许多做法,在鱼市出售,能卖出不错的价钱。
但是,竹制‘鱼卡子’较难钓到黄颡鱼,因为这种鱼是肉食性鱼类,性凶猛,喜欢吃活饵,或者“荤饵”。
所以,李笠这次用的排钩,和往常不同,子线末端用的不是竹制的“鱼卡子”,而是铁制鱼钩。
许多子线鱼钩排列在一起,很容易相互缠绕,李笠是将排钩圈在箩筐里,子钩分别钩在箩筐边缘。
放线的时候要慢慢放,避免子线纠缠。
鱼钩很常见,但用鱼钩来做排钩,对于寻常渔民来说是一种很奢侈的行为,因为排钩动辄用到数十、上百个钩,而鱼钩不算便宜。
若把鱼卡子换成铁钩,把诱饵从谷子换成蚯蚓,成本不低。
只有实力雄厚的鱼主们,才舍得给手下配上用鱼钩做子钩的排钩。
而李笠此次得免当月捕鱼定额,时间充裕了许多,所以他要抓紧时间大干一场,不惜为此下血本。
眼下他放的排钩,长二十余丈,子钩四百个,光是为了买鱼钩,就花了上千文。
简单平均下来,一枚鱼钩的价格超过一文,还算是铁匠给的优惠价。
这年头可没有商品化的鱼钩,寻常人想要鱼钩,得找铁匠现做,而铁匠对于这种买卖一般懒得搭理。
因为制作鱼钩虽然简单却费事,人力、物料成本就摆在那里。
若鱼钩要得少了,铁匠宁愿不做这买卖,只有一次性“批发”够一定数量,人家才愿意接活。
对于武祥来说,放一个价值上千文的排钩,不小心翼翼才怪,虽然最近这段时间他跟着李笠做事,动辄就赚“千钱”,但心态依旧没有变。
他渐渐长大,大概知道家中状况,也知道自家往年辛辛苦苦攒下来的积蓄,能有四千钱都不错了。
眼下,一副排钩就抵他家之前小半的积蓄,哪里能不小心。
二十丈的排钩,分量十足,两人放完排钩后,把船摇到一旁岸边,系好缆绳,就在船上过夜。
一来是方便第二日一早就能开始干活,其次是守着这价值不菲的排钩,不然万一被别人扯了去,可是会心疼得滴血。
天气回暖,但夜里的湖面上依旧有些冷,两人拉起布制船篷,然后各自裹着絮被,坐在船舱里。
船头依旧点着渔火,李笠借助飘忽不定的火光,拿着一个名为“水怪笼钩”的钩组,向武祥讲解钓鲢鱼的要点。
“水怪笼钩”,是后世一种专门钓鲢鱼、鳙鱼的钩具,李笠用这个时代能找到的材料制作出来,其模样看上去就像一个长着许多触须的灯笼。
笼体宛若后世乒乓球大小,可以开合,而笼体外面、上上下下捆着八个子线,子线末端是鱼钩。
使用时,往笼体里放酸臭的面团,子线的铁钩什么也不挂,然后再用面团把整个笼体和子线都裹起来,一个钓饵制作完毕。
武祥之前从没见过如此奇怪的钓钩,他眼前这东西,看起来确实像怪物,所以说是“水怪笼钩”,倒也名副其实。
但他想不明白为何钓鲢鱼要用如此钩饵,因为正常来说,专钓鲢鱼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他从小就听人说,鲢鱼主要靠捞,钓鱼时没有谁敢拍着胸脯说,说我这饵入了水,上钩的必然是鲢鱼。
而现在,李笠就是要让武祥知道,钓鲢鱼的秘诀是什么。
这个时代所称“鲢鱼”,有白鲢、花鲢,白鲢即后世所称“鲢鱼”、而花鲢则是“鳙鱼”,这两种鱼对于垂钓者来说是“兄弟”,习性相近,钓法也类似。
相比其它鱼类,鲢、鳙的头部很大,鳙鱼头部更大,所以俗称“大头鱼”。
按照后世进化论的说法,鲢、鳙有这么大的头部,必然有功能上的需求,李笠给武祥讲解道:“头大,意味着鳃大,那么对于鱼儿来说,鳃大意味着什么?”
武祥颇为聪明,想了想,说:“莫非是吸水更多?”
“嗯,是这么个意思。”李笠点点头,尽量用浅显的道理,让武祥明白‘鲢’(鲢鳙)的生活习性:“马儿四肢强壮,所以跑得快...”
“鸟儿翅膀越大,飞得越高;人的嘴巴越大,能吞的东西就越大,而这鱼儿的鱼鳃越大,说明什么?”
“说明它们主要靠吸食水中小虫、浮萍,以此为生,你看,鱼鳃是不是像筛网?筛网越大,滤掉的水就越多,而拦下来的东西自然也就越多了...”
这个时代的人,不可能对水中鱼儿有深入的了解,而李笠知道,鲢鳙属于滤食性鱼类,这种鱼类的进食方式和一般鱼不同,食物为水中小小的浮游动物。
其进食特点为‘吸食’,或者说是‘喝’,而其它鱼类进食是‘吞咬’。
那么,通常钓鱼的钓法:鱼钩挂饵,以饵吸引鱼来咬,对于鲢鱼无效,因为鲢鱼的进食方式是‘喝’不是‘咬’。
而且,鲢喜欢酸、鳙喜欢臭的食物,口味比较重,所以,后世针对鲢、鳙的生活习性,有专门的制饵配方和钓钩组合。
若使用钓鲤鱼等寻常鱼类的方法钓鲢、鳙,上钩率很低,所以如今要获得鲢鱼,基本都是靠张网捕鱼,然后看看网上来的鱼有没有鲢鱼。
这样的捕捞方式没有针对性,效率不高,主要看运气,很可能一网下去,捞上来数十尾大鱼,其中鲢鱼的数量也就几尾。
相比网捕,针对性的垂钓反倒高效,成本低、见效快,如果运气好,每日钓个数十斤都不成问题。
李笠和武祥两个少年,摇着船出去钓鲢鱼,不需要大网,不需要其他人帮忙,只需要寻常的钓竿,还有特制的钓饵,并且提前“做窝”,就能实现这个“小目标”。
饵料合适、找到鱼群活动区域的话,一天钓个数十斤都不成问题。
这不是李笠吹牛,后世的钓鲢、鳙高手,在合适的水域垂钓,常常可以一天钓上百斤鱼。
现在,郡廨让他每三日交十尾鲢鱼,按原有的捕鱼方式,是个沉重的负担。
但是,若针对性的钓鱼,即便运气一般,不到十天,他就能把一个月的数额搞定。
钓上来的鲢鱼,暂养在鱼塘里,到日子就拿去郡廨交,其他时间就可以忙自己的事情。
李笠说得头头是道,武祥听着听着有些小激动,虽然“一天钓数十斤鱼”听起来很夸张,但事实就是如此:
他俩忙了两三日,就钓了五十余尾鲢鱼。
每尾都重四斤以上,加起来不就接近二百斤了?
两三日的鱼获收入抵得上他为人帮佣三个月所得。
“你莫要小看钓鲢鱼,不但诱饵有讲究,提竿的时机也有讲究....”李笠继续讲解‘秘技’,还用实物来演示,让武祥听得入神。
“既然鲢鱼的习性是吸食,那么我们做的饵料就要有特点,入了水要融化,你是知道的,面团入水融化,宛若融成一团雾,这叫雾化。”
“饵料雾化,会吸引鲢鱼来吸食,那么藏在饵料团里的几个子线鱼钩,自然就飘散开来,鲢鱼吸着吸着,自然就会把那鱼钩吸进嘴里。”
“整个过程体现在浮漂上的样子,就是浮漂不停颤抖,但这个时候鱼钩只是被鱼儿吸到嘴边,还没入口,万不能提竿。”
“只有当鱼儿把鱼钩吸进嘴里,它才发现不对劲,这个时候就开始挣扎,所以,浮漂会猛地一动..这才是真上钩。”
“饵料的做法很关键,首先要酸臭,其次入水雾化后,不能太快,也不能太慢,把握不好的话,鱼儿很难把鱼钩吸进嘴里...”
李笠几乎把钓鲢鳙的秘诀都交给了武祥,这种做法有风险,那就是日后武祥要是有异心,必然甩开他单干。
武祥的为人,他大概知道,觉得对方应该不至于做出这种事,而李笠认为,既然自己有心干一番大事业,心胸就得宽广些。
一个人若要创业,除去运气、能力不说,其气量的大小,决定了这个人能走多远,这就是李笠的看法。
不过是个钓鱼秘诀,就宝贝得不让人打听,这种气度如何能让其他人诚心跟着自己办事?
李笠不认命,想要发家,那就需要有人帮忙,才能在从事鱼梁吏这一“主业”的同时,挤出时间搞“兼职”,也就是从事副业赚钱。
只有这样,才能快速赚钱发家。
当他手里有了许多钱,才有机会结交人脉,巴结靠山,改变社会地位。
等到梁国末年那场大乱到来时,自己和家人有自保的能力。
这场史书记载的大乱叫什么名字,他还想不起来,只知道自己大概有五六年时间做准备,所以必须争分夺秒,不能浪费时间。
眼下,李笠给自己定了个“小目标”,那就是一年为期,在鄱阳城里买一个像样的宅子。
宅子所处地段一般就行,不需要太大,有院墙环绕,分前院后院,有水井,房间充足,包括安置数名仆人的宿舍以及存放生活物资的库房。
这样的普通宅子,在鄱阳城的售价,一般不低于二百贯(二十万钱)。
二十万钱,即二百贯,这是什么概念?
以米价做参照,如今米价,一般在每石一百文(丰年)、每石一千文(灾年)之间浮动,取均值,即粮价每石五百文。
李笠的“世叔”刘德才,是郡廨门下书佐,年俸不过百余石米,按一百五十石折算为钱就是年收入七万五千钱。
但这是收入,得应付家里各种开支,并不是盈余。
寻常人家,家里大多只有三、四千钱的积蓄,想要买一座二十万钱的一般宅子,很难,甚至建一座普通的瓦房(大概三万钱)都不容易。
所以,二十万钱是许多平民家庭一辈子都攒不到的钱,但相比而言并不高,因为这个时代贵贱分明、贫富悬殊。
李笠一有空就找刘德才闲聊,听说建康城里的纨绔子弟们,炫富的手段层出不穷,光一件拉风的外套都能值百万钱,那么他先定二十万钱的“小目标”,并不过分。
自古以来就有“家财万贯”的说法,李笠觉得自己若连二百贯的目标都不敢定,如何跨过“一万贯”这个富裕人家的门槛?
现在他就有个机会,不抓紧时间往“小目标”多走几步,太可惜了。
那日在常来食肆碰到的少年,经刘德才证实,就是鄱阳内史柳偃的儿子柳盼,这位也许是因为想吃鲢鱼鱼头汤,才让李笠专门捕捉鲢鱼。
李笠觉得这种年幼纨绔子弟的兴头能持续多久还是个问题,也许下个月他就不会有这么好的机会,所以必须抓紧时间。
尽快实现“小目标”,然后赚更多的钱,以便练好“钞能力”。 hf();
第十九章 恶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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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鄱阳城南鱼市,鱼贩们向行人们高声吆喝、招揽生意,各鱼贩摊位的地上、案上摆着大小容器,里面有各式各样的鱼和水产。
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鄱阳城外有鄱水,且距离彭蠡湖也不算远,所以水产丰富、价格低廉(相对),寻常百姓吃得起鱼。
对于江南(长江以南)百姓来说,饮食就是饭稻羹鱼,自古以来就是如此,鄱阳也不例外,所以鱼市的人气很旺。
加上往来鄱阳城的客商不少,城内外邸店生意不错,虽然比不上州治寻阳、湓城以及南昌这三个江州大城,但鄱阳城也颇为繁华,对于水产的需求很大。
因此,鄱阳城南鱼市基本上一年到头每天都在“开市”,在鱼市里卖鱼的鱼贩很多,前来卖鱼的人也络绎不绝。
眼下在鱼市里摆地摊的李笠,算是鱼市的常客,当年他二兄还在时,就常带着他来鱼市卖鱼。
鱼梁吏每月都要给官府提供定额鱼获,除此之外多出来的水产,一般都会拿到鱼市来卖,所以李笠出现在鱼市,并不奇怪,也不怕那吏曹“吴扒皮”来找茬。
但是,现在有一群人来找茬。
一个十四岁左右年纪的总角少年,带着同样年纪的几个少年,把李笠的摊团团围住。
其人右手扯着李笠的手,左手攥着一条鱼不住挥舞,嚷嚷着:
“麻利些,赶紧的!卖或不卖,给个话,莫要咿咿呀呀像个小娘子!”
少年皮肤黝黑,嘴有些大,相比李笠要强壮些,面相有些凶,嗓门也很大,围观的人们大多认得此人:
此人诨号‘大鲇彭’,因为嘴大,又有诨号“大口鲶”,是鱼市里一个小刺头。
李笠知道此人,在他看来大鲇彭就是“小混混”,当然这个时代没有“混混”一词,常见词是“恶少年”,亦或是“泼皮”。
现在,他在鱼市卖黄芽子,被大鲇彭带着人上门“强买”。
被恶少年围住的李笠毫不畏惧,他面无表情的看着对方,被两个恶少年堵在一旁的武祥,满脸通红,瞪着眯眯眼,一副要拼命的模样。
大鲶彭说起话来唾沫横飞,加上靠得近,弄得李笠脸上就沾着不少唾沫。
李笠后世跑业务时,什么场面没见过,等对方说完了,淡定开口:“我说大鲇彭,这黄芽子尺寸不小,一尾卖十二文够公道了,你出价五文,还铁钱,什么意思?”
“大鲇彭”继续嚷嚷:“什么意思?你把要死的黄芽子拿来卖,也有脸卖一尾十二文!”
一听说有人拿要将死的鱼冒充活鱼来卖,围观的人们齐刷刷看向地上木盆里挤着的黄芽丁(黄颡鱼),又看向李笠。
“首先,我说过这是三日鱼,也就是最多活三日...”李笠淡淡地说,“其次,鱼市里又不是没人卖钓上来的一日黄芽丁,差不多的个头,十二文一尾很贵?”
大鲇彭冷笑着,把手中攥着的鱼向旁人展示。
黄芽丁身上三鱼鳍带着毒刺,不懂抓的很容易被刺中,然后伤口肿胀、疼痛难忍,但此人抓鱼的手法娴熟,看得出是个好手。
展示片刻,大鲇彭看向李笠:“你这鱼儿都吐血了!还敢说比人家一日鱼多活二日!”
李笠反驳:“那是你掐的,鱼肠都快被你掐得吐出来了。”
“你还狡辩!我是何等样人,如何会诬陷你!”大鲇彭举起手中鱼大声嚷嚷着,周围的人见了暗道要糟。
这小子家里有些来头,其阿耶是有名的鱼主,家里还开着鱼肆,兄弟多,亲戚也多,自己纠集几个恶少年在鱼市做买卖,平日里咋咋呼呼的。
遇见势单力薄的卖鱼人,经常仗着人多势众围住对方,压价强买对方的鱼,然后转手卖掉。
眼下这瘦弱的小子,虽然有个同伴,但比起大鲇彭一伙,明显落下风,现在大鲇彭寻了个由头不依不饶,大家都觉得这两个小子要吃亏。
李笠见大鲇彭老拿鱼说事,嘿嘿一笑,看着围观的人,说:“我,可是刚把鱼摆出来,就说清楚这是钓上来的鱼。”
“我若是心里有鬼,干嘛说出来?”
“你心里没鬼?”大鲇彭也笑起来:“谁不知道,这钓上来的黄芽丁,肚子都被鱼钩钩烂了?活不长,你凭什么说,这些鱼比别人钓上来的鱼多活一两日?”
“凭什么?”李笠依旧笑着,从腰间抽出一根竹棍,大小如竹筷,顶端似乎有铁钩。
大鲇彭以为李笠要动手,正要握紧拳头迎战,却见李笠将竹棍举起,向旁人展示:“大家看,这是我取钩的工具,可以把鱼钩取出来,却不勾烂黄芽子的肚子。”
说完,他伸手到一个小水桶,熟练的捉起一尾黄芽丁:“大家看我如何取钩。”
“钓黄芽丁时,性急的黄芽丁会直接把饵和钩吞到肚子里,然后肠子被鱼钩钩住,取钩很麻烦,取出来后,黄芽丁的肚子也被钩烂了。”
“既然肚子被钩烂了,自然就活不了多久。”
旁人听得李笠这么说,默默点头,确实,但凡钓过黄牙丁的人,都知道黄芽丁会把鱼钩吞到肚子里,而不是钩在嘴上。
无论怎么取鱼钩,都免不了钩烂黄芽丁的肚子。
李笠先向大家展示手中的黄芽丁,人们发现这黄芽丁的嘴巴有一截线露在外面,看样子是上钩后把鱼线剪断,鱼钩带着一截线留在黄芽丁肚子里。
这如今人们常用来延长上钩黄芽丁生命的办法,让带着一截线的鱼钩留在鱼腹,伤口小,黄芽丁能活长些,等卖鱼时再把鱼钩取出来。
李笠将自制的“取钩器”晃了晃,人们可以看见这“竹筷”顶端铁钩形状很特别,弯弯曲曲,又带着缺口。
李笠将“取钩器”顺着鱼线伸入黄芽丁口中,
只见他动了动手腕,然后把宛若竹筷的“取钩器”抽出来,其上,夹着一枚带线的鱼钩。
“大家看见了,这钩上没多少血迹,鱼儿也没吐血,我这取钩器,能把钩轻松取出来,却不会钩烂黄芽丁的肚子。”
“所以,我钓上来的黄芽丁,能多活一些日子。”
众人看着李笠手中的“竹筷”,恍然大悟的点点头:“原来如此,难怪敢说这是‘三日鱼’。”
李笠把鱼递给大鲇彭:“呐,见识少不要紧,不要到处大声嚷嚷!”
大鲇彭看着这嘴角无血迹的黄芽丁,听着周围人的议论,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只觉大失颜面,拿着鱼的手微微颤抖,呼哧呼哧喘着气,狠狠瞪着李笠。
他平日里行事咋咋呼呼,实际上心虚得很。
带着几个少年在鱼市混,就靠虚张声势唬人,如今被不起眼的李笠说“没见识”,只觉一股邪火冒上来。
大鲇彭将手一扬,就要把手中鱼往李笠脸上砸,而李笠瞬间暴起,忽然前冲,一手掐住对方喉咙,高声骂起来:
“王八蛋!我给郡廨交鱼,交这般鱼上去,上佐都没多说什么,就你个大口鲇话多!”
忽如其来的变故,让大鲇彭猝不及防,想要挥舞着双手要打人,却被李笠绕到身后,用手扼着他的脖子。
其他少年们见着瘦弱的李笠居然敢如此行事,惊得手足无措,武祥抄起地上放着的扁担,双目圆瞪,盯着这帮恶少年。
李笠认为恶少年大多色厉内荏,欺软怕硬,遇到这样的人,越软越吃亏。
后世的混混是如此,古代的恶少年也不会错,李笠知道大鲇彭的虚实,所以不怕翻脸:“闹,闹!今日你不给我一个说法,我便给你一个说法!”
大鲇彭挣扎着,却无法挣脱,围观的人们见这刺头遇到克星,个个来了精神,想要看看大鲇彭会吃什么亏。
只见李笠一把将大鲇彭推开,不等对方扑过来,拿起一把杀鱼的刀:“大口鲶!要么按十文铜钱一尾买我的鱼,要么拿刀与我单挑,今日你不捅死我,便是我捅死你!”
此为强卖对强买,不服的话,拿刀互捅。
旁人看向李笠,不由得惊叹:这小子看着身材瘦弱,却是个狠人啊!
但李笠的“强卖”价钱很合理,大家看了他盆里的黄芽子,觉得按这尺寸以十文一尾的价钱收购,然后以十二文一尾转卖也不愁卖,一尾赚二文。
大鲇彭听了李笠的话,脸涨得通红,嘴巴一张一合,想说话却不知该说什么。
他之前见过几次李笠,而记忆里的李笠,是一个畏畏缩缩的小子,往日来鱼市,被他大嗓门一吼,立刻乖得如同小猫。
如今却变了个人,变得比他还像恶少年。
大鲶彭向来欺负弱小,只有他强买,从没遇到过‘强卖’,一靠家里名头,二靠虚张声势。
可现在碰见一个更凶的,他就凶不起来了,毕竟自己是卖鱼的,不是卖命的。
李笠开始催促:“嗯嗯啊啊的,行不行,痛快些!莫要像个小娘子。”
大鲇彭听得李笠这么说,看看左右,先前的气势早已消失不见,他当然不敢拿刀来和对方互捅,而一尾鱼倒个手就赚二文,这买卖还是划算的。
但是就这么顺了李笠的意,他觉得气不顺:“谁要与你单挑,晦气!”
李笠见这刺头服软了,便向围观的人们说:“大伙与我作证,我与他定下买卖,一尾黄芽丁十文铜钱,价格公道,对不对?”
有人想附和说“对”,却见大鲇彭瞪着眼,便没有出声,但也有人不管这位要杀人的目光,高声说着:“对!”
“大鲇彭,买不买,痛快些!”李笠看着大鲇彭,大鲇彭也看着他,呼哧呼哧喘着气,片刻后说:“好吧。”
李笠把刀一扔,拍拍这位的肩膀:“呐,买卖就这么定了,我这里有二百余尾黄芽丁,共计两千余文,赶紧让人把钱拿来。”
气鼓鼓的大鲇彭听到“二百余尾”,不由得惊讶起来,顾不得生气,低头看看地上几个木盆,数了数。
觉得手指不够用,便苦着脸估算起来。
片刻,觉得并没有那么多,又看向李笠:“你哪来这么多黄芽丁?莫非是画的?”
李笠笑起来:“画?你眼睛好不好使?我后面推车上还有好多木桶,鱼都在木桶里装着呢!”
大鲇彭看着推车里放着的许多木桶,看着桶里的许多黄芽丁,有些回不过神,他大概知道李笠的底细,不过穷酸吏家子罢了。
家里面没成年男丁,没什么帮手,所以他不认为李笠有本事自己弄来这么多黄芽丁。
但鱼确实很多,于是心中窃喜:发财了,发财了,这般大的黄芽丁有许多,即便每尾赚两文,累计也能赚不少钱,阿耶会夸我的!
大鲇彭心中高兴,脸上却藏不住事,不由自得笑起来,几个恶少年见着这位都笑了,便讷讷走到一旁。
他们只是来助个场面,带头的都不计较,自己又何必张牙舞爪。
恶少年们看向李笠,想起方才李笠那凶神恶煞的模样,眼中不由带着敬畏。
李笠让武祥赶紧准备交鱼,今日买卖成交,虽然售价比他的预期低了些,但也在接受范围内,最主要的是把货清了、变现,这才是最重要的。
平民百姓做买卖,最怕被小混混纠缠,因为耗不起,李笠知道自己势单力薄,和大鲇彭纠缠下去没意思,所以要见好就收。
正忙碌间,忽然耳边传来一声:“咦?李笠?你在此作甚?”
声音很熟悉,李笠抬头一看,却见是“柳郎君”柳盼站在面前。
身边跟着一个僮仆,一个中年人,还有一个吏员,后面还有几个随从。
吏员依旧是那位门下通事,这“出场阵容”,和那日常来食肆一模一样。
李笠从刘德才那里确认了这位“柳郎君”的身份:鄱阳内史柳偃之子柳盼,但他知道分寸,不妄想能亲近这个世家子。
柳盼看着地上的木盆,又看看李笠及旁边几个人,愣了一下,随后有些恼怒的问李笠:“你不去捕鲢鱼,在此作甚?”
“你竟敢躲懒,我让人处罚你!” hf();
第二十章 算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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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笠见柳盼要生气,不想倒霉,赶紧回答:“啊,郎君,小人是今日一早到郡廨交了鱼,才来这里...的。”
他没把“卖鱼”二字说出来,是不想被对方打破砂锅问到底,结果小家伙却是个“问题宝宝”,问题一个接一个:
“这是什么鱼?”
“回郎君,是黄芽丁。”
柳盼闻言想了想:“黄芽丁?这鱼有些面熟...莫非是建康城里说的黄颊鱼?”
“回郎君,小人没去过建康,不知郎君所说黄颊鱼是什么。”
“喔,我想起来了,这就是黄颊鱼,可好吃了!原来在鄱阳唤作黄芽丁。”
“郎君,这黄芽丁肉质鲜嫩,刺少无鳞,确实好吃,煮出来的汤也很鲜...”
柳盼点点头,蹲下来,看着那木盆里的鱼。
身旁的中年人想要阻止这种举动,却已经来不及。
旁边,大鲇彭看着这衣着讲究的小家伙,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刚要说话,却见着其人身后站着的吏员,居然是自己父亲的好友。
大鲇彭知道“世叔”如今是郡廨里的“门下通事”,赶紧打招呼:
“阿叔....”
那吏员点点头,不停做手势,让“世侄”老实点。
正在看鱼的柳盼,忽然探手去抓鱼,李笠见着要出事,赶紧抢先出手,抓起一条鱼:“郎君小心,这鱼儿有毒刺,还是小人来抓吧。”
听得李笠说鱼儿有毒刺,柳盼身边中年人面色一变,赶紧扶着柳盼起来。
柳盼饶有趣味的看着李笠手中黄芽丁,问:“你会捉这鱼么?”
李笠回答:“小人会。”
“那好,我想吃。”
李笠闻言差点脱口而出:想吃回家吃去。
但他不可能这么说话,所以说出来的话是:“郎君若想吃,官厨自然会准备好的。”
柳盼依旧盯着这鱼:“你给我捉这黄芽丁,要捉许多。”
李笠心中叫苦,他可不想被加派黄芽丁,情急之下,一把扯过懵懵懂懂的大鲇彭:“郎君,这位彭小子家中经营鱼肆,惯会养鲇鱼...”
柳盼听得莫名其妙:“鲇鱼?我不吃鲇鱼,我要吃黄颊鱼..黄芽丁,你给我捉来。”
“郎君有所不知,这鲇鱼和黄芽丁模样类似,习性类似...”
李笠使出浑身解数,要把柳盼的注意力从自己身上转移出去。
捕捉黄芽丁,要么网捕,或者用鱼篮等陷阱来诱捕,这些办法能够确保捕获的黄芽丁无伤,或者无致命伤。
如此所得鱼儿,可以暂养在鱼池,养个月余都没问题,想吃(卖)的时候再捞起来。
若是钓黄芽丁,钓上来的鱼儿必然有内伤,活不久。
黄芽丁性凶猛,贪吃,吃饵的时候是一口吞,即便钓者马上扬竿将其提起,那鱼钩已经被鱼儿吞到腹部。
鱼钩不便宜,肯定是要取出来的,取钩的时候就会钩烂黄芽丁内脏。
所以钓上来的黄芽丁才有“一日鱼”的说法。李笠不想为柳盼钓这种钓起来后活不长的鱼,否则累得慌。
而大鲇彭家里经营鱼肆,其父是鄱阳地界小有名气的鱼主,家里有鱼塘,养鲤鱼也养一些鲇鱼,还能组织人手捕鱼。
如今是春天,彭蠡湖地区向来有“春鲇”的说法,也就是说这时节鲇鱼肥美,正是大量捕捞的好时机。
那么,大鲇彭家里捕捉鲇鱼时,总会顺带着捞到许多和鲇鱼习性相似的黄芽丁,若一时半会卖不完,就会暂养到鱼池里。
对此,李笠总结道:“郎君若想要吃黄芽丁,找他家准没错!”
他不想额外承担“黄芽丁之役”,便把这事转到大鲇彭那边,却不是‘以邻为壑’。
能有机会服务官眷,这对于大鲇彭家也算是一个不错的机会,划不划得来,李笠相信彭家一定能算清这笔账。
柳盼听了之后,问大鲇彭是否属实,大鲇彭懵懵懂懂,哪里知道怎么回事,却见“世叔”猛地向他点头,还带着笑意,他便傻傻的跟着点头。
“那好..呃...”柳盼回头,看向那位吏员,其人赶紧恭敬的说:“郎君放心,此事小人必然安排妥当。”
“嗯。”少年点点头,又看了看黄芽丁,便被身边中年人转移注意力,往前走去。
一脸懵懂的大鲇彭还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眼巴巴看着李笠:“啊呀,方才是怎么了的?这人是谁?”
“这件事,你回去,见着阿耶笑眯眯,自然就知道了。”李笠说完,一把揽着对方。
他发现这位似乎有些憨,比较好忽悠,于是临时起意,有了想法,不等对方挣扎,又说:
“呐,今日这买卖,划算不?”
大鲇彭恍恍惚惚的点点头,李笠接着说:“这不,又有一桩买卖上门了。”
“啊?什么买卖?”大鲇彭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啊,白石村李三郎,你认得的吧?”
“嗯啊?”
“呐,我这里,往后常有黄芽丁卖,能活三日的,个头大,数量多,你收不收?”
“收...”
“收就一个字,可我的黄芽丁会有很多,你不打算全收么?”
“我、我...”
“呐,我每次运来上百尾黄芽丁,你全收,转手卖出去,每尾赚两文,那就等于白赚数百文,这还用犹豫么?”
“不、不犹豫...”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每隔三日,就运来黄芽丁两三百尾,你全包了,这就是稳稳的赚四百到六百文,每月来那么六、七次,你说能赚多少钱?”
“多、多少?”大鲶彭只觉手指和脑子不够用,李笠笑得眼睛都要眯起来:“按每月六次,每次赚个四百文,这么一算,每月至少二千四百文,你说好不好?”
“啊?好、好....”大鲶彭挠着头笑起来。
一旁的武祥,见这两位居然好的如同什么一样,肩并肩蹲在地上,商量着“进货”、“包货”,呆住了。
方才还闹得要死要活的,怎么一转眼就...
大鲇彭姓彭名均,武祥大概知道其诨号由来。
大鲇彭家捕鱼、养鱼、卖鱼,其父是鄱阳有名气的鱼主。
因为这位出生时,家里正好捕获一尾大鲇鱼,所以取小名“大鲇”。
这年头,小名叫‘大鲇’的少年可不少,所以这位被人唤作“大鲇彭”,又因为嗓门大、嘴巴大(看起来大),也叫“大口鲶”。
平日里仗着家里人多势众,纠集了一群少年,在鱼市里卖鱼,经常惹是非,是出了名的刺头。
结果现在....
大鲇彭带来的几个少年,见着武祥发呆,不住催促:“哎呀小子,你这鱼赶紧点清楚,我们好算钱!”
武祥赶紧点鱼,想着李笠下血本弄个排钩,一晚上就扯起许多黄芽丁。
又有特制工具“取钩器”,能够轻松的将鱼钩从黄芽丁肚子里取出来,不会把鱼儿弄得肠穿肚烂,如今在鱼市一出手,那就是好多钱。
他从没想过打渔也能如此赚钱,这段日子的经历,简直是在做梦...
。。。。。。
夜,鄱阳城内某民宅,房间里灯火摇曳,李笠和武祥坐在灯边,议论着这几日的收入,好为接下来做打算。
他俩的家都在白石村,在鄱阳城没有家,这处民宅是李笠最近租的,以便在城里有个落脚点。
自从李笠那日在鱼市和小刺头彭均‘不打不相识’后,两人这段时间‘眉来眼去’,居然就成了好友,一起合作发财。
对此,武祥不理解,趁着今晚有机会,他问:
“寸鲩,我觉着不公平,大鲇彭什么都不做,只是收鱼然后转卖,每尾可以赚至少两文,我们累死累活,扣去成本,也不比他多赚多少。”
李笠回答:“话不是这么说,你要知道,钱得拿到手里,那才是钱,也就是落袋为安。”
“你看,自那日和他做了约定,这次我们用排钩钓来的黄芽丁,运到鄱阳马上就出手,不需要在鱼市摆摊卖,很快就能到这里好好休息一下,这不好么?”
“还是那句话,钱得拿到手里,那才是钱。”
李笠需要帮手,因为他如今的身份是吏家子,必须服吏役,形同被一个无形的枷锁锁着,所以需要培养武祥来做自己的帮手,那么该教的就得教。
他用手在碗里沾水,然后在案上写着,给武祥算账:“你看看,我们上次和这次,都是三日忙碌,得黄芽丁二百余尾..就按二百尾算。”
“每尾卖十文,那我们手里的鱼就值二千文,当然,这还没扣除成本。”
过年时,李笠特地教了武祥基本的算术,包括阿拉伯数字、乘法口诀,对方学得很快,所以能够理解李笠说的计算结果。
“但是,这鱼儿若是一尾都没卖出去,二千文也就只是一个数字,你要知道,做买卖,现钱最重要,没拿在手里的钱,那就不是钱。”
“同理,销售渠道也很重要,如果货物卖不出去,还得多耗时间摆摊,这划不来。”
“我们两个,打渔、将鱼运到城里,然后在鱼市卖鱼,三件事情,一个人都缺不了,在鱼市耽搁一日,其他事就耽搁一日。”
“现在,我们每次都以十文一尾的价格把鱼卖给大鲇彭,虽然看上去是亏了,但前后到手二千文,省了不少事,还能好好休息休息,这不是很好么?”
“若是舍不得这差价,就在鱼市熬着,今、明两日,能把鱼卖完么?”
“时间值钱,也不值钱,关键是你的时间要如何利用,算账可得这么算。”
“我们要借助的,是大鲶彭的销售渠道,那么作为代价,让利给他,不是理所当然么?”
“更别说他是现结,而不是拖个三五日,要知道,做买卖最头痛的就是买方压货款!”
武祥努力理解李笠说的话,眉头紧锁,眼睛几乎眯成一条线,口中喃喃有词。
李笠不催对方,见伙伴喃喃,自己也琢磨起来。
做买卖,渠道为王,掌握渠道的中间商,才能轻松赚大钱,李笠认为这种商业原理,古今通用。
他和武祥在湖上风吹日晒,辛辛苦苦捕鱼,运到鱼市,被中间商(鱼贩)大鲇彭轻轻松松过一手,人家赚的利润和他差不多(扣除成本)。
公平么?不公平,但这就是现实,中间商倒买倒卖赚差价,从赚钱效率来说这才是最划算的。
李笠也想有自己的鱼肆,有伙计帮忙卖鱼;有自己的食肆,自己推出各种新式菜肴,赚大钱。
捕、养、运、销,一条龙,利润都留在自己口袋里。
这样就不会被中间商“雁过拔毛”,但自家情况就是那样,没有亲族可以依靠,刚摆脱债务,所以有些事情急不来。
武祥琢磨清楚了,又问:“那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李笠回答:“这两日休息休息。”
“啊?寸鲩,我们不捕鱼了?”
“再这么下去,你熬得住?日夜待在湖上打渔,风餐露宿,成年人都觉得辛苦,不要说你我。”
李笠笑道,他为了让伙伴安心,透露个消息:
“我跟你讲,那大鲇彭吃差价吃得爽快是吧,吃上瘾就离不开了,这一来二去,交情不就有了?”
“我给他让利,就是要交他这个朋友,利就是饵,过几日,我就要把他钓起来!” hf();
第二十一章 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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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风和日丽,鄱阳城西郊,鄱水某处河段,岸边,李笠登上岸边一块大石,站好,然后将手中钓车一扬然后一甩,将一片亮闪闪的铁片甩入水中。
铁片如鱼形,沉入水中,李笠转动鱼轮收线,慢慢将其拖回来。
收线的动作很轻、很慢,钓车时不时左右摆动,那铁片缓缓从水里出现,宛若一尾小鱼,正慌慌张张的往大石头这边游过来。
石头旁岸上,诨号“大鲇彭”的彭均瞪大眼睛,看着铁片“游回来”。
武祥也在旁边站着,又有几个少年,同样盯着水面上那铁片。
铁片回到石头下,李笠将其收起,再次扬竿,让这反射着阳光光芒的诱饵再次落入远处水面,然后沉下去,再“游”回来。
反复几次,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我就说嘛,鳜鱼怎么会吃铁片。”彭均嘟囔着,一脸失望的表情,旁边几个少年同样很失望。
昨日他们听鱼梁吏李笠说,有办法不用活饵,而是用铁片钓鳜鱼,于是一个个来了兴趣,想要亲眼看看是不是有鳜鱼蠢到连铁片都要吃。
鳜鱼喜欢吃荤,却没谁听说过能用铁片钓鳜鱼。
所以,彭均等少年和李笠定下赌约,无论结果如何,愿赌服输。
方才他们看得清楚,李笠展示了那诱饵铁片,其实就是手指粗的鱼形铁片,打磨得铮亮。
再在这假鱼的腹部、尾部打洞,挂上鱼钩,再在“鱼嘴”处打洞,系上钓车的鱼线。
按着李笠的说法,这样的铁片假鱼就能用来钓鳜鱼。
彭均是不信的,他知道开春后,过冬的鳜鱼虽然不再聚集深水区域,但嘴比较刁,用活的小鱼小虾来钓都不一定钓得上来,用铁片怎么可能让鳜鱼上钩?
现在,见着李笠这么反复抛、收铁片,却没有丝毫收获,彭均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看法。
他用手肘轻轻碰了碰武祥,低声说:“呐,按约定,你们钓不到鳜鱼,得输我三百文。”
武祥哼哼着,眼睛眯起来:“彭郎,你们把钱备好才是真的。”
“嗤....”旁边一名少年笑起来,大家只当武祥嘴硬,明知道肯定输还不服。
彭均拍拍自己腰间,说:“我当然把钱备好了,不过看样子,你们输定了。”
见武祥不吭声,他懒得继续讥讽,这段日子他心情很好,因为李笠的缘故,他家有机会给官眷献鱼,所以阿耶很高兴,夸他会办事。
如今新上任的“明府”,多少人等着巴结,有机会给其家人献鱼,那是花钱都没法买来的机会。
所以,彭均觉得一会就不要说什么怪话,免得让李笠难堪。
李笠还在徒劳的努力,彭均四处张望,只见岸上远处旷野有许多人聚集,还拉起布障,看样子应该是有人春游,一大家子人出来踏青。
出游的人,为了防止外人窥探女眷,自然就要拉起步障,以此为布墙,用以遮蔽风尘或视线。
这几天风和日丽,鄱阳城内许多大户人家出门踏青,郊外野地里一座座步障围成的小院比比皆是,所以没什么奇怪的。
张望片刻,彭均觉得有些无聊,见李笠还在那里扬竿、收线,觉得有些烦躁,开口说:“行了行了,你认输吧,我只收你一百...”
话还没说完,只听水声大作,他循声望去,只见河面上水花翻腾。
李笠快速摇动鱼轮收线,将上钩的鱼儿拖回来,那鱼儿拼命挣扎,拍打出大量水花,看得彭均等人心惊肉跳。
只有大鱼上钩时才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他们忘记赌约,都想着李笠能把这鱼钓上来,然后仔细看看到底是什么鱼,看这鱼儿到底有多大。
李笠此刻也顾不得那么多,鱼儿挣扎的力量透过鱼线传递到他手上,他可以判断上钩的是一条大鱼,所以不能急,必须“溜鱼”。
把大鱼的力气溜得差不多,才能提线或者用抄网抄。
他按着经验,借助鱼竿、鱼轮的不断动作,溜着这条大鱼在水面游来游去,若即若离,
不知过了多久,他觉得火候到了,大喊一声“抄网伺候!”,然后奋力扬竿收线,猛地将那鱼儿扯过来。
武祥已经拿着抄网爬上大石,见鱼儿近前,利索的将抄网往水里一抄,正好将大鱼抄入网中。
就在这时,那鱼儿垂死挣扎,拿着抄网的武祥被其一扯,居然站立不稳,就要往河里倒下。
一旁的李笠眼疾手快,险险抓住武祥衣襟,却被武祥带着,一起向前倒,眼见着两人就要掉入河中,已经爬上大石的彭均一把抓住李笠,拼命往回扯。
彭均即便块头比李笠大,但终究也是少年,不可能把两个人扯回来,但多亏他奋力拉扯,才为其他人跑过来救人争取了时间。
差点坠河的武祥被大伙拉了回来,手中紧紧攥着抄网,而抄网里一条肥硕的鳜鱼不住挣扎,让众人看得目瞪口呆:
“好大一条鳜鱼!怕不是有十斤重!”
鳜鱼性凶猛,肉质细嫩,无细刺,味道清甜鲜美,可烹制多种菜肴,十斤重的鳜鱼,能卖出好价钱。
模样有些狼狈的李笠,看着网里挣扎的鳜鱼,又看看一脸惊喜的彭均,笑道:“如何,我没有骗你吧?”
“愿赌服输,愿赌服输!”彭均笑眯眯的说着,丝毫没有打赌失败的气馁模样,今日他真是大开眼界,绝不会耍赖。
他正要拿钱,却被李笠按住手:“算了,开个玩笑而已,待我多钓几尾鳜鱼,今日大家一起吃鳜鱼如何?”
“好!”彭均大喜,“我惯会炙鱼,不如就在这里生火炙鱼?”
炙是一种烹饪方式,其实就是烤,炙鱼就是烤鱼,李笠见彭均来了兴致,当然同意。
几位少年也激动起来,经过一段时间接触,他们发现这李笠行事很合自己胃口,又有本事,真是一个能人。
李笠今日志不在钓鱼,而是要找机会拉近和彭均的关系,因为对方家里人多势众,算是大户。
既然他没有亲族可以依靠,那么想办法结交些朋友就是理所当然的。
几个少年正欢乐间,旁边有人发话:“咦?李笠你怎么在这里?”
声音有些熟悉,李笠循声望去,却见是鄱阳内史柳偃的儿子柳盼站在旁边。
这位身边跟着的人,比上次多了一些,多了个年纪大约在十岁左右的少年。
那少年的衣着同样考究,是个小胖子,五官精致,脸有婴儿肥,双下巴,有肚腩。
小胖子看上去憨憨的,和身材一般的柳盼站在一起,仿佛数字“10”。
李笠又碰到柳郎君,不由得腹诽:今日想用饵钓大鲇彭,怎么把你给钓来了?
“李笠,你钓的是..鳜鱼么?”柳盼看见李笠手里拿着鱼竿,随后看到武祥抄网里那挣扎的鳜鱼,激动起来:“这鳜鱼好大啊!”
李笠看看远处,那些步障围成的“院落”,恍然大悟:这是和另一个官宦子弟出门踏青啊...
那憨憨的小胖子看着网里的鳜鱼,又看看李笠,问柳盼:“这便是你说的那个姓李的捕鱼小吏?”
柳盼点点头,小胖子再看向李笠:“你很会捕鱼么?”
李笠行礼后答道:“回郎君,小人只是会捕鱼。”
“那好,我今日出来踏青,一会用膳,要吃鲫鱼,你马上弄来。”
一个小屁孩如此颐指气使,李笠心中不快,但对方的来头看样子不小,自己不过是卑微小吏,只能回答:
“是,小人想办法钓鲫鱼,只是事发突然,准备不足,就怕一时半会...”
憨憨的小胖子不等李笠说完,笑起来,笑容看上去十分可爱,但说出来的话却杀气腾腾:“啰嗦!钓不到鲫鱼,我打断你的腿!” hf();
第二十二章 熊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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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笠听得对方轻描淡写说出杀气腾腾的话,心中一凛,赶紧缓和气氛:“郎君这话说的,怎么就要打断腿呢?”
“怎么,你不信?”小胖子依旧笑眯眯,李笠只能认怂:“小人不敢,小人马上准备准备...”
到处搞破坏的熊孩子,给人的感觉是火大,如果可以的话,真想抓起来狠狠打一顿,替他爸妈好好教训一下这不知好歹的小混蛋。
但是,当你面对一个可以随意杀人,却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的熊孩子时,除了避而远之,没有更好的办法。
现在,李笠就想避而远之,但做不到。
跟着柳盼过来的这个小胖子,身份应该不低,笑得天真无邪,说出的话却让人听了不寒而栗。
李笠从寥寥数语之中就能听出来,这是个不把人当人的熊孩子。
当然,对于身份不一般的小胖子来说,也许下人不是人,譬如李笠这种小吏。
后世的熊孩子对待小动物的态度是什么样,这个小胖子对待下人的态度恐怕就是怎么样,李笠不敢掉以轻心,只能小心翼翼的按着对方要求,准备钓鲫鱼。
小胖子只言片语间展示出来的跋扈,不光李笠看出来,武祥、彭均和其他几个少年也多少感觉出来,大气不敢出。
彭均家里颇有实力,但那是对于寻常人家而言,他记得阿耶就千叮咛万嘱咐,说官宦子弟不能惹,见到了能躲就躲。
如今这小胖子说话极其刺耳,来头不小,所以,彭均可不敢露出半点不快的表情,和其他人一起,按着李笠的吩咐做准备。
现在是春天,今日天气晴朗,倒是钓鲫鱼的好时候,李笠有把握钓到鲫鱼,临时起意的小胖子好歹没要求他钓个一百尾鱼,所以交差还是很有把握的。
但是,熊孩子经常想一出是一出,万一等会又提什么要求,那可不一定好应付。
李笠觉得与其祈祷熊孩子不要折腾人,还不如他自己先发制人,把熊孩子的注意力转移,早点打发走。
小胖子的来历是什么,他不知道,也没资格知道,其随从更不会介绍,因为卑贱的鱼梁吏没资格知道。
但按着这位的言谈举止,恐怕身份不低,李笠思索片刻,决定试一试:
“郎君,小人听说....”
小胖子一脸鄙夷的看着李笠:“听说什么?莫不是听说这河里有水怪,把鲫鱼都吓跑了吧?”
“不,小人听说,这附近有个好去处,风景不错...”
小胖子依旧笑眯眯:“风景不错?莫不是以为我好哄?若你是在王府里做事,敢如此奸滑,我就要让你好看!”
彭均等少年听了“王府”二字,不由得面色一变:王府的人在鄱阳城里都是横着走,这位怕不是...
啊哟,他若打死人,不过是打死一条狗啊!
往日里在鱼市虚张声势的恶少年们,如今碰到一个真正的恶少年,只觉后背凉嗖嗖。
李笠当然也听到“王府”二字,虽然面色不变,但心中也为之一惊:王府!
他总算知道这小胖子的大概来历,想到刘德才之前跟他说的事情,琢磨着莫非是王府里的小王爷跑出来了?
当然,这年头没有王爷的称呼,“公子”一词倒是有,常用于显贵或世家子弟,不过最通用的称呼还是“郎君”。
李笠听刘德才说过,鄱阳王的世子已经成年,那么,眼前这小胖子恐怕是鄱阳王众多儿子中的一个,或者是众多侄子中的一个。
按刘德才所说,鄱阳城的鄱阳王府形同别院,每年偶有鄱阳王的家眷过来小住,好让这冷清的王府有些人气。
想来小混蛋是在王府里住久了十分无聊,所以耐不住寂寞出来找乐子。
怎么就碰上我们了?
李笠一边做准备,一边想办法应对,他觉得还是得主动些,把小胖子的注意力转移,不然就怕这位玩过火,把他折腾得死去活来可就不妙了。
想了想,又开口:“郎君....”
小胖子有些不耐烦:“你再敢废话,我就打断你的腿!”
李笠迎难而上:“郎君息怒,小人忽然想到一个好玩的事情。”
小胖子听李笠这么一说,果然来了兴致:“什么好玩的?”
李笠说:“如今是春天,过冬鲫鱼很容易钓,不如小人和郎君打个赌。”
“你?”小胖子眯着眼,其随从立刻发难:“放肆!你是什么身份,和郎君打赌!”
其他随从看向李笠,满是鄙夷的眼神,却听李笠对小胖子说:“郎君,不如和小人来一次比试,小人赌..赌郎君钓的鲫鱼比小人多。”
这话一说出来,众人都愣住了。
柳盼愣愣的看着李笠,觉得自己是不是耳朵有问题,把李笠的话听差了,武祥和彭均同样如此表情。
鱼梁吏每日捕鱼,以此为生,不敢说个个都是钓鱼高手,但总要比锦衣玉食的小郎君懂钓鱼,李笠打这样的赌,莫不是疯了?
李笠又重复了一遍,小胖子听了之后瞪大眼睛,随后拍起手来:“好,有意思,有意思,赌注是什么?”
“小人若赢了,郎君随便赏个什么,郎君若赢了,郎君要小人如何,小人便如何。”
“好,好!我与你比!”
小胖子说着说着,忽然想到什么,继续笑眯眯的盯着李笠:“尔等小吏,惯会使诈,一会钓鱼,你故意钓得比我少,那怎么算?”
这确实是个问题,一个人钓不到鱼,到底是真钓不上,还是故意钓不上,没有很好的客观评价标准。
李笠琢磨这小胖子的脾气必然是‘我说了算’,看年纪,‘中二病’大概已经开始犯了,所以...
很好对付。
他赶紧回答:“小人是否使诈,都由郎君来定,郎君说小人使诈,小人就是使诈。”
“好,好!”小胖子高兴不已,柳盼在一旁看着,颇为好奇,一脸期盼的表情。
李笠今日出来,带了几根钓竿和不少鱼钩、饵料,所以这场比赛可以很快进行,但意料之外的不速之客,以及一场凶险的比赛,使得武祥和彭均等几个少年心中不安。
在他们看来,李笠就像砧板上的一条鱼,是死是活,都是这王府小郎君一念之间。
即便李笠钓的鱼比小胖子少,可一旦小胖子不满意,存心找茬,硬说李笠是故意钓不上那么多鱼,那可如何是好?
武祥很担心李笠,却不知该怎么办,只能心中向佛祖祈祷。
彭均也很担心李笠,找个机会站在李笠身边,低声说:
“李郎,我...我世叔是门下通事,就在那里,不如,我让世叔帮你求求情?”
彭均如此讲义气,倒是出乎李笠意料之外,但他胸有成竹,不需要别人求情,况且看那熊孩子的脾气,也不是一个郡廨门下通事能够劝得住的。
他对彭均笑了笑:“莫要担心,我自有办法,一会,你看着就行。”
彭均却急了起来,以为李笠要面子、硬撑,有些着急:“你莫要逞强,这不是闹着玩的,你不住在城里,所以不知道王府的厉害...”
“彭郎,谢谢你帮忙,但真没关系。”李笠低声说,“那小胖子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小孩子,看我的!” hf();
第二十三章 饵(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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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边,相聚十余步距离上各自坐着一个垂钓者,其人身后,都围着几个人,默默围观。
又有两人在这两个垂钓者之间来回走动,领头一个,却是鄱阳内史之子柳偃。
他先看李笠垂钓,但鱼饵入水后,浮漂怎么都不动。
反倒是另一边,鱼饵刚入水没多久,鱼儿就咬钩,哗啦啦扯上来一条大鲫鱼。
李笠这边继续没动静,又过了一会,另一边再次哗啦啦钓起一条鲫鱼。
柳偃仔细看了一会,觉得李笠没有作弊,因为浮漂动都没动,这意味着根本就没鱼咬...
忽然,李笠钓竿的浮标轻轻一动,柳偃的心提起来,目不转睛看着,看着那浮漂微微颤抖。
片刻,浮漂猛地一沉,李笠忽然提竿,只见水花绽放,一条鱼被李笠钓了起来。
柳偃定睛一看,却是尾小鱼,大小和小拇指差不多,身体细长,不像是鲫鱼。
耳边传来欢呼声,他转头看去,却见好友又掉起一尾鲫鱼来。
此情此景,形成强烈反差,柳偃不由得愣住了。
柳偃今日和好友出城踏青,却遇到在鄱水畔钓鱼的李笠,如今好友和李笠比赛钓鱼,李笠打的赌,让柳偃百思不得其解。
他知道李笠是鱼梁吏,所以李笠若要在这场钓鲫鱼比赛中钓得比别人少,那就只能作弊。
也就是故意钓不上鱼,譬如浮漂只要一动就提钓竿,如此一来,肯定一尾鱼都钓不上来。
为了防止李笠作弊,柳偃来监督,因为钓鱼所用饵料是李笠一行人带来的,所以他先检查饵料。
柳偃钓过鱼,知道钓鱼多用蚯蚓,不过李笠带来的饵料不是蚯蚓,而是类似于面团的玩意。
用法,就是取一小团黏在鱼钩上,和蚯蚓钓法一样。
面团只有一篮,没有分层,散发着淡淡香气,让人闻了都觉得嘴馋。
但吃是不可能吃的,所以柳偃觉得饵料没问题,却见李笠将鱼饵一分为三。
好友先挑了一篮,然后李笠让同伴随意从剩下两份里拿一份,提前撒在河里,说是聚鱼。
李笠自己再拿第三份。
这样一来,李笠不可能在饵料里作弊,于是比赛开始。
结果柳偃看得清楚,好友接连钓上鲫鱼,而李笠只是偶尔钓上一些小杂鱼,数量少得可怜。
这是怎么回事?
柳偃想不明白,看向李笠的目光,满是不解。
。。。。。。
水面上漂着的芦杆浮漂猛地一坠,岸上垂钓的小胖子蹦起来,惊喜的呼喊着:
“又上钩了、又上钩了!!!”
他奋力扬竿,鱼线绷直,将一物从水中扯出来。
那是一条大鱼,在水中奋力挣扎着,忽然发力往水里钻,其力道之大,竟然扯着小胖子往河里扑。
一旁早有准备的随从赶紧扯着小胖子,小胖子着死死攥着鱼竿,奋力把那鱼儿往岸上扯,口中不住嚷嚷着:“休想跑掉!”
手舞足蹈之间,唾沫横飞,衣衫不整,宛如寻常顽童,哪里还有一副尊贵小郎君的模样?
站在旁边的柳盼,瞪大眼看着这人、鱼相互较劲,眼见着钓竿弯曲、鱼儿在水中来回游动,也紧张得双手紧握。
小胖子嗷嗷叫着,把上钩的鱼往岸上扯,眼见着鱼儿被他越扯越近,兴奋不已:“抄网!抄网伺候!”
其僮仆拿着抄网候在旁边,见着鱼儿被扯过来,赶紧往水里一抄。
身陷绝境的鱼儿拼命挣扎,拍打起来的水花把小胖子的脸都弄湿了,却依旧躲不过被人兜住、拖上岸的命运。
小胖子顾不得狼狈,跑近一看,却是一尾肥硕的鲫鱼,比成人巴掌还要大。
随从们赶紧奉承:“恭喜郎君,又中一尾!”
“哈哈哈,我看你往哪儿跑!”
小胖子激动得满脸通红,让人拎起鲫鱼,取了钩,往旁边木桶一放。
木桶里,已经挤着十余尾鲫鱼,有大有小。
柳盼探头去看,由衷感慨:“你可真行啊,钓得如此多的鲫鱼!”
小胖子愈发得意起来:“嘿嘿,这不算什么,上次我钓的鱼,比这还多!”
不远处,正在钓鱼的李笠也扬竿,但钓起来的鱼却是一尾小杂鱼,食指大小。
小胖子见着李笠钓上鱼,过去一看,却是小杂鱼,又看看李笠身边桶里寥寥可数的几尾鲫鱼,笑得眼睛都眯起来:
“哈哈,我钓的鱼比你多,我赢了!”
然而按照赌约,应该是李笠赢了。
李笠可不蠢,这时候还纠结什么赌约,眼见时间也差不多,他把鱼竿放下,向小胖子行礼:“小人技不如郎君,小人输了。”
“哈哈哈,哈哈....咳咳咳咳...”
小胖子笑得几乎背过气,被自己口水呛得咳嗽起来,但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你这鱼梁吏,钓术如此之差,不害臊么?”
“郎君说得是...”李笠小声的说着,看上去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顿了顿,又说:“郎君赢了,小人听郎君处置。”
“处置?”小胖子笑眯眯的看着李笠,想了想,摆摆手:“算了算了,我今日高兴,不与你计较。”
“不过呢,你要知耻,知道么?一个鱼梁吏,钓术这么差,你到底怎么回事?”
“是,小人明白,小人知耻。”
李笠诚惶诚恐的说,见这熊孩子被他哄得高兴,暗暗松了口气。
再嚣张的熊孩子,也只是个小孩子,只要应对得当,哄得对方高兴,对方必然忘乎所以,风险就消失于无形之间。
他哄得熊孩子高兴的同时,没有显露自己的钓鱼技术,避免被对方进一步折腾的可能,顺利过关。
武祥和彭均站在一旁,愣愣的看着,他们不敢相信,不敢相信李笠钓鱼居然会输给一个锦衣玉食的王府小郎君。
但事实就是这样。
半个时辰里,同样在一个河段垂钓,王府小郎君的鱼饵一下水,水里的鱼儿像饿疯了一样,一个接一个来咬钩。
李笠那边的饵,仿佛是一坨屎,鱼儿几乎碰都不碰,他们看得仔细,看得出李笠不是故意钓不上鱼。
而就在不久前,李笠用一个铁片都能钓上不好钓的鳜鱼。
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想不明白。
小胖子钓了许多鱼,自然兴奋不已,柳盼见其钓鱼钓得‘神乎其神’,也来了兴致。
他也钓过鱼,觉得十分无趣,傻傻坐在水边垂钓,许久都钓不上一尾,有时候浮漂动了动,把竿一提,鱼根本就没咬钩。
柳盼不喜欢钓鱼,结果现在....
小胖子见柳盼跃跃欲试的样子,豪爽的把钓竿递过来,跟在柳盼身边的中年人见状,赶紧让僮仆上去挂饵。
柳偃等挂饵完毕,迫不及待的扬竿,将鱼饵放入水中。
他有些紧张的看着浮漂,就怕半天都没有鱼儿咬钩、扯动浮漂。
结果没过一会,浮漂猛地向下一沉,柳盼心中激动,想也没想就猛地提竿。
鱼竿的那一头明显有重物扯着,还不停地扯:那是咬钩的鱼儿在挣扎。
柳盼心中一喜,拼命提竿,果不其然从水里‘扯’起一条鲫鱼,那鲫鱼不断挣扎,激起阵阵水花。
“啊!上钩了,上钩了!!”
柳盼顾不得什么‘风度’,兴奋地大喊大叫起来,小胖子见小伙伴钓上了一条鱼,也激动万分,欢呼着上前帮忙。
两人一起将鲫鱼‘扯’上来,看着这活蹦乱跳的‘大家伙’,笑得很开心。
陪伴柳偃身旁的中年人,见柳偃高兴得手舞足蹈,也面带喜色,又看看李笠,满是不解的表情。
不只是他,其他随从们看着李笠,都是一副摸不着头脑的表情。
自家郎君钓鱼是什么样子,各自随从心里都有数,但今日亲眼所见,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但比赛十分公平,看不出李笠有何作弊的可能,所以,所以只能说自家郎君运气真的好?
李笠见两个小郎君兴致勃勃,识相的将手中鱼竿递过去:“二位郎君高兴,不如多钓些?”
“好!”小胖子接过鱼竿,笑眯眯的说:“今日我高兴,有赏!”
然后回头看向随从:“拿一枚金铤来,赏给他!”
金铤,即扁状金块或金条,尺寸不定,重量从数两到数十两不等,据说富贵人家就喜欢囤积这玩意。
李笠见那随从真掏出一枚手指大小的金铤,不喜反忧,心中叫苦:
这玩意收了,熊孩子接下来还有什么要求,他可就无法推脱,毕竟拿人手短。
李笠判断小胖子肯定要在鄱阳住上一段时间,若是无聊的时候想起他这个拿了金铤的鱼梁吏,叫他来陪玩,那怎么办?
金铤是好东西,但为了远离熊孩子,宁可不要。
李笠觉得自己不能直接拒绝,因为可能会让熊孩子觉得这是‘给脸不要脸’,对方一不爽,可是马上会翻脸的。
“小人谢郎君赏,奈何家贫,这金铤拿回去,必遭贼人惦记,日后怕不是要倒霉...”李笠小心说着,尽量不激怒小胖子。
“不如,郎君把钓上来的鱼儿赏一些给小人,小人和同伴的一顿饭就有着落了。”
“是么?”小胖子看看金铤,又看看桶里的鱼,想了想,说:“你说的也对,罢了,你就拿几尾鱼去吧...一人两尾,不许多要...不许要最大的!!”
“是,小人谢郎君赏。”
李笠说完,赶紧示意武祥和自己上前拿鱼,装在鱼篓里。
然后默默候在一旁,看着这两个小子钓鱼。
彭均和同伴见着这两位小郎君钓鲫鱼钓得不亦乐乎,怎么都想不通,更想不通李笠为何不要金铤,却不好问。
好不容易等这两位尽兴,带着随从回布障那边,留在河边的李笠一行人,才松了口气。
彭均总算等到机会,想开口问钓鲫鱼的事情,又担心李笠面皮薄,被人说钓术差、脸上挂不住,便说:
“反正如今回去也误了吃饭的时辰,不如就地生火,我炙鱼给大伙吃?”
“好,那我再多钓些鱼。”李笠笑道,“这次,运气不该那么差了。”
少年们附和着,在野地里捡枯枝,忙着生火,李笠则整理起钓竿,继续钓鱼。
武祥寻了个机会,低声问李笠:“寸鲩,方才是怎么回事?我想不明白。”
“不明白?”李笠闻言笑起来,压低声音:“关键就在那饵。”
“饵?”武祥听了后,思索片刻,再问:“莫非是专钓鲫鱼的饵料?”
李笠点点头:“没错,专门为鲫鱼准备的饵,当然,鲤鱼有时也会咬钩。”
“我今日给大鲇彭准备的饵是特制的,没想到有了新用处,让那王府的小郎君用上了。”
“你是知道的,过了冬的鲫鱼,春天时肚饿,所以胃口很大。”
“但是河里水草不丰盛,小鱼小虾也不活跃,那鲫鱼有什么吃什么,不讲究,遇到这特制的饵料,如同饥肠辘辘的人闻到肉香,那不得如饿狗抢屎般扑上来?”
“而我方才用的饵,虽然没差别,但挂饵的时候,手里抹了一些别的玩意,所以饵料味道变了,两相对比之下,鲫鱼当然往小胖子那边过去,见饵就咬。”
“方才我让你们提前往河里扔这些鱼饵,就是要聚鱼,鱼多了,咬钩就更快,这样的比赛,我不需要故意让,也能让小胖子钓上许多鱼。”
武祥恍然大悟,他只知道此次钓鱼比赛,王府小郎君和李笠用的饵不是活饵,而是杂合面、米粉、谷子的饵料。
看上去,两人用的饵料一辆,却不成想里面有如此玄机。
得了答案,武祥不再发问,李笠想着自己的“秘制鱼饵”,有些感慨。
这饵料的秘密,是那一世跟一位钓了几十年鱼的老手学来,这一世正好用上。
虽然不是起眼的知识,但很有用,本来今日想用在大鲶彭身上,拉近双方关系,却正好用来对付熊孩子。
然而富贵人家的熊孩子不好伺候,李笠想到方才那个小胖子的言行,有些后怕。
后世,服务熊孩子不好,大不了被投诉、丢工作,可这年头的纨绔子弟,服务不好的话,很容易丢性命,或者被虐待。
所以,金铤不能要,珍惜生命,远离熊孩子。 hf();
第二十四章 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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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边,彭均和同伴张罗着炙鱼(烤鱼),成功点起篝火,李笠坐在一旁,看着声称“炙鱼手艺很好”的彭均折腾。
他烤鱼的手艺还行,但用篝火烤鱼很容易把鱼熏黑、烤焦,所以就不献丑了。
李笠知道野炊时用篝火烤鱼要讲技巧,否则烤出来的鱼不好看。
这个问题,对于普通人来说不是问题,反正吃起来好吃就行,但彭均炙鱼的手艺不错,炙出来的鱼外表焦黄而不是焦黑,看上去就让人食欲大增。
达到“夜市摊”的水准。
李笠用篝火烤鱼的水平一般,反正达不到“夜市摆烤鱼摊生意火爆”的水准,他见彭均把烤鱼(炙鱼)弄得如此飘香,由衷佩服对方的手艺。
因为没有佐料,所以香味较淡,但大家肚子都有些饿了,所以烤鱼的肉香勾动馋虫,一个两个的肚子都叫起来。
几个少年聚在一起吃烤鱼,彭均又多炙了几条,动作十分熟练。
隐约间听到步障那头传来欢声笑语,李笠想了想,把彭均拉到一旁:“我说大鲇,你烤...炙鱼手艺不错?”
彭均满脸自豪:“那是!说到炙鱼,我可是....”
李笠打断了彭均即将开始的滔滔不绝,又问:“你...会铁网炙鱼么?”
“铁网?什么铁网?网不是麻绳编的么?”
“呃...好吧,我说错了,你会铁板炙鱼么?”
“铁板?用铛就行了,再说那叫煎吧?”
一番对话下来,李笠挠挠头,思来想去,还是很好奇,再问:
“我说,你这炙鱼手艺不错的话,怎么没想开个食摊?”
“食摊?你莫要说笑了...”彭均笑起来:“炙鱼能卖几个钱...”
“往来鄱阳的商旅,有钱的若要吃酒菜,自然会去食肆、酒肆,手里没钱的,凑合着吃鱼鲊下饭也可以,谁还吃炙鱼?”
“再说,炙鱼得慢慢炙,要注意火候,不然容易焦黑,食客哪有那性子慢慢等哟...”
说到炙鱼,彭均的话就多了起来,他虽然未成年,但自幼跟着家人做事,所以不是懵懂幼童,心思总是有一些的。
他也想过法子赚钱,但很难,毕竟半大不大的少年,能想到什么法子赚钱?就只能学别人那样卖鱼。
李笠看看正和武祥说话的几个少年,问彭均:“你带着兄弟们卖鱼,指着这卖鱼钱过活,手头能宽松?”
“唉,只能混个肚饱...”彭均说着说着,开始叹气:“我们连半丁都不算,鱼市里那么多成人在揽活,我们平日行事不咋咋呼呼的撑起场面,怕是连混个肚饱都难。”
‘所以,这是鱼市恶少年的心声喽?’
李笠如是想,不过他倒是能理解一个人为了赚钱而撑场面,后世许多大老板即便实际上负债累累,也要人前光鲜,这没什么奇怪的。
但看上去咋咋呼呼还有些“脑子转不过弯”的彭均,居然颇有想法,这让探出口风的李笠不由得心中一动。
他听彭均念叨了一会,心中计议已定,正色道:“大鲶,我这里有个项目...啊,挣钱的法子,你有兴趣不?”
彭均闻言来了精神,见李笠颇有主意,便想听听对方有何挣钱的法子。
李笠说话的声音忽然充满磁性:“呐,这个挣钱的法子,我叫做项目,这个项目投资少、利润高,当月投资、次月回本,包教包会,欢迎加...咳咳,加把劲就能赚钱...”
两人正嘀嘀咕咕间,远处的营地忽然骚动起来,不一会,有人在拆步障,其间有数辆牛车缓缓出来,往鄱阳城方向走。
看样子是要打道回府,不过天色尚早,李笠好奇心起,便壮着胆子到营地去打听消息。
他用一条炙鱼,从柳府一名仆人那里打听到一个不得了的消息:
“听说,我是听说啊,听说有人造反,聚集党羽攻打郡县!”
李笠听了真是吃一惊:“什么?造反?”
“对啊,听说闹得很大,就是这个月的事,是安成郡出的乱子,听说妖党占了安成、庐陵,连南昌也有逆贼在躁动!”
“郎主怕逆贼也在鄱阳有同党,暗中图谋不轨,便让家眷赶紧回城!”
。。。。。。
鄱阳郡署,一处官舍,李笠正与刘德才交谈,这几日鄱阳城内流言满天飞,都是关于安成郡妖党造反之事。
流言有很多,自相矛盾的内容有很多,李笠想听最真实的消息,所以来找刘德才打听消息。
“那是安成郡先出的乱子,安成郡,在豫章郡以西,是江州和湘州之间往来步道的必经之处,那里有大族安成刘氏...”
刘德才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沾水在案上画示意图,以便让李笠好理解几个关键的城池位置。
“安成刘氏,那是汉时刘氏封藩延续下来的香火,而此次聚众作乱的人,正是出身安成刘氏,姓刘名敬躬。”
“他妖言惑众,又以妖术迷惑人心,几年下来,信徒甚众。”
“刚过新年,他就聚众作乱,安成官员猝不及防,只能仓皇出逃,安成郡随即被乱兵所占,而其党羽在庐陵郡响应,很快便攻破郡治。”
“妖党气焰嚣张,居然僭称帝号,置百官,简直是沐猴而冠!”
“贼兵夺了府库军械,聚众数万,往豫章郡而来,郡治南昌城里也有贼人躁动,看样子是妄图里应外合...”
说到这里,刘德才将杯中茶喝完,叹道:“唉,那妖党作乱,从起事到逼近南昌,不过半月时间!”
李笠赶紧斟茶,然后问:“怎么官军如此不堪,竟然让贼人轻易得手,接连拿下两处郡治,如今连南昌也岌岌可危?”
“此事说来话长,一时半会说不清楚,为叔说多了,你也听不懂。”刘德才点了点案上画的草图,“你看,安成郡在豫章郡以西,庐陵郡在豫章郡以南...”
“贼人若拿下南昌,向北就能逼近寻阳、湓城...”
“寻阳且不说,贼人若拿下南昌,分兵往鄱阳而来,走陆路也不过数日,他们还可以乘船走赣水顺流而下,再入鄱水来鄱阳。”
“届时鄱口首当其冲,白石村也就危险了。”
李笠看着草图,面色凝重。
梁国的江州,若把政区比作一个圆(上北下南,左西右东),那么豫章郡郡治豫章可以看做是圆心。
安成在左(西)、庐陵郡在下(南)、鄱阳郡在右(东),江州州治寻阳在上(北)。
豫章城若是被乱兵攻破,鄱阳也要跟着倒霉。
李笠对梁国的历史不是很熟,除了知道有一场导致国家衰亡的大乱,对梁国其他时期发生了什么事,基本上不知道。
所以,他不知道发生在大同八年初、江州地区的这场叛乱“威力”有多大,不知道其规模和影响范围有多大,不知会不会波及鄱阳。
但他觉得这场叛乱应该没有成功,别的不说,就说细节:妖党那边,首领刘敬躬已经称帝,置百官。
刚攻下两个小郡的郡治,就称帝、置百官,这想法极其弱智。
李笠不住腹诽这帮人不懂得“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一副“过把瘾就死”的草台班子作风。
可想而知带头的人及其骨干完全没什么远见,就是草台班子瞎胡闹,搞不好两三个月就完蛋。
刘德才见李笠面色凝重,以为他担心家里,便说:“不过你莫要多想,听说豫章内史已经募兵守城,而江州刺史已经开始调兵救援。”
“之前,妖党是有心算无心,所以官军才接连兵败,如今坐镇江州的湘东王肯定会调精兵平乱,想来妖党不会猖狂太久。”
李笠听到“湘东王”,便问这位宗王什么来路,和封国在鄱阳的鄱阳王是什么关系,刘德才大概说了一下。
湘东王,是当今天子第七子,现任江州刺史,而鄱阳王,是当今天子侄儿,现任雍州刺史,湘东王和鄱阳王是堂兄弟关系。
江州是江防要地,按惯例自然是宗室坐镇,湘东王是大同六年任江州刺史,按着前几任刺史的任期来看,应该会在江州待上至少三、四年,然后回京,或者转任别处。
说着说着,刘德才又说:“如今多有野心勃勃之辈行妖术,蛊惑人心,聚众作乱,大同元年,我们鄱阳不就出了妖道?而如今,不光江州,别处也不太平。”
“阿叔,不知何处又有妖道作乱了?”
“不是妖道,是豪族,江州的安成郡有豪族作乱,我昨日....”
刘德才说着说着把声音压低,“我昨日听人说,听说岭表以南的交州,去年年底也有豪族作乱,今年年初已攻破州治!”
“交州刺史、武林侯萧谘渡海逃到广州,朝廷即将调兵平叛,我听驿使说,调的是岭表官军,就近平叛...”
“对了,武林侯是鄱阳王之弟...”
岭表就是岭南,梁国在岭南的统治核心是广州,州治番禺。
而广州以南(西南)的交州,就是汉时交趾郡。
那地方太远,李笠不感兴趣,他只关心在江州西南部燃起的烽烟会不会烧到鄱阳。
‘开什么玩笑,我刚谈好一个项目,要是战火烧到鄱阳,这项目怕不是要黄了...’
李笠心里想,想着想着忽然有了个念头。
做什么买卖,都不如打仗来得爽快,只要打了胜仗,获利不比做买卖多得多?
作为个人的“发展规划”来说,若是趁着豫章郡募兵而投军,借着平定变乱立军功,然后凭着战场情谊聚拢一群可靠的部下,在往后数年时间壮大队伍。
那么将来...
李笠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因为他自己没有一身出众的武艺,也没有家传的部曲私兵,无法在官军平叛时“大放异彩”。
当了兵,搞不好连铠甲都没有,拿着把生锈的刀上战场,然后被流矢射中,卒。
或者另一种悲惨的结果:投军后还没来得及立功,那妖党就完蛋了,届时想脱离军队而不得,一家人被编入兵户,比吏户更贱。
想到这里,李笠觉得这想法太不靠谱,还是从长计议比较好。 hf();
第二十五章 创业(求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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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鄱阳城内某小院,厨房里,彭均正在准备食材,而李笠在外向几个少年鼓劲,这是他向彭均推荐的“创业项目”,准备了一段时间后,即将开业。
创业,在后世很常见,最容易上手的就是餐饮,其门槛很低,不一定要开个饭店,摆个摊子卖早点同样是创业。
卖早点,譬如卖鸡蛋灌饼,看上去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又辛苦,很多人觉得不值一提,但实际上地段好、生意好的早点摊,赚钱的速度快到不可思议。
现在,李笠给彭均出的主意就是开个食摊,经营一种特色食品,这种食品取材方便,属于“快餐”类食品,走大众化路线。
最重要的是,这种食品在鄱阳从来没人做过,所以“钱景”一片光明。
化身“创业顾问”的李笠,给彭均制定了一系列方案,抽空对彭均及其小伙伴进行“培训”,从原材料、食材配制、烹饪、销售,每一个环节都由他来手把手教。
这种创业的套路,李笠门清,不是他做过这样的工作,而是被人以“连锁加盟”的骗局骗过。
创业,自己做小老板,赚多少都是自己的,如此诱惑,许多人都跃跃欲试,那一世急着还债的他当然也不例外。
拿着辛辛苦苦攒下来的一些钱,加盟一个品牌连锁。
并不是所有“连锁加盟”的商家都是骗子,但骗子实在太多了,急着创业发财的人也太多了。
他就是其中之一,结果毫不意外中了“连锁加盟”骗局的套路,钱如同投入无底洞,忙碌数月却两手空空。
从满怀希望到希望破灭,那滋味真是刻骨铭心。
他的见识和心理抗压能力,基本上都是血泪换来的,现在按着创业套路来一遍,却不是想骗钱。
看着满怀希望的彭均,看着几个跃跃欲试的少年,他想到了当年的自己,那个想要靠“加盟连锁”创业、发财、还债的傻瓜。
此刻,他慷慨激昂的说着:“我们的目标一定要明确,讲的就是一个‘快’!”
“彭郎说得没错,往来鄱阳城的商旅之中,有钱人就不介意在食肆花时间用餐,而囊中羞涩的人呢,随便在哪个食摊凑合着吃点东西即可,譬如炊饼,反正方便就行。”
“那么,我们食摊的食物,做起来要快,不能让客人等得太久;吃起来不能太麻烦,得方便别人带走,譬如一边走一边吃。”
“鄱阳城南码头,客流量大,食肆多,食摊也多,大家各显神通,靠着特色食品招揽顾客,我们要想生意好,同样也得有特色。”
“这可不好办,因为那么多商家竞争,我们要赚到钱,得确保一点,那就是同样的成本,我们的食物更好吃。
“或者,同样好吃,我们的售价比别家低。”
“但那都是其次,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我们这新开的食摊,一定要打响名气,争取一开业就聚拢人气,所以,开业优惠是必须的。”
几个少年这段时间听李笠指挥,协助彭均做各项准备,如今见开业的日子在即,一个个心中激动,却也有些担心。
担心食摊开业后生意不好,大伙的努力到头来全都泡了汤。
这种心情李笠理解,因为他体验过,事到如今,说多了没意思,所以他让大家继续按着自己的规定,开始进行食摊的操作演练。
武祥在一旁看着李笠“教学”,心里有些担心。
他看着大家满怀信心的做准备,当然希望食摊开业后生意好。
但彭均自己没多少钱开食摊,家里也不看好,所以没给钱,是李笠借钱给彭均,才让食摊张罗起来。
武祥担心彭均做食摊亏了,李笠借给对方的钱收不回来,日后又如何向对方要债?
“亏本?不可能的”李笠胸有成竹的说,向发小发下豪言:“我定下的项目,仔细算过成本,开业后必然赚钱,不可能亏本。”
。。。。。。
下午,鄱阳城南,鄱水北岸码头,商旅来去匆匆,有人进出鄱阳,有人只是路过鄱阳而不入城,但乘坐的船只都要在码头靠泊,装卸货物,补给物资。
码头向来人气旺盛,这样的地方也是商家必争之地,因为人气意味着商机,所以鄱阳城南码头岸上街道两侧聚集着许多邸店、逆旅(旅店)、食肆、茶肆、酒肆。
大家做的都是过路客的生意,邸店、逆旅提供住宿、货物寄存以及货物代售服务,食肆、茶肆、酒肆提供饮食。
各店铺里或者街边又有艺人表演杂戏,以此取悦观众的同时获取收入来养家糊口。
所以,鄱阳城南码头一直都很热闹,而各商家之间的竞争也很激烈,大家都使出浑身解数来拉拢客人。
口舌伶俐的伙计们在自家店铺门前不住吆喝,只要有机会便热情搭讪过往行人,街道上吆喝声此起彼伏,让大家听着听着都习以为常。
许多没有本钱开店的人,也在街边摆起食摊,出售廉价的饮食,为那些囊中羞涩的旅人和过往行人提供一日两餐。
街上人群之中,几个皂衣吏员离开码头,向城门走去,走着走着,停下脚步。
在他们面前不远处,有人在路边一食摊前排起长队,其中多为少年,看样子是排队购买那食摊的食物。
食摊上竖着一个招幌,其上画着个大鲶鱼。
那鲶鱼的图案极其夸张,嘴巴很大,咬着竹筒。
所以看上去就是大鲶鱼咬竹筒的图案,让人印象深刻。
吏员之中,公干归来的吴吏曹,目光落在队伍前列、正站在食摊前的一个背影。
那背影他认得,正是鱼梁吏李笠。
年前的“鱼腹藏书”事件,吓得吴吏曹不轻,所以他一见李笠就来气,眼下见着李笠排队买小食,气不打一处来。
如此悠闲,居然还有闲钱买小食!
吴吏曹知道李笠如今专给鄱阳内史之子柳偃捕捉鲢鱼,不需要承担每月鱼获定额,说实话他很不爽这小子如此惬意,所以缓缓向前走去。
要借机骂几句。
李笠转身离开食摊,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着:“好吃,真好吃,得多买些....”
跟在旁边的武祥,有些尴尬的看看左右。
他也学着李笠说话,但说话的音调有些怪,明显的底气不足,仿佛做贼心虚。
当然心虚,武祥从没见过如此不要脸的“自卖自夸”。
李笠见有人走过来,用手肘捅了捅武祥,然后一脸陶醉的继续喃喃:“好吃,真好吃,得多买些...”
从身边经过的路人,听得这么一说,不由看向李笠手里拿着的竹筒,随后看向食摊,看着食摊前排起的长队。
那人来了兴趣,问李笠:“小兄弟,你买的是什么?”
李笠回答:“吃的,竹筒饭,竹筒鱼饭,可好吃了。”
那人见李笠一脸笑眯眯的样子,看看他手中的竹筒,愈发感兴趣:“竹筒饭?没听说过呀?”
李笠赶紧鼓吹:“对,就这一家有卖,别处买不到的。”
那人听了,赶紧去排队,武祥在一旁,见李笠又招揽到一个生意,真是佩服得紧。
李笠为了给大鲶彭的食摊招揽生意,想了个主意,那就是让人假扮顾客,在食摊排队买竹筒饭,营造出生意兴隆的样子。
那么,过往行人见了,肯定就会起兴趣。
假扮顾客买东西、营造人气,这样的假顾客被李笠命名为‘托儿’,而为了省钱,李笠拉着武祥一起‘做托’,向旁人‘宣传’,以便快速为食摊聚拢人气。
许多人喜欢凑热闹,如今见着食摊生意如此好,又见招幌上画着咬竹筒的大嘴鲶鱼,再听‘托儿’说是闻所未闻的‘竹筒饭’,十分好吃,很容易来兴致,纷纷去排队。
李笠继续向前走,却迎面撞见面色阴沉的吴吏曹。
吴吏曹看着李笠手中拿着的几个竹筒,问:“李笠,你买的是什么?”
亲自排队做托的李笠当然不能老实交代,赶紧说:“啊,上佐,小人...小人在买夕食。”
吴吏曹冷笑:“夕食?你如今颇有闲钱嘛,在外面食摊买饭菜吃了?”
“上佐,如今天色已晚,回郡廨的话,就只剩下残羹剩饭,小人便只能在外买些小食....”
“李笠,方才你嘴里嘟囔着什么?念经么?”
“上佐,这...这竹筒鱼饭很好吃,上佐要不试试?”李笠说完,将手中一个竹筒递过来。
吴吏曹把注意力转到他手上,发现这竹筒为正常的一节长度,有三指宽,散发着热气和香气。
奇怪的食物,莫非是以竹筒做容器,装着鱼肉和饭?
吴吏曹如是想,看着李笠:“这东西有甚好吃的?不过是以竹为碗罢了。”
“上佐,这是把鱼肉和生米放到竹筒里一起煮熟的,唤作‘竹筒鱼饭’,味道可香了,不如尝一尝?店家已经给竹筒开了个口,很方便的!”
“去去去,一边去!”
“上佐,这竹筒饭真好吃...”李笠将已经被砍了两刀的竹筒掀开,随即一阵香气扑鼻而来。
吴吏曹和几位吏员闻了香气,原本鄙夷的表情消失不见,李笠赶紧趁热打铁,将揭下来的竹筒片做勺子,斜插到开口的竹筒里:
“上佐请尝尝。”
吴吏曹接过竹筒,只觉竹筒筒体温热,然后试着吃了一口,只觉这鱼饭味道不错。
稻米香味、鱼肉香味夹杂着竹子的清香,闻起来感觉不错,吃在嘴里,感觉更不错。
“不错啊,这竹筒鱼饭....”
吴吏曹喃喃着,早已忘记找茬骂李笠,就这么站在路边,吃着新奇的竹筒鱼饭,其他几个吏员,分别从李笠和武祥手里接过竹筒,细细品尝起来。
竹筒为碗,竹片为勺,吃起来很方便。
鱼肉鲜嫩,好像没有什么刺,用的鱼应该是黄芽子,所以吃起来很方便,不需要慢慢挑刺。
最主要的是味道不错,分量合适,一个成年人吃完一个竹筒饭,不觉得撑,但也不觉得饿。
吴吏曹一边吃,一边打量那食摊,见着食摊生意如此红火,问李笠:“这食摊是新开的?”
李笠熟练的说:“上佐,这食摊确实是新开的,开业优惠,买三送一!”
“买三送一?那也得花不少钱把?”吴吏曹看看手中竹筒,又看看食摊:“竹筒、鱼和米要钱,煮饭烧的柴也要钱呐。”
“上佐,这竹筒鱼饭不贵,三文钱一个。”
“什么?三...三文钱”吴吏曹有些不敢相信,“这么便宜?店家莫不是算错账了?”
看看眼前这已经排起长队的食摊,他觉得不可思议:“如此用料,如此味道,成本都不下三文,还三文一个,这般做买卖,能撑几日?!” hf();
第二十六章 创业(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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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阳光下,画着大鲶鱼咬竹筒的招幌迎风飘扬,招幌下的食摊生意兴隆,购买竹筒鱼饭的人们排起长队。
排队的人们慢慢向前走,有人在等候的间隙,聊起当前时事:“听说了么?官军势如破竹,解了南昌之围!”
另一人点头:“对,我也听说了,还听说那逆贼在阵中被官军生擒,其同党也悉数被抓,数万贼兵瞬间瓦解。”
“哎呀,这次官军可真是厉害啊。”
“当然了,先前那是一不注意,被逆贼钻了空子,后来一认真,自然就一战擒之。”
“我听说,官军兵分两路,一路大张旗鼓往南昌而来,一路却是骑兵,径直往安成而去,抄逆贼老巢。”
“逆贼老巢被官军拿下,消息传到南昌,围城的贼兵马上就乱了,官军乘势内外夹击,一战便大获全胜...”
食摊伙计见着两位聊得高兴,赶紧问:“哎哟两位,不知是要小店的竹筒鱼饭,还是要南昌的逆贼人头呀?”
“啊,啊呀,原来排到我了,好,来三枚竹筒鱼饭!”
“好嘞!竹筒鱼饭三枚,九文钱,谢谢光顾!”
近日以来,名号为“大鲇彭”的食摊生意十分火爆,排队的人很多,让整条街的其他食摊乃至食肆黯然失色。
食摊里的架子上摆着一个个竹筒,竹筒大概有二三指粗,看上去是一节完整的竹筒,散发着热气和淡淡的清香。
这味道是多种香味混杂,有米香,有鱼肉香,还有竹子的清香,过路的人见着食摊排起长队,好奇了就过来看。
闻到清香,本来只是看热闹,却忍不住要买来尝尝。
摊位上,几个年轻的伙计忙得团团转,有人负责接待顾客,问对方要几个竹筒鱼饭并且算钱,有人负责收钱并将对应数量的竹筒放到一边。
那里,又有人专门用刀将竹筒剖开缺口,然后递给食客。
再有一人,为食客讲解如何将竹筒饭打开。
那竹筒打开之后,只见里面是米和肉混杂在一起,米是一般的稻米,而鱼肉是细嫩无刺的黄芽子肉。
吃一口,只觉唇齿留香,一个竹筒鱼饭下肚,即便是成年人也觉得不饿了,分量还是可以的。
收钱、给竹筒鱼饭,同时给竹筒开口,看起来两个人就能做的事,却是四个人分工,又有两个人在一旁打理蒸笼,将一笼笼蒸好的竹筒鱼饭拿出来。
此外,还有两人在旁边另一个架子旁,不接待排队的食客,而是接待附近食肆跑来的伙计。
这些食肆伙计,是为各自店里用餐的客人跑腿,来买这新奇的竹筒鱼饭。
按照摊主和各食肆东主的约定,食肆伙计每外购三个竹筒鱼饭,其本人能从食摊处获得一文钱的跑腿费。
食肆也能如此获利一文。
同样的办法,也用在码头那边的船家,这些船家的邸店在船上,就靠泊在码头附近河面上,为过路船只直接提供饮食。
若船家来人买竹筒饭,跑腿的伙计及船家同样也能获得“每三个竹筒鱼饭得一文跑腿钱”的收入。
虽然生意火爆,但食摊内几个伙计分工协作,忙而不乱。
从上午到现在,食摊前队伍一直都很长,但排队的人们前进速度很快,排队的顾客在脸上露出不耐烦神色之前,便能买到香喷喷的竹筒饭。
又有一个伙计在旁边不住高声吆喝:
“竹筒鱼饭!竹筒鱼饭!三文一筒管饱,方便携带,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
。。。。。。
傍晚,鄱阳城里响起鼓声,鼓声传递的消息就是城门即将关闭,而宵禁即将开始。
城内一处小院,李笠正和彭均等一众伙伴吃饭,一边吃竹筒鱼饭,一边交谈。
吃饭时说话,有些不雅观,不过寻常人家没那么多讲究,李笠此刻也不是和大伙闲聊,而是主持一场总结会,总结食摊开业以来的经验和心得。
“销量,大家都知道了,今日的销量,比起开业当天,翻了三倍,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大鲶彭的名气打响了,客似云来。”
李笠一手拿着竹筒鱼饭,一手比划着:“开业时,我们请了许多少年捧场,当时的销量有水分。”
“但是,现在没有‘托’了,竹筒鱼饭都是实打实的销售,这是大伙努力的结果,三倍,翻了三倍,当初投入的成本,已经赚回来。”
“有别的食摊、食肆也模仿我们做竹筒饭,但没一家比得过我们,大鲶彭食摊的竹筒鱼饭,是独一无二的!”
“这是为什么呢?四个字,物美价廉,我们能以不到三文的成本,做出一份好吃、耐饿的竹筒鱼饭,这就是我们的竞争力。”
“关键就在于成本控制,这段时间以来,我们严格按照事前规定的流程,制备竹筒鱼饭,快速、高效,口味有保证,这才是关键。”
“所以,再坚持下去,食摊就一定能变成食肆...”
李笠说到这里,看向彭均,彭均接过话茬:“按照事前说好的,食摊销量翻三倍,工钱也要要涨,好,从明日开始,每人每日工钱,从原来的二十文,涨到六十文!”
少年们听得彭均这么说,一个个喜出望外:
平日里少年给人帮佣,日工钱能有十五文就不错了,如今工钱涨了,干活一日,顶得上过去四日!
他们之前跟着彭均在鱼市卖鱼,不过混得个‘包吃包住’,然后每月得些钱,饿不死。
如今,得李笠指点,跟着彭均办食摊,一开始还担心食摊办不下去,如今看形势,食摊迟早如李笠所说会变成食肆,而他们的工钱,是实实在在的涨了。
李郎果然有本事!
想到这里,少年们愈发钦佩李笠。
彭均接着说:“但是呢,我们还得继续努力,如今销量大涨,就怕忙中出错,竹筒鱼饭做不好吃,回头客变少...”
他看了看李笠,又说:“李郎统...统计过,增长的销量中,在食摊排队购买的‘摊食’涨幅较低,大头是外..外卖...”
“也就是说,食摊的顾客,很大一部分是各食肆、码头处的过往商旅,而他们之所以知道竹筒鱼饭,是因为有伙计介绍。”
“这些伙计为何向客人介绍竹筒鱼饭?当然是因为有提..提..”
李笠适时插话:“提成。”
彭均点点头:“对,提成,人家帮我们介绍生意,那是有好处的,正所谓共...共赢。”
“所以,食摊生意要好,必须和这些跑腿的伙计们打好关系,那么,我们营业时,对这些伙计要和颜悦色,不能板着个脸,说话不能不耐烦...”
彭均所说,大部分都是李笠教的,毕竟这年头的人们对于‘快餐行业’没太多系统的概念。
李笠不算是专家,但总归是见过、听过,所以能够以‘创业顾问’的身份,指导彭均创业、发财。
如今,食摊度过第一阶段,开了个好头,把名声打响,接下来,就是再接再厉。
彭均不太清楚该怎么办,全靠李笠指点,如今见着食摊生意果然火爆,投进去的成本都赚回来了,做东主的当然高兴。
城南码头虽然人气旺,但商家多,竞争激烈,彭均知道自家虽然在这街上有个位置,却不敢在这里做食肆生意。
结果,李笠确实有好办法,不但教会他如何做好香喷喷的竹筒鱼饭,还制定了一系列“策划”,为食摊的买卖红火做好准备。
其一,是严格制定竹筒鱼饭的烹饪流程,譬如竹筒的准备、鱼肉和糙米的用料比例、入笼蒸煮的时间,都有严格的规定。
其二,强烈要求必须备足人手,相互间分工协作,而不是一个人兼做几个活,为的就是突出整个流程的“快”,并且不容易出错。
因为他的食摊经营的是“快餐”,必须突出一个“快”字,不能让食客排队排太久,避免对方排得不耐烦了中途改变主意离开。
也不能因为“快”而手忙脚乱、算错钱,自己吃亏,或者让食客觉得麻烦。
为了达到这个要求,多几个伙计、多开几份工钱是值得的。
其三,开展“外卖”服务,专门让两个伙计负责“外卖”,接待为客人跑腿来买竹筒饭的别家食肆伙计,并给对方跑腿钱。
当然,这得他事前先和各食肆东主谈好,要有让利,免得被对方认为自己引诱伙计吃里扒外,到时候引起众怒可不好。
其四,食摊还未开业,就大规模囤积尺寸合适的竹子,防的就是万一:万一生意火爆,竹子供应不上,这就不好了。
其五,开业初期,雇人做‘托’排队,营造出生意火爆的情景,快速聚拢人气,然后以过硬的“质量”,留住回头客。
其六,薄利多销策略,三文钱一个竹筒鱼饭,利润很薄,但要的就是薄利多销,同时以“价格门槛”挡住跟风者。
竹筒鱼饭的做法不复杂,若买卖火起来,必然有人跟风,所以需要“价格门槛”。
这个门槛让对方的成本不足以撑起三文一个的“竹筒鱼饭”,那么这买卖也就只能大鲇彭食摊能做。
林林总总,李笠制定的赚钱方案很复杂,彭均真是大开眼界,而实行起来的效果不错,开业前期花钱雇人排队,果然引来大量食客,然后变成回头客。
而他的“竹筒鱼饭”很快打响名气,进出城的人们来买,过路不上岸的商旅来买(船上商家伙计跑腿),不需要雇人,食摊前也排起长队。
这么火爆的生意,即便扣除各类成本,盈利也颇为可观,食摊的赚钱能力,比他在鱼市的小鱼摊强多了。
众人散去,彭均想着自己之前还在鱼市‘强买’李笠的鱼,有些不好意思:“李郎,你的恩情,我不会忘的!”
“什么恩情哟...我也投了钱的不是?”李笠笑起来,“你我兄弟,相互提携不是应该的?”
“再说了,你的食摊生意好,就能多买我的黄芽丁,我也是能靠卖黄芽丁给你来赚钱的嘛。”
李笠低价、大量卖黄芽丁给彭均,也是竹筒鱼饭成本低的一个关键因素,他不忘交代彭均:
“对了,那账目可得做好,等过段日子,让你阿耶看看,可以是个惊喜!”
“嗯!”彭均用力点点头。
他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在阿耶面前证明自己也很能干,如今食摊生意火爆,阿耶还不信,等过段日子,把赚来的钱往阿耶面前一放...
想到这里,彭均再次强调:“李郎,你的恩情,我不会忘的!” hf();
第二十七章 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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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鄱阳城南码头依旧喧嚣,而街边大鲶彭食摊的生意依旧火爆,顾客在摊前排起长队,时不时有伙计打扮的年轻人领着提篮在食摊旁来来往往。
不远处的树下,站着几个人,其中两个是总角少年,一人是诨号“大鲇彭”的彭均,一人是刚到郡属交完鱼获的鱼梁吏李笠。
彭均看着自己的食摊开业以来每日都生意火爆,不住的傻笑,哈喇子溢出嘴角都忘了擦。
一旁,彭均的父亲彭仲夏笑得合不拢嘴,他见着自家不成器的幺子经营食摊居然有如此成就景,那叫一个开心。
“三郎啊,我活这么久,可从没见过做买卖能这般做的...”彭仲夏亲切的与李笠交谈,俩人仿佛世交的叔侄,关系密切得很。
然而彭仲夏之前并不认识李笠,甚至跟李家没有任何交情。
李笠同样一脸熟络的说:“彭伯,这都是大鲇有本事,我只是帮忙出个主意,算不得什么。”
“嗨,大鲇这孩子懂个什么!卖鱼都卖不好,若不是你出主意,出这个‘竹筒鱼饭’的主意,他还不知道要花家里多少钱!”
“彭伯这么说就不对了,大鲇一直很努力的,你看,卖鱼也不是卖得不错?那日我把许多黄芽丁拿到鱼市卖,卖许久都卖不出去多少,大鲇接过来,马上就卖得精光。”
“这说明什么,说明大鲇在鱼市人缘好!人家不信我这常客,却信他彭家老幺...说到底,还是彭伯人缘好、信誉高不是?”
没有那个当阿耶的不喜欢别人当众夸自己儿子好,没那个当儿子的不喜欢别人当自己阿耶的面夸自己能干。
李笠一番话,不但夸了“小彭”,连“老彭”连带着也夸了。
彭仲夏是鄱阳有名的鱼主,活了半辈子,经历了不知多少事,李笠一个少年,三言两语就说得‘老彭’笑眯眯,当然是李笠功夫了得。
这种三言两语间拍马屁且不显得突兀的“技能”,那一世闯社会的李笠已经几乎“点满”了,应付起‘老彭’绰绰有余,听得彭均不住挠头。
先前,彭仲夏听幺子说要开食摊,而且还是在城南码头附近开,卖什么‘竹筒鱼饭’,三文钱一份,他是不同意的。
那地段商家多,食肆、食摊多,想要赚钱哪里是那么容易的?
所以,彭仲夏认为儿子的想法太幼稚,至于背后出主意的那个李笠,也幼稚。
儿子想跟家里要些钱做本钱,他不给,结果儿子居然和那李笠一起凑钱,把食摊开起来了。
彭仲夏觉得儿子欠磨练,所以冷眼旁观,就等儿子的食摊经营不下去,乖乖回鱼市卖鱼。
结果食摊开业以来,生意日渐火爆,彭仲夏也专门去看过,震惊的同时觉得不过是‘几日鲜’,等竹筒鱼饭的新鲜劲过后,食摊就没什么指望了。
然而,食摊的生意持续火爆,以至于往来鄱阳码头的鱼主、船主及客商们,有认得他的,见面后都说:“你家大鲶出息了,竹筒鱼饭不错。”
一开始,彭仲夏还以为这是场面话,等儿子把账簿拿来给他看,再看看赚回来的一堆钱,彭仲夏才意识到,自己儿子真有本事了。
做阿耶的当然希望儿子有出息,如今儿子转了性,出息了,彭仲夏哪里能不高兴,当时就夸起儿子来。
彭均最想的就是得到父兄认可,如今靠着自己努力,做到了,心中别提有多高兴。
想到这里,彭均抹了一把嘴角,然后抓着李笠的手,由衷感激:“李郎,这可真是多亏了你啊!”
李笠见对方沾着口水的手就这么抓着自己,有些无奈,但也真为“创业成功”的彭均感到高兴:无论是现在还是后世,创业可不容易。
只要不是作奸犯科,那些努力奋斗的人们,无论从事什么行业,他认为都值得尊重。
所以,他不会像后世的某些“创业顾问”,打着帮创业者创业致富的名号,弄什么“品牌连锁加盟”,实际上却是要骗对方手里的血汗钱。
眼下,见着食摊生意火爆,李笠拍拍彭均的肩膀:“彭郎,你要好好干,争取把食摊做大,把买卖做大!”
彭均用力点头:“嗯!”
他没想到,这食摊的生意能够如此火爆,而李笠教的“绝招”,看来确实有用。
把竹筒当做容器,将鱼肉(黄芽丁)和米一起放到竹筒里煮熟,看上去很简单,但实际上一点也不简单。
因为米要提前泡过,煮得半熟,而“秘制配料”也要提前煎过,煎出香味,然后把米、配料和鱼肉(黄芽丁)一起放到竹筒里继续蒸熟。
如此一来,配料的香气、鱼肉的香味、竹子的清香混合在一起,能让人品尝出来,却不会混杂成怪味。
但最关键的一点是控制成本,鱼肉不能放太多,也不能太少,确保味道的前提下,控制成本,才能让三文钱一份的竹筒鱼饭有销路、有赚头。
李笠提供大量廉价的黄芽丁,然后教他如何控制成本,所以,他的食摊才可以做出物美价廉的竹筒鱼饭赚钱,而不是赔本赚吆喝。
竹筒鱼饭这种做法,别家想模仿,很容易学会,却做不到他这样的“成本控制”,所以,没有人可以做到他食摊竹筒鱼饭的物美价廉。
这一点,决定了在鄱阳城南码头,没有任何人可以和他的食摊打“价格战”,这就是李笠所说“独一份的买卖”。
当着各家店铺的面,把钱赚了,别人照着学还学不来!
。。。。。。
鱼市一隅,武祥在和鱼摊伙计清点货物,他带来的货物当然是鱼,都是黄澄澄的黄芽丁,个头不小。
旁边推车上的一桶桶黄芽丁,鱼摊按照约定的收购价,虽然比鱼市均价偏低,也能卖得数千钱。
这是武祥用排钩钓的黄芽丁,大概是两晚的鱼获,所以,仅就黄芽丁这鱼儿来说,他和李笠这段时间的收入是每三日得数千余钱。
有一日是路上消耗的时间,包括运鱼。
劳作三日所得,扣掉成本,也抵得上武祥家之前多年积蓄的大半。
这样的买卖很划算,但就是累,武祥和李笠白日捕鱼,为柳郎君捕想吃的鲢鱼,晚上放排钩钓黄芽丁,日夜都在湖上熬,又累又辛苦。
还得把鱼运到鄱水上游数十里外的鄱阳,每次到岸时,两人都累得腰酸背痛、双手无力。
毕竟,他俩连半丁的年纪都不到,成年人这么熬都不能熬太久。
所幸,如今手头有了钱,他俩就雇人摇船运鱼,花钱省力。
而李笠购买大量鱼钩,做成排钩,每组长二十丈,子钩上百,然后租给同村们,并传授用“取钩器”取鱼钩的手艺。
如此一来,让白石村渔民捕获的黄芽丁大增,武祥低价收购,一起运来鄱阳,卖给彭均的鱼摊。
这就是李笠想出来的赚钱法子,不是很复杂,却很有效,让武祥佩服不已。
他知道李笠帮彭均想了个赚钱的法子,就是卖竹筒鱼饭,专门用肉嫩刺少的黄芽丁做肉馅。
如今这食摊生意很好,武祥看了都觉得难以置信,随后疑问来了:
为什么李笠不自己开食摊、卖竹筒饭呢?
不需要在鄱阳码头,就在同样热闹的鄱口码头开食摊,那里也方便运鱼,离白石村也近,可李笠却不干。
武祥实在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
“为什么?道理很简单,没那力气,就不要挑那担子。”
房间里,李笠又开始给武祥解惑,如今是晚上,他们在租住的“出租屋”休息,开始交流心得。
武祥不明白为何李笠不自己做食摊,李笠便把心中所想讲出来,也算是把人生的经验分享给伙伴。
彭均开食摊卖竹筒鱼饭,如今大获成功,获利最大的自然是彭均这个“创业者”,而李笠作为“创业顾问”,获利相比之下就小很多。
但李笠不后悔,这是他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做饮食,必须选在人气旺的路段,然后还能拿到位置(摊位或者店面),应付房东,应付黑白两道的各种变相索取(勒索)。
这都是隐形的成本,一般人意识不到,或者说不重视。
而这成本随时会变,和饮食店的生意火爆程度成正比,别的不说,若生意好,房东随时涨房价,涨幅搞不好比饮食店盈利的涨幅还要高。
李笠知道,鄱阳城南码头这地方寸土寸金,无论是官、吏还是豪强大户,都盯着这个聚宝盆,鄱口那里也是如此。
所以,在这种地方创业不是不行,可若是要站稳、占好位置,得有人脉,得有靠山。
这人脉、靠山是大还是小都无所谓,至少要有,让别人知道你不好欺负,出了事能够摆平。
人脉、靠山可以是朋友、世交,可以是宗族、姻亲,可以是官吏或者豪强大户,但这些他都没有。
食摊的生意火爆,说明他的创业方案没错,但没有人脉和靠山的他,能在别人觊觎之下守住这个食摊么?
不能。
所以,与其自己冒险创业,忙到头来给他人做嫁衣,还不如让家里有些实力的彭均去创业,他在一旁指导,收“指导费”,卖核心技术,然后交个朋友。
顺便搭顺风船,作为“金牌供应商”,为彭均提供黄芽丁,对方生意火爆,自己的鱼获也不愁卖,同样薄利多销。
毕竟彭均做出了“有多少收多少”的承诺,这对于没有水产销售渠道的李笠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
更重要的是,彭均之父是有名的鱼主,亲戚多、朋友多,算是地头蛇,他可以通过和彭均打好关系,试着结交彭家这个‘人脉’。
武祥听了之后,恍然大悟,李笠说的道理,之前从没人跟他说过,但他很聪明,一听就懂。
却为李笠感到可惜:“寸鲩,那你要如何赚大钱呢?”
“这话,说的不对,是‘我们该如何赚大钱’。”李笠笑道,“按之前说好的,你帮我,帮我打渔,我就有时间去忙别的事情,也来个创业。”
武祥好奇道:“寸鲩,你要如何创业?”
“日后便见分晓。”李笠没有多说什么。
饮食业的利润,再高也高不到哪里去,而他既然要做,就得做暴利行业。
毕竟,作为吏家子,社会低,又无可靠宗亲帮衬,想要快速发家,只有靠暴利。
做暴利行业,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但李笠却不觉得,因为他考察过实际情况,初步琢磨出一套可行性极高的赚钱办法。
这种赚钱办法,绝对没人想得到。 hf();
第二十八章 创业(再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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鄱阳铁冶,一座炼铁炉冒着浓烟,许多炉工围在出铁口处忙碌着,为迎接即将出炉的铁水做各项准备。
如今天气转暖,虽然未到炎炎夏日,但炉工们却大多光着膀子,这是因为炼铁炉附近温度极高,而铁冶里也是热浪滚滚。
炼铁炉里出来的生铁,是以铁水的形态展现在众人面前,炉工和铸工们要把铁水引入各类“模范”,铸造出多种器具。
官冶铸造铁钱,就是用“模范”批量浇铸出来的。
将矿石炼成生铁后,可以进行‘深加工’:锻工把冷却成形的生铁锭、生铁条放入炭火炉里加热,将其烧得通红,再不断的锻打。
如此反复加热、锻打,将生铁中的杂质打出来,锻打成熟铁(锻铁),其重量有所减轻。
至于钢的冶炼,如今常见的冶炼方法叫做“搅钢法”,就是往生铁炉里的生铁水加铁矿粉然后不断搅拌,于是有可能获得钢。
李笠听不太懂工匠们的讲解,感觉这种制钢工艺很像玄学:结果难以控制,“搅”出来的不一定是钢,也许是熟铁。
这就是当前时代铁冶生产生铁(铸铁)、熟铁(锻铁)和钢的常见流程,而鄱阳城的铁冶,现在则采用来自建康的一种较新的工艺来制取钢,那即是“宿铁法”。
其原理,是在燃烧的炉子里,将特定量的生铁条和熟铁条放在一起,然后不停加热,持续数日。
生铁熔化成液态“宿”在胶状的熟铁上,渐渐地,熟铁条变成钢条(一定几率,不是必然成钢)。
这种工艺,感觉也是玄学。
李笠如是想,放下手中炭笔,将写有字的白纸收好,看着眼前忙碌的工匠们,陷入思索。
生铁、熟铁和钢,实际上都是铁,或者说是铁碳合金,其物理特性不同,生铁硬而脆、熟铁软而韧,钢则两者两者兼顾。
究其原因,在于含碳量高低。
含碳量的高低,是生铁>钢>熟铁,那么让碳含量高的生铁,和碳含量低的熟铁融合在一起,进行“碳交换”,持续一段时间,便能得到碳含量适中的铁碳合金——钢。
这是李笠综合后世知识得出的结论,所以鄱阳铁冶制钢的工艺“宿铁法”,确实不是玄学,而是工匠们通过长期经验积累,总结出的合理工艺。
但是这样的制钢方式成本极高。
先把铁矿石熔炼为生铁,再将生铁锻打成熟铁,然后,将生铁熔化成铁水,和同样烧得通红的熟铁“宿”在一起,持续加热数日,才有可能获得钢。
全程需要消耗大量木炭,也需要大量人手,这种工艺必然成本极高,熟铁的价格降不下来,钢制品的价格更不用提,铁制品难以推广。
李笠不太懂冶金,但他身处铁冶现场,仔细观察后得出许多结论,并发现一个问题:
炼铁炉炼铁时间很长,因为要不断烧火以熔化铁矿石,工匠们需要不断往炉里鼓风,但鼓风设施居然不是推杆式活塞风箱,而是人力推动的皮制巨大风囊。
风囊就是一个特大号的皮囊,需要人不断推动才能运作。
李笠看了一会,觉得这玩意的鼓风效率比不上风箱。
但是,后世只有部分农村家庭做饭时才偶尔使用的推杆式活塞风箱,在这个时代似乎还没出现。
李笠看着十几个操作风囊的总角,只觉得心酸:
这些孩子最多算半丁,被官府征发服力役,在铁冶干活,工作条件恶劣,劳动强度大,和童工差不多。
童工好歹还有微薄的工钱,这些孩子连一文工钱都没有。
李笠通过和铁冶工匠聊天,知道一些大型铁冶的情况,譬如京城建康的东冶,使用“水排”(水力驱动的鼓风装置,其核心依旧是风囊)鼓风。
而鄱阳城就在鄱水边,不是没有条件上水排,之所以靠人来推、拉风囊,是因为成本比上水排划算。
鄱阳铁冶的产量很寻常,所以每座炼铁炉不需要太多风囊同时运行,动用服力役的百姓就行了,毕竟这些人力是免费的。
若用上水排鼓风,全套设备日常维护要花许多钱。
李笠通过现场实地考察,发现了一个机会,那就是他若“发明”推杆式活塞风箱,肯定是一个“划时代”的发明。
但是,工匠的地位很低,他“发明”风箱出来,最多不过得上官一个“好”字。
不仅如此,这个时代的冶炼工知道煤可以用来炼铁,但烧煤炼出来的铁很脆,所以还是以木炭炼铁为主。
而煤炭,鄱水上游就有地区零星出产,有人将其贩卖到鄱阳,作为替代木炭的燃料出售。
李笠不是没想过,若他“发明”煤炭焦化技术,也就是“发明”焦炭炼铁技术,献给朝廷,会不会因此发达?
感觉不靠谱。
搞不好官府会因为他对冶金“有心得”,于是将他转籍,从卑贱的吏籍转为更卑贱的匠籍。
感慨一番后,李笠往铁冶一隅走去。
他来到一处打铁棚,从腰间解下装着鱼的鱼篓,交给笑眯眯迎上来的小学徒,又和正在打铁的铁匠们打了声招呼,便坐在一旁,看铁匠制作鱼钩。
后世有各类自动机械制作鱼钩,长长的钢丝从机器入口进去,一个个鱼钩就从出口出来,生产速度极快。
而现在,只能靠铁匠手工制作,一个个慢慢做,费时费力费炭料,所以成本不低。
这种在后世极其落后的工艺,却是当前时代的主流,李笠已经记录下主要步骤:
一,将熟铁条烧红后截断,然后锻打成薄铁片,就像铁匠给官府打造的铠甲甲叶那样,但要更薄些。
二,再把铁片烧红,然后“切丝”,于是得到了一根根截面为矩形的铁丝,就像作菜时将冬瓜切丝那样。
三,将铁丝的一头锤扁,一头磨尖,然后将其弄弯,便制得一枚鱼钩,当然,若要鱼钩带倒刺,还得多一道“铲刺”的工艺。
四,将鱼钩烧红然后放入水中急速冷却,是为淬火;冷却后再适当加热一段时间,是为退火。
淬火工艺能让金属制品变硬,退火工艺能让金属制品变韧,只要把握好火候,一枚硬而不脆、韧而不软的鱼钩就做好了。
一连串的步骤下来,耗时耗炭耗人工。
这个时代和后世不一样,并没有商品化的鱼钩广泛销售,鱼钩是纯粹的手工制品,没有统一的大小尺寸,没有统一的售价。
想要鱼钩,就只能找铁匠做,具体情况,要看个人和铁匠的约定。
和铁匠关系好,或者对方好说话,用一条鱼、几个鸡蛋就能换得若干鱼钩;
若关系一般,那价钱就有得谈,便宜与否,完全看个人口才和铁匠心情。
有的铁匠嫌麻烦,因为鱼钩又小、做起来又麻烦,所以宁愿不赚这钱,任别人说破喉咙也不愿做。
但有时候由不得铁匠愿不愿意,鱼钩都必须做,这样的客户自然来自官府、富贵人家,但也只是官吏、贵人们垂钓怡情,才会对鱼钩产生些许需求。
李笠这段时间往铁冶跑得勤,舍得花钱,又会套近乎,和铁冶的铁匠们关系不错,加上要的鱼钩又多,所以成了“大客户”,能以较低的价格买到质量过硬的“定制鱼钩”。
今日,他就是来收货,因为时间还早,所以优哉游哉等着,和铁匠们说说家长里短。
李笠已经想了个赚钱的办法,那就是自己购买鱼钩、麻线,制作长二十丈带着上百子钩的排钩。
然后租给同村渔民(收适当押金),归还时若鱼钩少了,按数量以合理价格从押金里扣除就行。
有上百个子钩的排钩价格不菲,白石村里许多渔民没那么多钱买,但李笠的排钩租金合理,所以村民们租得起。
现在,李笠的母亲和嫂子就在家,出租排钩,然后开始试着养殖蚯蚓。
租排钩、养殖蚯蚓,就是李笠给家人安排的一个创业项目。
用大型排钩钓鱼,对蚯蚓的需求很大,虽然蚯蚓在地上到处都可以挖出来,但总是要花一定时间,于是配套卖蚯蚓也是商机。
在后世,除非是超大规模养殖蚯蚓,一般的家庭养殖蚯蚓,技术门槛很低,成本也不高,操作起来方便。
李笠没学过,却听别人介绍过。
因为蚯蚓就是常见的钓鱼鱼饵,那些开放垂钓的鱼塘,经常向花钱钓鱼的客人出售自家养殖的蚯蚓。
现在,母亲和嫂子在家,养鱼的同时养殖蚯蚓,出租排钩、卖蚯蚓,不需要繁重的体力劳动,也不需要四处奔波,在家里就能操作。
养殖的蚯蚓也可以喂鱼,省下一笔饲料钱,也可以拿来喂鸡鸭。
现在他家只是开始尝试养蚯蚓,具体细节要摸索,所以数量不算多,等过得一年半载,养殖规模增加,卖蚯蚓给同村渔民,收入可观。
等规模再大些,可以向其他养鱼、养鸡鸭的村民出售蚯蚓。
赚的钱、省的钱看起来不起眼,但实际累积金额却很可观。
如果排钩租出去越多,蚯蚓的需求量越大,收入还会水涨船高。
两个女人加上一个幼童“在家创业”,扣去各类成本,收入不菲,至少比出去帮佣划算,又能顾家,又能相互间有照应。
家里除了养鱼、捕鱼,慢慢还会有更多可靠的经济来源,这就是李笠要努力的方向,虽然不是暴富,但这样的创业成功率高。
虽然没有彭均卖竹筒鱼饭那样直观的发财,但对于一个连遭变故的家庭而言,这样的创业,才是最合适的。
“小李三啊!!”
突如其来的一声咆哮,把李笠吓得一个哆嗦,他循声望去,却见那大嗓门的铁匠笑眯眯站在面前。
“小李三啊!鱼钩都齐了!你点点!!”
铁匠都是大嗓门,因为工作环境为高噪音,导致听力不同程度受损,所以铁匠说话都很大声。
李笠只觉耳朵嗡嗡作响,赶紧大声回答:“好的,不用点,准没错的!”
“点点、点点,这帮兔崽子不太会数数,保不齐少了些!!”
“无妨!多几个少几个,没关系!”李笠大声说着,几乎要吼起来,他从怀里拿出几个大小不一的木制模件,递给铁匠:
“老规矩,按着这木模,做模范,然后用生铁浇铸出来!”
“啊?!你说什么?!”
“我是说,按着这些木头模子,做出个一模一样的模范,然后用生铁浇铸出来!”
“哎哟,小李三!你成日里做这些奇怪的物件,到底有什么用处?!”
“嘿嘿,发财的用处。”
铁匠打量着这几个木模,笑道:“嗨,这玩意能发财?你又拿我取笑了!!”
李笠笑笑,不多做解释。 hf();
第二十九章 作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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鄱阳街头,李笠靠在街边的树,看着街道两旁店铺,看着店铺前不停吆喝、揽客的伙计,将视线转到手中拿着的小本子。
小本子上记着他的“市场调查”结果,凝聚着这大半月来的心血,而发财的商机,就隐藏其中。
他是在捕鱼期间抽空做的“市场调查”,捕鱼很累,把鱼运到鄱阳也很累,但再苦再累,他也得想办法寻找商机,多找几条赚钱的门路。
这个时代的社会形态和后世完全不同,经济繁荣程度相比之下简直是“凋零”,但不代表没有商机,因为这个时代多得是家财亿万的富商。
所以,李笠要尽可能寻找潜在的商机,但只能靠自己的观察来做进一步判断。
片刻,李笠将小本子收好,起身往街道一边走去。
鄱阳内史之子柳盼,对于鲢鱼鱼头汤的“执念”已过,种种迹象表明,最迟下个月,李笠就不能专门给官眷捕捉鲢鱼。
他又要为了完成每月鱼获定额而日夜劳碌,届时劳动强度大增,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自由支配。
李笠觉得若以司机来形容自己的“职业”,为柳盼捕捉鲢鱼就是“专车司机”,工作相对轻松一些。
而完成每月鱼获定额就是“出租车司机”,每天一睁眼就欠了许多钱。
只有先把这些钱填上,剩下的收入才是自己的。
所以,他为了抓紧时间,一有空就在城里做“市场调查”,或者在“出租屋”里鼓搞一些东西。
李笠走过一个路口,一边走一边想事情,忽然“啪”的一声,一粒石子砸在背上,他停下脚步,回头张望。
这段路上行人寥寥,大家好像都在忙着赶路,没谁看着他。
李笠继续向前走,又被人扔了一粒石子,砸在背上。
他再次回头张望,发现路边蹲着几个乞丐。
定睛一看,看清这几个乞丐容貌后,李笠暗道不妙,转头就走。
“啪”的一声,第三粒石子砸中他的后脑勺,有些疼。
再疼也得忍!
李笠心中念叨着,想要跑,却听后面传来喊叫声:“不给钱就想走?!!”
脚步声起,几个乞丐冲过来,很快追上李笠,左右挟持住,押着他往回走。
李笠全程无抵抗,心中叫苦,任由对方将自己带到一个胖乞丐面前。
没错,胖乞丐。
那胖乞丐看着李笠,气势凌人的说:“你,为何不给钱就走了!”
李笠看着眼前这胖乞丐,不住腹诽:
搞什么啊!你什么不扮,偏偏要扮乞丐,天底下哪来这么胖的乞丐?
还双下巴的胖乞丐!
此刻,即便心中有千万头草泥马跑过,李笠还是苦着脸说:“郎君,小人囊中羞涩,施舍了钱财,明日就要饿肚子了。”
“我在这儿讨钱,你居然敢不给!!”胖乞丐嚷嚷起来,原来是之前李笠在河边碰到过的“王府小郎君”。
这王府小郎君应该是鄱阳王的儿子,但名讳是什么,李笠不知道,也没资格知道,但知道这熊孩子不好惹,所以打算装作看不见。
奈何跑不掉,只能叫屈:“郎君!方才小人一时没注意,真没看出是郎君在此啊。”
“你果真没看出来是我?”小胖子一听来了兴致,脸色瞬间‘阴转晴’。
“回郎君,小人是真没认出来...”李笠见着这位如此表情,又见其后几个“丐装”随从一脸郁闷,心中震惊,腹诽道:
‘你们真不怕死,任由小王子...不,任由小郎君出来扮乞丐,这事情让鄱阳王知道了,你们身上莫非有许多层皮给人扒?’
‘不对,保不齐日后鄱阳王为了家丑不可外扬,把我也灭口了!’
想到这里,自诩见多识广的李笠不由觉得心惊肉跳,看着眼前这脸上抹着些许黑灰的胖乞丐,心中怒骂“熊孩子作死”,却只能想办法周旋。
李笠实在想不通鄱阳王怎会养出如此儿子,索性装疯卖傻:“郎君在此,莫非是追踪某人?为了防止对方识破身份,便有如此打扮?”
小胖子听他这么一说,先是一愣,随后一拍手:“好,这主意好!比讨钱好玩多了。”
“呃,郎君,不知郎君追踪何人,小人可否帮忙?”
“你...”小胖子看着李笠,沉吟片刻:“我在这...没意思,一文钱都没有,你知道哪里施舍的人多么?”
“郎君,不如先换一身衣服....”
“我不换!今日若讨不到一文钱,我不换!!”
“郎君,小人这里就有一文钱...”
“拿开,你现在才给,这钱不作数!”
李笠见着这小胖子居然如此喜欢扮乞丐,不依不饶要讨到钱,腹诽不已,他觉得自己若是鄱阳王,真是不想认这熊孩子是儿子。
“你,马上给我想个好玩的主意来!”
“郎君,小人见识少,实在...”李笠话说到一半,眼见着小胖子脸色“晴转阴”,暗道不妙。
为了自救,李笠只能‘急中生智’。
“郎君莫急,小人有个主意,不如,先换了一身寻常衣物,然后....”
“快说!”
“好好,然后...再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小胖子一开始还不高兴,听李笠说着说着,渐渐眉开眼笑:“好,好主意,就听你的!”
。。。。。。
街道上,一身布衣的小胖子昂着头走着,一双眼睛不住打量路两旁的店铺。
眼前这段路是食肆、酒肆集中的地方,因为正好是下午‘夕食’的用餐时间,所以各家生意是不错的。
小胖子身后,跟着同样身着布衣的随从,而其中有个总角少年,却是李笠。
李笠跟在小胖子身后,没有左顾右盼,而是盯着对方的背影,仔细琢磨着这小胖子“行为艺术”后面是怎样的心理状态。
小胖子应该是鄱阳王的儿子,按说出身王家的孩子应该家教好,左右也不敢带着小家伙去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但这小胖子居然扮作乞丐沿街乞讨,如此“放飞自我”的行为,明显是因为“严父”不在身边。
按着刘德才的说法,常年在京城或外地任职的鄱阳王,时不时让家眷轮流到鄱阳城内王府这个大宅居住,算是充人气。
也就是度个假的意思。
所以,到这里度假的小胖子,也许平日里被阿耶管得严,一肚子坏水无处泼,如今没了管教,天不怕地不怕,自然就开始作死。
其随从难道不知,鄱阳王知道儿子扮乞丐讨钱后会发飙、后果很严重?
李笠认为应该知道,但他们若不顺小郎君的意思,恐怕马上就要倒霉。
所以,这些随从左是死,右也是死,无非是缓死、立刻死的区别,只能硬着头皮跟小郎君扮乞丐,期盼没人发现。
结果却被我撞见了。
李笠只觉自己遭了无妄之灾,为了摆脱麻烦,便想了个办法,即让小胖子玩得高兴,也要把风险降低。
小胖子偷跑出来玩,玩得不高兴,他们要倒霉;小胖子在玩的过程中有什么三长两短,他们也会倒霉。
熊孩子是异常生物,不可以常理待之,所以李笠要剑走偏锋。
过了一会,小胖子在一家酒肆门口停下,这酒肆装潢不错,进出的客人也大多衣着光鲜,看上去就是“高消费”的地方,不是布衣能够消费得起的。
小胖子却偏偏要进去。
“客人...”酒肆伙计皮笑肉不笑的上前打招呼,小胖子看着对方,强忍笑意,向伙计说:“嗯,给我来个最好的雅间,上最好的酒菜!”
那伙计看了看眼前的小胖子,又看看其身后跟着的人,感受到一股贫穷的气息,于是面无表情的说:“客人来得不巧,本店雅间满了...”
李笠跟在一旁,听得伙计这么说,眉毛一扬,心中喃喃:作死开始。 hf();
第三十章 是他,就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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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肆内大堂,小胖子板着脸坐在榻上,前方跪着一群人,旁边又围着一群人。
跪着的,是酒肆东主、掌柜、伙计们,围观的,是酒肆内的食客。
而小胖子身边,站着一个中年人,此时正大声呵斥着跪在面前的酒肆东主等人:“大王若是知道,你们对郎君如此无理,你们是有几个脑袋够砍!”
“詹管事!小人真不知是郎君来了,有眼无珠,有眼无珠啊!”酒肆东主哭喊着,不住磕头,既是向这个中年人求情,也是向小胖子求情。
身后,掌柜和伙计们也是如此,跪地磕头,认错、求情。
那个一开始接待小胖子的伙计,此刻已经吓得面如白纸,跪在地上,浑身哆嗦,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酒肆东主不住求饶:“小人怠慢了郎君,小人有罪,小人知罪,请郎君息怒,请郎君息怒!小人愿意受罚!”
“只是小人上有高堂老母,下有垂髫孩童,求郎君开恩,给小人一条活路...”
“小人一贯和气生财,从没有羞辱过客人,今日纯属误会,这、这...詹管事是清楚的...”
被称为‘詹管事’的中年人,姓詹名良,是鄱阳王府管事,与酒肆东主算是认识。
詹良刚赶到这里,气还有些喘不顺,见这群人哭喊着求饶,看向小胖子:“郎君,不知要如何处罚这些刁民?”
小胖子看着眼前这群人,又看看周围的食客,看着这些人不敢和自己对视,他虽然板着脸,但心中激动不已。
再想想方才的一幕幕,他真想大呼:刺激,刺激,太刺激了!
方才,鱼梁小吏李笠给他出了个主意:扮做布衣,光顾酒肆。
按李笠的说法,他这么走进去,酒肆伙计必然狗眼看人低,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保不齐还有各种冷言冷语。
那么,他若是要雅间、点最好的菜、最好的酒,对方必然出言讥讽。
不仅如此,进出的客人们见他这穷酸模样,却要吃好喝好,肯定讥笑不已,甚至故意摆阔,炫耀自己多有钱,而他却不名一文。
不要紧,先来个据理力争,和酒肆争辩,对方只会愈发得意,说各种大话以做恐吓。
于是乎,在众人的嘲讽下,在所有人鄙夷的目光之中,他亮明身份(还得找管事来证实)。
尊贵的身份,让所有人大惊失色,先前的高高在上,全都变成匍匐在地,如此反转,如此强烈的反差,光是想都让人激动不已。
店家知道自己得罪了王府小郎君,怕是要被抄家灭门,心生绝望,必然跪地求饶。
此即为‘反转’、“打脸”,极其刺激。
现在,事情发展正如李笠所说的那样,等王府管事得了消息赶来这里,证明自己身份后,小胖子亲自体会了何为‘扮猪吃老虎’。
‘反转’、‘打脸’,简直是三伏天喝冰镇酸梅汤,爽得不行!!
小胖子想到这里,下意识看向李笠,见李笠对自己点点头,他看向跪在面前的酒肆东主,板着脸说:
“大胆刁民,竟敢看不起我!”
酒肆东主不住磕头,涕泪横流哭喊着:“小人知错了,小人知错了!求郎君开恩,求郎君开恩啊!”
“好,那....”小胖子说着说着,忽然语气一转:“此事,我不计较,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啊?”酒肆东主的表情瞬间凝固,其他人,包括围观的食客,一个个都愣住了。
小胖子清楚的看到,酒肆东主脸上的表情由绝望变成疑惑,然后是喜悦,眼睛、眉毛、嘴巴各种‘扭曲’。
多种表情交织在一起,那脸色可真是精彩得很。
“多谢郎君开恩,多谢郎君开恩!”
绝境逢生的酒肆东主,喜极而泣,连同掌柜、伙计哭喊着“谢郎君开恩”,旁边围观的食客们震惊之余,不由得交头接耳。
窃窃私语传到小胖子耳中,虽然在他听来,说话声带着口音,听不太懂,但惊讶、赞许的语气是听得出来的。
毫无疑问,面前这帮人被‘二次反转’所震惊,围观的人,也被‘二次反转’震惊。
所有人都以为他要严惩酒肆东主、掌柜、伙计,却没想到,他却说了句‘下不为例’,这就是‘二次反转’。
一次反转,一次刺激;二次反转,又来一次刺激,此即为李笠所说‘双份的快乐’。
小胖子看着眼前跪地众人喜极而泣,听着围观食客的低声惊叹、称赞,激动之情几乎要破胸而出,只觉全身上下,没有一个毛孔不舒坦。
爽!爽!太爽了!!
这种极度刺激和爽快,是他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反转、再反转,把众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更是让他觉得..觉得..
觉得还是三个字:太爽了!
这种爽快,无法用语句形容,小胖子激动地呼吸急促,见李笠干咳起来,猛然回神,向酒肆东主说了几句场面话,‘飘然离去’。
出了酒肆大门,小胖子只觉骨头都轻了几斤,全身舒服得很,看李笠越看越顺眼:“不错,不错,李笠,你这主意不错!”
“今日我很高兴,你要什么赏?”
“郎君说笑了,小人只是提个建议,最后是郎君拿的主意,小人如何值得赏赐?”
李笠低声回答,不忘提醒:“只盼郎君日后再去别家酒肆时,手下留情..”
“嗯,我知道,莫要涸泽而渔嘛!”
“那,小人家中有事,小人告退...”
“去吧、去吧...”
李笠离去,詹良看着李笠的背影,陷入沉思。
他来得匆忙,所以直至现在才注意到郎君身边这个陌生人。
所谓陌生人,指的是非王府中人。
但是,“李笠”的名字,詹良可不是第一次听到。
见小胖子笑眯眯向前走,詹良特地滞后些许,然后招招手,让小胖子一个随从过来,再指着李笠的背影:“那个李笠,不是第一次见郎君?”
随从回答:“是,之前见过的,在城外河边。”
“那么,这李笠,是郡廨里打渔的那个鱼梁吏?”
“是他,就是他。”
詹良闻言点点头,再次看向李笠的背影,嘴角弯起。
。。。。。。
“是他,是他,就是他..我们的英雄...小哪吒...”李笠哼哼着歌曲,走在街道上,偏西的太阳将他的身影拉在青石路上。
影子的头部,是两个凸起,这是因为李笠梳着总角发髻。
他未成年,所以发型自然是这模样,而神话故事里的小哪吒,也是这个发型。
未成年的身份,却有成年人的见识,而且是现代的见识,李笠觉得自己将来一定大有可为,毕竟年纪轻,一切皆有可能。
小哪吒神通广大,我也有神通的哟!
李笠如是想,走着走着,想起今日的套路。
扮猪吃老虎的套路,简单又有效,在后世是许多影视作品、网络文学作品常见的套路。
套路之后就是大反转,甚至还有再次反转。
你问我这种反转爽不爽?
爽,真爽!
李笠哼哼着,慢慢向前走。
正走路间,嘈杂的脚步声从背后传来,又有金属的撞击声,还有许多人的吆喝声,李笠回头一看,发现街道上有大队兵马正在前进,往这边过来。
这队伍打出的旗号,他看不懂,却知道来者不善,看样子应该是去抓人,要抓的人恐怕不少,所以才兴师动众的。
小步前进的士兵们披坚执锐,看气势却不像什么精锐官军,李笠觉得与其说是正规官军,不如说是歪瓜裂枣的协从军。
他看着这一大队人马从身边过,忽然觉得旗帜上的图案有些眼熟:好像年初在白石村见过。
那时,因为梁森等几户村民逃亡,郡游军尉到白石村安定人心。
想到这里,李笠明白这就是缉拿贼寇的“治安军”——郡游军。
对方居然在鄱阳城里行动,李笠觉得莫非是在缉拿妖党余孽。
年初,安成郡豪族刘氏出了个“创业者”刘敬躬,聚众起事,攻打郡县,一时间风头很盛,结果很快就被官军击败。
刘敬躬妖党主要骨干被一网打尽,余众消散。
不过也许还有党羽潜逃,潜逃到鄱阳,亦或是先前就潜伏在鄱阳,如今暴露了,引来官府缉拿。
李笠停下脚步,和其他行人一般站在路边,踮脚眺望,看看游军要到何处去缉拿贼寇。
却见对方将一个食肆团团围住,而那食肆正是“常来”食肆。
李笠正好要去“常来”食肆,找东主马青林说一些事情,如今见着游军围了食肆,心中一凛:莫不是有逆贼党羽在食肆用餐,被闻风而来的游军围住了?
他随着路人涌上前,在常来食肆大门外不远处停下,和其他看热闹的人一起,伸头看官府缉拿人犯。
食肆外围着士兵,观众们看不见里面的状况,只听到各种呼喊声、吆喝声、打砸声,又有叫骂声和哭喊声。
见着此情此景,李笠忽然开始畅想。
想像士兵对挟持了人质的贼人说:“里面的人听着,你们手上的人质已经被我们射死了,赶快出来投降!”
不知过了多久,士兵们押着人从食肆里出来,李笠仔细一看,顿觉难以置信:被押出来的人当中,大多是食肆伙计。
而食肆东主马青林,亦在其列。
带队抓人的将领,正是郡游军尉,也就是那日在白石村高谈阔论的中年人,此人姓张,李笠认得出来。
而站在郡游军尉身边的一个布衣男子,看上去有些眼熟,对着被押出来的人指指点点,不停说:“这个是,这个也是。”
看样子是带路来抓人的“出首者”。
出首,即告发、告密,李笠看着此情此景,心中只有几个念头:怎么回事?马东主犯事了?那食肆还开得下去?
常来食肆要是完蛋了,我的鲢鱼该卖给谁?
“是他,是他,就是他!”
尖锐的喊声响起,李笠循声看去,却见游军尉身边那男子大声喊着,抬手指着自己这边。
李笠对这男子有印象:此人是常来食肆的伙计。
他下意识回头看身后,想看看对方所喊的“是他”到底是谁,结果身后空荡荡,没有半个人影。
有士兵冲过来,左右两边看热闹的人赶紧往一旁退,只剩下李笠一人孤零零站着。
“是他,他就是李笠,他就是马青林的同党!”
男子的呼喊声中,一脸懵懂的李笠被冲过来的士兵按住,然后被对方如同老鹰抓小鸡般抓走。
回过神来的李笠拼命喊冤:“做什么,你们抓错...”
话还没喊完,肚子就挨了一拳,疼得他弯下腰,又被人从后面踢了一脚,踉跄着倒地。
挣扎着向爬起来,又被人打了一拳,反扭双手绑了,押着继续往前走。
他愤怒的回头看,却见那男子看着自己,眼睛里满是得意的笑容。 hf();
第三十一章 铁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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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漫着腐烂霉味的牢狱,狱卒将伤痕累累的李笠从外面拖进来,扔进一个牢房内,见李笠面向下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一名狱卒啐了一口唾沫:
“装死是吧?你就趴着吧!”
几只小虫从角落发霉的稻草堆里钻出来,爬到李笠身边,转了几个圈,见其一动不动,便爬上身。
李笠身上的衣服多处破裂,裂口下是触目惊心的伤口。
有淤血的伤口,有流血的伤口,宛若一笔一画,写出“皮开肉绽”四个字,让人看了触目惊心。
其他牢房里的囚犯,原本正在打盹,见着有新人进来,纷纷来了兴趣,想看看是什么样的倒霉鬼。
现在看见是前几日就被抓进来的小子,如今受了刑罚扔回来,感觉活不了多久的样子,囚犯们便一个个继续打盹,
不知过了多久,两个狱卒来巡视,见李笠倒在地上的姿势没变,相互间交换了一下眼神,开门进去,将李笠翻过来。
几只小虫从李笠身上窜出来,又钻到稻草堆里,一名狱卒探手到鼻子旁试一下气息,又把把脉。
“有气,死不了。”
狱卒起身,看着鼻青脸肿、闭着眼的李笠,看着这宛若破败稻草人的少年,叹道:“倒是个硬骨头,受了刑,别人都招了,就他不招。”
另一名狱卒看看奄奄一息的李笠,冷笑:“骨头硬又有何用,其他人都招了,他不招,也不妨碍府君判个斩首!”
两人出了牢房,将牢门锁好,向外走去,边走边说:
“哎呀,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那常来食肆的东主马青林,平日里多面善的一个人,谁曾想竟然是那安成妖贼的同党!”
“唉,这种事,谁说得准?说不得是被人诬告,熬不住刑,为求痛快,就这么认了也说不一定。”
狱卒消失在走廊尽头,又过了一会,躺在地上的李笠终于有了动静。
他睁开眼,看着上方,感受着身体各处传来的撕裂感。
鞭挞的感觉,就是皮肉被撕裂,火辣辣的疼,感觉全身都是口子,要散架了。
他被官府抓了,罪名是“马青林同党”,而马青林的罪名,是作为安成郡刘敬躬妖党的余孽,潜伏鄱阳,图谋不轨。
马青林是不是妖贼贼同党,他不清楚,但他知道自己肯定不是马青林的同党。
所以,即便自己被皮鞭抽得死去活来,他也没有屈服。
然后就是新一轮刑讯“套餐”:测罚。
这是梁国的“特色”刑讯手段,简而言之就是饿犯人:饿三日,一粒米、一滴水都不给吃。
李笠被抓的当天,就被鞭挞得皮开肉绽,没认罪,次日开始接受“测罚”,饿三日。
三日期限到,不认罪,又被鞭挞,然后扔回牢房。
他已经奄奄一息,却不认罪,但这样的坚持好像没有什么用,按着狱卒所说,其他人都招了,就连马青林也招供,承认自己是妖党余孽,指认李笠就是同党。
所以,他不招,没有意义。
‘屈打成招,这是屈打成招!’
李笠心中怒吼,充满了愤怒,却无能为力,自己被人抓进来,还没机会伸冤,就被打得遍体鳞伤,这件事的幕后主使,明摆着要收拾马青林。
顺便把自己也收拾了。
想到这里,李笠觉得很奇怪,若马青林是无辜的,却落得如此遭遇,恐怕是有人惦记上马青林的家财,所以勾结官府中人,设计陷害。
可他一个小小鱼梁吏,家境窘迫,没道理被对方连带着收拾...
再说,他和马青林之间的关系并不密切,无非是卖了两个菜谱,然后每月定期卖鲢鱼....
想到这里,李笠忽然想到带路抓人的那个食肆伙计,想起对方那得意的笑容,不由心中一震:
王八蛋,莫非是吕全那个放高利贷的在搞鬼!!
。。。。。。
上午,郡署,鄱阳内史柳偃在厅事里听佐官汇报案情,这案情非同小可,种种证据表明,涉案人员是之前造反的安成豪强刘敬躬的余党。
刘敬躬出身安成刘氏,今年年初聚众造反,很快攻下安成、庐陵两郡郡治,然后进攻豫章郡治南昌。
此人极其狂妄,居然僭称帝号、置百官,攻打南城的贼兵有数万之众,号称一月之内攻下江州州治寻阳。
但却是一群乌合之众,被官军抄了安成老巢,随后在南昌城下大败,刘敬躬及其同党被活捉,押送建康,在闹市斩首示众。
刘敬躬完蛋了,但江州各地肯定有其余党在苟延残喘,所以各郡官府都在缉拿妖党余孽,而就在前不久,有鄱阳百姓出首,说常来食肆东主马青林就是刘敬躬同党。
其人是常来食肆的伙计,声称发现马青林暗地里谋逆的证据,前几日带着游军去抓人,将马青林及其同党悉数捕获。
郡游军尉在常来食肆及马青林家中搜出不少证据,经过拷问之后,马青林及其一些伙计悉数招供,承认是刘敬躬的同党。
他在鄱阳暗中谋划,等着乱兵攻打鄱阳时做内应。
人证物证俱全,相关案情,如今已整理成卷宗,上呈柳偃过目。
柳偃在上面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李笠。
李笠为鄱阳郡吏户,是捕鱼的鱼梁吏,去年年底捕捞乌鳢时,得乌鳢托梦,说鱼腹藏着帛书,是为“鱼腹藏书”。
柳偃对这件事印象很深,为此免了乌鳢之役,还特地下令官府往后不得让鱼梁吏捕捉乌鳢(不限民间捕捉),所以他记得李笠。
考虑到鱼腹诗可能是伪造的,柳偃觉得此人心术不正。
虽然没有证据证明是李笠写的鱼腹诗,但柳偃认为此人有充足理由伪造鱼腹诗,目的是免了乌鳢之役。
而自己的儿子柳盼,年初时迷上吃鲢鱼鱼头汤,不知怎么的就认识了李笠,还让其专门捕捉鲢鱼,然后让小吏拿着鲢鱼去常来食肆,让那里的厨子做鱼头汤。
这种小事,柳偃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但现在看来,十分不妥。
鱼腹藏书一事略过不提,就说李笠接近官眷,动机不明,加上年前白石村有人逃亡,家在白石村的李笠,又与逃亡之人关系密切。
不仅如此,李笠也和常来食肆东主马青林有明面上的来往....
种种迹象表明,李笠受马青林指使,在鄱阳暗地里活动,策应刘敬躬妖党。
譬如,可能是李笠从中牵线,鼓动同村的梁森等人逃亡,去向不明,这些逃户极有可能加入了刘敬躬聚拢起来的贼人群体。
接着,马青林指使李笠想办法接近官眷,以接近柳盼为契机,伺机下毒,毒死父母官,以便弄得郡中大乱,配合刘敬躬造反。
这一切,都有人证物证,马青林及其手下也已招供,即便李笠嘴硬,怎么打都不招,也不妨碍案情真相大白。
柳偃仔细看完案情,却不急着下结论,而是看向面前等待垂询的郡游军尉。
郡游军尉张行,已经将整个案件的案情审问清楚,并将相关人员及亲属拘捕在狱,其中也包括李笠的家人。
现在,面对内史的询问,张行条将若干疑问一一作了回答,条理清晰。
柳偃对张行的回答很满意,但还是没有下结论。
原因有两个,其一,整个案件的侦破感觉太顺利,各种人证物证俱全,这种几近于‘应有尽有’的情况,让柳偃反倒有些嘀咕。
其二,就是郡游军尉这个职务。
郡游军尉,郡分职吏名,虽然是吏,但权力不小,一举一动,牵涉甚广。
去年年底,天子下诏,斥责游军尉之弊,柳偃当然知道这诏书的内容,也知道游军之弊由来已久,各郡游军尉多有害群之马。
这些害群之马,以缉拿贼寇为由,敲诈辖境百姓(主要是富户),若有不如意者,必然加以构陷,弄得许多人家破人亡,家财为之一空。
所以,眼下这个大案,有可能是郡游军尉一手炮制,为的是夺那常来食肆东主马青林的家产。
为此,不惜颠倒是非、屈打成招。
鄱阳郡游军尉张行,此人行为举止没有不妥之处,柳偃自上任以来,也派人暗地里打听过,没听说郡署里的官吏有何明显的恶行,张行也不例外。
当然,表面上看不出的问题,不代表实际上不存在,仕宦多年的柳偃,不会轻易相信一面之词,他知道自己得多个心眼,免得被人骗了还不自知。
若张行所说是真,那么他去年就有可能被那小吏李笠骗了,若张行所说是假,他就不能被这郡游军尉借刀杀人。
游军之弊,天子明白,却无法罢免各郡游军,因为这有现实需求,柳偃作为鄱阳内史,同样也不能将游军尉罢免。
他到底该不该相信张行?
这不是信不信的问题,要证据说话。
如今张行办案,收集的人证物证俱全,柳偃知道自己若挑不出毛病,就只能把这案子办成铁案。
如此一来,那鱼腹藏书就成了笑话...
柳偃想着想着,只觉有些头痛,鱼腹藏书里的诗,天子看过之后,唏嘘不已,果然让人装裱起来,时不时让大臣们议论一二。
若这事可能是个骗局,那天子的脸面可挂不住....
想到这里,柳偃又看起卷宗,时不时咳嗽几声。
他的病从去年拖到现在,时好时坏,不过近日有好转的迹象,所以精神不错。
此案被抓的人,除了一人都已招供,那个不招供的人,正是李笠。
李笠受了鞭挞,又受了测罚之刑,据说已经奄奄一息,却依旧不认罪,所以柳偃有些拿不定主意。
这么执着的少年,到底是死不悔改,还是其中内有冤情?
柳偃知道测罚之刑的威力,他在别处任地方官时,只要对犯人用测罚之刑,犯人都没有不招供的。
但是,受了测罚之刑的李笠就是不认罪。
更别说其人还被鞭挞得皮开肉绽。
鱼腹藏书一案,柳偃见过李笠,这个小吏的模样,他依稀记得。
所以,他想知道是何原因,让这个少年如此倔强、死不认罪呢?
别人都招了,他不招,也改变不了被定罪的结果,却这么坚持,是心存侥幸,还是...
还是真有冤屈?
柳偃思索良久,向张行说:“此事干系重大,不可等闲视之,本官自有计较。” hf();
第三十二章 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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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房,遍体鳞伤的李笠躺在地上,他看着假装坚强的小侄子李昕,心中除了愤怒,还是愤怒。
李笠被游军抓进大牢,打得死去活来,这还不够,对方还把他家人也抓来了,同样投入大牢。
母亲吴氏、嫂子林氏,因为是女囚,所以关在别处牢房,而小侄子李昕,因为年纪小,按说要和林氏关在一起,却被人领来,让他叔侄相聚。
虽然没有人传话,但这种行为李笠看懂了:你若是不懂事,自己死了不要紧,连累家人的话,李家可就要绝户了。
何为“懂事”?
当然是认罪,承认自己和马青林是一伙的,受马青林指使,犯下许多罪行。
那么罪行是什么?
狱卒就来念叨过,在李笠面前念叨,仿佛自言自语:“你好大胆哟,说动同村出逃去投妖贼,又接近官眷意图投毒....”
这就是幕后主使的手段,悄悄地威胁他,让他“懂事”。
认罪,自己去死,争取机会让家人苟活,不然,李家绝户。
“家中情况如何?”李笠忍着疼痛,尽量以平静的语气发问,强忍着泪水的李昕听了,回答:“他们来得急,我们被抓走时,还没来得及和左邻右舍交代....”
“是么?鱼塘呢?”
“阿叔放心,一直雇人看着,武叔说会帮忙看家,想来不会有事的。”
居然被一个小家伙安慰自己,李笠觉得有些心酸。
他侄子年纪小但性格倔强,不是遇事便哭哭啼啼的性子,所以如今虽然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未曾流出来。
李笠受了测罚之刑,又被鞭挞,已然是奄奄一息,后来得侄子照顾,喝了几日稀粥,好歹撑住,体力在慢慢恢复。
但是,距离结案的日子也越来越近了。
李昕见狱卒不在,低声问:“阿叔,是不是有人陷害阿叔?”
侄子能问出这种问题,李笠有些意外,点点头回答:“嗯啊,阿叔可能招惹了什么人,被人陷害了。”
李昕又问:“那,那明府会揪出幕后主使么?”
“不知道呢,断案要讲证据,人证物证都要有,我可不知道那坏人准备了什么证据。”
“阿叔不可能做坏事,所以假的就是假的,那坏人做坏事,不得好报!”
李昕咬牙切齿的说着,李笠不知该怎么接过话茬,耳边回荡着一个声音:
要证据?好啊,现做一个证据!
即便是在后世,也免不了冤假错案的发生,更别说在古代,一个手握实权的官吏,要弄死一个没有背景、靠山的百姓,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必要时,甚至连证据都不需要有。
秦桧害岳飞时,需要证据么?
但是,小人诬告良民,反倒需要证据,因为要做表面功夫,糊弄上面。
李笠如是想,让侄子扶自己起来,靠墙坐着,继续想办法。
他没有靠山,没有亲族,被人诬告,只能靠自己想办法,最好能够和原告对质,在所谓的证据里找到破绽并拆穿。
这种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李笠不知道对手为他准备了什么样的“铁证”,但知道自己无法在外四处搜寻证据来“证伪”。
唯一的机会,就是被人带上公堂,然后当场对质,靠着对质来自证清白。
这样的难度很大,对方既然出手了,那必然是有备而来,人证物证俱全,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有“完整的证据链”。
他自己事前没有任何准备,光靠临场发挥和口才就想翻盘,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想着想着,李笠有些烦躁,自从他“新生”一来,短短数月的人生路却不平坦。
卑微的吏家子,没有靠山,家里有几亩鱼塘被人惦记上了,先是高利贷,然后是构陷,自己什么人都没招惹,就这么被人逼上绝路。
虽然他没有证据可以证明,是放债的吕全策划了这件事,但思来想去,作案动机最大的人非吕全莫属。
如果是别人对付马青林,那就没必要捎带着收拾他,既然捎带着收拾他,幕后主使是吕全的可能性最大。
李笠想着想着,双手不由紧握成拳:你是想弄成铁案对吧?我偏偏不认命!
这笔账,等我出去了,一定要跟你算清楚!
这时有脚步声响起,几个狱卒往这边过来,李笠仔细一看,发现其中竟然有彭均。
李笠以为彭均被自己连累,也被抓进来,结果等对方走进一看,才发现是来探监的。
彭均跟着狱卒走近,隔着栅栏看见李笠这凄惨模样,眼眶有些发红:“李郎...你还好吧?”
“你不该来的,万一被我牵连....那可是罪过啊。”
李笠说完,也觉得眼眶发热,他没想到大鲇彭居然这么讲义气,冒着被牵连的风险来探监。
彭均挤出笑容:“嗨,我与你相熟,谁不知道?若官府要拿人,我躲哪里去都不行,如今来看看你,给你送饭,是正大光明进来的...”
“你帮了我一个大忙,现在出了事,我若躲着不来,等你死...才号丧,那不是假惺惺的,做给外人看么?”
“对了,武祥本来也要来,但你家中无人,他便托我来探监、送饭,自己在白石村,帮你看家,看鱼塘....”
“还有,你刘叔已经想了办法,让你娘和你嫂子在牢里好过些,不至于受太多的苦...”
李笠想说些什么,却不知说什么。
患难见真情,自己身陷囹吾,彭均却不怕被牵连来探监,这份友情,可比什么酒肉朋友强多了。
当然,武祥也不赖。
世叔刘德才也帮了忙,这难能可贵。
一个人,一辈子都不一定能有一个真朋友,李笠不想祸害彭均这个真朋友,只是不住说:“我是冤枉的。”
李笠身上衣服破碎,多处受伤,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彭均看了就觉得心疼,却不能进来,只是隔着木栅站在外边。
他已经听说了,李笠受了测罚之刑,这种刑罚据说没多少人能熬得住,而李笠硬是熬住了,就是不认罪。
彭均不知道事情的真相是什么,但就凭李笠的硬骨头,他认为李笠一定是被冤枉的。
两名狱卒拎着干净衣物进来,让李昕给李笠换上,又给李昕一小瓶药膏,让李昕按时给李笠上药。
再拿来一个提篮,打开,内有菜肴和米饭,正好是受刑之后的李笠所需要的。
“李郎莫要担心,你娘和你嫂子哪里,我每日也会去送饭菜、送衣物,来看你。”彭均说着说着,特地加重语气:
“他们都说这是铁案,我不信!我、我.....我不服!”
说着说着,彭均向李笠使了个眼色,暗示‘我会帮忙的’,李笠看得真切,点点头。
彭均还想多说一些话,却被守在外面的两个狱卒制止:“哎哎哎,说好的,你不许多嘴,莫要让我们难做。”
郡狱为了防止探监的人给囚犯通风报信,夹带物品传消息,有一套防范措施,李笠如今换的干净衣物、用的药膏,都是狱卒准备的。
至于饭菜,同样如此,就怕有人在饭菜里藏着什么,和犯人通消息。
当然,这得犯人家属使钱,不然狱卒才懒得办事,无非是领着人进来和囚犯打过照面,哭几声,就带出去了。
不一会,彭均便被狱卒带出去,临走前,彭均又说:“李郎,你是好人,老天有眼,你一定没事的!”
李笠看着彭均的背影消失在过道,叹了口气:
老天有眼?谁知道呢...
没多久,李昕被狱卒带走,带去和吴氏、林氏关在一起,李笠独自躺在牢房里,迷迷糊糊睡着了。 hf();
第三十三章 铁案(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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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恍惚惚中,李笠被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睁眼一看,发现同牢的侄子忽然身材臃肿起来。
他一个激灵从地上爬起,想要看看侄子是不是犯了浮肿病。
李笠身上有伤口,动一下就疼,但他顾不得疼,起身要去拍侄子,却发现不对:侄子已经被狱卒带走,而且眼下牢房里多了几个人。
这没什么奇怪的,也许是新犯人被关进来了。
李笠收回刚伸出去的手,正要坐回去,却被面前那身材臃肿的人抓住手腕:“你醒了?”
声音很熟悉,李笠定睛一看,差点喊起来,赶紧压低声音:“郎君!你...如何会在此处?”
此刻已是白天,阳光从牢房窗户洒下来,给牢房带来些许光明,沐浴着光明的人,却是一位笑眯眯的小胖子。
那一瞬间,李笠只觉得这熊孩子面目可爱起来。
“我如何在此?你猜猜。”小胖子促狭的笑起来,他身着布衣,左右两个随从亦同样如此打扮。
“呃...小人觉得....”李笠沉吟着,吃惊不小。
说好的探监制度十分严格呢?怎么你进来没有狱卒陪伴的?还开了门进来抓住我的手?
见小胖子一脸期盼,李笠在心中‘换位思考’,思考这作死的小胖子期待什么答案,他就要说什么答案。
“小人觉得,郎君莫不是请了游侠儿,飞檐走壁进来的?”
“哈哈....”小胖子低声笑起来,对李笠这个回答很满意:“我啊,让人使了钱,买通狱卒,说是进来探监。”
“这,这不可能啊...牢禁森严,狱卒如何会收好处放人进来....”李笠违心的连说不可能,为的就是哄熊孩子高兴。
因为他觉得自己好像有希望获救,别的不说,那可能的幕后主使吕全,不就是为王府做事的?
若说动了小胖子,小胖子一句话,吕全好歹会松口吧。
“如何不可能?你个穷鬼,如何知道钱可通神的道理。”小胖子果然很高兴,见李笠一如既往地“见识少”,愈发得意起来:
“哎,听说你造反哎,这么大胆,你到底怎么想的?”
李笠闻言,差点脱口而出:我倒想问问你,你这么作死,到底怎么想的!
他实在想不明白鄱阳王怎么有这种喜欢作死的儿子,扮乞丐讨钱,还化妆跑到牢狱里,问一个罪犯的“犯罪心得”。
对哦,我不如把这作死的小胖子挟持了...
这念头在李笠脑海里一闪而过,但很快否决了这个念头。
首先,他遍体鳞伤,身上到处都疼,体力不行,力气也不够,搏斗起来,未必制得住小胖子。
其次,小胖子有随从,这两位身材魁梧,真动起手来,他就是个鶸。
小胖子见李笠不吭声,又问:“你是不是有苦衷?说与我听听,日后你被砍头,我让高僧每日诵经度你。”
如此“思路惊奇”的熊孩子,李笠觉得很难正常交流,于是反客为主:“郎君,此事且缓缓,小人想知道,那日郎君玩得可高兴?”
一说到那日,小胖子又来了劲,笑得眼睛都一条线:“哎哟,你出的主意可是真不错,那酒肆啊,哈哈哈...”
那日,李笠出的主意让小胖子爽得不行,这几日笑得合不拢嘴,他想让李笠再出好玩的主意,却得知李笠因为涉嫌造反,被游军抓捕后投入郡狱。
一听李笠居然敢造反,小胖子来了兴致,不管左右苦劝,执意换装来郡狱找李笠,想听听他的“心声”。
深陷绝境的李笠,宛若溺水之人抓到一根救命稻草,既然已经勾起小胖子愉快的回忆,他赶紧开口求救:“郎君,小人是被人冤枉的。”
“哎呀,被抓到牢里的人,都说自己是冤枉的。”
“郎君,小人为何要造反?这没道理啊。”
“谁知道呢?兴许你穷疯了,做白日梦呢?”
“郎君,小人就算疯了,也只是做些疯疯癫癫的事情,造反这种杀全家的大罪,哪有胆子去做啊。”
“呃..兴许你与家人不睦,家人是死是活,你不放在心上也说不一定...”
如此凉薄的话,竟然从一个小孩子口中说出来,李笠听了之后有些失神,因为对方的态度,让他忽然明白了:
小胖子是来看笑话的,对方的心态,完全是人上人俯视草民。
草民有什么苦衷,遭到什么不公,人上人不会关心,关心的是草民在泥潭里挣扎、下沉时,那种无助的挣扎动作和绝望的表情。
然后悲天悯人:哎呀哎呀,这人好可怜呀!哎呀哎呀,这人好蠢啊!
在人上人眼中,百姓就真的是草民,是贵人脚下踩着的小草。
没有人关心小草是死是活,因为按着人上人的思维,草民和他们是天地之别。
一个人不会关心蝼蚁的想法,人上人自然也不会关心草民的疾苦,眼前这小胖子,就存粹是来看笑话的。
打了几次照面,李笠到现在都不知道对方名讳,而对方及随从也没提起,可想而知在小胖子眼中,他大概就是供人取乐的一条狗。
李笠一开始还想着不如忽悠小胖子,让对方为自己脱困出把力,现在看来,成功的几率很低。
但这可能是他翻盘的唯一机会,再难也得试试。
李笠思索片刻,说:“郎君,小人有一个不情之请...”
“你想要我救你?免谈。”小胖子笑眯眯的说,一脸嫌弃,“都说人证物证俱全,这就是个铁案,你自己寻死,与我何干?”
“念在你出了个好主意的份上,我呢,日后让高僧为你诵经,你放心的去吧。”
李笠摇摇头:“不不,小人只是请郎君帮一个小忙....”
。。。。。。
鄱阳城,私第,吕全正在听仆人汇报事情,眼见马青林等人即将被定罪,这几日是关键时期,所以吕全不敢掉以轻心,派人四处盯着。
“郎君这几日,有没有提起过李笠?”
“回郎主,提起过,不过李笠被关在牢里,想见是见不着的。”
“愚蠢!”吕全骂了一声,坐直身子,“詹管事刚派人来提醒我,郎君乔装打扮,竟然混入牢里找那李笠了!”
仆人闻言紧张起来:“郎主,小的不知道这件事啊!”
“就靠你们,菜都凉了。”吕全冷笑一声,说:“詹管事已经派人盯着郎君,想来那李笠即便巧舌如簧,郎君也不会被他骗去做什么事情。”
“即便郎君做了什么事、去了哪里,我们也都能知道...”
吕全说完,喝了一杯茶,斜靠着凭几,又问:“彭家的小子,这几日有何不对劲?他可是李笠的好友。”
“郎主,那大鲶彭倒是东奔西走,不过一个黄毛小子,能想得出什么主意?彭鱼主知道利害,不会让儿子真掺和这种事。”
“李笠没什么亲族,他那同村好友武祥,也没什本事,至于刘德才,又能有什么办法?”
仆人说着说着,奉承起来:“郎主妙算,这一次,马青林是死定了,连带着收拾那个李笠,人证物证俱全,这就是个铁案,谁也翻不了。”
吕全听了点点头,笑道:“呵呵,上次,我一时大意,让李笠这小子翻了盘,这次,不会了。”
“但是,不可大意,只要一日不定罪,他们就有翻盘的机会,牢里那帮狱卒拿钱办事,但凡愿意使钱的人都能进去转悠,你们多盯着些。”
“莫要让马青林那几个人和外面通消息,再请动什么救兵,若事情办砸了,不要说你们,连我也要倒霉!”
“要知道,诬告不成要反坐,还有连坐!”
等仆人退下,吕全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走动。
去年年底,他一不留神,让李笠溜了,这次,绝不会再大意。
牢里,他的耳目盯得严严实实,外面,谁都知道马青林一案铁证如山,所以,马青林的人脉,全都没了动静。
现在没有人,敢帮马青林了!
这个案子,他精心策划,不敢说天衣无缝,却也是滴水不漏,已成铁案,所以...
吕全想着想着,笑起来:“你们几个,死定了!” hf();
第三十四章 对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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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公堂,鄱阳内史柳偃正在审理案件,而今日审理的案件只有一个,那就是常来食肆东主马青林谋逆一案。
年初,安成郡有豪族刘敬躬作乱,随后被官军平定,刘敬躬及其同党被活捉,押往建康后斩首示众。
现在,有人出首告官,说鄱阳城内常来食肆东主马青林是刘敬躬同党,意图谋害朝廷命官,作为内应协助刘敬躬妖党攻打鄱阳。
出首之人,是常来食肆伙计林夏。
此案,先由郡游军尉张行带人查办,将相关人等及亲属悉数锁拿入狱,经过一番搜查,现在是人证物证俱全。
马青林及其手下均已供认自己图谋不轨,唯独一人声称有冤情,那便是郡廨鱼梁吏李笠。
按照证人的说法,李笠受马青林指使,于今年年初鼓动同村逃亡,投奔刘敬躬妖党。
又受马青林指使,接近官眷,试图在官厨下毒,毒杀朝廷命官。
这些罪行,李笠均矢口否认,要求与出首者林夏对质,而现在,鄱阳内史逐一审问人犯之后,让李笠与林夏当堂对质。
此刻,面色有些苍白的李笠,勉强站在阶下,他近日受了不少苦,被鞭子抽得死去活来,又在发臭的牢狱待着,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臭味。
而那日带着游军抓人的食肆伙计林夏,穿得干干净净,气势十足的看着李笠。
在场官吏不觉得案情会有反复,因为人证物证俱全,区区一个小吏即便嘴硬,也改变不了什么。
但主官要把此案办成铁案,当然要走个过场,给犯人一个说话的机会,也好显得父母官“兼听则明”。
听听这个嘴硬的小吏叫屈,然后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让对方认罪,也省得案件发到京城后,被谏官们鸡蛋里面挑骨头。
此刻,林夏看着李笠,宛若看着一个死人。
他当然知道李笠是冤枉的,也知道李笠被打得皮开肉绽,又熬过测罚之刑,硬是不认罪。
说实话,他很佩服李笠,但是这没有任何用处,因为马青林等人已经招供,如今人证物证俱全,李笠就算全身是嘴,也无法自证清白。
林夏看向李笠身后、跪在地上的马青林等人,心中愈发得意:你以为要对质的人就我一个?马青林还有其他人都招了,你有本事一个个反驳啊!
反正不管你说什么,我就问你有没有人证、物证。
李笠自那日被捕后就一直被关在郡狱,所以,林夏不认为这小子有机会去收集什么证据,不可能把铁证如山推翻。
想着想着,林夏心中得意,整件事,是吕全吕掌柜一手策划,并让他出首,只要马青林一家完蛋、吕掌柜拿到酒肆,他会获得不菲的酬劳。
不仅如此,马青林养的外室,那个模样俊俏的小娘子就归他了。
美人、钱财即将到手,林夏激动不已,所以看着李笠,些许愧疚之心也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微微一笑。
而此刻,李笠同样微微一笑,然后发问:“我有证据,那个石龟!”
“什、什么石龟?”林夏闻言觉得莫名其妙,他还以为李笠会和自己说一些案件细节,结果...
“独眼石龟。”李笠说着说着,用手比了比尺寸:“比巴掌还大些,仿佛活的一般,就一个眼睛,在脑门上。”
林夏觉得莫名其妙:“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然后反问:“你说石龟?在哪?”
“嘿嘿,在井里!”李笠说着说着,看向上首的柳偃:“明府!林夏有个石龟,被小人拿了,当做镇井玄武,放进小人城中租住小院的水井里!”
“石龟上刻着大逆不道的文字,足以证明林夏才是妖贼同党。”
柳偃闻言看向协助审案的游军尉张行,张行拿来清单仔细看了看,回答:“明府,属下未在李笠所住小院水井搜到什么独眼石龟。”
“这不可能!我把石龟放到井里了!”李笠说完,向柳偃请求:“明府,请派人去小人租住的住处,在水井里搜一搜。”
林夏听到这里,愈发觉得莫名其妙,因为他从没有什么独眼石龟。
突如其来的线索,也许会让案情有变化,柳偃很快便安排人出发,去案发前李笠住处搜查水井,然后问李笠:“这是怎么回事?”
“明府,事情是这样的...”李笠开始讲述一段‘秘密’。
之前,他去常来食肆送鱼,无意间看见食肆伙计林夏将一个石龟,放入食肆后院水井里。
当时他以为这是镇井玄武,毕竟常有人往井里放石龟,确保水井井水干净、好喝。
李笠租住的小院也有个水井,井水有些浑浊,水打上来之后,要静置一段时间才变清,据说放了镇井玄武,水质就会变好。
然而镇井玄武要花钱买,于是囊中羞涩的李笠便起了心思,将林夏所放石龟偷走。
放在自己住处的水井里。
石龟上有文字,李笠认不全,不过勉强认得几个字。
一段是‘金刀大吉’,一段是‘林夏’二字。
石龟上刻着‘林夏’,无非是表明石龟的归属,所以李笠不以为意,但现在想来,有些可疑,因为‘金刀’不就是指代‘刘’字?
安成刘敬躬,不就是妖党的首领么?
听得李笠这么一说,柳偃若有所思,而林夏急了眼:“我从没有过石龟!”
李笠冷笑:“有没有,一会便知。”
李笠租住的院子距离郡廨不是很远,柳偃派出去的人不一会便回来,果然带回一尊湿漉漉的石龟,有吏员将石龟背上刻着的字誊抄下来,上呈。
柳偃看过后,让佐官们传阅抄文,负责做记录的书佐刘德才,也得以看到其上内容,却是十六个字:
兰陵已死,安成当立,岁在壬戌,金刀大吉。
这是刘敬躬妖党的口号。
壬戌年就是今年(大同八年),刘德才知道当今皇族为兰陵萧氏,而年初在江州安成造反的刘敬躬,出身安成刘氏。
出身安成刘氏的刘敬躬,有蛊惑人心的手段,号称手中有一金龟,许愿者诚心祈祷,金龟就必然应验。
刘敬躬为了收买人心,又说金龟可以点化出银龟、铜龟还有石龟,给人带来财气。
于是,刘敬躬将这些刻着字的银龟、铜贵、石龟分别送给大小头目,以此收买人心。
刘德才想着想着,不由擦擦额头冒出来的汗,只觉心跳得厉害,心中念叨:老李啊老李,你家三郎莫不是招惹了哪路神仙,怎么尽碰上这种事。
协助办案的游军尉张行,也看到了这段内容。
张行知道兰陵、安成指代什么,而金刀...
指代卯金刀刘。
卯金刀刘,牵扯到“金刀之谶”,这谶语自晋时就有流传,说的是“刘氏当兴”。
刘是什么刘?当然是两汉皇族那个刘。
毫无疑问,这是一段鼓动造反的语句,抄袭后汉末年“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的口号。
口号刻在石龟上,持有石龟的人,就是妖贼党羽。
张行能看出来的意思,其他官员当然也能看出来,所以众人都陷入沉思,然后看向林夏。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石龟腹部也刻着字,已誊抄到纸上,是为:敕封鄱阳侯林夏。
这意味着什么,在场官吏都很清楚。
因为刘敬躬妖党覆灭时,官府就从其大小头目身上搜出各种伪印,其上就是“敕封某(地名)侯某某(人名)”。
林夏见众人盯着自己,心中惴惴,但不知道纸上有什么内容,只知道李笠的反诬似乎要得逞了。
没错,就是反诬,因为他根本就没有石龟。
不存在的石龟,不存在的事情,李笠怎么可能让其变成真的!
然而,石龟就摆在面前,而李笠瞎编的事情,看样子莫非也要成真?
事态发展,出乎林夏意料之外,这场对质,和事前预料的完全不一样,所以他不知如何应变,只能不住强调这是反诬。
眼见着柳偃脸上的疑惑越来越明显,张行忽然说:“明府,属下有疑问,想问一问李笠。”
柳偃点头:“你问吧。”
张行闻看向李笠,发问:“我明明派人仔细查过那水井,为何当时什么都没有查到,现在却忽然冒出一个独眼石龟?”
不等李笠回答,张行自问自答:“道理很简单,你还有同党!”
“你虽然被关在郡狱,但那同党依旧潜伏城内,为了给你脱罪,为了反诬林夏,你那同党,便做了个石龟,刻上文字及林夏名讳,然后偷偷放入井中。”
“所以....”张行向柳偃说:“属下请对李笠用刑,势必要将其党羽揪出来,以免祸害鄱阳百姓!”
林夏听得张行这么说,恍然大悟,赶紧附和:“没错!小人从未有过什么独眼石龟,这是李笠反诬,须得同党相助,他一定还有同党潜伏城内!”
“上佐,小人话都没说完,上佐何故下结论?”李笠发话,“上佐派人搜井,那井底多有石块,石龟沉在其间,只是拿棍子随便戳戳,哪里能戳出区别来?”
“你还狡辩!”张行指着李笠,高声质问:“我何时说过只用棍子戳底?有人下去仔细摸过,你还敢抵赖!”
“那水井,已经仔细搜过,明明当时什么也没有,如何冒出个石龟?定是你有同党,事后偷偷将石龟放进去的!” hf();
第三十五章 同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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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堂上,张行绘声绘色讲述手下如何仔细检查水井,要以此证明李笠所说的石龟,在那日搜查时根本就不在水底。
李笠在一旁看着,只当是在看戏。
他当然不是马青林的手下,也不是刘敬躬妖党余孽,所以是被冤枉的。
诬告他的人是林夏,所以李笠判断林夏的幕后主使,极大可能是放债的吕全。
呂全要把马青林和他一并除掉,用的是“刘敬躬妖党余孽”的名头,李笠不知道马青林是不是妖党,但自己肯定不是。
如今所谓的“人证物证俱全”,至少关于他的人证物证都是假的。
那么,要做到这一点,把这件案子做成铁案,呂全须在官府里有同谋。
负责缉拿贼寇的官吏,是郡游军尉,所以,眼前这个游军尉张行,要么是诬告的主谋,要么是被收买的同谋。
对方既然知道他是无辜的,却要构陷,那么就会准备好证据。
因为此次抓捕是‘突然袭击’,他还没回过神就被抓进大牢,宛若瓮中之鳖,招不招供都没用,因为其他人都“招了”。
所以,作为一个被顺带着收拾的小角色,张行对他住处的搜查不可能上心,因为根本就不可能找到什么证据。
必然是借着搜查之机,把伪造的证据放到他的住处,然后“查获”。
这种事情,派几个心腹去做就行了,李笠认为张行可不会专程跑一趟,也不会关心手下对住处搜索时的细节。
因为那里本来就不可能有什么证据,所谓的搜查就是走个过场,既然是栽赃,所以张行没必要了解细节,其手下,也不会在意什么细节。
于是,有一个盲点出现了。
张行说完,柳偃问李笠该如何解释,李笠挠了挠头,关切的看着张行:“上佐说得如此生动,莫非就在现场?”
张行冷笑一声:“我派了人去,搜查完毕,当然会上报!”
李笠又问:“那,会不会是搜错院子,亦或是手下人偷懒,没有搜井却骗上佐已经搜过?”
“笑话,你的住处绝不会弄错,他们如何会搜错地方?我特地交代,一定要搜查水井这类容易藏匿物品的地方!”
张行说完,指着李笠:“妖贼!你休想狡辩,那日搜查,确确实实搜过水井,至于这石龟为何会出现在井中,那是因为你有同党,事后偷偷放进去的!”
李笠见张行振振有词,再问:“上佐这几日无恙?”
张行板着脸:“你说什么?我好好的!”
“上佐没有什么头痛、脑热、肚子疼不舒服之类的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张行有些不耐烦,“你莫要以为油嘴滑舌就能糊弄人!今日明府让你当堂对峙,讲的是证据,人证、物证!”
“现在,你以为一个莫名冒出来的石龟就能洗清罪责?这种石龟,随便刻多少个都行!”
“哦,那么,上佐。”李笠缓缓说着,看着对方,笑起来,笑得很开心,笑得林夏心里发毛。
“小人住的地方,并无水井,上佐信誓旦旦说手下是如何搜查水井的,让小人听了之后,只觉惊悚不已呀。”
话音刚落,满堂官吏目瞪口呆。
张行的脸瞬间僵住,嘴角抽搐,看着李笠,如同白日见鬼。
林夏的表情也好不到哪里去,方才他见张行说得慷慨激昂,心中大定,只道李笠这次死定了,结果竟然...
李笠又说:“上佐有所不知,小人在城里租住处暂居,因囊中羞涩,租不起带水井的院子,毕竟,有水井和没水井的院子,租金差了一倍有余...”
“你、你、你说谎!”张行惊慌失措的喊出声,指着案上所放湿漉漉的石龟,“这石龟就是从你住处水井里捞起来的!”
“呃,上佐,小人住处并无水井,上佐若不信,派人去看看就知道了...”李笠缓缓说着,心中冷笑:
你根本就不关心我的住处是什么情况,派去搜查的人不过是走个过场,装装样子就行,所以,连有没有水井都不知道,也不屑于知道!
窃窃私语声响起,那是官吏们在交头接耳,大家都是明白人,惊讶之余发现张行被李笠证明有问题。
若张行有问题,那么张行办理的案件必然有问题。
所谓的“铁证如山”,瞬间就垮了。
现在看来,李笠要求的当堂对质,目标不是林夏。
李笠不是为了证明林夏不可信,而是要证明张行不可信。
突破口在那水井,一个子虚乌有的水井,张行却口口声声说是如何的仔细搜寻,那么,张行越是说得绘声绘色,被拆穿后,就越证明自己的话不可信。
张行若不可信,其经手的所谓‘铁案’,自然也就不可信了。
李笠将手一摊,接着说:“上佐连小人住处有没有水井都不知,却急着为林夏辩解,否认石龟之事,莫非你俩是同党....”
“撒谎!你撒谎!”张行咆哮起来,挥舞手臂:“你说你住处没有水井,那这石龟从哪捞....”
说话声戛然而止,因为张行想到了一个可能,这可能让他惊恐:去捞石龟的人,是内史柳偃派的。
李笠,居然暗中和内史勾搭上了?
“啪”的一声,柳偃拍响醒木,宛若猎人看着落入陷阱的猎物那样,看着张行:
“张行!你连李笠住处有无水井都不知道,却言之凿凿说如何搜查水井!”
柳偃大声质问着,声如战鼓轰鸣,愈发急促:
“本官问你,你搜到的铁证如山,到底有几个是真的?还是说,全都是假的?!”
张行被柳偃问得哑口无言,浑身发抖,豆大的汗从额头上冒出,顺着面颊滑落。
“明府!这是下、下面的人应付,胡乱上报....”张行结结巴巴说着,面若白纸,汗出如浆,“属下失察,竟然、竟然被他们糊弄了呀!”
柳偃冷笑:“是么?可本官已经提审了一人,那人是你当日派去李笠住处搜查的一名兵丁。”
“他明明白白说,现场只是随便翻了翻,回来后,向你汇报时,也未有人提起过那里有无水井。”
上梁不正下梁歪,既然张行能被收买,贪赃枉法,那么,其手下有样学样,自然也就能被别人收买,供出事情真相。
众人一听,惊讶之余听出言外之意:原来内史早有安排?
张行听了之后,脑袋一片空白,嘴巴一张一合,想辩解,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当然想辩解,找其他借口辩解,但之前和李笠说过的话,都已经把可用的借口都挡住了。
不知不觉间,内史竟然避开他的耳目,暗中布置,甚至连系了李笠,布下陷阱。
不知不觉间,他落入陷阱,再也出不来。
张行只觉天旋地转,脑海里回荡着李笠的声音:“上佐是不是搜错地方了?”
“上佐今日无恙?”、“上佐莫不是被手下骗了?”
这些声音围绕着他不住旋转,宛若旋涡,将他卷入水中,沉入无底深渊。
张行心中哀叹: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怎么就被这鱼梁吏给...给...绕进去了?
本来就是走个过场,走个过场啊!
柳偃见张行无话可说,大喝一声:“你,身为游军尉,本该保境安民,结果居然构陷良民!陛下去年的诏令,你看来是不以为然!”
“来人!将张行拿下!” hf();
第三十六章 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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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柳偃一声令下,候在阶旁的士兵扑上来,将呆若木鸡的张行按住。
旁边,跪着的马青林等人,见着张行落得如此下场,惊得目瞪口呆,原本灰白的脸,渐渐有了血色,你看我、我看你。
马青林第一个回过神,膝行向前,爬到阶下不住磕头:
“明府!草民冤枉,草民冤枉!草民是熬不住张行的拷问,才屈打成招,求明府为草民做主,还草民一个清白!”
其他人也醒悟过来,如马青林一般,不住磕头喊冤。
父母官为民做主的时候来了,柳偃只觉凛然正气环绕四周,他多日部署之后终于迎来真相大白,这种场面必须放下官架子。
他站起身,对着阶下磕头喊冤众人虚抬双手:
“你们莫要害怕,本官主政鄱阳,必然秉公执法,绝不会让宵小欺凌百姓,你们不必如此,快起来,快起来!”
主官如此表态,左右小吏赶紧上前,将跪地的马青林等人扶起,好言相劝。
本该提笔写字记录现场情形的书佐刘德才,愣愣的看着李笠,看着前一刻还低头认罪、此刻却不住喊冤的马青林等人,惊得目瞪口呆。
手中笔跌落地面也没发觉。
左右官吏以及兵丁,见着如此情形,看向李笠,一个个惊讶得合不拢嘴:天啊,那鱼梁吏真把铁案翻过来了!
又有心思活络的人,琢磨出案情如此逆转定然和内史不无关系,觉得应该是李笠暗中听从内史吩咐,给张行设了个套。
原以为是清谈文士,行事居然如此老道,世家子弟果然不凡!
他们看向柳偃的目光,变得敬畏起来。
目睹整个过程的林夏,惊得浑身颤抖,面无血色,当张行被士兵按住,他几乎被吓得昏厥。
旁边,马青林等人喜极而泣,而林夏此时脑袋发胀。
怎么回事?不是说铁案么?怎么游军尉就出事了?
游军尉被抓了,那我怎么办?
“啪”的一声,柳偃又拍醒木,喝问:“大胆林夏,竟敢构陷良民!你可知罪!”
这动静吓得林夏一个哆嗦,随后瘫倒在地,见着如狼似虎的士兵向自己扑来,跪地磕头,不住哭喊:
“饶命啊!是他们让小人这么做的,小人也不想的,奈何他们拿家人做要挟..“
见着林夏哭求饶命,柳偃问:“他们?他们都是些什么人?”
“你一个个仔细的说!若你协助官府破案,本官可酌情轻判,不让你的家人连坐。”
“谢明府,谢明府...”林夏不住的磕头,“主谋是..是吕掌柜...是吕全!同谋是张行....协从的有...“
李笠听到“吕全”,眉头一扬:放高利贷的混蛋,果然是你!
想到自己被人构陷投入狱中,又被人鞭挞得遍体鳞伤,差点就完蛋了,李笠心中怒火蹭蹭蹭就冒上来。
他见柳偃立刻安排人马,让郡司马带队去抓有鄱阳王府做靠山的吕全,并说若吕全窜入王府,也得入府捉拿,只觉快意非常:
阴我?还搞成铁案?
呵呵,这下你完蛋了,当朝驸马、高门士族出身的柳偃身份够硬,现在要抓你,你就算躲进鄱阳王府也不顶用!
李笠见马青林好像快要体力不支,身体摇摇晃晃,赶紧上前将其搀住:“马东主,不要紧吧?”
绝境逢生的马青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抱着李笠,嚎啕大哭,他知道自己能够死里逃生,多亏李笠硬顶着不认罪,才有了转机。
他一家老小保住性命,一靠父母官明察秋毫,二就是靠李笠这个硬骨头。
“多谢,多谢李老弟活命之恩,马某....马某...”马青林说到后面泣不成声。
李笠安抚着对方,却有些龇牙咧嘴,因为他身上伤口阵阵发疼。
虽然这都是皮外伤,但李笠被马青林这么个成年人紧紧抱着,不住摇晃,他只觉全身都要散架了。
旁边,书佐们奋笔疾书,要把这感人场景用简练的文字记录下来。
当然,重点在于内史是如何的明察秋毫,是如何从容布置,将郡游军尉张行的真面目拆穿,将一场冤案平反。
片刻,心情回复的柳偃入座,看着左右面露疑惑的官吏,咳嗽几声,开口说:“本官知道,你们一定会对本案案情有如此转折感到困惑。”
“现在,本官便让人大概说说,这所谓的铁案,到底是如何查破的...游军主彭禹何在?”
阶旁,一名吏员出列:“属下、鄱口驻防游军主彭禹候命。”
“彭游军,你来说说,这案子,是如何侦破的。”
“是,属下得令。”
彭禹说完,转身看向大家,当他的目光和李笠相碰时,彭禹微微点了点头。
年初,在白石村找李笠谈话的彭姓游军主,就是彭禹。
此刻,彭禹向官吏解释整个案件是如何被翻盘的:“彭某驻防番口,白石村在辖区,而家在白石村的吏户李笠,其人秉性,彭某略知一二...”
“故而得知李笠涉嫌附逆被捕后,彭某心中有疑惑,一琢磨,发现有些不对劲,便向明府禀报....”
彭禹转身向柳偃行礼,然后再转向大家,继续说。
“明府命彭某暗中查探,果不其然,越查越觉得可疑....”
“...然则人证物证俱全,一时半会无法证明李笠清白,于是,彭某得明府安排,设下计策,让张行不打自招...”
李笠在一旁听案情介绍,看上去很认真,但实际上不认真,因为他作为棋子,早就已经知道结局。
他得贵人相助,翻了铁案,但贵人不是那个王府小胖子。
那日在牢里,李笠急中生智,想了个‘石龟辨伪’的办法,但小胖子拒绝帮忙,反倒是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他面前。
他成了棋子,棋手却是鄱阳内史柳偃,而李笠之所以有机会当棋子,一开始不是靠柳偃的赏识,全靠彭均的坚持。
意想不到的人,就是有一面之缘的彭禹。
彭姓,是鄱阳大姓,前不久李笠协助创业、诨号“大鲇彭”的彭均,游军主彭禹是其族亲。
按辈分,未成年的彭均还是彭禹的叔辈。
彭均感念李笠帮了大忙,见李笠身陷囹吾,便找阿耶出面,央求彭禹帮帮忙,彭禹年初在白石村和李笠打过照面,便答应了。
居中传话,为李笠向柳偃伸冤,为此,彭禹买通狱卒,软硬兼施,避免走漏风声。
但李笠知道,彭禹愿意帮忙,不可能只是看在彭均父子的面上。
郡游军尉张行是彭禹的上司,张行要是完蛋,空出来的位置,“检举、破案有功”的人,才是最佳继任人选,这才是彭禹愿意帮忙的主要原因。
所以,李笠才有机会得彭禹帮助,暗中向柳偃伸冤。
李笠为证清白,还主动献‘石龟辨伪’的计策,得柳偃认可,随后安排、布局。
最后,才翻了铁案。
看着介绍内情的彭禹,李笠想到彭均,心中感慨:果然,多个朋友多条路!
。。。。。。
私第,吕全正优哉游哉的喝茶,一边喝一边哼着小曲,心情不错。
看时辰,也该是马青林一案结案的时候,接下来,他只需要等官府把马家的产业查封,就可以去接收酒肆。
吕全这么有把握,当然是有依仗:郡游军尉张行,是他的合伙人,一起‘吃’马青林这头‘肥猪’。
这就是郡游军尉的‘职务之便’,只要看中哪家富户,而这富户没什么像样靠山,随便按个通贼的罪名,就能把对方吃干抹净。
马青林就是这种富户,虽说有靠山,却大不过鄱阳王府,只要游军尉动手,然后给其他官吏分润一些好处,马青林就等于砧板上的鱼。
吕全收拾马青林,顺便连那白石村吏家子李笠收拾了,李笠家的鱼塘,依旧要被他收走,接下来,就轮到其他村民的鱼塘。
想到这里,吕全得意地哼起歌。
整件事,他直接获得的好处不多,毕竟要‘吃掉’马青林这样的富户,需要动用王府管事的人脉,那么,管事的好处,自然不能少。
吕全想要向上爬,管事们同样也要向上爬;吕全要花钱疏通人脉,管事们同样也要花钱疏通人脉。
但是,只要他巴结的管事詹良成功‘爬’上去,那么他也会跟着‘鸡犬升天’,所以...
吕全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走动,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时不时看看房外,看好消息何时传来。
不一会,听得外头喧嚣声起,一名仆人跌跌撞撞跑过来。
吕全见状,真想骂这仆人经不得事,却听对方惊慌的禀报,说郡廨来人,带着兵丁冲进来,说是要抓他。
对方声称,府君明察秋毫,查出马青林一案,是他吕全指使林夏诬告,而郡游军尉张行是同谋,已经被人当堂拿下了!
“什么!”吕全大惊失色,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听得脚步声渐渐接近,他后背凉飕飕,意识到大祸临头。
构陷良民,这罪过不小,所以,他唯一的活路,就是立刻躲进鄱阳王府!
进了王府,官府的人就不敢进去搜捕,而他可以在自己的靠山詹管事的掩护下,趁机躲到别出去,等躲过风头,再做打算。
说时迟,那时快,吕全转身就往窗户那边跑,顾不得收拾什么值钱之物,打开窗,跳出去。
刚落地,就听见后面房间里响起叫骂声:“逃了!他逃了!追!!”
吕全奋力奔跑着,向着前方院墙跑去,虽然体型有些臃肿,但此刻为了逃命,跑得比狗还快。
动作之矫健、灵活,让一旁的侍女们看得目瞪口呆。
那高高的院墙,本来是要梯子才能攀上去,但来到墙下的吕全使出全身力气,奋力一跃,双手一攀,竟然攀住墙头。
追兵赶到,吕全嚎叫着向上爬,手脚并用,宛若癞蛤蟆上墙,居然就爬上去了。
他跨过墙头正要往外跳,却见外边街道上,已经有身着皂衣的吏员,还有许多白直,正守株待兔。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没有翅膀的吕全,要么束手就擒,要么自尽。
他没有勇气自尽,想着自己的下场,心中惊恐,只觉两眼一黑,栽倒下去。
吕全摔倒地上,眼冒金星,被白直们一拥而上抓住,却不甘心的喊起来:“你们敢抓我!!王府不会放过你们的!!” hf();
第三十七章 谢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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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鄱阳城一隅,一座宅院内,马青林领着李笠到处走走、看看,向其介绍这座别院的情况,以便李三郎尽快接手。
马青林被人构陷,屈打成招,眼见着就要家破人亡,却因为同时被捕的李笠硬顶着不认罪,才迎来了转机。
如今,主谋吕全、同谋张行以及相关人等都已经被打入大牢,重见光明的马青林自然要答谢恩人李笠。
将这处宅子赠与对方。
救命之恩,送一座宅子不为过,而且这是别院,不是马青林原本住的大宅,李笠没有假惺惺的推辞,欣然接受。
马青林不仅送宅子当谢礼,这宅子里的家具、生活用品以及米、布等物资都有,并不是搬得空荡荡,留个空院子给李笠,
当然,原先的仆人,若李笠要留下,就得负责支付工钱,如果遣散,自己得另外雇人来做事。
人工费用对李笠来说是不小的负担,他打算只留下看门的一对老夫妇和两个护院,继续在宅子住下,平日里打扫卫生,夜里值守。
李笠被人诬告入狱,受了一身伤,但都是鞭伤,走路是没问题的,只是动作不能太大,否则扯动伤口。
他慢慢在这宅院走了一圈,发现是个有前后院、有水井的宅院,不大不小,很合适自己,若按时价出售,即便急着出手也能值至少三十万钱。
此外,宅院已有的各种家具、布匹、粮食等物资是现成的,若折算成钱,也至少有二十万钱左右。
合计大概值五十万钱。
年初定下的小目标,居然这么快实现了,却是以受皮肉之苦为代价得到的,李笠都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郁闷。
不过能在鄱阳城里有一座宅子,李笠当然高兴,却对马青林即将举家离开鄱阳感到遗憾。
马青林走着走着,叹了口气,对李笠说:“吕全入狱,诬告反坐,是他恶有恶报,我虽得洗冤屈,但已在鄱阳待不下去,不早走,迟早要再倒霉。”
李笠问:“马东主是说,王府那边不会善罢甘休?”
马青林点点头:“是啊,你是知道的,吕全给王府做事,到处放债,如今他害人不成、身陷囹吾,那是他咎由自取,但王府里的管事不会这么认为。”
“我在鄱阳多年,自诩有些人脉,结果出事的时候,花了许多钱想免灾,却没人敢保,所谓何故?因为他们多多少少都听到风声,是王府管事容不下我。”
李笠问:“马东主,这次,莫非是因为去年...我还债之事?”
马青林摇摇头:“没那么简单....那只是小事。”
“那...到底所为何故?”
听得李笠这么问,马青林没有答话,看着天空良久,叹了口气:“食肆生意红火,他们已经不是要从釜里分些肉,而是要把釜据为己有,分些汤水给我啊!”
‘吃相好难看...’李笠如是想,也抬头看着天空。
鄱阳郡,是鄱阳王的封地(名义上),鄱阳王府是鄱阳城乃至鄱阳郡里至高无上的存在,宛若百兽之王,林中小兽见了都战战兢兢。
当然,有朝廷任命的鄱阳内史在,鄱阳王国不可能是国中之国,但王府里的人,打着鄱阳王府的旗号在鄱阳横行霸道些,草民可不敢招惹。
也许这些人的所作所为,鄱阳王根本就不知道,但草民们谁又敢找王府理论?
像马青林这样的商贾,经营食肆多年,按后世的话说就是“黑白两道都有人脉”,在鄱阳王府面前,却如同砧板上的肥肉。
李笠不认为马青林不知轻重,鄱阳王府的人上门收“好处”,怎么都要给,但对方索求无度,以至马青林都受不了。
那吕全诬告马青林,不是想吸血这么简单,而是要直接把食肆抢过来,让马青林变成‘掌柜’。
吕全虽然被打入大牢,但鄱阳王府依旧在,管事们和此案脱了干系。
管事们奈何不了当朝驸马、鄱阳内史,却可以等柳偃离任过后,暗地里对付马青林,甚至直接就买凶杀人。
所以马青林出狱后,知道情况不妙,马上张罗着变卖家产,将食肆转让,然后带着家人远走他乡,避祸去也。
马青林本想把自己住的大宅送给李笠,但觉得宅子太大不合适,担心李笠接不住,变卖也不好脱手。
加上马青林手头紧,需要变现大量钱财以供自己和家人在外地安家,所以就把外室居住的别院送给李笠。
外室就是小妾,因为正室不待见,马青林在城里购置别院,安置小妾。
李笠不在意这种细节,宅子是好宅子,也合适他居住,太大反而不好,所以这就够了。
现在若有所思,只是为马青林的遭遇感到唏嘘。
像马青林这样的人,开个食肆,生意火爆就引来饿狼,这饿狼胃口很大,马青林怎么喂都喂不饱,只能开溜。
李笠觉得若是自己日后做买卖赚钱,譬如开个邸店,一旦生意好了却没有给力的靠山,怕不是要重蹈马青林的覆辙。
每个月交保护费,没问题,可对方若是胃口大,要把产业都接管,到时怎么办?
马青林拍拍李笠的肩膀:“李郎,我不是杞人忧天,虽然王府那边要整的人是我,但此案因你而翻案,恐怕...恐怕王府管事日后会找你麻烦。”
李笠摇摇头:“不怕,有柳府君在,他们再肆无忌惮,也不至于公然为难我这个小吏。”
“话不是这么说,不怕贼不来,就怕贼惦记,对方若有心,随便....”马青林说着说着,又看看左右,再说:
“找几个人,暗中害你性命,然后寻个僻静之处掩埋,甚至沉入湖底,就算你家人到官府喊冤,柳府君没有证据,又能如何?”
李笠知道马青林说得有道理,如果有得选,他也想带着家人远走高飞,但做不到。
若远走他乡,就是做逃户,难以安心在别的郡县住下,只能当“山湖人”,或者投奔到豪强大户那里,成为对方的隐户,做牛做马。
看上去,这样的选择不错,但风险很大,毕竟,他不是单身一人。
光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怎么过日子都行,但他有娘、寡嫂和小侄子,若成了依附民后想要再逃会很困难。
当然,留在鄱阳,也有被人秋后算账的风险,但在两个风险之间权衡利弊,李笠觉得自己还是留下来比较好。
不管王府的人有多霸道,至少接下来几个月,他们不敢乱来,总要等风声过去。
若情况不对,再说。
想着想着,李笠问马青林:“不知吕全后面、在王府里依仗的人是谁?请马东主知会一声,我日后也好提防。”
马青林回答:“吕全在王府里的依仗,姓詹名良,是管事之一...”
。。。。。。
鄱阳王府,山水园林间,一个小胖子正和几只狗儿戏耍,几名僮仆陪伴左右。
一旁游廊内,王府管事詹良铁青着脸,眼睛看着那小胖子,但心思却飞到别处去了。
帮王府放债的吕全,以及吕全收买的郡游军尉张行,还有林夏等一些人,因为诬告连坐,被鄱阳内史柳偃重判,死罪。
待得朝廷核准,这些人就要被拉去砍头,家眷罚没为奴。
此案闹得很大,人证物证确凿,所以,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
吕全是詹良苦心栽培的人,算是左臂右膀,而张行则是吕全用心拉拢的官吏,一直关系不错,如今....
想到这里,詹良恨得几乎要把牙齿咬碎。
构陷马青林、夺其家产这件事,是吕全策划的,詹良事前知道,却不清楚细节,也没必要清楚,因为他只要结果:
吕全每月都得‘孝敬’他一些钱财,至于这钱财怎么来的,他不需要关注。
但是,现在事情搞砸了,吕全和张行不仅小命不保,还可能会牵扯到他。
詹良作为王府管事,常狐假虎威,打着王府的旗号在鄱阳郡为所欲为,但许多事‘上面’并不清楚,所以一旦追究起来,他要倒霉。
所幸,他手里捏着吕全的一个庶子,此子为吕全偷偷养的外室所生,虽然只有一岁多,但却是吕全以后唯一的香火。
吕全家眷都被收押,逃不过罚没为奴的厄运,但只要有这个香火在,吕全就不会绝后。
所以吕全直到现在,都没有供出詹良来,把所有的事情都揽在身上。
加上张行是被吕全收买,根本就没和他打过交道,这一劫,詹良勉强过关。
之后,即便鄱阳王那里发问,詹良也有把握给出一个解释,大不了是‘识人不明’。
只是这么一折腾,他损失惨重,得花钱请大王身边人帮忙说话,还可能会落得个‘办事不利’的评语,这会影响自己今后的前途。
一切,全拜那鱼梁小吏和游军彭禹所赐。
想到这里,詹良揉了揉太阳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彭氏是鄱阳大姓,彭禹族亲众多,不好招惹,但李笠不同。
李笠不过区区贱吏,虽然李氏也算是鄱阳大姓,但李笠可不是鄱阳李氏宗亲,家中人丁稀薄,没什么亲族。
詹良觉得自己要出一口恶气,就要弄死李笠,让人知道,和王府作对是什么下场。
弄死李笠和弄死一只蚂蚁差不多,让人暗地里动手即可,但不是现在。
鄱阳内史柳偃的来头不小,詹良知道如今风声紧,他必须小心做人,所以不能让鱼梁小吏出意外,否则会很麻烦。
最好等个一年半载再动手。
但是,他咽不下这口气。
“废物!你们这群废物!!”
叫骂声起,詹良循声望去,却见那小胖子在踢打几个僮仆,僮仆们被他拳打脚踢,却不敢躲,更别说反抗。
也亏得小胖子手中没有刀,不然握着刀胡乱挥砍,怕不是当场就要砍死几个。
眼见着小胖子叫嚣着“打断你们的腿”,詹良忽然心中一动:郎君不是和那小吏相熟么?
那么.... hf();
第三十八章 谢礼(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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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干了这杯酒,哈哈哈哈....咳咳咳咳....”
“没事吧彭郎,莫要喝这么急。”
“没事没事,我没事,来,干了这碗酒!”
一家酒肆雅间里,李笠正和彭均以及食摊的几位少年喝酒,庆祝自己“沉冤得雪”,不过因为李笠身上有伤,他只能以茶代酒,敬彭均。
感谢彭均仗义相助,为他牵线搭桥,让族侄给帮李笠翻案。
彭均的族侄,是比彭均岁数大了一圈的彭禹。
彭禹是驻防鄱口的游军军主,因为协助内史破案有功,揭发了郡游军尉张行的丑恶面目,翻案当日便被内史柳偃任命为郡游军尉,升官了。
不对,郡游军尉依旧是吏,不是官,应该说是地位升了一级,与往日大不同。
李笠本来想请彭禹吃酒,然后郑重道谢,但新官上任的彭禹有很多事要做,所以李笠就请彭均吃酒,先谢这位真朋友。
日后时机合适,再次向彭禹当面道谢。
把马青林送的别院作为谢礼,送给对方。
这个案子,如果没有彭禹帮忙,李笠可就死定了,他拿不出什么像样的礼物,索性就把刚到手的宅子送给对方。
至于彭均的恩情,他暂时没那么多钱财答谢,只能多出主意,帮彭均把食摊经营得更好。
“李郎,你的心意,我已经和游军尉说了,不过他说,你吃了这么多苦头,这宅子,马青林该给你。”
“而他,不过是居中传话、跑腿,怎能收你的谢礼?”
彭均说完,见李笠要说话,摆摆手,又说:“你莫要争,游军尉说了不收,绝对不收,真的,不是我诳你,你若硬要给,他说那就是在骂他..”
“李郎,那宅子不错,你自己住,接你娘来住,孝敬她老人家,多好?”
李笠却在叫苦:“住什么哟,我家在白石村,我娘放不下家里几亩鱼池,哪里会来城里住...”
“再说,日后我还得为官府捕鱼,大多在河里、湖里忙碌,城里的院子,哪能常住...”
说着说着,他看向彭均:“既如此,那....”
“莫要看我,我不要这宅子!”彭均先发制人,打断李笠的话,“我与你是兄弟,兄弟有难,自当相助,若收了你的宅子,那算什么?”
“再说了,这宅子不好么?有前后院,有水井,过几年,你娘给你说亲,小娘子家里听说你在城里有宅子,还带水井的,怕不是马上就答应喽。”
“彭郎,这许多年后的事情,现在想也太早了。”
“不不不,李郎,我觉得不早,说实话,你那宅子真不错,日后请人说媒,媒人说话都大声,真的。”
说着说着,李笠眼睛一花,想起后世许多人吐槽的一些对话:我女儿嫁给你,你有房子做婚房么?
得是学区房,新房,不能委屈我女儿,结婚了还得和公婆挤在一起住。
彩礼八十八万八千八百八!
李笠干咳一声,收回思绪,见彭均态度坚决,心中颇为感动,也不惺惺作态,看向几个少年,笑道:
“既然游军尉不要这谢礼,彭郎也不要,而宅子空着也是空着,不如你们几个搬来,在那里住下,也算充充人气,热闹热闹,我有空来住时,也好有个伴。”
几个少年哪里好意思占这种便宜,只是不住摆手:“这如何使得?那么好的房子,李郎不住,就雇人看着,我们住进去,那算什么?”
“哎!这话说得有理!”李笠一拍腿,笑道:“我就雇你们帮我看宅子,如何?大鲇,你的伙计,可得为我兼做事情哟!”
彭均笑道:“这可不行!他们是我的伙计,白日里卖竹筒鱼饭,晚上要好好休息,再给你值夜看房子,第二日还要不要干活了?不行!”
彭均示意大家满上一杯酒:“来,庆祝李郎沉冤得雪,在城里有了别院!”
“别别别,你都祝了三次了,这次,得我来说,你转达...”李笠端起茶杯,祝曰:‘祝游军尉步步高升,官越当越大!’
“好!”
觥筹交错间,几个少年嬉笑怒骂,好不快活。
彭均几杯酒下肚,话越来越多,问李笠接下来三个月打算做什么。
李笠却说不急,先回家休息、养伤,毕竟伤筋动骨一百天,他这次受的皮肉之苦可不轻,鞭伤得慢慢养,争取不留下疤痕。
此次李笠协助破案有功,柳府君特批他三个月假期,不用服吏役,所以李笠能回家好好养伤。
当然,三个月时间很宝贵,李笠不可能浪费掉,决定在家的时间里开始赚大钱,顺便帮彭均把食摊的生意再做大些。
毕竟彭均帮了李笠大忙,不仅每日探监,给李笠及家人送饭菜,还偷偷牵线搭桥,不然,李笠怕是要完了。
彭禹不要宅子,彭均也不要,李笠一时半会拿不出什么像样的谢礼,只能帮彭均多赚钱。
毕竟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彭均听得李笠又要帮自己,把食摊做大,心中高兴,连连举杯。
李笠要养伤,喝不得酒,只能以茶代酒,大伙喝得高兴,说着食摊,说着黄芽丁,说着许多事,越说越高兴。
李笠当然高兴,因为他算是找到个小小靠山,那就是新任郡游军尉彭禹。
虽然郡游军尉是吏不是官,但县官不如现管,在鄱阳郡过日子,和游军尉搞好关系,实惠大大的有。
妖党一案翻案后,大家都知道他和新任游军尉的关系不一般,所以,做些小买卖时,什么泼皮、村霸、渔霸、市霸等等不会来骚扰。
在郡廨做事时,也不会有人故意为难他,譬如那吴吏曹。
这很重要,排除干扰之后,他可以更加集中精力想办法发财。
也许在大官眼里,区区郡游军尉算不得什么人物,但对于底层百姓而言,郡游军尉就是“巨头”。
至于王府中人,吕全的后台‘詹管事’,李笠只能提防,毕竟对方处于优势地位,他无力主动出击,只能被动防御。
反正他只要和彭均、彭禹走得近,对方也不好明目张胆找茬。
李笠想得明白,他要乘着这段时间多赚点钱,毕竟自己从年前开始酝酿的‘挂’,也准备得差不多了。
抓紧时间多赚些钱,再仔细想想后路,万一日后情况不对,手里有钱的话,带着家人跑路时底气都足一些。
正喝着茶,忽然有人推门而入,李笠定睛一看,竟然是两名同村少年,两人面带急色。
见着对方慌慌张张来找他,他心中顿时感到不妙:“怎么?何事找我?”
两名少年上气不接下气的说:“是啊,寸...寸鲩,你家出...出事了,你娘让我...我们来找你,叫你赶、赶紧回家!” hf();
第三十九章 一片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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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塘里一片白,乍一看去,仿佛是雪后的野地,李笠看着眼前的情景,心中不是滋味,安慰着啜泣的娘亲,自己也叹了口气。
现在是入夏时节,当然不可能下雪,此时鱼塘水面上白花花的东西,全都是翻肚皮的鲤鱼。
他家的三个鱼塘,养的基本是鲤鱼,眼见着就能捕捞、出售,却全都死了。
李笠看着满塘死鱼,不知该说什么。
即便再后世,养鱼也有风险,一但鱼塘出事,鱼就是死一大片,那时有各种养殖设备和药剂都免不了血本无归,这个时代就更不可能避免了。
吴氏看着满塘死鱼,想着一年来的心血白费,悲从心中来。
事情很简单,没有人投毒,纯粹是天灾。
之前,李笠被人诬告是妖党余孽,不仅自己被抓,家人也被抓,投入大牢,家里无人。
所幸,家里的鱼塘一直雇人看守,而吴氏被带走前,将鱼塘托付给闻讯赶来的武祥,请他帮忙打理。
武祥是李笠的发小,这段时间跟着李笠打渔赚钱,收入颇丰,见着李家出事,没有躲避,而是认真的打理鱼塘,每天都给鱼儿喂食。
等李笠翻案之后,出狱的吴氏赶回家,鱼塘还好好的。
结果,天气突变,接连数日都是阴雨绵绵,养鱼的人都知道这时节鱼塘容易出事,果然,鱼塘真出事了。
一开始,有鲤鱼滞留水面,张口呼吸,这种情况就是“浮头”。
后来,浮头的鱼渐渐多起来,经验丰富的吴氏意识到情况不不对:
连日下雨,水质变差,鱼儿在水里快熬不住了。
于是她采取措施,开水门,引新鲜河水入塘,把旧水慢慢替换掉,又和林氏划着小船在塘里来回转悠,用桨不住拍打水面。
这种做法起效了,但效果持续不久,天一直下着小雨,鲤鱼们又开始浮头。
不止李家是这样,同村许多鱼塘里的鱼都是如此。
大家想尽一切办法,给鱼儿“续命”,但续命失败,后果就是鱼儿翻肚皮,一死一大片。
所以,不光是李家,许多养鱼的村民,鱼塘里都是一片白。
这就是养鱼业的风险,鱼塘死鱼的情况后世都免不了,这个时代更是难以避免,李笠还能说什么?
他在后世接触过养鱼,倒是明白原因。
首先,临近降雨,大气压会降低,于是水中溶氧析出,水体含氧量下降。
其次,降雨时虽然雨水落入水塘会有充氧的效果,但是连日阴天雨天,没有阳光,鱼塘水中浮游植物以及水草无法进行光合作用、排出氧气。
总体而言,阴雨天时水中溶氧的补给量小,而池中各种生物(鱼和浮游动物等)的呼吸作用、有机物的分解作用却需要消耗大量的氧。
种种原因,造成水中溶氧求大于供,引起水中溶氧缺乏。
如果是自然水体,这不是问题,因为水中生物(鱼和浮游生物)密度低,加上水体面积大(譬如湖泊),或者水的流动强(江、河),溶解氧不至于低到缺氧的地步。
但鱼塘则不同,一来鱼类的密度高,二来水体偏向富营养化,有许多浮游动物繁殖,整体而言,耗氧量是很高的。
一旦鱼塘水体缺氧,又不及时补氧,鱼儿很容易浮头。
在大雨将临时,鱼儿容易浮头,如果有充氧机给鱼塘充氧,或者有水泵给鱼塘换水,提升水中溶解氧含量,还可以把鱼儿救回来。
但这个时代没有充氧机、水泵,所以养殖户们只能眼睁睁看着鱼儿死在水里,却不知道具体原因,只说是水不新鲜导致鱼浮头、死亡。
人力无法挽回的事情,说什么都没用。
李笠扶着娘在一旁坐下,好言相劝:“娘莫慌,就算今年一尾鱼都没有,孩儿依旧能给家里赚钱,亏掉的养鱼成本,孩儿填得起。”
“唉,我知道你有本事,可是,这辛辛苦苦养了一年的鱼,说没就没了,怎么能不让人伤心?”吴氏缓缓说着,语气带着悲伤。
“你在外面赚钱不容易,娘都看在眼里...”吴氏握着李笠的手,低声说着。
“和黄团风里来雨里去,吃住在湖上,时间长了,哪里受得了?你赚的是辛苦钱,娘哪里舍得动?”
“这次,你被人害得那么惨,打得皮开肉绽,真是,真是....万一病了,还得花钱请人看病,还得花钱买药,你挣来的钱,哪里能挪用?”
李笠毫不在乎的说:“娘,我这不是好好的么?再说了,万一真是急用钱,城里不是还有一座宅子么?娘放心,真是急用钱,就把那宅子卖了。”
“不行,那宅子可得你成亲时住的!”吴氏说着说着,絮絮叨叨起来:“有了那宅子撑门面,为娘才能让媒人给你说一门好亲事...”
吴氏出狱后,立刻带着长妇和孙子回白石村,打理鱼塘,李笠则留在鄱阳,所以李笠得了马青林的谢礼后,吴氏没得亲眼看看这个“大宅子”。
但她听儿子说,那是个有前后院、有水井的宅子,惊喜之余,也下定决心,要靠着这宅子撑门面,将来给儿子说一门好亲事。
古往今来,一说到子女的婚姻大事,父母总是絮絮叨叨,李笠听着听着,真想反驳:我还未成年,说什么亲事哟!
这个时代,男女的结婚年龄都比较早,十三、四岁的女孩,就已经是适龄女子了,无特别原因、超过二十岁不嫁的女子,在旁人眼里就是怪物。
在后世,十三、四岁的女孩还是初中生,李笠一想到自己日后要是发财了,娶的老婆是初中生年纪,别提多尴尬。
现代观念在他脑子里根深蒂固,所以冒出一个念头:娶初中生?这不好吧!
话题不经意间走歪,绕到李笠的婚事上,吴氏絮絮叨叨的说着,她不想幺子和次子那样,没成亲、留下香火就走了。
李笠无奈的听着,却不住东张西望。
他看到附近的鱼塘边上,有人在抱头痛哭,有人在长吁短叹。
想了想,李笠心中一个激灵:出事了,出大事了!
白石村有许多人家养鱼,鱼塘大小不一,但基本上养鱼已经成了这些家庭的主要经济来源之一。
正如做买卖需要本钱才能赚钱那样,养鱼也得先投入才有收入,而许多养鱼的人家,家中积蓄不多,所以是举债养鱼。
等鱼儿大了,拿去卖,用卖鱼所得还债,剩下的才是自家收入。
举债就是借贷,借贷就产生利息,而这个时代借债的利息很高,实际上就是后世所说高利贷。
如今,一场意外,让白石村许多养鱼家庭没了收入,但欠下的债加上利息是要还的,若是还不上,借债时写在借契上的抵押物,债主就要来收了。
李笠想到年二十九的夜晚,梁森那绝望的哭泣,想到了一个可能的情景。
今年年底,搞不好又会有几户人家因为还不了债,于是举家逃亡。
逃亡的人家,其应该承担的赋税和劳役,自然就分摊到同村别的家庭,这些家庭负担加重,肯定又有人家吃不消,继续逃亡。
这是一个恶性循环,如同雪崩,后果就是村民的负担越来越重,逃亡的人越来越多。
李笠想到这里,意识到自己应该做些什么,而不是仗着自己小有余财,不把鱼塘死鱼放在心里。
他家的鱼塘,鱼死绝了,无所谓,毕竟他还能赚许多钱来养家,但别家不同,鱼塘死鱼,一年的收入就少了大半。
如果李笠不想日后白石村落得十室九空、“一片白”的下场,就得未雨绸缪。 hf();
第四十章 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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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石村一隅,庞家小院,看门狗无精打采的躺在门洞里,几只小鸡在角落走来走去,两个半大不大的小孩子在边上玩泥巴。
房间里,庞秋坐在榻上,和内人张氏低声交谈着。
“今晚,你收拾收拾,明日,带着大郎、二郎回娘家去,旁人若要问,你就说回去看看,顺便找娘家人借钱。”
“最迟到下旬,我就会去找你们,然后去湓城,再去别的地方。”
张氏闻言有些发愁,迟疑片刻,问:“当真要走么?这才入夏呀,不如...不如我们再想想办法?”
“好歹...好歹辛苦多年才攒下几亩鱼塘,就这么...”
“要走,必须走。”庞秋将碗里的凉水一饮而尽,“若等到秋后,情况不对时,我们想走,里吏也会盯着,哪里走得脱?”
张氏还是有些舍不得:“塘里的鱼死了,可是我们...我们若出去打渔,辛苦些,总是...”
庞秋把碗放下,苦笑起来:“不要说这些没用的,我们欠下的债,就指着鱼塘里的鱼来还,鱼都死了,债就还不起了。”
“利滚利,本息加起来差不多三万钱,谁还得起?把鱼塘、值钱的家什都拿来抵债还不够,还有赋役怎么办?这日子过不下去了。”
“趁着现在刚入夏,旁人都想不到,我们赶紧走,到别的地方去,好过留下来苦熬。”
张氏依旧愁眉不展:“可是,可是这人生地不熟的,我们要去哪里?”
庞秋叹了口气:“去哪里?去湓城或寻阳,那里大户人家多,给人家当佃户,苦是肯定苦的,但不用服役,这也是不错的。”
张氏听得良人这么说,不再问,只是叹气。
能不走,当然是最好的,但辛辛苦苦养的鱼,说没就没了,日子过不下去了。
家里就靠养鱼的收入撑着,时不时捕鱼卖,补贴家用,但为了养鱼,已经欠了债,若鱼养大了卖掉,还了债还能剩一点。
现在鱼都死了,收入没了不说,欠下的债很难还得起,到时候债主上门,把值钱的东西都搬走,日子就没法过下去。
过不下去,就只能如年前那几户人家一般,举家逃亡,但官府看得很严,有了上次,再有人想逃,就不那么容易了。
所以,要走确实要早点走。
夫妇俩正唉声叹气间,院外传来儿子的说话声,听动静,似乎是同村的李笠过来了。
李家和庞家一样,在村边有十来亩鱼塘,此次也一起倒霉,鱼塘里的鱼都死光了,庞秋下了榻,走到门口一看,却见李笠笑眯眯的走了进来。
“庞叔。”
李笠和庞秋及张氏打了招呼,然后道明来意:“我是来跟庞叔商量一些事情的。”
庞秋让李笠进来,坐着说话,张氏起身出去忙家务。
李笠看着一脸愁云的庞秋,问:“庞叔,鱼塘出了事,如今有何打算?”
“唉,这不正和你叔娘商量着么?我打算去城里帮佣,想办法挣些钱。”
“”庞叔,在城里给人帮佣,一日工钱不过二三十文,哪里够?”李笠自顾自说着,仿佛看不见庞秋的目光游移不定。
“我家鱼塘也倒了霉,庞叔是知道的,所以这几日思来想去,想了个办法赚钱,把日子过下去,我觉得这办法还是不错的,所以来找庞叔说说。”
庞秋听李笠说有办法,心里不是很相信,毕竟他一个成年人都没办法解决的事,李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能顶什么用?
不过最近有一件事,让他对李笠有了不同的看法,所以他倒想听听。
前不久,李笠被人告官,说是妖党余孽,全家都被抓了,全村都以为李家完蛋了,结果李家的老小居然没事。
庞秋听人说,是李笠在郡廨自辩,洗刷冤屈,诬告之人随后被打入大牢。
所以,这件事让村里许多人对李笠刮目相看,现在,庞秋就想听听李笠有什么办法赚钱。
因为若是可以,他当然不想举家逃亡。
李笠笑眯眯的看着庞秋,说:“庞叔,实不相瞒,我想租你家的鱼塘养鱼,两年,租金先付一部分,现钱,铜钱,先给大概两万钱...”
庞秋听到这里,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先付两...两万钱?
李笠继续说:“然后还要雇佣庞叔帮忙,打理鱼塘,工钱好说,庞叔觉得如何?”
。。。。。。
李家院子里,聚集着许多人,大多是男子,有老有少,梳着总角发髻的李笠,站在院子中间,向左邻右舍们讲着自己的计划。
“鱼塘出事了,一年的收入都没了,我娘急得嘴巴起泡,我也睡不好觉,想来叔伯婶娘也是这般...”
“大家日里哭、夜里哭,能把鱼哭活么?不能,日子还要过下去,钱,却不好赚,怎么办?”
“如今刚入夏,我琢磨着还有时间补救,所以,请叔伯婶娘过来,商量商量。”
“我算了算,这次受灾,连我家一起,共有十二户,加起来的鱼塘,大概有二百三十亩....”
“我是想把大家的鱼塘都租了,然后养鱼,当然要给租金,平均每户先给二万钱,铜钱....这两日,我都和大家说过的。”
“我租了鱼塘,要养鱼,但我家人少,打理二百亩鱼塘,需要雇佣人手,所以,就雇佣各位叔伯婶娘帮忙。”
“日工钱,三十文,比在城里给人帮佣划算,就在村里住着,打理鱼塘,方便得很。”
“当然,各家的鱼塘还是原本的模样,不会打通,但要改改水渠,方便相互调水...”
“可能大家会问,我这么做,怕是要到明年,养大的鱼才能卖,可今年年底怎么办?这一点,大家不要担心,因为我已经和游军尉说好了。”
“他帮忙联系买家,买我们的鱼。”
在场的人们听到“游军尉”三个字,不由得啧啧称奇,因为对于村民来说,郡游军尉就是高高在上的大人物,里正、里吏在这大人物面前,都得点头哈腰。
“不瞒大家,我这次全家被人构陷,都是靠新任游军尉帮的忙,才翻了案。”李笠开始讲自己和新任郡游军尉彭禹的关系,让大家知道,他是有靠山的。
让大家知道他“官府里有人”,所以不要以为他年纪小、家里人丁稀薄就好欺负,要是谁敢乱来,游军到村,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其次,是让大家对他有信心。
“我租这么二百亩鱼塘养鱼,当然是要赚钱,但是呢,要靠叔伯婶娘帮忙,所以,是一起赚钱,到了来年,所得收入,四成归我家,二成,归黄团家...”
李笠拍了拍武祥的肩膀,又说:“剩下四成,大家一起分!”
这消息让在场的人们有些意外,一个个急着问李笠问题,李笠摆摆手,把武祥推出来:“我只是在家休息数月,之后还要为官府做事,养鱼之事,大家有何疑问,只管问黄团。”
趁着武祥被人们“围攻”,李笠得以转到屋子里喝水润喉咙,见着母亲吴氏一脸愁容,他上前宽慰:“娘莫要担心,孩儿自有主张。”
“寸鲩...”吴氏看看房外,低声说:“娘知道,你是为了帮助大家,可是..可是....为了帮人,你把宅子都卖了,这若是万一..如何是好?”
李笠坐在吴氏身边,说:“娘,孩儿自有主张,绝不会吃亏的。”
“那宅子与其留在城里积灰,还不如换成现钱,有了现钱,孩儿就有本钱帮助大家,预付部分租金,让大家有信心还债,然后跟着孩儿赚钱。”
见吴氏还是不放心,李笠笑道:“娘,不就是一座宅子么?那么小,日后,孩儿买更大的住!”
事实胜于雄辩,李笠不打算多说什么,要让事实来说话,他要帮助同村的养鱼户度过难关,这也算是帮自己,所以值得大干一场。
他一家家问过,大概得出一个数字:这些养鱼户欠下的债务,平均是三万钱左右。
李笠要帮助大家,所以把马青林送的宅子,连带着里面的家具、物品一并卖了,得钱四十余万。
把其中一部分作为租金,正好把养鱼户的欠债顶上大部分,还要支付接下来的工钱,以及一系列的开支。
今日看来,人心是稳住了,接下来就是他“扶贫计划”的付诸实施。
对于“扶贫效果”,他有绝对信心。
郡廨给了李笠三个月的假养伤,这三个月,他绝不浪费,一定要赚大钱。 hf();
第四十一章 时机(求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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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烈日当空,白石村边,庞秋等村民正在给各处鱼塘撒生石灰,鱼塘里的水已经排干,趁着这段时间都是晴天,鱼塘都已经暴晒数日。
撒完生石灰后把河水引入,给各家鱼塘好好泡泡,再引河水“换洗”几次,这些鱼塘就能养新鱼了。
前不久还愁容满面的庞秋等人,如今一个个喜上眉梢,原因倒也简单,那就是李笠把说好的租金都付了。
庞秋家得了租金三万五千钱,比先前说的两万钱要多,他赶紧找到债主,把欠的债连本带利一起还清,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
其他人家为了养鱼,也大多举债,如今得了数万钱租金,赶紧提前还债,去心病。
去了心病,一家人不需要为了躲债而逃亡,哪里能不高兴?
现在,给同村李笠家做事,所得工钱,以及将来的“提成”,就是自家的收入,而且是“多劳多得”,所以大家都很积极做事,期待着鱼塘早日养鱼。
但是,对于鱼塘要养的鱼,庞秋等人有些疑惑,因为按照李笠透露的消息,他是要来个“鱼蟹混养”。
蟹就是螃蟹,鱼,是鲢鱼。
这年头养鲢鱼的人很少,养螃蟹的基本没有,因为鲢鱼鱼头太大,往日里都卖不上价钱,还不如养鲩鱼,而螃蟹...
到了秋天,捕捞螃蟹即可,没有谁会特意养螃蟹。
被李笠雇佣的庞秋等养鱼户,从没听说过谁养螃蟹,所以当他们知道这个消息后,一开始还以为李笠是在说笑。
当然,螃蟹确实能养,但是,鲢鱼养大了可以卖给城里酒肆、食肆,可螃蟹呢?
李笠所谓的养螃蟹,实际上就是组织大伙去湖里、河里捞,然后放到池塘里暂养。
养到秋天出售,为期三四个月,时间不算长。
养螃蟹比不上养鱼,销路相对不大,而且必须吃新鲜的,因为死了的螃蟹有毒,人吃了容易拉肚子,严重的话会出人命。。
偶尔会有大户人家想要吃糟蟹、醉蟹,即用酒糟、酒腌制的螃蟹,但需求量相对很小,李笠要养螃蟹且数量不少,村民们想不通,销路在哪里。
不过见着李笠信心满满的样子,庞秋等人也不好多问,按着李笠的指挥,给鱼塘“消毒”,换水,做好各项准备。
旁边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那是一些村民在鱼塘外围立栅栏,要将这累计二百余亩的鱼塘群围起来。
本来,各家鱼塘都有篱笆,如今在外围加一圈栅栏,栅栏有一人高,间隙要密,是为了防止螃蟹逃跑,也为了防止有人偷鱼、偷螃蟹。
这一点,大家能理解,毕竟螃蟹很能爬,不立个栅栏,鱼塘里的螃蟹全都会跑光。
而大量捕捉螃蟹所用的“蟹簖”,其实就是一种竹栅栏或者竹帘,长度有四尺以上,作用就是挡住螃蟹前进的道路,留下某个缺口让其钻。
这一圈栅栏,不仅要防止螃蟹逃跑,也有防猫狗叼螃蟹、防人偷螃蟹的作用,其实就是有把同村当贼防的意思。
对此大家也不好说什么,毕竟许多养鱼户是多亏有了李笠的租金才还了债。
李笠花了许多钱租鱼塘养鱼养螃蟹,若螃蟹被猫狗叼走、被人偷了,数月下来损失不会小,将心比心,庞秋觉得这栅栏立起来也没什么。
又有人觉得,莫不是李笠有什么养螃蟹的心得,怕被人学了去,所以要立栅栏,守住秘密。
无论是哪种原因,反正大家都没什么意见,栅栏立起来,把这片鱼塘一围,在四周立四个小棚子,晚上只要几个人带着狗就能看守,倒也省事。
庞秋等人正在忙碌,武祥从边上走来,见各鱼塘已经把生石灰撒好,便招呼大家上岸,然后敲起锣。
与村边河流相通的水渠,水门被人打开,河水沿着水渠流入各个鱼塘。
水遇到生石灰,瞬间滚烫起来,散发大量热气和烟雾,远远看去,鱼塘仿佛起了雾。
庞秋等人在岸上,看着浓雾中若隐若现的鱼塘,再看看一旁正在交代诸般事宜的李笠,真想问问:
养螃蟹,能赚多少钱?
。。。。。。
夜,在鱼塘边打着灯笼查岗的李笠,看着周边几个棚子亮起的灯火,还有时断时续的狗叫声,心中大定。
这片鱼塘,合计两百余亩,目前被李笠租下来,所以他如今也算是“塘主”了。
那么,应该大声说: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这片鱼塘已经被你承包了!
李笠想了想,发现身边还缺个人,所以这台词不应景。
旁边,侄子李昕不住拍着蚊子,看着一片寂静的鱼塘,问:“叔,养螃蟹赚不了多少钱吧?”
李笠点点头:“对啊,不怎么赚钱,所以没人养,若到了秋天螃蟹肥了,现捞才划算。”
“叔,那为何我们还要养螃蟹?”
“这是秘密,叔现在不能说。”
李笠带着侄儿走在塘间小路上,大黄狗紧随其后,两个梳着总角发髻的叔侄边走边说话。
李昕很佩服叔叔,所以认为叔叔说养螃蟹能赚钱,那就一定能赚钱。
“问题宝宝”不再发问,李笠乐得清静,一边走,一边看着自己“承包”的鱼塘,心中琢磨起来。
刚死或将死的蟹千万别吃,这一点在后世许多人不一定清楚。
螃蟹和鱼不同,鱼死了,短期内肉没有变质就可以吃,不过螃蟹就不行,原因就是死螃蟹有毒。
螃蟹死后,体内会分泌一种有毒物质,随着死亡时间的延长,蟹体积累的有毒物质会越来越多,毒性越来越大。
即使蟹煮熟了,这种有毒物质也不易被破坏,人吃了,容易出现呕吐、腹痛、腹泻等症状,严重的会出现生命危险。
后世每到秋天就大卖的“大闸蟹”,得益于现代的冷链运输技术,才能够畅销各地,走进寻常百姓家。
所以,后世养螃蟹是很赚钱的,但这个时代却不是。
而且,因为没有冷链和方便的交通运输工具,活蟹的运输成本很高。
即便是距离江河湖泊不过数十里远的城池,鱼贩们贩卖的活蟹都不便宜,至于死蟹或者将死的蟹,穷人是拿命去吃,富人绝对不会碰。
如今,有醉蟹、酿蟹、糟蟹等腌制品,寻常可见、价格不低,寻常百姓消费不起,所以“市场需求小”。
对于渔民来说,现捞螃蟹比养螃蟹划算太多了。
李笠依旧要养螃蟹,还要鱼蟹混养。
鱼蟹混养,鱼有讲究,他要在塘里养的是鲢鱼(花鲢、白鲢),正好可以和螃蟹共生,因为螃蟹在鱼塘里的排泄物,会繁殖浮游生物,正好作为鲢鱼的食物。
鲢鱼吃浮游生物,不会如杂食性鱼类(鲤鱼等)那样,有时会袭击螃蟹,两者可以共生。
但即便如此,鱼蟹混养的盈利前景也不怎么样。
李笠把城里的宅子卖了,用卖房的钱来“承包”鱼塘,雇佣村民搞“鱼蟹混养”,目的是光明正大出钱,帮助大家渡过难关。
他投入这么多,若靠“鱼蟹混养”的盈利来回本,全家都可以去喝西北风了。
所以,这不过是障眼法。
李笠看看天空,感受着炎热,心中高兴:时机已到,可以开始念发财咒了。 hf();
第四十二章 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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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天气炎热,白石村外被竹栅栏围起的鱼塘里,没有一个人影,鱼塘边上李家的守塘小屋里,有些许动静。
屋里放着几口大缸,李笠在缸边忙碌,吴氏站在一旁看着,屋外拴着大黄狗。
被栅栏围起来的大片鱼塘里,就只有这对母子,又有几个守塘人,分布在鱼塘四周栅栏外的几个小屋里。
因为鱼塘里暂时没有养鱼,所以不需要人在鱼塘打理。
这种时候,隔墙无耳,正是李笠做事情的好时机。
此刻,李笠蹲在一个小盆子面前,手中拿着一条肥硕的雌鱼,用很特别的手法,让其腹中鱼卵排出,流到盆子里。
他把雌鱼放到一旁的木桶中,然后从另一个木桶里捞出一条尺寸差不多的雄鱼,继续用类似手法,给雄鱼。
不一会,精华溢出,落在小盆子里,和鱼卵混合在一起。
吴氏看着儿子,看着盆里的鱼卵,眼睛越睁越大。
毫无疑问,儿子是在对鱼儿进行繁殖,让鱼卵“阴阳结合”,变成可以孵化出鱼苗的“熟卵”。
但是,不需要这么麻烦的。
养鱼的人喜欢鲤鱼,不止因为鲤鱼好养,还因为鲤鱼可以在鱼塘里自己繁殖。
当雄鱼、雌鱼开始追逐的时候,要在塘里水面搭起架子,然后把采集来的草铺在架子上,给鱼儿营造出合适的“巢”。
待得时机合适,雌鱼就会在这个“巢”产卵,鱼卵附着在草叶上,然后雄鱼将鱼卵“阴阳交合”,过一段时间,就会孵化出许多小鱼。
刚出生的小鱼,还不需要进食,过得一两日,就要把准备好的熟蛋黄碾碎,用水溶了,按时洒在鱼巢周围,喂这些已经可以开口进食的小鱼。
再过一段时间,就得用米浆(最好是豆浆)喂养。
等到鱼儿长到一寸时,鱼苗自己就能觅食,算是度过最危险的时期。
所以,繁殖鱼苗,只需要在鱼塘里进行,不需要人帮忙,拿着雄鱼、雌鱼揉来揉去。
但让吴氏惊讶的不是这种做法,而是鱼的种类:李笠手上的鱼,不是鲤鱼,是鲩鱼。
而鲩鱼,无法在鱼塘里自行繁殖:鱼卵无法孵化出鱼苗。
吴氏很确定这一点,她虽然没去过多少地方,但从小听到的、看到的,让她确定了一个常识:
鲩鱼苗只能靠野外捕捞,没有人,可以自己在鱼塘繁殖出鲩鱼苗来。
即便把雄鱼、雌鱼放在鱼塘里,两者相互追逐、排出鱼卵,但这些鱼卵都是死的,不可能孵化出鱼苗。
不仅如此,鲢鱼、青鲩等鱼,也无法在鱼塘里人工繁殖出鱼苗。
所以,但凡饲养鲩、鲢的人家,想要鱼苗,就只能向鱼贩购买,而鱼贩手中的鱼苗多来自渔民,得在大江之上捕捞。
以鄱阳为例,所有鲩鱼苗,都来自寻阳、湓城等临江的地方,只有在大江之上,才能捕捞到鲩鱼苗。
每年夏天,就是捕捞鱼苗的时候,但是对于寻常人家来说,购买鲩鱼、鲢鱼苗回来塘养,成本很高,每斤鱼苗售价在一千到两千文左右。
所以,不如养鲤鱼,因为鲤鱼可以自己繁殖。
虽然鲤鱼的售价,要比同尺寸的鲩鱼、鲢鱼低,但仅凭鲤鱼能够自己繁殖这一优点,就足以让许多人养鲤鱼,而不是买鱼苗,养鲩鱼、鲢鱼。
那些财大气粗的鱼主,才会大量外购鲩鱼苗回来饲养。
可现在,吴氏见着儿子此刻明摆着是在繁殖鲩鱼,她觉得儿子是不是昏了头,居然违背常识。
她看着儿子,把人工促成“阴阳结合”的鱼卵,放到一个水缸中,这个水缸内部有环道,环道里有流水,仿佛小溪一般。
之所以有如此效果,是因为每一个环道水缸的旁边,有一个放在高架上的水缸,高架水缸向环道水缸供水,所以才有水流的效果。
为了确保环道水缸里一直有流水,必须经常给高架水缸加水,而所加的水,就来自外面的鱼塘。
之前,李笠把自家鱼塘里的水排干,在池底撒上生石灰,然后引入新鲜河水,将鱼塘消毒。
然后换了几次水,直到鱼塘里水质清澈。
现在,吴氏不明白儿子在水缸里这么做的道理是什么,她不敢相信儿子居然能孵化鲩鱼苗,
“寸鲩,你这、这是白忙活呀,鲩鱼苗只能在江河里捕捞,没有人能孵化鲩鱼苗的。”
“娘。”李笠抬起头,一脸认真的说:“这件事,娘不要说与第三个人知道,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这..这我说出去,都不会有人信啊!”
吴氏无法相信儿子在做的事情能够成功,但改日她再来小屋时,看见环道水缸里的情形,瞬间目瞪口呆:
有密密麻麻的黑点在水中游着,这些黑点,就是刚孵化出来的鲩鱼苗。
吴氏只觉得天旋地转,她无法理解自己看到的这一幕,鲩鱼苗不可能人工孵化出来,这是一个常识。
正如太阳从东边出来的常识一样,不容置疑。
吴氏身体摇晃,李笠赶紧搀着她在一旁坐下,吴氏揉了揉太阳穴,看着儿子:“寸鲩,这...这是怎么回事?”
“娘,正如你看到的,孩儿把鲩鱼苗孵化出来了。”
李笠镇静的说着,眼睛里闪烁着熊熊火光:“娘,这些鱼苗,可都是钱啊!”
吴氏闻言面色变得惨白,仿佛被雷劈中一般,气都快喘不过来。
李笠扶着母亲,不停轻抚后背,好让她顺顺气。
李笠可以下定论,当今天下,只有他一个人,能够人工孵化鲩鱼苗,也包括四大家鱼另外三种鱼的鱼苗,这就是绝招。
如果可以,李笠不想让娘亲知道这个秘密,但没办法,他需要帮手,不然忙不过来。
所以,这个秘密不能让母子之外的第三人知道。
因为这秘密太过于惊世骇俗,传出去,会出事的。
在后世,四大家鱼(草鱼、青鱼、鲢鱼、鳙鱼)寻常可见,所以人们自然而然就认为,养鱼很简单,鱼苗必然是人工繁殖出来的。
正如养鸡场里的小鸡那样,都是养鸡场自己孵化的。
然而,事实并不是这样。
直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前,延续了数千年的养鱼业,有一个公认的常识,那就是四大家鱼的鱼苗,只能靠野外捕捞。
没有人可以在鱼塘人工繁殖四大家鱼(唐代以前没有四大家鱼的说法)的鱼苗。
原因很简单,数千年来,无数养鱼户尝试人工繁殖四大家鱼的鱼苗,全都以失败而告终,鱼塘里的鱼卵,无法孵化出鱼苗。
所以千年以来,人们都认为这是常识。
直到现代,科学家们开始研究四大家鱼的繁殖行为,才破解了这个常识:四大家鱼的鱼卵,属于“漂流卵”,必须在流水环境下,条件合适时才能孵化。
换句话说,千年以来,人们在鱼塘孵化四大家鱼失败的原因,就是因为四大家鱼的鱼卵,即便完成了“阴阳结合”,也无法在静水中孵化。
而即便是在流水中,也必须在水流流速、水温合适的时候,鱼卵才有孵化出鱼苗的可能。
科学就是生产力,破解了四大家鱼繁殖秘密的科学家们,由此研究出一套人工繁殖四大家鱼鱼苗的技术。
从此,延续了千年的“鱼苗只能靠野外捕捞”的常识,被打破了。
其技术核心,就是内有流水的孵化设施,包括孵化槽、孵化环道等等,这些设施,结构可以很复杂,也可以土法上马。
准备好处于繁殖期的雄、雌鱼,人工“助产”,然后将完成“阴阳结合”的鱼卵放入孵化设施之中,只要条件合适,就能孵化出鱼苗。
李笠知道全套技术,这是因为那一世,他想学养鱼技术,自己养鱼或者养鱼苗赚钱还债,所以去养鱼场打工。
然而雇主只当他是普通打工者,没打算教核心技术,毕竟教不是不可以,要收学费。
他没有那么多钱交学费,就只能偷学,平日里注意观察,和老员工聊天时旁敲侧击,只要有机会,就主动帮忙、打下手。
养鱼场有孵化鱼苗的孵化环道,也有孵化槽,夏天忙起来的时候,人手不足,所以他有机会打下手,或者在一边旁观。
看不懂的,自己上网查,了解原理,知其然,知其所以然。
等偷学得差不多时,被雇主发现,结果就是被炒鱿鱼,还被拉入行业黑名单。
但学到的技术,是忘不了的。
这种技术,在后世不是秘密,交学费就能学,但在这个时代,等同于点石成金术,是李笠发家致富信心的来源。
一斤江捕鲩鱼苗,在‘原产地’湓城都要一千余文,在鄱阳的鄱口鱼市,售价更高。
而他,直接繁殖鱼苗,就近销售,可以说是暴利,百分之数百以上的暴利,成本又不高,足以让人疯狂。
鱼苗的繁殖,要在夏季进行,所以,李笠等了数月,并且提前做好了各项准备,现在,可以大干一场了。
但只能偷偷摸摸行事,还不能一下子做成明面上的产业,绝不能让别人知道自己能够“无中生有”,自己繁殖鲩鱼苗。
因为以李笠目前的地位,根本就守不住这个秘密,一旦泄露,下场可想而知:全家被抓,对方逼问出技术后,杀他灭口。
现在,李笠看着自制的孵化环道,看着土法上马的一系列设施,看着环道里密密麻麻的小鱼苗,看着母亲,认真的说:
“娘,这个秘密,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我、我知道,我知道...”吴氏只觉得后背发凉,儿子居然知道如何孵化鲩鱼苗,这让她惊喜万分的同时,也意识到巨大的危险。
“寸鲩,你,你是如何知道这办法的?”
“娘,孩儿的小名,不就叫寸鲩么?”李笠笑起来,声音很小:“寸鲩,这就是天意呀。”
“可是,可是...”吴氏觉得脑子很乱,但想到一个问题:“你这些鱼苗,若养到一寸以上,得喂许多米浆、豆浆,那别人总是会察觉的..”
“养大了,总不能自己都养了,那如何拿去卖?你说不清楚来源呀!”
“若是卖一些,人家不会觉得有什么,可你..你怕是要孵化许多鱼苗,那么多鱼苗,你拿去卖的话,有心人必然起疑,到时候,该如何是好?”
对此,李笠早有计较,摆摆手:“娘莫要担心,孩儿自有办法,忙完这个月,家里往后就不会缺钱了。”
吴氏心中震惊,捂着嘴,颤抖着问:“寸鲩,这,这一亩鱼池,你能养出多少斤鱼苗?你要养多少鱼苗拿去卖?”
李笠笑起来:“娘,这都由孩儿来做,娘不需要担心,孩儿可以不动声色的把大钱赚了!” hf();
第四十三章 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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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苗孵化出来后的第五日,鱼苗渐渐有了变化,这个时段的鱼苗,名叫“水花”,其体内鱼鳔(又称‘腰点’)已经成形并充气,所以鱼苗可以水平游动。
李笠自制的孵化环道已经不再适合“水花”生活,所以他要把“水花”转移到鱼塘里,进行第二阶段的饲养。
这个过程很关键,因为此时的鱼苗体弱、适应能力差,若环道里的水温和鱼塘的水温相差过大,进入鱼塘的鱼苗受不了温度急剧变化,很容易出问题。
要么患病,随后大量死亡,即便活下来,健康状况也不好,病怏怏的。
李笠当然要解决这个问题,他手头上没有各种温控设备,无法有效控制水温,但他用于自制孵化环道的水,是从鱼塘里打上来的,所以温差不大。
这种情况下,“水花”鱼苗从环道转移到鱼塘,可以很快适应新环境。
就是累,因为孵化时要不停给环道加水,保持水的流动,即不能让水中溶解氧过低,又要把食物残渣排走,免得水质恶化,导致“水花”死亡。
等时间差不多,李笠在吴氏的帮助下,将孵化环道里的“水花”转移到鱼塘里,整个过程很顺利,没有什么意外发生。
吴氏对于养鱼很有经验,虽然鲩鱼和鲤鱼不同,但鱼苗的饲养方法都是一样的,“水花”鱼苗的喂养,需要定时投放蛋黄浆,过几日就要投放米浆(最好是豆浆)。
然而,李笠并没有提前准备这些饲料,当“水花”进入鱼塘后,根本就不投放饲料。
吴氏对此担心不已,但李笠却胸有成竹,指着鱼塘说:“母亲,孩儿早前,就已经在鱼塘里为‘水花’准备好饲料了。”
“已经有了?在哪?”吴氏仔细盯着鱼塘,却没发现塘里有什么动静。
“是小虫,很小,在水里游着,眼睛看不见的。”李笠说完,用水瓢捞了一瓢水,拿到面前:“娘,孩儿已经准备妥当,不要担心。”
“是么...”吴氏看着水瓢,试图看清水里有无小虫游动,但除了水,什么都看不见。
‘当然看不见,因为这是浮游动物——轮虫,一般情况下,很难靠肉眼发现。’
李笠如是想,把水倒回鱼塘,看着水面,信心满满。
“水花”入塘,当然要投放饲料,通常的做法是泼洒豆浆,这样的饲料正合鱼苗胃口。
但是,又有一种办法,那就是提前在水塘里繁殖名为“轮虫”的浮游动物,同样可以让“水花”鱼苗大饱口福。
鱼塘本身就容易出现轮虫,轮虫以浮游植物为食,若是数量过多,很容易导致鱼塘缺氧,所以需要用药剂“杀虫”。
但是,可以换一种思路来消灭轮虫,或者说,是让轮虫发挥正面作用,那就是让鱼苗来吃轮虫。
进一步发展,就是特意繁殖轮虫,让刚入塘的“水花”鱼苗有充足的天然食物,不需要人工投喂。
做法很简单,先把鱼塘消毒,消灭虫卵以及杂鱼鱼卵,然后投放适量的发酵粪便,让水体偏向富营养化。
这样的环境下,轮虫自己就会在鱼塘里繁殖,繁殖速度很快。
轮虫很小,但对于“水花”鱼苗而言,大小合适,富含营养,是最理想的食物。
轮虫会动,却“跑不快”,“水花”要捕食,就得动起来,能追得上轮虫,所以不会累得半死连一口吃的都没有。
以轮虫为饲料,即能保证“水花”的食物摄入,又能锻炼“水花”身体、增强体质。
这样一来,就省了饲料的成本,让“水花”保持活力。
但轮虫的繁殖有周期,必须确保鱼塘里轮虫数量即将达到峰值、却不会过度吞噬浮游植物导致缺氧时,“水花”鱼苗刚好下塘。
如果时机把握不好,要么鱼塘水缺氧导致鱼苗死亡,要么轮虫数量下跌,被新的浮游动物取代,这种新的浮游动物名为“枝角类”。
枝角类的个头比轮虫大,移动速度比轮虫快,“水花”鱼苗很难追上,吃不到食物,很容易饿死。
所以,繁殖轮虫、孵化鱼苗的节奏必须掌握好,若错过了,“水花”鱼苗的饲养很容易失败。
等鱼塘里的轮虫被吃得差不多、“水花”个头长大,变成俗称“乌子”的鱼苗时,鱼苗距离出生大概已有十五天,胃口变大,需要吃更多的食物。
这时,下一级别的浮游动物“枝角类”,正好派上用场。
繁殖枝角类的办法,和繁殖轮虫差不多,只是时间要长些,需要另一个鱼塘提前繁殖。
等到“水花”长大成“乌子”时,让“乌子”进入枝角类数量刚好达到峰值的鱼塘,省去饲料的成本,当然,节奏必须把握好。
这个时候也可以采用传统的投喂方式,用饲料饲养“乌子”。
“乌子”慢慢长大,过了五到十日,个头长到一寸,就成了俗称“寸片”的鱼苗,因为鱼苗繁殖大多在夏天,故而又称“夏花”。
在后世,“夏花”鱼苗是商品鱼苗的初级规格,鱼苗孵化场可以将其对外出售。
若继续饲养,过得两个多月,到了秋天,鱼苗大概有五寸长,名为“秋花”,体质更强、更容易养活。
从鱼卵孵化到“夏花”,全程大概一个月时间,可以在岸上鱼塘进行。
而在这个时代,诸如鲩鱼(草鱼)、鲢鱼(鲢鱼、鳙鱼)等鱼苗,都要在江河里捕捞,还得用专门的细眼网捕捞。
捕捞鱼苗可不容易,首先得选好合适的水域,水流不能太急,也不能太缓,要确定水里有鱼苗群活动。
其次,所用的网,网眼不能太大,但网眼小了,捞上来的小杂鱼就多了,渔民靠着肉眼在捞上来的小鱼里挑选所需鱼苗,很费精力。
第三,网上来的鱼苗,很容易因为各种原因受伤,那么就很难养活,所以为了捕捞足够多的鱼苗,渔民们会很累。
辛辛苦苦捕捞到的鱼苗,若要卖出好价钱,得带到岸上鱼塘暂养,养个几日,受伤的鱼苗死亡殆尽,活下来的鱼苗才是健康的鱼苗。
若想获得足够多的鱼苗,渔民们要忙上月余,每天起早贪黑,在江河中不断撒网、收网,风吹日晒,十分辛苦。
而人工孵化的鱼苗,从孵化到长成“夏花”,前期投入少(相对而言),不需要太多人手,人力成本低。
正好适合“单打独斗”的李笠。
所以,他借着养螃蟹的名义,在鱼塘周围扎了一圈竹栅栏,掩人耳目,不让别人靠近,自己偷偷孵化鱼苗。
历时将近一个月,精心饲养的鱼苗,已经长成“夏花”,只要尽快脱手,村里没有谁会注意到。
吴氏站在鱼塘边,看着捞上来的“寸鲩”鱼苗,又看看儿子“寸鲩”,手不住的抖。
她的儿子,确实能孵化鲩鱼苗,还不用投放饲料,就把鱼苗从“水花”养成“夏花”,这简直是奇迹。
李笠搀着吴氏,低声说:“娘,接下来,我们留一部分鱼苗自己养,大部分鱼苗,是要卖掉的,具体怎么卖,孩儿有办法。”
“但是,此事非同小可,不能让别人知道孩儿能孵化鲩鱼苗,所以,从今日起,无论谁打听,娘都要说不清楚,若有人纠缠不休,只管让他们来找我。”
吴氏知道轻重,但依旧忧心忡忡:“寸鲩,这些鱼苗如何卖?数量一多,必然有人起疑,若他们缠着你,你该如何是好?”
“娘只要守住口风,孩儿自有办法解决,但是,只要娘露出半点口风,让第三个人知道,孩儿就未必能保住性命了!”
李笠的意思,吴氏明白,这个秘密,就只能是她母子二人知道,不可以告诉林氏,也不可以让孙子知道。
林氏终究是外人,还有娘家人在,万一哪天说漏嘴,必然招来灭门大祸。
小孩子不知世道险恶,万一在外面说漏嘴,让人知道李笠能孵化鲩鱼苗,同样会招来大祸。
吴氏看着信心满满的儿子,心中纵然有万般担心,也只能再三叮嘱:“寸鲩,你要小心行事,实在不行,这鱼苗宁可放生,也不能卖,免得招来大祸....”
她知道这一个月时间里,儿子吃住在鱼塘边上,日夜守着鱼塘,照顾着鱼塘里的鱼苗。
夏天到处都是蚊虫,鱼塘边上特别多,睡在小屋里,又闷又热,被蚊虫叮得全身痒,睡都睡不好,可想而知儿子吃了多少苦。
辛辛苦苦孵化、养大的鲩鱼苗,肯定可以卖很多钱,因为成本很低,所以最后的收入会大到惊人。
但对于吴氏来说,钱再多,也没有儿子重要。
她生了三个儿子,如今只剩下幺子,所以,她只希望儿子平平安安。
自己老了,有儿子尽孝;自己去了,有儿子戴孝、扶棺。
儿子还未成年,却挑起了挣钱养家的重担,为此承担着巨大风险,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
想着想着,吴氏眼眶发红,抬手摩挲着李笠的面颊,说:“寸鲩,不要勉强,实在不好卖出去,就别卖那么多,娘只想你平平安安。”
李笠握着母亲的手,回答:“娘放心,孩儿一定会平平安安,还会让一家人,都平平安安,日子越过越好!”
“孩儿要让娘、嫂子、侄儿,都住上大宅子!有仆人服侍,衣食无忧,过好日子!” hf();
第四十四章 有话好好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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鄱口鱼市,人声鼎沸,卖鱼的、买鱼的正在讨价还价,一个漫天要价,一个坐地还钱,此起彼伏的叫喊声,让鱼市热闹非凡。
如今是夏天,正是鱼苗捕捞、销售的旺季,许多鱼贩从寻阳、湓城收购江捕鱼苗,然后运到外地销售。
鱼苗需求量最大的地方,当然是长江下游的三吴地区,若鱼贩不想远行,运鱼苗到鄱阳郡、豫章郡出售,一样获利颇丰。
鲤鱼苗不需要江捕、河捕,所以江捕鱼苗指的是鲩鱼苗、青鲩苗、鲢鱼苗、鳊鱼苗等等。
各地有实力的鱼主、塘主,为了多赚钱,很少养鲤鱼,所以对于江捕鱼苗的需求量很大,而鄱阳郡、豫章郡地界,最大的鱼苗市,是彭蠡湖畔的鄱口和赣口。
鄱口,是鄱水入彭蠡湖的河口,而流经豫章郡郡治南昌的赣水,其入彭蠡湖河口就在鄱口西南面不算太远的赣口。
鄱口和赣口是水路要地,每到夏天,鄱口和赣口鱼市就有大量鱼苗到岸。
各地鱼主、塘主、养鱼户蜂拥而至,在鱼市里从鱼贩手中购买江捕鱼苗,然后运回各自鱼塘进行饲养。
又有各郡县的鱼梁吏,来鱼市购买鱼苗,然后运回去,放入公廨池(塘)饲养,一年后捕捞、上交。
鄱阳郡鱼梁吏王乐,此时就在鱼市里和鱼贩讨价还价,想要以较低价格,购买对方手中的鲩鱼苗,但鱼贩要价太高,他买不起。
“我说老王,这多年的交情,我不会骗你。”鱼贩一脸为难的看着王乐,两手一摊:‘不信,你可以去打听打听,湓城鱼市的鲩鱼苗,时价是多少?’
“入夏以来,多有大雨,江面上风雨飘摇,不要命的船家才敢出船捕捞鱼苗,你想想看,人家用命捞回来的鱼苗,能便宜到哪里去?”
“你不信,走遍整个鱼市,看看哪家的鲩鱼苗比我便宜?”
“我大老远的,划船把鱼苗从湓城运到这里,一路上不断换水,日夜不停,小工们觉没得睡,累得手软,好不容易运到鄱口,鱼苗却折了二成。”
“你想想,我要的价钱贵么?再便宜些?再便宜些我一家老小吃什么?”
鱼贩絮絮叨叨说着,王乐却不住的磨,他知道对方说得有道理,也知道今年鱼苗时价上涨,但按对方开的价格,他承受不了。
鱼梁吏为官府捕鱼,但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在外捕鱼,一种是管理官府的鱼池(鱼塘),即公廨池(塘),为官府养鱼。
在外捕鱼的鱼梁吏,每月有定额,时不时还会被加派。
在‘内’给官府养鱼的鱼梁吏,每年有定额,不会被加派。
捕鱼很辛苦,相比之下养鱼轻松许多,但是也有风险,那就是养鱼过程中一旦鱼塘死鱼,鱼梁吏必须自己想办法把缺额补上。
因为捕鱼的鱼梁吏,主要上交的鱼获都是鲤、鲫等等,所以公廨塘里养的鱼,鲤鱼较少,多为鲩、鳊等鱼,其中,又以鲩鱼为主。
道理很简单,鲩鱼吃草,很好养,饲养成本较低,但鱼苗必须外购,无法自行繁殖。
鄱阳郡公廨塘里,大多养的是鲩鱼,需要外购鱼苗,王乐为了以防万一,肯定要在别的鱼塘里多养一些鲩鱼。
一旦公廨塘出事、鱼死光,他还有挽救的机会。
若公廨塘没事,鱼获定期上缴,那么他额外养的鱼,就能拿到鱼市出售,赚一笔钱。
所以,他要买的鱼苗很多,但是囊中羞涩,因为官府定的鱼苗钱,是按前几年鱼苗价给的,今年鱼苗价明显涨了,但官府定的鱼苗钱却没涨。
他自己手头上的钱,要购买额外的鱼苗,不足以弥补差价,所以只能和鱼贩磨。
结果只能是徒劳无功。
午后的阳光洒在王乐身上,他觉得心里拔凉拔凉,如今是鱼苗上市的时节,无论如何,他都要买鱼苗回去,不然到了明年交不上鱼,可就不得了了。
然而,鱼贩们把售价定得很高,他要是买,只能举债填差价,放债的掌柜们如今聚集鄱口,借钱是很容易的。
但是利息很高,利滚利,到了明年,那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如果他借了债,一年里平平安安,鱼塘不出什么意外,到了期限交鱼、卖鱼,勉强能把本、息都还了。
但若是出了意外,应付完官府的定额,恐怕就没钱还债。
这样可以说是举债养鱼,养好了不过得上官一个“好”字,自己收入却没多多少;
若出意外,辛苦一年不说,还得变卖家产还债。
王乐看着鱼市里熙熙攘攘的人群,看着各摊位水盆里的鱼苗,看着蹲在摊前讲价的鱼梁吏们,愣愣发呆。
良久,长叹一声。
边上,有放债的人在高声吆喝,笑容和蔼,态度谦卑,王乐看着这群笑面虎,心中发凉,但两腿却不由自主向对方走去。
走着走着,忽然一人挡在面前。
定睛一看,却是同僚:郡廨鱼梁吏,李笠。
李笠一脸关怀的看着王乐:“王叔这是不舒服吗?脸色好难看呀。”
“哦,是李三啊,你不在家养伤,怎么来...你也是来买鱼苗的?”王乐问,心不在焉,但被李笠这么一拦,他便停下脚步。
“有劳王叔挂念,我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来这里,不是买鱼苗。”
李笠说完,扯着王乐走到一边:“王叔,我这里有鱼苗卖,鲩鱼苗,夏花,你买不买?价格好说。”
“不买不买,我先走....嗯?你说什么?”王乐瞪大眼睛,看着李笠,见对方不像是说笑,立刻抓住李笠双手:
“鲩鱼苗?你卖多少钱?能卖我多少?”
“哎呀,王叔,你抓得我手疼,旁人见了,还以为我是偷儿,被你抓了现行。”
王乐赶紧松开手,急切的问,如果李笠卖的鲩鱼苗能有去年的价,而且足够他要的数量,那他又救了。
“王叔为官府养鱼,很辛苦,我是知道的,平日里又很照顾我,那我就按去年的价,你要多少,我有多少。”
“呃...”王乐沉吟着,没有马上回答。
他不知道李笠从哪里买来的鲩鱼苗,但对方年纪小,恐怕不懂得做买卖。
如今湓城那边的鱼苗价,都比去年鄱口的鱼苗价贵,李笠这傻小子,按去年鄱口的价卖鱼苗,恐怕亏了老本都不知道。
“李郎。”王乐换了个称呼,苦着脸,说:“我这里钱也不多,要不,你比去年的价再低些,我买。”
李笠看着王乐,笑了笑,回答:“告辞。”
他转身就走,王乐急了眼,追上去,一把扯住李笠:“好好好!我买,我买!就按去年的价!”
“去年的价?”李笠回头看着王乐,似笑非笑:“我改主意了。”
“别,别!有话好好说!”王乐如同溺水之人抓着浮板,哪里肯放过,紧紧抓着李笠的手,笑得比哭还难看:
“李郎!有话好好说,王叔这一家老小,就指着鱼塘过活,你若是涨价了,王叔的日子可就过不下去了。”
两人拉拉扯扯,走出鱼市,来到僻静之处,李笠见着没有人跟梢,旁边也没有人,便向王乐摊牌:
“王叔,我没说要涨价。”
“那、那....”王乐的求生欲望很强,见着李笠松口,差点就热泪盈眶。
“这样吧王叔,再便宜一些,比去年鄱口的鱼苗时价低一些。”
“啊,这,这....”王乐听了之后,脑子一下子回不过神,瞠目结舌,不知该说什么。
良久反应过来,欣喜若狂:“好,就这么定了!”
差价,他居然可以吃差价!
买了鲩鱼苗回去,跟上面报账,按时价报,那差价,不就到自己兜里了?
想着想着,王乐觉得李笠越看越顺眼:“三郎,王叔真是要谢谢你了。”
称呼从“李三”到“李郎”再到“三郎”,称呼的变化,让李笠想起了有名的段子:茶、上茶,上好茶。
他领着王乐去交易,走着走着,又问:“王叔,我如今有个赚钱的活,不知王叔感不感兴趣?” hf();
第四十五章 润物细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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赣口,河边一艘小船上,几个男子看着手中活蹦乱跳的“夏花”鲩鱼苗,又看看船中水舱里密密麻麻着的鱼苗,目瞪口呆。
他们是豫章郡鱼梁吏,为官府养鱼,每年都要到赣口鱼市买鱼苗回去养,其中,又以鲩鱼苗为主,因为鲩鱼吃草,很好养。
当然,豫章郡治南昌的鱼市也有鱼贩贩卖鱼苗,但鱼梁吏们为了省钱,一般都自己划船到赣口买鱼苗,然后自己运回去,能省则省。
但是,他们买了多年的鱼苗,从没见过如此健康但售价低廉(相对时价)的鲩鱼苗。
这些鲩鱼苗,个个活蹦乱跳,鳞片、鱼鳍完整,至少从明面上看不到伤口,不像平常所见江捕鱼苗,很多身上都有些许瑕疵。
江里的鱼苗被渔网捞上来,和其他鱼挤在一起,被人挑出来另外养着,然后运到外地出售,整个过程难免会有伤口。
伤口多的鱼苗,暂养一两日就死了,能拿出来卖的鱼苗,即便身有瑕疵,只要有活力,也是可以养大的。
鱼梁吏们常年养鱼,对于如何挑选鱼苗有经验,但他们见着这船上的鱼苗,依旧有些惊讶,原因正是因为这些鱼苗好像是养出来的一样。
如此整齐划一的尺寸,身上一点伤都没有,就像是塘养鱼一般。
塘养鱼,因为都是同期投放鱼苗,所以一年后打捞上来时,个头都差不多,如今这些鱼苗的尺寸相近,鱼梁吏自然就想到了塘养鱼。
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鲩鱼无法在塘里繁殖。
这是常识,正如太阳必然从东边升起一样,自古以来,不可能有谁,能在鱼塘里繁殖鲩鱼苗,就连春秋时的养鱼大户陶朱公也做不到。
陶朱公,就是范蠡,相传范蠡协助越王勾践称霸后,急流勇退,化名陶朱公,经商发家,成为巨富。
陶朱公被民间誉为经商奇才,世间流传《陶朱公生意经》,而据说陶朱公发家的看家本领还有一个,那就是养鱼。
鱼,默认是鲤鱼,陶朱公靠着养鱼,数年之内暴富。
所以自那以后,成为天下养鱼人的楷模,又有《陶朱公养鱼经》流传,天下养鱼人或多或少都知道。
至于这《陶朱公养鱼经》到底是不是陶朱公本人所写,还是后人托名伪作,已经无法得知。
但大家都认为,既然陶朱公都做不到的事(繁殖鲩鱼),其他人也不可能做到。
这不是妄言,而是千百年来,从没有人真的能够繁殖鲩鱼,事实胜于雄辩,所以几个鱼梁吏没把这忽如其来的想法当真。
年长一人看向笑眯眯的王乐,问:“老王,果真是按这个价卖?”
“哎呀,你我相识多年,我何时骗过你?”王乐如是说,拍拍老相识的肩膀,比了个手势:“回去...就按这个价,鱼苗都是好的,绝对没问题。”
“一手交钱,一手交鱼,早点回家,你我都得多休息几日。”
就在这时,一名年轻的鱼梁吏忽然问:“这价钱不对吧,比方才我们开始说的价高了。”
王乐闻言,瞪了一眼这小子,然后看向老相识:“我说,这娃儿怎么回事,脑子不灵光的?”
“你莫要多嘴,听着就行!”年长的鱼梁吏低声呵斥着少年,其他几个人也瞪着傻小子。
傻小子不服气,噘着嘴,但想着想着,忽然愣住了,随后面露喜色。
郡廨体恤他们,给的鱼苗钱(鲩鱼苗),按如今赣口的时价,这个时价,比去年的价钱高。
现在,他们向这个“王叔”买鲩鱼苗,对方开的价,是按去年赣口的时价,所以出现了差价:他们带来的钱,买了足够的鱼苗后,有盈余。
如果回去时向上官报账,说是在赣口按时价买鱼苗,那么,这盈余的钱,神不知鬼不觉,就由他们几个分了。
傻小子想通了其中关节,为自己方才的鲁莽感到不好意思。
年长的鱼梁吏见傻小子想通了,也不说破,笑眯眯的跟老相识王乐“一手交钱、一手交鱼”。
涉及的钱不少,分量很沉,清点、搬运很麻烦,而鱼苗的称重、转移也很麻烦,所以买卖双方忙了许久,才完成了交易。
日头偏西,王乐擦了擦头上的汗,看着一旁的李笠,笑道:“李郎,你到底是从哪里买来的鱼苗?”
交易期间全程“路人化”的李笠,一直被那几个鱼梁吏当做是划船小工,现在没了旁人,他也不用再装,笑道:
“王叔,实不相瞒..这是佛祖保佑啊...”
那一世,他练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忽悠人很拿手,如今王了问起鱼苗的来历,李笠就编了个故事。
纯属运气好,在一个河段捕鱼时,居然误打误撞遇到了鱼窝(鱼苗聚集的地方),于是就捞上来许多鱼苗。
对于这个说法,王乐倒是能接受,确实,常有运气好的渔民,捕鱼时下网网中鱼窝,卖鱼苗发了财。
但这都看运气,王乐只道李笠运气好,不过想想对方前不久被人构陷,在牢里被打得皮开肉绽,差点连命都没了,如今走运,大概是老天爷的弥补。
王乐一边解缆绳,一边说:“你运气真好,若还有下次,一定要记得王叔。”
李笠点点头:“嗯啊,如有下次,当然忘不了王叔,只是这种好事,恐怕一辈子都难有一次...”
王乐感慨着:“唉,总比我好,我这一辈子,都没碰上过一次...”
时候不早,李笠和王乐划着船顺着赣水北上,返回鄱口。
李笠辛辛苦苦孵化、养大的鲩鱼苗,为避人耳目,选择在鱼梁吏的“圈子”里消化掉,十分方便。
当然,少不了王乐等鱼梁吏的帮忙,所以“中介费”是要给的。
李笠以优惠价格,向各地鱼梁吏销售鲩鱼苗,让对方有机会吃差价,回去虚报后,小赚一笔。
当然,这些鱼梁吏不可能把鱼苗都拿来自己养,可能将部分鱼苗加价转卖,卖给相识的塘主、鱼贩或者鱼主,变成李笠的“二级分销商”。
而吃差价、对官府虚报,这种事抖出来是要倒霉的,所以,鱼苗的来历,大家都会默默瞒下来。
每个从他这里买鱼苗的鱼梁吏,只知道单项交易的份额,不会想到他有很多鱼苗。
因为吃了差价、虚报的缘故,这些人做贼心虚,不会和别人打探,问别人是不是在李笠这里买过鱼苗。
即便问了,别人若真是在他这里买,因为吃差价、对官府虚报,也不会承认。
这是一个化整为零的买卖,类似王乐这种先是“买家”,然后转为“中介”、“分销”的鱼梁吏不少。
他们又帮忙向一些塘主销售鱼苗,所以,没人意识到李笠手里,到底卖出去多少斤鲩鱼苗。
李笠的鱼苗,不在鱼市销售,所以,不会有鱼主、鱼贩意识到,把他们的市场份额(鱼梁吏、部分塘主的购买需求)都抢了的神秘卖家,居然是同一个人。
加上没有任何一个人,会认为世间会有人能够繁殖鲩鱼苗,所以,即便有人起疑,最后面对“常识”,也只能认为他李笠不过是运气好,打渔时撒网,网中鱼窝。
孵化、饲养出来的鱼苗,就这么悄悄销售出去,赚了一笔“巨款”,却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李笠心中石头落了地。
高高在上的人们,看不起鱼梁小吏,却不知道,只要运用得当,鱼梁吏的圈子里,一样蕴含着商机。
李笠不动声色的发财,发的还是大财,靠的,却只是几个鱼塘,人手就两个,能做到这一点,关键就在他的见识。
奈何,起点太低,如果他是大户人家嫡子,譬如什么少主之类的,今年这一期鱼苗买卖,可以爆赚。
如果,他有足够的实力自保,动用数百亩鱼塘繁殖四大家鱼鱼苗,用更好的孵化设施,投入充足人手,分批次繁殖鱼苗...
仅仅一个夏天的利润,他有信心达到上亿钱。
但是,要有这样的实力,不让别人染指鱼苗繁殖产业,李笠觉得恐怕得到宗室藩王这一级别才行。
不,皇帝会伸手要的,这种可以让人富可敌国的技术,皇帝哪能不抓在手里。
李笠如是想,不断告诫自己,过犹不及。
繁殖四大家鱼鱼苗的技术,在这个时代等同于点石成金术,除非有那么一天,谁也不敢、不能把他怎么样的时候,这技术才能光明正大拿出来用。
如今,就只能偷偷摸摸发财,人人都看到“大鲇彭”食摊生意火爆,却不会注意到小小鱼梁吏用些许鱼塘就发了大财。
仅就当前现状而言,李笠觉得这才是最合适自己的发财方式。
就像一首诗写的那样: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绵绵细雨看上去不起眼,却能在不经意间打湿人的头发和衣服。
船从繁华的赣口旁经过,即将往东北面的鄱口而去,李笠看着岸上鳞次栉比的邸店,看着热闹的集市,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看着岸边一艘艘装潢讲究的大船,不动声色。
这些大船,宛若后世的豪车,车上的男男女女,一个个衣着光鲜,而他和王乐划着的小船,就如同寒酸的收破烂三轮车。
船上,不时有人用鄙夷的目光看过来,李笠却不觉得自己矮人一截,心中起誓:
总有一天,我会俯视你们。
不靠投胎,不靠溜须拍马,靠自己堂堂正正的努力! hf();
第四十六章 润物细无声(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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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石村,李家,房间里,堆着满满的铜钱,吴氏看着这一屋子的钱,只觉心跳得厉害。
八十余万钱,即八百余贯,这就是儿子花了一个月赚回来的钱,聚少成多,结果多得让人无法相信。
多得让人震惊,多得让人无法呼吸。
一贯钱,足数的话,加上麻绳的重量,分量十三斤左右。
一百贯,分量就是一千三百斤,八百贯,那就是...
“娘,八百贯钱的分量,过万斤了,折算为石,一石等于一百二十斤,那就不到百石,一艘百石小货船就能装完。”
李笠说道,此刻他光着膀子蹲在这一堆钱的前方,吴氏低头看着儿子身上那密密麻麻的伤疤,心疼得紧,继续换药。
一边换药,一边问:“寸鲩,这些伤口还疼么?”
“娘,伤口结痂都快脱了,哪里疼,反倒是痒,痒得难受,好想挠。”
“不能挠!如今眼见着就要脱落了,你若是挠,万一留下疤痕那可不好。”
“哎哟,身上有伤疤又如何,又不是脸上有,谁会光着身子在外面溜达,让人看笑话?”
“不要动!”
李笠老老实实的蹲着,他忙了一个多月,是该好好养伤,尽可能不让鞭伤留下疤痕。
人的皮肤,代谢周期大概是一个月,如果真皮层受损,大概需要一个多月愈合,若受损严重,时间还会长些,只要护理得当,伤痕会慢慢消失。
李笠把辛苦繁殖的鲩鱼苗都卖了,是分批卖,然后将所得一点点带回家,堆在后院小房间里,房门钥匙他自己拿着。
现在,鱼苗卖完了,李笠给家里一个惊喜,而吴氏确实被这惊喜‘惊’得目瞪口呆。
先前,为了帮助村民,儿子把城里的宅子卖了,用所得来租庞秋等人的鱼塘救急,吴氏觉得心疼,却不吭声,因为她相信儿子。
儿子租下二百亩鱼塘,现在已经放养了许多捕回来的螃蟹和鲢鱼,这“鱼蟹混养”到底能不能赚钱,吴氏不看好,但相信儿子有办法。
鱼苗卖了多少钱,“鱼蟹混养”前景如何,若儿子愿意说,她就听;不愿说,她不会问。
她就这么一个儿子,儿子将来发迹了,自己就跟着享福,所以吴氏看得开。
现在,儿子只花了一个多月时间,靠卖鱼苗赚了八百余万钱,让吴氏惊喜之余,也放心许多:李家总算熬出来了。
李笠辛苦了月余,赚了许多钱,却很低调,不过也没亏待家里。
这几日张罗着给家里房屋修修补补、置办了一些家具、用品,又买回许多礼物,吴氏很高兴,不住说“好”。
眼前是一屋子的钱,但吴氏她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回到儿子背上的伤,只要儿子平平安安,她就放心了。
李笠不打算向娘隐瞒账目,便简要的说起此次卖鱼苗所得:大概赚了八十四万钱,也就是八百四十贯。
一尾成熟期的雌鲩鱼,一次可以产出“成熟”鱼卵二十万到四十万粒左右,然后用雄鱼进行“阴阳结合”后,可以进行孵化。
但因为雄鱼、雌鱼未必配合,土法上马的水缸孵化环道,孵化率当然不会高,所以李笠只能靠数量来保证成功率,准备了十几对处于成熟期的雌雄鲩鱼。
因为没有各种设备和药剂,孵化出来的“水花”,养到“寸片”大小,全程的死亡率不低,到最后,亩产鲩鱼苗大概三十斤。
从孵化时算起,成活率很低,比后世的成活率低多了,但在这个时代,依旧是奇迹。
本来产量不止这些,李笠虽然租了两百余亩鱼塘,但他为了保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只用自家鱼塘和周围几个鱼塘进行繁殖。
合计繁殖鲩鱼苗的面积大概是三十亩,累计产量九百斤左右,加上运输时的水量,总数大概是十七八个成年人的重量。
李笠和母亲晚上偷偷把鱼苗分批运出去,十七八个人的重量,很容易就“化整为零”。
运输、销售过程中损失了一些鱼苗,所以实际销售的鱼苗大概是七百斤,损耗率大概是二成二(22%)。
扣除各种成本,譬如消毒用的石灰、‘中介费’、运输及销售过程中死亡的鱼苗等,平均每斤鱼苗,他的利润是一千二百文左右。
所以,忙了一个多月后,孵化、卖鱼苗的净利润大概是八十四万钱,即八百四十贯左右。
年初定的小目标,才算是他通过自己的努力超额实现了。
当然,这里面也有实物(布帛、粮食等),并不全是铜钱。
折成钱、以钱计,是为了方便记账。
按价值,这笔钱顶得上将近三百户平民家庭的积蓄,顶得上两座马青林送他的宅子还有余。
若按重量,这笔钱总重万斤,不到一百石,一艘常见的百石货船就能装下。
一个普通房间就能放下,还绰绰有余,但过几日,李笠就要把这些钱分散埋起来,用的时候再挖。
这笔不多也不少的钱,被李笠悄无声息的赚了,全靠鱼梁吏的“圈子”。
鱼梁吏为官府捕鱼、养鱼,和许多养鱼户、塘主、鱼主都有联系,李笠觉得靠着这个“圈子”赚钱,真的可以做到闷声发大财、“润物细无声”。
唯一可惜的是,他起点太低,如果此次动用更多鱼塘养鱼苗,然后顺利销售,所得利润至少能翻上十几倍。
“娘,有这笔钱在,足够家里往后好几年的开支了,买粮、买布,更别说花钱免吏役,娘莫要再担心什么...”李笠低声说,吴氏点点头。
“但是,孩儿还会赚更多的钱,只不过鱼苗暂时不能再卖,孩儿会想别的办法赚钱,赚更多的钱。”
“让娘、嫂子、侄儿好好享福。”
吴氏心中高兴,有许多话要和儿子说,但千言万语汇聚到嘴边,说出来的只有一句:“寸鲩,娘只想你平平安安...”
“日子过得平淡些,没关系,钱少赚些,不要紧,娘不想你为了赚钱,出什么事,平平安安就好...”
。。。。。。
小院一侧,林氏和儿子的房间里,李笠盘腿在坐榻上坐着,和侄儿李昕说话,林氏则整理着房间。
这几日,李笠请人给自家修修补补,补了几间房子的漏水、漏风处,重新把破旧的院墙修补一番,又把一些破旧的家具换了,腐朽的窗户也换了。
还置办了许多衣物、被服和日用品,把屋顶收拾了一番,让李家小院焕发出蓬勃生机。
林氏和姑婆(婆婆)吴氏一样,人愈发精神起来。
她不太清楚小郎(小叔子)和姑婆这一个多月来在忙些什么,也不在意,自己负责出租排钩、带着儿子在后院养蚯蚓,忙得很,充实得很,心情大好。
李笠看着窗边案上放着的铜镜,问:“嫂子,这镜子好用么?照得清楚么?”
林氏闻言看向那铜镜,笑道:“唉,我其实要这镜子没用,小郎白花钱了。”
“什么叫没用?”李笠看着铜镜说:“嫂子这几年辛苦了,我买个礼物答谢,那是应该的。”
“哎呀,我一个未亡人,要什么铜镜哟,还容易让左邻右舍误会,招来闲言碎语。”
“话不能这么说,嫂子若是连一枚铜镜都没有,我娘怕不是会被那些长舌妇诋毁,说什么李家不会做人,苛待儿妇云云...”
李笠和嫂子聊天,不是闲得无聊,是为了拉近关系,关心关心这个苦命的女人,顺便当一回“树洞”,让对方有倾诉的对象。
这很重要,一个人若是心里有很多话却一直憋着不说,久而久之,会憋出心病。
郁郁寡欢之下,寿命缩短。
林氏是李昕的母亲,李笠不想李昕没了阿耶,又早早没了阿娘,因为这对小孩子的健康成长很不利。
李笠前段时间给家里招来灾祸,吴氏、林氏还有李昕都被关进大牢,虽然三人没有受刑,但在牢里担惊受怕是切切实实的。
虽然后来案情真相大白,但李笠知道,嫂子心里难免会有怨言,怨他在外行事不慎,害得自家人受牵连、坐牢。
此其一,其二,自从他二兄病重,家里的积蓄都被吴氏用来救命,结果钱花了,人却没救回来,家境每况日下,为此还欠下债。
林氏为此又多受了许多苦,更累了,她还拉扯着小孩过日子,日子却越过越苦,心里怎么会没有想法?
加上自己为李家生下长孙后,落下病根,再无法生育,这就意味着很难改嫁,从此困在李家,还遭娘家人白眼,心里能好受?
李笠觉得,嫂子心中各种负面情绪聚集在一起,又没人倾诉,久而久之,不要说心病,心魔都憋出来了。
他不想让这种隐患长期发展下去,所以忙完这一个多月后,趁着手里有钱,便给家里修不修不,顺便给家人买些礼物。
母亲有,侄子有,嫂子当然也有。
他送嫂子的礼物之一是铜镜,这对于寻常人家来说,十分贵重。
这个时代,没有玻璃镜,人们用的是铜镜,而铜镜不便宜。
一枚素镜(镜背面无花纹),在鄱阳售价都要差不多两千文,寻常铜镜(后背有花纹)则更贵。
所以,寻常百姓家庭是用不起铜镜的,平民女子出嫁,若嫁妆里有铜镜,可以说娘家出手是非常阔绰的。
拿铜镜当做礼物,对于寻常人家而言可谓贵重,所以铜镜不仅有让人看容貌的功能,还有“轻奢侈品”的炫耀作用。
但送铜镜给寡妇的行为,实际上有些不合适。
正所谓“女为悦己者容”,林氏嫁给李家大郎,年经轻轻就守寡,若成日里对镜梳妆,在别人眼中,这小寡妇想干什么?
以李笠的阅历,不难想到送铜镜给寡嫂有些不合适,但正因为他未成年,“阅历少”,送铜镜这种事不合适,却又变得合适。
在别人看来,是未成年的李三郎见识少,不懂事,以为铜镜贵重,所以手头有几个臭钱,就嘚瑟得不行,居然买铜镜当礼物送给寡嫂。
林氏可以说,这是未成年、不懂事小叔子送的礼物,要三千文,贵着呢,所以不合适也得用,不能丢。
有这个说辞,林氏可以理直气壮面对三姑六婆八大姨,不怕这些长舌妇嚼舌头。
长舌妇要嚼舌头,也会把注意力集中在李笠身上,说他不懂事。
反倒不太会风言风语,说林氏收下铜镜,怕不是寂寞难耐,成日里对镜梳妆、妄图勾引野男人。
如果真有长舌妇嚼舌,李笠不介意为嫂子扛下黑锅,他本人是无所谓的。
至于嫂子嘴巴上说铜镜不合适,其实李笠看得出来,嫂子心里别提有多高兴。
那铜镜摆在窗台旁的案上,周身干干净净的,可不是每日都在用的结果?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寡妇照镜子整理容貌,不代表内心骚动想找野男人!
所以,李笠就是要给嫂子送铜镜,毕竟嫂子当年嫁过来,陪嫁的铜镜,早已不慎摔烂了,此后就再也没买过。
连遭变故的家庭,已经有了许多伤痕,李笠下定决心,要亲自把这些伤痕治愈,不留痕迹。
房间里,许多家具都是新的,原来的旧家具,已经被李笠处理掉,卧榻却依旧留着,上面有一个竹编枕头。
那是林氏的亡夫、李昕父亲、李笠长兄的遗物,是李家大郎留下为数不多的遗物。
每晚,枕头陪伴着这对母子;李昕有时候会抱着枕头,听母亲说起父亲生前的点点滴滴。
李笠知道,娘房里也留着父亲的一些遗物,这些年来,娘和嫂子看着自己良人的遗物,看着这个每况愈下的家,相比心里不好受。
一个本来家境尚可的家庭,短短几年内损失了三个(实际上是所有)青壮劳动力,这和天塌了没什么区别。
每年上坟时,那淡淡的忧伤,李笠回想起来也觉得心里不好受。
他是家里年纪最大的男丁,虽然今年十四岁,还梳着总角发髻,但一定要挑起大梁。
李笠拿着亡兄的枕头,忽然开口:“嫂子。”
林氏看过来:“嗯?小郎?”
“嫂子,我一定会让家里的日子,越过越好。”
李笠如是说,林氏看着小叔子,高兴的点点头:“嗯!” hf();
第四十七章 三文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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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鄱阳城南码头附近,街旁一个食摊,其上画着“鲶鱼咬竹筒”的招幌迎风招展,摊前排起长队,可见生意十分火爆。
食摊伙计有十个,个个忙得不可开交,堆得比人高的蒸笼频繁开启,伙计不断把各层蒸笼中的食物拿出来,又把新的食物放进去。
新的食物,不是现做,而是在别处做好、煮熟,然后用推车推来,在食摊的蒸笼里加热、保温。
不远处的一个店铺,有人在往门楣上挂木制招牌,这个崭新的木制招牌上,画着一尾大鲶鱼,口中咬着一根竹筒。
在食摊前排队的人们,见着如此情景,问伙计:“哟呵,你们这是要把食摊变成食肆啊!”
“嗯啊,生意好嘛,占的地方就大....”伙计们一边忙碌,一边向客人们解释。
“再说了,食摊没遮挡,刮风下雨的,让老主顾们排队,那可不好。”
“等新店开张,客人们就能在店里优哉游哉等着,小的们就会把要的鱼饭、鱼丸、鱼卷端上来,那不好么?”
“对了,本店新推出的三文鱼,大伙可得尝尝,肉质好,又有弹性,吃在嘴里,那味道不得了,每份都是三文,可不贵。”
排队的客人们听着听着来了兴致:“三文鱼?这是什么鱼?之前可没听说过呀?”
伙计不厌其烦的解释:“就是每份三文的意思,无论是竹筒鱼饭,还是鱼丸、鱼卷,每份三文,便宜又实在,吃进肚里,就会觉得这三文钱花得值!”
开张不算久的“大鲇彭”食摊,一开始卖的是竹筒鱼饭,一份三文钱,好吃又实惠,所以生意火爆,眼见着就要变成有店铺的食肆。
如今,“大鲇彭”又推出了新的花样,那就是鱼丸、鱼卷,经过几日的“新品上市优惠推广”,新老顾客都说好。
据说还有鱼糕即将“问世”,这让“大鲇彭”食摊的人气愈发火爆,每日排队的人都很多,除非下大雨,否则食摊绝不停业。
如此火爆的人气,当然引得“左邻右舍”眼热,于是乎,也有食摊、食肆开始做竹筒鱼饭。
但无论别人怎么模仿,总有一点做不到,那就是价格。
“大鲇彭”的竹筒鱼饭,学起来很容易,但按着“大鲇彭”的分量来做竹筒鱼饭,没有谁能把成本压到每份三文甚至更低。
所以,即便效仿者很多,有许多食肆推出了花样百出的竹筒鱼饭或者竹筒饭,因为价格的原因,依旧竞争不过“大鲇彭”。
现在,“大鲇彭”的食摊要变成食肆,推出新品鱼丸、鱼卷,同样是三文一份,口号就是“吃三文鱼,就到大鲇彭”,让其他商家头疼不已。
鱼丸、鱼卷,做法不是秘密,就是把鱼肉剁碎,剁成鱼糜,然后制作鱼丸、鱼卷,没什么难度。
但关键是成本,按照“大鲇彭”三文鱼的分量,一串鱼丸六个,效仿者无论怎么降低成本,都做不到每份三文还有得赚,鱼卷同样如此。
因为制作鱼糜耗时耗力,小工是要工钱的,成本再怎么降,也降不到那么低。
毫无疑问,“大鲇彭”降低成本的同时又能保持食物口味的绝招不止一个,否则光是降低原材料(鱼肉、竹筒、竹签)的成本,根本就做不到“三文一份”还有得赚。
这些绝招是什么?
许多商家都想知道,但“大鲇彭”的东主大鲇彭,家里人多势众,其父又是有名的鱼主,其“侄”又是郡游军尉,所以没人敢动歪脑筋。
而且,据说“大鲇彭”在鄱口也开了食肆,同样买三文鱼,也就是每份三文的竹筒鱼饭、鱼丸、鱼卷等。
。。。。。。
午后,鄱阳城南“大鲇彭”食肆对面,一家装潢不错的食肆二楼雅间里,一个衣着讲究的小胖子趴在窗口,饶有趣味的看着对面“大鲇彭”门面。
身边,几个随从恭敬的站着,大气不敢出。
“大鲇彭”的生意很火爆,食肆里人满为患,伙计们忙里忙外,忙得几乎是脚不沾地。
许多客人在食肆里就坐、用餐,此即为“堂食”,又有人在柜台前排队,等着买“三文鱼”然后带走,此即为“外带”。
小胖子逛街时发现“大鲇彭”的生意火爆,又听了“三文鱼”的名气,于是被勾起馋虫,想要一饱口福。
但食肆里都是身份卑微的食客,他不屑于和草民混坐在一起,也不可能和这些人一起排队,于是到了对面的食肆,让随从去对面买“三文鱼”。
不一会,小胖子看见自己的随从从“大鲇彭”出来,两只手都拎着篮子,往这边过来,心知“三文鱼”已经买到,于是坐回位置。
又过了一会,随从拎着篮子入内,其他人帮着把篮子里的食物拿出来,放在盘子里,端到小胖子面前,毕恭毕敬的说:
“郎君,这就是三文鱼,请品尝。”
小胖子看着眼前的竹筒鱼饭、鱼丸串和鱼卷串,狐疑的说:“鱼呢?三文鱼呢?”
那个跑腿的随从赶紧解释:“郎君,这就是三文鱼了,每份三文,都有鱼肉,所以唤作‘三文鱼’。”
“什么?三文一份?三文一份的食物能吃?狗都不吃,你买来给我吃!”
小胖子瞬间变脸,气得脸色通红,吓得那随从扑通一声跪下:
“郎君!小人先前不知道这是三文一份的狗食,还以为是什么没见过的鱼,唤作三文鱼,所...郎君饶命啊!!”
随从话还没有说完,就见小胖子拿起筷子,看样子是要用筷子戳人,吓得不住求饶。
这位喜怒无常,高兴的时候可以赏金铤,生气的时候可以喊打喊杀,打得下人遍体鳞伤,随从们都见识过了,所以成日里担惊受怕。
小胖子拿着筷子,看着跪地求饶的随从,又看看眼前摆着的竹筒鱼饭等食物,嘴角抽搐,看样子气得不轻。
良久,他把筷子往地上一扔:“哼,鄱阳城里无趣得紧!没好玩的,没好吃的!”
逃过一劫的随从,还有其他人赶紧附和:“郎君说的是,鄱阳是什么地方,如何能与建康比。”
“建康也不好玩!”
小胖子嘟囔着,气鼓鼓坐下:“阿耶这也不许,哪儿也不许,阿娘也是,阿姨也是,总是说这样不好,那样不好,出个门都要管!”
“在襄阳,我连城外有何好去处都不知道!”
“这里,比襄阳还无趣!”
小胖子继续嘟囔着,随从们后背发凉,只怕自己被这位毒打泄愤,又不能不说话,只能小声劝:“郎君,大王和王妃,还有院主,都是担心郎君出意外不是...”
“意外?哪来那么多意外?”
小胖子气鼓鼓,只顾着生气,下意识拿起碟子上一串鱼丸吃起来。
吃着吃着,惊叹:“哎,这鱼丸味道不错啊?”
随从们不知该怎么附和,想着方才对方还骂“狗都不吃”,便说:“郎君,街头食肆做的鱼丸,哪里比得上王府里做的鱼丸?”
“当然比不上。”小胖子一边说,一边吃鱼丸,“但是也不错,鱼丸吃在嘴里很有嚼劲,还可以。”
随从们看着小胖子把一串鱼丸吃完,然后又开始吃鱼卷,吃得津津有味。
吃完鱼卷,意犹未尽,便开始吃竹筒鱼饭。
同样吃得津津有味。
随从见着这位把买来的“三文鱼”都吃完了,试探着问:“郎君,这三文鱼果然不如王府里做的饭菜好吧?”
“当然比不过,不过呢,也蛮好吃的,毕竟三文一份嘛,能做出这味道,不错了。”小胖子满意的说着,想了想,又说:
“你,再去买两份,每份都和刚才一样。”
随从提醒:“郎君,一下子买这么多,怕是吃不完。”
“谁说我现在要吃?我要带回去,给阿姨也尝尝!”
阿姨,即庶出子女对自己生母的称呼,随从赶紧奉承:“是,小人明白,院主知道郎君如此有孝心,定然欢喜不已。”
小胖子听得这么说,脸上露出自豪的表情,随后有些不耐烦:“啰嗦,快去买,若去晚了买不到,看我怎么收拾你!”
“是,小人马上去买!”
小胖子又趴在窗口边,看着对面生意火爆的“大鲇彭”,自言自语着,旁人不敢打扰。
良久,他回过头问:“那个鱼梁吏呢?找到人没有?”
一名随从问:“郎君说的是李笠?”
“是啊,就是他,人呢?找到了么?”
“回郎君,小的问清楚了,那李笠得了三个月假,回家养伤去了..啊,他家不在鄱阳城,在鄱口那边呢。”
“是么?”小胖子喃喃着,“三个月,怎么那么久?”
“回郎君,伤筋动骨一百天,据说那李笠在牢里被打得够呛,肯定要三个月养伤。”
“被打得那么惨啊...”小胖子坐回座位,呆坐一会,又开始嚷嚷:“你们都是没用的!都想不出什么好玩的主意!”
“连个鱼梁吏都不如!”
“郎君息怒,三个月时间也没多久,这不都过了大半?想来那李笠,也该差不多该回郡廨服役了。” hf();
第四十八章 三文鱼(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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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彭蠡湖畔鄱口,无论是码头还是街道,依旧如往日般热闹,
街道一隅,新开张的“大鲇彭”食肆生意火爆,许多过往商旅慕名而来,要尝尝最近兴起的竹筒鱼饭,还有鱼丸、鱼卷,然后启程赶往下一个目的地。
“大鲇彭”食肆和别的食肆不同,肆内没有多少座位,伙计们在柜台出售食物,食客们带着食物就走,没多少人在肆内用餐。
门口处,画着鲶鱼咬竹筒的招幌迎风飘扬,光顾的客人熙熙攘攘;食肆后院,同样人声鼎沸。
有人推着车从后门进入院子,车上木桶里装着鱼。
有人忙着给鱼称重,有人忙着将称过的鱼往旁边放,院里鱼腥味、血腥味弥漫,宛若屠宰场。
大量刚过称的鱼,被人送到旁边杀鱼的场地,几个男子手拿尖刀杀鱼,忙得满头大汗。
他们都是杀鱼工,伸手从桶里拿出活蹦乱跳的鱼儿,麻利的去鳞、去内脏,然后剁掉鱼头,用水清洗。
最后将鱼剖成两半,放到一旁的木桶中。
杀鱼工剁好的半边鱼块,被人送到房间里,那里放着几台装置,每台装置如箩筐大小,大体上呈矩形,由一人操作,反复推拉装置的上半截器械。
在这之前,要将半边鱼从装置的入口处放入,其鱼尾向前。
旁边,站着两个“总角”,却是“大鲇彭”的东主彭均,还有“技术指导”李笠。
两人看着面前这台装置是如何把半边鱼“吞进肚子”,然后将鱼肉和鱼刺、鱼皮分离。
鱼块在这器械的“反复”刨、刮之下,渐渐变薄,鱼刺(鱼骨)、鱼皮和肉分离,变成一堆残骸。
这就是李笠“发明”的“鱼肉去骨(刺)器”,类似于木工刨,不过这个时代似乎还没出现木工刨,所以是“独创发明”。
鱼肉去骨器,原理和木工刨差不多,又类似于后世常见的瓜果刨丝刀,只不过刨的是鱼肉而不是瓜果,可以制作鱼糜。
那一世,他见过处理鱼肉的鱼肉去骨机,又称“鱼糜制造机”,所以将其“发明”出来。
但手头材料有限,制作工艺也不行,所以他发明出来的“鱼肉去骨器”,其实是“直刨刀版”。
后世商品化的鱼肉去骨机,电动动力,刨刀应给是带孔滚筒刨,处理鱼肉、制作鱼糜的效率很高,但目前李笠做不到。
却可以借助水力驱动,省去人工,能将鱼糜的制作成本进一步降低,但受地形限制,所以李笠发明的“鱼肉去骨器”,需要人力操作。
但即便如此,用“鱼肉去骨器”来制作鱼糜,比起传统方式要强很多倍,省事又节约成本,这才是降成本的“秘技”。
有了鱼肉去骨器,可以有效降低鱼糜制作成本,这才是“大鲇彭”食摊压制其他竞争者的“秘密武器”。
李笠之前为彭均设计的“创业方案”,让彭均“创业”成功,如今彭均根据李笠的建议,在鄱口开了分店,发展势头不错。
但光靠竹筒鱼饭不行,所以李笠建议彭均增加食品花样,那就是鱼丸、鱼卷等花样。
这些新花样想要热卖并且赚钱,售价不能高,成本要低,用价格(成本)门槛,将竞争者挡在门外。
所以,用“先进”的鱼肉去骨器来制作低成本鱼糜,再制作鱼丸、鱼卷、鱼糕,是必胜法宝。
经过一段时间的试用、磨合,“大鲇彭”食摊的鱼丸、鱼卷,成功做到了每份三文的售价下味道和分量合适,销量不错,还有得赚。
这种价格门槛策略,李笠命名为“三文鱼”,即:三文一份竹筒鱼饭,三文一份鱼丸,三文一份鱼卷,将来还有三文一份的鱼糕。
正常情况下,其他食肆、食摊想要学着做竹筒鱼饭并不难,鱼丸、鱼卷、鱼糕也是如此,但难的是把每份食物的成本降到三文以下。
同样的成本,比不上“大鲇彭”食物的分量和味道,或者同样的分量和味道,比“大鲇彭”的售价高。
如此一来,价格门槛就能把绝大多数效仿者挡在门外,“大鲇彭”的生意越来越好,无论鄱阳店还是鄱口店,生意都不错。
而食摊,也变成了食肆,前后不到半年。
彭均见着新开张的鄱口店生意不错,心中对于过快开分店的担心,也就烟消云散了。
此刻,李笠就向彭均打气:“你不要担心,鄱口人气很旺,越早开分店,你‘大鲇彭’的名气,才能在别人心中占下位置。”
“在鄱口把名气打响,过往商旅才会把你‘大鲇彭’的名字传到南昌、湓城,才会让大家牢牢记住‘三文鱼’。”
“只要让大家记住‘大鲇彭’的‘三文鱼’,那么即便在豫南昌、湓城或寻阳有人卖竹筒鱼饭,却做不到‘三文一份、好吃又便宜’,将来你的分店就有机会在那里立足。”
“啊,三郎,这...我没想那么多,开分店这种事....”彭均有些底气不足的说着,“开分店,开在鄱口就好了,太多了,我管不过来。”
“管不过来?你的几个好兄弟是做什么的?”李笠拉着彭均往外走,一个伙计经过,热情的向他俩打招呼。
此人姓潘名宝,十五岁年纪,荆州江陵人,自幼随长辈寓居鄱阳,在鄱阳长大,最初跟着彭均在鱼市卖鱼。
因为怕被其他少年当做外地人排挤,潘宝不向外人透露籍贯,但彭均和李笠知道。
李笠和潘宝说了几句,继续往外走,等身边只有彭均,问:“你没想过,让潘宝他们做分店的掌柜?还是只想着自家人来做?”
“彭郎,你要记着,你在鱼市苦撑的时候,是这些兄弟跟着你,现在又跟着你做食摊,辛辛苦苦把生意做得红火,食摊变食肆...”
“你发达了,不想拉兄弟们一把?”
彭均当然想拉几个好兄弟一起发财,将来再开分店,让兄弟们也当掌柜,但是他有苦衷,因为阿耶觉得还是让自家人掌管分店比较好。
对此,彭均觉得左右为难,有些烦恼。
李笠见着如今时候不到,不打算就这个问题多说,便转到另一个话题:“我先前说的,你觉得如何?彭伯觉得如何?”
彭均听到这里,来了兴致:“嗯,这件事,等我阿耶张罗好了,过几日,就和几位东主详细说说...”
“那就好,打铁要趁热,做买卖吃独食,容易遭人嫉恨,这事情得赶紧定下来...”李笠一边说,一边走。
“只要有一两家的东主愿意合作,买你的鱼糜,那就是成功,因为只要这些东主得了甜头,其他人必然坐不住。”
“所以,你们不要急,不要为了把买卖谈好,不停的让利,这是饮鸩止渴...”
“李郎,饮蒸止渴是什么?蒸是什么汤水?”
“呃,这是一个成语,鸩,是一种.....唉,改日再跟你细说。”
鱼肉去骨器,是提高生产效率的生产工具,可以大幅提升鱼糜的产量,但鱼糜产量大幅提升后,大鲇彭食肆消化不了,甚至只能消化其中一小部分。
若全都做成鱼丸、鱼卷、鱼糕,当天卖不完,没有冰柜冷藏,只会浪费。
对此,李笠以鱼肉去骨器为“起点”,为彭均策划了一个“新项目”,那就是兼营食材供应:向鄱阳、鄱口的食肆、酒肆甚至大户人家提供鱼糜,做“食材供应商”。
他要履行自己的承诺,答谢彭均的救命之恩,所以,要授人以渔。 hf();
第四十九章 授人以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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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笠认真做过考察,自己研究出一个可行性很高的‘发财路线图’,即便靠做饮食也能发大财。
奈何他起点太低,没有家族帮衬,索性将全套方案传授给彭均,巩固友情,答谢救命之恩。
大鲶彭食肆卖‘三文鱼’,面向的客户群体是普通商旅、顾客,这些人购买力相对较差,利润薄,走的是薄利多销的路线。
但是,销量涨到一定规模的时候就会碰到天花板,无法突破。
原因是鄱阳、鄱口的客流量终究大不到哪里去,消费市场的限制,决定了‘三文鱼’的利润会很快碰到上限。
所以,想要突破的话,得另辟蹊径,那就是在另一个领域开辟新市场:卖鱼糜。
卖鱼糜,面向的客户群体是食肆、酒肆以及大户人家,这些群体购买力强,需求大,利润相对高甚多。
卖‘三文鱼’,大鲶彭食肆和其他食肆、酒肆算是竞争关系,而大户人家也不会成为这种‘低档食肆的顾客’。
然而卖鱼糜却不一样,鄱阳店、鄱口店可以直接向鄱阳城、鄱口城里食肆、酒肆、大户人家销售新鲜鱼糜,竞争关系成了合作关系。
市场份额瞬间大涨,所以这买卖一旦做成,可比卖竹筒鱼饭、鱼丸、鱼卷等“三文鱼”赚得多。
当然,对鱼的需求大得多。
彭家能组织人手捕鱼、养鱼,又有实力收鱼,这不是问题,只要卖鱼糜能赚钱,原材料哪里难得倒彭家。
至于和各食肆、酒肆东主协商,当然得由彭均之父彭仲夏出面,只要谈好了,赚钱是不愁的。
这一点,彭均想得很明白,李笠出的这个主意,以及鱼肉去骨器的秘密,确实“货真价实”。
而李笠,是要以此作为坐牢期间彭均帮大忙的谢礼,分文不收,正是所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转到一处房间里,两人坐下,继续交谈。
李笠的见识和眼光,让彭均十分钦佩,他还是总角,就已经在李笠的指点下开了食摊,然后升为食肆,又有了分号。
接下来开始卖鱼糜,‘钱途’一片光明,但后续的路要怎么走,他没底,需要李笠指点。
“两家店,目前很合适,先经营一两年,等你的团队....掌柜和伙计都历练出来了,再想开分店的事情,为什么呢?走路步子大了,容易摔。”
“你的食肆要财源广进,靠的是物美价廉,所以成本和味道必须控制好,三文鱼的标准一定要坚持,这需要熟练工,还有可靠的人。”
“但是,不可能所有的人都一样的待遇,一般跑腿的伙计,你给够工钱、食宿合适即可,那些能挑大梁的伙计,也就是一开始跟着你的兄弟们,要多关心。”
“关心,不止是嘘寒问暖,还有实质上的好处,不但工钱要比寻常伙计多,年底发的钱,也不能太寒酸,当然,前提是奖惩分明,混日子的人,没资格得优待。”
“这道理,就像房子...”李笠指了指他们所在的房子屋顶,“房梁是骨干,得保护好,一旦房梁出事,房子容易塌,瓦片可以随便换,不碍事。”
李笠说的话,彭均多少都听阿耶说过,但同龄人说出来,给他的感觉就不一样。
彭均是真心佩服李笠,别的不说,就说之前为了帮助同村村民,那城里的宅子说卖就卖,租鱼塘搞什么“鱼蟹混养”。
彭均觉得这事根本就没赚钱的可能,因为螃蟹“养不如捕”,销路也不好,但李笠这么做,他就觉得肯定能赚钱。
思来想去,彭均说:“李郎,我还是不明白,”
李笠问:“有何不明白?”
彭均挠挠头:“呃...你的许多主意都能赚钱,为何不自己做?”
“道理很简单,这是谢礼,谢谢你救我。”李笠说完,不等彭均发话,继续说:
“再说,这些个主意不适合我,譬如,房顶上有一个鸟蛋,我想去拿,却要先买把竹刀...”
彭均瞪大眼睛:“为何要买竹刀?”
“因为我要先出城去砍竹子,拿回来,做成梯子,才能架起梯子,到房顶拿鸟蛋,这期间可能要花一天的时间。”
“可你不同,你有现成的梯子,顺手拿来,马上就能上房顶拿到鸟蛋,这可能是吃一杯茶的时间,你说,哪个快?”
彭均挠挠头:“我明白了,可是,你可以借梯子呀,为何要自己砍竹子做梯子?”
李笠耐心解释:“我只是打个比方,用梯子比喻赚钱所需的本钱,这本钱不仅仅是钱,还有人脉、帮手等等。”
“譬如这鱼糜买卖,你有阿耶帮忙,那些东主愿意坐下来谈,愿意合作,换做是我,我去人家那里谈合作,人家搭理么?”
见彭均恍然大悟,李笠没有多说什么。
有什么样的本钱,就先做什么样的买卖,若他不是白石村吏户李三郎,而是鄱阳鱼主彭家幺子“大鲇彭”,那么发财方式的选择就大了许多。
庞大的家族人脉,祖辈、父辈的多年经营,不仅仅意味着财力和人力充裕(相对而言),还代表着原始积累已经完成,省下不少时间成本。
可以说,彭均创业的身份是“富三代”,而李笠的创业身份是“创一代”,同样的赚钱方式(经营食肆),两者之间的赚钱速度截然不同。
当然,最重要的是,李笠看不上饮食、食材生意。
因为在这个时代,没有冷柜、冰箱,没有冷链运输技术,做生鲜食材、饮食生意,发展规模受限,想要做大,基本是不可能的。
还不如拿相关创意和技术换人脉,做酬谢,以此换得一个好朋友。
李笠想得很清楚,自己要尽快发大财,就该借助后世的见识,在这个时代做独门生意(相对而言),低成本、高利润,销路好、赚钱低调又不需要太多人手。
繁殖鱼苗是特例,目前只能偶尔一用,李笠已经想到了另一个好办法,假以时日,就能付诸实施。
想到这里,他笑着对彭均说:“到明年,你的食肆生意愈发红火,可不要忘记我这个出主意的人哟。”
两人谈了一会,李笠告辞,彭均送他出门。
刚出门,就见彭均之父彭仲夏和一名中年人在街旁边走交谈,那中年人的年纪看上去比“老彭”略大,身材消瘦,面善,留着山羊胡,看上去像个教书先生。
李笠向彭仲夏打了声招呼,又向那山羊胡子点点头,和彭均径直往码头走去。
彭仲夏叫住彭均,向山羊胡子介绍:“这就是我家老幺,大鲶。”
然后让彭均叫人:“这是你黄伯。”
彭均叫了声“黄伯”,那山羊胡子笑着拍拍彭均的肩膀,夸了几句,等彭均走了,又看向李笠的背影,问彭仲夏:
“那么,这就是那硬骨头的李三郎了?” hf();
第五十章 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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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多云间晴,白石村外鱼塘,李笠站在鱼塘边,看着水面上游动的鲢鱼,还有爬上岸晒太阳的大群螃蟹,心情很好。
这些螃蟹在鱼蟹混养的鱼塘里“好吃好喝”,生长速度很快,到了秋天,肯定很“肥”。
呼喊声起,李笠循声望去,却见几位村民从旁边经过,向他打招呼,他随后挥着手,和对方交谈起来。
来人是塘主之一,如今鱼塘租给李笠,自己也给李笠帮佣,打理鱼塘,现在是来投食喂螃蟹,拎着的木桶里,是许多小鱼小虾。
又有一个小孩子跟在后面,手里拿着狗尾巴草,兴奋的挥舞着,逗弄跟在身边的小狗。
“寸鲩叔...”
小孩奶声奶气的打招呼,李笠笑眯眯的摸摸对方的头:“乖,跟你阿耶一起,把螃蟹喂得饱饱的。”
“嗯!”
小家伙快步上前,跟着自己阿耶向前走。
太阳出来一段时间后,水温上升,螃蟹活跃起来,是喂食的好时候,眼前大片鱼塘里,都有忙碌的身影。
三个月前,刚经历过死鱼事件的养鱼户们,已经从挫折之中振作起来,开始新一轮的养鱼(养螃蟹)。
虽然大部分人对“鱼蟹混养”的前景不看好,但暗中大赚一笔钱的李笠底气很足,他的信心带动了村民们的信心,干起活来劲头十足。
对于李笠来说,只有村民手头都宽裕起来,不被债务困扰,才不会又有人举家逃亡,进而造成恶性循环,最后让白石村“举村皆空”。
“鱼蟹混养”,就是维系大家信心的一个“扶贫项目”,即便实际亏损的可能性极大,账面上他也要把“鱼蟹混养”做成是盈利的。
李笠打算用卖鱼苗赚回来的钱,给大家发工钱、“提成”和“年底分红”,让大家对生活有盼头。
至于钱,他还有办法另外赚,所以吃点亏无所谓。
忙碌三个月,郡廨给的假期即将结束,明日李笠就要赶往鄱阳城,开始服吏役,如今家里、村里的事情都已安排妥当,不会再让他劳心。
他往家里走,沿途碰到村民,许多人都热情的跟他打招呼。
李笠给大家带来了希望,大家憧憬着美好生活,面对这个未成年但很有本事的“东主”,面上露出的笑容自然是发自内心。
走近自家小院,却听得院子里人声鼎沸、热闹得很,李笠停下脚步,仔细一听,却听到一群女人在叽叽喳喳。
这是村里的三姑六婆八大姨们在聊天,李笠家出租带铁钩的排钩,又自己繁殖、出售蚯蚓,方便人们用排钩钓鱼,所以李笠家人气很旺。
经常有村民来买蚯蚓,又有人来打听有无排钩出租,而那些女人们有空就过来,陪着吴氏、林氏聊天,套近乎。
为的是租排钩时、买蚯蚓时李家多便宜些。
还有人夸自家女儿能干、孝顺,将来伺候起姑婆(婆婆)绝对用心。
其实就是变相的“说媒”,先在吴氏这里留个好印象,将来吴氏要给李三郎张罗亲事,优先考虑“熟人”。
一说到这种事,李笠就觉得头痛,他不敢进去,生怕一进去就被一群女人围着,嘘寒问暖,结果绕来绕去,就是在推销自家女儿。
他毫不犹豫转了个方向,不回家,往码头走去。
码头上,靠泊着许多渔船,但最显眼的是一艘双桅帆船。
这是一艘半新旧的帆船,寻常尺寸大小,可载二十到三十人,比划桨、摇橹渔船大了许多,船身有些旧,但部分木板是新的。
帆船形制和大部分内河船一般,长约八丈,船身中部的主桅很高,而位于船首的前桅稍矮,用的是带竹撑杆的硬帆。
船尾有一根长达五丈的长橹,为两段木料拼接,分为桨和摇把两部分,而船首两舷各有四支长棹,可以凭借人力行船。
因为此刻不行船,所以船帆是放下的。
往来码头的渔民们,看着这艘双桅帆船,眼睛里或多或少都有一些羡慕。
帆船借助风力航行,省时省力不说,还可以拖着大网捕鱼,有实力的鱼主们,捕鱼船队里都有双桅帆船。
每一个渔民,都希望自己能有一艘帆船,不需要自己累死累活摇船(划船)出去捕鱼。
但是帆船很贵,日常使用成本不低,首先要雇佣人手操作,其次船只的日常维护开支不小,譬如船帆、索具的日常维护,以及船身、船底的保养都很费钱。
一艘小的单桅渔船,造价大概四五万钱,一艘双桅帆船,小一些的至少都要七八万钱,常见尺寸的双桅帆船,造价不少于十万钱。
白石村里许多村民家里积蓄都不到万钱,又如何置办得起帆船。
但村里也有富户,也有人家拥有自己的帆船,但基本上都是单桅帆船为主,年头也不小。
这些船,每年修修补补,替换掉腐朽木板、修补船帆,凑合着用。
如同一件穿了多年的衣裳,到处都是补丁。
眼前这艘半新旧的帆船,明显比村里帆船要“年轻”,哪能不让连“老”帆船都没有的渔民羡慕。
李笠走到船边,看着上面忙碌的少年们,没有出声。
他有钱买一艘全新的双桅帆船,却选择了租,是为了低调行事,没有花钱免今年剩下的吏役,也是如此。
武祥在船上,指挥少年们和自己一起整理索具,将网具摆放好,虽然言谈举止有些青涩,但脸上带着笑容,看得出信心满满。
双桅帆船比单桅帆船走得快,但需要更多的人手来操帆,所以船上的少年数量不少,虽然如今尚未扬帆,但他们一个个忙得后满头大汗,和武祥一样,面带笑容。
忙着做事的武祥,无意间瞥见李笠就在码头边上站着,赶紧放下手里工具,招呼着伙伴们向李笠大咋呼:“东主!”
“东主?东什么主哟。”李笠哈哈一笑,上了船。
拍拍武祥的肩膀,看着围拢过来的少年们,说:“如今不是在打渔,就叫我寸鲩嘛,同村兄弟,哪能如此见外?”
武祥却很认真:“那不行,东主就是东主,我们给东主做事,不记着是谁发工钱,怎么能行?”
“这话说得没错,却也不对。”李笠揽着武祥的肩膀,以彰显武祥的不同地位,然后看着其他人,大声说:
“大家应该都知道,这三个月来,村里的一些叔伯婶娘,为我做事,帮佣。”
“除了定额工钱,还会有提成。”
“这说明什么?说明我,愿意带着大家一起赚钱,能者多劳,多劳多得!”
“你们在这艘船上是给我做事,在我这里领工钱,但是,如果肯吃苦,多出来的鱼获,那是你们应得的提成,这些钱,不是我发的,是你们自己从湖里拿的!”
高矮不一、大多营养不良的少年们,听着李笠描述美好的捕鱼前景,一个个激动得面色发红。
他们未成年,若是给人帮佣,每日不过十来文,还累死累活。
但是,跟着李笠却不一样,李笠有办法、心肠好,现在要带着他们捕鱼,工钱给得足,若捕鱼捕得多,有“提成”。
白石村的许多少年,现在对李笠佩服得很,而李笠租了一艘半新旧的双桅帆船,招揽船工,不要成人,优先雇佣少年。
这让许多家庭喜出望外,因为半大不大的小子,吃得多但赚得不多,出去干活、给人帮佣,赚的工钱,自己都吃得差不多,没多少留给家里。
如今好了,李笠招募少年,操作帆船出湖捕鱼,平日里只能帮着家里打渔的少年们,有了赚钱的机会。
“寸鲩...不,东主...啊,寸鲩...”一名少年发问:“我们什么时候开工呀?”
李笠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都跟着老师傅学了么?如何操作帆船?”
众人齐声回答:“学了!”
李笠看着外围站着的几名成年人,点头示意,然后看着这少年:“既然都准备好了,那就可以开始了,但具体什么时候出船....”
他拍拍武祥的肩膀:“得看船老大的意思!”
武祥被李笠这么一说,有些局促,这船是李笠租的,船主派了几个老船工跟着,一是指导他们如何操作帆船,二是做监工,提防他们乱来,把帆船弄沉了。
而他这个船老大,面对几个老船工,面对同村少年,根本就没什么威望,也不知说话管不管用。
但是,李笠相信他,因为自己就要去鄱阳服吏役,所以把船交到他手里,他既然接过这个责任,就一定要做好一个“船老大”。
“我,已经想好了。”武祥大声说着,看着眼前同龄的少年们,看着那几个老船工,底气十足:“明日一早,扬帆出航捕鱼!”
“好!!”
少年们欢呼起来,得武祥示意,赶紧去忙事情。
李笠和武祥走到船头,看着一望无际的湖面,不由得出神。
他们有船了,虽然是租的,但真的做到了坐帆船去捕鱼。
武祥对李笠有信心,他听李笠说过,到明年,他们就会有自己的双桅帆船,先是一艘,然后是两艘、三艘。
而他,也会成为船主!
“寸鲩....”武祥忽然开口。
“嗯?什么事?”
“若是灰鸭也在,那就好了...”
“啊....是呀...”李笠看着湖面,喃喃着,不一会,说:“黄团,你多打听打听,如果可以,找到他,把他叫回来。”
武祥看着李笠,认真的点头:“嗯,我知道的!” hf();
第五十一章 赌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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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郡廨,刚点完卯的李笠,被吴吏曹叫住,对方给他带来新的命令:从今日起,一切如常。
意思就是李笠不需要为柳郎君专门捕捉鲢鱼,而是如之前一样,完成郡廨的每月定额。
以后世来说,李笠就是从“专车司机”变回“出租车司机”,每天醒来,就欠了出租车公司许多钱,只有拼命搭客,把定额完成了,剩下的钱,才能进自己的腰包。
对此,李笠无所谓,他已经“今非昔比”,租了一艘双桅帆船,有武祥带着同村少年出湖捕鱼,完成他的份额。
但是,他面上表现得很老实,还打听起来:“上佐,不知柳郎君如今可好?”
吴吏曹把脸一板:“小郎君的事,是你能问的?”
“是是是,小人多嘴,不该问的...”李笠立刻认怂,但吴吏曹却没有出言讥讽,李笠今非昔比,不再是他可以随意打骂的小吏。
毕竟,郡游军尉彭禹算是李笠的小靠山,吴吏曹不想多事,只要李笠老实点,他懒得管那么多。
“上佐,不知郡廨会不会发么役,要何种时鱼?”
“谁知道呢,如今是夏末,眼见着就要入秋,鳜鱼是时鱼,要派也是派鳜鱼役,你自己先做准备吧。”吴吏曹哼哼着,看着李笠:“听说你租了一艘双桅帆船?”
吏曹管吏家,知道这种事不奇怪,李笠回答:“是,不瞒上佐,小人得游军尉作保,租了一艘双桅渔船。”
“哎呀,知道游军尉照顾你,你莫要成日里放在嘴边....”
吴吏曹摆摆手,没有往日那种气势凌人的语气,“去吧,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反正做好准备就好。”
“是,多谢上佐通融...”
李笠说完,不动声色的握住吴吏曹的手,不等对方摆脱,将一小袋钱塞过去,低声说:“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你...哎呀,今日天气不错,哈哈。”
吴吏曹见多识广,处变不惊,李笠赔笑:‘“是啊是啊,天气不错,哈哈哈...”
吴吏曹知道李笠租了一艘双桅帆船,所以完成每月定额不成问题,也知道数月前李笠卖了马青林送的宅子,为的是救急。
一进一出,李笠的家境看上去好了些,但这和吴吏曹无关,他见这小子会做人,心情自然也好了些。
两人一前一后出院子,各自忙各自的事情去了。
做人留一线,日后好见面,虽然吴吏曹对待小吏刻薄,李笠自己都倒过几次霉,但双方并没有什么不死不休的仇怨。
虽然李笠如今有游军尉做小靠山,但他不想和吴吏曹翻脸,毕竟不是不同戴天的仇人,没必要把关系闹僵。
对方掌管吏役调派,如果做手脚,可以名正言顺的找他麻烦,如果请彭禹出来摆平,就算摆平了,也欠了彭禹一个人情。
人情债很难还,李笠也不想整日里给彭禹添麻烦,所以,该有的打点,他自己就要心里有数。
放假三月,一切如常,但看样子,柳府小郎君对于鲢鱼的执念已经没了,李笠的“鲢鱼项目”,却没走到尽头。
马青林把“常来”食肆转让,新东主自然也得到了鲢鱼鱼头汤的菜谱,人家有自己的渠道弄来鲢鱼,按说不需要和李笠定购鲢鱼。
但是,马青林和新东主交了底,说这是李笠卖的菜谱,新东主为了防止李笠把菜谱又卖给其他人,于是继续履行李笠和马青林的约定,定期收购他捕来的鲢鱼。
这个销售渠道虽然销售量小,胜在稳定,同样,排钩钓黄芽子供应给“大鲇彭”食肆,也是很稳定的销售渠道。
但李笠最大的依仗,还是靠着繁殖、销售鱼苗,暗中赚了大钱,然而此事干系重大,明年再看情况而定。
李笠一边想,一边往外走,刚出郡廨,就被人堵住。
来人有些面熟,李笠见了心中叫苦:你们又找我作甚?
。。。。。。
鄱阳城西郊,湖畔观鱼台,有官眷在此观鱼,仆人随从将观鱼台周围空地占了大半,但观鱼的人,不在台上,而是在台下水榭。
水榭是指建于水边或水上的亭台,供游人观赏水景和水中游鱼,此刻,水榭里同样聚集着许多人,大家的目光,在水榭外靠泊的两艘船上。
两艘船都是渔船,但其中一艘却有不同:船上架着几根横梁,其上落着几只水老鸦。
水老鸦就是后世所称‘鸬鹚’,别名鱼鹰,是一种大型食鱼游禽,可以飞翔(姿态如大雁),也可以游水(姿态如鸭),还可以潜水捕鱼。
成年水老鸦遍体乌黑,在一些地方又被称为“乌鬼”。
现在,渔船上横杆落着几只水老鸭,一对父子则在船舱里忙碌,旁边渔船上,李笠看着这些水老鸦,忽然想到了一张照片。
这个时代当然没有照片,那是他后世旅游时,被人忽悠,和景区渔民养的鱼鹰合影,当时对方竖了个手指,说一声“十块”,他以为是一张照片十块钱的意思。
结果拍了照,对方说是照片里一只鱼鹰十块钱,而拍照时,他身后有二十只鱼鹰,所以一张照片二百块。
好坑啊,真是...
李笠腹诽着,收回看向水老鸦的视线,低头整理起钓具来。
旁边不远处,柳盼倚着水榭扶栏,大声问:“李笠,你有把握么?”
李笠抬头回答:“回郎君,小人尽量。”
“莫要尽量,一定要赢!”柳盼呼喊着,满是期盼的表情。
一个小胖子来到他身边,看着正在整理钓具的李笠,又看看另一艘船上正在打理水老鸦的父子,笑盈盈的回头对柳盼说:
“一会我赢了,你不能耍赖,李笠就去王府,陪我玩。”
这话听在李笠耳里,如同催命符,而柳盼则不服气:“你如何知道一定会赢?李笠惯会钓鱼,肯定能赢的。”
小胖子不以为然:“这不可能,我这水老鸦,捕鱼比人厉害多了,最厉害的那只,捕起鱼来飞快,李笠可赢不了。”
柳盼反驳:“那得比比才知道。”
两个小家伙在斗嘴,李笠听在心里,愤愤不已。
他是个鱼梁吏,在官府中人看来,就是“官方专用渔民”,跑腿的命,如今父母官的小郎君要鱼梁吏陪着玩,那有什么问题?
然后,王府的小郎君要鱼梁吏陪着玩,又有什么问题?
这年头,吏家子服吏役,不仅为官府做事,有时还得为官宦人家,或者王公贵族做事,这有个名头,唤作“饷家”。
官员外任,家人不一定随行,于是朝廷为了让官员没有后顾之忧,就让当地小吏到官员留守家人的住处干活,此即为“饷家”。
实际上就是官府把劳动力(小吏)作为福利,发放给官员(有期限),这也是一种吏役。
鄱阳王的封国在鄱阳郡,鄱阳城里有鄱阳王府,所以,鄱阳郡廨必须时刻为王府着想,时刻提供“福利”。
虽然鄱阳王常年不在封国,带着家眷在京城或者地方当官,但只要鄱阳城里的王府有鄱阳王的眷属住着,鄱阳郡廨就得安排小吏“饷家”。
年初,就有鄱阳王的家眷到鄱阳城小住,眼前这个小胖子,便是鄱阳王的儿子。
但到今日,李笠依旧不知道这小胖子的名讳,他没资格问,对方也不屑于说。
同理,李笠若不是得刘德才透露,同样不知道柳府君的儿子是什么名字,只能靠猜。
在官宦子弟、宗室子弟面前,鱼梁吏是比草民地位更低的贱民,贵人们没必要自我介绍,而随从,也不会向贱民介绍自家郎主的姓名。
李笠不打算亲近这样的小家伙,但他不找对方,对方却找上门。
要他和王府的水老鸦,进行一场比赛,看看谁捕的鱼多。
参赛的水老鸦只能是一只,而李笠不能用网捕鱼,只能用鱼竿钓鱼。
人和水禽竞技,其实是对人的一种侮辱,但李笠没资格说“不”,因为在人上人看来,他和水老鸦,都是一路货色。
不过是一个捕鱼工具而已。
现实如此,李笠只能从命,而且还要拼命,因为若是他输了,就要去鄱阳王府“饷家”,陪着小胖子玩耍。
事情的起因,李笠听柳盼说过,就是小胖子找到好友(柳盼),要求李笠去王府陪自己玩。
柳盼不同意,小胖子当时有些扫兴,却没说什么。
隔日,又旧事重提,说吏家子“饷家”理所当然。
于是两个小家伙就定下赌约,让李笠和小胖子的水老鸦比赛,赌注就是李笠,若李笠输了,就得去王府。
这种肆无忌惮的熊孩子,可不好伺候,对方不把人当人,而是当做玩具。
熊孩子得了新玩具时,宝贝得不得了,可以抱着玩具一起睡觉,说什么“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等到玩腻了,就扔到一边,再不搭理,甚至肆意破坏,以此取乐。
李笠不想伺候这种熊孩子,而且他担心是王府里有人怂恿小胖子,把他弄进王府,然后“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三个月前,为王府放债的吕全诬告李笠,结果自作自受,丢了性命,李笠有理由认为,吕全后面的王府管事詹良,可能心怀怨恨,找机会收拾他。
此次,小胖子说不定就是被那詹良怂恿,搞什么比赛,以此让李笠入王府饷家。
李笠觉得自己若进了王府,就是到了詹良的‘主场’,自己极有可能会因为各种“意外”丢掉性命。
事关自己的性命,李笠不敢掉以轻心,看着对面船上的水老鸦,他暗暗下了决心: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输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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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很红很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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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面上水花激荡,忽有黑影窜出水面,却是一只水老鸦从水下钻出来,如同铁钳的嘴上叼着一尾大鲤鱼。
水老鸦的嘴巴呈锥状,上末端如同铁钩,捕捉鱼类时,喜欢啄瞎鱼眼,然后叼着鱼往嘴里吞。
但是,渔民饲养水老鸦是为了让其捕鱼,于是在脖子系上细绳,避免水老鸦将捕获的鱼吞入腹中,所以经过训练的水老鸦会叼着大鱼,往渔船游过来。
现在,这只水老鸦就叼着被啄瞎眼的大鲤鱼,往渔船这边游。
大鲤鱼身上血迹斑斑,不住挣扎着,却无法挣脱,因为水老鸦嘴尖弯钩,如同铁钩牢牢勾着鱼身。
水老鸦游到船边,船上的中年人伸出一根竹篙,让水老鸦攀着,然后将其举出水面,再放到船边横木旁,让水老鸦转移到横木上。
一名少年将水老鸦叼着的大鲤鱼放入鱼篓,摸了摸水老鸦的头,让其继续捕鱼。
水老鸦似乎有些不愿意,“呵呵”叫着,因为平日里捕鱼,它每捕一条大鱼回来,主人都会松开脖子上的绳索,喂一条小鱼。
“听话,再捕一条,就给你吃的。”少年如是说,就像和自己朋友讲悄悄话一般,水老鸦似乎听懂了,摇摇晃晃挪到船边,“噗通”一声跳入水里。
水老鸦在水面上游着,如同鸭子一般,游了一段距离,猛地一扎,扎入水中。
过了一会,水老鸦钻出水面,嘴里又叼着一尾大鱼,往渔船这边游过来。
“哈哈,我说吧,水老鸦捕鱼可厉害呢!”
水榭里,小胖子拍手叫好,一旁,柳盼眼巴巴看着湖面上的一个身影,不发一言。
小胖子很得意,不住炫耀:“我说过的,这水老鸦是最好的,百里挑一,水老鸦中的水老鸦,谁都比不过。”
柳盼心中焦急,他不想输掉赌约,更不想让李笠去王府。
无他,柳盼觉得李笠是‘郡廨的人’。
虽然郡廨有很多鱼梁吏,但柳盼从未听说谁能钓鲢鱼,所以他不想让李笠去王府。
只要赢了这场比赛,他就能正大光明让李笠留下来。
然而比赛一开始,李笠就如同傻瓜一般,呆呆划着船转悠,东张西望,手里拿着鱼竿,却就是不下钩。
柳盼一开始还很镇定,觉得李笠一定是在找鱼,找到鱼活动的地方,
但等了许久,李笠就这么划着船在湖上划圈,时不时抛撒鱼饵,却没下过一次钩。
“李笠!你必须赢,必须赢!”
柳盼顾不得那么多,扯着喉咙喊起来,身旁的中年人想阻止这种有失体统的行为,但还是没说话。
两个小孩子在比赛,郎君一向是输不起的性子,如何能用大人的规矩来限制?
中年人如是想,抬头看向湖面,看着李笠的身影,心中祈祷:小子,你还是努力点,一定要赢啊!
水榭那边很吵,旁边渔船也很吵,但李笠没听见,因为他的注意力集中在水面上。
捕鱼,最重要的一点是先找到鱼,或者让鱼聚起来,不然即便渔具再先进、高效,若是目标水域没有鱼,或者没有目标鱼,必然是空手而归。
他当然知道水老鸦捕鱼能力很强,自己要赢得比赛,就得想办法。
首先,要用饵料聚鱼,因为有时间提前准备,所以他现在不缺诱鱼饵料,但饵料投下去到鱼儿聚集,这需要时间,他不能急。
其次,刚聚过来的鱼,警惕性很高,所以要等,等聚过来的鱼更多了,“饵少鱼多”,鱼儿为了抢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最后,就是时机。
当鱼儿抢食抢红眼,那就是时机到了,这个时候,即便鱼群里出一些“小状况”,也不会让抢食的鱼注意到。
李笠就是在等时机,他面前不远处的水面上,有许多气泡从水下升起来,大水泡之间又夹杂着小水泡。
很明显,水面下的鱼儿已经进入抢食状态,抢食物抢得眼睛都要红了...前提是鱼眼会发红。
时机到,李笠站稳身子,紧握钓车,挥舞起来。
鱼线末端串联着的三个铁锚,呼啸着在李笠头顶上空画着圆圈,然后如同流星一般向前飞去,划出一个弧线,坠入气泡密布的水域。
没错,铁锚,这是李笠特制的钓钩,每个钓钩就是将三个大鱼钩捆在一起,从前面看去,铁钩之间就是一百二十度夹角,如同铁锚一般。
然后在锚柄位置裹上铅块,加重。
铁锚入水,因为分量十足,所以下沉速度很快,很快坠入抢食鱼群之中,然后穿过鱼群,继续向下沉。
忽然鱼线一蹦,那是李笠发力提竿,于是铁锚迅速向上走,再次穿过鱼群。
“噗嗤”声中,最上层的铁锚,一个锚钩钩中一尾鲤鱼的鱼鳃、鱼腹,中间铁锚钩中另一尾鲤鱼的鱼嘴、鱼鳃。
最下层的铁锚,直接勾穿第三尾鱼的鱼背。
水面上,感受到铁锚锚中大鱼的李笠,不停地扬竿、转动鱼轮,将被锚中的大鱼拖过来。
受伤的鱼儿挣扎着,但已被铁锚贯穿身体,鲜血四溢,在水面上留下淡淡的红色痕迹。
李笠很快将铁锚收回来,将三尾血淋淋的大鱼放入鱼篓,然后站稳,挥舞鱼竿,让串联铁锚在头顶上空划圈。
数息后,手腕一抖,让铁锚向目标水域飞去。
铁锚稳稳地落入“老地方”,不一会又被李笠扯上来,水面泛起丝丝红色:又有两条大鱼被李笠锚上来。
李笠收了鱼,再把铁锚投入那片水域,不一会,再锚上一尾大鱼。
水榭,柳盼和小胖子目瞪口呆的看着李笠从水里“扯”鱼,话都忘记说了。
其他人也是如此,因为距离有些远,所以在大家看来,李笠就是把鱼钩放到水里,然后“轻轻一扯”,就把鱼“扯”上来了。
“扯”了一会,李笠摇着船转到另一边,继续下钩,继续“扯”鱼。
仿佛水里有人候着,专门等李笠下钩,然后把手里备好的大鱼往钩上挂。
小胖子此时就是这么想的,但他觉得不可能,因为没有人可以长时间在水里憋气不冒头。
他看得清楚,李笠真就是从水里“扯”鱼,速度很快,与之相比,另一艘渔船旁的水老鸦,虽然也很努力的捕鱼,但捕鱼速度明显比不上李笠。
“哈哈,哈哈!”柳盼笑逐颜开,一扫方才的愁云惨淡,笑起来:“我说了吧,李笠最厉害了,他稳赢了!”
小胖子看着湖面,脸色发红,然后发青,然后怒目圆瞪,明显处于即将爆发的边缘。
周围随从见状竟然不由自主发抖,一个个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生怕一个不小心,招来一顿毒打。
摆在案上的水漏,其内的水已经漏完,计时结束,随着一声锣响,两艘渔船停止比赛,慢慢往水榭这边摇过来。
一艘船上,是面色惨白的父子俩,另一艘船上,是面色惨白的李笠。
父子俩面色惨白,是因为他们知道自己输了比赛,会有什么后果;李笠面色惨白,是因为累坏了。
他用的捕鱼方式不同寻常,不是钓鱼,是锚鱼。
这种捕鱼方式其实不算累,但他这次是比赛,所以频繁高强度锚鱼的后果就是透支体力,很累。
毕竟,现在的他,不过是十四岁的总角而已。
他的船,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装鱼的鱼篓,底部有血水渗出,将部分船板染红,而那锚鱼的小铁锚,还有鱼线,都已经被血染红。
此情此景,很红很暴力。
在后世,垂钓是一种大众化的休闲方式,但垂钓需要耐心及运气,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耐心和好运气。
有的人顶着烈日在水边垂钓大半天,看着鱼儿就在眼前游,却一条鱼都钓不上来,脾气暴躁的,甚至当场踩断鱼竿。
于是,为了追求鱼获,有垂钓者另辟蹊径,用另一种方式把鱼从水里弄出来,那就是锚鱼。
锚鱼的原理很简单,就是把大鱼钩做成的铁锚投入鱼群聚集的水域,然后抽竿就行,因为只要铁锚落入鱼群之中,一抽竿,必然有收获。
这种捕鱼方式,简单粗暴,效率比垂钓高很多,但也引来争议,锚鱼的人,被垂钓的人鄙视。
垂钓爱好者认为锚鱼没有技术含量,锚鱼爱好者觉得我出来找乐子消遣,锚鱼很爽,我就爽,你管得着么?
垂钓一天,可能一条鱼都钓不上,我锚鱼,一上午能锚几十斤鱼,谁蠢?
锚鱼到底对不对,李笠不知道,但他知道锚上来的鱼伤势严重,活不久,而那些被锚钩钩伤、没有被锚上来的鱼,也活不久。
如果不是为了陪喜欢锚鱼的客户锚鱼,他是不会学这种技术的。
如果不是这场比赛太混蛋,他是不会用这招的。
李笠摇着船回来,柳盼欢呼着让人把鱼篓都提上去,和小胖子那边的鱼获一比,谁胜谁负一目了然。
这场比赛,他赢了。
小胖子的脸色很难看,李笠翻过扶栏,来到柳盼面前行礼,抬头,却见那小胖子两眼发红,仿佛被鱼血染红。
输不起的熊孩子,要发飙了。
李笠如是想,果然不其然,那小胖子一脚将己方的鱼篓踢翻,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那对父子嚷嚷:“废物,废物!”
“皮痒了是不是,给我拖下去打!”
随从们应了一声,上前要拖人走,那少年吓得瑟瑟发抖,中年人拼命将儿子楼在怀中,用自己的身躯挡在前面,哀求着:
“郎君饶命,小的已经尽力了....”
“废物,废物!!”
“郎君!都怪小人无能,和小子没关系,要罚就罚小人....”
李笠看着这对无助的父子,忽然眼前一花,想起了自己。
债主带着“保安”上门讨债,他父亲被逼得走投无路,屈辱的跪地乞求再缓缓,一家人在这群大汉面前瑟瑟发抖,那种屈辱,那种绝望....
李笠心中一叹:唉,能帮就帮一下吧... hf();
第五十三章 细思恐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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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笠要救人,而且是要在暴怒的熊孩子手下救人,难度不小,一不留神,怕是连自己都搭进去。
却不能犹豫,否则这对父子就要倒霉了,留给李笠反应的时间很短,他却很镇静,因为已有办法。
当一个人滔滔不绝讲话的时候,故意弄出不大不小的动静,譬如失手把一串钥匙跌落地上,然后自己去捡,这办法极有可能打断对方的谈话,却又不显得唐突。
那一世,这招的成功率还是颇高的。
所以,李笠“失手”把钓车跌落在地,动静不小,让暴怒的小胖子愣了一下,转头看过来。
“哎呀,郎君,息怒,”李笠弯腰去捡钓车,却仿佛手没力,捡不起来。
“你做什么?手断了?一个钓车都捡不起来?”
小胖子气鼓鼓的说,注意力瞬间被李笠转移过来,暂时忘记那对可怜的父子。
“小人这是累的,怕是往后数日手都没力,打不了鱼。”李笠一边说,一边“很努力”的捡鱼竿,却很吃力。
其实没有那么惨,但他看上去就很“惨”。
“你打不了鱼,关我何事?”小胖子哼哼着,注意力又要转回那对父子身上,却听李笠说:“郎君有所不知....”
“你喘什么?喘气喘那么久?”
小胖子的注意力又被李笠转过来,柳盼见着李笠如此疲惫的模样,担心起来:“李笠,你怎么了?”
“小人这是累的..唉,这法子捕鱼快是快,就是累.....”
李笠终于把钓车捡起来,对着柳盼笑笑,又看着小胖子:
“可水老鸦就不同,每天都能捕鱼,累计下来,比人不用网捕鱼时厉害。”
“是这样么?”小胖子喃喃着,回头看那对父子。
那中年人搂着儿子,听得李笠这么说,愣了一下,随后点点头:“郎君,确实如此,水老鸦每日都能捕鱼,每日捕鱼的数量都差不多的。”
“这样啊....”小胖子思考着,最后得出一个结论:“也就是说,这水老鸦胜在持久,不适合单日比赛?”
“呃...”中年人语塞,不由自主看向李笠,他明白,这个少年是在救他父子。
“郎君!若是连续几日和水老鸦比赛,小人可比不过呀。”李笠喊起来,小胖子听了,脸色“雷暴转多云”,摆摆手:
“得了得了,谁有空天天看你捕鱼。”
李笠趁热打铁:“那,小人日后,可不可以跟这位大叔学学如何养水老鸦?”
小胖子闻言把眼一瞪:“你?养水老鸦?得了吧,你不是租了一艘双桅帆船捕鱼么?还养水老鸦作甚?”
李笠听到这里,心中咯噔一声:你为何这么关心我?谁在你耳边吹风的?莫不是有人撺掇什么?
柳盼听见‘双桅帆船’,来了兴趣:“咦,李笠,你有大船了?”
“嗯,小人租了船捕鱼。”李笠赶紧把话题转回来,“两位郎君,莫要为一场比赛坏了心情,今日天气好,不如小人讲个故事,让两位郎君开心一下。”
一听李笠要讲故事,小胖子马上来了兴趣,因为他认为李笠和其他人不同,一定不会让自己失望:
“讲故事?你要讲什么故事?我听故事听多了,你莫要敷衍我。”
“郎君放心,故事一定有趣...呃,不如换个地方,此处风大。”李笠说完,看着柳盼,见柳盼点头,又看向小胖子。
“好,走!”小胖子把手一挥,往外走,李笠提醒他还有人跪着,小胖子回头一看,对着那对父子做了个“滚”的手势:
“走走走,今日我高兴,不与你们计较。”
逃过一劫的父子赶紧起身道谢:“谢郎君,谢郎君!”
经过李笠身边时,那父亲一脸感激的低声说:“谢谢,谢谢...”
李笠点点头,没说话,跟着众人,追随两个小郎君往外走。
。。。。。。
大概是从春末起,鄱阳有了一个恐怖传说,传说每到下午、临近夕食的时候,城里会出现一个身着布衣的小胖子,带着几个随从,在街上游荡。
这小胖子见到了生意火爆的食肆、酒肆,就会走进去,要最好的雅间,点最贵的酒菜。
如果这个时候,伙计、掌柜看不起人,把对方看做穷酸小子,冷言冷语,那祸事可就来了。
从春末起,已经有多家酒肆、食肆被这小胖子祸害,动辄伙计、掌柜乃至东主跪地求饶,甚至连食客都跟着一起跪地求饶。
这么一折腾,鄱阳城里的酒肆、食肆风气为之一变,无论进来的客人衣着如何,伙计们都客客气气,十分热情。
尤其来人之中有长得胖的,伙计们更不敢怠慢。
这,就是李笠听到的“鄱阳恐怖传说”,而他现在,给两位小郎君讲的“鄱阳恐怖传说”,却是另一个内容。
其实,就是这时代流行的志怪故事。
午后阳光明媚,夏末的天气十分闷热,但是坐在观鱼台凉亭里的两个小家伙,听故事听得身上发冷。
不止这两位,就连在一边旁听的随从们,也都觉得后背凉飕飕。
故事内容大概如下,那是许多年前,还是萧齐时,新任鄱阳相“柳明廷”,携家眷到鄱阳上任。
明廷,是汉以来人们对县令(相)的敬称,类似称呼太守为“明府”。
某日,有命案发生,根据出首者指认,凶手是县廨一小吏,涉嫌杀害自己的发妻。
柳明廷审案,那小吏自辩,道出其妇之死背后的可怕缘由。
小吏之妇,原为某王府侍女,两人成婚后,小吏随府主(就是柳明廷)到鄱阳上任,但是夫妇俩误了行程,没能跟上大队人马,只能自己赶路。
半路遇到强人,夫妇俩被洗劫一空,身无分文,临近夜晚,眼看着就要露宿野外。
所幸,碰到了一户人家,家中只有一个老妪,让夫妇俩过了一夜。
次日,小吏要继续赶路,老妪说万一路上遇见强人,吏妇恐怕就会被抢了去,不如让其留在这里,等小吏到了鄱阳安顿好了,再派人过来接。
小吏和内人商量,决定让内人留下,自己赶路去鄱阳。
到了鄱阳,小吏得人传来内人的书信,内人在信中说,良人舍她而去,久久未见回音,伤心欲绝。
现在,她已和老妪之子成亲,先前姻缘,就此断了。
小吏看了书信大怒,赶到那户人家,未见宅院,只见荒坟一座。
他心中暗道不妙,掘坟开棺,惊见棺椁之中,妻子死不明目,被同棺一具骷髅死死抱着。
有过路商旅看见,只当他杀人,于是告官。
“试想,那日小吏离去后,晚上时,其妇在那坟茔所化的院里,经历了什么呢?”
李笠幽幽的说着,柳盼只觉身上冷得厉害,而小胖子更是牙齿打架,“格格”作响。
旁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只觉得后背发凉,他们随便一想,就能把自己想象为小吏之妇。
独自一人待在宅院,到了晚上,四处寂静无声、一片漆黑,只有房间内一盏孤灯若明若暗。
吱呀一声,房门被人推开,转头一看,却见那老妪走进来...
慢慢的,老妪面庞变得扭曲...
四周场景变换,烛光变成鬼火,院子变成野地坟茔....
惊恐,无助,哀求....
尖叫,绝望,死不瞑目..
只是这么一想,就让人毛骨悚然啊!
.“后..后...后来呢?”小胖子哆嗦着问,李笠故作神秘:“郎君猜猜?”
“呃...”小胖子说话带着颤音,明显是吓坏了,却强装镇定:“呃...一定是柳明廷请来高僧,将那坟茔鬼怪降服、度化?”
李笠看向柳盼:“郎君以为呢?”
“呃...”柳盼沉吟着,额头冒汗,也是被吓坏的模样,“我....家祖....家祖一定是请了道士来降妖...”
小胖子闻言奇怪:“你祖父?...柳明廷...莫非是你...祖父?”
“对呀,家祖当年就在鄱阳当过官的。”柳盼说完,转头看向那中年人。
中年人点点头,但眉头紧锁,柳盼祖父柳恽,也就是柳家的“老郎主”,年轻时确实在鄱阳当官,官职是鄱阳相(县令)。
不过那是萧齐的鄱阳相。
当时,中年人还没出生,是他父亲在鄱阳服侍老郎主。
所以,他不知道这件事是不是真的。
小胖子见这故事居然是柳盼祖父经历过的,愈发认为是真事,而不是李笠胡编瞎造,顾不得害怕,追问:“后来呢?”
“嗯,后来啊...”李笠故意放慢语气,以吊起听众的胃口,“后来....”
“后来,柳明廷觉得蹊跷,认为那强人打劫夫妇俩,怎么只抢钱财,不把女的也抢走呢?于是暗地里让人查访,又派人验尸,最后发现...”
“最后发现,小吏平日里和内人时常争吵,因为其妇是王府侍女出身,见惯了锦衣玉食,见惯了大场面,觉得良人无能,时常埋怨...”
“在来鄱阳的路上,一次争执之下,那小吏失手打死内人,为逃罪责,就编造了一个鬼怪故事,想要逃脱杀人大罪。”
“其妇的致命伤在后脑勺,而验尸结果表明,是小吏手中一块令牌留下的痕迹...”
听到这里,众人恍然大悟,故事从志怪故事变成了破案故事,先前的恐惧一扫而光,大家只觉得身子又暖了起来。
如此波折的故事,让小胖子听得意犹未尽,而柳盼也为自己祖父“明察秋毫”而感到自豪,至于这件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他当然不知道,因为从没听说过,阿耶也没说过。
中年人也不知道,因为那时他还没出生,柳偃潜意识里就认为是真的,因为“当事人”是他祖父。
而小胖子见“当事人”是柳盼的祖父,自然就认为是真的。
地方官断案,没有被坏人编造的鬼怪故事瞒住,而是不动声色暗中查案,最后查明真相,将杀妻凶手绳之以法,这故事好!
一点也不恐怖嘛!
小胖子很高兴,听李笠讲的故事,仿佛喝了一杯冰镇酸梅汤,全身上下,没一处不舒服。
“李笠,你再说个故事!”
“呃,回郎君,且待小人回去编一个..啊,是想想....”李笠故意说漏嘴,小胖子闻言笑起来:“哈哈,你这故事是编的,我听见了!”
柳盼急了眼:“不!家祖才不是编的!”
两个小家伙争执起来,李笠在一旁站着,面上没什么,心里却在琢磨着。
这鄱阳王府的小郎君,连自己名字都不屑告诉他,按说不会关心他的日常生活,却知道他租了一艘双桅帆船捕鱼。
只言片语,让李笠“细思恐极”。
很显然,有人在打听他的消息,关注他的日常动静。
王府中人和李笠能扯得上关系的,无非就是吕全在王府里的靠山,那个管事詹良。
吕全因为构陷一案,已经伏法,而那个詹良却撇清了关系,未被追究责任。
所以..
那日,他才结束假期到郡廨点卯,出了门就被柳盼的仆人堵住,说要和王府小郎君的水老鸦比赛捕鱼,这不可能是巧合。
肯定是有人算着日期,等他来郡廨服吏役,便撺掇着小胖子搞什么比赛,然后名正言顺把他弄进王府“饷家”。
他要是进了王府,就是羊入虎口,此事若真的是詹良有意而为之,恐怕会趁机让他随时因为意外而暴毙。
李笠瞥了一眼小胖子。
这次比赛,他本来是要输的,因为寻常渔民不太会想到“锚鱼”这种捕鱼方式,所以,他是涉险过关。
但是,正如马青林说的那样,不怕贼不来,就怕贼惦记。
眼见着两个小家伙吵得面红耳赤,转眼又握手言和,李笠决定该做些什么。 hf();
第五十四章 套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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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斋后庭,凉亭边上架着一口釜,釜下烧着柴火,釜里的油冒着热气,已经开始翻腾。
一旁,李笠慢慢的挽起衣袖,向釜走去。
凉亭里,柳盼和一个小胖子凭栏而立,紧张的看着李笠,看着李笠向他们展示一枚铜钱。
郡斋就是郡守官邸的别称,小胖子今日来柳盼家做客,是要看一场法术表演,表演者是李笠。
李笠手中铜钱很寻常,没什么特别的,只见李笠右手握拳,将铜钱放在弯曲的食指边上,拇指一弹。
“锃”的一声,铜钱翻转着前进,划了一道弧线,落入釜中翻腾的油里。
李笠向两位郎君展示手上并无任何东西,然后来到釜前,喃喃自语,仿佛在念咒语,柳盼和小胖子紧张的看着。
却见李笠大喝一声,将右手伸入瓮内沸腾的油中。
“啊啊啊啊!”
李笠嚎叫起来,声音凄惨,表情痛苦,吓得两位小郎君面如白纸,左右仆人也好不到哪里去,胆小的侍女甚至把眼睛都捂上。
那可是沸腾的油,人手伸进去怕不是要被油炸得酥了!
油炸这种烹饪方式已经有了,但“油炸人手”不是菜肴,而是酷刑。
大家看着李笠把手伸进沸油里,嚎得鬼哭狼嚎,不难想象自己若是把手伸进去,那感觉是何等样的痛苦、
就在所有人都认为李笠的手废了的时候,李笠将手从釜里抽出来,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枚铜钱,向两位小郎君展示:
“郎君请看,铜钱捞出来了。”
柳盼见李笠把进过沸油的手伸过来,下意识把头转到一旁,不忍直视。
而小胖子战战兢兢看着,眼睛渐渐睁大,然后瞪得圆圆的。
李笠的手沾满了油,但皮肤光滑,五指完好,并没有油炸食品那种“外焦里嫩”的模样。
只是,好像带着些..酸味?
小胖子呆呆的看着,其他人见了不由得惊叹起来,柳盼听得动静,壮着胆偷偷瞥了一眼,见李笠的手完好无缺,大胆的端详起来。
没错,李笠的手没事。
柳盼只觉不可思议,心中惊呼:把手伸进滚烫的油,居然能够毫发无伤,这避火咒真厉害啊!
“如何,两位郎君,小人没有说谎吧?”
李笠笑眯眯的说,柳盼不住点头,而小胖子点了点头,似乎想到了什么,满脸惊讶瞬间变成疑惑:“那你叫得如此凄凉,又是为何?”
“呃....小人这是故弄玄虚,烘托一下气氛嘛。”
“你!”小胖子气得语塞,小脸涨得通红,顺手捞起食盒里的果子就往李笠脸上砸。
李笠把头一歪,刚好躲过,小胖子见状气得暴跳如雷:“你还敢躲!!”
眼见着熊孩子要发飙,李笠来了个火上浇油:“郎君这是输不起啊...”
“你说谁输不起!”小胖子嚷嚷起来,攀着扶栏就要翻过来打人,“你这个骗子!”
“没错,小人展示的是骗术,不是法术。”
李笠笑眯眯的说着,小胖子和柳盼闻言一愣:“骗...骗术?你方才不是说这是法术么?避火咒?”
“两位郎君。”李笠行了一礼,然后接着说:“若小人在建康街头,表演这沸油捞钱的法术,赏钱能有多少?”
“呃.....”两个小家伙想了许久,奈何对钱没概念,只说“很多很多”。
“多谢两位郎君指点,小人这就往建康发财去也,告辞!”
李笠欢天喜地的说着,转头就要往外走,两个小家伙果然中计,急得追上来:“不许走,不许走!你把话说清楚!”
“两位郎君,等小人到建康发了财,定然重谢啊!”
“你不许走,不许发财,把话说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柳盼和小胖子拼命扯着李笠,一人抓住一边衣袖,拼命扯:“说清楚来!这是怎么回事!”
“郎君,这是小人发财的秘技,如何...哎哟!”
李笠话还没说完,右手小臂就被小胖子一口咬住,两人各自的仆人也冲了过来,挡住李笠去路。
“郎君有话好好说,松口啊....”李笠忍着痛不住说,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他真没想到这熊孩子居然咬人。
小胖子不松口,如同一只叼了肥肉的饿狼,死死咬着李笠的手,疼得李笠眼泪都快要出来了,只能妥协:
“好好好,郎君松口,小人说,说...”
小胖子松了口,气鼓鼓的扯着李笠:“说,快说!!”
柳盼则眼巴巴的看着李笠,紧随其后的那个中年人,也饶有趣味的看着李笠。
围上来的其他人,同样一脸期盼的看着李笠,想要知道“沸油捞钱”的秘密。
却被李笠以“隔墙有耳”为由,把不相干的人都打发到十余步之外,只让柳盼和那小胖子跟着自己,转到釜边。
李笠指着釜里不住冒泡的油,问:“这油是不是滚得厉害?”
两个小家伙点点头,又听李笠说:“这就是障眼法,其实内有乾坤....”
柳盼和小胖子竖起耳朵听,李笠却不急,干咳数声之后,说:“两位郎君,学了这窍门,莫要和小人争位置...”
“争位置,争什么位置?”小胖子觉得莫名其妙。
李笠挠挠头:“呃...就是建康街头表演的位置....”
话音刚落,柳盼一脸鄙夷,小胖子冷笑起来:“什么话,我要什么没有,还得为几个臭钱,和你到街头抢位置!”
“话不是这么说啊,小人前不久才租了一艘双桅帆船,郎君就知道了,定然是要.....”
小胖子打断他的话:“啧啧,你这没见识的小人,我打听你过日子作甚,那是府里詹管事打听的,与我说起,我才知道。”
李笠闻言,心中大喜:果然是王府里的詹~~~管事啊,你这躲在幕后的混蛋,终于被我用套路套出来了!
他今日搞这么一出,还被熊孩子咬了一口,为的就是套话。
从王府小郎君口中套话,把那个出馊主意、撺掇着小郎君把自己弄进王府的混蛋是谁给套出来。
如果之前,还只是李笠的猜测,那么现在他百分百肯定,是那个“詹管事”在搞鬼。
高高在上的王府管事,为何这么“关心”他一个鱼梁小吏?当然是要为吕全“报仇”咯!
小胖子见着李笠不吭声,还以为这位是担心自己学了秘技后,真的“抢饭碗”,气得笑起来:“想什么呢!王府多有钱,你到底懂不懂?”
“呃...那,小人就说了?”李笠依旧一脸没见识的做派,柳盼和小胖子不停催促,他便左看看右看看,然后低声说:
“其实呢,窍门很简单,只需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沸油捞钱(又称油锅捞钱、油锅捞物)的戏法,原理很简单,要点就在这油上。
表演者将“特制醋”和油混在一起,放入釜中(应该用铁锅,但这个时代还没有铁锅),这种混合液体会分层,上层是油,下层是特制的醋。
这种醋,气味不明显,所以不容易被观众闻出来,不容易穿帮。
因为醋和油不相溶,油轻、“特制醋”重,而“特制醋”的沸点很低,表演者在釜底部烧火,“特制醋”很快就沸腾,连带着上层的油也“沸腾”起来,还冒热气,效果十分逼真。
但实际上釜里的温度不高,表演者伸手入油,如同温水洗手,根本就不会有被“油炸”的危险。
这种表演的诀窍,在于让油看起来已经沸腾了,但实际上距离沸腾还远。
所以油醋的比例要合适,火力不要太大,并且加热的时间不能太长,否则油真会沸腾的。
两个小家伙听得似懂非懂,看看李笠,又看看“油”釜,半信半疑的模样。
“两位郎君若是不信,事后自己让人试一试...”
话还没说完,却见小胖子挽起衣袖然后就把手伸进釜中,此举吓得外围候着的王府仆人差点瘫倒在地。
“哎嘿!果然不烫,没事哈!”
小胖子把手抽出来,看着完好无缺的手,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线。
柳盼见了,迟疑片刻,也挽起袖子,把手伸进去。
李笠没有阻止,因为釜底没有加柴,火很小,釜里的油醋温度不高。
两人得了“秘技”,笑得嘴巴都合不拢,李笠看着这两个小孩子,却没有多少兴奋之情。
小孩子很好哄的,他一个成年人,把小孩子耍的团团转,哪里有脸高兴?
但是,套出了话,被咬一口也值了。
揉了揉手臂上的咬伤伤口,李笠想起自己在牢里被打得遍体鳞伤、饿得头昏眼花时的痛苦。
姓詹的,我与你无冤无仇,不过是还上了高利贷,你就和吕全整我。
吕全罪有应得,你还不依不饶是吧?
李笠如是想,收拾现场,这时,忽有仆人撞进院子,踉踉跄跄跑向柳盼那边,被中年人拦住:“何事如此慌张?”
“不得了...”那仆人慌慌张张的说,没注意现场还有外人,“郎主,郎主病倒了!”
柳盼一听,瞬间呆住,随后回过神来,顾不得那么多,拔腿就往院外跑。 hf();
第五十五章 迫在眉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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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鄱阳城东,东湖湖畔一处茅舍边,李笠蹲在木架前,看着架上的水老鸦,很想伸手摸一摸。
那一世他被人忽悠,与水老鸦(鱼鹰)合影被讹了钱,这一世他真想“回本”。
可见着水老鸦那如同铁钩的嘴,李笠觉得还是不要贸然出手。
前几日他被王府小郎君咬出的伤口,亏得及时敷了草药,不然怕是要化脓了,若是现在被水老鸦啄伤,又要花钱。
啄伤了手也就算了,水老鸦捕鱼时喜欢啄鱼眼,李笠就怕自己的眼睛被水老鸦啄中,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旁边,一名少年拎着木桶走过来,将桶里的小鱼拿出来,喂这些一身乌黑的游禽。
这个时代的渔民,已经想出许多办法来捕鱼,而饲养水老鸦捕鱼,不是什么稀奇事,到了后世,水老鸦捕鱼则成了景区的“人造风景”,以此吸引游客驻足观赏。
但是,各地只有些许老一辈的渔民掌握饲养水老鸦、指挥水老鸦捕鱼的技能,新一代的年轻人,对这种落后的捕鱼方式不感兴趣。
所以,水老鸦捕鱼,就只能作为景区特色项目,苟延残喘了。
“水老鸦孵出来,雏鸟全身无毛,耐不得冷,也不能太热,住处又要适当通风,所以茅舍的搭建有讲究...”
少年一边忙,一边向李笠介绍饲养水老鸦的心得。前不久,他们父子和李笠比赛捕鱼,输了,惹怒王府小郎君,差点倒大霉。
多亏李笠帮忙,父子俩逃过一劫。
当时,李笠说要向父子俩学习如何饲养水老鸦,如今人来了,父子俩当然要将饲养心得倾囊相授,毕竟对方是救命恩人。
“过得七八日,幼鸟身上开始长出绒毛,需要进食,但是家养的水老鸦,不太会喂自己的子女,所以得人来,将小鱼装入竹管,再把竹管伸入幼鸟口中,如此喂鱼...”
“到了六十余日,可以跟着成年水老鸦出去捕鱼,当然,这时候还捕不了多少,主要是跟着学。”
“到了一百五六十日,学得差不多了,就能开始自己捕鱼,但要成为老手,至少得两年以上...”
“水老鸦看着和鸭子差不多,能在水上游,但羽毛不耐水,入水多了,羽毛湿透,就得上架晾晒翅膀...”
李笠听着听着,心中算了一笔账,虽然只是大概一算,却算出养水老鸦捕鱼不划算。
水老鸦是活的,不是渔网、钓车,所以每日要进食,这是开支。
冬天,天寒地冻,水也冰冷,水老鸦是不能频繁下水的,不然容易冻伤、生病,还得待在相对温暖的鸟舍里。
每日不工作,却要吃鱼,这是开支。
自己繁殖水老鸦,要有人守在鸟舍,细心照顾雏鸟、幼鸟,这期间,没有收入,又得喂鱼,是开支。
用水老鸦捕鱼,水老鸦喜欢啄鱼眼,把鱼叼上来时,弯钩一般的嘴,喜欢叼着鱼头或者鱼鳃,所以,被水老鸦捕上来的鱼,伤势不轻。
当日卖不掉的鱼,即便暂养,也活不久。
还有,水老鸦身上有一股异味,而其口水据说味道也不小,捕捉上来的鱼,若不太大,会被其含在嘴里,所以鱼身上有味道,讲究的人不吃。
综合考虑,养水老鸦捕鱼,经济效益不及网捕。
但这样的捕鱼方式既然能够延续千年,当然也有可取之处,小家小户人丁稀薄,置办不了大船、大网,如同养鸡鸭一般养水老鸦来捕鱼,还是不错的选择。
前提是会养。
所以,养水老鸦是渔民世代相传的一种技能,一般情况下,不会轻易告诉外人,有种“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的讲究。
李笠算了一笔账,放弃了饲养水老鸦的想法,看着少年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问:“你们给王府做事,日子过得下去么?”
“唉,饿不死罢了。”少年叹了口气,“我家是王府的府户,生是王府的奴,死,是王府的鬼,日子过得下去就过,过不下去,也就只有死了。”
“怎么会呢?”李笠明知故问,“大王和家眷,几乎都不在鄱阳住,不需要那么多供给,不像我们,每月有定额,完不成,就要吃鞭子。”
少年苦笑着,喂完水老鸦,坐在一旁:“大王和家眷是不在,但管事们要吃喝,要赚钱上交,我们这些府户,每月也有定额的。”
“别处不说,就说这里,东湖,你是知道的,等同于王府产业,寻常人要到东湖捕鱼,得交钱给王府,而我们,也得给。”
李笠倒是有些吃惊:“怎么,你们不是王府的奴仆么?在王府的地盘,为王府做事,还要交钱?”
少年点点头:“对呀。”
“这不就是...类似于守户犬守门,还得自带骨头?”
“你这么说也...也没错了....”少年说完,捡起一块石头,扔向不远处的水里,“管事们也有仆人,也有家小,也要享受,他们不吸我们的血,如何吃得饱?”
“我们本来是为大王还有家眷们做事,现在,还得为管事、管事家人,还有那些得宠的仆人做事,身上扒着一群吸血虫。”
“一年忙到头,累死累活,病了,都没钱买药,只能向管事们借。”
“借债的利息高,利滚利,一辈子都还不完....”
少年说着说着,惨笑一声:“阿耶说了,我将来若是有儿子,我家的债,如今已经记到我儿子身上去了....”
沉重的话题,让气氛变得压抑起来,李笠感同身受。
这个时代的平民,日子过得不容易,丰年不过果腹,灾年流离失所,甚至家破人亡。
给官府当编户民,赋税、杂役沉重;给贵族、世家、官宦人家当庄客、佃农,杂役没有了,但依旧被吸血。
逃亡做山湖人,一样被豪强大户、寨主们吸血。
朝廷连年大赦,但逃亡的百姓越来越多,没几个“走回头路”。
李笠看看左右,见没有人,便问这个名为贾成的少年:“如今王府里,哪几个管事好说话的?哪几个凶神恶煞的?日后我碰见了,也好心里有个数。”
贾成哼了一声,指着木架上站着的水老鸦:“你看看,这些水老鸦,有什么差别么?”
木架上的水老鸦,身上都是黑色,贾成的意思,就是“天下水老鸦(乌鸦)一般黑”。
李笠看了看水老鸦,又问:“那个詹管事,为人如何?有何喜好?”
贾成闻言有些迟疑,看看左右,问:“李郎,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得罪了詹管事,可能要被他弄死。”李笠苦笑着,贾成闻言脸色一变:“你快跑呀!跑去别处,跑出鄱阳郡!”
“跑?跑去哪里?我一家人无依无靠的。”李笠叹着气。
鄱阳内史柳偃忽然发病,据说病得不省人事,极有可能是去年患病后,病灶未除,如今复发。
如今郡里民务由长史代理,军务由司马暂行。
正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柳明府’自身难保,恐怕那詹良要作妖了。
李笠无路可逃,只能想办法自救。
却也只是兔子蹬鹰似的自救。
。。。。。。
东湖东畔,鄱阳王府别业内,一处院子里,王府管事詹良正在凉亭下乘凉,躺在榻上,翘着腿,有一名小童在旁边摇扇。
榻边放着食碟,碟子里放着洗干净的葡萄,詹良时不时拿来吃。
又有两名小童在一旁煮茶,茶香四溢。
鄱阳城里的鄱阳王府,算是王府“老宅”,但是平日里冷清,因为鄱阳王和家眷很少在王府居住,所以管事们很悠闲,不需要伺候人。
但是,每年都会有些许王府家眷到鄱阳小住,所以管事们倒也不至于忘了谁是主人,谁是仆人。
詹良负责收账,却要抽空陪着几位小郎君玩耍,如今忙里偷闲,抓紧时间休息休息。
秋天就要到了,来鄱阳小住的家眷们,很快就要返回襄阳,赶在重阳节前和大王团聚,等人一走,管事们就可以过上悠闲的生活,忙自家的事情。
茶煮好,端上来,詹良却不急着喝,而是继续吃葡萄。
院门处响起脚步声,几个壮汉领着一对父子走进来。
正是养水老鸦的那对父子。
贾平见着詹良在凉亭里,领着儿子贾成“扑通”一声跪下:“管事息怒,小人那日已经尽力了。”
詹良闻言坐起,看着贾平,笑容和蔼的说:“你尽力了?呵呵。”
“郎君年纪小,心善,被你糊弄过去了,我不一样,这几日忙着别的事情,让你苟延残喘,现在,该算算账了。”
贾平和贾成不住求情,但詹良不为所动,让人拿来皮鞭,沾了水,在贾平眼前晃悠:“说,你儿子那一份,你要受么?”
贾平知道躲不过,面如死灰:“小人,小人.....小人受了...”
“你想不受,父子俩都平平安安,也行。”詹良摆摆手,让拿着皮鞭的人后退,自己下榻,走下台阶,来到少年面前。
“我听说,那鱼梁吏,昨日到你那里了?”
贾成有些惊恐:“鱼..鱼梁吏?”
詹良有些不耐烦:“就是那姓李的鱼梁吏,前几日和你父子比赛捕鱼的那个小子!”
“啊,是他..是、是,他是来小人家里了。”
“他来你家做什么?”
“是来学如何养水老鸦。”
“是么?他...”詹良沉吟着,盯着贾成的眼睛:“他没别的事?还说了些什么?问了些什么?譬如,打听起王府里的人、事?”
“呃...没有...”贾成摇摇头,目光有些躲闪。
“哈哈哈哈,好,好!”詹良笑起来,“你真是得寸进尺啊,也罢,来人,把这小崽子扔到犬舍里锁着!”
“不!不!!!”贾平哭喊起来,想要膝行上前求情,却被人踩在地上。
贾成浑身颤抖起来:“管事!管事!那小子打听起王府里的事了,打听了,打听了!”
“打听了?”詹良弯下腰,看着贾成:“打听了什么?”
“就是问王府里的小郎君,何时回襄阳。”
詹良问:“何时回襄阳?还有呢?”
“还有...就是问了小郎君平日里喜好什么之类的。”
詹良闻言想了想,再看看贾成,似笑非笑的问:“就这么多?”
贾成点头:“就是问了这些...”
“好,很好。”詹良又笑起来,挥挥手,“把这一大一小,锁进犬舍里!”
“不要,不要啊!!”贾成哭起来,不住磕头求情。
额头磕在地上,‘碰碰’作响,口中哭喊着:“真没有了,真没有了....”
詹良又想了想,见这对父子凄凄惨惨的模样,不像隐瞒不报的样子,示意左右将两人放了,带出去,自己琢磨起来。
柳偃病倒了,病得很重,所以...
你个小崽子日盼夜盼,盼郎君早日离开鄱阳,如此一来,就不用入王府饷家了?
詹良来回踱了一会,暗下决心:
好,你这么盼着小郎君回去,我就在小郎君回去之前...弄死你个小崽子! hf();
第五十六章 萧十一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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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东湖畔,鄱阳王府别业,湖边水榭旁聚集了许多人,众侍卫、奴婢如同众星拱月般,簇拥着三对母子。
三对母子,“母”是鄱阳王的三个妾,仆人们都称“某院主”,“子”是鄱阳王的三个庶出子。
鄱阳王去年离京,到襄州坐镇,这三对母子年初从襄阳来鄱阳小住,再过几日就要回襄阳,。
三个小郎君要赶在重阳节之前,和父亲团聚。
临走前,鄱阳王的第十一子、人称“十一郎”的小郎君,得管事提议,从郡廨找来一个鱼梁吏,为家人表演戏法,打发打发时间。
水榭前空地上,鱼梁吏李笠在众目睽睽之下,向贵人们表演魔术:扣铁环。
这个时代当然没有“魔术”一词,所以李笠用的是“戏法”一词,而扣铁环这种戏法,在后世是常见魔术,难度不高。
两个或更多的铁环,看上去没有缺口,但表演者就是能把铁环扣在一起,让人匪夷所思。
李笠知道这魔术的秘诀,秘诀就在铁环之中,既有无缺口的铁环,也有有缺口(或者缺口有机关,随时开、闭)的铁环。
但表演者要用手法巧妙挡住缺口,或者造成视觉误区,让观众坚定的认为,每个铁环都是没有缺口的。
所以,表演者要和观众保持一定距离,不可以让观众把铁环拿在手里检查。
在后世,只能忽悠小朋友的这种魔术,如今李笠通过各种手法表演,让观看表演的贵人和其他人都看得目不转睛,时不时叫好。
接下来的表演,是“铜钱入杯”,李笠一手拿着个透明琉璃杯(玻璃杯),一手拿着三枚铜钱,然后向贵人们展示杯子没问题,铜钱也只有三枚。
当然,以他的卑微身份,哪里能近距离和几位“院主”交谈,具体的检查,是由两名侍女进行。
琉璃杯完好无损,铜钱不是“夹钱”,李笠看着侍女检查杯子,他自己也看着杯子,有些出神。
他以为,这个时代没有玻璃杯,但实际上有,还不算太罕见。
而且对于王公贵族而言,海外琉璃器(玻璃器)不是什么稀世珍宝,常有海外番商用海船将琉璃器运到中原出售,建康就是海外琉璃器的主要销售市场之一。
李笠在表演前,得了小胖子、也就是“十一郎”所用琉璃杯(琉璃杯),侍女千叮咛万嘱咐,这琉璃杯虽然不贵,但也不是他能赔得起的,所以表演时要小心。
先前,他打算烧沙子制作玻璃器赚大钱的念头,在事实面前显得十分可笑。
检查完毕,表演开始,李笠小心翼翼的用左手拿着“赔不起”的琉璃杯,将两枚铜钱一起放进去,动作很慢,以便让观众看清楚。
随后,左手端着琉璃杯,手心贴着琉璃杯底部,然后右手拿着剩下的一枚铜钱,向观众展示后,塞到左手手心。
这时,大家都看清楚了:第三枚铜钱,在琉璃杯外,而且是在杯底外,离杯口很远。
右手离开,左手端着琉璃杯轻轻晃动,里面的铜钱碰撞、发出声音,似乎左手里的铜钱已经进入杯中。
然后李笠将琉璃杯慢慢倾倒,里面的铜钱依次掉下来:一枚,两枚,三枚。
铜钱果然穿过琉璃杯底,进入琉璃杯中,不然怎么会从杯子里滚落三枚铜钱呢?
精彩的表演,让三位小郎君高兴不已,左手边那个小胖子“十一郎”,尤其得意:“看看,我没说错吧,这戏法精彩!”
其他两个小郎君频频点头,时不时吃一些瓜果,等着下一场“好戏”。
各自母亲看着儿子高兴,自己当然也高兴。
能被大王看中的女人,样貌自然不错,不过李笠可不敢多看,以免招来祸事,他今日入王府表演,不求什么赏赐,但求平平安安。
表演间隙,李笠要休息休息,让双手放松一下,因为这些表演,全都靠手法、肢体动作和语言相互配合,以营造视觉误区,误导观众以为他真的是无所不能。
从年初到现在,他依旧不知道这小胖的名讳,只是刚知道这位家中排行十一,即“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是后世一部武侠小说主角的名字,如今李笠看着眼前这小胖子“萧十一郎”,想着武侠小说里那个的侠盗萧十一郎形象,只觉得啼笑皆非。
有仆人在空地上架起大釜,在釜底堆积柴禾,准备生火,这是为接下来的压轴大戏“油釜捞钱”做准备。
“油釜捞钱”的原理很简单,釜里的油并不全是油,有一部分是醋(特制的醋),在“沸腾”的油里捞钱看上去很危险,其实一点也不危险。
李笠在为表演做准备,萧十一郎身边不远处站着的王府管事詹良,也在做准备。
詹良看着即将伸手入下油釜的李笠,宛若看一个死人。
是他,怂恿十一郎君把李笠叫到王府表演戏法;是他,暗中让人把李笠要求、十一郎命人准备的“油”,换成实打实的油。
“油釜捞钱”的秘诀,詹良当然不知道,但觉得必然是油有问题,那么,他用真油换掉预备要用的油...
实打实的油,烧得沸腾之后,手一伸进去....
啧啧,外焦里嫩,皮肤一点不剩,怕是要把人疼得死去活来,然后伤口化脓,不治身亡。
就算截肢,那伤口也不是好处理的,足以让这个小子元气大伤,活不了多久。
詹良如是想,示意身后一人近前。
那人是詹良的心腹手下,名叫‘阿六’,阿六近前,听詹良问“油真换了么?”,便低声回答:“换了,我看着的”。
詹良点点头,再看向李笠,真想笑。
李笠这臭小子,他可不会放过,因为李笠把为王府放债的吕全害了性命,而吕全是詹良手下最“贴心”的人,每年上供的孝敬可不少。
而詹良本人,每年也得给“上面”孝敬,争取早日离开这无趣的鄱阳城王府,到大王身边去、到世子身边去。
“上面”,指的是王府真正的大管事、大王身边的亲信随从,所需孝敬必然花钱不少。
吕全会办事,会敛财,有这么个帮手在,詹良觉得很省心,但出了意外。
全怪这个李笠!
詹良已经想好了,那个协助翻案的游军尉彭禹暂时碰不得,但小小鱼梁吏必须弄死,不然不足以压服人心。
他要让鄱阳郡地界的人们知道,敢和鄱阳王府的管事作对,后果必然是倒大霉。
现在,詹良看着油釜开始冒热气,看着李笠即将开始表演,心中非常期待。
来,让我听听,你被滚油炙手时凄惨的呼喊声!
。。。。。。
大釜里,油在沸腾,周围的人们,无论是贵人还是管事、侍卫、侍女们,看着这冒热气的大釜,听着沸腾的声音,都不由得紧张起来。
任谁都能想得出,把手伸进沸腾的油里会有何种下场。
那两位小郎君有些害怕,但萧十一郎却很淡定,不住的渲染:“我跟你们说,莫要怕,这戏法很刺激的,一会看的时候,可不要眨眼睛。”
“十一弟,真的没事么?”
“没事没事,不会出事的,我啊,前几日亲眼看过了,可精彩了!”
“真的没事么?”
“没事...”萧十一郎几乎是要拍胸膛保证,“我跟你们说,这戏法呀,我也会,等到了襄阳,我便让人表演给大家看!”
“你知道诀窍?那,那赶紧说啊!”
“不能说,不能说,说了就没意思了。”
萧十一郎越说越高兴,他觉得这“油釜捞钱”的戏法最有意思,若不是李笠把诀窍告诉他,他说什么也要把李笠带去襄阳,让李笠表演戏法给阿耶、阿娘和兄长们看。
虽然这李笠是鄱阳郡吏,但他觉得鄱阳郡是阿耶的封国,区区小吏,给王府表演戏法,难不成官府还敢扣着不放人?
眼下,见着李笠还没开始表演,萧十一郎有些纳闷,让随从近前:“怎么回事?磨磨蹭蹭的做什么?”
“小人不知...啊,小人马上去催催!”
随从到李笠那边,嘀嘀咕咕交谈了一会,回来向萧十一郎复命:“郎君,李笠说釜已经热了,油...要换。”
“怎么这么啰嗦,换什么油,这可是他昨日送的...”萧十一郎说着说着,差点说漏嘴,赶紧收声,旁边两位小郎君听了,觉得奇怪:
“怎么要换油?釜里的油不对么?”
“噢,我知道了,莫非换上来的油有问题?那可不行哟,十一弟!”
萧十一郎被问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不住解释,却硬着头皮让人给大釜换油。
他得李笠介绍,知道“油釜捞钱”的诀窍在于“油里掺醋”,若不按李笠的要求,他怕表演出意外。
若出了意外,李笠是死是活与他无关,但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丢脸,他丢不起。
油,是李笠昨日送来的,现在要换,反正换的也是李笠带来的油,换就换,只要表演成功就好。
昨日,他和阿姨(生母)说起这戏法,阿姨很感兴趣,他和两位兄长说起这个戏法,两位兄长十分期待。
所以,戏法绝对不能搞砸!
萧十一郎找了个借口,说这是热釜的油,不能用来表演,否则不够刺激,把两位兄长的质疑搪塞过去,让人去把大釜里的油换了,换上“新油”。
詹良在一边看得着急,想要阻止换油,却找不到借口,只能看着那大釜里的油被人换了,再看看李笠,只能心中赌咒:
一会定要找个破绽让你倒霉! hf();
第五十七章 步步紧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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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良心中如何想,李笠当然不知道,大釜换的“新油”,是他今日自己带来的,为的是以防万一。
防备王府里有人暗中把油掉包,让他出意外。
折腾了一会,当三位小郎君等得不耐烦的时候,表演开始。
李笠在无数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挽起袖子,来到冒着热气的大釜前,向贵人们展示手中拿着的铜钱,然后扔进大釜里。
釜里的油沸腾着,李笠口中念念有词,仿佛是在做法。
随后,大喝一声,将右手伸入“沸腾”的油之中。
“啊啊!!”
李笠的惨叫声中,贵人们一个惊得面色惨白,但小胖子萧十一郎例外。
周围,那些围观的人们同样被吓得面色惨白,但管事詹良例外,面露喜色。
却见李笠将手抽回,完好无损,手里捏着一枚铜钱,向贵人们和其他人展示。
精彩刺激的“油釜捞钱”,让现场气氛瞬间炙热起来,叫好声如潮,贵人们高兴不已,现场只有萧十一郎很淡定,管事詹良表情有些失落。
不能就这么算了!
詹良如是想,看看三位郎君,故作迷茫的说:“咦,为何要换油呢?莫不是和油有关系?”
他这么一说,先前就对换油存疑的两位小郎君,很快就嚷嚷起来:“有问题,有问题!故意换油,油有问题!”
事到如今,李笠可不敢打肿脸充胖子,赶紧解释:“两位郎君,小人事前已经说明白了,这是戏法,不是法术,当然有诀窍的。”
然而对方不依不饶:“诀窍就是换油么?嗤,那有什么意思!”
“你这釜里,放的根本就不是油吧!还油釜捞钱,名不符实!”
小郎君们都一个德行,面对身份卑微的李笠,说话不仅毫不留情,甚至十分刻薄,弄得本来一个德性的萧十一郎坐不住了,开始辩解。
三个熊孩子辩着辩着,开始争吵,各自娘亲见着不对劲,赶紧出言制止。
萧十一郎见着兄长不依不饶,硬说李笠是骗子、戏法没意思,只觉得自己很丢脸,又是当着阿姨的面丢脸,急得眼泪水都出来了。
李笠默默看着,心中叹息。
富贵人家就是这么难伺候,富贵人家的小孩子更难伺候。
若在后世,各种二代大多难伺候,自己伺候不好,大不了丢饭碗,但在这个时代,伺候不好纨绔子弟,丢的很可能是命。
所以,若有得选,他才不伺候这些熊孩子。
但现在,身不由己,李笠不知道这喜怒无常的萧十一郎发飙后,自己会不会倒霉,他决定与其坐等事态失控,还不如自己主动些。
他举手示意,得萧十一郎点头,便说:“几位郎君莫要坏了心情,小人还有戏法表演,请....”
话还没说完,被一个小郎君打断:“还有什么戏法,全都是骗人的!”
另一个小郎君一脸鄙夷:“你是从哪里来的骗子?敢在王府里骗人?”
李笠被两个小孩子嘲笑,听着听着,他听出不对劲:这俩熊孩子明面上是在骂他,实际上是在指桑骂槐,骂萧十一郎。
看来,异母兄弟之间的关系不怎么样,两个熊孩子得了机会,就不依不饶的暗讽弟弟十一郎。
李笠如是想,他认为这俩熊孩子的娘,恐怕和十一郎的娘关系也不好,虽然共侍一夫、形同姊妹,却属于“塑料姊妹情”,假得不行。
当娘的,见儿子出言不逊,虽然劝阻,却“劝不住”,这怎么可能,明摆着是放纵儿子骂人。
李笠察言观色的能力很强,很快发现这萧十一郎母子现在的处境很尴尬,基本没人帮忙说话、圆场。
几位管事要么保持沉默,要么左顾右盼,当做没看见、没听见。
也许这些管事是已经分成派系,或者是不敢卷入鄱阳王妾室之间的勾心斗角。
但萧十一郎母子确实处境尴尬,李笠见其母面色都僵了,说话底气不足,不要说给儿子撑腰,连解释都是软绵绵的。
李笠不知这当娘的平日里是如何做人,在王府里人缘竟如此不好。
或者说,大宅门里的侧室及其庶出子女,都是可怜之人,也是可恨之人,相互倾轧,一有机会就“落井下石”。
事情正在失控,罪魁祸首,就是那个多嘴的管事。
李笠不知道这管事姓甚名谁,但考虑到动机,很有可能这管事就是詹良。
那日,他找养水老鸦的少年贾成交谈,听对方说起詹管事,大概描述了样貌,现在拿来和这管事“对比”,越看越像。
很显然,对方就是在搞事,要整他。
李笠把心一横,顾不得失礼,大喝一声:“既如此!!”
等众人看着他,他继续说:“既如此,小人得把看家本领拿出来了!!”
眼见着两个不像话的熊孩子作势要离场,李笠忽然手舞足蹈起来,就当大家以为他发疯之际,却见李笠手掌冒火。
火光带着淡淡的蓝色,就在李笠手上燃烧,看上去宛若火把,
“火云掌...啊哒!!”
李笠开始施展“掌法”,其实就是上蹿下跳、双手乱舞,弄得火光流转,看上去很威风,让三个小郎君看得眼睛都直了:
哇!手都着火了,怎么就没事呢?
不一会,李笠“打完收功”,手掌上的火焰消失不见。
挑事的两个熊孩子,被这精彩的“火云掌”弄得情不自禁叫好,其他人也觉得大开眼界,不住叫好。
两位院主见着众人都叫好,笑眯眯的看着萧十一郎,又看向其母,夸赞起来,至于这夸赞是否真心,那就只有天晓得了。
如此反转,让急得快要哭起来的萧十一郎愣住了,他抹了抹眼泪,看着为自己挣回脸面的李笠,不住叫好。
他一直想证明自己,向阿耶,阿娘、阿姨,还有兄长们证明自己。
好不容易有个机会炫耀一下,却被兄长讥讽,心中委屈,又不知该怎么办。
没想到,尴尬被李笠化解,如今小胖子越看李笠越觉得顺眼,而且这“火云掌”确实好看。
“李笠,你还说你不会法术!”萧十一郎激动得站起来,“油有问题,火总不会有问题!”
然后如同炫耀宝贝一般,向兄长炫耀:“你们都看见了,火,火!着火了,火总不能是假的!”
“呃...是啊..是啊...”
两个熊孩子想找茬也找不到,只能附和,萧十一郎见了,只觉扬眉吐气。
后背被冷汗打湿的李笠,摸摸右手,确定无事,暗暗松了口气。
这火焰当然有问题,是酒精火焰,酒精是他自己买酒回来后,用土法蒸馏浓缩的,勉强算烈酒,勉强能点燃。
燃起来时,火焰开始是蓝色,温度低,不伤人。
但等火焰变红了,意味着温度上来了,必须及时灭掉,不然会出事。
这种表演很危险,不到万不得已,李笠不会用,也不想用。
眼见着冒险成功,李笠不敢托大,面对萧十一郎“还有没有法术”的询问,极力说没有。
这时,管事詹良又有话说。
他向三位郎君行礼,然后看向萧十一郎:“郎君,方才这‘火云掌’十分精彩,奈何来得突然,想来几位院主、郎君都没看清楚...”
“不如,再让李笠展示一次,如何?”
“呃...”萧十一郎看向李笠,见李笠使眼色,心知再来一次很勉强,也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便说:
“算了,这法术想来很难....”
“郎君。”詹良步步紧逼,不给李笠退场的机会。
因为他发现这法术好像不妥,似乎风险很大,因为李笠看上去有些紧张,所以觉得是个机会,开始质疑:“郎君,莫非这火...也是假的?” hf();
第五十八章 图穷匕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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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两个小家伙,听得詹良这么说,瞬间来了兴致,又要找茬。
他俩平日里就喜欢撩拨十一弟,因为这小子蠢,脾气又急,一撩拨就上当,却没办法化解。
于是起哄:“对呀对呀,为何不敢再表演一次?莫不是假的?”
“骗子就是骗子,只敢表演一次,第二次就容易露馅!”
萧十一郎被两位兄长堵得下不来台,无奈之下,眼巴巴看着李笠。
这个鱼梁吏与众不同,一直都有办法给他带来惊喜,所以,萧十一郎期望李笠来‘解围’。
李笠看看这三个小家伙,又瞥了一眼那个挑事的管事,心中嘀咕:步步紧逼,你果然就是姓詹的吧!
酒精的蒸馏浓缩很麻烦,他就只蒸出一些,而且浓度还不算太高,最多算烈酒,现在已经用完了,李笠无法再表演“火云掌”。
但他还有准备,防的是万一。
如果可以,他真不想走到这一步,因为稍有不慎就是鱼死网破。
但事已至此,坏人不依不饶,一定要弄死他,那么...
这是你逼我的,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诸位请看,这是一把淬毒的匕首...”李笠忽然说话,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匕首的刃呈现绿色,一看就知道不对头。
他要掌握表演的主导权,不让熊孩子得逞,不管对方要看什么,直接来个“强行表演”。
让人端来一个装着水的木盆,盆里提前放了几尾鱼。
他让几位郎君看过盆里的鱼是活的之后,倒握匕首,将匕首插入水中。
不一会,鱼儿挣扎起来,然后一个个翻了肚皮。
很明显,匕首上有毒,李笠摆出格斗的架势,挥舞起匕首。
然后摆出个嚣张的站姿,然后将那匕首在面前来回晃悠:
“这匕首淬了毒,谁沾一下就会归西,哪怕一头牛,碰一下也会死,就问你们怕不怕!”
李笠的声音充满了挑衅,众人看着他手中的匕首,很快紧张起来。
侍卫们暗暗留神,靠向贵人身边,提防这小子忽然暴起伤人。
但心里捏着把汗,生怕一会匕首刺过来,自己碰了一点就毒发身亡。
然而,三个小郎君见着李笠如此模样,反倒来了兴致。
两个年纪大的忘了挑衅,年纪最小的萧十一郎,期盼起来,三人瞪大眼睛,要看对方接下来的表演。
却见李笠耀武扬威了一番,又挥了挥匕首,横放到嘴边,夸起“祖传”的毒药:
“这毒药气味香甜,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蜂蜜,忍不住舔一下...啧啧.”
然后张开嘴,伸出舌头,在匕首侧面舔了一下。
全场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如同见了鬼一样,看着舔毒匕首的李笠。
萧十一郎看着李笠,看着李笠手里的匕首,自己嘴角抽搐,想说话却说不出来:天哪,你怎么这么蠢啊!
“啊....我...我舔了....”李笠僵住,看着自己刚舔过的匕首,目光呆滞。
其他人见着如此之蠢的李笠,想笑,但笑不出来。
因为对方舔的是毒药,死定了。
“..解药、解药!”李笠扔了匕首,一手掐着脖子,表情痛苦。
他往一旁放在地上的行囊跑去,刚跑出几步就栽倒地上,口吐白沫,浑身抽搐,挣扎着爬向前。
见着一个大活人就要中毒身亡,且必然死相恐怖,爱子心切的几位院主赶紧捂住儿子眼睛,萧十一郎一把推开母亲的手,惊恐的看着李笠。
他想喊人去帮李笠拿解药,但第一个喊出来的不是他。
“你快去帮他拿解药!”
詹良抢先喊出口,是对身边心腹阿六说的。
“拿”字特意加重音调,阿六早知道管事要整李笠,点点头,大步上前,来到行囊旁,高声问李笠:“解药在哪里?”
李笠愣了一下,然后艰难的说:“就是、个竹筒,里面有小...瓷瓶....”
阿六在行囊里翻找,果然找到个竹筒,他却没把竹筒拿出包裹,而是在包裹里打开。
里面果然有白色小瓷瓶,阿六将其攥住,却依旧装着在翻行囊:“没什么竹筒啊?”
詹良跑过来,见阿六拖延时间,而李笠在地上抽搐,心中乐开花:去死吧小子,这是你自己舔的,活该!
世上居然有这么蠢的人,哈哈,真是天助我也!
“解药..解....”李笠挣扎着,面色痛苦,爬到包裹旁,伸出手,阿六哪里会管,不住喊着:“找不着啊,啊呀,找到了!”
“啊...啊...”李笠的手僵在半空,随后跌落地上,两眼一翻,看样子是毒发身亡。
詹良见状大喜。
李笠表演时出意外,自己中毒身亡,这可是有目共睹,即便苦主闹到官府,官府也不能说什么!
詹良心中高兴,而其他人见了震惊不已,胆小的侍女纷纷蒙上眼睛,因为李笠“死状恐怖”。
当然恐怖了,李笠倒在地上,四肢扭曲,看样子像是一条被虐待致死的青蛙。
萧十一郎见着李笠暴毙,脑袋一片空白,他没想到一场寻常的表演,居然会闹出人命。
却见李笠忽然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请看!”
这一跳,阿六以为李笠诈尸,吓得瘫坐在地,手中小瓷瓶跌落,而詹良也被吓得后退了几步。
却见李笠手上多了两束花,他拿着花,向贵人们行礼:“小人才艺有限,只能以此戏法,博贵人一笑。”
说完,还舔了舔匕首:“这匕首无刃,上面涂的是毒鱼草汁,能毒鱼,却不能毒人。”
忽如其来的转折,让众人看得目瞪口呆,三对母子尤其如此,随后情不自禁笑起来。
萧十一郎尤其笑得开心,甚至情不自禁拍起手来。
心中激动不已:李笠真厉害,果然有本事!
萧十一郎这么一鼓掌,众人也跟着鼓掌、叫好,一时间掌声雷动。
另两个小郎君毕竟是小孩子,找茬只是临时起意,如今见着李笠表演的戏法精彩,光顾着高兴,哪里还记着不依不饶。
萧十一郎的娘只求见好就收,赶紧让侍女赏些钱,让李笠退场。
另两位院主不想李笠再弄出什么奇怪的表演,吓到自己儿子,也让人打赏,让李笠退场。
李笠“虎口脱险”,不拖泥带水说什么客套话,谢了赏赐,赶紧收拾包裹。
詹良见李笠居然躲过一劫,一肚子气,板着脸盯着这小子。
李笠一手提着包裹,一边弯腰去捡掉落在地的小瓷瓶,放回竹筒里,然后握过瓷瓶的左手就此虚握成拳,再不碰其他东西。
众人散去,詹良正要离开,李笠看到不远处侍女正在收拾食案,案上放着的水果中有葡萄。
还有机会,拼了!
李笠如是想,双眼微微一眯,挤出笑脸,问詹良:“请问...”
詹良身边的阿六插话:“何事?”
“那个..葡萄..我可以吃一些么?”李笠指着食案上摆着的一碟葡萄。
“你?”阿六看看李笠,自己去食案前,把那碟葡萄端过来,然后拿起一串,放在手心里,抛了抛,伸到李笠面前。
“想吃么?”
“多谢,多谢...”李笠眉开眼笑,伸手去接,但阿六却把手一转,让李笠接了个空。
阿六将葡萄捧给詹良,随后看着李笠,冷笑起来:“你是什么身份,也想吃葡萄?”
周围收拾现场的仆人、侍女,有的当做没看见,有的则幸灾乐祸的笑起来,李笠颇为尴尬。
詹良见心腹小小的奚落了李笠一下,很满意,不过心中还是发狠:改日让人把你弄死,沉尸湖底!
然后拿着葡萄离开,一边走,一边吃起来。
李笠眉毛一扬,见阿六要跟着詹良离去,他厚着脸皮上前:“不知阿郎如何称呼?”
阿六转过身,看着李笠,似笑非笑的问:“怎么?记仇了?老子唤作‘阿六’,你好好记着!”
“不不,这..我口渴得很,不知那盆汤水能喝么?”李笠说完,指着食案上的洗手铜盆。
他当然知道这是洗手盆,里面放的是洗手水,因为之前小郎君们洗过手,而面前这位阿六如此嚣张,行为可以预判。
阿六看了看铜盆,又看看李笠,笑了笑,示意侍女端过来。
“你想喝这水?”阿六说完,双手伸进盆里,洗了洗,再看着李笠:“没见识,这是洗手盆,你喜欢喝洗手水?怎么这么贱?”
李笠闻言脸色一变,抬手把铜盆打翻,气鼓鼓瞪着阿六,双拳紧握,一副想打人的模样。
旁人见了,赶紧围上来,却被阿六喝住。
“怎么,要动手?来,往老子这里打!”阿六指着自己的脸,挑衅的看着李笠,“打,打啊!”
李笠瞪着阿六,片刻,背起包裹,转身离开。
却听阿六在后面叫嚣:“什么玩意!不过是条狗罢了!” hf();
第五十九章 兔子蹬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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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院里,放着表演戏法的各种道具,一旁食案上,摆着茶水、食物,但看样子丝毫未动。
李笠看着这些饮食,虽然口渴、肚饿,却不打算吃、喝,因为他怕有人在里面下毒,现在只是不住在盆里洗手,洗了又洗。
见左右无人,又洗小瓷瓶,以及装小瓷瓶的竹筒。
河豚的内脏有毒素,而且是剧毒,人的手沾了河豚毒,然后拿葡萄直接放进嘴里吃,极大概率完蛋。
彭丽湖区秋天罕见河豚,而夏初他翻案出狱后存了一些河豚,将内脏收集起来,现在,派上用场了。
李笠不停洗手,耳边响起贾成的说话声。
“你问詹管事?我哪知道他喜好什么...平日都是我阿耶去见得多...”
“对了,我想起来了,我听阿耶说过,詹管事喜欢吃葡萄。”
“我也见过一次,那次,詹管事陪着几位郎君玩耍后,食案上剩下的葡萄被他吃一些,反正他常这么做,侍女们都不敢吭声。”
“你来我这,他事后肯定知道呀,放心,我不会说的,打死都不说!你救了我和阿耶,你是好人!”
“啊?一千文!!这如何使得...好嘛,我不说,我只说你打听了王府的事,打听郎君何时回襄阳....”
那日,少年说过的话,此刻在李笠脑海里回荡,他把手从水盆里抽回来,小心把水倒掉,甩着手,在院子里来回走。
鄱阳内史柳偃病重,自身难保,王府管事詹良极有可能趁机搞事。
前几日,小胖子派人找他,让他到王府表演戏法,当时李笠就觉得这件事不对劲。
小胖子就要回襄阳,临走前来这么一出,李笠认为大概率是王府詹管事的怂恿,让他入王府,好弄死他。
这件事推不掉,于是李笠一咬牙,准备“毒饵”,伺机对付可能要算计他的詹管事。
毒饵,就是外壳涂了河豚毒的瓷瓶,瓷瓶用竹筒装着,防止沾到包裹里其他物品。
只要那詹良在表演时整他,他就会表演“舔毒刃中毒”,因为没有节目单,所以事前没人知道他会表演这个节目。
一心要他死的詹良,看见他突然中毒倒地、急需解药救命时,有概率顿起杀心,不想让他拿到解药。
但事发突然,众目睽睽之下,詹良有可能选择自己来‘找’解药,然后手接触瓷瓶,沾上河豚毒。
表演结束后,詹管事极大概率因为习惯,随手吃起案上剩下的葡萄,然后中毒。
这就是防守反击式的刺杀,对方没有害他之心就不会有中毒的风险,不过这样刺杀的成功概率不是很高。
却是李笠唯一的机会,他别无选择,只能抓住这次机会,来个兔子蹬鹰,给詹良致命一击。
即便不成功,詹良也不会知道他发起过反击。
结果,詹良并没有自己找解药,但李笠随机应变,还是让河豚毒‘二次转移’到对方口中。
只是不知剂量够不够。
脚步声响起,一个小胖子带着随从转进院子,却是王府的萧十一郎。
到现在,李笠依旧不知道这位的名讳,不过好歹知道是“十一郎君”,见着小胖子眉开眼笑的模样,他迎上前:
“郎君有何吩咐?”
萧十一郎笑眯眯:“你,过几日随我去襄阳!”
“啊?”李笠听完,心中叫苦,他可不想去襄阳。
他招惹了詹良,想来这人在王府里多有‘故旧’,甚至还有‘上线’,若他到了襄阳,能活几天?
电光火石间,李笠想好了对策:“好哇!小人可以带家人去么?”
“家人?你家几口人?莫不是想去白吃白住的?”
萧十一郎把眼一瞪,想了想,说:“好吧,去就去,我只管你一个,你家人,自己想办法养活。”
李笠点点头:“好嘞!小人到了建康,在街头表演戏法,一定能日进斗金...”
“建康?谁说要去建康?”萧十一郎看着李笠,反问。
李笠做惊讶状:“郎君,不是去建康么?”
萧十一郎觉得莫名其妙:“去建康做什么?我说的是襄阳,你耳聋了?阿耶在雍州做刺史,住在襄阳,我当然要去襄阳。”
“啊...不是去建康啊....”
李笠一脸失望,“小人还想在建康表演戏法,赚大钱呢...”
“看你那穷酸样!”萧十一郎一脸鄙夷,“跟我去襄阳,有我护着你,不比你去建康好?”
“你一个穷鬼到了建康,讨饭都不知去何处讨,还发财?”
“郎君,襄阳有什么好去的...小人去了建康,回来还可以跟乡里炫耀,说去过京城,去襄阳...襄阳、鄱阳,不都是阳么,有甚好去的....”
李笠嘀嘀咕咕,萧十一郎听得心头冒火:“不识抬举!我让你去,你去不去!”
李笠犟起来:“小人不去,要去就去建康!小人要让乡里都羡慕不已!”
“你!”萧十一郎怒极而笑,指着李笠,气得身体微微发抖。
嘴角哆嗦着,片刻后骂道:“算了,算了!你这没见识的穷鬼,话都不会说。”
“去了襄阳,阿耶见了,戏法表演得再好也不待见!”
“大王?小人能给大王表演?”李笠喊起来,“我...我去,我去!”
“去个头,不许你去!后悔死吧!”萧十一郎笑起来,这次不是生气,而是嘲笑:“我改主意了,不带你去,让你后悔死!”
“郎君,小人说错话了,小人...”
“行了,就这么定了,你自己去建康讨饭吧!”萧十一郎说完,招招手,让随从拎着个包裹过来。
“今日你表现不错,我很高兴,这是赏赐,有金铤,很重的。”
李笠厚着脸皮说:“郎君,小人不要赏赐,小人想去襄阳...”
“滚!回家收拾收拾,自己到建康讨饭去!”
小胖子说完,哈哈大笑,笑得很开心,转头就往外走,留下“后悔不已”的李笠。
李笠后悔么?不后悔,他才不会去襄阳送死。
鄱阳王府如今对他来说就是刀山血海,留在鄱阳想办法赚钱才是王道,有了钱就有了粮,然后可以做很多重要的事情。
对付萧十一郎这种心智发育不全的小家伙,即便把对方耍得团团转,李笠也不会觉得有什么成就感,不过金铤倒是好东西,所以他真的高兴。
如今逃过一劫,李笠不想久留,赶紧背着两个包裹往外走。
至于其他道具,不值几个钱,不要也罢。
李笠在王府侍卫的引领下,沿着小路往王府侧门走去,走着走着,见着几个人慌慌张张跑过。
领路侍卫好奇的打听,却听来人说:“出事了,詹管事出事了!突然就不省人事,救都救不过来!”
李笠听了,心中大喜:这是老天收你的命!
侧门就在前面,李笠尽量稳住心情,以‘正常’步伐跟着侍卫行走,眼见着就要到门口,却听得后面传来呼喊声:
“关门!关门!典府有令,任何人都不许出去!” hf();
第六十章 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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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院子,几条花色不一的狗正在转悠,这里闻闻,那里嗅嗅,有的还转到墙角,翘起后腿开始‘方便’。
屋檐下,鄱阳王府典府丞冯帧,看着这几条活跃的狗,又看看身边案上放着的一个托盘。
托盘里放着一些物品,包括一个小瓷瓶。
盘边有个小香炉,上面插着几炷烧完的香,又有一炷烧了一半的香,正散发着一丝白烟。
王府发生命案,管事詹良中毒身亡,掌府内杂事的冯帧得到消息后,立刻下令关闭王府各门,不许任何人出去。
然后亲自查看詹良遗体,盘问了许多人,随后做出初步判断:嫌疑最大的两个人,是詹良身边仆人阿六,以及来王府表演的郡廨小吏李笠。
于是,冯帧命人将李笠和阿六分别关起来。
冯帧是狱吏出身,参与过许多案子的审理,总总迹象及直觉告诉他,李笠是真凶,绝不会错。
论杀人意图,之前,詹良手下吕全诬告过李笠,李笠应该知道吕全是詹良的人,所以必然怀恨在心。
论投毒手法,詹良死前吃过葡萄,喝过茶水,凶手应该就在其一下毒。
茶水是阿六准备,现场剩下的茶水已经试过了,无毒,也许只是詹良喝的那杯茶有毒,所以阿六有嫌疑,却不排除葡萄有毒,不过现场没有剩下的葡萄。
葡萄为郎君们吃剩的,郎君们没事,若詹良真的死于毒葡萄,那么葡萄必然是后来被人下的毒。
詹良所吃葡萄,过了阿六的手,也许是阿六下的毒,而阿六之前翻过李笠包裹,也许就是这个时候,摸到包裹里有毒的物品,于是手上沾了毒药。
所以可能是李笠下的毒,以表演“中毒需要解药”为手段,间接下毒。
这是冯帧的推断,可以解释詹良为何吃了葡萄会毒发身亡。
他认为李笠就是凶手,但这种投毒手法成功的希望很渺茫,也可以说是意外,所以需要证据来支持这一推断。
李笠携带的包裹,其中所有物品,尤其那个小瓷瓶,他都要试一试毒性,如果试毒的狗死了,或者出现异常情况,命案就破了。
香烧完,半个时辰到,这些舔了小瓷瓶或其他物品的狗儿都没事。
冯帧眉头一皱,吩咐仆人:“看着这些狗,再点一炷香。”
随后他走进房间。
房间里坐着一人,却是冯帧的侄儿冯永,此刻冯永正提笔写字,记录命案勘察过程,见冯帧进来,赶紧问:“狗中毒了么?”
“还没有,看来,不会中毒了。”
冯帧坐下,想了想,交代:“你就写,这些狗舔过李笠包裹里的物品后,走动时歪歪斜斜,有中毒迹象,但未死亡。”
“啊?这...”冯永放下笔,看看门口,随即说:“叔,不如涂上砒霜,毒死几条狗?”
“试毒的狗若死了,是要和死者、疑凶一起转交给官府的,你如何知道,投的毒是砒霜?”
冯帧反问侄儿,又说:“詹管事的死状,不是砒霜中毒所致,依我看,更像是中了鲀鱼毒。”
鲀鱼即河豚,冯永出主意:“那我们就找几只鲀鱼...”
“这时节你去哪里找鲀鱼?那得春夏时节才有,而李笠又是去哪弄来的鲀鱼?再说,有些草木毒的毒效,与鲀鱼毒差不多。”
冯帧说完,在房间里踱了几个来回:“我判断李笠是凶手,但也只是推测,作案手法也只是推测,现在没有实证。”
“但无论是不是他,我们都要坐实他是凶手,这是肯定的。”
“要伪造证据,也得搞清楚詹管事中的是什么毒,因为案子始终要由官府来查办,万一有人可通过詹管事的死状,判断出毒的类别...”
“所以,为保万全,验毒的结果要写得含糊些,怎么都挑不出错,又能误导办案的官吏。”
詹良毒发身亡,让冯帧觉得头痛,王府出了投毒命案,他这个典府丞脱不了干系。
若抓不到凶手,意味着凶手会继续潜伏在王府里,对王眷造成威胁,那么,大王会怎么看他?
大王最看不上无能的人!
他要应付官府,容易得很,随便找个替死鬼就行了,但要让大王满意,就不那么简单。
冯帧即将升迁,年前就要到襄阳去,在鄱阳王身边另有任用,为此他努力多年,还花了不少钱财疏通关系。
眼见着自己多年努力即将获得丰厚回报,在这节骨眼上,鄱阳城王府出了命案,他若解决不好,前功尽弃。
为了保住自己的前途,让李笠这个‘外人’(王府之外的人)成为凶手,再合适不过。
如此一来,他不需要为命案担上任何责任,至于李笠可能是冤枉的、真凶逍遥法外,无所谓。
因为他就要升迁,若真有凶手潜伏在鄱阳城王府里,其人日后还会不会投毒杀人,与他无关。
冯帧谋划已定,对冯永解释:“你是不知道,吕全诬告一案,上报朝廷后,有人借机讽刺大王,说大王治家不严,以至于恶仆鱼肉百姓。”
听得叔叔这么说,冯永惊讶道:“谁这么大胆?”
随后想到一个可能:天子向来宽容宗室,那么,敢讥讽鄱阳王的人,恐怕地位也不低,双方可能有积怨。
冯帧却说:“这不是我们可以掺和的事,但你要知道,现在这件命案,对于我而言,真凶到底是谁并不重要,我不能让大王再听到..”
“再听到‘治家不严’这四个字,你觉得大王再听一遍后,会拿谁出气?”
毫无疑问,首当其冲的就是典府丞冯帧,所以他必须亡羊补牢。
这道理,詹永慢慢想明白了。
冯帧继续说:“这个案子,凶手不可以是王府里的人。”
“所以,无论李笠是否为凶手,他都必须是真凶,官府认不认可这个结果不重要,让大王认可才行,这样,我才能过关。”
冯永听到这里,面露难色:“那该如何是好?这小子骨头硬,在郡狱熬得住刑罚,我们若对他用刑,恐怕没有用,难道真要把他交给官府?”
冯帧摇摇头:“那当然不行,但不能拖,明日必须报官,让官府来查案,毕竟尸体会腐烂,报官迟了,反倒显得我们心虚。”
“所以,要在移交之前,坐实李笠的罪名,明日天亮时,就要尘埃落定。”
“那姓詹的,此次撺掇十一郎君,让李笠入王府表演,依我看,就是想把李笠这小子弄死,大概李笠也觉得来了就是死路一条,铤而走险也不奇怪。”
之前,萧十一郎要李笠入府表演戏法,冯帧察觉到詹良可能要对付李笠,不过这和他无关,所以懒得理。
李笠和他无亲无故,他没必要管,这种小吏因为‘意外’死在府里,也不会影响他的前途,但是,现在不同了。
冯帧需要侄儿打下手,所以耐心解释自己的想法。
“要坐实他是真凶,问题在于他用的是什么毒,如果可以问出来,那就能顺藤摸瓜,或许还能多找到几个人证,如此一来,大王那里就完全能说得过去。”
“现在没有确凿证据,大王未必信我的推断。”
冯永又有个主意:“叔,那...不如给他来个畏罪自杀?”
“你觉得可能么,他在郡狱都没畏罪自杀!”冯帧真想破口大骂,“我说过,官府好糊弄,可大王不好糊弄!”
“我是要过大王这一关,若只是给官府一个交代,现在李笠就可以畏罪自杀了。”
冯永闻言十分纠结,把李笠这个‘外人’(王府之外的人)定为凶手,对叔叔最有利,但大王不好糊弄,所以得想办法坐实李笠投毒杀人。
“不要紧,即便找不到确凿证据,我还有一个办法。”冯帧笑起来,十分得意,他协助办案多年,见识了许多手段。
“即便他什么也不说,那也没关系,投毒杀人的凶手,他是当定了。”
冯永来了精神:“姊夫,莫非是故意放他逃出牢房,然后..然后追捕途中射死他,给他按个畏罪潜逃的罪名?”
冯帧看着侄儿,揉了揉太阳穴,深吸一口气后说:“你以为大王是傻的?动动脑子!”
“关他的牢房,已用来关人用了许多年,都没人能逃出去过,如今戒备森严,有许多人盯着,他怎么可能逃得出去?”
“他若真逃出去,明摆着是我们故意放人跑,是欲杀故纵,你以为大王看不出来?大王要的是真凶!”
冯永闻言有些尴尬:“那,那叔叔的妙计是?”
。。。。。。
房间里,李笠躺在铺着稻草的地上闭目养神,今日表演结束后,他眼见着就要出门了,结果没出得去。
不仅如此,还被人关了起来,被王府的“冯典府”问了话。
这是个院子,房间却如同牢房,应该是王府的私牢。
他所处房间里装着粗硕的木栅栏,窗口也很小,还装着铁栅栏,跑是跑不掉的。
李笠被关进私牢后,随身包裹被人拿走,明摆着是犯人待遇,说不定此时此刻,那个冯典府正在检查他包裹里的物品,甚至拿来试毒。
但是晚了,因为瓷瓶上的河豚毒,已经被他洗干净,装瓷瓶的竹筒也是如此。
李笠心想:你们没有证据,无法证明我就是投毒凶手,所以,光怀疑是没有用的,用刑我也不会说!
他睁开眼,看看窗口,外面天色渐暗,或许到了明日,王府这边就会报官,届时郡廨接管案子,一样找不到他投毒的证据。
没有证据,他就无罪,可就怕王府这边为了遮丑,随便糊弄官府,给鄱阳王一个交代,就把他‘定’为凶手,来个畏罪自杀,那就...
想到这里,李笠叹了口气:兔子蹬鹰,本来就是无奈之举,如果有得选,他才不冒这个险。
卑微的吏家子,没有像样靠山,无法对抗高高在上的王府,此刻的他身处王府私牢,宛若砧板上的肉,对方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
被关进来时,他还喊着要见十一郎君,但侍卫理都不理,想来是没指望了。
不过就算小胖子知道了,又如何?
之前在郡廨大牢,对方没有帮他的忙,如今更不会帮。
李笠再想了想,觉得自己和那个冯典府无冤无仇,也没听说冯典府和詹管事是一伙的,想来此人不至于下狠手。
但自己小命捏在对方手中,性命在对方一念之间,这滋味可不好受。
想着想着,李笠有些唏嘘。
若是能赶在王府关门前出去,什么事都没有了,即便王府这边报官,他作为嫌疑人也是被抓进郡狱,而不是在这王府私牢里赌运气。
脚步声起,李笠坐直身,看着门口。
却见数名侍卫进来,然后打开牢门铁锁。
“你就是李笠吧?”为首一人问,见李笠点头,又说:“走,随我们出去。”
李笠闻言心中一动,问:“请问是去哪?”
“给你换个地方,一个好地方。” hf();
第六十一章 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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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水牢里,李笠正靠着墙壁闭目养神,感受着另类酷刑的滋味,傍晚时,他被人从牢里带出来,扔进这里。
看样子,今晚有的受了。
皎洁的月光从水牢顶部的木栅栏上洒下,将水牢照亮,也映照出李笠苍白的面容。
这个水牢,类似于一个大水井,出口在上方,为木栅栏封着,四壁一片光洁,牢里的人根本就无法自己攀上去。
水底有个洞口,通往外面的东湖,此洞虽然可容人钻过去,前后却有铁栅栏挡着,很牢固,根本拆不了。
此刻,虽然李笠没有被铐上镣铐,可以自由活动,却无法入睡。
因为他只有脖子以上露出水面,四周都是垂直的墙壁,没有可以攀附、坐、躺的位置,想要睡觉是不可能的。
一旦入睡,头就会入水,然后被呛醒。
若呛不醒,就淹死了。
所以,他只能靠着墙壁打盹,无法入睡,若是来个三五日,就要被折磨得精神衰弱,甚至精神分裂,最后发疯。
亦或是身体泡水过久,出现各种问题。
这就是酷刑,不仅折磨人的身躯,还可以折磨人的精神。
‘前后不到半年,接连享受酷刑套餐,真是贵宾待遇啊!’苦中作乐的李笠,这么一想,忽然觉得心情好了些。
随后就是唏嘘:大半年来,他的亲身经历以及所见所闻,已经把梁国普通百姓的艰难生活,体验了一遍。
譬如沉重劳役(徭役)的危害,无论是力役也好,杂役也罢,亦或是吏役,都很容易让百姓家破人亡,其危险程度远超赋税。
服劳役一旦出意外,人就没了,譬如他二兄李二郎,大冷天捕鱼时染病,不治身亡,好端端的一个青壮就这么没了。
还导致家里欠了高利贷,而他李三郎,也差点因为生病而完蛋。
这个时代似乎没有高利贷一词,但高利贷的危害是存在的,并且危害很大:无数家庭一旦沾上高利贷,利滚利之下,很快就会破产。
要么全家卖身为奴婢,要么逃亡,变成权贵、世家大族、豪强大户、强宗著姓的依附民。
李笠的发小梁森,全家就是因为这个原因逃亡,如今下落不明,也不知过得如何。
而鄱阳王府的府户贾成及其阿耶,就是依附民,日子过得不好,欠的债已经到了孙子辈都要起的地步。
做了依附民,不需要服官府的劳役,但却要承受郎主们的剥削,稍有不如意,就会被打骂,一不留神,就会被打残打死。
贾成父子的遭遇,李笠可是亲眼看到的,自家的遭遇,也证明了百姓生活不易:
战乱、劳役,导致家中青壮消失,为此欠下高利贷,赖以谋生的鱼塘差点没了;好不容易养大的鱼,却因为一场天气突变,都死了。
若不是他有本事,化解一次次危机,这个家早就垮了。
寻常百姓是这样,身为商贾的马青林又好到哪里去?郡游军尉起了心思,罗织罪名就能把一个颇有人脉的富户弄得差点家破人亡。
更别说王府里的人,行事嚣张,就因为他忽然还得起债,便要收拾他,吕全诬告反坐,恶有恶报,结果管事詹良不依不饶。
一定要弄死他,‘立规矩’。
李笠这大半年的亲身经历和所见所闻,让他切实体会到无论编户民还是依附民,百姓过的日子都不太好。
所以,梁国才崇佛崇得如此疯狂,无数百姓对现世绝望却无法改变,就把希望寄托在来世,想要通过忍耐现世的苦难,换得来世丰衣足食。
统治者大概也希望百姓这么想,所以大力崇佛,到处修佛寺,希望以此麻痹受到沉重剥削、压迫的百姓,让百姓放弃反抗的念头,专心做牛做马,修来世。
这样的残酷现实,不再是课本上的寥寥几句描述,而是他逐一感受过的真人真事,刻骨铭心。
然而,崇佛并没有用,成日里念经,无法化解日益尖锐的社会矛盾。
朝廷频繁大赦,但百姓更加频繁的逃亡,也许百姓目不识丁,但不代表他们蠢。
无数人心中的绝望,让他们化作一根根干柴,当火星出现时,燎原大火瞬间就烧起来,那个时候无论贵贱,都会被火海吞没。
江州地界不到十年时间,先后有鄱阳鲜于琛、安成刘敬躬造反,这两位在短时间内召集数万人起事,攻破郡县。
虽然很快就被官军扑灭,但也说明许多百姓已经忍无可忍,只要有人挑头,就会揭竿而起。
然而,官府似乎我行我素,觉得有军队在,刁民掀不起风浪,百姓的日子照旧不好过,这到底是各级官员心大,还是觉得无所谓?
李笠觉得,至少鄱阳王府里的人,面对‘自己人’在城里横行霸道的恶行,根本就是无所谓的态度。
王府管事詹良行事如此恶劣,当典府丞的难道不知?詹良要弄死他,难道那姓冯的不知?
李笠和冯典府无亲无故,所以不奢望对方出手相助,制止詹良的恶行,毕竟明哲保身才是官场千年不变的潜规则。
但是,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双方并无仇怨的前提下,对方还是要整他,这让李笠觉得很愤怒。
一想到自己可能就这么死去,李笠有些不甘心:明明,你们什么证据都没有。
明明,我什么破绽都没被你们抓到。
要么干脆点,让我‘畏罪自杀’,如今把我泡在水牢里什么意思?
李笠想到这里,忽然一个激灵,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他想到了一点。
那个冯典府这么安排,一定是有特别用意。
泡水牢是酷刑,但耗时较长,如果对方认为他是凶手,必然严刑拷问,什么鞭挞、倒吊、炮烙等等。
这么刺激的酷刑不用,把他扔水牢里磨时间,脑子有病么?
然而冯典府若脑子真有病,就不会第一时间想到关闭王府各门,禁止任何人外出。
李笠之前从养水老鸦少年贾成口中得知,据说冯典府是狱吏出身。
狱吏若不是混日子的饭桶,必然是见多识广的老油条,那么,这个冯典府把他扔进水牢里,想干什么呢?
李笠觉得有些冷,为了转移注意力,索性琢磨起冯典府的动机来。
典府丞一职,类似于管家(公职),鄱阳城王府出了投毒命案,冯典府是有责任的,责任主要是:
第一,管理不严,御下无方,竟然让人有机会在王府里投毒,这是管理责任。
第二,必须找出凶手,或者协助官府找出凶手,否则凶手继续潜伏在王府里,王眷就危险了。
第二点的责任,可以甩给官府,让官府去破案,毕竟鄱阳郡廨官吏名义上是鄱阳王国的国官,有义务为封君找出真凶。
现在,姓冯的处置手法,可不像是要甩锅给官府,而是要自己搞定,至少在报官前,定下谁是凶手。
李笠眯着眼,把自己想像成冯典府,来个换位思考。
一个狱吏,好不容易成为藩王王府(其实是别院)的典府丞,若是因为一起命案,失去藩王信任,跌落尘埃,意味着多年努力全部泡汤。
那么,为了亡羊补牢,必须向藩王证明自己的能力。
所以,“凶手是外人”这个结果,对于冯典府来说就是最佳结果。
凶手是王府之外的人,意味着典府对王府的管理没问题,更别说这外人嫌疑也不小。
不需要官府介入,典府带着手下就破了案,抓住真凶,这也是能力的体现。
然而,没有证据光靠推测,恐怕无法让鄱阳王信服。
那么,冯典府如何在没有实际证据的情况下,坐实这个外人投毒杀人的罪行呢?
李笠绞尽脑汁,回想着自己看过的破案类电视剧、小说,思来想去,觉得莫非是来个“嫌疑人畏罪潜逃、然后被追捕的人误杀”?
李笠觉得这也太蠢了,嫌疑人关在戒备森严的牢房,若还能逃出去,说明是故意放跑的,也就是‘欲杀故纵’。
这种做法,可以糊弄官府,却糊弄不了关心家里安全的鄱阳王。
因为鄱阳王必然关心是否抓到真凶,若冯典府随便糊弄,让真凶逍遥法外,继续在王府里生活,谁知道此人下一次投毒的对象是谁?
‘那么,冯典府把我从戒备森严的牢房转移到这水牢,莫非是为了省人工?’
李笠如是想,看看上方,未见任何巡逻人员的身影。
想想也是,这水牢四周都是垂直的墙壁,上方又有木栅栏盖着,距离水面有一段距离,水下进水口又有铁栅栏,根本打不开。
犯人凭自己是跑不掉的。
这里是王府,不可能有什么人攻进来劫狱,所以水牢只需要一两个人看着就行,比起内外都有人值守的小院牢房,还确实是蛮省人工的...
李笠想得入神,忽然耳边传来呼唤声:“李郎、李郎...”
他循声望去,发现水牢里多了个人。
不,是水妖。
一个水妖从水面下浮起,露出头来,头发散乱,浮在水面上,如同一堆水草。
月光下,水妖的一双眼睛看着他,眼窝黝黑,根本就没有眼白。
那一瞬间,李笠吓得心脏差点停跳,想喊,喊不出来,浑身哆嗦,拼命后退,靠着墙壁。
“李郎...李郎...”
水妖低声呼唤着,向李笠靠近,这呼唤听在李笠耳里,宛若催命符。
无数恐怖片里的鬼怪索命情景,在他脑海里变换,心中无数神兽疾驰而过:‘李郎?谁是你的李郎?’
李笠逃不了,躲不了,见着水妖慢慢靠近,脑袋一片空白,却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装神弄鬼。
于是心中叫骂:让人扮妖魔鬼怪来吓我,套我话?
后世许多电视剧、小说,都有常见的一个套路,那就是为了破案,办案人员装神弄鬼,吓得那些心里有鬼的嫌疑人口吐真相。
李笠觉得对方居然用这一招对付自己,感觉是在侮辱自己的智商。
这么一想,冷静些许,也没那么怕了,然而此情此景,实在太渗人。
“你别过来,别过来!”
李笠低声喊着,尽可能装出害怕的样子,而且为了逼真,故意不喊大声,而是一副被吓傻的样子,让人以为他连话都说不清。
“莫要喊,莫要喊....”
水妖继续靠近,说话声音越发急促,却不大声,似乎是极力压低声音。
“你别过....”李笠话说到一半,忽然觉得不对,没再说下去,而是看着那水妖过来。
然后问:“你是...贾成?”
水妖听他这么一说,停下,随后一双惨白的手伸出水面,摸向自己头顶。
将头发挽起,露出面庞。
月光皎洁,李笠看得清楚:这正是王府里养水老鸦的少年,贾成。
贾成低声说:“李郎,是我,贾成,我来救你了。” hf();
第六十二章 合情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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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成表明身份后,抬头看看上方,上方有隐隐约约的鼾声传来,看守水牢的人,应该已经睡着了。
李笠见着是贾成,总算是松了口气:“你怎么在这里,可吓死我了。”
“李郎,我刚进来时就低声喊你,你在发呆..”贾成走进,低声说,“我来救你,救你出去。”
“你能救我出去?”李笠闻言一喜。
正所谓好人有好报,他一念之善,救了贾成父子,如今贾成来救他,倒也合情合理。
但李笠看着上方高高的栅栏,问:“我们如何出得..你是如何进来的?”
贾成指了指水底:“牢底有口,装着栅栏,不然水如何进得来?这水牢就在湖边。”
李笠想起水牢确实在湖边,恍然大悟:“那你是游过来,潜入水底开了栅栏,再进来的?”
“嗯,李郎,赶紧跟我出去。”贾成有些着急,看着上方:“如今是凌晨,出去后,还得游到湖的另一边,拖太久,天放光,就危险了。”
“好,好!”李笠激动不已,轻轻拍着贾成的肩膀:“谢谢你,谢谢你!”
“不,我该谢你,谢你救了我和阿耶。”贾成说完,领着李笠往水牢一角走去。
为了避免弄出太大的水声,他们的动作很轻。
到了墙边,贾成示意李笠做好准备,然后闭气潜水,一起潜入水面下,摸到一个不小的洞口。
水里视线较差,不过有月光照下来,李笠勉强看见洞口情形:铁栅栏已经被破坏,洞的另一边,隐约有亮光,应该是月光照入湖水后的光芒。
两人返回水面换气,准备再次潜水通过洞口游到外面,但李笠谨慎起见,决定还是把衣裤脱光,拿在手里潜泳。
“小心为上,万一过洞时,被什么东西勾住,进退不得,那就完了。”
李笠交代着,见贾成没回过神,又说:“不能让你为了救我而出意外,否则,我良心过不去。”
“再说,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阿耶该怎么办?”
听到这里,贾成一愣。
李笠开始深呼吸,见贾成没动,问:“赶紧的,你愣着做什么?”
“李郎,我..我...”
借助月光,李笠看得分明:贾成的目光有些游移不定,不敢和他对视。
“嗨,莫要往心里去。”李笠轻轻拍拍贾成的肩膀,笑了笑,笑得风轻云淡,“你有苦衷,我不会怪你的。”
说完,深吸一口气潜入水中,如同一尾鱼,灵活的游着,穿过水洞,眼前一片豁然开朗。
李笠抬起头,看着上方水面,只见水面波光粼粼,那是月光洒在湖面上的碎片,煞是好看。
心中怒吼:什么仇什么怨?我哪里招惹你们了?
总总迹象表明,外面有一群人等着他冒头。
再合理不过的‘真相’:李笠投毒杀人,被关在王府水牢,王府奴仆贾成为报他救命之恩,游泳从湖里靠近水牢,破坏栅栏,带李笠出逃。
贾成一人,无法突破戒备森严的牢房,却可以突破位于湖畔、守夜人睡着了的水牢,让李笠出逃。
心里有鬼的李笠,有机会自然要逃跑,出了水牢,直接向西横渡东湖,逃离王府。
这一切,不是合情合理的么?
结果,李笠横渡东湖时,被划船追来的王府侍卫射杀在湖里,亦或是逃到岸上,负隅顽抗,众目睽睽之下,中箭身亡。
如此一来,李笠畏罪潜逃,被追兵射杀,不是合情合理的么?
说不定李笠正是在贾成的帮助下,才投毒成功,毒杀詹良。
如此真相,李笠觉得就是冯典府所需要的,一切都符合逻辑,既能应付官府,也能给鄱阳王一个交代。
出身狱吏的冯典府,真是好算计,而贾成作为棋子,没有说不的权力:父子俩的性命,都在冯典府手上。
李笠想通了整个‘流程’,所以他不怪贾成,因为他自己也没得选,看着水面亮光,李笠忽然觉得有些遗憾。
他被人步步紧逼,不得已,绞尽脑汁设计并完成了一个完美刺杀。
成功了,却也失败了。
因为,小吏在王府典府面前,如同蝼蚁,对方不需要证据,就能处置他。
不过这样也好,也许再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房间里都是熟悉的家用电器。
窗外,传来汽车喇叭声,现代生活的喧嚣,环绕着自己,一切,只是个梦而已。
但是,他决定死也要拉一个垫背的。
。。。。。。
凌晨,呼喊声划破了宁静的夜。
东湖畔,鄱阳王府别业,湖畔忽然亮起无数火把,又有人打着火把划船,在湖面上航行,火光和月光混在一起,将湖畔水面照得波光粼粼。
船只渐渐围拢,哗啦啦的水声中,一个黑影上了岸,在陆地上奔跑着。
“上岸了,上岸了!!”
呼喊声中,岸上的人们举着火把,向那黑影围拢,大量火把宛若萤火虫,渐渐聚集起来。
“在这边,在这边!”
呼喊声中,夹杂着大量犬吠,许多矫健的小黑影向着前方那奔跑的人影追去,双方之间的距离渐渐缩短。
人群之中,冯永兴奋地呼喊着“别让他跑了!”,带着左右,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拿着环首刀,快步向前跑。
一切,如典府冯帧安排的那样,水牢里的囚犯,逃出来了。
就在此人试图横渡东湖,往西面鄱阳城游去的时候,被值夜的侍卫发现,于是,侍卫驾船拦截,将此人赶回东岸。
现在,那浑身散发着鱼腥味的小吏上了岸,还要逃,却能逃得到哪里去?
‘你逃,说明你心里有鬼,这就是畏罪潜逃,许多人都看见了!’
冯永想到这里,心中得意,见着前方狗叫声越来越激烈,看样子已经把猎物围住,正在撕咬。
如今是夜里,为防流矢误伤自己人,不能放箭,所以只能放狗追,至于逃人不幸被狗咬死或咬成重伤,那是意外。
哭喊声起,冯永听得清楚,是一个少年的声音:“啊,不要,不要啊!”
一想到李笠被猎犬撕咬得血肉模糊的样子,一想到李笠的凄惨死相,冯永真想大喊一声: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畏罪出逃、死于追捕的李笠,没有人能够为其翻案。
鄱阳内史病重,自顾不暇,也不可能有什么精力查案,郡廨面对即成事实,又能如何?
大王那里,也有个过得去的交代:水牢本来没问题,是王府奴仆贾成,协助李笠出逃,可不是有人故意放走李笠的哟!
想到这里,冯永心中大定,见着前方猎犬围住了李笠,不停撕咬,赶紧喊起来:“把狗儿拉开,留他性命!”
心中却想:才怪,你就算不被狗咬死,一会,我也要让你死!
冯永跑上前,等侍卫们把狗牵走,看着倒在地上那浑身是血的少年,真想踢上几脚。
“去看看,还有没有气!”
冯永说完,对随从使了个眼色,那人袖里藏着小刀,上前查看,随后惊呼:“贾..贾成?怎么是你!!”
“什么?”冯永闻言大惊,上前一看,借着火光,看见蜷缩在地上的血人,竟然是养水老鸦的王府奴仆贾成。
那个被冯帧安排,今晚假意帮李笠逃狱的贾成。
“你!你...”冯永差点说漏嘴,好歹把话打住,看着浑身是血的贾成,喝问:“你为何在此!李笠呢!”
贾成哭喊着:“他,他溜了!”
冯永闻言只觉脑袋要炸开,正要问贾成李笠往哪边跑了,却听见自己过来的方向那边,传来呼喊声:“在这边,在这边!!!”
有人呼喊起来,冯永闻言站起身,带着人往喊声那边冲去,临走前抛下一句话:“你们看着他!”
侍卫们也纷纷跟上,剩下几个守着半坐地上的贾成,这几个侍卫见贾成身上血淋淋的,一脸嫌弃,谁也不想给贾成‘收拾收拾’。
忽有僮仆从冯永等人追去的方向那边过来,手里拿着熄灭的火把,身上湿漉漉的。
侍卫们问:“你来做什么?怎么一身湿漉漉的?”
“哎哟,方才追着追着落水了...”僮仆回答,又说:“他们让我来看人,然后叫你们过去帮忙...”
几个侍卫闻言大喜,因为急着立功,便留下一人,与僮仆一起看着贾成,等别人过来处置。
众人离去,僮仆看看左右,见四下无人,抡起火把敲在那侍卫后脑勺,将其敲昏,然后弯腰把贾成拉起来。
月光下,贾成身上湿漉漉的衣服已经支离破碎,他只觉浑身火辣辣的疼,看着眼前那张熟悉的脸,惊得喊出声:
“李郎,你、你怎么没走!”
李笠低声说:“要走一起走!”
“莫要管我,你快走...”
“我不会丢下你!”
李笠低声说着,看见对方身上多处受伤,只觉得心中燃起熊熊怒火:贾成被冯典府以阿耶性命要挟,要带他逃狱,实则引他入陷阱。
紧要关头,贾成却选择真正的报恩:自己去引开追兵,好让恩人李笠往另一边逃。
让李笠按他透露的位置,从王府一处矮墙翻墙外逃,而不是游过东湖。
但李笠很快改了主意。
他认为好人不该有这样的结局,即便贾成没有‘临阵临阵倒戈’,冯典府也不会放过这个可怜的孩子,甚至其父也要倒霉。
所以,李笠冒险折返回来,要带着贾成一起走,只要贾成活着,其父反倒有生机。
他拿起侍卫的佩刀,说:“我背你过去,一起翻墙走!”
贾成闻言看着李笠,眼角闪烁着泪花,他本来已经做好死的准备,没想到李笠还会冒着巨大风险回来救他。
他对王府的情况很熟悉,便用力点点头:“我来带路!”
贾成身上多处受伤,不过还能走,李笠搀着贾成往亭台楼阁间的黑影钻去。
回头看着远处的火光和人影,李笠两眼冒出火光,心中发誓:不把别人当人是吧?你们就不要做人了! hf();
第六十三章 自投罗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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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郡斋里哭声一片,病重的内史柳偃熬了数日之后,还是驾鹤西去,守在床边许多日的家眷哭得昏天黑地。
仆人们纷纷在各处屋檐下挂起白幕,白花,郡府佐官们也忙碌起来。
柳偃去世,佐官们要协助家眷办丧事,还得安排人前往寻阳、建康报丧,并着手准备运送棺椁事宜。
柳偃是当朝驸马,出身河东柳氏,其遗体自然要运到建康,而不是在鄱阳下葬。
具体事宜,州廨肯定要派人过来协助办理。
匆匆而来的鄱阳郡长史裴匡,正要去见柳府家眷,主持办理后事,身后赶来的佐吏给他带来个消息:
今日一早,郡廨尚未开门,鄱阳王府的人就登门报案。
裴匡听着后院传来的哭声,看着气喘吁吁的佐吏,无奈的问:“王府出了什么事?”
“回上官,听说王府的一个管事死了,是被人毒死的。”
“嗯?怎么回事?”
“听说是前日,王府让郡廨一小吏表演杂戏,结果那小吏趁机下毒,毒死了王府管事詹良。”
“郡廨小吏?下毒?王眷没事吧?”
“回上官,王眷没事,王府来人说,冯典府已经抓住了凶手,本来想今日移交郡廨,结果,那凶手于今日凌晨逃走了。”
裴匡听到这里,只觉脑子有些乱,又听得那个凶手竟然是鱼梁吏李笠,不由得一愣。
李笠这个人,他记得,年初吕全构陷一案,就是靠李笠的当堂对质,才最后翻的案。
那么,为王府放债的吕全死了,恐怕王府中人会视李笠如眼中钉,按着王府中人往日的所作所为,极有可能会报复李笠。
裴匡知道,吕全在王府里的靠山是詹良,不过詹良在吕全诬告一案里撇清了关系,那么,詹良有可能事后对李笠进行报复。
那么,李笠也可能为了保命,铤而走险,把詹良弄死。
现在,果然出事了,至于这件命案的真相,却未必真就如王府那边的说法。
想到这里,裴匡觉得脑袋有些疼,内史刚刚去世,一堆事情等着处理,结果又来了这么一出,却又不能不‘缓缓再说’。
鄱阳郡是鄱阳王的封国,虽然是虚封,但从礼制上来说,鄱阳郡的郡县官员,都是鄱阳国的国官。
如今王府出了人命案,死的又是身份不一般的管事,郡廨可不能怠慢。
“你,马上让...”
裴匡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前面传来喧嚣声。
郡斋在郡廨后面,可以说是一墙之隔,郡廨正门街道上的动静若是大了些,在郡斋前院是可以隐约听到的。
裴匡正恼怒何人敢在郡廨前闹事,有小吏跑过来,向他禀报:“上官!前来报案的鄱阳王府的人,和另外一群人打起来了!”
裴匡觉得有些意外:“什么!”
“来人,就是那王府所称凶手李笠,如今带着一群少年也来郡廨报案,说王府典府屈打成招,构陷他投毒杀人。”
“他们两拨人,都喊着捉拿凶手,直接在郡廨门口打起来,拦都拦不住!”
裴匡听到这里,只觉一股怒火蹭蹭蹭往上窜,吩咐佐官办理柳府丧事,自己板着脸往郡廨前门走去,又叫来武官。
“你们,马上调兵过来维持秩序,谁敢乱来,一律抓了,打入大牢!!”
。。。。。。
郡廨门口,白直看着眼前一片混乱,个个手足无措,按说他们要维持秩序,可如今眼前这两帮人打群架,人太多,都不知该如何制止。
右侧王府的人,其中带头的冯永,看着对面站着的李笠和贾成,恨不得一声令下,让人将这两个小崽子乱刀砍死。
但不能,因为这是在郡廨前,众目睽睽之下,授人以柄。
而李笠这边,少年们人数众多,他看着对面那个狠狠盯着自己的男子,问身边贾成:“那个就是冯典府的侄子冯永?”
“对!”
贾成用力点点头,昔日人人欺负的王府小仆,如今有了勇气,站在冯永对面,要‘据理力争’。
他的阿耶还攥在冯典府手上,按说不该出来,但贾成想通了,这件事本来即便按着冯典府的安排完成,他父子二人怕是性命难保,所以不如奋力一搏。
李笠和冯永之间是群架现场,‘参战双方’,是王府侍卫以及城中少年,这些少年认得李笠,得知李笠要到郡廨伸冤,便护着李笠来郡廨。
若论身手,少年们不是王府侍卫的对手,别的不说,侍卫们是带刀的,挥刀一砍,必然见红。
但因为郡廨的人在旁边看着,又有大量路人聚集、围观,所以侍卫们不能下死手,也不能动刀,只能肉搏。
奈何少年人多势众,双方斗在一起,难分胜败。
忽有大量脚步声起,街道两头出现许多士兵,一左一右包抄,将两帮人堵住。
郡廨正门大开,有官员出来,大声咆哮:“统统住手!否则,全都抓进大牢!!”
事已至此,冯永赶紧让侍卫们撤回来,少年们也识趣,退到李笠身旁。
冯永看着自投罗网的李笠,心中冷笑:叔叔料到李笠逃出来后,必然走投无路,只能来郡廨‘恶人先告状’,所以,他一早就带人堵着郡廨。
现在,李笠来了,还纠集了一帮恶少年,却不知这些死鱼烂虾,根本就没有什么用。
冯永率先发难,向那官员拱手,说:“杀人凶手李笠,就在眼前,请郡廨主持公道,将李笠收捕,早日给王府一个说法!!”
这是威胁,但鄱阳王府的人,有资格这么嚣张,那官员懒得计较,看向李笠:“你就是李笠?”
李笠上前行礼,回答:“小人正是李笠。”
“你来做什么?”
“小人被王府中人囚禁,要屈打成招,好不容易逃脱,来郡廨报案,请父母官...”
“大胆李笠,你毒杀王府管事,还敢血口喷人!”冯永打断李笠的话,气焰愈发嚣张,“把他抓起来,押送襄阳,请大王处置!!”
听得冯永这么叫嚣,侍卫们胆子大起来,不顾郡廨的兵就在身边,再次呼喊起来,冲上去抓李笠。
鄱阳王府的人,从来都是在鄱阳城里横着走,现在有冯典府的侄儿撑着,侍卫们就敢放肆。
李笠临时召集起来的少年们,知道郡廨门口侍卫们不敢真的杀人,也嗷嗷叫起来,再次迎战。
双方又斗在一起,场面再次混乱,郡廨官吏见这两帮人斗殴,还敢在郡廨门前斗殴,气得不行,大声呼喊起来,让士兵们抓人。
士兵们又不傻,不会真的和王府侍卫动手,于是纷纷去抓好对付的少年。
形势急转直下,李笠赶在被王府侍卫抓住之前,钻到郡廨官吏那边,高呼:“我要见明府,我愿意在郡狱听候发落!”
“明府已经驾鹤西去了。”另一名官员淡淡的说,李笠闻言一愣,而冯永闻言心中一喜:哈哈,小子,没人保得住你了!
自己要求入狱,不就是自投罗网?我派人弄死你!
“来人,把李笠锁入大牢,好好看管!”那官员说道,几个白直立刻上前,把李笠押入郡廨。
官员又对冯永说:“郡廨会把这件案子查清楚的,还请回复你们的冯典府,莫要乱了法度!看看,在郡廨门口斗殴,成何体统!”
冯永听着这宛若隔靴挠痒的话,不以为意,随意拱了拱手,要招呼侍卫们回去。
正要转身离开,却发现少个人。
“贾成,还有贾成那个逃奴!”他高声喊起来,指着少年那边,“那个背主之仆,也要一并抓了!”
然而人群之中,哪里还有贾成的身影? hf();
第六十四章 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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鄱阳郡廨,厅事,长史裴匡正在审理鄱阳王府管事詹良中毒身亡一案,一名吏员在汇报案情,此案经过十余日的侦查,已经有了大概的眉目。
“死者面颊、嘴唇、指甲发紫,死状如同窒息而死,卑职认为,中的可能是鲀鱼毒,而不是砒霜。”
验尸的吏员介绍着验尸结果,给出意见,又加上补充:“但是,卑职也曾见过类似死状的死者,中的不是鲀鱼毒,是一种毒草汁...”
“所以,卑职无法确定死者中的是何种毒药,只能断定不是砒霜。”
又有吏员陈述:“若是鲀鱼毒,须得有鲀鱼,彭蠡湖区确有鲀鱼,但各地鱼市,不会有人售卖鲀鱼,因为此举形同谋杀。”
“但也有饕鬄之徒馋那鲀鱼肉质鲜美,会私下向渔家购买鲀鱼。”
吏员汇报着案情,裴匡眉头紧锁,一边听,一边看着卷宗。
他旁边,坐着一名年约三十岁的官员,也在看着卷宗。
其人为湘东王府谘议参军徐君蒨,奉江州刺史、湘东王萧绎之命到鄱阳公干,他样貌堂堂,身上官服一尘不染,因为佩戴香囊,所以周身散发着香气。
但香气里掺杂着些许胭脂气,想来平日里少不了左拥右抱。
等吏员陈述完毕,徐君蒨开口说:“本官常吃鲀鱼,味道确实鲜美,让人回味无穷。”
这一说,那吏员有些尴尬,裴匡干咳一声:“徐参军想来有个好厨子,能把鲀鱼去毒...”
徐君蒨笑起来:“本官的意思是,在寻阳,大概是春末及夏天能吃到河豚,秋天就难觅踪迹,也不知道何故,想来在鄱阳,也是如此?”
吏员赶紧回答:“诚如上官所言,正是如此。”
“那么,许多巧合凑在一起,詹良才会中毒。”徐君蒨放下卷宗,“李笠此人,要有何等样的运气,才能毒杀詹良?”
“回上官,卑职以为,确实很难。”
“但王府那边,一口咬定就是如此。”徐君蒨似乎是在自问自答,“却没有任何证据。”
裴匡说:“据李笠供述,他被典府冯帧用刑拷问,实在受不了,才在贾成的帮助下逃出来,天一亮,就来郡廨报案。”
“他一直坚称是来报案,而不是投案自首,而冯帧是要屈打成招,双方各执一词。”
裴匡是用商量的语气和徐君蒨交谈,原因倒也简单:徐君蒨是江州刺史、湘东王萧绎专门派来的,不能怠慢。
也就是作为州刺史的耳目,到郡里监督官员们处理事务、案件。
鄱阳内史柳偃去世,郡中事务由长史(民政)、司马(军政)代理,江州刺史自然可以派人来监督。
柳偃为当朝驸马,是湘东王的妹夫,那么湘东王派人到鄱阳,协助柳府办理后事,并安排将柳偃灵柩运往建康的诸般事宜,理所当然。
鄱阳王府出了命案,有人毒杀管事詹良,这件事已上报州府,以及远在襄阳的鄱阳王,那么江州刺史派人监督办案,也是理所当然。
所以,裴匡才以商量的语气和徐君蒨交谈,更别说,徐君蒨是湘东王的妻弟:湘东王妃徐氏,出身东海徐氏,是徐君蒨的姊姊。
而东海徐氏,在朝中多有高官显贵。
现在,徐君蒨旁听,却可以发表看法,毕竟此案日后要上报州廨,卷宗是要上呈江州刺史、湘东王过目的。
此案先由徐君蒨‘过一遍’,日后就没那么多波折。
距离案件发生,已经过了十余日,徐君蒨仔细看了当事双方的供述,又提审了李笠,觉得事情有些棘手,于是发表自己的看法。
“投毒一案,李笠确有嫌疑,因为他曾被詹良手下吕全诬告,但典府冯帧所推测的作案经过,只是推测。”
“若真是李笠所为,那么他要在一连串的巧合之下,才能毒杀詹良,如此之多的巧合,硬要联系起来,太过牵强。”
“至于冯帧所说让狗舔李笠包裹中物品,狗虽未死,却有中毒症状,此乃一面之词,不排除陷害的可能。”
“王府发生命案,典府丞难逃责任,可以认为冯帧也有构陷李笠的意图,要屈打成招,让李笠变成投毒杀人的凶手,摆脱责任。”
“目前并无有力的人证物证,证明詹良之死,是李笠所为。”
“种种疑问,湘东王会有,有司亦不例外,不弄清楚,本案卷宗连州廨这关都过不了。”
“所以,还得想办法寻找更多的证据。”
徐君蒨缓缓说着:“投毒一事,暂且不提,那日贾成明明跟着李笠一起到郡廨报案,怎么忽然就不见了?”
“他既然跟着李笠来郡廨,就该跟着李笠入狱,结果却跑了,若一开始就不打算露面,又为何跟着李笠一起来郡廨?”
“贾成之父尚在王府里,他到底在不在意自己父亲的安危?”
“或许,他可能知道些什么,如果能找到他,想来对于破案会有好处。”
。。。。。。
“叔叔,贾成那小子,至今未见踪影,莫不是...在郡廨被我吓住了,想跑去州廨告状?或者跑去襄阳,找大王告状?”
“呵呵,他倒是敢!就算真去了,又能如何?”
私第,冯帧正和冯永商量,商量如何让詹良一案尽快结案,让“凶手”李笠尽早伏法。
说到迄今未有下落的贾成,冯帧不以为然。
“少年郎,脑子容易发热,那晚,他一定是被李笠三言两语迷了心窍,便假戏真做,协助李笠出逃。”
“逃出去后,脑子凉了,开始后悔,却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硬着头皮跟李笠去郡廨。”
“结果被你这么一吓,吓傻了,又想起阿耶还在王府,后悔不已,但不知该如何是好,就只能跑。”
“所以,我才让那老贾活着出王府,到郡狱蹲着,贾成知道他阿耶还活着,想来迟早会投案。”
说到这里,冯帧喝了杯酒,吃了几口小菜,继续说:“若如你说的那样,让老贾畏罪自杀,贾成怕是要一条路走到黑,跑去州府或者大王那里告状。”
冯永还是放心不下:“可万一这小子真去告状了,可如何是好?”
“那又如何?我已派人连夜赶往襄阳,向大王汇报这个案子,寻阳那边,也报了案,这件案子,已经被我抢先定了调,接下来无论怎么唱,都离不得这个谱。”
“就算他告到州廨,湘东王只会把他交给鄱阳郡廨,大王么,也必然如此,他去告状,就是白去。”
“现在,就算没证据证明是李笠投毒,但贾成协助他出逃,那就多了个可能,即李笠是在贾成的帮助下,毒杀詹良。”
说着说着,冯帧有些恼怒,冯永办事不力,才让李笠逃了出去,打乱了他的计划。
所幸还来得及亡羊补牢,现在看来,他采取的应对措施还算可以,这件案子拖下去,最后必然是以李笠定罪告终。
而且冯帧对案件的结果有信心:“天子向来宽容宗室,若让一个小吏承担罪名,就能让一个儿子,一个侄子得了清静,你说,那些官员该怎办?”
“真相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天子想要什么结果,这帮当官的个个都是人精,任那李笠再怎么硬骨头,也得折了。”
冯永还是不放心:“可大王那边...”
“若不是你走了李笠,何至于此!”
冯帧骂起来,冯永讷讷,不敢回话。
“现在,大王免不了对我有不满,我已派人带着金银珠宝到襄阳,全都送出去。”
“请大王身边的人,替我美言几句。”
“毕竟,李笠不过是个贱吏,连宗族都没有,若这个刺头不拔了,日后,怕不是有更多刁民敢和王府作对!!”
冯永见叔叔安排得面面俱到,总算是放下心,但想到上一次的铁案真就被李笠翻了,他还是心有余悸。
冯帧却笑起来:“你怕什么,贾成还能到哪告状?了不起去京城,那又如何?”
“就算他祖坟冒青烟,告了御状,又如何?”
“你别忘了,宗室子弟在建康当街杀人,杀官,抢夺官眷,什么事都没有,鄱阳王府冤枉一个小小贱吏,又如何?!”
“别看那李笠如今在狱里有姓彭的游军尉护着,好吃好喝,惬意的很,等上面计较清楚了,他就要被人拖到市集,脖子上来一刀!” hf();
第六十五章 又要出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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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初晴,江陵城里一片泥泞,行人们踩着木屐,小心翼翼行走在街道上,荆州州廨前街道,白直们正铺洒白沙。
江陵多雨水,夏秋之际尤其如此,一场暴雨过后,城里许多街道的积水可达数尺,给人们的出行带来不便。
官宦人家出行有牛车,倒是不怕街道上的积水,但是官员们乘车到了公廨,总是要下车的,若鞋履被污水弄湿了,极为不便。
更别说在州、郡、县公廨进出的寻常小官吏,坐不起牛车,只能徒步涉水出行,进出公廨时一个个满脚泥泞,踩得公廨里到处都是泥,有碍观瞻。
所以每逢雨天,州、郡、县公廨的白直们都要处理门前积水,但积水急切间排不出去,就只能时不时铺上沙子,将路面垫高。
而州廨门前道路铺沙子的速度最快,因为这是州廨所在,荆州门面所在,若是满地泥泞,荆州刺史、庐陵王见了可是要发火的。
此刻,多有牛车在州廨前停下,车上官员下车,踩着沙子向廨内走去,待得牛车驶离,随后又来一辆牛车停下。
车水马龙的州廨正门,人来人往十分热闹,大小官员的随从众多,人声嘈杂,州廨门吏竭尽全力维持着门前秩序。
街边一隅,各家随从们聚集在路边,守着自家牛车,等候自家郎主出来。
闲来无事,随从们闲聊起来,说起家长里短,讲起各地奇闻异事。
江陵是江防要地,位于长江北岸,往来商旅如过江之鲫,常在江陵城里逗留,给城里的人们带来各地消息,这些消息,就是许多人的谈资。
交头接耳的嗡嗡声中,有四名少年踩着木屐、挽着裤腿,在泥泞之中慢慢前行,接近州廨。
时不时有牛车经过,前导高声呼喊着“让路”,四名少年局促的躲到路边,等牛车经过,再慢慢向前走。
眼见着距离州廨越来越近,名为潘宝的少年干咳一声,看向身边的贾成。
贾成身上伤口还未完全愈合,所以动作稍大就会疼,此刻低着头向前走,似乎还未从长途跋涉中恢复过来。
“准备好了么?”
潘宝低声问,满嘴鄱阳口音,和周围的江陵口音形成鲜明对比。
贾成点点头,目光坚定,他在潘宝的带领下,不远千里乘船来到这里,关键时刻就要到了。
潘宝又看向另一边的少年,看着这个名为潘元的堂弟,用江陵话低声说:“接下来,就拜托你了。”
“啊,好,好...”
潘元应承着,却有些紧张,见潘宝离开、往回走,他和自己的外弟(表弟)张六郎一起,带着贾成向前走。
走着走着,张六郎走在前面,迎着路旁众人的注视,靠近州廨。
他们一身寒酸,看上去就不像是哪个官宦的随从,而是寻常小民,所以州廨门前值守的士兵很快注意到这几个“闲杂人等”。
就在这时,张六郎停下脚步,咽了咽口水,犹豫片刻,回头看见外兄向自己点头示意,张六郎抹了抹鼻子。
树后站到路旁,靠着墙,双手抱在胸前,然后喊起来:“非...非...”
声音有些颤抖,旁人听他这么一喊,齐刷刷看过来。
“非礼啊....非礼...啊...”
张六郎一边喊,一边哭泣,做瑟瑟发抖状。
这下,所有人都看过来。
非礼?一个少年而不是一个小娘子当街喊非礼?
哇,这是怎么回事啊?
在路边闲得无聊的各家随从,闻言纷纷聚过来,看着这个少年哭喊“非礼”,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远处,躲在街角处的潘宝,紧张的看着人群聚集在马六郎身边,再看贾成和潘元站在一旁,静候时机。
‘一定要成功啊...’
潘宝念叨着,希望这次冒险能够成功。
潘宝是大鲶彭食肆东主彭均的伙计,本是江陵人,因为和父辈寓居鄱阳,便成了半个鄱阳人。
潘宝在江陵有亲戚,于是受李笠所托,带着贾成登上亲戚管着的西行商船,来到荆州州治江陵。
此时,潘宝远远看着聚集在张六郎身边的人越来越多,以至于阻塞路面,州廨门前的士兵、吏员纷纷过来喝骂。
正门的破绽出现了。
贾成和潘元不动声色绕过人群、靠近州廨正门,趁着门前吏员、士兵、白直去驱赶聚集人群的机会,踢掉脚上木屐,撒丫子往州廨里冲。
守在门边的门吏,注意力在那个哭喊着“非礼”的少年身上,未曾料有两个小子竟然从眼前人群冲出,往门里撞。
反应过来时,这两个已经如同一阵风那样,刮进去了。
“你们做什么!”
门吏呼喊起来,吓得魂不守舍,赶紧追逐这两个胆大包天的小子,而州廨里来来往往的人们,见着两个小子闯进,一下子回不过神。
“抓住他们!抓刺客!!”
州廨内值守、巡逻的士兵,率先反应过来,哗啦啦冲上去,要将这两名刺客拿下,而旁人听了“有刺客”,赶紧躲闪,一时间前院里乱成一团。
包围圈很快形成,然后缩小,却见其中一个名少年,忽然掏出一张白布,奋力挥舞着,高声大喊。
说话带着外地口音,大伙听不懂,而另一个少年喊出来的话,大伙倒是听得清楚:“冤枉!冤枉啊!江州鄱阳草民,求上官主持公道!”
。。。。。。
厅事,身材魁梧的荆州刺史、庐陵王萧续坐在书案后,板着脸,一双眼睛如同鹰眼,盯着眼前阶下跪着的两个小子。
阶旁,侍卫们按刀侍立,防着这两个小子忽然发难,两侧又有官吏,一个个沉默不语。
今日,一切如常,忽然有人闯入州廨,一开始以为是刺客,于是弄得人心惶惶,结果却是跑进来鸣冤告状的百姓。
闯入州廨的两个小子,其中一个居然来自江州鄱阳,不远千里来到荆州江陵的荆州州廨告状,求上官主持公道。
佐官们听了此人所谓的‘冤情’,梳理了数遍,然后上呈刺史、庐陵王萧续,由萧续定夺。
“寡人问你...”
萧续看着贾成说道,因为说话带着建康口音,一名会说鄱阳话的吏员赶紧把话转述给贾成。
“你,为何会来江陵?”
贾成赶紧回答:“回大王,小人本来是要去襄阳,结果乘船走在汉水、靠泊竟陵时,发现有鄱阳王府的人在码头,小人害怕,便下了船,想走陆路北上去襄阳。”
“结果路上也有王府的人,小人实在是没办法,只能南下,躲到江陵。”
“小人饥寒交迫,眼见着就要撑不下去了,幸得,幸得这位潘郎接济,他听了小人的话,便、便带着小人来州廨伸冤...”
萧续曾任江州刺史,大概能听懂鄱阳口音的话,不等吏员转述完毕,扬起手中写着字的布(诉状),问:“你说的,可否属实?”
贾成磕起头来:“小人所说,句句属实!求..求大王为小人做主!”
“那,这上面的字,都是你写的?”萧续盯着贾成,眼睛眯起来。
“是、是小人在寻阳时,一名先生好心,为小人写的。”
“你在寻阳做什么?”
“小人本来想去寻阳州廨告状,可是、可是..见着王府里的人,进出州廨,小人害怕.....所以想去襄阳,求鄱阳王做主...”
萧续再问:“你来寡人这里...天差地远的,寡人为何要为你做主?”
“小人实在是没去处了....再拖下去,不要说告状,饿都饿死了...”
贾成说完,不住磕头。
萧续挥挥手,示意吏员将这两个小子带下去,等人走后,看向左右:“你们觉得呢?”
一名官员出列:“回大王,江州鄱阳郡的案件,荆州是管不着的。”
“那寡人就是要管呢?”
那官员面露难色,但还是回答:“此人为鄱阳王府逃奴,要么是鄱阳郡管,要么是鄱阳王府管。”
“大王若是要管,名不正,言不顺,干涉他州事务,是要....”
萧续不等对方说完,发话问其他人:“你们呢?”
另一名官员出列:“大王,逃奴所说的话,不可轻信,不如..”
“下一个。”萧续说道,佐官们面面相觑,心中叫苦:哎哟,这下又要出大事了!
为什么说“又”呢?
因为庐陵王之前就已经弹劾过湘东王,闹出不小的事来。
庐陵王和湘东王都是皇子,一个排行第五,一个排行第七,曾经关系不错,但因为一个女人,湘东王被庐陵王弹劾,结果弄得灰头土脸。
这件事广为人知,现在,庐陵王又要折腾了。
萧续见佐官们不吭声,冷笑起来,随后说:“寡人以为,此事不可袖手旁观。”
“寡人,不可能看着有人执法枉法而视若无睹,不可能看着有人放纵家仆鱼肉百姓而视若无睹!”
府主都发话了,佐官们还能说什么?
“来人,准备笔墨。”萧续面带微笑的说,露出的牙齿,闪烁着寒光。
他看着案上放着的诉状,心中欢喜:呵呵,七官,你又有把柄落在我手中了! hf();
第六十六章 无妄之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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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乌云密布,狂风大作,眼见着一场暴雨即将降临,寻阳城里街道上行人来去匆匆,都要赶在大雨倾盆之前回家。
江州州廨,厅事内虽然有众多官吏在场,却是一片寂静,江州刺史、湘东王萧绎的脸色和天气差不多,眼见着就要‘天地为之变色’。
他坐在案后,看着手上的诏书,身体微微颤抖,眼皮微微跳动,明显是暴怒的前兆。
这是刚从建康送到的诏书,父亲让他就鄱阳王府一案涉嫌枉法,自辩。
“尔等...”
萧绎用微微颤抖的左手揉着太阳穴,极力压制着怒火,问阶下官吏:“果真没听到半点风声么?”
众人赶紧回答:“大王,下官真没听说鄱阳王府逃奴在寻阳鸣冤啊!”
“那这是怎么回事!”
萧绎几乎要咆哮起来,拿着诏书的右手高高举起,差点就想把诏书扔到众人面前。
“父亲..陛下让我上表自辩,解释鄱阳王府命案到底怎么回事,尔等,要让我如何解释!”
愤怒的萧绎,言语间连自称“寡人”都忘了,用的是“我”,佐官们心中叫苦,却不能退缩,只能齐齐告罪:“是下官无能,让大王受辱了!”
“受辱?受辱!”
萧绎一拍书案,蹭的一下站起来:“那个逃奴,不来寻阳,不来州廨这里伸冤,偏偏跑去江陵,去了江陵!”
“庐陵王已经弹劾寡人,他又弹劾寡人了!”
‘’尔等知道他说了什么?说了什么!”
“他说寡人无能!枉法!”
“尔等是不是想看寡人的笑话,是不是想看寡人上表谢罪?!”
萧绎愤怒的盯着佐官们,他自幼瞎了一只眼,所以是个独眼,瞪人的时候表情有些可怕,佐官们被他这一顿骂,个个噤若寒蝉。
不久前,荆州刺史、庐陵王萧续上表,就一桩发生在鄱阳城的命案,弹劾江州刺史、湘东王萧绎。
本来一件小案子,竟然惹出这么大的风波,事前谁也没有想到。
当初,庐陵王就弹劾过湘东王,这件事,让自幼相善的两个皇子之间关系势同水火。
现在,那个从鄱阳城王府出逃的奴仆贾成,居然溜到荆州告状,求庐陵王主持公道,于是庐陵王借机发难。
据说,贾成先是来寻阳,想到州廨告状,却见鄱阳王府的人在州廨出入,吓得不敢伸冤,便去襄阳。
因为鄱阳王萧范为雍州刺史,在襄阳坐镇。
贾成乘船走汉水北上去襄阳,半路到了竟陵,见王府的人搜查客船,吓得不敢去襄阳,只能去荆州江陵告状。
庐陵王将贾成的遭遇添油加醋,上奏天子,弹劾江州刺史、湘东王治政无能且枉法。
毕竟,贾成曾到鄱阳郡廨报案,结果被鄱阳王府的人吓跑了,这是有目共睹;
贾成跑到州廨,又被鄱阳王府的人吓跑了(贾成自述),如此两次,足以让人质疑:江州刺史御下无方。
也不得不怀疑,州郡官吏是不是和鄱阳王府走得太近了?
这些官吏,到底是听刺史的,还是听鄱阳王的?
庐陵王的弹劾,让猝不及防的湘东王焦头烂额,对他而言就是无妄之灾。
本来那案件就有些棘手,被王府典府丞冯帧认定为凶手的小吏李笠,郡廨还没有确凿证据证明此人罪行。
现在,天子下诏让湘东王自辩,那么,湘东王要如何向天子解释,解释自己并不是无能,并且没有枉法?
要知道,贾成如今人在江陵,而不在寻阳!
萧绎气得不行,正要继续训话,却见吏员从外而入,带来一个消息。
此次,庐陵王不止弹劾湘东王,还弹劾了鄱阳王萧范。
其一,弹劾鄱阳王私蓄兵马,囤积兵仗、粮草,意图谋反。
其二,弹劾鄱阳王纵容府人鱼肉百姓,勾结郡吏拷掠良民,颠倒黑白。
。。。。。。
襄阳,雍州州廨厅事里人满为患,雍州刺史、鄱阳王萧范端坐案后,一双眼睛如刀般划过众人。
案上放着一卷诏书,而鄱阳王的右手食指,不停敲着书案。
在场佐官们噤若寒蝉,即将爆发的萧范,沉默许久后,用极度压抑的语调,问道:
“谁能告诉寡人,在竟陵搜查逃奴的那些人,到底是谁派出去的!”
“谁能告诉寡人,寡人是如何指使府人,在鄱阳城里为所欲为,勾结郡吏拷掠良民!”
“谁能告诉寡人,寡人是如何暗中拉拢江州官吏,把持州郡诉讼!”
“寡人想说,鄱阳郡是朝廷的鄱阳郡,陛下,会信么?”
看着一个个低头不语的佐官,萧范猛地一拍书案,强忍着咆哮的冲动,大声质问:“陛下让我自辩,让我自辩,尔等想让我如何自辩!!”
自称不用“寡人”而是“我”,可见这位如今有多愤怒。
“那个逃奴,据说是要来襄阳,来襄阳向寡人伸冤,结果半路被吓跑了,走投无路,跑到江陵去了!”
“你们说,说!这件事如何辩解?嗯?寡人到任雍州以来,未有一日懈怠,整顿军务,防备西虏,如今却被人弹劾意图谋反,谋反!”
愤怒的萧范,已经气得说起话来有些语无伦次,佐官们想劝,都不知该怎么劝。
这种时候谁发话,谁就容易倒霉,但不说话,恐怕鄱阳王会气急败坏。
“大王息怒!”一名官员出列,硬着头皮劝:“大王在雍州任上,所作所为,都是为了百姓,为了朝廷!”
“下官等都看在眼里,台使那边,下官必然如实相告,下官认为..“
他看看左右,其他官员赶紧附和:“大王,下官等愿为大王作证!”
“作证?作证?”萧范盯着眼前一众佐官,“那个逃奴呢?他如今人在江陵,不在襄阳!”
萧范发泄着愤怒,佐官们只好默默承受,事情发展成这样,所有人都觉得错愕:这不是无妄之灾么?
那个王府逃奴贾成,怎么就到庐陵王这个疯子那里告状了?
此次,不止雍州刺史、鄱阳王被庐陵王弹劾,江州刺史、湘东王也被庐陵王弹劾,眼见着一场风波骤起,佐官们心里捏了一把汗。
天子向来宠溺宗室,所以,鄱阳王和湘东王倒不至于被怎么样,但一番折腾是少不了的。
而庐陵王发难,是否意味着春坊那边,要对宗王们有所动作?
春坊即东宫代称,而太子和庐陵王是同母弟。
稍微有些门路的官员,自然会对当今朝中局势有所了解,自从昭明太子去世、天子立三皇子而不是昭明太子之子为储君,宗室诸王之间的关系,日益恶化。
庐陵王也许是过于热心,为了维护太子的地位,变成一条疯狗,疯狂撕咬宗室诸王侯。
如今,身为荆州刺史的庐陵王,拿一件发生在江州鄱阳郡的案件小题大做,同时弹劾鄱阳王和湘东王,如此疯狂的举动,太子是否事前知晓?
考虑到太子和湘东王的关系一直不错,想来庐陵王弹劾湘东王是因为旧怨。
然而,鄱阳王却不同,鄱阳王和太子及庐陵王的关系不怎么样,被人弹劾意图谋反,也事出有因:雍州刺史一职太敏感。
毕竟,当年天子尚在潜邸时,就是在雍州刺史任上起兵,顺流而下,一举定鼎。
过了一会,佐官们见鄱阳王宣泄得差不多,继续劝,不停出主意。
“大王,雍州为边防要地,所以整顿军务、操练兵马为应有之事,陛下定然清楚,所以下官以为,大王只要据理陈情,陛下不会责怪的。”
“至于那件命案,或许逃奴贾成是因为风声鹤唳,才吓得慌不择路,逃到江陵去,结果经历为庐陵王添油加醋,以至于耸人听闻。”
“陛下既然让大王自辩,必然不会偏听偏信,大王问心无愧,大可直言。”
“命案既然发生在江州鄱阳,自然由江州那边处理,处理得好与不好,那是湘东王的事情,与大王无关。”
“下官以为,为了避免众口铄金,不如大王派可靠之人到鄱阳,协助郡廨办案,与此同时,管束府里上下,以免再生事端。”
“至于王府涉案人员,如有必要,可...酌情处理。”
这个“酌情处理”,有两层意思。
鄱阳王府内部的事,州府佐官有些话总是不好说,萧范当然听出来了,此刻他情绪平复,思路也渐渐清晰。
天子向来宽容宗室,所以被庐陵王弹劾一事,虽然让他恼火,但实际上并不是什么大事,天子应该只是顺势敲打敲打他罢了。
萧范恼火的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他好好的在雍州当刺史,结果府里人办事不利,接二连三给他惹麻烦。
现在这事已经不是麻烦,而是无妄之灾,怎能不让他暴跳如雷。
年初,吕全构陷一案,他可以撇清关系,毕竟自己真不知道,而且这种破事司空见惯,哪个宗室手下没几个恶仆?
但管事詹良中毒一案,就没那么简单了:真凶到底是谁?
年初到鄱阳城王府小住的儿子们,都已经赶在重阳节回到襄阳,但萧范担心,若投毒的凶手没被揪出来,那就意味着,此人以后还有可能投毒。
这次,毒死的是一个管事,那么下次会是谁?
按照之前典府冯帧派人汇报的说法,凶手是郡吏李笠,可能的作案手法,也给出了一个推测,但萧范觉得有些勉强。
本来这种事他不需要管,但如今不管不行。
查案,是鄱阳郡廨、江州州廨的事,但鄱阳城的王府,看来是要‘清扫’一下了。
萧范看着眼前一众佐官,又看看案上的诏书,心中有了计较。
他可以容忍手下人贪污受贿,在外面横行霸道,却不能容忍手下人无能。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留着有何用? hf();
第六十七章 四两拨千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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鄱阳郡狱,李笠在‘单间’里闭目养神,他被关在这里近一个月,吃得香、睡得好,但晒不到多少太阳,感觉白、胖了一些。
李笠入狱,护送李笠到郡廨告状的少年们,多有被关进来的,大伙聚在一起,每日谈笑风生,好不热闹。
现在,被关进来的少年们已经出狱,留下孤零零的李笠,让他觉得很无聊,于是开始轻声吟诗:
“秋气苍茫结孟津,复送巫山荐枕神。”
“昔时慊慊愁应去,今日劳劳长别人。”
这首诗,是李笠在鄱阳郡学门口搞‘市场调查’时,听一群学子念诗时听到的,其名为“送西归内人”。
还听到学子议论这首诗的创作背景,知道诗作者是当朝一名皇子。
那年,一名文艺青年范满满的皇子,在荆州刺史任上,遇到了一名散发着知性光辉的美貌文艺宫女,两人一见钟情。
皇子排行第七,家中父兄称为“七官”,宫女姓李名桃儿,为宫户出身,被‘七官’唤作“桃儿”。
在荆州任上,两人相依相伴,只恨春宵苦短,不知不觉中,数年转瞬即逝,‘七官’任满回京,自然要带着‘桃儿’去建康,长相厮守。
但这是违禁的,因为宫户不得擅离户籍所在地,并且有人知道了内情。
当七皇子带着李桃儿抵达建康时,其兄长、排行第五的皇子“五官”,写的弹劾奏章也送入皇宫。
所幸,太子是五皇子同母兄,和七弟一向关系不错,得知五弟如此整七弟,赶紧好言相劝,并在皇帝父亲面前为七弟说好话。
七皇子无奈之下,只能让红颜知己西返荆州故乡,从此两人再无法相见。
此女即为“西归内人”,而两人泪别时,七皇子为红颜知己做了“送西归内人”这首诗。
李笠品味完这首诗,开始脑补“续作”。
当然要有续作,因为李桃儿这个美貌、善解人意的‘西归内人’回到荆州后,紧接着到任的新任荆州刺史,就是拆散鸳鸯的五皇子、庐陵王萧续。
李桃儿‘西归’后的下落,不为外人所知,但既然身为荆州宫户,自然要为坐镇荆州的宗王服务,那么....
搞不好,做兄长的五皇子也看中了七弟的红颜知己,先把两人拆散,然后...
若真如此,七皇子、湘东王萧绎的心情是怎么样的?
自己的红颜知己,被兄长逼走,然后兄长再乘机‘笑纳’。
无数个夜晚,七皇子面对孤灯,黯然神伤,而朝思暮想的红颜知己,此时可能含泪在五皇子身下承欢,还变换着各种姿势。
如此煎熬的滋味,想来足以让一个男人气得要发狂。
再狗血一点,说不定五皇子在用力耕耘的时候,还会问曲意承欢的佳人:我和七官,谁更厉害?
“咳咳...”
边想边用碗喝水的李笠呛了水,咳起来,赶紧收回思绪。
这‘续作’纯属他的虚构,再虚构下去,就可以写成虐心的作品,名为《狂傲皇子强占我》。
李笠放下碗,靠着墙壁,琢磨着。
他要给王府那边一个惊喜,现在惊喜来了,而且是巨大的惊喜:庐陵王萧续,以詹良命案为由头,把湘东王、鄱阳王弹劾了。
鄱阳王府典府丞冯帧,还有其他许许多多的州郡官吏,大概觉得他李笠一个鱼梁小吏,是一个可以随意处置的蝼蚁。
却没想到,蝼蚁可以借势,利用宗王之间的尖锐矛盾,来个四两拨千斤。
李笠通过不同渠道打听时事,知道了一些宗室之间的恩怨情仇,这些恩怨情仇闹到人所共知的地步,可想而知相互间的矛盾有多尖锐、激烈。
庐陵王萧续,和当今太子萧纲是同母兄弟,这兄弟二人,自幼和七弟萧绎关系很好。
但是,当长兄、昭明太子去世,天子不立昭明太子的儿子(嫡长孙)为储君,却让老三萧纲做了太子,皇子皇孙、宗室们的心态剧变。
庐陵王萧续,也许是为了维护太子的地位,为了日后太子即位后,能够镇得住宗室们,自己化身疯狗,疯狂撕咬着弟弟、侄儿和宗室们。
湘东王萧绎,因为‘西归内人’一事,和萧续决裂,昔日的亲密兄弟,形同路人。
与此同时,表现出色的鄱阳王,也被萧续盯上了,宗室诸王、侯之间的矛盾日益激化,人所共知,所以,李笠能加以利用。
鄱阳王府(鄱阳城王府)的人,欺人太甚,不讲道理,不讲证据,一心要他死,如同下棋不守规则,悔棋、耍赖,无所不用其极,就是要他输。
李笠的对策就是掀棋盘。
从王府逃出来后,李笠自己主动入狱,让彭均的伙计潘宝偷偷带着贾成去江陵告状,用谁也想不到的办法,把整个棋盘都掀翻。
他这只蝼蚁吹了一口气,吹得恰到好处,到最后便能形成一场天地为之色变的风暴。
这场风暴下来,鄱阳郡廨不敢有丝毫枉法的念头,而鄱阳城王府,恐怕会变得‘干干净净’。
昔日那些在鄱阳城里横行霸道的王府中人,一个个,全都要完蛋!
想到这里,李笠就觉得痛快,他已经听到风声,即将有一场巨变在鄱阳发生,于是重复起那晚从王府逃出来时,发下的誓言:
“不把别人当人是吧?你们就不要做人了!
。。。。。。
郡廨,湘东王府谘议参军徐君蒨正在提审李笠,不久前,他收到姊夫、湘东王的亲笔信,信中行文十分‘生动’,仿佛姊夫从信里跳出来,对他破口大骂。
因为詹良中毒身亡一案,湘东王被庐陵王弹劾,天子让湘东王上表自辩,徐君蒨能感受到姊夫的怒火,不敢怠慢,要赶紧把命案审理清楚。
虽然李笠已经被提审数次,但徐君蒨还是决定再审一次,以表明自己的‘态度端正’,不然姊夫又要不高兴了。
徐君蒨看着眼前这个小吏,问:“你和贾成从王府翻墙逃出来,天亮前躲在何处?”
“回上官,小人和贾成躲在郊外,待得天亮,到城南码头,和许多等着受人帮佣的少年们求助,他们听说小人受了冤屈,要到郡廨伸冤,便如影随形。”
“那么,你在郡廨门口,主动入公廨等候发落,怎么贾成不一起进去,反倒是自己跑了?”
“回上官,我俩商量了一个办法,为防万一,小人在郡廨伸冤,贾成去寻阳,在州廨伸冤。”
“实在不行,贾成就去襄阳,在雍州州廨伸冤,毕竟大王是雍州刺史,而贾成是王府的仆人。”
“李笠,贾成是如何去的寻阳?”
“小人不知他如何去的,不过小人当时的想法,就是让贾成在城外码头搭乘过路客船,先去鄱口,再去湓城,转去寻阳。”
“李笠,王府典府丞冯帧对你的指控,你有何辩解?”
“小人是冤枉的,冯典府冤枉小人,小人无法自辩,按理,既然他说小人为凶手,也该是他来找证据,而不是让小人来找,谁主张,谁举证。”
徐君蒨本来是例行公事的问话,听李笠说了句“谁主张、谁举证”,不由得多看了李笠几眼。
李笠之名,徐君蒨去年年底就听过,发生在鄱阳郡的‘鱼腹藏书’,李笠就是当事人,所以这个案子上达州廨后,徐君蒨便有所了解。
所谓的‘鱼腹诗’,亦真亦假,不过徐君蒨觉得,此诗极有可能是李笠自己写的,所以,他认为此人心术不正,定然是奸滑小吏。
到了今年年初,鄱阳郡又出大案,鄱阳王府放债的掌柜吕全,诬告不成反坐,丢了性命。
而这个本来是铁案的案子被一个人给翻了,那人就是李笠。
相关卷宗,徐君蒨后来看过,李笠这个小吏接连受了鞭挞和测罚,硬是不认罪,才有了鄱阳内史柳偃的破案。
鞭挞和测罚,许多成年人都熬不住,而连半丁都不是的李笠,居然扛下了,这还是其他人都已经招供的情况下硬扛。
徐君蒨对此犯了嘀咕:骨头这么硬的人,心术真的不正么?
现在,徐君蒨听得李笠“谁主张、谁举证”的说法,觉得这个小吏蛮有意思的,于是来了兴趣。
“李笠,这六个字,你从哪里听来的?”
“上官,小人以为这不是应该的么?”李笠把手一摊,他见这‘徐参军’一表人才,说话又好听,感觉是个好官,便尝试‘讲道理’。
“譬如,小人说同村王甲偷鱼,那么,应该是小人拿出王甲偷鱼的证据,而不是让王甲拿出自己没有偷鱼的证据。”
“若王甲说不是自己偷的鱼,却说是隔壁赵乙偷的,王甲提出如此主张,也该是他拿出赵乙偷鱼的证据,否则,就是诬告。”
“噢,你到是蛮会说话。”徐君蒨点点头,和一同提审的鄱阳郡长史裴匡交谈几句,又问:“那么,本官接下来,要给你说的六个字,挑挑错了。”
李笠赶紧回答:“上官,小人斗胆,小人话还没有说完。”
“好,你说。”
“上官,还有特情,不适合‘谁主张、谁举证’,譬如...”
“譬如,小人那日在王府表演‘油釜捞钱’,一应用具是王府提供的,若小人在表演过程中双手被滚油灼伤,那必然是王府备下的油有问题。”
“小人作为被害人,若主张对方有错,即认为对方是加害人,那么,该是对方给出证据,证明用的油,不是真的油。”
“此即为‘谁主张、谁举证’的‘倒置’...”
问案时,徐君蒨知道李笠在王府表演过油釜捞钱,现在闻言兴趣大增:“果然油釜捞钱里的油有问题?”
旁边的裴匡干咳一声,徐君蒨意识到自己失言,满堂官吏都看着自己,急中生智,哈哈一笑:“哈哈,你这‘倒置’二字用得不错,不错。”
见着李笠说话中气十足、双眼未有游移不定,一脸义正辞严的模样,徐君蒨心里有了数:看来,鄱阳王府典府丞冯帧确实是诬告。
不过,这个小吏有意思,很有意思。
忽有吏员入内,向两位主官禀报:“方才驿使来报,台使已抵达湓城,不日便到鄱阳,又报,鄱阳世子也会于近日抵达。”
“台使/鄱阳世子来了?”
众官吏纷纷交头接耳,徐君蒨和裴匡交换了一下眼神,心中明白,这个案子,必然要尽快结案。
台使,即建康台城(皇城)来使,前不久发生在鄱阳的一个小小命案,居然把天子的两个儿子、一个侄儿牵扯进来。
天子向来宠溺儿子、宽容宗室,人所共知,如今一个小案闹出轩然大波,徐君蒨及郡廨官吏们已经能想到天子有多么不快。
而徐君蒨通过自己的方式,知道天子对此案的态度:真是太不像话了! hf();
第六十八章 破鼓万人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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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急促的鼓声在鄱阳郡廨门前响起,许多百姓聚集在门口,击鼓鸣冤。
往日里经常凶神恶煞驱赶‘刁民’的白直和小吏们,一个个满脸堆笑,极其热情的接待前来告状的良民,要‘为民伸冤’。
负责监督手下维持秩序的郡游军尉彭禹,亲切地为乡里们解释来郡廨伸冤的‘步骤’,若有人想告状却没有状述,彭禹还会让书吏现场写。
一时间,郡廨门前街道人山人海,来告状的,来看热闹的百姓,几乎要把整条街都堵了。
彭仲夏和儿子彭均,就在人群之中,彭仲夏看着郡廨门口热闹景象,不由得感慨:“唉,多少年了,总算是恶有恶报了。”
彭均发问:“阿耶,往日王府中人在城里横行霸道,果真没人管得了么?”
“管?谁管?郡县官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寻常百姓惹不起,谁管?”彭仲夏冷笑着说,”“朝廷,向来对宗室极为宽容,宗室为非作歹,什么事都没有。”
“不要说鄱阳,就是在建康,建康官府都管不住那些为非作歹的宗室子弟,我当年去建康时...”
彭仲夏压低声音,对儿子说:“在建康,每到傍晚,就有宗室、权贵子弟带着恶仆蒙面出来抢劫、掳人,呵呵,官吏追捕时,他们只要躲回府里,谁也拿他们没办法。”
这样的内幕消息,让彭均难以置信:“怎么,怎么官府都不管的么?”
“管?当然管过,把作恶的宗室、权贵子弟抓起来,过几日,人家大摇大摆出来,继续作恶,甚至报复抓捕他们的那些官吏,换作是你,你还管么?”
彭均哑口无言,对他来说,建康作为京城,应该是法度森严之地,为非作歹之人,在建康城里根本就不敢冒头。
结果...
别人说的话,他可以不信,可阿耶所说亲眼所见,那就不会有错。
“建康远得很,与我们无关,鄱阳才是过一辈子的地方。”彭仲夏说完,看着眼前的人山人海,感慨:
“鄱阳王让世子回来整顿家务,如今世子派人在郡廨,和郡廨官吏一起,接受百姓伸冤,但凡府里有人为非作歹,苦主都可以来告。”
“又有人在王府,处置那些恶仆,该换的换,该抓的抓,然后送到郡廨,等候发落。”
“看来,大王也是为了给朝廷一个交代,才如此狠得下心,啧啧,这可是开闸放水,要把地上堆积了几十年的腐臭枯枝落叶都冲走。”
彭均听着阿耶的感慨,看着眼前的热闹场景,不由得想到了好友李笠,然后心中感慨:
厉害,真厉害,两个人,不光把案子翻过来,还把王府也折腾得够呛!
彭均正感慨间,听到旁边传来议论声:“李三郎可真厉害!如今王府里的那些坏人,可都要倒霉了!”
转头看去,却是一些少年聚在一起议论,彭均认得其中一些人,这些人那日随着李笠去郡廨告官,为此还和李笠一起坐牢,后来陆续出狱。
这件事可不得了,许多少年以帮助李笠告状、一起坐牢而自豪,所以,李笠的名声在鄱阳少年之间传得很快。
现在,全城的人都知道鄱阳王派世子回来整顿家务,所以大伙才能到郡廨有冤伸冤,人人都说大王和世子是好的,全都是下面的管事们不干人事。
而之所以有如此转变,那都多亏了...
一个少年兴奋的对同伴说:“都多亏了白石村的李三郎!”
其他少年兴奋的点点头:“对,对!李三郎可真厉害!”
。。。。。。
鄱阳王府,侍卫、侍女、仆人们聚集在空地处,一个个心惊胆战,等候发落。
凉伞下,坐着一个样貌英俊、身材魁梧的年轻人,周围侍卫环绕,其人为鄱阳王世子萧嗣,前不久刚到鄱阳。
他坐在上首,看着眼前一群下人,虽然心中不快,却没有怒容满面,听王府典卫说人全到了,便看向身边一人:
“徐参军,寡人奉家王之命,回鄱阳整顿家务,但凡府中有人涉及为非作歹,都会移交郡廨,请参军秉公办理。”
徐君蒨闻言回答:“第下请放心,下官定当监督郡廨秉公办案,不会冤枉任何一个人,今日带走的府人,只是被人告状,有了嫌疑,入郡廨后,不会受苛待。”
萧嗣点点头:“既如此,那就开始吧。”
徐君蒨让一名吏员念名单,被念到名字的人,就要跟着郡廨官吏出去,到郡廨接受询问。
这几日,郡廨张榜公告,说鄱阳王世子莅临鄱阳,整顿家务,但凡有被王府中人欺凌的百姓,都可以到郡廨击鼓鸣冤。
于是,郡廨门口的鼓都要被击破了。
郡廨官吏忙了几日,将诉状整理好,并整理出一个涉案名单。
今日,在鄱阳王世子萧嗣的主持下,在江州刺史、湘东王派来的‘徐参军’监督下,郡廨官员要把涉案王府中人带回去,协助办案。
至于典府冯帧,及其侄冯永,还有遇害身亡的管事詹良之仆阿六,早已被郡廨官府锁拿入狱。
詹良被人毒杀一案,案件真相即将水落石出。
想到这里,萧嗣有些不快,父亲在雍州好好的当着刺史,结果却被鄱阳这边的无能之辈连累,搞得灰头土脸。
所以,作为世子、嗣王的萧嗣得为父分忧,到鄱阳收拾烂摊子。
毕竟,由他坐镇鄱阳,主持王府内部整治及受理百姓诉状,是最好的‘亡羊补牢’,不至于让父亲的声誉受到太多污损。
坏事,可都是下面的人做的,和大王、家眷们没有一点关系!
不一会,名单念完,被念到名字的人,面色惨白的聚在指定区域,即将跟着郡廨官吏出府。
这时,侍卫们带着一对父子过来。
众人定睛一看,却是王府府户,贾平、贾成父子。
贾成逃到荆州告状,后来被荆州刺史、庐陵王萧续派人送回鄱阳,如今出现在王府众人面前,大伙的表情各有不同。
许多即将被带去郡廨‘协助办案’的人,看着贾成的目光,如同刀子一般。
贾平、贾成父子被人带到萧嗣面前,父子俩得知这位就是世子后,赶紧下跪,却被萧嗣命人制止:“无需如此。”
他站起身,来到贾成面前,仔细看了看这个瘦弱的少年,点点头,拍拍贾成的肩膀:“家王说了,你没有错。”
鄱阳王到底有没有说这句话,恐怕也只有萧嗣自己知道,不过在场的人们听了,知道贾成不会有事了。
至少现在不会有事。
“你是好样的,莫要怕。”萧嗣让贾成转过来,面向大群仆人,他对着这些人,大声说:“大王和王妃,就需要有贾成这样的人,为王府效命,尔等自勉!!”
众人称是,萧嗣又说:“家王有令,免贾平、贾成父子奴籍,从今日起,他父子二人,就是鄱阳郡的编户平民!”
“他父子二人,欠王府的债,一笔勾销!”
此言一出,仆人们的表情各有不同。
有羡慕的,为贾平父子脱离奴籍而羡慕;有不以为然的,也有幸灾乐祸的。
之所以幸灾乐祸,是因为贾平父子脱离王府、成为官府编户民后,要自己承担租赋,承担劳役。
租赋倒也还好,要命的是劳役,寻常百姓有田有地,都会被劳役整得死去活来,贾平父子无依无靠,就这么出了王府,等同于跳进火坑。
在王府里虽然也很辛苦,但总不会被官府征发服劳役,不然,每年也不会有那么多编户民逃亡,去做‘山湖人’或‘浮浪人’。
贾平听了这个消息,一时间百感交集。
在王府做奴仆,很辛苦,还欠了几辈子还不起的债,人生已经没有了盼头,所以,他当然想摆脱这一切,出去。
可现在真的能出去了,债也没了,高兴之余,十分迷茫:出去后,他该如何养活自己和儿子?
贾成却是激动万分,因为事情的发展,果然如李笠和他说的那样。
从王府逃出来后,贾成担心阿耶的安危,但李笠说不用担心,因为只要他俩一人在郡狱(李笠),一人‘出逃’(贾成),冯典府就不会下死手,反倒会把阿耶移交郡廨。
李笠安排他去荆州告状,贾成实际上是没底的,但事情发展果然如李笠所说,“捅破天”了。
捅破天的贾成,担心起自己和阿耶的命运,但李笠事前说过,大王大概率会放过他父子,甚至会让他父子‘放良’为民。
当然,大概率不等于百分百会成,风险是有的,但贾成愿意冒风险。
因为他想清楚了,若当初,按照冯典府的要求,协助李笠逃狱,恐怕事后冯典府也不会放过他和阿耶。
如今,李笠的预言都成真,贾成哪里能不高兴?
至于出去后该怎么办,贾成觉得不是问题:李笠说好了,他们出去后,就到白石村一起过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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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狱,冯永被狱卒带到刑堂,看见里面立柱上绑着奄奄一息的叔叔冯帧,看着叔叔已被鞭挞得遍体鳞伤,冯永吓得双腿发软。
一个光着膀子、满身横肉的狱卒,手里拿着一根皮鞭,笑眯眯看着冯永被人绑在柱子上,然后拎着血淋淋的鞭子走过来。
“来吧小郎君,和我这伙计说说话?”
狱卒将那鞭子在冯永面前晃了晃,冯永看着鞭子上的血水,闻着血腥味,只觉得反胃、惊恐,浑身抖若筛糠。
“你们这是要屈打成招!!!”冯帧在一旁忽然咆哮起来,“我们是冤枉的,我们没有诬告,没有!”
冯帧扛住了鞭挞,硬是没有松口,现在是给侄儿鼓劲:一定要扛住,不然万事皆休。
冯永当然听懂了,心中恐惧,喊着“冤枉”。
‘’哟呵,嘴还这么硬?”几个狱卒笑起来,笑得很开心,“你们诬告的那个李笠,年初时,也是这么对我们说的。”
“啧啧,那小子,看起来弱不禁风,骨头真是硬,吃了鞭挞,还有测罚,硬是不认罪,后来就翻了案。”
“我们佩服他,佩服得紧,现在,你说冤枉?好啊,先像李笠那般,熬过去再说!”
冯永刚被捆好,狱卒抡起皮鞭奋力一抽。
“啪”的一声过后,冯永身上衣服被撕出一道裂缝,皮开肉绽,伤口开始渗血。
那一瞬间,冯永只觉得撕心裂肺的疼,似乎有一张铁锯锯了自己一下,他忍不住疼,嚎叫起来:“啊啊啊啊!!”
鞭挞的滋味如此之难受,远超冯永的想象,虽然他往日里时常鞭挞奴仆,用鞭子抽人是很爽,但自己被人抽,那可真是生不如死。
还没回过神,又被抽了一鞭子,冯永疼得嚎叫起来,顾不得那所谓的‘坚持’,哭喊着:“我说,我说!”
“你胡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冯帧在一旁喊起来,他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如今唯一的希望,就是硬抗下来,或许能等来转机。
“我说,我说,别打我!”冯永见狱卒抡起鞭子,要来第三下,如同杀猪般嚎叫着:“我说,都是我叔叔..是冯帧安排的,要坐实李笠是投毒真凶!” hf();
第六十九章 意外之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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鄱阳王府,李笠在侍卫的引领下,来到一处花园,贾平、贾成父子,已经在花园里候着。
贾成见李笠来了,高兴地迎上去,两个少年见着各自都平安无事,自然是笑容满面。
李笠和贾平打了声招呼,待得知这对父子已经被免了奴籍、债务,变成官府的编户民后,他热情相邀:
“如果不嫌弃,就来我们村住下,和我一起打渔,过日子没问题的!”
贾成高兴的用力点头,贾平也笑着点点头。
一名侍卫过来,向李笠仔细交代着注意事项,因为一会,鄱阳王世子要召见他。
“一会,你见了世子,得称‘第下’,而不是‘殿下’。”
李笠闻言好奇:“小人没见识,不知为何如此?”
“世子是嗣王,但也有爵位,是侯,按国朝法度,旁人要称为‘第下’。”
李笠明白了,认真听侍卫讲规矩。
鄱阳王世子,奉鄱阳王之命来鄱阳处置家务,毕竟詹良一案闹得很大,但天子不想让鄱阳王难堪,所以鄱阳王得以有机会让世子来收尾。
现在,案件已经破了,詹良身边仆人阿六,承认是自己投毒毒杀詹良。
而典府冯帧之侄冯永,指认是冯帧做了一系列安排,想要把那日进王府表演的李笠,定为毒杀詹良的杀人凶手。
于是,有了逼迫贾成协助李笠逃狱的事情。
现在案子已经结了,郡廨上报州廨,之后会上报朝廷,等有司核准,案犯就要‘罪有应得’。
然而阿六是无辜的,这一点,李笠很清楚,因为他才是凶手。
但是,李笠不会有半点愧疚,因为詹良该死,而詹良的心腹阿六,那日如此羞辱他,可见平日里没少给詹良做帮凶。
剥削、欺负贾平父子这样的府户来,也没见心慈手软过。
这些人,欺负别人的时候,逼得别人家破人亡的时候,可曾有半点愧疚之情?
李笠可不会怕詹良、阿六的‘冤魂’来找自己报仇,因为这些人根本就不配!
不一会,鄱阳王世子萧嗣到,李笠见着这位样貌堂堂、身材魁梧的年轻世子,脑海里浮现出两个字:
肥宅。
没错,肥宅,肥胖的宅男。
不是李笠对后世所称肥宅有意见,确实这位世子给他的第一印象就是肥宅。
世子大概二十多岁,样貌还算英俊,个子蛮高,但脸圆,有双下巴,还有明显的肚腩,看上去人很和善,笑眯眯的。
手里就差一瓶“肥宅快乐水”了。
这位胖胖的世子,让李笠想起后世一位身胖但很灵活、很能打的著名武打明星。
李笠觉得,若用一个词来形容世子的肚腩,那就是“腰带十围”。
这个词,曾经是一个三国人物的形象标签,那人名为董卓。
不是说世子面相如董卓,而是说配得上“腰带十围”的体型标记。
“你就是李笠?”萧嗣问道,李笠赶紧行礼:“回第下,小人正是李笠。”
“嗯。”萧嗣点点头,坐在榻上,而李笠及贾平、贾成当然是老老实实站着。
萧嗣打量了一下李笠,说:“王府里出了恶人,让你受委屈了,寡人已经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你没有错,所以莫要心慌。”
“回第下,小人不慌。”
“那便好,寡人已经免去贾平、贾成父子奴籍,但他们出去后,无依无靠,你有想过该怎么办么?”
“回第下,小人想请他们去白石村定居,平日里一起打渔,也好互相照顾。”
“好,很好。”
萧嗣点点头,拍拍手,有名侍女端来一个盘子,上面放着一卷纸,看样子像是契约。
萧嗣示意李笠上前:“冯帧、冯永叔侄认罪,他们的家产被没入官府,寡人将冯永的私第,连同其中财产,一并赏给你。”
如此重赏,可称意外之喜,李笠赶紧行礼叩谢:“小人谢第下赏赐!”
“至于你父子二人。”萧嗣看向贾平、贾成,“既然已经放良,那么,寡人再赏你父子布一百匹,五万钱,你们就到白石村定居吧。”
“稍后,寡人会命人把布匹和钱送到冯永私第,你们自己处置。”
贾平赶紧带着儿子叩谢,萧嗣又说了些话,三人告退。
看着李笠远去的背影,萧嗣若有所思,他虽无任何人证物证,但认为詹良一案,李笠更有可能是凶手。
论意图,论手法,都是如此。
这是萧嗣的判断,他本人是不信阿六认罪供述的,反倒已经认罪的冯帧,其推断的投毒手法看起来很可信。
但冯帧找不到证据,官府也找不到证据,无法证明李笠是凶手,所以,还能如何?
以事实而言,冯帧确实是在没有证据的情况构陷李笠,又兜不住事,给鄱阳王府带来天大的麻烦,有如此下场是咎由自取。
萧嗣知道,父亲因为这件事,受了无妄之灾,那么,把事情搞砸的冯帧,就必然要被处置。
至于这个大胆包天的李笠...
萧嗣眯起眼睛,接过侍女端来的茶,慢慢喝起来。
来到鄱阳,他仔细问过王府中人,知道贾平、贾成的情况及日常言行,所以,他不认为贾成有那主见和本事,能够独自一人跑去荆州告状,还告成功了。
仔细一琢磨,说不定是李笠指使的,那日两人到郡廨报案,和王府侍卫冲突,然后李笠主动入郡狱,而贾成失踪,根本就是有预谋的。
然后,贾成直接跑去荆州江陵告状,根本就不是其人所称,先去寻阳、又去襄阳,却在半路的竟陵下船,南下逃到江陵告状。
如果李笠此人,真就是毒杀詹良的凶手,意味着这个少年,做到了许多成人都做不到的事情:
在王府里,众目睽睽之下,凭一己之力,抓住渺茫的机会,投毒成功,还不留下一点证据。
逃出王府后,还是凭一己之力,利用宗室之间的矛盾,轻而易举化解死局。
当然,这是萧嗣自己的推测,并无真凭实据。
但他觉得如果自己推测为真,那么,此次鄱阳之行就有了一个意外之喜。
李笠的情况,萧嗣还听十一弟萧勤说过,总总迹象表明,李笠这个才十四岁的小吏,有着超越年龄的心智和心计。
若此人真是人才,不正是父亲要网罗的么?
萧嗣放下茶杯,示意新任典府近前:“从今往后,你管束府人,莫要为难李笠,以及贾平父子。”
“是,第下。”
“还有,家王对这件事很生气,寡人不想日后,再发生这种事!”
“是,第下。”
“不过,该放债的,该经营的,都照旧,只是要收敛一些,莫要再那么肆无忌惮了。”
一番吩咐后,萧嗣起身离开,一边走,一边想着事情。
他父亲在雍州,确实打着整顿军务的名义,网罗勇士,蓄养战马,并于府内囤积粮草。
而萧嗣自己,也在结交官吏,蓄养壮士。
所以庐陵王这条疯狗,其实不算疯,确实闻到了不同的味道。
天子长寿,因为猜忌导致太子萧统郁郁而亡(谥号昭明太子),却舍萧统之子不立,立三皇子萧纲为太子。
此举不能服众,以至于皇子们起了心思,开始互相猜忌,互相诽谤。
太子如今和六皇子、邵陵王萧纶势同水火,萧纶数次谋反、试图弑君(弑父)却未受到实质惩罚,所以气焰愈发嚣张。
甚至暗结昭明太子之子河东王萧誉、岳阳王萧詧兄弟,相互间走得很近。
而太子同母弟、五皇子庐陵王萧续,如同疯狗一般,撕咬着诸皇子、皇孙及宗室,此举也许是为了维护同母兄,却不知是否也为了太子之位。
七皇子、湘东王萧绎,自幼与太子相善,心里有没有想法,难说。
八皇子、武陵王萧纪,最得天子宠信,似乎也对太子之位有想法,一度以道路险远为由,不想远离建康、坐镇益州。
皇子、皇孙、宗室之间矛盾日益尖锐,各自私下蓄养死士,眼见着陛下年岁已高,待得驾鹤西去、太子继位后,祸起萧墙在所难免。
所以萧嗣知道,自己父亲也在暗中做准备,即便不是为了那个御座,也是为了自保。
那么,若李笠真的如他所想,心智、心计了得,日后是必须网罗到身边的,只是其人年纪尚小,要等等、看看再说。
万一是他想多了,网罗个庸人进来,那可不好。 hf();
第七十章 北路鱼,南路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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鄱阳城一隅,私第内,李笠领着武祥及一群少年参观自己的‘新房’,贾成作陪。
此处宅院,本为冯永的住处,而冯永因为同谋诬告,已经官府收押,家产充公,家眷没为奴婢。
而鄱阳王世子将这私第赏给他,算是作为弥补,毕竟是王府典府丞冯帧诬告,导致李笠又有了牢狱之灾。
李笠得了‘补偿’,当然没有忘记当日护着他到郡廨告状的少年们,如今已雇佣少年当护院,在这宅子住下,还包吃,让大伙有一个温暖的栖身之处。
“寸鲩,虽然这么说不好,不过...”武祥见贾成带着其他人在远处参观,身边只有李笠,便说:“每次你一坐牢,出来就有房子啊..”
李笠苦笑着:“这种事两次就够了,你是不知道,坐牢可危险,严刑拷打不说,一不留神就会丢掉性命。”
武祥赶紧点头:“对,这种事可不能再来一次了,你娘这段日子,可是难过得紧,再不能来第三次了。”
“不会,不会。”李笠心有余悸的说,虽然此次化险为夷,但却是迫不得已之下的奋力一搏,刀头舔血这种事,可不能多玩,否则迟早出事。
武祥看着这颇大的宅院,由衷感慨:“寸鲩,有空,你得接你娘来这里住,享享福。”
“那是,不过,我还要努力。”李笠说完,和武祥勾肩搭背:“也得让你,早日住上如此宅院,让你耶娘,也享福。”
“嗨,我哪有那本事...”
“谁说的,你就有啊,这次不就是牛刀小试了?”
李笠说完,拍着武祥的肩膀,笑起来。
李笠坐牢期间,武祥没有闲着,帮忙照顾李家之余,还发现了一个商机:因为入秋之后,郡廨加派螃蟹之役,于是武祥找到焦头烂额的鱼梁吏们,谈买卖。
李笠之前,租了村里许多养鱼户的鱼塘,来个鱼蟹混养,捕捞螃蟹暂养在鱼塘里,所以正好把螃蟹卖给郡廨鱼梁吏们。
因为李笠在坐牢,不方便和外面通消息,所以武祥和李笠提了一次、得李笠‘授权’后,自己按着李笠教的‘商业原则’,以优惠价格把螃蟹卖掉。
即让鱼梁吏们欢天喜地,也给鱼塘获取不菲的收入,今年分给塘主们的‘分成’,有了着落。
“你看看,这不就是你的本事么?”李笠笑眯眯的说,:“如今我坐牢有感悟了,不如你也坐一次牢,保不齐出来后,得个大宅子做赔偿也说不一定哟!”
这明显是玩笑话,武祥把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不不不,我没你的本事,还是莫要坐牢。”
两人说笑间,李笠忽然想到什么,问:“黄团,无缘无故的,怎么郡廨征发这么多螃蟹了?往年没见征发如此之多呀?还有鲢鱼。”
“你是不知道,州廨派人来郡里督办案件,又协助处理柳府君的丧事,这些官员,排场大得很,吃的又讲究,当然要许多螃蟹了。”
“再说,鲢鱼鱼头汤如今也很有名气了,特别是那个徐参军,每日要上千枚螃蟹,和许多鲢鱼头。”
李笠知道徐参军,因为这个徐参军几次提审他,听了武祥的话,惊讶不已:“每日上千枚?他吃得了那么多?”
“他带来的家眷多,而且给柳府君办丧事的官吏也多,可不就要多吃螃蟹了?毕竟如今是秋天。”
李笠听到这里,有些伤感的问:“柳府君走了吗?”
这个‘走’,指的是运灵柩走,武祥也有些伤感的说:“走了,船队送走的,那日,许多人送到码头,到处都是白幡,纸钱...”
鄱阳内史柳偃,上任不过一年,病死在任上,丢下一对儿女。
李笠被吕全诬告,是柳偃主持公道,还他和马青林等人清白,所以,李笠认为柳偃是好官,却在壮年之际病逝。
以吕全一案而言,若柳偃是个不顾百姓死活的庸官,那么李笠的坟头估计已经长草了。
没能给恩人送一程,哪怕只是目送,确实让李笠感慨不已,不过柳府也不差他这一个送殡的。
“对了,那徐参军还吃不吃螃蟹?”李笠又问,“既然他那么喜欢吃,不如我们多捞一些,找到官厨,半卖半送也是可以的。”
。。。。。。
门下公舍,李笠趁着刘德才有空,前来请教问题,之前他出狱后,专程到刘德才家道谢,说了许多话,所以今日是打听来鄱阳视事的“神仙”,为何如此喜欢吃鲢鱼、螃蟹。
神仙,当然是那个风度翩翩的徐参军。
“此人大有来头,出身好,族里也多有贵人..”
刘德才放下手中公文,让李笠坐下,将一些内情细细道来。
徐参军,姓徐名徐君蒨,是江州刺史、湘东王的谘议参军,出身名门东海徐氏,为湘东王妃的弟弟,湘东王的小舅子。
东海徐氏,族人在朝中多有身居高位者,又和宗室、甲族联姻,门生故吏众多。
“这位徐参军,文采不错,好声色,生活奢侈,你们觉得每日鲢鱼数百尾、螃蟹上千只很多,可在徐家看来,也就那样。“
难得有机会炫耀见识,刘德才把王公贵族们的奢侈生活,向李笠透露一二。
“建康城中,多有贵人嗜吃鲫鱼头,一人一日吃个两三百枚,那是稀松寻常,螃蟹,同样如此。”
“你莫要以为徐参军是孤身前来,人家还带着家眷,我听说啊...”刘德才压低声音,“这徐参军,家中侍妾数十,个个穿金戴银,你想想,这一日要吃掉多少鲫鱼、螃蟹?”
李笠听到这里,心中惊叹:哇!一个男人,有数十个侍妾伺候,肾还顶得住么?
“你有没有听说过‘北路鱼、南路徐’的说法?”刘德才发问,见李笠果然迷茫的摇摇头,他继续解释:“这说的是两个人,一个姓鱼,一个姓徐....”
北路鱼,指的是一个名为鱼弘的郡守,这名郡守有个诨号“四尽太守”,是为哪四尽?
水田鱼鳖尽,山中獐鹿尽,田中米谷尽,村里民庶尽。
四句话,还是这位鱼郡守自己说的,可想而知在其治下,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
鱼郡守当下是出了名的讲究享受、生活奢侈,侍妾上百,个个穿金戴银、身着绫罗绸缎。
府里各种服玩用具都很讲究,是为“北路鱼”,或称“北鱼”。
有北就有南,对应的“南路徐”,或称“南徐”,就是江州刺史、湘东王的小舅子徐君蒨,家有侍妾数十,也是个个绫罗绸缎,吃穿用度十分讲究,挥金如土。
当然,“南徐”相比“北鱼”,“豪侈”的程度稍微逊色,一是出身东海徐氏,总不至于过度奢侈,败坏门风。
二是“北鱼”出身行伍,尸山血海中杀出来如今的地位,大概是看透生死,要及时行乐,所以生活极为奢侈。
“这么说来,还好来的不是‘北鱼’,不然鄱阳也要‘四尽’了?”李笠喃喃着,居然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但他又想起不对:“不对啊,万一朝廷把‘北鱼’任命为鄱阳内史,那岂不是....”
“这个么...那就看造化了。”刘德才说完,感慨道:“唉,这年头,能碰上柳府君这般的世家子弟做父母官,已经算是不错了...”
“徐参军来鄱阳,也有一段日子,如今案子已结,鄱阳王府那里也整顿了,想来徐参军差不多要回寻阳。”
说到这里,刘德才笑起来:“三郎,你家不是在‘鱼蟹混养’么?如今可巧赶上了。”
“鲢鱼好捉,也不好捉,其他人,还不得靠你塘养的鲢鱼救急?螃蟹也是,你可是要大赚一笔哟。”
李笠很谦虚:“小侄当初只是想帮助左邻右舍渡过难关,哪里想得到有今日?若如刘叔吉言,改日定当请吃酒。”
“这是你说的,是吃酒,不是吃大鲇彭的‘三文鱼’!”
“好好,小侄一定请吃酒,”
李笠不好打扰刘德才太久,转出去,出了郡廨走在街上,边走边琢磨。
他不是琢磨‘鱼蟹混养’意外得利,也不是琢磨接下来如何赚钱,而是琢磨...
一个男人,有数十个侍妾,按每晚换一个,搞不好两个月下来,枕边人没一天是重样的,这肾顶不顶得住啊...
李笠想着想着,忽然灵光一闪:莫非,徐参军有祖传的补肾秘方? hf();
第七十一章 祸从口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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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的天气渐凉,鄱阳城西郊外,观鱼台附近水榭边上,李笠正在垂钓。
水榭为许多仆人环绕,内有一名仪表堂堂的男子坐在食案后,慢慢品尝蟹黄、蟹膏。
其人峨冠博带,典型的士大夫形象,大概三十来岁,是前来鄱阳视事的湘东王府谘议参军徐君蒨。
徐君蒨在鄱阳住了一段日子,平日里在郡廨办理政务,自然身着官服,今日出游,身着便服,少了官威,多了潇洒。
他吃蟹膏、蟹黄吃得尽兴,旁边,一名美貌女子为其剥蟹。
取出蟹黄、蟹膏,放在小碟里,又有几名妙龄女子不住回转,将一只只蒸好的螃蟹端上来,又将一堆堆蟹壳端下去。
女子行走间,卷起淡淡香气,风一吹,四处飘散,李笠闻了,只觉心旷神怡,却不敢张望。
詹良一案算是尘埃落定,他出狱后,因为已缴纳免役钱,所以不需要在郡廨服役,可以回家。
结果,被郡廨找回来,说是要给徐参军钓鱼。
据说徐参军没几日就要返回寻阳,所以李笠倒不觉得有什么,况且参与审理案件的徐参军,算是还他清白的恩人。
给恩人展示一下拟饵钓鱼的技术,理所当然。
“哗啦”一声,李笠钓起一条鳜鱼,足有十斤分量,好不容易用抄网捞上来,他赶紧向徐参军献鱼。
徐君蒨看着肥硕的鳜鱼,点点头,示意仆人拿来一张胡床,让李笠坐下,李笠却识相的说:“小人何等样身份,如何敢坐。”
不要说坐,就连对视也很失礼,所以李笠是微微低头说话。
徐君蒨也不多说,吃完一碟蟹膏、蟹黄,慢慢喝完一杯茶,开口:“世子钓过鳜鱼,很难钓。”
徐君蒨口中所说“世子”,当然是湘东王世子,李笠做侧耳倾听状。
“你不但能钓,还能用..铁片来钓,可见钓术了得,名不虚传。”
“上官说笑了,小人今日是运气好罢了...”
徐君蒨打量着低头站立的李笠,“前端日子,本官忙着公务,如今有空了,倒是可以认真看看你。”
这话说得奇怪,李笠只能继续人认真听。
“你很有骨气,年初被人诬告,硬扛酷刑不认罪,还把案翻了。”
李笠回答:“回上官,这是柳府君英明,小人不敢称有骨气。”
对于这个回答,徐君蒨不置可否,又说:“钓鱼,靠运气可不行,你真是有本事。”
“回上官,小人只是会钓鱼,雕虫小技罢了。”
“雕虫小技?”徐君蒨闻言目光一凝,看着李笠,问:“你会虫书?”
李笠觉得莫名其妙:“小人不会书法。”
“却会说雕虫小技...”徐君蒨笑起来,然后摇摇头,片刻,笑声渐冷:“世人只说雕虫篆刻,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说‘雕虫小技’。”
李笠愈发觉得莫名其妙,腹诽:我就说了‘雕虫小技’,你至于么?
“梅儿,你可知,何为‘雕虫’?”
李笠听了以为对方叫自己“梅儿”,只觉全身起鸡皮疙瘩,未曾料徐君蒨是和身边美人说话。
那美人豆蔻年华,容貌出众,听徐君蒨这么说,蹙眉:“妾知道,可没听说有谁如此大言不惭,敢将雕虫说成小技。”
徐君蒨指着李笠:“这位李三郎,却认为雕虫是小技呢。”
美人望向李笠,见其一身寒酸,鄙夷之色在面上一闪而过:“兴许,这是夏虫吧。”
徐君蒨起身,双手一振,大袖招展,铮铮有声,李笠不由得抬头一看,然后惊呆了。
眼前这位,衣袖飘飘,仪表堂堂,迎风伫立,宛若神仙。
定睛一看,却是“熏衣剃面、傅粉施朱”,也就是穿着香薰的衣物,脸上打着“粉底”,面白无须,还擦着胭脂。
这个时代士族子弟的打扮便是如此,熏衣剃面、傅粉施朱,坐牛车出行,成日里高谈阔论,鄙视实务,以骑马为耻。
如此打扮,在李笠看来,就是不男不女,一点阳刚之气都没有。
随即腹诽:居然以骑马为耻,难怪南朝老是不能收复中原...
“你,不学无术,却口出狂言...”徐君蒨说着说着,面露失望之色:“看来,你不合适,走吧,走吧。”
李笠真是觉得莫名其妙:我就说了‘雕虫小技’,你至于么?
还有,什么是‘不合适’?
见着一个吏员向自己摆手,示意“收拾收拾快滚”,李笠不甘心,想弄清楚自己做错了什么,抬起头问:
“上官!雕虫不过是雕虫,小人平日里闲来无事,常用小刀刻木,雕鱼、虫,这..这不是小技么?”
美人闻言用手中团扇掩口:“哎呀,徐郎,他说的是雕刻鱼虫呀。”
“原来如此。”徐君蒨看着李笠,笑起来:“原来如此,此‘雕虫’非彼“雕虫”,也罢。”
他背着手,来回走动,再向李笠说:“雕虫,虫者,即是虫书,雕虫,指代书法...”
李笠恍然大悟:“啊,小人无知,信口开河....”
“信口开合?信口开河?”徐君蒨斟酌着这四个字,来了兴致:“李三郎,你说的是合,还是河?作何解释?典出何故?”
李笠觉得自己今天是不是走霉运,怎么随口说两个成语,就被这不男不女的找茬?
你不是饱读诗书的世家子弟么?怎么连这两个成语都不懂?
李笠腹诽着,却不敢不回答:“回上官,是河水的河...”
他仔细斟酌用词,尽量不用成语,免得又招来对方追问,片刻后说:“信口开河,就是随口一说便能让一条河出现,也就是‘随口乱说’的意思。”
“原来如此,不过...”徐君蒨看着李笠,饶有兴趣地问:“你随口一说,就说了两个不错的词,莫非曾经求学?”
“回上官,小人未曾读过书。”
“是么...”徐君蒨沉吟着,片刻说:‘也罢,让本官看看你的钓具。”
“是。”
李笠将带来的钓具拿来,先在地上摆开,徐君蒨看着钓车鱼轮颇为别致,又见李笠摆出来的“拟饵”种类繁多,来了兴趣:
“这..假饵...拟饵有如此之多?”
李笠回答:“是,不同的拟饵,可以钓不同的鱼。”
他向对方介绍起各种拟饵的用途,即这些拟饵说针对的不同鱼类。
拟饵一,柳叶形状的铁片拟饵,带着铁钩,实际上就是被打磨得程亮的长条铁片,在水中会反光,又称“亮片”,任何捕食性鱼类都能钓,譬如鳜鱼、乌鳢。
拟饵二,外形很像小鱼的拟饵,由木头雕刻而成,中间夹着铁片以作配重,同样带着铁钩,远远看去和真鱼差不多,可以一些在水域中层活动的捕食性鱼类,譬如鲌鱼。
拟饵三,鱼鳔胶做的假虫,看上去像是一条蚯蚓,软软的,又叫“软虫”,用的时候将鱼钩钩在“软虫”身上,可以钓杂食性的鱼类,譬如草鱼、鲤鱼、鲶鱼。
又有几种造型奇特的拟饵,看上去很怪,徐君蒨觉得鱼肯定不会咬钩,但李笠却说肯定会。
徐君蒨仔细看了一遍,笑道:“果然术业有专攻。”
李笠只能不住告罪:“小人惶恐,不敢说有专攻,也不敢说每日钓鱼,都能钓上鱼来。”
徐君蒨却只是摆摆手:“垂钓之乐,不一定要钓上鱼来。”
说完,搂着美人,看着湖面上的夕阳西下:“譬如,就着湖光山色看日落,看满天晚霞,也是一件快事。”
李笠站在一旁沉默不语,只听这徐参军开始吟诗,美人提笔将诗写在纸上。
李笠不太懂这个时代的文学,听不出这位的意境,反正觉得比起“唐诗宋词”来,差了一些。
正无聊间,却听周围一片叫好声,李笠抬头一看,原来是陪同徐参军出游的吏员们,为上官新作一首诗叫好。
也就是奉承、拍马屁。
李笠不想自己显得太与众不同,也跟着叫好,被那美人看见,鄙夷不已:“李三郎,你也听得懂?”
李笠回答:“小人听不懂,只是见大家叫好,那就应该是好...”
美人听了“大家”二字,面色一僵,随后脸发红,又转白,身子微微颤抖,眼眶发红,看样子是生气了,而且很生气。
李笠见着对方如此模样,心中咯噔一下:怎么回事,我又说错什么了?
“你...”徐君蒨看着李笠,目光犀利,语气冰冷:“方才说什么?” hf();
第七十二章 祸从口出(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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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人...说....”李笠心知不妙,支支吾吾拖延时间,心里不住琢磨刚才自己说的话有何不妥。
思来想去,也就“大家”二字可能有问题,但这两个字能有什么问题?
联想到此“雕虫”非彼“雕虫”,李笠觉得莫非真是他才疏学浅,不知道“大家”还有别意,赶紧打圆场:
“小人是说,小人听不懂,只是见众人,也就是大家...叫好,那就应该是好。”
“你把‘大家’做‘众人’用?”徐君蒨闻言愣了愣,随后哑然失笑:“哈哈,真是不学无术,不学无术!梅儿,你又误会了。”
美人用团扇挡着半边脸,破涕为笑,周围的侍女、吏员,也陪着笑起来。
大家,如今常用于称呼身份尊贵的妇人,或称主妇(嫡妻),一个小妾,被人私下称为“大家”,到是可以沾沾自喜。
可若是被人当众这么称呼,那就是羞辱:你个贱妾,也配称大家?
水榭里充满着欢声笑语,至于这欢声笑语有多少为真,多少为假,那就不知道了。
李笠真不知“大家”这个词能有什么问题,见着化解了误会,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
后世和客户应酬,难免有失言的时候,导致现场气氛尴尬,这时候就得赶紧圆场,所以他练出了救场的本领。
以及本能。
于是,差点祸从口出的李笠“条件反射”,看着当前美景,天上飞翔的鸟禽,随口念起他最喜欢的诗句:
“如今夕阳西下,晚霞满天,正是‘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呐!”
话音刚落,徐君蒨身体一僵,喃喃着这两句诗,眼睛从迷茫到震惊,然后到狂喜,手舞足蹈起来:“好..好诗,好诗!!”
旁边那美人,呢喃着这两句诗,眼放光彩,看着李笠的眼神,已经没了鄙夷,而是难以置信。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七言诗,十四个字,将当前美景的“美”悉数概括。
虽然是文字,但落霞、孤鹜、秋水和长天四个词,代表着四景,勾勒出一幅宁静致远的画面,细细品味,只觉意境深远,
真是佳句!
“李笠!李郎!你师从何人?竟有如此文采!”徐君蒨一把抓住李笠,双眼满是疯狂:“这是佳句啊!”
“呃...王...王勃....”李笠下意识把这首诗的原作者说出来。
他是引用,又不是剽窃,当然要说原作者。
‘这是王勃《滕王阁序》中的佳句啊,很有名的,你怎么忘了?’
李笠如是想,只觉莫名其妙,徐君蒨听得“王勃”这个名字,疑惑起来:“琅琊王氏子弟?没听说过啊?”
“还是太原王氏?亦或是...”
徐君蒨想了想,想不出头绪,抓着李笠的肩膀不住摇:“李郎!你真是会装啊!”
“啊?”李笠真觉得莫名其妙。
“你小子,明明有文采,却甘愿做个鱼梁吏...是避世不出?是怀才不遇?还是....”徐君蒨看着李笠,目光变得灼热,让李笠只觉鸡皮疙瘩都起来。
“上官,这诗是王勃所作,如何成了小人所作?”李笠辩解着,随后心中一惊:王勃,好像是唐朝诗人...
《滕王阁序》是唐代出现的,现在是南北朝时代,在唐朝之前。
所以,他犯错了。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是流传千古的名句,李笠印象深刻,却忽略了时代,所以下意识引用。
这下,他要如何自圆其说?
“哈哈,你言不由衷...”徐君蒨见着李笠的样子,笑起来:“你有文采,却无意间说漏嘴,只能胡诌一个名字,王勃,我料世间定无此人!”
“不不不,上官,小人真的是在别处看来的诗句,落款是王勃...”
徐君蒨只是不信:“你在何处看来的诗句?”
“呃....数...数日前,就在这里...”李笠随口编了个谎话,“就写在这柱子上,如今字迹不见,想来是被人擦去了...”
徐君蒨大感意外,满脸狐疑:“是么?哪一日,说来听听...”
“三日前....”
“三日前?你不是刚出狱没多久么?”
“呃....友人相邀....”
李笠早就练出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当众吹牛皮,脸都不会红,此时说得煞有其事,还真把狂喜的徐君蒨给唬住了。
徐君蒨来到李笠所说写着佳句的柱子前,左看看、右看看,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字迹。
又回头看看李笠,看着李笠一脸“无辜”。
良久,徐君蒨长叹一口气:“王勃,王勃,我一定要找到你,与你把酒言欢!”
随后让吏员近前:“你,赶紧查查,三日前,或者那日前后,这水榭,有哪些人来过。”
“是,属下遵命。”
“再到郡学去,问问近日是否有文士、学子往来。”
“是,属下遵命。”
徐君蒨接过美人捧来的白纸,看着上面记录的佳句,脸上满是欣赏,就这么看着,仿佛老僧入定。
李笠老老实实在一旁站着,不敢再随意说话,以免“祸从口出”。
没错,他是可以把这佳句当成自己所作,然后得徐参军赏识,接着高攀。
攀上徐参军的姊夫湘东王,然后“适度借鉴”一些名诗,让湘东王叹服,得其赏识,继续高攀,来到皇帝面前。
再“适度借鉴”一些名诗,让皇帝叹服,得受提拔,短短一两年时间平步青云,可不比在鄱阳赚钱当土财主要强?
是这样么?
李笠认为不是。
假的就是假的,按这个时代的标准,他就是个文盲,根本就不是什么文学才子,肚子里没墨水。
连“雕虫”是什么都搞不清楚,即便混到皇帝面前,也迟早要出丑。
“借鉴”来的诗句,只能是特定场景下才能套用,可一旦陪着皇帝出游,皇帝让他即兴作诗,或者出个题目让他作诗,他无法套用“唐诗宋词”,那怎么办?
又或者世家子弟慕名而来,邀请他出游,大伙吟诗作对,都是即兴发挥,他有本事即兴发挥么?
没有。
假的就是假的,靠着“借鉴”来的名诗糊弄人,迟早会被人发现名不副实,自取其辱。
所以,他不能靠这种捷径来发家。
“甚好,甚好。”徐君蒨连着叫好,让美人将纸仔细收起来,随后看向李笠,笑道:“李郎...”
李笠顾不得失礼,赶紧插话:“小人惶恐,担不得上官如此称呼。”
“无妨,担得起,不过既然你觉得惶恐,也罢。”徐君蒨顿了顿,继续说:“李三郎,你能将这诗句的来历坦诚相告,而不是借机赚取好处,可见心性不错。”
李笠一脸恭顺听着,徐君蒨又说:“你擅长钓鱼,对吧。”
“回上官,那是旁人以讹传讹,小人钓术普通..只是稍有心得。”
徐君蒨摆摆手:“不,不是稍有,是很有心得,甚好,甚好!”
李笠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因为听意思,这位徐参军今日找他来,恐怕有别的目的,而不是为了看钓鱼。
但也只能听下去。
又听徐君蒨说:“李三郎,你为鱼梁小吏,恐难有作为,本官给你想了个好去处。”
李笠不想去什么“好去处”,他本来准备开始‘创业’,办作坊赚钱,都已经规划好了,赶紧回答:
“回上官,小人谢上官好意,但小人家有老母,又有寡嫂、孤侄,若到别处去,家中无依无靠。”
“是么?”徐君蒨有些意外,问了陪同的吏员,确定李笠家的情况,他沉吟起来:“你一心孝顺娘亲,体恤寡嫂、孤侄,甚好,甚好。”
“甚好”二字,听在李笠耳里,宛若“肾好”。
他听刘德才说,这位徐参军家中有美妾数十,只叹其人肾好,如今老听见这位说“甚好”,李笠腹诽不已:
好嘛,知道你肾好,可不可以不要老是当众说“甚好”,莫非怕别人不知道你“肾好”?
“哈哈,本官这是多想了。”徐君蒨又笑起来,看着李笠,说:“你随我去寻阳,入王府,陪伴世子,不会耽误家里事。”
“啊?世子?”李笠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旁边小吏、白直们听了,一脸羡慕的看着李笠:去给湘东王世子做陪伴,这可真是熬出头了啊!
徐君蒨点点头:“对,去寻阳,到湘东王府陪伴世子,寻阳和鄱阳,往来方便,走的是水路,一两日就到,你家若有事,也能照应。”
李笠只觉得难以置信:你脑子有问题?我的案子刚弄得湘东王灰头土脸,你让我去王府,膈应湘东王么?
但转念一想,搞不好这是想让他装个门面,表现出湘东王豁达、大度的气概。
所以李笠觉得这搞不好是两元钱买彩票中头奖,他吃了那么多苦,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突如其来的好消息,让李笠觉得人生充满阳光,还好记得要谦虚,赶紧说:“上官!小人不懂文采,不懂规矩,粗鄙之人,如何能入王府,陪伴世子左右?”
徐君蒨摆摆手:“能否陪伴世子,那得大王说了算,你随我去寻阳,在大王面前露个脸再说,本官自有安排,就这么定了!”
徐君蒨不容李笠多说,让吏员近前:“你,把这件事到郡廨办一下,莫要忘了。”
李笠老老实实在一旁站着,心里乐开了花,虽然这件事还没有最后定下来,但他觉得‘天道酬勤’,也许因为这段时间以来自己努力,所以老天给了个机会。
这个机会他要抓住,若能让那湘东王世子对自己青睐有加,意味着自己就能接近权力,哪怕是狐假虎威的权力。
中原自古以来就是官本位社会,他若与权力做伴,往后办许多事,必然事半功倍。
所以,这是天上掉馅饼啊! hf();
第七十三章 面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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鄱口,大鲶彭食肆后院,李笠正和彭均、武祥以及贾成说一些事情,他不日就要前往寻阳,何时回来还不知道,所以有一件事需要其他人帮忙。
李笠计划开个作坊赚钱,正大光明赚钱,而不是靠偷偷摸摸孵化鱼苗,不过这年头里坊制还不算普及,所以通常的称呼是作场而不是作坊。
作场需要建设,建好了需要安装生产设备,以及培训可用的雇工,还要购入原材料,即场地、人员、设备、物资四个要素。
李笠要建的作场其实占地面积不大,但需要伙伴们帮忙,先把场地、人员解决,也就是按照他的规划,选址、建设作场,把硬件准备好。
然后购买奴婢,进行基础的培训,譬如能分辨左右,会做杂务。
至于生产设备,因为涉及到技术并且要借助水力,得李笠自己来弄,不过一些零部件可以提前准备:他已经准备了许久,设备模型都做出来了。
而生产所需原材料很简单也很容易购买,要等作场准备得差不多了再说。
“我此去寻阳,不知能否入湘东王府,若不成,十天半月就回来,若成了,可能要数月之后才能回来一次。”
“不管是哪种,为了稳妥起见,我还是得靠你们帮忙。”
彭均听到这里,几乎要拍着胸膛说:“李郎放心,但凡你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与我说!”
已经搬来白石村住的贾成,和武祥一样,之前就已经知道这件事,如今,算是要正式定好分工,众人齐心协力,把事情办好。
这一切,李笠都写了详细的筹建方案,将一件件事情列表,现在一项项和几个伙伴确认:
“地址,我已经选好了,在我们村东面数里外河边,虽然是无主荒地,但为了避免麻烦,得和村里商议,我已经和里司说过了,接下来由武郎来办。”
“建设作场要用的各类建材,以及施工时需要雇佣的工匠,就请彭郎帮忙联系,武郎负责和工匠沟通,让他们按照模型来修建,其实这就是个大院子,带着房子...”
李笠又说:“等作场开建,由武郎来监工,毕竟他就住在村里,方便,至于贾郎,届时就和武郎一起,张罗这件事。”
贾成觉得自己帮的忙少了些,问:“那么雇工呢?雇工怎么办?”
“这得靠彭郎,以及贾叔帮忙了。”李笠拿起另一卷纸,“我的作场需要雇工,但是,不会对外雇佣长短工,而是要买奴婢。”
“彭郎在城里有亲朋好友,那就由彭郎带着我娘及贾郎的阿耶,去买些奴婢回来,宁缺毋滥,要少男、少女,容易教。”
见彭均说没问题,李笠继续:“买奴婢要用的钱,及一应开销,我已备好,我娘管着,武郎负责支出、记账,奴婢回来后,就安置在城里的大宅子。”
“请贾叔帮忙,就在大宅子里先管着这些人,让他们能分左右,会做事。”
“等到作场建好,就带他们到作场住,然后,贾郎继续负责教他们做事,至少能洗衣做饭,修修补补。”
“至于作场要用到的‘设备’,我已经把零配件的原件交给武郎,需要彭郎帮忙,拿着原件到城里铁冶,花钱请人制作模、范,然后用生铁浇铸出来。’
“零件回来后,由贾郎负责保管,等作场建好,人员入住,由贾郎先当个管事,把日常生活安排好,也就是衣食住三样。”
贾成点点头:“没问题!”
他和阿耶离开了王府,有了新朋友和落脚的地方,父子二人都住在白石村,平日里和武祥、庞秋等人一起干活。
不过后来觉得没必要躲王府中人躲成这样,于是贾成的阿耶贾平住在城里李笠的别院,和一群兼做护院的少年们一起,帮李笠看家。
现在,李笠前往寻阳,可能要入湘东王府陪伴世子,不知何时能回来,武祥等人就先把办作场的前期准备做好。
宛若做菜前,小工先准备好炊具、食材、佐料、点好火,等李笠这个‘大厨’回来,马上就能做菜。
当然,若李笠此去未能如愿入湘东王府,很快就能回来,同样需要其他人的协助。
李笠看着小伙伴们,郑重地说:“这一次,我提前谢谢大伙的帮忙!”
。。。。。
江州州治寻阳,刺史官邸、湘东王府,斋阁(书房)内,湘东王萧绎正在研究两句诗,这两句诗共十四个字,却将美景描述得美轮美奂。
“落霞与孤鸿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萧绎反复念着这两句诗,不知重复了多少回,良久,由衷赞叹:“佳句,佳句!”
他放下写着诗句的白纸,怅然若失:“王勃,王勃,不知你为何方才子,寡人真想与你把酒言欢....”
旁边,一名年轻的侍从上前,将这张纸收好,然后回到原位,看着斋阁门口候着的一个少年。
少年就是鄱阳鱼梁吏李笠,此刻等候湘东王的询问。
其实就是面试。
李笠跟随湘东王府参军徐君蒨来寻阳,因为一身寒酸,当然要提前打扮一番,昨晚就沐浴更衣,今日穿得干干净净。
又学了规矩、礼节,此刻等待湘东王的询问。
湘东王在斋阁处理公务,作为卑微小吏的李笠,在这种公众场合地位极低,没资格进来,只能在外候着,双方的一问一答,由第三人“中转”。
李笠是江州鄱阳人,鄱阳口音重,湘东王虽然听得懂,但听得吃力,所以要有人居中传话。
“这首诗,果然是你在城外水榭看到的?”萧绎问,李笠之前听过柳偃、柳盼父子的“建康口音”,所以此刻勉强听得懂,于是回答:
“回殿下,小人确实是在水榭看到的。”
那官员将李笠的话“翻译”后传达给萧绎,萧绎盯着李笠,一只独眼闪烁着精光:“那么,去年那鱼腹诗...有人说,是你写的。”
突如其来的发问,让李笠有些意外,这种时候他当然不可能承认,于是死死咬定:“回殿下,小人问心无愧,愿意对质。”
“此人所说,寡人也不信,且并无实据,只当是酒后疯语。”萧绎轻描淡写,把话题转开:“寡人可是接二连三听到你的名字,真是有趣。”
“回殿下,小人惶恐,平日里只是捕鱼,奈何接连碰到事情....”李笠尽量装出诚惶诚恐的样子,以便体现一个未成年乡下人见到贵人后应该有的惊慌模样。
“徐参军把你夸了一番,呵呵,他这个人,心高气傲,很少夸人的。”萧绎一边说,一边打量‘诚惶诚恐’的李笠,对这少年如此模样,很满意。
萧绎是独眼,盯着人看的时候,表情有点渗人,他认为李笠这种卑微小吏见了自己,就该是这种诚惶诚恐的模样。
李笠的名字,萧绎不算陌生,因为他之前已经听过两次,一次是鱼腹藏书,一次是吕全诬告案。
后来,又因为这个人牵扯鄱阳王府投毒命案,间接导致自己遭了无妄之灾。
所以,萧绎有些讨厌这个小吏。
鱼腹藏书一案,萧绎作为江州刺史,当然看到了卷宗,知道事情的详细经过,也看到了那首鱼腹诗。
他的第一反应,是这鱼腹诗为那鱼梁吏编造,目的,可能是为了摆脱郡廨加派的鱼役,或者受人指使,另有所图。
但是,他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这鱼腹诗是鱼梁吏或者其他人编的,加上诗的内容,和佛陀舍身饲虎的典故有关,便不再追查。
萧绎知道,鱼腹诗送到建康,父亲看过之后唏嘘不已,还命人装裱起来,时不时让大臣议论。
所以,对于萧绎而言,这件事的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父亲高兴,那就够了。
不过,他对鄱阳小吏的看法是:其人心术不正。
到了今年夏天,鄱阳出了一个案子,鄱阳王府放债的吕全,诬告良民,其中被诬告的就有鱼梁吏李笠。
萧绎看过此案卷宗,知道李笠受了严刑拷问,硬是不肯认罪,最后还翻案了。
一个少年,骨头如此之硬,让萧绎觉得奇怪,觉得这么硬骨头的人,未必会心术不正。
现后来,又冒出鄱阳王府管事詹良遇害一案,还是和李笠有关,萧绎觉得愈发奇怪:怎么这少年如此多事?莫非是惹事精?
詹良遇害一案,导致他被庐陵王弹劾,可是气得不轻,所以,看到李笠如今在眼前,萧绎其实很不高兴。
詹良一案,最后确定的凶手是詹良仆人阿六,李笠无罪,但萧绎认真琢磨了卷宗,觉得这个李笠的嫌疑也不小。
无非是没有证据而已。
而王府逃奴贾成跑去荆州告状,说不定就是李笠指使的,虽然没有证据,但萧绎也很恼火。
如果不是徐君蒨极力推荐,李笠是没有机会站在斋阁前的。
小舅子对李笠不住的夸,萧绎听了,不以为然。
不过,徐君蒨的说辞,倒是让萧绎觉得可以考虑:让李笠陪伴世子,可以彰显他的气度。
彰显气度,这四个字很重要,比起庐陵王的所作所为,他这么做,两人之间的比对,高下立判。
庐陵王的所作所为,是睚眦必报,而他湘东王,气度非凡,有容人之量。
萧绎恨萧续,为了许多事情,也为了她。
一想到心爱的美人李桃儿被迫西归,萧绎的心都在滴血,只要能把庐陵王比下去,哪怕只是比下去一点点,为此让一个浑身鱼腥味的小吏陪世子钓鱼,好像也行。
一番交谈下来,萧绎发现李笠不学无术,腹中没有半点墨水,他愈发不喜,不过考虑到对方擅长钓鱼,陪伴世子钓鱼倒也说得过去。
萧绎仔细想好,看着李笠,拿定主意。
“李笠,寡人听说,你家有老母,又有寡嫂、幼侄?”
“回殿下,殿下所言甚是,小人为家中唯一男丁,全家都指着小人捕鱼,养家糊口。”李笠低声说着。
“那,你若来寻阳,家里怎么办?”
“小人村里有好友帮忙赚钱,日子已比往年好过许多,若小人不在家,家中有事,左邻右舍也会帮忙...”
“既如此,你就入王府,陪伴世子吧。”萧绎淡淡的说。
“小人遵命!”
李笠叩谢,依旧诚惶诚恐的模样,心里却乐开了花:面试过了!
他之前已经听徐君蒨说过,湘东王世子萧方等的年纪和他相仿,为人随和,精于绘画,涉猎文史,又喜花鸟鱼虫。
所以,这个很好相处的同龄人,李笠有信心展示自己的才华,让世子对他另眼相看。
往后有了世子做靠山,他的局面可就是打开了。
想到这里,李笠欢欣鼓舞,此次来寻阳,为了保险起见,他做了两手准备。
如今看来,两手准备都可以一起进行,他在寻阳陪世子钓鱼,尽快展示才华,而武祥等人在白石村,按预定计划筹建作坊。
有两条腿走路,往后的路就好走多了。 hf();
第七十四章 我说不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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斋阁外,游廊里,徐君蒨缓缓走着,李笠紧随其后。
“你呀,方才太紧张了,说话没有底气,形如做贼,也亏得大王不计较,你且随本官回府,准备准备,再学一些规矩,等王府这边召唤。”
“多谢上官提点,小人明白。”
徐君蒨和李笠一前一后走着,边走边说,当然,身份高贵的徐君蒨在前,身份卑微的李笠在后。
徐君蒨觉得李笠可以给外甥、湘东王世子当玩伴,但最重要的是,让李笠入王府,可以展现湘东王的气度。
这很重要,因为李笠涉及的詹良遇害一案,导致庐陵王弹劾湘东王,让湘东王有些狼狈。
若随后把李笠召入王府,陪伴世子,就可以证明湘东王行事公允、对事不对人,映衬出庐陵王的睚眦必报。
加上徐君蒨在鄱阳待了一段时间,和李笠打了不少照面,慢慢觉得,这少年不像是自己先前所想“心术不正”,反倒颇有意思。
于是,徐君蒨将李笠带回寻阳,今日湘东王看过之后,觉得可以,那么李笠自然要入湘东王府,陪伴世子萧方等。
徐君蒨知道自己的外甥喜欢花鸟鱼虫,又喜欢钓鱼,而且很有耐心,那么擅长钓鱼的李笠给世子做伴,想来世子会很高兴的。
又想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佳句,徐君蒨喜上眉梢,觉得此番前往鄱阳公干,不虚此行。
李笠面上看起来懵懂,其实心里高兴得很,今日尘埃落定,他即将时来运转。
正行走间,前方迎面来一群女人。
当先一人衣着不凡,穿金戴银,气势很足,一副贵妇样,李笠是低着头、跟在徐君蒨身后走路,没有直接盯着对方看,所以看不清对方容貌。
不过来人的年纪明显比身边女子大,大概有四十岁,而身边跟着的女子们,个个衣着寻常,大概是十几二十岁。
看样子,年长的贵妇是主人,年轻的女子是侍女。
“姊姊。”徐君蒨喊了一声,迎上前去,但他随从们都低着头,让到一边,在边上站着,李笠自然也低着头,站到一边。
此时此刻,徐君蒨如此称呼对方,那么很明显,来人是湘东王妃,徐君蒨的姊姊徐氏。
姊弟相见,简单说了几句,王妃徐昭佩见弟弟身后低头站着的李笠,打量起来。
今日李笠入王府,徐君蒨特地让李笠穿得像模像样,但徐昭佩之前得弟弟告知李笠出身,此刻看着李笠的眼神,充满了鄙夷。
然后问徐君蒨:“这就是你说的那个鄱阳小吏?”
“是,正是此人。”
“那...”徐昭佩看向斋阁方向,“那人怎么说?”
李笠听到这里,心里嘀咕:称呼大王为‘那人’?怎么感觉这对夫妇关系有些不妥?
徐君蒨笑道:“大王说合适,过几日,李笠就入王府,陪伴世子。”
“合适?”徐昭佩说完,冷笑起来,看向李笠,依旧一脸鄙夷:“我觉得不合适。”
徐君蒨闻言一愣:前几日我跟你说这事的时候,你可没说不合适啊!
想想姊姊和姊夫的关系很别扭,徐君蒨只觉得头疼:“姊姊,大王既然说了...”
“我说不合适!”徐昭佩昂起头,再次看斋阁方向,仿佛在对那里某一个人隔空说话:“我的儿子,谁可以陪伴左右,难道我还说不上话么?”
“啊..是是..姊姊说不合适,那就不合适。”徐君蒨附和着,一脸无奈。
他当然知道姊姊和姊夫的关系不好,但日子还得过下去,奈何自己一不留神,夹在姊姊和姊夫之间,这下怕是要难做了。
为此,两位怕不是要吵一番,然后大王气得拂袖而去...
想到这里,徐君蒨无奈心中悲叹:唉,外甥,舅舅想给你寻个好玩伴都不成....
李笠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他察言观色的能力很像,这王妃寥寥数语,他就听出来湘东王夫妇之间的关系好像不对劲。
湘东王说他可以陪伴世子,世子的母亲、湘东王妃却说不合适,明摆着是和湘东王对着干。
或者,若湘东王方才说他不合适,搞不好这王妃就说他合适,所以他猜测这夫妇俩莫非关系闹僵了,成日里对着干?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种家庭破事,没想到给他遇上了,日后即便入了王府,迟早会倒霉。
李笠可以脑补一个画面:他陪世子钓鱼钓得好,湘东王夸奖他,王妃就必然冷嘲热讽,明着奚落他,实则奚落湘东王。
即所谓指桑骂槐。
若他不得湘东王认可,‘实习期’结束就要回家,保不齐王妃又跳出来,继续冷嘲热讽,指桑骂槐,讥讽湘东王。
若如此,那就是无妄之灾。
李笠权衡利弊,决定若湘东王依旧让他陪伴世子,还是要硬着头皮留下,争取出人头地,毕竟风险越大,收益越大。
想着想着,他觉得头疼,抬手挠了挠头。
李笠的举动引起徐昭佩的主意,这位年纪大了些却风韵犹存的贵妇皱着眉头,一脸鄙夷的看着李笠,问:“你挠头做什么?莫非是身上有跳蚤?”
李笠闻言一愣:“啊..小人,小人只是挠头...”
话音刚落,徐昭佩一脸厌恶的抬手挡在面前,旁边的侍女们见了,只道李笠身上有跳蚤,觉得此人很恶心,下意识后退,害怕他身上跳蚤跑过来。
自己却不敢跑,赶紧挡在王妃面前。
徐昭佩看向李笠的眼神,宛若看着一条发臭的死鱼,再看向徐君蒨:“这粗鄙小人!亏你也敢带入王府!”
徐君蒨瞥了一眼李笠,又看看姊姊,知道是姊姊随便找个借口赶人,心中无奈,随后挥挥手,示意李笠赶紧“滚出去”。
然后向姊姊道歉,灰溜溜的往外走。
出了王府,徐君蒨见李笠有些回不过神的模样,叹道:“连续几日让你沐浴更衣,今日你身上哪来的跳蚤...”
“小人..小人让上官失望了...”李笠应付着说,心凉了大半,看那王妃的所作所为,他是别想入湘东王府给世子做伴。
机会来了,又走了,果然运气还是不好。
李笠心中唏嘘,徐君蒨走着走着,说:“唉,算了,你时运不佳,本官过几日,安排你随着官船回鄱阳。”
李笠赶紧道谢:“多谢上官。”
“行了,真要道谢,你在鄱阳多留意留意.,若见着王勃....”徐君蒨停下脚步,看着天空,“若见着了他,一定要告诉他。”
“东海徐君蒨,愿为王先生磨墨、洗笔....” hf();
第七十五章 透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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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寻阳城东鱼市,李笠穿梭在各个摊位前,既打听鱼价,也听旁人和鱼贩讨价还价,然后将听到的看到的,用炭笔写在纸上。
当然,作为外地人,李笠听不太懂寻阳当地方言,所以只能是将就着听,顺便也学着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当打发时间。
湘东王府那边传来消息,王妃觉得他不合适陪伴世子,所以他可以‘滚’了。
徐君蒨安排他随官船去鄱阳,不过要等几日,李笠没有闲着,抓紧时间在寻阳做“市场调查”,记录各种物价。
寻阳在长江南岸,东有河流入江,是江州州治所在,和东面数十里外的湓城一样,是长江中游重要的“中转站”。
往来寻阳的客商很多,官员也很多,经济繁荣,是做买卖的宝地。
李笠没本钱在寻阳做买卖,却可以进行“市场调查”,了解梁国长江流域最新的“商业信息”,不止鱼市,城里的各类商铺、集市,都是他考察的目标。
他就像即将过冬的松鼠忙着囤积松果一般,忙得很。
晒了一个上午,李笠觉得口渴,转回城,即将过门洞时,见城墙上有许多游人‘凭栏远眺’,来了兴致。
入城后拾阶而上,来到城头,扶着垛口,看着外面远处壮丽江景,只觉心旷神怡,真想大喊一声“大江东去,浪淘尽...”
对于大江以南的梁国百姓而言,太平持续近四十年,所以,寻阳这样的‘兵家必争之地’,并没有剑拔弩张。
平日里百姓可以随意上城头游玩,值守的士兵都是无精打采,给李笠的感觉,宛若后世风景区的保安。
回头环顾城内,李笠看着这座城池,忽有沧海桑田的感慨。
他一直以为,寻阳、湓城是一个城,即后世的九江,因为据说九江古称湓城、浔阳,但实际上这是两座城,寻阳在西,湓城在东。
按着地理位置,位于彭蠡湖口西侧的湓城,才是后世九江所在地,而现在的寻阳,大概会慢慢东迁,最后与湓城合二为一。
“寻”多了三点水,寻阳变成浔阳。
李笠感慨了一会,沿着城头道路,向前走去,城头道路颇宽,外侧为垛口、内侧为宇墙(女墙),不怕跌落,往来行人可以从容避让,李笠走着走着,来到城楼边。
这个城楼所处位置城墙有外凸,类似于‘马面’,所以地方很宽敞,李笠经过时,见城楼檐下台阶坐着几个年轻人,又有人在对面垛口边画画。
画画的人坐在一张胡床上,面前架着个木板,木板上放着一张纸,其模样,很像后世外出写生的画家在现场作画。
李笠凑过去,发现这位居然拿着炭笔在画素描。
用的,是炭笔,不是毛笔。
这可不得了,李笠按着印象认为,古代画家作画,都是用毛笔画山水、花鸟鱼虫以及人物,好像很少有人用炭笔来画素描。
他见这画画的年轻人衣着寻常,十四五岁年纪,身边也就三个同伴,左、右、后的站位,看样子不是出个门都前呼后拥的大户人家子弟,于是靠得更近了。
当然,他靠的再近,也不可能凑到对方身边,前后相距两三步,看得清对方画的是什么:画的是眼前城外风景。
李笠对素描有点研究,所以来了兴致,看着看着,他发现不对劲:画中的远景、近景比例不对。
或者说,构图有些问题,透视没做好。
画画术语中的“透视”是一门学问,又称“透视学”,即在平面上再现空间感、立体感的方法及相关的科学。
简而言之,就是要让画出来的话有层次感,不会让人觉得远近不分、比例不对,看上去觉得“假”。
李笠越看越觉得可惜,摇了摇头,因为画者的技艺不错,画的单个“物”,譬如树、船、桥、人,确实栩栩如生。
但当这些“物”组合起来,变成一幅写实风景时,缺了一些层次感。
要提个建议么?
李笠如是想,按照小说套路,这种时候一般会有奇遇,譬如遇见什么不得了的贵公子,从此平步青云之类。
但李笠不想冒险,因为他不知道对方的品性如何,万一是萧十一郎那种性格,自己贸然指点,恐怕会招灾。
他下了城楼,继续考察‘市场行情’,在繁华的市集走走停停,时不时做个记录。
直到日头偏西,才返回徐府。
徐府,就是徐君蒨的府邸,李笠被徐君蒨带来寻阳,住在徐府,当然,他身份卑微,是和徐府仆人住在一起。
他来到徐府侧门,守门的门童认得他,所以李笠顺利进了门,往自己住的小院走去。
将就着吃了夕食,正要休息,却有一名管事过来找他。
李笠听这位说‘君子有请’,便问:“不知参军何事唤小人去?”
“有贵客到,指名点姓找你。”
李笠不认识什么‘贵人’,觉得莫名其妙,赶紧说:“小人一身汗臭,这么过去,怕是不好吧?”
“哎哟,李三,你就别磨磨蹭蹭了,赶紧过去,君子不会怪罪的。”管事说完,塞了个香囊给李笠,让李笠系在腰间。
君子,是府邸仆人对家主的称呼,类似于后世所称老爷,比起“郎主”的称呼,要显得文雅些,李笠见徐君蒨如此着急找自己,当然不敢怠慢。
他跟着管事走,走着走着,心中琢磨:莫非湘东王府那边又反复了?
这不是不可能,李笠决定若真的还有机会补救,自己一定要表现好些。
。。。。。。
金乌西落,客厅里点起许多蜡烛,照得厅内宛若白昼,徐君蒨站在书案后,和一名少年一起,端详着案上摆着的一幅画。
这是一幅素描风景画,画的是寻阳城北风景,年轻人仔细看着画,仿佛在找瑕疵,看来看去,似乎找不到,向徐君蒨说:
“舅舅,我总觉得差了什么,却看不出来,舅舅看出来了么?”
“是有些不对劲,可...”徐君蒨看着画,眉头紧蹙,“舅舅也说不上来。”
“可是,好像那个李笠,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是么...”徐君蒨沉吟着,看向少年:“阿郎,你确定,今日看你画画的人,是...是李笠?”
少年是徐君蒨的外甥、湘东王世子萧方等,如今十四岁,虚岁十五,听舅舅这么问,随后看向一旁站着的年轻人:“王郎,你确定么?”
那名年轻人大概十六七岁年纪,样貌清秀,见世子发问,点点头:“小人确定,那日,小人在斋阁侍奉大王,大王召见李笠,小人看得清楚,认得他的模样...”
随后又补充:“哪怕是背影,也认得。”
“可是...”萧方等看向自己的画作,“他真的知道画画么。”
被称为“王郎”的年轻人,笑起来:“世子,小的认为,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今日在城楼处,小人见他在世子身后停留,看了一会,摇摇头,应该是看出哪里不对了。” hf();
第七十六章 透视(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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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客厅,李笠借助几个木框,还有几个远近布景,向湘东王世子萧方等介绍何为“透视”。
世子居然找上门来,而且是今日城头作画的少年,对方来请他指出画作有何不妥,这可是‘柳暗花明又一村’,李笠可不敢错失良机。
要使出浑身解数,解答世子心中疑惑,以求世子满意,回去后和王妃重提让他入府陪伴之事。
当然,他不会胡乱解释,而是有真才实学。
透视,是绘画的一门科学,作画者掌握了透视的原理,就能把画作画得有层次感。
这门学问,据说起源于西方的文艺复兴时期,李笠不太清楚中原的绘画发展历史,不清楚这个时代,是不是已经有了类似的理论,所以不敢托大,只是和世子“分享”自己的心得。
为了避免过多的追问,李笠尽可能不用“现代术语”,尽可能用简练的语言,解释“透视”原理。
李笠不是学画画出身,之所以懂一点,起因是那一世某附庸风雅的老板喜欢素描,还把素描作品拿来展示,甚至加入画协。
作为潜规则,他要给这位老板输送好处,当然就是以高价购买对方的画作,合理合法的送钱。
既然是附庸风雅,那他也得知道些绘画技术,也好向旁人大吹大擂,说这画是如何的好、钱花得值。
既然李笠对绘画有些研究,所以能够把透视的原理向湘东王世子仔细剖析,让世子听得不住点头,就连在一边旁听的徐君蒨,也听得默默点头。
兴致勃勃的萧方等,得了李笠的指点,迫不及待展开画卷,以李笠在客厅里摆出的远、近景为参照,开始“实战操作”。
天色已晚,徐君蒨已经派人去王府通报,说世子今夜在徐府里过夜,所以萧方等可以尽情作画。
以李笠的角度来看,这位湘东王世子的素描功底深厚,无而非是未感悟“透视原理”,所以之前的画作才有些说不出来的不对劲。
现在,世子一点就通,画出来的素描,看上去就没什么问题,显得很自然,远景、近景层次分明。比例合适。
徐君蒨看着外甥的画作,赞不绝口,说:“阿郎擅长画人,不如,我让几位美人过来,给世子摆个远、近景?”
旁边一位年轻人笑道:“好主意,君子不说,小的都差点忘了,府里的神仙美眷如云,不画一画,真是可惜。”
李笠没说话,旁观。
不一会,几位年轻女子入内,从旁边经过时,李笠闻到一阵香风,定睛一看,却见这几位果然漂亮,且各有风情,毫不重样。
此情此景,李笠耳边回荡着徐君蒨“甚好(肾好)甚好(肾好)”的说话声,十分魔性。
休息好了的萧方等,提笔开始作画,李笠没有看美人,而是看这位的眼睛。
萧方等的眼睛,清澈透亮,可以看得出,一心一意在作画上。
将心比心,李笠看着眼前几位美人,除了耳边回荡着“甚好(肾好)甚好(肾好)”,确实心里有一些想法,某种念头泛起,却被他压制下去。
十几岁年纪的少年,处于青春发育期,对于异性的渴望属于本能,这种渴望只会越来越强烈。
锦衣玉食的湘东王世子,虽然还是“总角”,好像也是十四岁左右年纪,李笠觉得这位若想要美人,就不会缺美人。
除非纵欲过度,否则只要见着美人,不应该视若无睹。
但是,李笠看不出世子有纵欲过度的样子,也看不出世子眼神有别样的“火焰”。
加上方才的言谈举止,李笠觉得这位世子是很好相处的人,且没有很明显的纨绔子弟做派,心术应该是“正”的。
给这位世子做玩伴,想来不会因为对方一次生气,而被打得非死即残。
萧方等画完“仕女图”,左看右看,只觉十分满意,看向李笠,真想开口让对方留下,陪伴自己。
徐君蒨之前就向萧方等说过李笠的情况,萧方等觉得不错,因为自己很喜欢钓鱼,见了李笠本人,更是觉得不错,因为自己喜欢画画,而李笠也懂画画。
还有一点,就是对方的表达能力很强,寥寥数语,就能把一个问题的关键之处讲清楚。
萧方等觉得这样的人给自己当侍从,应该很合适。
但是,娘说不合适。
想到这里,萧方等沉默了,徐君蒨见外甥很满意这个鱼梁吏的表现,想着不如让李笠留在自己府上,外甥有什么要问的,随时可以问。
日后出游,或者外出钓鱼,也可以让李笠陪着。
但徐君蒨想到姊姊的执拗,只觉头疼,所以琢磨良久,最后还是没说话。
李笠在旁边,看着世子欲言又止,心知对方看中自己,很高兴,却见徐参军沉默不语,想了想,心凉透了。
这位世子看来是‘乖乖仔’,可能不敢向父母提出并坚持自己的想法,所以希望舅舅表明态度,甚至希望由舅舅来‘旧事重提’。
然而徐参军可能是不想卷入姊夫和姊姊的‘对峙’,所以选择装聋作哑。
这两位都不吭声,就意味着他的事还是无可挽回,而且现场气氛极其尴尬,他想说话都不知道说什么。
就在这时,一直站在旁边的那个年轻人发话:“小人觉得李三郎未能留下,太可惜了,不过,这或许是王妃觉得他还有待历练,等历练好了,方有资格陪伴世子左右。”
见世子看着自己,年轻人继续说:“不如,先让李三郎回去,练练书法,读读书,学了规矩,过得一段时间,参军再提此事,看看王妃认可与否。”
萧方等见其给自己出主意,点点头:“这样也好,那....”
李笠赶紧插话,要再‘争取’一下:“世子,小人回去多读书、练字,过得..一段时间,若参军觉得可以了,再说。”
徐君蒨闻言点点头:“我正有此意。”
这是不错的台阶,徐君蒨自己不尴尬,外甥也不尴尬,李笠则可顺水推舟,一场尴尬也化解了。
萧方等继续看着画作,而李笠满是感激的看着那位年轻人,其人样貌清秀,给人的感觉像不错。
李笠寻了个机会,低声问:“在下李笠,不知如何称呼足下?”
年轻人笑道:“某姓王,名珩,久仰李郎大名,今日得幸一见,果然李郎不同凡响,王某佩服、佩服...”
这年头有点身份的人都讲究郡望,李笠听得对方姓王,心中不由好奇:莫非是琅邪王氏这种顶级世家子弟?
。。。。。。
夜,宿舍里,李笠和新认识的王珩交谈着,世子萧方等要在舅舅府里过夜,作为陪同人员的王珩,自然也要在这里暂住一晚。
“嗨,我是会稽兵家子,哪里是琅邪王氏子弟,在王府做事,嘿嘿,如今十六岁,比你年长哟。”
“往年我的日子过得不如意,亏得世子心善,我才能陪伴左右,世子很好说话,不会像那鄱阳王的十一郎君,喜怒无常,动辄打人。”
听到对方提起萧十一郎,李笠有些好奇,王珩不等他问,解释起来:
“之前,鄱阳王府的三位郎君,不是从鄱阳去襄阳么?乘船路过寻阳,我刚好随着王府官员去招呼。”
“那十一郎君呢,毕竟小孩子嘛,脾气大,有不如意就嚷嚷,嗨,过得几年,自然就明事理,不会如此...”
“我听他提起过你的名字,能让这些个郎君念念不忘,你真有本事,比我强多了。”
“那日大王召见李郎,我就在大王身边服侍,所以认得李郎。”
“你是吏家子,我是兵家子,兵家比吏家还惨,唉哟...”
王珩很能聊天,说起话来滔滔不绝,但却不会让人觉得啰嗦,李笠认真听着。
“之前,年初鄱阳的案子,我听说了,很佩服你,真的,硬扛酷刑,死都不认罪,还把案翻过来了。”
“哎呀,测罚之刑,光是听就觉得后背发凉,若换作我,怕是熬不过去,肯定是要认了,然后被拖出去砍头。”
“前不久,你又被人诬告了不是?还好,奸人未能得逞,我真是佩服你呀,消息都传到寻阳城了。”
李笠没想到自己的名声居然以如此方式传播开来,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郁闷,而这位‘王郎’的表现,也让他刮目相看。
此人很会说话,还会不动声色奉承人,情商很高。
虽然两人是第一次见面,但谈话间王珩给他的感觉,就像邻居的阳光青年,和这位相处,让人有一种温暖的感觉。
所以,王珩应该是个很会交际的人,很会察言观色,仿佛能透视人的内心。
李笠也擅长交际,但他是被社会毒打多年练出来的,眼前这王珩,不过十六岁年纪,居然有如此水准,李笠很好奇此人到底经历过什么?
亦或是天赋如此?
王珩的样貌清秀,即便以后世的审美观来看,也称得上英俊帅哥,加上会说话,很容易让人产生亲近感。
李笠觉得自己一个小吏,王珩没道理图谋什么,便问:“那么,王郎为何...为小弟说话?”
“是这样,世子喜欢绘画,今日在城头作画,怕侍卫聚集过多,造成百姓不便,便让我几个离远些候着。”
“我正好看见李郎站后面看世子作画,良久,摇摇头便走了。”
“世子其实也觉得自己的画有不对劲,却想不出哪里不对劲,既然你摇头,想必是看出了其中原因,所以,我建议世子到徐参军这里来..”
“毕竟,李郎是住在徐参军这里。”
“李郎如此有才华,所以,我觉着就该留在王府,陪伴世子,奈何.....”
李笠听到这里,觉得不虚寻阳之行,虽然陪伴世子的机会很渺茫,但能认识这么一个人,也算意外之喜。
“我出身卑微,见识少,又不通笔墨,若王郎不嫌弃,不如交个朋友?”
“好!我正有此意!”王珩笑道,满是佩服的看着李笠:“能和铁骨李三郎做朋友,是王某的荣幸!” hf();
第七十七章 为人不识王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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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阳城东,码头附近一处茶棚,十几个少年聚在一起赌钱,喧嚣不已,弄得过往行人想要喝茶都不敢入内。
本该苦着脸的茶棚主人,此时却笑逐颜开,拿着沉甸甸的钱袋子,和老伴一起端茶倒水,伺候着这些半大不大的小子。
人群当中,就属李笠的喊声最大,他挽着裤脚,光着左脚踩在食案上,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双手不停转着案上三个碗,含糊不清的喊着:
“下了下了!买定离手!”
三个碗倒扣在食案上,被李笠反复移动着,位置变来变去,旁边的少年们,看着这三个碗,目不转睛。
他们想要记住一开始扣着骰子的那个碗,如今位置在哪里。
三个碗,一个骰子,李笠当着大家的面,用一个碗倒扣骰子,然后不停变换这三个碗的位置,让大家猜骰子在哪个碗里。
猜,只能三猜一,大家一起下注,下注最多的那个碗,就是最后选择,选其他碗的人把钱拿回去。
若猜中了,李笠输给对方每人十文,猜错了,每人给李笠三文。
这规则很简单,完全看个人的眼力,少年们都认为自己眼力不差,所以认为李笠这是送钱来了。
买定离手,李笠将许多人认定必有骰子的碗(中间那个)掀开,众人定睛一看,碗底下什么都没有。
很明显,他们看走眼了。
下注的少年们懊恼不已,又有少年幸灾乐祸的说:“所以我没下注,明明是右边那个碗嘛!!”
有不服输的少年嚷嚷着:“再来!”
“好嘞!”李笠将另外两个碗掀开,少年们清清楚楚看到右边的碗下果然有骰子,不由得摩拳擦掌。
李笠再次将骰子盖在一个碗下,将三个碗排成直线,然后活动双手手指,片刻,开始移这三个碗。
移动速度越来越快,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旁边,身着布衣的王珩,目不转睛盯着案上三个碗,仿佛入定的老僧一般,盯着自己心中默默认定的那个碗。
片刻,满头大汗的李笠嘟囔着:“下了下了!买定离手!”
三个碗停止移动,少年们看着这三个碗,目光纠结、迷惑、坚定,最后纷纷下注。
王珩手里拿着三文钱,没有下注,他看了看李笠,想要看看李笠注意的是那只碗,却看不出来。
“王郎,下不下?”李笠问,看着王珩,似笑非笑。
王珩看看案上三个碗,又看看李笠,琢磨起来。
接连二十次,没有一个人猜中哪个碗里有骰子....、
王珩再次看向李笠,片刻,让大伙把钱各自收起来:“我看,这三个碗里都没有骰子!”
此言一出,少年们愣住了,看看王珩,又看看李笠,再看案上那三个倒扣的碗。惊疑不定。
输得最惨的那几个,率先回过神来:“对,对!没道理二十把了,都没一次猜中!”
“所以,你们是输不起咯?”李笠冷笑着,“好,我把碗掀起来,你们睁大眼睛看看!”
王珩见状大喊一声:“慢着,我来!”
李笠见少年们盯着自己,把伸出去的手收回来,讷讷说着:“输不起就不要喊那么大声啊...”
底气有些不足,少年们愈发认定有问题。
有人把李笠围住,免得李笠开溜,王珩在众人瞩目之下,伸手去掀右边(李笠视角)的碗:“这碗必然没有!”
碗掀开,果然空空如也。
“这个碗...”王珩把手伸向左边的碗,“定然也没有!”
碗掀开,也是空空如也。
“那么...李老弟,中间这碗,你说有骰子么?”王珩笑眯眯的说着,李笠干笑起来:“啊,这..自然是有的嘛。”
“嘿嘿...”王珩伸手去掀中间那个碗,旁边有少年已经握拳了。
“我说定然没有!”
王珩大喊一声,把碗掀开,大家定睛一看,却见碗下竟然真的有一粒骰子。
李笠看着几个已经围过来的少年,笑眯眯的说:“有话好好说,这不,碗里有骰子嘛...”
场面十分尴尬,少年们还以为王珩拆穿了李笠的骗局,结果....
却见王珩把碗一盖,左右动了动,再掀开:骰子不见了!
少年们以为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睛,见王珩再次把碗扣下,左右动了动,掀开:骰子又有了!
“王郎,这是怎的?”
少年们不住的问,王珩哈哈笑起来,走到李笠身边,拍着李笠肩膀:“呐,其中奥秘,得李三郎讲解,大伙认真看,好不好?”
众人用力点头,就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李笠开始展示自己的手法。
三碗猜物,经典骗局,原理很简单,就是靠手法控制骰子‘有’或‘没有’,李笠展示了一番,少年们看得目瞪口呆:合着只要李笠愿意,想赢几次,就能赢几次。
王珩随后说:“大伙莫要担心,方才下的注,下了多少,我都记着,一会就还给大伙...”
“王郎,这是怎么回事啊?”许多人依旧满头雾水。
明明一开始,王珩在这里请大伙喝茶,忽然有人过来,就是这个自称李三郎的,说要赌一把,然后...
“这是鄱阳郡鄱口附近白石村的李三郎,姓李名笠,斗笠的笠,我新认识的朋友!”王珩一把搂着李笠,“是我请他来,给大伙提个醒,何为骗局。”
原来如此,少年们兴奋起来,看着李笠,七嘴八舌问起话来。
“道理很简单,大家...呃,大伙....”李笠顿了顿,继续说:“碰到这种把戏,最好不要碰,若实在看不下去,可以,让对方收手,你来掀碗即可。”
“但是,要提防对方狗急跳墙,毕竟这种人,大多有同伙,所以还是不要贪小便宜,遇到这种事,或者类似的骗局,避而远之。”
李笠的“防骗讲座”,让少年们听得津津有味,王珩在一旁看着,心中感慨:你能留下来陪世子,世子一定会很开心的。
唉,奈何王妃不许...
。。。。。。
下午,徐府附近,李笠和王珩并肩走着,明日,李笠就要乘官船回鄱阳,他在寻阳新认识的朋友王珩,因为明日请不得假,只能现在为他送行。
王珩家中排行第三,又称“王三郎”。
李笠发现,这王珩身上江湖气很重,这不是他用贬义词形容对方,而是说这王郎的人缘很好,似乎有许多江湖朋友。
今日那群少年,言谈举止可以看出来,其中多有桀骜不驯者,但见了“王郎”,一个个听话得很。
这种感觉,让李笠想起了《水浒传》里的“公明哥哥”,江湖人物一提到“宋公明”,个个钦佩不已。
搞不好过得十来年,江湖上就会出现一句口头禅:为人不识王三郎,便称英雄也枉然!
李笠不太清楚王珩是什么个情况,自称兵家子,不通文学,却能侍奉湘东王、湘东王世子左右。
即是身份特别的王府侍从,又能和江湖草莽混在一起,十六岁年纪,接人待物十分老练,真不知是天赋,还是有什么奇遇。
本着多个朋友多条路的信念,李笠交了这朋友,对方很热情,今日还带他认识认识寻阳的“兄弟们”。
李笠很配合,施展“绝技”,结识新朋友,也算是为日后的发展多找些门路。
但有些事情,李笠觉得还是当面说清楚比较好,免得双方误会。
走着走着,李笠问:“王郎,何故如此为我在世子面前说话呢?”
王珩回答:“那日王某不是说了?李郎是个硬骨头,在牢里受刑,那么多人都熬不过去,你却能,还能把铁案翻了,王某佩服不已。”
“那两句诗,我不懂,大王饱读诗书,看了之后,念念不忘,不住说‘佳句’、‘佳句’,你若不说来历,肯定能得不少好处,却没有,把来历如实相告...”
李笠摇摇头:“假的就是假的,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
“但你可以拿了好处走啊,却没有,不是么?”王珩认真的说着,“光看这两点,你就比许多人强!”
“可我是吏家子...”
“我是兵家子,那又如何?你和许多人不同,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嗨,你莫要抬举我了...”李笠有点尴尬,看着徐府侧门就在眼前,他停下脚步,看着王珩,严肃的说:
“日后,徐参军不会旧事重提,还请王郎莫要在世子那里提起我。”
“为何?”王珩有些惊讶,他无法理解,为什么身为吏家子的李笠,面对改变身份、地位的良机,居然能无动于衷。
“首先,我不想徐参军难做。”
“其次,就算入了王府,又能如何,我一人过得好,却无法惠及家人,还不如留在家乡,自食其力,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话说到这份上,王珩知道李笠是真不想入王府了,郑重点头:“李郎的话,我谨记于心。”
“但是,朋友,可不是假的...”王珩随后笑起来,“日后,李郎可不能忘了我呀!”
李笠笑起来:“不会,不会。”
王珩也笑起来,送李笠到门口,道别。
李笠见门童对王珩很恭敬的样子,有些奇怪:“请问,这位王郎,到底家世如何?”
门童一脸疑惑:“你不知道?”
李笠摇摇头:“不知道啊....”
门童盯着李笠,看李笠不像是说谎的模样,便说:“那好吧,我说与你听,王郎的姊姊,是湘东王的宠妾,宠得不行呢。”
喔...原来是湘东王的便宜小舅子啊..
李笠心中感慨,他终于知道虽然王珩自称兵家子,却能侍奉湘东王、湘东王世子身边的原因。
王珩模样清秀,想来其姊必定长得倾国倾城,才能让湘东王宠爱有加。
他道了声谢,要往里走,却听那门童说:“不止呢,王郎的妹妹,后来某日入王府探望姊姊,就没再出来...”
李笠听后的第一反应是王府里出了凶杀案,其中牵扯各种狗血宅斗剧情。
结果见门童轻轻笑起来,笑容有些那什么:“湘东王对小王氏,同样是宠爱有加...”
李笠只觉有些震惊:哈?姊妹..姊妹花!
如花似玉的一对姊妹,两人共侍一夫,左拥右抱的湘东王,来兴致的时候,恐怕都不需要分清谁是姊姊谁是妹妹。
可真会玩啊...
李笠总算明白,为何那日湘东王妃一脸怨妇模样,可想而知,湘东王府里“宅斗”的战况会很激烈。
夹在这些女人之中的侍女、僮仆,怕是难受得很,想到这里,李笠居然有一种“塞翁失马、焉知福祸”的感慨。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我没入湘东王府说不定是好事.... hf();
第七十八章 所见所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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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早,李笠背着包裹,跟着一名仆人走出徐府,前往江州州廨,然后跟着州廨的人去码头,搭船前往豫章南昌。
船只经过鄱口时会停留,李笠就在那里下船。
“一会到了州廨,我会跟他们说你是徐府的人,这样,一路上就不会有小吏欺负你了。”带路的人如是说,李笠颇为感激:“多谢,多谢了。”
光说可不行,李笠动作熟练的塞给对方一小袋钱。
见李笠如此会做人,那仆人很高兴,本来这种跑腿的事是白忙,居然有‘意思意思’,真是出乎意料之外。
人一高兴,说话都好听了许多:“李郎,那我再说些事,一会去了码头,可得跟紧点,寻阳往来商旅众多,码头上什么人都有,你可得提防偷儿。”
“偷儿连官府的人也敢偷?”
“那又如何?官府里不也有许多小吏?小吏被偷了财物,又能如何呢?”
“再说了,敢在码头混迹的人,总是有靠山的,人家可不怕什么小官、小吏。”
李笠闯过社会,知道人在外,小心为上,后世的车站、机场、港口治安总是差一些,古代必然会更差。
“李郎,你一定要记着州廨的人长什么样,跟紧些,多个心眼,莫要被人骗了,上错船。”那人说着说着,语气凝重起来。
“偷儿不仅偷钱财,还会偷人,寻阳城里,每月都有妇孺被人拐走,你一个外地人,年纪小,口音特别,很容易招贼的。”
李笠赶紧把‘意思意思’塞给对方,问:“莫不是还有贼人敢抢人?”
“你说对了,他们盯上人后,就一路尾随,走到僻静路段,上来一棍就把你打翻,然后用麻袋一装,扛走。”
“郡县公廨,每月都有苦主来报案,说自家人不见了,这还是好的,若是孤身外地商旅不见了,连个报案的人都没有。”
李笠一路走一路听,经过一处街道时,见这条街道人满为患,多有牛车进出,不由得好奇地张望起来。
街道中段,好像有一个大院,院门聚集着许多年轻人,看衣着似乎像是学子。
“那是郡学。”带路的人解释道,“如今湘东王在寻阳开堂授课,讲《庄子》、《老子》,各地学子纷纷赶来听课。”
“再过一阵子,或许是明年,湘东王就要从这些学子之中,选品学兼优之人做门徒,也就是学生。”
原来如此,李笠收回视线。
梁国文风极盛,而皇族兰陵萧氏又以文学出名,湘东王本人就以好学闻名,如今开堂授课当老师,想来也是理所当然。
各地学子齐聚寻阳,湘东王可以借此借此网罗可造之材,加以栽培、提拔。
不过,这种时候网罗文学之士,有用么?
乱世到来之际,靠的是兵强马壮才能有所作为,只会舞文弄墨的文士,自身难保,如何为主君分忧解难?
李笠能‘预知’乱世即将到来,也知道湘东王肯定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但如今宗室诸王矛盾重重,老皇帝在时还维持得住表面太平,那以后呢?
日后老皇帝驾崩,新君继位,保不齐宗王们蠢蠢欲动,诸王内战风险很大,梁国的前途堪忧。
湘东王不该看不到这点,却还玩文人那一套,李笠觉得有些玄。
不过,据说湘东王和太子关系很好,想来湘东王觉得新君继位,自己能参与中枢决策,有朝廷大义在,足以指挥诸将帅平定叛乱。
所以,亲近文人养望是不错的选择。
然而,乱世之中,谁的拳头最大、最硬,才是最重要的,光耍嘴皮子,可不顶用。
李笠如是想,埋头赶路。
。。。。。。
码头,桅杆如林,帆影如云,李笠紧紧跟着几个州廨小吏,挤过人群,向前方走去。
按照提醒,这种时候一定要多个心眼,莫要跟丢了队伍,也莫要被人忽悠、上错船,然后被拐子(人贩子)卖到别出去。
码头上靠泊着许多船,官船很显眼,首先有专门的靠泊区域,其次船上旌旗招展,又有吏员、白直在岸上值守,拉开“闲人免进”区,很好认。
李笠走着走着,忽然觉得包裹一颤,转头一看,一个小童挤入人群之中。
把包裹转到前面一看,已经被划开个口子。
然而,李笠值钱的东西不多,还都贴身带着,所以,包裹只有换洗衣物,没什么值钱玩意。
正要继续向前走,李笠却见旁边聚集着几个乞丐,正在乞讨。
只是瞥了一眼,他瞳孔一缩。
却见乞丐之中,衣衫褴褛的梁森跪在地上,面前摆着个破碗,不住向过往行人磕头。
梁森的脸脏兮兮的,但李笠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发小,而梁森那残缺的手脚,让李笠看了只觉脑袋要炸开。
自己的发小,以如此模样出现在面前,但凡还有点良心,就不能视若无睹!
后世,有禽兽不如的人渣,将拐卖来的孩子打断手脚,使其变成残疾人,然后拉到街边乞讨,把这些可怜的孩子当做赚钱工具。
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让全世界这样的人渣死光!
李笠眼皮不住地跳,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按耐住上前相认的冲动,装作没看见,停了一会,迈开腿继续向前走。
一定有人在附近,监视着这些乞丐,防止这些乞丐逃跑,或者报官。
所以,他现在跑过去认人,后果不堪设想。
然而走了几步,李笠只觉得热血上涌。
发小被人打断手脚,在路边乞讨,我当做看不见,还算是人么?
距离梁森一家出逃,不到一年时间,李笠和武祥,一直认为即便梁森一家过得不如意,也不至于凄惨到家破人亡、
毕竟,聚集逃亡户的寨主们,亦或是各地豪强大户们,需要的是劳动力,需要的是奴仆,对于投靠的逃亡百姓,一向是来者不拒。
只要老实干活,逃亡的百姓还是可以在这些寨主、豪强大户身边活下去的,可没想到...
让我装作看不见,事后再想办法救人?
我做不到!!
李笠决定救人,但不敢鲁莽,琢磨着不如去找王郎搬救兵,对方人脉广,说不定...
可李笠怕一耽搁就再也找不到梁森,他不确定控制梁森等人乞讨的恶势力,到底是过路的,还是本地的。
如果是过路的,那么很有可能是‘流动乞讨’,乘船运人在沿江城池游走,错过这一次,可能梁森就永远找不到了。
李笠心中焦急,抬头看看四周,见官船距离不远,有许多官吏在上船,或者在码头上聚着聊天,有了主意:
有这么多猫在场,我就不信你们这些老鼠敢乱来!
李笠觉得自己一会只要大喊大叫,引来官吏们的注意,那么混杂在人群里的监视者,就不敢把他怎么样。
李笠拿定主意,决定先找人壮声势,一把扯住前面的小吏:“我遇见同村了!”
“啊?什么?”那小吏还没回过神,被李笠拉着往回跑,李笠跑到梁森面前,一把将发小扯住:“灰鸭,是我!寸鲩!”
梁森被人猛地扯起来,先是一惊,见着居然是发小李笠,瞬间愣住了,嘴巴一张一合,说不出话。
连喉咙都被人弄哑了?!
李笠只觉得怒火上涌,随即对着过往行人嚎叫起来:“他是我的同村!被人拐走了,被人拐走了,我要告官!”
码头上人来人往,众目睽睽之下,他要先声夺人,把事情闹大,让幕后黑手不敢现身抢人。
果不其然,过往行人听他这么一喊,纷纷停下脚步,有好奇的人还靠过来。
李笠扯着梁森,高声呼喊着,被他扯来的小吏,脸色惨白的看着四周,而围上来的人们,基本上都是一脸茫然看着李笠。
因为李笠说话是鄱阳口音,在寻阳就是外地口音,许多人听不懂,只看见他扯着个乞丐,要往外走。
忽有数名男子从人群中挤过来,把李笠和梁森团团围住,又把看热闹的人挡开,那小吏见状要喊人,却被来人之中一个秃头狠狠瞪了一眼。
“你敢坏老子的事?活腻了!”
秃头低声骂着,小吏面色一变,跟过来的另几个小吏,似乎认得秃头,吓得停下脚步,见同伴被秃头推出来,赶紧扶着人起来,不敢靠近。
李笠见有人围过来,小吏们又如同老鼠遇见猫,知道不妙,拔出腰间匕首不断挥舞,继续大喊大叫。
“寸鲩,别,别!”梁森忽然开口,面带焦虑,李笠见发小能说话,还没来得及问,却见发小的断手断脚已经愈合了。
怎么回事?你是假...
李笠脑海里刚冒出个念头,只觉后脑疼,随即两眼一黑,栽倒地面。
失去意识前,心中骂道:光天化日之下,你们...
一个大汉将李笠打昏,其他人把李笠围起来,又有人瞪着看热闹的人,一边用本地话喊:“看什么看!没见过抓逃奴的!!”
那几个小吏见状不敢上前,想走,却被秃头追上。
“你们看见了什么?”秃头阴恻恻的问,小吏们仿佛老鼠见了猫,吓得话都说不利索:“没,没...”
“我可认得你们几个..一会该怎么说,不用我教吧?”秃头又问,面目狰狞,面颊上的刀疤似乎要爆裂,又看着远处的官船方向,那边,有许多人往这里看。
甚至已经有人过来,看样子是要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小吏们哆嗦着:“不不,不用...”
“若是老子听见半点风声...”秃头说完冷笑起来,“有什么后果,你们知道的...” hf();
第七十九章 光天化日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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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舱里,被反绑双手的李笠蜷缩在角落,他嘴被堵上,出不得声,看着船舱里其他几个如自己一般的少年,无可奈何。
他在码头上,撞见自己发小梁森,当场就要救人,没想到自己折了进去。
毫无疑问,他落到了拐卖人口的拐子(人贩子)手中,前途堪忧,而寻阳治安之差、有活力社会组织之嚣张,远超他的想象。
人来人往的码头,还有官府的人在附近,光天化日之下,就敢有人当众掳人,没有人管,也没有人敢管。
本来应该是老鼠怕猫,现在居然是猫怕老鼠,或者说猫与老鼠一家亲?
亦或是过往的人们,听不懂他这外地人大喊大叫说些什么,搞不好以为是主家抓逃奴,就这么袖手旁观,看热闹?
寻阳作为大州州治,居然是这种地方,官府小吏们,见了那个秃头像见了鬼,身陷囹圄的李笠,现在后悔已经没有用了。
但是梁森手脚完好,没有哑,想来,也算是件好事。
李笠如是想,安慰着自己。
看样子,梁森也许是因为家人受控制,所以被迫假扮残疾,在码头乞讨,假扮残疾,总好过是真残疾。
李笠看着眼前几个少年,琢磨起自己的结局,他不知自己会有什么结局,若是被卖做奴隶,大概还有逃出去、回到鄱阳的机会。
若被人打断手脚,扔到路边讨饭,那真是万事皆休。
想到这里,李笠有些失神,但很快便振作起来:朱元璋开局一个碗,我还能有他惨?
若真被人打断手脚扔去乞讨,那老子就拉一个人渣同归于尽!
苦中作乐的李笠,想着想着没那么慌,还暗暗下了决心:人贩子丧尽天良,人人得而诛之,你们别给我机会,我有机会就要弄死你们这帮人渣!
李笠侧耳倾听,听外面的动静,感觉自己是被关在一艘船上,就不知道接下来,船会去哪里。
寻阳位于长江中游,如今是十一月,北风渐起,船只顺流而下(往东走),算是侧风,可以很方便的抵达下游三吴地区。
若逆流而上,吃力不说,还不划算:建康所在三吴地区,权贵、世家众多,对于僮仆的需求量很大,把拐卖来的人口运到建康销售,很方便,且‘资金回笼’快。
至于其他地方,譬如彭蠡湖地区,李笠觉得不可能。
因为他的发小梁森,看样子是被这伙人控制,出来扮惨乞讨,成了赚钱工具,团伙头目必然会从梁森口中,得知他是鄱阳人。
那就不会就近把他卖到彭蠡湖周边地区。
至于梁森...
李笠心中无奈,梁森大概也是身不由己,又能为他做什么?
如果自己真被买到三吴地区,那还算好的,若是被这帮人卖给不知哪里的豪强,亦或是什么寨主,恐怕难见天日。
想着想着,李笠想到了家人,他若就此消失了,娘应该会很伤心。
不过,他给家里留下了卖鱼苗赚来的八十万钱,又有城里的一座大宅子,想来家人靠着这些钱财房产,能过好日子。
就不知道,当乱世降临之后,家人能否活下去。
。。。。。。
院子里,屋檐下挂着个鸟笼,鸟笼里一只红绿相间的鸟儿正在鸣叫,一名中年人站在旁边逗鸟,而屋檐外地面,梁森跪在地上。
中年人样貌平平,身高平平,一双吊角眼,给人一种奸滑的感觉,他一边逗鸟,一边说:“他是你的同村?”
梁森回答:“是,小的从村里逃出来时,他帮了大忙。”
“现在,你求我放了他?”
“是,他父兄早亡,家里就只有一个寡母,和一个小侄儿,若出了意外,他家就完了。”森说完,磕起头来:
“小的愿为郎主做牛做马,求郎主放了他。”
中年人的吊角眼眯起来:“你现在,不就在给我做牛做马?”
“小的下辈子也给郎主做牛做马....”梁森磕头磕得‘“砰砰”响,额头开始淤青。
地面是青石板铺成,很硬,梁森这么磕头,不仅疼,还容易头晕,旁边的仆人们看了,一个个默不作声。
梁森当然觉得疼,头也晕,但他依旧磕着头,要为李笠争取一条活路。
他没想到自己会在寻阳碰到李笠,没想到李笠会不顾一切救他,结果发小因此被抓了起来。
去年李笠救他的恩情还没还,现在,他不能看着李笠因为再救他一次而倒霉,只有苦求这条路。
“我若放了他,他必然去告官,你,也就能回鄱阳了,是吧?”中年人又发问。
“小人不敢,小人一家都有赖郎主才活到如今,小人只想还了他的救命之恩,小人、小人会和他说,莫要再管小人的事了。”
中年人不置可否,等梁森额头磕破脑门开始流血,血流满面,他笑起来:“好吧,既然你这么求我,我就不为难他。”
“你,自己去跟他说,就说一旦把你的去向说出去,你弟弟就要沉江了。”
梁森赶紧道谢,随后想要起来,却因为头昏,差点扑倒。
中年人示意一人过来,扶梁森出去:“你带他过去,到船上去。”
“是,郎主。”
待得两人出了院子,中年人又让一人近前:“把这个养不熟的小崽子,和他那好友,一并卖了。”
那人点点头,问:“东主,不知卖到何处去?”
“你自己看着办,不过要快。”中年人说完,看着天空,感受着北风,哼哼着:
“眼见着年底将至,大把人家为了还债,卖儿卖女,你们动作快些,手头上有现货就赶紧出手,不然卖不出好价钱。”
交代完毕,中年人让仆人把鸟笼带回房间,自己转到另外一个院子。
院子里的房间,有两个侍女守在门口,房内传来哭喊声。
中年人踱上去,侍女赶紧行礼,将房门推开。
房间里,一个年轻女子哭喊着“放我走!”,被两个健妇挡着,出不了门。
她样貌姣好,衣着不凡,哭得梨花带雨,十分可怜。
见着中年人来了,还用炙热的目光看着自己,女子愈发害怕,只能唬人:“你可知我是何人女眷!”
“你们出去。”中年人挥挥手,健妇识相,赶紧往外走,把门关上,女子见着房里只剩一男一女,害怕得话都说不利索。
“你放我走,我、我有钱,我用钱赎我自己..”女子哀求着,眼泪不住的流,浑身发抖,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
寻阳可是州治,怎么就有人如此大胆,胆敢光天化日之下掳人?
她想不明白,但后悔已经没有用了。
“我知道,你不过是个外室,良人经商,带着你出来,当做游山玩水。”中年人笑道,向站都站不稳的美娇娘走去。
“往日,你如何伺候你的良人,现在就如何伺候我。”
“今日,你若伺候得不好,明日,我就把你扔到乞丐窝!”
弱女子被这么一吓,哪里还敢反抗,浑身发软,被中年人拦腰抱起,往床那边走去。
房外,健妇听着里面莺啼婉转,一脸见多不怪的表情。
寻阳是个好地方,人来人往,船来船往,官宦多,商旅多,家眷也多,所以‘赚头’也多。
把人一拐,往船上一扔,当日就能跑到数百里之外。
亲属想找,去哪里找来? hf();
第八十章 划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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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呼啸,大雪纷飞,一处院子里,脚戴镣铐的青少年们,只有身上破旧的衣服能够御寒,于是聚在房间各角落,挤在一起,相互取暖。
梁森默默地坐着,旁边则是李笠,满屋子的人都是垂头丧气模样,独独李笠精神抖擞,口中念念有词。
梁森见发小似乎不为前途而忧虑,心中钦佩,却满是苦涩:他求情不成,还被人当做奴婢卖了。
如今和李笠在一起,可日后两人也不知会被卖到何处,甚至极有可能是分别卖掉。
日子没有越过越好,反倒是越过越差。
去年,他家外逃,当时他以为是做‘山湖人’,给一个寨子的寨主当佃户,结果,却是被人转卖。
他们从村子里逃出来,确实逃了债和赋税、劳役,没想到只是从一个火坑跳到另一个火坑。
他一家四口,被人拆散了‘出售’,耶娘不知下落,他和弟弟被人转卖到寻阳,梁森扮乞丐,在码头、寺庙处乞讨。
弟弟被人教了手法,去做偷儿。
无论是乞讨还是做偷儿,每日必须获取一定的财物,如果乞讨、偷回来的财物不够,不仅要挨打,还没有饭吃。
弟弟一开始束手束脚,总是偷不到东西,回来自然要倒霉,梁森作为兄长,拼命护着弟弟,把弟弟该挨的打受了,自己偷偷留下几口饭菜,给弟弟吃。
兄弟俩就这么挣扎着,勉强适应了‘新生活’,但耶娘生死不明,也不知今生今世还能否相见。
思来想去,无论是留在白石村,还是逃出来,对于他家来说,都是绝路。
这个混账世道,寻常百姓根本就活不下去!!!
梁森心中苦涩,看着精神抖擞的李笠,自己既有愧疚,也有迷茫。
去年,他欠李笠的恩情,没还上,现在还让李笠倒了霉,所以梁森心中愧疚,想到弟弟留在寻阳,孤苦无依,他很难受。
这样的苦日子,何时是个头?
李笠见梁森一脸苦相,便低声安慰:“想那么多作甚?船到桥头自然直,我就不那么难过。”
“黄团如今出息着呢,我又结识了大鲶彭,就是鄱阳城南鱼市卖鱼的那个大口鲶。”李笠轻轻说着,“他们会照顾我娘,我不担心。”
“现在,我们别的都不要想,只要想我们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
梁森很悲观:“也不知,我们会被卖到何处,甚至,我和你都不一定能在一起,能被同一个买家买了去。”
李笠说:“这是概率问题,概率就是...算了,日后解释,我们现在只能尽可能增加被卖给同个买主的概率。”
”譬如,来个两人搭档,让卖家和买家知道我们两个协作的话,顶得三个成年人。”
“寸鲩,我们要如何做?”
李笠在梁森耳边低语几句,梁森还是很担心:“那万一我们运气不好呢?”
“不好又如何?难道哭么?”李笠说完,收起笑容:“这世道,不相信眼泪!”
。。。。。。
陌生的地方,占地颇广的庄园,庄园一隅聚居着许多人家,其中一户,是李笠和梁森“奴婢之旅”的终点。
他俩作为新来的僮仆,有了一个新主人:一名彪形大汉。
新主人有一大家子人,把他俩一起买来,是听说他两个能顶三个人用,而现在,就是李笠和梁森证明自己价值的时候。
除夕将至,这户人家杀猪过年,一部分猪肉要制作成腊肉、熏肉,以便长期保存;一部分新鲜猪肉需要烹饪,于是李笠开始施展厨艺。
厨房,脚上铐着一条铁链的李笠正在做菜,因为做菜需要动刀,而他又是新买来的僮仆,主人家怕他暴起伤人,故而上了手段。
李笠有厨艺,但这个时代的厨具不如后世那么丰富,甚至连铁锅都没有,也没有许多调味料,所以他要烹饪出好吃的猪肉可不容易。
这个时代炒的烹饪技巧未普及,甚至未出现,百姓家里家常菜的做法主要是蒸、煮、炖、炙,亏得李笠有了将近一年的‘适应期’,知道如何利用现有条件来做出比较可口的饭菜。
今日主人家杀猪,李笠要做的菜,就是极其简单的炖猪肉。
炖猪肉很容易做,但要做好,不容易。
古代,平民百姓难得吃一次肉(渔民、牧民另说),即便是杀猪,也都是为了过年,所以,大部分人家对于猪肉的烹饪不是很拿手。
加上没什么像样佐料,猪肉的做法,要么是炙(烤),要么是用清水炖,适当放些盐。
这户人家,当然没什么像样的佐料,李笠选择做炖猪肉,一来是条件限制,二来是他有把握。
第一步是浸泡,挑选合适的五花肉,洗净、切块,放在清水里浸泡至少一炷香时间,洗去猪肉里残留的血水,确保猪肉的‘纯香’。
第二步为腌制,把浸泡好的猪肉洗干净,然后剁成小块状放进盆里,加入酒、盐。
酒是主人家喝的酒,度数应该很低,和后世料酒没得比,但用来除腥还是可以的。
第三步是焯水,这一步很关键,炖猪肉炖得好不好吃,关键之一就是焯水。
李笠提前用一小釜煮水,却只是小火,在釜里水还不热的情况下,将腌制好的猪肉放入釜里“焯”一下,从一默数到三百。
按说要看钟,但这年头没有时钟,所以李笠凭借经验把握时间,不一会釜里水面有泡沫浮起来,他将其一一撇去。
如此焯水过的猪肉,肉质不老,又更加干净。
第四步为爆香,李笠用铜铛把猪肉和姜片一起煎,先用姜来爆香,再煎得猪肉发黄,放出来冷却。
这才是把炖猪肉做入味的办法,若傻乎乎的只是用水炖,只会炖出寡淡无味的熟猪肉。
爆香后就是炖,把煎过的猪肉放到清水里炖,再适当放盐调味。
于是,一大釜清香扑鼻的炖猪肉就做好了。
忙得满头汗的李笠,等炖猪肉做好,才得闲看外面,结果一看吓一跳:厨房的门口、窗户,都挤满了围观的人。
炖猪肉的香味,以及李笠娴熟的烹饪技术,让围观的人们看得眼都直了。
他们是户主的亲戚,事前都没有想到,这个看起来没什么特别、口音怪怪的少年,烹饪起来竟有如此之多的花样。
也没想到,李笠的同伴梁森,炖鱼也做得不错。
李笠在帮杀猪、炖猪肉的时候,梁森也没闲着,先在主人家监督下去河边钓鱼,然后把钓来的几尾大鱼处理好,开始炖鱼。
两人手拿尖刀,脚上铐着铁链,在厨房里忙活,不需要帮手,干净利索的把炖猪肉和炖鱼做好。
猪肉和鱼肉的香气,勾动旁观者的馋虫,他们迫不及待的要大饱口福,李笠和梁森却第一个吃:他们要试毒。
其实在烹饪的时候,李笠和梁森借着试味道的理由,已经吃过几口肉,如今试毒,又能多吃几口。
这就是李笠想出的吃肉办法,捎带着梁森,名正言顺吃了肉,毕竟,自从被贩卖之后,两人从没得吃过一口肉。
炖猪肉和炖鱼被人带到正房,李笠和梁森蹲在厨房角落,吃着野菜羹,李笠笑道:“灰鸭,你手艺见长啊,去年你的炖鱼还没那么好呢。”
“嗨,也就是乱炖,哪里能和你比。”梁森笑笑,今日居然能吃到肉,这可多亏了李笠的主意,他是真佩服。
“别说,黄团的厨艺也进步不少,日后,你得尝尝。”
“寸鲩,我们、我们还能回去么?”
“当然能,这不还有我么?会有办法的。”
李笠这么说,梁森就这么信,他觉得李笠一定有办法。
李笠确实有办法,给两人设计了一个“卖点”:划算二人组。
除了都会做事、是同乡之外,李笠的“卖点”是会烹饪,梁森的“卖点”是会钓鱼,那么,他两个若搭在一起卖,那就是两个顶三个甚至四个。
果不其然,卖家问清楚他们情况后,把他俩一起卖,买家也看中这点,把他俩一起买回来。
于是,就像李笠说的那样,他们自己争取到了机会,即便被人转卖,也依旧在一起。
自从李笠和梁森被贩卖后,李笠都没愁眉苦脸过,有时还说笑话,这让梁森心里不那么悲观,对未来,也有了些许期盼。
也许,他们真的有机会逃出去,回到家乡...
不,他得先去寻阳,找到弟弟,把弟弟救走。
不知过了多久,正在厨房里打扫的李笠和梁森,被人叫到郎主处。
正在剔牙的大汉,以及几个家人,满意的看着两个少年,问:“你们会做饭做菜?”
李笠习惯了这户人家的说话口音,回答:“小的会一些。”
“你们还会钓鱼?”
梁森回答:“小的自幼打渔为生。”
“嚯嚯,我这是走了运。”大汉笑起来,笑得很开心:“果然是两个顶三个人用,你们还会钓鱼、做菜,值了!”
“今日你们做的猪肉、鱼肉,很好吃。”大汉沉吟着,看向自己的儿子,“从今晚起,就让他们从草棚搬到房子里睡吧。” hf();
第八十一章 红与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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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竹声中一岁除,李笠和梁森这对苦难搭档,在不知名的地方,迎来了新的一年,而他们的新人生,也有了剧烈的变化。
从一开始睡猪圈、柴房,每日做杂务的僮仆,变成和其他人挤在房间睡的僮仆。
又因为多才多艺,已经不需要做杂役,而是专门钓鱼、煮鱼,负责一日两餐。
这户人家,和庄园里许多人家一般,是庄园主的依附民,家家户户虽然养着猪,却轻易不杀、留着过年,所以平日里要想吃肉,只能去打猎,或者钓鱼。
但是,庄园终归是庄园主的庄园,打猎的地方,不是他们可以随便去的,所以河里的鱼,成了住户们主要的肉食来源。
可是要捕鱼也不容易,必须张网,渔网需要花钱置办,用着用着,还得经常补,庄园里的人家,哪里知道干这些活。
鱼做起来比较麻烦,要去腥,这就要用到去腥的佐料,譬如姜;要想把鱼煮得好吃,又要用油,这对于寻常人家来说,可不容易。
所以,既能稳稳钓到鱼,又能低成本把鱼做好的李笠和梁森,成了主人家的‘宝贝’,每日里只需要钓鱼和煮鱼即可,不需要做什么重体力活。
又是一日上午,庄园的河边,脚上铐着镣铐的李笠和梁森在岸边垂钓,后面围着一群孩童,个个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俩。
“哗啦”一声,李笠扬竿,钓起一尾大鱼,奋力拖向岸边,梁森用自己编织的抄网一抄,稳稳的将大鱼抄住。
“钓上来了,钓上来了!!!”
孩童们欢呼着围上来,看着抄网里扑腾的大鲤鱼,一个个兴奋地手舞足蹈。
梁森将大鲤鱼放入水桶,里面已经有五尾大鲤鱼,那个被称为“大郎君”的青年,见着这两个一如既往地厉害,喜上眉梢,让人把鱼拎回去。
多亏了这两个小子,家里几乎每日都有鱼吃,而这条河不小,鱼也挺多,往后一段日子,不愁鱼吃了。
青年想着想着,看向李笠和梁森,越看越顺眼,见两人带着脚镣做事有些不方便,琢磨着不如把镣铐撤了。
但又怕这两个乘机逃跑,那可就亏大了。
一边土路上,有数骑疾驰而来,青年远远见了,跑向路边,待得来人放慢马速经过,他和对方大声交谈起来。
李笠借着钩蚯蚓的机会,顺便休息一下,然后侧耳倾听,想听听这些人在说什么,却听得不太懂,因为对方说话口音很重。
在这庄园里他住了两个月,发现这里的住户,讲话口音和种地农民说的话有些不同,种地农民应该是本地人,而这些住户,看样子是外地来的。
李笠和梁森,再给主人家做事的时候,见过郎主在练习射箭,有时候会拿着石锁练力气,而郎主的左邻右舍过来串门时,似乎常说一些技击的话题。
李笠甚至见过其他僮仆拿出一套铠甲擦拭,亦或是擦拭、磨砺铁刀,以及保养弓箭,所以总总迹象表明,主人家和庄园里的许多住户,是庄园主的部曲。
部曲即私兵,大概就是明代的武装家丁,在这个时代,大户人家蓄养部曲是很常见的事情,没什么奇怪的。
骑马的人很快离开,沿着土路前往庄园大院,那位“大郎君”转回来,李笠赶紧钓鱼。
春天,过冬的鲤鱼、鲫鱼饥肠辘辘,所以很好钓,这处庄园里,似乎没什么钓鱼高手,河里鱼很多,所以李笠和梁森钓鱼简直不要太容易。
不一会,他和梁森接连钓上来十余尾鲤鱼和鲫鱼,有大有小,看得围观的孩童们眉开眼笑,那个“大郎君”将钓上来的鱼,让梁森用草绳穿了嘴,分给孩童们。
眼见着已到午后,李笠和梁森收拾渔具,准备回去做饭,准备夕食,一群人走在土路上,后面尘土飞扬,又有十余骑疾驰而来。
来人可称得上“鲜衣怒马”,‘大郎君’回头看了看,脸色一变,赶紧让大伙避到路边,毕恭毕敬的垂手而立。
十余骑很快过来,当头一个身着黑衣的青年,见着路旁恭候的人们,放慢速度,缓缓过来。
“大郎君。”
李笠主人家的“大郎君”,毕恭毕敬称呼骑马而来的黑衣青年为“大郎君”,其他孩童亦是如此。
李郎闻言,知道真正的‘大郎君’来了,赶紧和梁森一起,随众人一道喊起来。
“这两个人口音不对,是新来的?”黑衣青年发问,‘大郎君’赶紧回答:“回大郎君,这是小的家中僮仆,年前新来的。”
“嗯,改日,你来陪我练箭。”
“是,大郎君。”
黑衣青年说了几句,策马扬鞭,继续向前走,左右紧随其后,李笠见着这些人都身着样式划一的黑衣,心中疑惑:
这是制服?你家郎主还真是有意思,搞统一制服啊。
一行人继续向前走,走着走着,李笠寻了个机会,问‘大郎君’:“郎君,小的没见识,不知庄园里,当值的是不是都要穿黑衣?”
“黑衣?”青年闻言愣了一下,随后笑道:“那是戎服,你果然没见识。”
“是是,小的没见识...”李笠讷讷,心中震惊。
戎服即军服,为朝廷统一的服色和样式,而据他所知,梁国官军的戎服,似乎应该是红色。
亦或是深红色?反正不是黑色。
那么,搞不好这里根本就不是梁国境内。
想到这里,李笠只觉得心跳加速,他不敢多问,以免招来怀疑,导致主人家认为他想逃跑,而梁森也很识相,虽然心中震惊,却没有吭声。
他们来到这里,主人家没有问他们来自何处,他们也没有说。
现在,他们俩好不容易得了主人家些许信任,若是流露出想要跑的想法,恐怕脚上的镣铐,每日都要铐上。
李笠一边走,一边琢磨自己可能是在什么地方。
他和梁森被人贩卖,运输途中,绝大部分时间是乘船,很少步行,也没有车可以坐。
所以,这里应该靠近能行船的河流。
梁国的北面,和两个魏国接壤,一个魏国的都城在邺城,一个魏国的都城在长安,按照都城位置来划分,就是东魏和西魏。
梁国和东魏接壤的地方,在淮水一线,梁国和西魏接壤的边境地区,除了遥远的益州、梁州地区,就是汉水中游的雍州地区。
既然他们是被人用船运输、贩卖的,要么,此刻位于东魏南边和梁国接壤的河南、淮北地区。
要么,位于西魏与梁国雍州接壤、汉水以北的汉北地区。
两个地方一东一西,以长江水路而言,江州位于中间,从寻阳出发的船只,沿着长江顺流而下,再经过淮水水系入淮,省时省力。
所以,李笠觉得自己和梁森,可能是被人贩卖到淮水北岸,东魏的河南、淮北地区某处。
那么,将来出逃,就必须往南跑,甚至可以沿着河流向南漂流,进入淮水,只要逃回梁国境内,就有希望回家。
想到这里,李笠和梁森交换了一下眼神,心中有了一点底。
一行人慢慢走,很快接近居住区,就在这时,庄园大院子那边响起鼓声,鼓声十分急促。
那个身材魁梧的郎主,风风火火冲出大门,其他院子也有人跑出来,往大院方向而去。
李笠看着眼前情景,觉得像是大集结的样子,不由得看向那个大院,心中琢磨:出了什么事? hf();
第八十二章 征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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巍巍青山,郁郁葱葱,陡峭山路上,大队人马正在行进,春风沿着山谷吹来,吹在李笠背上,带来些许凉爽。
李笠和梁森,此刻正在奋力推车,车为马车,因为载重颇大,所以上坡时需要有人推车,而车队里所有的车,都有人在车后推着。
车上满载着各种物资,有的车上是粮草,有的车上是布匹,也有的车上是帐篷,以及各种兵器,分量十足。
李笠和梁森推着的车,车上放着行囊,躺着自家郎主,即那位彪形大汉,及其家中次子‘二郎君’。
又有一人赶着马车,还有两人跟在车旁,协助推车。
二主五仆,只是大队人马之中的小小单位,他们沿着山路、迎着北风向北行进,举目望去,队伍旌旗招展,许多人身着黑色戎服。
李笠不时打量四周,想要看看有无刻着字的石碑或者‘地标’,以此分辨自己到底在哪里,却看不到。
马车沉重,他和梁森奋力推着,几乎要把吃奶的力气都用上,才勉强推得马车缓缓前行。
看着前后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看着蜿蜒山路,李笠只觉疲惫不堪。
这场长途跋涉,已经持续了五日,李笠和梁森的主人家,作为一位大官的部曲,要随着郎主参战,至于具体情况,李笠就不知道了。
反正出发以来一直往北前进,所以可以肯定不是和梁国作战,而且,他们也不是在东魏,实际在西魏。
李笠已经打听清楚,他和梁森是被人贩卖到西魏的南郢州地区,这个南郢州位于西魏和梁国交界处。
大概在梁国边防重镇雍州的东北面,隔着汉水。
按照后世所用地理名词,南郢州位于南阳盆地的东南端,而南阳盆地如今为西魏控制,这个时代有一个称呼,是为“山南”。
山南中的“山”,大概是后世秦岭山脉的诸山。
现在这北上的队伍,从‘山南’的南郢州出发,向北穿过南阳盆地,抵达盆地北部的“盆沿”,即一片群山。
沿着年代久远的道路翻过群山之后,北面,是什么地方?
李笠仔细想了想,按照自己的地理知识判断,认为这么走下去,就会抵达洛阳盆地。
洛阳盆地的核心是古来名城洛阳,魏国之前还未分裂时,国都就在洛阳。
李笠不知道洛阳如今归哪个魏国管辖,只知道要打仗了,他和梁森因为‘两个能顶四个用’,便跟着郎主出征,平日里伺候郎主。
而郎主的郎主,是一名西魏官员,应该是一名奉命出征的将领。
自古以来,围绕洛阳爆发的战争,规模都不会小。
思来想去,李笠大概理出个眉目,不由得有些担心:他和梁森,都是没有武艺的平民,上了战场,基本就是后世所称炮灰。
当然,按说他们是‘非作战人员’,上战场轮不到他们,可万一打起仗来,己方输了,敌军追杀过来,人家只认人头,可不认你是兵是民。
天上,乌云蔽日,天色变暗,李笠抬头看着乌云密布的北方,眉头拧起来。
。。。。。。
南北走向的伊水河谷,伊水河畔,数支军队依次扎营,无数帐篷宛若起起伏伏的丘陵,而众多旗帜就像是丘陵间的树木般繁盛。
零零星星的士兵和青壮,在河边打水,又有大量马匹在河边草地悠闲走着,吃草喝水。
长长的河岸,散布着许多捕鱼的士兵和青壮,他们手拿抄网,在河边不断走动,竭尽所能捕鱼。
还有人用棍子、绳子做了钓竿,挖来蚯蚓,在河边钓鱼。
钓鱼的人也不少,而一处河岸边,许多士兵聚集在一起,看着两个少年钓鱼,这两个少年身边的木桶里,已经装满了鱼。
钓鱼的人正是李笠和梁森,他俩作为‘专业人士’,钓鱼的水平比起别人不知高了多少倍,不仅能钓鲤鱼、鲫鱼,还能钓乌鳢。
过冬的乌鳢,和其他鱼儿一样饥肠辘辘,所以胃口很好,而李笠不用活饵,只是用自制的鱼鳔假青蛙,就能钓起乌鳢来。
围观的士兵、青壮越来越多,以至于许多出来遛马的将领见了,也来了兴趣,带着随从过来围观。
见着李笠居然能用假饵钓鱼,一名年轻将领趁他钓上一尾鱼的间隙,问:“小兄弟,你这本事从哪学来的?”
对方说话口音很重,却很亲切,李笠可不敢托大,赶紧回答:“小的不值将军称‘兄弟’,这是小人自己琢磨出来的。”
“喔,这本事可了不得,佩服,佩服。”那年轻将领说完,笑眯眯的拍拍李笠肩膀:“不知小兄弟如何称呼?”
“小的姓李,名笠。”
那将领听了,看看左右,笑道:“嚯,这么巧,我也姓李,说不定许多年前,是一家人呢。”
旁人附和着笑起来,李笠尴尬的笑笑,如今身份有别,人家是带兵的将领,他是小小僮仆,所以这种场面话听听也就算了。
看对方年纪,大概是哪个将领的子侄,人家和他客气,他心里得有数,不能真把对方当兄弟。
那姓李的将领看了一会,也许是看腻了,转身离开,而李笠和梁森钓了一上午的鱼,也差不多了。
伙夫在河边挖灶生火做饭、煮鱼,他俩席地而坐,休息休息。
李笠看着向北流淌的伊水,目光投向北方。
再走数十里,就是洛阳南部的天然大门伊阙,之所以有“伊阙”的称呼,是因为那个位置的伊水两岸有两座高山,宛若门阙一般。
那里,也是后世著名的龙门石窟旅游景点所在地。
那一世,他以游客的身份去过龙门石窟,但现在是以炮灰的身份路过,接下来,就要打仗了。
现在,聚集在这里的军队,属于不同将领,李笠跟随的队伍属于客军,来自山南诸州,而率部于此扎营的将领,许多都是阙南地区豪强出身。
阙南即‘伊阙以南’,作为一个地理名词,指代洛阳盆地南部、西南部山区,其中包括了伊水、洛水的中上游流域。
而这些豪族将领及其麾下军队,作为西魏钉在洛阳盆地边缘的‘钉子户’,凭借阙南地区的山林,和盘踞洛阳的‘东贼’交锋了六七年。
大概是七年前,魏国如傀儡的皇帝和权相决裂,西逃进入关中,权相随后扶持另一个傀儡皇帝,迁都邺城。
于是,魏国分裂为东、西两个国家,相互间骂对方是贼(东贼、西贼),洛阳地区成了对峙线。
洛阳周边平原地区各城池,基本为东魏控制,丘陵、山区,多为西魏控制。
当时,阙南豪强出身的官员、将领,因为“大义在长安”,所以和‘东贼’势不两立,认长安朝廷为正朔。
他们以阙南山林中的坞堡、山寨为依托,和东魏军队周旋,还经常袭击洛阳周边,让东贼防不胜防。
此次,王师主力东出潼关,进攻洛阳,阙南的‘钉子户’们,在山南诸州的支援下,也要杀出伊阙,逼近洛阳,牵制东贼的一部分兵力。
山南援军及阙南诸军,聚集在伊水、洛水河谷,即将进入战场。
“打起仗来,也不知道哪边赢。”李笠低声说,眼睛看着前方,梁森亦是如此,一副漫不经心聊天模样。
“无论如何,打仗了,到处乱成一团,就是我们逃跑的机会。”
“寸鲩,我们要如何逃?”
“我们从哪里来,就往哪里回去,原路跑回去,路我都记着,不怕迷路...”李笠依旧看着前方,仿佛是和梁森在说着风景。
“打仗就会死人,还会有无主的战马乱跑,到时候,我们就扒了戎服穿上,骑上马,扮做士兵,往山南去,路上遇到盘查的,就说有急报送去南郢州。”
梁森有些担心:“寸鲩,我们不会骑马呀。”
“现学呗,想回家,哪会那么容易?”
李笠主意已定,一定要逃回家,至于这场即将爆发的战争,看规模不会小,毕竟围绕名城洛阳爆发的战争,很多都是战略决战级别的。
也许史书上对这场大战有记载,但他不知道是什么战役,不知道谁胜谁负,也无所谓胜负。
两个魏国打仗,哪边赢了、输了,和他俩又有何关系? hf();
第八十三章 血与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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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呜呜...”
东北方向传来的号角声,让李笠觉得有些焦虑,他站起身,扶着车厢踮脚远眺,想要透过营帐看清战场的情况。
太阳西斜,但天色依旧明亮,李笠徒劳的眺望着,视线根本就无法穿透重重营帐。
战斗已经开始数日,但双方似乎还处于“热身”阶段,并未进入“决赛”,至少截止昨日是如此。
看看周围,又看看身边,却见梁森坐在地上,背靠车轮、屈膝抱腿打盹。
他和梁森的脚上各自铐着铁链,铁链的另一头,铐在马车的车轮轮轴上,如此一来,他两个想跑,根本就不可能。
营地里,到处是无所事事的人,这些人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说着话,因为操着不同的方言,所以李笠根本就听不懂。
战争开始了,李笠和梁森,及其他运输粮草辎重的青壮,作为“非战斗人员”,留在大营里。
诸军出了伊阙,在伊水东岸扎营,伊水再往东北流淌数十里就会汇入洛水,那附近,就是洛阳。
今日,军队已经投入作战,多为骑兵,大概是要和来袭的敌军交锋。
洛阳南面地区不是主战场,据说官军主力在洛阳西侧,即将和东贼主力决战,这边若败了,留在营地里的青壮可没有人来救。
如果己方打了胜仗,那就最好,若己方打了败仗,敌军追杀过来,那么营地里的青壮们就只能自求多福。
最好的结果就是逃过追杀,最差的结果不是立刻死,而是身负重伤,死,死不成,活,活不久,在不知什么地方,苟延残喘数日,凄凉的死去。
李笠想着想着,看向自己脚上的镣铐,他和梁森打算趁乱跑,而主人家也不傻,留他俩下来时,上脚镣,和马车锁在一起。
‘看家’的同时,也是坐牢,时不时会有人过来巡视。
若敌军攻过来,他俩是跑不掉的,要么被俘,要么被砍了首级充数抵军功。
无论是哪种结局,都不是李笠想要的,所以....
李笠是在作掩护,掩护装作打盹的梁森,让其有机会用自制的工具开脚镣上的锁。
梁森和弟弟被人卖给寻阳城里的一个地头蛇,梁森被迫扮手脚残缺的乞丐到街边讨钱,而他弟弟被迫学了手艺,当小偷。
梁森也学了开锁的手艺,将李笠偷偷藏的几枚鱼钩,和竹签一起做成开锁工具,从早上开始,两人相互配合,尝试着开锁。
不知是梁森学艺不精,还是锁的构造有些复杂,折腾了一上午,愣是开不了锁。
李笠心中着急,却不好催促发小,免得对方心态失衡,愈发打不开锁,他见梁森额头上渗出汗珠,低声宽慰:
“莫要急,今日不行,明...”
话还没说完,只听轻微的“咔嚓”一声响起,李笠心中一喜,看看左右,然后不动声色,将自己上了镣铐的右脚靠到梁森手边。
成功打开自己脚镣铁锁的梁森,按耐住激动的心情,小心翼翼的为李笠开锁,就在这时,营地喧嚣起来。
似乎有人在高呼着什么,呼喊的人越来越多,而营地周围望楼上的士兵们,也陆续吹响了号角。
两人看看四周,发现许多士兵四处奔走,推搡着青壮们集结,口中高呼着什么。
虽然带着口音,但李笠勉强听出是“敌袭!”
心中一动:敌人来了?这可是大营啊,莫非前面打败了?
兵败如山倒,营地规模再大都没有用,不跑,就只能等死。
当然,也可能是敌军一支骑兵跑过来骚扰,但李笠觉得营地里的反应那么大,必然是情况不妙了。
李笠看向梁森,见小伙伴一脸惊疑的看着自己,他深吸一口气,低声说:“不要慌,慢慢来。”
梁森点点头,继续帮李笠开锁。
四周,呼喊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大声,随后东北方向尘土大作,李笠都能透过营帐看到飞扬的尘土。
马蹄声起,营地里许多士兵上了木栅,开始向外放箭,又有大量青壮被士兵驱赶着,拿起长矛,弓箭准备战斗。
有士兵在营地里到处巡查,看看有没有躲起来避战的青壮,见李笠和梁森靠在车边,骂骂咧咧上来赶人去防守,却发现他俩被铐在车旁。
等士兵走后,梁森继续帮李笠解锁,也许是因为太紧张的缘故,一直打不开。
这位明显是紧张,而且越紧张手越抖,就更打不开,李笠看着四周慌乱的人群,看着愈发紧张的伙伴,干咳一声,低声唱起渔歌。
彭蠡湖畔,无数人家靠水吃水,渔民平日里打渔时会唱起渔歌,人们伴着节奏划船,抒发心情的同时,也不觉得那么累了。
鄱阳话唱起的渔歌,让梁森愣了一下,听着熟悉的旋律,他仿佛又回到了彭蠡湖畔的白石村。
每日一早,和耶娘摇船出去打渔,亦或是和李笠、武祥等小伙伴一起,在湖里到处撒网,这样的日子辛苦却又快乐。
呼喊声起,两人抬头一看,却见营外有大量箭矢飞上天空,到了半空后,画了个弧线,向下坠落。
那是敌军抛射的箭雨,落在营地里,无数人中箭倒地,惨叫声、哀嚎声混杂在一起。
一轮轮箭雨袭来,落地时夺走一个个生命,李笠和梁森靠着的马车车身,就中了几支箭,又有一支箭插在李笠两腿之间,他差点就要被废了。
随时会被流矢射中的李笠,知道怕没有用,继续唱着渔歌,未有中断。
再次紧张起来的梁森,看着发小如此镇静,听着家乡的渔歌,心又开始慢慢静下来,想起了家乡,想起了一望无际的彭蠡湖。
春天暖,鲇鱼戏水上,丰收渔歌满湖汊;夏天热,彭蠡湖水碧波荡漾,鲤鱼穿莲花,一网下去鱼满舱。
秋天凉,大雁来安家,鳜鱼肥又壮;冬天雪茫茫,小岛点白妆,鳊鱼斗寒忙。
听着听着,梁森笑起来,即便是漫天箭矢落入营地,激起朵朵血花,在他看来,就是彭蠡湖上下起了雨,水面上绽放朵朵水花。
呼喊声中,在木栅上防守的人们不断倒下,从外面射进来的火矢,让营地里慢慢燃起大火。
火光中,满是惊慌失措的人影,有人奋力救火,有人在抢救辎重,还有人中箭倒地,就倒在李笠和梁森面前。
那人后背中箭,箭矢透胸而出,人倒在地上抽搐了一会,吐了几口血沫就没了动静,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死不瞑目。
李笠看着这死不瞑目的倒霉鬼,看看到处乱飞的箭矢,继续唱渔歌。
不知过了多久,呼喊声如潮涌来,却是营地东面发出的动静,无数人呼喊着往南跑,似乎是营地东面被敌兵攻破了。
原本就已经快要撑不住的各处士兵和青壮,听得这些动静,一个个吓得跳下木栅,向营地南面跑去。
敌人袭来后,唯独南面没有动静,李笠觉得,这就是‘围三缺一’的把戏,瓦解营地抵抗的决心。
就在这时,梁森把铁锁打开了,两人赶紧起身,在车厢里拿了小刀等小工具,随即毫不犹豫跑向南面。
跟着人潮冲出营门,还没来得及庆幸跑得快,却听左右马蹄声大作。
左右张望,是大量骑兵包抄而来。
为防暴雨涨大水,营地并不是刚好在河边,西距伊水一里左右,所以敌骑可以左右(东西)夹击。
逃出营地的士兵、青壮,跑在旷野里,面对疾驰而来的骑兵,根本就没有半点抵抗能力,无数人影消失在铁蹄之下。
李笠远远看见,这些骑兵甚至都不需要动手,直接策马撞人,就能把人接二连三撞倒。
成群冲锋的骑兵,宛若一把滚烫的尖刀,插入如同豆腐般的人群,轻而易举就把人群肢解。
这种时候不能犹豫,李笠把心一横,对梁森说:“跟我来!” hf();
第八十四章 血与火(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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拔腿狂奔的李笠,忽然觉得时间过得好慢,以至于自己的双眼,能够看到周围人物的慢动作,尤其是骑兵。
疾驰的战马,四肢坚定而有力的变换着步伐,一步,一步,清晰可见。
战马没有披甲,其上坐着的骑兵却是一身闪亮,那是反射着阳光的铠甲甲叶,如同鳞片一般包裹着士兵。
策马冲锋的骑兵,从头到尾都被鳞片覆盖,只有双眼露出来,双手握着长长的长矛,高举过头。
矛尾略高,矛头下沉,矛杆与地面构成一个锐角,向着前方移动。
长度超过一丈八尺的长矛称为槊,骑兵用的槊为马槊,李笠就这么看着呼啸而来的骑兵,高举长长的马槊,沿着直线前进,穿过密集的人群。
闪烁着寒光的槊头,擦过人的躯体,那一瞬间血花绽放,一个人影旋转着倒下。
而寒光并未消失,继续前进,继续在人群中之中激起血花,李笠的眼睛,看着眼前无数个‘慢动作’,脑袋嗡嗡作响,脚步却停不下来。
他一直以为,骑兵冲锋时骑枪(长矛、马槊等)的握持方式是枪杆夹在腋下、枪头向前,就像欧洲骑士持骑枪冲锋那样。
没想到,还有这种高举过头的用法。
但他无法感慨,脑袋因为眼前血腥刺激而变得有些麻木,耳边是战马的嘶鸣声,是人的惨叫声,是人的哀嚎声。
求生的本能,让李笠无法停下脚步,因为前方就是一条河。
跳到河里,骑兵就没办法追了,游过河到对岸,就能摆脱追击,这是李笠的想法,也是许多人的想法。
前提是能活着跳进河里。
地面在颤抖,许多敌军骑兵冲来而来,收割着溃逃士兵的生命,没有结阵的步兵,根本就无法对抗冲锋的骑兵。
李笠只觉得自己在横穿一条车水马龙的高速公路,随时都有可能会被高速行驶的车辆撞飞。
他记得有个电影的台词说得好:天下武功,无坚不摧,唯快不破。自己想要躲过一劫,就只能尽量跑得更快。
短时间内跑到河边,跳下去。
惨叫声中,许多人倒下,李笠和梁森拼命跑着,仗着身形矮小,不停左右躲闪,从人群缝隙里穿过,如同穿梭在水草中的小鱼。
好不容易跑到河边,却被河里情形吓了一跳。
河里已经有许多人在水面挣扎,喊着救命,又有人拼命抓着身边人,然后一起沉入水中。
“潜水!小心别被他们抱着!”
李笠对梁森喊了起来,然后深呼吸,奋力一跳。
扑通一声,他跳进河里,立刻睁开眼睛,没有往上浮,而是往河底钻。
无数人影在上方晃动,李笠如同一尾鱼,在河底灵活的游着,他抬起头向上看,看到无数挣扎的‘双腿’。
跳入河中的人,没想到河这么深,不会水的人入水脚踩不到地,就会害怕的疯狂挣扎,直到溺死。
若是有人在旁边,就会被扯着动弹不得,一起溺死。
李笠屏住气,尽可能靠近河底潜泳,忽然脚踝一紧,转头看去,却是个沉入水中的士兵,一脸惊恐抓着他的脚。
恐怕直到死都不会松开。
李笠不慌,把别在腰间的小刀抽出,将身体一蜷,靠近那人。
那人又伸手来抓他,被他用刀往眼睛一戳,鲜血溢出,双手松开,去五折。
李笠握着石头,双脚用力蹬河底,向水面窜去,头伸出水面,赶紧换气,赶在旁边挣扎之人来抱自己之前,再次扎入水中。
他奋力往河底下潜,然后向四处张望,看见了梁森:此刻,梁森被一个人从后抱着,向河底沉下。
李笠奋力游过去,用石头砸得那个活水鬼松了手,眼见着梁森快不行了,赶紧托着发小往水面游。
梁森在窒息前总算换了气,和李笠一起再次潜入水中,往对岸游过去。
他俩自幼在水边长大,水性了得,如同鱼儿一般绕过落水挣扎的人们,游到对岸。
刚露头,梁森要爬上岸,却被李笠拉住,仔细一看,见已经上岸的寥寥几个士兵接连中箭倒地:后面岸上的敌骑放箭射人。
“怎么办?”梁森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李笠看看左右,看着周围一片血腥,看着后边岸上的骑兵,又有了主意。
“等一下呗,等游上岸的人多了,一起跑!”
。。。。。。
夜,一处河湾,大量尸体横在岸边野地里,密密麻麻,看上去十分渗人。
李笠和梁森在岸边看着满地尸体,觉得后背发凉,死者大半身着黑色戎服,看样子是惨败的西魏兵。
梁森仔细看了看地上的尸体,有些糊涂:“怎么有些人没脑袋?”
“很简单,首级被人割了去,计军功。”李笠说完,站起来四处张望,只见到处黑灯瞎火,天上繁星点点。
这里是野外,当然不会有灯火,若有,那可不妙。
李笠看看四周,没发现什么不对,回头看看这河湾,看着野地里一片无头的尸体,感觉神经已经麻木。
文人描写战场,多用“尸山血海”、“血流漂橹”等词,以前看这些形容词,不觉得怎么样,如今亲身经历了战场的血腥和杀戮,心态完全不一样了。
难怪,那个“南路鱼、北路徐”中的的‘鱼郡守’,选择极度奢华、享受的生活方式,想来是见惯了战场上的尸山血海,生死看淡,所以选择活着的时候拼命享受。
人死如灯灭,与其修来世,还不如现世里逍遥快活,女人天天换,什么山珍海味、龙肝凤髓都要体验一遍。
李笠和梁森缓了缓心情,忍着恐惧和恶心,在尸体堆里翻找起来,要找到有用的东西,比如武器、钱财、干粮等等。
他们已经脱离了战场,但不代表安全了,今日顺着伊水往下游漂,意味着比原先的营地更靠北,回家之路变长了些。
但再长,也要回去。
过了一会,李笠找到一个兜鍪,即带着顿项的头盔。
所谓顿项,是与头盔连在一起保护脸部、颈部、肩部的防护部件,可以看作是铁片缀成的‘铁围脖’。
看看旁边的无头尸体,李笠觉得可能是打扫战场的胜利者取下死者兜鍪,割下首级后带走,因为不缺兜鍪,就扔在旁边。
不仅如此,些许尸体上的铠甲还好好的‘穿着’,大概是胜利者走得匆忙,懒得扒下来。
另一边,梁森翻找到一张弩,拿起来看了看,说:“分量不轻,拿在手上有些沉。”
李笠凑过去,看着这完好的弩,以及死者腰间别着的箭囊,有了主意:“那也得带走,我们不会射箭,但弩容易上手,带着,再搜搜还有没有。”
“我们一定要弄到马,一日能走得数十里路呢。”
梁森有些迟疑的说:“寸鲩,我们一点武艺都不会,如何..如何弄到马?”
李笠回答:“想办法伏击,这时候怕是没有用的。”
“我们才两个人啊!”梁森真不知该怎么办,李笠一脸淡定:“不怕,我来想办法。”
梁森见着李笠如此有主意,想想这一路来,李笠说什么都能做到,于是心中大定:寸鲩说可以,那就一定可以! hf();
第八十五章 生与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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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空无一人的村庄旁,旷野里,披头散发的李笠潜伏在草丛中,他身着布裙,看上去像女人,至少从背影上看像。
村庄里没人,找不到女装,李笠只能用阵亡者的衣服来改,此时因为身上外衣下套着两重甲,所以身躯活动不便,有些僵硬。
他还是未成年,且体格普通,穿着简单改了改的两重甲(前胸后背是双层),其实很吃力,跑也跑不快,闷得慌,但别无选择,因为玩命可不是说说而已。
多一重保护,就多一份生机。
微风吹过,野草轻轻摇曳,李笠露出头向村庄方向张望,静候猎物出现。
这片地区,是两支军队的交战区域,虽然双方主力的决战不在这里,但各自的侦察骑兵必然有来有往,村民们悉数外逃,说明这里不安全。
那么,出来侦察的骑兵就是李笠想要伏击的猎物,这种侦察兵名为“斥候”或“候骑”,一般不会身着重甲,但个人技艺肯定了得。
若是伏击,李笠有把握干掉零星斥候,然后获得马匹,但敌人数量不能太多,因为他就只有梁森这个同伴。
两人还是少年,根本就不会武艺,只能靠设在旷野里的小小陷阱,把被李笠引诱过来的敌人解决。
李笠回头看了看数十步外的一棵小树,这小树孤零零耸立在旷野里,仿佛一根钓竿,而他自己,就是钓钩上挂着的蚯蚓。
往日是他用蚯蚓钓鱼,现在他自己当鱼饵,等着不大不小的鱼上钩。
不知过了多久,趴在草丛里的李笠已经开始犯困,忽然,村庄附近有了动静:有三个身影在村边出现。
那是三名骑着马的骑兵,但马不止三匹,看样子是备马,都驮着行囊。
李笠潜伏的地方距离村庄不算远,他仔细看了一会,确定就只有这三名骑兵在村边东张西望,而且戎服是黄色(东魏服色为黄),于是一咬牙,站起来。
宛若懵懂的小娘子,想要往村里走,走了几步,发现有人,赶紧掉头往树那边跑:旷野另一边,是一条河。
果不其然,他刚跑了几步,就听得后面呼喊声起,又传来马蹄声,回头一看,那三骑果然追过来了。
小鱼上钩,三个骑兵,我这边两个人,能搞定的!
李笠如是想,又跑了几步,听得后面马蹄声近,却又嘈杂起来,再转头一看,看清楚后,瞳孔一缩:
追来的三名骑兵身后,又有七名骑兵从村庄边树林旁土路走出,一起追来。
所以,上钩的不是三骑,是十骑。
。。。。。。
旷野里,一名披头散发的小娘子正在奔跑,似乎因为穿着布裙,所以跑不快。
身后追来十骑,又带着备马,不紧不慢的跟着,骑兵们看着这惊慌失措的猎物,时不时发出怪笑。
对于外出侦查、抓‘舌头’的候骑来说,女人是最好的猎物,没有之一。
他们虽然不是什么精锐,才十骑、着轻甲,出来侦查却不难,反正人人着甲且一人双马,有足够把握来去自如,要对付一个小娘子,不在话下。
当然,这可能是陷阱,虽然旷野没有什么藏身之处,也得仔细提防。
眼前旷野,只有及膝的野草,还有一棵不大的树,树叶稀松,看得出树上没有人。
骑在马上的骑兵,居高临下看着四周,未发现草丛里有什么人潜伏,看上去没有陷阱,他们却依旧‘兵分两路’。
三名骑兵前出,以倒品字形继续追小娘子,其余七人则从右边迂回,队形分散,保持一定的移动速度,在旷野里兜一个圈子,扫荡周围,提防埋伏。
若以后世时钟表盘计,小树在中心,三骑在五点钟方向往中心接近,其余七骑从四点钟方向开始逆时针‘旋转’。
惊恐万分的小娘子,拼命跑向那颗孤零零的小树,三骑之中,中间那名年轻骑兵不紧不慢跟着。
他的马鞍旁挂着索套,完全可以如同套马那样,把小娘子套住,拖倒,不过这样的话太没意思,不如策马戏弄好玩。
现在,保持三到五步的距离,听着小娘子惊慌失措的哭喊,他只觉快意非常。
后面等着的人还有很多,所以,随便热热身就行了。
小娘子跑到小树旁,想要借助小树躲避,这种举动徒劳无益,他下了马,大笑着走近,两名同伴则继续骑马左右包抄,防止小娘子外逃。
小娘子见逃无可逃,踉踉跄跄,跌倒在树边。
年轻骑兵一边解腰带,一边走向那小娘子,笑道:“来吧,小娘子。”
这样的事,他做得多了去,每一次,都能尽情发泄心中郁闷之气,完事之后神清气爽,那叫一个痛快。
至于大伙完事之后,留不留性命,那要看小娘子长得如何。
想到这里,年起的骑兵充满期待,见着小娘子挣扎着要起来,一个饿虎扑羊,将其扑倒。
旁边左右两名骑兵笑起来,策马近前,却见压着小娘子的那个同伴身体忽然抽搐,猛地往旁边一翻,手捂着脖子。
脖子处血如泉涌,眼看着就不行了。
一个。
两人见状大惊,正要有所动作,却见小娘子手里多了一张弩,而且已经上了弦。
“嘭”的一声,一人被弩箭射中,因为距离很近,所以箭矢没入胸膛,那人身体一颤,勉强策马来撞。
李笠堪堪躲过,那人却身子一歪坠马,挣扎着爬起,刚拔出刀,口吐鲜血,颓然倒地。
两个。
另一人大怒,却见小娘子扔下发射后的弩,从一旁地上土里又拿起一张弩。
弩已经上好弦,搭好箭矢,而箭矢似乎被细绳捆在弩臂上,所以不会掉。
距离有些远,骑兵挥刀砍不到人,距离又有些近,躲都没地方躲,正想来个镫里藏身躲过致命一击,致命一击已经击中他的胸膛。
几步距离上,铠甲根本就挡不住强弩射出的箭矢,他同样被箭矢没入胸膛,“啊”了一声,后仰坠马。
挣扎着想起来,一只脚卡在马镫上,被受惊的坐骑拖着走,双手挥舞着挣扎,很快就没了动静。
三个。
数息之间,三骑倒地,不死也差不多了,外围正在绕圈扫荡的七名骑兵,大概位于‘十一点钟方向’,见状呼喊起来。
一边分散、策马逼近小树,一边弯弓搭箭。
李笠转身跑到树后,从地上掏出埋着的铁兜鍪戴上,这铁兜鍪带着顿项,戴在头上只露双眼。
他随后弯腰踏弩,双手拉弦,再借助腰力上弦,把后背完全让给敌人,寄希望于两重甲硬顶箭矢。
两重甲穿在身上很重,而弩的分量不轻,上弦很吃力,李笠的双手在发抖,两腿也有些颤抖,心跳得厉害,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亢奋。
计划赶不上变化,本以为咬钩的是小鱼,结果是鳄鱼。
但狭路相逢勇者胜,活下来的,一定是我们! hf();
第八十六章 生与死(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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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以来,官府都要在民间禁弩和铠甲,原因是这两样合在一起,能让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在特定条件下可以轻松杀死技艺娴熟的士兵。
身着轻甲的骑兵,胸膛中了一箭,不一定会受重伤,但近距离被弩箭射中胸膛,内脏必然严重受损,很容易重伤且失去战斗力。
所以,近距离被弩射中的披甲人和死了没区别,而弩很容易上手,这就是李笠敢玩命的依仗。
就在李笠上弦时,“嗖”的几声,后背中了三箭,又有几箭擦身而过。
李笠身着两重甲,所以虽然中箭却没有受伤,上完弦,放好箭,他借助树干为掩护,瞄准疾驰而来的骑兵。
然而骑兵已经左右散开,树干根本就无法完全挡住李笠的身躯,胸膛和身上接连中箭,亏得两重甲护体,暂无大碍。
但这样下去,必死无疑。
李笠瞄得仔细,等对方接近到二十余步距离,依旧没有扣动‘扳机’。
已经加速的战马,忽然脚下一绊,马失前蹄,接二连三栽倒地面。
以小树为核心、提前在外围埋设的绊马索起了作用,却只拦下中间三骑,其余四骑赶紧躲闪,往左右两旁让过,速度瞬间降低。
“嘭”的一声,箭矢离弦,李笠射中一骑,箭矢没入那人右肋,其人身子一歪,策马走了几步,坠地,挣扎着起来,没走几步又倒下。
四个。
“呜啊!”呼喊声起,小树不远处地面(十二点钟方向),躲在土坑里的梁森忽然掀开挡在上面的盾牌,站起来。
手持上弦的弩,瞄准眼前骑在马上的骑兵。
梁森同样戴兜鍪、穿两重甲,正好在李笠和分散的骑兵之间,距离一旁的骑兵不到十步。
对方速度未起,所以他从容扣动‘扳机’,射中一名骑兵胸膛。
那人身体晃动,想要策马转向来砍梁森,结果坐骑刚走几步,其人两眼一翻,栽倒地面。
五个。
梁森顾不得害怕,再弯腰从地上拿起上好弦的弩,瞄准冲到面前一骑,不顾对方手中扬起的刀,再射,又中。
那人身体一晃,手中刀从梁森兜鍪上方掠过,随后要扯马转身再砍,自己坠落马下。
六个。
眼前剩下一骑速度再起,梁森把弩一扔,弯腰去拿地上放着的短矛,结果对方拍马赶到,不挥刀而是策马一撞,撞得梁森翻滚倒地。
只觉身子要散架的梁森挣扎爬起来,那骑兵已策马转向,挥舞手中破甲小铁锤近前,对准梁森戴着兜鍪的脑袋。
“嘭”的一声,重新上弦的李笠射出弩箭,射中这个骑兵的后背,对方身形摇晃,动作凝滞了一下,梁森勉强躲过对方砸来铁锤,那人随后一头栽下马。
倒在地上抽搐,再起不来。
七个。
梁森弯腰捡矛,身后射来一箭,钉在背部,他趔趄着倒地。
坠马的三名骑兵已经爬起,一人弯弓搭箭,两人拔出佩刀,其中一人左手又持小盾。
持刀盾者在前,持刀者在后,以两人纵队徒步向李笠冲去,而射箭的留在原地。
弩箭无法破盾,李笠却没法跑,因为身上铠甲太重,跑不了多远就会被追上,于是继续弯腰踏弩上弦,和时间赛跑。
结果脖子中了一箭,多亏顿项挡着,箭矢滑飞出去。
另一边,梁森挣扎着爬起来,顾不得全身疼痛,握着短矛冲向射箭敌兵,无法躲闪,仗着身上两重甲硬扛。
铠甲很沉,梁森跑起来很吃力,但他知道现在不拼命就只有死,于是拼尽全力奔跑。
梁森胸膛接连中了对方射来两箭,前胸隐隐作疼,却赶在对方弃弓拔刀迎战之前,捅中其人胸膛。
他奋力握矛前冲,推着那人后退,矛头没入身躯,又抽出来,鲜血溅出,那人捂着胸口哀嚎,支持不住,倒下。
八个。
另两人愣了一下,停下脚步,随后采取应对:手持刀盾者继续冲向李笠,另一个持刀无盾者,掉头扑向梁森。
梁森拔掉胸前箭矢,忍着全身疼痛,嚎叫着挺矛向持刀敌兵冲刺,却被那人侧身一让,让过矛头,然后顺势转身回旋一砍。
此即为单刀破长矛的身法,“嚓”的一声,这转身回旋砍砍中梁森颈部,却被梁森头上兜鍪带着的顿项挡下,刀和甲叶擦碰,闪烁火花。
即便有顿项挡着,梁森也觉得脖子很疼,一个趔趄,向前栽倒。
那人正要补刀,李笠抬弩一射,不射近在咫尺的刀盾敌兵,射这个要杀梁森的持刀敌兵。
其人胸膛绽放血花,捂着胸,‘嗬嗬’喊了几声,嘴角溢血,颓然倒地。
九个。
已经冲到面前的刀盾敌兵,直接用盾把李笠撞翻,然后奋力一砍,砍在李笠脑袋左侧。
虽然有兜鍪保护,李笠依旧被这一刀砍得脑袋嗡嗡作响,倒在地上。
对方挥刀又要再砍,李笠右手抓了一把泥土奋力上扬,糊了对方一脸,趁机爬起来想跑,被对方一脚踹倒。
敌兵弯腰用小盾边缘一砸,砸在李笠脑门上,虽然有兜鍪保护,他依旧被砸得头昏眼花,一下子被砸懵了。
那人将手中刀的刀尖对准李笠没有防护的眼窝,正要戳,忽然一块石头飞来,砸中敌兵戴着的头盔。
却是冲来的梁森扔出石块。
忽如其来一击,虽然未能造成致命伤,却把敌兵砸得头一晃,李笠顺势缩腿然后一蹬,蹬中对方裆部。
敌兵疼得弯腰捂裆,手中尖刀掉落,李笠赶紧爬去抢那把刀,却被对方一脚踩着手,动弹不得。
梁森嚎叫着冲来,低头、弯腰奋力一撞,把敌兵撞翻,两人抱着滚在一起,不停厮打,但梁森力气不够,很快落了下风。
被对方用右手挥拳打脸,虽然有顿项保护,梁森依旧被打得头昏眼花。
敌兵右手食指、中指伸出,向梁森没有防护的眼窝插去,就在这时,后脑勺被人一记重击,虽然戴着头盔,依旧疼得两眼发黑。
又被砸了第二下,他两眼一翻,向前栽倒。
十个。
却是李笠从后方用小铁锤敲的脑袋。
他见梁森和敌人打成一团,拼尽全力爬起来,拔出腰间别的小铁锤,冲上来补锤。
至此,两人伏击十个敌人成功,却也累得手脚发抖。
梁森爬起来坐着,大口喘着气,脱下兜鍪,已是鼻青脸肿,面上都是血:他的鼻子被打破了。
脖子处有些淤青,至于前胸后背,隐隐发疼,想来也有淤伤,且前胸已被箭矢破甲刺伤些许,若不是身着两重铠甲,梁森怕是就已经被当场射死。
李笠全身几尽脱力,站不住,坐在地上,脱下兜鍪大口喘气,身上插着许多断箭,看上去像是豪猪。
他双手发抖,这是因为短时间连续给弩上弦所致。
“弩上了弦,可以引而不发,可以从容瞄准,又能破甲,所以官府要禁弩,自古以来都禁。”李笠一边说,一边看着自己发抖的双手。
他们找到的弩,可以凭臂力上弦,但以少年的力量来开弩,实在很勉强。
“你我没有练习过,弩一上手就能用来杀人,这还是我们能开的弩,若是再硬的弩,更厉害。”
说完,李笠笑起来,血流满面的梁森,看着眼前一具具尸体,也笑起来。
就在昨天,他们还是见了死人就反胃的弱少年,现在已经脱胎换骨,面对死亡,再也不怕了。
李笠精心设计的陷阱,是以旷野里的小树为核心,用收集来的绳索,布设绊马索,备好上弦的弩。
又有从战场上捡的铠甲、兜鍪做防具。
他自己作饵,套个外衣、裙子扮女人,梁森躲在土坑里策应,要如同钓鱼一般,把敌人钓上来。
虽然实施过程出了意外,来的人多了许多,但是他们挺过来了。
笑了一会,两人相互搀扶着起来,把对方后背的断箭拔下,各自向游荡在野地里的无主战马走去。
他们冒着巨大的风险伏击,就是要弄到马,如今玩命成功,马有了。
然而,主人已死的战马并不认这两个陌生少年,无论哪一匹,见他俩过来,打个响鼻,往一旁跑去,离开十余步距离,又慢慢停下。
梁森不甘心,慢慢靠近,却依旧不成功,折腾了一会,他孤零零站在野地里,一匹马都牵不到。
李笠看看天色,吐了些口水在手上,然后抹抹前额头发,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潇洒些,顺手扯一把草,向附近已经停下来的一匹马走去。
慢慢走近,李笠露出灿烂的笑容,尽可能表现出善意,将手中的草伸出去,对着这匹马说:“来,到叔叔这里来....” hf();
第八十七章 他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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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树林里的一棵树上,李笠正在打盹,而梁森警惕的看着四周,又看看十余步外树下拴着的两匹马。
‘马在做什么?一动不动的,莫非是站着睡觉?’
‘马是站着睡觉的?不可能吧!’
梁森如是想,因为之前没像样接触过马,所以他真不懂马的习性,之前长途跋涉,没想过马如何睡觉的问题,现在琢磨起来,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看着这两个“大家伙”,梁森是真的高兴。
今日,他们玩命弄到了两匹马,却因为不会骑术,所以只能骑着马慢慢走,两腿内侧还磨得发红,也就是‘磨裆’。
不过即便如此,到了落日时,走了至少三十里路,省时省力。
但夜里没法赶路,两人便牵着马入树林,在树林过夜。
为防不测,他俩爬到树上,用绳子把自己和树干捆在一起,轮流休息,好歹眯一下眼睛。
立下大功的几张弩,挂在一旁树枝上,两个没有武艺的少年,就只能靠弩来保护自己。
今日一场恶斗,耗尽了他们的体力,幸亏收集了一些干粮,能填饱肚子,恢复些许体力,否则连爬树的力气都不够。
梁森回想着今日的战斗过程,只觉刺激,却没有后怕,心中欢欣鼓舞:两个人,伏击十个人,真是刺激啊!
一开始,当村庄边出现三个黄衣骑兵时,他紧张归紧张,但觉得有把握。
结果,过来的是十个骑兵,当时躲在坑里的梁森就懵了。
但是,李笠依旧奋力厮杀,所以他没道理害怕什么,当李笠身中数箭时,梁森只觉得热血上涌,便豁出去了。
还好,他们有铠甲,保住了命,干掉了十个敌人,
旁边,骑坐在树杈上的李笠打起鼾,梁森怕引来什么人,赶紧拍醒李笠。
“啊?天亮了?”李笠睡眼惺忪的说,看看四周,只见一片漆黑,阴森的密林,看起来到处都是张牙舞爪的妖魔鬼怪。
“嗯?到我值夜了?”李笠喃喃着,梁森却摇摇头:“不,寸鲩,你打鼾了,再多睡一会吧。”
“我醒了,就不睡了。”李笠小声说着,“你赶紧睡觉,明日还要赶路。”
梁森哪里愿意睡,只想让发小多睡一会:“我不困,你赶紧休息吧。”
“这话说的,你赶紧休息。”
“不,寸鲩,我...”
“你赶紧睡觉,我来值夜。”李笠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梁森不再推让,靠着树干眯眼,看样子确实困得不行。
李笠打了个哈欠,抖起精神,开始值夜。
看着不远处的两匹马,心中颇为高兴:不枉费我玩命啊...
今日的伏击很刺激,就是在玩命,李笠当然怕,但没得选,反正大不了一死,临死前拉几个垫背的也不错。
忽然有喧嚣声传来,李笠一个激灵,四下张望,看了一会,发现是树林外传来动静。
外面的动静不大不小,李笠透过树林,隐约看到有火光在野地里闪烁,看了一会,觉得是夜行的队伍,临时露营。
这片地区,刚爆发了一场大战,所以,不太可能是过路商旅,而是一支军队,看动静,人数不会太多,至于是敌是友...
有区别吗?恐怕双方都不会当他们是自己人。
鼾声起,那是梁森打起鼾,李笠赶紧拍醒对方,低声说:“外面来人了。”
“啊?”梁森惊得睡意全无,紧张的看向树林外,果然看到些许火光闪烁,“那、那我们?”
“就在这待着,你继续睡,不过若是打鼾,我会拍醒你。”
李笠的语气依旧不容置疑,梁森没有争辩,又靠着树干打盹,李笠仔细看着四周,提防有人摸过来。
不知过了多久,树冠渐渐变亮,树林里不再一片漆黑,看样子太阳已然升起,新的一天到来。
外面响起呼喊声,听起来是有人打斗,随后马蹄声起,越来越近。
时不时有惨叫声响起,又有马的嘶鸣,毫无疑问,树林外土路上爆发了一场追逐战,一方在跑,一方在追。
不一会,声音越来越近:有人往树林里逃,又有人追杀过来。
李笠赶紧拍醒梁森,然后两人松开捆着自己的绳索,开始给弩上弦:坐在树上,双脚踩(撑)着弩臂,双手拉着弦,然后反方向用力。
刚上完弦,十余人跑来,有人中箭倒地,有人拉着中箭的同伴继续跑,然后又被射倒。
跑到李笠所在的大树下,再无法前进:已有另外一拨人迂回过来,来了个左右夹击。
李笠在树上看得清楚:靠着大树、准备负隅顽抗的十余人,铠甲缝隙露出的戎服为黑色,看样子是西魏的士兵,簇拥着一人,看样子是将领。
围上来的士兵,戎服为黄色,应该是东魏兵,数量要多一些。
这时,东魏兵里走出一名将领模样的男子,对着树下的西魏将领喊着话。
因为口音很重,李笠听不太懂,他认为是劝降,那西魏将领好像很激动,破口大骂起来。
西魏将领说话的声音,李笠有些耳熟,大概能听懂,有“报仇”、“报应”之类的词语。
似乎这两人认识,李笠想了想,由口音判断,觉得说话的这个西魏将领,似乎是在伊水旁看他钓鱼、还说自己也姓李的那个年轻将领。
李笠发现有东魏兵注意到拴在不远处树下的两匹马,并开始四处张望,他又发现透入树林的阳光,已经把自己和梁森的影子映照在地上。
躲是躲不过去了,不能犹豫或者心存侥幸。
那一瞬间,他作出决定,对梁森使了个眼色,随后瞄准那一直喊话的东魏将领,放箭。
双方距离不算远,那将领被弩箭射中胸膛,应声而倒,梁森也射中一名东魏兵。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对峙双方为之一愣,东魏兵一下子没回过神,西魏兵率先反应过来,呼喊着挥刀向前,与围困自己的东魏兵打起来。
有东魏兵发现树上有人,便弯弓放箭,李笠和梁森在树上没法躲,只能狼狈下树。
梁森后脑勺中了一箭,亏得有兜鍪保护,才没有当场毙命。
突如其来的‘伏兵’,加上将领被杀,导致东魏兵斗志溃散,很快就被奋力搏杀的西魏兵击溃,掉头就向树林外逃跑。
有人不忘抬着那被射死的将领一起走,却被追上来的西魏兵砍翻。
李笠和梁森也跟着追了出去,要痛打落水狗,李笠给弩上弦,梁森则握着根短矛守在旁边,算是给李笠当护卫,免得李笠上弦时被人冲过来,一刀砍翻。
趁着两帮人打成一团,李笠就在外围瞄准东魏兵射弩箭,近距离上,一射一个准。
有东魏兵呼喊着冲来,李笠弯腰上弦,梁森握矛迎了上去,一个突刺,被对方用刀一拨矛头,那人随后转身靠来。
眼见着回旋一砍又要来了,梁森谨记昨日的教训,弃了短矛,把头一缩,猛地前冲,整个人撞了过去。
东魏兵回旋一砍落空,被梁森当头一撞在右肋,站不稳,侧翻在地。
好不容易把梁森推开,刚要爬起来,被弃弩而来的李笠一锤子开瓢。
李笠和梁森明显比昨日老练了些,他们知道自己没武艺,不能和人正面对抗,选择合作迎战,眼见又有东魏兵冲过来,两人掉头就跑。
跑的时候,李笠还不忘把弩捡起来。
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这是李笠定下的‘作战策略’。
跑进树林里,见后面没有人追来,李笠又开始给弩上弦,然后在梁森的保护下,往外走,要再‘偷’一把。
出得来,却见东魏兵已经被打跑了,道路另一边尘土大作,两人定睛一看,却是许多骑兵疾驰而来,看旗帜是黑旗,意味着这些骑兵是西魏兵。
浑身是血的那个李姓年轻将领,看着一地尸体,忽然想起了什么,掉头就往树林里跑,李笠和梁森坐在一边喘气,看着别人打扫战场。
不一会,那个‘李将军’走了出来,手里拎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疾驰而来的骑兵放慢速度,在树林边停下,数人下马上前,向‘李将军’行礼:“二郎君!某等来晚一步。”
李笠在一旁看着,见那年轻将领将手中人头举起,兴奋地大声发问:“你们看看,他是谁?!”
那几人仔细看过,面露狂喜:“二郎君,这是那狗贼啊!!” hf();
第八十八章 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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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营地,李笠和梁森下了马后,迈着鸭步、撇着腿向前走,看上去宛若两只鸭子在“摇摆”,引得两旁士兵纷纷侧目。
领路的士兵回头看见他俩走路模样,忍俊不禁:“新手骑马,若不注意会磨裆,走路姿势就是这般了,习惯就好。”
李笠尴尬的点点头,继续向前走,他和梁森骑了一天的马,因为是新手,骑术等于零,腿内侧磨破,所以走路姿势有些难看。
转到一处大帐外,却见帐前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好不容易挤进去一看,却见空地上设了香案、香炉。
案上摆着各种祭品,当中最显眼的,就是一个人头。
那位年轻的‘李将军’还有几个将领,此刻正在案前焚香祷告,仿佛是在告慰某个在天之灵。
左右,是许多士兵,有老有少,神情多为悲喜交加。
李笠和梁森在一旁默默看着,看着那李将军对着人头大骂、大笑,时不时嚎上几嗓子,只觉得颇为。
这位嚎着嚎着,居然大哭,最后哭昏在地,被众人扶起,扶到大帐中去。
带路的士兵,见许多士兵捡起石头去砸那案上人头,而李笠和梁森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便低声解释起来。
这位李将军,家中排行第二,是为李二郎,讳义孙,父已为国捐躯。
李义孙的兄长李大郎,讳延孙,为朝廷的车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任阙南广州刺史,多次击退入寇的东贼。
四年多以前,李大郎的长史杨伯兰被东贼收买,害死李大郎,并试图里应外合,引东贼兵马夺广州。
李二郎随即率领李家部曲反击,击退东贼,继续为朝廷效命的同时,还念着要为兄长报仇。
“此次官军东征,郎君奉命助战,探得狗贼踪迹,便率精锐突袭,结果狗贼奸诈,二郎君差点就深陷重围出不来...”
“现在,二郎君得了仇人头颅,自然要告慰大郎君在天之灵。”
“原来如此。”李笠点点头,这时有人出帐,请他俩进去,两人赶紧整整衣服,忍着疼,用正常的步姿走进去。
刚进去,就被那位李将军李义孙请到上首,然后,李义孙带着众人,齐齐向他俩叩拜:“李某得二位相救,且大仇得报,恩人在上,请受李某一拜!”
。。。。。。
帐内,李笠和梁森看着面前满满的炙羊肉、酪浆等饮食,两眼放光,不顾体统,大吃大喝起来。
他俩自被拐卖以来,都没好好吃过、喝过,这几日在生与死的边缘挣扎,极其刺激,也消耗了大量体力。
如今有机会大快朵颐,哪里记得什么是矜持。
坐在上首的李义孙,见这两位恩人吃得如此之急,笑道:“两位在江州未曾吃过羊肉?”
“嗯...”李笠说完,把嘴里的羊肉嚼烂、吞下,再开口:“小弟和梁郎终日打渔,都没见过羊,更没吃过羊肉。”
李义孙趁着两位吃羊肉的间隙,举杯敬酒,喝完之后,问:“鱼加羊,就是鲜字,羊肉好吃,想来那彭蠡湖里大鱼的肉也很鲜美?”
李笠点点头:“嗯,改日,小弟做一顿鱼宴,请兄长大饱口福。”
“不可,我如何能让恩人下厨?这几日,羊肉管饱,二位尽情吃喝,不必客气!”
李笠和李义孙都姓李,二李虽然天南地北,如今却认了亲(族亲),结为远房兄弟,年长的李义孙为兄,李笠为弟。
李笠救了李义孙,又射杀了李义孙的杀兄仇人,两份恩情,让李义孙感激不尽,所以,他要报恩。
“不如,二位就留在阙南,噢,我再派人随二位到梁国江州去,将二位的亲人接来,一起在阙南过好日子。”
李笠赶紧回绝:“多谢兄长抬爱,我和梁郎还是回梁国,守着祖宗坟茔。”
李笠和梁森,已经简要的把自己的情况和经历说给李义孙,并且直说想要回梁国,因为李笠还有寡母、寡嫂和侄儿在家,梁森的弟弟还在寻阳做偷儿。
李义孙却问:“回去生活?二位回去,怕不是又被人欺负,我可不想让恩人再受苦,再说,若子孙发迹,祖宗们的在天之灵也会欣慰的,哪里会怪罪?”
“二位在南边打渔,宛若北边放牧的牧童,想来平日里受尽欺凌,终日为两餐奔波,家人也一起辛苦,这是何苦来哉?”
李笠这个李家,在南边鄱阳的日子不怎么样,但北边阙南的李家,大有不同。
李义孙家从祖上起,就是阙南豪强,后来父亲李长寿当了朝廷(魏国)的官,便维护起阙南的治安来。
数年前,天子(魏帝)离开洛阳、西奔长安,奸臣在邺城另里傀儡,李长寿追随大义,成了长安朝廷的官,后来在抵御东贼进犯时身亡。
李大郎李延孙继承家业,继续为长安朝廷坚守阙南,和阙南诸将一起,抵御东贼的进攻。
结果东贼收买李延孙的长史杨伯兰,害了李大郎的性命,当时情况紧急,二郎李义孙和姊夫一起稳住局势,继续在阙南坚持。
眼下,官军东征失利,在前不久的邙山决战之中惨败,退回关中,阙南诸将也退回来,准备抵御东贼的反扑,无论如何都要守住阙南地区。
李义孙挽留李笠和梁森,倒不是想让两人上战场,而是因为李家在阙南如鱼得水,若李笠、梁森及家人在阙南定居,日子会很好过。
好过李笠在梁国当鱼梁吏。
“二位放心,等把家人接来,我再送你们到长安,那里远离战火,没有刀兵之忧,所需用度,都不用二位操心。”
“二位是我李家的恩人,即便到了长安,也一定能住得舒服,衣食无忧,再说,我姊夫出身京兆韦氏,多有叔伯兄弟在长安为官,也会看顾二位的。”
李笠听到‘京兆韦氏’这个词,觉得有些耳熟,因为在李唐时,京兆韦氏可是频繁和皇室联姻的家族。
李义孙见李笠似乎有些意动,继续说:“此次官军大败,恐怕伤了元气,朝廷必然要重整兵马...”
“国朝极重军功,二位若有意,不如就先在我这里历练历练,练骑马射箭,格斗技击。”
“若时机合适,说不得二位能获军职,日后立下军功,晋升或入仕,做个县令、郡守,岂不快哉?”
“当然,我这么说,只是个建议,二位即便什么也不做,我也能保证二位和家人,在阙南或者长安,过一世的好日子。”
诚意满满的建议,李笠看得出这位年轻的李将军是真心要报恩,若他和梁森留在西魏,再把家人接来,应该能过上好日子。
李家在阙南就是地头蛇,他们在阙南住,不会被人欺负,李义孙又有姊夫帮衬,他们若定居长安,只要不招惹什么权贵,过小日子是肯定够了。
更重要的一点,按照历史大势,南边的梁国会在大乱之后灭亡,取而代之的陈国,最后也免不了被隋国灭亡的结局。
隋国的根基就在关中,而李唐的根基同样在关中。
即便李笠对南北朝历史不是很清楚,但他知道杨隋,更知道李唐。
当南北朝时代落幕,关中政权是最后的胜利者,他若顺应历史大势,提前站在胜利者这边,可以顺顺当当走捷径。
关中政权诞生了隋唐,他只要想办法攀上隋文帝的家族,后半生就有着落了,不说大富大贵,至少能稳稳当当。
甚至运气好点,攀上唐高祖李渊的家族,熬过腥风血雨,那么数十年后,他的子孙后代,搞不好能在李唐吃香喝辣。
这不好过留在梁国,跟着南朝走向末路?
数年之后,梁国就会爆发一场大乱,然后梁、陈换代,又是腥风血雨,接着,陈国面对渡江的隋军,还会倒一次霉。
若留在江南,他和家人,以及子孙后代,能一次次躲过这些大劫,活到李唐统一天下的时候么?
两种选择,难度截然不同,一目了然。
仿佛后世,有一个机会,能在房价暴涨前夕,在北上广落户,低价大量买房,然后就能什么事也不做,坐等房价暴涨、变亿万富翁。
娶最好的妹子,有最好的医疗、教育、人脉资源,只要不作死,儿孙都能一辈子享福。
偏不,偏要在五六线小县城租房子住,给小店打工,熬了几年,女朋友都没有,每月工资连房贷都还不起,更别说距离凑够首付遥遥无期。
巨大的差距,毫无疑问的最佳选择,需要犹豫么?
李笠犹豫了。
他对这个时代的国家没有真实的感情,甚至因为地位卑微,朝廷也不需要他的感情。
但是,他记得“衣冠南渡”四个字。
李笠没吭声,梁森则没想那么多,对他来说,在梁国和在魏国没区别,反正把弟弟救出来后,在哪边能过好日子,就在哪边算了。
当然,他是一定要跟着李笠,李笠去哪,他就去哪。
李义孙见李笠默不作声,似乎是在心里做着选择,不再多说,换了个话题。
“天理昭昭,报应不爽,杨伯兰那狗贼,如今已授首,家兄大仇得报,接下来,家父的仇,就不知何时得报了。”
李笠闻言收回思绪,问:“兄长,不知大伯被何人所害?”
李义孙回答:“当年,家父在广州刺史任上..广州就是你们此次北上,行军经过的广州..”
“家父任广州刺史,东贼来袭,破城之后,家父遇难,当时,下令杀人的贼兵主帅,是东贼行台侯景。”
“侯、侯什么?”李笠急忙问,李义孙说的话,让他记忆深处,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
李义孙咬牙切齿:“侯景,那个跛子!” hf();
第八十九章 恩人(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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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边,李笠和梁森骑着马慢慢走在草地上,经过一段时间的练习,他们已经学会骑马,再不会‘磨裆’。
之前,他们骑马跟着李义孙回营,因为不知道骑马要领,裆部磨破,走起路来像鸭子,两腿一拐一拐,让人看了忍不住想笑。
当然,所谓‘会骑马’只是能骑马代步,距离骑马作战还早得很。
梁森想起那日战场上骑兵的凶猛姿态,有些憧憬,问一旁骑着马的李义孙:“二郎君,养一匹马的花费是多少?真想养马,时常练习。”
李义孙笑道:“在草原,和在中原,养一匹战马的花费天差地别,中原养马更贵。”
“中原没那么多草场,养一匹战马的花销,至少能养五个战兵,而且还得有人伺候,每日喂料多次,喝的水要干净,平日里,得有地方跑马,不然马儿没力气”。
听到这里,梁森知道养马梦也就只是个梦,一匹战马的日常开销顶五个兵,若以五户养一兵计,那么养一匹战马,就至少得二十五户农民伺候(余粮)。
然后,还得有宽阔的地方让马散步,这不是一个寻常人家能够做到的。
按这么算,鄱阳郡里,一个百来户的村子(种地为主),也才能养四五匹战马,当然,普通骑乘马和驮马没那么贵(相对而言),花销也没那么大。
梁森正在感慨,李笠却在走神。
侯景之乱,是史书上记载的四个字,这四个字的背后,是腥风血雨的江南,是烽火连天的大地,是无数化作废墟的城池村庄,是原野上的累累白骨。
无数百姓在乱世中死去,数量之多,已经无法统计出大概的数字,史官用寥寥几个字概括:千里绝烟,人迹罕至。
烟雨江南,三吴之地,是最富庶、人口最稠密的地区,却得了“千里绝烟,人迹罕至”八个字描述,那要有多惨?
南朝经过这一场大劫难,如同人被打断了脊梁,再无收复中原的希望。
关于这段时期,李笠渐渐想起一些学过的历史知识,记得侯景是北朝叛将,带着残兵南逃入梁,结果化身乱世魔王,把梁国搅得天翻地覆。
惶惶然如丧家之犬的残兵败将,居然能把一个拥兵数十万、幅员辽阔的国家弄垮,问题出在哪里?
出在梁国国内尖锐的社会矛盾。
权贵穷奢极欲,却还想要更多,高门士族想要高官厚禄,宗室、皇子们想要御座;百姓被剥削得受不了,咒骂着贪官污吏不得好死。
无数人,都期盼着大火烧起来,权贵、宗室想要趁火打劫,而百姓,想要骑在头上作威作福的衣冠禽兽们倒霉。
遍地干柴的梁国,一点就着,至于侯景,不过是点火的人,当大火真的烧起来时,无论贵贱,都消失在火海之中。
想到这里,李笠抬头看天,仿佛看到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
跑到西魏,巴结权贵,好搭上杨隋、李唐这两辆顺风车,让子子孙孙过好日子,如此想法看起来美妙,却很有可能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无论哪个国家,内部的权力斗争都在所难免,对于并不精通历史的他来说,根本就没办法‘精确’的找靠山,避开一次次的权力斗争风波。
无法确保自己每一次都站在胜利者身边,所以,即便知道了大势,不代表自己能活到最后。
一如沙漠里的旅人,即便知道了正确的方向,并不代表自己就能活着走出沙漠、抵达终点,因为旅人不知道有水源的那些绿洲在哪里,很容易死在沙漠中。
西魏后面是怎么变成隋国的,他根本就不懂具体过程,更别说“衣冠南渡“这四个字,让他总觉得心里有一种情绪在涌动。
李笠心意已决,要回梁国,阙南虽好,但他想要尽快回去。
去年十一月,他在寻阳出事,很可能家人、郡廨、徐参军到现在都不知道。
也许截止今天,家人、郡廨还以为他在寻阳,入了湘东王府陪伴世子左右,而徐参军以为他已经回了鄱阳,短时间内各方也不会相互验证。
所以自己时隔将近半年后回鄱阳,恐怕大伙都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但时间一长,他的去向问题就会浮现出来,李笠不想为此惹出麻烦,也担心时间长了家里出什么事,当然要尽快回去。
李笠向李义孙表明了回家的决心,梁森见李笠做了决定,自然是要一起回去的,救了弟弟之后,就和李笠回鄱阳。
至于到了鄱阳要如何生活,他对李笠有信心。
李义孙见两位去意已决,并不打算强留对方,有些遗憾的说:“既如此,请二位再小住几日,等我安排安排,备好谢礼。”
李笠没有虚情假意的推辞,李义孙继续说:“二位一路南下,我要派人护送,可过了汉水,入了梁国境内,二位要如何平安回去?”
“梁兄弟的弟弟,还等着解救,二位要如何救人?”
“再说,二位回到家乡,万一被人欺负,如何是好?我不能让二位恩人就这么回去,所以,要准备谢礼,这需要一些时间,请二位再等等。”
。。。。。。
土路旁,百余骑准备就绪,即将出发、向南而去,李笠和梁森站在路边,与送行的李义孙告别。
李笠坚持要回梁国,梁森也是,李义孙见挽留不住,便做了安排:派出百骑,护送二位恩人南下,前往汉水北岸,魏、梁边境。
到了那里,护卫人员会找到当地‘友人’,协助李笠和梁森渡河南下,进入梁国雍州地界。
为了一路上的畅通无阻,身有军职的李义孙,以军府的名义派“部下”李笠、梁森南下公干,有文书和凭证,所以一路上可以从容投宿驿馆、传舍,不必风餐露宿。
为了答谢两人的恩情,李义孙备下谢礼,均为便于携带的财物,其中有不少金铤,又派部曲二十四人,跟着李笠回梁国,从此追随左右。
旁边,站着二十四名男子,年纪不一,却都是年轻人,一个个孔武有力,李义孙看着这些熟面孔,说:
“诸位都是李家的部曲,都曾指天发誓,以命相随。”
“从今日开始,我李家的恩人、我弟弟李笠,就是诸位的郎主,诸位替我侍奉他左右,履行当初对我的誓言!”
这二十四人闻言,齐齐向李笠行礼:“小人,愿追随郎主,一生一世!”
李笠赶紧让诸位壮士平身:“都别客气,都别客气...”
李义孙和李笠都姓李,说不定许多年前是一家人,于是两人认了兄弟(堂兄弟),这二十四人,是李义孙从部曲中精心挑选的壮士,从今往后,跟随李笠左右,为李笠看家护院。
他们个个精通骑射、技击,又吃苦耐劳,为人不错,作为阙南李家的部曲,侍奉李家的恩人。
他们家中都有兄弟姊妹,能够照顾阙南的双亲,所以没有后顾之忧。
一路南下,到了汉水边上,随行护卫的百余骑兵就要北返,这二十四位壮士则要继续跟着李笠南下。
今生今世可能再回不得家乡,再无法和家人见面,却无怨无悔。
李义孙备下如此大礼,真心实意,李笠不会虚伪的假作推辞,现在,他和李义孙互道珍重,随后上马,扬鞭而去。
李义孙看着李笠远去的背影,良久,叹道:“也不知,何日才能再相见?” hf();
第九十章 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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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畔,芦苇丛里飞起一只慌慌张张的野鸡,结果还没飞多远就被一箭射中,惨叫着落地,随后被跑来的人给捡起来。
转到旁边篝火堆处,那人拔出匕首,熟练的杀起野鸡,篝火上,已经架着一只杀好的野鸡,被篝火烤得浑身焦黄。
左右也有篝火,也在烤着食物,不过不是野鸡,而是鱼,刚从河里钓起来的大鲤鱼,因为只有李笠和梁森精通烤鱼,所以此时,是梁森指导众人烤鱼。
此时,李笠坐在篝火堆旁,和自己的部曲们聊着天:“彭蠡湖是个好地方,水多鱼多,到了秋天,许多大雁来彭蠡湖过冬,那时候打猎,可不会落空。”
身旁,一名脸上有雀斑的年轻人问:“郎主,湖里果然有数十斤重的大鱼么?”
“有,不过那种大鱼一般没人敢吃,说不得是成了精的鱼,不小心捞到之后,都会放生。”李笠一边烤鱼,一边说。
“至于会捕鱼的水老鸦,你们日后会看到的,不过那水里扯人的水猴子,我自幼听人说了无数次,却没一次见过。”
“当然,这玩意邪门得很,我可不想见,一次也不行。”
说到这里,李笠将一尾烤好的鲤鱼递给那雀斑年轻人,年轻人道了声谢,却没吃,而是把鱼转给旁边一人。
那人又往旁边传,传到最远一端的人手上。
“说到水,我得说一句,江南湖泊河流多,你们一个两个都不识水性,很危险,到了鄱阳,有空,就得学游泳,不然...”
李笠看向一个壮汉,笑道:“大刘力大如牛,若不识水性,掉进水里后,一个会水的娃儿,都能把你弄得半死不活。”
那壮汉憨憨的笑起来,其他人却一脸苦色:“郎主,果真要学游泳么?”
“必须学,不然往后出行,乘船时你们难道不心虚么?就不怕船坏入水,自己没法逃?”
脸上有雀斑的年轻人名叫张轱辘,这是极其生活气息的名字,擅长骑射,至于那个憨憨的大汉,名叫刘犊子,力气颇大,擅长技击。
其他人,也都身手不凡,还有位名叫韩熙的年轻人,看起来其貌不扬,却耍得一手好飞刀,李笠见识过演示后,佩服不已。
在心中给对方取了个诨号:飞刀侠。
这一路上,李笠经常和部曲们聊天,既是为了拉近关系,也是为了双方熟悉各自的口音,否则日常交流起来会很不方便。
本来,李义孙想要送梁森一些部曲,但梁森认为自己是跟着李笠,凡事都是李笠拿主意,自己打个下手,受不得如此重谢,于是,部曲都归了李笠。
李笠并不是什么一身富贵病的纨绔子弟,这些部曲也是寻常家庭出身,所以,很容易就说到一起,新的主仆关系就这么稳定下来。
当然,这不过是暂时的,李笠知道这些人目前和自己没有任何情谊,更无忠诚可言,唯一能制约这帮人行为的“准则”,是他们对李义孙的诺言。
李义孙选这些人跟他南下,从此生死相随,自然强调为人品性,但李笠琢磨着所谓的“为人不错”,不一定是指人老实、心性纯良。
而可能是任侠尚义、重诺守信,不一定会“愚忠”。
李笠觉得自己将来若是让这些人失望,譬如苛待、行事作风相差过大,对方大概会离开,返回阙南。
这还是好的,若闹崩了、对方杀心起,搞不好他会‘意外身亡’。
所以,李笠时刻不忘提醒自己心态要放正,这些人目前并不真正是他的忠诚部曲,而是刚认识的朋友。
亦或是刚入职的员工,随时有可能辞职。
正因为这样,李笠一路上都在和这些人套近乎、聊天,以便双方尽快熟悉起来(包括口音),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他知道了这些人大概的身世。
这些人原本都是阙南地区的普通百姓,当年,魏帝出走长安后,阙南豪强以长安朝廷为正朔,召集勇敢少年聚义山林,对抗东贼。
有大义名分在,各方勇敢少年纷纷聚集在义旗下,据说当时短短数日时间,李家就聚集了数千人,加上本来就有的部曲,军队扩张得很快。
经过多年血战,有人沙场捐躯,有人活了下来,要么成了家,要么接来家人,聚居在李家的庄园、寨子里。
这就是依附于豪强大户的部曲民,其中骁勇善战者,就是庄园主、寨主的私兵,跟着郎主出生入死,冲锋陷阵,或舍命断后。
李义孙挑选的二十四名部曲,都是战兵,别看一个个年轻得很,都是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老兵。
射箭、技击都是好手,更重要的是善骑射,李笠觉得这份大礼实在是太棒了,等同于一个“升级大礼包”:一支武装力量的骨干。
有了这个“升级大礼包”,他回去后,可以立刻着手做更多的事情。
李义孙家里的情况,以及阙南豪强的发家事迹,给李笠很大的启发,他觉得要应对即将到来的乱世,光屯钱粮肯定不行,手里必须有一只可靠的武装。
这样的武装,能有老兵做骨干,那当然是不错的。
将来,鄱阳白石李三郎也要如阙南李家那样,做到“义旗一竖,各地勇敢少年闻风而至,短短数日,达数千余人。”
想到这里,李笠再次强调:“你们必须会水,不要说精通,至少落水后能够游到岸边,不然,在水里,我一个人,就能弄死你们二十四个!”
“郎主说笑了。”张轱辘笑道,明显有些不服气,“小的虽然不通水性,但力气总是有的...”
。。。。。。
“呕!!!”
甲板上,张轱辘扶着船帮,探头向外呕吐,而船帮上靠着许多人,一个个都是如此,吐得昏天黑地,两腿发软。
有人来不及探头,直接吐在甲板上,恶臭连连,有碍观瞻。
李笠和梁森站在旁边,看着左右两舷如此壮观模样,有些尴尬的对船老大说:“包涵包涵,他们头一次坐船,见笑了。”
“唉,早知道如此,就不做你们的生意了。”船老大骂骂咧咧,梁森赶紧塞去一小袋钱:‘包涵包涵,下次不会了。’
“下次?这不是钱不钱的事情...”船老大嘟嘟囔囔,示意手下来清扫甲板,又让人拎来许多木桶:“让他们抱着,要吐就吐桶里!”
李笠和梁森看着这帮‘高手’吐得胆水都要吐出来的模样,不由得心中腹诽:还高手?坐个船就昏成这般,一个会水的小子就能在水里把你们全弄死。
南人善舟,北人善骑,是这个时代对南北双方生活特点的一个概括,虽然武断了些,倒也有些道理。
正如李笠和梁森不会骑马、刚骑马就磨裆那样,张轱辘等人上了船,瞬间就由善骑射的百战老兵变成软脚虾,战斗力瞬间锐减九成。
这个时候,若是有水寇打劫,来个跳帮白刃战,李笠觉得这二十四位“高手”,就是二十四只鹅。
梁森也想到了这点,有些担心的看着河面。
他们所乘坐的船只,航行在汉水上,顺流而下,已经过了竟陵地界,行程过半。
汉水航道十分繁忙,过往船只颇多,偶尔还有官船船队经过,想来水寇没那么嚣张。
接下来就要入长江,继续顺流而下去寻阳,梁森一想到弟弟,就有些担心,担心他不在寻阳的这段时间,弟弟受人欺负。
又担心弟弟不在寻阳,不知去向。
他和李笠,是去年十一月被人转卖,现在将近四月,转眼近半年过去,半年时间,可以发生很多事情。
这,全拜那帮拐子所赐!
想着想着,梁森紧握双拳,心中暗暗发誓:这次,我和寸鲩要报仇! hf();
第九十一章 好汉饶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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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阳,永安寺前街道热闹非凡,许多摊贩在路边摆摊,招呼着过往行人光顾,上香的香客在寺门进进出出,许多孩童则穿梭在人群之中,嬉戏打闹。
顺便偷人钱财。
他们成群结队、各自分工,有分散人注意的,有负责遮挡视线的,有负责下手的,有负责接应的。
远处,又有几名男子漫不经心的蹲着,看上去是无所事事,实则是在盯梢。
盯着这些偷儿行事,一旦失手,被人抓了,这些男子就要负责接应,若失主势单力孤,他们就会上前恐吓,若苦主人多势众,他们就去帮忙求情。
说什么孩子可怜,莫要和孩子一般见识等等。
梁淼回头看了看,见着那几个男子看向自己,随后和小伙伴交换了一下眼色,跟着前方一个胖子,进了寺庙。
那几个男子随后也跟了进来。
这胖子衣着不凡,左右跟着两名仆人,说话不是寻阳口音,走起路来大摇大摆,腰间鼓囊囊,是绝佳的肥羊。
干完这一笔,今日就能收工,所获必然丰厚,说不得夕食能吃几口肉。
梁淼如是想,见那胖子挤在殿前香炉人群中,仆人跟在左右,也凑了过去。
两个小子站在梁淼左右,挡住旁人视线,梁淼手夹刀片,轻轻在胖子腰间一划,划破个口子,然后改用长长的竹筷探进去。
这种招数,他用起来很熟练,基本上十拿九稳。
果不其然,他很快夹出一个钱袋,那胖子却顾着插香,还没意识到钱袋已经被人偷走,待得梁淼和伙伴走到数步之外,胖子叫起来:
“偷儿,偷儿偷了我的钱袋!”
他这么一喊,旁人纷纷看来,那几个作为策应的男子,赶紧上前,声东击西:“我看见有个瘦子在你身后停留,脸上有痣,往殿里去了。”
“追,给我追!”胖子叫骂着,带着仆人往殿里冲,梁淼见状暗笑“蠢猪”,和同伴一起往庙外走去。
刚到门口,迎面撞见数名女子,当中一人身着绸缎衣裙,穿金戴银,左右为布衣女子跟着,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女眷。
那女子豆蔻年华,身材不错,走起路来婀娜多姿,面若桃花,美貌非常,见着三个穷小子当面跑过来,惊得花容失色。
一名侍女赶紧扶住,另一侍女上前,挡在女子身前。
侍女见三个穷小子拐了个弯,从旁边擦肩而过,低声骂了句,跟随主人继续向前走,却不知那仨小子顺手牵羊,把女子的玉佩给弄走了。
主仆三人缓缓走向大殿,身后人群之中,有数名男子跟上。
。。。。。。
一处小巷,得手归来的梁淼和小伙伴,向等候多时的几个男子走去,见其中一个青年伸出手,他便将刚到手的钱袋递了过去。
那人拿了钱袋,掂了掂,看着梁淼,似笑非笑:“拿出来。”
梁淼一脸迷茫:“什么?”
“少废话,拿出来!”那人冷笑着,“你们偷偷把里面的钱拿出来些许,以为我不知道?”
“怎么就偷偷拿出来些许?”梁淼喊起来,气鼓鼓的,紧握双拳,他得了手之后,可没有打开过钱袋。
两名小伙伴也是如此模样,但和梁淼不同,他们看向这几个人的目光里,还带着畏惧。
“每次都如此,变着法子找茬,就是要多拿钱!”梁淼瞪着那人,如同发怒的小狗,“其实就是你们自己想要,找借口...”
“啪”的一声,他被那青年打了个耳光,力道很大,被打着转了个圈,捂着脸倒在地上,其他两个小子见那人抬脚要踢,赶紧扑上来,抱着腿求情。
“我们拿了,我们、我们给就是..”
话还没说完,就被那几个人屈着手指敲头,因为下手重,两人疼得抱头哭,却依旧护着梁淼。
“给脸不要脸的小崽子!下次再敢乱吠,小心老子打断你的腿!”
那青年叫嚣着,见面颊红肿的梁淼不服气,继续嘲讽:“怎么,你不服?不服来打啊!你以为你兄长还在?还能护着你?”
“你那死鬼兄长,早不知...”
话还没说完,被梁淼扔来的石头砸中脸,抬手捂脸时,又被爬起来的梁淼一脚踢中裆部。
“打死他,打死这个小崽子!”那人嚎叫起来,其他几个正要扑上来,巷子里走来三人,用明显的外地口音嚷嚷着:
“做什么?欺负小孩子!”
一个青年拔出匕首,走向其貌不扬的三人,一脸嚣张的用匕首指着其中一人鼻子,叫嚣着:“与你无关,识相的就滚!”
‘滚’字刚说完,对方抬手把他握着的匕首打飞,然后突然近身,手中刀刃划过青年脖子,然后掐着脖子,把青年抵在旁边院墙上。
青年喉咙被割,又被掐着伤口,喊不出话,血也溅不起来,只是不停向下流,染红衣襟,抽搐了几下,身体发软。
那人松了手,他顺着墙壁缓缓滑下,其他几个见着如此凶残的手法,吓得呆若木鸡。
掉头就要跑,被另外一人接连投掷飞刀,刀刀扎中后脑勺,喊都喊不出来就栽倒在地。
只剩下那个裤裆被踢的青年,看着眼前血腥,吓得双腿发软,靠着墙壁,不住的抖。
梁淼和小伙伴当然也吓得不清,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却见三人后面,有一人快步向自己跑来,却是个少年。
梁淼定睛一看,愣住了:这不是自己兄长么?
去年年底,他听郎主说,说兄长去外地干活,要许久才能回来,可过了半年,都不见踪影,琢磨着兄长莫非出事了。
所以,日子过不下去了,他要逃,结果,结果...
结果兄长竟然来了,梁淼只觉得眼眶发热,喊了一声“兄长”,扑到梁森怀中,嚎啕大哭起来。
梁森搂着弟弟,不住说“莫要怕”,然后看向那两个小子,笑道:
“莫要怕,我是他兄长。”
两个小子点点头,而那个幸存的青年,被人揪着衣领,如同提鸭子般提起来,双脚离地,哭喊着“好汉饶命”。
“饶了你?你把我弟弟欺负成那个样子!”梁森低声说,拿着匕首在对方眼前晃动,“说,想怎么死!”
那人认得梁森,只是哭喊着“饶命”,话都说不利索。
梁森盯着对方,两眼冒火,问:“我问你,那老狗呢?在哪?!”
。。。。。。
寻阳一隅,某巷内,一处私第的门口外候着数名男子,个个身材魁梧,样貌粗狂,双手抱胸,腰间挂着佩刀。
刀不算违禁之物,不过也不是一般人可以挂在腰间、在城内街上随意走动的。
门后传来说话声,却是一男一女在暧昧交谈,不一会,门缓缓打开,一个面带刀疤的光头大汉出现在门后,身旁偎依着妩媚女子。
“二郎,再坐一会儿,陪陪人家嘛~~”女子声音又软又甜,宛若饴糖。
“乖,我还有事,先等着,明日...”大汉捏了捏美人的面颊,笑道:“我再把今日欠的一并补上..”
两人依依不舍的分开,大汉出了门,带着随从向外走。
走着走着,停下脚步。
巷口处停下一辆牛车,车厢正好把巷口挡住,也遮住了外面过往行人的目光,两名头戴斗笠的男子下车后站在巷口,手中握刀。
后面,巷子的另一边,中段位置,也有两名男子握刀站立,一前一后四个人,堵住了大汉一伙人的去路。
“你们好大胆,知道我是谁?”
光头大汉发问,见这几个不吭声,缓缓向自己逼近,于是冷笑着下令:“动手,弄死他们!”
随从们应了一声,拔刀,分别向前后不速之客冲去。
呼哨声起,光头大汉发出信号,巷子尽头一处院子的院门忽然打开,冲出十余名壮汉,个个手中拿着刀棒。
光头大汉知道自己仇家多,所以来这里和美人私会时,总是会留有后手。
如今,猎人变成了猎物,他由猎物变成猎人,双手抱胸,惬意看着这四个不知好歹的蠢货送命。
惨叫声起,鲜血四溅,泼洒在两侧院墙上,宛若一幅幅鲜红的山水泼墨画。
光头大汉的脸,却渐渐褪去血色,因为他看见自己手下在这四个人面前,如同瓜果蔬菜一般,在闪烁寒光之中变得支离破碎。
二十多个人,夹击这四个人,毫无招架之力,不速之客的身手了得,在狭窄的巷子里活动自如,手中短刀闪烁着寒光,带起一阵阵血雨。
光头的手下虽多,但在狭窄的巷子里施展不开,一个个都没来得及发出惨叫,就这么捂着脖子倒下。
因为对方简单利索的挥刀,刀刀划在人的喉咙、脖子处,快、准、狠。
似乎是瞬息之间,整个巷子安静下来,剩下五个人,一个是夹在中间的光头,另外四个,还是那不速之客。
“开门!开门!!!”
光头大汉疯狂拍打着相好家的门,不知何故,里面没有动静,门纹丝不动。
眼见着不速之客接近,光头大汉扑通一声跪下,由猛虎变成柔弱小猫,向着这些人磕头求饶:“好汉饶命,饶命啊!!”
“哟,这不是那谁家的谁么?”
一个外地口音传来,光头停下磕头动作,看见眼前地面多了一双脚,抬头一看,却见一个少年站在面前。
“是、是你?”光头认出了这个少年,这是去年十一月,在寻阳码头坏他好事,然后被他掳走的那个少年。
李笠看着这个光头,笑眯眯的说:“光头大叔,你我有缘,又见面了。”
“不知你家东主,如今身在何处呀?” hf();
第九十二章 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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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宵禁刚开始,寻阳城一隅,某私第房间里烛光摇曳,年轻貌美的梅儿,看着出现在门口的身影,吓得浑身颤抖,话都说不出来。
那个人,是个中年男子,吊角眼,不怀好意的看着她,从对方的目光中,她感受到了灼热。
“你们都出去。”
“是,郎主。”
两名健妇应道,随即离开,把房门关上,梅儿看着那男子向自己走近,哭起来,踉踉跄跄向后退:“别、别,我、我不认识你...”
“我认识你。”
中年人笑眯眯的说,缓缓走近,“你是湘东王府徐参军的宠妾,唤作‘梅儿’,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去年夏天,徐参军花了百万钱,从干娘那里,请你出阁,你也值这些钱,入了徐府就艳压群芳,让其她侍妾黯然失色。”
“啧啧,徐参军可是宠你宠得不行呀,去哪都带着。”
梅儿听得对方这么说,愈发绝望:对方即然把话挑明,那就意味着没打算放过她。
今日她到永平寺上香,不知怎的,左右侍女就不见了,自己随后被人掳走,掳来这里,本以为亮明身份,还有机会得救,可是...
但是,她不想放弃,哀求着:“放过我,放过我...我有钱财,都给你...”
“放过你?”中年人笑起来,笑得很大声,“谁放过我呀?实不相瞒,是一位郎君害了相思病,想与娘子长相厮守。”
“不,不..”梅儿哭起来,鼓起勇气,奋力跑向门口,却打不开门。
那中年人却不管,笑吟吟看着:“莫要如此,娘子若伤了容颜,惹郎君心中不快,那是要被扔进犬舍的呀!”
直截了当的恐吓,吓得梅儿花容失色,站都站不稳,靠着门不住哭,求对方放过自己。
中年人不以为意:“我话说到这里,娘子请歇息,该吃吃,该喝喝,莫要憔悴了样貌,让郎君见了大失所望。”
“娘子将来是继续锦衣玉食,还是被人扔进乞丐窝,得看娘子能否让郎君满意,请娘子记住我这句话。”
再次恐吓,让没有勇气自尽的梅儿吓得脑袋一片空白,她不敢再有些许反抗,甚至都不敢放声大哭。
她不知道那个郎君是谁,但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徐君蒨了。
中年人见其一脸绝望的表情,很满意。
湘东王府谘议参军徐君蒨,出身名门东海徐氏,多有族人身居高位,所以这样的人,一般不好惹,也不该去惹。
不过,江湖不是官场,东海徐氏的名号,对于江湖中人来说,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是大伙平日里不想惹麻烦而已。
但此次不一样,既然“那一位”对徐参军的梅儿念念不忘,定要如愿以偿,那么,他就必须办事,也不怕招来麻烦。
这里不是他的住处,而是专门用来安置“货物”的别院,但戒备森严,谁也别想闯进来,也不会有人能够跑出去。
眼见着这位佳人两眼无神,不敢再喊什么“放我走”,他很满意,如此尤物,也难怪“那一位”念念不忘。
寻阳是个好地方,往来客商多,官宦人家也多,他每月都能物色到不错的“上等货”,自己随便挑。
这种夜夜做新郎的感觉,可谓快活似神仙。
忽然,房外有些许动静传来,他心中一动,却听到了猫叫,于是提着的心放了下来,见着美人垂泪不语,笑道:
“娘子早些休息,明日,郎君应该就要到了,我先告辞。”
说完刚要走,窗户被人打破,一个黑影滚了进来,中年人见状面色一变,随后手中多了一把匕首,闪烁着寒光,扎向那不速之客。
窗口处又多了一蒙面人,投掷飞刀,命中中年人的太阳穴。
他当场就扑倒在地,身体抽搐了一下,再无动静,眼睛瞪得大大的,死不瞑目。
如此惨状,吓得梅儿面色惨白,刚要失声尖叫,却被先冲进来的蒙面人捂住嘴巴:“娘子莫要声张,小心性命。”
其人说话带着口音,梅儿听不懂,却能从对方动作猜出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哪里还敢大喊大叫,只是吓得抖若筛糠。
投掷飞刀的蒙面人翻窗进来,开了房门,又有两人入内,惊恐万分的梅儿就着烛光一看,发现这两人个子较小,似乎是少年。
蒙着脸的梁森,一眼就认出倒在地上的吊角眼,想到自己和弟弟受的苦,胸中怒火燃烧起来,却又迅速消散。
消散得酣畅淋漓:狗贼,你也有今日!
同样蒙着脸的李笠,之前没见过目标人物,不过他认出房中的美人是谁:
去年秋天,陪着‘肾好’的徐参军在鄱阳西郊水榭游玩的那个‘梅儿’。
这可是个大美人,怎么会被掳来了?这帮拐子的胆子这么大?
李笠觉得有些奇怪,也有些担心,不过他蒙着脸,所以不认为对方能认出他。
现在,目标人物死了,死透了,而且还是一击必杀。
对此,李笠很满意:李义孙的部曲,身手了得,果然不愧为勇敢少年(恶少年)出身。
这个戒备森严的院子,在高手们面前宛若不设防的草棚,轻而易举突破,敢反抗的护院都已经断了气,老实的就被捆了、堵嘴扔到角落。
他觉得这几位偷鸡摸狗的手法如此娴熟,恐怕当年打家劫舍的勾当没少做。
别的不说,就说飞刀,李笠真想问一问那‘飞刀侠’:请问战场上有飞刀的用途么?你练这玩意的初衷,恐怕没那么简单吧?
“按事前说的,把他首级割下带走,在墙上写血书。”
李笠低声交代着,按照光头及方才所抓护院的口供,此处仅仅是安置被拐妇女的别院,没囤积什么金银珠宝,所以没必要翻箱倒柜。
眼前这个吊角眼就是幕后大老板,死透了,他和梁森的仇也就报了。
李笠心中大定,随后看向瑟瑟发抖的梅儿,故意沙哑着说:
“这位娘子,我与他有仇,不死不休,不会伤及无辜。”
“我、我...”梅儿瑟瑟发抖,话说不利索,她不知道对方什么身份,不知道对方会把自己如何,就怕被杀人灭口。
“娘子莫要惊慌,此事与娘子无关,方才我听健妇交代,说娘子是刚被掳来的。”李笠低声说,尽可能让对方不那么害怕。
“我诛杀恶贼,绝不牵连无辜之人,这院子里的人,只要不反抗,性命都保住了,那两个健妇亦是如此。”
“娘子可与我等出去,待得我等走远,娘子可找巡城兵马求救。”
梅儿听得这么一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但既然对方都说了,那当然好。
如今夜幕刚降临,宵禁开始不久,她逃出去后,自己找到巡城兵马求救,说明身份,对方必然送她回徐府。
她被掳来不算久,还没过夜,还有机会向徐郎证明自己的清白尚未被人玷污,所以得赶紧出去。
梅儿情绪稳定了些,也没那么慌了,跟着李笠走出房门,果然见院子一角坐着两个健妇,反绑双手,嘴巴堵了破布,还活着。
看来,此人还是说话算话。
一想到马上就能获救,一想到马上就能回到徐府,在徐郎怀中哭诉,她愈发期盼起来,不再多想。
李笠走在后面,看着美人的背影,心思活跃起来:不如,把这意外相遇变成意外之喜?
如果,他亲自把这美人送到徐府,想来徐参军会感激他,多少都有些谢礼,说不得由此结下人脉。
但转念一想,如今已开始宵禁,一行人这么大摇大摆走在街上,必然碰到巡城兵马,到时候经不起盘问。
而且,届时会不会被这美人反咬一口?
若到了次日再送回去,那美人的清白可就说不清了,届时徐参军的‘绿帽之怒’发作起来,鬼知道会不会迁怒到他。
亦或者,先派人去徐府打个招呼?可万一美人回去了,基于遮丑的原因,在徐参军那里吹歪风....
李笠再次看向美人的背影,忽然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
翌日上午,寻阳城外码头,一艘靠岸的船上,装潢奢华的船舱里,一名身着锦衣的年轻人坐在榻上,铁青着脸,听满头大汗的仆人禀报消息:
“小的已去打听过了,昨晚,有人闯入别院,把那位带走了,现场留下血书,说是什么‘***女天理不容’...”
年轻人从牙齿里蹦出几个字:“所以,我的梅儿不见了?”
“是...官府的人正在缉拿凶犯,目前尚无头绪。”
“废物!寻阳公廨里都是一群废物!”年轻人骂起来,将一旁盛着瓜果的果盘打翻在地,“堂堂州治所在,居然能让贼人如入无人之境!”
那仆人见年轻人极为生气,硬着头皮说:“第下,小人已派人去徐府那边盯着,看看人是不是已经回去了。”
“回去?若梅儿真是被贼人带走了,怎么可能还会放回徐府!”
年轻人说完,起身在房内来回走动,他既然被仆人称为“第下”,自然是有爵位在身,而自己朝思暮想的美人,眼见着就要到手,却被人抢了,怎能不让他怒火中烧。
本来,美人应该是他的,只是当时因为一些事耽搁了,待得他找到‘干娘’,要请美人出阁时,发现已经被湘东王府谘议参军徐君蒨抢先一步。
前段时间,他做了安排,让人把梅儿‘带回来’,今日兴冲冲抵达寻阳,眼见着就能和美人双宿双飞,却被人坏了好事。
接二连三被人坏了好事,他只觉怒火中烧。
“三件事,你立刻安排下去。”年轻人气鼓鼓的说,“第一,继续派人盯着公廨,一有消息,马上禀报。”
“第二,派人盯着徐府,同样是一有消息,马上禀报。”
“第三...”年轻人说到这里,两眼冒火:“找到那伙贼人,无论用什么手段!” hf();
第九十三章 侠义之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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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府,铁青着脸、眼圈发暗的徐君蒨,正在听家仆汇报刚打听来的事情。
昨日,他随湘东王在州廨处理事务,结果得下人来报,说“大家”到永安寺上香,人不见了。
当时他就觉得天旋地转,派人去找,哪里还找得到,一想到佳人就此消失,说不定正被什么恶贼蹂躏,徐君蒨只觉得心如刀割,彻夜未眠。
而一大早去郡廨打听消息的家仆,通过郡廨里的关系,知道了另一件事情:昨晚城里一处私第发生命案,户主被贼人割了脑袋。
贼人还在案发现场墙壁用血写了“***女天理不容”八个大字。
巡城兵马,得了逃出来的私第仆人相告,立刻看管案发现场,并将私第里幸存者都带走,带到郡廨进行询问。
按照幸存者供述,其郎主昨晚和一名美妇在一起,而这名美妇是当日从永安寺掳来的。
目前没有人证物证指认,昨晚那个被贼人掳走的美妇究竟是什么身份,但是总总迹象表明,这女子就是徐君蒨的“梅儿”。
得知这个消息后,徐君蒨脑子几乎要炸开。
梅儿和别人不同,不仅精通琴棋书画,言谈举止格外清新脱俗,让徐君蒨喜欢得不行,只觉难舍难分,所以平日里出游都带在身边。
虽然他花了百万钱把梅儿‘请’回来,但梅儿对他来说,是无价之宝,如果可以,他愿意用数倍的价钱,把梅儿救回来。
“君子,按照口供,那死者事发时....”
仆人说到这里,瞥了一眼徐君蒨。
“说。”徐君蒨从牙齿里蹦出一个字,吏员见状,硬着头皮说下去:“据健妇口供,当时,死者与那美妇在房中行事。”
“行事?嗯?”徐君蒨发问,声音有些颤,“莫不是健妇听错了?”
“呃..回上官,依健妇口供,死者常指使不法之徒掳人妻女,到手当日,必然是要..”
“咔嚓”一声,徐君蒨手中茶杯开裂,些许鲜血从他指缝渗出。
茶杯裂了,流的血不算什么,他的心也裂了,流的血才是要命,一想到自己最宠爱的美人被人玷污,徐君蒨就觉得胸闷。
如今梅儿下落不明,定是被那些不速之客带走的,想来还会被更多人染指,一想到这里,徐君蒨就气得不行。
他不缺女人,而且不会专宠一个,先前也有许多佳人如梅儿一般得他宠爱,但隔一段时间,就会有新欢。
旧爱虽然失宠,却依旧衣食无忧,在府里好吃好喝过日子。
对于贵公子徐君蒨来说,侍妾他可以冷落,但是,别人不能抢。
梅儿不在了,仿佛他的心也不在了。
这时,一名仆人匆匆而来,在徐君蒨耳边低语,须臾,徐君蒨跳起来,向门外跑去:“备车,立刻备车!”
。。。。。。
寻阳一隅,某小院内房间,李笠正和王珩说着话,李笠得王珩“作保”,通知徐君蒨来这里领人,算是成功把‘豪车’物归原主。
也只有求助王珩这个‘中间人’,李笠才敢冒险。
今日一大早,李笠就去湘东王府侧门外守着,花了‘意思意思’,求门童帮忙找一下“王郎”,而他运气好,王珩就在府里,很快便出来相见。
然后两人商量了一下,便有了“完璧归徐”。
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李笠觉得与其自己把美人在现场放走,甚至带回鄱阳,还不如利益最大化的处理:美女虽然漂亮,但没必要因小失大。
隔壁房间,有些许啜泣声传来,却是一男一女在交谈。
不一会,徐君蒨从隔壁转来,满面春风。
梅儿失而复得,让这位贵公子喜形于色,两人见状赶紧起来,李笠行礼:“小人见过上官。”
“莫要如此,莫要如此!”徐君蒨热情的按着李笠肩膀,让他坐下,然后自己也坐下,不许他自称‘小人’。
“此次多亏三郎仗义相助,让我的佳人失而复得。”
徐君蒨是真的感激李笠,感激这个小吏把自己最喜欢的梅儿救回来,对于协助救人的王珩,也是很感激的。
但很好奇,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方才梅儿哭哭啼啼的说了一些,徐君蒨却不明白,怎么李笠就成了夜闯民宅、惩奸除恶的侠士。
李笠简要的说了自己的几个月经历,做为“引子”,当然,他和梁森在魏国的经历就不会说,含糊着一句话带过,重点在于为何会有昨夜的命案。
那就是报仇,他和伙伴被那吊角眼拐卖,昨晚就是来报仇的。
然后强调,此次来寻阳报仇,事前和王珩通了气(然而并不是,王珩是他今早请来救急的)。
昨夜他俩带着壮士潜入恶贼院子里、破门而入时,刚好撞见恶贼意图强暴梅儿却未遂。
划重点,未遂,这一定是要提的,不然这次就不是‘完璧归徐’了。
梅儿是徐君蒨的宠妾,是玉璧,若是被人污了身子再救回来,那就不是玉璧,而是瓦片。
如此,李笠就白费一番功夫。
“参军,此次多亏了王郎,草民才能把大家送过来,不然,别人怕不要以为草民是拐子,喊打喊杀。”
徐君蒨闻言看向王珩,由衷道谢:“这次,也多亏了你。”
“参军说笑了,是李郎一早找到小人,把事情告知,小人才知道竟然误打误撞,救下了参军的爱妾。”
王珩满是感慨的说,一脸庆幸的模样,当然,他是配合李笠演戏,是在帮忙。
“今日一早,小人跟着李郎来这里一看,哎哟,大家拿着把剪子,把自己关在房里,哭喊着要守节。”
划重点,守节,这也是要提到的,不然前功尽弃。
“大家见着是小人来了,才信了李郎的话,才等到参军过来。”
徐参军听李笠和王珩这么说了,心中的疑虑才彻底消失:他的美人,没有被人玷污。
方才他就听梅儿哭诉昨晚的遭遇,但光听一面之词不行,听李笠所说,也不可信,只能将信将疑。
只有品行端正的王珩也这么说,徐君蒨才能最终肯定,他的美人应该没有失身。
徐君蒨很高兴,开口说:“李三郎,你救了梅儿,我很感激,必有重谢!”
李笠闻言赶紧表态:“草民不敢,草民之前得参军做主,洗去冤情,感激不尽;又得参军推荐,入王府侍奉世子,如此大恩大德在前,岂敢言谢?”
徐君蒨听李笠这么一说,愈发高兴:“不,这是两回事,事前我们谁都不知道,佳人在你那里。”
“但你却把人送回来了,说明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甚好,甚好!”
徐君蒨接连说了几个“甚好”,听在李笠耳朵又变成了“肾好”,不过他一听徐君蒨要留自己在徐府住下,等日后机会合适,再给世子做陪伴,赶紧婉拒。
理由是此次因祸得福,不仅救了发小兄弟,还结识了几位壮士,如今要带着伙伴们回鄱阳,想办法赚钱养活大伙,所以,无法入王府侍奉世子。
“既如此..”徐君蒨沉吟着,琢磨如何感谢李笠,梅儿对他来说太重要了,他必须重谢李笠。
“你是吏家子,那么我会想办法,尽快让鄱阳郡廨销去你家吏籍,当然,为了避免那恶贼同党寻仇,理由自然有别的。”
徐君蒨如是说,李笠闻言大喜:我就等你这句话呀,肾好兄!
他赶紧重申:“草民此次杀贼,贼人尚有同伙,所以为免同伙寻仇,还请参军帮草民瞒住事情真相。”
“此是自然,你尽管放心!”
“草民谢参军。”
李笠连声道谢,为自己的谋划成功而高兴,他在这里和徐君蒨‘交接’,为的就是低调行事,免得招来那吊角眼同伙的报复。
昨晚他若直接把美人放了,徐君蒨不知道是他做的好事,不会念他这个情;
送美人回去,容易惹麻烦,若把美人带走,从此双宿双飞之类的,良心上过不去:徐君蒨对他算是有恩在前。
那么,想个办法把美人‘完壁归徐’,即还了恩情,又换得徐君蒨的回报,换得与对方有个情分,这买卖值了。
李笠还要拜谢,被徐君蒨扶住:“你那伙伴梁森,迷途知返,我也会让郡廨酌情处理,让他再为官府编户良民,且免数年税、役。”
“草民替梁森谢参军!”
“还有,我会备下厚礼,你且稍候一日。”
“参军莫要如此,草民再受不得厚礼。”
“受不得?我的梅儿乃无价之宝,如今送你金铤...二百两做盘缠,有何不可?”
李笠闻言大喜,赶紧道谢:“草民谢参军馈赠!”
三人又说了一会话,徐君蒨带着美人回府,王珩知道不是闲聊的时候,也告辞,李笠送了一段路后转回来,却见“飞刀侠”韩熙在用布擦拭飞刀。
布上有血。
“怎么,有人盯梢?”李笠问,韩熙点点头:“对,正如郎主所担心的,果然有人跟着牛车过来了。”
“人呢?”
“都不会说话了。”
牛车是徐君蒨的座驾,盯梢的应该就是吊角眼的同党,李笠点点头,看着韩熙和几位在外戒备的“高手”,很满意。
人贩子罪大恶极,全杀光才好,但现在他能做的,就只能是有仇报仇,然后不留破绽。
如今仇报了,还有意外收获,不错。
黄金(金铤)二百两,重量将近十二斤半(一斤等于十六两),体积小,便于携带,至少值钱二百万文(按一两金等于一万钱计,实际不止),即二千贯。
从数值上看好像不是‘巨款’,但这是黄金,有价无市,一般情况下,市面上是不会有黄金流通的。
但比起黄金,正大光明销吏籍,这才是最大的收获,他身上的户籍枷锁,终于可以去掉了! hf();
第九十四章 侠义之士(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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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阳码头,一艘船上,王珩正在给李笠送行,两人自去年十月结识,如今时隔半年再聚首,颇有感慨。
然后开始互相吹捧。
“李郎是侠义之士,完璧归赵,王某佩服,由衷佩服。”
“王郎说笑了,若无王郎仗义相助,我都不知该如何解决此事,还担心大家事后会告我为非作歹,如今有王郎协助,可算皆大欢喜了。”
“再说,我觉得亏心事不能做,做多了会倒霉,参军于我有恩,总不能,昧着良心把美人带走。”
“李郎的意思,若是别家美妇,那就会带走了么?”
“那如何使得,若是别家美妇,我也带出去,让其找巡城兵马求救,我听人说过,***女者,其妻女亦被人淫。”
“哈哈,李郎果然是侠义之士,王某钦佩之至!”
两个人互相吹捧,倒不是虚情假意,王珩是真的佩服李笠为人及本事,他见过许多人,本事是有,但为人却不一定行。
在王珩看来,有才的人很多,有才有德的人不多,而李笠,算是一个。
李笠的同伴们,他见过了,很容易就看出这二十多位年轻人,和普通人不一样,虽然李笠没细说,王珩也没细问,但他能猜出来,李笠必有奇遇。
“李郎放心,徐参军既然说要为你家洗去吏籍,就一定能做到,而且会很快,东海徐氏在朝中多有身居高位者,办这点事,举手之劳。”
风信起,船只即将扬帆,李笠和王珩道别,王珩下船之前,忽然想起一件事,说:“对了,从今往后,湘东王府再无王珩此人了。”
李笠闻言赶紧问:“王兄要去何处?”
“不,是大王为我改名,珩改为琳,琳和珩一般,也是一种玉器,所以从今往后,湘东王府里,没了王珩,只有王琳。”
“王琳?”李笠喃喃着,脑海里回荡着“雪姨”那魔性的笑声,他赶紧收回思绪,向对方告辞:“王郎,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王琳行礼:“就此别过,祝李郎一帆风顺!”
船只缓缓离开码头,李笠看着岸上的身影,不由得失了神。
他不知道再过几年,这位样貌英俊的年轻人及其家人们能否渡过乱世,但他知道王琳是个侠义之士。
那日一早,他去找王琳,好不容易等到对方出来,刚开口说“王郎,我有一事相求。”
对方直接回答:“好,尽管说。”
都没问要帮什么忙,也不知自己能否帮忙,就一口答应了,李笠觉得只有小说里那种“义薄云天”的大哥级别人物才做得到。
这不是侠义之士是什么?
李笠不是什么豪强大户子弟,王琳也不可能从他这里拿到什么可以预期的好处,却如此豪爽。
徐参军送的金铤二百两,至少值钱二百万文,李笠想分一半给王琳,对方坚决不要。
所以李笠觉得自己欠了对方很大一个人情。
这人情是必须要还的。
李笠看着岸上越来越小的影子,喃喃自语:
“祝你和家人,一世平安...”
。。。。。。
水面上,帆船乘风破浪,船舱里,一个面色灰败的光头,正在接受梁森的询问,昔日嚣张无比的地头蛇,此时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那个‘黑老大’吊角眼已经被李笠的人击毙,李笠把当晚在院子里的吊角眼一名随从抓走,连同这个光头,带回鄱阳。
船已驶入彭蠡湖水域,如果这两个人敢不听话,不老实招供,就会被人在身上绑块石头沉湖。
甲板上,李笠扶着船帮,看着烟波浩渺的彭蠡湖,陷入沉思。
奴婢买卖,在这个时代司空见惯,而奴婢买卖不过是冰山一角,这个冰山在水面下的体积,更大。
从光头口中,李笠得知了许多事情,譬如,辽阔的彭蠡湖区,就存在着一个奴婢买卖的巨大集市。
用后世的术语概括,就是“环彭蠡湖区人口交易市场”。
这实际上是一个隐形的黑市,在其中流通的货物就是人口。
黑市里的各色人等,是在不知不觉中,扮演着买家、买家、中介、跑腿、中间商、保护伞的角色。
而这个不知不觉形成的黑市,践踏着良知,让李笠觉得格外愤怒。
无数承受不住官府剥削的百姓,连年出逃,有的逃到豪强大户门下,有的逃到彭蠡湖区各‘山湖人’寨子。
但是,许多人不过是从一个火坑跳到另一个火坑,这些豪强大户、山湖人寨子,其实就是一个个贩卖人口的商贩。
因为寨子所处位置不可能有什么像样的土地产出,所以养不活源源逃亡来的百姓,那么,寨主们做起奴婢买卖,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以梁森一家为例,他们因为负债累累,不得不出逃,先是被山湖人的寨子吸引,以为逃到寨里后,日子苦一些也能过得下去。
但并不是,他们不过是寨主的货物,很快就被转卖,经过几次‘转手’,梁森兄弟和耶娘被拆散,被人卖到不同的地方。
而李笠的遭遇,又是千千万万被拐卖妇孺的缩影,从事奴婢买卖的人,自然也连带着从事拐卖人口的“业务”。
他和梁森好歹逃回来了,还报了仇,可每年被拐卖、贩卖的可怜人,血泪又有谁知道?
按照光头的供述,因为水运方便,彭蠡湖区被贩卖的人口,大部分都会运往北段湖口处的湓城以及寻阳,然后沿着长江水道“销往各地”。
所以,“环彭蠡湖区人口交易市场”的“对外销售门店”,就是湓城和寻阳,每年都会有大量“客商”来这两个城池采购货物,转销各地。
那个吊角眼,就是寻阳城里人口买卖的“坐贾”之一,又有几个实力雄厚的“行商”,和这些坐贾合作,持续多年。
“行商”、“坐贾”们当然要有靠山,才能稳稳吃这碗饭,又有一些权贵,是这些黑心商贾们的大主顾。
为了钱,这些“行商”、“坐贾”们无恶不作,湘东王府谘议参军徐君蒨的爱妾,这帮人也敢拐。
原因,今天李笠才从吊角眼随从口中问出来:就是那吊角眼上头的“东主”,看中了梅儿。
而这个“东主”,被人称为“第下”。
第下,是对有爵位者(公侯)的称呼,那么,这位年轻的“第下”,到底是何方人也?
只有吊角眼知道这个“第下”是谁,但吊角眼已经死了,而光头甚至都不知道此事,随从只知道次日要“交货”。
李笠想到那日徐参军来接梅儿,车驾被人盯梢的情况,眉头紧锁。
他有高手帮忙,把盯梢者干掉了,所以,那个“第下”应该不知道是他坏的事。
然而,若徐府那边有了破绽,譬如徐参军或梅儿说漏嘴,届时他的身份就可能被对方知道。
所以,李笠有可能无意之间招惹了一个“幕后黑手”,不过他一点也不怕:第下?你不做人事,我让你变地下!
而这个“环彭蠡湖区人口交易市场”的存在,也让李笠深恶痛绝,他和梁森就是受害者,所以绝对不会坐视不理。
分布在彭蠡湖区各处的山湖人寨子,就是一个个贩卖人口的店铺或中转站,只有斩断了这些“销售渠道”,才能让这个黑市失去祸害百姓的能力。
这件事能不能做成且不说,但李笠发现了一个机会,一个“磨刀”的机会。
慢慢铲除这些山湖人寨子据点,不就可以锻炼队伍么?
李义孙和徐君蒨赠送的钱财,让李笠手头阔绰起来,他认为那二十四名高手,决不能只是拿来当护院用。
现在,李笠看着眼前的天水一线,暗暗发誓:所以,等我的作场开始稳定赚钱,你们这群人贩子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hf();
第九十五章 回来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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鄱口,大鲶彭食肆里,李笠正在请客,在座的还有贾成,以及庞秋等白石村村民。
席间,大伙频频和梁森碰杯、罚酒,要这小子拿出道歉的诚意来。
武祥尤其激动,完全一副‘同归于尽’的姿态,要和梁森拼酒,旁人好不容易才拉开,现场气氛十分热烈。
李笠则频频举杯,与朋友们谈笑风生。
半个月前,他带着梁森兄弟及二十四名部曲回到鄱阳,没回家,直接在鄱阳城内大宅子住下,托人回白石村向亲友报个平安。
忙了半个月,才把事情忙完。
今日他在鄱口大鲶彭食肆请客,一来算是给梁森兄弟接风洗尘,二来是答谢朋友、同村们这半年来对他和他家的帮助。
前不久,梁森兄弟得以在官府那里重新落户,不仅如此,还免两年赋税、劳役,这是徐参军的承诺,很快兑现了。
至于销去李家吏籍一事,再快也不可能那么快,所以还得等一段时间。
然后,李笠留其他人在鄱阳城内私第,带着梁森兄弟俩回到村里,在里司的带领下,兄弟俩挨家挨户登门打招呼,以及道歉。
毕竟,梁森几家人前年出逃,连累村里其他居民,如今梁森既然要回村,在村里住下,道歉的姿态是必须有的。
回到村里的李笠,去看了已完工的作场(缺设备),也看了培训了近半年的雇工(其实就是奴婢),对伙伴们的帮助很感激。
接下来,轮到他来安装设备、给雇工进行上岗培训,争取早日开工。
喝了几轮酒,李笠开始解释自己为何出去半年才回来,以及如何找到梁森兄弟。
李笠去年秋末去寻阳,到现在才回来,已经过了半年,中间一点消息都没有,大伙都以为他已经在湘东王府住下,陪伴世子钓鱼。
对此,李笠当然要给出个解释,不然容易被人传谣,现在,他给出的解释就是:运气不佳。
解释如下:去年,他随着徐参军去了寻阳,因为时机不合适,所以就在徐参军府里待着,毕竟徐参军是湘东王的小舅子,公私两便。
这么一等,就是半年,因为事情没进展,也没得结果,所以,李笠不好意思给家里传消息。
如今,他运气不好,湘东王妃看不上,所以即便有徐参军说情,李笠未能如愿入湘东王府,于是被“退货”。
李笠前些日给家里传消息时,他被湘东王府‘赶出来’的消息不胫而走,有人幸灾乐祸,有人觉得可惜。
但白石村的一些村民们,譬如武祥、庞秋这些跟着李笠做事的人,是既觉得可惜,又觉得高兴。
可惜的是李笠失去一次机会,高兴的是李笠回来了,又能带着大家赚钱。
不仅如此,还把梁森兄弟找回来,本事可真是了不得。
无论是武祥还是庞秋,无论是受雇捕鱼的少年,还是租鱼塘给李笠的养鱼户,今年,大家能过一个好年,所以他们觉得只要李笠在,明年,大家的日子一定会更好。
所以,回来就好。
李笠见庞秋给自己斟酒,开口说:“庞叔。”
“怎么了,东主?”
“嗨,叫我寸鲩就行了...”李笠看着庞秋,又看看其他人,笑道:“我啊,入湘东王府时,真是看花了眼。”
“一进去,那王府里的侍女们,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不说,身上穿的,可都是锦衣。”
“当时啊,可是把我看呆了,心说王府里的侍女都能穿上锦衣,王府那得多有钱?”
众人听着听着,也羡慕起来,但高高在上的王府,那里是他们这些草民的草窝能比的?
每到过年,一家人能换一身新衣服(布衣),那都已经能让很多人笑得合不拢嘴。
“我觉得,王府比不上,可是,我们也该有个盼头,不说锦衣玉食,至少每年过新年,家里能人人换一身新衣裳。”李笠缓缓说着,声音充满吸引力。
“家里的米缸,能有两个月的存粮,确保一家人春荒时的口粮,吃年夜饭时,釜里有一只鸡,碟子里,有一尾大鲤鱼,全家人都吃不完,这就是年年有鱼(余)...”
李笠在畅想未来,大家默默听着,默默点头。
这个总角少年,俨然成了他们心目中的“致富带头人”,而彭均也很高兴,见着李笠回来了,仿佛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
彭均的“大鲇彭”食肆鄱口分店,开业以来生意不错,甚至渐渐有赶上鄱阳店的可能,这让彭均高兴不已。
这一年时间,彭均发了大财,关键之处,就是得了李笠的指点,所以他对李笠感激不已。
如今见着李笠从寻阳回来,未能留在湘东王府,心中暗喜的同时,开始展望明年:“李郎,回来就好,咱们一起搭伙,赚更多的钱。”
“赚钱?当然要赚,不过不是在岸上...”李笠指了指武祥,还有梁森、贾成,“我要买许多艘船,做真的船主,让他们一人有一艘,大伙一起捕鱼。”
“那肯定是没问题的,我是说...”彭均说着说着,有些不好意思:‘我是说,我这边,还得请你多出出主意,把生意做大些。’
李笠点点头,举杯向旁边潘宝示意,一饮而尽。
彭均这次可帮了他大忙,所以李笠是必然要回报的,具体该怎么做,他已经有了主意,便对彭均说:
“那是当然的,但我不建议你再开分店,先把这两家店做好,把团队培养好,熟练起来,稳住人心,然后,增加菜色...开辟一个新系列...”
“李郎,什么是系..系列?”
“嗯...这样,我打个比方,你的‘三文鱼’,可以看做一个系列,‘三文鱼’就是这个系列的名称,名下食品,就是三元一份的竹筒鱼饭、鱼丸、鱼卷、鱼糕等等。”
“但是,你的食肆若想做大,想要新的卖点,不能仅限于‘三文鱼’系列,可以考虑‘五文鱼’系列,增加卖点、噱头,增加你的收入。”
“‘三文鱼’讲的是薄利多销,一分钱两分货,‘五文鱼’就可以考虑一分钱一分货,为的是细分目标人群...”
“吃三文鱼的客人,可能是囊中羞涩,所以强调性价比;但也有客人认可你大鲇彭的名号,愿多花钱,吃稍微好的食物,这叫做‘消费升级’...”
“这时候,你若推出新系列,正好迎合市场需求...”
“团队”、“系列”、“目标人群”、“消费升级”、“市场需求”这种拗口的词,彭均以前从没听说过,也听不太懂。
但这些词是李笠说出来的,还说得头头是道,彭均听在耳里,虽然还是听不太懂,却觉得信心满满。
旁人也真佩服李笠有想法,而李笠确实想要帮助彭均“更上一层楼“,所以继续出谋划策:
“你的大鲇彭食肆,主打是快消品,讲的是‘快’、‘方便’,所以若要推出‘五文鱼’系列,也得考虑到这两点,譬如,没有刺的烤鱼排就不错...”
“烤鱼?”彭均听得有点糊涂,“莫不是炙鱼?”
李笠点点头,继续说:“对,炙鱼,炙鱼排,就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说了一会之后,李笠又问:“彭郎,之前准备的那个项目,如今进展如何了?”
彭均笑眯眯的点头:“差不多成了,再过一阵子,就看新品上市的...的市场反响了!” hf();
第九十六章 坏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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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鲶彭食肆后院,房间里,李笠和梁森,向其他几个人介绍起自己的实际经历,并以食案为,演示他俩如何“二挑十”,死里求生。
在场的,有武祥,彭均,以及李笠的小兄弟贾成,他们看着‘示意图’,只觉得心惊肉跳。
原来,李笠早在去年十月就该回鄱阳,结果临登船时碰到了乞讨的梁森,为了救梁森,把自己折进去了。
两人被贩卖到魏国(西魏),然后上了战场,遇到惨败,好不容易才逃过追杀,跳河跑掉。
两个不会武艺的少年,在旷野里一颗小树旁设伏,靠着捡来的弩、铠甲、兜鍪,伏击十名骑兵,居然还成功了,这种事说出去谁信?
但是,他们都相信李笠所说是真的,而李笠和梁森作为当事人,将当时情形说得很详细,说得绘声绘色,不由得他们不信。
李笠一开始以为远处只有三名骑兵,才从草丛里站起来诱敌,结果,跟来的骑兵有十名,个个披坚执锐,杀气腾腾。
那种绝望、无助的心情,武祥和彭均等人光是听,都能感受出来。
听李笠说自己如何冒着箭矢给弩上弦,如何身中数箭却咬着牙好敌人对抗;
听梁森说自己被马撞,差点就站不起来,听梁森说挺矛突刺,却被对方单刀破矛,回旋一砍,差点砍断脖子。
在座的少年们,只觉得后背凉飕飕、额头冒冷汗。
贾成曾经和李笠经历过生死,所以感同身受,武祥见两位发小经历生死大劫,只恨自己不在现场。
彭均听得意犹未尽,为自己未能跟着李笠走这一回而遗憾。
李笠慎重起见,没有把刺杀吊角眼的事情说出来,自然也就不会带出和徐参军的‘完璧归徐’,他见无外人,开始表露心迹:
“我觉得,人这一辈子,不能就这么浑浑噩噩过了,往日里,我只想着赚钱,让家人和大伙过上好日子,现在发现这还不行。”
“这世道,可不太平,北面打得昏天黑地,南边就好了?”
“且不说前几年鄱阳的妖党作乱,我家死了许多亲人,就说去年的刘敬躬妖党作乱,受累的人还少了?”
“大伙都见识过许多事,莫非觉得,天下太平是一辈子的?我好好的过日子,王府的吕掌柜,詹管事,还有那冯典府,放过我了?”
“贾郎给王府做牛做马,过的是什么日子?”
“黄团在湖里辛辛苦苦打渔,拿到鄱口卖,要受多少气?要给多少人好处才能把鱼卖出去?”
“彭郎,若不是阿耶有本事护着,你的食肆,能开得下去么?”
“而我在寻阳,就这么被人拐了,都没人管,没人敢管,灰鸭在街头乞讨,他弟弟做偷儿,幕后的黑手,谁管?”
“这世道不太平,我们要靠自己,才能保得家人平安,而光有钱,没用。”
李笠说的话,引起其他人的共鸣,心中有莫名情绪在滋生。
“我在阙南认的兄长李义孙,人家就过得很自在,为什么?因为他家人脉广,名声好,当朝廷有难,变乱起时,举旗聚义,四方少年誓死相随。”
“他能够保境安民,我也想做到这点!”
李笠接下来说的话,有些大逆不道,但他还是要说:“我认为,梁国的太平,恐怕没几年了,所以我要努力,和大伙一起努力,做好准备。”
“一旦那天真的来了,我们也要聚集勇敢少年,不光保卫亲友,还要保卫乡里,击退流寇,击退乱兵,一定要保境安民!”
“对,对!”彭均激动地站起来,其他人也是如此,李笠一番话,说得少年们热血沸腾,虽然只有寥寥五人,但却觉得自己面对刀山火海毫不畏惧。
“我认为,大伙要一起努力,先把日子过好,然后雇佣更多的少年,让他们吃得饱、穿得暖,不游手好闲,到处惹是生非,这也算是为官府排忧解难。”
“日后若有变乱,也好让他们一起出力!”
李笠正给大伙鼓劲,食肆伙计敲门,说白石村来人,要找李笠。
他转到外间,果然一个同村等着,那人见着他,赶紧说:‘寸鲩,你娘来了!正到处找你呢!’
“我娘来了?”李笠闻言有些吃惊,他母亲在白石村好好的,怎么会来鄱口找他?
莫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
大鲇彭食肆内,李昕正狼吞虎咽,吃着各种‘三文鱼’,鱼丸、鱼卷一串接一串,竹筒鱼饭吃了一筒又一筒。
旁边,武祥怕这位吃噎了,不住的提醒,梁森看看这小子,又看看后院方向,面色凝重。
大鲇彭食肆后院,房间里,李笠正和母亲吴氏交谈,吴氏今日带着小孙子来鄱口找儿子,自然是有事,而且是大事。
前不久,就在李笠回来后没几日,吴氏守寡的儿妇、李昕的母亲林氏,得家里托人捎来口信,说林父病倒了。
林氏得了消息,心急如焚,把手头的事情交给吴氏,很快便乘船回家。
林氏的家在藜洲,藜洲在鄱口和鄱阳之间,位于鄱水北岸,是一处河洲,交通便利,回去时,搭的是庞秋等人送鱼到鄱阳的顺风船。
庞秋亲自送林氏到家门口才离开,所以林氏是平安到家,当时约了归期。
日子到,几个白石村村民如约驾船抵达藜洲接人,林氏家里却说:林父给林氏说了一门亲事,林氏要改嫁了,从此和李家再无瓜葛。
吴氏得了消息后一夜无眠,不敢把这件事告诉孙子,于是今日让婢女们看家,带着孙子赶来鄱口,找儿子商量该怎么办。
怎么办?凉拌。
李笠被这个坏消息弄得有些懵懂,但他好歹知道,林家若让林氏改嫁,那是理由充分而且是理直气壮,他们李家没道理拦着。
李笠的长兄李大郎去世多年,林氏守寡到现在,算对得起亡夫。
李大郎去世时,留下尚在襁褓中的儿子李昕,即李家的长孙,林氏当时没有改嫁,拉扯着儿子长大(半大不大),算对得起李家。
这个时代,寡妇改嫁很常见,没有什么寡妇必须守节的说法,夫妇离婚、女方再嫁都很正常,所以林氏改嫁,谁也说不了什么。
除非是和人私通、淫奔,但林氏改嫁,是其父做主,李家没有任何理由阻拦,若要告官,根本就告不赢,也没理由去告。
即便拿“儿子年纪尚小、离不得阿娘“来说事,林家让年轻女儿在李家守寡是情分,不让林氏守寡是道理——没道理林家年纪轻轻的儿女,给你李家守一辈子寡吧!
若说李昕年纪小,但也有七岁多,不是一两岁的幼儿,家中有身体健康的祖母、能干的小叔一同看顾,没有娘,日子一样过。
若母子不能分开,那好,林氏带着儿子改嫁,大不了让李昕从夫姓,这种事情也很常见。
所以,李笠知道,林父若让女儿改嫁,于情于理,谁都拦不住,娘来找他商量,他根本就想不出任何阻止的办法。
李笠当然不想嫂子改嫁,因为侄子自幼没了阿耶,若又没了阿娘,那日子过得该有多凄凉?
可林家就是要让林氏改嫁,如之奈何?
“但...林家一定是心虚,不然,他们大可以正大光明的派人来接嫂子回去,而不是使诈!”
李笠如是说,看着油灯的火苗,思索起来,吴氏也认可这个说法,见儿子陷入沉思,她没有说话,以免打断儿子的思绪。
林家肯定心中有鬼,不然不会用这种办法把林氏骗回去,但吴氏想不出办法留住儿媳,因为林家于情于理都不怕她上门来找。
本来就是合情合理的事情,却要用这种手段来骗女儿回家,看来其中必有蹊跷。
不知过了多久,李笠开口说:“娘,这件事不能让昕儿知道。”
“娘知道,所以昕儿现在还不知道,可是....唉...”吴氏叹了口气。
“林家那边,肯定出了什么事,不然不会用这种手段把嫂子骗回去。”李笠斩钉截铁的说,“我要把这件事弄清楚,所以,急不得,急也没用。”
“寸鲩,那...”
“娘,放心,只要嫂子不愿改嫁,那么,她就还是我的嫂子,李家的大妇,李昕的娘!”
李笠说完,立刻起身向外走:“娘,我马上去办事,你和昕儿,今晚就在大鲇彭食肆住下,明日我让武祥送你们回去。”
今时不同往日,李笠手上的牌多了许多,所以,他有信心把嫂子带回来。 hf();
第九十七章 要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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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午后,鄱水北岸,藜洲附近河津,数艘船只靠泊在津口,李笠坐在其中一艘小船里,和一名男子交谈。
男子也是鱼梁吏,家住藜洲,在郡廨服吏役,因为之前得李笠多次帮忙,所以这次受李笠所托,为李笠打听一些事情。
“我打听清楚了,林家小幺,好像在城里赌钱欠下不少赌债,如今债主几次上门催债,林父没办法,只能卖女儿。”
“把你嫂子卖了,卖给债主抵债...当然,明面上说是改嫁,呵呵,债主妻妾成群,你嫂子哪里是嫁,连给人做妾都不是...”
说到这里,男子满脸同情的拍拍李笠肩膀:“唉,我知道你不甘心,但即便是名义上给人做妾,人家父母做主,你哪里插得上话?”
“大伙都认为林家过分了,但婚姻大事,父母做主,即便闹到官府,官府也管不了,无非是名声难听,让女儿给人做小...”
“唉,儿子总比女儿重要,你是不知道啊,林家小幺欠了赌债,被债主打得那是个惨,林父哪里舍得儿子受罪,也就只能让女儿受罪了。”
李笠听到这里,想了想,问:“林家小幺欠了多少钱?”
“这我不太清楚,毕竟这种家丑,林家哪里会透露出去。”
“那么,林家小幺欠谁的赌债?”
“鄱阳东门‘铁骰黄’,有名的档主...”男子说着说着,压低声音:“‘铁骰黄’可不是好相与的,儿子多,打手多,人脉广,家境殷实,行事心狠手辣,不然也吃不了这碗饭...”
“他小妾多么?”李笠又问,男子点点头:“我不清楚,不过肯定不少。”
“那么,我嫂子还在林家么?”
“在的,只是不得出门。”
“‘铁骰黄’有说过什么时候来要人,或者让林家什么时候把人送过去?”
“据说,后日,林家就要把人送进城。”
李笠听到这里,心里嘀咕起来:这种事,林家会让外人知道?
他沉吟片刻,将一袋钱塞给对方:“多谢,这人情我记下了,改日请你吃酒。”
男子没有假惺惺的推辞,将钱收好,转身下船,临走还不忘交代李笠:“三郎,莫要多想了,这件事,你办不了的。”
“多谢提醒,改日请你吃酒!”
李笠坐在船里发呆,雀斑青年张轱辘在旁边静静候着,其间偶有百姓上前问这船是否渡河,李笠干脆带着张轱辘下了船,跑到一边茶棚。
一人一碗茶,他自己一边喝一边想。
他的嫂子林氏,样貌普通,因为当年生儿子(李昕)时伤了元气,似乎再不能生育,所以,能被亲生父亲卖出什么价钱?
林家家境寻常,若是欠下几贯钱赌债,大概林家咬咬牙就能还了。
若是欠下很多钱,被迫卖女儿给债主,债主收了人,图什么?长得漂亮?好生养?
可林家这个抵债的女儿样貌平平且不能生育,林父就不怕债主知道真相后算账?
或者债主知道林氏不能生育,也认为拿人抵债合适,如此,债主是图林氏年轻?有寡妇属性?或者长得像初恋情人?
亦或是有高人指点,说林氏八字和债主相配,刚好旺夫?消灾?
各种念头从李笠脑海里一一浮现,最后,嫂子的笑容浮现出来。
嫂子这段时间以来(李笠去寻阳前),一直乐呵呵的,那是发自内心的笑容,说明她愿意留在李家,拉扯儿子长大。
看着儿子成才,看着儿子成家。
老了老了,还有儿子、儿妇、孙子在跟前伺候,而不是改嫁,给一个赌徒做妾,无依无靠。
所以,不存在林氏舍弃儿子改嫁的可能。
李笠喝着茶,看着津口处百姓来来往往,看着一些渔船靠岸,带着或多或或少的鱼获回家,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
也许,有人要以林氏为要挟,图谋李家在鄱阳城里的宅子。
而他难道能看着侄儿再也没有娘了?
若他敢放着不管,为了个宅子,不管嫂子死活,他娘吴氏能答应?以后,他要如何面对侄儿?
所以这就是要挟,捏着他的软肋要挟。
一旁,张轱辘看看李笠的脸色,问:“郎主,小人方才不合听了一些,如今斗胆,想说几句。”
李笠点点头:“说吧。”
“小人没见过郎主嫂子,就这么一说,郎主莫要见怪。”张轱辘见李笠示意继续,便接着说:“郎主嫂子若有姿色,想来那债主是要尝过了,才会谈价钱。”
“如今却不像,看样子是故意提前放风声。”
“但凡贼寇掳人,还提前放话出来,必然是要苦主拿钱财去赎人,时间拖得越久,事情就越棘手,不知郎主下定决心没有?”
李笠听了,心中腹诽:看你这熟练的样子,莫非以前就干这个的?你们这帮人,到底有什么样的人生经历啊?
。。。。。。
鄱阳城东,一处占地不小的宅院前,李笠背着个包裹走在街上,张轱辘和大块头的刘犊子跟在左右。
后面,‘飞刀侠’韩熙和三名同伴不远不近的跟着。
据说在建康等大城池里,官府不许寻常人家在私第临街(主干道)一面墙上开门,不过在鄱阳,这种规矩形同虚设,眼前这大宅子,就在主道边上的墙开了正门。
可见主人的实力不一般。
他已经打听过,赌档档主‘铁骰黄’的住处就是这里,那么,他要救嫂子,就得面对这个黑白两道通吃的地头蛇。
门前的路面,相比其他路段干净很多,可见经常有人打扫,却只扫门前这一段,李笠紧了紧包裹,向正门走去。
身后韩熙及同伴停下,靠着别家院墙,仿佛是靠墙休息。
李笠来到正门前,正门紧闭,旁边小门开着,一个门童坐在门后边,他便掏出名刺,走上前。
名刺即名帖,类似后世名片,宾客拜访主人家时,要先递名刺通报自己的姓名、身份、籍贯等。
他问门童:“此处是黄档主私第么?”
那门童见李笠说话,起身回答:“是。”
“劳驾,我拜见你家郎主。”
这种事本该随从来做,奈何左右两位鄱阳话说不利索,所以李笠亲自递名刺。
那门童却不急着接名刺,而是上下打量一番,问:“你是何人?要见我家郎主何事?”
“我是鄱口北白石村的李笠,来赎我嫂子林氏。”
“什么?”门童瞥了一眼李笠,摇摇头,“我家郎主,可不认识什么白石村的小子,请回吧。”
李笠赶紧塞了几枚铜钱到对方手上:“劳驾,帮个忙。”
阎王好惹、小鬼难缠,所以他早有准备,然而那门童却不收,更别说接名刺。
“请回吧,这里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递名刺的!”门童有些不耐烦的摆手。
“兄弟,你我并无冤仇!”李笠说话声音大起来,对方一副软硬不吃的样子,他就不打算低调:“名刺收不收,是你郎主的事!”
门童见李笠高声质问,双手抱胸:“你是什么人,也敢在此大声喧哗,名刺不收,请回吧!” hf();
第九十八章 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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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童后面,多了几个大汉,一个个不怀好意的盯着李笠,不过见着李笠后面两位也不怀好意的盯着他们,大汉们心中一凛,不敢叫骂。
李笠来判断这门童如此行事,肯定是得了吩咐:若见‘白石村李三郎来递名刺,必须要为难一下。
这肯定是那“铁骰黄”的谈判手段,逼他服软,李笠扬了扬手中的名刺:“我再说一遍,名刺,你递不递!”
门童也不说话,就这么看着李笠,没有接名刺的意思。
后边,作为策应的韩熙,见着门口处如此情形,原本斜靠着墙,立刻站直。
他身边一个年轻人眯着眼,低声说:“熙子,一会若动手,你那飞刀莫要取人性命。”
“知道啦。”韩熙轻轻笑起来,要继续说,却忽然转头,看向街道另一边,其他三人亦是如此。
远处,街道上缓缓走来数骑,骑者均着窄袖衣、短靴,挟弓挎箭,马鞍后挂着一些猎物。
“哎哟..”韩熙忽然微微弯下腰,捂着肚子呻吟,似乎肚子痛,另三人赶紧演戏,嘘寒问暖,乍看上去,就是几个无关的路人。
那几个骑者见状不以为意,继续策马前行,等着几位过去,韩熙等人又‘恢复正常’。
骑者见着前方有三个人挡在私第门前,当先一人眉头一皱。
那人一袭青衣,年纪很轻,应该是总角,却是弱冠发髻,策马上前,发问:“你们堵着门作甚?”
门里大汉闻言,有两人赶紧出来牵马并解释:“四郎君,这仨人上门闹事!”
正和门口众人对峙的李笠也听见了动静,转头一看,看见那青衣少年,只觉眼前一亮。
如果说这个世界有主角脸,那么毫无疑问,面前这个骑着灰马的青衫少年,模样就是主角脸。
其样貌,用‘面若冠玉’可概括,或者说‘英俊小生’,五官精致,朗目剑眉,一身短衣,精神抖擞。
感觉浑身上下散发着主角光环。
看年纪应该和李笠差不多,却是‘弱冠’发髻,坐骑挂着弓箭、猎物,看样子是打猎归来。
那青衣少年下了马,来到门口,身高高过李笠一个头,看看李笠,问:“你是何人?在我家门前闹事?”
李笠不卑不亢的回答:“我是来递名刺,拜访黄档主,结果,你家门童不收。”
青衣少年闻言看看李笠手里拿着的名刺,看看他背着的包裹,示意门童上前接名刺,又问:“不知尊姓大名?”
“鄱口北,白石村李笠。”
青衣少年点点头,见李笠背着包裹,问:“你还有何物,要给家父?”
“有,这个包裹。”李笠把包裹取下,递给门童:“这是一个器具,用法有说明,请黄档主仔细看过。”
青衣少年示意门童收下包裹,再问李笠:“你还有何事?若无其他事,请回吧。”
待得李笠和同伴离开,青衣少年盯着门童:“你们怎么回事?有人上门投拜帖,还敢推三阻四?”
“哎哟四郎君,这话可冤枉小的了。”门童叫起屈来:“是郎主特地吩咐过的,说若是白石村李笠来了,得为难一下他...”
。。。。。。
鄱阳城东,东门附近一处规模不小的宅院,李笠进了门,在一名僮仆的带领下,穿过院子,向里面走去。
今日他来赎人,一定要把嫂子林氏带回去。
院子里吆喝声此起彼伏,许多人围成圈,看着院子里的两只斗鸡生死斗。
斗鸡生死相拼,眼睛似乎都已经红起来,而围成圈的人们,同样两眼发红。
斗鸡的生或死,决定着赌注被人收走,还是为自己赚来更多赌注,所以人人宛若斗鸡,恨不得亲自下场厮杀。
旁边,散布着几个壮汉,个个身材魁梧,腰间别着铁箍木棒,防的就是有人输红了眼,被斗鸡“附身”。
壮汉们注意到这个进来的客人,一开始还以为是哪家有钱人家子弟便装进来过过手瘾,可看清总角那寒酸的装扮后,心知是穷鬼进来签卖身契了。
这里是赌档,人气如此之旺,当然是打点好了各方各面,档主手段了得,打开门,笑迎八方客。
进来赌钱的人,有富有穷。
富人进来,出去时变穷鬼;穷鬼进来,就不要出去了,欠下赌债还不起,直接签卖身契当一辈子奴婢。
李笠跟着僮仆向前走,却不住东张西望,看看这个时代的赌场是什么个情况,也算是长个见识。
然而见识还没有,首先是失望:这个赌场太寒酸了。
不说装潢,毕竟这是鄱阳,小庙容不下大佛,就说现场气氛。
赌场为了让赌徒失去理智、疯狂下注,会想办法营造气氛,花样很多,那一世他闯社会,见识过,所以有些心得。
这里,虽然有人气很旺的斗鸡场,但是气氛未能让其他场所得到“共鸣”,因为斗鸡场的吆喝声更像是噪音,会引起别的赌徒不快,所以和别处隔开,这简直是浪费资源。
又有...
算了,“赌”害人,罪大恶极,李笠不想回忆那么多。
他跟着带路的僮仆继续向前走,沿着游廊走来走去,来到一处院子里,其大厅内颇为热闹,许多男子分成几群,各自围着草席开赌。
李笠被僮仆领着向前走,要穿过大厅,他边走边看,发现这些男子玩的是“樗蒲”。
樗蒲,是这个时代最流行的赌博游戏,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经常玩樗蒲。
就连郡廨也不例外,许多官吏闲来无事就聚在一起玩樗蒲,赌注有大有小,李笠得以观察过樗蒲的游戏规则。
对于李笠来说,规则有些麻烦,樗蒲的玩法更像是后世飞行棋,根据骰子的结果,让棋子在“棋盘”上行走,吃掉对方的棋子,或者“攻入”对方大本营。
掷具为骰子,用五颗,所以别称“五木”。
这种骰子为木片,两头圆,中间扁,像压扁的杏仁。
每一枚骰子都有正反两面,一面涂黑,一面涂白,投骰子时,五枚一起投,可得六种组合(彩)。
若得五个“黑”,该组合名为“卢”,是最高级的“彩”,等同于飞行棋投骰子投出了“六”,投掷者的棋子可以连续“行动”,或者进行特殊行动。
赌博害人,李笠不会研究樗蒲,继续向前走,却停下脚步。
前方,有数名婢女穿梭在人群之中,为赌徒们端茶送水,这些婢女身着单薄,有赌徒怪笑着,用手去撩拨这些婢女。
撩拨,就是“揩油”,这些婢女明显不适应如此场面,一个个吓得面色惨白,极力躲闪,却又不敢不做事。
李笠看着这些婢女的处境,心猛然下沉:王八蛋!
看样子,这些婢女应该是被卖来抵债的良家女子,虽说把良家女子卖为奴婢这种行为在明面上算违法,但实际上可操作空间很大。
所以许多穷苦百姓难免沦为被卖为奴的下场。
至于赌徒,连人性都没了,典卖妻女又算得了什么?
若是女子落得如此处境,被家人甚至良人卖给赌场抵债,赌场为了打碎她们的自尊心、羞耻心,便让她们在这里端茶送水,被赌徒语言调戏、动手动脚。
等眼泪哭干、喉咙喊哑、心里绝望、被人动手动脚也觉得麻木,渐渐认命,也许接下来就能去做深一层的“服务”。
李笠看着这些可怜的女人被调戏,心里不是滋味,却无能为力,世道即是如此,他还能如何?
正继续向前走,李笠却愣住了。
婢女之中,有一人,李笠认得,正是嫂子林氏。 hf();
第九十九章 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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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色惨白的林氏,既要端茶、不让茶杯倾倒,又要躲开时不时摸来的手,宛若吊在狼群上方的绵羊,瑟瑟发抖。
逢场作戏,和客人们挨挨蹭蹭,任由对方摸来摸去,却能调情笑骂,那是娼、妓做的事情。
林氏是良家妇女,哪里应付得这种场面,看着一个个坏笑的赌徒看着自己,不怀好意的蹭、摸、掐,她吓得瑟瑟发抖,又不能不端茶往前走。
管事说了的,不端茶,或惹恼了客人,行,那就陪睡,作为赔罪。
先前还和婆家人在一起生活、憧憬着美好未来的林氏,如今已经跌入火坑,面对着熊熊烈火,想逃逃不了,想躲,躲不掉。
进了这里,她暂时还没被人碰过,但她知道自己终有一日会任人摆布,想要轻生,却不敢。
林氏舍不得儿子,不想让儿子成为没有耶娘的可怜孩子,而她若是自尽,家人也会受牵连,因为她是作为抵押,来为弟弟还赌债的。
若是死了,债主还会去家里,找她弟弟算账。
绝望的林氏,只想苟活下去,即便给人做牛做马,也要活下去,活到债主大发慈悲,让她回家,再回到白石村温暖的家中,回到儿子身边。
“啪”的一声,她被人拍了一下臀部,惊得差点跳起来,转头一看,却是个满脸横肉的男子,色眯眯的看着她。
“哟,新来的啊,没见过呢,长得不怎么样,倒是挺弹手的嘛...”
旁边有人看着林氏,笑起来:“喂喂喂,你没见过女人么?这种模样的女人也看得上?”
“没关系,吹了灯,不都一样?说不定,看上去正经...”那满脸横肉的赌徒说着说着,又伸手过来:“吹了灯,说不定就换了个人似的!”
林氏差点叫出来,急忙躲避,一转身,却看见一个人站在自己面前。
却是小叔子李笠。
那一瞬间,林氏差点哭起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托盘都差点拿不稳。
她没想到李笠会在这里出现,想起李笠之前说过的话,说日子会好起来的,林氏心如刀割,却不敢哭出声,一手捂着嘴。
她不知道李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但她知道李笠一定是为了救自己,所以才来的。
“小郎...救...救..救...救我.”
林氏泣不成声,想求救,却连话都说不清楚,李笠看着嫂子如此模样,知道这定是‘铁骰黄’的手段,要给他个‘下马威’,便问带路的僮仆:
“我说,你们这算什么?知道我今日来,特地让我嫂子出丑?”
那带路的僮仆看看李笠,又看看瑟瑟发抖、几乎要站不稳的林氏,随后对旁边看场的男子做了个手势,对着林氏努努嘴。
那男子上前,带着林氏离开,李笠看着嫂子从侧门出大厅,便跟着僮仆继续向前走。
穿过大厅,又入一个院子,院门有人把守,见僮仆带着李笠过来,也不多问,看着两人走进去。
院里有一座精舍,李笠跟着僮仆来到门边,却不进去,就这么候着。
听动静,精舍里有人在玩樗蒲,‘战况’似乎很激烈。
李笠很淡定的等着,斜靠着檐柱,见里面没有即将结束的可能,索性靠着檐柱坐下,甚至眯着眼睛打盹。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人摇醒,却是那带着他一路进来的僮仆。
精舍里已经‘曲终人散’,李笠跟着青衣进去。
却见精舍里地面席子上有一张毛毡,上面是樗蒲的“棋盘”、“棋子”和骰子。
这是一个“残局”,有两个小童在收拾,毛毡另一边,坐着一个中年人。
其人虽然坐着,却可以看得出身材颇高,肤色略黑,面有皱纹,留着山羊胡子,衣着寻常,看上去,就像教书先生。
李笠没见过“铁骰黄”,眼下觉得此人有些眼熟,想了想,好像去年夏天在鄱口时,彭均的小院外,和彭均之父交谈的那个“山羊胡子”。
为了救人,李笠提前打听过,知道“铁骰黄”大概的外貌,得知其人名为“黄大车”,身材瘦,留着个山羊胡子,想来这位就是了。
李笠来到毛毡前,不等别人说话,直接就坐下了,这个时代除了军中,与人相处时垂足而坐是很无礼的,所以李笠是跪坐。
但不打招呼就坐,此举有些无礼,而李笠觉得谈判气势一定要足,哪怕是虚张声势也得把气势抖起来。
“如此无礼...”那中年人看着李笠,眯着眼,“来者何人?”
“番口白石村李笠,未请教?”
“呵呵,不知礼数的狂妄小子。”中年人笑起来,李笠也笑起来:“黄档主手下,不知礼数的人也很多呀。”
中年人知道李笠说的是什么事,也不回应,拍拍手,不一会,一名僮仆端着个物品进来,放到两人中间。
却是李笠那日留在黄府门前的物品:赌具轮盘。
跨越时代的轮盘,技术含量极高,这个时代任何赌具与之相比都要相形见绌,此即李笠救嫂子的底气,足以化解‘铁骰黄’的任何要挟。
以及威胁。
中年人看看轮盘,又看向李笠,开口:“鄙人黄大车,不知这轮盘的必胜诀窍在何处?李郎只管开价。”
李笠面无表情的问:“黄档主,请问我嫂子在外边端茶送水,是黄档主的诚意么?”
“哼,那个没见识的女人,分不清事情轻重,就欠教训,你李家不舍得教,那就让她自己体会一下。”
黄大车说完,拿出一张卖身契,在李笠面前晃了晃。
“林家把她卖与我做奴婢,放心,什么事也没发生,至于她为何会在那里端茶送水,呵呵,这就是教训!”
“你嫂子只知愚孝,不知回绝,这次,她家里能把她卖了抵债,你救回来,那下次呢?”
“你为了你侄子,要保你嫂子,是吧,好,她娘家人往后就拿她来要挟你,隔三差五跟你要钱,你钱很多么?”
“林家小幺嗜赌,三天两头欠赌债,你打算为了保住嫂子,填多少钱进去?”
“她不在这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一回,日后还会为了娘家,把你家拖下水!”
李笠听到这里,觉得很无聊:若嫂子变成扶弟魔,我确实扶不起,不过这是我的家事,你一个外人掺和什么?
黄大车见李笠不吭声,点了点卖身契:“你嫂子,已入奴籍,和林家恩断义绝,再无干系,你拿了这卖身契,该怎么办...”
“你是个聪明人,还需要我点透么?”
“小子觉得,黄档主不会就这么把卖身契无偿转过来吧...”李笠看着黄大车,仿佛在看一只老狐狸。
老狐狸淡淡一笑:“我,要买轮盘的诀窍。”
“免谈。”李笠笑起来,“这轮盘的诀窍,我可没打算告诉任何人。”
这是他的真心话,赌博害人,所以他不会助纣为虐,此次拿出来是迫于无奈:嫂子他是一定要救的。
黄大车收起笑容:“你在戏耍我?”
“不,我是在和档主做交易...”李笠依旧笑着,“我嫂子若当奴婢买卖,了不起十来贯,我现在出三十贯,以档主的见识,我嫂子能值三十贯么?”
“这个转盘,没了使用秘诀和要领就没法稳赢,即便档主仿制了,在上面动手脚,效果也很差...”
“若是,别的档主知道了这个诀窍...”
黄大车闻言盯着李笠,目露凶光,仿佛一头饿狼盯着一头羊:“好大胆,你敢威胁我!”
“不,我不是威胁档主,只是想有个交易的机会。”李笠和对方对视,毫不示弱:“转盘的要领不卖,谁也不卖,但若档主不高抬贵手,那就鱼死网破吧。”
黄大车盯着李笠:“你以为,我会被你吓到?”
李笠也盯着对方:“那就试试看呗?” hf();
第一百章 威胁(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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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蛇打七寸,开赌档的“铁骰黄”,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黑白两道通吃的大佬,根本就不是一个吏家子放狠话就能够撼动的,也不是李笠能够恐吓的。
但是,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若李笠有断对方财路的本事,那么对方就能“心平气和”的坐下来,谈交易。
两人对视,良久,黄大车笑起来:“真不愧是翻了铁案的李三郎,不愧是把王府搅得天翻地覆的李三郎!”
“铁骨铮铮,我就不再试了,轮盘,也不要了。”
这是李笠再次听第一次见面的人提起他的“铁骨铮铮”,但心中没有半点自豪,因为现在的谈话策略很关键,事关重大,他不敢掉以轻心。
看着面前这中年人,他问:“那么,黄档主的开价呢?”
黄大车却不急着说话,而是慢慢喝起茶来,片刻后开口:“你可以带你嫂子走,不需要一文钱。”
李笠没有马上说好,而是等‘后续’,黄大车果然接着说:“但是,你要帮我一个忙。”
“不知我能帮黄档主什么忙?”
黄大车笑了笑:“我家老幺,排行第四,是庶出,将来,他母子只能自食其力。”
寥寥数语,道出一段辛酸:外室及庶子,在他死后必然被正室排斥,恐怕一文钱都分不到。
“你若愿意帮他,如帮大鲶彭那般,授人以渔,我感激不尽,必有重谢。”
李笠听到这里,算是明白黄大车为何如此折腾,原来是为了庶出的儿子将来能有个产业,获得稳定且不菲的收入。
他点点头:“我能帮则帮,令郎擅长什么?”
“他喜欢游宴、打猎,舞文弄墨,就是不营产业,他娘如今经营镜店,是娘家传下来的制镜手艺,你看...”
“这样啊...”李笠沉吟起来,看来黄大车是想让外室和他学一门手艺或办个产业。
但是,事情好像没那么简单,如此请人帮忙的方式过于粗暴,很可能...
很可能原本的条件还有很多,而他却用轮盘打乱了老狐狸之前的布置,所以对方今日姿态比较软。
那日他到黄府投拜帖,被门童为难,一定是这老狐狸安排的下马威,若他没有用轮盘证明实力,今日对方的开价不可能只有这个。
李笠仔细想了想,有了主意,问:“黄档主,我若能帮令郎,不知有何谢礼?”
黄大车微微一笑:“我在鄱阳多少有些朋友,若日后你惹了麻烦,只要不是王府,我会尽量想办法帮你解决,如何?”
这是“保护伞”承诺,李笠觉得划算。
黄大车又说:“或者,我借钱与你,让你有本金发家,也可以帮你赶走魑魅魍魉,让你稳稳地做买卖、办产业。”
老狐狸就是老狐狸,提出的条件很有诱惑,说到了李笠的软处:他缺钱,缺靠山,哪怕只是能震慑泼皮的靠山。
他现在手头宽裕了些,有李义孙和徐君蒨赠送的财物,多为金银珠宝,折钱都有数百万文。
但是,这些玩意不能轻易拿来用,尤其是金铤,李笠手头上的铜钱(流动资金)还是少,而作场的运营,流动资金充裕与否很关键。
李笠觉得借债没什么,只要有偿还能力、控制风险即可,试探着问:“那么,若我在黄档主这里借债,不知利息几何?”
黄大车看着李笠,似笑非笑,片刻抬手竖起一根手指头:“我,可以马上借给你百万钱,铜钱,月息五分,一年为期。”
李笠怕自己听错,问:“是一百万钱,不是十万钱?”
黄大车点点头:“没错,一百万钱,月息五分,一年为期。”
李笠随即开始心算:月息五分,就是月息5%,本金一百万钱(一千贯),月息五万钱(五十贯)。
前年李家欠下的高利贷,本息加一起是四万钱(四十贯),差点就被逼得破产了。
月息5%,按后世的标准就是高利贷(月息高过3%),但在这个时代,月息五分,是很有良心的“低息”。
但还是高利贷。
不过,‘艺高人胆大’的李笠觉得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因为他有底气还这高利贷,而且不需要一年时间。
更别说他需要一个幌子,掩饰自己‘暴富’的事实,不过李笠不轻易相信有这么好的事情,追问:
“黄档主,这一百万钱拿去放债,不比借与我划算?”
黄大车笑了笑:“很简单,一举两得,我想你必然急着发财,却苦于没有本金和帮手,所以,愿意从我这里借一百万钱。”
“这一百万钱,我拿去放债,比以月息五分借给你要划算,但是,犬子年幼,将来只能靠自己,我想他母子二人能如大鲶彭那般,得你认真指点。”
“所以少些利息,也就无所谓了。”
“你给大鲇彭出主意赚钱,无非是自己没本钱、没人帮,若有本钱,又有人能帮忙解决各种麻烦,你自己就去赚大钱了,不是么?”
“你就像一艘帆船,没有风,动不了,如今我给你吹风,你扬不扬帆?”
“我只收你月息五分,再请你帮我家老幺出主意,算是各取所需,你在赌,我不也是在赌?”
“我认为,以你的本事,根本就不会怕每月利息五万钱,有了一百万钱,足够置办赚钱的产业,少了就没意思,毕竟一艘崭新的双桅船都至少要十万钱不是?”
“这笔钱你拿来做买卖也好,办作场也罢,若遇到麻烦,我应该都能帮你解决。”
“一年后,你还清债,自己过自己的好日子,若和犬子谈得来,继续做朋友也可以。”
李笠听到这里,明白黄大车的意思,他嫂子出事,应该就是黄大车下的套,对方实际上的真正目标就是必然上门救人的他。
回想去年夏天在鄱口,这位和彭均之父彭仲夏交谈,大概是见着大鲶彭有他出主意,把食肆生意做得红火,所以,也想让他给自家幺子帮个忙。
然而,以这样的方式来找他‘帮忙’,还真是...
一百万钱大概等于后世多少钱?他不知道,若按一文钱等于一元钱计,那就等于一百万元,做买卖,够是够,但是...
李笠又说:“我觉得...这钱的数额有得谈。”
“可以,你要如何?”黄大车看着李笠。
“百万钱太少,我借四百万钱(四千贯),铜钱,月息依旧五分,也就是月息二十万钱(二百贯),一年为期。”
李笠如是说,他觉得自己有底气,所以要玩就该玩大的。
债务不是问题,作场开动起来,一年内还本、息八百八十万钱(八千八百贯)小意思,李笠真的需要一个理由,向外人解释自己为何手头忽然阔绰。
他见黄大车在思考,继续说:“我敢赌,怎么黄档主就不敢了?区区四百万钱,据说建康的权贵,买个才色双绝的小娘子,都要百万钱。”
这可不是李笠信口胡说,如徐参军梅儿那级别的‘大家’,据说‘出阁费’就有百万钱,李笠见黄大车不反驳,又说:
“我会让令郎有个衣食无忧的产业,不会被人轻易夺走,他若看得起我,日后也可做朋友,我会尽可能帮助他。”
黄大车看着李笠,眉头紧锁,李笠说完后静静坐着,不喝茶也不喝水,就是等。
他要求借四百万钱、月息五分,想来对方既然喜欢赌,应该会同意。
而四百万钱,说少不少,说多不多。
黄大车开赌档,黑白两道通吃,是鄱阳城里有名的地头蛇,李笠认为黄家应该是家财折价十万贯级别的土豪。
四百万钱,即四千贯,对方肯定拿得出,不会伤筋动骨。
不知过了多久,黄大车点头:“好,就按你说的,四百万钱,月息五分,一年为期,但你一家人,要作为抵押。”
抵押就抵押,李笠可不担心还不起,他有些好奇地问:“档主既然愿意借我四百万钱,那么,不如把这笔钱留给四郎,不好么?”
“留他鱼,迟早要吃完,不如留他钓具,教他钓鱼,那么一辈子都能吃鱼。”黄大车的回答很明确。
也就是“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李笠明白这个道理,又问:“那么,我得过阵子,譬如半年左右,才能给令郎出主意,档主可否等得?”
“无妨,你看着办。”
“档主,我给令郎出主意,如何才算授人以渔?莫不是档主说了算?”
黄大车摆摆手:“不用那么麻烦,就按大鲶彭食肆那样的收入即可,我说的是一个店,不是所有店面所得。”
李笠仔细想了想,觉得这买卖划算,对方还承诺尽量解决各种麻烦,也就是摆平“黑白两道”。
这就是天赐良机,李笠觉得自己没道理畏缩,立刻说:“这件事,算是谈妥了,我一会就要带嫂子回去,借钱的事,改日再登门详谈。”
黄大车不怕李笠食言,回答:“可以。”
“那么..我们来算另一笔账。”李笠说话语气忽变,变得凌厉起来,“方才进来,我嫂子在大厅端茶送水...这算什么?赔礼呢?”
“赔礼?”黄大车笑起来,李笠回答:“没错,这事情,你不给个赔礼,方才的约定,就不做数了。”
“也罢,你要如何。”黄大车反问。
“方才大厅里,还有几个女子在端茶送水,想来是抵债来的小娘子吧,我要带其中一人回去。”
黄大车看着李笠,眉毛一扬:“哟,李郎是看上哪个小娘子了?”
李笠面不改色:“无需多言,行与不行,档主给个话。”
黄大车摆摆手:“也罢,随你挑吧,就只能挑一个。”
李笠又说:“还有,请黄档主派府里有头有脸的人,与我去一趟白石村。”
“为何?”
“我嫂子被娘家人卖为奴婢,虽然在档主这里没发生什么,但此事容易被人传谣言,黄档主得派人给我嫂子恢复名誉!” hf();
第一百零一章 直钩钓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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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院,坐立不安的林氏见有人进来了,吓得浑身哆嗦,她就怕小叔子没法救自己出去,那些恶人现在就是来带她去“伺候”客人。
这种“伺候”,就是做娼,林氏哪里愿意,却不敢反抗。
想着即将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林氏心中绝望,却见着来人之中,有一人正是李笠。
她心跳得厉害,希望小叔子是来带她走的,却有怕是小叔子来向她告别,所以站都站不稳,眼见着两眼一花就要倒地。
李笠快步上前,搀住林氏:“嫂子没事吧?”
“没..没事...”林氏喃喃着,紧抓李笠的手:‘小郎,救我.救我...’
她被亲生父亲卖了,为的是给弟弟抵债,这种被亲人出卖的滋味不好受,所以林氏如今能够依靠的就只有小叔子李笠。
“嫂子放心,我就是来接嫂子回去的!”
听得李笠这么说,林氏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听李笠反复说了几次,她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捂着嘴哭起来。
这段时间以来,她渐渐绝望,只有当李笠出现在大厅时,她才如同一个溺水之人看到浮木一般,有了些许希望。
但这希望太渺茫,因为她觉得小叔子再有心,也很难解决这件事。
现在,小叔子做到了,把她从火坑里拉出来了。
“嫂子莫哭,没事了...”李笠不住劝着,带嫂子往外走,“嫂子还有什么行李?一起带走吧。”
“没有,那些衣物都没什么的...”林氏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哪里还想去收拾行李,就怕拖延片刻,事情有变,想走走不了。
但她跟着李笠,在几个人的带领下拐来拐去,竟然拐到她原先住的院子外。
前日下午,林氏被家人送到鄱阳城,来到这里,在这院子里住下,就此确定自己已经被父亲卖给债主抵债。
在这里院子里,还有数名女子,也和她一样,被家人卖了抵债。
有几个婆子看着院子,还教她们“规矩”。
昨日,管事一番恐吓之后,让她们到大厅去端茶送水,面对一个个不怀好意的“客人”(赌徒),面对“客人”们的语言调戏以及动手动脚,林氏和几个女子吓得瑟瑟发抖,却不敢不做事。
短短一日,对于她们来说宛若数十年般难熬。
林氏不知这些人把她和小叔子带来此处有何用意,心中不安,却不敢多说什么。
却见李笠来到院门附近,透过院墙上的窗户往里看,看了片刻,和一名管事嘀嘀咕咕,随后管事进入,把一名小娘子带了出来。
这小娘子身材高挑,皮肤白皙,五官精致,颇有姿色,大概十五岁年纪。
林氏认得这小娘子,也是前日进的这里,当时这小娘子哭喊着要“告官”,被个婆子打耳光打得脸都肿了。
林氏听那婆子骂骂咧咧,说“你家人把你卖了抵债,卖身契都签好了,告也没用”,心知对方是个苦命人,竟然是被家人诓到这里卖了却不知情。
如今,她不知道李笠让这个小娘子出来有何用意。
却见那小娘子听管事说了几句,随后哭喊起来:“不,我不跟你走!”
哭喊几声,被人堵了嘴,捆起来,抬走。
李笠随后招呼林氏:‘嫂子,走了。’
“啊?”林氏觉得奇怪,小叔子莫非是要带着这小娘子一起走?
。。。。。。
鄱阳,李笠的“别院”,前院,一群婢女正在排队报数,角落,李笠和一名小娘子说着话。
小娘子姓赵,家中排行第一(孟),所以称为赵孟娘。
其人年纪十五,有些姿色,五官精致,瓜子脸,眉清目秀,按李笠的审美来看,此女的颜值抵得上后世一些小明星。
赵孟娘自述小时没了耶娘,是叔叔养大的,从小就如婢女般干活,尚未婚嫁,前不久叔叔经商路过鄱阳,儿子(赵孟娘堂兄)赌钱欠了赌债,便把她拿来抵债。
李笠从黄大车那里把赵孟娘带回来,这小娘子一开始哭得厉害,得林氏安慰,又见李笠和和气气,于是情绪稳定了许多。
李笠把人带回来,当然不是为了暖床,现在开始‘面试’,问对方:“你会些什么?”
“郎主,奴婢什么都会,烧水,做饭,砍柴,针线活,养鸡、喂猪,都会。”
“那么,你希望每月工钱开多少?我家奴婢都有工钱的。”
“郎主,奴婢不知道要做什么活,如何能说想要多少工钱?”
赵孟娘低声说着,身体微微发抖,看上去楚楚可怜,李笠看着这小娘子如此模样,让对方把手伸过来。
他直接握着对方的手,仔细看了看,又摸了摸,发现手上略有茧,看样子确实是平日里做惯事的人。
赵孟娘被李笠捏着手,面颊泛红,低着头,李笠见状松开手,说:“那么,我这里包吃住,一日三餐...”
这年头百姓都是一日两餐,赵孟娘有些不敢相信的看着李笠,李笠没好气的说:“你看我作甚,就是一日三餐,早、中、晚各一餐。”
“这里有宿舍,不过是架床,你先和别的婢女在宿舍挤一挤吧,过几日,随我去白石村。”
“你既然说什么都会,那好,我问你,你管过人没有?”
赵孟娘摇摇头:“没有,从小,家里的杂务都是奴婢做。”
李笠问:“也就是没有管理经历咯?我让你管人,你管得住么?”
“不知道,奴婢可以试一试。”
“那么,你要如何服众?若有人不服管,不听话,说怪话,或者怠工,怎么办?”
赵孟娘蹙眉,想了想,说:“郎主可以让奴婢管扣钱,她们谁敢不听话,奴婢就扣钱。”
‘好有前途的员工啊!’李笠心中惊叹,闻言点头:“不错,有前途,你明天来上班!”
“郎主,什么是上班?”
“这个上班,就是干活的意思。”
“奴婢现在就能干活。”赵孟娘说完,又低着头,脸红蔓延到耳根处,李笠见状,心跳加速。
这个俊俏小娘子,人长得不错,身材也可以,现在是他的人,所以,他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
“你先歇息歇息,跟着我嫂子,陪她说说话,做些杂务,具体干什么活,日后...咳咳,往后再说。”
李笠说完摆摆手,示意对方先回宿舍。
赵孟娘应了一声后离开,李笠看着小娘子的背影,觉得有些啼笑皆非。
此人极大概率是黄大车派来的“细作”,要行“美人计”,最终目的是刺探那轮盘的秘密。
那日李笠到黄府登门送拜帖,被对方故意为难,老狐狸明摆着就是要从他这里“榨”出什么好处来,在收到了他的轮盘后,必然要想办法拿到‘使用秘诀’。
所以,当他登门赎人时,老狐狸应该做了两手准备。
在大厅里端茶送水的可怜女子,一个个都是路人脸,包括李笠的嫂子林氏,却有赵孟娘这种鹤立鸡群的俊俏小娘子在场。
绿叶、红花,两相比较,很容易引起他的注意。
李笠觉得像黄大车这种人,或者儿子们,得了模样俊俏的小娘子,必然是要收做妾,得专门调教,不会让其进入外面的“驯化流程”。
结果赵孟娘居然出现在大厅,简直就是把珍珠当鱼眼卖,这明摆着就是一个饵,让等他这个血气方刚的少年看见了,‘见色起意’把人带走。
整个过程就像钓鱼,李笠是一条大鱼,赵孟娘则是诱人的鱼饵,而钓鱼的人就是黄大车。
对方大概觉得他这条鱼很蠢,所以居然是直钩钓鱼。
老狐狸不仅看不起他的人格,还看不起他的智商。
被人当做傻子,李笠很不爽,但他明知如此,还是把人带回来。
李笠哼哼着小调,往自己房间走去,老狐狸手段多,那他宁愿假装上当,稳住对方,否则,老狐狸后续必然出新花招,防不胜防。
他现在一门心思‘创业’赚钱,所以没心思和老狐狸决胜负,这个饵他会留住,但绝不会真吃,至少目前不会。
不过被人这么看不起,李笠可不服气:从来只有他钓鱼,绝不能让人钓他。
“论钓鱼,你能和我比?!”
李笠自言自语,走着走着,忽然心中一动:这算什么题材?女细作潜入系列? hf();
第一百零二章 其人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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鄱阳城一隅,某私第后院,李笠正与一名妇人交谈,其人看起来应该不到四十岁,样貌出众,却被岁月所‘渲染’,显得有些苍老。
李笠看着对方样貌,能想象这位年轻时必然是个美人,又想到那日在黄府门前碰到的“四郎君”,心中感慨:
果然只有这么漂亮的母亲,‘压制’了黄大车那样貌平平的‘基因’,才能生下这么英俊的儿子。
黄大车的幺子黄四郎为庶出,其母杜氏就是眼前这位,李笠今日登门拜访,就是要表明态度:他确实有心帮忙。
杜氏是鄱阳郡人,娘家世代制铜镜,所以开了个镜店,有自己的收入,过日子不需要看黄大车正室的脸色。
李笠得知其子黄四郎不管镜店,也没想过自己赚钱,成日里出去打猎、交游,或跟在黄大车身边做事,或者和朋友聚会。
典型的富二代作风,只管享受潇洒人生,不管家里产业经营。
李笠看着杜氏额上的浅浅皱纹,觉得这做娘的恐怕是劳碌命:儿子不知财迷油盐贵,成日里只花钱不赚钱,得做娘的来操心。
按着杜氏样貌的底子,李笠觉得若好好保养,不操那么多心,‘颜值’应该不至于下跌那么快。
毕竟人不到四十岁,在后世,许多四十多岁的女明星依旧风情万种。
现在,杜氏不到四十就已美人迟暮,一看就是被生活拖累,容貌的‘保质期’急剧缩短,日后唯一能依靠的儿子还不省心。
李笠认为光凭这一点,黄四郎就比不上彭均,彭均小小年纪就有创业的志向,所以在他指点下,很快就发家。
眼下看来黄四郎是不会去‘创业’的,他只能和黄四郎的娘商量产业的事情,称呼对方为“杜东主”。
李笠大概了解了镜店的情况,也向杜氏表明态度:他得先回家处理一些事情,要过得一段时间,再为其出谋划策。
既然杜氏有现成的镜店,雇工制作铜镜销售,李笠觉得,他可以尝试着在此基础上,帮杜氏改良一下工艺,缩减成本,增加销量,让收入明显增加。
收入明显增加,也一样算是帮大忙,对此,杜氏没有意见。
李笠一边问问题,一边看着旁边那些小工忙碌,顺便考察一下这个时代的制镜技术。
铜镜制作用的是“范铸法”,即先制镜模,然后以模制范,又烧结成陶范,再将熔化的镜料(主要是铜)倒入陶范中,冷却成型,再进行一些加工。
杜氏大概介绍了一下制镜工艺主要流程,她听黄大车说起过李笠,而李笠的“大名”,先前也听说过,如今和这个少年交谈了一会,觉得对方蛮有意思的。
虽然是个总角,却少年老成。
李笠了解了镜工艺,再问起黄四郎的情况,通过和杜氏的交谈,大概知道黄四郎擅长什么:
喜犬马、交游、打猎,善射,又在郡学读过书,肚子里有墨水。
加上模样英俊,妥妥的“主角”模板,‘硬件’如此之好,让李笠都有些羡慕了:若有心,那就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潇洒郎君。
这样的富二代,此刻必然尽情享受潇洒人生,哪里会有性子管家里的产业。
李笠正与杜氏交谈,一名中年人入内,其人姓冯,身材微胖,是给黄家打点买卖的驵主(代理人),称为“冯驵主”。
李笠向杜氏告辞,两人出了院子,李笠向对方说:“有劳冯驵主与我一同回去,处理些事情。”
。。。。。。
鄱水畔,藜洲,林家门外围着一大群人,林家人站在院门口,李笠则站在他们对面,双方相隔三、四步,怒目而视。
又有里吏站在旁边,一来维持秩序,二来防止双方动手、闹出人命。
“你们不打招呼,就把我嫂子带走,还托名与人做妾,实际是抵债,让我侄儿哭得昏天黑地!这笔账,我有空再和你们算!”李笠盯着林父,大声说着。
“你们把我嫂子卖给‘铁骰黄’,好,从此,你们父女、兄妹、姊弟恩情已绝!”
“现在,黄家的驵主在此...”李笠指着身后一个中年人,“你们听他怎么说!”
中年人就是冯驵主,走上前,看着林父及其儿子们,说:“老林,你女儿已给黄家为奴婢,签了死契,今生今世,和你林家再没关系了,对吧。”
林父看着冯驵主,又看看李笠,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再看看围观的人们,艰难点头。
按说不许良民卖为奴婢,但实际上官府也不怎么管,只是林家的丑事当众被人宣扬出来,确实丢脸。
“现在,我家东主...”冯驵主缓缓说着,转向围观人群,拍拍李笠肩膀:“我家东主,把林娘卖给这个人了。”
话音刚落,周围一片哗然,村民们见事情竟然有如此转折,一个个惊讶不已。
他们或多或少知道这件事的内情,知道林家把在李家守寡的女儿接回来,然后让其抵债,抵给开赌档的“铁骰黄”做妾。
其实就是卖做奴婢。
却不知林家是瞒着李家行事,为的是给幺子还赌债。
本来,寡妇回娘家、改嫁是很合理的,但林家这么做确实不好,毕竟林氏在李家还有儿子,就算林父要女儿为他人妾(奴婢),好歹先和亲家说一声。
李家为了保住长孙的生母林氏,若有办法,总是会出钱还林家的债来保林氏,若李家没钱,也得事前说一声,结果...
现在好了,李家的小叔子把林娘买回来,可林娘已算是李家奴婢,虽然在李家照常过日子,却和娘家已经没有任何关系。
林氏依旧是李家守寡的儿妇,但李家和林家,已经不算是亲家了。
“所以,林娘,是他的奴婢,和林家没有一点关系,对吧,老潘?”冯驵主说完,看向里吏。
作为见证的里吏点点头,看看林父,又看看李笠。
“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李笠看着林家父子,双眼圆瞪:“你们要是还敢搞事,还敢上门攀亲戚,呵呵,来一次,我就打一次!”
林父和儿子们无话可说,面对这上门叫嚣的李家小子,只能瞪眼,然后看着对方扬长而去。
河边码头,李笠带着冯驵主等人登船,他和留在舱里的嫂子林氏说了几句,便让船夫摇船,往下游鄱口而去。
李笠此次回家,人、货颇多,所以几艘船构成一支船队,浩浩荡荡航行在鄱水上。
冯驵主看看两岸风光,问李笠:“接下来呢?这件事算完了么?”
“完?还没完呢...”李笠笑了笑,看向窗外:“我嫂子本来好好的良民,如今变成奴婢,入了贱籍...虽说还能放良,改回来,却总是折腾。”
“而且最麻烦的还在后头,所以,还得冯驵主帮个忙,才能善后。”
李笠表面上看起来轻松,心里却有些不爽,本来好好过日子,结果突然来这么一出。
由此激起的风波,可不是那么容易平息的。 hf();
第一百零三章 流言蜚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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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石村,李家小院门外,一个中年女子拉着个孩子,对李家院里站着的吴氏破口大骂,看其架势,应该要冲进去,而不是站在门外。
之所以没能冲进去,是因为身材单薄的贾成则挡在门口。
凭贾成的身板,本不能挡住‘暴怒’的中年女子,却就挡住了,这是因为他手里拎着一桶鸡屎,只要这鸡屎泼出去,被泼的人,几天都消不掉鸡屎味。
院内,鼻青脸肿的李昕,身上衣物多处撕裂,拉着祖母吴氏的衣襟嚎啕大哭。
门外那孩子,年纪和李昕差不多,也是鼻青脸肿、身上衣服多处撕裂。
这是同村的马家母子,马家妇(即马家小孩的娘亲)隔着门,指着吴氏,嚎叫着:
“我儿子说错什么了?嗯!你家大妇不是被娘家人卖去做娼妓了!谁都知道,还不许人说!”
“呵呵,什么儿子能干,赚许多钱,呸!嫂子被人卖了,连个影子都不见!”
“你家的破事,藏不住了,还不许人说?我儿子说错什么了?你孙子像疯狗一般,又是抓又是咬的,看看,看着!都伤成什么样了?”
“你儿子呢,让他出来,我家三郎的伤,他得负责治!”
马家妇形同泼妇,完全没有往日来李家时那点头哈腰的笑眯眯模样,后面脚步声起,马家妇见着是自家男人带着儿子、亲戚来助阵了,胆子愈发大起来。
她知道李家的奴婢大多在村外作场,家中只有新来的几个婢女,被她骂了一通,此刻吓得捂着嘴哭,不顶用。
眼前这暂居李家的贾姓小子,细胳膊细腿,自己这边一会一拥而入,谁也帮不了吴氏祖孙,于是马家妇愈发得意起来:“李三呢!让他出来!”
“是不是见着嫂子在城里卖,自己跑去光顾了?”
面对着如此恶毒的咒骂,吴氏气得浑身发抖,把孙子搂在怀里,看着这些昔日里慈眉善目的人,她想骂回去,却开不了口。
“哈哈,我说对了吧!你儿子,就是馋他嫂子的身子!之前还送什么铜镜,哈哈,一个小郎,给寡嫂送铜镜,这不是私通么!!”
被人如此羞辱,吴氏气得两眼发昏,那泼妇嚷嚷着让她祖孙当众道歉,不然这件事没完。
其男人和亲戚们,见着李家祖孙好欺负,肆无忌惮喊起来,对着把门的贾成不住恐吓,嚷嚷着要吴氏和李昕赔礼道歉。
贾成铁青着脸,决定就是死也不会让这帮人冲进去,李笠不在家,那么,他就要用命来守住院门。
“啪”的一声,一块瓦片砸在门前,与此同时,李家厢房屋顶上多了几个人影。
却是黑着脸的武祥,带着几个少年爬上李家屋顶,站在新铺好不久的瓦房顶上,手里拿着瓦片,俯视着门口的人们。
马家妇是泼妇,所以武祥选择‘不接触’的对峙,方才他和伙伴们在码头干活,听说出事了就赶过来。
又有脚步声响起,庞秋带着一群人冲过来,手里拿着鱼叉、铲子、木棒,往李家这边冲来。
庞秋见着吴氏和李昕被人谩骂,贾成独自挡住门,婢女不顶事,把手里鱼叉举起,对着马家的人喊起来:
“干什么!欺负人是吧?看看老子手里鱼叉答不答应!”
“庞二,这事与你无关!”
泼妇的男人喊起来,挥舞着手里的木棒,站在庞秋面前:“我儿子,被李家野种咬...”
话还没说完,一块瓦片砸在他脚边,房顶上的武祥咆哮起来:“你骂谁是野种!”
“黄团,你活腻了敢砸老子!”男人指着房顶,也咆哮起来:“李家给你什么好处,你这么护着他们!”
“好处?不要好处!他家的事,就是我的事!”武祥嚎叫着,挥舞手中瓦片:“我贱命一条,无所谓的,来啊,你敢再骂一句试试!!”
里司带着人赶来维持秩序,横在院门前,又把门外两拨人分开,问:“怎么回事?你们要干什么!”
“她家的野..小子,欺负我儿子,还仗着人多,骂人骂得那是难听!”马家妇嚎叫着,恶人先告状。
里司大概听说了李家的事情,不过对现在这件事不太清楚,却分得清轻重,让两拨人把手里的东西放下,然后各自后退。
里司指着屋顶上的武祥等人:“黄团,你扮猴子么?在上面作甚?下来!”
“我们肚子饿,正喝风呢,阿叔你们慢慢说哈,我这好好蹲着。”武祥如是说,带着少年蹲下,就是不下来。
里司知道武祥和李笠的关系,没空和毛孩子扯谈,便要吴氏和马家妇“有话好好好说”,先问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事情的起因,是李昕和同村孩童玩耍时,马家小子忽然嘲笑他,说他母亲在城里做娼妇,谁花了钱都能睡。
所以,李昕在城里有许多阿耶。
李昕一直不知娘出了事,听对方这么说,当时就炸毛了,两个人打成一团,打得头破血流。
李昕回家哭诉,马家妇带着儿子来李家要说法,于是...
“她家儿妇,被娘家人卖去做娼妇,这件事不是真的?我儿子说错什么了?她在城里卖,她儿子不就多了许多阿耶?”
马家妇说完,得意的看着吴氏,吴氏则气得脸色铁青。
里司经常调解乡里矛盾,见多了破事,知道小孩哪里懂什么,马家小子这么说话,必然是大人教的。
他瞥了一眼马家妇,心中吐槽“长舌泼妇”,但不可能说出来,只能和稀泥:“小孩子打架,有什么奇怪的?谁家小子不打架?你们都是成人,也要弄得面红耳赤?”
“那件事,不过是谣传,事情还没定,你怎么能乱说?”
马家妇喊起冤来:“我乱说?哎哟!到处都这么说,我只是把听到的说出来,这样也有错?好啊,那你把全村的人都抓起来吧!”
“就是抓起来,她家儿妇在城里卖...”
“啪”的一声,一块瓦片砸在马家妇背上,却是武祥砸的:“长舌妇,会不会说人话!” hf();
第一百零四章 流言蜚语(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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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哟啊,痛死我了!”马家妇捂着头倒地,哭喊起来,其男人见状嚎叫着,弯腰捡起地上石头就要砸武祥。
却被冲上来的庞秋一脚踢倒,双方推搡起来,眼见着就要动手。
“够了!”
里司咆哮起来,指着马家妇:“他砸中的是你的背,你捂着头倒地做什么?”
又指着被自己手下奋力隔开的两拨人:“你们想干什么?莫不是要游军过来?”
“好啊,好啊!游军过来抓人,你们进了大牢,不说别的,坐牢可是好耍的?”
里司在寻常百姓眼里就是官,游军更不是好惹的,被他这么一吼,双方都“冷静”下来,马家妇见着武祥真敢动手、不好惹,也没再揪着“娼妇”的说法骂吴氏。
“小孩子打架,自己带回去养伤!这件事就这么过了,谁敢闹事,就是和我过不去!”
里司嚷嚷着,“谁要是不老实,明年,我让他家男丁多服劳役!!”
这年头,加赋税不过是让人遭罪,而服劳役是会要人命的,里正拿着“多服劳役”恐吓两拨人,两拨人想不冷静都不行。
马家妇骂骂咧咧,带着儿子、家人离开,武祥和庞秋等人却没走,留下来安慰吴氏,贾成放了鸡屎桶,气鼓鼓的盯着那几个不顶事的婢女。
吴氏见着这些人如此帮忙,心中感动不已,一时间却不知该说什么。
“都说人心难测,如今我是见识了。”武祥骂骂咧咧,“平日里,马家人串门,笑得那是一个好看,现在,呸!”
话刚说完,他被里司扯着耳朵:“黄团,你喝风喝饱了?还是喝醉了?我的话你都不听!”
“哎哟,阿叔,寸鲩不在家,不得我们帮忙看着么?马家人说话太毒了,谁听了不得心里冒火!”
里司一脚踢在武祥身上:“滚,滚回你家去!”
“我不走,我要在这里守着,寸鲩没回来,我就不离开!”
里司见着武祥和几个少年如此,庞秋和几个人也是如此,点点头:“算你们有良心,不枉寸鲩对你们好..”
他看向吴氏:“吴嫂,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寸鲩何时回来?”
“他..唉,他在城里想办法呢...”吴氏叹息着,“应该快回来了,就算人不回来,也该有消息了。”
里司带着人离开,李昕哭着问吴氏:“祖母!我阿娘不是娼妇,不是!”
“当然不是,你阿娘只是回家看看...”吴氏搂着孙子,不住安慰,心中焦虑丝毫不减。
庞秋看着这对祖孙,心中叹息,眼见着李笠这么努力,家里越来越好,却出了这种事,于是那些平日里看不得李家好的村民,开始造谣传谣。
一些长舌泼妇,便有了骂人的理由。
一直以来,李家两对孤儿寡母都是好好的过日子,对村里都是和和气气的,为什么会这样?
庞秋看着东面天空,那是鄱阳城的方向,心中担忧:因为李笠低调行事,村里许多人都没意识到李家已经不同以往。
某些人还认为李家男丁稀薄所以好欺负,一些嚼舌头的泼妇还以为,她们肆意辱骂,李家的孤儿寡母就只能忍着,不敢怎么样。
殊不知如今村外李笠的作场里就住着不少人,甚至还有不少护院,真要打起来,李家可不怕村里任何一家人。
所以,等李笠回来,得知家里情况,怕不是要发飙了。
。。。。。。
午后,白石村旁码头,一艘客船靠泊,李笠下船,走上岸,见着往来渔民,时不时打招呼。
他招呼着嫂子上岸,黄大车派来的冯驵主亦在内,却不知身边过往的人们,看着林氏的眼神带着别样意味。
甚至有人不住上下打量林氏,宛若客人在集市里选器具,看看手里的器具是不是被人“用过”。
冯驵主注意到这种现象,却不吭声,他偶尔会来白石村,却不清楚李笠家在这里是什么地位,和左邻右舍的关系如何。
因为李家在白石村太寻常了。
李笠让赵孟娘跟着林氏一起走,自己带着冯驵主走在前面,队伍有些松散,看上去李笠带着嫂子等两三个人回来。
一行人走着走着,见一青年迎面走来。
那人是刘家老三,二十岁出头,家里兄弟多,亲戚多,有风帆渔船打渔,所以刘家算是白石村里的大户,刘三郎平日里在村里走路,头都是昂着的。
换句话说,虽然白石村如今没有村霸,但若要有,刘家是最可能成为村霸的那几家之一。
李笠见着刘三郎走过来,赶紧打招呼,刘三郎见李笠回来了,先是一愣,随后看见后面走来的林氏,于是眼睛一眯。
刘三郎没注意李笠身后跟着多少人,注意力就集中在林氏身上,忽然说:“哟呵,这不是林嫂子么?怎么,念着乡里情分,回来卖了?”
李笠听着这段话,笑容僵住,林氏听到这段话,愣住了。
往来的人们,也听见刘三郎如此嘲讽,先是一愣,随后停下脚步。
他们也看见了林氏,于是一个个的表情变得奇怪起来。
冯驵主见着如此情形,眉头不由得一皱起:怎么说话如此恶毒?刘家人平日好像没这么说话吧?莫非是李笠在这里人缘不好,还是...
李笠看着刘三郎,问:“刘三郎,你说我嫂子卖什么?”
“卖什么?”刘三郎嘿嘿笑起来,“你们自己心里清楚。”
李笠知道嫂子最近的经历定会在村里激起流言蜚语,所以特地带着黄家人过来‘澄清’,却没想到流言蜚语恶毒到这种地步。
有人敢当面嘲讽他,那么,他娘呢?是不是有泼妇上门寻衅了?
这么一想,李笠眉毛一拧,随后笑起来:“把话说清楚,我嫂子卖什么?说人话!”
“说人话?呵呵...”刘三郎看看周围,见着围上来的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林氏,用嘲笑的眼光看着李笠。
于是心中得意:我就是羞辱你,你能如何?敢动手,没人帮你,你家往后就别想在村里过了!
刘三郎胆气倍增,说道:“我说,你嫂子是娼妇,回来卖!”
李笠的眼神变得冰冷:“刘三,这玩笑开不得。”
“玩笑?我可没开玩笑。”刘三郎笑起来,看着李笠,又看看旁边:“我说的是玩笑话么?大伙都听说了的,是不是?村里都传遍了!”
李笠闻言看向周围,却见许多人目光躲闪,没有人出声附和,也没有人发声否定。
更多的人,是面带奇怪笑容,看着他,看着他身后的嫂子,目光中带着别样意味。 hf();
第一百零五章 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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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氏见着村里人居然说自己是娼妇,还被人当众如此羞辱,气得浑身发抖,脸色惨白,赵孟娘一头雾水,因为没有注意听方才那人说了什么。
刘三郎看着李笠和嫂子被自己羞辱,却不敢吭声,又没人帮说话,心中快意非常:叫你能,叫你能!!
李家是吏家,比不上良民,所以在白石村,李家属于被人“略微歧视”的家庭,
因为李家前几年接连遭受变故,变得越来越惨,村民们对李家的态度,以同情居多。
不过,随着李三郎越来越能干,许多村民们对李家的态度,又有了变化,那就是不满。
凭什么李家能够死鱼翻身,日子越过越好?
城里还有大宅子,又在村外办作场,还得去那什么湘东王府陪世子,看样子,李家是要变大户了?
哈哈!你李三郎不是能么?人家王府看不上,把你赶回来了!
哈哈!林氏被娘家人卖了,做娼妇去了!
你李笠不是能么?怎么没留在湘东王府?怎么没把嫂子救回来?
无数人心中的怨念,由一滴滴水汇成涓涓细流,然后如同暗流涌动,只是被名为“和气”的一堵堤坝当着。
现在,堤坝被刘三郎当众捅出一个缺口,暗流开始向这个缺口聚集。
“你不是能么,怎么被王府赶回来了?”
人群里忽然有人喊起来,其他人没说话,却开始幸灾乐祸,心中对李笠的嘲讽开始躁动。
“对啊,不是说王府看中你了,你怎么被赶回来了?”
“还说对嫂子好,嫂子都...嘿嘿...”
冷言冷语开始冒出来,人群渐渐沸腾,林氏听着这些谩骂,心如刀绞,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见着李笠被人围攻谩骂,冯驵主惊疑不定:莫非李笠平日里人品极差,得罪了全村的人?
赵孟娘也觉得不对头,因为这种场面,说明李笠此人人品不行,不然怎么会被人讥讽,却没一个人出来帮忙辩解?
事前得了李笠严令不许动手的刘犊子和张轱辘,见着此情此景,虽然听不太懂,却能看出来不对劲,觉得手有些痒。
刘三郎见大家都跟着自己嘲笑李笠,心里爽得很。
李笠知道,这就是恨人有、笑人无的怨念,经过群体放大,化作猛兽,开始吃人了。
看着肆无忌惮当众羞辱自己家人的刘三郎,李笠眯起眼:“你,方才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我说,你嫂子是娼...”
话还没说完,李笠一脚踢向刘三郎裆部,被早有准备的刘三郎躲过,刘三郎就等着李笠动手,他才好当众殴打李笠,让李笠出丑。
结果防了李笠的腿,没防住李笠的手,被对方来了个“插眼”。
李笠用的是指关节,而不是手指头,不然刘三郎的双眼当场就要瞎了。
猝不及防的刘三郎被李笠“插眼”,疼得捂着脸喊起来,李笠随后一脚踢中对方裆部,疼得刘三郎弯腰倒地,满地打滚。
旁边看热闹的村民没想到李笠出手这么狠,更没想到李笠敢打刘家的人,一个个看得目瞪口呆。
“混蛋,你敢打...啊!!”
刘三郎话还没说完便惨叫起来,被李笠手下张轱辘一脚踩着脖子,踩在地上。
刘三郎鬼哭狼嚎,其兄刘二郎刚好在后面走来,还带着几个青壮,见着弟弟被欺负,眼睛瞬间就红了。
随即扯起一根鱼叉就冲过来,刚跑几步,却停下脚步。
只见李笠从旁人手里抢来一根鱼叉,反握,叉尖抵着刘三郎的胸膛。
“来啊,来啊。”李笠挑衅的说着,看着刘二郎。
刘二郎见弟弟落在李笠手里,不敢轻举妄动,红着眼,握着鱼叉,呼哧呼哧喘着气:“李三,你活腻了?”
“不,是你们家活腻了。”
李笠淡淡的说着,周围人们见着这里出事,不住涌过来,将现场围起。
见着是自家人丁稀薄的李笠和人多势众的刘家人起冲突,许多人心中兴奋起来: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看着倒在地上挣扎的刘三郎,看着用鱼叉顶着刘三郎胸膛的李笠,又看着双眼发红的刘二郎,许多人都瞪大眼睛,要看看会不会出人命。
打架打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大不了事后赔钱,可出了人命,那是要偿命的哟!
成为众人瞩目焦点的李笠,一点也不慌,一脸冷笑,看着‘怒发冲冠’的刘家人。
他当然不会闹出人命,但今日不立一下威风,村里许多人恐怕还以为他家好欺负。
不一会,刘家兄弟的父亲老刘,以及刘家在码头干活的帮工,也赶过来。
因为刘三郎被李笠制着的缘故,刘家人不敢冲上来,但事情绝不会这么就算了,不过老刘认得冯驵主,所以见冯驵主站在李笠身边,有些惊疑不定。
围观的人很多,幸灾乐祸的等着李笠倒霉,李笠却不慌,因为今天他不需要‘高手’助阵,也能让对手倒霉。
而且他一个人就能搞定。
一个人对付许多人,打是打不过的,只能靠恐吓,只有这样,才能勉强维持生活的样子,所以,李笠开始恐吓。
“大伙都知道,去年我去了趟寻阳,本来是要入湘东王府做事,却被赶了回来,呵呵,知道是为何?”
李笠发问,旁人都很好奇:不是你没见识/不识字/不懂规矩/晒得黑,人家才看不上么?
“我实话说吧,寻阳贵人多,人家听说彭蠡湖里河蚌产珍珠,王府管事便问我,白石村这边,有没有可能弄到许多珍珠。”
“每月,至少一千颗,这就是加派!”
“一千颗,听听,每月一千颗珍珠的加派!”李笠大声质问着众人,当众说谎却脸不红。
“大伙是知道的,湖里河蚌多是多,可要是弄到一颗珍珠,怕不是要捞个上百枚河蚌!更别说是一千颗,摊到各家各户,那就是近十颗!”
“夏日里还好,冬天呢?你们喜欢大冷天的下水去摸河蚌?嗯?我是不敢去!”
“管事说了,这事,可以让我去办,办好了,就有资格入王府,我寻思着,这不是要全村老少的命么?哪里敢答应?”
“便不住说村里人没本事,不太会捞河蚌,人家管事听了,摇摇头,就叫我滚蛋。”
“好,滚蛋就滚蛋,我回来,和大伙一起捕鱼,过日子...没想到...”
李笠说到这里,指着地上的刘三郎,又指着刘家父子:“没想到,你们,一个个血口喷人,羞辱我嫂子!”
“好,好得很!”
“我就让人去寻阳,跟王府管事说,说白石这边湖畔多河蚌,珍珠多,让他们给郡里传话,给村里加派,从下个月开始!”
“每月村里要交一千颗,呵呵,你们一个个,全家都要下湖,潜到湖里捞河蚌,找珍珠,冬天也去!”
“我家可以例外,不过你们全都要倒霉!捞不到珍珠,全家欠债,父子为奴,妻女全都去城里做娼妇!”
李笠空口无凭的恐吓,听得冯驵主等人一愣一愣,只道若真是如此,那李笠可是仁至义尽,却被村民如此对待,真是没道理。
而这些话,听在村民却是噩耗,大伙能够想到一旦真有这种事,白石村全村都要倒霉。
李笠这么说是不是在讹人?可能是,但村民无法求证。
考虑到李笠之前的“光辉事迹”,没人敢当他是在说大话,所以,这可能是真的,若如此,祸事就要来了。
如今是夏天,那还好,若到了冬天,天寒地冻的下湖捞河蚌,人很容易生病,一生病就容易恶化成痨病,把全家都拖垮。
就算一开始人没事,可并不是每个河蚌都有珍珠,湖面上刮着寒风,人不停的下水、出水,很容易着凉,迟早要染病。
李家二郎就是着凉、染病身亡,许多人家的亲人,也有冬天下水或吹风着凉、染病去世的情况。
每月一千颗珍珠的加派(每户近十颗),这真不是闹着玩的,官府若要加派,自家的命运,要么是家破人亡,要么是举家出逃。
且不说逃不逃得走,就算逃出去了,一家老小无依无靠,要怎么办?
想到这里,许多人面色惨白,看着李笠,如同看着恶鬼:他们没想到,李笠有能力弄得所有人家破人亡。
鄙夷,变成了惊慌,然后是害怕。
慢慢的,众人的注意力,集中在刘家父子身上,心中骂道:都是你们惹来的祸事!
李笠见吓住众人,接着说:“我今日刚回村,之前没听说村里有谁传谣,侮辱我嫂子,不过,我是亲耳听见,刘三郎侮辱我嫂子!”
他看着地上的刘三郎,又看向围观的人群:“他说,是听你们传的谣言,有没有这回事?”
许多人忙不迭摇头,李笠继续说:“我不管,要么你们全部一起完蛋,要么,刘家给我一个说法...”
“刘家给你们什么好处,你们就和刘家共进退?”
冯驵主听到这里,下意识看向李笠,心中嘀咕:这一招好毒!
果不其然,李笠的话让围观的村民吓得态度瞬间转变,下意识把即将降临的大祸(其实并没有),怪罪到刘家父子身上。
他们忘了,自己也乐此不彼的传谣,说李家守寡儿媳被卖做娼妇。
他们忘了,刘三郎在羞辱李笠和林氏时,他们之中有人就在现场,却没人出来说公道话,存心看热闹。
他们只知道,是刘三郎激怒了李笠,所以李笠要同归于尽,让官府加派珍珠之役,让全村都倒霉。
他们只知道,只要刘家人让李笠气消了,全村就不会倒霉了。
“你刘家弄出来的事,你们赶紧道歉!”
有人喊起来,既然挑头的喊出第一句,于是有更多的人喊起来。
“凭什么你刘家可以乱讲话,反倒让我们一起陪着倒霉!”
“我们可没有传谣!”
“刘伯,你家老三太不像话了,快让他道歉!”
“对啊,这种乱嚼舌头的小子,不管管,将来要败家的!”
一开始是寥寥数语,渐渐地,附和的人越来越多,几乎是转眼之间,刘家人就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老刘见着周围一群人起哄、指责自己儿子,心中悲愤:你们自己传的谣言,怎么就不认了,全赖到我家头上了?
人多势众的刘家人,在一片指责声中,已然成了全村公敌,今日若不道歉,恐怕会被全村的人排挤,无法在村里待下去。
老刘看着一脸冷笑的李笠,只觉有些恍惚:这是怎么回事? hf();
第一百零六章 道歉(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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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驵主见着刘家父子被人围攻、要求道歉,有些唏嘘。
他经历过很多事,知道“恨人有,笑人无”这种想法,很多人都有,无非是能否掩饰而已已。
以白石村为例,今天大伙可以眼红李家过得好,暗地里传谣,说李家男盗女娼;明天,见着王家好,又会忘记李家的“不是”,暗地里传王家的谣言。
冯驵主知道刘家算是白石村大户,平日里家境不错,那么眼红刘家过得好的人,必然不在少数。
这些人,可以因为某些人的煽动,恶意诋毁、污蔑李家守寡儿媳是娼妇,那么,同样可以被人煽动,群起而攻之,要求刘家道歉
刘家过得这么好,看着刘家倒霉,不正是某些人想要的?
李笠就是在利用村民“幸灾乐祸”的心理,煽动村民围攻刘家父子。
反正道歉的是刘家父子,沦为笑话的是刘家,刘家倒霉,大家拍手称快,以此换来李笠不下狠手,这对于许多旁观者来说,不正是最好的结果么?
冯驵主看着不久前还在看李笠热闹的村民们,如今群情激奋,要求刘家父子赔礼道歉、给李家说法,只觉黄大车果然看人看得准。
这小子心眼多,坏起来可真够坏的!
等着看新郎主表现的张轱辘和刘犊子,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虽然他们听不太懂一大帮人在嚷嚷什么,却看得出形势逆转。
本来是李笠被人围攻,现在轮到对面被人围攻。
两人看向李笠背影的目光,满是钦佩:可以的,有手段!
向来在村子里随意行事的刘家父子,面对群情激奋,手足无措。
刘三郎被人踩在地上,脱不得身,众目睽睽之下,丢脸丢尽了,他没想到自己羞辱李笠不成,反倒自己倒了霉,连带着父兄一起倒霉。
刘二郎面色惨白,听着围观的人们要他们磕头、认错、道歉,气得浑身发抖,却无可奈何。
他手中鱼叉不由得落地,绝望的看向父亲。
老刘看着眼前额群情激奋,看着倒地的老三,看着一脸惨白的老二再看看得理不饶人的李笠,以及李笠身边的冯驵主,心中悲叹。
他活了半辈子,自诩经历过大风大雨,却没想到,会有如今的场面。
刘家还要在白石村过日子,今日不跪是不行了,这张老脸不要也罢。
老刘想着想着,万念俱灰,看着李笠,艰难开口:‘寸鲩..是我教子无方...我给你跪...’
话还没说完,人群忽然分开两边,随后数人走进来。
却是李笠的娘亲吴氏,庞秋拉着李昕跟在后面。
吴氏进得人群,见地上刘三郎被人踩着,又见一脸灰败的刘家父子,再看看李笠,又看见李笠后面的林氏,惊喜万分:
“寸鲩,你们回来了?”
林氏眼眶发红,跑上前拉着吴氏的手,李昕见着娘回来了,惊喜万分,母子相拥而泣。
吴氏走到李笠面前,指着地上躺着的刘三郎:“这是怎么回事?”
李笠指着刘家父子:“他们传谣言,当众羞辱我嫂子!!”
老刘见着李笠的母亲来了,宛若溺水之人抓到了一块漂浮的木板,赶紧求情:“吴妹子,是我教子无方,老三口出狂言....”
吴氏看了看现场情形,大概看出来儿子把刘家人整得很狼狈,这段日子她被人冷言冷语嘲笑,甚至上门辱骂,心中难受,如今儿子出了口气,痛快。
我儿子就是好样的!
吴氏心中高兴,但也知道自家要在村里立足,就不能把事情做绝,于是装傻:“什么狂言?”
老刘知道是自家不是,喃喃着:“这..唉...老三听了别人的谣言,不知轻重,就当着寸鲩和他嫂子的面说了。”
“那该打,打死了都该!”吴氏一脸严肃,“你家三郎凭什么污人清白!”
“是,妹子说的是...”老刘垂头丧气的回答,这件事,他儿子确实没道理。
吴氏看向儿子:“你嫂子还好吧?”
李笠按着手指关节:“我嫂子好好的,不信,这是黄档主的人,冯驵主,我请他给大伙说说,我嫂子怎么回事!”
冯驵主这下总算可以发挥作用,见大伙的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干咳几声,解释起来:
“诸位听我说,我是城里有名的黄档主派来,给大伙把一件事情说清楚的,对了,我是谁,你们村的老刘是知道的。”
许多人看向老刘,老刘木然点头,冯驵主继续说:“想来大伙都知道了,前不久,李三郎的嫂子,被娘家拿去抵债。”
“债主,就是我家档主,当时,李三郎就上门,花钱把债平了,如今带着嫂子回来。”
“至于今日有人在传,说林氏做了什么什么事情,我可以告诉大伙,根本就没有!“
“林氏在黄家,是客人,好好地作客,此事事关黄家名誉,谁敢乱传,就是和黄档主过不去!那是要见官的!”
简单几句话,让围观的人们知道事情原委,加上方才李笠放的话,谁也不敢再想什么谣言。
冯驵主看着刘家父子,说:“老刘,你家老三实在不像话,方才他当众羞辱李三郎嫂子,我可是听得清清楚楚,你自己说吧,该怎么办?”
李笠插话:“怎么办?全都给我嫂子跪下磕头赔不是,要当众道歉!”
吴氏一听,知道这口气可是出得痛快,也该出,不过自家还要在村里过日子,事情不好做太绝,便问儿子:
“方才只是刘三郎说了,是么?”
“嗯,”李笠点点头。
“那你让人家阿耶、兄长跟着磕头作甚?”
“他们欺人太甚!!”李笠嚷嚷起来,他要扮白脸,让娘做‘红脸’。
“一件事归一件事。”吴氏说完,看着刘家父子:“你们污蔑我家大妇清白,有理了?”
“吴妹子,是我家三郎错了...”老刘讷讷,当众认错,“是我教子无方,让他口出狂言...”
“那好,他当众磕头道歉,不对么?”
老刘听这意思,就是只让刘三郎磕头道歉,如蒙大赦,赶紧呵斥:“老三!你赶紧向人家道歉!”
张轱辘见李笠使了眼色,便松开腿,爬起来的刘三郎,老老实实赔礼:
“寸鲩,是我不对,从今日起,我到你家做牛做马,任你使唤。”
“你跟我说什么?给我嫂子道歉!!”李笠继续嚷嚷。
刘三郎二话不说,来到林氏面前,当着所有人的面,跪下磕头:“嫂子,方才是我不懂事,坏了嫂子名声,请嫂子打骂...”
林氏看着刘三郎给自己磕头,看着众人在旁边做见证,想起方才的委屈,只觉得一开始淤积在胸口的一股气,瞬间消散。
小叔子极力维护自己名誉,黄家的人也做了澄清,刘三郎又当众跪地道歉,天大的委屈也化解了。
现在,她只盼着息事宁人,毕竟自家还要在白石村生活。
至少目前是。
吴氏见着刘三郎给林氏赔不是,磕头磕得脑门淤青,让庞秋将其扶起来。
又看着老刘:“刘大兄,我家这几年来,多得你家照顾,我一直念着,所以,今日只是一场误会,对吧?”
“妹子说的是..”老刘尴尬的无地自容,见儿子苦着脸走回来,一巴掌打过去:“你啊!嚼什么舌头,丢人!”
“你对得起李家么?人家父兄当年,也帮了我家不少忙!”
刘三郎不敢躲,也不敢捂脸,只能受着,被老刘打得面颊肿起来,肿得如同猪头,还被父亲勒令,向李家人再次道歉。
这一切,旁人都看在眼里,扯着娘亲衣角的李昕,虽然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但知道是叔叔给自家抖威风,护着娘。
果然,只要叔叔在,谁也别想欺负家里人!
姗姗来迟的里司,好不容易挤进来,见着事情平了,松了口气。
立刻抖起威风,对着刘三郎破口大骂,又勒令老刘回家好好管教自己儿子,还对着围观村民一阵训斥:
“从今日起,谁再敢传李家的谣,我就让他家劳役加倍!”
一场风波就这么结束,现场围观的村民只觉后背出了一身冷汗。
他们没想到李笠会如此之狂,没想到李笠能有办法弄得全村各家家破人亡,如今对于李笠只有敬畏。
之前那种嘲讽之心,早已消失不见。
众人散去,李笠向娘介绍了冯驵主等一行人,见侄儿欢天喜地拉着林氏的手往家里走,摸了摸侄儿的头:“如何,三叔厉害吧。”
“嗯!”李昕用力点点头,看着叔叔的目光,满是钦佩,吴氏见着儿子果然把林氏平平安安带回来,心中宽慰不已。
却瞥见一个模样俊俏的小娘子跟在李笠身边,她不由心中一动:这是?
一行人沿着台阶向上走,李笠不动声色靠近庞秋,问:“庞叔,近日有没有谁,到我家撒泼?”
“呃..寸鲩...”庞秋有些紧张的看着李笠,“有是有.不过你要把住,教训归教训,莫要闹出人命...”
“不会,呵呵...”李笠笑起来,露出森森白牙,摸了摸头上总角发髻,左右摇了摇脑袋。
“我还是个孩子,怎么会弄出人命呢...庞叔,是谁上我家撒泼?” hf();
第一章 他还是个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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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家小院,马家妇正在嚎啕大哭,和上次不一样,这次她是向吴氏求情,求对方看在两家多年友善的情分下,高抬贵手。
莫要如李笠要求的那样,让她全家在李家门前磕头一百个。
“我家老幺,还只是个孩子,不懂事,只知道跟着人学舌,吴嫂,你也是看着他长大的,莫要如此绝情,放过我一家吧...”
马家妇抱着吴氏的腿不住嚎,马家小子站在身后,瑟瑟发抖,马家男人被里吏拦在院门处,里司则在院子里调解。
林氏带着儿子在吴氏身后站着,李笠就站在吴氏旁边,看着眼前这泼妇。
没错,是泼妇,方才从码头回来时,庞秋偷偷把前日马家妇到李家撒泼的事情说了,当时李笠就气得不行:传谣也就算了,还敢上门闹事?
马家妇之前常来他家串门,当时和吴氏、林氏有说有笑的,没想到内心阴暗,见着李家生变,迫不及待挑事。
当着吴氏、李昕的面,骂林氏是娼妇。
不说后世,就说这个时代,当着儿子的面侮辱其耶娘,这就是血海深仇,儿子不报仇,那就是不孝。
一个泼妇,教唆自己儿子侮辱别人娘亲,打了架,竟敢上门要人道歉。
肆无忌惮欺负孤儿寡母,还让自家人一起上门闹事,让对方跪地道歉,这事情是一句“他还是个孩子啊”就能糊弄过去的?
你当我是白痴?
李笠瞪着马家妇,这女人知道理亏,哪里敢向李笠这疯子求情。
她方才听人说了,李笠在码头发疯,要弄得全村家家倒霉,都没人拦得住,只有吴氏才能镇住这疯子。
眼下,就只能缠着好好说话的吴氏,把这一关过了。
“马家嫂子,我呢,刚回...喂,我跟你说话!!”
李笠吼起来,吓得马家妇一个哆嗦,惊慌失措的看着李笠。
“小孩子不懂事,打架,没什么大不了的,对不对?大伙小时候谁没打过架,不都是过几日又玩在一起了?”
李笠如是说,马家妇点点头。
李笠又说:“小孩子不懂事,可大人能不懂事?我问你,你带着人上门,当我娘面骂我嫂子,什么意思?”
“误会,这都是误会...”
马家妇讷讷,李笠却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吴氏有些话不好说,那么,就由他来放狠话:“我嫂子清清白白,没道理你说个误会,这件事就完了。”
“我侄子,被你们当众羞辱,骂他阿娘是...昕儿你过来!”
李笠忽然变脸,一把扯着李昕,将李昕硬扯过来:“你,有人当你面骂你娘,你为何不和他拼命!”
“我拼了,我拼了!”李昕紧握拳头,小脸涨得通红:“他们骂我娘,我和他们没完!”
“扯!人好好站着呢,什么叫拼了?”李昕指着马家妇,对侄子说:“小孩子吵嘴,当不得真,可这女人上门,骂你娘,你拼了?嗯?”
“我、我...”李昕看着眼前这个女人,想起那日这女人辱骂他娘和祖母时的嘴脸,气得浑身哆嗦。
没错,三叔说得对,这女人上门侮辱娘亲、祖母,当时他就该拼命的!
李笠塞了一把匕首给李昕,李昕瞬间热血上涌,握着匕首就要去捅马家妇。
马家妇看着李家小孙子握着匕首,看着自己的眼睛像着了火,吓得面无血色,脑袋一片空白,不知起身跑,只是瘫倒在地。
一旁的里司眼疾手快,快步上前抓住李昕的手,对李笠喊着:“做什么!你疯了!!”
“疯了?我没疯啊...”李笠笑起来,一脸不服:“她,侮辱我嫂子,就是在侮辱我去世的长兄,我做弟弟的,能放着不管?”
“她,侮辱昕儿的娘,此仇不共戴天,昕儿为娘报仇,有错?杀人又如何,他还是个孩子啊!”
李笠一番话,让里司急得满头大汗,没错,杀人要偿命,但儿子因为娘亲受辱,挥刀捅死仇家、闹出命案,官府碰到这种案子,可不敢按一般的路数判案。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既然说主辱臣死,那么父(母)辱子死,有何不对?
李昕若杀了羞辱自己娘亲的人,可以说出于孝心,这件案子,地方官哪里敢判李昕死罪,还得上报朝廷。
最后说不得朝廷念在李昕是一片孝心、为了维护娘亲名声的份上,判他死罪,然后赦免。
更别说,李昕如今还小,他还是个孩子啊!
然而里司知道,若真让李昕捅死马家妇,两家的仇可就结下了,里司当然愿意看见马家这个泼妇倒霉,但不代表愿意看着村里闹出人命。
吴氏见儿子言行出格,赶紧把小孙子楼在怀中,里司夺了匕首,指着李笠,假作生气:“寸鲩!你越来越不像话了!!”
“阿叔!这话我不乐意听,她到我家骂我娘、我嫂子,一句误会了,就这么完了?”
“你嚷嚷个什么!”里司的气势比李笠还高,“那日,我来了,当时就把她骂了一通,不信你问问你娘。”
“没错,她是不对,但你让你侄儿拿刀做什么?你侄儿杀了人,是要被砍头的,他要是死了,你娘怎么办?你嫂子怎么办?”
李笠嘟囔着:“他还是个孩子,官府哪里会砍头...”
“听听,听听,这是个当叔叔的能说的话?”里司说着说着,发现李笠很‘配合’,便壮着胆,用手指戳李笠脑门:
“你教唆杀人,以为可以置身事外?到时官府砍了你的头,你让你娘怎么办?”
里司如此配合,李笠当然要更加配合:“我..我咽不下这口气!”
“咽不下也得咽!”里司见李笠如此会搭梯子,赶紧抖起威风:“这村里,是我说了算!我说不许你乱来,你就不许乱来!”
末了不忘搬出吴氏壮胆:“对吧,吴嫂?”
吴氏就等着里司和稀泥,忙不迭点头,继续安抚孙子。
李笠不服气的嘟囔:“那这件事就这么算了?万一阿耶、兄长们晚上托梦,骂我无能,护不得娘亲、嫂子、侄儿,怎么办?”
这又是一个梯子,里司刚好‘借用’,转头看马家妇:“呐,人家气不过,也是有道理的,你说吧,怎么办?”
马家妇只是发愣,里司跳着脚骂:“自己打自己耳光!莫不是想要全家跪在这里,磕一百个头?”
马家妇如梦初醒,犹豫片刻,当着众人的面自抽耳光,一边抽一边口中喃喃:“是我错了,是我多嘴,是我没教好儿子...”
马家男人看着内人自抽耳光,免得全家下跪,脸色虽难看,心中松了口气:李笠带了一帮人回来,今时不同往日了。
此刻,在院外围着左邻右舍,院子里的情景和对话,众人看得清清楚楚、听得明明白白,见着泼妇如今自己打自己耳光,给李家出气,一个个松了口气。
果然还是里司压得住事。
果然吴氏是明事理的。
果然李家三郎...
大伙看向李笠的眼神,充满了敬畏。
果然李三郎够狠,今后可惹不起....
马家妇自己打耳光,打得面颊红肿,小儿子见了,上前抱着娘亲,哭得撕心裂肺:“我错了,是我错了,莫要让我娘再受苦了...”
事已至此,泼妇受了教训,熊孩子知道错了,李笠觉得火候差不多,要见好就收。
毕竟只要自家还在村里过日子,就不能把事情做绝,也得给里司面子,却一脸不服的哼哼唧唧:“我不服...”
里司立刻作势敲了一下李笠脑门:“不服也得服,这里,我说了算!”
吴氏见着马家妇的脸肿起来,当众认错、自抽耳光,自己心中的气也消了,赶紧上前,把马家妇搀起来:“行了行了,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里司见事情解决,而且是在自己调解下解决,更高兴,对着围观人群挥手:“散了,都散了!有什么好看的!”
里司抬头看着屋顶上蹲着的武祥等人,骂起来:“黄团,你们几个猴崽子又上房顶做什么!”
武祥和同伴赶紧下来,赔笑:“阿叔,这不肚子又饿了么,喝风呢。”
“滚!肚子饿,回自家吃饭去!!”里司骂骂咧咧的,和李家人说了几句,便带着人往外走。
曲终人散,李家小院恢复平静,这几日以来环绕小院的压抑气氛,随着李笠的回来,随着李笠接连两场“发飙”,已然消散。
李昕见着阿娘回来,又见叔叔厉害,把欺负自家的那些坏人都教训了,高兴得又哭起来;
林氏被小叔子救出来,回到儿子身边,喜极而泣。
吴氏见着儿林氏平安回来,儿子平安回来,还教训了泼妇,同样高兴得眼眶发红。
院外,冯驵主目睹了整件事,算是对李笠的能耐有了直观的了解。
他看得出,李笠实际上是在虚张声势,故意行为张狂,为了保护家人,不惜自己做恶人,以此衬托娘亲明理、里司处事公正。
解决事情的同时,还让里司涨了威风,果然是会做人。
李笠见事情搞定,心里松了口气,他不可能事先预知今日会发生什么事,所以,一切都是随机应变,根据事态发展,随时调整自己的“应对策略”。
李笠再次为家人及村里朋友引见客人,包括他的部曲,今日回来,李笠特地扯上冯驵主,就是为了‘辟谣’。
如今果然派上用场,把传谣、造谣的人,狠狠收拾了一番。
从此,除非李笠死了,否则白石村不会再有人敢传李家的谣言。
李笠让赵孟娘等几个婢女带着行装先到后院安置,自己招呼客人进屋,又让贾成、武祥等人陪坐,新朋旧友坐在一起,让李家充满了欢声笑语。
看着一家团圆的场面,他这几日提着的心,才最终放下:一场风波,总算是平定了。
人性复杂,许多人不是大奸大恶,却有‘恨人有、笑人无’的心态,这种心态很容易因为某件事而放大,然后汇集起来。
形成群体意识。
一群人,就这么被群体意识聚集起来,冷言冷语,欺负无辜的个人,在群体意识里,没有人觉得自己做错了。
那一世,他见过太多例子。
流言可以杀人,但很多传流言的人,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或者,故意忽略这一点。
。。。。。。
午后,吴氏坐在正堂门口,一边缝衣服一边和儿子聊天,又看看院子里忙碌的赵孟娘。
此刻,赵孟娘在厨房门口站着,指挥几个婢女烧水煮饭做菜。
她身着布裙,头上扎着头巾,挽着袖子,说起话来中气十足,婢女们在她指挥下做事,忙而不乱。
虽然赵孟娘来李笠家才几日,但因为平日做惯了事,干活麻利,又肯动脑子,脾气也好,所以,被李笠任命为“管事”,调度家中诸婢女。
吴氏和林氏一开始不相信赵孟娘的能力,持怀疑态度,结果赵孟娘表现出色,短短数日,就能‘人尽其用’,安排婢女们把家务办得井井有条。
如此一来,吴氏和林氏根本就不用具体过问什么杂务,只需要和赵孟娘说,赵孟娘就能安排得妥妥当当。
现在,吴氏看看这个干练的‘管事’,看着这个臀宽过肩(意味着好生养)的小娘子,很满意。
吴氏是过来人,所以能看出来这模样俊俏的小娘子未破身,经过几日观察,觉得赵孟娘真的不错。
而李笠并没有把赵孟娘的可能身份说给吴氏听,只是说此人新来、不知底细,得先看看再说。
虽然李笠说把赵孟娘带回来,只是做件善事,给这苦命的小娘子有个依靠,不过吴氏可不会轻易相信儿子说的话。
觉得儿子没道理无端端带个美貌小娘子回来,必然是起了成亲的心思。
想到这里,吴氏低声问:“寸鲩,娘有话问你。”
“娘有何事?”李笠琢磨着手中的一个装置,头也不抬。
“那个赵娘子,你看中了?”
李笠抬起头,一脸惊讶:“我看中她什么?人家清清白白的。”
吴氏见儿子装傻,笑道:“你是想收了她吧?”
李笠挠挠头:“那是以后的事,如今她还是个孩子...”
“孩子?”吴氏喃喃着,梳着总角发髻的儿子口中说出这种话,她真想笑:“我和她这般年纪时,就已经和你阿耶成亲了。”
“这年头,十三、四岁的娘子就要嫁人,你还说她是个孩子?大户人家十五六岁的儿子成亲,那也是很常见的。”
李笠不打算就这个问题继续说下去,支吾着,吴氏见状又问:“寸鲩,那个作场,果真能赚钱么?”
“当然。”李笠抬起头,对着娘亲笑起来:“等孩儿调试好机器,开始正常生产,作场就是摇钱树了!”
“可是...”吴氏有些怀疑,她从儿子口中得知作场要做的‘产品’后,根本就不相信这普普通通的产品能赚大钱。
见儿子信心满满的样子,她依旧不敢相信:若这玩意能赚大钱,那千百年来,不早就有许多人发大财了? hf();
第二章 售价几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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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点卯结束后,鄱阳郡廨一隅,若干鱼梁吏聚在一起,李笠亦在其中,而且是众人关注的焦点。
徐参军之前承诺的“销吏籍”目前尚未实现,不过李笠缴了免役钱,所以不需要服吏役,这让旁人羡慕不已。
但李笠依旧是鱼梁吏们的好朋友,此时身处众人“包围圈”中,身体不停抽搐。
其实是不停抖手,连带着身体也抖起来。
他手里提着一根麻线,麻线末端绑着一枚鱼钩,鱼钩勾着五个挂绳,每个挂绳系着一个一斤秤砣。
李笠就这么抖着鱼钩,让秤砣“上下跳动”,鱼梁吏们的眼睛注视着秤砣,也不停的“上下跳动”。
无论秤砣怎么“跳动”,那鱼钩十分牢固,就是不断。
众人正惊叹小小鱼钩居然如此耐用之时,却听“啪”的一声,秤砣落地,激起灰尘若干。
场面有些尴尬,却见李笠弯腰在地上摸索,随后拿起断线、本身完好的鱼钩,向同伴们展示:“大伙看到了,是麻线断了,不是我的鱼钩断了。”
李笠所说不假,众人看得清楚:那鱼钩确实完好,没有断。
承重能力展示完毕,李笠拿出几个小布包,展开,将里面的鱼钩分发给大伙:“大伙仔细看看,看看这鱼钩的做工。”
鱼梁吏王乐拿了两枚鱼钩,就着阳光仔细端详,这两枚鱼钩是“中号鱼钩”,李笠声称其承重能力不低于五斤。
两枚鱼钩放在一起,钩身的弧度一模一样,仿佛是用同一个模范铸造出来的一样。
然而铸铁(生铁)做的鱼钩很脆,根本没法用,王乐试着掰开一枚”小号”鱼钩,又压回去,发现这鱼钩软硬合适,至少不脆。
所以不是铸铁铸造,用的是锻铁(熟铁)。
王乐又拿来其他人手上的几枚“中号”鱼钩,比一比,发现都是一模一样。
毫无疑问,李笠是用了某种模具来制造鱼钩,用的是熟铁丝,淬火、回火的火候把握得很好,所以做出来的鱼钩硬而不脆、韧而不软。
熟练的铁匠可以做出这种鱼钩,却无法保证每一枚鱼钩都是一模一样,更别说鱼钩做起来麻烦,许多铁匠宁愿不赚这钱,也要省去麻烦。
而李笠,如今带来三种尺寸的鱼钩,是为小号、中号、大号,对应的承重能力是二斤左右、五斤左右,十斤左右。
鱼梁吏们常年靠捕鱼、养鱼为生,很快就看出来这三种尺寸鱼钩实用性很强:做成排钩,可以有针对的钓不同种类的鱼。
小号鱼钩,钓的是黄芽丁、鳊、鲫等鱼类,这些鱼通常不到一斤(黄芽丁),或者将近二斤,嘴巴小,钩太大的话不好钓。
中号鱼钩,钓的是寻常尺寸的鲤鱼、鲩鱼等鱼类,大号鱼钩,对付的是积年大鱼,重量在十斤左右。
至于更大的鱼,用渔网来捕捉更合适。
三种尺寸的鱼钩,可以做成不同的排钩,挂蚯蚓饵,在不同的水域布设,为使用者带来不菲的鱼获。
小号鱼钩所制排钩,可以放在浅水、近岸水域,专钓黄芽丁、鲫鱼、小鲤鱼等鱼类;
中号鱼钩所制排钩,可以放在普通深度湖泊、河流,钓一般尺寸的鲤鱼、鲩鱼等。
大号鱼钩,所制排钩,可以在大湖、大河里布设,钓大尺寸的鲤鱼、鲩鱼、以及很难钓的青鲩等等
为什么是排钩?因为对于水上讨生活的人来说,捕鱼靠的是网捕,单钩垂钓的话养不活家人,所以少量鱼钩派不上大用场。
但排钩例外,常用的排钩动辄长达数丈数十丈,子线绑着的鱼钩动辄数十、数百,用的时候只要把排钩布设在合适水域,不需要人管,过一段时间就能有不错的鱼获。
但是,鱼钩全靠铁匠一枚枚打制,成本不低,所以,许多渔民、鱼梁吏用不起排钩,或者用不起大排钩,每日靠人力捕鱼,十分辛苦。
可现在,李笠声称可以制作物美价廉的鱼钩,这对鱼梁吏们而言,确实是个好消息。
不仅如此,这鱼钩有倒刺,可以有效防止鱼儿脱钩,可谓十分“贴心”。
此刻,鱼梁吏们看得明白,李笠拿出来的鱼钩,无论哪种尺寸,钩尖下都带着一个倒刺,如此一来,鱼儿咬钩之后,即便不停摇头摆尾也很难脱钩。
这对于排钩所用鱼钩而言,是很重要的。
排钩基本是黄昏时布放,次日清晨收钩,漫漫长夜,不知多少鱼儿咬钩,可人不能马上将上钩的鱼收获,那么这些鱼必然不住挣扎。
如此一来,若鱼钩无倒刺,鱼儿很容易脱钩,跑就跑吧,还把鱼饵吃了。
若排钩用的是带倒刺鱼钩,就不存在这种问题,只要一咬钩,逃脱的鱼不会太多。
虽说铁匠也能做出带倒刺的鱼钩,但鱼梁吏们去定制鱼钩时,都知道铁匠们的臭脸色,对方愿意做鱼钩已经算是好说话了,再要求做倒刺,对方必然抛下一句话:
“啰嗦!你自己不会回去拿刀铲出个刺来!”
话是这么说没错,若谁发财了,买了数百鱼钩回来做排钩,一个个用刀铲倒刺,那不累得慌?
现在不一样了,李笠如今开了作场,专门做鱼钩,质量好,带倒刺,若是价格合适,大伙直接买来用,省时省事。
问题就在于价格。
鱼梁吏们对手中鱼钩的制作质量不住称赞的同时,开始关注起同一个问题:这鱼钩,售价几何?
不说大号、小号,就说这使用量必然很大的中号鱼钩,大伙按着自己的经历,觉得若是找铁匠来做,怕不是每百枚至少一百五十文。
也就是说,三文钱才能买到两枚和这种中号鱼钩差不多的鱼钩。
面对大伙的询问,李笠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揽着一位鱼梁吏,伸手指着地上的秤砣:“我且问你,排钩好不好?”
“好。”那鱼梁吏点点头。
“那好,你若是感兴趣,就得置办排钩,对不对?”李笠开始循循善诱,进入推销状态。
“你要置办排钩,就得弄个五十丈长的!多了我不说,每晚至少收获鱼儿上百斤,有没有!”
“一定要选最好的河段,岸边有芦苇,河底有水草,放就放蚯蚓饵,还是肥的那种,在水里扭来扭去,大半夜都死不了。”
“或者,用什么发芽的谷子啊、鸡鸭内脏啊、小鱼小虾啊,反正你喜欢用什么饵,就用什么饵,只要能让鱼咬钩,什么都行!”
“这五十丈的排钩放完,你可不得让人守着?不要自己守,我们不差那点钱,花钱雇人守,自己回家和内人睡觉去!”
“雇人得讲究,要皮厚不怕蚊子叮,要睡觉打鼾如雷,还得嗓门大,胆子大,不怕鬼的那种。”
“一定得鄱阳本地人,半夜里听到风吹草动,抄起鱼叉、扯起嗓子就喊:做什么!老子插死你!!”
“这排钩,主线得用上好的麻绳,子线也不能差了,不能鱼钩没断、子线断了,所以呀,得用豫章出的麻线,而鱼钩...”
“我这鱼钩可不得了,用上好铁料做出来的铁钩,还如那宿钢刀一般,用了双淬火,再回火,硬而不脆、韧而不软..你说,这么一枚中号鱼钩,得卖多少钱?”
李笠如是问,那鱼梁吏听得“上好铁料”、“如宿钢刀一般双淬火再回火”,只觉成本不低,有些底气不足的开口说:
“我觉得...一枚卖两文钱?”
“一枚卖两文钱!”李笠声音陡然变大,“那如何卖得出去?我在城中市里租了个店铺卖鱼钩,零售价是十枚中号鱼钩卖十二文!”
“我们是什么人?兄弟啊!我卖给你们,这个数...”李笠做了个手势,“十枚中号鱼钩,八文钱,一千枚起卖,欢迎一万枚以上订货。”
“多少?!”那鱼梁吏喊起来,声音比李笠更大,旁边的人一个个盯着李笠,仿佛看见一个傻子。
这种鱼钩卖两枚三文钱,不愁卖,结果才卖一枚一文钱都不到。
那么,置办一个有一千枚子钩的排钩,买鱼钩的钱是八百文,还不到千文。
许多鱼梁吏脑海里浮现出几乎相同的场景:傍晚,放下五十丈长的排钩,让一个动不动扯起嗓子就喊“做什么!老子插死你!”的壮汉看守,自己回家睡觉。
清晨,摇船来到下排钩的地方,扯起排钩的同时,扯起一串串活蹦乱跳的大鱼。最后粗略一数,不下百斤的鱼获。
这不是一次,而是隔天就有。
“李郎!”王乐第一个回过神,拼命扯着李笠:“我要买一千枚,一千枚!我是第一个订货的,你得第一个交货!”
李笠立刻回答:“行,没问题!”
其他鱼梁吏有些懵懂,他们平日里找铁匠做鱼钩,铁匠臭着脸凑空做,一天也就做得十几二十枚,一千枚要做多久?
但很快回过神来,纷纷拉扯着李笠要下订单:“我也要一千枚,一千枚!”
现场失控,李笠如同一根带肉的骨头,而其他鱼梁吏宛若饿狗,一群饿狗围着带肉骨头的情景是什么样,现在院子里的情景就是什么样。
李笠高呼“莫要着急,本店存货充足”,却没人听,大伙只怕李笠做出来的鱼钩被别人抢购一空,自己要等许久才能买到,不住的拉扯。
“刺啦”声过后,李笠身上的衣服被扯成条状,就在这时,院外走来数人,当头的吴吏曹见着院子里如此情景,大喝一声:
“放肆!尔等如此喧哗,莫非皮痒了!!” hf();
第三章 得利几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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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如其来的声音,听起来十分耳熟,吓得鱼梁吏们一个哆嗦,大伙冷静下来,看向吴吏曹。
让众吏闻风色变的“吴扒皮”吴吏曹,见着这帮鱼梁吏高声喧哗,心中不快,却见人群之中“衣衫褴褛”的李笠,便走上前来:
“怎么,你做了何事,被他们群殴?”
“群殴?”李笠愣了愣,赶紧解释:“上佐误会了,我们是在商量一件事。”
吴吏曹看着李笠身上碎布一般的衣服,冷笑:“商量?商量成这模样?”
李笠赶紧解释了一遍,吴吏曹听得李笠如今办工场卖鱼钩,优先卖给郡廨鱼梁吏,继续冷笑:“怎么?你被铁骰黄逼得走投无路,开始走歪路搞钱了?”
“上佐,小人哪有胆子走歪路,鱼钩又不是什么不得了的玩意。”李笠不住叫屈。
吴吏曹毫不留情面:“没有?你在铁冶买铁料自己做鱼钩,不在市里卖,私下卖给别人,这不是想逃税么?”
‘没错,我就是要逃税’李笠如是想,面上却不可能承认:
“上佐!大伙每月捕鱼辛苦,我这是念着大伙都不容易,能帮就帮,拿一些鱼钩出来低价卖,如何说是逃税?”
鱼梁吏们听得李笠这么说,心中只觉暖暖的:李三郎仗义,果然是自己人,一有好处就念着自己人先获益。
李笠不等吴吏曹反驳,又说:“小人在市里租了店铺,卖鱼钩,有账目,官府随时可以查,那是缴税的...”
“是么?”吴吏曹闻言没了兴致。
他之前听说,李笠的嫂子被娘家人卖给铁骰黄抵债,李笠为了救人,似乎欠了铁骰黄许多钱。
如今搞个小作场做鱼钩卖,赚钱还债,既然在市里有店铺,必然缴税,那他没什么好说的了。
再说了,鱼梁吏卖鱼钩,合情合理嘛!
“行了行了,一群人在这里喧哗,成何体统!”吴吏曹摆摆手,让鱼梁吏们赶紧出去干活:“你们很得闲么?要不要上面加派些许?”
见一群小吏讷讷,吴吏曹很满意自己的恐吓效果,正要去忙别的事,忽然想起什么,问李笠:“方才你们在吵什么?”
李笠回答:“小人是在卖鱼钩。”
吴吏曹说:“我知道你在卖鱼钩...你这鱼钩,卖给他们,售价几何?”
“上佐,小人的鱼钩...”李笠将一枚中号鱼钩交给吴吏曹,简单介绍了一下,尤其着重强调当众演示了这鱼钩的承重能力,以及“批发价”。
“多...多少!”吴吏曹觉得自己耳朵好像有问题,让李笠重复一遍“报价”。
再次确定之后,吴吏曹瞪大眼睛的看着李笠,仿佛是在看一个白痴:带倒刺的鱼钩,做工不错,却卖这么便宜,你脑子有问题?
然而李笠并不是白痴,所以吴吏曹很快回过神来,做了个“跟我来”的眼神,随后往外走。
李笠看懂了眼神,却没立刻跟出去,先向同伴们说声“去去就来”,顺便让大伙放心,订单没问题,赶紧出了院子。
角落,吴吏曹见左右无人,问:“李笠,果真是这个价?”
李笠回答:“小人如何敢欺瞒上佐,一千枚起卖,就是这个价了。”
“那...”吴吏曹沉吟着,“那我在你这里长期买鱼钩,你能卖多少?”
“不知上佐要多少?”
吴吏曹闻言心中一动,抬手,伸出食指,故意含糊不清的说:“这个数?”
李笠对这种伎俩心知肚明,他乐得大客户下长期订单:“一万枚?这倒是可以,不过要稍等...”
吴吏曹听到这里,心突然剧烈跳动起来,一万枚鱼钩,可能总重不过二十斤,却是不得了的数字,铁匠要做这么多鱼钩,怕不是累死。
然而李笠却做得到?
吴吏曹心中狂喜,面上却不动声色:“这可是你说的!”
李笠点头,一脸天真:“是小人说的...但不是每天都交得出来...”
“那么...”吴吏曹忽然有些心虚,低声说:“那么,城外交货。”
‘哇,吴扒皮你在逃税哟!’李笠心中大喊,却点点头:“是,小人明白。”
吴吏曹不忘交代:“我可从来没在你这里买鱼钩。”
“是,小人明白。”
“每批一万枚鱼钩,总是要将近二十斤铁料吧,时间一长,你如何把账目作平?”
“小人...不一定在城里接卖家铁料....”
这就是在私炉买铁料的意思,吴吏曹闻言眼睛笑得都眯成一条线,越看李笠越觉得顺眼:“那么,第一批万枚鱼钩,你何时能交货?”
两人嘀嘀咕咕一会,谈妥了相关事宜,吴吏曹一如既往般板着脸离开,李笠则往回走。
吴吏曹买鱼钩,李笠知道这位不可能是为了做排钩钓鱼,而是把鱼钩转卖,吃差价。
道理很简单,他的鱼钩质量好,定下的“批发价”,对方以此大量购入鱼钩后,只要转手就能轻松获利,而且获利不错,不需要费力去钓鱼。
批发价买鱼钩,傻子才会全拿去钓鱼,正常人的逻辑就该是小部分做排钩,大部分拿去转卖。
而精明的人,则是有多少鱼钩收多少,全部拿去转卖,轻松获利。
这个道理,鱼梁吏们也许现在还没想清楚,但迟早会想通的。
这正是李笠所希望的,然后...
然后,你们全都成为我的分销商,我生产出来的绝大部分鱼钩,不经过税吏,就被你们进货,然后不知不觉分销完毕....
你们不用缴税,我呢,当然也不用为此缴税了...
也不会有人知道,我卖鱼钩得利几何。
。。。。。
鄱水岸边,几艘船靠在一处,各船上的人们聚在岸上芦苇丛中,鬼鬼祟祟、形迹可疑,围着一身布衣的李笠嚷嚷着。
而贾成在一旁拿着纸笔负责做记录,旁边地上,堆着许多木箱、也不知里面装着什么。
“我说老王,你这就不对了,”一个中年人对鱼梁吏王乐抱怨,“说好三天,然后三天之后又三天,现在又让我等三天,喂,再等下去,佛都有火了!”
“不是,你误会了,”王乐笑眯眯的拍着对方肩膀,指指刚抬过来的木箱:“这个箱子,有鱼钩二万四千枚,你要的二十万枚,得九天凑齐。”
“一箱鱼钩,连木箱空重还有防潮木糠,大概五六十斤,九箱,七百二十斤,折六石,能占船舱多少位置?”
“你一起运去新平,不省事么?你妻弟一次转手九箱,不好么?急什么哟。”
木箱打开,里面放着木糠,而木糠之中,是密密麻麻的鱼钩,十个一组,钩在芦管上,现场诸位看着这数以万计的鱼钩,眼都亮了。
李笠搓着手,眼睛笑得眯起来:“诸位莫要心急,鄙人作场生产鱼钩,量大管够,定会按照诸位的订单,按期交货。”
他用带着手套的右手,从箱子里拿出一管鱼钩:“我这鱼钩,绝对没有第二家能做出来,更不会有这么低的价格,现在...”
李笠指着地上堆着的二十多个木箱,笑道:“今日,小人就如期交货,请诸位这边登记...”
“往后,诸位只需派人跑腿即可,订单上写的是多少,就能拿到多少...”
贾成有些尴尬的看着眼前几位,为对方作登记,然后‘发货’,这几位可是税吏,平日里守着关津市集收税,号称“雁过拔毛”。
如今带头偷税漏税,可真是...
李笠开了个作场,做鱼钩卖,这就已经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更让人觉得匪夷所思的事情,就是李笠把郡廨、县廨的一些小吏也发展成了‘客户’。
这些人,买数以万计的鱼钩,当然不是拿来钓鱼,而是要转卖,赚差价。
虽然这种转卖不是暴利,却胜在轻松,倒倒手就能赚钱,何乐而不为?
至于税...
负责收税的都在这里偷税漏税、从李笠手中买鱼钩,所以缴税这种事情就算了。
但贾成想不通,李笠是如何做到每月生产如此之多的鱼钩?他虽然帮着管作场,却不涉及生产。
那么,这些鱼钩要赚钱的话,要卖多少枚才能赚一文钱? hf();
第四章 难以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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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石村东,作场旁河段,几艘双体船排成纵队,被铁锚固定在水面上,装在两船之间的水轮不停旋转着,带动许多装置运转。
李笠站在船上,看着旋转的水轮,很满意:这是他设计、定制的‘浮轮’,可以让水轮浮在水面上不停转动,不受水位高低影响。
那么,为什么是两船夹一轮,而不是一船带两轮(船两舷各有一个水轮)呢?
很简单:如此样式,可以让水轮的叶面做得更大,转动起来更有力、更稳。
担子重,可以两个人挑,然而带动机器齿轮旋转的水轮,其最低转速是不能靠几个低转速的轮来凑的,至少目前的技术水平不行。
李笠转入船舱,看着穿着“工作服”、戴着“工作帽”的哑庞,带着其他哑巴小工在这些装置旁忙碌着。
李笠自己同样穿着工作帽、工作服,站在旁边观看。
哑庞是庞秋的侄子,小时候生病坏了喉咙,说不出话,故而被大伙称为“哑庞”。
哑庞被李笠任命为“工长”,带着一群哑巴小工,负责一个关键且需要保密的工艺:拔丝。
一根根熟铁条,在炭炉里加热,待得通体暗红,便“喂”入水力轧尖机之中。
水力驱动的一对钢轧辊,将手指粗的铁条前端轧尖,随后,铁条进入水力拔丝机,进行拔丝。
拔丝,就是将铁条(铁线)穿过孔径略小的拔丝板,使其截面变原、直径变小。
拔丝板为钢制,其上有各种锥形圆孔,大小不同,可以通过数道拔丝工艺,让铁条(铁线)变细。
这是冷拔,强行通过物理塑形,将手指粗的铁条逐级拉拔成细细的铁线。
但是,因为水力拔丝机的力量还不够,加上铁条内部杂质的存在,铁线拔过一段后会变得难拔、易断。
所以要时不时“退火”(低温加热),让已经被拔过一次的铁线软化、塑性增加,才能继续拔下去,并不是完全的冷拔。
铁的拔丝工艺,在后世是烂大街的加工技术,在这个时代,至少在梁国,还没有出现。
将铁条冷拔变成铁丝,说出去,令人难以置信。
为了保密,李笠目前只让哑庞和哑巴小工操作拔丝机,因为铁料质量不行,暂时不能拔出一条完整的长铁线,无法卷成那种动辄数十圈的铁线卷。
但足以将拔丝工艺用于鱼钩制作,省去了耗时耗人工的“切丝”工艺,能够明显降低成本,增加生产速度。
这种拔丝工艺原理,对于后世的普通人而言,不一定清楚,但他懂。
那一世,他做过工厂里的拉丝工,每日工作十小时以上,很辛苦。
拔丝工的工作环境很差,首先噪声大,然后粉尘多(铁线用滑石粉润滑,容易扬尘),热拔工段又是高温环境,所以容易得职业病。
然而为了帮家里还债,他只能‘氪命’。
打工仔的生活,“痛并快乐着”,他苦中作乐的同时,积累了很多见识,这些见识在那一世,不过是被社会毒打后留下的伤痕。
但现在,却能派上大用场
现在,李笠用拔丝工艺生产铁丝,只是降低鱼钩生产成本的一个办法,接下来,是半自动鱼钩生产装置。
河水推动水轮旋转,旋转的水轮带动一连串装置运转,其中就有截线机。
小工将铁丝“喂入”水力驱动的截线机,数根铁丝同时进入对应通道。
这些铁丝进入机器后,先被拉直,然后有装着钢制刀头的旋切机将铁丝截断,所得铁丝其长度都是一样的。
这些截断后的铁丝经由人工转移,进入水力驱动的转盘式自动磨尖机。
铁丝‘排着队’通过旋转的砂轮,两头被磨尖,之后就变成两头尖的铁针。
铁针被人用特制工具码好,放入水力驱动的铲刺机,先有铁锤将排队经过的铁针从中间锤扁,被锤扁的部位为“8”字形。
然后有刀具左右斜铲,将铁针两端针尖后方轻轻铲一下,铲出倒刺。
两头带倒刺的铁针,被人轻松从中间掰断,一分为二,变成一头扁(扁头为圆形)、一头尖(带倒刺)的铁针。
小工用特制工具将铁针码好,放入水力驱动的扳弯机,让铁针排着队被机器扳弯,变成一枚枚成形鱼钩:带倒刺的钩尖,扁圆的钩尾。
水轮不停旋转,工人不停忙碌,一系列工艺之后,鱼钩不停落入盆中,但这还只是半成品,需要进行进一步加工。
工人将鱼钩运到岸上作场,凑够一定数量后,与渗碳剂一起放入渗碳箱,用耐火泥封箱,再将渗碳箱放入渗碳炉。
然后加热升温,保持一定温度,进行持续一段时间的固体渗碳加工。
李笠回到岸上,来到作场里渗碳炉旁,看着工人将已经渗碳完毕的渗碳箱从炉子里拿出来,静置。
渗碳,就是将铁制品和渗碳剂放在一起,在一定温度下加热一段时间,增加铁制品表面的碳含量。
使其表面变得更硬、更耐磨,若铁制品为含碳量低的熟铁,经过渗碳后,表面钢化。
但这并不是鱼钩生产的最终工艺,接下来,是淬火。
淬火就是将烧红的金属制品放到冷水里急速降温,淬火工艺可以让金属制品变得坚硬,但若处理不当,还会让金属制品变脆。
李笠为鱼钩淬火设计了科学流程,用的是油淬,即用油来给烧红的鱼钩淬火,而不是用水。
水淬,会让细细的铁制品发生明显形变,直的容易变弯,弯的容易变扭曲,还得为此多加一道拉直或压平的工艺,但用油淬却不会。
淬火完毕的鱼钩,还要经过“回火”工艺,以此“柔化”,让鱼钩适当变软而不会变脆,并消除因为冷拔、淬火而在内部形成的应力。
接着,还要把鱼钩放到平压机里加工,从侧面将截面为圆型的鱼钩压得略微变扁(尤其是靠近钩尖的钩体),这种工艺,可以让鱼钩抗拉扯的能力大幅增加。
至此,一枚坚固耐用的鱼钩,才算制作完成,可以包装、出售。
李笠靠着鱼梁吏的“圈子”,将鱼钩私下销售,逃税的同时,没人知道他到底卖了多少鱼钩,无法反推他的作场到底能赚多少钱。
而他,有足够的技术知识,支撑这样的“技术创业”。
因为他操作过全自动鱼钩生产机,知道机械原理,也知道一种低成本的渗碳剂制作方法及渗碳工艺。
但因为条件限制,他只能将自动生产鱼钩的工艺“拆分”成几个子工艺,做出对应的半自动机器,以水力推动,又靠人工辅助作为工艺之间的过渡。
水力拔丝机,让鱼钩的生产有了充足的原料钩坯;磨尖机、铲刺(锤尾)机、扳弯机,让鱼钩的生产进入半自动化生产状态。
这样的先进工艺,让鱼钩生产摆脱了人力的束缚,生产速度大幅提升,成本大幅下降。
固体渗碳工艺,让鱼钩从熟铁“体质”变成钢化“体质”,淬火、回火、压平工艺,让鱼钩变得硬而不脆、韧而不软,且抗拉扯。
多重先进工艺,都有不同的工人负责,此为山寨版的流水线生产方式,即分工制,生产效率自然不低。
全套流程下来,李笠作场生产出来的鱼钩,不仅耐用,而且成本很低。
渗碳、淬火(油淬)工艺,这个时代已经普及,鄱阳城里不要说官冶,寻常铁匠铺的大师傅都会,但是,不会有人用来批量制作鱼钩。
因为成本太高了。
李笠拿起一枚鱼钩,仔细看着,笑起来。
成本决定一切,我用上这么多‘高科技’,可不只是为了批量生产鱼钩。 hf();
第五章 难以置信(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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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场内,充作培训车间的房间里,静静地‘躺着’几台机器,李笠看着这些教学用具,想起了数月以来自己的辛勤付出。
他参考后世鱼钩自动生产机原理,做出来的山寨版鱼钩生产装置,几经调试,终于拥有实用价值。
在拔丝机的帮助下,他的作场,每套鱼钩半自动化生产装置(分多个子装置),的产量,目前是每个时辰生产鱼钩(中号)两千枚。
若每日运行四个时辰,每套装置生产鱼钩八千枚,这还只是员工操作不太熟练、良品率相对不高时的成绩。
这样的生产速度,说出去不会有人相信是真的,而李笠也不会说。
等到员工熟练了,人机磨合、机器结构优化完毕,生产速度会更快。
半自动鱼钩生产装置当然是李笠自己设计,然后请木匠制作出木模型,确定能够运行,再拆解。
所有金属部件都请铁匠制模范,再用生铁批量浇铸出各种铸铁件,譬如各种齿轮。
李笠自己再给零件修形,慢慢把机器组装起来,剩下许多零件当备件,目前有三套生产装置投入生产。
这就是他的“创业项目”,从去年开始,经过大半年的准备,终于正式开工,每日生产四个时辰,其余时间,用水轮推动打胶机打鱼鳔胶。
所以,李笠作场的鱼钩生产能力,在铁料充足、拔丝机等机器运转正常、工人不缺员的情况下,目前每日生产鱼钩二万四千枚(不算后续加工及包装)。
不计生产设备、作场等固定资产及先期投入的成本,十枚中号鱼钩,全成本是四文。
店面价,十枚鱼钩卖十二文,“批发价”(一千枚起卖),十枚鱼钩卖八文。
平均每十枚鱼钩,李笠能赚四文,每日生产鱼钩二万四千枚。
那就是日赚九千六百文(按即产即销计),取整,算日盈利九贯(缗)。
每个月生产二十四日,利润二百一十六贯,扣除月息二百贯,李笠能赚一十六贯。
以后,等机器改进和增加、人员熟练度提升、良品率提升,盈利还会更多。
李笠在外‘历险’半年,回来后手里有钱,从黄家借来的四百万钱,纯粹是为了手头流动资金充裕。
作场开始赚钱,这笔债务根本就不算什么。
但这种事,说出去谁信?别人只会觉得难以置信,因为小小鱼钩怎么看怎么都不像能赚大钱的样子。
李笠转到房间里,看着十余名女工包装鱼钩,看着里里外外忙碌的身影,很满意。
生产鱼钩所用‘固体渗碳’工艺,这个时代已经成熟,只是不叫这个名字而已,需要有经验的老师傅来把关。
作场所用“渗碳剂”,不过是他那一世听来的“鱼钩土法渗碳”所用渗碳剂:
五成木炭(磨成粉),三成木糠,一成为草木灰,剩下一成是常见的酱,这种渗碳剂,可以在渗碳的同时渗氮。
处理后的鱼钩,坚韧耐用。
而油淬、回火,更是这个时代刀具制作中常用的处理工艺,同样需要有经验的老师傅把关。
李笠不是老师傅,他只是根据自己的见识,将其过程“科学化”罢了,算不得发明,只是改进。
譬如,关键工艺的温控靠辅助判断:铜的熔点大概是一千度,铅的熔点大概是三百度。
或者看钢/铁条加热时的火色:呈现暗褐色时温度大概五百多度,呈现暗红色时温度大概是六百度。
李笠走出房间,来到渗碳炉边棚子下,从已经冷却的渗碳箱里拿出一枚铁环,铁环直径不大,如小戒指一般,他看着这铁环,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冷拔丝、淬火、回火、渗碳技术,不该只拿来做鱼钩。
而有了冷拔丝技术,只拿来做鱼钩,那是脑子有问题。
。。。。。。
夜,作场,女工宿舍一楼,办公室里,李笠正听取‘舍管’的汇报,兼做舍管的赵孟娘,按着规章制度,一条条说着。
赵孟娘有管理能力,经过一段时间考察,表现不错,所以被李笠提拔,到作场来管女工起居,每晚都要查房。
并且看看有谁身体不舒服,次日该请假就请假,该休息就休息。
赵孟娘一直按着李笠的要求,根据李笠定下的规章制度,管理着女工们的起居,数月下来表现出色,李笠对此很满意。
他缺人,所以即便判断赵孟娘极大可能是细作,只要对方有能力,他就敢用,甚至,哪天真忍不住了,把对方“吃”了也无所谓。
几个月观察下来,李笠发现这小娘子素质不错:理解、归纳、表达能力都在水准以上,一些知识,教了就会,还会举一反三。
人看来颇为机灵,模样俊俏,身材也可以,果然是当细作、行“美人计”的好料子。
赵孟娘汇报完毕,李笠点点头:“孟娘做得不错,辛苦了。”
“这是奴婢的职责,应该的。”赵孟娘轻声回答。
“不,职责不一定能做好,毕竟每个人的能力不同,你就不错,让我很意外呀。”
李笠说着说着,见赵孟娘羞涩的低下头,想到此刻房间里孤男寡女,他干咳一声:“你一个人从早忙到晚,太累了,我给你配个助手,也就是婢女。”
赵孟娘摇摇头:“奴婢能行的,不需要助手...”
“不,你负责管理工作,精力要放在工作上,平日起居,什么浣洗衣物、打扫卫生,就交给助手来做。”
“你,只需要对工作负责,我就需要你这样的左臂右膀。”
听得李笠这么说,赵孟娘用力点头:“奴婢明白,奴婢会好好努力的!”
“很好,不过不要累着自己。”李笠说完,起身向外走,“时候不早了,你早些休息。”
赵孟娘赶紧送李笠出门,看着李笠的背影,她犹豫片刻,开口问:“郎主今晚又要熬夜么?”
她满脸关切,见李笠点点头,赶紧说:“主母反复叮嘱,说不能让郎主经常熬夜的。”
“你就当做看不见嘛。”李笠笑了笑,继续向前走。
他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僮仆告退,随即上了门闩,把窗帘放下,就着昏暗的油灯灯光,打开上锁的柜子,从中拿出一件“防刺服”。
后世所称“防刺服”,在古代就是“锁子甲”、“软甲”,评书里常见的锁子甲在这个时代的名字,叫做“环锁铠”。
所以,李笠从一开始筹建作场,动机就不“纯”,这个作场的产品有两种,明面上是鱼钩,暗地里见不得光的产品,是违禁品——铠甲。
并且是这个时代的高档铠甲:环锁铠。
批量生产鱼钩可以盈利,而铠甲,是乱世之中他最有力的依仗之一。 hf();
第六章 买鱼钩,找李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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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灯昏暗的光照下,李笠打量着自己作场出产的产品,时不时摸一摸,很满意。
环锁铠,就是用一枚枚小铁环缀成“锁链布”,一般是“一扣四”(一环串四环),扣的环数越多,网眼就越小。
然后再用这种“布”拼成“衣服”、“头套”、“手套”、“裤子”,保护人的头、躯体和四肢。
李笠手中这件环锁铠(防刺服),其如无领的长袖衣(对开襟),重约二十斤,穿在身上后,套上外衣,根本就看不出来。
这才是水力作场真正的产品,冷拔丝技术的最佳运用,李笠很满意。
历代朝廷,都严禁民间拥有铠甲,这是一条红线,谁碰谁就容易倒霉,总的来说,私藏铠甲者视同谋反。
李笠当然知道后果,却依旧犯禁,私下制作铠甲,而且是寻常工匠做不出来的铠甲——环锁铠。
环锁铠相比常见的札甲,穿起来很贴身,防刀割,不防钝器击打,总体而言,锁子甲对于箭矢的防御也比札甲差一些。
却因为贴身,很适合与札甲配合,士兵内穿锁子甲、外穿札甲,在战场上就是刀箭不入的人形坦克。
或者,把锁子甲作为护身甲,贴身穿着,再穿外套,旁人根本就看不出来,可以防刺客。
李笠之前打听过,军中环锁铠的装备数量似乎少到没有,可能的原因,是因为工匠没有掌握铁的拔丝工艺。
所以,官府无法低成本、快速制作铁环,导致制作一副环锁铠的成本很高。
据说,梁国只有建康的东冶(大概是梁国最顶级的官冶),才能少量制作环锁铠,由皇帝赐予少数权贵。
所以环锁铠这种铠甲,是高级货,寻常人想弄都弄不到。
但对于李笠而言,因为掌握了拔丝工艺,能大批量制作铁环,所以要制作环锁铠并不难,耗时少、成本也不高。
至于铁环的制作,李笠倒是知道一种便捷的办法:
有了粗细合适的铁丝,将其缠绕在一根圆形铁棒上,如同弹簧形状,然后侧面切一刀,就有了许多开口铁环。
然后将其两端锤扁、开孔。
按照鱼钩的处理工艺,开口铁环经过冷拔、淬火、回火、渗碳、压平(冷锻)处理,硬而不脆,韧而不软,抗切割(刀割),抗拉扯(箭头挤压)。
再将其铆接,变成闭合铁环(铆接铁环),以此所制锁子甲,刀砍不破,箭射不入。
如此工艺,天下唯一,只是事关重大,李笠为了保密,用哑巴们当员工,在戒备森严的小院制作。
所以,李笠的水力作场,真正产品是违禁的铠甲——环锁铠。
却不会有人察觉,因为札甲的制作,需要大量人工来锻打甲叶、需要大量皮条来将甲叶编织起来,而他并没有囤积皮、制作甲叶,丝毫看不出私造铠甲的迹象。
大伙都以为他雇人手、办作场、购铁料做出来的都是鱼钩,却没人会想到,他居然在“卖军火(军械)”。
军火,是现代世界最暴利的买卖之一,现在,技术含量不低的环锁铠也是,但李笠生产的环锁铠分两种:自用、外销。
两种环锁铠,以铁环的闭合形式区分:铁环铆接,又有渗碳、淬火一系列工艺处理,防箭防砍,防御力很高,是为铆接环锁铠,为自用品;
铁环对接(有缝隙),没有渗碳、淬火等工艺处理,防割不防箭(破甲箭头会撑开对接铁环),是为对接环锁铠,用于外销。
平日里在湖里打渔的武祥,花了大半年时间接触“黑市”,现在负责销售环锁铠,隐瞒身份联系了好几个奸商,把对接环锁铠偷偷分销出去。
按说,不会有商人敢冒这种风险赚钱,但“我大梁自有国情在”。
梁国宗室内斗得厉害,许多人暗地里蓄养私兵,囤积粮草、兵仗,甚至有人明目张胆谋逆,皇帝都不舍得给予实质性惩罚。
皇帝不舍得严惩谋逆行为,是因为觉得‘一切尽在掌握之中’,所以不在意,但太子在意,皇子们之间、宗室之间也在意。
为了那个位置,许多皇子、宗室都已经疯了。
所以,宗室们暗地里的“军备竞赛”进行得“如火如荼”,对于旁人而言,已经是心照不宣的秘密。
那么,独一份的“环锁铠”,根本就不愁卖,自然有中间商收购,然后转卖给这些“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萧家子孙。
亦或是卖给豪商、豪强。
一领对接环锁铠,‘出厂价’十万钱(一百贯),而生产成本,含物料、人工,不过五千钱。
现在,对接环锁铠已卖出去一百领,奸商们用于支付的硬通货,都是便于携带的金银珠宝。
于是,盈利折钱为九千五百贯,将近万贯,这么多铜钱的重量,大概是十三万斤,即一千一百石,一艘千石江船就能装完。
虽然这种买卖的“每月成交量”波动很大,但毫无疑问是暴利,所以,黄家的债对于李笠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一个月就能还清本息。
这就是他找到的商机:卖军火(军械),这比绝大多数买卖都赚钱,将近二十倍的利润,耗时还短,比海贸还厉害,足以让人疯狂。
此刻,李笠拿着这领对接环锁铠,仔细端详,喃喃自语:“你们说‘买鱼钩,找李笠?’”
“错,是买铠甲,找某人!”
“所以我不会缺钱,不会缺粮,不会缺人,你们这群人渣,洗干净脖子等死吧!”
李笠眼中闪烁着火光,想起了自己和梁森被人贩卖的苦难经历,想起了光头大汉的口供。
人贩子丧尽天良,人人得而诛之,但他力量不够,无法直接摧毁“环彭蠡湖区人口交易市场”,所以要用计。
环锁铠本身,并不是什么刀枪不入的“神装”,但特点是柔软,所以隐蔽性很好,既可以护身,也可以给人壮胆。
有了这玩意,拥有者就有胆子搞偷袭,因为自己在偷袭和反偷袭中活下来的概率,比起之前大了许多。
那么,江湖兄弟情,能承受住考验么? hf();
第七章 磨刀霍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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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作场一个院子里,李笠正在看“铠甲秀”,二十四名部曲分别穿着几款环锁铠(铆接),做着各种动作,体验不同款式之间的差异之处。
环锁铠的基本样式,如同长袖衫,保护范围是身躯、双臂(到手腕),领口到锁骨、下摆至裆部。
张轱辘此刻就穿着‘基本款’,然后带着锁链头套,除了脸以外,整个头部、脖子以及肩膀锁骨位置都有了保护。
他做了几个挥刀格斗动作,又弯弓射箭,很快就发现了问题:“郎主,这环锁铠穿在身上,肩膀很沉,双臂动作时,肩膀有些不便。”
“没错,因为这环锁铠如同衣服。”李笠捏了捏张轱辘的肩膀,看着众人说:
“整件环锁铠的重量有十几斤,若不束腰带,这分量都压在人的双肩,会压迫肩部肌肉,所以活动起来有压迫感。”
这道理很容易明白,众人很快就想通了,李笠补充:“所以,接下来大伙要穿着环锁铠锻炼,技击、射箭,尽快适应这种双肩受力的感觉。”
一旁,身着“加强款”环锁铠的韩熙,上蹿下跳了一会,也发表了自己的看法:“郎主,胸前铆着的这些甲叶,防箭倒是不错,可依旧防不了砸。”
“这是环锁铠的毛病,软甲嘛,不防砸。”李笠敲了敲韩熙胸前铆着的一排排甲叶,“如果交手时,被对方用锤、锏甚至木棒砸中,环锁铠可护不住。”
他见穿着‘锁链九分裤’的刘犊子在不断原地高抬腿,指着膝盖位置说:“那么,虽然穿了锁链裤,膝盖一样不能受力,被人踢中,一样疼。”
“所以,还有护膝,护着膝盖骨。”李笠指着一个名叫郑原的部曲,让大伙看着郑原膝盖上带着的护膝。
其实就是后世的摩托车护膝样式。
“有了护膝,一般的碰撞不会让你膝盖疼得走不了路,护膝的板子是铁板,也不怕矛戳、刀砍、箭射,就是行动时有些阻碍,有些不方便。”
李笠又拿起一个铁面,放在脸前:“带护面的兜鍪,多为骑兵佩戴,其他兜鍪,一般护不住脸,那么,一旦有人专门射脸,身上穿着铠甲都没用。”
“有了铁面,脸就有了保护,不过戴上了总会有些许不适,但命只有一条,我想大伙会克服的。”
“当然,若是内穿环锁铠,外穿札甲,可以说刀箭不入,不过分量至少要上三四十斤,穿久了累不说,还闷。”
“札甲穿在身上,走动时甲叶会相互撞击、摩擦,发出动静,且动静不小,而环锁铠就不会,且外面穿了衣服,根本就看不出来。”
“目前,我可以为大伙每人都配上一套,至于要什么款式,大伙自己权衡利弊,接下来,就要每日穿着,争取早日习惯。”
一听到“每人都有一套”,部曲们眼睛一亮:这环锁铠他们从来只是耳闻,都没见过实物,据说连许多权贵都没有,是很少见的铠甲。
如今人手一套,那是不错的。
他们不知道李笠是从哪里弄来的这些软甲,也知道拥有这玩意算是犯禁,不过郎主这么下血本武装他们,他们当然不会拒绝。
这可是权贵都没有的环锁铠,郎主却有本事弄到!
众人如是想,却又有了疑问:这玩意都是铁环连锁而成,鄱阳天气潮湿,环锁铠必然容易生锈,那要如何清洗?
李笠拎着一领锈迹斑斑的环锁铠,向部曲们展示了一会,随后放到一个装着沙子的木盆里,以沙为水来“洗”环锁铠。
“沙沙”声中,李笠‘洗’着环锁铠,过了一会,将其拿出来,展开,众人定睛一看,却见这环锁铠散发着白光:锈迹早已无影无踪。
“生锈了,用沙子洗即可,若是铁环断了,或者锈蚀严重,换铁环即可。”
李笠说完,将环锁铠放下,看着眼前众人。
有了环锁铠,这些战兵的‘防御值’大幅上升,那就意味着战斗中受伤的几率降低,不容易死,那么,可以执行一些‘低烈度冲突’的任务了。
彭蠡湖里的水寇,虽然不乏亡命之徒,但总体而言,是一群乌合之众,他既然已经准备好了铠甲,那么磨刀霍霍向猪羊的日子,近了。
他严肃的说:“诸位久经战阵,说起骑射、技击,我不如大伙,如今,就有一件事,需要诸位出力。”
部曲们躬身行礼、表态:“郎主只管吩咐!”
“好,梁郎有个仇家,至今逍遥快活,是彭蠡湖里的一个寨主,我,今年要取此人性命!”
郑原闻言来了兴趣:“郎主,那厮什么来路?是不是要破寨?亦或是半路伏击?”
“无所谓。”李笠摸着下巴,笑起来:“我,只要他的人头。”
郑原和其他人立刻表态:“郎主尽管吩咐!那厮的人头,我等必然送到梁郎面前!”
。。。。。。
夜,李笠在房间里和武祥、梁森开小会,商量如何给梁森报仇。
前年年底,梁森一家出逃,逃到彭蠡湖里一座寨子,做‘山湖人’,未曾料是跳进了一个火坑。
那个寨子,其实是贩卖人口的中转站,梁森一家被“拆散”了卖,从此耶娘再无消息。
现在,李笠决定要给梁森报仇,今年就要把那寨主钱五郎干掉,但对方有众多随从,不是那么好杀的。
“我们没有人手,无法攻破寨子;也没有内应,能探得其人行踪、半路伏击,想要报仇,谈何容易?”
李笠把情况挑明,梁森眉头紧锁:“那不如,再过一年,我听那几位教头说,如今操练护院,即便是练刀,也得练个一年,射箭的话,至少要两年。”
“这个仇,其实没必要这么急着报,我不想因为急着报仇,把大伙都折进去了。”
李笠听完梁森的看法,问武祥:“你呢?有何想法?”
“我觉得...”武祥沉吟着,将自己心中所想说出来。
“我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因为我打听到很多消息...”
李笠和梁森认真听武祥分析“山湖人”的情况,李笠则想顺势考察一下武祥的思考、总结能力。
这一年多来,武祥带着人打渔时,认真打听彭蠡湖周边情况,如今对湖里的情况了解不少。
散布在彭蠡湖周边湖汊的“山湖人”寨子,大部分存在已经很久了,却一直如同野草般,怎么都不会被官府铲除,问题出在哪里?
其一,这些寨子多与各地豪强大户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官府要动手,必然有忌讳。
其二,这些寨子收拢各地逃亡百姓,但逃亡百姓可能会被寨主们当做奴婢贩卖,这可是笔大买卖,搞不好有官府中人得了好处,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其三,要清剿这些据寨子,官府要调集不少游军,甚至出动官军,开支不小,收效却不一定大,郡县长官难下决心。
那么,各“山湖人”寨子,其实在江湖上和官府那里都有许多关系,相互间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才这么顽强,官府怎么都铲除不了。
甚至,一些驻防游军为了确保辖境平安,极有可能私下里和这帮寨主做了交易:花钱买平安。
平日,“山湖人”不能袭击游军的辖地,作为回报,游军会适当给一些甜头,譬如默认、甚至允许山湖人的细作到辖地活动,鼓动一些百姓逃亡,跳进这些山湖人的兜里。
而武祥根据自己打听来的消息,进行汇总、总结之后发现,可能猫和鼠之间的关系,比看起来的要复杂。
“我们不知道,灰鸭的那个仇人钱五郎有什么人脉,或许是什么人的手下,贸然杀了他,即便成功,也可能会招来其他人的报复。”
“甚至,也可能这个钱五郎,还和彭游军有交情,我们要动他,彭游军会怎么想?”
“即便彭游军与他没有关系,保不齐钱五郎在官府里,有什么靠山呢?”
“杀掉他,也许不难,难就难在万一捅了娄子,要怎么堵上去?”
李笠见武祥能想到这一步,很高兴,接过话茬:“你的担心没错,所以,我们可以借刀杀人。”
“寨子里,想要当寨主的人多了去,之所以没有撕破脸,无非是风险太大,譬如打蛇不成反被咬,或者河蚌相争、渔翁得利。”
“那么我们暗中帮这些想上位的人,降低风险、伤亡...”
“譬如借刀,也就是派高手助阵,亦或是卖铠甲,让他们有办法减少伤亡,若他们买不起环锁铠,租也是可以的...”
“到时候钱五郎身亡,属于寨子内讧,和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听到这里,梁森和武祥眼睛一亮:借刀杀人,这一招不错啊!
李笠继续说:“这一招,还可以用在别的寨子上,也可以挑拨寨子和寨子之间厮杀,我们不需要自己动手,不需要投入太多人手,就能把彭蠡湖的水搅浑。”
“这可能要花上大半年时间,或者更久,不要紧,我们能等,届时就可以浑水摸鱼。”
“赚钱、煽风点火的事情,我和黄团来负责,灰鸭继续努力,带着大伙继续跟教头们学射箭、技击,早日练出一支能用的队伍来。”
“彭蠡湖那么大,寨子那么多,我们就要用这些人贩子的骨头来磨刀,磨个几年,磨得能够削铁如泥!” hf();
第八章 轮到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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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蠡湖畔,一处湖汊内,数艘小船正在游弋,船上男子捕捞着水中游鱼,岸上小山的寨子里,人们正在忙着干活,。
今日天气晴好,许多人将家中被褥、衣物浣洗后,拿来晾晒。
又有孩童在屋檐下挂鱼,这些鱼已经杀好,阴干之后变成鱼干,可以长期保存。
淡淡的鱼腥味随风飘到寨子最顶端的小院,正在射箭的寨主钱五郎闻到了,鼻子动了动,随后撒放弓弦,离弦之箭命中三十步外的目标。
在那里竖着个木桩,绑着个瘦子,头顶上放着个果子,果子被钱五郎射中后落地。
天气炎热,那瘦子却觉得后背发凉,吓得浑身颤抖,裆部有痕迹出现,一股异味弥漫开来,将淡淡的鱼腥味挤走。
周围站着的男子,个个带着兵器,见状面露鄙夷之色,钱五郎放下弓,揉了揉鼻子,厌恶的看着那人,却走上前,问:
“说,他们在谋划什么?”
“大当家,小的真不知道...”瘦子哆嗦着回答,钱五郎冷笑数声,再问:“不如,你把果子咬在嘴里?”
瘦子吓得面色惨白,“不,不,大当家,我、我、我说,我说....”
“二当家,不、不,毕癞子他们想、想、想对付大当家。”
钱五郎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狞笑着吩咐左右:“你们都听到了?毕癞子想对付我!”
那些男子笑起来,笑得很开心:大当家手下都是骁勇壮士,二当家毕癞子手下都是歪瓜裂枣,想翻天?做梦!
钱五郎拍拍瘦子的面颊,继续问:“那么,他们打算什么时候起事?”
“小的、小的听说,他们是要今日起事。”
“喔,那毕癞子许了什么好处与你,让你给我茶水里下毒,嗯?”
“小人、小人知道错了...”瘦子哭起来,钱五郎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狠人,经常虐杀不听话的人。
如今落在对方手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知道错了?哎呀,若是那些犯错的,个个都说‘知道错了’,便什么事也没有,你觉得寨子里,还有谁会听我的?”
“饶命..大当家饶命啊!”瘦子见钱五郎拿着把匕首在他眼前晃悠,吓得抖若筛糠。
钱五郎喜欢活剐人,掏出热乎乎的心肝下酒,他见过一次,只是看就吓得腿软。
钱五郎见火候差不多,用匕首拍着对方的脸:“毕癞子今日要起事?好,一会,给你个亡羊补牢的...”
话还没说完,外面响起呼喊声,守在院子边上箭楼的护院,高声吆喝起来,然后开始对外放箭。
“毕癞子带人打上来了!”
呼喊声中,夹杂着惨叫声、哀嚎声,钱五郎脸色一变,随后狞笑起来:“来得好,好!我倒要看看,他有什么能耐!”
说完,扯下外衣,露出身上穿着的裲裆铠。
他的部曲们也扯下外衣,个个都穿着裲裆铠,瘦子见了,惊得目瞪口呆:铠甲是违禁之物,你们从哪弄来的?
钱五郎能当上寨主,靠的不仅仅是狠,他早就想办法弄来一些裲裆铠,给自己和部曲备上,防的就是有人学他,把前任寨主干掉,取而代之。
“走,看看那毕癞子,有几个人够老子射的!”钱五郎说完,接过弓,往院墙那里冲去,其他部曲也带着弓箭,纷纷上墙。
却见上山的小路上,十余人举着简易木牌向上冲,距离小院大概五十步距离。
钱五郎见了觉得奇怪,他早有防备,安排人在寨子里防着毕癞子,对方即便突然发难,砍倒几个,却不可能短时间内控制寨子,因为人数不占优。
现在骤然发难,怎么就攻上来了?
不过既然撕破脸,那就没什么好顾忌的。
“看老子一箭一个!”
钱五郎说完弯弓搭箭,瞄准其中一人,他善射,能开二石战弓,百步以内不说射中人的脑袋,射中人的身躯是没问题的。
部曲们对此深信不疑,却听“嗖”的一声,一箭离弦而去,命中台阶上一人。
那人却没倒下。
其他部曲纷纷放箭,收效甚微:毕癞子的人以木牌挡箭,护住身躯,正面放箭很难射中。
“放近了射!”
钱五郎不断下令,他是兵家子出身,打过仗,虽然只是凑个数,但总归是有见识,决定放这帮人靠近。
靠近了,木牌就挡不住侧面,左右箭楼上的弓箭手可以射这些人的侧翼,让其无从招架。
然后,近战将其打崩。
去年,安成刘敬躬造反,很快失败,却有大量军械遗失,所以钱五郎才有办法弄到一些铠甲,给自己和部曲备上。
所以,钱五郎对己方的实力有信心,对方冲上来的不过十五六人,他这边有二十余人,个个着甲,对砍的优势很大。
“郎主,他们来了!”
部曲在旁边提醒,钱五郎向外看去,果然这帮人逼近了院门,距离不到二十步。
“放箭,射死他们!”
钱五郎一声令下,候在院墙后的部曲,以及箭楼上的人同时瞄准院外的人群放箭。
却听得几声惨叫。箭楼上的人纷纷中箭倒下,而在院墙后的部曲们,许多人后背中箭。
钱五郎转头一看,竟然有人从后面过来,而那边是峭壁,一般人很难爬上来。
“拼了!”钱五郎嚎叫起来,弯弓搭箭,对准偷袭而来的不速之客,正要撒放弓弦,却被一箭射中面门。
当场倒地身亡。
一箭‘中的’的郑原,戴着铁面和铁网状头套,和伙伴一起向惊慌失措的对手冲去,一边冲一边射箭,接连射倒三人,全都射在脸上。
步行冲锋,仗着身上有甲不避箭矢,逼近敌人后在不到二十步距离强弓近射,专门射脸,这可是他和伙伴们的拿手好戏。
在阙南山林间的遭遇战,这种打法很实用。
“嗖”的一声,流矢射中郑原肩膀,却突然翻了个跟头,跌落地面,这一箭射破了郑原肩膀上的衣服,却未能射入。
破口处,露出银白色的布来,却是崭新的铆接环锁铠。
被人从后面偷袭的钱五郎部曲,很快伤亡大半,见着不速之客刀箭不入,又极其厉害,幸存者吓得纷纷跪地求饶。
院门被人撞开,一脸惊疑的毕癞子带着手下冲进来,眼见着院子里已经被“壮士”们打扫干净,喜上眉梢。
“钱五郎呢?他在哪里?”毕癞子喝问一个求饶的男子,随后看到了面门中箭、死不瞑目的钱五郎。
“哈哈,你也有今日!”
毕癞子笑起来,不停用脚踢钱五郎的尸体,这个男人是他心中的噩梦,如今梦醒了,他不用再害怕了。
“寨主的位置,你做得太久,轮到我了!”
郑原取下铁面,来到毕癞子身旁,看看左右,见尘埃落定,问对方:“大当家的,如今还不是高兴的时候。”
毕癞子听得“大当家”称呼,先是一愣,因为对方之前都称呼他“毕当家”,随后回过神来,心中欢喜,既高兴又有些畏惧的问:
“不知壮士有何指教?”
“大当家的,要赶紧把钱五郎的人清除干净,不然,很麻烦的。”
“对,对对,”毕癞子回过神来,却有些拿不定主意,问:“不知毕某该怎么做,才能尽快掌握..掌握局面?”
“简单,把心腹都杀了,剩下的随从聚集起来,五个一队..”郑原说着说着,语气变得冰冷:“然后,五抽一,让剩下的四个,杀掉抽出来的一个。”
“若不杀,那就把这五个全杀了!”
“啊?这...”毕癞子觉得这是不是太狠了,不过见对方双眼那犀利的眼神,只觉后背发凉,不由自主点头:“好,好...”
这个人,和其他几个壮士,都是“燕郎君”派来帮他夺位的狠角色,他既然要夺位,并成功了,接下来要把寨子维持下去,那得听“燕郎君”的安排才行。
“既如此,我马上让他们去办!”
“大当家,还请让人把这钱五郎的脑袋砍下来,拎下去让那些人看看,不然不服气,之后,人头归我,莫要忘了。”
“是是是,呃,不知,燕郎君的钱粮,何时能送到?”
“大当家放心,明日就会到的。”郑原淡淡的说,看看眼前血腥,看看这个三面环水,一面靠山的寨子,想起了阙南的山山水水。
在哪里,都是弱肉强食,这里也不例外。 hf();
第九章 轮到我了(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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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当空,水面上,荡漾着许多浮尸,尸体伤口处溢出鲜血,将附近水面染红,不远处,一艘大船、十余艘小船只靠泊在一起,惨叫声时不时传出。
有一艘小船想要离开,却被大船上抛下的铁爪抓住,船上的人想要砍断系在铁爪上的麻绳,却被大船上的弓手射得血染甲板。
小船上,大当家许柳枝嚎叫着,砍倒几个想要跳水逃生的男子,逼迫其他人去砍麻绳。
“吴老三,你去砍!”
许柳枝咆哮着,手中刀在对方面前晃荡,身材消瘦的吴老三咽了咽口水,拎起个簸箕当盾牌,硬着头皮向前走,要去砍麻绳。
刚走了一步,他看向一旁:“哎,那是?”
许柳枝闻声看去,只见水面上空荡荡,什么也没有,他心中暗道不妙,正要挥刀,却觉得胸口一疼。
却一把尖刀扎在他胸膛,却因为自己内穿改过的裲裆铠,挡住了这个致命一击。
“原来你和他们是一伙的!”许柳枝咆哮起来,一拳打翻吴老三,然后挥刀猛砍。
刀砍在吴老三胸膛,却砍不进去:吴老三的衣服被刀割破,露出里面亮闪闪的银丝布。
不,是软甲!
“你,你..”许柳枝心中大惊,被大船上射来箭矢命中脑袋,后面的话没说得出来,颓然倒下。
吴老三挣扎着站起来,看看已经丧命的许柳枝,又摸摸自己身上穿着的护身软甲,庆幸万分。
还好,还好有这宝贝...
他就这么站着,大船上的人却当做没看见,只射船上剩余的人,那几个幸存者见状,跪下哭喊起来:“吴老..老吴!饶命啊!”
“你们把手里的东西都扔了!!”吴老三喊起来,然后对着船上的人挥舞双臂,表示这里已经没事了。
他拎着刀,指挥这几个把船划回去,再次靠泊大船,其他几艘幸存的小船也靠了过来。
不一会,船上的人用绳索吊下一个大麻袋。
等麻袋稳稳落到甲板,他打开一看,却是满满一大袋铜钱,他的手下见了,两眼放光。
船上一人向他喊道:“吴大当家,这是贺礼,燕郎君之前说好的钱粮,稍后会运过去。”
吴老三听得对方称呼自己“吴大当家”,喜上眉梢:“不知寨子那边...”
“放心,大当家把这姓许的及其手下引出来,寨子里,他的人不多,我们的人,可以轻而易举拿下。”
“再说了,有大当家的人带路,要拿下寨子,岂不是易如反掌。”
“是,是易如反掌,就不知道...”吴老三说着说着,一脸喜悦,就不知道那些钱粮,何时能够...”
“明日即可,大当家尽管放心。”
“那便好,那便好...”
吴老三算是放下心来,他把大当家许柳枝干掉了,即将接管寨子,当然是件值得庆贺的喜事。
但是,寨子上下数百口人,那么多张嘴,他若是喂不饱,不要说别人要反他,就连现在跟着他的手下,恐怕也会起心思。
不过,既然那个‘燕郎君’出手阔绰,一上来就送了他几副‘西域宝甲’,想来实力雄厚,不会食言。
吴老三想着赶回寨子,和船上的人道声谢,带着‘燕郎君’送的钱,以及自己的手下摇船离去。
从袭击开始到结束,一直待在船舱的李笠走到船边,扶着船帮目送这几艘船离去,长吁一口气。
搞定。
既然要搞事,那就得见血,要么挑唆寨子和寨子火并,要么挑唆寨子里的小当家挑战大当家,若新人上位,还得给点钱财帮忙稳住局面。
这样的开销不小,还好,现在的他负担得起。
只有这样,才能把水搅浑,至于水能浑到什么地步,只能尽力而为。
。。。。。。
清晨,湖面大雾弥漫,一座小岛边上,东西两侧各靠着艘小船,附近水域,又各自泊着一艘大船。
岛上空地,两拨人正在交易,买家这边,带头的是个年轻人,他让手下将一个木箱打开,露出里面满满的木糠。
随后,伸手入木箱,从木糠里拎出一件环锁铠来。
这环锁铠为长袖衫样式,买家柳七郎及手下见了,不由得眼睛一亮。
“来,让人试试。”
年轻人说完,将环锁铠交给柳七郎,柳七郎将铠甲拎在手里掂了掂,感觉分量十足,便让手下将环锁铠放在准备好的架子上。
随后挥刀一砍。
环首刀在这环锁铠的前胸留下一道火光,众人随后上前细看,发现环锁铠完好无损,没有破口。
“我也不瞒你。”年轻人笑道,“这软甲防砍,不防砸,不太防箭,当然,一般的箭只要距离不近,也能防住。”
柳七郎点点头,问:“那这软甲生锈了,可如何除锈?”
“放到沙盆里清洗即可。”年轻人说完,指了指自己带来的几个木箱:“按约定,环锁铠二十领,都在这里,柳当家可以逐一检查。”
柳七郎示意手下上前检查,他看着这个年轻人,又问:“不知足下手里,还有环锁铠么?”
“柳当家还要买,日后再说,现在...”年轻人笑起来,“先把钱结了,按事前说好的,碎金二百两。”
柳七郎点头称是,却没急着把黄金拿出来,等手下检查完毕,确定环锁铠都没问题,他拍拍手,原本候在小船处的男子赶紧过来。
男子身上背着个包裹,放在地上摊开,却是一些金首饰及碎金。
柳七郎看着年轻人这边拿秤来秤金,并且逐一检查金子的成色,只觉得有些心疼。
这可都是他打劫多年攒下来的一些金子,轻易不拿来用,如今交给别人,虽然不是全部,真是有些不舍。
他看看了年轻人这边,对方人不多,看样子细胳膊细腿的,若是动起手来...
柳七郎收起这个念头,他若是把这几个人干掉,轻而易举,环锁铠到手,黄金也不用交出去。
但是,这帮人不过是跑腿的,其后的东主,既然敢做这种买卖,实力肯定不小,他惹不起。
传闻中的环锁铠,据说官军都没有,只有建康城里的大将军们,或许才有一些,也就是说,这玩意有价无市。
环锁铠是软甲,可以贴身穿戴却不会被旁人看出来,无论是防身还是偷袭,都很不错,他需要这种铠甲,但没地方弄。
现在,有人卖环锁铠,机会难得,但对方既然敢吃这碗饭,就不怕他财、货俱吞。
搞出事情,他可以带着人跑,但寨子跑不了,他没了寨子,就如同丧家之犬,跑到别处去,也迟早要被人干掉。
所以,金子该用还是得用,有了环锁铠,装备自己手下,那么...
该轮到我,说一不二了!
金子检查完毕,成色、分量都行,年轻人很满意,买卖双方完成交易,又开始说场面话。
即将各奔东西之际,柳七郎问:“鄙人尚有财力,还想再买些环锁铠,譬如二十领,不知...”
“柳当家果然还想买?那我回去向东主禀报,至于东主愿不愿意卖,不是我能够决定的。”年轻人笑道。
“大概十日,我会有消息给柳当家,按老规矩,在老地方见。”
年轻人刚要走,柳七郎挤出笑脸,走上前,往年轻人手里塞了个金铤:“还请阿郎替鄙人在贵东主面前,美言几句。” hf();
第十章 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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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彭蠡湖面,数艘渔船在浓雾中缓缓航行,渔民摇着橹,大声唱着渔歌。
太阳渐渐升起,水面上的浓雾渐渐消散,渔民们的视线越来越好,看见了远处一座小岛。
小岛宛若龟背,被渔民们称为龟岛,龟岛是这片水域的参照物,渔民们看见了这座小岛,就能知道自己抵达了渔区。
但是,要打渔的话,得交钱。
因为这里是“有主”的地方:附近有个寨子,寨主会派船在这片水域游弋,渔民要想来这里打渔,就得交钱,或者缴纳一部分渔获。
寨子里的人,会把船靠泊在龟岛,来这里打渔的渔民,都会识相的登岛交钱,之后才能拿着对方给的小旗插在船头,开始打渔。
如果没有钱,那么离开时就得缴纳渔获,反正不能白白在这里打渔。
船只渐渐靠近龟岛,渔民们可以看见岛边靠着几艘船,岸上却没有动静,这让渔民们觉得有些奇怪。
往日,这个时候那些水寇会点起篝火准备朝食,所以岛上会有火光闪烁,并且升起袅袅炊烟,而现在并没有。
渔民们打渔时早出晚归,天还没亮就吃饱肚子,然后摇船出来,抵达渔区时刚好天光大作,现在见着好汉们迟迟未升篝火,愈发觉得奇怪。
距离龟岛越来越近,渔民们发现水面上漂着一物,近前一看,居然是个死人。
死者面色发白,身体臃肿,看样子死了至少大半天,否则不会浮在水面上,因为死在水里的人,一般都要大半天才会浮上来。
对于渔民而言,打渔时碰到浮尸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偶尔会有倒霉的落单渔民被别处渔民袭击,杀人夺财。
又或者有被打劫的商旅,被人杀了抛尸,过了几日,浮到水面上。
渔船小心翼翼避开这晦气的浮尸,向龟岛靠近,结果水面上又漂来浮尸,还越来越多。
渔民们见着这么多浮尸,只觉心惊胆战,琢磨着莫非有不识相的外地渔民来这里打渔,和那帮水寇起了冲突,然后被杀个精光?
“不对啊!这不是,这不是卢白鲢么?”
有渔民大喊起来,其他人看着这位所指水面上的浮尸,看清楚容貌后,惊得后背发凉:他们认得这个死者,是水寇小头目,诨号“卢白鲢”。
其他浮尸,他们也认得其中许多死者。
虽然不一定知道名字,却很面熟,因为这之中许多人,都是盘踞这片区域的水寇,也就是说,眼前的龟岛,本就是这伙人的一个“别院”。
现在,别院的护院死了,那么,别院里发生了什么事?
渔民并不是天天来这里打渔,所以不知道昨天或者前天这里发生了什么,相互间你看我我看你,只觉后背发凉:
说不得是别处的水寇来抢地盘,两帮人杀得你死我活。
还逗留在这里的话,会不会被牵扯进去?
渔民们开始犹豫,但大伙好不容易来到这里,若是空手而回,日子怎么过?
有人壮着胆子摇船靠岸,结果刚靠岸就拼命往回摇船,惊慌失措的呼喊起来:“死人!有好多死人啊!”
。。。。。。
鄱口,一艘残破的帆船靠泊在码头上,主桅断了一截,船帆烧毁大半,船身烟熏火燎,甲板血迹斑斑。
登船检查的郡游军尉彭禹,看着这艘散发着血腥味、烟火味的船,眉头紧锁,问一个抖若筛糠的年轻人:“大当家呢?”
“被、被、被...”年轻人话都说不利索,哆嗦了许久,就是重复着“被”字。
他面色惨白,两眼无神,头发湿透,身上穿着刚换的干爽衣物,看样子被什么场面给吓到了,以至于神情错乱,无法描述自己所见所闻。
彭禹走到对方面前,伸出双手挟着对方面颊,让对方看着自己:“不要怕,如今是在鄱口,我是游军尉,没人能害你性命,把你看到的,说出来。”
“我、我、我...”
年轻人哆嗦了不知多久,情绪稍微平复,才絮絮叨叨的把自己所见所闻,大概说了出来。
昨日,他们的大当家外出归来,船队在一处小岛靠泊过夜,夜里被人偷袭。
本来,船队已经做了提防,奈何出了内鬼,里应外合之下,己方伤亡惨重。
很明显,是内鬼泄露了船队的行踪,所以对方才能有备而来,知道船队的泊地,发动突然袭击。
大当家的坐船拼命冲出去,被几艘船追赶,一路拼杀,逃了大半夜,还是没逃掉。
船上的人都死光了,有的被砍死在船上,有的跳船逃生,却被对方追来,用鱼叉叉死在水中。
只有这个年轻人命大,跳水后躲在船尾,人潜在水里,将一根芦管伸出水面呼吸,这才侥幸逃过搜查,活了下来。
死者尸体都被扔入水中,对方还放火烧船,但天色渐亮,火刚烧起来没多久,就被巡逻经过的官船发现。
船保住了,年轻人获救,而他被血腥的杀戮吓得魂飞魄散,直到现在还没回过神。
彭禹知道了事情经过,让人带着这年轻人上岸休息,他看着血迹斑驳的甲板,陷入沉思。
最初,只是一个寨子出现内讧,大当家被杀,二当家上位。
这没什么,山湖人的寨子,聚集许多亡命之徒,能够做大当家的,手上必然沾了上一任大当家的血,现在被后来者取代,也没什么。
然后,有两个寨子相互攻杀,袭击对方的船只,这也没什么奇怪的,毕竟山湖人的寨子都在偏僻之处,没有像样产出,只能靠对外劫掠。
为了争夺地盘,必然会发生冲突。
但是,这样的情况越来越多,彭蠡湖区各地渐渐不太平,仿佛许多寨子里的二当家、三当家急躁起来,急不可耐的想要取而代之。
亦或是有寨子想要吞并其他寨子,于是,寨子和寨子之间、寨子内部的关系渐渐恶化,你防我、我防你,你杀我、我杀你。
山湖人寨子之间原本的宁静不在,渐渐乱起来。
越来越多的厮杀,导致彭蠡湖区边边角角水域出现越来越多的浮尸,出现越来越多的空船,船上血迹斑斑。
彭禹作为游军尉,对鄱阳郡彭蠡湖区的情况有些了解,各种渠道传来的消息,是有人贩卖违禁的铠甲,而且是环锁铠,又称“西域软甲”。
这种软甲可以贴身穿在身上,如衣服般柔软,却能防刀砍,罩了外衣,根本就看不出来。
居心叵测的人穿了软甲,就敢暴起发难,袭击别人,搏斗之中不容易受伤,获胜的把握极大。
以至于有些寨子、寨里有些小当家得了这些铠甲后,有恃无恐起来。
想着想着,彭禹有些为难,这些山湖人得了铠甲,如今只是内讧,想的是寨子里夺权,亦或是吞并其他寨子。
所以官府乐见对方自相残杀,杀得血流成河,但这些人迟早会把目光放到过往商旅、沿湖村落上。
届时水寇来袭,仗着身上有铠甲护体,会更加疯狂,各地村落的防御会变难。
虽然水寇不可能全员都穿上环锁铠,但一些骁勇善战的亡命之徒仗着铠甲逞凶,官府这边的伤亡恐怕会增加。
想到这里,彭禹叹了口气。
和官府作对,肯定没有好下场,寨子之间相互攻杀,只会让人渔翁得利,这样的道理,老一辈当家明白,那些急着上位的后生,不明白。
山湖人之间的事情,也只能让山湖人自己解决,
如今,只能寄希望于那些‘德高望重’的老一辈“山湖人”,管束管束自己那些蠢蠢欲动的后辈。
或者,当家们找个安全的地方碰个头,当面把话说清楚,消除误会,把规矩再立一遍。 hf();
第十一章 乱(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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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蠡湖某处,狭长的小岛周围遍布船只,这些船只宛若浮在水面上的房子,连同小岛一起,构成了一座漂浮在水面上的市集。
船市,是这个自发组成水上市集的称呼,这里没有税吏,各地渔民、船家定期聚集在这里,构成一个热闹的市集。
渔民、船家、商旅相互之间各取所需。
一如乡村里的草市那样,船市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举行一次,持续两三日时间,这期间,聚集而来的船只熙熙攘攘,什么样的人都有。
岛上还会搭起各种帐篷、草棚,聚集而来的各地商贾在岛上摆地摊,和形形色色的人们做买卖。
船市结束后,船只如云消散,喧嚣的小岛便恢复原本的宁静,依旧是蓝天白云,依旧是荒无人烟。
船市一隅,一艘船上,留着成人发髻的武祥正在喝酒,并与陪酒的暗娼打情骂俏,其熟练程度,比起一年以前大有不同。
一年前他来这里,仿佛肉上砧板,眼睛都不敢多看别处一下,做完买卖逃也似的走掉,更别说和陪酒的娘子们打情骂俏。
如今一年过去,武祥的脸皮练出来了,和陪酒娘子挨挨蹭蹭也不会脸红,愈发游刃有余起来。
当然,这都得益于兜里有沉甸甸的铜钱。
这处船市很有名,武祥以前跟着阿耶来过,李笠和梁森也来过,不过大伙都是在这里卖了渔获、买了日用品便回去,舍不得花钱买酒。
更不会和陪酒的暗娼打情骂俏:即便不那什么,人家陪酒也是要收钱的。
而这些陪酒小娘子,消息灵通,想要从对方口中听到有用的消息,也是要钱的。
“最近各处可不太平呀....”陪酒娘子靠着武祥,一边斟酒一边说:“妾听说,许多寨子相互间抢地盘,原本的规矩,怕是不顶用了。”
“他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怎么这么多年相安无事,如今开始抢地盘了?”
武祥问完,拿起酒杯将酒一饮而尽,看着窗外小岛方向,漫不经心又问:“几位当家呢?不管管么?”
“哎哟,管什么管,本来几个寨子原本就有宿怨,大当家的可以忍,底下等着出头的人,哪里能忍?”
“是么?”武祥把视线收回,将几枚铜钱塞进陪酒娘子领口,抽回手时,又摸了摸对方的面颊,问:“莫非是出了什么事,让许多人有些急不可耐?”
“当然...”陪酒娘子见这小子如此老练,又大方,便把打听来的消息悉数说出:“妾听说,有人搞到了违禁的铠甲,于是胆子大了起来。”
“铠甲?以前不就有么?怎么现在会如此特别?”
“郎君有所不知,妾听说,如今让人胆大的铠甲,唤作环锁铠,十分柔软,又刀箭不入,穿在身上,如同衣服一般,看不出来。”
“于是,得了环锁铠的人,胆子大起来,开始暗算别人,如今不要说是寨子和寨子之间抢地盘,寨子里,那些想着当大当家的人,也起了心思。”
“妾听说,这一领环锁铠,能卖到十五万钱以上,想买还买不到...哎哟...郎君真坏啊!”
武祥故意把酒杯里的酒倒到小娘子胸前,弄湿一小片,小娘子娇嗔起来,却贴得更紧了。
“我手抖了,莫要生气。”武祥把一小袋钱放到对方怀中,又问:“那么,我想买这环锁铠,不知...”
“妾可办不到...不过...”
小娘子用手指在武祥胸口画圈,画了一圈又一圈:“郎君可得心里有数,妾觉得,原来的规矩,恐怕就要不成了。”
“怎么说?”武祥掏出一枚银首饰,在小娘子面前晃了晃,然后插在对方发髻上:“我可真是被你这消息吓坏了。”
“莫慌,这和旁人无关。”小娘子笑了笑,压低声音:“老一辈定下的规矩,本来后生们是不敢说什么的...”
“不过,有了环锁铠后,许多人的胆气壮了,觉得老家伙们占着位子实在碍眼,规矩应该改一改了,所以...”
“之前定的规矩,不过是大伙相互之间奈何不了谁,便坐下来谈,和气生财,如今,有人仗着手下有了环锁铠,不怕刀箭,便要恃强凌弱,重新立规矩。”
“今日船市,有几个大当家和船主到岛上碰头,就是要把话说清楚,妾听说,这老一辈的还想着按规矩来,所以,得管束自家的后辈。”
武祥问:“他们管得住么?”
“谁知道呢?”小娘子轻轻笑起来,“这些当家的,当年不也是把头上的人拱翻了,才坐上那个位置?”
武祥若有所思的问:“也就是说,岛上的聚会,会出事?”
“是呀,说不得一会就出事了,届时大伙摇船外逃,挤来挤去的,怕不是要出事,郎君可得小心些。”
“那我跟你...挤来挤去的,会出事么?”武祥捏了捏小娘子的脸蛋,又把一小袋钱放到案上,然后起身:“过阵子,我还会来找你,如果船市还在的话。”
小娘子收了钱,问:“不知郎君想知道些什么消息?”
“我想知道,这两日出事后,哪些人笑到最后。”
武祥说完,走向舱门,小娘子赶紧相送,结果刚出船舱,就见岛上冒起火光,又有浓烟升上天空:那是岛上搭起来的帐篷、草棚着火了。
“开始了呢。”武祥看着那蔓延的大火,淡淡的说,见周围船只慌慌张张解缆绳准备开溜,他却不慌。
身怀利刃,杀心骤起,没有任何杀伤力的环锁铠,也能达到类似效果。
一如李笠所言,环锁铠可以作为肥料,让许多山湖人寨子及大小当家心中的猜忌和野心快速生长。
环锁铠穿在身上,再穿外衣为掩护,外表看不出来,骤然发难搞偷袭的成功几率大增,并且能在格斗中占上风。
对手急切间砍不死自己,但自己可以砍死对方,于是,弱肉强食开始。
当下位者想要上位并有恃无恐时,老规矩就维持不住了,寨子和寨子之间的信任、默契被打破,寨子内部的主从关系同样会被打破。
所谓的秩序也会随之慢慢瓦解。
这个过程不是一两个月就能结束的,也许长达数年,但毫无疑问,新旧秩序更替的时候,必然一片混乱,所有人都忙着浑水摸鱼,就无暇多想。
不会注意到,有些事情,正在起变化。
而这些变化,不过是用了没有任何杀伤力的环锁铠就做到了,再辅以谣言,以及适当的挑拨,让各个寨子以及寨子内部猜忌之心渐起。
一如李笠所言,环锁铠本身没什么,被其助长的野心和猜忌,才是吃人的怪兽。
武祥登上自己的船,船向外走去,周围无数的船只都在向外走,纷纷逃离火势越来越大的小岛。
微风吹来,带来些许炎热,以及厮杀声、呼喊声,武祥回首望去,只见岛上浓烟滚滚,开始慢慢化作篝火堆。
火已经烧起来了,而彭蠡湖的其他地方,也会慢慢闪烁火光。
他第一次感觉,操纵人心、挑拨离间成功后的成就感,是那么的让人惬意。 hf();
第十二章 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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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作场一角,操场里,做完早操的小女工们集中,听站在讲台上的“领导”训话,她们的领导,即“办公室主任”赵孟娘。
赵孟娘穿着合身的“工作服”,左手拿着个纸皮卷大喇叭放在嘴边,高声说着话,身板很直,说话中气十足,右手时不时挥舞。
“这个月大伙的表现不错,距离本月结束还有三日,大伙一定要再接再厉,超额完成任务,争取拿到一等奖金!”
“有人可能觉得累,不要紧,再坚持三日,就有连续三天的工休,届时就能好好休息,我们还会组织大伙出去郊游...”
旁边,李笠听着赵孟娘给女工们鼓劲,听着听着,不由得多瞥了对方一眼。
赵孟娘已经进入了状态,情绪兴奋,语气激动,面颊微红,由肢体语言可以看出,这位已经被权力所陶醉,并已适应了。
管理数十人的权力,也是权力,哪怕管的不过是作场小工,大大小小的权力,本质都是一样的:能让人沉醉、迷失,上瘾。
夏初,赵孟娘跟着他来白石村时,马上就管起李家几个奴婢,管得不错。
于是,李笠把赵孟娘调到作场管厨房,管得也不错。
然后,李笠让赵孟娘管女工起居,管得井井有条,他便根据赵孟娘的表现,予以提升,成了“办公室主任”。
主任,是后世的职务名称,如今被李笠用在作场里。
办公室主任,负责考勤、后勤,职责不小,权力也不小,而赵孟娘的才干,也担得起这个职务。
于是,赵孟娘摇身一变,变成作场里员工敬畏的“赵主任”,平日里见了,都要恭敬的打招呼。
有权力加持的赵孟娘,走路带风,说话斩钉截铁,整个人都精神不少。
那么问题来了:作为一个女细作,本职是色诱,得目标人物重用的同时,却无法得目标人物的‘享用’,如此进退不得的困境之下,赵孟娘会是什么纠结心情?
李笠判断赵孟娘是黄大车派来的细作,却要将计就计,免得黄大车“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所以,把赵孟娘晾着。
对方为了得他欢心,必然努力表现,于是,一个勤奋工作的“赵主任”就出现了,也确实干得不错,让急缺内务管理人才的李笠得了‘及时雨’。
然而,模样俊俏的赵孟娘,暂时没有侍寝的可能,所以,只能继续努力表现。
赵孟娘被变相软禁在作场里,无法外出,无法和外人接触,无法把消息传递给黄大车,但黄大车会知道赵孟娘受重用,于是信心倍增,愿意等下去。
不会再想别的办法来刺探轮盘的秘密。
久而久之,得重用却无法成功‘色诱’的赵孟娘心态会变,变得焦躁,因为她始终得不到目标任务的“心”,距离拿到秘密遥遥无期。
黄大车不可能无限期等下去,而赵孟娘来这边做细作,恐怕是有什么把柄或者亲人被黄大车捏着,不得不“深入虎穴”。
时间再久一些,黄大车会怀疑赵孟娘是不是已经“变节”,而赵孟娘会担心黄大车认为自己无能、“变节”,于是对亲人有所惩罚。
如此一来,两个人会陷入“囚徒困境”,应对失当,最后,李笠就能见机行事。
以上,建立在“赵孟娘是黄大车派来的细作”这一推断上,李笠觉得和女细作周旋,也是打发时间的好办法。
赵孟娘讲话完毕,李笠没有什么要补充的,赵孟娘宣布解散,女工们列队走向食堂,用餐后就要开始新一天的工作。
赵孟娘跟着李笠,向办公室走去,李笠一边走,一边交代:
“女工们有什么困难,有什么情绪,有什么想法,你都要多注意些,一味地罚是不行的,我们作为管理者,要有人情味。”
“罚,不是目的,而是手段,作场如今运作良好,不缺那点罚金,再说,我也不至于要从蚊子腿上刮肉。”
“你的表现不错,我很高兴。”
李笠说到这里,停下脚步,转身看着赵孟娘,赵孟娘见李笠笑吟吟的看着自己,面颊微红,微微低头。
李笠拍拍对方肩膀,笑道:“继续努力,我看好你哟!”
。。。。。。
库房,李笠和武祥看着空荡荡的房间,颇为感慨,自从彭蠡湖的“水”开始变浑,他们的商机就来了。
许多山湖人的寨子靠着抢劫、贩卖人口为生,但如今一要提防别的寨子攻杀,二要提防内部有人兴风作浪,所以不敢轻易“派兵出击”,免得为人所乘。
不能打劫、做买卖捞外快,日子还得过下去,那么,用排钩大量钓鱼,就是不错的选择。
动辄有数百枚鱼钩的排钩,挂了饵后布放一夜,次日就能扯起不少鱼来,所需人手少,正好符合各寨子在特殊时期的需要。
所以,作场的鱼钩有多少就卖多少,根本就没有滞销一说,李笠财源广进,武祥手中的“活动资金”充裕,在外面扇阴风点鬼火的效果愈发出众。
想到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武祥感慨:
“这帮人,什么寨主、当家,平日里称兄道弟,论资排辈,又立什么规矩,仿佛整个彭蠡湖都得按着这规矩办事,结果临了临了,还是大难临头各自飞。”
“他们都是亡命之徒,不存在什么肝胆相照、义薄云天。”李笠笑起来,满是不屑,“这就是我说的囚徒困境,你体会到了吧?”
武祥点头:“嗯,两个囚犯,被隔离关押,相互间担心对方先招供,把自己指认为主谋,索性先下手为强,自己坦白罪行争取从宽发落,把污水都泼给对方。”
“但实际上,狱吏什么也没做,甚至都没想到能问出什么来。”
李笠转身离开库房,边走边说:“你明白这个道理就好,接下来,继续给他们煽风点火,烧上一年半载,这帮人怕是要撑不住了。”
“你负责把水搅浑,灰鸭就负责摸鱼,但这要见血,我们的队伍要训练技艺,要时间的。”
对于事态发展,武祥有些期盼,又有些好奇:“寸鲩,万一这些山湖人内讧,决出了新规矩,又仗着有环锁铠,肆无忌惮袭击村落、商旅,怎么办?”
“他们敢这么做就是找死。”李笠斩钉截铁的说,“癞皮狗占个角落,对着过往行人乱叫,没人管,可癞皮狗开始到处咬人时,死期就到了。”
“然而,这些亡命之徒有了环锁铠,胆气必然大涨,迟早要作死,官府要讨伐却比较麻烦,届时....”
李笠看着发小,笑道:“我们作为良民,一旦官府需要,当然是要组织义勇,协助官府清剿水寇的,对不对?”
武祥也笑起来,想了想,忽然有些底气不足,看看左右。
房间里就他俩,李笠见状知道发小有见不得人的事情要说,于是眼睛眯起来。
“寸、寸鲩...”武祥忽然结巴起来,李笠不吭声,等对方把话说完。
“有个之前买了许多环锁铠的豪商,约我碰面...”武祥说着说着,居然挠起头,李笠促狭的笑起来:“去就去呗,他一定好吃好喝供着,放心吧。”
“不是,我是..我是担心他、他送女人...那我怎么办?”
“送女人?送了你就收,怕什么?怕细作?怕女刺客?先睡了再说!”
“不不,寸鲩,我、我不过是跑腿的,环锁铠是你的作场做出来的,不是我..”
“你就是我的驵主。”李笠拍拍发小的肩膀,“环锁铠的买卖,你和那些奸商打交道,你做的决定,就是我的决定。”
“卖环锁铠的收入,你也有份,对方送的礼,既然是送给你,你就放心收下,不需要转交给我。”
“对方送你女人,那就是你的女人,与我无关,不过呢,你心里要有数,这种送来的女人,很可能是细作,要用心提防。”
李笠语气诚恳的说着,武祥听了颇为激动,他不是为了‘女人’,而是为了发小的极度信任。
卖环锁铠,是杀头的买卖,也正是因为如此,利润很高,可以说是暴利。
一领环锁铠,能卖十万钱,这在以前,对他来说是难以想象的财富。
而一个月卖出百领,收入十万贯,这可就是传说中的“家财万贯”,经手人武祥只觉得手抖。
这么高收入、高风险的买卖由他经手,说不慌是不可能的,武祥就怕自己处置不当,把事情办砸了,或者惹得李笠不快。
如今,李笠把话说到这份上,给予完全信任,让他觉得浑身都是力量。
“寸鲩,那、那若他送美人给‘东主’,我一定给你送来!”
李笠听到这里,摆摆手:“别,你莫要什么都推到我身上,我若想女人,自己会去找,环锁铠的销售,你说了算。”
“你没有凡事都得请示东主的必要,少来这一套!”
这是李笠的真心话,奸商若送女人,大概率是细作、耳目,他这里已经有了个女细作,再来新的细作,那算什么?
我和女细作们不得不说的故事?
“对了,眼见着手头的事情理清楚了,黄档主的忙,我得去帮,过几日就进城,这边的事情,你拿主意,和灰鸭商量着办。” hf();
第十三章 困境(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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鄱阳,某私第后院,李笠借助各种工具,模拟铜镜制作的流程,向杜氏分析铜镜的制作成本,并介绍自己的改进意见。
关于降低成本的意见。
这是李笠花了数月琢磨出来的成果,为此还做了不少试验。
对此,杜氏不以为然:这制镜的工艺,是她娘家祖传的,而且其他店家也是如此制镜,李笠凭什么说能够降低成本?
“杜东主莫非觉得我在糊弄人?”李笠看出杜氏的心思,杜氏赶紧掩饰:“不,我只是想不明白,自古以来,制镜的工艺就只如此,还能怎么改进?”
“所以说,各家镜店陷入了‘吃不饱,饿不死’的困境。”
李笠说完,继续讲解。
这个时代铜镜的制作,是为范铸法,李笠仔细了解过后,觉得不算复杂。
第一步是制模、制范,先在陶车(转盘)上制作镜体的形状,阴干后在泥质镜体上设计纹饰,加工制作成镜模。
然后在镜模上夯制泥范,泥范分为上下两半,合在一起时,内部空腔就是镜子的形状。
第二步是泥范的焙烧。
泥范经过一段时间的自然阴干,可入窑进行焙烧,经过特定温度及时长的焙烧后,泥范烧结成为陶范,放置在较干燥的地方自然冷却。
待陶范彻底放凉后,就可以合范准备浇铸。
第三步是镜料熔化和浇铸。
把一定比例的铜和锡熔化后,直接浇入陶范之中,一次成型。
第四步是精加工。
陶范冷却后,可取出成型的铜镜,但这只是毛坯,需要磨削及平整镜面,使其具备映照能力。
又要进行纹路的精修,使其变得精致。
其中涉及的成本,一是镜料,镜料以铜为主,但锡的成本占大头,因为锡很贵,比铜贵多了。
二是焙烧泥范、熔化镜料所需的燃料,即木材或木炭;三是制范。
其中,制范的成本最高。
确定铜镜质量好坏的关键是陶范,陶范做得好,浇铸出来的铜镜,其正面平整、背面花纹精美,后续加工方便,成品的卖相才好。
背面无花纹的铜镜称为“素镜”,各地售价大概是一千到两千文之间波动,若有花纹(主要是阳纹),售价至少比同样尺寸的素镜贵数百文。
花纹越复杂,售价就越高,原因就是花纹越复杂,制作铜镜陶范的成本会越高。
而陶范的使用寿命不长,有时浇铸过一两次后就会报废,得重新制作。
只有用料上好的泥范,才能烧出上好的陶范,这样的陶范才能浇铸出没有气泡、纹路细腻的铜镜。
所以,铜镜的制作成本之中,制范的成本占比很大,而且这是工艺特点,根本就无法有效改进。
由此,各地镜店的铜镜,其实成本上没有太大差别,而镜料基本都是铜锡‘合金’,镜面的光亮度也没有明显差别。
加上寻常百姓买不起铜镜,于是销售市场的‘容量’不是很大,以鄱阳城为例,许多镜店都是世代传下来的老店,靠口碑吸引顾客,基本上没有‘新人’进入这个行业。
杜氏经营的镜店,完全是靠杜氏娘家的口碑打开局面,因为杜家几代一直都以制镜闻名。
杜氏制镜,镜料配方的秘密其实不复杂,那就是铜将近七成五、锡二成五,以及铅些许,也就是含锡量为25%的铜锡合金。
铜镜制作要加锡,才能保持研磨、‘开镜’后镜面光亮,这是如今的业内常识,各家的区别,无非是锡的含量有多有少。
李笠这几个月来,仔细比对过其他几家的铜镜,从光亮度来说,没有明显差别,那就意味着,别家镜料的锡比例,其实都差不多。
锡少了,铜镜的光亮度就降低,锡多了,铜镜就变脆。
所以锡的含量大多在二到三成,既能保证镜面光亮能够持久,也能确保铜镜不那么脆,但铜镜依旧容易摔烂。
这是常识,杜氏特地向李笠强调这点。
所以,经过千年的发展,铜镜用料确定为铜和锡,锡的比例,就稳定在二成到三成之间,没有人可以创新。
“锡很贵,比铜贵,我也试过改用其他物料取代锡,譬如用铅,可是做出来的铜镜虽然不容易摔坏,但镜面光亮保持不久,需要经常擦拭,且很麻烦。”
“是么?”李笠拿起一枚铜镜,仔细端详着,“那,杜东主可知道,这是为何?”
杜氏摇摇头:“不知,谁都不知道。”
李笠闻言把手一松,手中铜镜跌落地面,‘啪’的一声,裂成两半,化为破镜。
那年,隋军渡江,攻入陈国国都建康,持续了数百年的南北朝结束,天下,终于统一了。
那天,陈国驸马徐德言砸破一枚铜镜,自己拿一半,娇妻乐昌公主陈氏拿一半,夫妇俩含泪约定,将来如果有缘,便要以破镜为相认的信物。
陈国君臣及宗室、公主们,被隋军带往长安接受处置,按照惯例,亡国公主们是最优质的战利品,分发给功臣。
于是,漂亮的乐昌公主陈氏,成了隋国重臣杨素的宠妾。
虽得新主百般宠爱,但陈氏忘不了徐德言,将那一半残镜交给仆人,让仆人到长安市集售卖。
潦倒的徐德言也在长安,看到了那枚残镜,掏出自己手中另一半残镜,合二为一。
杨素得知此事,便成全了这对苦命的夫妇,让陈氏回到徐德言身边,并赠送钱财,小两口随后返回烟雨江南。
此即为“破镜重圆”的故事。
千年后,有学者对这个故事的真实性表示怀疑,于是拿来自己收藏的古镜,往地上一砸,却砸不烂。
所以,“破镜重圆”故事果然是假的么?
并不是,因为这个学者用来试验的铜镜,为唐以后的铜镜,徐德言夫妇用的铜镜,是唐以前的铜镜。
铜镜有上千年历史,却以唐中晚期为界,有着不同的材质:汉唐铜镜,材质为铜锡合金,唐之后的铜镜,材质为铜铅合金。
铜锡合金所作铜镜,质地坚硬,镜面光亮度可以长期保持,却很脆,容易摔碎,价格贵。
铜铅合金所作铜镜,质地较软,镜面光亮度较难长期保持,却很韧,不容易摔碎,价格相对便宜。
于是,唐中晚期之后,一个广泛存在于各地的职业诞生了:磨镜人。
汉唐铜镜,制作完成后研磨、开光,镜面光亮,可以用很久,当镜面开始变模糊时,只需要拿一个皮子,沾上些许镜药,把镜面轻轻擦拭,就会光亮如新。
这种活做起来很简单,自己就能动手,不需要请人来做,当然,也有部分手艺人走街串户,为人磨镜。
因为日常使用中的各种意外,会让镜面受到物理损伤,譬如出现划痕,就需要用工具磨平镜面,所以这个时代也有磨镜人,却不是普遍存在的职业。
唐之后的铜镜,制作完成后研磨、开光,镜面光亮相对汉唐铜镜无法持久,很容易变模糊,但处理起来很麻烦。
需要专用工具,譬如极其平整的另一个平面来“磨”,小心、仔细地把镜面磨平,然后才能上镜药擦拭,让光亮重回。
这种活需要专业人士来做,所以,才广泛出现了“磨镜人”这个职业。
以唐中晚期为界限,铜镜的状态出现了变化,原因在于镜料材质变化,在于铜锡合金与铜铅合金的不同特性,以及价格。
铜锡所制铜镜贵,铜铅所制铜镜相对便宜,所以自北宋时起,铜镜的普及率增加,磨镜的需求也增加,所以催生了磨镜这个行业。
李笠不是什么制镜专家,这些知识,是后世他听一个收藏古镜的收藏家谈起的,所以记在心中。
但他无法向杜氏讲解,毕竟“破镜重圆”的典故是发生在数十年后,当然,前提是那时还有隋国和陈国。
杜氏看着李笠就这么摔坏一枚铜镜,不吭声,想听听李笠接下来要说什么。
李笠看着这枚破镜,对杜氏说:“镜料及工艺千年不变,业内所有人根本就无法突破技术瓶颈,相互间的竞争,不过是困境中的苦苦挣扎罢了。”
杜氏闻言觉得可笑,她觉得李笠一个门外汉,怎么就大言不惭的嘲笑起制镜这门手艺来。
她问:“既如此,你说怎办?”
“好办,过几日,杜东主的店就能有新品上市了。”李笠胸有成竹的说,“我这几个月没白过,已经制作了许多铜镜,好与不好,销量说话!” hf();
第十四章 年年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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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鄱阳市集,一处邸店前聚满了人,大伙看着店伙计向他们展示店里的新品:平镜。
小小铜镜,当然不方便挂起来展示给那么多人看,店伙计在门边挂起几幅白布,上面绘着镜背纹路的图样。
各图样有磨盘那么大,方便大伙观看。
唐家镜店的伙计马庆,如今混在人群之中,抬头看着这“杜娘镜店”的新品图样,脸上满是惊疑不定。
图样有四,各配文字,是为“年年有余”、“岁岁平安”、“吉祥如意”、“前程似锦”。
其中,“吉祥如意”这词,马庆没听说过,而这四个词语对应的镜背图案,则是鱼、裂纹、鸡、钱币。
“年年有余”,以鱼对应谐音余,图案是一对黑白鱼围绕镜钮在游动,双鱼位置对称,摇头摆尾,又有荷花纹装饰,看上去栩栩如生。
鱼是鲤鱼,黑白鱼代表着阴阳,即为阴阳调和,对应男女,就是夫妇和谐。
店伙计在给大伙讲解:“年年有鱼,就是年年有余,年年有余财,夫妇和美,这不是好兆头么?”
围观的人们听了讲解,多不以为然:说是这么说,但图样是图样,实物有没有那么漂亮,得亲眼看看再说。
于是,伙计们向大伙展示铜镜实物,要看的人,必须排队,马庆也排了队。
四种铜镜,排起四个队伍,马庆听得前面柜台处传出的惊叹声,心中愈发疑惑:这铜镜不过纹路有些新意,至于这么大呼小叫的么?
等他来到柜台前,却见伙计笑眯眯的递来一枚“年年有余”镜,他拿在手中仔细一看,愣住了。
这是一枚尺寸寻常的铜镜,镜面光亮,背面是花纹,纹路内凹但很细、很浅,为阴纹,然后填上颜料。
正如白布上展示的图样那般,镜背的花纹,确实是一对黑白鲤鱼,以及荷花图样,无论是鱼还是荷花,纹路清晰,十分细致。
仔细一看,图案不是画上去的,更像是嵌进去的。
马庆仔细摸了摸,越摸心就跳得越快。
他当然知道制镜工艺,今日奉了东主之命过来‘查探敌情’,看看这‘杜娘镜店’出的‘平镜’,到底有什么奇特之处。
镜面边缘为灰黑色,其余部分如寻常铜镜一般,为灰白色,已经上了镜药‘开光’。
寻常铜镜后背的花纹,一般是阳纹(凸起),有时是阴纹(内凹),一般是范铸时就有的,或者是刻出凹槽(凹线),然后填颜料,得出图案。
因为阳纹图案看起来清晰、养眼,且制范方便、所以铜镜花纹多为阳纹,现在,“杜娘镜店”推出的新镜,用的浅阴纹,勉强能说“平”。
看样子,是浇铸出‘素镜’,然后在平滑的镜背刻出浅浅的纹路,然后再填涂料,凸显纹路为图案,但如此一来,成本必然大幅增加。
马庆开口问价:“请问,这‘年年有余’镜,多少钱一枚?”
负责介绍的伙计笑眯眯的说:“一千文一枚。”
一枚素镜都要卖一千五六百文,结果这有花纹的镜子只卖一千文,马庆惊叹一声:“什么?”
手一下没拿稳,那铜镜“啪”的一声掉在地上,马庆吓得面如白纸:他一个月工钱也就七八百文,这下完了!
后面排队看镜的人,被这动静吸引了目光,大伙只道如今这年轻人失手打坏店家的铜镜,怕是要赔钱了。
“客人莫要惊慌,本店新镜可不怕摔。”伙计说完,弯腰去捡那完好的铜镜,向马庆和旁人展示过后,把手掌一翻,让铜镜再次跌落。
“啪”的一声,铜镜落地,是镜背先着地。
大伙定睛一看,发现铜镜居然没有摔烂,伙计又让铜镜落地三次,铜镜依旧没摔烂,这下,人们惊呼起来:
“摔不烂的铜镜!”
伙计们高声吆喝起来:“对,本店新品,就是不容易摔烂的铜镜!”
“四种图案镜子,都是一千文一枚!”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许多人都看见铜镜摔不烂,而这种镜子居然只买一千文,于是人群渐渐沸腾起来。
“给我看看!”
“我要一枚!”
“我要进货,能不能便宜些!”
喧闹声中,马庆失魂落魄的挤出人群,来到街道上,回头看看热闹的店面,只觉后背凉飕飕的。
毫无疑问,什么“年年有余”、“岁岁平安”、“吉祥如意”、“前程似锦”,不过是取个好寓意,镜子能否卖得出去,一看口碑,二看售价。
口碑好,意味着铜镜的光亮耐久,买回去可以放心用,不怕用了一段时间,镜面发蒙,擦拭后也不明亮。
买得起镜子的人家,最在乎这点。
那些小富之家,勉强用得起镜子,对镜子的光亮有要求的同时,也希望售价低些。
至于那些家境不怎么样,却因为娶亲、嫁女需要置办聘礼、彩礼的家庭,更看重价格的高低与否。
两家店的铜镜,若口碑差不多,必然选价格低的那家。
但是,鄱阳城里的几家镜店,相同(相仿)尺寸的铜镜,价格差别不大,各自都有自己稳定的回头客,以及回头客介绍来的新顾客。
各家镜店制镜的工艺都一样,无非是镜料配比、泥范配料有些许不同,但基本上都是大同小异,所以铜镜售价都差不多。
现在,杜娘镜店推出新品“平镜”,且不说人们对于“镜背花纹是平纹”接不接受,就说这售价,其他镜店根本就竞争不过。
一千文一枚的平纹铜镜,还不怕摔,而唐家镜店同尺寸、怕摔的素镜,都要卖一千五百文。
杜娘镜店的“平镜”,靠着“便宜、耐摔”,就可以把别家镜店的客人都抢过来。
也许富贵人家看不上平纹铜镜,可对于那些囊中羞涩、却不得不买铜镜的人家而言,耐摔、便宜、有花纹的铜镜,不就是最合适的选择么?
一千文,耐摔,意味着平日里舍不得买铜镜的人家,也会起了买镜的心思,所以,杜娘镜店的生意,必然要火红许多。
杜娘镜店有了这种平镜,可以年年有余,别家镜店怕是入不敷出,往后可怎么办?
马庆如是想,身边不时有人经过,一个个兴高采烈,议论纷纷:“杜娘镜店有不怕摔的铜镜!一千文一枚!”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杜娘镜店,却见店前聚集的人越来越多,而他的后背则越来越凉。
东主的店,怕是撑不了多久,若是办不下去了关门,那么,我怎么办?
看来,要换个新东主,找别的活干了... hf();
第十五章 匪夷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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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第,唐家镜店东主唐东正在研究几枚铜镜,这几枚铜镜是伙计刚从“杜娘镜店”买回来的,每枚售价都是一千文。
唐东用尺子和秤,量过铜镜的尺寸、称过重量,和自家镜差不多,但“杜娘镜”的镜面灰白,边缘和镜背为灰黑,为双色。
所以,关键就在这上面。
唐东祖辈都是制镜工匠,所以对于制镜工艺门清,常见铜镜多为灰白色,是因为在镜料里用了锡,大概在二成左右。
若镜体偏暗、黑,说明用了铅,镜料里加铅会让镜体软而韧。
铜锡镜硬而脆,物料成本高,因为锡贵;铜铅镜软而韧,物料成本低,因为铅便宜。
但世间铜镜绝大部分都是铜锡镜,因为镜面硬,偏灰白,研磨后光亮能保持很久,映照效果好,又不容易磨花(刮花)。
铜铅镜因为软,所以镜面容易发灰、受损,一般的擦拭容易留下细微刮痕,加上颜色偏暗,所以映照效果略差,镜面光亮无法持久(相对铜锡镜)。
现在,唐东判断镜店推出的“平镜”,似乎是铜锡加铜铅的双材质镜:镜面为铜锡材质,镜体为铜铅材质。
于是,既可以拥有铜锡镜的镜面映照效果和光亮持久,也能拥有铜铅镜的耐摔特性。
这样的镜子,虽然镜背花纹不算复杂,却只卖一千文,比常见的素镜便宜至少四五百文,可想而知对于顾客来说,根本就不用做选择。
想到这里,唐东觉得头疼,杜娘镜店的平镜一出现,意味着他家和其他家的镜店,生意要一落千丈了。
“啪”的一声,唐东将一枚‘岁岁平安’镜砸在地上,铜镜完好无缺,他拿起来再砸,依旧没事。
端茶进来的婢女,见郎主如此折腾铜镜,以为郎主在发泄心中怒火,吓得不敢说话,小心翼翼的将茶放在案上,然后站在一旁。
唐东砸铜镜砸到第五次,“啪”的一声响起后,伴随着“咔嚓”声起,他拿起铜镜一看,发现镜面出现一道裂纹。
镜面被裂纹‘割’为两半,依旧呈圆形,却没有分成两瓣,镜背依旧是完好的。
唐东拿来锤子,不停地锤打这个镜面开裂的铜镜,锤了不知多久,终于把镜面敲下来。
果不其然,这镜子分两部分:灰白色的镜面,灰黑色的镜体。
而且,镜体如同一个铛,镜面如同装在铛里的冰,仿佛是镶嵌进去的。
但镜面和镜背并不是用胶粘在一起。
满怀期待的唐东,对这个结果很失望,他还以为“杜娘镜”的秘密,就是用鱼鳔胶把两种材质镜体粘起来,达到两种优点的结合。
结果不是。
仔细看了一下,发现如铛状的灰黑色镜体,内侧壁有四个凸起,与此同时,嵌在这个‘铛’里的镜面,边缘有四个对应的凹陷。
所以,镶嵌入镜体的镜面,是被这四个凸起“卡”住,不需要用胶来粘。
这样的制作工艺,让人匪夷所思,意味着他根本就无法模仿,即便自己弄出“胶粘镜”,成本也不可能这么低。
首先要分别作出铜锡镜面、铜铅镜体,相互间能够紧密镶嵌,然后还得熬胶,然后把镜面嵌入镜体、粘在一起,这个过程只要有差错,就会出现废品。
既然不是“胶粘镜”,那么这种镜子是怎么做出来的?成本为何这么低?
一枚新式“杜娘镜”卖一千文,若按正常的制镜工艺来制作,成本都收不回,卖一枚亏一枚,买得越多,亏得越多。
这种镜子,果然如店家所说,只是耐摔,而不是摔不烂,但足以应对日常使用中,一两次的不小心失手跌落。
对于富贵人家而言,新式杜娘镜造型简单、图案简单,价格低廉,不值得买,因为买了会显得自己很‘俗’。
无论是正室,外室还是侍妾,用这种铜镜,只会显得自己“廉价”、失宠。
但对于寻常百姓而言,这就是最好的选择,一来相对便宜,二来耐摔,加上杜娘镜店的口碑,想来镜子买回去后,也能如寻常铜镜那般,光亮持久。
想着想着,唐东痛苦的双手挠头,杜娘镜店来这么一手,他的店和其他镜店的生意必然被抢走,恐怕连老顾客都不一定能留住。
因为各家店的主要客源,其实都是小富之家,大富之家只会买那些装饰奢华、价格不菲的铜镜,一般家庭又买不起铜镜。
高不成低不就,现在,“中”被杜娘镜店抢走了,“低”也开始到杜娘镜店买镜子,他们该怎么办?
想了想,唐东忽然有了主意,喊来伙计,吩咐:“你们马上...马上去街上,散布一种说法。”
“东主,散布什么说法?”
“就说...”唐东让婢女出去,房里只剩他和伙计二人,然后他压低声音,说:“就说,杜娘镜店的新镜,许多人买回去,是放在棺椁里...”
“是给死者陪葬用的,所以才这么便宜!”
伙计有些回不过神:“啊?东主,这...”
“这什么?快去!”唐东低吼起来,“你们机灵点,莫要被人盯上,那杜氏可是‘铁骰黄’的外室,莫要被人抓了现行!”
“东主,这..”伙计有些为难,见唐东要发火,赶紧说:“东主有所不知,方才我们听到消息,说杜娘镜店还卖一种很便宜的镜子,是...”
“是专门用来陪葬的。”
“什么?”唐东听到这消息,呆住了,随后跌坐榻上,面色惨白。
对方连这点也想到了,那就意味着,自己再无挽回的办法,他的镜店,迟早要因为生意冷清而关门。
想到这里,唐东只觉得悲从心中来,自己上有老下有小,一家人就靠着祖传的手艺制镜、售镜过日子,以后可怎么办?
这时,又有伙计跑来,向东主禀报:“东主,杜娘镜店的刘掌柜登门拜访。”
“是么?他来干什么?”唐东喃喃着,脸上满是萧瑟:“他,是想来盘下我的店吧,呵呵...”
那伙计没想到东主竟然是如此表情,挠挠头说:“呃...东主,刘掌柜说,说他是来找东主谈合作...”
“合作?”唐东愣了一下,回过神来:“快,快把人请进来!”
然后让人收拾收拾房间,把几枚铜镜和破了的破镜收起来,不一会,杜娘镜店的刘掌柜被人领进院子,唐东赶紧出了房间,迎上去。
两人寒暄了一番,唐东请刘掌柜入内就座,上好茶,刘掌柜说起来意:“唐东主可知,鄙店已经开始售卖新式铜镜?”
唐东本来想说“不知”,不过这已经没有意义,便点点头:“刚知道,贵店的镜子如此耐摔,真是让人惊叹不已。”
“那么,唐东主,有没有想过合作?”刘掌柜直接点明来意,唐东心中一动,顾不得装城府,也直接问:
“不知,唐某要如何与贵东主合作?”
“哈哈哈哈,唐东主果然是个聪明人。”刘掌柜笑起来,喝了一杯茶,开诚布公:“我家东主说了,大伙都是熟人,平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世代都靠着制镜、售镜过日子,不容易。”
“如今,鄙店推出新品,想来会让唐东主困扰,生意做不下去,一大家子人没了生计,急切间怕是难以为续。”
“大伙都是乡里乡亲的,我家东主觉得没必要把人逼到绝路,所以....”
唐东赶紧问:“所以呢?”
“所以,我家东主想和唐东主合作,不知,唐东主有没有兴趣,在鄙店购买新式铜镜的镜胚,回来再做加工、修饰,放在店里卖,也是有赚头的...”
“当然,具体价钱好说,若唐东主决定长期合作的话,价钱当然就会更优惠了...” hf();
第十六章 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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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第,黄大车坐在榻上,倚着凭几,看着手中账簿,外室杜氏在一旁讲解。
李笠履行了和黄大车的约定,给杜氏出主意赚钱,出的主意确实不错,那就是直接改良制镜工艺。
经过改良的制镜工艺,做出前所未有的铜镜,耐摔且制作成本明显降低,于是利润显著增加。
“一枚新镜,售价一千文,还能赚至少两百文..如今店里仅是自销,能做到每月销售铜镜三百枚,那就是盈利六万钱,往后还会更多...”
“李笠,确实是做到授人以渔。”
黄大车沉吟着,他不是很懂制镜,便问杜氏:“这工艺改了哪里?”
“不用制范,而且...”杜氏说着说着,笑起来:“那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新工艺,据说要借助水力,要用什么冲压...”
黄大车听不懂:“葱鸭?什么鸭?”
杜氏笑着摇摇头:“是一种工艺,妾一开始也不太明白。”
她用李笠送来的模型,向黄大车讲解何为“冲压”。
两个面饼,一白一灰,灰面饼放在圆形的凹范里,再把略小的圆形白面饼放在灰面饼上,接着,借助‘水力冲锤’用力锤压下去。
于是,白面饼被压进灰面饼中,而灰面饼底部,也因为范的缘故,被压出凸起(钮)、花纹。
然后,凹范的上、下、左、右有推杆,向前用力推,将灰面饼的侧壁向内顶,顶出四个凸起,卡住白面饼。
如此一来,白面饼就牢牢镶嵌在灰面饼上,经过磨削,变成光滑的饼面(镜面)。
从正面看,饼面(镜面)的边缘是灰色,然后包裹着一个白色的圆。
杜氏讲解着:“白面是铜锡,锡大概是二成,灰面是铜铅,铅大概是二成,冲压依靠水力,制镜不需要模范,节省许多成本。”
“当然,铜锡或者铜铅没那么软,所以冲压的时候,得把两块面团烧得发红、变软,如此一来,才...”
黄大车大概知道铜镜铸造时的讲究,觉得很奇怪:“不可能吧?两种镜料压在一起,变冷的时候,难道不会开裂或者出现缝隙么?”
“你之前不是说过,镜料若没调好,熔化后注入陶范,冷下来的时候镜子会开裂或者有裂纹、小孔。”
“一种镜料都这么麻烦,两种镜料烧红了压在一起,冷下来之后,不就更麻烦?”
杜氏点点头,拿出一卷纸,要将上面所写工艺要点说给黄大车听,黄大车见这卷纸很厚,赶紧摆摆手:
“好好好,不用说了,你知道即可。”
黄大车不打算刨根问底,既然杜氏知道了工艺,那他就放心了。
李笠这个人,确实有本事,一如帮助大鲶彭那样,授人以渔,帮他外室找到了一条财路。
一样是靠着物美价廉这个法宝,让杜娘镜店的新式镜子供不应求,为了防止别家恶意诋毁,还特地推出低价的“陪葬专用镜”。
不仅避免了新式镜子被人恶意中伤,还打开了“丧葬”的财路,这段时间以来,鄱阳城内外办丧事的人家,都来杜娘镜店买这种特殊的铜镜。
李笠的作场,还给镜店代工,确保镜胚供应。
所以,镜店的收入翻了数倍,让黄大车看了账簿,都觉得难以置信。
而且,李笠还建议镜店和大鲶彭食肆那样,不吃独食,如同大鲶彭食肆对外供应鱼糜那般,杜娘镜店向其他镜店提供新式镜子的镜胚,一起发财。
黄大车觉得这种办法不错,毕竟吃独食容易招来嫉恨,他在世时,还能震慑宵小,可等他走了,杜氏娘俩就没了靠山。
黄大车知道,自己的嫡妻和儿子们都不会管着这娘俩的死活,所以,杜氏若能稳稳靠着镜店赚钱,往后就有依靠了。
现在,李笠给镜店定下的策略就是“价格下探”,走平民路线,薄利多销的同时,不至于让人认为是暴富,尽可能低调赚钱。
黄大车放下账簿,叹道:“李笠确实厉害,你的镜店有了这个法宝,后半辈子不用愁了,我也能放心的走了。”
“莫要说这般话,你还会好好的。”杜氏说着说着,有些伤感,黄大车不以为意:“无所谓,我这一辈子,也算值了。”
“受过许多罪,做过许多孽,就算有报应,报应就报应,我不怕,本来一条贱命,能活到今天,子女满堂,还有你陪在身边,值了。”
黄大车的外室虽然不止一个,但杜氏在他心中的地位完全不一样,不是亲人,是恩人。
许多年前,黄大车只是鄱阳城里一个乞丐,某年的除夕夜,他饥寒交迫,就要死在街头时,是一个女孩给了他一碗热腾腾的饭,还有一件旧絮衣。
许多年过去,他算是有模有样了,一直好好收着那件絮衣,依旧记得那碗饭,依旧记得她:姓杜的小娘子,家里是制镜的。
后来,得知对方成了寡妇,被婆家赶走,娘家兄弟对她又不好,便找到她。
于是她成了他的外室。
“那个李笠,到底有什么经历?这么有本事?”杜氏问,黄大车却不知该怎么说,想了想,透露一件事:“我前几日听郡廨里的朋友说,说李笠全家的吏籍,已经销了。”
杜氏惊叹:“销了?这可不容易。”
“是不容易,销吏籍,还不用躲到别处去,而是留在鄱阳。”黄大车喃喃着,开始思考。
一般而言,州郡县吏家,需得对应公廨长官做主,得朝廷允许,才能让吏家销籍。
或者,有宗王等权贵帮忙,让吏家销籍,否则,就只能偷偷摸摸来,收买官吏,偷改户籍。
黄大车在郡廨有人脉,若要操作,也可以帮李笠把吏籍销了,不过人不能留在鄱阳,得全家搬到别出去,以民籍在当地落户。
因为黄大车是要贿赂公廨里的官吏,偷偷改户籍,见不得光,而现在,李笠却是正大光明的销吏籍,成了编户良民。
按照他郡廨友人透露的消息,这件事,源自建康那边,而不是江州州廨,所以,这意味着李笠有贵人相助。
可能是建康的某位贵人,亦或贵人在建康有人脉。
如此推断下来,黄大车觉得自己还是小看了李笠,李笠能帮杜氏出了个好主意,确确实实能赚许多钱,说明...
说明李笠确实有本事,而且本事还不小,履行当初的约定不过是小事,这位不但会赚钱,还有依靠。
杜氏见黄大车想着事情,便说自己的看法:“李笠在白石村办作场,镜胚,就是在那作场做的。”
“妾觉得,那李三郎能帮大鲶彭出主意赚钱,那么,他自己要赚钱,即便只是卖鱼钩,想来能赚不少钱,否则他为何要做?”
“以铜镜为例,妾认为,他肯定有办法降低成本,所以即便是卖鱼钩,也会有赚头,而且赚头不小,至少不会比制镜少。”
黄大车沉吟起来:“你是说....”
杜氏:“妾觉得李笠真有本事,不如....”
“不,他终究是得罪了鄱阳王府,迟早要倒霉的。”黄大车一手摆弄着茶杯,有些遗憾的感慨:“可惜,还不到十六岁,就有如此本事...”
杜氏问:“可是,他有办法销吏籍...或许,真就不怕鄱阳王府的人为难?”
黄大车琢磨了片刻,还是觉得李笠迟早要完,所以,真的很可惜。
正说话间,有仆人来报,说大宅那边,大郎君请他赶紧回去,似乎有大事。
“大事?什么大事?”黄大车喃喃着,和杜氏说了一会儿话,赶紧回去。 hf();
第十七章 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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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里,一个面色惨白的年轻人正向黄大车哭诉自己的经历,旁边案上,放着一领环锁铠,其上有些许血迹。
“世叔!家父死不瞑目,侄儿侥幸逃生,如今走投无路,只求世叔庇护!”
“你们那里到底怎么了?怎么..怎么就出了这种事?”
“世叔,这都是、这都是环锁铠惹出来的事啊!”
年轻人一把鼻涕一把泪,诉说着自家的遭遇,黄大车听着听着,眉头紧锁。
数月以来,彭蠡湖里不太平,各处寨子之间多有厮杀,而一些寨子里,又有人试图夺取大当家的位置,老规矩渐渐乱了。
也有几个大当家或者寨主,想要化解误会,一起聚一聚,把话说清楚,但几乎每次聚会,到后面都会闹翻。
总会有人仗着身穿环锁铠,试图偷袭别家,于是经过几次背信弃义的聚会厮杀之后,寨主、大当家们相互间的信任荡然无存。
每个寨子,既要提防别的寨子偷袭,寨子内部又要提防内讧,尤其是大当家们,总担心下面的人会暴起发难。
这一切,都拜那环锁铠所赐,因为这种铠甲很软,可以贴身穿着,外面再穿衣服,旁人根本就看不出来。
所以,身着环锁铠的人可以搞偷袭,弄得各处寨子人心惶惶。
为了以防万一,许多寨里的头领聚会,全都打着赤膊,随从也是如此,防的就是有人有备而来,突然暴起发难。
但是,到了冬天下雪时会很冷,总不能依旧如此。
这种环锁铠,花钱就有可能买到,甚至一次就能买到十余领,所以各处寨子里,无论那个头目,都会担心自己被人暗算。
疑心生暗鬼,看谁都觉得有问题,各处寨子里的气氛十分紧张,大伙都不敢轻易带人出去。
一怕被别的寨子偷袭,二怕自己出去后,寨子里出事。
“一次就能买十几领?这环锁铠,我记得连官军将领都不一定有啊?”黄大车不确定的说,年轻人点点头:
“都这么传,但谁也无法确定,到底有谁买了多少领,家父也只是运气好,从一个商贾那里花重金买了一领,贴身穿着,以防不测。”
“谁知日防夜防,家贼难防,他们、他们...”
“他们居然也有环锁铠,于是偷袭,我们奋力抵抗,却寡不敌众,家父身被十余创,多亏了环锁铠护身,好歹杀出重围...”
“只是那些人手辣,发现砍身上砍不破,便用棒子打头,家父年纪也大了,伤势过重,终究是没熬过去,刚到鄱口,就、就..”
说到这里,年轻人大哭,向磕头:“世叔!此仇不报,枉为人子!还请世叔念在与家父几十年的情谊份上,为侄儿报仇!!”
“你放心,我与你父亲一辈子的交情,我不会看着你家如此而不管,起来,起来...”
黄大车扶着年轻人起来,不住安慰,又说:“如今湖里很乱,我们不能轻举妄动,你先住下,养养伤,我自有主张。”
看看那环锁铠,黄大车眉头依旧紧锁:“这环锁铠,你可知来历?是何处商贾卖的?”
“侄儿听说,听说是湓城那边有人暗地里售卖...”
年轻人说着说着,咬牙切齿起来:“也不知是哪个黑了心肝的混账,大量售卖如此违禁之物,如今彭蠡湖里各处寨子,可都是被这玩意祸害得不清!”
“大量售卖?不是说只是传言么?”黄大车问道,年轻人不是很确定的说:“侄儿听家父说过,似乎、似乎有些环锁铠,是被权贵买了去...”
“权贵?”黄大车喃喃着,面色严峻。
毫无疑问,彭蠡湖里的腥风血雨,和突然售卖的环锁铠有莫大关系,许多人有了这玩意,原本的野心再也按奈不住,陆续“发作”。
然而,山湖人的野心,再大也大不到哪里,那些权贵、宗室的野心,才是会闹出大乱子的。
黄大车看着案上的环锁铠,心中咒骂:到底是哪个黑了心肝的混账,卖这玩意!
。。。。。。
白石村,李家,里司正和李笠以及吴氏谈笑风生,郡廨已经销去李家的吏籍,所以,李家如今不是吏家,而是编户良民了。
所以,李家不需要再服吏役,只需如寻常平民那般,缴纳赋税、服劳役即可。
服劳役也不件轻松的事,不过同样可以花钱免役,当然,这得先贿赂吏员。
李笠趁热打铁,把家里明年有可能承担的劳役,全都按照‘时价’,往里司那里交了‘意思意思’。
这‘意思意思’的意思,就是通融一下,允许他家花钱免役,也就是花钱买‘免役名额’,具体的免役钱,当然是要交到郡廨里去的。
因为李笠很会做人,一直维护里司在村里的威严,又舍得花钱,所以,里司当然要帮忙,不仅如此,对于户赀的评定,也会‘酌情处理’。
梁国的户籍制度,会按户赀(财产)把户籍分为几个等级,不同等级收的赀税是不一样的,而这个赀税,就如同后世的财产税。
赀税的征收是按照户赀多少来进行,其中包括田产、房屋等固定资产,又会对口数进行征税,这就类似人头税。
口数之中,不仅有户主及其家人,也包括奴婢。
以上,都需要基层吏员进行核实,然后计入黄籍(用黄纸书写的户籍总册)中,官府才有了征税的依据,。
那么,家业今非昔比的李笠,只需要收买这些人,就能避税。
里司,当然是要收买的,所以,沉甸甸的‘意思意思’是必须要给的。
如今是秋天,正好是重新核实户赀的时候,郡廨派来的吏员,会在里司的陪同下,挨家挨户核定户赀、口数。
届时,给这些吏员的‘意思意思’也不能少。
该怎么做,李笠当然清楚,所以,他家不会在这次检查中被归为富户,不过是“家中男女四人,又有奴婢五人,村边有鱼塘十亩,及河边水轮一个,旁有茅舍两座。”
仅此而已。
“三郎如今可有名气,我在城里,常听人提起,说‘买鱼钩,找李笠’,老李在九泉之下,可以安心了。”
里司感慨着,吴氏听了笑眯眯的点点头,儿子如今撑起了整个家,又有主见,里里外外打理得通顺,做娘的又如何能不高兴。
里司又说:“吴嫂,三郎明年就要十六了,那就是半丁,如今有了产业,又销了吏籍,也该考虑考虑亲事了吧?可得说个好人家。”
“哎呀,哪敢高攀什么好人家,能找个贤惠的娘子就不错了...”
“话不能这么说,吴嫂,赶紧找几个媒人,帮忙到处找找,说不定,还真就能说得好人家的娘子,要知道,如今三郎的名气可不小!”
两人说起亲事,李笠在一旁听得无聊,他可没想着这么快成亲,毕竟,时间在他这边。
更别说侯景之乱可能快要开始了,他要集中精力、抓紧时间做准备,没时间想什么女人。
正走神,忽然有里吏赶来,说郡廨来人,要找李笠。
“找我?找我有何事?”李笠觉得奇怪。
那里吏喘着气,回答:“我听说,是鄱阳王府那边,指名道姓让你去饷家....”
李笠听了,觉得不妙:“什么?我都不是吏家子了,还让我饷家?”
对方回答:“具体缘由,我也不清楚,得问郡廨的人。”
吴氏听了面色一变,因为儿子去年牵扯的两件大案,都和鄱阳王府有关,如今那边又要李笠入府,这不就是羊入虎口么?
一想到儿子此去凶多吉少,吴氏只觉悲从心中来,李笠稳住心神,安慰母亲:“娘莫要担心,不会有事的。”
至于会不会有事,由不得李笠,不过他不怕,去就去。
一而再、再而三,你们烦不烦,怎么老是和我一个草民过不去? hf();
第十八章 惹祸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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鄱阳城东,东湖东畔,鄱阳王府水榭,双眼通红的萧十一郎,此刻一手拿着鞭子,一手挥舞环首刀,追砍着几个僮仆。
“废物,废物!”
萧十一郎咆哮着,左右都噤若寒蝉,想要上前劝,却被那寒光闪闪的环首刀所慑,没人敢靠近,生怕被砍死。
旁边回廊,李笠在侍卫的带领下往这边走来,他看着附近熟悉的场景,想起了去年在这里,把詹良送上西天的情景。
然而,看着水榭前那更加熟悉的背影,看着对方手中的环首刀,李笠的心也沉到了底。
果然如郡廨的人所说,是这个熊孩子叫我入府的。
熊孩子很可恶,而手里拿着一把刀疯狂挥舞、砍死人却不会偿命的熊孩子,不是可恶而是可怕。
一旁的管事,见着侍卫领着李笠来了,赶紧和萧十一郎说:“郎君,李笠来了。”
萧十一郎闻言转头,看到果然是李笠来了,面色稍微好看了些,把刀和鞭子往地上一扔,吩咐左右:“你们把他几个抓来打!”
李笠见着那几个面无血色的僮仆,又看看一脸怒容的熊孩子,不顾危险,赶紧上前:“一年不见,郎君可好?”
萧十一郎看着李笠,似笑非笑:“你说呢?”
“呃....”李笠沉吟着,决定转移话题:“莫非郎君在吃一种美食,先把人砍伤,然后用药,等伤口结痂,就吃那痂?”
此言一出,几乎在场的所有人都为之侧目:这么恶心的事情你也说得出口!
很显然,李笠的回答出乎萧十一郎的意料之外,他愣了愣,面露恶心的表情,但随后不怀好意的看着李笠:
“嗯,是的,你身上有痂么?”
“没有,不过一会若郎君抽鞭子,小人过几日就有痂了。”
“是么....”萧十一郎看向地上的皮鞭,一名正要捡起皮鞭的侍卫,见状有些为难。
“不过,想来郎君传小人入王府,不是为了这件事吧。”李笠笑起来,直接上前,弯腰把皮鞭捡起来,交给那侍卫。
刘宋时,有藩王喜食伤口结痂,但不常有,就鞭挞吏员,使其不断受伤、伤口结痂,然后就有充足的“食物供应”。
如今,这位看样子不是变态,李笠接着说:“郎君不开心?不如小人来想办法,让郎君开心开心?”
李笠这一说,让萧十一郎想起来自己叫对方入王府是为了什么,面色好转,问:“你有何好耍的?”
“小人当然有,不过...”李笠说完,看向着那几个僮仆,“请郎君大发慈悲,莫要鞭挞这几位吧?”
僮仆闻言,看向李笠的目光满是感激之色。
萧十一郎闻言眼睛一瞪:“怎么,你敢提要求?”
“是啊,小人在建康街头卖艺时,就先把话说清楚才开始表演的。”
萧十一郎的注意力瞬间又被李笠转移过去:“你还真去建康街头卖艺了?”
“嗯啊,此事说来话长....”李笠故意留个悬念,不管熊孩子如何决定,让那几个僮仆赶紧道谢。
这几位赶紧行礼:“谢郎君不罚之恩..”
“行了行了,去做事情吧!”萧十一郎不耐烦的摆摆手,然后问李笠:“你果真是去建康街头卖艺了?”
李笠‘眼神一暗’,摆摆手:“这件事真不想说,丢人啊....”
小孩子的心性就是喜怒无常,见李笠‘丢人’,兴趣愈发浓郁,竟然就扯着李笠往一旁水榭里走:“说,你必须说!”
左右见着这终于消停了,不由自主松了口气。
当中,一名身着戎服、看上去有些官威的中年人,见萧十一郎总算‘安静下来’,面色为之一松。
。。。。。。
“这么说,你因为被人骗了盘缠,刚到建康就差点沿街讨饭了?”
“唉,那不是差点讨饭么?没钱住店、吃饭,又没有亲朋好友投靠,也亏得有船回江州,我才跟着回来啊....”
水榭里,萧十一郎一边吃着零食,一边听李笠‘诉苦’。
当然,萧十一郎是坐着,李笠是站着,李笠虽然已不是吏家子,但作为草民,哪里有资格与贵人并坐。
李笠现编了一个故事,说去年秋冬,詹良命案结束后,他按奈不住发财的冲动,孤身一人前往建康,要在街头表演‘油锅捞钱’等杂耍,以此赚大钱。
结果刚上岸,就被人骗走盘缠,差点沦为建康街头众多乞丐之中的一员。
来来去去就几日时间,却让他‘吃尽苦头’。
对此,萧十一郎表示同情:“我说过了,建康不是你可以随便去的,还不信。”
李笠只是叫苦:“唉哟,小人那段日子走霉运,回来后,得上官看重,说小人钓鱼钓得好,让小人入湘东王府,陪世子钓鱼。”
“结果等了半年,今年夏天,湘东王见了小人,说小人粗鄙,于是就给赶回来了。”
李笠说完,后悔道:“早知如此,小人还不如跟着郎君去襄阳....”
萧十一郎听完,一副‘活该’的表情。
去年他离开鄱阳时,王府出了命案,李笠被关起来,闹出很大的事情,不过后来无罪释放。
这件案子的具体情况,没有人跟萧十一郎细说,所以他没在意,也不知道阿耶因为这件案子,发了多大的火。
如今听得李笠在建康街头卖艺赚钱未遂,倒是觉得很有趣。
随后想到了什么,脸色一苦,沉默不语。
这位为何如此,李笠入王府前,已经打听得一清二楚。
他家已经销了吏籍,他却被鄱阳王府指名道姓要求‘饷家’,一开始是担心王府里有人搞鬼,想要把他弄进王府,然后‘出意外’。
后来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鄱阳王的十一郎君前不久闯了祸,在家宴上和兄弟吵架、斗殴,还误伤了嫡母、鄱阳王妃。
当时就激得鄱阳王暴跳如雷,差点就要当场‘手刃’这个逆子。
如今萧十一郎被鄱阳王命人送(赶)到鄱阳,今年元日搞不好得在鄱阳待着,和生母在这冷清的鄱阳城王府里‘闭门思过’。
懵懂少年闯了大祸,得了如此下场,当然是不会认错的,憋了一肚子火,时刻都要找人发泄,折腾得王府中人苦不堪言。
随后又想起了李笠,便让他来‘饷家’。
这种无妄之灾,李笠躲不过,只能入王府,尽量逢凶化吉。
如今见着熊孩子找茬打人,虽然被自己化解过去,但他知道熊孩子心中那股邪火不散的话,自己迟早倒霉。
眼下,熊孩子被他提到襄阳(故意的),大概是想到伤心事,故而黯然神伤,李笠决定主动出击,早日‘超度’这个惹祸精。
“郎君郁郁寡欢,不如小人给郎君讲个故事,解解闷吧?” hf();
第十九章 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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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鄱阳王府一隅,院子内一房间里传出些许哭声,这哭声断断续续,夹杂着怨气、恨意,又有委屈,让人听了之觉可怜又可怕。
加上夜色的渲染,让人觉得后背发凉。
值夜的侍卫,因为是在院外,所以听不太清楚哭声,而院内值夜的仆人,一个个低头不语,只当没听见寝室里传出的动静。
寝室内,萧十一郎嚎啕大哭,向李笠诉说着心中苦闷,房里又有一人,坐在旁边不发一言,却是那个身着戎服的长脸中年人。
李笠不知道这个中年人的身份,琢磨着此人在一旁倾听,大概是怕熊孩子忽然撒泼打人,也好当场阻止。
他只当此人不存在,而萧十一郎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他并未不是只听不说,化身心理医生,为这个忧郁少年排解心理障碍。
当然有心理障碍,试想一个十来岁的少年,被暴跳如雷的亲生父亲拿刀指着,差点就被对方‘大义灭亲’,这种刺激难道不会让少年产生心理障碍?
从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口中套话,对于李笠而言不费吹灰之力,现在,他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摸清楚了。
前不久,时任雍州刺史的鄱阳王,在雍州襄阳的王府里设家宴,和家人一起共叙天伦。
席间,鄱阳王的儿子们纷纷表演节目,萧十一郎也准备了节目,并亲自向耶娘、阿姨们、兄弟们表演。
结果演砸了,当众出丑,被兄弟们嘲笑。
当众出丑,对于一个十来岁的顽皮少年来说就是一种耻辱,而让萧十一郎恼火的是,他表演的道具明显被人动了手脚,才导致表演失败。
下场后,他追问左右,发现几个可疑人物,正是平日里和自己不对付的几个兄弟,也是表演搞砸时,嘲笑自己最起劲的那几个人。
萧十一郎精心准备了许久的表演,就是为了得耶娘夸奖,要在兄弟面前给自己和阿姨(生母)长脸。
结果被人恶意破坏,还大失颜面,他当然不甘心。
当时他就气的脑袋发胀,直接在席间闹起来,扯着那几个人,要阿耶主持公道。
然而,这种事情口说无凭,萧十一郎并无真凭实据,来证明自己的表演是被这几个兄弟搞了破坏,鄱阳王自然没当一回事,认为是小家伙迁怒于人。
不仅如此,那几个兄弟见萧十一郎没有证据,冷嘲热讽起来,脑子一根筋的萧十一郎被激得失去理智,当场和兄弟们撕打。
他这么一闹,即便本来有理,也变得无理。
家宴,讲的就是一团和气,夫妇相敬、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姒娣(同夫诸妾)相善。
鄱阳王有十几个儿子,即便兄弟们实际关系不好,各自生母之间明争暗斗,也要维持一种兄友弟恭、姒娣相善的氛围。
结果熊孩子打破了这种氛围,让做阿耶的鄱阳王十分恼火。
更要命的是,萧十一郎和兄弟在席间斗殴时,失手将嫡母、鄱阳王妃砸伤了。
庶子打伤嫡母,这还得了!
一错再错的萧十一郎,激得鄱阳王暴跳如雷、情绪失控,当场就拔了侍卫的佩刀,要砍逆子。
萧十一郎被阿耶用刀指着,口口声声骂着‘逆子’,而生母哭喊着挡在面前,自然是被吓得脑袋一片空白。
也亏得世子和侍卫拼命抱住鄱阳王,帮忙求情,才没有让鄱阳王真的挥刀砍向儿子。
好好的家宴,被萧十一郎搅黄了,他和兄弟斗殴、误伤嫡母,可谓‘罪大恶极’。
所以萧十一郎被阿耶送(赶)回鄱阳,闭门思过。
但他一直觉得委屈,心里有火,愈发暴戾,如同疯子一般,成日里打砸、打人,李笠现在一步步诱导对方,让这个熊孩子自己把心中委屈说出来。
说着说着就哭起来。
萧十一郎当然觉得委屈,而李笠很快便总结出来对方委屈的几个原因:
第一,他辛辛苦苦准备节目,吃了不少苦,还受过伤,本来是要在家宴上表演后,让耶娘和兄弟们高兴。
结果因为几个兄弟暗中搞破坏,表演搞砸了不说,还在耶娘和兄弟们面前丢脸。
第二,明明是有人使绊子陷害他,阿耶却不分青红皂白,一味地怪罪他。
第三,他打架是不对,但对方几个打、骂他一个,阿耶不呵斥别人,呵斥他。
第四,他不是故意砸阿娘,阿耶却拔刀要砍他。
向来不把下人当人看的萧十一郎,之所以今日和李笠说了这么多,完全是那日以后,有许多话无人倾诉。
如今李笠稍微引导,便如开闸洪水一般喷涌出来。
还边说边哭,那长脸中年人在一旁,脸色也不好看,李笠等萧十一郎哭够了,情绪渐渐平静下来,开导起来。
“郎君,且听小人剖析一二....”
“郎君和大王,一辈子都是父子,所以,郎君无需担心从今往后,再见不到大王...”
小孩子的耐心有限,理解能力有限,注意力集中的时间也无法持久,李笠开门见山,直击要害:
“但是,小人以为,郎君以表演杂耍来寻求耶娘、兄弟认可的办法,简直可笑。”
被人嘲讽“可笑”的萧十一郎,忘记愤怒,认真的看着李笠,想要听李笠给他指点迷津。
李笠缓缓说着:“郎君想要得耶娘、兄弟认可,所做事情好与不好,总有个尺度评判,那么,表演一个节目,其评判尺度是什么?”
“郎君表演的节目,好看与否,因人而异,甚至完全在兄弟们的一念之间,他们若嫉妒郎君的才华,那么即便节目再好看,也不会说个‘好’字。”
“郎君绞尽脑汁准备节目,还要日夜排练,为此吃了不少苦,受过伤,但郎君辛辛苦苦做出来的成果,对方轻飘飘几句话就否定了,郎君觉得,这公平么?”
萧十一郎听得入神,不住点头,听到后面李笠问“这公平么?”,他深有感触,握紧拳头:“这不公平!”
李笠继续说:“所以,小人才说郎君此举简直可笑,根本就是给对方递去一把刀,让对方拿着刀,任其随意往自己身上戳。”
“郎君被人戳得鲜血淋漓,痛苦不堪,可在大王眼中,这算什么?郎君可是自己把刀递给人家的,大王还以为郎君是和兄弟们闹着玩。”
听到这里,萧十一郎愣住了,李笠的比喻很贴切,但没人跟他这么分析。
“那么,对于大王而言,郎君在家宴上忽然发作,那就是莫名其妙,更别说郎君口说无凭,没有真凭实据证明是几个兄弟暗中下绊子,才让表演失败。”
“如此一来,让大王如何为郎君主持公道?郎君是大王的儿子,其他人难道不是大王的儿子?”
“正所谓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大王肯定要讲理的,不然郎君让大王怎么办?”
“再说了,郎君在酒宴上和兄弟们扭打成一团,把好好的家宴搞得一团糟,大王难道不生气么?”
“换做郎君,自己主持的酒席被人搞乱了,郎君也会生气吧?”
“最后,郎君随后捞起一个碗就扔,这举动多危险?”
“席间都是郎君的兄弟,还有耶娘、阿姨们在,即便这个碗没有砸中王妃,砸中其他郎君、阿姨,难道就是好的?”
李笠剖析得很细也很简洁,萧十一郎听得默默点头,旁边那长脸的中年人亦是如此。
其实这个道理,左右都已经反复劝过萧十一郎,奈何萧十一郎就是不听。
如今同样的道理,被李笠用另一种方式说出来,萧十一郎毫无抗拒,这让那中年人不由得多看了李笠几眼。
最后,李笠做了总结:“郎君应该做些评判尺度公正的事情,来证明自己的本事,而表演,并不合适。”
“一场表演好不好看,完全是由观众说了算,也就是说,有人硬是说不好看,你都拿他没办法,对不对?”
这话算是说到萧十一郎心里去了,几乎要把头都点得如同鸡啄米。
“所以,郎君是走错了路,事倍功半,越努力,却越难受,用心付出了许多,可收获的,一直都是嘲笑、讥讽和不体谅!”
李笠的话,听在萧十一郎耳里,宛若钟声回荡,震得耳朵嗡嗡响,因为这就是他觉得委屈的原因。
其他人,都不知道劝解过他多少次,但没有一个人,能把话说到他心坎上。
李笠就不一样!
萧十一郎猛地抓住李笠的手,眼巴巴问:“那我该如何是好?”
李笠却自顾自的说下去:“大王平日公务繁忙,儿子众多,恐怕郎君想要见上大王一面都不容易,所以想要别出心裁。”
“那么对于大王来说,明明有一条近路、好走的路可以到大王这里来,郎君偏不走,反倒要绕远路,还越走越远,这不是让大王觉得莫名其妙么?”
“结果,郎君走在荆棘丛中,被荆棘刮得浑身是伤,难受得很,却离大王越来越远,而大王看着郎君越走越远,还以为郎君不想认阿耶了,难道心里不难受么?”
萧十一郎听到这里,心里难受得慌,竟然抱着李笠的手臂哭起来。
他这么折腾,当然是想亲近阿耶,奈何能见到阿耶的次数不多,好不容易见到了,想表现一二,得阿耶夸奖,却被人使绊子,反倒让阿耶愈发疏远自己。
这样的感觉很难受,那天自己被阿耶当众责骂、拿刀指的情景,深深刻在他脑海里,每晚都会梦到这一幕,随后哭喊着醒来。
萧十一郎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也没人给出他觉得可行的建议,他很害怕,于是愈发倾向于迁怒身边人,动辄打骂。
今日,那几个僮仆在服侍过程中稍有怠慢,便激怒了心中伤口流血的少年,才有了疯狂追砍的那一幕。
李笠被这小胖子抱着手臂哭,眼泪、鼻涕都抹在衣袖上,感觉很尴尬,无意间瞥见旁边那长脸中年人,竟然一脸黯然。
于是心中纳闷:你谁啊?这么感同身受?
见小胖子被自己说中心事,哭得稀里哗啦,李笠知道今晚怕是不得消停。
反正他来王府,就是要来化解自己的‘劫难’,干脆早点把这小胖子的问题解决,也好早日回去做自己的事情。
“郎君莫要伤心,小人或许能为郎君想一些办法。”
李笠如是说,见小胖子眼巴巴看着自己,他却不急,而是做了要求:“请郎君今晚好好休息,养足精神后,明日,小人为郎君想办法。” hf();
第二十章 舅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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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宿舍里亮着灯光,李笠忍着困意坐在榻上,却不能睡,而是听对坐的那个长脸中年人诉苦。
这个长脸中年人,果然和鄱阳王的十一郎君有关系:两人实际上是舅甥关系。
也就是说,萧十一郎的生母,是这位中年人的妹妹,而这个中年人,是鄱阳王府的防阁()将军。
军府有防阁将军,统领禁卫守护诸王斋阁(斋阁指代藩王的核心起居、生活区域),其职责等同于皇宫里统率禁军的直阁将军,地位非同小可。
中年人姓蔡名平,其妹蔡氏为鄱阳王姬妾,称为“蔡姬”,又称“蔡院主”,为十一郎君的生母。
虽然蔡平实际上是萧十一郎的亲舅舅,但按照宗法,蔡平没资格做萧十一郎的舅舅。
萧十一郎宗法上的母亲(嫡母)是鄱阳王妃,所以萧十一郎宗法上的舅舅,应该是鄱阳王妃的兄弟,而不是蔡平。
萧十一郎的生母是蔡姬,但萧十一郎不可以称呼蔡姬为母亲或者阿娘,按照这个时代庶子称呼生母的规矩,得称呼蔡姬为“阿姨”。
即便如此,血缘上的纽带是宗法无法隔断的,蔡平一直关心妹妹和外甥,所以当外甥闯出大祸,他也得为妹妹和外甥扛着。
他听说过李笠,也知道去年因为詹良命案,鄱阳王被弄得灰头土脸,而此案和李笠脱不了干系。
今日,见李笠果然有本事,能‘降服’外甥,于是请李笠帮忙。
“十一郎顽劣,但本性不是如此。”蔡平如是说,为自己外甥做辩解,以此希望李笠能帮个忙,帮他外甥‘改过自新’,重获鄱阳王认可。
“防阁,小人不过区区草民,如何能帮上许多忙?”李笠不敢托大,毕竟对方的身份比自己高了不知多少倍,人家如此客气,他可不能不识好歹。
不能真以为自己和对方可以平起平坐。
蔡平笑道:“不,你真是不一样,去年,我听十一郎提起你,还不信,今日亲眼看了,才知道,你真是不一样。”
“十一郎,自幼被他娘和我们惯坏了,所以不知道体谅人,看起来有些刻薄,动辄打骂下人,你莫要往心里去。”
蔡平说着说着,竟然又絮絮叨叨起来,哪里有一个王府将军那种气势凌人的样子。
在李笠看来,更像是田间地头的老农,向客人诉说着自家外甥的遭遇。
蔡平能做到防阁将军,当然不是靠妹妹的裙带关系,相反,他祖传身份才是关键——蔡家世代是萧家的部曲。
蔡平的祖父,当年是萧家的部曲私兵,曾随着少主征战沙场,抗击南侵的北虏大军。
那是萧齐年间的事情了,少主当年也就二十多岁。
现在,蔡平的祖父早已去世,而当年的少主依旧健在,那就是当今天子。
天子在潜邸时就有几个兄弟,蔡平的父亲,给天子的九弟做随从,这位萧九郎,就是梁国的第一代鄱阳王萧恢。
也就是现任鄱阳王萧范的父亲、萧十一郎的祖父。
萧平和父亲,侍奉两代鄱阳王,深受两代郎主信任,披坚执锐日夜宿卫,祖孙三代,都是萧家的忠心奴仆。
所以,他得大王任命为防阁将军,不是阿谀奉承,靠的是祖传身份,以及骁勇善战立下的功勋。
而萧平的妹妹,作为部曲子女,循例入王府侍奉,做侍女,因为蔡氏面容姣好,得大王看中、侍寝,有幸诞下男孩,成了大王姬妾。
但是,蔡家兄妹没怎么读过书,不懂舞文弄墨,蔡姬不太懂得勾心斗角,更不精通什么固宠之道。
而大王身边的女人又多,儿子也多,所以蔡姬很快便被别的姬妾比过去,萧十一郎,也不得大王另眼相看。
蔡平说着说着,愈发长吁短叹起来:
“大王公务繁忙,本来就没多少空闲陪着郎君们玩耍,王妃也不可能管十几个郎君,我这外甥,能管教的没空管,亲娘又不舍得管,所以渐入歧途。”
“平日里,偷偷乔装打扮跑出去玩耍,闯了不少祸,人家看他是鄱阳王的儿子,也不好管,于是,他行事愈发肆无忌惮起来。”
李笠听着听着,默默点头,心叹怪不得去年这熊孩子在鄱阳城里各种作死,甚至还扮做乞丐在路边乞讨。
当时他还觉得这熊孩子是不是脑子有问题,现在看来,熊孩子各种奇葩行为,纯粹是缺失了父亲管教和关爱后的各种‘放飞自我’。
又如后世的留守儿童,因为没有父母关爱,长辈又管不住,所以各种为所欲为,渐渐走上歧途。
蔡平喝了杯茶,叹道:“这次家宴,他是真的闯了大祸,我当时看得明白,大王真动怒了,气昏头。”
“若不是世子动作快,带着人一起拦着,恐怕当场就一刀砍下去。”
“但十一郎本性不坏,只是不听人劝,由着自己性子乱来,这一次,他知道错了,奈何,拐不过弯,我们不住地劝,他都不听。”
“你一番话,就让他痛哭流涕,唉哟,我和他娘,这么多年来,不知说过多少次,都没一点用。”
听到这里,李笠腹诽不已,他不知道这萧十一郎的本性到底如何,反正几次接触下来,对方给他的感觉就是一个不作不死的熊孩子。
家长管生管养不管教,养出来一个熊孩子,他一个外人,连正式身份“家教”都没有,如何教?
但不教不行。
他被熊孩子强行征发来王府‘饷家’,若是不伺候好了,怕是哪天被打死、打残都不知道。
今晚,从萧十一郎住处出来,李笠就被这位长马脸的防阁将军请到这里‘恳谈’,希望他帮个忙,让萧十一郎‘迷途知返’。
对方如此身份,又如此年纪,还要对他‘以诚相待’,姿态放得很低,可见用心多么诚恳,李笠不可能不答应帮忙。
再说,这说不定是个机会,这次他若真帮了这个大忙,不指望熊孩子记恩情,但这个长马脸的王府将军,却一定会记着。
这就是个人脉,毕竟鄱阳郡地界上,鄱阳王府的地位超然,李笠觉得自己若能得长马脸将军帮忙,以此让鄱阳城的王府里,某位管事给他做靠山...
有靠山好办事,不怕城狐社鼠来骚扰。
请人做靠山,必要的上贡是免不了的,但李笠觉得该花的钱就该花,而且他找靠山不是为了欺男霸女,纯粹是为了自保,良心上并没有什么过不去的说法。
“防阁既然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小人自当尽力去做...”
李笠决定揽下这件事,开始收集信息:“但是,小人不太清楚王府里的情况,还请防阁费心,介绍一二。”
蔡平闻言颇为高兴,点头应承:“不知李郎要打听什么,但凡我能说的,都会说。”
李笠看看窗外,见夜色已深,便说:“事分轻重缓急,如今,请防阁说说十一郎,平日里有何喜好,擅长什么,会些什么...”
蔡平见李笠很主动,颇为满意,他确实希望有人来帮帮自己外甥,让外甥迷途知返,而且...
既然世子让我来看看你为人如何,我可得好好看看。 hf();
第二十一章 对症下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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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明媚的早晨,东湖湖畔,气急败坏的小胖子萧十一郎,手中挥舞着皮鞭,追逐着前方夺路狂奔的一个少年。
小胖子口中不住喊叫:“站住!看我打不死你!”
奔跑的少年就是李笠,虽然身后紧紧跟着一个喊打喊杀的熊孩子,但他却不担心被其追上,所以没有尽全力奔跑。
一旁路边,防阁将军蔡平及其妹蔡氏,有些担心的看着这两人。
左右站着的侍女、侍卫们,见着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十一郎君跑得踉踉跄跄,暗暗捏了一把汗。
一大早,萧十一郎嚷嚷着要李笠说解决办法,结果被李笠挑衅,气得抓起皮鞭追逐起来。
两人跑近,萧十一郎渐渐放慢速度,由跑变成走,走着走着,停下脚步,弯下腰,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喘着气。
李笠也停下来,距离熊孩子十来步距离,轻轻喘着气。
“混蛋,你...你不要...跑...”萧十一郎断断续续的说着,差点就缓不过来,一大早就这么跑,他可吃不消。
“郎君追,小人才跑,郎君不追,小人自然就不跑了。”
李笠如是说,见熊孩子被他气得哭笑不得,也不在意,示意旁人赶紧给十一郎君擦汗。然后问:“郎君跑了几圈,有没有觉得肚子饿了?”
他这么一问,萧十一郎果然觉得肚子饿得厉害、口渴得厉害,嚷嚷着要吃朝食。
蔡氏听向来挑食的儿子居然破天荒喊着什么都要吃,高兴得很,赶紧让人把之前备好的朝食端来。
蔡平见着李笠第一日就把挑食的外甥治得服服帖帖,喜上眉梢。
换了身衣服的萧十一郎,因为一大早空腹跑,饿得厉害,也不挑食,反正侍女端上来什么,他就吃什么、喝什么。
见着李笠偷偷往放着食物的食案靠近,小胖子嚷嚷起来:“你不许吃!”
“哎哟,郎君为何不许小人吃朝食?小人可没犯错啊。”李笠叫起屈,小胖子气鼓鼓的说:“你一大早就惹我生气,还没犯错!”
“小人是想让郎君练脚力,清晨起来跑步,既练脚力,又能增加食欲,多吃些,长高些,不好么?”
“谁要练脚力,我为何要练脚力?你说!”小胖子气鼓鼓的指着李笠。
“不跑得快些,怎么打了就跑?”李笠如是说,不等小胖子反应过来,解释道:“小人当年在村里,被人群殴,郎君猜猜小人是如何做的?”
萧十一郎来了兴趣:“如何做的?”
“一把鸭屎糊到当中一人脸上,然后掉头就跑。”
“啊?然后咧?”
“跑啊,反正他们跑不过我,追不上,气得哇哇叫,就是追不上,我一跑回家,他们就不敢来了。”
“呃....”小胖子无语,又听李笠说:“第二日,这帮人又在村里堵了小人,糊了小人一脸鸭屎,小人反手就是一坨狗屎,掉头就跑,他们追,追不上。”
小胖子的嘴巴张开,满是吃惊的样子,听李笠说,‘三番五次’之后,整得恶少年们没脾气,在村里再没人敢堵他,小胖子的嘴巴张得都能放下一个拳头了。
“所以,小人建议,郎君多练脚力,日后和那些欺负人的兄弟打起来,一拳打过去,掉头就跑,让他们追不上。”
李笠的建议,听得小胖子不住点头,而蔡平及蔡氏听得哭笑不得。
“那,万一他们追上来可怎么办?”小胖子继续问,李笠回答:“郎君就跑去阿娘或者阿耶那里哭诉嘛,就说他们人多欺负人少,几个打一个....”
小胖子听完一愣,随后面露喜色:这一招不错!
李笠继续教坏招:“郎君放心,小人觉得,真发生这种事,那几个肯定不敢追过来,毕竟说出去难听,几个打一个都打不过...”
“但这口气必然咽不下,于是几个商量好,来日把郎君堵了,一泡屎糊过来....”
“郎君莫要惊慌,也不哭,把脸上的屎抹下来,反手糊到其中一人脸上,然后掉头就跑...”
“如此反复几次,反正谁堵郎君、先对郎君动手,郎君就先打谁,然后就跑,呵呵,来多几次,就没人敢堵郎君了。”
白石村打架高手(李笠自封),现场传授打架经验,有一对一单挑的打法,有一对多被围殴时的打法,又有被人偷袭时的打法,极其精彩。
单挑,打了人、占便宜就跑,气死对方。
一对多被围殴,忍着一身疼,就认准对方一个人拼命打,打得对方头破血流,然后自己开溜,来多几次,就没人敢上来。
被人偷袭,同理。
李笠还做了总结:“正所谓‘天下武功无坚不摧、唯快不破’,郎君练好了脚力,打架时打了人就跑,别人追不上,那可不得了....”
这种极其刺激的打架经验,很合小胖子的口味,譬如“天下武功,无坚不摧,唯快不破”,譬如“打了就跑”的‘打架策略’,让他听得入神。
不知不觉中吃了许多食物、喝了许多浆水,蔡氏见着儿子食欲大开,高兴都来不及。
蔡平见外甥对李笠言听计从的模样,心里十分高兴:阿弥陀佛,总算有个人能降伏你这顽皮孩子了。
李笠认为,处于中二期的熊孩子都是人憎狗嫌,因为自我意识爆发,所以熊孩子逆反心理很严重,很难教,就是亲爹都难教。
对于这样的熊孩子,普通说教根本没用,反而会适得其反,所以李笠另辟蹊径,用‘教打架’的办法,把小胖子的魂都勾走了。
从来不会有人教熊孩子萧十一郎如何打架、斗殴,如今有一个‘江湖前辈’现身说法,指点迷津,教自己如何打架占上风,他怎能不激动?
甚至激动地几乎当场就要拜师学艺,那么,‘师傅’说的每句话,做徒弟的能听不进去么?
于是,李笠成功劝导小胖子为了打架获胜,要每日早起锻炼,先快步走,再慢慢练跑步。
如此一来,既可以增强体质、多晒太阳,也可以增加食欲,进而多吃多喝,这对于成长期的少年而言,是很重要的。
萧十一郎听得高兴,见李笠眼巴巴的看着案上食物,便大方的把食物推过去:“呐,你赶紧吃,吃饱了,我们去钓鱼。”
李笠道了声谢,拿起一个炊饼就往嘴里放,吃了几口,故作糊涂的问:“郎君为何要去钓鱼?”
萧十一郎挠挠头:“不去钓鱼的话,我们做什么?出去玩耍?”
“小人以为,应该读书、练字,然后练射箭。”
“啊?射箭?”
萧十一郎面露难色,一旁的蔡平闻言也担心起来:外甥最怕也最不愿练射箭,练了许多年,一点进步也没有。
李笠笑道:“郎君,小人以为,射箭最合适郎君了...”
既然小胖子要‘改过自新’,李笠出的主意,就是在三个方面着手‘改’:第一,读书写字;第二,锻炼身体、增强身体素质;第三,练一门有用的技艺。
读书写字,这是必须的,首先皇族兰陵萧氏就强调“文”,小胖子在“文”有进步,不就说明了“改过自新”的决心?
其次,锻炼身体,日后和兄弟们打架斗殴不会吃亏,打不过还能跑,至于谁对谁错无所谓,反正没被打得哇哇大哭,那就是胜利。
而技艺,射箭可比表演要正经,而且也是凸显‘改过自新’的一个极好方式,再说对于贵族子弟而言,射箭也是很重要的技能。
李笠决定,自己既然要帮忙,那就帮后两项,尤其是射箭。
他不会射箭,但通过向蔡平了解,知道萧十一郎其实已经有了底子,却因为不愿吃苦,所以进步不大。
那么,只要他对症下药,帮助对方克服畏难情绪,短时间内,必然能明显提升射箭水准。
射箭是一项很重要的社交技艺,只要练好了,完全可以堂堂正正把其他兄弟比过去,不怕有谁不服。
这就是萧十一郎一直想要做到,却因为偷懒而做不到的事情。
“郎君,射箭的规则很简单,中或不中,只看结果,由不得旁人颠倒黑白。”
“郎君若要向大王证明自己有本事,把箭射好就是最好的办法,平日里和兄弟们比射箭,堂堂正正赢对方,若是和别家子弟比射箭,赢了,那就是为大王争光。”
这道理,萧十一郎必然听了无数遍,李笠知道自己再多说,用处也不大,但他可以另辟蹊径,试着为这小子克服对射箭的畏难情绪。
他请侍卫拿来一张弓,一支箭,拿在手中,摆出弯弓搭箭的姿势,问萧十一郎:“郎君,小人不会射箭,有一问,请郎君解答。”
萧十一郎见李笠不会射箭,而自己会,来了精神,问:“你有何不懂?我来教你。”
弯弓搭箭的李笠,先动了动弓,又动了动箭,发问:
“这弓弦回弹的方向,是对着正面的弓把中线而去,但是箭的前端斜搭在弓把一侧,箭的指向和弓弦回弹的方向有偏差,请问...”
“明明射出去的箭,应该是往箭杆所指方向飞,怎么就能射中正面的箭靶呢?” hf();
第二十二章 克虏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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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笠问的问题,瞬间难倒了萧十一郎,而被这问题难住的人,还有旁边的侍卫们,以及鄱阳王府防阁将军蔡平。
对啊,箭搭在弓上,箭的指向和弓弦回弹的方向不一致,怎么射出去的箭,不是沿着箭杆指向飞,而是能够沿着弓弦回弹的方向,往正面射出去?
所有练习射箭的人,刚开始接触弓箭,多多少少都会有这个疑问。
但是,没有人可以给出一个让人信服的合理解释,来解释这个问题。
蔡平记得自己当年还是少年时,练习射箭,就问过父亲,但父亲给不出解释,只是教授他口诀,然后不住说:
“本来就能射正,你问这么多做什么?”
这样的疑问,蔡平得不到解答,所以当他开始教儿子以及其他人射箭时,面对初学者提出的这个疑问,他走上了父亲的老路:
“按口诀练即可,你问这么多做什么?”
蔡平教外甥射箭时,外甥同样问了这个问题,他答不上来,现在,李笠问了这个问题,外甥又如何能够解答?
果不其然,本来信心满满的萧十一郎听了李笠的提问,瞬间泄了气。
这个问题他一直想不通,心里有疑问,却得不到解答,所以对射箭没了兴趣。
李笠见众人果然给不出合理解释,微微一笑,把弓、箭放下,让人拿来一根长竹竿,一头顶着墙。
然后一人握着竹竿另一头,用力向前推,于是竹竿渐渐弯起来。
“小人不才,虽不懂射箭,却知道原因,请看竹竿,将其看作是箭杆。”李笠如是说,等大伙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竹竿上,他继续说:
“弯弓搭箭,撒放弓弦那一瞬间,弓弦是不是猛地推动箭矢向前走?现在,这竹竿就是被人猛地用力推。”
见众人点头,李笠又说:“那么,当箭离弦之后..”
他示意那人松手,于是竹竿立刻恢复形状,又因为弹力惯性,不住地颤抖,宛若一条鱼在摇头摆尾。
虽然这只是片刻之事,但所有人都看见,竹竿在“摇头摆尾”。
“大伙都看清楚了吧?箭杆也会如此,被弓射出去后,就会如一尾游鱼般摇头摆尾,就这么....”
“如同游鱼一般‘游过’弓把,跨过‘障碍’,向前方‘游’去,所以才能射正。”
李笠的演示很直观,却让人难以置信,萧十一郎满脸震惊,蔡平却若有所思。
一名年轻人脱口而出:“不可能!箭这么短,如何会像竹竿般颤抖?”
这位突然插话,极其失礼,不过李笠知道这一副长马脸的年轻人是蔡平之子蔡全,即萧十一郎的表兄。
蔡全为鄱阳王府阅武马容,马容即行军时乘马居前以壮军容的军官,李笠当然不会因为说话被打断而有什么脸色,继续说:
“道理是一样的,竹竿颤抖明显,箭杆也会颤抖,只是没那么明显,而且...”
“一石弓,弓弦撒放瞬间,一石也就是一百二十斤的力,全压在箭杆上,难道箭杆不会弯?”
“若不信,可以请一位百余斤重的人,单脚踩竖着的箭杆,那必然会踩断吧?”
“箭没被射断,是因为前方有路可以走,而不是被堵着,但从静如止水到快如闪电那一瞬间,箭杆受力弯曲,不难想象吧?”
这道理很容易想明白,蔡全和其他人默不作声,但是李笠提出的说法,实在是让人难以接受,所以他们还在琢磨这说法到底对不对。
李笠见没人质疑,便继续阐述自己的看法:
“小人不通箭术,却常见人习射,所以知道弓力分强、软,知道箭杆有软硬之分,不同弓力的弓,适用的箭矢其箭杆软硬也有不同。”
“同一个人,用弓力不同的弓,在同样的距离上,射同一支箭,前后却经常射不准,问题出在哪里?”
李笠说完,再次演示了箭矢受力、弯曲的样子:“弓力不同的弓,就得配箭杆软硬不同的箭,对吧?”
蔡全迟疑了一下,点点头,李笠又说:
“道理很简单,软硬合适的箭杆,才能刚好‘游’过弓把,箭杆、箭羽不会和弓把擦碰,导致射偏。”
后一段话没错,但前一段话,让在场之人都觉得难以接受,不过李笠这么一解释,好像解释得过去。
然而这解释给人的感觉怪怪的,仿佛某天,娘亲偷偷对自己说:“孩子,你亲生父亲,是隔壁王叔...”
萧十一郎见听李笠所说,居然没人驳斥,舅舅还默默点头,只觉欢欣鼓舞:原来如此!
他当然高兴,因为李笠所说,让他多年以来心中的疑惑得到了解答:其一,箭杆的方向明明就和弓弦回弹方向有偏差,那么箭是如何向正面飞出去的?
其二,为何自己弯弓拉箭、撒放的动作练了那么久,若用自己选的箭射出去,经常左偏或者右偏?
现在李笠三言两语,就把这两个问题说清楚了,比起啰啰嗦嗦解释、却让人听得一头雾水的舅舅,强了不知多少倍!
李笠见着小胖子来了兴致,也不膨胀,反而很谦虚:“郎君莫要误会,小人不会射箭。”
萧十一郎不依不饶:“怎么不会射箭?要不你如何说得出这个道理?”
“郎君有所不知,这是一位奇人告诉小人的...”李笠现编一个故事,为自己的讲解给出一个合理解释。
箭矢离弦后的运动状态是什么样的?
因为速度快,所以人眼是看不到的,但高速摄像机可以拍下来,通过慢速回放,人们终于解开了这个谜题。
他看过科普小视频,视频展示了离弦之箭的运动情况(慢动作),是如同游鱼一般,摇头摆尾前进,所以心中疑惑得以解答。
箭杆有‘挠度’,当箭矢搭在弓把一侧、箭杆方向和弓弦回弹方向有偏差时,射出去的箭依旧能够“绕”过弓把,向正前方前进。
这个道理,古人不明白,只是经过长年累月的经验积累,总结出一套心得和口诀,确保射手能够射准。
而弓力不同的弓,适用箭杆的软硬度(现代称挠度)又有不同,若弓、箭匹配不合适,同样无法射准。
那么,许多资质寻常的射手开始练习射箭时,如果师傅不会教、不会因材施教,或者徒弟无法感悟相关的技巧和道理,准头必然有偏差,射术水平难以提升。
笨一点的办法就是多练,日练月练年年练,靠着‘铁棒磨成针’的意志,花上数年、十余年时间,硬生生把射术练出来。
但是,小孩子本来耐性就有限,不可能成日里和弓箭较劲,一如萧十一郎那样,练着练着觉得辛苦,索性就放弃了。
小家伙想要有一技之长来讨好父亲,又不愿意吃苦,于是投机取巧,学戏法表演来取悦耶娘。
这就是李笠对萧十一郎行为进行分析后所得结论,对方喜欢问问题,但教射箭的蔡平无法给出合理解释,导致小家伙学射箭的兴致大减。
那么,他若是能够答疑,想来小家伙学射箭的尽头会大幅上涨。
然而,光靠三两句解释就想让小家伙坚持下去,那是不可能的,大多数小孩子的耐性有限,做事情是‘三分钟热度’。
李笠知道自己必须别出心裁,才能把小家伙练射箭的热情保持住。
自古套路得人心,现在,他就在施展套路,套萧十一郎。
“小人当时在彭蠡湖打渔,遇见的老伯,自号‘克虏伯’,其人鹤发童颜,言谈举止颇有威严,腿脚不便,似乎多处受过重创...”
“克虏伯见小人拟饵钓法别具一格,便交谈起来,小人得其解答,方知射术奥妙,以及不少要领,只是终日为衣食奔波,哪来闲情习射?”
李笠现编的故事,让萧十一郎听得入神,而蔡全听着听着,面露神往之色。
克虏伯,克虏伯!
‘克虏’二字,说明了什么?
一定是某位国朝大将,壮年时驰骋沙场,与北虏浴血奋战,尸山血海杀出来的本事,射术必然精湛,所以连箭矢离弦之后如同游鱼那般摇头摆尾都知道。
奈何年事已高、满身创伤,再不能上阵杀敌,便时常布衣出行,流连于山湖之间。
自号‘克虏伯’,‘克虏’二字,道不尽的英雄迟暮却又壮心未已!
想到这里,蔡全问李笠:“李郎,不知那克虏伯,如今人在何处?”
“哎哟,老伯来去无踪,我也不知道呢...”李笠睁着眼睛说瞎话,脸都不红些许,而萧十一郎也回过神来,听出‘克虏伯’名号后面的意味。
随后喜上眉梢。
不得了哎!这克虏伯必然是某位国朝大将,因为年事已高便不再上阵,偶尔出来游玩,传授的射箭心得,必然厉害。
我若学了去,定然能够力压诸位兄弟,得阿耶夸奖!!
想到这里,萧十一郎干劲十足,嚷嚷着要练习射箭,蔡平见小外甥前所未有的积极,高兴得哈哈大笑。
李笠用‘得高人传授绝世武功’的套路,成功套路了萧十一郎,心中高兴,也笑起来。
小胖子上钩了,一如武侠小说里,那些得了绝世秘籍的少年般,练武的劲头十足,想要早日练成绝世武功,称霸武林。
如此一来,就好办得多。
对方练箭,他就陪着,顺便也练射箭,反正在王府,闲着也是闲着,练射箭,多一门技艺总是好的。 hf();
第二十三章 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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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光明媚的上午,萧十一郎兴致勃勃的听课,讲课人是射箭初学者李笠,讲授的内容,是射箭时如何瞄准。
然后,一群射箭老手旁听,此情此情,十分滑稽,因为李笠作为初学者,给一群高手讲射箭,简直就是班门弄斧。
如同一只公鸡,给一群鸭子讲解如何在水面游。
但是,李笠却不心虚,因为他有“克虏伯亲传心得”,不怕别人不服。
所以,要消除萧十一郎在射箭上的心病,譬如射箭时该如何瞄准。
虽然萧十一郎如今射箭准头不错,但实际上并不知其所以然,只是闷头练而已。
如何瞄准,这个问题,也困扰着初学者李笠。
博射时,常见靶距是二十步到三十步,只要射箭的人视力正常,总是能看见靶心,所以要瞄准靶心。
但是箭靶再远些,比如八十步靶,弯弓搭箭后瞄准后,李笠发现一个‘可怕’的事实:目标(靶心,甚至还有箭靶)被弓把挡住了,根本没法瞄。
这也是萧十一郎困惑的事情,虽然舅舅传授的口诀里,有关于如何瞄准的办法,但萧十一郎不理解,于是畏难情绪作祟,不想认真练。
李笠要帮助小家伙化解心结,自己就得弄清楚这个问题,他也觉得难以理解:三点一线瞄准法,根本没法用。
三点一线,指的是觇孔、准星和目标在一条水平线上,而觇孔、准星位于枪械上,是枪械的瞄具。
三点一线是枪械的瞄准方式,却不适用于弓的瞄准。
当射手弯弓搭箭时,因为箭搭在弓把一侧(拇指勾弦射法一般是箭搭在弓把右侧),那么射手瞄准目标时,目标实际上很容易被弓把挡住。
这个情况,在射远距离目标时特别明显。
三点一线的瞄准体系是觇孔、准星、目标,对应于弓箭手弯弓搭箭后,‘三点’应该是箭尾(对应觇孔)、弓把中心(等同于枪械准星)及目标。
而如今,弓把是不可能开孔让箭矢穿过的,所以弓把必然阻挡人的视线,那么三点一线的瞄准方式,不适用于弓的瞄准。
弓没有瞄具,既然没有瞄具、没有准星(弓把不开孔),所谓的‘直瞄’就不存在了。
对此,射箭时的瞄准自有一套口诀和要领,确保弓箭手在经过长期训练之后,一样可以‘瞄准’目标。
初学者李笠,如萧十一郎一样,感觉这套口诀和要领很“玄”,所以认为射箭时的瞄准是玄学。
他花了一段时间练习、琢磨,结合自己所知的科学知识,画了各种示意图,才弄清楚这套瞄准方法的原理。
简而言之,不是实瞄(直瞄)而是虚瞄。
通过弓把的几个参照点(参照点因人而异),然后想象出箭杆延长线或一些辅助线,在视野里形成一个虚拟的准星,替代本该存在于弓把中心的开孔(实际准星)。
瞄准目标时,必须双眼睁开,而不是后世用枪射击那样,眯一只眼,用另一只眼通过枪械瞄具瞄准目标。
李笠悟出了‘原理’,却无法用后世的名词和理论解释给萧十一郎听,于是他以“克虏伯瞄准法”为噱头,忽悠小胖子。
用实物演示,先让萧十一郎理解什么是‘准线’。
实物就是弩。
一旁,蔡全和侍卫们见李笠居然拿一张弩来,给十一郎君讲解射箭该如何瞄准,简直是哭笑不得。
蔡全为阅武马容,统领一群武人,手里没点真功夫,服不了众。
因为练了许多年的箭,见过许多初学者的奇思妙想,如今见李笠所作所为太过荒唐,蔡全心中不以为然。
军中有弩兵和弓兵,弩和弓的瞄准方式截然不同,射箭时用弩的瞄准方法来瞄目标,那就是笑话!
蔡全如是想,他怕表弟被李笠误导,‘误入歧途’,赶紧打断李笠的讲解:“弩的瞄准方式,和弓的瞄准完全是两码事!”
“对,小人知道...”李笠点点头,不否认。
他接下来的解释对与不对、辅助工具用得合不合理,并不重要,只要能帮助萧十一郎理解,解开心结、消除畏难情绪,那就行了。
见周围一群人都在鄙视自己,李笠笑道:“弩、弓的瞄准确实不同,却是殊途同归。”
“好啊,你说说。”蔡全也笑起来,“让我们看看,怎么个殊途同归法。”
大伙都想知道李笠所说‘殊途同归’到底是怎么回事,认真听起来。
李笠先让萧十一郎体验了一下弩的射击,体验弩的瞄准方式,然后开始讲解什么是“克虏伯瞄准法”(玄学版的三点一线瞄准法)。
弩,因为射击方式和后世的枪械有些类似,所以瞄准方式类似于三点一线。
萧十一郎拿着弩射了十几次,对于李笠所说‘三点一线瞄准’有了理解,树立了“瞄准原则”的概念,并知道何为‘准星’。
基础有了,李笠的讲解进入第二阶段。
他拿出一张加装了‘附件’的弓,惊起旁人一片哗然:这是什么怪弓啊!!
蔡全把这张特制的‘教学弓’拿在手里,看着弓把一侧多出来的圆圈状‘瞄准器’,又看看李笠,真想说“你疯了?”
自古以来,从而没听说过有谁给弓把上加装‘瞄准器’或‘准星’!
“其实这不是准星,因为最好的准星,应该在弓把中心点。”李笠拿着这把特制弓,向萧十一郎和其他人讲解。
“若在弓把中心开孔,后果很严重,因为开弓后,连同弓把在一起的弓身,承受着巨大力量,若开了孔,弓很容易从开孔处断裂。”
“所以,这瞄准器,其实是辅助装置,为的是方便...”
李笠看向跃跃欲试的萧十一郎,说:“方便郎君理解防阁传授的瞄准口诀和要领。”
“掌握要领之后,这玩意就可以取下来了。”
李笠在众人怀疑的目光中,将‘教学弓’的辅助瞄准办法(他自己琢磨出来的)介绍给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听得似懂非懂,立刻拿来练习射箭。
弯弓搭箭,借助‘瞄准器’,瞄准靶心,然后撒放弓弦。
。。。。。。
“噗嗤”一声,一名弓手面部中箭,连个“啊”字都没喊出来,两眼一翻,向后倒去,旁边同伴见状,吓得蹲下。
他们共有二十六人,聚集在这高地顶部小栅,要不停放箭掣肘来犯之敌,策应主寨。
高地易守难攻,四周都是陡坡,敌人想要强攻,必然伤亡惨重,而他们有很多箭,足以撑上较长时间。
来犯之敌,派了许多人在坡下对射,但对方准头很差,箭矢到处乱飞,一看就知道是新手。
然而,当中一人截然不同,一支箭就带走一条人命,以一己之力把他们死死压制在这里,不敢冒头。
此刻,众人蜷缩在木栅后,一人用木棒顶着个罐子,小心翼翼伸出去,让罐子的底部伸出木栅,如同一个头。
等了片刻,没见动静,另一人拿着弓箭,小心翼翼伸头查看。
结果刚冒头,一箭飞来,正中脑门。
喊都来不及喊,就这么后仰倒地,其他人见了,面色发白。
毫无疑问,对方是个神射手,四五十步距离,接连射了五箭,连杀五人,没有人再敢冒头。
耳边传来呼喊声,那是旁边寨子里传来的动静,贼人已经攻入寨子,现在看来,情况不妙。
他们看着寨子里升起的滚滚浓烟,心中焦急,却不知该如何是好,外面有神射手虎视眈眈,根本就下不去。
“拼了!”
有人低声喊着,大伙商量片刻,决定玩命,一拨人负责用木棍撑起陶罐,其他人负责射箭。
几乎是一瞬间,两拨人一起行动,头和陶罐同时伸出木栅,只是陶罐就这么杵着,而人开始弯弓搭箭。
外边是坡地,起起伏伏,有树木、灌木,来犯之敌就藏在其中,却看不出那神箭手躲在何处。
“嗖”的一声,一箭飞来,射中一人面门。
其他人大惊,往来箭方向看去,却见一人在灌木丛里露出半截身子,一副刚射完箭的样子。
“射死他..啊!”
又有一人被射中面门,惨叫后倒下,那神箭手随后横着跑动,众人立刻瞄准,撒放弓弦。
然而,对方一直在躲闪,射出去的箭一一落空,反倒被对方逐一放箭,一支箭,一条人命。
玩命对射,射不过,对方毫发无损,己方又死了五人。
其他人吓得蹲下,瑟瑟发抖,再不敢动弹。
连杀五人的郑原,躲到一处石头下,看着周围一群新手,只觉有些无奈:这帮人第一次实战,一个个紧张得不行,射箭都没有准头。
还有不少人身上中箭,也亏得穿了环锁铠,而且对方的箭不怎么样,所以无一伤亡。
带着新手来历练的郑原等‘’高手,见这帮人表现失常,无奈归无奈,但也能理解:谁没有第一次?
想想自己第一次作战时的表现,也没好到哪里去。
号角声传来,郑原循声望去,见后续队伍已经靠岸,往这边过来,心中有些期盼:这帮人,表现会是如何?
空地上,身着环锁铠、戴着铁面的梁森,见郑原已经带人压制了高处的弓箭手,心中大定,招呼着同样披坚执锐的少年们,向前方寨子冲去。
他们刚划船靠岸,顾不得休息就上岸往这边过来,高手刘犊子率领的‘先登’,已经冲入寨中,梁森带着少年们作为后续,就要投入作战。
见着第一次作战的少年们兴奋又有些紧张,梁森挥舞手中环首刀:“我们练本事,就是要见血的!”
“一会要杀祸害百姓的混蛋,他们不是人,畜生都不如!”
“莫要怕,随我来!把这帮贼人的老巢给端了!” hf();
第二十四章 见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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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边寨子,燃起大火和浓烟,厮杀声此起彼伏,已经到了胜负的最后时刻。
呼喊声中,两拨拿着各色武器的人群,快速接近,拒守寨子的好汉,在逃无可逃的情况下,面对来袭敌人,发动反击。
好汉们人数不少,觉得还有机会突围,有人端着简易木盾、持刀在前,有人握着鱼叉在后。
两边距离缩短到三十步,好汉们把手中鱼叉奋力投掷出去,然后拔刀冲锋。
这种打法,用起来很娴熟,也很有效,但是,对面那群小个子,排着一个个纵队,举着盾牌,挡住了鱼叉。
双方距离缩短到十余步,小个子这边忽然有人弯弓搭箭,对准冲到面前的好汉。
虽然用的是竹弓,但在这么近的距离上,射出的箭躲无可躲,惨叫声中,许多好汉中箭倒地。
冲锋势头为之一凝,第一次参战的少年们,在教头的带领下,端着一丈左右的鱼叉发起突刺。
鱼叉突刺,又快又准又恨,好汉们自诩杀人无数,却没见过如此不要命地突刺:不避刀锋、棍棒,就这么刺过来。
惨叫声中,许多人抓着刺入自己胸膛、腹部的鱼叉,哀嚎着倒下。
对方有人被他们的刀砍中,却安然无恙,衣服被割破,露出银闪闪的布来。
“环锁铠,他们穿着环锁铠!”
惊呼声中,好汉们溃败,跑都来不及,被这帮狠辣的小个子们追上,一个个捅翻。
幸存者逃入旁边的空地,却见空地上一片狼藉:这里也在厮杀,遍地尸体。
浑身是血的寨主徐大帆,带着手下突围,却突不出去,身上插着几支箭,多亏身着两档铠,暂无大碍。
眼见着手下伤亡殆尽,自己又被人围着,他手舞一根短矛,嚎叫着做困兽斗。
一手持盾、一手持刀的梁森,向这个大汉逼近,刀盾对上矛,矛的优势极大,但他绝不退缩。
按着自己所学破矛技法,向对方发起进攻。
“去死!”
徐大帆抖起短矛,短矛如同大蛇一般扭起来,吐着信子,向梁森下盘猛窜。
梁森却不躲,而是猫腰快步前冲,赶在大蛇咬中自己膝盖之前,用盾一压矛头,随后往旁边一拨。
盾牌如同河蚌开口般向一旁“开启”,他立刻箭步前冲,单手持刀伸向前突刺,刺向对方。
此为“河蚌吐珠”,重心在后的徐大帆,见果然诓得对手使出这招,抽矛接连后退,躲过这一刺。
而梁森一击不中,身体前倾,踉跄着向前走。
徐大帆拉开距离,且短矛已经后抽,随后使出‘盘蛇出洞’,短矛猛地向近在咫尺的梁森窜去,直扑面门。
却见梁森顺势前滚,躲过致命一击,并使出地滚刀,一刀砍中徐大帆左小腿。
徐大帆忍着疼,弃矛前扑,拔出腰间匕首要和对手肉搏,却被梁森使出一记兔子蹬鹰,蹬中裆部。
他疼得弯腰捂裆,梁森趴在地上又是一刀,直接砍断徐大帆的右小腿。
“啊啊啊!”
徐大帆嚎叫着倒地,却没嚎多久,就被梁森补刀,死不瞑目。
单挑结束,梁森有惊无险干掉对手,旁边助战的张轱辘,顾不得夸奖,指挥手下追杀残敌。
几个跟着杀敌的少年,见梁森表现,个个佩服不已:他们是第一次杀人,所以动作变形,十分紧张。
“别傻站着。”梁森看着手中环首刀上血迹,指了指旁边倒在地上呻吟的水寇:“你们,拿鱼叉给他们一个痛快。”
少年们看着那几个身上多处受创的活人,咽了咽口水,握紧手中鱼叉,缓缓向前。
张教头说过的,技艺练得再好,也得杀过人,才算出师。
。。。。。。
某城,某处院子,房间里,香炉冒着青烟,散发出淡淡香味,武祥坐在榻上,看着一名美貌女子,缓缓向自己走来。
女子身材高挑,面若桃花,身着薄纱衣裙,妙曼身材若隐若现。
美而不艳,娇而不媚,如同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让终日里在淤泥里穿梭的泥鳅,看得眼睛都直了。
一笔大买卖完成,买家意犹未尽,想从卖家这里买更多的货物,于是请荷花仙女下凡,要好好和卖家畅谈人生。
并且保证,一定让卖家满意,一定能在床单上见血。
下凡仙女,莲步轻移,一边走,身上衣物一边滑落。
还有两步距离,就已经剩下抱腹,武祥痴痴的看着对方解抱腹,自己也伸手摸向腰间,要解腰带。
却见一道寒光向自己划来,他侧身一让,让过女子手中寸芒,随后拔出腰间短刀,划过对方腹部。
吹弹可破的肌肤,被刀刃轻易划破,女子捂着腹部,嚎叫起来,挥舞匕首要同归于尽,却被武祥反手一刀,砍断手臂。
又补一刀,香消玉殒。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一身猩红的绝情郎,弯腰捡起香气扑鼻的纱衣,把脸抹干净,提刀走向门口。
门外院子里传来打斗声,惨叫声起,很快就归于平静。
武祥拉开门,见陪伴美人而来的健妇,却是一个个男子,被几位高手送上西天。
见韩熙正在回收飞刀,武祥问:“都准备好了么??”
“准备好了。”
韩熙笑道,收好飞刀,如其他人一般,戴上铁面,理了理环锁铠头套。
这次交易,果然是个陷阱,环锁铠二十领,买家要带走,而支付的金银珠宝,也要拿回去。
几个人簇拥着武祥向外走,刚到前院,大门被人撞开,一群壮汉冲了进来,当中一人冷笑着:“想走?把命留下!”
已经带着面具的武祥,看着这群壮汉,笑道:“说得好,把我要说的话说了。”
那人一摆手,壮汉们拿着兵器冲来。
武祥立刻转身,带着人往回跑,壮汉们嚎叫着追上来,追到一处狭窄的通道。
却见三人留下,等着他们。
壮汉们见状正要上前,却听后面传来惨叫声,似乎有人在后面偷袭。
猎人变成了猎物,猎物变成了猎人。
一手持刀,一手反握短刃的韩熙,看着眼前这帮人,展开双臂,比划着战场的宽度。
“宽度,刚刚好。”
韩熙笑道,露出森森白牙,他可不是只会用飞刀,头也不回,对同伴说:“老规矩,我先拿第一条命。” hf();
第二十五章 哗啦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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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湖面上数艘风帆渔船正在作业,船员们齐心协力转动绞盘,要将沉甸甸的渔网收回来。
捕鱼最好的办法就是网捕,而网捕的收获,根据网的大小各有不同。
庞秋指挥着船员收网,大伙有节奏的喊着号子,一齐发力,绞盘缓缓转动,渔网缓缓收回。
跟船看热闹的李昕和梁淼,以及其他几个幼童,扶着栏杆,好奇看着船尾的大槽,这个大槽名为“滑道”,位于船尾。
大槽平时放着大渔网,上方横着粗大的横梁,挂着起重“滑轮组”,船尾又有开口,大渔网就是从这里滑下去,现在要被拖上来。
这是李家的风帆渔船,名为“拖网渔船”,和寻常的船不一样,船尾开着大口子,有可以开合的大盖板,用的渔网很大很重,需要“滑轮组”来收放。
现在,先被收回来的是一根根粗硕麻绳,然后大渔网的一角被扯起,如漏斗状,漏斗越来越大,转动绞盘的船员们越来越吃力。
“加把劲!把网拖上来!”
庞秋大声呼喊着,眼见绞盘转得越来越慢,赶紧带着其他人一起,跑过去帮忙。
咯吱声中,绞盘继续转动,渔网渐渐进入滑道,船尾也渐渐下沉。
李昕和梁淼,兴奋地看着渔网里挣扎的鱼儿,欢呼雀跃,无数人齐声喊着号子,将这兜着无数渔获的大网完全扯进滑道。
硕大的渔网,被无数大鱼小鱼挤得鼓囊囊,船员将船尾盖板关上,然后跳下滑道,将盖板锁好。
所有人都看着大渔网里的鱼,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下了滑道的船员,拿出铁撬棍,将渔网底部的麻绳结逐一解开,随后赶紧离开,于是这个大网兜开始‘漏底’,大量白花花的鱼儿喷涌而出。
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有一个船员动作慢了些,没来得及爬上来,险些被汹涌的鱼群淹没,亏得同伴眼疾手快,拼命扯着他,将他从鱼群之中扯了上来。
船员们继续转动绞盘,将渔网收起(吊起),大伙看着船舱里挤得满满当当、活蹦乱跳的鱼儿,笑逐颜开。
李笠定做的这种拖网渔船,拖网捕鱼的能力很强,只要找对鱼群所在水域,一网下去,就会满载而归,比同尺寸的一般渔船,捕鱼快很多。
早已准备就绪的船员,拎着尖刀,腾空甲板,摆好木桶、水盆,准备现杀活鱼。
庞秋拿着个纸皮大喇叭,吼起来:“大伙努力,把这一舱鱼杀干净,清空了滑道,我们再来一网!”
旁边,另几艘拖网渔船也已经收网,按照既定的作业流程,现杀活鱼,然后把鱼块放到前来接货的快船上,再继续拖网捕鱼。
李昕和梁淼也来帮忙,大人小孩都在为美好的生活而忙碌。
。。。。。。
某处河汊边上,某处庄园,两座熔铁炉正冒着浓烟,炉工在四周忙碌,小工推着推车来到顶部炉口,将一车车铁钱倒进去。
“哗啦啦”的声音中,这个熔铁炉如同饥饿的雏鸟,昂头、张嘴,拼命吞食大量食物。
炉旁,炉工们奋力操作风囊给熔铁炉鼓风,以便将火烧得更旺。
与此同时,旁边一座已经开炉的熔铁炉旁,大量生铁水流入地面沟槽,渐渐冷却。
秋冬之际,天气渐凉,但这两座熔铁炉冒出的热气,让周围十余步距离内热浪滚滚,以至于在一旁参观的贾成不得不脱去外衣,甚至时不时擦擦额头上冒出的汗。
一名年轻人,陪同贾成观看炼铁炉的运作,见贾成对熔铁很感兴趣,便找来一名炉工,讲解工艺。
贾成仔细听着,想要知道自己用船运来的万斤铁钱,是如何被炉子熔化,去除杂质,制成可用的生铁。
再经过锻打,制成质量尚可的熟铁条。
一石等于一百二十斤,万斤铁钱,不到九十石,一艘寻常的百石船就能装完。
这些铁钱若存储起来,很容易就锈蚀得不像话,所以还不如‘回炉炼铁’,继续发挥作用。
贾成看着这熔铁炉,看着一车车倒入炉内的铁钱,想起李笠说的许多事情。
梁国缺铜,加上到处都是佛寺,需要大量铜料制作佛像,所以朝廷发行铁五铢钱,取代铜五铢钱。
铁比铜贱,所以一文铜五铢,抵得上几枚铁五铢,百姓不喜欢用,却没办法不用,拿在手里,总想尽快用出去,或者换回铜钱。
于是,对于各地私炉而言,最好的炼铁材料,就是朝廷发行的铁钱,这种钱又称公式钱。
公式钱为官府批量铸造,因为要保证一定的耐用性,所以用的生铁质量尚可,杂质不算多。
各地私炉大规模收集公式钱,熔化后铸造成各种铁器来牟利。
亦或是进一步锻造成熟铁,锻打成各种铁器销售,以此牟利。
与此同时,各地私炉还用劣质铁矿石熔炼劣质生铁,批量铸造劣质铁钱,此为朝廷明令禁止的行为,却屡禁不绝。
贾成现在所见熔铁炉,就是一处私铸铁钱的私炉,因为主人是当地大户,所以官府视而不见。
不止这里,梁国各地多有一些地方官府管不了或者不敢管的私炉,无数朝廷发行的公式铁钱被这些私炉吞食,然后又产生大量劣质铁钱,在各地流通。
按照李笠的说法,如此行为导致币制混乱,物价飞涨,各种劣币充斥市面,铁五铢和传统的铜五铢根本就做不到一比一的兑换。
官府强制百姓接受铁五铢和铜五铢‘一比一’兑换,但官府自己收税时,不按一比一的比例收自己发行的铁五铢,甚至只收完好的铜五铢(即好钱)。
许多百姓为了缴税,不得不花更多的钱,到囤积有大量好钱的豪商那里换铜钱,本来理论上只需缴纳一千文的税(以铜钱计),百姓实际上要花将近两千文。
故而梁国虽然经历了数十年的太平,但因为币制混乱、物价飞涨,百姓的日子越来越难过,许多地方都是以物易物,不再以钱作为通货。
这就是贾成从李笠口中所知道的事情,而他如今与私炉主人做买卖,按照梁国律法,是重罪,该服苦役。
然而,只有良民犯禁才会倒霉,那些宛若地头蛇的豪强大户们,即便弄起私炉来,地方官府也不敢管。
所以,贾成来到这里做交易,不需要担心因为有人告发而被捕入狱,因为这私炉的主人,就有在官府为吏者。
他听了老炉工的一番介绍后,问年轻人:“我这一船铁钱可是如约送到了,那说好的铁条?”
“放心,明日便可装船。”年轻人说完,指着旁边的打铁铺:“这不前两日刚出炉,他们日夜锻打,今晚就能足额完成了。”
贾成点点头,不再说什么,没急着去休息,而是继续问一些事情。
这里是地头蛇的地盘,他就带着几个少年过来,若对方‘黑吃黑’,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但贾成不担心,因为双方是互惠互利的关系,做过几次交易,已经是‘熟人’了。
贾成负责一部分作场事务,其中就有最重要的铁料供应,包括把铁钱送去熔了,换回熟铁,用钱生钱。
把熟铁制作成鱼钩,换回铁钱,然后把铁钱变成熟铁,再制作成鱼钩出售,就这么循环下去,如同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
而合作的私炉,同样获利不菲,双方互惠互利,私炉主没必要‘黑吃黑’。
毫无疑问,李笠很有本事,可以想出这种办法‘钱生钱’,贾成佩服不已,所以,当李笠入王府饷家后,他要担负起‘分管责任’来。
一定要把李笠托付的每一件事情,办得妥妥当当。 hf();
第二十六章 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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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啪、啪...”
院子里,一棵树前,彭均舒展双臂,上下动作,不停甩着手中大麻绳,一如码头上解缆、抛缆的船员,满头大汗。
麻绳有两条,茶杯粗,两丈长,他左手、右手各握一条,麻绳的另一头,系在树干上。
在他的甩动下,麻绳如同波涛一般动着,不停拍打地面,发出“啪啪啪”的声音。
不知故过了多久,次数到,有些气喘的彭均停止锻炼,扔下麻绳,来回走动,并且活动双臂,缓和自己的气息。
僮仆端来一碗茶水,他一饮而尽,看着这两条长麻绳,又看看自己的一双手臂。
半年多的坚持锻炼,彭均的手臂粗了一些,力气比原来明显大了,腕力同样变强。
李笠介绍的锻炼方式“甩大绳”,看来确实有效。
彭均放好碗,接过汗巾擦汗,休息了一会,拿起麻绳,继续锻炼。
甩大绳,首先可以锻炼双臂以及双腕,其次,可以锻炼手臂的“爆发力”,还可以锻炼全身的‘协调能力’,以及锻炼耐力。
这是李笠的说法,彭均深信不疑,而事实也证明了这点,这种简单、有效又不容易受伤的锻炼方式,他一直在坚持。
三种甩大绳的动作,每天都要练习,练得手臂发酸、痛痛快快出一身汗,再洗一个热水澡,那叫一个爽快。
其他的锻炼,譬如引体向上、俯卧撑、仰卧起坐,还有跳绳等,也在坚持,彭均的力气,已经追上了兄长们,扳手腕赢的次数越来越多。
按照李笠身边那些壮士的说法,力气练好了,就可以练矛槊了。
矛是长兵,长度不低于一丈,长度超过一丈八的矛称为槊,分量十足,没有足够的臂力,可舞不起来。
然而光能舞还不行,若要把矛槊用好,除了要有臂力,还得有膂力(腰力)。
若无膂力,徒有臂力,矛槊使起来就不够“猛”,一如壮汉脚下抹油耍大锤,一身力气都施展不出来。
按照李笠的说法,就是手臂、肩、背、腰肌肉都要进行力量锻炼,练结实了,矛、槊在手,才是杀人的武器,而不是逗猫的芦苇杆。
彭均想要学矛槊技艺,因为这很威风,据说骁勇武将都必须会马槊,才能冲锋陷阵,人挡杀人。
他和李笠都打定主意,要练出武艺,拉起一支护院队伍,将来一但有事,要能保卫家人,保卫乡里。
“啪、啪、啪。。。”
彭均继续甩着大绳,双手如同握着两条大蛇,大蛇不停地挣扎,想要从他手上挣脱,却被他狠狠的摔在地上。
李笠双臂的力量,比他强很多,如今在王府饷家,已经开始练习射箭,所以,彭均觉得自己不能懈怠,一定要努力。
而且,我也要学会骑马!
。。。。。。
箭堂,萧十一郎在射箭,用的是正常弓,现在射二十步靶,第一轮,十箭七中的,另外三箭偏了些许。
第二轮,十箭八中的,另两支箭偏了些许,这是不错的成绩。
侍卫们把箭靶抬过来,萧十一郎看着命中靶心的八支箭,高兴得手舞足蹈:“太好了!!”
这样的成绩,超过了许多兄长,萧十一郎激动万分,陪练的李笠立刻鼓掌,蔡全等侍卫回过神来,赶紧跟着一起鼓掌。
掌声中,萧十一郎握拳一挥,大叫一声,把多年来的怨气都从肚子里喊了出来。
“郎君进步神速,小人佩服不已!”
李笠恰到好处的拍马屁,萧勤听了反倒有些谦虚:“早着呢,我还要练,练到三十步靶也能有如此成绩。”
这是实实在在的成绩,看得见摸得着,萧十一郎见众人个个佩服的表情,巨大的满足感油然而生。
心中高兴,就差翩翩起舞,飞上青天了。
僮仆赶紧端来汤水,萧勤坐下,一边喝,一边说:“等我回去,一定要让阿耶大吃一惊!”
“当然,大王知道郎君有如此表现,必然高兴不已。”蔡全也来吹捧,不过他是真心希望表弟能够得大王夸奖。
看看已经被抬过来的箭靶,又看看李笠,蔡全有些感慨。
十箭八中的,虽然是二十步射距的‘近距离’,但考虑到萧十一郎的年纪和射箭水准,这种‘远距离’的靶,可以说是一个很不错的成绩。
而李笠的奇谈怪论居然有效果,真让他佩服。
李笠见萧十一郎喜形于色,觉得要适当泼泼冷水,便说:“郎君再坚持练一段时间,博射就不怕其他郎君了。”
“嗯!!”萧十一郎用力点头,满脸期待:“等我回去,我要和他们博射,让他们输得心服口服!”
说着说着,拿起那张‘教学弓’,仔细摩挲,说:“我要让他们看看这张宝弓的厉害!”
李笠便说:“郎君切记,莫要把这弓拿出来用,否则必然会被人讥讽为作弊。”
“啊?”萧十一郎闻言一愣。
确实,这张弓多了个‘瞄准器’,拿来博射,他的兄弟们若比不过,肯定会说这是作弊。
“郎君,这张弓,实际是辅助教学用具,瞄准器的作用,是帮助郎君理解瞄准要领和口诀,以找到虚瞄的准星。”
“虚瞄的准星,不存在于现实,这个‘辅助瞄准器’,只是为了让郎君有个直观的感受,尽快找到合适的实物参照点。”
“现在,郎君已经掌握了要领,那么,这张弓就不能再用了,否则会形成习惯,反倒不好。”
李笠拿起这张自己精心制作的‘教学弓’,毫不犹豫把加装的‘瞄准器’扯下来。
“郎君,一定要对自己有信心。”
萧十一郎用力点头:“嗯!”
一众侍卫,听这个初学射箭的新手对十一郎君讲如何射箭,却不觉得可笑,因为十一郎君就是在李笠的指导下,射箭的水准明显进步。
不过,李笠并不会因此沾沾自喜,他不过是掌握了理论,并将其与实际结合起来罢了,自己依旧是初学者。
所以必须努力,不能懈怠。
这段时间所获心得,回去后,他要教给其他人,譬如瞄准,其实就是找到合适的参照物,有了合适的参照物,练起来就会很顺利。
后世,人们学车考驾照时,有‘倒车入库’、‘侧方停车’、‘S弯’等科目,教练会教授学员一些口诀和要领,然后教学员看参照点。
只有这样,才能让学员短期内上手,通过考试。
他考过驾照,所以认为学射箭要掌握瞄准要领,就得参照学车的办法,口诀、要领得配合参照点才行。
这个时代的人学射箭,同样要有参照点,口诀里有提到,只是比较难理解。
可能萧十一郎的悟性(理解能力)差些,亦或是其舅教学水平不行,以至于小家伙总是找不到合适的参照点。
现在,李笠‘异想天开’,给练习弓加装‘辅助瞄准器’,协助萧十一郎开窍,他自己,也跟着开窍了。
萧十一郎休息好了,干劲十足的继续练箭,蔡全见表弟如此上进,和以前的表现截然不同,心中高兴。
他亲眼看着表弟这段时间‘性格大变’,整天笑眯眯的,再也没有虐待下人,由衷佩服起李笠来。
不说大王、王妃,李笠是唯一一个能让十一郎言听计从的人。
在李笠的协助下,十一郎‘性情大变’,又坚持早起锻炼,认真读书写字,几乎到了李笠说什么,十一郎就照做的地步。
看来这头倔驴,也就只有李笠能好好牵着走路。
见李笠指导萧十一郎射箭,完全没有初学者的模样,各种要领说得头头是道,蔡全有些感慨:你小子不错啊,悟性很高...
李笠陪萧十一郎练箭,陪在一旁看,边看边琢磨;萧十一郎读书写字时,李笠就练箭,练得很努力。
学射箭到现在,两个多月时间,李笠的射术就超过了萧十一郎,但李笠一直不吭声。
这个事实,从旁协助练箭的蔡全知道,他凑到李笠身边,问:“明日开始加练,你可以开始练四十步靶了。” hf();
第二十七章 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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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萧十一郎在跳绳,这是规定的锻炼内容,必须跳够规定的次数才能休息,休息一短时间,继续。
此为‘健身教练’李笠的规定,萧十一郎认真执行,坚持了两个多月,所以效果显著。
原本有些臃肿的身材,变得苗条起来(相对而言),脚力和耐力明显提升,慢跑能跑得更久、更远。
直到现在,李笠才知道这位的名讳:萧勤。
距离两人认识,已经差不多两年,贵贱之别,由此可见一斑。
李笠之所以‘有幸’得知十一郎君的名讳,是因为他表现不错,帮了大忙,如今成功让萧勤的脸显瘦(相对而言),这可是至关重要的效果:卖惨。
萧勤是因为家宴闹事、误伤嫡母,惹怒了阿耶,被赶到鄱阳闭门思过,那么,闭门思过就要有闭门思过的样子。
样子,就是人瘦了一圈,强烈的反差足以让大王见了都觉得“惊悚”:这是我儿子?我那胖嘟嘟的儿子咧?
虽然萧勤实际还是胖,但比起两个多月前,已经明显瘦了,这就说明,在鄱阳期间,萧勤确实知道错了,为自己犯下的错,悔恨不已。
日夜痛哭,吃不好,喝不下,于是短短两个多月,瘦得形销骨立(相对而言),你们说可怜不可怜?
萧勤咬牙坚持跳完规定次数,放下绳子,原地来回走动,放松手脚,李笠不忘打气:“郎君加把劲,一挑二绝对没问题。”
“我真的能一个打两个么?”萧勤喘着气问,李笠点点头:“没问题,实在打不过,可以跑,引他们来追。”
“郎君的体力和脚力,远胜当初,他们追来,必然快慢不一,那好,郎君瞅准机会,跑着跑着忽然停下,打那个跑得快的,这就是一对一,郎君会怕?”
“后面的跟上来,郎君再跑,跑着跑着,打那个跑得快的。”
“等他们两个跑不动了、怕了,郎君可以追过去,专打那个跑得慢的,如此一来,打多几次,没有谁还敢欺负郎君。”
“但是,他们可能设套,挑衅郎君,引郎君入套,所以郎君要心中有数,宁可先忍忍,等对方不注意,再冲过去打脸。”
“打了就跑,他们要么吃瘪,要么追,一追,呵呵,郎君想怎么折腾,就能怎么折腾。”
这是李笠反复强调的打架心得,强调“快打慢”,萧勤牢记于心。
“还有,只要一发生冲突,郎君切记要先告状,无论大王、王妃会怎么认定谁对谁错,一定要先告状,占据主动。”
“此即为先入为主,让大王和王妃觉得,都是那些人闹事,才搞得郎君和他们打起来,久而久之,谁还敢主动挑衅郎君?”
“当然,郎君也不能主动挑衅别人,毕竟,郎君是个讲道理的人。”
李笠不停地说,萧勤不停点头,旁边侍奉的僮仆们见了,个个心里高兴。
自从李笠入王府,陪伴十一郎君左右,大伙都安全了,都省心了,十一郎君可谓对这个李笠言听计从,对方说什么,郎君就照做。
往日,郎君不肯认真读书、写字,院主、防阁怎么说都没用,现在,郎君得李笠督促,宛若变了个人似的,听话得很。
脾气也没那么暴了,不会动辄打骂僮仆、摔东西,有时脾气上来,李笠一说话,火气就消了。
许多人都在庆幸,庆幸这次有李笠来给这匹烈马牵缰绳,不然,周围的人必然会被这烈马整得生不如死。
远处,防阁将军蔡平见外甥和李笠有说有笑,点点头,转身离开。
此来鄱阳,世子有交代,让李笠饷家,看看这个人表现如何。
毫无疑问,李笠的表现不错,虽然是个初学者,却能帮助萧勤克服畏难情绪,认真练箭。
又能引导萧勤读书写字,锻炼身体,可见很用心。
作为考官,蔡平对考生的表现很满意。
。。。。。。
夜,房间里,蔡平和妹妹蔡氏正召见李笠,除此之外,房间里再无他人。
“十一郎这阵子,有脱胎换骨的表现,用功读书练字,又认真练习射箭,这都是你的功劳,我和院主都看在眼里。”
蔡平缓缓说着,李笠正襟危坐。
“如今元日将近,十一郎想要回襄阳过年,闹着让我立刻去襄阳,向大王求情,你怎么看?”
这一问,让李笠愣住了。
以他的身份,蔡平兄妹没必要让他来出主意,因为他没这资格,也不配。
但蔡平特地叫他来出主意,还让蔡院主旁听,那么,这可不像是随便问问,而是真把他当成‘参谋’,要听听他的意见。
如此安排,也许有陷阱,不过李笠想不出蔡平有何理由要整他,所以这是个机会。
他已经有了赚钱的摇钱树,那么当务之急,就是要找靠山,否则有钱无权就是任人宰割的肥羊。
“防阁,小人没什么见识,不过,倒是有些想法。”
李笠说完,见蔡平和蔡氏都一脸期盼的看着他,捋了捋思路,开始说看法,至于对方采纳不采纳,与他无关。
十一郎君要回去过年,这是人之常情,但是,回不回得去,不在大王,在王妃。
十一郎君大闹家宴,误伤王妃,此事性质严重:子伤母,而且是庶子伤嫡母,是为不孝。
若不严惩,不要说王妃、王妃娘家那边说不过去,就连其他郎君们,都不会服气。
大王让十一郎到鄱阳‘面壁思过’,十一郎到底有没有改过,大王说了不算,王妃说了才算,王妃允许十一郎回去过年,大王才会松口。
所以,求大王是没用的,得求王妃。
关键就在如何求王妃。
王妃被庶子当众打伤,即便是误伤,也丢了脸面,心中难免有气,如何让王妃消气,并且让王妃认可十一郎已经改过,要有技巧。
这不是赔礼道歉就能糊弄过去的,王妃不缺什么礼物和几句话,要的是嫡母的威严,不然,怎么操持家务,怎么管教一群庶子?
所以,要以退为进。
“小人的建议,是请院主手书一封,向王妃告罪。”李笠看向蔡氏,“就说教子无方,要让十一郎在鄱阳过年作为惩罚,以儆效尤。”
蔡氏闻言有些着急,她是想让李笠出主意,确保让儿子能回襄阳过年,结果对方居然提这种建议,那不是..
蔡平却问:“然后呢?”
“然后,院主要在信中请求,过完年后,二月左右,请王妃派人来鄱阳,考校十一郎,若考校成绩合格,十一郎才能回襄阳,当面向王妃请罪。”
“这样做,首先是表明态度,主动要求惩罚,而惩罚的措施,就是不得回襄阳过年,然后,十一郎改过与否,请王妃这个嫡母来判断,这才是恭候发落的正确态度。”
“只有这样,把姿态摆出来,端正态度,王妃才会消气,也好处置,大王见院主如此明事理,也会松一口气。”
“毕竟,大王不会为了宠溺十一郎,而让王妃不快。”
“事情的关键,就是即让王妃名正言顺出气,又表明院主明事理,大王也好就坡下驴做安排,若是急着回去,反倒是欲速则不达。”
“所以小人的意思,就是以退为进。”
“若院主不住求情,即便王妃碍于情面,不反对十一郎回去过年,但是心中的不快未消,往后,迟早会发作,不仅对十一郎,也会对院主不利。”
蔡氏听到这里,恍然大悟,脸色好看了许多,李笠见了,不由腹诽:你宫斗的能力也太差了吧,这点手段都想不出来?
感觉你在宫斗剧里活不过一集啊...
难怪不怎么受宠,儿子也不受待见。
“这主意不错。”蔡平看着妹妹,笑道:“既如此,我立刻回鄱阳,阿妹赶紧把信写好。”
他再看向李笠,很满意。
这个主意,他早就打定了,而且是从襄阳出发时就已经定了下来,因为这就是世子的决定。
世子对弟弟们一向仁厚,不分嫡、庶,十一郎闯了祸,也是世子在大王和王妃面前求情,并且特意让他这个舅舅跟着十一郎来鄱阳。
看住十一郎的同时,要李笠来帮忙,他顺便做个考官,看看李笠的表现。
蔡平知道,李笠之前涉及的詹良一案,后来闹得很大,让鄱阳王灰头土脸,但世子觉得李笠可能是个人才,所以要仔细看看。
如果这次李笠装傻不帮忙,那就算了,如果李笠帮忙,要看帮了什么忙、能帮到何种地步。
为了让王妃消气、让大王省心,从襄阳出发前,世子已经和他说清楚,年底时,让蔡氏手书一封,向王妃表态,说要和十一郎在鄱阳过年,以示改过自新的决心。
来年,由王妃派人到鄱阳考校十一郎,当然,考校是肯定会通过的,届时世子也好在大王、王妃面前说情。
如今,李笠出了一模一样的主意,蔡平觉得此人颇有心思,而且确实认真帮助十一郎,表现不错,看来是可用之才。
可以向世子回复了。 hf();
第二十八章 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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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呼啸的清晨,李笠被气急败坏的萧勤追打,两人一前一后,在回廊、花园、小路上穿梭。
虽然李笠依旧跑得很快,虽然萧勤依旧追不上,但两人追逐的时间,已经比之前大大延长了。
营养过剩的萧勤,经过这段时间的坚持锻炼,体力和脚力有了明显进步,所以能够一直追着李笠,而不觉得气都要喘不过来。
蔡全见着表弟喊打喊杀的模样,又看看李笠不快不慢的跑着,心中无奈。
他阿耶返回襄阳,向大王复命的同时,带去了蔡院主的一封信,院主在信中向大王表态,说要和十一郎留在鄱阳过年,以做对十一郎的惩罚。
到得来年,由王妃派人来鄱阳考校十一郎,考校合格了,十一郎才能回去。
当然,这是蔡平私下和蔡全说的,如今,大王派来的信使,带来了这个决定。
萧勤听说自己不得回襄阳过年之后,哭了一夜,气‘阿姨’(生母)不为自己求情、反倒让自己倒霉,恨自己一番努力,不得耶娘认可。
随后如同疯狗一样,见人就咬。
蔡全硬着头皮去劝,差点被咬,蔡氏见儿子气疯了,急得六神无主,只是哭。
蔡全实在没办法,眼见着已是早上,只能让李笠来劝。
结果李笠一上来,就抽了萧勤一个耳光,于是萧勤红着眼,追着李笠喊打喊杀。
眼见着两位已经跑得差不多,萧勤开始踉踉跄跄,蔡全使了个眼色,让几个侍卫一起跟上去。
“扑通”一声,萧勤倒地,被蔡全扶起来,灰头土脸,却气急败坏的指着李笠,嚎叫着:“打死他,打死他!”
蔡全等人不住地劝,萧勤因为耗尽体力,已经没力气挣扎,嚎着嚎着就哭起来:“你们都欺负我,欺负我!”
李笠在一旁慢慢走动,等缓过气来,近前,问熊孩子:“郎君为何生气?”
“你!你竟敢打我!!”萧勤嚎叫着,声音有些沙哑。
李笠耸耸肩:“哦,郎君被人打了,气成这般,喊打喊杀的,王妃被郎君砸伤了,怎么不见王妃喊打喊杀的?”
萧勤闻言愣了一下,嘴犟起来:“我、我不是故意的!!”
“但事实就是郎君砸伤了王妃,不是么?那么多人看见了。”
李笠不咸不淡的说着,见熊孩子无话可说,便得寸进尺:“郎君口口声声说知道错了,好,那小人现在也说知道错了,郎君会轻易放过小人么?”
萧勤喘着气,呼哧呼哧,就是说不出话,李笠继续说:
“小人今日打了郎君一个耳光,然后认个错,郎君便饶过小人,好,其他人有样学样,也来打郎君耳光,然后认个错,是不是就没事了?”
“若如此,王府里这么多人,都来给郎君一个耳光...啧啧,郎君的脸,怕不是被打得肿若猪头,连院主都认不出来了。”
李笠见萧勤默不作声,问:“大王向来奖惩分明,打发郎君来鄱阳,这是搅乱家宴的惩罚。”
“郎君误伤的是王妃,作为惩罚,就是郎君得留在鄱阳过年。”
“至于王妃是否原谅郎君,认可郎君的改过自新,得看郎君的功课做得好不好,三件事,三种处置,这不是很清楚么?郎君何必悲痛欲绝,要出家为僧?”
李笠胡诌一个‘悲痛欲绝,出家为僧’,蔡全几个人听到这里,差点就笑出声,却不能真笑出来,只能忍着。
这句‘出家为僧’,弄得萧勤有些发懵,脑子稍微冷静下来,想想李笠方才说的‘三件事、三种处置’,若有所思。
片刻,他挣脱别人的搀扶,独自站着,问李笠:“你是说,阿耶、阿娘其实不是讨厌我?”
李笠点点头:“当然,若大王、王妃不奖惩分明,好,日后又有家宴,是否任谁都可以搞乱?是不是任谁,都可以随便误伤王妃?”
“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有错就要认,有过就要改,挨打要立正,小人都懂的道理,郎君难道不懂?”
“至于这段日子,郎君努力的结果,郎君自己说好是不算的,防阁和院主说好,也是不算的,得大王和王妃说了算。”
“考校,是明年二月,郎君不早做准备,却打算虚度光阴,莫非是有十成把握通过考校,还是破罐子破摔,不打算回去了?”
一连串的发问,让萧勤沉默不语,最后总算是想通了,气也消了大半。
这时候该给个台阶下,李笠表态:“郎君,小人冒犯郎君,该当受罚,请郎君责罚,然后用餐,赶紧读书去也。”
萧勤顺势发话:“好,你既然知罪,那么,想受何种处罚?”
李笠一副慷慨就义的模样:“任由郎君处罚。”
然后话锋一转:“只是莫要打脸。”
蔡全忍不住直接笑出声,萧勤也破涕为笑:“你...你不过是样貌平平之人,要脸做什么?”
“小人...”李笠话还没说完,被萧勤扇了一个耳光。
但实际上萧勤没用力,等同于轻轻摸了一下李笠的面颊。
“走,赶紧回去,一会,我还要读书!”萧勤转身离开,恢复平静,左右侍卫、奴仆见状暗暗松了口气。
阿弥陀佛,好歹哄住了!
蔡全走在后面,和李笠并肩走着,他拍拍李笠肩膀,笑道:“还是你有办法,早知如此,昨晚我就该找你来救火,真是多谢了。”
“唉,什么谢不谢的...”李笠一脸淡定,“马容对小人多有照顾,能帮,那就要帮。”
见蔡全兴致很高,他得寸进尺:“马容,若有空闲,不如小人请马容,还有兄弟们一起去吃酒?”
蔡全点头:“不错,成日里憋在王府里,确实无趣。”
“要不,也请十一郎君去喝个酒,让十一郎君也高兴高兴,不然事后郎君可不会放过小人。”
“你来安排,姑母...院主不会责怪的。”
。。。。。。
上午,湖畔,李笠正在骑马,他的骑术只是达到了“能骑马”的水平,所以不敢策马狂奔,就这么缓缓走着。
萧勤在读书、练字,李笠才有机会骑马兜风,旁边,同样骑着马的蔡全见李笠骑得有模有样,觉得奇怪:
“李郎,你如何学会骑马的?”
“实不相瞒,其实我只会骑驴。”李笠小小撒了个谎,蔡全点点头:“原来如此,唉,十一郎不愿学骑马,有些害怕。”
“那大王会要求郎君学骑马么?”
“不,郎君们想学就学,不想学,也没什么。”
“我听说,建康城里,许多世家子弟都以骑马为耻?”
“是啊,他们看不起骑马的。”蔡全苦笑着摇摇头,“在建康,郊郭之内罕见士大夫骑马,若士族出身的官员骑马,极易招来弹劾。”
李笠听了,不住腹诽:贵族们这么排斥骑马,可想而知“武德”有多差。
没办法,魏晋风流,高门士族看不起骑马这种行为,以至于整个士大夫圈子都看不起。
行伍出身的官员,为了融入士大夫的圈子,出行也坐起了牛车。
整个上流社会鄙视武人,鄙视骑马,可想而知马政好不到哪里去,本来就缺马,马政还不行,就没有充足的战马。
如此一来,军队在平原地区的战斗力就不行。
北面那两个邻居,成日里打仗,打起来时骑兵一群群的对冲,朝廷诸公是不知道,还是装作没看见?
想想李义孙所说“国朝极重军功”,再想想梁国迟早会发生的侯景之乱,李笠只有叹息。
有钱崇佛,没钱整顿军备、提升军人待遇、多养战马,看上去幅员辽阔的王朝,实际上就是身材臃肿的肥猪。
北面那两头成日厮杀的猛虎,迟早要把目光转到南边。
这个话题有些沉重,李笠打岔:“我见郎君读书写字,说日后要去国子学读书,不知学成之后会如何?”
蔡全回答:“在国子学读书,通过策试,就能入仕。”
李笠只是随便一问,听到这里,愣住了,心中惊讶:考试做官?不是九品中正制的投胎做官?
蔡全见李笠发呆,解释:“我也只是知道个大概。”
梁国以国子学、太学教育人才,并以策试录用(入仕),此为经学生策试入仕制度。
若按晋以来的惯例,以九品官人法与门第直接入仕,不通一经的士族子弟需年满三十岁方可,寒族子弟好像要年满四十岁才行。
不过,国朝实行的经学生策试入仕,就不受这个年龄限制。
在国子学读书是为国子生,入学条件当然有,一看门第,二看资质和学业。
至于入学年龄,就有十岁入国子学的世家子弟,一般而言,入学的学子年纪在十二到十五岁为多。
国子生数额有限,想要入学,得经过考核,或者“召补”、“选补”,也就是有缺额时补入。
资质太差的人,即便入了国子学,也会被同学嘲笑,颜面大失。
入学后,国子生会分科学习,譬如明经科,根据所学经学典籍,又有别称:譬如《周易》生,《礼》生,《正言》生等。
国子学和太学都允许旁听,旁听条件较为宽松,有时旁听生的人数可以达到数百。
国子生经过一年左右学习后,接受“射策”(即经学考试),依成绩高下入仕,获得不同的官职。
射策成绩,大概分高第、中第、下第三等,高第又称甲科,为第一等成绩,称“射策甲科”,极难获得。
天监年末、普通年初,宗室子弟也要策试入仕。
李笠听到这里,有些失神:这不就是科举么?或者说是科举的雏形?
虽然门槛很高,范围很窄,但毫无疑问这就是科举的雏形。
如果梁国国祚持续数十上百年,这制度会不会演变成科举?
然而没有如果,梁国在国家间的竞争之中败北,自己崩溃,再好的“文”没有“武”的保护,也就只能“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了。 hf();
第二十九章 撑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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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白石村边,数艘官船靠泊码头,因为船上插着鄱阳王府的旗号,所以引来村民的围观,男女老少们将码头围得水泄不通。
里司带着里吏们,在码头上毕恭毕敬的候着,见船上下来一群侍卫,当头一个的衣着服色还特别不同,赶紧迎了上去。
李笠为下船的蔡全引路,见里司上来,赶紧居中介绍。
该走的过场走一遍,里司前方带路,带贵客一行人,到自家‘小坐一会’。
摆着官威的蔡全,虽然他是鄱阳王府的禁卫军官,不是郡县官员,但鄱阳郡为鄱阳王的封国,理论上国官在封国,就是百姓头上的大小父母官。
更别说蔡全此来,是有公务在身。
年底将近,本来鄱阳城里若有鄱阳王亲眷,都要前往襄州襄阳,和任襄州刺史的鄱阳王团聚,一起过年。
但是,鄱阳王的第十一子,因为某种原因,要留在鄱阳过年。
所以,鄱阳王发话,要让鄱阳城王府这边筹办物资,确保十一郎君及其生母,还有随行人员,在鄱阳过个好年。
于是,王府各位管事开始采买各种物资,而蔡全作为王府军将,以及十一郎君的表兄,自然也要为姑姑、表弟采买年货。
正好,白石村的李笠在王府‘饷家’,于是为村里牵线搭桥,谈妥了一笔买卖,为王府提供一系列渔获水产,而今日,蔡全就是带着人来收货,运回王府。
顺便来给李笠撑场面。
这是一件大事,里司必然要参与,把全村老少组织起来,按照货单,准备各种鲜活鱼类,以及各种水产。
因为李笠安排、沟通得好,王府要采买的物资很快便准备好了,今日就等着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双方都过个好年。
里司家中人声鼎沸,王府来人及白石村有头有脸的人物,一同把酒言欢,现场气氛十分热闹。
席间陪着蔡全喝酒的李笠,则成为村民们瞩目的焦点人物。
鄱阳王府在鄱阳郡的地位,一如老虎在百兽之前的地位那样,寻常百姓是既敬畏又羡慕。
敬畏的是王府中人横行无忌,官府都不好管;羡慕的是攀上了王府的关系,在鄱阳郡地界就不怕有人其他人来找麻烦。
如今,李笠能把王府里的大人物请过来,这在村民眼中,就是攀上了王府关系的铁证。
不然,为了平平无奇的渔获,鄱阳王府没必要大张旗鼓,派这么多人来村里接货。
眼见着李笠在席间,和‘蔡马容’等王府中人称兄道弟、谈笑风生,无论是里司、乡老还是几位大户人家代表,看李笠的眼神都愈发敬畏起来。
不得了,李三郎真不得了啊!
有了王府做靠山,今后谁还敢招惹李三郎?
酒饱饭足,蔡全让人和里司办理相关事宜,自己则带着几个侍卫,到李笠家坐坐。
虽然这不是公务,但身着官服的蔡全一路走过去,看到的人都知道,这是李三郎在王府里的朋友。
这可可不得了。
到了李家,蔡全以晚辈的身份,向李笠的娘亲吴氏问安,又和李笠的寡嫂林氏寒暄起来,李笠的侄子李昕,见好多‘大官’来家里,激动万分。
他在一旁,听这些‘大官’和自己祖母、阿娘和叔叔聊天,得知这些人都是叔叔的朋友,还是鄱阳王府里的人,只觉得叔叔真有本事。
门外,有左邻右舍的小伙伴们聚集,探头探脑往里面看,李昕自豪的上前炫耀,说这些人都是叔叔的好朋友。
村里的成人,大多没见过什么世面,小孩子就更不用说了,如今见着李昕的叔叔这么有本事,一个个羡慕得不行。
以至于连李昕都成了大伙眼中‘有本事’的人,小家伙们不住的夸,夸得李昕笑眯眯,眼睛眯成一条缝。
“那是,我三叔最有本事了!”李昕如是说,在小伙伴面前,把胸膛拍得啪啪响:“将来,我也要和我三叔那般有本事!”
。。。。。。
白石村东,河边作场,蔡全和一些王府侍卫在参观,他得李笠介绍,知道这个作场是制作鱼钩销售,所以很好奇:
小小鱼钩,能赚什么钱?
河上的‘浮轮’,他没去看,毕竟这涉及李笠赚钱的机密,他也没兴趣关心做鱼钩要如何赚钱,来这里转转,更主要是给李笠撑场面。
让村里人知道,李笠在王府有朋友,免得有不长眼的找麻烦。
蔡全在作场里转了一圈,觉得没什么好看的,反而注意到李笠身边的几个壮士。
他是武人,当然看得出这些壮士不寻常,至于为何出身吏家、家中人丁稀薄的李笠能有如此随从,蔡全很好奇,不过不会问。
看着正在练射箭的一群少年,蔡全觉得奇怪,问李笠:“李郎,你这里也在练射箭,怎么之前你自己不练?”
“那不是力气不够么,得先练练双臂,不然弓都拉不开。”李笠笑道,请蔡全转到一旁。
几个有些肌肉的年轻人,半躺在一张床上,双脚踩地,双手握着胸前横放在架子上的铁担,缓缓地举起、放下。
旁边有一人候着,以防不测。
蔡全来了兴致:“这铁担...全是铁做的?”
“是,此物名为杠铃,杠把为铁制,两边串着铁饼,可以增减,调整重量。”
李笠开始介绍起这个名为“卧推”的锻炼项目。
卧推,顾名思义就是躺着推重物,这种锻炼方式可以针对性的锻炼胸部肌肉,手臂力量也能锻炼。
又有另一种锻炼方式,那就是“硬拉”,把杠铃平放地面,人站好,然后弯腰、双手握杠铃,凭借腰力,握着杠铃站直。
这个训练方式,可以锻炼人的背部肌肉,也会锻炼腰部,即时称‘膂力’。
但是,这两种锻炼方式必须循序渐进,还得注意要领,否则容易造成身体的严重伤害,甚至会把人练废了。
李笠以前只是见过健身馆里的人们常做这两种锻炼,所以现在才让人试着训练。
蔡全看着几个年轻人练习“卧推”、“硬拉”,很怀疑练习效果,因为他从没听说、见过军中有谁是这般打熬力气的。
不过见李笠如此有想法,他愈发觉得此人很有意思。
一个连半丁都不是的总角,几乎是凭一己之力,就办起作场,还聚集许多少年,这些少年每日吃喝,恐怕不是那么容易负担的。
李笠却办得到。
之前,蔡全就听说李笠的作场聚集了许多少年,这些少年,多是闻名而来。
去年,李笠接连惹了两个大案,却都平安无事,得了个“铁骨李三郎”的诨号,名声不错,所以鄱阳少年纷纷来投,而现在看来,李笠有本事养得起这帮闲人。
还能把这些人练起来。
可以说,有‘独木成林’的本事,蔡全想起阿耶说过的话,不由得心中感慨:世子,不就一直在招揽这样的人才么?
李笠见着天色不早,便请蔡全及其他侍卫到食堂用餐,蔡全留意了一下食堂提供的普通饮食,发现居然是“鱼丸管饱”。
李笠解释:“大鲶彭的鱼丸,我这里当然会做,而且管饱,毕竟大伙每日里训练、打熬力气,得吃好,那才能长肉,长力气。”
“我们靠水吃水,湖里鱼多,所以负担得起,说实话,许多人来我这里后不舍得走,都是因为伙食好,包吃住。”
蔡全点点头,对李笠又高看一些,觉得这位很不一样。
一定有想法,不会只满足当乡里的一个大户。 hf();
第三十章 狐假虎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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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场南,一片丘陵的北面,热火朝天的建筑工地旁土丘,李笠带着蔡全一行人旁观,并不时交谈,曾经的王府奴仆贾成也在‘陪聊’。
工地里,里吏们组织村里青壮筑坝,将这片丘陵之间形成的洼地“封”住。
洼地共有三处“进出口”,北面是最关键的一处,用堰坝封上后就能将雨水蓄起来,让整个洼地变成一个小湖。
也就是鱼塘。
“我已经和村里商量好了,我出钱粮,村里出人力,把这洼地堵上,蓄水成鱼塘。”李笠向蔡全介绍自己的计划。
“这片洼地无主,靠村子近,也算是村里的地,却一直荒芜,我租去养鱼,四成收益归自己,二成收益归那些帮忙打理的雇工,四成收益归村里。”
“雇工,当然都是村里人,所以,其实是和村里一起赚些钱,自己不亏就行,从明年开始,即便鱼塘没赚钱,也有‘保底’给雇工和村里,也正是如此,才没人和我争这洼地。”
蔡全琢磨了一会,觉得李笠是要这块地做些什么,只是为了掩人耳目,才托名‘蓄水养鱼’。
看着眼前这片洼地,蔡全有些疑惑的问:“这怕不是有四五百亩吧?如今是冬天,雨水少,何时才能蓄满水?”
“我会用许多渴乌汲水,如今光靠雨水,到明年夏天都蓄不满。”
“渴乌?看洼地的底部,比河岸还要高些,渴乌哪里能汲水过来?”
渴乌,是如今常见的一种汲水(抽水)工具,利用后世所称“虹吸管”原理抽水,为一节节掏空的竹子拼接而成。
其实就是一根拼接的长竹管。
渴乌的一头入河(湖),另一头翻越山岭(不能太高),用的时候在另一头烧火,就能把水抽过来(真空抽水),实现跨障碍输水。
蔡全见识过渴乌汲水,却不理解此处要如何实现渴乌汲水,李笠指了指旁边立起来的一个‘立轴风车’,说:
“这处实际为河谷,东西走向,常年有风,我打算借助风力抽水,当然,一座不够,至少要来个十几座。”
蔡全却不信,因为从没有人用什么‘风车’来让渴乌汲水,他见这“立轴风车”,如同一把插在地上的团扇,有气无力的慢慢转着,只觉靠不住。
风时有时无,飘忽不定,又如何能够一直转动风车,然后‘抽水’?
不过他不关心这个,又问:
“我看这片洼地多有草木,却未见清除,蓄水成池后,恐怕水质会很差,如何养得许多鱼?”
李笠胸有成竹,笑道:“说得没错,所以我打算先放养鲩鱼和鲢鱼,开塘。”
蔡全再问:“即便如此,新开的鱼塘,想要盈利恐怕很难吧?”
“所以我还要养鸡,在池塘边建鸡舍,鸡粪入水,鲢鱼最喜欢了,当然这要分塘,实现多级鱼塘、多级水质,水质好的鱼塘,拿来养其他鱼。”
“李郎为何想到要养鸡?”
“养鸡能赚钱,也能让村里各家各户过年能吃一只鸡,我家后院就养了许多鸡,但养鸡的鸡粪不好处理,用来肥化水质,合适养鲢鱼,一举两得。”
说到养鱼,鱼梁吏出身的李笠当然有心得,蔡全不懂养鱼,只是根据自己的观察提出疑问,如今见李笠说得头头是道,不再发问。
他这次来白石村,是给李笠一个面子,给李笠撑个场面,让村里人知道,李笠在王府“有人”。
尤其来参观这处洼地,就是让村里人知道,日后若谁要侵占这片洼地鱼塘,李笠可是会找王府这边来‘主持公道’的。
但实际上王府未必管,他来这里,也就是做个姿态罢了。
李笠诚心协助十一郎改过,蔡全看在眼里,所以乐意给对方以机会“狐假虎威”,而且,在白石村转了一圈,确实发现李笠这个人不一般。
说不定,世子是要用这个人的。
。。。。。。
数日后,李笠在家中自己房间,和武祥、梁森以及贾成聊天。
新年在即,在王府饷家的李笠,得萧勤许了假,能回家过年,所以送走了蔡全后,他就留在家里,准备过年。
年底,自然要进行年终总结,武祥、梁森和贾成,如今是李笠的左臂右膀,自然要开会。
贾成帮管着作场,负责鱼钩销售;梁森带着少年、护院们练习武艺;武祥借着打渔为养护,暗中销售环锁铠,并且到处煽风点火。
都很忙,也卓有成效。
半年过去,到了来年,就能又进一步的行动。
说完了事情,武祥问:“寸鲩,为何不拉拢一下那位蔡马容?若能在王府里找到靠山,我们在鄱阳就不怕有人欺负了。”
面对武祥的疑问,李笠解释:“这种事急不来,火候不到的话,过于亲近,只会适得其反。”
“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但直接拿着钱往人手里塞,人家未必高兴,反倒会反感。”李笠说着说着,举个例子:
“譬如,哪天,村里的刘三郎,推着一车钱到你家,跟你说‘黄团,今日你收了这车钱,我俩就是好兄弟了’,请问,你真会收下钱,和对方做好兄弟么?”
武祥摇摇头,李笠继续说:“人家什么身份?鄱阳王家传的部曲,祖孙几代人都是,自己阿耶,是王府防阁将军,自己表弟,是鄱阳王的儿子,这儿子将来必然封爵、有官做。”
“平日里,多少人奉承,多少人想着送礼,人家见多了,不稀罕,我们算什么?”
“这次,蔡马容愿意帮我这个忙,无非是之前,我陪着十一郎君,伺候好了,人家当表兄的看在这份上,才答应到白石村,给我撑个场面。”
“我请他和侍卫们喝酒,彭郎也陪酒,大伙喝得高兴又如何?称兄道弟又如何?逢场作戏罢了,酒肉朋友靠不住的。”
“莫非你和刘三郎喝几次酒,就能喝成好兄弟?”
李笠所说,武祥听得懂,梁森和贾成也听得懂,只叹要找靠山,真的很难。
李笠的努力,他们看得清清楚楚,知道李笠做成的每一件事,其实都不容易。
没有亲族可以依靠,没有宗亲可以帮忙,就靠着自己努力,做成了许多看起来难以做成的事情。
但他们也知道,李笠人前风光,实际上也很辛苦。
又因为出身低的原因,受限颇多。
譬如这次被王府征发‘饷家’,本来李笠已经销了吏籍,又交了免役钱,是不用去的,但王府那边指名道姓,李笠不去不行。
这一次是王府,下一次呢?
李笠辛辛苦苦办作场,手头日渐宽裕,很容易招来他人觊觎,随后招来杀身之祸。
对此,李笠只能苦笑:“风险当然有,可我还能如何?只能看一步,走一步,如今先狐假虎威,找萧十一郎和蔡马容来吓唬人。”
梁森知道‘狐假虎威’的意思,也知道如今只要萧十一郎在鄱阳,李笠就能以此人的名号,吓唬一些不怀好意的小人。
但萧十一郎不肯能在鄱阳常住,于是他关切的问:“寸鲩,那个萧十一郎,何时离开鄱阳呢?”
李笠摇摇头:“明年二三月吧,这种事说不准,他不走,我就得在王府饷家,村里的事情,就得靠你来张罗了。”
加成有些担心:“那万一,万一萧十一郎走的时候,硬要你跟着,那可如何是好?”
“真要那样,那我就跟着去,想办法攀上王府这大树,我们才不怕魑魅魍魉。”
李笠胸有成竹的说,虽然他也担心因为詹良、冯帧一案,自己在王府里有仇家,但风险大,收益也大。
如今,他不缺钱,就缺权(靠山),为此冒险,值得。
见该聊的聊得差不多了,武祥和梁森告辞,贾成却留下来,李笠便低声问:“那件事,进行得如何了?” hf();
第三十一章 别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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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鄱阳城一隅,某寺前香客们络绎不绝,寺内烟火弥漫,许多人在殿前香炉聚集,焚香祷告,又有人在大殿里,对着佛像祈祷、许愿。
身着麻布衣裙的赵孟娘,也在殿里向佛像祈祷,见左右人多,又没有人盯梢,便转到后边,来到约定好的回廊处。
有和尚不时经过,也有香客来往,赵孟娘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依着廊柱发呆。
不一会,一名布衣女子近前,从赵孟娘面前经过,两人擦肩时,女子转头看了看她。
赵孟娘不动声色,女子继续向前走,赵孟娘看看左右,确定没人盯梢,便跟了上去。
两人转到一处僻静角落,见左右无人,女子便说:“档主让我来问你,事情进展得如何了?”
赵赵孟娘回答:“我还未探得机密。”
“怎么没有进展?上次你也这么说。”
“唉,我也不好说。”
“那你现在在他身边,做些什么呢?”
“还是帮着管作场女工。”
“他...”女子看着赵孟娘那俊俏的脸蛋,有些疑惑地问:“他还没碰你?”
“没呢..他,他一直都在忙,最近几个月又在王府住着,不在村里。”赵孟娘辩解着,女子大概是知道“他”最近的行踪,便没再追问。
“档主说了,莫要着急,你看着办就好,他心眼多,你可不能急,免得被他看破了。”
女子仔细叮嘱,赵孟娘松了口气:“是,我明白,请档主放心,我会想办法打听到机密的。”
“你知道就好了,下次碰头,可能是三月三之前,先定在这里,若有什么变化,到时再说。”
女子说完,正要离开,赵孟娘忽然扯着对方:“我想知道,我娘如今如何了?”
“你放心,你娘好好过着日子。”女子说完,推开赵孟娘的手,向外走去,留下发呆的赵孟娘。
那日,李笠到赌档,她按着铁骰黄的要求,在大厅里,和李笠的嫂子林氏一起端茶送水,随后,果然如黄档主预料的那样,她被李笠带走了。
她有姿色,又有身材,还会做事,所以,李笠是一定会要她的。
那么,她要想办法让李笠宠爱自己,然后找个机会,问出轮盘的秘密。
这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事情,说不定要待在李笠身边好几年,甚至还要为其生儿育女。
赵孟娘不知道自己能否完成黄档主交予的事情,但娘在对方手上,她必须听话。
何时才能接触到轮盘的机密呢?
李笠到现在都没有碰她,万一她就是拿不到机密,会怎么想?娘亲会怎么样?
若得了机密,告诉了黄档主,李笠会怎么对她?
她若为李笠生下儿女,又被李笠赶走,接下来,要如何与娘亲活下去?
想着想着,赵孟娘有些失神,发了一会呆,才回过神,想起自己不能出来太久,否则会引起李笠怀疑。
这段时间,她得机会在鄱阳城里李笠的别院暂住,并且找借口外出,又得机会与黄大车派来的人接上头,定了今日碰面。
今日,她借口到庙里上香,才能来到这里,不能耽搁太久,要赶紧回去。
正要走,眼前却出现两个人,当中一个,赵孟娘十分眼熟,不由得停下脚步:“三..三郎君...”
黄三郎看着眼前的俏娘子,只觉得口干舌燥、腹部有些发热,虽然赵孟娘身着布衣,但俊俏的脸蛋,依旧让他觉得心痒难耐。
“大半年没见了呢,孟娘。”
黄三郎走上前,赵孟娘不由得往后退,有些紧张的问:“三郎君有何事?”
“没事,就是想你了...”黄三郎低声说着,伸手去捏赵孟娘的下巴,却被赵孟娘躲开。
赵孟娘想走,被黄三郎的随从挡住,黄三郎看着这个有些紧张的俏娘子,笑起来:“怎么,你不想见我?也不想见你娘?”
“我娘?我娘在哪?”赵孟娘张望起来,黄三郎笑了笑:“跟我来。”
赵孟娘有些迟疑,但一咬牙,跟着黄三郎向前走,转到一处偏僻的小院,来到院内禅房前。
见黄三郎进去,她又迟疑了一下,随后走了进去。
房门被那随从在外关上,赵孟娘打量着房间,却没发现娘亲的身影——房间里,就她和黄三郎两个人。
她觉得情况不对,赶紧去拉门,却拉不开,黄三郎看着这小娘子身形扭动,愈发觉得口干舌燥。
“来吧美人..”黄三郎上前要抱赵孟娘,却被对方挣脱,看着这个垂死挣扎的俏娘子,他笑起来:
“怎么,还在装?你本来就是我的女人,现在伺候我,有什么不对?”
赵孟娘拔下发簪,挡在胸前,不住后退:“别、别,三郎君,档主不会让我伺候你的。”
“哼,现在,由不得你不从!”黄三郎冷笑着,走上前,“你敢不听话,我回去,就让你娘吃鞭子!”
“别,别...”赵孟娘颤抖着,两眼闪烁泪花,“我不能,我不能...”
“自己脱,你如何伺候那李三,现在,就如何伺候我!”
黄三郎低声吼着,心中满是不快。
本来,他费尽心思把赵孟娘母女弄来,就是看中了赵孟娘的姿色,是要收为妾的,结果阿耶说另有安排,就让那白石村的李三把赵孟娘带走了。
一想到这俊俏的小娘子被李三那穷鬼‘享用’,破了身子,黄三郎就恼火。
虽然他有许多漂亮女人,但赵孟娘给他不一样的感觉,所以,不甘心。
在得知赵孟娘回城、偶尔出来走动,黄三郎起了心思,他几次跟踪之后,终于把赵孟娘堵在庙里,这个机会可不能浪费。
眼见着赵孟娘已经被自己吓得不敢反抗,他笑起来:“你不愿意?莫非是被李三弄得很爽了?不要紧,我一会让你更爽!”
“别!”赵孟娘哭喊起来,挥舞着发簪,她心里已经有人了,不想让别的男人碰。
想着和李笠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想着李笠对他的鼓励,她不想被眼前这个男人碰,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我...我是他的人,三郎君别这样!”
“他的人?今日,你就是我的人,你既然被他睡过了,现在陪我玩玩,他哪里知道!”
黄三郎扑上来,赵孟娘躲过,往房间另一边跑,却跑不出去,眼见着黄三郎又逼过来,她绝望的喊着:“他、他还没碰我!!”
“什么?他还没碰你?”
黄三郎愣住了,他觉得赵孟娘长得颇有姿色,李笠没道理大半年了都不碰。
难道这李三‘不行’?
看看赵孟娘的样子,好像不是说谎,黄三郎想了想,有了主意。
阿耶的安排,他没胆子搅乱,本来,他觉得既然赵孟娘已经被李笠睡了,那么自己再玩玩这小娘子,也没什么。
可小娘子还没被破身,那么..
“不要紧,换个姿势,一样的...”黄三郎笑起来,有了主意。
“别、别过来,我、我要喊了!”
“喊吧,你敢喊,我回去抽你娘鞭子,让她喊个够!”
黄三郎说完,见赵孟娘绝望的放下发簪,捂着嘴哭起来,愈发得意。
窗下,翻墙进来的李笠听着房里动静,忽然觉得有些尴尬,低声向张轱辘说:“动手,莫要伤人,莫要惊了赵娘子。”
张轱辘带着人直接破窗而入,房间传来喊声,房门随即被人推开,短促的打斗声后,房间恢复平静。
李笠没打算现身,因为没必要,接下来,该走第二步了。
果然,赵孟娘是黄大车派来的女细作;果然,赵孟娘有亲人被黄大车控制着;果然,之前几次跟踪赵孟娘的人,是黄大车的儿子。
结果黄三郎今日要‘爽’一把?!
只不过,女细作居然对我真有意思? hf();
第三十二章 别过来!(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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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笠!你敢动我试试,我阿耶不会放过你的!!”
“快放我出去,不然,你后悔都来不及。”
“你还欠我家许多钱,敢得罪我,你等着倒霉吧!”
房间里,黄三郎叫嚣着,不过因为被反绑双手、捆着脚,所以无法殴打眼前的李笠。
他可不怕李笠,因为自家人多势众,只要阿耶一句话,李笠全家就得倒霉,所以即便他被带到这里,也不怕李笠把他如何。
至于赵孟娘,反正他也没把对方怎么样,所以,李笠不敢把他如何。
就算我把赵孟娘怎么了,你又敢把我怎么样?
我就是把她上了,你敢把我怎么样!
黄三郎如是想,看着李笠,满是不屑,若不是因为阿耶要那赵孟娘潜伏在李笠身边,他不敢坏事,否则早就把赵孟娘弄回家中。
遭到威胁的李笠,一脸淡定的看着这个年轻人,仿佛在看傻子。
毫无疑问,若黄三郎和黄四郎站在一起,根本就看不出是同一个阿耶所出,考虑到两人是同父异母兄弟,李笠可以确定,黄大车的正室样貌平平。
也难怪黄大车要养外室,黄脸婆年轻时都是样貌平平,年纪大了,就更加没意思了。
想想黄四郎的娘,李笠觉得自己往后找老婆一定要找漂亮的,生出来的子女,才不容易长得丑。
“这个,三郎君,我家孟娘,和你什么关系?”
“呵呵,你少废话,马上给我松绑,不然有你后悔!”
“哎呀,三郎君莫要生气,发生这种事情,大伙都不想的。”
“你知道怕了?哈哈,什么铁骨李三郎,也不过如此!”
“不不不,我不是怕,我受过专业训练,绝对不会怕,除非忍不住。”
李笠说完,看着嚣张的黄三郎,笑眯眯的看向一旁的贾成,贾成见状,从腰间掏出一个竹筒。
打开,有香味飘出,是麻油的香味。
黄三郎看着这个竹筒,虽然不知道有何用意,依旧冷笑着。
却听李笠说:“第一次,总会有些疼,没事,用油润润就好。”
“什么第一次?什么是有些疼?”黄三郎只觉莫名其妙,见李笠起身,向外走去,他又开始威胁:“你敢抓我,我阿耶不会放过你的!!”
李笠却不搭理,和贾成说:“轻点,别弄出人命了。”
黄三郎见李笠就这么离开,而留下来的小子不怀好意看着自己,又看看那筒麻油,忽然意识到什么。
“你、你要干什么!”黄三郎惊恐的挣扎起来,见这小子一脸猥琐的走向自己,吓得魂飞魄散。
“不,不!你别过来,李笠,李笠!我不会放过你的!”
“别怕,我不会声张的。”贾成笑道,甚至舔舔嘴唇,尽可能装出猥琐的样子,按照李笠的吩咐,要吓一吓这个混蛋。
“来,赶紧完事,你走人,我不会再去找你的。”
“别、别过来!”
黄三郎吓得脑袋一片空白,他没想到李笠竟然如此疯狂,若真发生这种事,他就完了,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而且,还会被对方要挟,因为这种事,他是不可能对父兄说的,那么...
见对方就要开始动手,黄三郎吓得眼泪水都飙出来:“李笠!李郎!李郎!放过我,求求你放过我!”
再没有之前嚣张跋扈的模样。
贾成见状,佩服李笠所说,说这小子是个色厉内荏的胆小鬼,平日里靠着家里势力吓人,真遇到事,吓一吓,就能吓懵。
。。。。。。
某酒肆前,黄大车板着脸走进去,早就候着的一个黄家仆人,赶紧前方带路,领着黄大车上二楼,来到一处雅间前。
却见两名男子守在门口。
“这是我家黄档主,应邀来此。”
随从大声说着,守门的张轱辘点点头,推开门:“请进。”
随从刚想进去,却见这两位守门的离开,居然就这么下楼了,根本就没打算继续守。
黄大车不动声色,大踏步走进房间。
却见窗口处,自己儿子黄三郎,正和李笠并肩坐着,看着窗外。
房间里,就只有一个男子候着。
黄大车看见儿子衣服后背已经湿透,而李笠后背衣服干爽,不由得眼皮跳了跳:吓成如此模样,真丢人啊!
李笠转过头,看见黄大车,赶紧起身招呼:“黄档主来了,请坐。”
黄三郎也起来,见着阿耶就在眼前,还带了一帮人进来,原本暗淡的眼睛,瞬间亮起来,但见着李笠望向自己,眼睛里的火光瞬间熄灭。
黄大车瞥见了儿子的情况,眉头一皱,明知故问:“三郎,你在这里做什么?”
房间里有两个“三郎”,黄大车喊的当然是自家的三郎。
“呃..孩儿...”黄三郎支支吾吾,居然瞥了一眼李笠,然后才说:“孩儿正与李郎把酒言欢...”
一向昂着头走路的儿子,居然怕李笠怕成这样,黄大车恼火的同时,不由得多看了李笠几眼。
“李郎,还有何事要与我家三郎说的?”
李笠笑着一摊手:“没,就是聊聊天。”
黄大车便说:“那,他就先回去了。”
“请。”
黄三郎如蒙大赦,赶紧开溜,黄大车见着儿子落荒而逃的模样,无奈至极,坐下。
李笠赶紧为其倒酒,然后坐回自己的位置。
黄大车见李笠一脸淡定,想起刚才走下楼的两个人,便向随从摆摆手:“你们出去候着,我与李郎说些事情。”
随从称是,退出房间,李笠也让自己的随从离开,并把门关上,房间里就剩他二人。
“多日不见,黄档主气色不错。”李笠举杯祝酒,黄大车间也举杯,两人一饮而尽。
黄大车放下酒杯,叹了口气:“说吧,你要什么。”
“赵孟娘的娘。”
“好,人我带来了,一会你就带回去。”
“多谢档主。”李笠说完,起身为黄大车斟酒,再坐回座位。
黄大车看着这个总角,只觉有些无奈,几十年来,他经历过许多场面,第一次见人质交接是这样的。
李笠敢在没有谈条件的情况下,先放了黄三郎,意味着对方不怕他不答应,所以,他也没必要折腾。
今日,黄大车派人和赵孟娘接头,没想到对赵孟娘念念不忘的老三,居然偷偷跟了过去,被李笠候个正着。
现在看来,李笠恐怕早就识破他的安排,暗中伺机设套。
自己没把对方钓上来,却被对方把黄三郎给钓了,如此一来,黄大车别无选择。
当然,这是那小子咎由自取,现在李笠只是‘请’黄三郎在这里喝酒而已,没有四处声张,面子算是给足了。
对方有足够的信心,保证他来完成‘交易’,事已至此,黄大车当然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你对我家老三做了什么,他怕成那样?”
“档主当日,小小教训了一下我嫂子,把我不能做的事,做了一遍,那么,我也得为档主着想,帮个忙。”
李笠笑起来,笑得很灿烂:“我只是解释了一下,若我得了失心疯,会疯成什么样子。”
“譬如性格大变,不喜欢女人,喜欢男人。”
黄大车差点被酒呛到,放下酒杯,干咳几声,看着李笠:“你啊,真是...”
“算了,我家老三不懂事,你教训得好,那么,最近你似乎有些麻烦,需要我帮忙么?”
“帮忙?我有何麻烦,需要档主帮忙的?”李笠反问。
“听说,你又被召入王府了,恐怕日子不好过吧。”黄大车说完,自己拿起酒壶斟酒。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李笠笑道,“不过,既然档主有意帮忙,那好,若小子出了意外,家人今后若有困难,劳烦档主看顾一二。”
“怎么,说这么丧气的话,可不像铁骨李三郎啊。”
“骨头再硬,也硬不过斧头。”李笠再次举杯,“档主既然有意帮忙,小子感激不尽,先干为敬了。”
黄大车看着这个总角,有些恍惚。
毫无疑问,按照李笠已有的事迹,和愈发惹眼的表现,将来若和黄家起冲突,他的儿子们未必是对手。
这样的人,今年才十五岁!
再历练几年,又得贵人相助,怕不是要上天?
李笠被鄱阳王的十一郎召入王府,待了两三个月,平安无事,黄大车对此很清楚,那么,先前的看法,可能有误。
也许,鄱阳王府不打算秋后算账,李笠大概更有可能被王府当做人才来用。
黄大车在王府里有朋友,大概知道这段时间以来十一郎君的情况,这个顽劣小郎君,被李笠训得服服帖帖。
儿子被李笠教训,黄大车倒不是很生气,适当受些教训,日后行事也知道收敛些。
他只想知道,李笠到底会不会被王府秋后算账? hf();
第三十三章 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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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里,赵孟娘呆呆的坐着,泪痕依稀可见,她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接下来无论她做什么,都已经无法挽回。
想想自己,想想娘亲,赵孟娘只觉悲从心中来。
她的娘亲,是父亲的外室,父亲是个商贾,家在别处,每年经商时,会来鄱阳,小住一段时间。
这段时间,是她最幸福的日子,一家三口在一起,有说有笑,其乐融融。
日子就这么过去,忽然,约定的团聚日期到了之后,上门的不是阿耶,是从没见过的一个女人,以及一群打手。
那个女人,是她的嫡母、阿耶的正室,带着人上门,是要把她和娘亲赶出去,收回‘家产’。
她的阿耶,已经因病去世,再没人为她和娘亲遮风挡雨。
走投无路的赵孟娘,被黄家三郎君看中,为了活下去,为了回报娘亲的养育之恩,她只能认命,给对方做妾。
结果还没来得及做妾,却被安排去做一件事。
想到这里,赵孟娘脑袋一片空白,她没有完成黄档主交代的事情,而三郎君又被李笠抓了,如此一来,她娘俩的命运,恐怕不妙。
“赵主任...”一名婢女在外敲门,赵孟娘抹了抹眼泪,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很正常,然后应了一声,理了理衣裙,起身开门。
门一打开,她愣住了。
却见自己朝思暮想的娘,就站在婢女身后,眼眶发红的看着自己。
“娘!”
“孟娘!”
赵孟娘哭喊着扑上去,母女相拥而泣。
赵孟娘哭得昏天黑地,她还以为今生今世再见不到娘,没想到...
李笠在一旁,看着这让人感人泪下的母女相见情形,有些尴尬,见着婢女在一旁感动得抹眼睛,更尴尬。
有这么感动么?我怎么就不哭?是不是心肠太硬了?
等这对母女哭够了,李笠干咳一声,泪眼蒙楞的赵孟娘回过神,擦掉眼泪,低着头,来到李笠面前。
“谢..谢谢郎主...”
“不客气,今后,你娘就到作场里住下。”李笠笑道,伸手向前,靠近赵孟娘的脸,赵孟娘没有躲闪,抬起头,看着李笠。
李笠刮了一下赵孟娘的鼻梁,笑道:“快过年了,这新年礼物,喜不喜欢?”
赵孟娘愣了一下,忍着喜悦的泪水,用力点头:“嗯!”
李笠又问:“那,你没有谢礼的?”
“啊?”赵孟娘听了先是一愣,然后有些慌张。
她真没什么礼物可以拿来答谢,虽然自己每月有工钱,还有奖金,但是,这点钱恐怕郎主看不上。
她唯一值钱的、郎主看得上的,就是,就是...
想到这里,赵孟娘心如鹿撞,面颊发烫,满是期待,却又害怕结果并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样。
李笠也有些尴尬,但该说的必须说,毕竟,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你得答谢我,譬如,一辈子什么的。”
赵孟娘听出李笠的言外之意,正如她所期盼的那样,脸瞬间红起来,红到耳根,低着头,声音若有若无。
“嗯...”
。。。。。。
午后,作场里一片喧嚣,新年将至,作场东主李笠在操场前摆桌,向部曲、雇工(包括做工的奴婢)、护院以及门客性质的少年们发放奖金和过年礼物。
李笠作为东主,当然要亲自发放奖金、礼物,这是原则问题,哪怕平日里他把各项事务让几位伙伴分管,但涉及正式的奖惩,就一定要亲自来。
要让所有人都明白,他们拿的工钱、奖励是多是少,由谁决定;让所有人都明白,他们受到的惩罚是轻是重,由谁决定。
以古代的权谋而言,这就是:恩威赏罚皆出于上。
不如此,无法树立他的绝对权威。
为此,李笠做足了功夫,今日所有要从他手中接过奖金、礼物的人,他都认得,而且知道名字,绝不会认错人、叫错名字。
这是对别人最基本的尊重,也是收买人心最划算的办法,几乎不需要什么成本。
对于排队领奖金和礼物的少年们来说,李三郎居然记得自己的名字,还知道自己家中情况,这让他们激动不已。
他们是慕名而来,在李三郎的作场聚居,可以不干活,也能包吃包住,而且鱼丸管够。
每日跟着那些教头射箭、锻炼,又可以跟着队伍出去打猎、打渔,平日里快活得很。
如今过年了,少年们要回家和亲人团聚,李三郎还发放礼物,又认得每一个人,还问起家中情况,当然让大伙激动不已。
又有许多少年,觉得白吃白喝白住不好,所以在作场有了工作,要么装卸、运输货物,要么当护院、做杂务,靠着自食其力,体面的获取工钱。
现在,从东主手中接过‘年终奖’,那份自豪和喜悦,溢于言表。
至于雇工(包括在作场做工的奴婢)们,更是激动万分,因为按照制度,表现出色的雇工,会有各种奖金。
即便是表现寻常的人,获得的‘年终奖’,也能有将近两千文。
武祥和梁森在一旁,看着大伙欢声笑语,看着李笠说话说得喉咙都哑了,同样很激动。
按照李笠的话来说,这是一个“团队”,团队中的成员,一个个斗志昂扬的话,那就意味着这个团队生机蓬勃,大有可为。
见左右暂时无人,武祥和梁森低声交谈起来,按照李笠的计划,到了明年三四月,局势会有大变,届时,他们大有可为。
“队伍见过几次血,现在大伙都不怕了,就等着一展身手。”梁森有些兴奋的说,武祥却有些迟疑。
“灰鸭,寸鲩说的那玩意,届时真的能让人抢破头么?”
梁森立刻回答:“寸鲩说能行,那就一定行!”
“我知道,只是想不通,那玩意不过是变了个颜色而已,怎么就...怎么就能...明明是到处可见的玩意啊...”
武祥一直记着李笠所说“知其然、知其所以然”,所以每次李笠安排什么事,他都要仔细琢磨,要想出背后的含义。
他要经过不断的学习、总结,跟上李笠的步伐,但李笠这次定下的‘计策’,武祥实在想不通。
还好,到来年三四月份就能见分晓,到时,他要好好观察一番。
届时若如李笠所说,那玩意必然弄得许多人抢破头,如此一来,彭蠡湖里的形势,会变得愈发有意思。
已经被折腾得不轻的山湖人寨子,闻着那玩意的气味,恐怕眼睛都要红起来了。
发放奖金、礼物一事结束,喉咙沙哑的李笠喝茶润喉,当众宣布“聚餐开始”,也就是大伙一起提前吃年夜饭。
管着作场事务的贾成随后补充:“今日,也是大喜之日,李郎,要纳赵娘子为妾!”
赵娘子就是作场的赵主任,众人听了,齐声欢呼“恭喜李郎!”
欢呼声传到一处小院,正对镜梳妆的赵孟娘,听了之后,见婢女们羡慕的看着自己,又见娘笑吟吟的帮自己准备物品,羞涩非常。
纳妾不可能如娶妻那般正式,但李笠依旧大张旗鼓布置了一番,今晚,就是她的终身大事。
。。。。。。
清晨,小雨绵绵,宿舍里,几个女工正聚在一起聊天,声音时高时低,又有些许笑声,如同几只麻雀在叽叽喳喳。
如今是新年假期,作场放假,大伙都不需要‘上班’,所以,许多人成日里睡懒觉,或者和同伴出去走走,亦或是在宿舍聊天。
几个女工,聊的话题却有些沉重:最近,赵娘子天天晚上被郎主打。
人人敬畏的赵主任,已经是郎主的妾了,这是临过年前的事情。
所以从那天以后,非工作时间,员工都称赵主任为‘赵娘子’。
而赵娘子当然就此每晚都在郎主房里过夜。
却不知何故,每晚都惹郎主生气,过得很惨。
“那日清晨我轮班值守,刚坐在郎主房门外,就听见郎主打赵娘子!”一个女工小声说,一脸惊恐。
“我也知道..是听小王说的,说赵娘子好可怜,到了晚上就被郎主打,啪啪作响,不停喊,又喊不大声,也不知做错了什么事。”
“打到凌晨,才消停,到了早上,赵娘子起都起不来,小王说她仔细看了,没发现娘子的脸肿或者手脚淤青,想来是打在身上,唉...“
另一个女工低声说着,其她人眉头紧锁,琢磨为何郎主要打赵娘子。
郎主脾气一直不错的,怎么就对赵娘子生气了?若说生气,那还让赵娘子每晚侍奉做什么?
也不知道赵娘子做错了什么,每晚都要被打,动静被房外候着的婢女、轮值女工隐约听到,为赵娘子的遭遇心疼不已。
女工们基本不到十五岁,因为各种原因,卖身为奴婢,然后来到这里,成了女工,亦或是婢女。
在作场里,女工绝大多数都是同龄人,没有几个年长的,所以没有‘过来人’答疑解惑。
许多事情她们不懂,譬如女子成了妾后,该如何侍奉郎主,只能靠猜。
眼下,赵主任做了妾、成了赵娘子,老是被郎主打,这件事总让人觉得很奇怪。
小女工们想不通,说着说着,话题转到别处去:“我听说,后日若不下雨,我们就能乘船出去游玩,在小岛上野炊!”
“真的么?那,那男工们也去吗?”
“去呀,大伙一起去,算是去春游,还要做活动呢,就是联谊...”
“那可好,真希望后日不下雨。”
女工们议论着,一想到能和年纪相仿的男工出游,心中高兴,又有别样的情绪,在心中发芽。
每次,和男工们一起联欢、联谊,她们总会有一些奇怪的感觉,而对方看自己的目光,似乎带着火光。
这种感觉,让人觉得害怕而又期待,所以,无论男工、女工,都盼着每一次的联欢、联谊,和他/她坐在一起。
作场里,有好姊妹,有好伙伴,有一日三餐,有舒适的住处,许多人已经选择忘掉过去的痛苦,融入这个大家庭。
“对了,我听说,过几日还有篝火晚会,到时候,各个宿舍要表演节目,即便不得第一名,也会有礼物的。”
“真的么?是什么礼物呀?”
“第一名,是每人得一枚铜镜!”
“哇!我想要铜镜!”
“其他礼物,好像有餐券,一张可抵一份五文鱼!”
“哇,这礼物真好!” hf();
第三十四章 秘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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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房间里传来银铃般的笑声,候在房外的婢女听了,疑惑不已:怎么赵娘子夜里被郎主打,白天还笑得出来?
未经人事的婢女,不知道女人和男人过夜会发生什么事,因为没人把其中秘密告诉她们。
所以,她们只知道每晚找娘子都会被郎主打,以至于白日起都起不来,如今赵娘子笑得那么开心,应该是郎主逗的,那么,到底怎么回事?
房间里,李笠正和赵孟娘玩游戏:读心术,这种神奇的游戏,让赵孟娘高兴不已。
接连几次被李笠猜中心中所记图案,赵孟娘十分震惊,结果听了李笠所说秘密,又笑得十分开心。
虽然只是做妾,但新婚燕尔的赵孟娘,沉浸在幸福之中,每晚和良人尽兴,白天又和良人在一起,学写字,学算术,新婚生活甜蜜无比。
“读心术,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李笠如是说,指着案上的一张表,用一张纸和一支笔,向小妾讲解秘密。
读心术,是后世吉普赛人的一种谋生手段,看起来玄而又玄,其实原理很简单,实际上是一个数学游戏。
列个图案对照表,给出十到九十九的数字,都是二位数,每个数字都有对应的图案。
将其十位和个位相加,得‘和’。
然后用原数字减去‘和’,得‘差’。
这个差,必然是九的倍数。
所以,图案、数字对照表上,但凡是九的倍数的那个数字,对应的图案都是一样的。
花钱‘读心’的顾客任选一个数字,计算出结果,然后记住结果对应的图案,向巫婆说出那个计算结果。
巫婆摸着水晶球‘做法’,不一会,显示出一个图案。
正是顾客所选数字计算后,结果对应的那个图案,于是顾客被忽悠得脑袋一片空白。
考虑到这个时代的数学里还没有“0”的符号,所以李笠给出的两位数数字,不会有“十”、“二十”、“三十”这样的数。
赵孟娘一开始当然不知道这个秘密,所以被李笠的读心术震撼,现在听了讲解,恍然大悟。
“这个把戏有限制,你知道是什么限制么?”
李笠发问,赵孟娘想了想,说:“莫非,客人自己必须懂得算术?”
“没错,客人若不会,这把戏就没意思了。”李笠笑道,捏了捏赵孟娘的脸蛋:“所以你要学算术,不然想被我骗都没资格...”
赵孟娘捂着嘴笑起来,面颊泛红,满是幸福。
提笔在纸上算数,要理解这个秘密,李笠想到这段日子以来,小妾总是满眼星星的看着自己,只觉日子过得飞快。
娶妻之前纳妾,这是很寻常的事情,甚至娶妻前就有了庶出子女,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当然,正室嫁过来后会不会因此有意见,那是毋庸置疑的。
对此,李笠不在乎。
这年头没有婚姻自由的说法,男女成亲,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且极其讲究门当户对。
这个时代士庶天隔、贵贱有别,总的来说,士族不会和庶族通婚,庶族不会和平民通婚,大户人家,不会和草民通婚。
以他的出身,现在根本就不会有什么大户人家愿意把‘优质’女郎嫁给他,除非是迫不得已。
至于将来自己会不会出人头地,于是有大户来联姻,李笠不知道。
就算有,也不会有所谓的“自由恋爱”,嫁过来的女郎,是基于家族利益而成为他的正室,对他婚前纳妾高兴与否,没有任何发言权。
两人之间,也许因为性格不合、三观不合,相互间形同路人,也未曾可知。
李笠觉得,自己和赵孟娘之间,其实也不是真正的喜欢。
赵孟娘一开始是‘任务需要’,然后产生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最后因为娘亲得救,才心理沦陷,至于他对赵孟娘..
你那叫喜欢么?
你就是馋她的身子!
你下贱!
李笠耳边回荡着‘质问’,于是干咳一声,把思绪收回。
他觉得赵孟娘是不错的贤内助,长得漂亮,性格好,理解、表达能力不错,虽然没文化,但他可以教,赵孟娘也学得快。
这样的伴侣,还是不错的。
李笠在感慨,赵孟娘独自琢磨读心术,掌握了规则,越发觉得有趣,李笠看着赵孟娘在那里念念有词,畅想起来。
再过几天,他就要去王府,陪萧勤渡过最后这一个月时间。
按照‘约定’,鄱阳王妃会于二月派人来考核萧勤的功课,那么,剩下的时间里,李笠打算‘友情赠送’一个锻炼项目,帮萧勤锻炼一下。
那就是练脸皮。
李笠经过观察,发现萧勤有一个弱点,那就是心里藏不住事,一有什么小心思,就显露在脸上,很容易被人看破。
当然,这位不过是十来岁的孩童,哪里有什么城府,但脸上藏不住事的缺点很明显,很容易被人利用。
听蔡全说,府里其他几个郎君,闲来无事就喜欢撩拨萧勤,当做解闷。
而萧勤属河豚,一碰就气鼓鼓的,极易失去理智,被人引入陷阱,又没本事挣脱,最后只能被捉弄、被误会。
久而久之,大王、王妃不待见,其他兄弟要么鄙夷,要么避而远之,以至于萧勤成了众人眼里的惹祸精。
所以李笠决定来个特训,给萧勤练练脸皮,不敢说喜怒不形于色,但至少不要被人那么容易看出来心里所想。
还要学会对冷言冷语‘置若罔闻’,不能轻易被别人的话扰乱心神,否则再怎么有本事,却因为别人干扰而发挥不出来,那就白白浪费了几个月的‘改过自新’。
李笠当然知道许多练脸皮的办法,但萧勤身份特殊,所以许多法子不好用,于是,他琢磨出一个方案。
让萧勤摆摊,化身神童,施展读心术。
面对各色各样的客人,必须压制想笑的冲动,面无表情,一本正经的忽悠人。
但是,这个把戏施展起来有限制,那就是登门的客人,必须具备基本的算术能力,不然就白费力气了。
。。。。。。
鄱阳郡学,放学时间,学子们三五成群走出学堂,一些人走回学舍,一些人走出大门、各自回家。
新年伊始,郡学刚开学,许多学子尚未返学,所以郡学并未讲授新课,多以温习为主,门前没有昔日放学时的热闹情景。
黄大车的幺子黄四郎,跟着几个同学走出大门,往街角一隅走去。
在那里,有自称‘神童’的人在临街民宅开了个摊,说是能够‘读心’。
一开始,左邻右舍不信,放学经过的学子们也不信,但渐渐地,这个摊子‘神算’的名气越来越大,许多将信将疑的学子纷纷去一探究竟。
现在,黄四郎就要去见识一下这个神童的本事,然后拆穿对方的把戏。
“他肯定是骗子,不然若真会读心术,何不去建康随便找个权贵,施展读心术,然后以此平步青云?”
“眼下,却在鄱阳租个院子、摆个摊子,不过是装神弄鬼,骗无知百姓的血汗钱罢了。”
黄四郎信心满满的说着,虽然不信什么‘读心术’,可同学们多有认同者,据说还有人亲自去试过,确实神奇。
所以,今日要和那个所谓‘神童’较量一下,最好能当众揭穿此人招摇撞骗、骗人钱财的真面目。
来到街角,却将那挂着特制招幌的民房前排起长队,黄四郎见状愈发精神起来,和同学说:“看我的,一会,我要让那骗子哑口无言!”
旁边,几个路过的男子停下脚步,目不转睛看着眉目如画的黄四郎,同学见状颇为嫉妒:
你长得如此样貌,任谁见了,都会以为你是个美貌女子。
他们当初也认为黄四郎极有可能是女扮男装,不过后来郊游时,见过黄四郎是站着“嘘嘘”,心中疑惑才打消。
现在见着路人围观,笑道:“黄郎,你可真是再世潘安呀。”
黄四郎不吭声,瞪着那几个围观自己的男子,这几个人有些不好意思,赶紧离开。
要见神童的人有很多,排队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两名身着布衣的年轻男子守在门口,一边维持秩序,一边大声嚷嚷:
“要会算数的才能见神童,还得先交十文钱!”
“请大伙稍安勿躁,神童一次只能见一个人,一个个来,总是会轮到的。”
“不会算数的就别进来了,进来了钱也不退!”
“看热闹的莫要添乱,这是要收钱的!!”
黄四郎和同伴排队,见旁边侧门有同学出来,看样子是刚给神童‘读过心’,一脸震惊的模样。
黄四郎想了想,让同伴继续排队,自己迎上前,问那同学:“老兄,那神童果然有神通?”
对方见是郡学同学,点点头:“对,果真厉害啊!”
黄四郎又问:“莫非,又是让你选数字,记图案,然后读心?”
“嗯,和他们说的一样。”
黄四郎不再追问,回到队伍里。
看着前面的人们有些激动,低声议论着里面的神童是“神算”,黄四郎不以为然,但不敢掉以轻心,仔细琢磨起来。
先前已经有人打听过,知道神童占卜的过程是怎样的。
数日来,每个去过这个摊子的人,都说神童了不得,黄四郎仔细琢磨过这神童占卜的过程,一时半会想不出对方在哪个步骤做手脚。
不过自己跟着阿耶四处行走,见识过许多江湖骗术,所以有把握今日就拆穿所谓神童的真面目。
先来一次,仔细观察,出来后,再排队,来第二次。
黄四郎就不信两次下来,看不出对方的破绽,然后第三次,就要当场拆穿对方的把戏。 hf();
第三十五章 是男是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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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文钱....请进。”
黄四郎麻利的交了十文钱,进门,又被人带进院子里一个房间。
果不其然,房间里挂着一块白布,上面有黑色网格,每个格子里都有图案,还有对应的数字。
地上,摆着数排纸片,每个纸片写着一个数字。
房内有小童,向黄四郎说明了规则,见其表明听懂了,就退出房外,把门关上。
黄四郎没有马上去拿地上的纸片,认为必然有人偷窥,所以绝对不会让别人看出自己到底要的是哪一张纸片。
细细看了一遍,心中记下‘九十一’这个数字,然后心算。
九加一得十。
九十一减十,得八十一。
黄四郎随后看向挂着的布,从格子里找到八十一这个数字对应的图案。
却是三个圆圈组成的图形,宛若“品”字。
这很好记,黄四郎却不敢麻痹大意,用心观察,记在心里。
随后说一声“可以了”,随后房门被人推开,那小童进来,带着黄四郎出去,走过院子,来到对面房间。
‘还装得有模有样,人不在隔壁....这是为了证明自己没有偷看?’
黄四郎如是想,不以为然,现在已经想好了,只要一会神童无法让瓷碟浮现出那个圆圈构成的‘品’字,说明读心术就是假的。
进了房间,却见榻上坐着一个少年。
其人样貌端正,约十二三岁年纪,肤色一般,身着布衣,扎着总角发髻。
面前案上放着个白色瓷碟,里面盛着些清水。
按旁边‘护法’的介绍,这位就是神童。
黄四郎才不信,缓缓上前,慢慢坐下。
这是故意拖时间,要观察房间里的布置,看看有没有什么蹊跷之处。
却看不出来。
几句寒暄后,黄四郎直接问:“不知法师可否将我心中所想,展示一二?”
“可以。”神童淡淡的说,然后闭上眼睛,伸出双手,对着黄四郎做各种奇怪手势。
黄四郎仔细看着,看不出什么不妥。
片刻,神童睁开眼,意味深长的瞥了一眼黄四郎。
似乎看破心中所想。
黄四郎被这一瞥,瞥得有些心虚,却不觉得对方真能看破自己心中记着的那个团案。
却见神童对着瓷碟做各种动作,仿佛在舂米,亦或是在剁菜。
黄四郎依旧仔细观察,看对方是不是有特别的动作,譬如对一旁做手势,亦或是两眼看向某出。
甚至突然回头左顾右盼,看看是不是有人在窗户等处,向神童展示图案。
却没发现异常。
过一会,神童忽然大喝一声“现!”,黄四郎定睛一看,发现白色的瓷碟里,忽然显现出黑色纹路。
再仔细一看,那图案,竟然是一个由三个圆圈构成的‘品’字图形!
那一瞬间,黄四郎脑袋一片空白: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神童轻轻一笑,问:“不知我可否读出贵客心中所想图案?”
黄四郎下意识点点头,脑袋依旧一片空白,以至于后面对方说了什么都没印象,糊里糊涂就跟着领路小童出来,出了院子。
见同伴围上来,问情况如何,黄四郎无言以对。
看着排队的人们,一咬牙:“再来一次!!”
又排了不知多久,轮到黄四郎进去,先交了十文钱,进了院子,来到那挂着布的房间。
却发现挂着的布换了一张,其上同样有网格,但九十一这个数字对应的图案,是一个三足乌。
黄四郎心中暗暗下了决心:好,这次我另外选一个数字,得另一个图案,不会让你看破我心中所想!
。。。。。。
黄四郎口中喃喃,一脸迷茫的走出院子,看着依旧排着的队伍,看着一脸关切的同学,不知该说什么。
连续试了三次,次次都被神童猜出心中所想图案,黄四郎百思不得其解,只能萧瑟离去。
院子里,神童(萧勤)所在房间后面,李笠也是口中喃喃,一脸迷茫的走出去,靠墙蹲下。
萧勤扮神童扮得不错,而他作为‘技术指导’,当然要暗中观察,以防万一。
结果,居然看到黄大车的幺子黄四郎上门光顾。
黄四郎是黄大车的庶子,平日除了打猎游宴,还在郡学读书,其母为杜娘镜店东主杜氏。
之前李笠和黄大车作了约定,要“授人以渔”,让杜氏和黄四郎有一门稳稳赚钱的产业,这个约定,他完成了。
但是,李笠每次去杜氏那里,都没碰到过黄四郎,而他琢磨出来的制镜工艺,是杜氏来学,黄四郎不见踪影。
李笠本来想和黄四郎做个朋友,为日后做打算,见对方成日不在家,觉得这是个不体谅母亲的富二代。
现在,李笠近距离观察了黄四郎,觉得这位英俊得有些过分,很像是女人。
但这太让人匪夷所思:黄大车要是有这么漂亮的女儿,可不得送去伺候贵人、攀高枝,亦或是与豪强大户联姻,女扮男装做什么?
然而黄四郎真的英俊得过分,李笠不太相信真有男人长得比女人还好看,后世那些娱乐界的花样美男例外,所以...
想到花木兰替父从军的故事,据说就发生在南北朝时期,李笠觉得,很有必要弄清楚这件事。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蔡全见李笠发呆,上前问什么事,李笠没有明说,而是问:“如今世上,是否有女扮男装之人?”
“女扮男装?这种事发生过,没什么稀奇的。”蔡全回答得很干脆。
李笠来了兴致:“真有人女扮男装?那是怎么回事?”
“嗨,我也是听人说的,你听听就好,是真是假,我也不知道。”
蔡全和李笠低声聊起来,隔壁,神童继续给客人‘读心’。
蔡全向李笠说起一件事,那是在萧齐年间,扬州有一名奇女子名叫娄逞,为了学下棋,女扮男装。
她很有才华,又会交际,于是和官宦子弟往来密切,甚至游走于公卿门下,后来得人赏识、举荐,入仕为官,当了扬州从事。
结果身份泄露,让身边人大吃一惊,皇帝知道此事后,专门下旨,让她恢复女儿身,自行返回家乡。
李笠听完,眉头紧锁,想了一会,得出结论:这娄逞一定是样貌平平,所以扮成男子,不会那么引人注意。
但是,黄四郎英俊得有些过分,可以说是男生女相,这就不能不让人怀疑身份有问题。
不过李笠实在想不通,若黄四郎果真是女的,为何黄大车要让女儿女扮男装,一扮就是十几年。
骑马射箭,打猎游宴,还入郡学读书,一切的一切都说明,这位是个不折不扣的男子。
黄四郎若是女的,黄大车根本就没道理让女儿扮男子扮到如此地步。
想着想着,李笠愈发好奇起来,若黄四郎果真是一个长得比女人还漂亮的男人,那真是一个奇人。
“李郎,你成日里琢磨女扮男装,莫不是见着长得比女人还好看的男子了?”
蔡全问,他只负责‘看场子’,不会去观察表弟如何骗人,李笠点点头:
“我总听人说,有些富贵人家豢养**,只是觉得不可思议,男子真能长得比女子好看?”
“确实有,你别不信,我就亲眼见过。”蔡全低声说,看看左右,见没人在旁边,就向李笠说起一段‘佳话’。
如今被称为大才子的东宫学士庾信,曾有一书童,为上甲侯萧韶,两人有断袖之欢。
蔡全见过萧韶,这位确实长得比许多女人还漂亮,若不是知道对方为宗室子弟,蔡全真会以为此人是女扮男装。
“宗室子弟做**?朝廷都不管的?”李笠惊讶道,蔡全笑着摇摇头:“庾学士是何许人?能给他做书童,日夜侍奉,旁人只会将其视为佳话。”
“再说,权贵豢养**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就连当今太子,也作了一首诗,描述**的别样风采。”
“行文间暧昧不已,把**受宠爱的娇羞模样,描述得活灵活现。”
李笠听到这里,只觉得浑身鸡皮疙瘩骤起、后背发凉。
龙阳之好、断袖之癖,自古以来就存在于世间,许多有钱人玩女人玩腻了,就开始豢养**,甚至乐此不彼。
一想到黄四郎的样貌,他不由得感慨:看来,黄四郎真是和那上甲侯萧韶一样,是个长得比女人还漂亮的男人。
然后思维发散:要是我有这种样貌,上战场怕不是要戴面具才行,否则会被人笑话是女子...
对了,南北朝有个大帅哥,封爵兰陵王,骁勇善战,但样貌柔美,状若妇人,以至于上战场时需要戴面具。
还很有逼格,有专属背景音乐“兰陵王入阵曲”。
李笠想着想着,居然有些羡慕嫉妒恨:我要是有黄四郎的条件...唉...
正感慨间,有便装的侍卫入内,跑到蔡全耳边低语几句,蔡全随后告诉李笠一个刚收到的消息:
不日,鄱阳世子就要抵达鄱阳。
也就是说,王妃派来考校萧勤的‘考官’是世子,当然,世子不可能就为了这件事来鄱阳,必然是顺便处理一下王府的其他事务。
李笠听完,差点就脱口而出:这不是放水么?还用考?
早知道这样,我干嘛那么费心费力?
正郁闷间,他忽然回过神:世子要来?这是个机会,说不得原计划要变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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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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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乌云密布,一场大雨即将到来,鄱阳王府一隅,箭堂,一身便服的鄱阳王世子萧嗣,正在观看弟弟萧勤射箭,以作考校。
萧嗣此来鄱阳,当然不仅仅是为了弟弟的事情过来,十一郎在鄱阳过年,已经是很好的惩罚,所以萧嗣只是要走个过场。
但是,当他来到鄱阳,见到萧勤之后,真是有些吃惊:十一郎瘦了,原本圆乎乎的脸,明显瘦了。
具体情况,防阁将军蔡平去年年底回鄱阳时,就已经和萧嗣禀报过,当时萧嗣认为蔡平所说有些夸大。
直到见了萧勤,才真相信这顽皮弟弟已经悔悟、改过,为当日大闹家宴的行为后悔不已,不然为何会变得消瘦?
再看现在,萧勤射二十步靶,已经射了五箭,箭箭中的,射术明显进步,是苦练的成果。
对此,本就打算走过场、放弟弟过关的萧嗣,不由得点头:不一样了,真的不一样了。
旁边,蔡全见表弟射箭准头很好,而世子表露出赞许的神色,他心中激动不已:
虽然世子此来鄱阳,明摆着就是要让十一郎轻松通过考校,但十一郎表现这么好,是凭着自己的努力,名正言顺通过考核,谁也说不了什么。
这几个月,没有白白辛苦!
箭堂外、屋檐下,一身青衣的李笠站得笔直,等候鄱阳王世子的召见。
鄱阳王世子抵达鄱阳,主要是来处理一些家事,其中包括考校弟弟萧勤,并且看看一年多来,王府中人是否老实本分。
对于李笠而言,这是结束:他来王府饷家,就是来陪萧勤的,萧勤离开鄱阳,他也就可以回家了。
现在,萧勤在接受长兄的考校,考文,考武(射箭),若通过了,就可以回襄阳和阿耶团聚,若不通过...不可能不通过。
据说世子一向看顾弟弟们,此次亲自来鄱阳,明摆着就是要‘包过’,所以萧勤必然是会通过考校的。
所以过了今日,他就大功告成,可以回家。
与此同时,有一个机,意料之外的机会。
忽然,箭堂里出来欢呼声,那是萧勤的声音,带着喜悦和激动。
那喜悦,仿佛被堰坝阻塞已久的河水,终于找到了出口,便倾泻而出,酣畅淋漓。
李笠对此颇有同感,萧勤这几个月,是真的很努力,那么当自己的努力获得认可,获得回报时,那种喜悦,确实是由心而发。
不一会,一名侍卫出来,对李笠说:“李三郎,世子召你入见。”
李笠赶紧整了整衣服,跟着侍卫进去,见到了那位“肥宅”世子,又看见一脸喜悦的萧勤站在旁边。
李笠行礼,萧嗣看着李笠,有些疑惑,他觉得李笠比去年..前年见时明显高了些,因为参照物是同一名成年侍卫。
好像还壮了些。
萧嗣看看弟弟,随后对李笠说:“李三郎,寡人听十一郎说了,这几个月来,你可帮了大忙。”
“去年年底,蔡防阁也说,你真是尽心尽力,帮了十一郎不少忙,有功劳。”
李笠连称“不敢当”,萧嗣摆摆手:“寡人考校十一郎,确实进步明显,也知道自己错了,所以,不日就要返回襄阳,你可愿随十一郎启程?”
萧勤听兄长这么说,满是期待的看着李笠,他希望李笠一起去,常伴自己左右,给自己出谋划策。
将来,自己有个一官半职,也得让李笠跟着。
李笠知道世子的话里是什么意思,毫无疑问这是个机会,但这不是他想要的,因为还不够。
风险越大,收益越大,李笠很快回答:“小人能跟随十一郎君左右,是小人的荣幸,不过,更想留在鄱阳。”
萧勤闻言有些失望,从脸上表情就可以看出来,萧嗣问:“为何?是怕当年的案子,王府里有人怀恨在心,伺机报复?”
“不是,小人以为,留在鄱阳,也能为王府效力。”
话音刚落,站在一旁的蔡全觉得奇怪:留在鄱阳,那谁还理你?难得世子就在眼前,你不抓住机会,这机会可就再也没有了。
萧嗣笑了笑,问:“那你要如何为王府效力呀?”
“第下,小人有一物,想上呈第下过目。”
李笠缓缓说着,见萧嗣点点头,他将备好的木盒拿来,然后打开,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放在盘子里,端给对方。
萧嗣定睛一看,愣住了,旁人看了此物,也一个个惊讶不已:白色的瓷碗,这是...白瓷!
盘子里,是一个外沿为荷花状的白色瓷碗,其白色虽然不是“纯白”级别,白中带着微黄,却依旧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因为如今各处瓷窑烧出来的瓷器,基本上都是青瓷,白瓷很罕见。
萧嗣伸手去拿,动作很快,却又变得轻柔,轻轻拿起这白色的荷花碗,放在手中,如同捧着个一碰就碎的宝贝,十分小心的看着。
萧勤见着兄长端详这漂亮的白瓷碗,也起了好奇心,靠到旁边,踮着脚探头看。
萧勤觉得这瓷碗莫不是涂了一层白色涂料,所以才显得白,而萧嗣也这么认为,用拇指轻轻的搓着碗壁。
却没搓出什么涂料,仔细看了又看,确定这真的是白瓷碗。
而且做工不错,通体光滑细腻,没有什么疤痕,仅就造型而言,并无什么特别之处,但就凭一个“白”,便可身价倍增。
“这...瓷碗你是从何得来?”萧嗣有些好奇的问,萧勤也好奇的看着李笠,李笠回答:“回第下,这碗是前几日烧制的。”
“什么?”萧嗣真的震惊了。
一开始准备要说的话、要做的决定,全都忘得精光,注意力全都被这白瓷碗,以及李笠所说“前几日烧制的”吸引过去。
前几日烧制的?
朝廷多少官窑都烧不出白瓷,你前几日烧制的?
莫非你知道如何烧制白瓷,还有了现成的瓷窑?
年纪轻轻的萧嗣,自认多年历练,已经练出城府,不会轻易被些许小事弄得失态,但此时,他呼吸变得急促。
顾不得城府,急得差点站起来:
“你快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第下莫急,且听小人慢慢道来...”李笠依旧从容,这个‘惊喜’,是他特别准备的,如今事成与否,就在这小小的瓷碗上。
“鄱阳郡新平乡如今以制陶闻名,又多有瓷窑烧制青瓷,不过,近日有人琢磨出了配方和工艺,可以烧制出白瓷。”
“那人是谁?”萧嗣有些急切的问,既然李笠能拿出这白瓷碗,想来知道烧制白瓷之人是谁。
这个人,他必须先找到!
“回第下,郡廨门下书佐刘德才,内人伍氏为新平乡人,其娘家制陶、制瓷,无意间,烧出了白瓷,然后加以研究,终于掌握技艺。”
“他、他人在何处?快派人去传..请来!”萧嗣知道能稳稳烧出白瓷的瓷窑意味着什么,所以迫不及待,顾不上城府了。
“第下,掌握白瓷烧制工艺的瓷窑,并非他一家,还有一家...”
“是谁?寡人要见,都要见!”
“是,二人均在王府外候见。”
“好,好!” hf();
第三十七章 惊喜(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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厅内,鄱阳王世子萧嗣正在接见能烧制白瓷的能人,能人有三,其一为郡廨门下书佐刘德才。
另两个则是郎舅:“郎”是大鲶彭的长兄彭塘,“舅”是彭塘的大舅兄曾泉。
刘德才的内人伍氏、彭塘的内人曾氏都是新平乡人,娘家都办有陶窑或瓷窑,这两家人都在烧制陶瓷的过程中,意外烧出了白瓷。
然后一番琢磨,琢磨出烧制白瓷的工艺,这是最近的事。
刘德才是郡廨佐吏,谈吐清楚,表达能力强,于是由刘德才进行详细介绍。
新平乡,位于鄱阳郡东北百余里外,有北鄱水经过新平,然后在鄱阳城东与南鄱水汇合,所以从新平来鄱阳很方便(乘船顺流而下)。
自汉时起,新平便有了陶窑,因为周边多有好土,所以新平陶器渐渐有名,装船顺流而下运到鄱阳销售。
相传在晋时,有鄱阳人赵慨在三吴为官,对当地瓷窑很熟悉,回到鄱阳后,发现新平水土很合适烧制瓷器,便引入三吴的烧瓷技术。
于是,瓷窑开始出现,烧制的瓷器也渐渐有名,当然,新平各瓷窑烧出的瓷器都是青瓷。
去年,李笠出主意、其好友彭均出资办鱼鲊作场,需要大量陶罐,于是向刘德才妻家、彭均大嫂娘家订陶罐和瓷罐。
同样的红鲊,用瓷器、陶器各自盛装,就能分出档次。
两家在大量烧制瓷罐的过程中,意外烧出了白瓷罐,所以...
萧嗣听到这里,注意到“红鲊”这个词,饶有趣味的问彭塘:“你家做的鱼鲊,取名‘红鲊’,莫非有特别之处?”
彭塘赶紧回答:“回第下,这是舍弟在操办的事情,红鲊和寻常鱼鲊风味截然不同,色泽为红,故有此称。”
“截然不同?”萧嗣很感兴趣,不过现在谈正事要紧。
他看着眼前这两家人,又看看站在一旁的李笠,心中感慨:你小子,可真是个妙人。
有人、有好土能烧出白瓷,这可是大事,朝廷必然会在新平设官窑,烧制大量白瓷送往建康,所以,官吏出身的刘德才,正好可以负责筹办官窑事宜。
而白瓷问世,能掌握烧制技术的人,必然能获取大量利润,新平在鄱阳郡,那么鄱阳王府是必然要掌握能烧制白瓷的瓷窑,即民窑。
而曾泉是民。
李笠,把官(吏)、民两家人都引荐给他,说明李笠很‘体贴’,能想人之所想,急人之所急。
真是会想人之所想。
萧嗣如是想,看了看李笠,又看向面前的刘德才:“刘书佐,朝廷必然要在新平设官窑,大量烧制白瓷,你可明白?”
“卑职明白。”
“你既为郡佐,又有妻族在新平,且掌握烧制白瓷工艺,住持相关事务再合适不过,可有信心做好?”
熬了几十年,终于有机会熬出头的刘德才,强忍心中激动,赶紧表态:“卑职有信心!”
“好,此事,寡人会和郡廨说明,过几日,寡人会和郡县官员前往新平实地勘察,你一同去。”
“是!卑职领命!”
谈完了公事,萧嗣为自家打算,看向彭塘、曾泉两人:“你们,可愿为王府经办白瓷事宜?”
两人大喜:“小人愿为王府效力!”
“很好,从今日起,你二人就是王府管事,专办白瓷事宜!”
“谢第下,谢第下!”
彭塘、曾泉叩谢,几乎要激动地哭起来:王府的管事,在鄱阳都是横着走,多少人想给王府做事而不得,他们今日如愿以偿。
果然还是李郎有手段!
两人如是想,和刘德才一起听世子讲话,李笠在一旁听着,心不在焉。
结果必然如此,他没什么好关心的,白瓷的烧制工艺正好近期成熟,那就必然会大放异彩。
而世子来鄱阳,两件事碰到一起,一个机会就出现了,他原来的计划要变。
见刘德才即将得到提拔、办理官窑事宜,李笠很欣慰,他欠了这位“世叔”许多恩情,今日,算是报恩了。
当然,这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他是花了很长时间才琢磨明白,鄱阳郡新平乡,应该就是后世所称“瓷都”——景德镇。
那么,新平迟早会诞生白瓷,自己无非是加了一把力。
白瓷在后世没什么稀奇的,但在这个时代,却是稀罕之物,至少在梁国,各地瓷窑烧出来的瓷器,绝大多数都是青瓷。
青瓷的“青”,不是说瓷器的颜色是青色,还有黄色、黄褐色等相近颜色。
青瓷是那么的普遍,以至于人们都认为瓷窑烧出来的瓷器,就该是青色,至于偶尔出现的白瓷,类似于白化动物那样罕见。
白瓷的白,当然不是指纯粹的白,相对于青瓷而言的白瓷,“白”色可以是浅色。
就成分而言,两种瓷器烧制时所用“瓷土”,绝大多数成分其实是一样的,唯一不同,是...
李笠想到这里,瞥了一眼世子手中的白瓷碗。
呵呵,谁想不到,这秘密是如此简单,记载在后世的旅游小册子里,大多数人都不会注意,但他注意到了。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白(瓷)出于青(瓷)而胜于青。
白瓷的出现,在瓷器发展历史上的‘时间坐标’,大概是南北朝后期到隋这段时期。
现在就是南北朝中后期,那么白瓷必然会意外出现,李笠直接把意外变成‘合情合理’,于是,大新闻就有了。
朝廷一旦知道新平有人可以用当地的土烧制出白瓷,那是必然要在新平设官窑的。
而新平地区那么大,好土那么多,必然是官窑、民窑共存,烧制不同档次的白瓷,由此产生大量利润。
所以,白瓷的“首发”该怎么发,是李笠一直在琢磨的事情。
鄱阳郡名义上是鄱阳王的封国,那么让鄱阳王府捷足先登,提前布局,伍、曾这两家人,就能获得应有的好处。
他自己,就能有一个不错的机会,“中大奖”的机会。
刘德才三人告退,萧嗣饶有趣味的看着李笠,问:“李三郎。”
“小人在。”
“莫非刘书佐于你有恩?”
“正是,小人自幼丧父,刘书佐是家父好友,自那时起,对小人家中多有照顾,小人铭记在心,自然要报恩。”
“而彭家幺子,与小人是好友,他家好,小人自然水涨船高。”
“原来如此,”萧嗣笑起来,再问:“你不是说要为王府效力?怎么只顾着引荐,自己没有下文了?”
李笠回答:“小人能骑不能驰,能射却射不准,还得苦练,又不通文采,无法立刻为第下分忧。”
““彭蠡湖里如今闹水寇,小人要召集乡里,拿起弓箭、鱼叉护渔,无法离开。”
“所以,如今要为王府效力,实在勉为其难,所幸,刘书佐有了为朝廷效命的机会,那么,小人想留在鄱阳,协助刘书佐,把瓷窑办好。”
“再练得几年,有了本事,才能为王府做更多的事。”
萧嗣听出了李笠请求‘此事缓缓再说’的意思,却觉得似乎哪里不对劲,不过却说不上来。
诚如李笠所言,再练得几年,能做的事情才会更多,不急于眼下。
但他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思来想去,看看眼前这个总角,萧嗣觉得是不是自己想多了。
“也罢,你有心,寡人很欣慰,你帮助十一郎改过,又献白瓷,寡人有赏!”
“小人谢第下!”
。。。。。。
回廊里,萧勤气鼓鼓的走着,李笠跟在旁边,满脸堆笑:“小人恭喜郎君,贺喜郎君...”
“你为何又不愿跟我去襄阳!”
“哎哟,小人不是说了么,如今湖里不太平,小人的亲友都在湖里讨生活,若这时走了,心中不安。”
“那水寇自有官军清剿,又和你有什么干系!”
“小人也想杀贼立功,混出个样子来嘛...如今跟着郎君练箭,也练得有模有样的...”
“你?”萧勤停下脚步,看着李笠:“你才练了多久?还差很远呢,再说,打仗那么危险,流矢到处飞,万一你被射中了,怎么办?”
“所以小人要继续练本事,顺便看看王府这边有什么吩咐,跑跑腿,混个脸熟,日后,也好继续给郎君出主意...”
“既然你有心助我,那现在就与我去襄阳!”
“郎君莫非是怕记不住那十六字口诀,所以得小人跟在身边时刻提醒?”
“忘?我可没忘。”萧勤哼哼着,注意力果然又被李笠成功转移了,“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
“郎君一定要记着这口诀,小人在鄱阳,恭候郎君的好消息。”
“你呀..算了,等兄长决定了再说。”
萧勤摆摆手,继续向前走,他真想让李笠跟自己一起去襄阳,不过现在兄长说了算,他再急也没用。
李笠赶紧跟上:“郎君回去后,切记坚持练箭、锻炼,一定要把其他郎君比下去!”
“知道了,知道了,你帮了我一个大忙,一会有赏。”
“小人谢郎君!”
“你不问我赏什么?”
“总不能又是金铤吧?”
“没错,又是金铤!”
“别,金铤贵重,小人不敢再收,若郎君真要赏...不如,不如赏小人几张好弓...” hf();
第三十八章 蜕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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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的天气依旧寒凉,但刘德才的心情却如同火炉,炽热难当,走在街道上,不用如沐春风,春风就吹拂着他。
熬了许多年,终于熬出头了!
刘德才越想越高兴,走路越走越快,身后跟着的僮仆见着郎主快步如飞,赶紧小跑起来,怕跟不上。
来到郡廨正门,门吏大老远见着刘德才来了,一个个抖起精神,等刘德才近前,赶紧问好。
刘德才不住打招呼,进了郡廨,沿途遇到许多同僚,同僚们纷纷向他打招呼,一时间,刘德才成了众人瞩目的大人物。
旁边,一名小吏见着平日里没人注意的刘书佐如此受欢迎,有些疑惑的问旁人:“这是怎么了?怎么人人都像见了债主那般,和刘书佐打招呼?”
“哎哟,你不知道?”那人一脸惊讶的看着小吏,小吏茫然摇头:“不知道。”
“刘书佐要高升了!”
“哎?怎么突然就要高升了?”
“你真不知道?”
“真不知道啊?”
“哎哟,你那俩耳朵是长来干什么用的?消息都已经传开了!”
小吏真不知道有什么消息,一脸懵懂,旁人便说:“刘书佐的内人,是新平乡人,娘家烧陶、烧瓷,烧出白瓷了!”
“啊?瓷器不都是青的么,怎么有白的?”
“所以说你见识少,白瓷!白色的瓷器!那可是多少官窑都烧不出来的颜色,他妻家烧出来了!”
“鄱阳世子如今在鄱阳,听说这件事,立刻召见刘书佐,然后还和郡廨的官一起,带着刘书佐,到新平走了一趟。”
“确定能够稳稳的烧出白瓷,哎哟,世子那是高兴,郡廨这边也立刻决定,让刘书佐主持相关事务,要在新平办官窑!”
听得这么一说,小吏恍然大悟,看着刘书佐的背影,眼里满是羡慕:这下,可要升官了!
一阵议论纷纷中,刘德才强忍心中激动,向厅事走去,昨日他才从新平赶回来,今日,鄱阳内史范胥要立刻见他,把办官窑的事情正式定下来。
这就意味着,自己要由佐吏,变成官了。
等到官窑大量烧制白瓷,运抵京城,想来朝廷还会有任命,给他加兼职。
这都多亏了鄱阳王世子的信任,而更多亏了‘世侄’李笠的引荐。
而且,那白瓷能烧出来是意外,但能稳稳的烧出来,是靠李笠的帮忙。
想到这里,刘德才觉得眼眶有些发热:熬了几十年,我、我终于熬出头了!
。。。。。。
新平,一座陶窑旁,草棚里堆积着大量陶罐,青壮们正将陶罐装车,运往码头,用船送到下游鄱阳。
李笠和彭均一起看着这些陶罐,心中激动不已。
这些陶罐,将会作为容器,盛装一份份‘红鲊’以及‘鱼松’,承载着许多人的发财梦,销往各地。
所以,陶罐就等于钱罐,怎么能不让两人激动?
本来应该去年秋天‘开业’的‘红鲊’项目,因为出了质量事故,被迫延期,直到前不久才完成‘整改’。
为此,举债办作场的彭均,白白多花了百万钱,再不开业的话,他全家恐怕就只能以死谢罪了。
因为债主多为彭家的亲朋好友,若还不上钱,无论小彭还是老彭,都没脸见人。
李笠作为‘创业顾问’,不忘交代彭均:“彭郎,食品安全,重中之重,我们辛辛苦苦打下基础,只要出一次意外,口碑就全毁了。”
“我知道,绝不会松懈的。”彭均用力点头,看着眼前陶罐,感慨万千。
这个‘项目’若成了,他就不一样了,不再是个小小食肆东主,而是....
但彭均不明白,为何李笠坚决主张把烧制白瓷的秘密,卖给新平其他四个大户。
书佐刘德才的妻族伍家,率先发现烧制白瓷的秘密,不过据说是李笠出的主意,所以在李笠的牵线下,彭均嫂子的娘家曾家,花大价钱从伍家买了这个秘密。
于是白瓷的秘密有两家知道。
现在,伍家要负责建官窑,曾家要给鄱阳王府烧制白瓷,两家把官、民都占了,结果李笠要求再把秘密高价卖给新平另外四家烧瓷的大户。
“物以稀为贵,新平的水土能烧出白瓷,这消息传出去,你知道有什么后果么?”李笠问,彭均皱眉想了想,说:
“莫非,招来一群恶犬?”
李笠摇摇头:“不,是恶虎,那么多权贵,必然有人眼红这白瓷,要来新平分一杯羹,好,这些人,你们能得罪谁?”
“两家瓷窑,白瓷的产量就这么多,分给谁,不分给谁,都会结怨,这时候,是有没有命花钱的问题,而不是能赚多少钱的问题。”
“吃独食当然好,但你若没本事守,还不如让别人分一杯羹,否则迟早要倒霉。”
“一家变两家,两家变六家,这一下,那些闻风而来的权贵们,就有机会利益均沾,好歹会顾及吃相。”
这个道理很容易懂,彭均能想到不久之后,会有许多为权贵赚钱的豪商来新平,和这六家联系“发财事宜”。
吃独食容易倒霉,六家合作,分担利润和风险,这才是稳稳的赚钱发财办法,促成这一切的李笠,却没直接在其中分一杯羹。
“李郎,这白瓷的秘密,到底是什么?”彭均好奇的问,李笠对着曾泉努了努嘴:“想知道?看你嫂子娘家大兄说不说。”
“嗨,我还是别问了,不然,他若问我红鲊的秘密,那可如何是好?”
彭均挠挠头,看李笠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愈发敬佩起来:“李郎,你,你真是神仙,什么都知道。”
李笠意味深长的笑起来:“所以啊,相信我,没错的!”
“嗯!”彭均是真心实意的,李笠不管说什么,他都不会质疑,但还是有一点想不明白。
彭均听兄长说了,其实伍家烧出白瓷纯属意外,后续的工艺改进,全都靠李笠,李笠出了那么大力,结果好像没从这件事获得多少好处。
是不是太亏了?
“亏么?我不觉得。”李笠笑笑,没有解释,抬头看着天空。
烧出白瓷的秘密,在于瓷土的含铁量,若能把含铁量降低到一定程度,烧出来的就是白瓷而不是青瓷。
所以,实现突破的办法有两个,其一,找到含铁量低的瓷土;其二,降低现有瓷土的含铁量。
历史上,景德镇能烧出白瓷,说明这片地区肯定有低含铁量的瓷土,且储量惊人,但李笠不知道在哪里。
所以,还不如用“磁选”,也就是把瓷土尽量碾碎,用大量磁石把里面的铁化合物吸出来,降低含铁量。
这样的工艺,只要能凑够大量磁石,就如同窗户纸,一捅就破,对他而言,要变现很麻烦(办瓷窑),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由此,能引来一条大鱼,那就是鄱阳王府。
但是,现在很可能有更大的鱼会被白瓷引来,这才是李笠要考虑的。
时间紧迫,所以他为了加快‘进度’,必须赌一把。 hf();
第三十九章 三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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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新平,瓷窑旁,一群官吏簇拥着一个官员,领新平瓷监刘德才向这个官员讲解官窑的情况。
官员是个中年人,个子不高,身材消瘦,慈眉善目,态度和蔼,听刘德才的讲解,时不时点点头,又问一些问题。
随行吏员提笔做记录,把官员的提问,以及刘德才的回答都一一记下。
鄱阳新平乡能烧出白瓷,这件事很快传到建康,惊动了天子。
有司很快有了动作,责成鄱阳郡廨,尽快把官窑建起来,与此同时,为天子掌管宝货珍物(天子内库)的少府寺,也派人来鄱阳新平,办理相关事务。
来人,是少府丞徐驎,即正在听刘德才介绍瓷窑情况的中年人。
陪同官员,有江州从事,有鄱阳郡长史,以及郡县大小官吏,现场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有的官吏,看着徐驎的目光有些畏惧,有的官员,看着徐驎的目光,却有些鄙夷。
之所以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是因为这位少府丞,为出身卑贱、清流所不容的佞臣。
远处,围观人群之中,彭塘好奇打听京城大官“少府丞”是什么地位,一名郡吏看看左右,低声说:
“这位可了不得,你别看只是个副职,说话分量可不轻,人家是给天子办事的,其好友,是天子的心腹,朱侍中。”
“猪寺中?”彭塘听不懂,那郡吏也不解释太多:“这么说吧,天子的心腹朱侍中,为天子推荐两个钱袋子,其中一个,就是这位少府丞。”
“这两个人实际管着少府、太市,想尽办法给宫里弄钱,你可以这么想,这两个人,就是天子自家的管事,管着产业啊、经营啊、税收什么的。”
“喔...”彭塘半懂不懂的点点头,郡吏又说:“方才我说的朱侍中,是天子的心腹,而这两个,算是天子的半个心腹!”
“别看这少府丞官班低,却是能在天子面前说得上话的,还能轻易进出禁中,你说厉害不厉害?”
“喔...”彭塘这下理解了,原来这位少府丞,就是给天子管钱袋的管事,那可是心腹仆人,说话比寻常大官要管用得多。
不过,彭塘又有疑问:“方才你说,什么官班?”
“官班,就是和官品对应的...官制,有十八班,还有流外七班,嗨,你问这么多做什么...”
彭塘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看着眼前这群官员,忽然觉得有些嫉妒刘德才。
他现在是鄱阳王府的管事了,可眼下一看,感觉能给少府丞做事会更好,因为听说少府寺要在新平设监,监督官窑为宫里烧制上好的白瓷。
所以,少府丞专程来新平,就是要落实这件事,而管着官窑事宜的刘德才,不就能借机攀上这棵大树了?
“你莫要多想,这个人,可是吃人的猛虎。”
郡吏低声说着,彭塘摸不着头脑:“怎么,这....”
“这么说吧,他是商贾出身,刮地皮的本事一流,不然,也轮不到他给天子管钱袋。”
“他和另外一个,姓陆的,连同那位朱侍中,被人称为‘三蠹’,这可不是什么好名声,也就是说...”
郡吏扯着彭塘离开人群,等左右无人,把没说的话说完:“也就是说,他们三个是奸臣,名声很差的。”
“什么!”
“哎哟你小点声!”
郡吏见彭塘一声惊呼没有引起别人注意,赶紧交代:“你自己知道就好,这位少府丞,据说心黑得很,盘剥商贾那是一个狠,又贪财,伺候不好,很容易倒大霉。”
“这样啊...”彭塘有些后怕,他没去过京城,只知道鄱阳城里,鄱阳王府最大,王府管事在城里横着走。
如今看来,鄱阳王府的管事也就是恶犬,这“三蠹”,才是真正的猛虎。
还好,我不用和这种猛虎打交道。
。。。。。。
夜,传舍,洗去一身风尘的徐驎,让人点起熏香,然后躺在榻上,让一位美人给自己揉脚,又有一位美人给他煮茶。
新平这种穷乡僻壤,徐驎是不想来的,不过不来不行,因为这里能烧出白瓷,所以,他必须尽快让新平的瓷窑烧出上好的白瓷,足量供应宫中。
只要能让天子满意,就是刀山火海,他也得去。
想到这里,徐驎看向一旁候着的刘德才,想想刚收到的礼物,很满意。
这个人,态度端正,知道送大礼,不错,不错。
虽然徐驎不知道这位如何凑来一百两黄金,既然敢送,他当然敢收。
“我记着,你之前,是郡廨门下书佐?”
“是,上官说得没错,如今卑职得领新平瓷监,诚惶诚恐,生怕有负朝廷的重托。”
刘德才恭敬回答,不敢怠慢,世侄李笠托他送的一百两黄金,可不能浪费了。
“那么,那个李笠,和你什么关系?”
徐驎问完,坐起身,看着面前案上放着的瓷盆,瓷盆里盛着浅蓝色的水,又放了几片铁片,铁片浸入水中的部分,已经变成赤红色。
“回上官,他是卑职故交之子,曾为郡吏,如今得还良籍,一心想要报效朝廷,却不得门而入。”
“好吧,让他进来。”
“是。”
候在门口的僮仆应了一声,走出去,不一会,领着个总角进来,那总角正是李笠。
“小人李笠见过上官!”
李笠叩拜,徐驎仔细端详了一下,不说“起来”,而是发问:“你,就是....那个多事的李笠?”
“呃..小人正是李笠。”
“哈哈,闻名不如一见,起来。”
“谢上官。”
“方才那句话,是陛下说的。”徐驎笑眯眯的看着李笠,“前年,说到鄱阳王府詹良命案。”
李笠听了,觉得有些尴尬,不知该如何回答,因为他不知道这是真的,还是对方随口那么一说。
“本官听你刘叔说了,你想报效朝廷,是吧。”
“是,但小人文不能作诗,武不能破敌,报效无门...”
徐驎看着这个总角,然后视线转移到那个瓷盆里:“那么,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小人,想以此技艺,投效上官。”
“怎么,你不是说要报效朝廷么?这技艺你献给郡廨,不也可以?”
“若如此,恐怕这功劳轮不到小人身上了。”
“那你献给本官...”
“小人走投无路,想来,上官会赏口饭吃。”
徐驎闻言再次看向李笠,良久,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这小子有意思,有意思!
李笠恭敬的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尖。
计划赶不上变化,所以他当机立断,要钓更大、更猛的大鱼,虽然这样很冒险,但侯景之乱恐怕没几年就要爆发,他不能浪费时间,必须找大靠山,走捷径。
要找靠山,最大的靠山就是皇帝,但李笠一介草民,没资格去讨好皇帝,而且年近八旬的老皇帝不是他能够讨好得了的。
所以,不如讨好皇帝的佞臣,哪怕,这佞臣是“三蠹”之一、名声狼藉的奸臣。
什么郡守,什么刺史,什么藩王,什么皇子,大大小小的权贵,其兑现能力都不比不上皇帝身边得宠佞臣。
但这样做风险很大。
徐驎的经历,李笠有所耳闻,此人出身微寒,从底层一步步向上爬,付出了不知多少代价,才有了如今的地位。
所以,手黑心更黑,贪婪无比,没有道德底线,欲望如同无底洞。
和这种人打交道,无异于与虎谋皮。
李笠却不怕,因为他有法宝。
笑声戛然而止,徐驎让美人回避,然后两眼闪烁着精光,看着李笠:“那,你说说,这个...胆铜法,是怎么回事?” hf();
第四十章 摇钱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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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安,城外一处山涧,少府丞徐驎以及乐安县令等几个官员,聚集在一处蓝色的水潭旁,看着一名道士折腾。
外围,兵丁把水潭围起来,不许其他人接近。
身着道袍的道士,年约三十,身材消瘦,留着八字胡,此刻独自忙碌着,同时做两件事。
其一,观察一筐浸入这汪潭水中的铁片,这筐铁片昨日就已经浸入潭中。
其二,用一个铁镬煮潭水。
徐驎等官员,仔细看着道士忙碌,不顾天气炎热,不顾蚊虫叮咬。
铁镬里,浅蓝色的水沸腾起来,而铁镬内壁,呈现红色,但就在不久前,这铁镬内壁还是黑色。
“显色”效果,和之前在新平时,瓷盆里铁片的情况一样,不过时间短了许多。
想到这里,徐驎的呼吸急促起来,心跳加速。
这事看起来是真的,那么,那么..
陛下知道以后,可不得了啊!!
他看着满头大汗的道士,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一头雾水的乐安县令等人,虽然看不太懂道士所作所为,却渐渐意识到,自己升迁的机会好像要来了。
不久前,北鄱水畔新平那里传来消息,有人能够烧出白瓷,这让南鄱水畔的乐安官员有些羡慕。
新平有好水土,自古就能烧陶器,后来又能烧瓷,如今能烧出白瓷,朝廷必然设官窑,那么新平的官员就有了升迁的机会。
南北鄱水在鄱阳汇集为鄱水,新平的瓷器可以很方便的走水路入彭蠡湖,入江,运往建康。
乐安也有如此水路,却没有什么好出产外运,和新平比,比不过。
但现在不同了,乐安县,也有不得了的出产!
道士将竹筐拉上来,然后将筐里铁片拿出些许,放在簸箕上摊开。
“诸位请看,铁片已经附有铜了。”
徐驎立刻拿起一块铁片,就着阳光仔细端详,其他人也是如此。
大伙看得清楚,原本磨得锃亮的铁片,如今已被染成赤红,也就是变成了铜的模样。
一如道士之前所说。
那道士讲解着:“贫道所说胆铜法,可从胆水中提炼铜,乐安地界,群山之中多有胆水流淌,譬如此处...”
“胆水昼夜流淌,源源不绝,只需用贫道的胆铜法,便可不断从水中提炼出铜,无需开山掘地。”
“贫道初步估计,仅此一处山林,只要布置得当,几处泉水,一年出铜数千斤不在话下。”
话音刚落,乐安官员激动万分:仅此一处就能每年出铜数千斤,那么多设几处矿冶,岂不是...
“好,很好!”
徐驎大声叫好,满意的看着这个自己临时找来演戏的道士:“道长且与本官去建康,把详细情形,与陛下说说。”
“当然。”徐驎看向乐安官员,“贵县,也要派人与本官一道去建康,把乐安情形说清楚。”
“是,是!”
乐安县令和几位官员忙不迭点头,一个个兴高采烈。
他们亲眼看见了,水里能提炼出铜来,而且这种‘胆铜法’很方便,根本就不像其他铜矿那样,需要动用大量青壮挖矿、开采矿石。
乐安山林间多有浅蓝色的溪水,只要朝廷设官冶,调集人力物力,那么乐安就会变成产铜之地,官员们升迁的机会就会瞬间增大。
新平有白瓷,乐安有水铜矿脉,这真是意外之喜啊!
远处人群,官员的随从之中,李笠看着水潭,又看看周围山林,只觉得蚊虫真多。
这地方要大规模开采,需要万人级别的劳动队伍,州一级的物资供应,以及大量军队现场坐镇。
所以小打小闹是没用的。
以上说的是大规模开采铜矿,而不是用铁从五水硫酸铜里把铜还原出来。
想到这里,李笠有些走神。
中学化学知识,铁可以从硫酸铜溶液里,把铜置换出来,具体表现就是浸没在蓝色硫酸铜溶液里的铁片,表面会变成赤红色。
那就是溶液里的铜被置换出来后,附在铁片上。
置换需要时间,若溶液浓度大,或者对溶液加热以加速浓缩,置换的时间会明显缩短。
这个化学现象,古代已经有人发现,那就是炼丹修仙的道士,却将其视作能从胆水(硫酸铜溶液)中点铜的“点铜术”。
到了唐宋年间,这种‘法术’逐步完善,于是胆铜法出现,进而出现了‘水法取铜’。
宋代,胆铜法成为大量生产铜的主要方法,最出名的矿场之一,在后世江西德兴地区。
这是化学课上学到的小知识,而李笠还知道一件事。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江西德兴地区勘探到了一个巨型铜矿,随后大规模露天开采,此即曾经的亚洲第一铜矿——德兴铜矿。
后世的德兴,应该就是这个时代的乐安,至少地区范围应该是大致重合的。
所以,正是因为有大铜矿矿脉藏在乐安地区,所以这里的山林中,有些地方的溪流水体为浅蓝色,意味着水中含有较高浓度的硫酸铜。
用胆铜法,可以轻松获取大量的铜。
李笠仔细询问过一些乐安出身的小吏及商贾,多方印证了这一现象,才有把握献胆铜法。
铜,对于朝廷来说等同于钱,拥有一个开采成本低、产量大的铜矿,等同于拥有一座摇钱树。
这就是李笠献给三蠹之一徐驎的大礼,哪怕只是胆铜法取铜而不是露天开采矿石冶炼,也足以让这个佞臣为此疯狂。
也只有这样的佞臣,才会赏他一口饭吃,若报给郡廨、鄱阳王府,效果没那么好,因为佞臣有强大的兑现能力,而郡廨、王府没有。
代价,就是明面上的功劳全归徐驎,是徐驎从一名游方道士口中,得知这个惊天秘密。
不过,李笠要作为‘技术顾问,暗中协助乐安官冶的创办。
李笠收回视线,琢磨起来。
这个地方要大规模开采,必须先找到真正的矿脉,便涉及大面积钻探,需要很多人力物力。
然后在和平年代,由朝廷来主持开采,并持续多年才能见成效。
所以胆铜法献出去没关系,反正,他没法自己来开采。
侯景之乱大概没几年就要爆发,李笠要赶时间,所以必须走捷径,原本打算投靠鄱阳王府,后来决定投靠皇帝佞臣。
抱上皇帝佞臣这个大树,必然事半功倍,为此,付出这样的代价,并不可惜。
毕竟,和珅这种级别的奸臣,不是你想讨好,就能讨好的。
皇帝总需要一个白手套,承担骂名的同时,暗地里为自己捞钱、办一些有损名声的事,或者干脏活。
所以历朝历代,每个皇帝身边都会有佞幸。
李笠认为,一如和珅之于乾隆皇帝,这个时代的梁国,三蠹就是大梁天子的‘和珅’,侍中朱异是天子的笔杆子和传声筒,徐驎、陆验则是天子的钱袋子。
徐驎为天子找到一棵摇钱树,那么,我能从这个奸臣手中,得一口什么样的饭吃呢? hf();
第四十一章 摇钱树(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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鄱阳郡廨,厅事,鄱阳内史范胥看着手中公文,有些回不过神,这段时间,治下接连有好消息传来,让他觉得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首先,是北鄱水畔的新平,有人烧出了白瓷,这可不是碰运气烧出来的,是能够稳稳烧出来的。
消息传来,范胥颇为激动,派官吏随鄱阳王世子一道,去新平实地勘察,确认无误。
那么,官窑的设立已成必然,而鄱阳郡每年上缴朝廷的贡赋,自然就多了白瓷这一项。
新平自古就能制陶,后来又能烧瓷,但历朝历代鄱阳内史(太守)任上,也就只能烧出青瓷。
结果他到任没几年,新平忽然能烧出白瓷了,随后设官窑,此事既然是在任内发生,政绩当然算他的。
然后,没过一个月,南鄱水畔的乐安县也传来一个振奋人心的消:乐安发现铜矿,可用胆铜法开采,初步预计产量惊人。
这得设立官冶才能办到,虽然只是消息,也足以让人振奋不已:朝廷缺铜,以至于不得不发行铁钱,若鄱阳郡乐安县果然有大铜矿,那可是棵摇钱树。
在乐安用胆铜法开采出来的铜,可以很方便的经由水路外运,若真的数年后能达到每年出铜十余万斤,可是不得了的大政绩。
这件事,还是在范胥任上发生,如此之巧,让范胥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所谓“否极泰来”,就是这个意思吧?
范胥放下公文,见佐官们一个个喜上眉梢,自己心中也颇为高兴,想想之前的经历,只叹人生无常。
之前,范胥为国子博士,有东魏使节抵达建康,他作为主客,接待对方。
一如历年惯例,宾主双方会文斗,也就是舌辩,结果范胥在舌辩之中败下阵来,被清流讥讽。
因为这件事,范胥有些郁闷,后来恰逢鄱阳内史柳偃病故,于是他离京外放,到鄱阳任职。
这个任命让范胥更加郁闷,因为他仿佛是在建康待不下去,无奈之下逃到鄱阳避风头的。
结果,今年刚开始没多久,治下就接连发生两件大事,所以范胥真觉得自己是不是时来运转、否极泰来。
喜讯来得太突然,他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长官在发愣,佐官可不会发愣,如今是难得的机会,在场佐官们一个个群情激奋,几乎要挽着袖子、拍胸膛保证要为‘明府’排忧解难了。
“明府!新平事小,乐安事大,此事必然上达天听,可那铜矿开采后,到底产量能否如乐安县所说,必须查证,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明府!下官不才,愿往乐安,现场勘查!”
“明府!下官在乐安多有故旧亲友,对当地风土人情多有了解,下官请为明府分忧,到乐安实地勘察!”
“明府!卑职是乐安人,家中多有亲朋,定能把这件事摸得清清楚楚,卑职愿为明府分忧!”
。。。。。。
寻阳,江州州廨,厅事,江州刺史、湘东王萧绎看着手中公文,又看看面前侯命的鄱阳郡廨官员,有些回不过神。
大铜矿?设官冶后,数年后年产就能达到至少十余万斤铜?
胆铜法?水法练铜?轻而易举?不用开山挖矿?
真的假的?
水里怎么能炼出铜来?
萧绎觉得难以置信,但手中公文说得明明白白,又有去过乐安的鄱阳郡廨官员在此,随时等候询问。
而且,之前少府丞徐驎已经急报台城,说得奇人献秘法,能在乐安开采大量铜矿,这件事,父亲已经知道了。
他干咳一声,极力压制心中震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问:“这胆铜法,是怎么回事?”
“大王,所谓胆铜法,汉时已有...”
“《淮南万毕术》,便记载‘曾青得铁则化为铜’...”
那官员将胆铜法的来历,大概介绍一番,当然,仅限于概况,这法子具体是如何从‘胆水’里把铜‘取’出,因为保密,绝大部分人都不知道。
萧绎当然不关心这秘密,他就想知道用胆铜法在乐安开采铜矿,到底能不能做到“年产十余万斤铜”。
如果是,那可不得了,这乐安铜矿就是一棵摇钱树。
而且,这件事是在他江州刺史任上发生的,可是不得了的政绩。
就怕那些贪官污吏撒谎,万一他被骗了...
萧绎又看向公文,鄱阳内史范胥亲自到乐安现场勘查,也看了胆铜法取铜的演示,又跋山涉水,亲眼看到乐安城外山林之中,确实多有浅蓝色的‘胆水’溪流。
萧绎知道范胥的情况,因为范胥当年还做过湘东王府谘议参军,能力和人品都信得过,所以...
也就是说,这件事是真的。
想到这里,萧绎激动起来:你在荆州任上平平无奇,如今,被我比下去了!!
萧绎和五兄、庐陵王萧续有仇,有很多仇,所以只要能把对方比下去,无论什么事,都值得他高兴。
更别说这样的大事。
想到当年,自己因为鄱阳王府命案,莫名其妙被庐陵王弹劾,弄得灰头土脸,如今‘否极泰来’,萧绎几乎要放声大笑。
新年伊始,鄱阳接连传来好消息,首先是鄱阳新平有人烧出了白瓷,是货真价实的白瓷,萧绎知道之后,很高兴。
现在,又有更让人振奋的好消息传来,那可不得了。
萧绎喜上眉梢,命人赶紧撰文,向建康报喜,虽然少府丞已经抢先一步,但他作为江州刺史,所发捷报才是最正式的。
想到徐驎抢先一步,萧绎又有些不快,因为这胆铜法,据说是一个游方道士献给徐驎的。
徐驎是奸佞小人,萧绎很讨厌这种人,奈何对方得父亲信任,他也只能避而远之。
结果,你个游方道士,在鄱阳地界这么多年,有如此秘法不呈与寡人,却献给那奸佞,是不是看不起寡人?
还是,想要借此平步青云?
萧绎自幼瞎了一只眼,所以变得极其敏感,总是怀疑别人看不起他,对于“道士献胆铜法”,心有不快。
不过他想了想,觉得为这种事坏了心情不值得,看看一众喜形于色的佐官,很快再度高兴起来。
“鄱阳乐安有水铜,此事干系重大,寡人要再次确认,诸位,谁愿到乐安走一遭,勘察实情?”
立刻有人出列:“大王,下官不才,愿为大王分忧,到乐安勘察实情!” hf();
第四十二章 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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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府,徐君蒨苦着脸站着,听姊姊徐昭佩训斥:
“你年纪也不小了,什么山珍海味都吃过了,怎么,如今酒喝上头,居然喜欢起吃鱼鲊了?”
“你还给兄长寄去几罐,丢不丢人啊!”
“姊姊,我...”
“住口!没大没小的,姊姊话没说完,你敢插话?”
徐君蒨心中叫苦,只能默默聆听。
“说,这红鲊有什么好吃的?把你的魂都勾了去?你自己在家里吃也就罢了,还送人,你不要脸就算了,我们家的脸,都让你丢光了!”
“哎?姊姊说话,你什么态度?”
徐君蒨见状赶紧叫屈:“姊姊!这红鲊和一般鱼鲊截然不同,正所谓...”
见姊姊盯着自己,徐君蒨赶紧话锋一转:“康乐公垂钓,制鱼鲊送亲友,这可是佳话,怎么小弟送几罐鱼鲊给兄长,就成了丢脸?”
“康乐公?你有脸自比康乐公?”徐昭佩眉毛一挑,看着弟弟。
康乐公,即故晋车骑将军康乐公谢玄,淝水一战击破秦军,让晋国转危为安,陈郡谢氏由此高升,跻身一流高门。
“哎哟,弟弟如何比得上康乐公,这不是前人故事嘛,姊姊莫要着恼。”徐君蒨说完,见姊姊脸色稍好,赶紧问:
“这红鲊,世子喜欢吃么?”
“嗯,还行吧。”徐昭佩点点头,没那么生气了。
“我听说,范鄱阳送了几罐红鲊给大王?”
“是啊,怎么,你就有理了?”
“不是,我听说,范鄱阳还送了几罐给宣城王呢,正所谓礼轻情意重,这红鲊虽然不值几个钱,但风味独特,别处未有,送送礼,也没什么丢人的。”
“你如何知道不丢人?”徐昭佩反问。
“范鄱阳向来节衣缩食,他送鱼鲊,别人不说什么,你,锦衣玉食的,连侍妾都穿金戴银,送鱼鲊?人家怕不是要说我徐家家道中落了!”
“哪会哟,康乐公送鱼鲊是佳话,我送鱼鲊虽然称不得佳话,也不会有人说怪话。”
徐君蒨小心翼翼劝着,他知道姊姊只是借故发脾气而已,气的不是他给兄长送鱼鲊,而是气大王宠爱王氏姊妹。
确切来说,是前几日鄱阳有喜讯传来,让大王高兴不已。
于是让王氏姊妹一同侍寝。
此事把姊姊气得够呛,一肚子怒火无处发泄,就来欺负弟弟了。
这其实没什么,徐君蒨习惯了,而他有时候来兴致,也常和数名侍妾大被同眠,男人嘛,喜欢美人怎么了?
但这种话他可不敢和姊姊说,大王之所以如此‘失态’,是因为鄱阳那边接连传来好消息,尤其乐安的水发采铜的“水铜矿”,如今查实,预计产量惊人。
所以,大王十分高兴,那么乘兴御女,也就理所当然。
眼见着已是夕食时间,徐君蒨便问:“姊姊,不如在我这用了膳再回去?”
见徐昭佩点点头,徐君蒨赶紧让人准备膳食,然后陪着姊姊说话。
徐昭佩确实气得不轻,来这里就是找弟弟发牢骚,一骂萧世诚(萧绎的字)荒淫,二骂王氏姊妹不知廉耻。
徐君蒨知道姊姊说话会很难听,所以特地让下人回避,姊弟俩的话,不会被第三人听到。
两人说了一会,侍女们将膳食端上来,徐昭佩本不在意,却闻到了特殊的香味。
她看到一碟红色的鱼鲊,便问:“红鲊?这就是红鲊?”
“是,就是鄱阳的红鲊,最近才出现的。”
“你让他们端上来做什么?拿走拿走!”
“别,姊姊不如尝一口,真的风味独特,偶尔尝尝,还是不错的。”
“我才不吃!”
“姊姊莫非是怕了?”
“怕?我能怕谁!”
“那就尝一口呗。”
徐君蒨被姊姊训多了,大概捋清了姊姊的脾气,三言两语,就赚得徐昭佩点头,尝起这红彤彤的红鲊来。
徐昭佩尝了一口,愣住了。
鱼鲊是常见的鱼肉制品,味酸,可这红鲊,扑鼻而来的却是浓郁香鲜味。
这气味让人食欲大增,徐昭佩吃过许多山珍海味,却记得曾经品尝过如此风味。
碟子里放着的鱼鲊,颜色和普通鱼鲊不同,竟然是深红色的。
这种外表裹着深红色粘稠物的鱼鲊,闻起来香,吃起来更香,其风味明显和寻常鱼鲊不同,而且更好吃。
而且鱼肉的口感和寻常鱼鲊不同,寻常鱼鲊偏软,红鲊的鱼肉偏硬。
这种红鲊,果然与众不同。
徐昭佩如是想,不由得继续吃下去,徐君蒨见着姊姊吃得津津有味,不由得眉毛一挑。
嚯嚯,还说不吃,这不吃得真香么?
红鲊,是李笠送来的,对此,徐君蒨颇为感兴趣:世间居然有人能把平平无奇的鱼鲊,做成如此风味,也不知用了什么佐料。
虽然红鲊也是鱼鲊,便宜,比不上山珍海味,但平日时不时当做家常菜吃一下,也是不错的。
不一会,徐昭佩见弟弟特地在案边摆了个瓷罐,心中疑惑,看清楚后,只觉难以置信:“这是...白、白瓷罐?”
“是呀,白瓷,鄱阳的白瓷,如今可是极受欢迎,用来装红鲊,也不知是买椟还珠,还是鱼和熊掌...”
徐君蒨笑眯眯的看着姊姊:“姊姊,小弟倒是有办法,从鄱阳弄一些白瓷器具回来...”
“你跟我说这个作甚?我不要!”
“哎哟,姊姊不要,世子总是要的嘛,再说,那些官眷,成日里在姊姊面前炫耀什么奇珍异宝,如今...”
“咳咳。”徐昭佩干咳起来,摆摆手:“你...看着办吧。”
“是。”
又过了大概半个时辰,徐昭佩返回王府,徐君蒨转到书房,看着李笠的信,感慨不已。
这小子,真是不一样啊...
徐君蒨当然消息灵通,所以,知道鄱阳这段时间以来的情况。
新平白瓷、乐安‘水铜矿’,设了官窑、官冶之后,必然聚集人气和财富,那么,南、北鄱水汇集的鄱阳,也会渐渐繁荣起来。
各地商贾闻风而动,聚集鄱阳,鄱阳这小地方,日后恐怕会跻身江州一流重地,与寻阳、湓城、南昌齐名。
于是,李笠这小子,就会愈发如鱼得水。
徐君蒨愈发觉得李笠其人不同凡响,据说白瓷一事,就参与其中,看来,白瓷工艺的出现,和李笠脱不了干系。
而李笠和好友彭均,合伙办了个鱼鲊作场,制作风味独特的红鲊,然后,分别用陶罐、瓷罐盛装,对外销售。
不知李笠用了何种法子,居然让鄱阳内史范胥也上了‘套’,将白瓷罐装的红鲊,作为礼物送人,其中就包括湘东王和宣城王。
宣城王是谁?当今皇太子的嫡长子,可以说是多年以后的大梁天子。
范胥曾任宣城王侍读,和宣城王关系不错,送几罐白瓷罐装的红鲊,再正常不过。
徐君蒨也收到李笠送的红鲊,对这小子的经营能力愈发佩服。
回想当初,他想要李笠入湘东王府陪伴世子,确实没错,世子能有这样的人陪伴,一定会开心许多。
奈何李笠时运不佳,而现在,徐君蒨想旧事重提,已经不可能了。
因为,李笠如今已经是三蠹之一、少府丞徐驎的手下。
想到这里,徐君蒨觉得有些遗憾:你才十六岁,为何就不愿意多等几年,却要去巴结佞臣?
为何就这么急呢? hf();
第四十三章 为何?(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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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东王府,王氏看着儿子萧方诸用餐,小家伙以红鲊送饭,吃得很香。
见着儿子吃饭吃得香,王氏很欣慰,儿子向来挑食,喜欢吃的就拼命吃,不喜欢吃的就一点也不碰,让她头疼不已。
一旁,陪着说话的王琳,见外甥吃得香,也很高兴,向姊姊介绍起来:“这个红鲊,是我鄱阳朋友做的,确实不错。”
王氏听过弟弟提起鄱阳的朋友,便问:“鄱阳的朋友?是那位李三郎么?”
“是,其实这是李三郎和朋友一起开的作场所制,当然,东主是他的朋友,姓彭,就是大鲶彭的东主。”
“大鲶彭!是那个有好吃三文鱼、五文鱼的大鲶彭么?”萧方诸闻言插话,王琳点点头,王氏赶紧制止:“食而不语。”
萧方诸赶紧收声,继续吃红鲊,王氏听了弟弟的话,很好奇:“那位李三郎,好像很有本事?”
“是的,他家境不好,却很有本事,如今办了作场做鱼钩卖,又买帆船捕鱼,很能干。”
“那,徐参军有没有再提,让他到王府陪伴世子?”
王琳摇摇头:“他已经在少府寺任职了。”
“这样啊...”王氏不再问,毕竟这也只是随口问问,她知道弟弟和鄱阳的李三郎有交往,所以才顺便打听一下。
王琳看着外甥,问姊姊:“不过,这红鲊确实不错,姊姊喜欢吃么?”
“还是可以的,很开胃,当然,比不上山珍海味。”
王琳赞同:“确实,就是家常菜的水准,不过正是因为开胃,且风味独特,所以,范鄱阳才会把红鲊当做礼物,送给大王。”
王氏知道这件事,鄱阳内史范胥,曾任湘东王府谘议参军,和湘东王关系不错,于是不久前,送了几罐鄱阳出产的红鲊。
儿子很喜欢吃,不过王琳近日又送来几罐。
“我还听说,范鄱阳又送了些红鲊去建康,送给宣城王。”王琳说完,帮姊姊斟茶,坐回去,继续说:
“看来,这红鲊会很受欢迎,若姊姊想吃,我这里往后都会有。”
“都有?莫非是李三郎送来的。”
“正是。”王琳说完,看着外甥:“明日,阿舅再带几罐来,好不好?”
小家伙点点头:“好!”
王氏看着王琳,想问些什么,但还是没开口。
一家人都在努力,她和妹妹一起侍奉大王,是为了家里,兄弟为湘东王府效命,也是为了家里。
王琳在外结交许多江湖朋友,由此招来不少非议,王氏知道弟弟不容易,一是性格使然,二也是为了家里。
王家原本不过是会稽兵家,地位低下,家境拮据。
还好,她长得如花似玉,得大王看中,才让王家有了转机,脱了兵籍。
父亲得任湘东王国常侍,兄弟们也有了入仕的机会,但这样的地位,很容易丢掉。
所以为了多一份保障,王氏同样貌美如花的妹妹,也成了大王的女人。
王家的一切,全都建立在大王对她姊妹的宠爱上,那么为了自己、为了家里,她和妹妹要努力,兄弟们也在努力。
这样的努力,需要花钱,花很多钱。
她和妹妹在王府,需要经常花钱施恩,不求一呼百应,只求侍女、僮仆们不要帮倒忙,甚至成为王妃的耳目,通风报信。
兄弟们在外,也要结交人脉,免不了各种应酬,免不了吃喝玩乐,这也要花钱。
豢养部曲、家仆,同样要花钱。
弟弟那么多江湖朋友,迎来送往的,免不了开销,也要花钱。
然而,王家虽然也经营一些产业,但收入相比支出,并不宽裕,姊妹俩从王府获得的‘月钱’,以及大王的赏赐,没有太多盈余。
所以,弟弟王琳到处结交朋友,既是为了多个朋友多条路,也是为了多找些挣钱的门路。
那个鄱阳的李笠,好像很会赚钱,如今送来红鲊,恐怕是要...一起赚钱的意思?
具体是不是,王氏有些好奇,不过不打算问,她和妹妹为了应付咄咄逼人的王妃,已经无暇多想。
萧方诸吃完饭,转到外面玩耍,王氏见弟弟不说话也不告退,干坐着把玩一个茶杯,定睛一看,居然是个白色的瓷茶杯。
这茶杯,可是弟弟带来,她这里没有。
王氏想了想,心中一动,说要去花园散心,让弟弟陪着。
姊弟俩走着走着,左右渐渐无人,王琳低声说:
“姊姊,如今有件事,可以帮家里大忙。”
“家里?”王氏注意到这个词,心中一动,却依旧面色如常,继续向前走。
。。。。。。
“红鲊可能有毒?李郎,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王郎莫慌,这只是有可能而已,其中缘由,且听小弟慢慢道来...”
酒肆某雅间,李笠正在和‘合作伙伴’王琳解释,解释他和彭均新推出的‘红鲊’,为何会“可能有毒,能毒死人。”
事关重大,王琳关心,李笠当然要解释,而且要交底,不能敷衍,要把新产品红鲊以及鱼松的情况说一下。
李笠为对方斟酒,然后说:“确实,这红鲊的做法,和鱼鲊不同...”
当然不同,原料是鱼块,而且是煎过的鱼块,然后,取适当红豆腐乳,一起装在蒸汽蒸过的瓷罐里封好,就成了红鲊。
关键就在于红豆腐乳,是红豆腐乳赋予红鲊鲜、香、咸的风味。
寻常的鱼鲊,是将洗净的鱼块和酒曲、碎米封入坛中发酵一段时间,所以是发酵制品,味酸。
红鲊,可以看作是熟鱼块加豆腐乳这种蘸料而成的食物,不需要发酵,制作简单,又利用瓷罐封装这种类似罐头的存储方式,获得较长保质期。
鱼松,则是用大铁锅不停翻炒鱼肉,炒得蓬松、干燥,同样放入蒸汽蒸过的瓷罐内封装,制作成原始版的鱼松罐头出售。
所以,活鱼经过这样的加工,附加值增加,可以长途运输,扩大了销售市场和销售量,比单纯的贩卖活鱼、制作鱼鲊好得多。
红鲊、鱼松,都是没有竞争对手的新产品,所以只要把名气打出来,控制好质量,就能做到财源广进。
李笠尽量用简单的词汇,把这两样产品的制作过程简单讲解给王琳听,不过没提及“炒”,而且豆腐乳的制作方法没有细说。
他自制过豆腐乳,所以知道方法,却也知道风险:豆腐乳制作不当会有毒,吃了之后,会出人命的。
去年秋天,本来这个‘大项目’该正式开业,就是因为某批次的豆腐乳出了问题,试毒的狗中毒身亡,所以整个项目紧急暂停。
李笠和彭均花了半年时间,不断整改,才重新确保豆腐乳的酿制没有大问题,才敢大规模制作红鲊,对外销售。
搭配上白瓷罐为噱头,营销效果很好。
李笠说完,再次强调:“王郎放心,我们举债办这个作场,当然不会草菅人命,既然敢拿出来卖,必然是每批制品都抽检过的。”
“你真是吓我一跳啊。”
王琳长吁一口气:“我姊姊、妹妹,还有外甥,就喜欢吃这红鲊,如今天天都要吃一些,所以,才会问是否绝对没问题。”
李笠回答:“原来如此,王郎只管放心,红鲊和鱼松,绝对不会有问题!”
“行,我放心,不过,这红鲊和鱼松,真不能出问题。”王琳说到这里,忽然话锋一转,问:“李郎可知鄱阳内史范府君的来历?”
李笠不清楚具体情况,摇摇头,王琳透露一个消息:“范府君生性节俭,当年曾任湘东王府谘议参军,和大王关系不错,所以之前送了几罐红鲊。”
“范府君后来,任宣城王侍读,颇受宣城王敬重,所以,之前也送了几罐红鲊到建康。”
“这红鲊的名气,可是传得很快,如今建康那边,多有商贾打听这红鲊在哪里可以买到,想来再过不久,彭郎的食肆门槛,就要被人踏破了。”
这可是个好消息,李笠只期盼能给红鲊在寻阳和湓城找到销路,没想到,父母官的一次送礼,居然把红鲊的名气在建康打响了。
李笠又问:“请问,宣城王是?”
“当今皇太子的嫡长子,也许多年之后就是天子。”
“啊?”李笠觉得惊奇,他没想到这么便宜的红鲊,父母官居然会拿来送给皇太孙,万一某罐红鲊有毒,那可就...
万一把老皇帝或者皇太子毒死了...
李笠想到这里,赶紧喝杯酒压压惊。
王琳继续说:“建康,多有权贵、世家高门,富贵人家云集,若红鲊真的受欢迎,当然,富贵人家不可能常吃,但家眷必然免不了吃些,万一出了事,可不好。”
李笠几乎要拍着胸膛保证:“王郎放心,这红鲊和鱼松的质量,我和彭郎一定会注意的!”
王琳笑道:“所以呀,若红鲊、鱼松供不应求,我那些朋友们想要进货,恐怕...”
“王郎莫要担心,王郎的朋友,就是我们的朋友,他们想要多少货,我们一定优先供应!”
“那就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李笠找到王琳谈合作,当然有把握:他判断王琳必然缺钱。
这位如此豪爽,喜欢结交江湖朋友,那就免不了迎来送往、江湖救急,开销必然不小。
王家的富贵都寄托在两个女儿身上,王氏姊妹在王府里,必然要花钱收买人心、到处打点,也得花钱。
也许王氏姊妹能够自给自足,却没有太多有盈余,应付兄弟们的开支。
王家兄弟自己要打点关系,结交人脉,总是要花钱,没人嫌钱多,那么,合伙做买卖,正大光明赚大钱,这样的吸引力,王琳是无法抗拒的。
所以李笠才找上门来,一如他所想,王琳无法拒绝。
如今事情已定,李笠要赶回鄱阳,不能逗留太久,王琳思来想去,决定还是要弄清楚一件事。
虽然,他知道自己不该问,但还是想不通,因为以李笠的品性,不该做出这种事。
“李郎,有件事,我本不该问,但是,不问一下,实在难以释怀。”
“王郎请说。”
王琳看着李笠的眼睛,问:“李郎,为何给那少府丞徐驎做事?以李郎的才能,如今想要得贵人相助,恐怕不难吧?”
“即便时运不济,但李郎有的是时间,为何...”
一个任命,让李笠的身份起了变化,王琳知道后,实在想不通,要问清楚。
李笠见这位人精还是问了,他当然不能回避,但只能含糊回答:
“我做事,但求无愧于心,给徐驎做事又如何?”
“为虎作伥?助纣为虐?与虎谋皮?火中取栗?别人怎么看,我不在乎,无愧于心即可。”
话都说到这份上,王琳不再追问,一语双关:“既如此,李郎保重。”
“王郎,保重。” hf();
第四十四章 祸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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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末的一个上午,鄱阳西郊,湖畔水榭,一群郊游的年轻人,正在议论时事。
所谓时事,既不是新平白瓷,也不是乐安铜矿,而是珍珠。
一名样貌英俊的年轻人,朗声说道:
“孟尝字伯周,会稽上虞人也。其先三世为郡吏,并伏节死难。尝少修操行,仕郡为户曹史。”
“州郡表其能,迁合浦太守。郡不产谷实,而海出珠宝,与交趾比境,常通商贩,贸籴粮食。”
“先时宰守并多贪秽,诡人采求,不知纪极,珠遂渐徙于交址郡界。”
“于是行旅不至,人物无资,贫者饿死于道。”
“尝到官,革易前敝,求民病利,曾未逾岁,去珠复还,百姓皆反其业,商货流通,称为神明。”
“此即为‘合浦珠还’的典故。”
年轻人说完,看向在座同伴:“那是汉时故事,未曾料,我竟然能亲眼看到,以珍珠之役祸害百姓之事。”
“合浦郡在岭表南海,结果在大江之滨、彭蠡湖畔,居然也会发生这种事!”
一人起身,向那年轻人说:“沈郎,我听说范府君曾经上表,极力反对少府寺在鄱阳郡设珠官,盘剥湖畔百姓,奈何..”
沈郎君点点头:“是,我也听说了,奈何,少府丞徐驎竟然巧言令色,说彭蠡湖河蚌众多,采集甚易,于是,唉...”
这位沈郎君仪表堂堂,说话气势与旁人截然不同,在场年轻人痛骂“珍珠之役祸害百姓”之余,心中都感慨:
‘果然是吴兴沈氏子弟,言谈举止,与众不同,又有才学,熟读典籍。’
别的不说,就说方才背诵《后汉书》一段内容,他们读书多年,都不一定知道汉时循吏孟尝事迹,这位沈郎君,谈着谈着,信手拈来。
黄大车幺子黄四郎,此刻也在座,想起自己听到的种种消息,愤慨不已:“此事,我也有所耳闻,据说,是一小人为了讨好少府丞,才出此主意。”
沈郎君看着面若冠玉的黄四郎,饶有趣味的问:“我游学到此不久,不知黄郎可知此事详情?”
“略知一二。”
黄四郎说完,看着在座同学,说起自己知道的内幕。
年初,新平有人烧出白瓷,于是官府设官冶,而且朝廷派人来督办,来人是少府丞徐驎。
其人名声很差,据说是“三蠹”之一,到了鄱阳新平,却有苍蝇循着味道而来,却是昔日郡廨鱼梁吏,有‘铁骨李三郎’之称的李笠。
这个李笠,当年接连涉及两件大案,因为不屈刑罚,故而得名。
结果,此人想富贵想疯了,见京城来的大官到了鄱阳,便迫不及待讨好,而负责官窑事宜的刘德才,是其世叔,于是,得以巴结少府丞。
他没别的本事巴结,便不顾彭蠡百姓生死,说彭蠡湖大量出产河珠,只是因为种种原因,并未引起朝廷重视。
只要少府丞给他机会,他就能保证每年向少府寺缴纳河珠一万颗。
“此人面相忠厚,实则奸诈无比,自家也是以打渔为生,知道采珠不易,却不顾同村、同乡生死,为了自己的富贵,竟然....”
说到这里,黄四郎义愤填膺,最近一段时间,鄱阳地界关于河珠之役的消息有很多,无数人都在痛骂李笠这个祸害。
因为李笠如今是少府寺尚方署的珠官,负责彭蠡湖区的河珠采集事宜。
彭蠡湖里,确实有大量河蚌,也确实能采到河珠,但采集起来真不容易。
河蚌不比海蚌,产珠极其艰难,也许需要捕捞数百个河蚌,才能获得一枚河珠,那么,为了完成这每年一万颗河珠的劳役,沿湖百姓,要遭多大的罪?
采集河珠,虽然不及采集海珠那么凶险,但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尤其寒冬时节,下水捕捞河蚌的渔民,很容易受寒、生病。
别看一万颗河珠分摊到每个村子好像也没多少,这些要上缴的河珠,其实都有尺寸、品相要求,不是说数量够就行了。
那么,无数渔民辛辛苦苦采来的河珠,合格与否,实际上都在珠官一念之间,珠署的奸滑胥吏,必然会趁机敲诈勒索。
据说,李笠已经放出话来,沿湖村落如无法完成珠役,可以花钱免役,也就是付出代价,换得李笠用别的办法,凑够该村要缴纳的河珠数量。
代价可不低,譬如要各村出一定数量的青壮,供李笠驱使。
本来百姓的赋役就很沉重,现在沿湖地区又要加派珠役,这全赖李笠所赐,而且李笠还乘机盘剥,所以许多人都痛恨不已。
于是,有了“彭蠡一害、白石乌李”的说法。
白石,指的是李笠所在的白石村,乌李,指的是李笠其人皮肤黝黑,心更黑,故有此称。
大伙听黄四郎这么介绍,愈发觉得气愤,虽然各自家中并未受珠役影响,但年轻人气血方刚、忧国忧民,遇见不平之事,总是要议论一番。
“所以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以前,我听人说什么‘铁骨李三郎’,还真以为这人有骨气,不会做什么坏事,现在看来,唉...”
又有一人感慨着,其他人深有同感,沈郎君见大伙愤愤不平的样子,叹道:“我虽为一介书生,奈何不了那小人,但也不会无动于衷。”
“诸位所言,沈某谨记于心,定当告知都下亲朋,想来,总有耿直之士,会与奸佞抗争。”
这话虽然是场面话,但听在众人耳中却十分舒坦,他们今日抱怨珠役祸害百姓,其实也只是临时起意,发发牢骚而已,没想过要这位京城...
不,该说“都下”,没想让这位都下来的世家子弟,打抱不平。
毕竟,连鄱阳父母官都没法做到的事,让一个到鄱阳游学的读书人去做,也太勉为其难了。
议论让人愤愤不平之事,现场气氛有些压抑,谈笑风生的沈郎君,按着之前的约定,用洛生咏,为在座学子们咏诗。
让鄱阳的学子们,见识一下什么是洛阳雅言、士族用语。
洛生咏,又称“洛下书生咏”,指的是晋时洛阳书生吟诵诗书之音,自永嘉之乱、衣冠南渡以来,此即南渡士族所说口音,又称北语。
其实就是洛阳官话(雅言)。
只有那些卑微的吴地庶族,说的才是本地方言,也就是吴语。
所以,衣冠南渡之后,建康士人、官宦人家所说“官话”,其实就是洛阳话,即便是现在,建康城里的雅言已经有所变化,但以洛生咏来咏诗,也是很高雅的行为。
沈郎君所咏诗作,为晋时嵇康所作《赠秀才入军》,其作有十八首,沈郎君逐一吟咏。
他语音重浊,抑扬顿挫,让人听了只觉心情激动澎湃。
据说晋时,权臣桓温欲杀大臣谢安、王坦之,设下筵席、埋伏甲士,请包括二人赴宴。
王坦之知道宴无好宴,很害怕,谢安却面色如常。
席间,谢安面对桓温的咄咄逼人,毫无惧色,以洛生咏,吟咏嵇康所作《赠秀才入军》,以诗中“浩浩荡荡”,讽“浩浩荡荡”。
谢安临危不惧、一身凛然正气,使得桓温收起杀人的念头,酒宴结束,谢安、王坦之平安离开。
黄四郎知道这个故事,现在看着以洛生咏吟咏《赠秀才入军》的沈郎君,只觉相比沈郎君,那祸害一方的李笠显得面目可憎。
前不久,李笠已经把欠黄家的债,连本带利一起还清了,黄四郎觉得此人确实有本事。
但是,其人心术不正,皮黑心更黑,越有才,就越是个祸害,果然不能交往! hf();
第四十五章 意欲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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鄱阳郡廨,厅事,内史范胥正在听吏员汇报事务,少府寺在鄱阳郡设珠署,督办采集珍珠事宜,他作为父母官,决不会坐视珠署盘剥百姓。
所以派人四处走访,看看如今珠役的情况如何,如果珠署横征暴敛,那么他是一定要再次上表、极力反对的。
而吏员这段时间以来的汇报,让范胥越听越觉得摸不着头脑。
珠署监作李笠是鄱阳人,原为郡廨鱼梁吏,家住鄱口北白石村,世代捕鱼为生,也许正是因为如此,这位当了监作,也不忘捕鱼。
珠署的吏员,全都是从郡、县公廨调拨过去的小吏,基本上都是鱼梁吏,李笠为此别出心裁,将郡县公廨的每月渔获定额或加派,全都包了。
也就是说,他要用鱼梁吏给珠署干活,那么鱼梁吏们本该承担的定额和加派,由他来负责解决。
既然李笠承担这一开支,郡县公廨也就不会多说什么,鱼梁吏任其调拨,于是李笠组织鱼梁吏们捕鱼。
据说,李笠定制了几艘很特别的渔船,每一艘渔船网的渔获比一般渔船多很多,鱼梁吏们集中起来捕鱼,似乎收入不小。
李笠又组织人手,在白石村东大片洼地围堰蓄水养鱼,养鲩鱼,又捕捞乌鳢进行暂养、繁殖,鱼梁吏们也参与其中。
而彭蠡湖畔各村被加派珠役,是个不小的负担,李笠便和各村协商,以渔获抵珠役。
但是,渔民们的负担本来就重,即便可以用鱼抵珠,所需渔获也不少,许多村民依旧无力承担。
结果,李笠提出新的办法:从各村招募青壮,要么入其船队参与捕鱼,要么听从安排去新开鱼塘养鱼。
无论是随船捕鱼还是在岸上养鱼,都有工钱拿。
而且,据说捕鱼、养鱼表现好的话,还有什么“提成”,每月一结。
数月下来,许多原以为要被盘剥的村落,其村民发现给珠署干活居然比平日里自己打渔划算得多。
于是乎,沿湖村落有越来越多的人,应募到李笠那里捕鱼、养鱼。
又因为彭蠡湖中多有水寇,所以李笠还招募“护渔”、“护珠”,船队规模迅速扩大,每日不仅有渔船拖网捕鱼,又有快船巡逻水面,驱逐水寇。
种种迹象表明,李笠并未人们事前所想的那样,要借着珠役盘剥沿湖村落,许多渔民一开始担心的“家破人亡”,似乎不可能发生。
此时,吏员汇报的内容,就是李笠最近的行踪:
“李监作近月以来,不断乘船走访沿湖村落,要么与村民喝酒,要么收购各种渔获、山货,有时还载着货郎、商贩,到村里做买卖。”
“这段时间以来,多有渔船将大量渔获运抵鄱口,卖与珠署,其实珠署只是转个手,转到大鲶彭鱼鲊作场去了。”
“这是转卖?”范胥问道,吏员想了想,回答:“其实也不是转卖,而是做个中转,似乎各村经由珠署撮合,与大鲶彭作场定了契约。”
“珠署其实只是做个见证而已。”
“大鲶彭作场以约定价格收购各村运来的活鱼,有多少,收多少,府君,大鲶彭的红鲊、鱼松,如今供不应求,需要很多活鱼。”
“而且,需要购入大量陶罐、瓷罐,所以从新平运陶罐、瓷罐来鄱阳的船,比往日多了许多...”
范胥听到这里,真想不明白李笠要做什么,一个珠官,不去组织沿湖渔村捕捞河蚌、采珠,却搞起了捕鱼、养鱼?
甚至不务正事,为大鲶彭作场联系货源?
这小子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范胥想不明白,但手下打听回来的消息有很多,可以互相印证一件事,那就是李笠并没有借着珠役盘剥百姓。
反倒是雇佣了许多穷苦渔民,带着这些人捕鱼、养鱼赚钱。
这是好事,但发生在李笠身上就有些奇怪了。
范胥知道少府丞徐驎是什么人,这种奸佞小人提拔人做事,不是为了造福百姓,必然是要横征暴敛的。
珠署的成立,是要向少府寺上缴定额珍珠的,不是带人捕鱼、养鱼的。
李笠得了“珠官”的职务,没道理就是为了雇人捕鱼、养鱼,联想到此人招募青壮武装护渔、护珠,莫非....
想要学那鲜于琛、刘敬躬一般聚众造反?
可鲜于琛、刘敬躬是靠妖言惑众才迷惑了许多无知愚民,李笠招募人手捕鱼、养鱼,行为正大光明,不好说是意图不轨。
因为彭蠡湖周边,多有大户人家招募人手捕鱼、养鱼,若说李笠意图不轨,总不能说其他人也是如此。
再说,此人投靠了徐驎,隶属少府寺管辖,若无真凭实据,可不是那么好定罪的。
吏员见府君眉头紧锁,似乎在想事情,小心翼翼的问:“府君...”
“何事?”
“卑职还得知,李笠所在的白石村,里司组织青壮修砌石墙、挖壕沟,说是要防御水寇。”
范胥问:“然后呢?又是李笠一手主导的?”
吏员回答:“其实,是李笠出钱粮,村中各家各户出力,又有几家大户监工,说是原有木栅年久失修不堪用,加上暂居村中的外人日益增多,要扩建许多房舍,索性新建石墙。”
“白石村那边如今养有乌鳢,需要投喂大量鱼虾饵料,所以对外收购鱼虾,往来白石村的别处渔船日渐增多,于是村里扩建新的码头...”
范胥听着听着,不知该说什么,白石村是杂姓聚居的渔村,没有什么宗族,那么,这种行为其实也不好说什么。
宗族聚居坞堡,地方官府当然不待见,却不好有什么实际举动,再说湖畔渔村筑垒自保,防御水寇,这是说得过去的。
毕竟李笠成日里派船在彭蠡湖里转悠,招惹不少水寇,为防水寇报复、袭击白石村杀害家人,加强防备怎么不行?
但李笠聚集大量青少年,也是事实,一定是在图谋什么。
作为地方官,范胥当然会警惕任何人聚集大量青壮的行为,然而,这些平日里无所事事的青少年,如今在李笠那里有了活干,鄱阳城里游手好闲的人少了不少。
这对于公廨来说,也是好事。
况且,李笠也有“护渔”、“护珠”为借口,若无确凿证据,还真拿他没办法。
所以范胥实在想不通:你小子意欲何为?
见吏员傻呆呆站着碍眼,范胥摆摆手,让其退下,自己起身来回走动,想了片刻,忽然想到一个最关键的问题。
李笠成日里这个村那个村喝酒,又组织人手捕鱼、养鱼、贩鱼,还派船去驱逐水寇,唯独一件事没有作。
珍珠,珍珠!
你不是珠官么?怎么什么事都做了,就是不组织人手去采珠?湖畔各地渔村,日子照过,就是没见你督促渔民去采珠。
你巴结徐驎,得了个一官半职,成日里不务正业,意欲何为? hf();
第四十六章 不务正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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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面上,数艘双桅帆船乘风破浪,因为是顺风,为了最大可能提升船速,船上好汉们操帆,将主帆左右撑开,从正面或后面看去,如同蝴蝶展翅。
此为硬帆船特有的满帆方式“蝴蝶帆”,能够将船帆最大限度展开、兜风,一般情况下,船只凭借“蝴蝶帆”,可以把船速提升到极限。
但即便如此,也甩不掉身后追兵。
后面紧追不舍的三艘快船,同样满帆、提升船速,一追一逃之间,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
硬帆船上,好汉们看着后面模样有些怪的软帆船,心中惊恐,却无可奈何。
隶属于珠署的快船,是罕见的软帆船,虽然同样是双桅,船帆却是麻布,不仅有纵向的帆,还有横向的帆。
船头还斜着伸出一根“船首桅”,和主桅之间又扯着几张布帆。
这种快船,顺风时很快,比一般的硬帆船快得多,据说即便硬帆船撑开蝴蝶帆,也跑不过这种船。
之前,好汉们以为这是讹传,如今被对方盯上、紧追不舍,才知道这快船真的很快。
靠风吹帆是跑不掉了,于是大当家常水牛吩咐手下,立刻用长棹划水,帆、棹并用,使出吃奶的力气,甩掉追兵。
很快,几艘硬帆船“长出”许多脚,如同蜈蚣一般,有节奏的摆动,船速渐渐提升。
见手下拼命划棹,常大牛心中稍定,回头看看追兵,不一会便目瞪口呆。
却见追来的快船上,高高的桅杆上半截,缓缓升起布帆:看来,之前对方并不是满帆,现在才是。
珠署的快船,是罕见的软帆船,用的是布帆,且有横向支桅。
布帆重量比硬帆轻,所以桅杆可以很高,挂更多的布帆。
高耸的桅杆,宽阔的横向支桅,撑起一张张巨大的布帆,所以能兜更多的风,如今同样是顺风,对方的船走得更快。
即便没有用长棹划水,快船和他们之间的距离,依旧在缩短。
“大当家!我们、我们跑不掉了!”有人惊恐的喊起来,被常水牛一脚踢倒:“嚎什么!准备接舷!”
事已至此,逃不掉,那就只能玩命,好汉们纷纷拿起武器,要等对方追上后,接舷白刃战。
他们在湖里讨生活,刀头舔血,不怕玩命,但是...
珠署的快船,因为是软帆船,操帆很麻烦,于是要比寻常硬帆船多用许多人,若是行商运货或者捕鱼,雇的船员多费用就高。
可是,若接舷肉搏,哪边人多,哪边就占上风。
据说,珠署的快船,比同尺寸的硬帆船多了许多人,一会打起来...
“嘭!”的一声,快速驶来的快船撞向一艘硬帆船左后舷,船上好汉被震得东倒西歪,好不容易爬起来,却看见快船船首底部有尖锐凸起,径直撞破他们座船左弦。
左弦被撞破,大量湖水涌入船内,还等着肉搏的好汉们,没等来接舷近战的机会,就已经随着破船开始下沉。
旁边,另外两艘快船相继撞中其他硬帆船,那两艘硬帆船也很快倾斜。
座船被撞得倾覆的常水牛,点起火把,奋力往近在咫尺的快船扔,结果火把还没脱手,便被船上高高桅杆顶部望巢蹲着的弓箭手,一箭射中胸膛。
常水牛感受着胸口巨疼,低头一看,箭矢前端穿透身上所穿环锁铠,只觉难以置信:这是铠甲啊,怎么挡不住箭矢的?
身体发冷、力气在消失,常水牛不甘心,要弄清楚怎么回事,奋力一拔,把箭拔出,发现箭镞为针状。
是专破环锁铠的破甲箭!
“混蛋,我跟你们拼了...”
常水牛骂起来,又被射中几箭,当场身亡。
三艘快船上,高高的桅杆都有望巢,弓箭手居高临下,肆意射杀硬帆船上的好汉们。
许多人跳水逃生,却被船上倚着船帮射箭的弓箭手逐一射死,一场激战,没有发生接舷白刃,只有单方面的屠杀。
一艘快船上,梁森看着水里哭喊着“饶命”的水寇,看看周围一个个紧张不已的随船“护珠”青壮。
这些青壮是普通百姓,哪里杀过人,于是梁森看着跟着自己磨炼的青少年们,板脸下令:
“杀,这些水寇,一个不留!”
。。。。。。
一处小岛附近水域,两艘快船被二十余艘硬帆船围攻,设下陷阱的猎人,如今嚎叫着围攻落入陷阱的猎物。
珠署的快船,确实跑得快,但落入陷阱之后就跑不了了,接下来,就该被大伙“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想着这段日子以来,珠署的快船在湖里四处游荡,不时袭击各处寨子的船只,杀了不知多少人,围攻快船的好汉们就觉得气愤难当。
你们这么凶,如同乌鳢一般,又有何用?
乌鳢再凶,也要被人网起来剁了,现在,轮到你们被我们剁了!
见着快船桅杆上有弓箭手居高临下放箭,各艘船开始放火箭,要把快船的软帆点燃。
然而,火矢没射出几支,快船两侧如同一个个窗户的船板忽然打开,露出一张张大弩。
“嘭嘭”声中,大量装着生石灰的瓦罐被大弩喷射出去,撞在围攻的船只上,很快激起一阵白雾。
生石灰碰到水会发热,碰到人的眼睛,会让眼睛疼痛难忍,睁都睁不开。
突如其来的生石灰攻击,打得围攻快船的好汉们猝不及防,他们见识过火攻,也用过生石灰糊脸,却没见识过规模如此之大的“生石灰攻”,瞬间大乱。
许多被生石灰糊了脸的好汉,嚎叫着捂脸乱窜,刚开始的火矢攻势,很快便被快船上的弓箭手压制下去。
快船上的人,不和好汉们接舷肉搏,靠着桅杆上的弓箭手,不断射杀各船上的活人。
待得白雾消散,快船甲板上的人们投入反击,同样是射箭,甚至投掷鱼叉。
船舱里,李笠透过舷窗,看船员们熟练的投掷鱼叉,把周围靠帮的水寇打得哀嚎不已,心中颇为满意:
‘也不枉我包吃包住,供你们日日锻炼、练武艺。’
梁森在外面指挥杀敌,李笠没人聊天,就只能等着,有些无聊,琢磨起舆图。
他是珠官,负责采集河珠上贡,那么,彭蠡湖区各处‘珠场’的安危,是他要考虑的问题。
少府寺类似天子内库,名下地方官署上贡的珍珠,一旦因为蟊贼干扰,达不到数量,那是不行的。
所以,珠署要么借助官府力量来清剿水寇、确保珠场安全,要么自己想办法,‘临时’募集人手,组织“团练”,驱赶水寇。
对于李笠而言,自然选择后者,他自己的护院武装,以及征发、招募的青壮,刚好派上用场。
以打击水寇、确保采珠为名,看谁不顺眼,就说谁威胁了‘珠场’,然后名正言顺的予以驱逐(剿匪),以做练兵。
这就是李笠想要的特权(虎皮),其实侵犯了地方官府的职责:维持治安。
珠署在彭蠡湖区部分水域剿匪,把郡游军都晾到一边,如此侵害地方官府职能的机构,居然能成功设立,这事情只有天子身边佞幸能够操作成功。
李笠用胆铜法、大铜矿位置换回来的“虎皮”,“含虎量”十足,鄱阳王可给不了。
有少府丞徐驎做靠山的,不怕地方官府对此不满,只要李笠不犯下捅破天的大错,不祸害百姓,不影响地方税收、劳役征发,州、郡、县都拿他没办法。
至于游军尉彭禹那边,不过是小事,李笠已经送过几次礼,表达歉意。
游军不用出动,水寇就被收拾,这种好事,谁会吭声。
毕竟郡游军还要对付陆地上的贼寇,能少操一份心,总是好的。
外面的动静渐渐变小,李笠透过舷窗看去,之间围攻己方的这些水寇船只纷纷外逃。
推开舱门,走到甲板上,他看到远处有己方两艘快船赶来。
甲板上一片狼藉,被火烧了一部分的船帆已经熄火,散发着淡淡黑烟。
梁森指挥手下收拾甲板,收治伤者,看着成长起来的手下,觉得颇为感慨。
一年时间,总算是能做到见血不慌了,但这还不够,还得继续磨炼,毕竟,剿寇和上战场打仗是两码事。
梁森见李笠东看看西看看,近前请示:“监作,接下来?”
“穷寇勿追,让他们跑,我们才有追剿的借口嘛....”李笠轻轻笑起来,“不然,我们找谁来练手?”
这话有道理,梁森很容易想通,不过,他有一件事想不通。
李笠如今是“珠官”,负责珠役,但这几个月来,什么事都在做,唯独不见李笠采收珍珠,这不是不务正业么?
“不务正业?我当然没忘本职。”李笠依旧笑眯眯,“我好不容易有了这张虎皮,可得用好了,你只管带着人磨炼,一应开销,不用担心。”
“可是...”梁森看看左右,见无人在旁边,依旧很担心的问:“寸鲩,采珠很麻烦的,不抓紧时间,万一...”
李笠信心满满:“没有万一,相信我,没错的。” hf();
第四十七章 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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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畔某渔村,李笠和手下陷入苦战,将其重重包围的大伯大叔们,手拿小杯,杯里盛着米酒,向珠署一行人发动如潮攻势。
珠署这边,多是贫寒出身的鱼梁吏为主,平日里喝不起多少酒,所以酒量不行,如今一杯接一杯的米酒下肚,纷纷“阵亡”。
李笠的“副将”王乐,和十几个人拼酒之后,英勇“战死”,醉得一塌糊涂,如今拼死守护‘中军’的壮士,就只剩下李笠带来的“酒保”六人。
刘犊子作为“酒吞队主”,带着其他五人,豪迈迎战,与‘敌兵’不停拼酒,拼得“人仰马翻”。
一旁,酒劲上头的李笠,和几位村中长辈说起自家往事,说着说着,悲从心中来。
鄱口北三十里有白石村,村里有一户李姓人家,老李和李大郎,在大同元年鲜于琛妖党作乱时丧命。
几年后,李二郎捕鱼时受寒染病身亡。
李家就只剩下两对孤儿寡母,苦苦支撑,差点就因为还不起债,家破人亡。
后来的事情,鄱阳地界已经传开,李三郎的英勇事迹,人们多有耳闻,如今见着李三郎就在面前,一边喝酒一边嚎,在坐的叔伯长辈们只觉这后生不容易。
李三郎的遭遇,许多鄱阳渔民都经历过,在水边讨生活的人家,日子有多辛苦,有多少亲人捕鱼时染病身亡,说出来都是泪。
毫无疑问,这个李三郎确实是乡里乡亲,是自己人。
既然是自己人,当然不会祸害乡里,而事实也证明了这点。
“三郎啊,莫要担心,大伯虽然没什么见识,但事理多少都明白些。”一个中年人,拍着李笠的肩膀,语重心长的说着。
“你带着大伙捕鱼、养鱼,这是好事,也是善事,若是缺人,和大伯说一声,大伯马上给你找来好小伙,一个比一个能干活!”
又有人搭话:“大鲶彭那小子,鱼鲊买卖做得红火,不过有他阿耶管着,拿不了主意,你不一样,但凡有什么事,说一声,我们这里照办,不用担心。”
“我们这里靠水也靠山,山里有不少山货,既然你这边有多少收多少,行,我就让后生们多进山,多弄些好玩意出来。”
“多谢,多谢诸位叔伯...”李笠摇摇晃晃起身,端着酒碗,向诸位敬酒,然后连续几口喝下肚。
自酿米酒的后劲很足,涌上来时,李笠差点就醉过去了,好不容易撑下来,看人都是重影。
眼见着李三郎拼命到这个地步,大伙适可而止,不再倒酒,而是和李三郎继续聊天,聊家常。
对于这些长辈来说,李笠不是什么“横征暴敛”的贪官污吏,而是乡里乡亲的后生,如今后生登门拜访,一起喝酒聊天,再正常不过。
至于先前让大伙忧心忡忡的“珠役”,看来李三郎有办法解决,不会让乡里倒霉,还带着大伙捕鱼、养鱼,可是个好儿郎。
更别说李笠的船每到村边靠泊,都会带着货郎,极大方便了村里人购买日用品。
而时不时来村里收购渔获、山货的快船,还会捎带着村民往返各地,确实方便。
所以,李笠的名声,很快就再次变好,湖畔各渔村,说到白石村李三郎,那都是要夸奖一番的。
这样的好人,当然能帮则帮。
先前传的“白石乌李”,变成了“白石乌鳢”,因为大伙都知道李笠如今开新塘养乌鳢,很有本事。
有人问:“三郎,你养那么多乌鳢,是要卖给大鲶彭么?”
“卖、卖、卖...”李笠变成大舌头,说话含糊不清,好不容易才说下去:“卖一些,我自己也卖一些,待得年底,叔伯们要吃乌鳢,我就送、送...”
“哎哟,乌鳢都是吃肉的,你养大不容易,我们哪里能白拿...不过你们村养了那么多鸡,可得便宜些卖给我们,还有蚯蚓。”
“行,行,我、我让黄团送来,那小子能喝酒却老躲着,你们逮着他喝酒,给我往死里灌、灌、灌...来,喝!”
。。。。。。
李笠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寝室,转头看去,窗口外一片昏黄,他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想起自己失去知觉前是在喝酒。
今日,有好几个村的里司带着村民摇船来鄱口卖鱼,卖给大鲶彭作场,于是李笠摆酒请客,一轮轮拼下来,当然是两败俱伤。
这段时间以来,李笠隔三差五就有应酬,要么是在别的村子喝,要么是在鄱口请人喝,喝来喝去,喝得头痛、反胃,感觉快要喝得胃出血了。
仿佛当年,自己为了跑业务,到处和人喝酒那样。
“吱呀”一声,门被人推开,武祥端着温水进来,见李笠醒了,赶紧扶他坐起来。
“你小子临阵脱逃,不仗义啊...”李笠嘟囔着,武祥嘿嘿一笑,把碗放到李笠手中:“这不是要以防万一嘛,你喝得不省人事,万一有急事,我来拿主意。”
李笠喝着水,不忘问:“人都安排住下了么?”
“住下了,放心,寸鲩,你也别太拼了,万一喝坏了身子,那可得不偿失。”
“没办法,这就是在打仗。”李笠把碗放好,起身在房间走动:“我得一个村一个村去拜访,和他们拉关系,谈事情。”
“既然去了,就得喝酒,不然,人家以为你看不起,嫌他们那里寒酸、酒浊。”
“一上来,什么也不说,先走三杯,唉,我是上门谈生意的,不是去横征暴敛,不这么喝,怎么能和他们说到一块去?”
“酒场如战场,即便酒量不行,气势也不能输了,虽然喝得难受,你看看,这两三个月来,局面不是被我们打开了?”
李笠所说,武祥明白,李笠好不容易抓住机会,巴结京城来的大官,得了张虎皮,可以在彭蠡湖区“便宜行事”。
一番操作下来,短短数月时间,至少在彭蠡湖东畔,李笠的名声大振。
刚开始还有人骂“祸害”、“白石乌李”,如今个个都夸“李三郎”,李笠可比以前更有名气了。
又招募大量青壮入船队捕鱼,亦或是养鱼,还组织快船“武装护渔、护珠”,以驱逐水寇为借口,锻炼队伍。
如今,白石村李三郎可是很有实力的船主、鱼主了。
李笠觉得脑袋清醒许多,没那么胀了,问道:“我这边进展顺利,你那边呢?不是说有个大买家,要买许多铠甲么?”
武祥回答:“我觉得这是个陷阱,还在周旋。”
“对方可能是什么来路?”
“恐怕后面的靠山是权贵,心狠手辣的那种。”
“那你要小心,他们若一开始就居心叵测,那么必然做了许多安排,你莫要大意。”
“放心,我知道的。”武祥说完,透露一个消息:“最近,有个来鄱阳游学的沈郎君,据说是什么吴兴沈氏子弟,成日里和郡里大户子弟交游,称兄道弟的。”
“连黄档主的幺子黄四郎,也跟他走得很近,我听到风声,这沈郎君在鄱阳,似乎不光是游学,还琢磨起新平白瓷的买卖。”
李笠不以为意:“有肥肉摆上食案,当然会引得各地饕餮纷至沓来,这没什么。”
武祥继续说:“我又听人传,似乎有人在对湖里一些寨主、当家施恩,似乎想要收买人心,不过只是听到风声。”
“想要浑水摸鱼的人,当然不止我们,这种事,拦不住。”李笠挠挠头,看向窗外,“恐怕来的还不止一拨人,我们只要按计划行事即可。”
“不过,你得多个心眼,莫要被外来饕餮把我们自己碗里的肉叼了去。”
武祥点点头,想了想,问:“寸鲩,那乱世真的快要到了么?”
“是,也许明年,也许后年,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李笠坐下,有些落寞:“也不知,到时我们能拉起多少队伍,能不能保卫家乡。”
“一定能招募许多人的!”武祥激动起来,“寸鲩,如今你的名声可响亮了,真有那么一天,只要竖起大旗,必然八方来投。”
“无粮不聚兵。”李笠知道什么是重点,名声要有,但能稳住人心的还是粮食:“打仗打的是钱粮,没有粮食,军队人数再多,数日之内就会溃散。”
“可我们没地种粮食,所幸,彭蠡湖周边产粮,我们可以花钱买,然后屯起来。”
“之前已经屯了不少,但还不够,我们不能懈怠,要趁着粮价不高,多赚钱买粮食。”
“但囤粮会引来注意,我们已经借着护渔、养鱼的名义招募青壮,若再让官府注意到我们在大量囤积粮食,恐怕会判断我们是图谋造反。”
“所以,粮食要分散存储,既要不引人注意,又要确保粮食的安全。”
李笠越说越精神,武祥听着听着觉得不对头:“寸鲩...你成日里忙来忙去的,到处喝酒拉关系,关系是拉起来了,可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什么事?”李笠觉得莫名其妙。
“采珠啊,你可是珠官,如今都没见什么动静,年底可是要上缴上万粒珍珠的,如今都要入秋了...”
李笠笑着摆摆手:“不要慌,我已有准备,完全没问题。”
武祥见李笠如此淡定,很好奇:“寸鲩,莫非、莫非你已经买了许多珍珠,要拿来顶数?” hf();
第四十八章 效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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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面,数艘帆船排着横队,乘风行驶,船尾舱门大开,起重横梁上拖曳着粗硕的麻绳,麻绳的一头浸入湖水之中,在水面划出一道道痕迹。
李笠看了一眼数十步外的岸边,只见岸上遍布林木,郁郁葱葱,不时有惊鸟飞起,直冲天际。
从下网之后,船的航行速度渐渐变慢,李笠抬头看看船帆,却见麻布所制船帆已经鼓囊囊,都满了风。
这是软帆船,顺风时航行速度极快,现在却无法带动船只快速前进,看来,释放的大网,在湖底网中了许多东西。
“收网!收网!!”
伴随着呼喊声,船员们奋力转动绞盘,要把沉甸甸的耙网,连同网中的河蚌一起,拖上船来。
彭蠡湖里有大量河蚌(淡水蚌),这些河蚌之中,当然有一定几率存在珍珠(淡水珠)。
但几率较低,偶尔发现珍珠,成色好的更少。
所以,自古以来,彭蠡湖畔的渔民,偶尔会从捞上来的河蚌里发现珍珠,但只有品相好的珍珠,才能拿去换钱。
李笠和村里其他人一样,在湖里打渔时,也会时不时捞上河蚌,然后满怀期待的开蚌,祈求老天保佑,河蚌里有珍珠。
然而,珍珠偶尔会有,甚至一个河蚌里能有几粒、十几粒,却都是畸形的残次品,所以“意外捞到好珍珠发财”这样的愿望从没实现过。
有时可以在一枚河蚌里发现几粒珍珠,但成色都很差,根本就不值钱。
所以,要想靠采珠发家,是很困难的事情。
而珠役,毫无疑问会把许多人逼到绝路,想到这里,李笠看向即将收起的大网。
这是特制网具,名为“耙网”,是一个大铁耙加上网兜,可以如同耙子耙地一般,将河床、海床上的蚌“耙”到网中。
这就是专门用于捕捞河蚌、海蚌的网具,以前,他在博物馆见过小模型。
然后通过看展出,得知古代采珠人的血泪史。
珍珠,自古以来就深受富贵人家的喜爱,中原的主要珍珠产地都在沿海地区,比较有名的就是南海边合浦郡所产珍珠。
秦汉之际,采集海珠的方法极为原始,采珠人口衔尖刀,腰间系长绳,光着身子潜入海底,寻找珠贝。
憋气潜水的时间很短,但为了增加在海底的‘工作时间’,采珠人一般要到快憋不住了,才会扯动腰间绳索,让船上同伴将自己扯上去。
海里情况复杂,十分凶险,既有鲨鱼,也有暗流涌动,采珠人一不留神就会命丧海中,船上同伴拉上来的可能是残缺的遗体,甚至连遗体都没有。
遇到危险,即便侥幸逃生,也很容易断手断脚,变成残疾。
采珠需要身强力壮的人,而历代朝廷对珍珠的需求很大,于是地方官用尽一切手段,逼迫沿海居民下海采珠,无数家庭为此家破人亡。
一粒粒光彩夺目的珍珠,其实是无数人血泪凝固而成。
随着时代发展,采珠的技术有了更新,渐渐地,采珠人的装备丰富起来,到了明代,甚至出现了简易的通气设备。
但是下海采珠的风险依旧很大,采珠这个行业,依旧是高风险行业。
即便有了“耙采”、“筐采”等技术,采珠人的伤亡率依旧很高。
海珠采集是这样,河珠采集也好不到哪里去。
江河湖泊里的淡水蚌,也有几率产出珍珠——淡水珠(河珠),但河蚌的产珠率很低,在江河湖泊里采集河蚌,虽然不会遇到鲨鱼,但毒蛇、暗流依旧难免。
隆冬时节,频繁入水、出水很容易着凉,染上风寒,一旦患病,意味着一个壮劳动力命不久矣,而为了治病,还会花费大量钱财,拖垮家里。
这就是渔民的悲哀,无论是打渔捕捞各种水产,还是采集河珠,稍不留神,就会染病身亡。
李家就是万千不幸家庭中的一个,李二郎冬天捕鱼受寒生病去世,而李三郎也差点因此玩完。
如今,李三郎居然为虎作伥,当起珠官,祸害乡里,逼迫无数百姓捕捞河蚌、采集河珠。
这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李笠摸着下巴,口中喃喃:“现在,我带大伙一探究竟!”
“起网喽!!”
此起彼伏的吆喝声,打断了李笠的畅想,他看向船尾,只见硕大的耙网裹着无数河蚌露出水面,其间夹杂的淤泥顺着水流向四周扩散,把水面染黑。
船员们喊着口号,转动绞盘,把大网收入船尾滑道。
数百斤的重量靠上船尾,船尾明显下沉,不过李笠不担心这满满的河蚌会把船压沉,因为船只在设计的时候,就有所考虑。
船员跳下滑道,将耙网底部打开,其他人继续转动绞盘,把网收起,只听“哗啦啦”的声音响起,大量河蚌掉落出来。
“这一网,怕不是有五六百斤!”
“赶紧的,准备好,一会要靠岸卸货了!”
各船收起耙网,满载着无数河蚌,向前方一处临时码头靠近,那里有珠署的临时采珠场,将捕捞上来的河蚌剖开,看看有无珍珠。
采珠场管理很严,有种种手段,确保员工无法私藏珍珠,同时,珍珠采集的数量,也是个秘密。
河蚌的产珠率很低,所以即便捕捞量大,但这些河蚌之中,到底能取出多少珍珠,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
作为主官的李笠,当然知道。
获取珍珠最好的办法是人工培育,但培育时间要数年,他等不起,也不清楚人工植珠的技术,所以,不如用“简单粗暴”的手段获取。
大规模捕捞河蚌的新技术“耙采”,其捕捞河蚌效率是传统人力采集的几十倍,在河蚌产珠率不变的情况下,简单粗暴增加捕捞量,所得珍珠当然十分可观。
珠署成立到现在,早已做好准备的李笠,专门采珠帆船在各河蚌聚集水域连续不断的“耙采”,捞起无数河蚌,并不需要各村村民累死累活去采珠。
持续数月的‘耙采’,已经累计采集珍珠近三万粒,而且是筛选过后的珍珠。
从今年开始,每年,珠署要上缴少府寺河珠一万粒,然后,李笠个人要孝敬徐驎珍珠一千粒。
也就是说,他现在就已经把两年的珍珠份额都采集完毕,靠的是先进的捕捞技术,只需动用些许船只,低调采集即可。
在外人看来,他好像不务正业,其实,是因为捕捞技术改进,不需要如传统采珠那样,动用大量劳动力下湖捞河蚌。
获取大量珍珠的代价,是无数河蚌而不是百姓丧命,河蚌若有鲜血,那就是‘河蚌血染彭蠡湖’。
这样的做法,简单粗暴又有效,却近似于竭泽而渔,反复耙采的水域,大小河蚌被捕捞殆尽,数量锐减。
所以,彭蠡湖的淡水珠出产数量,会在这两三年达到一个巅峰,随后呈断崖式下跌,许多年都恢复不过来。
对于李笠而言,无所谓,因为要不了几年,侯景之乱爆发,天下大乱,烽烟四起,谁还顾得上捕捞珍珠?
等侯景之乱平定,无论是哪个朝廷,都要与民生息,也顾不上什么“珠役”。
累加起来,恐怕就有十来年过去,这期间新一批河蚌生长起来,届时有没有‘珠役’,已经不关李笠的事了。
听着船员们的欢声笑语,李笠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我祸害了这么多河蚌,会不会有河蚌娘子前来寻仇?
他收回发散的思绪,琢磨正事:自己在鄱阳就地任职少府寺尚方署监作,第一年的‘业绩’,可得亲自去建康,向上级以及上级的上级汇报才行。
也就是所谓的“述职”,以及送“孝敬”。 hf();
第四十九章 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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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李笠睁开眼,发现自己还活着,伸手往旁边一摸,发现空空如也。
转过头,看向床边,发现搭着的衣物,少了一半。
赵孟娘既然已经起来了,李笠忽然冒出来的想法,自然就无法实现,收回手,枕着头,看着上方帷幕回神。
昨夜,李笠和潜入作场行刺的河蚌娘子发生激战,战况十分激烈,以至于一夜无眠,直到天色微亮才决出胜负。
当然,这是比喻。
李笠任珠官以来,在彭蠡湖区对河蚌展开“大屠杀”,无数河蚌因他而死,那么,若真有河蚌娘子,自然是要来复仇的。
“古”有河蚌娘子报恩,“今”有河蚌娘子报仇。
李笠心中笑道:又能如何报仇呢?你的族人,都被我挫骨扬灰、吃得什么都不剩了。
在湖边长大的人,对河蚌并不陌生,捞上来的河蚌,即便没有珍珠,蚌肉还可以煮来吃。
不过这玩意腥味重,没有姜等去腥的调料,吃多以后,光闻味道都会想吐。
但对于许多家境贫寒的人来说,只要能填肚子,腥不腥都不重要了,只是捞河蚌还不如钓鱼,鱼肉总比蚌肉好。
所以,对于珠署来说,耙采上来的无数河蚌,剖开探珠、取珠后,剩下的蚌肉和蚌壳就是无用之物。
但李笠不想浪费,所以,把蚌肉和蚌壳收集起来,二次利用。
他在养乌鳢,而乌鳢吃肉,所以耙采所得巨量蚌肉就是很好的饲料;与此同时,蚌壳拿来焙烧,可以烧成灰,作为生石灰的替代品,拌做灰浆,用来砌墙。
于是,白石村旁的灰窑终日冒着浓烟,无数蚌壳在窑中被烧为灰烬,然后化作灰浆夹在石块的缝隙中,变成白石村的屏障石墙。
以另外一种形式,护卫着“珍珠”——白石村。
无数蚌肉落入鱼塘,被凶猛的乌鳢吞食、消化,营养被吸收变成鱼肉,残渣变成鱼粪,落在塘底,被水流冲到另一个鱼塘。
在那里,鱼粪繁殖浮游生物,这些浮游生物被张着大嘴吸食的鲢鱼吸入,继续消化吸收,进入新的循环。
河蚌,一身都是宝,可不能浪费,“大屠杀”过后,不会有触目惊心的尸体,而是一尾尾肥硕的乌鳢和鲢鱼。
这就是李笠的计划,把能利用的资源都利用起来,珠署不仅仅负责珠役,还为他的行动,提供着各种便利。
“吱呀”一声,房门被人轻轻推开,赵孟娘出现在李笠的视野里,其后还跟着个婢女,手中提着食盒,应该是朝食。
李笠的起床时间比较固定,无论头一天晚上怎么折腾,第二天都会在差不多时间起来,所以,厨房才好准备朝食。
已经梳洗完毕的赵孟娘,见良人起来,赶紧上前服侍,然后陪着李笠用餐。
李笠见食盒里就只有自己份的早餐,问赵孟娘:“吃过了?”
“吃过了。”赵孟娘点点头,将食盒里的虾粥拿出来,又有煮好的鸡蛋和鱼丸。
“唉,你起来时怎么不叫我呢?”
“妾想让三郎多睡一会。”
李笠看看小妾,笑道:“你是不想吃虾粥吧,躲着我。”
“没有,都吃的...”赵孟娘轻轻笑起来,脸蛋红扑扑,脖子上戴着的珍珠项链散发着白光,李笠也不多说,自己吃起粥。
“虾粥要吃的,虾皮补钙,补钙效果比喝骨头汤好多了。”
“还要多晒太阳,你怕晒黑的话,那就清早晒,这时候光照不强,刚好合适。”
“嗯。”
赵孟娘应承着,李笠的吩咐,她都照做,譬如多吃鱼虾、豆制品补钙,多吃鱼肉、鸡蛋补充蛋白质(蛋黄不能多吃)。
然后多晒太阳帮助补钙,一直都在坚持,因为只有这样才能长得高,而且身子骨硬朗。
也不知是李笠的说法真有效,还是运气好,赵孟娘这大半年来,明显长高了。
但比起李笠,相形见绌。
李笠的个子,比去年明显高了许多,若不是定期量身高,赵孟娘真不敢相信李笠的个子窜得这么快。
一年时间,李笠长高了一个头还多,而肤色也黝黑了许多,毕竟经常晒太阳,避免不了。
然后因为一直坚持锻炼,也强壮了不少。
对于赵孟娘来说,李笠的强壮有两种含义,能让她欲仙欲死,而她现在一直心心念念的,就是为李笠延续香火。
“你要坚持补钙,真的,将来怀孕了,对孩子好,对自己也好。”李笠吃完早餐,认真看着赵孟娘。
“孕妇容易缺钙,若底子好倒不要紧,若底子不好,怀孕了更加缺钙,容易骨折,身子乏力...”
赵孟娘忽然眼眶一红,李笠见状赶紧安慰:“哎哟,好好的哭什么。”
“妾、妾一直没有...呜呜呜呜..”赵孟娘是真的着急,因为大半年来,肚子没动静。
“急什么,早着呢。”李笠握着小妾的手,轻声安慰:“这种事,急不来。”
“再说,晚几年又如何?你我先过过二人世界,不好么?”
二人世界,对于赵孟娘来说是一个陌生而又温馨的词,和李笠在一起,她只觉得时间过得飞快,想着李笠就要前往建康,自己每晚要独守空房,赵孟娘眼眶又红起来。
“好了好了,哭多了就不好看了,我去建康的事,不要和任何人说,我娘知道,她不会问的,别人问就说我在湖里公干。”
“嗯,三郎,为何如此安排?”
“行踪神秘些,总是有好处的,听话,不哭了。”
李笠安慰着小妾,不忘吩咐:“往后饮食还是要注意补钙,做好准备,将来有了,就没那么辛苦。”
婢女进来收走餐具,房中剩下他二人,李笠不打算“再努力一下”,而是安排起工作。
赵孟娘是他的妾,也是他的“赵主任”,所以,在他离开鄱阳的这段时间,赵孟娘得继续履行工作职责。
“礼物都准备好了么?”
“都准备好了,按着三郎的要求,一项项备好,妾还检查过,没有问题,也没对外声张。”
“不能有问题,我是要拿去送给少府丞的,礼物不能有差错,还有,备一些好铜钱,我要多带些,到了建康,花钱的地方多了去。”
赵孟娘看着清单,有些担心的问:“三郎,此去建康,真的能在年前赶回来么?”
“按计划,应该能,毕竟我只是去露个脸,送送孝敬,没什么大事。”李笠思索着,一脸轻松。
“但是,未雨绸缪,我已经做好安排,这里各项事务,都有他们分管,若有大事,武郎和梁郎会商量着办,你莫要担心。”
“作场的运营,贾郎管得很好,你只需管好女工就行。”
赵孟娘见李笠安排得井井有条,不再纠结,有些好奇的问:“建康城,真的很大么?”
“大,很大,据说城里居民的在册户数,有二十万户呢。”
“二十万户?这么多?”赵孟娘惊讶不已。
“多,毕竟是京城嘛,以一户五口计,那就是一百万人。”
一百万常住人口的城,在后世不算什么,但在这个时代,就是世界一流的大都会,所以,李笠有一个想法。
四十多年的和平,使得建康城繁华异常,李笠想见识一下这个超级大都会的繁华景象,将其牢牢印在自己脑海里。
因为,可能再过几年就看不到了。 hf();
第五十章 想法(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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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康一隅,徐府,少府丞徐驎召见恭候多时的李笠,李笠此前,已经在徐府侧厅等了将近三个时辰。
此来建康,专为送礼,所以李笠不仅带来了河珠三千枚,又有彭蠡鱼干一千斤。
鱼干到处都有,李笠送的鱼干,却是相对少见的银鱼干。
彭蠡湖里有一种小鱼,长不过一指,粗不过簪子,通体透明,死后体呈银白色,味道鲜美,是鱼干中的佳品。
三吴地区的大湖(应该是后世所称太湖),也有类似的小鱼,名为白小,所以对于权贵而言,这倒不是什么稀罕之物。
不过李笠送的银鱼干,还是让徐驎颇为满意,感慨起来:“这鱼,我家乡就有,只是当年不舍得吃,捞起来晒干,全都拿去换钱。”
“此鱼别处罕见,据说汉末天下三分,吴主孙权食鱼脍,残鱼落入水中,化作白色小鱼游走,说的就是这种鱼了。”
李笠赶紧表态:“上官若喜欢,卑职每年渔汛都捕捞送来。”
“不用,莫要大老远的送来,我若要吃,就近便有,不过,你有心了。”
该有的礼数,该送的“孝敬”,都已经走了一遍,现在,李笠向“上级的上级”汇报工作。
顺便听听上级有何吩咐,之后,才会去少府寺“述职”,走“对公流程”,在直属上级和同僚面前露露脸。
顺序不能反,否则就是不会做官(吏)。
徐驎对李笠任上的表现很满意:“能这么快把珍珠备好,不错,你的位置稳了。”
李笠回答:“卑职全靠上官提点。”
“范鄱阳没为难你吧?他这人倔脾气,认死理。”
“范府君政务繁忙,哪有空管珠役的事情,上官放心,明年珠役依旧不会有问题。”
“你把握好分寸即可。”
李笠今日一早就来徐府,等候徐驎召见,等了三个时辰,又困又饿,却不敢有半点表露,抖擞精神,陪对方说话。
他已经有了珠署监作这张虎皮,一切进展顺利,没必要再从徐驎这里获取什么,所以只要继续保持“孝敬”,态度谦卑,就能稳住现有的成果。
徐驎见李笠很会聊天,自己话也多了起来。
鄱阳乐安的胆铜法采铜,进展不错,虽然要过上几年,铜产量才会大幅提升,但从徐驎兴致勃勃的交谈中,李笠可以看出,这个政绩给对方带来了不少好处。
“陛下很关心乐安铜矿,不过,具体事务自有湘东王处置,官冶只需尽快提升产量,来年,必然大有可为。”
“你出的主意不错,只是管个小小珠役,屈才了。”
这是夸奖,也是试探,李笠赶紧表态:“卑职以总角年纪,得上官任用,监作珠役已经吃力不已,尚需历练多年,方敢再有重用。”
“不,以你的年纪,能短时间里组织起这么多人手,又是捕鱼,又是养鱼,还组织护渔、护珠,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徐驎缓缓说着,看着李笠,李笠知道这位必然有耳目在珠署,所以也不矫情:“小人憋着一股气,将来也要让人看得起,自然要努力做事。”
“对,就该有这口气。”
徐驎说着说着,感慨起来:“昔年,我也是贫苦出身,吃了不知多少苦,才有了今日。”
“你和我当年有几分相似,胆子很大,不认命。”
又在试探,李笠赶紧再次表态:“卑职胆子再大,也不过总角年纪,日后要走的路还很长,需上官多多鞭策。”
“你很有想法...”徐驎看着李笠,似笑非笑,“用胆铜法换区区监作,这买卖不划算呀。”
“卑职是想出头,要做鄱阳大户,家里不再受人欺负。”
徐驎摆摆手:“你招募青壮,聚拢少年,也不过是在家乡做个大户,然而没有宗族依靠,独木难支。”
“有没有想过,往再高一些的地方走?”
“卑职倒是想过,只是前路茫茫,不辨东西...“
李笠再三表态,不想被动防御,以攻代守:
“先前,卑职在鄱阳王府饷家,陪伴十一郎君读书,射箭,听说,都下的国子学生,可以策试入仕...”
“所以想着给侄儿请先生开蒙,然后在郡学读书,若读得下去,读得好,争取入国子学,先旁听,再看看有无机会补入...”
“将来,家里可就指望他了....”
李笠如今虽然是监作,但其实是吏而不是官,要去国子学读书是不可能了,所以只能指望侄儿走经学生策试入仕这条路。
当然,这只是借口,因为对方在试探他的想法,看他是不是否急不可耐要往上爬。
所以李笠可不敢掉以轻心,表明自己想要的不过是做个地头蛇。
“你的想法不错。”徐驎笑起来,李笠趁热打铁:“卑职此次既然来到都下,又是十月,想着不如去国子学碰碰运气..”
“碰运气?碰什么运气?”徐驎好奇起来。
“呃,其实,卑职听说,多有积年考生,每年都在策试,卑职觉得,不如重金聘请一位考生去鄱阳,常年教授侄儿,说不得,有事半功倍之效...”
徐驎闻言看着李笠,良久,笑起来:“哈哈哈哈,你小子,真是...”
。。。。。。
逆旅,李笠在房间里拉力弓,练习射箭动作顺便练力气,自他学射箭已有一年,进步很快,但依旧坚持每日练习。
一件事,要么不做,要做就要做好,这就是李笠的处事原则,所以即便是来建康“出差”,也不忘坚持练习。
不过他一边练,一边琢磨事情。
既然来了建康,当然要到处转转,国子学是要去的,因为如今是十月,据说国子学的策试就要开始了。
梁国的经学生策试入仕制度,应该是后世科举的雏形,所以李笠想亲眼看看策试盛况,感受一下这个时代的策试现场是什么样的,哪怕只是旁观。
顺便看看,替考枪手是否真的存在。
所谓“替考枪手”,是后世用语,不过这个时代,有类似的人存在,也就是说,逼格很高的国子学策试,实际上有人代考。
而且是已经传开了的潜规则。
那些在国子学读书的学子,出身高贵,却多有不学无术之辈,为了考得好成绩以便入仕,便要雇“积年考生”代考。
如此行为一直存在,许多人知道,却装作不知道,因为这条利益链后面,牵扯了太多的权贵和士族。
由此可见,梁国制度的腐败到了何种地步。
这是李笠从王琳口中打听来的消息,本来只是感慨,没想到今日居然用上了:告诉徐驎,他‘小富即安’,真打算栽培下一代冲击更高的地位。
少府丞徐驎,出身微寒,靠着经商,一点一点赚钱、攒钱,然后花钱讨好官宦、权贵,给人当走狗,一步步向上爬。
熬了许多年,才有了今日的地位。
可以说徐驎是从底层崛起、突破了阶层天堑的狠角色,这样的人,最提防的就是有人重走一遍自己走过的路,把自己挤开。
也许徐驎对他有些不放心,所以试探他的想法:到底是志在冲天,还是小富即安。
李笠为了拿一张虎皮,把无价但自己无法变现的胆铜法及矿脉所在地告诉徐驎,但这是一个极不平等的交易,所以对方有理由猜测,他还有“法宝”。
只要日后有机会,把法宝拿出来,说不得平步青云,威胁到对方的地位。
佞臣,当然要提防有‘新人’靠着更会讨好皇帝,把自己挤开。
李笠当然没什么想法,直接告诉对方,自己就想做个鄱阳大户,打算请先生培养自己侄儿,把将来的希望放在侄儿甚至儿子身上。
想到这里,李笠有些期盼:如今是十月,据说国子学都是在十月进行策试。
具体日期,好像就在几日后,那么,这热闹一定是要去看看的。 hf();
第五十一章 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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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子学策试前一日,秦淮河畔,朱雀航(桥)旁,书市里,李笠正在看书。
他看着手中一卷卷手抄本,惊叹这个时代文学的兴盛,也惊叹文化传播技术之落后。
这个时代,书都是一卷卷的,没有“本”的形制;书籍上的字,全都是手写上去,没有“印刷”这种说法。
雕版印刷术还没出现,书籍传播全靠手抄。
加上纸贵,所以书籍的价格不便宜,而手抄本书籍的质量参差不齐,错字别字漏字在所难免,很容易误导读者。
加上没有“出版社”,许多书籍想买都不一定买得到、买得全,严重阻碍了文化知识的传播。
即便如此,建康朱雀航旁边书市依旧热闹,各家书肆出售各种书籍、画作、日历以及各种纸制品。
有需求,就会催生相应的产业,巨大的需求,导致佣书(抄写书籍)业兴旺发达,无数家境拮据的读书人,以给人佣书为生。
官署里有专门抄写的书吏,书吏有时又做兼职,给书肆抄书。
书商为了利润最大化,大量雇佣抄书人,抄写热销的书籍,官宦人家也雇佣抄书人,将自己借来的书快速“复制”,亦或是将自家藏书“备份”。
寺庙同样雇人抄写经书,所以“人形印刷机”的需求很大,维持着欣欣向荣的“文化市场”。
一旁,书肆伙计见这位挑了半天书,结果好像没有要买的意思,心里恼火,但面上极力挤出笑容,问:
“郎君想要什么书?小店虽然不大,但书籍种类繁多,想来一定有郎君要买的书。”
李笠瞥了一眼这伙计,看出对方有些皮笑肉不笑,便说:“《春秋》有么?”
“有,不过不知郎君要的是《左传》、《公羊传》、《谷梁传》?”
“都要。”
“有,小店都有,不知郎君还要不要注...”
“全都要,多少钱?”
听得客人如此豪迈,伙计激动万分,忙不迭点头,讨价还价之后谈妥,几乎要飞到掌柜那里,招呼其他伙计一起备书。
看着喜上眉梢的掌柜,李笠觉得良心好受了一些,他买书,不是为了走文学路线,而是要长点见识。
李笠当然不是文盲,作为现代人的原因,掌握了许多知识,这些知识及见闻在这个时代无人能敌。
但以这个时代的标准来衡量,他就是文盲。
对此,李笠不在乎,但在乎的是被人当面“明夸实骂”时,自己却听不出来。
读书人骂人的套路很多,骂人不吐脏字,最嚣张的就是骂人别人还听不出来,甚至还以为是被夸,喜滋滋的。
李笠不奢求自己‘学贯古今’,只求达到郡学学生的水平,平日里和人打交道,好歹听得懂对方借古喻今时,到底是夸自己还是骂自己。
那么,五经之中,记事的《春秋》、记言的《尚书》,就是不错的读物。
李笠打算平日里看书以作消遣,调剂一下心情,否则整天想着赚钱会走火入魔的。
然而他的闲暇时间有限,考虑到关公《春秋》不离手,夜下挑灯看书逼格满满,于是李笠决定读《春秋》。
《春秋》即《春秋经》,经,指的是儒家典籍,《春秋》由孔子编修而成,以鲁国史料为基准,记录春秋时期二百余年的历史。
《春秋》经文言简义深,两万余字却记录了将近三百年历史,若无注释,则难以理解,而解释“经”的著作,名为“传”。
李笠从刘德才那里知道,对《春秋》进行解释、补充的书,传世有三传,称为“春秋三传”。
即左丘明所著《左传》,公羊氏所著《公羊传》,谷(穀)梁氏所著《谷梁传》,三传注释《春秋》的侧重点各有不同。
其中《左传》偏向历史人物事件,且内容极为丰富,可以当做故事书来看,以常人的接受程度而言,《左传》是最“友好”的。
但是,三传同样有些晦涩难懂,还得需要传之注释,才能读懂三传,进而读懂《春秋》。
晋时杜预注《左传》,汉时何休注《公羊传》,晋时范宁注《谷梁传》,其著作,当然也得买。
买了还不行,不通“古文”的李笠,未必看得懂这些著作,所以有不懂的地方,得请人来讲解。
一部《春秋》,想要读懂,要买许多书,还得请人讲解,为此还得脱产专门学习。
由此可以见,学知识对于这个时代的普通人来说,有多困难。
许多人为了一日两餐而奔波,根本就没有时间脱产学知识,更别说攒钱买书、请先生。
李笠正感慨间,有一人背着布囊匆匆而来,似乎是这家书肆的抄手,带着抄好的书籍来交付。
伙计清点着年轻人送来的书籍,随后拿出一卷,笑着对李笠说:“郎君要的书缺货,现在刚好送到。”
李笠借过书,展开看了看,发现字体清秀,看起来很顺眼,不由得看了看那年轻人。
其人样貌平平,身材一般,略高,方脸、大鼻子,大概二十来岁年纪,眼睛微眯,似乎是因为用眼过度,有些近视所致。
抄手为了赶工,必然夜里挑灯抄书,蜡烛很贵用不起,只能用油灯,然而油灯的光照较差,长期这样看书、写字的话容易损伤视力。
公廨里的文吏因为“案牍劳形”,也多有这种眯眼看人的毛病,比如李笠的世叔刘德才,就是如此。
年轻人见李笠看着自己,笑了笑,点点头,和掌柜结算之后,便掉头离开。
。。。。。。
清晨,国子学门前,不断有牛车在门前停下,随行僮仆把小梯搭好,车内走下衣着儒雅的青少年,翩翩然走进大门。
牛车随后向前走,后续又有牛车上前,在国子学门前“下客”。
各家车夫停好牛车后,要和僮仆一起等候自家郎君出来,因为出来得早,所以他们大多没来得及吃朝食。
街道另一头的街口,就有摊贩摆着食摊,于是许多人走向食摊,购买朝食。
准备混入国子学长见识的李笠,此时如寻常学子般打扮,带着两个随从,徒步走向国子学,打算吃过朝食再进去。
原本此事由随从代劳即可,但他口味有些叼,懒得吩咐那么多,索性自己去买,可以根据自己口味来挑挑选选。
这个时代的平民饮食是一日两餐,即朝食、夕食,如果朝食吃不饱,很容易饿肚子,李笠的饭量大,当然要买足额的早餐。
他喜欢吃裹蒸,这是一种蒸食,类似于后世小粽子,正好有食摊卖。
来到裹蒸摊前,却见中年摊主忙碌着,旁边搭手的小工,李笠居然认得:却是昨日在书肆买书时,碰到的那个年轻人。
“这么早。”李笠打招呼。
他是外地人,所以口音独特,对方很快认出了李笠,笑着点点头:“裹蒸不错的,要几个?”
“有何口味?我要桃仁馅的。”李笠看着上层蒸笼里仅剩的一个裹蒸,只觉食欲大开。
“有,三文一个,要几个?”
李笠目测裹蒸的分量,伸出右手,摊开:“我要五个,还有么。”
“好嘞!桃仁裹蒸五个!十五文!”年轻人应道,打开蒸笼,露出里面热腾腾的裹蒸。
李笠掏钱,等着一手交钱一手交裹蒸时,问对方:“足下常在此帮忙?”
“嗨,只是今日而已,摊主是我邻居,今日缺个帮手,我便帮帮忙。”年轻人爽快的回答。
见李笠的打扮,似乎是学子,便说:“今日策试,郎君可得加把劲。”
“承你吉言,可惜,我是来旁听的。”
“听郎君口音,江州人?”
“正是,不知足下?”
“我本地人。”
李笠见对方颇为健谈,便说:“佣书不易,夜里挑灯抄写,容易伤眼,足下可得注意些。”
“嗨,为了生计,顾不得那么多..郎君拿好。”年轻人将裹蒸递给李笠,李笠放下钱,接了裹蒸,走回到一旁吃起来。
他来建康的时间比较合适,正好碰上国子学举行策试(又名射策),国子学春天二三月“招生”,当年冬十月便举行考试。
也就是说,国子学生在国子学内只需要学习不到一年时间,就能参加策试。
成绩合格,便能入仕。
李笠想见识一下考试盛况,哪怕只是在考场外旁观,能够和其他学子聊聊天,也是长见识的机会。
吃完裹蒸,交代随从几句,往国子学大门走去。
再经过食摊时,却见旁边过来一人,对那忙碌的年轻人低声还说:“哎哟,你还在磨蹭什么,快走,不然来不及了!”
“好嘞。”年轻人和摊主低声说了几句,放下手中的活,跟着那往一边街道跑去。
李笠看看方向,好像那边是国子学的侧门,心里觉得好奇:你不光佣书、摆摊,原来也在国子学打工的?
或者,也是学子?
国子学里的学生,要么是官宦子弟,要么是士族子弟,只有极少部分,是真正的寒族子弟,至于平民,好像没有。
李笠觉得,这位年轻人在路边摆摊,而且还是在国子学附近摆摊,恐怕不会是学子,否则太“有辱斯文”了。
一边想,一边走,随着三五成群的学子走向国子学,因为衣着得体,看上去和其他学子无异,所以并未引起门吏注意。
国子学允许旁听,所以平日进出国子学的人不少,李笠成功混了进去,很快就来到了考场外。
李笠看着戒备森严的考场大门,以及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聊天的年轻人,有些期待:即便是看热闹的人,其中恐怕有来头的也不少,说不定今日有奇遇? hf();
第五十二章 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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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试正在进行中,李笠在场外听人聊天,因为大伙说话都带着口音,所以他勉强听得懂一些,却听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又不好问,生怕穿帮,如此一来,他和旁人就没有交流,所谓的“奇遇”自然不可能发生。
索性就这么旁听,然后琢磨事情。
策试,又名射策,经学策试取官的制度,据说汉时就有了,但那时的策试门槛很高,考试资格很难获得,所以并不算是科举的雏形。
不过这样的形式一直延续下来,只是魏晋时期,九品中正制大行其道,做官靠投胎,策试取官这种靠考试当官的制度愈发边缘化。
当今天子受禅建梁后,设立经学生策试入仕制度,算是把被九品中正制牢牢把持的入仕途径,撬开了些许小口。
让寒族子弟有机会靠着读书、考试入仕,哪怕这机会依旧渺茫。
当然,寒族指的是小地主,一般的平民,是没资格称为寒族的。
之所以说机会依旧渺茫,是因为读书本来就不容易,首先要能买到书,然后有能力去官学、私学读书,一读就得读个数年、十余年。
寻常人家哪有如此财力,供一个男丁长期脱产读书?
所以,寒族子弟才有这个时间和资金读书,但是,能入国子学读书的人依旧是少数。
寒族学子,只能靠着在郡学、州学读书时多结交人脉,然后尽可能参加州郡县长官举办的游宴,多在官宦露脸,争取展示才华,得伯乐赏识。
亦或是游走于公卿门下,期望哪一天得贵人看中,加以任用,然后入仕。
眼前这些学子,就是在借助各种机会交际,尽可能结识更多的朋友,为自己将来入仕增加微弱的希望。
而李笠,想着想着思路扩散,又开始想如何发财:书和纸张,也有商机。
其一,印刷术:制作水力印刷机,用活字印刷术大批量印刷书籍,用作弊一样的出版能力,压垮天下所有书商。
其二,造纸术:改进造纸工艺,降低成本、提升产量,那么卖纸都能赚大钱。
造纸术已经不断改进,让这个时代的纸价,比起汉魏时低了不少,所以从晋宋之际起,公文的材质,纸张渐渐全面取代竹简。
但纸还是贵,所以若能在保证质量的前提下,降低造纸成本、提升造纸产量,做出来的纸必然供不应求。
纸张的种类可以很多,不仅是书籍、画画用纸,上坟烧的纸钱,窗户纸,装饰剪纸,甚至还有擦手、擦汗的纸巾,以及厕纸。
要知道,这年头上厕所用的都是厕筹(木棍、竹棍)来“清洁”,奢侈的做法是用布帛,很少有人用纸,因为一般的纸擦不干净。
而各级官府,对于公文用纸的需求很大,少府寺就有纸署,负责造纸以供应宫中所需。
所以,造纸术和印刷术,真的很重要。
这念头让李笠有些小激动,不过很快便冷静下来。
造纸是一门技术,他没从业经历,所以无法“改良”造纸术。
印刷业倒是听人聊过,似乎墨水很关键:墨水性能不好的话,无论雕版印刷还是活字印刷,印刷效果都会很差。
平日里写字、画画的墨水,适用于毛笔,未必适用于木雕(木活字)、泥雕(泥活字)、金属活字。
因为一般的墨水在金属上的附着性不好,所以金属活字沾上墨水后印于纸上,印出的字体可能会“残缺不全”。
甚至印出来的不是字,而是一团乌黑。
所以,活字印刷用的墨水必须是油墨而不是水墨。
他没有从业经历,所以不知道活字印刷所需墨水的调制技术,所谓的商机,也就是理论可行,实际上做不到。
就在李笠想入非非的时候,考试已经结束,考生们离开考场。
李笠饶有兴趣的看着这些考生,想要看看其中是否有替考,毕竟,传言中的替考应该是存在的。
替考做贼心虚,神情必然和旁人不同,而且因为与其他同学不认识,肯定不会有什么交流。
国子学的学生,大多出身高贵,气势与常人不同,而替考肯定是出身卑微,言谈举止肯定有差异。
这样的差异,平日里人少时看不出来,但一群“贵N代”考生之中,气质的差别很容易看出来。
李笠仔细看着从眼前经过的考生,看了看,看不出什么名堂。
然后,他发现了一个熟人:那个佣书的年轻人,今日在门外食摊卖裹蒸的伙计。
年轻人二十多岁,和其他多为十五六岁年纪的考生,形成鲜明对比。
这位极不合群,和旁边考生根本就没有任何交流。
走路却是昂着头,傲气满满的模样,但衣着和旁边那些贵气十足的考生相比,有些寒酸。
李笠注意到,其人此时衣着,和方才在路边摆摊时衣着不同,肩上挎着的布囊,正是那日在书肆背着的磨损布囊。
你是家境拮据、所以勤工俭学的贫穷学子?
李笠如是想,看向那年轻人的目光,充满了敬意:努力奋斗的人,无论出身如何,都值得尊重。
对方很快注意到旁边人群有人看着他,随后看过去,发现是有两面之缘的“熟人”,点点头,缓缓离去。
其背影,在一群富贵学子之中,显得单薄,却又孤傲。
。。。。。。
翌日上午,台城内,少府寺官署,前来述职的李笠,在直属上级和同僚面前混了个眼熟,交接了珍珠,准备去办一些手续。
按后世的说法,那就是办理入职人员档案相关事宜。
李笠作为临时提拔起来的少府寺尚方署监作,是在鄱阳接受任命并且履职,相关“入职手续”其实是不完善的,所以既然人在建康,就得把手续补齐。
管理官吏档案的机构,隶属尚书省,其官署距离少府寺不远,尚方署特地派了个吏员,带着李笠去办事。
本来以他的身份,没资格享受如此待遇,不过因为大伙知道李笠是少府丞的人,所以很客气,才有此安排。
他后世常跑机关大院,所以知道在政府机构办事很郁闷,若无熟人帮忙,容易被办事人员当做皮球踢来踢去,甚至故意为难。
如今有人领路去办事,“意思意思”当然要给,对方拿了“意思意思”,态度瞬间变得热情起来。
李笠对于中枢各省的设置、职能不感兴趣,也不想知道为何自己一个少府寺尚方署官吏,要到尚书省来办理“人员档案”相关事宜,只想结交朋友。
便打听城里哪处酒肆比较“好玩”,哪天有空,他请客,请尚方署的诸位同僚喝酒,相互间认识认识。
李笠如此会做人,那吏员笑得眼睛都眯起来,走路带着风、打着旋,把李笠“卷”到尚书省里去。
尚书省又称尚书台,地位重要,负责政令执行。
政令执行,涉及大量档案文书,这些档案文书的处理、保存,是很繁杂的工作,所以负责相关工作的文吏“令史”数量也越来越多。
一会,李笠要找的办事人员,就是令史,而尚书省的令史,据说有七百余人。
李笠听得这个数字,只觉难以置信:“尚书省需要这么多办事...令史?”
“当然了,文书堆积如山,人手不够的话,那可不行。”吏员侃侃而谈,“不过令史和令史有区别,有的是官,有的是吏。”
吏员带着李笠穿梭在走廊间,时不时和过路的小吏们打招呼。
甚至还带着李笠插队,绕过一群等着办事的人,直接就走侧门进了办事的官舍。
来到一处房间,李笠发现接待自己的令史,居然是个熟人。
那令史看见李笠,愣了一下。
两人之前见过三次面,一次在书肆,一次在国子学外食摊,一次在国子学考场外。
李笠只觉错愕:是你?原来你是替考的枪手啊!
但对方并无半分惊慌神色,仿佛之前从没见过面,李笠也不想多事,因为这种黑色产业链牵扯极广,他活腻了才去举报。
两人不动声色,带路来办事的吏员自然认得那令史,便介绍起来:“这位是尚方署李监作,江州鄱阳人,监作鄱阳采珠事宜,如今来补办手续。”
“这位是张令史,负责档案办理事宜。”
李笠如同初次见面,一脸笑容:“幸会,幸会...” hf();
第五十三章 是你?(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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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建康城南,一座佛寺旁,质舍内,李笠拿着一领貂皮裘衣,打算进行“质押”换钱。
刚在别处邸店新买的这领裘衣,值钱二十万,到手不过半个时辰,在这质舍里评估,得了个类似“虫啃鼠咬,斑驳掉毛,破烂裘衣一件”的评估结果。
只值三万钱。
押期九十日,日息一分,当日算起,若逾期不赎,此物便归质舍所有。
李笠本就不想质押裘衣,只是想借机了解一下这个时代当铺的行情,演了一出戏后,决定不质押了。
在质舍伙计那鄙夷的眼神中,收好裘衣,转身离去。
这裘衣,是他买给娘的礼物,今日拿来演戏,是要了解一下建康城典当业及金融业的行情,算是长长见识。
譬如,建康城里各寺庙放债的利息大概多少,抵押物品的利息是多少等等。
此举看起来有些荒唐,首先,这个时代还没有“金融”一说;其次,跑到寺庙里谈钱,是不是太傻了?
当然不傻,这个时代已经有了金融业的雏形,处于雏形阶段的所谓金融机构,就是到处都有的佛寺。
佛寺可不仅仅是念经诵佛、烧香的地方,还从事放债、抵押等业务,建康城里有数百佛寺,多少都经营这种业务。
佛寺接纳檀越(施主)的馈赠,然后用钱生钱,亦或是为权贵、檀越打点钱财,拿来钱生钱,也就是理财(放债);
又有百姓急需用钱,便将值钱的任何物品拿到佛寺经营的质舍(如同后世之当铺,同时还放债)抵押,换取些许钱粮。
所以,钱庄和当铺的雏形,在这个时代已经出现了,经常集中在同一个机构里,那就是佛寺。
不仅如此,许多佛寺还接待住宿,如同逆旅(客栈),亦或是收养孤儿,如同孤儿院。
香客、信徒们在佛寺烧香拜佛,祈祷佛祖保佑自己和家人平平安安,心灵得到宽慰,想着今生受苦换得来世享福,所以佛寺又有点像心理安抚机构。
具备多种职能的佛寺,不是简单的出家之地,许多实力雄厚的佛寺,通过放债、经营邸店、质舍,成了实力雄厚的大财主。
又通过接受赠予、土地兼并,置下田产无数。
有大量为寺庙劳作的依附民,以及护卫寺产的护院,这些劳动力服务着各大寺庙,但这些寺庙,不会向朝廷缴纳一文钱、一粒米,不用出哪怕一个劳动力。
是对是错,说也说不完,但李笠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国家的根基,因为佞佛已经变得千疮百孔。
萌芽状态的金融业,主要‘业务’就是最盈利的放放债敛财。
李笠通过自己的调查,了解了一些“行情”,心情变得复杂。
寺庙放债当然要收利息,后世被当做高利贷的利率,如今在穷苦百姓看来,那是有良心的低息。
没有人抱怨说佛寺放债逼得百姓家破人亡,毕竟“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许多人急用钱,能借钱救急,感激都来不及。
毕竟,嫌利息高可以不借,结果借了钱救急后想赖账,良心被狗吃了?
那么,无数百姓负债累累,随后要么家破人亡,要么全家沦为依附民或者奴婢,问题出在哪里?
朝廷大力崇佛,给出了答案:这都是命,是你命中注定今生要受苦,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忍着,然后以此换得来世丰衣足食。
完美的逻辑自洽,简单易懂,大字不识一个的百姓,很容易想明白。
于是,各地寺庙里,挤满了焚香祷告的百姓,无数人想要通过信佛,让自己忘掉现世的痛苦,咬着牙撑下去,确保来世过上富足的生活。
李笠听着旁边寺庙里传来的悠悠钟声,只觉啼笑皆非:百姓活不下去的时候,会做出什么事来,史书上都记着呢。
让百姓信佛就能国泰民安?真是自欺欺人。
他带着随从走在街上,却听见呼喊声起。
循声望去,却见街道上几个人追着一个人,那个人跑在前面,灵活避让行人、障碍物,渐渐把追赶者甩在后面。
李笠见着这人跑过来,惊叹其身手之矫健、动作之行云流水,感觉就像后世的跑酷那样。
其人从眼前经过时,他发现这位居然是熟人:佣书抄手、食摊帮手、策试替考枪手,尚书省令史,姓张。
眼见这位从面前跑过,后面追来的人居然穿着皂服,李笠惊诧不已:这又是哪一出?!
。。。。。。
酒肆,李笠正在请尚方署的同僚喝酒,众人喝得满面红光之际,议论起最近发生的一件事:尚书省出了舞弊案,涉案人员悉数被捕。
李笠碰到的佣书抄手、食摊帮手、策试替考枪手、尚书省张令史,姓张名铤,牵涉其中。
“张令史完了,牵扯尚书省弊案,如今在逃,下落不明。”
“请问,这幕后主使查出来了么?”
“哪有什么幕后主使,就是这几个令史胆大包天,收了贿赂,篡改公文。”
李笠打听了一下,所说的尚书省弊案是:有几个胆大包天的令史,竟然篡改公文,蒙蔽上官,干预选举。
所谓选举,就是选拔、荐举,尚书省令史,类似后世机关中的文员,地位很低,但可以借助职务之便,行“偷梁换柱”、“瞒天过海”之事。
此次弊案的内情,李笠听了个大概,因为对于当前各级官职和地名不是很了解,思来想去,琢磨出个大概。
某县县丞一职空缺,有佐官张三可以递补,但上官认为张三资历不行,决定任命李四为某县县丞。
但是,张三走门路收买尚书省的几个令史,这几个令史便伪造任命李三为县丞的公文,趁着吏部郎忙着审批大量任命公文时,将伪造公文混入其他公文中。
就此蒙混过关。
于是张三拿着任命书,就任某县县丞。
后来事发,层层追究,当事令史悉数被捕,独独那令史张铤跑得快,尚未归案。
回想起那日张铤“跑酷”的情景,李笠只叹世事无常。
一个小吏,为生计所迫,佣书、摆摊,甚至收费当替考,但还是铤而走险,参与舞弊,事泄,前途尽毁。
张铤涉及的尚书省弊案,看起来只是个小案,但是从中可以看出如今吏治之败坏:一个部级机关中,几个文员就敢篡改文件,然后忽悠主官签发,这几个人没有靠山才怪!
没有靠山,哪敢做这种事?
同理,国子学策试,居然有人替考,此举形同半公开的秘密,却没人敢管,说明由此形成一个黑色利益链,其受益者,必然也是各种权贵。
事发,掩盖不过去,就丢出小兵小卒当替罪羊,但幕后主使依旧逍遥法外,等风头过了,安排新的小卒行事即可。
看来,将近四十年的发展,梁国国内弊病丛生,病得不清,如同一座被蛀虫腐蚀了栋梁的房子,摇摇欲坠。
看上去依旧富丽堂皇的房子,只要有外力轻轻那么一推,就垮了。
李笠心中感慨,看着眼前正眉飞色舞议论时事的小吏们,不知该如何插话,他来建康,虽然只是走马观花,却真是开了眼。
他听人说起一件事,据说当年梁国初建,天子曾经和旁边人说“若朽索之驭六马”,意思是自己用腐朽的缰绳,驾驭六马所拉马车。
礼制:天子驾六,即天子的御车是六匹马来拉,天子到底有没有说过这话,其真实性无法保证,但李笠觉得,如今梁国的形势,可比“若朽索之驭六马”还要凶险。
因为这马车的车身已经松散、车轮开始晃悠,而且还行驶在悬崖边上,迟早要完。
驾驭马车的老皇帝小心翼翼,勉强维持,但儿子们、侄子们勾心斗角,甚至想抢缰绳,又有蛀虫在腐蚀马车车身、车轮,而缰绳也烂得差不多了。
持续了多年的太平,最后在血与火之中谢幕,无数生命在乱世中消失,留给后人的印象,只是“侯景之乱”四个字。
曾经的“后人”,如今的“当代人”,看着历史的车轮缓缓转动,看着名为梁国的马车,即将失控、坠入悬崖,却只能干看着什么。
这种无力感,真让人觉得不是滋味。 hf();
第五十四章 是你?(再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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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道上,离开酒肆的李笠带着随从缓缓走着,向自己下榻的逆旅走去。
建康之旅即将结束,李笠看到了建康城的宏伟,看到了建康城的繁华,看到了内城——台城,也看到了外廓——百姓居住的地方。
在后世闻名的秦淮河畔停留,在一座座佛寺前经过,在一座座喧嚣的市集流连忘返,在鼎鼎有名的朱雀航(桥)畔刻字留念。
走着走着,身后忽然传来呼喊声。
转身一看,却见一辆牛车沿着街道往这边疾驰而来,牛车后面追着几个人,边追边大声嚷嚷。
拉车的牛一边面颊被鲜血染红,疯狂奔跑着,沿途行人纷纷躲闪。
李笠见着街道狭窄、这牛车横冲直撞又有些“漂移”,万一撞向自己可躲不开,看看左右,却见此刻街道两边都是墙,躲无可躲。
“郎主,上墙!”
随行的韩熙喊道,率先反应过来,然后背对李笠蹲下:“郎主!踩我肩膀上墙!”
李笠也反应过来,踩着韩熙的肩膀一跃,攀着墙头,然后奋力爬上去。
头刚过墙顶,却见墙另一边突然爬上来许多蒙面人,院子里也有几个。
当中一个正打算蒙面,却是李笠认得的熟人:佣书抄手、摆摊伙计、替考枪手、在逃尚书省令史张铤。
张铤及其他蒙面人,被墙另一边突然冒出来的“人头”吓了一跳。
李笠反应很快,立刻“原路返回”。
墙下、墙上两拨人都被对方吓了一跳,不过蒙面人的注意力在奔驰而来的牛车。
当中一人指着快速接近的牛车喊起来:“动手!”
话音刚落,就有两人跳下墙,向牛车冲去。
冲来的牛车,速度不慢,拉车的牛却被突然飞来的特制渔网缠住前蹄,随后“牛失前蹄”,一个趔趄栽倒在地,其后拖曳的车厢跟着倒下。
墙上的黑衣人们纷纷跳下,拿着刀、棍扑向牛车。
而李笠及手下拔腿就跑,向相反方向跑去,根本就没和这些蒙面人纠缠。
几个本来提防着他们的蒙面人,愣了一下,见这几个识相开溜,便掉头冲向牛车,和跟着牛车跑来的青衣随从缠斗在一起。
打斗声起,夹杂着惨叫声,李笠回头看去,却见寒光闪烁之中,人影纷乱。
光天化日之下,建康城中,居然有人当街行刺!
也不知牛车里是何人物?
李笠只觉惊讶非常,不过这热闹可不能看,否则容易被卷进去,他一个外地人在京城无亲无故的,出了事连个帮忙的人都没有。
他和随从接连跑了两个街口,才放慢脚步。
过往行人见着他几个如此模样,觉得奇怪,不过陆续又有人从那边跑来,边跑边喊,大概是嚷嚷“出事了”,引得许多人驻足。
随后往事发之地跑去。
古往今来,看热闹是许多人的共性,李笠可不想凑热闹,往下榻处走。
想想三番几次撞见的张铤,他只觉十分惊奇:老兄,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啊...
。。。。。。
秦淮河入长江河口,码头,李笠即将登船返回江州,却在码头特意停留些许,听一处茶肆伙计讲述前几日城中发生的大事件。
这年头没有报纸,所以想要知道“新闻”,就只能靠打听,当然,这是要花钱的。
“我听说,是一个放债的掌柜遇刺,被人当街砍死。”
“那掌柜乘坐牛车出行,拉车的牛被人暗算,眼睛被射瞎,当时就发了狂,甩开蹄子狂奔,随从追都追不上,落在后面,所以才被人趁机行刺。”
“按着公廨的说法,刺客一个个身手了得,等牛车过来,便翻墙拦截,用渔网绊住惊牛,随后将车中的掌柜杀死。”
“但那些随从动作也快,追上来,和刺客搏斗,虽然刺客身手了得,以寡敌众,杀伤多人,但徒步跑不了多快,还是被射倒几个。”
“其他刺客拖不走尸体,自己跑了,公廨如今满城追缉,也不知能否捉到。”
李笠又把几枚铜钱放到案上:“不知这掌柜遇刺,是仇杀,还是?”
“当然是仇杀,他们这些放债的,不知做了多少孽,结了多少仇。”伙计收了钱,滔滔不绝的说着:“据说,这掌柜是给临贺王府放债的。”
“临贺王府哪里容得有人截杀给自己敛财的掌柜,据说王府已经放出话来,悬赏千金,要购那刺客人头。”
李笠又问:“不知临贺王是何许人?”
“客人不知?”
“不知。”
“临贺王是当今天子侄儿,当年,还差点成为储君呢...”
李笠闻言一愣,对方这段话,似乎触动他记忆深处似乎某个片段。
按说他对这段时期的历史不是很熟悉,既然能被触动,莫非这临贺王,是个不得了的人物?
李笠又把几枚铜钱放到案上:“有这等事?请详细说说。”
他想知道这临贺王行事是如何张狂,但伙计连连摇头,只道“不好妄议”,即便李笠塞钱都不收。
这让李笠觉得奇怪,随后觉得莫非这临贺王耳目众多,以至于茶肆伙计都不敢当众议论?
既如此,他就不好再打听,带着随从往码头一隅走去。
如今是冬天,江水回落,吃水深的江船不好靠泊码头,便停在不远处的江中,上船得靠小船摆渡。
却见许多手持棍棒的青衣僮仆在码头上到处东张西望,似乎是在找人。
李笠仔细一看,发现这些人面颊上都有烙印,是为“黥面”,看样子是主人给这些仆人特意打上的“标记”。
可见其主性格之暴虐,根本就不把下人当人看。
一打听,据说这些人是临贺王府的僮仆,如今在码头各处搜查、盘问,要捉拿杀害王府掌柜的凶徒。
眼见着码头一片鸡飞狗跳,李笠颇为不满:不过是私家奴仆,行事怎么就如此张扬,居然在公众场合肆意搜查?
狗仗人势,看来是那临贺王行事张狂,所以,王府仆人才如此横行霸道。
那么,和这种张狂宗室作对的人,必然坏不到哪里去。
李笠自己就被鄱阳王府的恶仆整过,所以深有同感,想起前几日行刺的人当中有张铤,所以,他认为此人一定是被王府放债的掌柜祸害了,才会有如此举动。
换做自己,被逼得走投无路,肯定也会铤而走险。
匹夫之怒,可能是无奈的以头抢地,也可能是让人闻之色变的血溅五步。
李笠一行人上了小船,缓缓离开码头,向停泊在远处的大船驶去。
不一会,登上大船,却得先行登船的随从来报,说刚刚从江里捞起一大一小两名落水者。
李笠赶紧进入船舱,却见那面色惨白、浑身是伤的大人,竟然又是熟人——张铤。
小的是个女童,同样面色惨白,见又有人来,好像是能做主的人,哭泣着求情:“救、救救我舅舅!” hf();
第五十五章 原来白眼狼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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帆船航行在江上,因为是逆流而上,所以船速有些慢,北风吹拂,船员操帆借风,确保船只能够前行。
船舱里,虚弱的张铤半坐在榻上,喝着肉粥,喂其喝粥的女童,是其外甥女。
李笠坐在旁边,看着这对落难舅甥,想起那日张铤和几个蒙面人行刺的情景,知道事情内幕恐怕不简单。
肉粥喝完,张铤和外甥女说了几句,女童带着食盒出去,舱内就剩下李笠和张铤二人。
张铤躺了两日,意识还算清醒,只是身上多处受伤,有些虚弱,直到今日才有些精神,此刻不住道谢。
李笠很想知道这位的经历,却问:“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我也不知道,本来想去广陵,现在是不可能了。”张铤缓缓说,再次道谢:“多谢监作出手相救。”
李笠摆摆手:“不是我救你,我登船时,你兄妹二人已经被他们捞上来了....若不介意,跟我去鄱阳吧,那是个好地方。”
“我是逃犯,犯下人命大案...”
“哈哈,我那里,也有不少人是亡命之徒,不打紧的。”李笠轻轻笑起来,张铤听后颇为感激,想说什么,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不过,我的随从都是男子,没有婢女,这几日,你外甥女还是得跟你一同住,毕竟,我们不方便。”
“多谢监作!”张铤挣扎着起来,要给李笠下跪,被李笠扶住:“你要谢我,可以,等养好伤,教我《春秋》。”
“《春秋》?监作是想...”张铤有些糊涂,不过想起那日在书肆碰见李笠买书,买的就是《春秋》及三传。
“我才疏学浅,就怕浪费监作的时间。”
“才疏学浅?”李笠笑着摇摇头,“你能给国子生替考,说明有真才实学,不知比那些国子生强了多少倍。”
听得李笠夸奖,张铤眼神一暗,苦笑着:“那又有何用...”
“当然有用,天生我材必有用!”李笠引用了一句诗,这句诗是他在逆境中不断鼓励自己坚持下去的口头禅。
张铤一听,眼睛重新明亮起来:“监作好文采!”
“这是别人的诗,我只是引用。”
“监作,不知这诗的作者?”
“不知道,唉,所以我要读书...”李笠说完,拍拍张铤的肩膀:“你好好休息,毕竟身上多处受伤,能熬过来可不容易,莫要恶化了。”
“还有,莫要叫我监作。”
张铤见李笠要离开,急忙问:“李郎不问我,为何会....”
“生活不易,人人都有苦衷。”李笠笑了笑,让张铤躺下,好好休息。
“李郎,李郎的事情,我之前也有所耳闻,佩服不已...”张铤却絮絮叨叨说起来,李笠见对方愿意自我介绍,便坐下来,侧耳倾听。
张铤是建康人,自幼父母双亡,是已经嫁人的姊姊拉扯大的。
姊夫姊夫是国子学吏员,对他很好,教会他读书写字,并带回许多书给他看。
他读书很用功,所以比同龄人表现出色多了,并且借着姊夫的职务之便,跑到国子学的课堂旁听。
于是,不知不觉中,张铤的学识快速增长,远胜同龄人。
但是他出身微寒,是不可能入国子学读书的。
日子要过下去,张铤十来岁就开始给书肆佣书,并且抽空摆摊,挣钱养活自己,不给姊姊、姊夫增加负担。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姊夫出事了:在国子学时,不小心得罪了权贵子弟,被打得奄奄一息。
熬了大半年,还是没熬过去,撒手人寰,丢下张氏及年幼的女儿,还留下因为治病而欠下的债。
张铤和姊姊张氏无力还债,随后,张氏被债主抓去抵债,沦为临贺王府的奴婢,没多久就死了。
有说是不堪凌辱、上吊自尽,有说是被人活活打死,悲痛欲绝的张铤去公廨告状,却没有用。
张铤在左邻右舍的帮助下,拉扯着外甥女过日子,结果没多久,外甥女被债主抢去,说是要抵债。
其实就是看这女孩长得俊俏,要作为歌伎培养。
张铤在世间只剩下外甥女这一个亲人,为报姊夫、姊姊拉扯他长大的恩情,无论如何都要把外甥女救出火坑。
而且,姊姊、姊夫的仇,他也要报。
因为,姊夫是被临贺王的儿子打得伤重不治,而那债主,则是为临贺王放债的掌柜,即不久前,被张铤刺杀的那个人。
姊姊又是给临贺王府做奴婢时丧命,可以说是临贺王府让他姊姊一家家破人亡。
“我不会武艺,所以想尽办法赚钱、攒钱,雇人帮忙,帮我手刃狗贼,救出外甥女。”
“只是逃跑不易,最后...多亏李郎相救....”
“这些人,禽兽不如!可我只能杀了那掌柜,无法给我姊夫报仇......”
李笠听到这里,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被再次触动了,揉了揉太阳穴,问:“这个临贺王,具体情况你能不能说说?”
“他无恶不作,犯下的罪行,罄竹难书!”
张铤愤怒的咒骂着,把自己所知说出来。
临贺王萧正德,是当今天子的侄儿,当年天子尚在潜邸,无子,便将侄子萧正德过继,作为嗣子。
后来即将改朝换代时,居然有了儿子,萧正德以为自己会被立为太子,结果却是回归本家。
由此心怀不满,甚至叛逃北虏,结果在那边不受待见,便灰溜溜回来。
“天子既往不咎,依旧待其不薄,后封为临贺王,行事依旧张狂。”
“等等,你说什么!”李笠一把抓住张铤的手,“天子侄儿、叛逃后又厚着脸皮回来的那个?临贺王萧正德?就是那个开门揖盗的白眼狼?!”
“什么?开门揖盗?”张铤听到这里,觉得莫名其妙,临贺王萧正德坏事做尽,却没听说做过什么开门揖盗的事。
李笠起身,来回走动,呼哧呼哧喘着气,只觉得脑袋发胀。
他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侯景之乱,之所以会变得一发不可收拾,是因为叛军袭击建康时,有负责建康防御的大官叛变,打开建康城门,引侯景叛军入城。
那个人姓甚名谁?李笠不记得,只记得其人狼心狗肺,是梁武帝萧衍的侄子,曾经叛逃到北国。
结果在北国待不下去,厚着脸皮回来,萧衍既往不咎,依旧对他很好。
但是,此人为白眼狼,面对袭击建康的叛军,居然开门揖盗。
现在,李笠一听张铤说临贺王的劣迹,便知道此人是谁了:原来白眼狼是你,临贺王萧正德!
随后怒火蹭蹭蹭就往上窜:侯景之所以能够攻打建康得手,最大的原因就是有萧正德这个负责京师防御的内奸做内应。
那么,那么...
我要是把萧正德干掉,将来侯景没了内应,叛军无法快速攻入建康、围困台城,顿兵坚城之下,没有粮草支援,用不了多久就只能溃逃。
那么,侯景之乱说不定就只是一场闹剧了?
李笠想到这里,决定不回鄱阳,要掉头去建康。
说干就干,老子让你这个白眼狼恶有恶报,省得祸害梁国百姓! hf();
第五十六章 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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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康城,某租来民宅,“潜伏”下来的李笠,正在画人物关系图,他决定刺杀白眼狼、临贺王萧正德,尽可能降低侯景之乱造成的破坏力。
他能力有限,不可能见到皇帝、提醒皇帝提防侯景,也不可能说服其他人提防侯景偷袭。
却有可能把侯景的帮凶干掉。
若解决了开门揖盗的白眼狼萧正德,侯景没了内应,突袭建康时,短时间内无法攻入外城、围困台城,那么局势或许还有机会挽回。
李笠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可能有办法阻止侯景之乱爆发,所以,不试一试不甘心。
但是,如何行刺萧正德,是个难题,李笠在建康没有任何人脉和根基,想要动手,就只能自己想办法。
他向张铤仔细了解过萧正德的情况,也派人多方打听,然后汇总,大概理出此人的人物关系脉络,想分析分析有无破绽。
临贺王萧正德,是鼎鼎有名的凶顽宗室,不要说现在,就说当年,也是大名鼎鼎的“京城四凶”之一。
所谓“京城四凶”,说的是当年在建康城里为所欲为的祸害。
其二是宗室子弟:萧正德,及其弟萧正则;另两个,是勋贵子弟,董暹和夏侯洪。
这四个人,招揽大批亡命之徒,黄昏出动,在建康城里杀人抢劫,还美其名曰“打稽”。
这“四凶”,其实是代表人物,还有很多功臣豪门子弟多放纵不法,专门杀人抢劫奸人妻女,父辈管束不住,官吏也制止不了。
后来,萧正则、董暹、夏侯洪相继伏法,萧正德却依旧逍遥法外,不知收敛,依旧凶顽。
甚至,萧正德还和自己的妹妹长乐公主私通。
不仅如此,还故意伪造火灾现场,让妹妹‘意外身亡’,然后改名“柳夫人”,就这么住在一起。
对此,长乐公主的原配、陈郡谢禧只能装聋作哑,而萧正德还和“柳夫人”生下两个儿子。
这件丑事,渐渐走漏风声,为不是秘密的秘密,权贵圈子里多有耳闻,却没人点破。
仅就这件事而言,可见萧正德的胆子有多大,行事是多么的肆无忌惮。
他连自己的妹妹、世家高门子弟的老婆都敢抢,还生下儿子,那么区区民女有什么不敢抢的?
这几十年来,建康城里不知有多少良家妇女被此人祸害过。
上梁不正下梁歪,老子是恶徒,儿子也是恶徒,临贺王父子的恶名,建康城里如雷贯耳,百姓甚至都编出民谣:
宁逢五虎入市,不欲见临贺父子。
可见,这临贺王是有多混账,鄱阳王府在鄱阳的名声,可没有临贺王府在建康的名声这么差。
李笠觉得,若是自己当初招惹上的是临贺王府的人,什么都别想了,要么逃亡,要么就是个死。
张铤就没这么好运。
张铤的姊夫,是国子学的“吏员”,被就读的临贺王儿子打成重伤,而为了治病筹钱,经人介绍找质舍借钱,结果这质舍又是临贺王府的产业。
张铤的姊夫死后,张铤的姊姊因为还不起债,被债主抓去抵债,在临贺王府里不堪凌辱,上吊自尽。
可以说这一家人,都是被临贺王府祸害的。
但被临贺王府祸害的人,并不止这一家,多少人被其弄得家破人亡,官府却管不了,也不敢管。
所以我干掉你,是为民除害!
想到这里,李笠意念坚定起来。
毫无疑问,萧正德的王府戒备森严,出行时前呼后拥,护卫同样森严,想要行刺,那是不可能的。
这个时代的大户人家,绝不可能去什么酒肆、风月场吃饭、寻欢作乐,都是在家养着厨子、乐队、表演队,足不出户就能吃喝玩乐。
那么,想要在娱乐场所设伏,恐怕都没机会。
对方“上班”的地方,在台城,身边必然跟着许多侍卫,想设伏或者袭击,也是不可能的。
所以,想要行刺萧正德,难度极高,不然,此人多年作恶、仇家无数,没道理仇家无动于衷,不想着报仇,让萧正德活到现在。
也许这么多年来,无数想要复仇的刺客,一次次倒在临贺王府外围,根本就近不得身。
而临贺王的爪牙,对于防备刺客极有经验。
张铤刺杀临贺王府的掌柜,也许会打草惊蛇,临贺王府的戒备会提升,这个时候策划刺杀,难度又大了一些。
然而再难,李笠也要想办法,因为只要除掉这祸害,将来侯景就没了内应,无法偷袭建康得手,侯景之乱,那就真的只是一场小风波。
但是,侯景乱不起来,不代表梁国会平安下去,因为侯景不过是个导火索,梁国国内尖锐的矛盾无法调和,才是内因。
梁国末年,国内矛盾重重,整个国家就像一个火山口,随时会爆发,无非历史上,是以侯景之乱的形式爆发。
即便解决了侯景,这些矛盾,迟早会以另外的形式爆发。
李笠知道自己无力缓和社会矛盾,也无法给梁国续命,但是...
哪怕梁国最后的结局,是在宗室内战之中分崩离析,但在李笠看来,也好过被侯景这个混世魔王祸害。
也许历史的进程,依旧是以梁国灭亡为结局,但是,只要让侯景之乱的祸害程度大幅降低,就不枉我来这时代走一遭!
李笠如是想,自己给自己打气。
一件事,办不办得到是能力问题,捎带着看运气;做不做,那就是态度问题。
他看着人物关系图,陷入沉思。
。。。。。。
雪后初晴,建康城一隅,临贺王府前街道,大批侍卫手持刀盾,围着一人。
那是个年轻人,身材颇高,穿着布衣,面对刀兵,不动声色,一步一步向王府大门走去,每进一步,包围圈便动一步。
他的手中,提着一物,却是个人头。
“我,听说、临贺王府、悬赏,捉拿、凶徒张铤。”
那人缓缓说着,一顿一顿,带着外地口音,侍卫们勉强听得懂。
他们知道,给王府放债的掌柜遇刺,光天化日之下,惨死建康街头,所以大王很生气,悬赏捉拿凶徒。
根据公廨勘察,凶徒似乎为人雇佣,其人是尚书省令史张铤,而张铤之前就因为尚书省弊案,在逃。
张铤买凶杀人,所以张铤的人头,在临贺王这里值五十万钱。
现在,居然有人就这么拎着张铤人头向临贺王府走来,其情其景极其震撼,侍卫们不敢大意,当然要上前阻拦。
但是,这个一身布衣的汉子悍然无惧,拎着人头一步一步向前走,他们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
大王悬赏,现在有人拎着人头来领赏,拦着,会让人嘲笑大王言而无信,大王若因此发怒,阻拦的人要倒霉。
不拦,万一这是刺客,那怎么办?
万一是张铤的同伙,拎着张铤的人头过来,借机靠近临贺王行刺,出了事,谁担得起?
没有人担得起。
况且侍卫之中没人认得张铤,无法确定此人手中人头,是不是张铤的首级。
所以,两难的侍卫们,只能围着这个不速之客,却又不好拦,只能不断移动。
眼见着王府大门就在后面,侍卫们知道再也不能退让,把心一横,以盾为墙,挡在面前,不再后退。
大门旁的小门打开,一名身着锦衣的男子跑出来,对着来人大喊:“壮士可是来领赏的?”
“是,张铤、人头、在此。”
“好,若壮士不介意,请把人头给我,我是临贺王府管事陈和,会将人头转呈大王,确认无误,自会有赏。”
“但这需要时间,请壮士三日后再来。”
说完,陈和掏出一块玉佩:“此为信物,壮士改日来时,可以此信物作为凭证。”
“可以,人头、你们拿去,改日、我来、领赏金。”
汉子说完,把人头向前一伸,交给一个侍卫,接过那玉佩,转身往回走。
围着他的那些侍卫,看看陈和,见其点点头,于是包围圈露出一个缺口,背对王府大门方向的缺口。
汉子慢慢走着,渐渐离开,身影消失在街道另一头,没有人跟上去。
管事陈和让人把首级装在布袋里,自己提着,走进王府。 hf();
第五十七章 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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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的一声,一个假人头被人扔到地上,摔成几瓣,旁边,一脸铁青的临贺王萧正德,看着变形的蜡人头,对着左右破口大骂:
“找,把那人找出来,寡人要将其脔割,喂狗!”
“大王息怒,卑职已经派人跟着,他绝逃不了。”
“把他抓来,寡人要看着他受死!”
萧正德几乎要怒发冲冠,他没想到居然有人敢戏弄自己。
那个混蛋,在众目睽睽之下,拎着个人头,来到王府前,把人头交给府里人才离去。
现在发现人头是假的,用蜡捏的,还黏上人的头发,看起来和真的一样,却是假的。
那么,他要是说人头为假,外面的人就会以为他食言,悬赏却不兑现。
若给赏,他咽不下这口气,而那个骗子,肯定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来领赏,纯粹就是来恶心他的。
虽然萧正德知道自己的名声好不到哪里去,他也不在乎这所谓的名声,但是被人如此戏弄,可是从未有过的事。
萧正德很恼火,却无处发泄,左右见状只觉心惊胆战,生怕惹恼了大王,招来一阵毒打。
有人上前收拾这破碎的假人头,却发现残骸之中,竟然有一张纸,拿来一看,上面写着字。
为防纸张有毒,先将纸上的内容誊抄在信笺上,再将信笺上呈。
萧正德看了之后,目光一凝,随后眉头紧锁。
假人头内夹带的纸张,其两面都写有内容,一是:软甲制法,愿售大王,值千万钱。
二是:半月之内,登门拜访。
意思就是,对方知道如何制作环锁铠,愿将方法卖给他,售价折钱万贯。
对方会在接下来半个月时间里的某日登门,进行这个买卖。
对外,就是以“张铤人头兑现悬赏”为幌子。
当然,也可能是对方故弄玄虚,其实意图行刺,所以故弄玄虚。
两种可能都有,那么....
萧正德想了想,很快作出决定,他当然要见这个人,不过,不会和对方碰面。
只要对方入了王府,那就是插翅难逃,所以,他只需要候在隔壁,和对方隔空对话即可,若真有制甲方法...
买卖做不做,到时看心情。
软甲的制作方法,能拿到手当然好,毕竟自己找人偷偷做的话,只要铁料充足,想做多少就做多少,好过买。
虽然现在有人在暗地里贩售环锁铠,他也买了些,但是数量有限,远远不够。
为此,值得赌一把,无非是接下来半个月没事就在王府里等着,无所谓。
计议已定,他心情恢复些许,转到斋阁,处理事务,良久,长叹一声,脸上满是不甘。
老家伙还不死,真是...
一想到老家伙还活得好好的,萧正德就心烦,如今诸皇子谁也不服谁,所以他就等着老家伙去世,届时皇太子登基,他就有机会了。
因为新君是镇不住那几个弟弟、侄儿的。
尤其六皇子邵陵王萧纶,行为暴虐荒诞,却未受严惩,胆子越来越大,越来越放肆,绝不会安心做个宗王。
日后新君即位,第一个起兵造反的,肯定就是这个邵陵王,与其交好的河东王、岳阳王,是昭明太子的儿子,恐怕也是满心不甘。
而新君第一个要对付的,也一定是这个六弟。
现在看起来老实的七皇子湘东王,还有八皇子武陵王,在萧正德看来,都是居心叵测之辈。
老家伙活着,这两个就装老实人,等老家伙死了,呵呵。
指不定这两位,就等着邵陵王闹事呢,所以免不了各种煽风点火。
至于五皇子武陵王那条疯狗,见人就咬,鄱阳王等几个宗王被闹得烦不胜烦,将来,也有得闹。
当然,鄱阳王等宗王,也不是什么好人,暗地里招揽亡命,肯定是为了日后能浑水摸鱼。
想到这里,萧正德有些烦躁,老家伙年过八旬,精神头依旧不错,再这么下去,自己莫非要被对方熬死?
正琢磨间,有管事入见,带来消息:“六郎君的礼物,已经送到,还有一封信。”
萧正德接过信,问:“礼物..安置好了么?”
“回大王,安置好了。”
“嗯。”
管事告退,萧正德一边看信,一边琢磨起来。
礼物,是曾经极其罕见的环锁铠,想买都没地方买,而建康东西冶甚至一年都做不出几领。
但是,现在可以买得到,虽然一领要十余万钱。
萧正德的第六子,如今秘密操办此事,隐瞒身份在江州行事,想办法联系门路,大量购买这种软甲。
为此花费不菲,不过对于萧正德而言,钱不是问题,为了那个御座,他除了自己的命,付出任何代价都愿意。
现在,儿子在信中说,一切进展顺利,此次购入环锁铠一百领,年后,又能购入一百领。
而且,鄱阳郡新安的白瓷,儿子已经联系好了,年后就能供货,运到建康销售,必然能够大赚一笔。
六郎很能干,萧正德颇为满意,若不是身份有些微妙,真想给予更多的任用。
想着想着,萧正德想到了妹妹“柳夫人”,也就是六郎的娘,当年的长乐公主。
人生在世,就该无拘无束,所以,看中的女人就一定要弄到手,哪怕对方是自己妹妹。
萧正德不认为这有什么问题,毕竟,父亲当年就突破过禁忌。
他的父亲、故临川王萧宏,当年和侄女、萧正德的堂姊永兴公主私通,两人甚至策划刺杀天子(永兴公主的父亲为天子),约定事成之后,立永兴公主为皇后。
事泄,永新公主‘暴毙’,萧宏一点事也没有。
萧正德认为父亲既然能突破禁忌,自己同样也能,只不过岁月如刀,昔日的美人,如今已迟暮。
虽然柳夫人犹有风韵,尚有风情,奈何再好吃的菜吃多了也会腻。
不过,柳夫人为他生下的两个儿子都不错,奈何一个早逝,萧正德觉得将来争夺皇位,六郎一定能帮上大忙。
思来想去,萧正德发现自己好像有一段时间没去外宅、柳夫人那里了,琢磨着要不要去敷衍一下。
如今是上午,去了,好像也没什么好聊的,不过恐怕等不到晚上,午休时,柳夫人就一定会让他“例行”一下。
萧正德忽然想起,柳夫人昨日已经派人来禀报,说今日去寺里上香,萧正德随后打消了念头:既如此,那就算了。
他已不比当年,有些力不从心,而柳夫人却相反。
有句话说得好“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以前他精力无穷无尽,每晚都能和柳夫人尽兴,可现在,虽然不是不行,但已经没法那么疯了。
再说比起女人,他现在更渴求的是权力。
至高无上的权力。
有了这个,什么都有了。 hf();
第五十八章 安排(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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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吹拂,细雪飘落,建康城一隅,某寺,某房间里,一对男女大被共眠。
精疲力尽的柳夫人,偎依在情郎怀中,回味着方才的一幕幕,只觉意犹未尽,又回想起当年。
她是临川王的女儿,大梁的长乐公主,嫁给陈郡谢禧,后来某日随兄长到寺里上香,结果被兄长强占。
这种关系让她害怕,又觉得刺激,两人不顾一切,最后终于在一起,为此,她隐姓埋名,变成了柳夫人。
而长乐公主萧氏,已经在一场大火中香消玉殒。
她虽然成了外室,但日子过得依旧无忧无虑,还为萧正德生下儿子。
然而岁月流逝,他年纪大了,她年纪也大了。
昔日的美人,尚有风韵,但昔日的情郎,看着她时眼睛里已经没有火光,两人在一起过夜的次数越来越少,那让人无法忘记的愉悦感觉,渐渐变得陌生。
不过,现在她又找到了那种感觉。
现在搂着自己的年轻人,男生女相,样貌俊美,如同当年的他那样,看着她时,眼睛冒火,精力充沛,耕耘起来不知疲倦。
年轻的他,让她忘记所有烦恼,但时候不早,必须回去了。
柳夫人起身,却被年轻人拉住:“夫人要走了?”
声音柔和,让她听后只觉心中温暖。
然而再不舍,也得离开:“时候不早,我要回去了。”
“夫人别走,再留一会。”年轻人哀求着。
“下次吧,我若停留太久,不好。”
柳夫人起身,年轻人赶紧为她穿衣、梳头。
对于柳夫人而言,这个年轻人是上天的恩赐,让她的生活再度有了光彩,所以,每次相处的时间虽然不算短,但总是让她觉得很短。
相识不过半个月,她就已经忘不了他,每晚独守空房、辗转反侧,想着对方。
如果可以,真想日夜在一起,但这是不可能的。
而且这件事决不能让兄长知道,不然,他就完了,她自己也完了。
长乐公主早已不在人世,如今就只有临贺王的柳夫人,而临贺王随时可以让柳夫人“暴毙”。
不一会,柳夫人留下碎银若干,却见年轻人一脸痴情的看着自己,那恋恋不舍的模样,让她的心悸动不已。
我依旧有魅力,依旧能把人迷得神魂颠倒。
我还是当年那美貌动人的长乐公主!
呼吸有些急促,但柳夫人还是清醒过来:真不能再拖延。
看着恋恋不舍的情郎,她轻声说:“听话,改日再聚。”
年轻人低声哀求着:“夫人...长夜漫漫,我好辛苦....”
眼见着这痴情郎相思甚苦,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柳夫人愈发不舍,但不走不行,难舍难分之际,忽然心中一动:不如...
“等我消息,听话,我有安排。”
又说了一会儿话,飘然离去,眉清目秀的年轻人,独坐床头,回味着方才的旖旎情景。
“虽然年过四旬,但不错,真不错...”
他喃喃着,收拾床铺,并将碎银收好,过了一会,起身走出房间,转到另一个院子的房间里。
带着面具的李笠等候多时,如今是神秘人物“燕郎君”,见年轻人来了,看看香炉上烧完的几炷香,有些佩服地说:
“老兄,佩服,佩服之极。”
“嗨,不足挂齿。”
“果然依旧?”李笠又问,这一问题的答案对他很重要。
“果然依旧。”
没头没尾的对话后,年轻人坐下,问‘燕郎君’:“不知接下来....”
“二十万钱,一会就会送到你说的地方,接下来,就如我事前所说,你继续伺候柳夫人,一定要让她难舍难分。”
“行,没问题。”
“但是,不能主动提要求,你只要让她知道,你离不开她,每晚都想她,为此,做什么都可以。”
“至于接下来,具体有什么安排,由她自己拿主意,你不要提。”
“我明白。”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燕郎君’离开,年轻人看着对方离去的背影,陷入沉思。
他曾经是某个大户人家的**,琴棋书画无一不通,知风情、懂花样,还会吟诗作赋,颇受宠爱。
奈何时光流逝,郎主有了新宠,而他年过二十,再不受眷恋,形同被遗弃的破旧物品。
是这位燕郎君,花大价钱雇他接近临贺王的外室柳夫人,虽然柳夫人年纪大了些,却犹有风韵,所以他不吃亏。
但柳夫人冷傲,平日里较少出门,极难接近,是燕郎君定下策略,加上自己样貌出众,懂得温文委婉,一番操作之下,居然就得手了。
燕郎君所求的,是让他侍奉柳夫人,然后请柳夫人帮忙吹枕边风,使得燕郎君在临贺王那里有机会得任用。
他当然会伺候人,加上燕郎君出了不少主意,所以很快就‘降伏’了柳夫人,每次在一起,都是干柴烈火。
尽兴的同时,不仅能拿燕郎君的钱,也能拿柳夫人的赏,何乐而不为?
。。。。。。
清晨,侍女们准备好各种洗漱用品,候在寝室外,等着夫人起床、伺候夫人梳妆,但铃声未响,她们不能进去。
夫人近日收了个侍女,唤作青梅,模样清秀,人很聪明,又会说故事,所以深得夫人喜欢,每晚都要青梅侍寝。
因为青梅很能干,什么事都会做,又勤快,能把夫人伺候得好好地,所以其她侍女晚上可以在宿舍休息。
对于侍女们而言,求之而不得,因为她们不再需要熬夜等候吩咐,简直太好不过。
如今天寒地冻,能在暖暖的被窝里睡觉,可不比在夫人寝室外通宵守候、手脚冻得冰凉好得多?
寝室里传来隐隐约约的说话声,似乎夫人正和青梅说话,却听不清楚说什么,外间的侍女们只能候着,只有等铃声响起,她们才能进去。
寝室里,精疲力尽的柳夫人偎依在情郎怀中,依旧大被同眠,只觉有说不完的甜言蜜语。
情郎男生女相,两人难舍难分,于是柳夫人让其扮作女子,顺理成章到府里做事,陪伴她左右,甚至夜里也是如此。
终于能够随心所欲,一夜无眠。
恍惚间,柳夫人又回到了当年,当“长乐公主”死于火灾,“柳夫人”成了临贺王外室后,那段日子里,她和兄长每晚都要缠绵。
时光如梭,他年纪大了,她年纪也大了,美妙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但是,好日子现在又回来了。
年轻的他,仿佛让她重获新生,这样的日子让人陶醉,以至于连门都不想出。
年长的他还来不来,已经无所谓了。
但是,为防万一,还是得让年长的他来一次。
她才过四十,也许会怀上情郎的孩子,这无所谓,但是不能让他起疑,所以必须有应对。
计议已定,她交代:“一会,你收拾收拾,先离开一阵子。”
“夫人,我哪里做得不好?我改,我马上改!”
年轻人紧张起来,柳夫人赶紧安慰:“不是,我要让大王过来,留宿几日,你不方便在府里。”
“可、可是,我舍不得夫人...”
“听话,等过了这几日,自然会让你回来的。”
“我舍不得夫人....”年轻人恋恋不舍,柳夫人同样如此,但为了稳妥,必须分别数日。
“听话,过几日,再让你回来。”说着说着,柳夫人都觉得难舍难分。
年轻人不甘心:“那我再为夫人抹护肤香脂吧,往后几日,便没人为夫人抹了。”
“傻瓜,一直都是侍女为我抹的呀。”柳夫人轻轻笑起来。
这种被人痴迷的感觉,真好,仿佛又回到了当年,自己风华正茂的时候。 hf();
第五十九章 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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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乌西落,萧正德正在别院用晚膳,因为心情不好,所以板着个脸,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菜。
心中有怨气郁结,所以纵有山珍海味,吃在嘴里也味同嚼蜡。
之前,为王府放债的掌柜于光天化日之下遇刺身亡,凶手,是尚书省在逃令史张铤,于是萧正德悬赏,捉拿凶手。
月前,有人拎着张铤的人头,来王府领赏,结果人头是假的。
那人在蜡人头里留下纸条,想要兜售制作软甲的方法,半月之内会再次登门。
这个方法,让萧正德心动,因为只要掌握了制作方法,他就可以让人制作出大量环锁铠,将来行事,可就方便许多。
为此,他做了一番布置,结果等了一个月,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其人踪影,这时才惊觉,自己是被人耍了。
就这么被人耍弄,虽然没有什么损失,却让萧正德的心情变得极差,一想到那骗子此时正在笑话自己,他就觉得胸闷。
“啪”的一声,他把银筷拍到案上,看着身边空荡荡的垫子,问:“夫人呢?怎么去那么久!”
侍女见大王生气,有些害怕,支支吾吾解释,还没说完,却见柳夫人飘然而至。
一开始陪着萧正德用膳的柳夫人,方才起身更衣,如今更衣完毕,一身打扮让萧正德见了,眼睛不由一亮。
一身淡雅的柳夫人,散发着别样的魅力。
虽然发髻上只插了根简单的玉簪,浑身上下没有什么穿金戴银,但给萧正德的感觉,就如同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
正如那年那日那时,在寺里时的装扮相似。
萧正德只觉有些恍惚,愣愣看着柳夫人来到面前、坐下,笑吟吟为自己夹菜:“怎么了,饭菜不合胃口?”
柳夫人身上散发着淡淡香气,正是萧正德喜欢的香味,对方知道他的喜好,所以做了准备。
一会可得尽兴。
萧正德如是想,按耐着躁动,吃了一口夫人夹来的菜,仔细品了品,说:
“厨子的手艺还不错,不过食材似乎不新鲜,过夜了?”
陪着用膳的柳夫人笑道:“这不是大王的规矩嘛,膳食要提防有人投毒,食材、佐料,得早就准备好的。”
“如此一来,当然就有些不新鲜了。”
一个月未见柳夫人的萧正德,忽然想起了往日点点滴滴,只觉身子发热,一把将其揽入怀中。
侍奉左右的侍女,见状低下头。
萧正德问:“那个青梅呢?人在哪里?”
“大王怎么知道青梅的?”柳夫人探身为萧正德倒酒,随后被萧正德搂回来。
暧昧了一会,萧正德说:“听人说的,听说那个青梅,很会讲故事呀。”
“所以,大王想听她讲故事?”
“正是,还不快快叫来?”
柳夫人用手指在萧正德面颊上画圈:“她来了,大王眼里,还看得见妾么...”
“哈哈哈哈,你嫉妒了?”
“妾独守空房月余...”
话还没说完,被萧正德抱起,横放榻上,侍女们见状赶紧回避,把门关好。
。。。。。。
夜幕降临,房间里两人隔案相坐,案上点着油灯,又放着酒菜,一人吃得多,另一人几乎未动筷。
“怎么了?闷闷不乐的样子。”扮做‘燕郎君’的李笠一边问,一边为年轻人斟酒。
他带着露嘴的半截面具,所以对方依旧看不到他的真面目。
念念不忘柳夫人的年轻人,此刻有些失魂落魄,和夫人在一起的日子,让他有些食髓知味。
现在,夫人怕是正与临贺王...
而以后,再不能和夫人在一起,夜夜缠绵。
想到这里,他情绪低落。
燕郎君已经履行了承诺,给他一大笔钱,但现在,他觉得能和夫人在一起,更重要。
随后脱口而出:“燕郎君,我、我如何才能和柳夫人长相厮守?”
李笠闻言看向这个年轻人,笑道:“长相厮守?这样的贵妇,恐怕不缺俏郎君。”
“可是,可是她离不开我,我、我也离不开她。”
“老兄,花无百日红,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说到这里,李笠举杯致意:“你也不容易,用这笔钱置办家业,然后成亲,生儿育女,不好么?”
这话说得有道理,可是年轻人不甘心,闷头喝酒。
年轻人有心事,李笠也有心事。
在后世,年过四十的女子,一般都会被称为“某姐”,跑业务时,他和那些家庭、事业有成的“某姐”们打过太多交道。
四十岁的年纪有些尴尬,曾经的美人,虽然靠着不计代价的保养,依旧光彩照人,但是比不上年轻姑娘青春靓丽。
大龄美女姐姐无法吸引丈夫的炙热目光,但自己内心却愈发灼热,渐渐寂寞。
面对那些对自己丈夫虎视眈眈的二十岁出头年轻女子,又回忆起自己当年的风华正茂,心中多有不甘。
所以,许多“某姐”依旧会精心打扮自己,和年轻的手下或业务员打交道时,有意无意释放着自己的魅力。
面对这样的大龄美女姐姐,面对大姐姐有意无意的暧昧举动,许多小年轻的魂都被勾走了,方寸大乱。
要么变成大姐姐的小跟班,业余时间随传随到,让干什么干什么;要么在业务交锋之中心神不宁,败下阵来。
然而,绝大部分的“某姐”,其实并没有更进一步的想法,她们只是不甘心自己韶华老去,被小姑娘轻松抢走风头。
她们只是想要从小年轻那灼热、躲躲闪闪的眼神中,找到自己当年最美丽的样子,重温被人暗恋、迷恋、幻想、疯狂追求时的感觉。
也就是找回年轻时的感觉,因为钱再多,也买不回青春时光。
她们用几乎没有什么成本的小暧昧,就能把小年轻忽悠得团团转,这种掌控感,能让人陶醉。
如何对付这样的“某姐”,他很有心得,当然,所作所为都不会违反法律、道德底线。
所以,他可以“对症下药”,让眼前这位美男子成功“俘获”柳夫人,不过此人好像已经入戏,似乎陷进去了。
“听我一句,当断则断,回头的风险太大了。”李笠是真心劝说。
年轻人木然的摇摇头:“可是,我愿意冒这个风险。”
“风险肯定有,不过你既然舍不得,好,我教你,不敢说百分百成,但成功的几率还是不小的。”
“那,那...”年轻人喃喃着,既有期待,也有担心。
燕郎君并不想得临贺王重用,而是....
所以,燕郎君是主谋,而他是帮凶,那么,迟早明白过来的夫人,还容得下他么?
“不要那么多废话,你就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年轻人听完后琢磨了一会,面露喜色,李笠见其“见色起意”,不带着钱开溜,便不打算再劝。
炒股就该高位抛出,结果你不但不抛出,反倒打算长期持有,于是炒股炒成股东。
后果会如何,我已挑明,你欲望过大不舍得切割,那就自己承担后果。
李笠不打算杀人灭口,因为对方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也认不出自己的真容,所以即便玩出火来,也烧不到他。
而他一个多月时间的精心布置,就要见分晓了。
李笠看着杯中之物,心中呐喊:萧正德,你个祸国殃民的白眼狼,投骰子吧! hf();
第六十章 大侠燕叁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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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台城,门下省公廨,头发花白的从事卢应向上级告了假,向同僚交接手头事务,收拾好书案上的文具,然后背起包裹,向外走去。
包裹缝隙露出些许香烛,同僚见了,有的叹息几声,有人却觉得奇怪:看样子,是要去上坟?
一名老书吏见状叹息:“唉,日子又到了...”
“这是怎么了?”有小吏好奇的问,其他小吏也纷纷凑过来。
卢从事人很好,为人和蔼,又经常帮忙,所以公廨里跑腿的小吏,都和卢从事相熟,但大伙都不知道,为何今日对于卢从事有特别意义。。
老书吏放下笔,低声说:“你们当然不知,卢从事是给女儿一家上坟去的...”
“女儿?原来卢从事曾有女儿的?”小吏们有些意外,门下省书吏常来常走,他们都是年初才调来此处做事,所以真不知道卢从事家里过去的情况。
“此事说来话长...”老书吏喝了一口茶,见手头事务不是很多,便将卢从事的过去慢慢道来。
为了方便叙事,老书吏依旧把当年的卢应,称为“卢从事”
当年,大概是二十多年前,卢从事当时是建康县廨的佐吏,当然,依旧是住在建康城里。
卢从事和内人,只有一个女儿卢氏,卢氏出嫁,夫家对其很好。
后来卢氏产下一子,一家人幸福美满。
几年后,某日,卢氏带着儿子外出,回来时误了时辰,已是黄昏,结果,半路遇到了“打稽”的“四凶”。
所谓“四凶”,就是当时建康城里四个祸害,各自是宗室子弟、权贵子弟,所谓“打稽”,就是打劫,杀人劫财,掳人妻女。
卢氏遇到的一伙贼人,带头的是“四凶”之一,因为卢氏颇有姿色,被对方看中,当街抢人。
卢氏不从,抱着儿子拼命挣扎,路人见了想阻拦,却被群凶恐吓,不敢出手相助。
恰好卢氏良人担心妻儿安全,带着僮仆出门迎接,碰到此情此景,当然就要上来保护家人。
结果对方行凶,卢氏良人、儿子横尸当场,自己被人抓走。
当时就有认得卢氏的人跑去卢家报信,卢从事得知噩耗,悲痛欲绝,当时就告到公廨,想要救人。
卢氏倒是找到了,次日在一处小沟里找到的,找到时已是一具冰凉的尸体,舌头嚼碎。
似乎是被掳走的时候,就已经嚼舌自尽,所以被凶徒扔入小沟。
一夜之间,卢从事没了女儿、女婿、外孙,和亲家一起不断告官,却无济于事。
凶徒是谁,当时多有目击者,其身份官府心知肚明,却没人敢管,管了也没用。
而一直坚持告状的卢从事,还被人敲了闷棍,对方故意打折他的左手,还放话说再敢闹,全家都别想活。
后来,好像有人暗地里给两家一些钱财作为抚恤,也隐晦的提起,让他们莫要再生事了。
于是,这件事不了了之,而那一日,就是卢从事女儿一家的忌日。
每年这个时候,卢从事和内人都要到城外,给女儿一家烧纸钱、香烛。
“难怪我见卢从事的左手提不得重物,原来....”有人叹息着,有人好奇的问:“不知那凶徒是谁?”
“四凶作恶多端,后来有三个受了报应,剩下一个,如今依旧在,此人就是凶徒,至于这人是谁,知道的就自然知道,不知道的,问来做什么?”
老书吏没有细说,不忘叮嘱:“你们也知道,如今城里每到黄昏就不太平,所以啊,出门在外,真的要小心。”
这话不用说,大伙都懂,权贵子弟在城里行事,肆无忌惮,官府管不了,甚至不敢管。
大伙都知道遇到这些人,就只能躲着走,若躲不过,那就听天由命了。
正议论间,忽有小吏跑来,面带喜色,给大伙带来个最新消息:“出、出事了,出事、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又出弊案了?”
“不、不是,不是台、台城里出事,是外、外面。”小吏上气不接下气的说着,见案上一水杯有水,也不管那么多,拿起来就喝。
喝完,见众人看着自己,他压低声音:“我听说,我听说的啊,刚传出来的消息,临贺王,临贺王昨夜被游侠杀死了!”
“什么!”大伙听了这消息震惊非常。
“哎哟,小声些,我只是听说,你们莫要乱传...”
小吏的声音越来越小,但喜色越来越浓:“我听说,是一个行侠仗义的大侠,昨晚潜入别院手刃临贺王!”
“真的假的!”
“我就是听说,你们别看我...听说,听说这大侠还有名号。”
“什么名号?”
“大侠,燕、叁、鹰!”
。。。。。。
街道上,一辆牛车缓缓行驶,卢应坐在这雇来的牛车上,看着坐在一旁的老伴,两人沉默无语。
面前,放着香烛纸钱,还有些祭奠食物,待会,就要派上用场。
今天是特别的日子,是他俩女儿、女婿还有外孙的忌日,这一家三口,遇害已有十五年。
若那天,没有发生那件事,外孙也该成人,说不定已经过上自己的小日子。
但是,一切都在那天戛然而止,两家人、不,三家人的生活,被打断了。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十五年,但每当卢应想到自己那日看到的一幕幕,都会百感交集、心如刀绞。
天子脚下,竟然有凶徒横行无忌,抢劫杀人,掳掠民女,对方甚至不屑于隐瞒身份,行凶时就自报家门,恐吓旁人。
好好的人,就这么死了,被人活活打死在大街上,那么多人看见,群情激奋,却没人敢阻拦。
因为凶徒打死他们后,只要躲到府邸,官府就无能为力,死了也是白死。
更被说带头的人,官府都不敢抓。
他的女儿、女婿、外孙,就这么死了,告官,没人管,也没人敢管,凶徒气焰嚣张,后来甚至打断他的左手,以作教训。
事后,扔了些许铜钱,以作“抚恤”,这就如同二次伤害,在他本来就已经伤痕累累的心上又划了一刀。
卢应很愤怒,却又无可奈何,因为那凶徒是宗室贵胄,当年叛逃北虏,回来后未受丝毫惩罚,杀几个平民,又能如何?
这世道黑白颠倒,豺狼横行,普通人家遇到这种事,除了自己在家里哭,还能如何?
建康城里被祸害的人家,除了卢应的女儿一家,还有很多家,无数人都在咒骂这些人形畜生不得好死,但这些人,大多活得好好的。
当年的四凶,有三个已经得了报应,剩下那个凶徒,日子却依旧过得滋润,卢从事一直没有忘记这个人,因为就是这个人,杀害了他女儿一家。
不知不觉间,卢应觉得眼睛有些模糊,他和老伴年纪大了,可能熬不到那天,熬不到此人受报应的那天。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有隐隐约约的欢呼声传来,卢从事仔细听了听,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他透过车窗看向外面,见街道上有人奔走呼号,又有许多人聚在一起,议论着什么,这些人之中,多有面带喜色者。
这是怎么回事?有什么好消息?
卢应想打听打听,不过看到面前的香烛纸钱,想到了今天是特别的日子。
正事要紧,别的,回城后再说。
又过了一会,外面的欢呼声依旧,卢应隐约听到外面行人说着什么“临贺王”,心中一动,让车夫停车。
车停好,他慢慢下车,不过随行僮仆已经去找人打听了,满带喜色跑过来,激动万分地说:
“郎主!!不得了了,不得了了!”
“怎么回事,你说清楚?”
“郎主,临贺王死了,死了!”
“啊?”卢应只觉脑袋嗡嗡作响,有些不敢相信,抓着僮仆的手,不断问:“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小的听说,听说,听说昨晚,有个游侠把临贺王杀了!”
这消息太过震撼,卢应愣住了,老伴也从车上下来,问清楚后,同样惊得目瞪口呆。
临贺王有那么多侍卫围着,怎么就被人杀了?莫不是讹传吧?
僮仆兴奋的说:“郎主!我听说,这行侠仗义的大侠,还在现场留下名号,唤作....”
“唤作大、侠、燕、叁、鹰!”
僮仆一脸激动:“如今消息已经传开了,许多人奔走相告,都在说,说这燕叁鹰大侠为民除害!”
卢应两口子一下子没有回过神,面面相觑,此刻街道上出现许多吏员和白直,挥舞着手中木棒,呵斥着议论纷纷的行人。
“莫要传谣,小心吃牢饭!”
他们大呼小叫,看起来凶神恶煞,但很多人只不过是虚张声势,甚至就没打算认真制止行人“传谣”。
更有甚者,变相承认临贺王出事了:“临贺王是突发急病崩的,你们不可乱造谣、传谣!”
不一会,哭声响起,众人循声望去,却见路旁一辆牛车边,一个头发花白的男子,捂着脸、弯着腰,哭喊起来。
声音带着颤抖,带着喜悦,带着欣慰。
卢应的心,被悲伤、愤怒、绝望、悔恨冻结了十五年,今天这些寒冰忽然消失,压抑多年的情绪,喷涌而出。
他双手举起,看着万里无云的天空,泪水溢出眼眶,嚎叫起来:
“老天,老天有眼啊!!” hf();
第六十一章 难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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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建康城东某私第,此时已被兵马围得水泄不通,其中一处房间内,皇太子萧纲看着眼前榻上平放着的尸体,只觉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却说不出来。
临贺王萧正德死了,死不瞑目,而且死相有些渗人,看上去死前十分痛苦。
这是发生在昨晚的事,萧纲一大早收到消息后,立刻赶来这里:临贺王外室柳夫人所住别院。
按照临贺王府佐官的说法,临贺王是猝死,但无论死因如何,萧纲知道自己必须第一时间掌握案情,以免案情出现不必要的“发展”,以至于一发不可收拾。
现在,看着萧正德死透了,萧纲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
几个官员候在左右,等候太子垂询,后边传来啜泣声,官员们却当做没听见。
哭的人是谁,他们清楚,正是因为如此,他们才不想招惹麻烦,此事牵扯到一件丑闻,他们可不敢碰,否则要倒霉。
如今太子殿下莅临,正好由太子处置这棘手的事情。
询问案情的萧纲,此刻背着手,看着床边散发着些许白烟的香炉,问:“临贺王,果然是意外身亡?”
一名官员回答:“回殿下,下官仔细看过,确实是意外身亡,身上并无明显外伤,也无明显中毒迹象。”
“那么,是猝死?”
“应该是。”
“应该是?”萧纲说完,转头看着那官员:“你,想让陛下听到如此回复?”
“确实是猝死。”官员的语气立刻坚定起来,其他人赶紧附和:“殿下,昨晚临贺王的侍卫戒备森严,未发现有人潜入别院的痕迹。”
“殿下,临贺王毕竟...毕竟是知天命的年纪了,下官仔细问过,昨晚,临贺王喝了不少酒...”
“可能因此半夜突然发病....”
那官员瞥了一眼萧纲,小心翼翼、斟酌用词:“下官办案多年,也曾见过..见过马上风...”
听到“马上风”,萧纲眉毛一扬,官员赶紧解释:“房中之事,虽然也能延年益寿,但处置不当,亦可以杀人....”
“你们能确定么?”萧纲又看起那香炉,几位官员忙不迭点头:“确系如此,下官确认无误。”
“那,外面到处在传的,大侠燕叁鹰,是怎么回事?”
“回殿下,这是别有用心之人造谣、传谣,意图诋毁临贺王声誉!下官已经布置下去,安排人手,严查谣言,绝不姑息。”
“好,寡人,自会向陛下禀告,你们...”
萧纲再次看向这几个官员:“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心里要有数。”
后五个字,语气特别加重,几位知道言外之意,不住应诺。
萧纲看着榻上那死不瞑目的堂兄,良久,欲言又止。
死不瞑目是事实,萧纲可以看出,堂兄萧正德死前颇为痛苦,与其说是“马上风”,不如说是中毒。
马上风是猝死,按说不该是这种死相,但又没有明显的中毒迹象,所以,也就只能以猝死为结论。
萧纲仔细看着堂兄的遗容,是为自己看的,也是为父亲看的,噩耗传入宫中,也不知父亲会伤心成什么样子。
不过,这样也好。
你死了,我省心,父亲也省心了。
萧正德当年曾经是萧纲父亲萧衍在潜邸时的嗣子,后来萧衍在改朝换代前,有了亲生儿子,于是萧正德返回本宗。
未能成为太子,于是对此耿耿于怀。
也许,萧正德认为正是自己成为嗣子一事,为养父(伯伯)带来帝王气,才让养父临朝称帝,结果养父过河拆桥,于是怨恨不已。
以至于叛逃北虏,以‘梁国废太子’之名寻求庇护,结果不受北虏待见,又灰溜溜回来。
天子既往不咎,但萧正德不知悔改,为非作歹,天子屡次宽容,其人却愈发得寸进尺。
无论公德私德,都乱得一塌糊涂,萧纲当然知道萧正德的所作所为,但父亲一直宽纵,他也无可奈何。
萧纲知道父亲是汲取了前朝教训,因为宋、齐二朝屠戮宗室导致神器易主,但父亲宽容太过,萧正德有恃无恐。
对于萧纲来说,有一个很严峻的问题等着他解决:将来父亲不在了,他即位后,要如何处置临贺王?
流放岭表?软禁在京城?还是外放州郡?
无论是哪种,都不好,但放任不管,那就是养虎为患。
萧纲无数次想过这个问题,父亲不仅对萧正德,对许多为非作歹的宗室,以及他凶顽的弟弟,都很宽纵。
甚至都不做实质性的惩罚。
父亲这么做,将来他即位后会更难做,因为到时候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
现在,萧正德死了,问题迎刃而解,萧纲真的松了口气。
所以,这件事不能有别的结果,萧正德就只能是“猝死”。
如果说是遇刺身亡,朝廷的脸面往哪搁?由此出现的谣言,更像是事发后有人故意编的。
如果说是投毒,那好,最有嫌疑的“柳夫人”,该如何处置?
萧纲早就知道,萧正德的柳夫人就是长乐公主,即萧正德的妹妹、他的堂妹,但是,父亲一直不知道。
或者装作不知道。
这个秘密,其实已经不是秘密,但不能戳破、放到明面上来说,萧纲不仅要避免父亲伤心、保住自家的脸面,也要保住陈郡谢氏的脸面。
毕竟,长乐公主的夫婿谢禧,如今身居高位,事情传出去,怎么办?
这是家族丑闻,绝不能公开,而且,‘柳夫人’也没理由对临贺王投毒,两人所出二子,是不可能继承临贺王王位的。
长乐公主早已不在人间,所以柳夫人唯一的依靠就是临贺王,杀了临贺王,对她百害而无一利。
所以,萧纲知道堂兄身亡的原因只能是猝死,没有第二种可能。
这就是死因,最合适禀报父亲的死因,至于临贺王丧命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可以暗地里查,但明面上绝对不能说。
房内没有闲杂人等,那几个官员跟在旁边,萧纲让人用白布把堂兄的脸蒙上,问:“临贺王的死因,必须认真查办,但不得声张。”
“是,殿下。”
“传谣的源头,查到了么?”
“回殿下,正在查,临贺王刚出事,流言就冒出来了,下官以为,造谣的人,也许和临贺王之死有关。”
“你们知道就好,此事要抓紧,说不定临贺王确实是被人毒杀。”
“是,下官明白。”
“此事,旁人不得过问,但有进展,直接向寡人禀报...”
“是...”
外面突然传来动静,有人在高声咆哮,声嘶力竭,侍卫来报,说临贺王世子来了,因为情绪激动,所以冲撞维持秩序的东宫侍卫。
“让他进来。”萧纲吩咐,“寡人在此,不会有事的。”
后院,房间里,柳夫人愣愣坐着,眼睛哭得红肿,因为从昨晚哭到早上,喉咙都要哭哑了,所以此时只是啜泣。
昨晚发生的事情对于她来说,就是噩梦,难以忘记。
当时,她正和萧正德缠绵,对方忽然就口吐白沫,浑身抽搐,意识模糊。
她吓傻了,回过神喊人时,萧正德已经没了动静,瞪着眼看着她,面容扭曲。
此情此景,吓得柳夫人惊声尖叫,随后天旋地转,不省人事,再醒过来时,除了哭,就是哭。
萧正德死了,似乎死于马上风,但她没亲眼见过马上风的死状,所以不知道是不是,但萧正德临死前的痛苦,她看得真真切切。
所以,是中毒么?
饭菜里下的毒?茶水里下的毒?那我怎么没事?
他吃过的、喝过的,我也吃过、喝过。
若有人投毒,那么此人是如何做到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真的是马上风么?
柳夫人不停问自己,渐渐回想起事发前,两人相处的一些细节,不知过了多久,她面色一变,看向梳妆台上放着的一盒香脂。
难道,难道!
她想到了一个可能,随后面色变得惨白:能对香脂动手脚、又有投毒杀人意图的人,就只能是他。
而且他知道自己不会亲手涂抹香脂,所以不会中毒。 hf();
第六十二章 难道(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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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建康城一隅,某私第房间里,李笠躺在榻上,翘着二郎腿,吃着糖枣,哼着歌。
从早上到现在,消息已经传得满城皆知:临贺王萧正德死了。
传得最多的说法,是临贺王萧正德被大侠燕叁鹰刺杀,因为临贺王名声很差,所以,建康百姓对这个说法深信不疑。
然而这是谣言,造谣的第一人就是李笠。
又有说法是临贺王猝死,死于“马上风”,因为临贺王是在别院与自家外室过夜时出的意外。
当然,这不是事实,因为萧正德必然是中毒身亡,毒药,是李笠找来的一种草木毒,中毒症状不明显。
总而言之,萧正德这白眼狼完蛋了,被他干掉,死得不能再死。
这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还真就被李笠完成,值得好好庆贺一番:接下来的历史进程,肯能会随之改变可
将来,侯景叛乱、突袭建康时,没有萧正德这个统领京城防御的超级内奸做内应、开门揖盗,叛军可能就无法快速入城、围困台城。
叛军以小博大,讲的就是一个“快”字,如果“快”不起来,城内诸军、建康周围各地诸军也有了反应时间,那么侯景成事的几率就会降低。
想到这里,李笠跳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走动,握拳用力挥舞了几下,喜形于色。
实实在在的为改变历史进程(可能)做贡献,他为此感到自豪,虽然不能因此避免侯景之乱发生,但毫无疑问,变数大幅增加。
奈何这种事不能到处宣扬,就只能自己偷着乐。
回想起这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李笠有一种冲动,想要把事情的整个过程记下来,留作纪念,但不行,秘密只能埋在心中。
他要刺杀白眼狼萧正德,但临贺王府戒备森严,临贺王出行时同样如此,想要下手,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也就是说,没有破绽。
但是,李笠仔细琢磨了许久,还是发现了一个小破绽:柳夫人。
柳夫人其实是萧正德的妹妹长乐公主,两人突破伦理道德,形成事实,但不能太招摇,所以柳夫人并不是住在王府,而是独居别院。
虽然柳夫人生有二子,幼子早逝,大的那个独自居住,且出门在外,不在建康。
据说柳夫人样貌出众,但昔日的美人,如今迟暮,虽然风韵犹存,然而临贺王必然已经腻了,光顾别院的时间只会少不会多。
于是柳夫人变成“寂寞美女大姐姐”,美男计正好对症下药。
李笠要从这个小破绽入手,尽可能找到更多的破绽,但他不是美男,所以得雇佣“专业人士”。
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如狼似虎的柳夫人,遇到了英俊潇洒、精力旺盛、花样多多的小年轻,必然干柴烈火烧起来。
每隔几日的私会,小情郎的苦苦哀求,必然引发柳夫人的急不可耐,那么,让男生女相的小情郎扮做侍女,入府夜夜陪伴身边,是迟早的事。
柳夫人虽然年过四旬,但依旧处于生育年纪,所以尽情放纵之后,为防万一,必然要请临贺王小住几日,为可能的怀孕,以正大光明的理由。
临贺王来柳夫人别院小住,这就是破绽,而陪伴柳夫人左右的小情郎,做起手脚很方便。
这就是李笠的计划,针对的是人心和欲望。
“大侠燕叁鹰”的谣言,当然是他扩散出去、混淆视听的。
至于真正的投毒手段....
美男计的主角小情郎,从柳夫人口中,间接套出萧正德在特定情况下的嗜好,用后世的词汇来总结,那就是“腿控”。
柳夫人为了迎合这种嗜好,当然要提前做好准备,所以,可行性很高的投毒方式就有了,只需有人做个小手脚。
毫无疑问,刺杀成功,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被李笠完成了。
此事已了,李笠激动万分之余,决定赶紧返回鄱阳,不然就来不及回家过年。
兴奋之余,他冷静下来,将来侯景没了萧正德这个超级内奸帮忙,能祸害梁国到什么程度还未可知。
也许,叛军一样能快速突破建康外城、围困台城,那么萧正德的生死,其实左右不了历史进程。
而且,梁国的内部矛盾十分尖锐,形同火药桶,即便侯景没能成功引爆,但这个火药桶迟早是要爆的。
考虑到如今梁国宗室之间矛盾极大,或许,侯景之乱乱不起来,但萧梁版的“八王之乱”会爆发。
梁国一旦爆发内战,北边两个虎视眈眈的邻居,绝不会袖手旁观。
所以,李笠认为乱世依旧会降临,无非是表现形式有所不同,其造成的后果比起历史上的侯景之乱,是大是小犹未可知。
现在还不是高枕无忧的时候。
盘子里剩下的糖枣,很快被他吃光,就在这时,敲门声起,随从在外禀报,说有人求见。
来人是张铤,张铤经过一个月的休养,身上伤口渐渐愈合,恢复了些许精神,进了房间,对着李笠跪地叩拜。
“恩公在上,请受张铤一拜!”
“张兄这是怎的?怎么行如此大礼?”李笠赶紧将其搀住。
张铤红着眼眶,感激涕零的模样,看着李笠:“恩公诛杀萧正德那狗贼,张铤感激不尽,为姊姊、姊夫,谢恩公大恩大德!”
“不不不,不是的,你莫要乱讲话!”
李笠极力否认,用力把张铤扶住,不让对方跪地:“你莫要东想西想,临贺王意外身亡,这与我有何干系?”
“恩公,张铤心里明白,这都是恩公仔细策划的结果,否则那萧正德如何会...”
“否则什么?”李笠瞪着眼,此事他是绝不会承认的,所以来了个否认三连:“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啊!”
“这是大侠燕叁鹰为民除害,你要谢,谢他!”
张铤见李笠如此态度坚决地否认,愣住了。
他是个聪明人,判断出李笠忽然返回建康,绝不是为了“置办年货”,这一个月来,李笠神出鬼没,必然是在谋划着什么事情。
结果,就在今天早上,躲在小院里养伤的张铤,得知外面传来的消息:临贺王昨晚被大侠燕叁鹰手刃,已经呜呼哀哉。
临贺王死了,对于张铤而言是个惊喜,虽然他姊夫是被临贺王儿子打成重伤而死,但姊姊张氏确实是入了临贺王府后才暴毙,对于张铤而言,临贺王萧正德就是元凶。
他激动地泪流满面之际,很快想到了李笠。
毫无疑问,李笠极大可能策划了“临贺王之死”,现在不承认而已。
心思缜密,果然非同常人!
张铤如是想,诚恳的对李笠说:“李郎!张铤从今往后,无论刀山火海,要为李郎效犬马之劳!”
“哎哟,这怎么突然就要生要死的?”李笠明知故问,扶着张铤起来。
这位“替考学霸”肯定很有学问,人品应该不错,在尚书省做令史自然有见识,摆过摊、打过工,还行刺过恶贼,堪称多面手。
虽然参与过买官卖官,但也是为了筹钱请江湖豪侠帮忙报仇,可以理解。
他正好缺这样的人。
“张兄既然有意帮忙,正好,我要学《春秋》,甚至其他四经,不知张兄可否有意指点一二?顺便给我侄儿开蒙。”
“酬劳好说,每月底薪二千文,又有奖金和补贴,月结,绝不拖欠,包吃住,一日三餐,每顿有肉,每月都有假期,无需试用,入职即转正....”
张铤一脸坚毅:“李郎,张铤不要报酬,今生今世,愿效犬马之劳!”
“有话好好说,你这样情绪激动,我很难办...”李笠笑眯眯的说着,“先跟我去鄱阳,过个好年再说。”
“然后,你好好跟我说说,京城里的事情,各种事情,譬如奇闻轶事什么的。”
张铤用力点头:“是!” hf();
第六十三章 言外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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帆船航行在江面,因为是逆流而上,所以移动缓慢,船舱里,李笠一边喝茶,一边听张铤说一些轶事。
张铤是建康人,在尚书省做事,接触了许多公文,也多有同僚议论时事,所以是个“包打听”。
类似于后世首都出租车司机,什么都懂。
张铤知道很多奇闻轶事,也知道很多权贵、官宦人家的传闻,如今一一道来,不仅是消遣,也是让李笠长长见识。
譬如刚卸任的豫章内史张绾,别称“百六公”,缘起当年湘东王萧绎问策百事,张绾对阙其六,故而得名。
又有“夏侯妓衣”,说的是天子元从勋臣夏侯亶,其人晚年颇好音乐,有妓妾十数人,夏侯亶招待客人时,这些妓妾便隔帘奏乐。
于是人们便把隔绝视线的帘子称为“夏侯妓衣”。
这种知识看上去无关紧要,但若日后要混迹官场,不可不知,否则会被人耻笑没见识,甚至故意刁难。
譬如,说到国朝外戚张绾,故意说“百六公”,你不知道,傻乎乎的问“百六公是谁?”,旁人就知道你这个人没见识,没有像样的官场人脉,连‘常识’都不懂。
李笠就想知道这种“常识”,于是张铤无所不谈,现在说的,是宗室的轶事。
其一,关于鄱阳王萧范。
萧范曾任卫尉卿,宿卫皇宫,每晚都坚持巡夜、查岗,只要发现禁卫们稍有过失,就一定会严加处罚,动静不小。
此举,是为了让天子听见,让天子知道他尽职尽责。
其二,关于鄱阳王的弟弟、武林侯萧谘。
萧谘数年前任交州刺史,其人在任上横征暴敛,弄得当地民怨沸腾。
大同七年末,也就是三年前,交州豪强李贲起事,攻打交州州治龙编,据说萧谘花钱“买路”,才得以逃出交州。
李贲占领交州,僭越称帝,朝廷调岭表驻军平叛,战事不顺,不过如今官军已经收复龙编,追剿李贲党羽。
听到这里,李笠想到了一件事,问:“不知平叛官军主帅是何人?”
张铤想了想,回答:“新任交州刺史杨蒨为主帅,新任交州司马陈霸先领军。”
果然,建立陈朝的陈霸先现在在交州平叛!
李笠如是想,他记得陈霸先这位从岭南起事、建立陈王朝的大人物,故而有此一问,不过不多说什么,张铤喝了一口茶,继续说下去。
其三,关于湘东王萧绎。
萧绎姑父王琳,所生九子王通、王质等皆为名士,后来,湘东王将其妾王氏之弟改名为王琳。
李笠听到这里,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腹诽湘东王:小心眼啊这是,心胸有多狭窄?
用这种方式羞辱自己的姑父、表兄弟,你也太阴毒了!
怪不得王珩改名王琳,原来是你这个独眼龙大王心理阴暗,嫉恨表兄弟比你表现好、名气大,搞这种暗搓搓的把戏羞辱对方。
一叶知秋,湘东王萧绎的品性,他算是了解了。
两年前,他有幸得这位召见,当时对方给他的印象,一是独眼龙,二是儒雅君子,没想到...
没想到心理这么阴暗,感觉就是武侠小说里的岳不群...
“湘东王小时患眼疾,天子亲自为其治疗,结果渺一目。”张铤道出一段过去,李笠听了,恍然大悟:
萧绎因为自幼身体残缺,于是,心理渐渐也残缺了。
这可以理解,毕竟古代官场极其讲究官员的仪容,当官要样貌堂堂,而湘东王身为藩王,瞎了一只眼,对比样貌堂堂的兄弟和表兄弟,这很容易让人产生自卑,然后极度敏感。
李笠觉得日后若再和湘东王打交道,可得注意。
轶事之四,还是湘东王。
湘东王和五兄庐陵王萧续如同仇人,又和六兄邵陵王萧纶关系极差,原因是邵陵王做诗讽刺过湘东王的独眼。
听到这里,李笠注意到张铤漏了一件事,没有提湘东王和庐陵王决裂的“西归内人”一事。
看来,张铤对当初詹良命案捅破天的原因,已经有了判断:鄱阳王府逃奴贾成跑去荆州找庐陵王伸冤,搞不好就是命案嫌疑人李笠弄出来的事。
这件事李笠是不会承认的,那么,对方提到湘东王的轶事,故意不说最著名的“西归内人”一事,恐怕是委婉的提醒他:
也许湘东王已经想到有可能是他李笠搞的鬼。
只不过是见他地位卑贱,所以懒得计较罢了。
但心里的刺,可能存在,当然,这只是张铤的看法,没有真凭实据,就只是提醒。
张铤见李笠若有所思的模样,知道自己婉转的提醒有了效果。
其实李笠的名字,他几年前就听说过。
那个鱼腹诗不提,两件发生在鄱阳的案子,让李笠的名字,被尚书省令史张铤记住,他仔细琢磨了鄱阳王府詹良命案,觉得李笠不一般。
现在,见这位一点就通,便继续说下去。
轶事之五,庐陵王萧续。
萧续为当今皇太子同母弟,膂力过人,善骑射,被天子比作任城王。
任城王,指的是魏武帝曹操之子、任城王曹彰,曹彰在曹操诸子之中,以勇武见长。
萧续时任荆州刺史,治下武宁郡守张延康任满回京,途经江陵时,被萧续以其在郡守任上贪赃枉法为由关入州狱。
消息传到建康,天子下令让州廨押送张延康入京自辩,结果张延康逃狱,在逃狱过程中重伤不治。
李笠听到这里,眉毛一挑:萧续这是有问题。
张郡守任上贪赃枉法?怎么任上不处置,人家离任了就嚷嚷起来?
若有真凭实据,怎么会怕当事人入京自辩?
所谓的越狱,怕不是故意放人走,然后击杀灭口,说是畏罪潜逃....这不是我差点就获得的结局么?
事情很明显,天子让张延康入京自辩,明摆着就是不相信儿子对张延康的指控,而萧续生怕张延康到了建康,自己诬告一事败露,索性....
看来这些宗室,一个两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心机深得很,手也黑得很。
有横征暴敛(武林侯萧谘),有戏精(鄱阳王萧范),有伪君子(湘东王萧绎),有凶徒(庐陵王萧续)。
至于那个邵陵王萧纶,行为暴虐,狂悖骄纵,李笠听张铤说这位曾经路遇送葬队伍,便夺人孝服,随灵哭丧。
又找来一个与天子容貌相近的老翁,令其穿上冠冕,将其当做自己父亲,先是哭诉一番,然后又扯下冠冕,将其暴打一顿。
还让人做了一口棺材,让自己讨厌的佐官躺进去,然后用丧车运棺出行,令几个老妪随车嚎哭,如送葬一般。
如此行迹,让人瞠目结舌,天子虽然惩处,但却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张铤问:“李郎可知,邵陵王曾经杀官?”
“不知,且说说?”
“大同初年,少府丞何智通上奏,弹劾时任扬州刺史的邵陵王盘剥渔民,不久,何智通在建康城里私第附近街道被凶徒截杀。”
“何智通临死前,血书‘邵陵’二字,天子大怒,派兵围了邵陵王府,捉拿奉邵陵王之命杀害何智通的几个王府佐官。”
“并且将邵陵王废为庶人,但不久便复爵,一切如初。”
说到这里,张铤补充:“李郎,邵陵王视少府丞如眼中钉。”
少府丞何智通,大同初年已经死了,现在,张铤强调“邵陵王视少府丞如眼中钉”,很显然有言外之意。
张铤要说的是,邵陵王萧纶视如今的少府丞徐驎为眼中钉。
那么,通过巴结徐驎而得以做官(其实是吏)的李笠,必然不为邵陵王所喜。
当然,以李笠目前的身份,还入不得邵陵王法眼,连被对方讨厌的资格都没有,但是心里得有个数。
话说到这份上,张铤明显是借着说轶事提醒他:老弟,千万多个心眼,宗室之间互为仇怨,宗王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平日里一定要小心。
别不知不觉中得罪人,哪天被人算计,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李笠听出了张铤的言外之意,不过对于这种“话说一半、另一半你自己理解”的劝谏方式,觉得很无聊,腹诽道:
有话直说行不行,万一我悟不出来,那算什么?
难道我看上去,是那种不听劝、小心眼的人?
李笠直接提要求:“张郎...呃,张兄,我虽不蠢,但这种言外之意,很容易误解,你往后提醒我时,能不能直截了当说?”
“李郎,我没说什么呀?”张铤一脸无辜的看着李笠,李笠见状心中燃起斗志:
哟呵,和我斗智是吧? hf();
第六十四章 沈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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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彭蠡湖东畔,左里,即将抵达鄱阳的李笠,上岸休息,左里是彭蠡湖中部重要的交通要地,往来彭蠡湖南北的必经之处。
所以李笠在这里有个邸店,既卖鱼钩,又是别院和办事处。
不止他,他的左臂右膀们及手下出行,也会在这里休息。
结果,在别院遇到了意想不到的人:武祥正好经过左里,在别院过夜。
武祥得知李笠回来了,赶紧来禀报一些事情,其中有黄大车家中最近发生的事。
“前不久,杜娘镜店的杜东主出远门,可是我听得消息,其实杜东主是被人掳走了,贼人向黄档主索要赎金,黄档主对外宣称,杜东主出远门。”
“当然,这是听来的消息,具体内情不清楚,反正黄档主如今不怎么露面,我认为,这应该是真的。”
消息确实让人震惊,李笠想了想,问:“你认为,贼人真的是想要赎金么?”
“我认为不是,对方更有可能看中杜东主镜店的新镜工艺,所以贼人索要赎金,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应该是拖延时间,稳住黄档主。”
武祥很有想法,把自己关于这件事的看法说出来:“新镜的制作工艺是下蛋母鸡,拿到手,那就有源源不断的收入,而赎金是鸡蛋,再多也就那么多,会花完的。”
“而且,贼人的目标,不止制镜工艺,按照贾郎打听来的情况,昨日,黄四郎不知去向,黄档主暴跳如雷,这是黄府仆人私底下透露的。”
“黄四郎也不见了?”李笠喃喃,回想起黄四郎那英俊得有些过分的脸,心中觉得疑惑:黄四郎是去救人了,还是也被绑架了?
贼人绑架黄四郎做什么?做**?还是别有所图?
“黄团,你还听到什么风声?或者,有什么想法?”
“寸鲩,我觉得,这件事不简单,幕后主使所图非小。”
“掳走杜东主,必然得罪黄档主,谁都知道黄档主是鄱阳的地头蛇,哪怕只是为了赎金,但仇可就结下了。”
“黄四郎去向不明,也许是去救人,或许也被人掳走,我觉得,第二种可能性较大。”
“也许贼人图的是杜东主掌握的制镜工艺,便以黄四郎为要挟,迫使杜东主屈服,说出机密。”
“他们拿到工艺,必然不会在江州开镜店,所以,极有可能不会放人,杜东主和黄四郎母子,从此下落不明。”
“黄档主找不到人,也找不到贼人,纵然再愤怒,又有何用?”
“也就是说,贼人的目标是制镜工艺,既然掳了人,一不做二不休,就此销声匿迹,而当同样的镜子在别处出售时,黄档主又能如何?”
这分析有道理,李笠想得明白,武祥继续说:“还有一种可能,即贼人掳走杜氏母子,以此为要挟,让黄档主就范、服软。”
“对方应该不是图黄家的产业,图的是黄档主在鄱阳郡地界的人脉。”
“若如此,幕后主使应该不是鄱阳本地人,否则黄档主迟早要报复。”
“只有过路客,才不惧黄档主记恨在心,毕竟手里捏着人质。”
“所以我认为,若这个可能成立,那么,就一定是有外地人,试图趁着彭蠡湖区一片混乱,要来个浑水摸鱼。”
“如此一来,这就是从我们碗里抢肉吃,我们不能坐视不理。”
李笠思索着:“所以,你是针对那幕后主使进行应对,至于能否救杜氏母子,倒是其次?”
“是的。”武祥无奈的笑起来,“贼人有备而来,掳了人后,可以转移,可以藏匿,我们哪里找得到?黄档主恐怕也找不到。”
“真要找人,还不如找幕后主使,问题便迎刃而解,我认为其人可能是外地来鄱阳游学的沈郎君,所以,他可能接触过哪些人,我得摸一摸,才来左里。”
武祥说完,拿出一张人物肖像画给李笠过目。
“沈郎君?”李笠看着肖像画,思索起来,“我记得你之前提过这个人。”
“是,据说他是吴兴沈氏子弟,夏天时来鄱阳游学,结交大户子弟,还做起新平白瓷的买卖,在鄱阳一直住到现在。”
“黄四郎跟他走得比较近,沈郎君还到黄四郎家作客,虽然没有确凿证据,但我掌握了一些消息,觉得此人掳走杜东主、夺取制镜工艺的可能性颇大。”
李笠连忙问:“什么消息?”
“有人无意间听到,沈郎君的随从,称其为‘第下’。”
“‘第下’?有爵位?这是个权贵子弟啊!”李笠眉头紧锁,看着肖像画,喃喃:“宗室贵胄,走路都是横着走,没道理藏头露尾,除非...”
片刻,忽然惊醒:那年,试图掳走徐参军宠妾梅儿的幕后主使,就被称为“第下”,也只有做某些坏事时,这些贵胄才会藏头露尾。
难道,可能是同一个人?
“寸鲩,就是他!”武祥有些激动的说,“那光头,你从寻阳带回来的光头,我让他认过人,虽然认不出沈郎君是谁,但认出沈郎君的一个随从。”
“按照他的说法,此人,就是当年那‘第下’的一个随从!”
“也就是说...”李笠的目光变得凌厉起来,“人贩集团的大头目,那个‘第下’,化名沈郎君,在鄱阳搅风搅雨?”
“对,就是他,而且虽然没有直接证据,但我认为,他掳走杜东主的嫌疑最大。”
“藏头露尾,形迹可疑,又和黄四郎有接触,甚至登门做客,他临时起意,不是不可能。”
“之前,他既然为了得到一个美人,就指使手下掳人,那么,为了从杜东主这里拿到新镜制作工艺,掳人又有何奇怪的?”
李笠打断武祥的话:“他现在人在何处?”
武祥回答:“反正昨日还在鄱阳,我觉得,他肯定是暗地里安排人偷鸡摸狗,自己则在明处,见机行事,不过,如今新年将至...”
“他应该会回去过年,所以,我做了两手准备,让贾郎在鄱阳盯着,让灰鸭在湖里注意着,我就来左里看看。”
“没想到正好碰上你回来,这太好了!”
李笠默默点头,武祥的处置,确实很合理,而且武祥的猜想应该和真相差不多,那么....
李笠让人请张铤过来,先给张铤介绍自己的发小,双方相互认识之后,他把“沈郎君”的画像交给张铤,看对方是否认得此人。
张铤听李笠说这是某个权贵子弟的画像,仔细看后,面色一变,拿着纸张的手都有些颤抖:“他,他...”
“当年,就是他把我姊夫打得重伤不治!”
“什么?”李笠见张铤认出此人,愈发惊讶:“你是说,他是临贺王的儿子?”
“对,是他!这混蛋化成灰我都认得!”张铤咬牙切齿,两眼冒火。
“他是萧正德和柳夫人所生,建平侯萧全理!” hf();
第六十五章 沈郎君(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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鄱阳,郡斋,萧全理走出大门,登上牛车,返回自己的下榻处。
在鄱阳半年多,他一直以“沈郎君”的身份活动,所以一直未曾拜访鄱阳内史范胥。
当年他在国子学就读时,现任鄱阳内史范胥,为国子博士,所以萧全理和范胥有师生之谊,今日登门拜访,就是为了向所有人表明他真正的身份。
临贺王之子、建平侯萧全理。
从现在开始,他就不需要遮遮掩掩,用“沈郎君”的名号行事。
过几日,鄱阳郡廨有船队前往寻阳,萧全理及随从,会乘坐自己的船,随官船一起出发,入江之后,前往建康。
牛车正行进间,随从靠近车厢,向车内的萧全理禀报:“第下,有人盯梢。”
“让他们盯,不用赶走,小心戒备即可。”
“是,卑职明白。”
牛车继续前进,萧全理则想象着鄱阳城赌档档主黄大车此时的表情。
黄大车的外室杜氏失踪了,没多久,庶子黄四郎也没了踪影,可想而知黄大车如今会是如何的暴跳如雷。
然后,就会注意到他:半年来,和黄四郎交往密切的“沈郎君”。
黄大车是鄱阳城里的地头蛇,一般人不敢招惹,如今,外室和儿子不见了,黄大车就像疯狗一样,随时会咬人,谁见了都要躲三分,但萧全理可不怕。
他是宗室贵胄,刚和鄱阳内史叙旧、谈起师生情谊,黄大车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动他,一动,全家都要倒霉。
但为防万一,萧全理还是打算跟着官船离开鄱阳,船入长江后,黄大车就没了办法。
即便最后知道是他,掳走了杜氏、赚走了黄四郎,也只能以头抢地,气得吐血。
更别说,对方根本就没有证据,来证明他与杜氏、黄四郎失踪一事有关。
想到这里,萧全理得意的笑起来,几乎要哼起歌,想起这两年的经历,只觉跌宕起伏。
当年,他一时不慎,看中的美人梅儿,被湘东王的妻弟徐君蒨抢走了,后来,好不容易安排一番,让人把梅儿带回来。
结果,被不知哪里冒出来的贼人坏了好事,而他尽心培植的产业,也遭受重创。
这件事,让萧全理耿耿于怀,郁闷许久。
后来,在湓城、寻阳等地,有人暗地里售卖环锁铠,他便为父亲分忧,长留江州,尽可能多买一些环锁铠。
到了今年年初,鄱阳新平烧出白瓷,萧全理便化名来鄱阳,要为家里置办一份产业,顺便看看有没有什么美人、美少年。
一个多月前,他给父亲写了信,说明了白瓷、环锁铠事宜的进展情况,父亲在回信中,夸了他一番。
但对萧全理而言,最让他高兴的事,是在鄱阳遇到了一个美少年黄四郎,此人比上甲侯萧韶的样貌更加俊美,让他见了之后,难以忘怀。
这种感觉,比梅儿给他的感觉更强烈,所以这美少年,是必须要弄到手的。
仔细一打听,发现其父是鄱阳大户黄大车,后来他以“沈郎君”的身份,到黄四郎家中做客,发现其母杜氏颇有姿色。
难怪能生出如此英俊的儿子。
杜氏经营一家镜店,制作的镜子,独一无二,萧会理对此很感兴趣。
这制镜工艺,当然要拿到,然后在建康开镜店销售新式铜镜,收入必然很可观。
为了方便行事,他来鄱阳前就把手下分成两拨,一拨人跟着自己四处游玩,暗地里一拨人不动声色做准备,两拨人互不接触,以防走漏风声。
等了半年,获取黄四郎信任,又瞧准时机,掳走杜氏。
然后要求黄大车付赎金,将其稳住,再以“沈郎君”的身份,热情为黄四郎提供帮助,派人助他救母。
其实是个陷阱,还故意让黄四郎来不及通知其父,便急着出发。
现在,黄四郎必然入彀,那么,有黄四郎作要挟,杜氏就必然供出新式铜镜的秘密。
这对母子已是他囊中之物,人、财兼得,但软禁在别处,所以只能在返回建康的途中接人,回去过个好年,然后...
以母挟子,以子挟母,不怕这两人不从,好好调教一番,最后将母子都收入幕中...
那种别样的刺激,萧全理现在只是想都觉得兴奋,杜氏好像未到四十,也不知屈膝承欢时,会是何种风情。
忽然,他觉得一阵心悸,一下子呼吸困难,呼吸急促起来。
赶紧收回思绪,捂着胸口,靠在靠垫上,不一会,心悸消失,一切如常。
额头却渗出汗珠,面色有些苍白。
心疾,是他从娘胎里带来的毛病,治不好,也没法治,弟弟就是因为这心悸而早逝,说不定哪天,他也会猝死。
所以在国子学策试后得了个清闲官职,事务扔给佐官处理,自己则到处游山玩水。
见着美人、美少年就收入房中,不需要顾及那么多,该放纵,就放纵。
母子?呵呵,正好!
回到下榻处,萧全理刚坐一会,便有人入见。
却是黄大车之子黄三郎,黄三郎和黄四郎速来不合,私底下投靠萧全理,此时还蒙着脸,以防被人认出。
黄三郎此来,本该带着礼物,那就是麝香。
传说麝香能让女子不孕,萧全理常用,将其放在香囊,行房时佩戴。
因为他虽然喜欢女人,却不想让被自己临时起意睡过一两次的侍女轻易怀孕,只是出来大半年,随身携带的麝香,即将消耗殆尽。
黄三郎为了讨好他,便允诺尽快弄来麝香,说好今日上呈,结果却是空手而来。
“第下,小人惶恐,麝香因为送货之人耽搁了行程,得迟一日,也就是明日才能上呈。”
“无妨,我这里还有,迟一日不打紧。”萧全理不在意逾期,黄三郎赶紧恭喜另一件事:“恭喜第下,贺喜第下,心想事成。”
“怎么,你庶母、庶弟不见下落,一点都不急的?”萧全理明知故问,看着对方,心中满是鄙夷:
要不是这小人暗地里协助,他可没那么容易把黄大车和黄四郎的动静探得一清二楚。
“第下哪里话,我那弟弟能服侍第下,那是他的福气...”黄三郎谄笑着,期期艾艾:“第下,小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还请第下给个机会...”
“可以,你的表现,寡人很满意,过完年,自有安排。”
黄三郎大喜,赶紧叩拜:“谢第下,谢第下!”
鄱阳是个小地方,鄱阳王府谁都想巴结,却很难如愿,如今,有建康城里的贵胄子弟在眼前,对于黄三郎而言,是难得的机会。
只要攀上这棵大树,就能跳出鄱阳,到建康去逍遥快活,为此付出的代价,不过是让庶出弟弟作**。
萧全理看着这卖弟求荣的小人,虽然心中鄙夷,但脸上笑意不减,黄三郎暗中投靠他,确实帮了大忙。
狗,多几条总是好的。。
“你回去,好好劝劝令尊,莫要铤而走险,毕竟,一大家子人,不值得出什么事。”
“小人明白!”
黄三郎告退,萧全理决定小憩一会,有仆人匆匆而来,说有急报。
“何事?”
“第下,方才建康传来消息,说大王想念第下,所以,请第下速速回去,莫要误了过年。”
萧全理点点头:“知道了,不过再急也急不过这几日,必须和官船一起出发,以防万一。”
仆人闻言有些迟疑,不过还是没说什么。
其实,建康传来的是噩耗:临贺王崩,所以柳夫人让建平侯赶紧回去,好歹能赶上临贺王出殡。
但是,建平侯有心悸的隐疾,经不得吓,所以左右不敢直接禀报这个噩耗,而是含糊其辞,至少让建平侯知道王府在催。
萧全理见仆人站着,不说话也不告退,有些奇怪:“愣着做什么,无事的话便退下,寡人要休息。”
“是,小的告退。” hf();
第六十六章 黄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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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房间里,萧全理坐在榻上,倚着凭几,就着烛光看着书,旁边放着一杯温茶,两名侍女候在一旁。
侍女都是十五六岁年纪,样貌较好,已经做好了准备,盼着萧全理发话。
不知过了多久,萧全理放下手中书卷,看看外面夜色深沉,又看看眼前侍立的女子,有了想法。
让侍女拿出备好的麝香香囊,戴在脖子上,正要将想法付诸实施,却忽然想到黄四郎。
想想黄四郎那俊俏的容貌,想想半路接了黄四郎母子,自己就可以为所欲为,萧全理只觉呼吸急促。
过几日,他就要离开鄱阳返回建康,随着官船出行,半路会把杜氏、黄四郎母子接上船。
萧全理等不及了,决定在船上就能把黄四郎收了,连同杜氏也收了,到了建康后,新年期间一定要好好放纵一番。
左拥右抱,那真是惬意至极。
不用麝香,说不得过了一年,杜氏为他生下一儿半女,届时黄四郎要如何称呼杜氏所出呢?
有意思,真有意思!
萧全理越想越激动,只觉口干舌燥,一把将左边那侍女拉到怀中。
“来,你们伺候寡人就寝。”
“是...”
被萧全理拉到怀中的侍女激动不已,另一个也期待起来,准备宽衣解带,让第下为所欲为。
只要能怀上孩子,地位就不一样了,哪怕只是做妾,也比做侍女好。
萧全理即将“策马疾驰”之际,窗外陆续出现三个黑影。
三人正忙着宽衣解带,没注意窗口动静,毕竟院子外有人把守,整个私第也有人值夜,不可能有什么人能够潜入。
黑影将窗户缓缓拉开,依次钻了进房内。
闻着麝香的香味,猛地窜了过来,动作十分灵活。
萧全理听到动静,转头一看,却见三团黑影扑向自己,其上都有一张惨白的脸,一双渗人的眼睛,留着两行血。
是一张张鬼脸。
萧全理还没反应过来,三个鬼脸黑影跳到面前,然后手舞足蹈的跳起来,样貌狰狞不已,宛若索命亡魂。
其形宛若孩童,全身黝黑,不断地“叽叽叽叽”的叫,面容异常吓人,随后向萧全理扑来。
两名侍女当场就吓得脑袋一片空白。
“啊...”
萧全理被这三个索命亡魂突然一吓,喊出“啊”,但从嘴里窜出的“啊”还没来得及变大,他只觉心脏猛地一疼,如同被一根长矛贯穿自己胸膛。
麻痹感蔓延,嗓子发麻,喊不出话,下意识用右手捂着胸膛,浑身发冷,又有些抽搐。
萧全理只觉心疼得厉害,而那索命亡魂扑倒他身上,又抓又挠,强烈的刺激,让他心疼得连呼吸都觉得费力。
心越来越疼,额头冒出冷汗,萧全理倒在榻上抽搐着,口中发出“呵、呵、呵”的声音。
说不出话,只是低声干嚎,身子蜷缩,微微颤抖,不一会便没了动静。
两名侍女见着建平侯被三个白脸妖怪围攻,吓得尖叫起来:“啊!!!!!”
尖叫声极其刺耳,划破宁静的夜,那三个黑影明显被这两位的尖叫声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几步,其中一个黑影手中,拿着一个香囊。
原本挂在萧全理脖子上的香囊。
外面传来脚步声,有许多人往房间冲过来,三个黑影纵身一跃,三两下便跳到房梁上,从缝隙里爬了出去。
房门随后被人撞开,几个男子冲了进来,却是萧全理的随从们。
随从们首先看到了躺在榻上、蜷缩着的萧全理,然后看到两名衣衫不整的侍女。
侍女们不停尖叫,随从们上前查探,发现萧全理两眼圆瞪、面色惨白,已经没了气息。
建平侯死了?
建平侯死了!!
随从们大惊,问侍女出了何事,侍女哆哆嗦嗦,好不容易才说出话来:“鬼,鬼!有鬼啊!”
。。。。。。
湖畔,一个不知名的寨子冒起浓烟和火光,厮杀声、惨叫声、哀嚎声不断响起。
火光中,数人撞开侧门,夺路狂奔,身后,黄三郎弯弓搭箭,将这几个漏网之鱼逐一射死。
身后一名僮仆肩上,一只猴子“叽叽叽叽”叫起来,僮仆从腰间小囊掏出个果子,往上一抛,猴子接住果子,欢快的吃起来。
黄三郎拿着弓转身往回走,看着这猴子,笑了笑。
他特别训练了许多猴子,使其能够在一个大宅里循着气味寻找麝香香囊,然后将其带回来后,换取犒赏。
然后,从中选出表现最好的三只猴子,备用。
时机一到,给猴脸画鬼脸,到了晚上,将猴子带到一处府邸附近,打开笼子,这三只猴子能够翻墙入室,去找麝香香囊。
那个佩戴香囊的人,很容易被窜出来抢香囊的“鬼脸”吓一大跳。
如果是一般人,最多吓得心“砰砰”跳,而据说有心悸毛病的“沈郎君”,肯定会被当场吓死。
哎呀,英年早逝,真是惨呐!
黄三郎如是想,将弓交给随从,拔出腰间佩刀,往遍地狼藉的一处小院走去。
黄家的打手们,在寨中各处给地上的敌方伤者“补刀”,小院子里,一脸铁青的黄大车,坐在背着手站着,看着面前跪地一人。
这个遍体鳞伤的中年人,认得黄大车,如今不停磕头,祈求对方放自己一命。
“我也是被江五郎逼的,他,他投靠了那个沈郎君,威风得很,逼我一起合伙行事,不然...”
“之前,我和别处寨子拼杀,折了许多人,实力大不如以往,所以只能听他的...”
黄大车看着这个伤势不轻的老相识,听对方哭诉自己是多莫心不甘情不愿,不得不给沈郎君做事,心中怒火丝毫不减。
如今,人人都知道他的诨号是“铁骰黄”,但其实他最初的诨号是“黄虎”。
杀人无数的黄虎。
从一个要饭的乞丐,变成鄱阳城里开赌档的档主,这可不是靠耍嘴皮子,或者投骰子投得好就能做到的。
可惜,几十年过去,许多人都忘了这点,好像他只会投骰子,不会拿刀杀人。
黄大车自己都不记得手上沾了多少人的血,黄家能有如今的地位,靠的是敢玩命。
见老三走过来,看看其随从肩上的猴子,黄大车想到了“沈郎君”。
沈郎君,果然有问题,来到鄱阳,借着游学名义,到处结交朋友的同时,居心叵测。
江湖事,黄大车不想多管,但是,对方打起黄四郎的主意,那就不行。
未曾料,黄四郎不听他的话,不肯远离这沈郎君,觉得是他多虑了。
思来想去,黄大车让老三暗中投靠沈郎君,以策万全。
果不其然,沈郎君有问题,其实是建平侯萧全理,见黄四郎样貌出众,便起了歹心。
多亏黄三郎通风报信,萧全理后来试图赚走黄四郎,但设下的陷阱被早有准备的黄四郎带人击破。
只是黄大车没想到,萧全理居然还打起了杜氏的主意,似乎是想要铜镜的制作工艺。
杜氏被掳走了,黄大车心急如焚,一番安排之下,萧全理被吓死,他接下来要救杜氏。
黄大车按着消息,带手下来这里救杜氏,结果来晚一步:杜氏已经被人转移到别处。
看来,只能靠追踪江五郎的幺子去救杜氏了。
“我知道错了,档主饶命!”
中年人哭喊着,黄大车默不作声,等黄三郎走到其人身后,他对着儿子点点头,然后走开。
手起刀落,中年人被黄三郎斩首,死得痛快。
黄大车看着四周一片火光,有些懊恼,黄三郎赶紧上前:“杜姨吉人自有天相,四郎必然能将她从江五郎手中救出来。”
“唉...”黄大车长叹一声,缓缓向外走去,“我早该想到的...”
“阿耶,江五郎知道萧全理暴毙的消息后,必然把杜姨送回来,阿耶莫要担心。”
黄大车停下脚步,看向儿子:“寨里一个活口都不留。”
“孩儿明白!”黄三郎点点头,招呼手下赶紧办事,他觉得早就该这样,不然自家也不会被一些人看不起。
当年的“黄虎”还没老掉牙,新一辈的“黄虎”还没机会立威,以至于那个白石村的渔家子都敢放肆!
看着自己养的猴子,黄三郎心中得意:什么宗室贵胄建平侯,敢打黄家的主意,老子用几只猴子就吓死了。
至于你,李笠,接下来想想怎么死!
一想到李笠,黄三郎就恼火,那日他是一不留神,被对方算计,事后想想,简直是奇耻大辱。
这个仇一定要报,黄三郎琢磨着李笠的死法,又见阿耶眉头紧锁,应该是担心杜氏的安危,心中不以为然,甚至想笑。
那个江五郎是一个寨子的大当家,因为有了“沈郎君”做靠山,所以才敢帮忙软禁杜氏。
现在,“沈郎君”死了,江五郎该怎么办?
把杜氏交出来?“黄虎”可不一定会饶过他,所以,江五郎更可能带着人外逃,彭蠡湖里做不了水寇,可以跑到大江里做江寇。
届时,尚有姿色的杜氏,怕不是要被江五郎天天睡,就算救回来,呵呵...
黄三郎真想笑,他不会吃里扒外,联合外人搞垮自家,但不代表他不想看着杜氏、黄四郎母子倒霉。
他们三兄弟,是“黄虎”的嫡子,是新一代的“黄虎”,至于老四这个男生女相的庶子,只会让黄家被人笑话,哪配得起“黄虎”的称呼! hf();
第六十七章 黄虎(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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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里地界,一艘船靠在某水汊岸边,船上数人登岸,向远处的一片树林走去。
当中一人身着青衣,背着个包裹,样貌英俊,手无寸铁,却是黄大车之子黄四郎。
其他人身着布衣,皮肤黝黑,拿着刀、如同押送犯人一般,簇拥着黄四郎向前走。
树林前有大片草地,草地里有一颗大树,树干从中分开成两半,但两半都依然郁郁葱葱,看上去年头不小。
树前有一个大石头,江五郎坐在石头上,有数名随从站在身后,一起看着走来的黄四郎。
江五郎又看看四周,只见举目望去四周一片空荡荡,无论是岸上还是水面上,除了走近的几个人,都没有半个人影。
所以,这下稳了。
等黄四郎来到面前,江五郎问:“带来了么?”
“带来了。”黄四郎说完,把包裹放下,问:“我娘呢?”
江五郎没有回答,示意左右上前,检查包裹,要看看黄四郎是否把赎金带来。
两名男子将包裹放在地上,打开,发现里面只有石头。
江五郎见状,笑起来:“这是什么意思?”
“没别的意思。”黄四郎笑起来,“我要先看到我娘好好的,金银才会交给你。”
“是么?”江五郎把手一挥,让手下往树林那边喊话,随后看着黄四郎,觉得此人倒是有胆色,如果可以的话,他真不想招惹黄家。
这一年来,彭蠡湖里不太平,为了养活寨里数百口人,大当家江五郎焦头烂额,所幸,遇到了实力不俗的“沈郎君”。
沈郎君是化名,实为建平侯萧全理,江五郎有了靠山,胆气壮了起来,所以当萧全理把“铁骰黄”的外室杜氏交给他看管时,江五郎没有犹豫。
此举虽然隐秘,但日后走漏风声,必然得罪黄大车,但江五郎有了靠山,不怕。
而且,还按建平侯的吩咐,派人设了个套,等着救人心切的杜氏之子黄四郎自投罗网。
等着把黄四郎活捉,同杜氏好吃好喝供着,等候建平侯处置。
黄四郎来了,但江五郎的布置却没起作用,被对方击破,手下伤亡惨重。
祸不单行,建平侯死了,据说是猝死,江五郎设伏的人之中,有活口落入黄四郎之手,所以偷放杜氏回去已经不可能。
于是江五郎带着手下开溜,至于杜氏不知该如何处置,却被黄四郎派人传了消息,说要赎人。
前提是不许动杜氏一根毫毛,否则不死不休。
江五郎虽然好色,但没心思动杜氏,毕竟他要为将来做打算,不想和黄家不死不休,否则即便逃到外地,也会被追杀。
树林那边有了动静,一个妇人跑了出来,左右跟着几个男子。
妇人着裙,踉踉跄跄的跑着,跑不快,被男子追上,围住,却故意没有围死,开始调戏、撕扯。
妇人哭喊着“不要”,声嘶力竭,惊恐不已,几个男子一边怪笑,手不停。
黄四郎死死盯着妇人,看着那几个男子调戏妇人,却没有开口说话。
“我早就听说,黄家四郎君长得比女人还好看。”
江五郎眯着眼,盯着黄四郎:“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你敢动我娘,不怕不得好死么?”黄四郎淡淡的说,丝毫不被那妇人的哭喊扰乱。
“无所谓,刀头舔血的日子,过一日是一日,大口喝酒、大块吃肉,有金银珠宝要拿,有漂亮女人要睡。”
江五郎看着被自己手下围着的黄四郎,再次笑起来:“我既然得罪了黄档主,就不打算留下,他宽恕与否,我不在乎。”
身后,那妇人被人扑倒,几个人按手的按手,按脚的按脚,开始撕扯衣裙。
“既然你不打算交赎金,可以,自己选。”
“是让你娘来伺候我,还是你自己伺候我?”
黄四郎盯着那妇人,依旧不为所动:“大当家原来有断袖之癖?”
江五郎知道“断袖之癖”的意思,冷笑:“我不相信,一个男的,能长得比女儿还好看,既然你不带赎金,那就莫要怪我不守信。”
“你杀了我那么多手下,他们一个个都有兄弟的,我饶过你,他们不服,既然你娘俩都在,好,也让兄弟们,爽快爽快,泄泄火。”
江五郎笑起来,手下也不怀好意的笑起来,黄四郎依旧不为所动:
“行,那就不死不休,我阿耶后半辈子红着眼追杀你们,当然,那是以后,现在,大当家不守信,那金银珠宝可就没了。”
“大当家没了钱财安家,如何在新地方让兄弟们安心住下来?”
江五郎盯着黄四郎,片刻,抬手示意:“让他们别演了。”
手下传令,那几个男子停止动作,而妇人也爬起来,仿佛演完戏的伶人一般“离场”,向树林走去。
黄四郎等了一会,没见树林里有人出来,便看向江五郎,目光锐利:“我娘呢?”
“赎金呢?”江五郎再问。
“没见我娘,什么都没有。”
“你不带赎金,没有诚意。”
“我孤身一人前来,还叫没有诚意?”
“江五郎闻言吐了口唾沫:“你?你能值几个钱?”
“诚意值多少钱?大当家能用钱买得到黄家的诚意么?”黄四郎说完,看向左右,看着江五郎的手下们。
对着这些人说:“黄家的诚意,就是我,黄大车的儿子,能一个人来此,和你们谈交易,这就是诚意。”
一番话,让许多人的眼神有些闪烁,如今大当家得罪了黄大车,只能出逃,可他们并不是只有这一条路。
如今,黄大车的儿子独自前来,说不定...
说不定是个讨好黄大车的机会,那么就不用跟着江五郎外逃了。
江五郎见黄四郎几句话就说得自己手下心动,暗道不妙,赶紧打断:“少啰嗦,金银珠宝呢?没有,就别想带人走。”
“我娘,真的在么?”
黄四郎看着江五郎,面色如常,但心中明白:自己孤身前来,对方不需要怕什么,却不把娘带出来,看来,娘已经不在江五郎手上。
如此一来,自己就危险了,不过,无所谓。
“大当家不是想知道,我是男是女么?”
黄四郎伸手摸向腰间,江五郎的手下虽然知道这位没带兵器,但还是小心戒备,生怕对方掏出什么暗器来。
为防万一,有人挡在江五郎面前。
“现在,就让大当家看看。”
黄四郎解下腰带,江五郎估了估距离,觉得没什么可担心的,便一把拨开挡在面前的手下,死死盯着黄四郎,其他人亦是如此。
却见黄四郎抖起腰带,那腰带猛地一窜,似乎长了许多,如同大蛇般窜向江五郎。
“啪”的一声,腰带末端径直命中江五郎面门,激起血光。
江五郎被这突如意来一击打得脑袋后仰,旁人还没反应过来,黄四郎猛地前冲,数息便冲到面前。
拔出腰带带钩中藏着的小匕首,往江五郎喉咙一划。
寒光一闪,带起些许猩红,江五郎捂着喉咙,“嗬嗬”喊了几声,双腿一软,倒在地上。
旁边贼人这才反应过来,挥刀要砍黄四郎,却听黄四郎大吼一声:“江五郎死,你们给我黄家做事,好吃好喝,何苦一起死!” hf();
第六十八章 黄虎(再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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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四郎孤身一人,击杀江五郎得手,随后喊话让众人归顺黄家,既往不咎。
然而在场有多人是江五郎心腹,听不进去,黄四郎又说:“我死便死,你们谁,把害我性命的人,交给我阿耶,有重赏!”
黄四郎为救娘亲孤身前来,唯一的机会就是出其不意击杀江五郎,让群寇没了头领,人心大乱.
方才,就喊话做了铺垫,现在江五郎死了再一喊,情况就不同了:
因为在场的不光有江五郎的心腹,也有普通手下。
“得罪黄家的是江五郎,他死了,你们...”
话还没说完,有人挥刀当面砍来,黄四郎瞥见刀锋轨迹后也不躲,把头一偏、硬受一刀,反手对准其人面门一割,将其双眼割瞎。
那人嚎叫着捂脸跪地,旁人却见黄四郎安然无恙:那一刀从右肩斜砍到左肋,只割破胸前衣物,破口处露出银闪闪的布,却是环锁铠。
“此人要杀我,谁割下首级,可换金十两。”
黄四郎进一步鼓动,众人听了,眼神愈发闪烁,有人挥刀要砍黄四郎,却被旁人推开。
既然有第一个动手,其他人争先恐后“反正”,护着黄四郎,和江五郎的几个心腹对峙,至于那被割瞎眼的人,人头很快被砍下。
变故突起,在树林边上观望的人们愣住了,听得大树这边喊叫起来,说什么“江五郎已死,可以跟着黄四郎,给黄家做事”云云。
一听江五郎已死,许多人惊慌失措,之前他们跟着大当家,无非是为了混口饭吃,后来江五郎得罪了铁骰黄,大伙只能跟着跑。
现在带头的死了,黄大车的儿子说大伙有活路,那么...
给黄家做事,就不用逃到外地去了。
很快,江五郎在林中的手下分成两拨人,人多的那拨,打算跟着黄四郎,给黄家做事,往大树这边过来,聚集在一旁。
人少的那拨,不肯给黄四郎做事,自己就跑走了,留在大树旁那几个不愿归降的,进退两难。
“我可以放你们走,不会有人放冷箭。”黄四郎让新归降的人放下弓箭,对这几人说:“但是,你们必须把我娘的下落说出来。”
那几个闻言,迟疑片刻,问:“你果然说话算数?”
“黄家人说话,向来算数。”黄四郎说完,看向左右:“不然,我如何能让诸位兄弟相信,我方才说的一番话?”
这话说得有道理,黄四郎敢孤身一人过来,击杀江五郎、威慑众人,一靠胆量,二靠信用。
那几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当中一人便说:“久闻黄档主‘黄虎’之名,如今四郎君孤身前来,数息间便扭转局面,不愧虎子,那我便说了。”
“大当家,昨日已经把那女...令慈,交给一个人,换来金银。”
“今日又和你碰头,无非是想多要一份钱财,毕竟带着这么多人在别处安家,花销很大。”
黄四郎追问:“那人是谁?”
“是..白石乌鳢。”
“白石乌鳢?李笠?”黄四郎闻言一愣,那人点点头:“是的,他的人找到大当家,说要带走令慈。”
“他为何要带走我娘?他如何知道我娘在江五郎这里?”
“我不知道,大当家知道,只是已经...”那人说完,看看倒毙的江五郎,问:“我们要带大当家走。”
“可以,你们走吧。”
黄四郎履行承诺,让这几个人带着江五郎的遗体离开,看着身边一帮被自己临时说动的群寇,后背有些发凉。
毫无疑问,自己孤身前来冒着极大风险,所幸事前猜得没错,江五郎穷途末路,手下人心思变,所以自己才有机会得手。
但是,没想到娘已经被江五郎转给别人,而那个人...
难道李笠和“沈郎君”萧全理勾搭上了?
李笠自秋末就去向不明,黄四郎现在觉得,莫不是李笠和萧全理狼狈为奸,算计黄家?所以知道江五郎软禁杜氏?
如今见着萧全理猝死,便赶紧把我娘从江五郎这里接走,卖黄家一个人情?
想到这里,黄四郎咬牙:李笠,若真是如此,我和你没完!
生气归生气,但安抚归降之人、以免生变是重中之重,黄四郎挤出笑容,看着众人:“大伙莫要担心,一会,我的船就到了。”
。。。。。。
鄱阳,黄府,黄大车摆酒宴请李笠,并备下重礼,和儿子黄四郎一起,谢李笠救杜氏的大恩,不过因为杜氏身体有恙,在别院休息,所以并未出席。
对此,在座的黄大郎、黄二郎、黄三郎,心知肚明:阿耶当年,在阿娘面前指天发誓,不让杜氏进黄家大宅一步。
所以,今日只能托词杜氏身体有恙,不能出席,由黄四郎代为答谢。
而阿耶在黄家大宅摆酒答谢,在黄家嫡出三兄弟看来,是给足李笠面子。
黄三郎看着李笠及其同伴武祥一副“人模狗样”,只觉气愤难当,他被李笠捉弄过,总想着以牙还牙,但阿耶发过话,所以只能忍。
可真是难忍啊!
黄三郎气鼓鼓的喝闷酒,黄大郎、黄二郎倒是和李笠谈笑风生,他们没和李笠打过交道,但李笠的名气这两年越来越大,倒是久闻其名。
如今看来,觉得“不过如此”。
其人和同伴,即那个眼睛咪咪的小子,看上去傻乎乎的,所以容易被其迷惑,一不留神,就被其算计。
也就是说,在黄家嫡出三兄弟看来,这两个小子就是样貌老实的小泼皮,靠着暗地里捅刀子加上运气好,才有了如今的名气。
相比自家,李笠纯属运气好才发家,其实虚得很,若各位大户认真将其当做对手,李笠就跳不起来。
不过,黄大郎主管赌档事务,知道李笠手中的赌具轮盘,是个好东西,自家也不好得罪对方,否则此人一发疯,把轮盘秘诀卖给别家,那可不得了。
见着男生女相的黄四郎,殷勤给李笠斟酒,嫡出三兄弟愈发不爽,碍于黄大车的面子,不好发作,只能皮笑肉不笑的说些场面话。
武祥这两年历练出来了,察觉到这三位的态度比较冷漠,至于给李笠斟酒的黄四郎,好像也是走过场,似乎感受不到由衷而发的感激之情。
仔细一想,武祥觉得可能黄家父子对李笠产生误会,以为李笠暗地里和化名“沈郎君”的建平侯萧全理勾结,掳走杜氏,进而对付黄家。
却因为萧全理猝死,原计划进行不下去,所以李笠又做好人,把杜氏“救”了。
但根本就不是这回事,武祥当然知道李笠纯属好心救人,只是没人想到萧全理居然会猝死,所以“突然”救了人的李笠就容易被怀疑。
其实,是他之前就有眼线盯着江五郎,发现江五郎有可能软禁杜氏,李笠便软硬兼施,花了大价钱,从对方手中救出杜氏。
本来是一件好事,若黄家真的因此产生误会,可不好。
李笠和黄大车谈笑风生,武祥在一旁察言观色,看黄家兄弟的神色有些不对,他觉得接下来,很有必要提防黄家父子的反击。
毕竟,黄大车那“黄虎”的诨号,可不是浪得虚名。
但武祥却不担心:你们敢动手,我们可不怕!
武祥心中盘算着应对之策,李笠却开怀畅饮,看着黄四郎,由衷称赞:“四郎君一人降服众寇,我听说这事后,佩服不已。”
面对李笠的夸奖,黄四郎连称“谬赞”,黄大车笑眯眯的看着李笠,觉得这小子越来越厉害了。
他不认为李笠会和那建平侯勾结,对付黄家,因为以李笠的本事,真要对付黄家,没必要这么做。
所以,李笠是仗义相助,搭救杜氏。
这个恩情,黄大车记住了,所以,隆重摆酒答谢,也让别人知道,他是有恩必报。
见黄四郎给李笠斟酒,黄大车忽然有些恍惚:奈何,之前几次犹豫,好像,错过了最佳时机... hf();
第六十九章 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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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伊始,天气依旧寒冷,鄱阳城一隅,李笠别院,李笠正在接待登门拜访的杜氏母子。
去年年底,杜氏被人掳走,一番波折之后,为李笠出手相救,当时黄大车和杜氏就备下谢礼,登门谢李笠救命之恩。
然后,黄大车还在家中设宴,带着儿子们宴请李笠。
如今,杜氏和黄四郎登门,一来是再三道谢,二来是闲聊,李笠便和这对母子聊起天来,聊的是镜子。
“过了正月十五,我就到湖畔各地转悠,听许多村里的长辈说起,说年底在杜东主店里买的镜子,确实不错。”
李笠说起做买卖,头头是道:“杜东主,如今这新式镜子名气越来越响,不打算趁热打铁,多做一些、多卖一些?”
“多做些倒是可以,多卖一些?莫不是开分店?”杜氏笑着摇摇头,“开分店要人手,管分店同样要人手,这不是小事,太麻烦了。”
李笠提建议:“不需要开分店,镜子不会坏,可以长途运输,所以,镜店可以招揽行商来进货,不需要分销各地。”
杜氏还是摇头:“经去年一事,我不想再和外人接触过多,若如监作所言,各地行商纷至沓来,即便免了应酬,也免不了照面,这可不好。”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杜氏的意思是自己和黄四郎都不合适为了做买卖抛头露面,李笠当然知道,却继续劝:
“东主可以安排个驵主帮忙打理,不需要露面的。”
杜氏还是觉得现状就不错:“做买卖,把人脉都交给驵主打理,迟早要被人碗里夺食。”
这话也有道理,但李笠有不同看法,不过杜氏镜店和他没关系,没必要多说,见黄四郎坐在一旁不知谈什么,他主动问:
“郡学即将开学,四郎要继续读书了?”
黄四郎摇摇头:“不了,我已学完《春秋左传》,再在郡学读下去没意思。”
“原来四郎学了《春秋左传》?正好,我最近也在看《左传》,日后有空,不如探讨一二?”
“监作公务繁忙,我不好打扰吧。”
“无妨,有空就到鄱口转转嘛,若我在珠署,正好讨教一二。”李笠诚意满满的邀请对方做客,“我苦练射箭一年有余,博射竞技,也能比比的。”
黄四郎表态:“既如此,我定当择日拜访。”
李笠听得出这位全是礼貌回答,大概是这位怀疑他和那什么建平侯萧全理勾结,掳了杜氏,后来见萧全理猝死,就变成“好人”。
于是可能产生误会。
这种误会可能带来严重后果,李笠当然想澄清,因为当时他出手救杜氏完全是基于良心,加上武祥已经听到风声,才从江五郎手中把杜氏“赎”出来。
问题是这事情无从说起,也许黄大车并不怀疑什么,自己却主动去解释,反倒会让对方起疑。
李笠看得出来,杜氏态度热情,应该是真相信他救人确系“见义勇为”,黄大车应该也不至于这么糊涂。
但黄四郎年轻气盛,其交谈时的神态证明,心里对他保持着距离。
想靠着交流《左传》的阅读心得,结交这个朋友,恐怕很难。
。。。。。。
春雨绵绵,骑马赶路的李笠一行,到官道旁驿站里避雨,却碰到了同样在避雨的黄四郎一行。
黄四郎似乎是和几个好友骑马出游踏青,遇到下雨后在此避雨,李笠基于礼貌,主动上前打招呼,寒暄几句。
两人第一次见面是将近两年前,当时黄四郎高李笠一个头,现在,黄四郎长高了,但李笠比黄四郎略高。
另几位年轻人,得知这个皮肤黝黑的高个,居然是鼎鼎有名的“李监作”,说话语气变得阴阳怪气起来。
去年成立的珠署,借着珠役对湖区百姓横征暴敛,这是不务实事的大户子弟们之普遍看法。
虽然与事实不符,虽然李笠的好名声如今在民间大涨,但是这几位年轻人就是看李笠不爽,因为年轻没有城府,所以心中所想就在言谈举止间表露出来。
黄四郎倒没有表现出负面情绪,而李笠对其同伴的语气极其不爽,决定灭灭这帮年轻人的威风。
李笠坐下,旧事重提:“我读《左传》,看到一个故事,郑伯克段于鄢,百思不得其解,请黄郎指教一二?”
“请讲。”黄四郎很认真的回答,旁边的年轻人见李笠问‘郑伯克段于鄢’这个很简单的故事,居然白色不得其解,心中嗤笑不已。
“郑伯克段于鄢,我看来看去,好像说的不止一个故事?”
黄四郎点点头:“当然,春秋笔法,微言大义,每用一字,必寓褒贬,若用心读,当然能看出不止一个故事。”
李笠一脸真诚:“那,我有些疑问,就一一道来?”
“请讲。”
郑伯克段于鄢,是很出名的一个故事,甚至成了成语,在后世,还是语文课本里的一篇课文。
李笠认为在场的几位年轻人既然都是读过书的学子,没道理不知道这个故事,所以故事本身不需要复述,直接提问:
“那,请问,‘郑伯克段于鄢’,为何叫‘郑伯’,而不是郑公?”
黄四郎回答:“原因有二,春秋时,郑国为伯国,与其他诸侯并称时,郑君被称为“郑伯”。”
“但是,若诸侯为周天子卿士,可称公,郑国国君为周天子卿士,所以郑伯称作郑公,不无不可,然而...”
“春秋笔法,字含褒贬,称郑伯而不是郑公,是因‘伯’相较“公”为贬,贬的是他明知弟弟错了,却不矫正,反倒纵容,以至于弟弟越错越离谱,起兵谋反。”
“兄长纵容弟弟犯错,这行为本身是错的,而兄长面对弟弟无理要求,不顾大夫苦劝,竟然分封要地,于礼不合,所以行为要贬,故而用郑伯而不是郑公。”
李笠当然知道答案,其实是明知故问,闻言点头,又问:“‘郑伯克段于鄢’,为何用‘克’?”
黄四郎回答:“克,用于国与国交战,即两位国君之间交战,用在兄弟之间,实为讥讽,因为段起兵时,羽翼已成,可与兄分庭抗礼,如同一国二君。”
“黄郎,既然是兄弟之间的事,为何不用‘郑伯克弟于鄢’,反倒用弟之名‘段’?”
“春秋记载各国内乱,过错者必书其名。”黄四郎耐心解释,“这件事,做弟弟的‘段’错了,那就要书其名。”
果然和语文老师教的知识一样,恭喜你,达到了高中语文的水准。
李笠如是想,对黄四郎的水平有了大概了解,见旁边几个一脸鄙夷,切入正题:
“郑伯之母武姜,为申伯女,所以我认为,武姜处心积虑要扶小儿子上位,其实是为了挟持郑国,助申国对抗楚国。”
“什、什么?”黄四郎听了一愣,不知该怎么回答,因为这问题太过突兀:郑伯克段于鄢这个故事,有哪个字提到楚国?
又有哪段内容,提起武姜要控制郑国,助娘家(申国)防御楚国?
莫非你买的书是假书,你被人编的假故事“郑伯克段于鄢”骗了?
黄四郎真想这么问,却问不出口,一时半会不知该如何回答,李笠便看向那几位同样一头雾水的年轻人,问:
“莫非,诸位也没看出来?”
那几位真是觉得莫名其妙,其中一人不服气:“请问,你如何从‘郑伯克段于鄢’这个故事,看出方才你说的内容?”
“哎哟,我以为你们看出来了...”李笠笑起来,开始放嘲讽:“原来,是不学无术啊...”
包括黄四郎在内的几个人,几乎要跳起来:“你说什么!” hf();
第七十章 不学无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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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第,黄四郎愣愣坐着,回想着前日,驿站里避雨的经历,脑海中浮现对方那似笑非笑的面容,耳边回荡着李笠的声音:
“郑庄公六年,楚国攻申国,申国,为武姜娘家。”
“郑庄公二十二年,段起兵,被郑庄公击败,即鄢之战。”
“郑庄公二十二年,卫国攻郑国,即禀之战。”
“郑庄公二十三年,郑国攻卫国,即郑攻卫之战。”
“你们连这四战都不知道,还敢说通读‘郑伯克段于鄢’?还敢说这个故事和楚国没关系?”
“这四战,说明‘郑伯克段于鄢’,并不是简单的母子、兄弟矛盾,而是权力博弈,诸侯利益纠葛,你们读书读出这种肤浅的理解,唉...”
黄四郎收回思绪,看着手中书卷。
郑伯克段于鄢,但凡读过《春秋左传》的人,那一定会知道这个故事:
郑武公夫人,为申国国君申伯之女,姜姓,因为嫁给郑公,郑公死后谥号是武,后人称这位申伯女为“武姜”。
武姜生长子,因为难产差点一尸两命,故名“寤生”,后生次子,名“段”(或共叔段)。
武姜极其讨厌长子,十分宠溺次子,于是多次鼓动郑武公,废长立幼。
郑武公崩,嫡长子寤生继位,即为后世所称郑庄公或郑伯。
但是,武姜处心积虑要扶段做国君,甚至为次子从长子手中讨要到了京邑这个大城作为封地。
双方矛盾经过二十来年的激化,最后爆发。
郑庄公二十二年,段起兵夺位,袭击国都,武姜打算给段做内应,开城门。
但是郑庄公击败了弟弟,弟弟逃亡卫国,然后郑庄公将母亲流放,立了黄泉之誓,一年后,思念母亲,挖地道,在地道里和母亲相聚。
黄四郎读书时,先生讲解,说故事讲的是母与子、兄与弟的恩怨情仇。
但李笠的见解,是这个故事的后面,蕴藏着权力争斗、诸侯国之间的利益纠葛,旁证,是四场战争。
郑庄公六年,楚国攻申国,申国,在郑国南边,因为挡住了南面楚国进攻中原的要道,所以常年面临楚国的威胁。
武姜见娘家被楚国攻打,虽然楚国未能得手,但申国形势危急,所以心急如焚,然而长子、郑庄公似乎不怎么用心帮申国。
于是,武姜坚定了更换国君、让听话的次子段做国君的决心。
郑庄公二十二年,段起兵,被郑庄公击败,此为鄢之战,段逃亡卫国,武姜被郑庄公流放,扬言“只能在黄泉之下相见”。
郑庄公二十二年,卫国攻打郑国,发生禀之战,郑国的城池,被卫国攻占。
这下,郑庄公焦头烂额,因为他流放了母亲武申,和南边的申国关系闹僵了,而周天子的王师驻扎在申国,提防南面楚国。
现在,卫国从北边攻入郑国,若南边的申国国君申伯,乃至周天子认为他流放母亲大逆不道,以此为借口进攻郑国,那么南北夹击之下,郑国要完。
为避免如此局面,郑庄公必须将母亲武姜接回来。
然而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要收回来,很难,很丢脸。
还好,有大臣识相,在酒宴上给郑庄公台阶下,让郑庄公当众说出思念母亲的话,然后顺势献计:挖地道。
于是,郑庄公和母亲武姜在地道中重逢,母子抱头痛哭,应了“黄泉之誓”。
现场一群作见证的大臣赶紧奋笔疾书,将这感人肺腑的场面记下来,然后让周天子知道。
周天子知道郑庄公把母亲接回来了,是大孝子,既然是孝子,那就一定是忠臣,于是让王师协助郑国,将卫国军队赶走,然后郑国趁机反攻卫国。
便是郑庄公二十三年,郑攻卫之战,也正好是黄泉之誓实现、郑庄公和母亲在地道里重逢的那一年。
四场战争,说明了‘郑伯克段于鄢’整个故事跨度年间,诸侯国之间的局势。
所以,郑伯克段于鄢,正确的理解应该如下:
郑庄公继位,根基不稳,面对母亲(外戚势力)的逼迫,只能退让,封大城给弟弟做封地,而不是单纯的纵容弟弟。
郑庄公继承了郑武公的志向,即让郑国称霸,以拱卫周天子为名(郑国在成周雒邑以东),讨伐周边诸侯,扩大郑国版图,这对郑国贵族是有利的。
所以,郑庄公要坐稳国君之位,必然以郑国(即郑国国内贵族)利益优先,不能让郑国成为申国的护院。
不能为了抵御楚国,而无力扩张郑国版图。
郑庄公六年,楚攻申,楚国未能得逞,武姜担心娘家安危,对郑庄公不听话(不愿优先保护申国)忍无可忍。
于是彻底下定决心,让次子段替代郑庄公,成为郑国国君。
但需要时间栽培实力,而郑庄公也没闲着,加紧笼络贵族,不好和母亲、弟弟翻脸,这不是进一步放纵弟弟,而是基于现实不得不做出的让步。
郑庄公二十二年,段羽翼已成,起兵夺位,而郑庄公也获得国内贵族支持,实力更强,轻松将弟弟击败。
段逃亡卫国,卫国便有了借口,派兵攻郑。
郑庄公迫不得已,想了办法应黄泉之誓,把母亲接回来,由此获得王师助战,赶走了卫国,并且攻入卫国。
所以,整个故事里,主导郑庄公行为的,不是母子、兄弟情仇,不是故意放纵弟弟,而是现实权力斗争需求,做出各种让步。
当他根基稳了,获得贵族们的支持,才将弟弟(外戚势力)解决。
《左传》记载的是诸侯们的故事,那么看这些故事时,不能仅仅当做诸侯的家事来看,还要当做国事来看。
要看到权力博弈,要看到诸侯国的纷争。
黄四郎被李笠这么一说,才发现自己学的《春秋左传》,好像只是学了皮毛。
如同下棋,自己只是到了“走一步、看一步”的水平,而对方,是“走一步、看三步”的水平。
“我还以为郡学的学子,很了不起,结果居然连郑伯克段于鄢的故事都看不懂,不知这算不算是不学无术啊..”
李笠那日的嘲笑,黄四郎记忆犹新,当时和几个同学只觉惭愧得无地自容,又无法反驳,尴尬不已。
直到现在,黄四郎依旧耿耿于怀,不是在意李笠的讽刺,而是觉得自己学艺不精。
相反,李笠应该是看过很多书,所以才能把那个时代的各国形势捋清楚,从“郑伯克段于鄢”这个故事,看出不一样的内容。
那么,我这么多年读书,白读了?
黄四郎忽然有一些恍惚,发现李笠好像不似当初自己想的那样:不学无术,而且为人品性卑劣。
娘反复说,说李笠从江五郎手中把她赎出来,真就是做好事救人,而不是之前和“沈郎君”勾结,见“沈郎君”猝死后才换了副面孔,跳出来做好人。
阿耶也是这么说。
或许,李笠这个人,并不是有才无德的坏人?
或者,这郑伯克段于鄢故事的深一层含义,是有高人教授的?
黄四郎越想越觉得奇怪,思来想去,决定要去李笠那里一探究竟。 hf();
第七十一章 吹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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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又绵绵,到处湿漉漉一片,让人颇为心烦,但对于李笠及伙伴而言,心烦的事还有很多。
此刻,白石村东河畔作场里,充作会议室的房间内,李笠正和其他人开会。
“有人在变着法子打听鱼钩的销量,看来是想抓作场的把柄。”贾成低声说着,语速慢,但有力。
“这事情可大可小,因为只要确定外销鱼钩的重量,比我们在官冶、城里铁匠铺买的铁料明显多很多,那就意味着..”
“意味着我们向私炉买铁料,一旦坐实,郡廨甚至可以说我们是私铸兵器,意图不轨,毕竟,作场里聚集了大量少年。”
李笠听到这里,问贾成:“那么我们的应对?”
“李郎,如今分销鱼钩的人有很多,瞒是瞒不住的。”
“关键在于,公廨派人来核查时,如何蒙混过关,至于私炉,公廨敢动私炉么?”
“贾郎,那你的看法?”
贾成回答:“我的看法是,我们的应对要稳,才不会露出真正的破绽,也就是说,他们打听就打听,公廨派人来查就查,不能乱了阵脚,让对方有机可乘。”
“这道理,就像赶野鸡,猎人怀疑一片草丛里藏着野鸡,却不知道藏在那里,便这里打一杆子,那里打一杆子,若野鸡沉得住气,不露头,猎人无可奈何。”
“若是野鸡被吓到了,慌慌张张飞出来,那就是个死。”
贾成的比喻很容易理解,李笠点头表示同意,看向梁森:“你之前说,湖里到处在传我们的谣言?”
“是的,去年年底,那建平侯萧全理身份公开后,许多人觉得是这个宗室贵胄故意搅混水,想要浑水摸鱼,而...”
“而我们,暗中和此人勾结,结果萧全理作恶多端,被老天受了命,至于我们...”
“当然,因为你经常到各处村子去商谈,带着他们赚钱,其实这个流言并没什么人信,但是,这流言之所以出现,就意味着有人要给你泼污水。”
虽然李笠就是‘浑水摸鱼’的幕后黑手,但被人这么“泼污水”,他还是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这很正常,自己可以算计别人,别人也可以算计自己,至于到底是谁对自己展开“攻势”,目前没有明确证据。
也许是一个人,也许是一群人;也许是一个团伙,也许是几个团伙。
毕竟他这一年多来,在彭蠡湖里东搞西搞,怀恨在心的人,不在少数,只是不知‘幕后黑手’是谁,便靠猜。
李笠表态:“我们捅了鸟窝,窝里的雏鸟叫唤几声很正常,嘴巴长在对方身上,爱怎么叫,我们是管不着的。”
“既然,有人盯上我们,那好,日后出行要多加注意、”李笠看向武祥,“你尤其要小心,莫要被人算计了。”
“明白,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武祥思索着,“不如,我们以攻代守?”
李笠摇摇头:“不可,说不定,对方就盼着我们这么做,若我们找错了对头,那就不好了。”
“现在,我们换位思考一下,想想,若是要摧毁白石李三郎的产业,要怎么做?”
武祥自言自语:“暗箭难防..白石村李三郎在明,我在暗,我算计十次,十次失败都无所谓,因为李三郎不知道是我弄的。”
“但是,只要李三郎有一次应对不当,我就成事了。”
“所以,我们也要躲起来...”贾成接过话茬,“可我们要如何躲到暗处?”
“我觉得,可以把灯吹了。”武祥指着案上灯台,现在是白天,当然不会点灯。
“譬如有一间房子,我们在油灯旁边坐着,对方在房间某个阴影角落里蹲着,一明一暗。”
“我们的动作,对方看得一清二楚,对方的动作...我们连他们躲在哪里都不知道,那么...”
武祥做了个吹灯的动作:“若我们把灯吹灭了,房间一片黑,他看不到我们,我们也看不到他们。”
“但是,我们本来就看不到他们,无所谓,但他们看不到我们,就不一样了,也就是说,大伙公平了。”
“我们是刚买下这房间的房主,房里的东西,迟早都是我们的,时间拖得起,而他们是翻墙进来偷东西的蟊贼,不能久留,必须先把我们干掉,才能拿房里的东西。”
“所以,等灯灭了,急得是他们!”
李笠觉得这办法好,既然不知道是谁要对付他们,那么就来个“吹灯”,大伙都在黑暗之中,凭本事“阴人”。
当然,他和武祥都怀疑,是黄家的小动作,但没有证据。
千万别让我知道,是你们搞的鬼,不然,呵呵...
李笠如是想,又过了一会,得人送来名刺。
这名刺却是黄大车的外室杜氏托人送来,约定日期,届时杜氏带着儿子黄四郎到白石村登门拜访。
李笠仔细一看,杜氏的来意倒也简单,其一,拜访李笠的娘亲吴氏;其二,和李笠谈谈扩大新式铜镜镜胚产量事宜;
其三,黄四郎想和李笠交流交流《左传》的阅读心得。
很正常的往来,李笠看完后,却觉得杜氏此举好像有些奇怪:莫非是找由头增加往来?
不过一想到这位做娘的带着儿子登门,释然了:可怜天下父母心,大概杜氏是想让儿子和他交往,多个靠谱的朋友,所以,找借口串门。
想想那日,自己一番忽悠,借助“郑伯克段于鄢新解”,把黄四郎及其好友忽悠得一愣一愣的,李笠真想笑。
来得好,小子,让我给你重塑三观!
。。。。。。
“啪”的一声,游军尉彭禹将书案拍得一颤,看着眼前一众手下,问:“到底是哪个混账玩意嚼舌头,跑来郡廨告官!”
“私炉,私炉!谁都知道鄱阳郡多有私炉,可是这私炉是好查的?陆府君、柳府君当年任上,也没有把私炉如何,如今范府君又能如何?”
“但是,有人告官,范府君不查处几个私炉,如何交代?可哪个私炉是好碰的?嗯?范府君让我!让我去查!我能查哪个私炉!”
“这个碰不得,那个碰不得,一个个在公廨里有人情,一个个在乡里有亲情,我若在名单上写了,范府君派人按着名单去查封了,怨气全都冲我来了!”
一个年轻人见彭禹喝茶润喉,赶紧说:“上佐,是不是有人和上佐过不去,故意的?”
彭禹把茶杯一放:“谁知道呢?私炉不归我管,可告状的说,说有私炉私铸兵器,售卖给贼人,这就和我扯上干系了!”
“你们都没听到什么风声么?是不是哪家私炉主人结了怨,搞得仇人急了眼,一不做二不休,来个狠的?”
“小的没听说啊...”
“没听说,那就去打听!我告诉你们,我要是被人记恨着,你们一个个也要倒霉!我若被府君派去查封私炉,你们一个个都得跟着!”
听得彭禹这么说,众人面露苦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谁也不想碰,但既然有人告官,就不能搪塞。
也不知道是谁缺心眼,居然拿私炉搞事!
敢弄私炉的,哪个不是强宗著姓,或者有靠山?拿这搞事,活腻了是不是?
彭禹在自己的廨舍对手下发飙,公廨另一边,税吏们则在诅咒那个告状的混账。
近日有人分别在郡廨、县廨告状,说市集、关津多有行商坐贾逃税,言之凿凿,还拿出一些账簿作为证据。
这些账簿记载内容,大多是某邸店一个月或几个月间的实际经营情况,包括各种开支等等,可见是有人偷偷记录,关键时刻拿出来搞事。
到底谁在搞事,税吏们很关心,因为这事情若闹大了,他们就要倒霉。
事实就是,他们确实和行商坐贾沆瀣一气、偷税漏税,利用职务之便损公肥私,一旦坐实,不死都要脱一层皮。
但这都是公廨里的规矩,从许多年以前开始,规矩就是这规矩,无论建康城里打的是什么旗号,哪个人做皇帝,郡县公廨的规矩,就是这个规矩。
收税的活,好干也不好干,总体来说,收税油水足,而税吏可不是随便就能当上的,既然当上了,那就得按规矩行事。
给别人行方便,就是给自己行方便,给同僚一个面子,同僚也会给你面子,这就是规矩。
大伙按着规矩行事,日子一天天就这么过下去,平平常常,波澜不惊,现在,有人居然敢扰人清静,简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就这么说吧。”一名税吏当着同僚们的面,表达自己的看法:“大伙平日里也许多有恩怨,可就这件事,都是坐在同一艘船上的人。”
“事情要是闹大了,谁都落不得好。”
“我不知道是谁,因为什么缘故,闹出这件事,或许,他以为只有别人会倒霉,自己好端端的。”
“但是,我话先说明白,若是敢搞到我头上,行,我活不下去,也会扯着别人下水,一起沉底!”
“我不知道那告状的混账,是谁家亲朋好友,这件事,最好不要闹大,大伙平日里各自吃自己碗里的肉,不好么?”
“为了多吃几块肉,就把别人的饭碗砸了,呵呵,一间房子着火,左邻右舍都知道不救火的话,迟早自家都要被点了!”
这是在放狠话,威胁同归于尽,另一个税吏赶紧出来说好话:“老马性子急,说话难听,大伙莫要往心里去,但道理就是这个道理,事情闹大了,谁都没有好处。”
“或许,不是我们自己人斗自己人,是有小崽子眼馋我们的位置,想要取而代之。”
又有人附和:“老马说得没错,这件事不能闹大,该怎么办,大伙心里有数,但我要说一句,断人财路,如同杀人耶娘,这件事是谁挑的头,一定要弄清楚,决不能就这么算了!” hf();
第七十二章 输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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鄱阳,黄府,黄三郎独坐自己书房,琢磨着事情,虽然如今已是二月底、天气回暖,房间里还点着火盆,但他依旧觉得后背凉飕飕的。
最近一段时间,他派出去的人,接连失踪,一个都没回来,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为什么会这样?黄三郎当然知道,所以觉得后背凉飕飕的。
所幸,这些人都是他雇佣的无业游民,即便被人抓了、拷问,也供不出“黄三郎”三个字。
只是如此一来,自己的精心布置全都化为泡影,不仅火没有点起来,还差点引火烧身,把自己和家里都点了。
想到这里,黄三郎擦擦额头冒出来的冷汗,喝一杯温茶,稳住心神。
确实差点引火烧身,因为他本来打算从“私炉”、“偷税漏税”等方面下手,把白石村李笠的鱼钩作场给“点”了,一开始效果还是不错的。
但是,后来有人到郡廨举报私炉,又有人举报鄱阳郡地界多有行商坐贾偷税漏税,这就直接把整个鄱阳郡都给点了。
敢办私炉的,都是官府无可奈何的地头蛇;敢给行商坐贾以方便、偷税漏税的实际经手人,就是郡县税吏。
这两种人都不好惹,却一齐炸了毛,到处在追查“幕后主使”,黄三郎听到风声之后,吓得连续几天都睡不好觉。
就怕这把火烧起来后失控,烧到自己家。
黄家虽然也是地头蛇,但是众怒难犯,一旦被一群地头蛇和公廨吏员知道,是他黄家搞的鬼,黄家就完了。
想着想着,黄三郎后怕不已,虽然他不清楚这事情是谁搞出来的,但事情太巧,他刚打算把李笠的作场给“点”了,结果马上有人要把鄱阳郡的地头蛇们都点了。
很明显,李笠不是那建平侯,很难对付。
黄三郎用三只猴就弄死了建平侯,现在,搞不好李笠一使坏,就能把黄家给弄得大出血。
还好,还好...
黄三郎庆幸不已,因为他派出去煽风点火的人,都是雇来的,这些蠢货拿钱办事,根本就不知道他是谁。
正庆幸间,有僮仆慌慌张张跑来,向他禀报:“三郎君!那人又来赌档了,二郎君让你赶紧过去!”
。。。。。。
鄱阳城东,黄家赌档,斗鸡场被人围得水泄不通,无数人的目光,聚集在即将上场的两只斗鸡上。
东主(黄家)一方的斗鸡,那可是斗鸡中的极品,一身青羽,头竖而小,毛疏且短,颈长足高,走起路来步态稳重,双眼眈视,没有多余动作,如同木鸡。
有即将下注的赌徒,议论起黄家的斗鸡:“这可是岭表番禺的斗鸡,那边的人酷好斗鸡,诸番人更甚,番禺所产斗鸡,极其善斗。”
“训鸡之法,与中原不同,所以,斗起来时,凶狠异常,如今黄家把看家的斗鸡拿出来,我看,这来客要败。”
大伙看向来客,其人及同伴身材一般,样貌平平,带来的斗鸡,同样平平无奇,羽毛为黄色,感觉和平日里春游时用于斗鸡取乐的斗鸡,没什么出奇之处。
却有赌徒向左右介绍:“你们莫要小看这汉子带来的斗鸡,听说啊,已经在这里连赢十余日,手里还不止一只斗鸡。”
“黄家眼见着情况不对,所以才把最厉害的斗鸡拿出来,不然,就脸上无光了。”
有人不信:“果真这么厉害?”
“当然厉害,那来客的斗鸡极其歹毒,可是专门啄眼的!”
众人听了,惊讶不已,见着开始下注,纠结起来,不时交头接耳。
窃窃私语中,黄二郎看着对面来客的斗鸡,又看看自己手中抱着的斗鸡,第一次觉得没有把握。
他家专门有人养斗鸡,有数十只,今日带来的斗鸡是最好的,若是别的对手,黄二郎可不怕,可现在,对方的斗鸡不同寻常。
此人接连十余日,在这里连赢,带来的斗鸡不止一只,每一只看上去都平平无奇,但就是能赢。
究竟有何秘诀?黄二郎通过多日观察,发现了一些端倪。
其一,对方的斗鸡极其阴狠,搏斗时专门啄眼,也不知是怎么训练的,竟然能练出如此技艺。
其二,之前斗完鸡收拾场地时,检查过对方斗鸡掉落羽毛,发现其羽毛似乎涂抹了药水,其他斗鸡啄击时,很容易“中毒”,变得萎靡不振。
其实第二招很多斗鸡者都会用,而黄家的斗鸡,则会在两翅腋下涂抹芥子糁,因为两鸡相斗时,会琢腋下,于是鸡目被芥子所迷,气势锐减。
毫无疑问,对方是斗鸡好手,所以黄二郎不敢掉以轻心,做好万全准备,一定要赢,不然赌档声望必然受损。
对方有秘药,他当然也有,斗前给斗鸡服用,可以让其亢奋,即便对方的秘药能够让鸡发昏,一加一减,大不了效果对消。
不过黄二郎现在发现,对方斗鸡的鸡距(鸡爪)居然没有绑上刀刃,只觉难以置信:斗鸡不上刀刃,就如士兵不拿刀矛上战场。
随后心中一喜:一会,看我斗鸡将你斗鸡斩首!
赌徒们“买定离手”,斗鸡开始,黄家的青鸡,以及来客的黄鸡,羽毛竖立,双翅扑腾,很快便斗在一起。
黄鸡果然不同寻常,一直都在试图琢击青鸡双眼,青鸡灵活躲避,时不时予以反击。
看来,来客斗鸡最擅长的琢眼斗法无效,黄鸡无法速胜,只能缠斗。
众人看得入神,都认为双方势均力敌,也许要斗上一阵,才能看出谁占上风,但黄鸡没有在鸡爪上绑着薄铁刃,恐怕胜算不大。
就在大伙以为还有得打的时候,青鸡寻了个破绽,扑腾翅膀跳起来,双爪对准黄鸡脖子奋力抓、划。
这一抓、划,夹带的铁刃必然将黄鸡斩首,那些下注青鸡的赌徒,几乎要欢呼起来。
却听“嚓”的一声,青鸡虽然划中并且抓中黄鸡脖子,不仅未能将其斩首,甚至都没斩破、见血。
致命一击没有生效,反倒露出自己的破绽:鸡腹露出来了,黄鸡的头,就在青鸡鸡腹下面。
黄鸡立刻琢击青鸡鸡腹,三两下便血光飞溅,青鸡挣扎着,双爪死死抓着黄鸡脖子,却依旧无法抓破。
只扑腾了几下,鸡腹已经被琢烂。
胜负已分,青鸡倒地抽搐,很快丧命,黄二郎看着惨死的斗鸡,再看看对方那鸡嘴红彤彤的黄鸡,有些回不过神:
这黄鸡的嘴太厉害了吧,怎么三两下就把我的斗鸡琢死了?
一旁,闻讯赶来的黄三郎,站在一旁身后,看得明白:来客的斗鸡,鸡嘴装了铁嘴,十分锋利,因为薄,所以距离稍远就看不出。
而且,鸡脖子上的羽毛有些怪异,他仔细看了看,羽毛已经胶结、变硬,所以不怕刀片割、抓。
黄三郎想喊“作弊”,但喊不出口:以当前斗鸡规则而言,这种做法勉强不算作弊。
而且,自家输了,如果喊作弊,只会被人耻笑输不起。
愿赌服输,黄二郎输了,赌注就归对方,与此同时,下注的赌徒也互有输赢,有人欢呼雀跃,有人唉声叹气。
而黄家兄弟的心情跌到谷底:输钱事小,赌档连输十余日,名声受损,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想想此人,连续十余日就只到黄家赌档斗鸡,那么用意再明显不过:
这人是来砸场子的!
黄三郎想到这里,杀心顿起,但黄二郎冷静得多,知道如今情况不对,若真有人要对付他们,这可能只是个饵。
招呼弟弟近前:“三郎,你不可乱来,先看几日,若这厮还是每日斗鸡,一场都不输,再说。” hf();
第七十三章 乌鳢凶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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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黄府,黄大车召集三个儿子夜谈,房间里点着油灯,灯光摇曳,照得黄家父子面庞明暗不定。
一个月,整整一个月,黄家赌档面对上门挑战的过路客,自己豢养的斗鸡,和对方手中斗鸡交锋,一场都没赢过。
“赌档,只要打开门做生意,自然会有形形色色的人上门,有的好对付,有的不好对付,时不时吃些亏,在所难免。”
黄大车看着儿子们,语气平静的说:“只是,吃了亏,得搞清楚为何会吃亏,如果是故意有人来砸场子,不仅要应对,还得想办法还手。”
“要还手,得知道要对付谁...”黄大车看着长子,“大郎,你探出来是谁了么?”
黄大郎摇摇头,一脸郁闷:“未有实证,只能靠猜。”
“是谁?”黄大车问,黄大郎欲言又止,黄二郎插话:“我觉得是李笠。”
“觉得?有实证么?”黄大车反问,黄三郎插话:“阿耶,就只有这小子,才想得出如此奸诈的伎俩!”
“不对吧。”黄大车摇摇头,“赌档经常被人砸场子,办法就那几种,譬如连赢,而你又不敢对来客怎么样,只能先花钱消灾。”
“可那人不要钱,就是突然不来了。”黄三郎嘟囔着,声音越来越低,黄大车看另两个儿子:“也就是说,人家,其实是高抬贵手了,对吧?”
两人无奈点头,这事确实憋屈,但技不如人,还能说什么?
“我从没见过,斗鸡还能这么玩的,此人若如此有本事,为何不去寻阳、湓城,甚至建康,来鄱阳做什么。”黄二郎喃喃着,满是不甘。
“很简单,来给我们提个醒。”黄大车笑起来,“或者,是故意把水搅浑。”
“近来,鄱阳可不太平,有人告私炉,有人告偷税漏税,公廨那边,怨声载道,一个个都发着狠,要找人算账。”
黄大车说完,收起笑容,看着儿子们:“断人财路,如杀人耶娘,鄱阳郡地界,上上下下,那么多人,指着私炉和税收的财路,谁敢碰,谁就会倒霉。”
“你们,没掺和这事吧,那是要出人命的,若犯了众怒,谁都扛不住。”
黄大郎和黄二郎否认得很干脆,黄三郎虽然也立刻否认,却很心虚:这事就是他搞出来的。
本意是针对李笠的作场,结果,忽然有人把水搅浑,搞得鸡飞狗跳。
事情闹得很大,据说公廨那边,找了几个倒霉的顶罪,不过事后,各家对这几个倒霉鬼都有补偿。
“各家”,指的是地头蛇们,由此可见,这件事若是让人知道是他黄三郎引发的,黄家怕不是要被人拆了。
到时候没有黄虎,只有被群殴致死的死虎。
“很明显,有一拨人在针对另一拨人,那拨人察觉到危险,于是把水搅浑,但是,要把水搅浑,可不容易。”黄大车看着儿子,语重心长的说:
“那么多私炉的位置,那么多商贾偷税漏税的证据,你们以为,是现编出来的?”
“不是,这必然是早就捏在手里的,有需要,就扔出来,把水搅浑,或者是...”黄大车指着油灯:“或者是吹灯。”
“那个人,坐在灯旁,发现有人在暗处,要对他不利,索性把灯吹了,房间里一片漆黑,他自己躲起来,瞪大眼睛,竖起耳朵,等对手露出破绽。”
“扔一颗石头,看看石头落地的位置有无动静,或者故意弄出动静,看看对手沉不沉得住气。”
黄大郎听到这里,面色凝重起来,因为他听出阿耶言外之意,黄二郎和黄三郎也听出来了。
阿耶指的是一个人,或许是这个人,认为有人对付自己,却不知道是谁,索性把鄱阳郡地界的水搅混。
这个人现在只是吹灯,往一个方向扔了石头,试探动静。
如果这个人发狠了,接下来会做出什么事?
对方扔出的石头,就是到黄家赌档斗鸡的过路客,那么,对方首先怀疑的,就是黄家。
种种迹象表明,此人可能是白石村的那尾乌鳢,但无真凭实据,只能是猜测。
“我说过很多次,莫要小看此人。”黄大车看着儿子,意有所指,“他不是你们可以招惹的。”
仨兄弟赶紧否认,老大、老二当然觉得委屈,因为他们真没针对那乌鳢做什么事,不过经此一事,有些后怕。
至于老三...
黄三郎是真的怕了,他之前以为那人是瓮中鳖,现在发现不对头,但只能否认。
“他也只是怀疑,所以,上门挑衅的人,折腾了一个月,就不来了,如果他真的判断是我们搞的事...”
黄大车顿了顿,语重心长的说:“他要真的动手,你们接得住?”
仨兄弟默默摇头,黄大车不再多说,儿子们心高气傲,是得碰碰壁,才知道“一山还有一山高”的道理。
如果他对此事的猜测没错,若是那白石村的乌鳢搞事,那么很明显,自己三个儿子加起来,都不是对手。
“你们最近,关注过鱼市的消息么?”黄大车话锋一转,说起鱼市,三个儿子摇摇头,表示没关注。
“有大量塘养乌鳢上市了,乌鳢时价却未受影响。”
黄大郎觉得奇怪:“这不对吧,不该是降价么?”
“大鲶彭食肆,新推出‘生滚鱼片粥’,用的是乌鳢。”黄大车笑起来,“不知用了何种做法,这生滚鱼片粥肉质弹滑,肉片完整,别家根本就做不出来。”
“或者说,没法低成本,做出如此风味的鱼片粥。”
“鱼片粥的鱼片,很容易散碎,大鲶彭是怎么做到的?”黄三郎想不明白,黄大车继续说:“又做乌鳢脯,味道鲜美,用白瓷罐装,啧啧,供不应求啊。”
乌鳢脯是很美味的鱼脯,富贵之家多食用,但是...
“乌鳢脯不是要到秋末天凉时才好做,否则容易变质、长虫,如今是春天,按说不是做乌鳢脯的时节,怎么...”黄二郎也觉得奇怪。
“你们想不通?许多人也想不通,但是,大鲶彭做到了,加上一直供不应求的红鲊、鱼松,彭家如今财气聚集,今非昔比。”
黄大车说完,叹了口气,“你们觉得,这主意,是大鲶彭那小子能想到的?”
黄大郎面色凝重起来:“也就是说,还是白石那乌鳢...”
“对,从来没有人养乌鳢,他养,你们可知道,他找了多少人来养?”
见儿子们摇摇头,黄大车说:“郡县公廨鱼梁吏,及其亲朋好友,还有沿湖许多村落的村民,如今一个个,靠着养乌鳢赚钱养家糊口。”
“还有鱼钩,谁也不知道那作场到底每日能做出多少鱼钩,也不知道有多少私炉给那作场供铁料..”
“也不知,公廨里有多少税吏、小吏,靠着这鱼钩发一笔小财。“
“断人财路,如杀人耶娘,如今,不知多少人靠着那白石乌鳢发财或者养家糊口,谁敢动他..可以啊,大不了杀个人,只是事后的众怒反噬受不受得了,自己掂量一下。”
黄大车话里有话,黄大郎、黄二郎还好,只是有所慷慨,黄三郎听了,冷汗直流,心中不住庆幸:
还好我只是雇人去试探,没给李笠抓到把柄,不然就完了... hf();
第七十四章 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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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作场某房间里,李笠正和黄四郎秉烛夜谈,当然,为了避免旁人误会他好男风,和样貌英俊的黄四郎‘不清不楚’,在场还有第三人。
那就是“金牌替考”张铤。
黄四郎来白石村拜访李笠,谈起《左传》阅读心得,越谈越投机,索性住了下来。
每次谈论《左传》,精通《左传》的张铤自然是要参与的。
此刻,三人秉烛夜谈,谈的是《左传》故事中一个人物:齐襄公。
《左传》对齐襄公的事迹有记载,其中:齐襄公和自己出嫁的妹妹私通,还把到访的妹夫鲁桓公弑了。
这事情发生在四月,到了八月,齐襄公和新任郑国国君子亹会盟,话不投机,弑。
两件事,让读过《左传》的人,对齐襄公的人品产生质疑,许多读者会觉得此人不守信义,荒淫、残暴。
然而死后却得了个美谥“襄”,简直难以理解。
黄四郎在郡学读书时,听先生讲解过缘由:
齐襄公治理国家期间,政绩卓越,而谥号,当然是针对其生前功绩进行总结、归纳,齐襄公得了美谥“襄”,说明了齐国大臣对其生前功绩的肯定。
黄四郎不太理解,却不得进一步解答。
而从小在国子学旁听的张铤,给出了更加深刻的解释:弑鲁、郑二国国君这两件事,齐襄公为齐国获取了大量的利益。
其一,齐襄公弑鲁桓公,是因为两人积怨已久,这积怨不是兄妹私通,而是齐襄公要吞并世仇纪国,鲁桓公从中作梗。
“周夷王三年,纪侯谮之周(天子),周(天子)烹(齐)哀公。”张铤不用看书,直接引用内容,“从那以后,齐国历代国君,都不忘此仇。”
“其二,齐国周边,鲁、晋、燕、卫都是硬骨头,想要扩张,就只能对东南面最弱小的纪国下手。”
“所以,基于齐国的利益,灭纪国是必然,但齐国国力直到齐襄公时,才真正强大起来,而鲁桓公促成了周王室和纪国的联姻。”
“桓公十七年春,(鲁桓公、齐襄公、纪侯)盟于黄,平(调和)齐、纪,且谋卫(商议对付卫国)故也。”
“也就是说,鲁桓公一直在阻止齐襄公灭纪国,而且,在鲁桓公遇害前一年,齐国和鲁国爆发过冲突,所以齐襄公索性...”
张铤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黄四郎恍然大悟。
果然,是权力博弈以及国与国之间的利益纷争。
一般人看这个故事,就只看到齐襄公是为了和妹妹私通才杀妹夫鲁桓公。
张铤继续讲解:“齐襄公弑郑君子亹,是因为要左右郑国对齐国的态度,换一个和自己相善的国君。”
“当时,郑庄公去世,郑国内乱,公子子亹继位,因为和齐襄公有私人恩怨,所以可知郑国接下来,和齐国关系不会好。”
“而齐国,正要对纪国动手,就怕后背被郑国捅刀,既然齐襄公已经把扯后腿的鲁桓公干掉,那么一不做二不休,把郑国新君子亹也干掉。”
“鲁、郑二国,国君暴毙,继位新君,因为种种原因,不想参合齐国和纪国的事,于是齐国腾出手来,攻纪。”
张铤说到这里,引用了《左传》内容:“初,襄公立,无常。”
“无常,不是指齐襄公喜怒无常,而是说他不守礼制,居然弑鲁、郑国君,还是在鲁桓公前来做客、郑公正在会盟时做的。”
“谥法,何谓“襄”?”
“辟地有德曰襄,甲胄有劳曰襄,因事有功曰襄,威德服远曰襄。”
“以齐襄公任上功绩,当然担得上‘襄’这个美谥。”
张铤这么一分析,黄四郎是完全明白了,可以说在郡学时,自己只是略通,要到张铤这个水准,才能说是“通”。
一直旁听的李笠,其“郑伯克段于鄢”的深层次理解,也是张铤分析给他的,现在见说到国君“私德”和“公德”的问题,李笠也有见解。
“对于百姓而言,国君在宫里每晚睡几个女人,浪费多少粮食,有没有和姊妹私通,有没有虐杀大臣,都和他们无关。”
“他们关心的,是官府会不会加税、加赋,多征劳役;他们关心的,是国君会不会惩治贪官污吏,关心的是在国君治下,自己的日子过得好不好。”
“简单地说,把国家比作邸店,国君比作东主,官员比作掌柜,百姓,就是伙计。”
“伙计们所关心的,是自己的工钱会不会被无故克扣,关心的是自己会不会被掌柜无故殴打、辱骂。”
“关心的,是每日饭菜能不能好一些,关心的事东主能不能把邸店经营得更好,让大伙的工钱能够每年都涨,或者至少不跌。”
“那么,对于伙计来说,东主养了多少小妾,玩过多少女人,生了几个儿子,和亲戚关系如何,与他们有何关系?”
“哪怕这东主是个好色之徒,是个酒徒,是个赌徒,人品极差,但只要照发工钱,只要奖惩分明,只要把邸店经营得好好的,让伙计们稳稳有活干,有工钱拿..”
“对于伙计而言,这就是好东主,至于东主的私德如何,与他们有何干系?”
“若东主节衣缩食,不纳妾,睡茅草屋,吃素不沾荤,为人和气,从不打骂伙计,但是经常克扣工钱,甚至经营邸店不善,以至于周转不灵,时常拖欠工钱..”
“对于伙计来说,这样的东主,即便私德再好,对他们而言,又有何用?”
“确实是这个道理!”黄四郎频频点头,和李笠讨论起来。
李笠总喜欢用许多生活化的例子,来解释《左传》故事里包含的一些话题,现在也不例外,以至于准备引经据典的张铤被晾在一边。
对此,张铤有些无奈:好困,我是不是可以走了?你俩慢慢聊啊...
论对于《左传》的理解,李笠当然不如他,但李笠却能用实际生活中的例子,将他讲出的道理解释得更加通俗化,更对黄四郎的胃口,所以...
这段时间以来,黄四郎头几日还不断向张铤请教问题,到后来,更倾向于和李笠交流心得。
当然,需要张铤对《左传》中的故事进行解释,再由李笠进行深层的解释。
仿佛,张铤是庖厨,将牛羊屠宰,烹饪成菜肴,让李笠和黄四郎两位食客享用。
但是,李笠到厨房帮忙,将张铤解好的肉块,用自己的方式来烹饪,做出来的菜肴,更加容易入口。
然后,李笠和黄四郎一边吃,一边琢磨这牛羊肉质的风味。
张铤不得不承认,李笠对于《左传》故事的解读,虽然观点奇怪了些,但说得确实有道理,以至于张铤觉得对方是不是以前就学过。
授业师长,或许是不入世的高人,所以对于《左传》的解读,和常见的主流观点有些许不同。
想想这段时间的经历,张铤觉得自己是“时来运转”了。
来到鄱阳的张铤,和外甥女得了妥善安置,衣食无忧,日子过得很安逸,也和李笠身边的人熟悉起来。
经过一段日子观察,张铤发现李笠确实有本事:不靠宗族、姻亲(没得靠),自己经营产业,还带动许多人一起赚钱。
名气很大,自己独力豢养护院、僮仆数百,又聚拢少年,结交人脉。
志向不小。
这是最关键的,让张铤看到了希望:或许,这位李三郎,日后会有一番作为。
他当然知道朝廷内部矛盾尖锐,如今老皇帝在位,还能勉强维持局面,等老皇帝去世,变乱必生。
皇帝如今年过八旬,古来罕见,又能再活多少年?
在张铤看来,比起那些醉生梦死的官宦、宗室贵胄,在彭蠡湖畔忙碌着的李三郎,如同忙着囤积物资过冬的小兽,更有希望在乱世中活下去,活得更好。
想着想着,张铤觉得倦意上涌,见这两位相谈甚欢,真想说:你们慢慢聊,我先去休息了。
好困,我想睡觉啊... hf();
第七十五章 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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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操场上,月度射箭考核正在进行,此刻进行的是跨障射箭,障碍直道里,护院们正在进行考核。
十人一队,排成纵队,进入有着各种高低障碍栏杆的障碍直道,人人腰挂鞬(弓囊)、箙(箭囊),左手持弓,右手取箭。
队员排队步行前进,依次翻越障碍,落地后,射三十步外对应箭靶。
因为要记录小队完成考核的时长,所以队伍的行进速度不能太慢,但为了保证射箭成绩,行进速度又不能太快。
每个箭靶区域,留给每个队员的瞄准时间很短。
一旁,暂住作场的黄四郎,见着这种考核方式,觉得很特别,陪同参观的李笠,进行讲解。
“我们模拟的是行进间射箭,你可以看作是模拟打猎,打猎时,弓手徒步在高低起伏的山林间行进,追逐猎物。”
“徒步追踪猎物,不停翻越障碍,会让人气喘吁吁,那么想要瞄准猎物,急促呼吸时带来的双手抖动,会影响瞄准,甚至影响射箭动作。”
“所以,才有了这种训练、考核方式,模拟打猎,实战时,可能会和敌人在复杂地形追逐,以多围少,或者以少敌多。”
李笠很喜欢用例子来帮助听众理解自己的观点,于是举例:“譬如我骑马出行,半路休息时,遇到袭击,来不及骑马开溜,只能往密林里钻。”
“对方追进林子,我不能光顾着跑,得时不时放箭,甚至要借助地形和对方周旋,时不时放箭,射杀追兵。”
“那就对体力,以及移动射箭技术有要求,譬如,如何短时间内平抑自己的呼吸节奏,给瞄准目标以平稳的身体条件。”
黄四郎能明白李笠的良苦用心,不过看了隔壁的训练项目后,还是觉得不可思议:练习射箭的弓手,站在一根悬空的绳索上,对三十步外箭靶射箭。
绳索离地不高,也就两三尺高度,但人站在绳索上,为了保证不掉下去,身体必然不断摇晃,很难站稳。
这种情况下要射箭并且射准,难度不小,李笠对此进行解释:
“我说过的,练箭,是为了实战派上用场,无论是打猎,还是保卫自己、击杀贼寇,我们练箭的目的,就是在不同情况下,能稳稳射中目标。”
“譬如,乘船时船会晃荡,不像平地那样稳,这个时候射箭,要射准当然难,但再难也得射。”
“因为水寇来袭,弓手站在船上射箭,射不准就完了。”
“所以,平日训练时,要练身体不稳情况下如何射准,踩着悬空绳射箭,就能模拟这种脚下不稳的情况。”
“那为何不在船上练习呢?”黄四郎觉得奇怪,李笠回答:“成本,你看,我在岸上靶场拉几根绳索就能练,不好过跑到水边、上船,射专门立的靶子?”
“再说回收箭矢也是要人力的,在船上练射箭,射出去的箭无论是在陆地还是水里,得派人去收集,那我在固定场地练习,回收箭矢不简单得多?”
“障碍直道也是,不需要出远门,就能在家门口练,省下外出、返回时间,多练几次,不好么?”
“再说野地里到处都有毒虫毒蛇,为了练箭,被蛇咬了,不说毒死,光是养伤都要不短时间,这时间不就浪费了?”
李笠说得很有道理,但黄四郎还是有疑问,因为另一边的场地,居然有人骑着独轮车,练习射箭。
独轮车,顾名思义就是一个轮子的车,黄四郎所见独轮车,是一个带着脚踏的轮子,轮轴支起一根长架,上面可以坐人。
人坐在长架末端,双脚下垂踩着脚踏,不停蹬脚踏就能让轮子转动,前进或后退。
弓手先学会骑独轮车,进退自如后,便骑着独轮车练习射箭,也就是练习行进间射箭。
黄四郎仔细一琢磨,觉得不伦不类:“这是要练骑射对吧?为何不骑马,骑独轮车?”
“道理很简单,像样的马,哪怕是只能代步的马都不好买,马不够,如何能骑马练箭,再说养马的开销很大,难以承担。”
李笠把手一摊,黄四郎听了,不知该说什么。
确实,养马耗资不小,养一匹骑乘马(代步)的钱粮,可以养两三个人。
又要有专人伺候马匹,准备草料、喂食、修剪马蹄、打扫马厩等等,甚至还得有马医,这都是开支。
而李笠这里,花了一年多时间,东拼西凑弄来近百匹骑乘马,基本都是代步马的水准,其中五十匹,是“专人坐骑”,给部曲及一些护院专门配的。
又有三十匹,专门供出行代步之用,剩下不到二十匹,给护院们练习骑马,所以没那么多富余的马,用骑射练习。
黄家虽然养着马,也都是用于代步,黄四郎骑马打猎,基本上都是骑马代步而已,到了地方,徒步狩猎。
因为鄱阳地界没什么地方,能宽阔到让人尽情策马驰骋、骑射打猎。
而想要买到良马,基本靠运气,
李笠在养不起太多马的情况下,却执着的让人练习骑射技艺,哪怕只是骑着独轮车。
“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这就是李笠说过的话。
想到这里,黄四郎饶有趣味的问:“李郎,你练射箭已有....一年多了吧,不如,我们比试比试?”
切磋技术,李笠求之不得:“行,这边请。”
。。。。。。
秋风中,候鸟南飞,在彭蠡湖各处落脚,使得湖区变得热闹起来,形形色色的鸟禽,成群结队,多得数不清,让人看了眼花缭乱。
喜欢打猎的人们,迎来了一年之中最让人激动的月份,对此,喜欢打猎的黄四郎再熟悉不过。
现在,正随着李笠的队伍,在湖中某处打猎。
参与打猎的人们,分成许多小队登岸,各自行动,李笠留守‘中军’,等着大伙满载归来。
天上有鹞鹰追逐着小鸟,在众人头上盘旋,许多人见状手痒,想要将其射下来,不过难度很大,最后还是放弃了念头。
善射之人,都已经去打猎了,如今跟着李笠的人们,射术寻常,没有底气射鹞鹰。
鹞鹰和大雁不同,飞起来时又快又灵活,上下盘旋,时高时低,身形又小,想要瞄准都很困难,遑论射中。
黄四郎有想过将这猛禽射下来,不过估了估距离,觉得把握不大,就放弃这个念头。
一直都是旁观打猎的李笠,闲来无事,见那鹞鹰在头上飞来飞去追逐猎物,根本就不怕人,于是让手下拿来一张弓。
黄四郎定睛一看,却是一张桑木弓,看弓身的粗硕程度,弓力能有二石,不由得惊讶:李笠一直都在练习射箭靶,从没见射猎物,莫非...
李笠弯弓搭箭,瞄准上方,动作流畅且轻松,黄四郎不由得抬头看天。
抬头看看那鹞鹰,只觉要射中很难,却听弓弦声起,离弦之箭贯穿那猛禽。
飞翔的鹞鹰,连哀鸣都来不及发出就断了气,向下坠落。
“好!!”
众人大声喝彩,为李笠的射术叫好,黄四郎有些错愕,见着被人送到面前的鹞鹰,看看李笠,只觉难以置信。
两年,练射箭刚满两年,就能射鹞鹰了?
“哎哟,运气真好,我就是试着射一箭,居然就蒙中了,哈哈!”李笠笑起来,让人把鹞鹰处理一下,烤着吃。
黄四郎见李笠轻描淡写的样子,愈发佩服起来:“李郎,你每日苦练,果然是练出来了。”
“什么练出来,运气好而已。”李笠不以为意,指着远处山林:“他们时常打猎,才是射箭好手,准头比我这初学者好多了。”
黄四郎可不这么认为,许多人多年打猎,却不一定有把握射中空中飞翔的鹞鹰,李笠方才那一箭,或许是运气,但更可能是日夜苦练的成果。
练射箭,练力气,反复练习,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用无数次射箭练出的射术,才是用二石弓一箭射落鹞鹰的底气。
而不是靠运气。
射箭就是靠练,黄四郎觉得李笠这一两年来,肯定射了上万次箭,否则根本就没底气射鹞鹰。
再看看李笠,发现和两年前第一次见面时相比,对方强壮、高大了许多。
以前,是自己比对方高一个头,两年时间过去,虽然自己也在不断长高,比许多同龄人要高,但李笠已经比自己高一个头。
身体强壮,双臂极其有力,肩宽、背阔,即是有膂力。
不止李笠,其伙伴梁森也是如此,而李笠手下护院也大多身材魁梧,哪怕是一开始身材瘦弱的少年,在李笠这里吃住、锻炼一两年,身材都有了变化。
李笠见黄四郎打量着自己的手臂,笑道:“我跟你说,彭郎,大鲶彭,也练出一身力气,哪日有空,你和他扳扳手腕,感受一下。”
黄四郎把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不了,我服,服了。”
“别认输呀,至少他的骑术比不上你。”李笠笑起来,“哎哟,练骑术可不是一朝一夕能练出来的,人马合一,也不知何时能练出来。”
黄四郎看着李笠,心中佩服不已,因为发现对方的见识远超自己见过的人,做事很有主见,意志坚定,能习武,也能习文。
两人在一起,什么话题都能谈,还能“谈笑风生”,感觉就像是“知音”。
而李笠这个人很踏实,家里拮据,就想办法赚钱;没有宗亲可以依靠,就结交朋友。
不识文,便买书、请人教,认真学;不会射箭,就坚持练习,坚持两年,终于练出来了。
不会骑马,认真学;没见识,就多找商贾聊天,这种处世态度,给人的感觉就是朝气蓬勃。
比起自己见过的许多大户子弟,强多了。
不,是比所有大户子弟强多了。 hf();
第七十六章 你个糟老头,坏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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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天气转凉,作场,书房里,李笠正和张铤交谈,议论着不久前传来的消息:朝廷允许罪人花钱赎罪。
这就意味着,张铤可以花钱赎罪,不用东躲西藏。
但是,张铤招惹了临贺王府,虽然临贺王及其子建平侯已经去世,但他若是现身,很容易招来临贺王府的报复。
所以,只能继续在鄱阳过着藏头露尾的生活。
“在这里,自由自在,可比在建康好多了,又不用受气,也不怕债主上门讨债。”张铤笑着说,一脸轻松。
这是真心话,张铤在李笠这里,过得很充实,教人读书写字,又给大伙讲各种历史故事,每天都忙得很。
“那,接下来,就请张兄教我《尚书》了。”李笠扬了扬手中的书卷,笑眯眯的说。
“没问题,李郎但凡有不懂,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李笠本身就是接受过正式教育的人,只不过按这个时代的标准是文盲而已,这大半年时间,李笠在张铤的指导下,已经把春秋三传学通。
不敢说达到国子学博士的级别,但至少达到了通过策试、中第入仕的水平,也就是能在国子学顺利毕业。
然而他读春秋三传不是为了当官,也没资格通过这个途径当官,纯粹是为了充实自己。
两人正交谈间,黄四郎入内,一身装扮有些“中性”,李笠不以为意,正打算和黄四郎讨论《尚书》,黄四郎却和张铤说:
“我有一事,要和李郎详谈,还请张兄暂时回避。”
这请求有些突然,不过张铤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点点头,和李笠说了几句,告辞。
离开书房时,张铤忽然想起,黄四郎今日有些不对劲,随即面色一变,看看房门紧闭的书房,没有犹豫,快步离开。
书房里,就只剩下李笠和黄四郎,李笠正琢磨着对方有什么事情要单独详谈,却听黄四郎问:“李郎,不知家中可曾安排婚事?”
李笠苦笑着摆摆手:“哎哟,什么婚事,前几日你问我时,我不是说了么,没有,谁家会看中我哟。”
“不,大把人家想着把女儿嫁给你呢。”黄四郎看着李笠,目不转睛。
“没,我看不上,我若要成亲,女郎必须知书达理,性格坚韧,有主见,能给我做个贤内助。”李笠一边说,一边为黄四郎斟茶。
然后发现对方胸膛有些鼓,和平日不同,似乎塞了什么东西,李笠没有多想,继续讲述自己的‘择偶观’。
“知书,不要求通晓一经,能认字写字,会算术就行,达理,凡事要讲道理,不能胡搅蛮缠。”
“性格坚韧,好歹不要遇事就只会哭,有主见,就是不能耳朵软、人云亦云。”
李笠说完,想了想,补充:“还有,样貌端正,不然后代容易长得歪瓜裂枣,还不能太矮,否则后代就越来越矮。”
他现在是如同和好友谈论婚姻观一般,向黄四郎表达自己对于未来妻子的要求。
李笠没多想,黄四郎看着他,忽然脸一红,说:“我、我..我觉得,我、我符合这几条...”
“哈?”李笠一下子回不过神,却见黄四郎抬手,拔掉头上发髻的发簪,解开发髻。
秀发如瀑布般滑落,变成披肩发,瞬间从男子风格,转变为女子风格,李笠见了,差点把喝到嘴里的茶喷出去。
“你、你、你..”
李笠说话结结巴巴,差点咬到舌头,只觉后背发凉,心中震惊:你一个男的向我表白?我不喜欢男的啊!
却听对方说:“我、我..我其实...自幼女扮男装,不是黄四郎,排行第四,是黄四娘,姓黄名姈...”
李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脱口而出:“不可能!!我明明看见,看见你是站着、站着...”
李笠几次怀疑黄四郎是女扮男装,但有一次出去打猎,大伙就在草丛边上‘嘘嘘’,他瞥见黄四郎也站在草丛边‘嘘嘘’,所以才打消了疑虑。
结果现在你跟我说你是女的?
黄姈知道李笠的质疑指的是什么,羞涩的低下头,喃喃:“我、我打小,就用唧筒射水,骗过许多人...”
这下李笠完全震惊了,只觉心中有无数草泥马奔驰而过,脑袋一片空白。
“我,我因为长得太高,所以、所以...媒人说各地习俗,认为正室长得比良人高,会家宅不宁...”
黄姈低着头,绞着手:“我、我、我觉得我能给你做贤内助...”
表白,表白!这是表白啊!有个美女向我表白啊!
李笠如是想,瞪大眼睛,觉得难以置信,脑子里忽然冒出一句话:我把你当兄弟,你居然想睡我?!
随后想到黄大车。
想到当初,是杜氏而不是黄四郎来跟他学制镜技术,再想到这两年来的蛛丝马迹,李笠几乎要喊起来:
你个糟老头,坏得很!
老子日防夜防,防了女细作赵孟娘,却防不住女扮男装的黄四娘啊!!
眼见着面前美男...美人黄四娘,脸红得像花朵,期期艾艾向自己表白,李笠心神大乱,嗯嗯啊啊一会,嗯出一句话:
“那,那既然做不成兄弟,我们结拜为兄妹吧。”
黄姈一听,两眼发直,看着李笠,红润的面颊瞬间转白,而眼眶瞬间发红,随即泪如泉涌,捂着嘴,起身就要往外跑。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认定李笠是自己最合适的人生伴侣,于是不顾一切、鼓起勇气,向李笠表白,结果...
黄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觉心如刀绞、天旋地转,悲从心中来,却被李笠一把抓住手,硬拉着坐下:“你耍我那么久,我捉弄你一次,不行啊!”
黄姈泪眼汪汪的坐下,低着头,绞着手,李笠看着美人垂泪,心跳加速,呼吸急促。
糟老头!你为了钓我,可真是下了血本啊!
这么漂亮的女儿,哪怕是给权贵做妾,也能换得黄家攀高枝,可不比拿来钓我划算得多?
譬如王家,姊妹侍奉湘东王,换得王氏兄弟得大好前途,全家鸡犬升天,鸡犬升天啊!
李笠只觉脑子乱得很,毫无疑问,女方各方面条件很不错,但他现在的关注点不是对方容貌、身高以及能文能武,而是胆识:
敢孤身赴会、击杀贼首随后降服群贼,这样的胆识,这样的手段,不要说女人,就连许多男人都办不到。
要知道,这位是女的,若是那日失手,被人囚禁后发现是女儿身,又长得如花似玉,接下来会有什么遭遇,无需多言。
面临如此巨大的心理压力,还能孤身降服群贼,如此素质的女子,可谓“智勇双全”,现在还突破封建礼教的束缚,大胆向男方表白...
毫无疑问,这样的女子,绝对会是贤内助,我想要的,不就是贤内助么?
对方是不是名门闺秀,又有什么关系?名门闺秀能做到这种程度?
更别说还会读书写字,骑马射箭,这可是相夫教子的绝佳人选!
惊喜来得太突然,李笠有些恍惚,随后意识到:认识两年多,直到现在,你才...
是美人计?还是做女儿的为了追求婚姻幸福,所以不顾父母阻拦,自作主张?
李笠揉了揉太阳穴,稳了稳心绪,问:“我,我...会请媒人,向你家提亲...万一你阿耶不同意,怎么办?”
见李笠接受自己的表白,黄姈只觉心如鹿撞,激动不已,差点连话都不会说了。
“我、我娘一直说,说你靠得住..阿耶、阿耶拗不过我娘的...”
李笠闻言心中琢磨:言外之意是做娘的看中我,而做阿耶的,当初觉得我迟早要倒霉,所以要另寻佳婿。
结果花了两年时间找不到更合适的,所以..
难怪从一开始,那杜东主看我的眼神就怪怪的!
丈母娘看未来女婿,越看越喜欢,加上又被未来女婿救了,愈发觉得此人是最佳女婿人选,所以让女儿来亲自考察?
考察结果是无需实习、立刻转正?
李笠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见着黄姈期期艾艾的,自己也紧张起来,不过该问的问题,还是要问:
“”我一定得知道,你为何要女扮男装这么多年?这没道理啊!不然,如何向我娘解释?” hf();
第七十七章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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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石村,李家,吴氏正和到访的客人、黄大车的外室杜氏交谈,之前,杜氏就时常来串门,陪着吴氏聊天,不过现在两人谈的,是一件婚事。
吴氏的儿子李笠,即将年满十八岁之际,看中了黄家女郎、杜氏的女儿,黄家女郎比李笠小一岁左右。
李笠向娘亲禀报,想要托媒人上黄家说媒、提亲。
吴氏为此震惊不已,因为杜氏只有一个儿子黄四郎,这大半年来常在李笠身边,吴氏见过许多次。
当时,吴氏就怀疑这位是女扮男装,不过儿子信誓旦旦,说绝对是男子,于是吴氏放下心来。
结果,这位居然真是女子,把李笠的魂都勾走了,说非她不娶,吴氏觉得很郁闷。
对于她来说,儿妇长得太漂亮会给家里招灾,黄四郎..黄四娘的样貌,已经不能用“太漂亮”,而是得用貌若天仙来形容,所以,她本来是不想同意的。
但是,黄四娘是鄱阳城大户黄大车的女儿,黄家实力雄厚,若能有黄家做姻亲,对于李笠而言,是很有帮助的。
吴氏知道儿子为了这个家,很辛苦,独木成林,苦苦支撑,若能有个好亲家帮衬,确实会轻松许多,所以,她无法拒绝。
但在派人说媒、提亲前,吴氏一定要弄清楚:为何黄大车要把女儿当男孩养,为何黄四娘扮做黄四郎,一扮就是十几年。
杜氏此来,就是向吴氏进行解释,也是主动提起婚事,争取把这婚事定下来。
一切,都要从当年说起。
黄大车有不止一个外室,但杜氏曾在黄大车落魄时救过对方,是救命恩人,所以在黄大车心目中的地位不一样。
杜氏被黄大车收为外室,后来生下一个女儿,按照黄家女郎排名,是为黄四娘。
而黄大车的正室,觉得杜氏会对自己的地位产生威胁,于是在杜氏产后不久,带着亲戚和儿子,冲入杜氏所住别院,逼黄大车和杜氏断绝关系。
黄大车拿着刀挡在门口,他不怕正室和妻族,却没法对儿子动手,没办法,只能用鱼鳔给女儿安了个“把儿”,糊弄众人。
因为杜氏给黄大车生下了儿子,所以黄大车不可能与其断绝关系。
对此,黄大车有进一步打算,日后等杜氏生下儿子,那么女儿就能恢复身份,既然暂时要把女儿当男孩养,按照黄家男孩排行,是黄四郎。
然而,杜氏再未生育,于是黄四娘就一直是黄四郎,慢慢长大了。
黄大车请人出主意,为女儿黄四娘取名黄姈,姈字代表着聪明,而黄姈人确实很聪明,因为一直当男孩养,所以性格像男孩,事事都要和兄长比。
兄长会骑、射,黄姈也会骑、射,又读书写字。
因为读书读得好,还到郡学读书。
只是这个谎言一直不好戳破,就只能将错就错,黄四郎一如大户子弟一般,与人交游、打猎,舞文弄墨。
本来,两年前黄姈就到了嫁人的年纪,黄大车暗地里张罗亲事,请人说媒,但因为黄姈个子太高,媒人明说这样的女郎不好嫁。
因为风俗认为,正室长得比良人高,会让家宅不宁,一如二月出生的孩子,会给家里带来厄运那样。
所以,个子太高的黄姈,难以找到合适人家,做妾倒是可以,毕竟以黄姈的样貌,不愁不受宠爱。
甚至可以侍奉权贵,换得黄家鸡犬升天。
但黄大车不想让女儿做妾,也不想送女儿给权贵做妾,因为以色侍人不可长久。
黄大车憋着劲,要为女儿找个好夫家,为杜氏找个好亲家,以便这娘俩将来有个依靠,因为等他去世后,嫡母和嫡兄弟是不会对这娘俩好的。
两年下来,其实也找到几个合适人选,但都被杜氏找借口否决了,因为杜氏看中了李笠。
当年,李笠教杜氏新式制镜工艺,一番接触后,杜氏发现李笠人不错,有才能,心眼也不坏,性格硬,主意多,不是遇事只会唉声叹气的性子。
接连两件大案,都顽强扛到底,又有本事发家,杜氏认为只有这样的人,才能保护自己貌若天仙的内人,不会让自己的内人被人欺负。
但黄大车认为李笠迟早要倒霉,不想让女儿刚成亲就守寡,于是事情就这么拖了两年。
李笠越来越有本事,还救了杜氏,杜氏愈发坚定决心,便让女儿以黄四郎的身份,与李笠交往,如果女儿觉得可以,那...
“之前,一直瞒着吴姊,我万分抱歉,还请吴姊看在这两个孩子情意相投的份上,许了这门亲事吧。”
杜氏说完,起身向吴氏行礼告罪,被吴氏搀住。
吴氏并不知道黄家女郎主动向儿子告白一事,心里却明白,黄家是看李笠如今越发有出息,才最终下决心联姻。
虽然有些功利,但对于两家来说,都是好事。
“唉,我一直为寸鲩的婚事发愁,毕竟高不成、低不就的。”吴氏让杜氏坐好,感慨着:“他每日里到处奔波,置下产业,也该有个家,有个内人帮他操持家务。”
“四娘,我觉得就不错,所以这门亲事,我看就定下吧。”
。。。。。。
黄昏,鄱阳城一隅,一处宅院张灯结彩,里里外外都是人,热闹非常。
一场热闹而又简单的婚礼,此时正在进行。
婚礼,又称昏礼,当然要在黄昏时分进行,按着习俗,新郎李笠身着红衣,新娘黄姈身着绿衣、以团扇遮面,在亲朋好友的见证下,向端坐上首的李笠娘亲吴氏行礼。
李笠之父早已不在人世,双亲只剩一人,此刻吴氏看着儿子带着新娘向自己行礼、叩拜,心中激动万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转眼已过十年,十年前,她的良人、长子以及娘家人,在变乱之中去世。
没过几年,次子病逝,接连的巨大打击,让她差点就承受不。
长子的未亡人身体孱弱,孙子年幼,幺子未成年,连半丁都算不上,而为了给次子治病,耗尽家财不说,还欠下外债。
吴氏独力支撑着这个家,眼看着就要撑不下去时,幺子接过重担,成了顶梁柱。
现在,最艰难的日子已经熬过去了,李家家境富裕,丰衣足食。
李笠不仅办起作场,买了船、雇人打渔、养鱼,还做了珠署的监作,虽然名官实吏,但也算是今非昔比。
李笠又结交了许多朋友,在鄱阳郡的名气越来越大,也愈发受人敬畏,再没人敢随意欺负。
现在,吴氏看着儿子带着新妇向自己行礼,哪里能不激动万分。
旁边,武祥和梁森,看着发小李笠拜堂成亲,心中别提有多高兴,只是看见新娘的背影,觉得有些尴尬。
新娘是黄家女郎,但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这位女郎,是曾经的黄四郎。
而今日之后,鄱阳再无黄四郎。
之前,梁森和武祥与黄四郎打过不少交道,觉得这个长得比女人都漂亮的郎君,很好说话,平易近人。
而且胆识过人,一人就敢和群贼对峙,并将其降服,这样的胆识,就连许多男子都不一定做得到。
原以为能做好兄弟,结果,竟然成了嫂子?
两人只觉啼笑皆非,若不是亲眼所见,真不敢相信有这种事。
现场宾客中,有白石村十几位村民,包括庞秋,他们见李笠成亲,同样笑逐颜开。
李笠带着大伙一起赚钱,如今李笠娶亲,庞秋等人作为亲朋好友做见证,哪能不高兴。
观礼宾客中,彭均亦在,见着好友成亲,由衷高兴。
彭均和绝大部分宾客一样,不知道眼前的新娘,就是曾经的黄四郎,不过阿耶为他说了一门亲事,新妇是黄大车的另一个女儿。
下月就成亲。
所以,等彭均成亲后,便和李笠成了连襟。
本来两人关系就好,如今多了一层姻亲关系,可谓是‘亲上亲’,关系密不可分。
新郎、新娘拜堂完毕,昏礼(婚礼)结束,按习俗,并没有什么酒宴,宾客们各自回家。
但来自外地的宾客,需要有住处安置,对此,李家早有安排。
喧嚣散去,一身红衣的李笠走进新房。
房内烛光摇曳,新娘黄姈身着绿衣,依旧拿着团扇遮脸,静静坐在床边。
新娘以团扇遮面,是为‘却扇’,所谓的红盖头,现在并无如此习俗。
因为没有酒席,没有闹洞房,所以李笠没有喝得酩酊大醉,也没有被宾客折腾得模样狼狈,此刻,看着以扇遮面的新娘,李笠的心越跳越快。
见新娘拿团扇的手微微颤抖,他知道对方也很紧张。
前前后后忙了许多日,现在,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了。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现在,我就要仔仔细细辨一辨!
李笠想起《木兰诗》,走向新娘,呼吸急促起来。
而以扇遮面的黄姈,透过薄纱团扇,依稀看见李笠向自己走来,只觉面颊发烫,呼吸也急促起来。
心也跳得越来越厉害:自己的幸福,自己争取到了,接下来,接下来....
房内烛光,只剩下一朵,一阵低语过后,风雨声渐起。
守在外间的侍女,听得里面隐隐约约传出来的动静,有些尴尬,又不能离开太远,只能当做没听见。 hf();
第七十八章 春燕归,巢于林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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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笠娶妻,和新妇黄姈情投意合,新婚燕尔,干柴烈火,如胶似漆,难舍难分。
似鸳鸯交颈,同鸾凤齐飞,房中莺啼婉转,每晚春宵苦短,不知不觉,已是来年。
正月十六,清晨,赵孟娘坐在窗边对镜梳妆,回看一旁床上,已经醒了的李笠正在回神。
她回想昨晚一夜无眠,不由得摸摸小腹,充满期待。
昨晚是元宵,黄姈推说身体不适,所以,由赵孟娘陪伴李笠过夜,这一夜两人很努力,所以,赵孟娘觉得也许这次就能怀上了。
婢女为她梳头,赵孟娘看着镜中的自己,想到了正室。
毫无疑问,她比不过正室,无论是样貌还是学识,都比不过,毕竟对方还在郡学读过书,又会骑马射箭。
甚至敢一个人与群寇周旋,将对方降服,如此胆识,赵孟娘自愧不如,认为自己只能默默站在角落,渐渐被良人遗忘。
李笠娶黄家女郎为妻,随后干柴烈火天天烧,据说床单天天换。
新人如此得宠,沦为‘旧人’的赵孟娘,独守空房,心中悲伤。
但是,李笠没有忘记她,正室对她也还好,所以,数月来,她时不时侍奉李笠过夜,不需要对着空枕默默流泪。
李笠心里依旧有她的位置,那就够了。
“孟娘..”李笠轻声说着,赵孟娘赶紧起身,来到床边:“三郎,妾在呢。”
“作场明日复工,今天要做准备,你不上班的么?”
“三郎忘了?从今日起,是娘子主持作场事务。”赵孟娘一边说,一边从婢女端来的温水盆中,拿出手帕,轻轻拧掉一些水,小心给李笠擦脸。
“看时候,娘子如今应该已经在召集他们开会,布置相关事宜了。”
李笠享受着服务,问:“你都和娘子做好汇报了吧?不去开会,行么?”
“行的,昨日妾已与娘子详细交接了,娘子叮嘱我,只需服侍好三郎,今日无需开会。”
李笠起来,梳洗完毕,和赵孟娘一起吃早餐,吃着吃着,想到了黄姈,想起佳人的妙曼身影,想起对方迷离双眼,以及坚毅的表情。
黄姈是他的正室、主妇,所以是内当家,新婚蜜月,黄姈风情万种,和良人难分难舍,但不忘和李笠约定,正月十五后,就要开始正式持家。
接管产业,全面“主持工作”,不能如之前那样,几乎天天都待在房里,和李笠昏天黑地的折腾。
作为主妇,李笠家中内务以及生意,黄姈都要接手,其中,内务管人、管事,“生意”方面负责管账,将作场的“财权”从姑婆(婆婆)吴氏手中接过。
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黄姈全面承担起主妇的职责,李笠就不需要为家里事操心,不过,赵孟娘依旧是“赵主任”,工作上对李笠负责。
“作场事务,你负责的那块,只需对我负责,不过,娘子是正室,你是妾,她的面子,你不能驳,说的话你得听。”
“若有疑难,待我来处置。”
“是,妾明白。”
“还有,受了委屈,莫要多想,娘子是个讲道理的人,我也是个讲道理的人,一时受了委屈,不要慌,我不会真让你受委屈的。”
“嗯。”赵孟娘不住点头,她是妾,娘说了,妾拆字就是“立女”,也就是说,在正室面前,妾和侍立的婢女没什么区别,所以要记住尊卑。
正室为难自己,只能忍着,实在忍不住,也只能自己偷偷哭,妾能依靠的,其一是良人的宠爱,其二,就是尽早生下儿子。
有了儿子,将来就靠儿子,不然,年老色衰后,就再无依靠了。
两人正交谈间,侍女来报,说娘子已经回来,有事与郎主详谈。
李笠吩咐赵孟娘几句,转到书房,不一会,黄姈入内,一脸严肃的坐下。
书房里只有夫妇二人,黄姈看着李笠,眼神复杂,李笠不动声色,注视着对方。
片刻后,黄姈问:“为什么?”
“指的是哪件事?”李笠反问。
“环锁铠。”
“环锁铠怎么了?”
李笠明知故问,他既然敢娶黄姈,并让其接触到自己的秘密,就有充足的信心,防止对方窝里反。
“这是违禁之物,若事发,要族诛的。”黄姈说完,看着李笠双眼,心中纷乱不已。
她没想到,李笠的鱼钩作场这么赚钱,光是卖鱼钩,月利润就有数百贯。
她没想到,外面有人暗地里售卖的环锁铠,居然是李笠的鱼钩作场制作的,每月售卖环锁铠所得,居然有数千贯。
不起眼的鱼钩作场,居然是月入数千贯的摇钱树,再加上捕鱼、养鱼,以及和大鲶彭东主彭均合作的收入,黄姈知道李笠不敢说富可敌国,却称得上“家财巨万”。
但是,对方居然在制作违禁之物——铠甲,不仅如此,还拿来售卖。
黄姈之前就听阿耶说过,说有人故意私下里售卖环锁铠,在彭蠡湖区搅起腥风血雨。
现在,她知道了,那个罪魁祸首,就是自己的枕边人。
那么,李笠是要谋反么?
黄姈只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李笠明白,见每晚和自己难分难舍的佳人,现在如同审讯罪大恶极之人的刑警一样看着自己,他笑起来。
“知道刘宋元嘉年间的北伐么?”李笠问,黄姈愣了一下,以为李笠要岔开话题,心中失望之极。
她只是想知道答案,并不打算报官或以此为要挟什么的。
但很快回过神来:李笠这是要讲缘由。
她在郡学时,和同学议古论今,曾听人提起过刘宋元嘉年间的北伐,于是点点头:“听说过。”
李笠又问:“那,你知道结局么?”
黄姈点点头:“几次都败了,不仅如此,还被北虏打到大江北岸,输得很惨。”
“那么,你觉得,如何用简练的几个词,来形容结局呢?不能用惨、很惨。”
黄姈想了想,摇摇头:‘妾不知道,恐怕寥寥几个字,无法形容。”
“不,可以的。”李笠说完,顿了顿,再说:“春燕归,巢于林木。”
“春燕归,巢于林木...”
黄姈喃喃着,品味这段话:说的是春天燕归来,在树林里做巢,一副生机勃勃的景象。
但是,黄姈很快想到了什么,心一紧、目光一凝,看向李笠,脸上满是惊悚:“这...真的很惨...”
“是啊,春天,燕子归来,却只能在树林里做窝,为什么?”李笠看着黄姈,看着自己的枕边人。
既然他娶了黄姈,就不会把对方当贼防,不怕对方窝里反,所以,鱼钩作场的秘密,就会让对方知道。
“燕子归来,当然是要回家,家,是自己去年南下过冬前,在民居屋檐下筑的巢,但是,这次回来,却只能在树林里筑巢,为什么?因为原来的巢没了。”
“为什么巢没了?是因为民居没了,是因为人居住的村子没了,是因为人居住的寨子、城池没了。”
“为何会这样?因为,敌军在黄河以南、长江以北这广阔地区,烧杀抢掠,所过郡县,化为赤地,燕子找不到屋檐,只能到树林里筑巢。”
李笠的话,听在黄姈耳中,如同鼓声激荡,而李笠接下来说的话,让她目瞪口呆。
“我看见,不久之后,腥风血雨笼罩大地,看见烽火四起,看见无数生命消失在兵荒马乱之中。”
“我看见,建康城里尸体相枕,看见三吴之地,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
“我看见,太平不在,乱世降临,春燕归,巢于林木。”
李笠说话的语气带着淡淡悲伤,黄姈听了,脑海里浮现出一幅幅乱世景象,只觉后背发凉。
“你问我,为何要做环锁铠?为何要卖环锁铠?很简单,我想在乱世中活下去,让我的家人,还有亲朋好友活下去,仅此而已。”
“所以,我要有钱粮,要有队伍,要有高墙环绕的寨垒,为的,就是在乱世中活下去,仅此而已。”
“若无这些,要么死于兵灾,要么死于饥荒,要么死于瘟疫,乱世中粮食短缺,若无存粮,再有钱依旧会全家饿死。”
“乱世...这、这..不可能吧?”黄姈十分震惊,李笠点点头:“当然可能,你以为,如今世道太平么?”
他找来一卷纸,放在黄姈面前,展开:“看看,去年年底,京城出了一件大事,来龙去脉,都在纸上写着,你看看。”
“看看如今的时局,已经败坏到何种地步。” hf();
第七十九章 揣着明白装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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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年底,也就是大同十一年十二月,散骑常侍贺琛,向天子直言劝谏,陈述四事:
其一,州郡官员搜括极其残酷,百姓不堪重负。
贺琛说,天下在籍的户口锐减,因为许多百姓不堪州、郡的搜刮,以及地方官员的盘剥,纷纷逃亡。
尽管朝廷年年大赦,鼓励逃亡百姓返回原籍、恢复生产,并多次下令免除赋税,但百姓却不敢返回原籍,因为地方官依旧横征暴敛。
其二,官员穷奢极欲,却又肆意浪费。
贺琛说,天下官吏贪婪、残暴,弄得民不聊生,是因为奢侈靡烂的风俗造成的,人们竟相攀比奢华,加重百姓负担。
其三,权臣玩弄威福,党同伐异。
贺琛说,陛下虽然英明神武,但是有小人欺上瞒下,这些小人妄进谗言、党同伐异,明面马上看去是奉公处事,但实际上吹毛求疵、排斥异己。
其四,朝廷大兴土木,民众苦于劳役,不得休生养息。
贺琛认为,朝廷应该精简事务,裁撤冗员,节省花费,少兴大役,一些多余的官署,包括屯、传、邸、治可以适度精简。
如此一来,即可让百姓休养生息,朝廷也能积蓄钱粮。
贺琛所说四件事,可以说揭穿了皇帝尽心营造的太平盛世假象,可想而知会闹出多大动静。
对此,天子予以反驳,李笠将打听来的内容汇总,记下来,写得较为口语化:
其一,你说有官员横征暴敛,那官员姓甚名谁,你说清楚,他如何盘剥百姓,证据在哪里?
只要你把证据交出来,证明这些官员确实贪赃枉法,有几个,我杀几个。
要是说不出来,你就是诋毁朝廷命官!
其二,你说官吏饮食奢靡浪费,那好,人家在自家宴请宾客,你不在现场,如何知道人家是怎么个浪费的?
若说时下风俗奢靡,别人朕(我)不知道,我执掌天下四十余年,节衣缩食,吃素不吃肉,本该被杀了用于供奉祖宗的牲畜,已经许久没杀了。
这样都不行,你想要我如何?
其三,四十多年来,我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批阅公文、处理政务,中午前,基本上就把该处理的政务处理完毕,没有积压。
若事务太多,我甚至从天黑(清晨天没亮)忙到天黑(夜幕降临),期间只吃一顿饭。
这么多年下来,我的腰围,从一开始的十围,瘦成了二尺,不近女色已经三十余年,没有沉迷于酒色,每日都在处理政务。
我都勤奋到这地步了,大小事务亲自处理,数十年如一日,你说有小人蒙蔽我,好,那人是谁?他是怎么蒙蔽我的,你说!
其四,宫里大兴土木,亦或是修缮佛寺,全都是花钱雇佣百姓来干活,并没有征发他们,也没有拖欠工钱。
你说要精简官署、包括屯、传、邸、治,好,那些该裁撤?
哪些地方兴建的工程不急?哪些征收的赋税可以迟缓?你要分别举出具体事实,详细启奏给我听,别泛泛而谈。
如何让国家富裕、军队强大,如何让百姓休养生息,减除劳役,这些措施,你应该具体地列出。
如果不具体地一一列出,那你说这么难听的话,用意何在?
你是不是为了博个犯颜直谏的好名声,就这么诋毁朝廷,若果真如此,有你这样当臣子的么?
黄姈看到的内容,是天子对贺琛所陈四事的驳斥,当然,这些内容是李笠汇总后记下的,行文如同对话。
“这件事闹得很大,传得也很快。”李笠缓缓说着,“皇帝的驳斥,让贺琛无言以对,只能谢罪,不敢再说什么。”
“所以,这一谏、一驳的内容,才会传得特别快,因为皇帝要以此向世人表白心迹,让官吏、百姓们都知道,他有多不容易。”
“让别人都看看,朝廷各项举措,是如何的有必要。”说到这里,李笠反问:“那么,你怎么看?”
黄姈看着手中的纸卷,想说什么,但要说的太多,反倒不知如何开口,良久,叹道:“皇帝在装睡,谁也喊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这个比喻不错,李笠很认同:“对呀,皇帝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他不可能不知道问题有很多,也很严重,却不打算,也没有能力解决。”
“只能掩耳盗铃,答非所问,贺常侍说的是官吏铺张浪费、生活奢靡,皇帝答的是自己有多辛苦,多不容易。”
“贺常侍说地方官横征暴敛、鱼肉百姓,这指的不是一个人、某个人,也不是一群人,而是一个现实,一个事实。”
“那就是吏治腐败,只能靠皇帝来想办法解决,必须整顿监察制度,必须任用良吏,结果皇帝反倒要他把贪官污吏的名字报出来,把罪证拿出来。”
“贺常侍能么?敢么?宗室子弟在京城横行无忌,都没人敢管,那么在地方任上作威作福的地方官,是他能管得了的?”
“他面对的,是已经腐烂的官僚集团,这样的群体,连皇帝都不好管,贺常侍还能如何,只能无言以对,然后告罪。”
“皇帝,难道不知地方官做的好事?难道不知道吏治腐败?但用这种办法来堵贺常侍的嘴,呵呵。”
李笠笑起来:“就像你说的,一个装睡的人,别人再怎么叫,也不可能把他叫醒。”
“然而,只是在榻上装睡还好,若是一个车夫装睡,而马车行驶在悬崖峭壁边上,你看着装睡的车夫,难道不会觉得后背发凉么?”
这话说得有道理,黄姈默默点头,李笠继续说:
“皇帝极力维持局面,粉饰太平,但是,寻常百姓水深火热,权贵们贪得无厌,只想要更多,至于那些兄友弟恭的宗室们...”
“宗室之间如同仇寇,老皇帝在时,还能勉强维持表面的‘家和’,等老皇帝崩,宗王内战迟早爆发,而天子年迈,又能有几年可活?”
“宗王内战,会惨成什么样子,只要想想晋时八王之乱,就明白了。”
“所以,乱世很快就会到来,这不是我做梦,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就像太阳迟早会落山那样,而现在,已是黄昏。”
李笠看着黄姈,严肃的说:“我只想好好过日子,但是,乱世之中,若不能自保,就只有死路一条,史书上记载的乱世情形,若变成现实,你觉得好玩么?”
黄姈摇头,李笠的一番分析下来,她意识到时局不妙,必须早做打算。
那么,李笠制作环锁铠、销售环锁铠的意图,就很明确了:自保。
她读过书,当然知道乱世之中,寻常百姓有多惨,那么,结寨自保,就是活下来的选择之一。
只有钱粮充足,才能聚集青壮,才能结寨自保。
只有给青壮装备铠甲,才能抵御一拨又一拨的流寇、溃兵,以及趁火打劫的豪强武装。
既然说到秘密,李笠便向黄姈摊家底,让对方知道,自己现在的大概实力:
“我,可以拉出一千步兵,这些人现在名义上是护院、护塘,借着清剿水寇练兵,都杀过人,见过血,有实战经验,至少达到合格战兵的标准。”
“他们全都会射箭,可以是步弓手。”
“他们还会用刀盾,结阵冲锋,可为刀盾兵。”
“他们以鱼叉、竹篙练长兵,结阵御敌,可为长矛兵。”
“我有十艘双桅帆船,可做战船,护渔的水手一千,可接舷肉搏,投掷鱼叉、射箭的准头都不错,也有实战经验,如同水军,平日里捕鱼,必要时可以打仗。”
“这两千人,及其家属,都可以安置在作场周边,你是知道的,作场如今就像一个寨子,规模不小。”
“有了这两千人,我就是地头蛇,哪家豪强都不怕,毕竟,郡兵数量也就两三千而已。”
“必要时,我可以凭这两千人为核心,扩充队伍,以我现在的人脉和名声,半月之内招兵,至少可在鄱阳郡地界招三千青壮,注意,是身体健康的青壮。”
“这样的队伍,有两千见过血的兵做骨干,有充足的武备,不敢说攻城略地,但至少能保卫乡里。”
“我已囤了粮食十余万斛,以每人每月消耗粮食二斛计,能在不外购粮食的情况下,让这五千人,连同家属,吃上大半年。”
“若有敌人走水路来犯,我可以召集彭蠡湖畔各地的渔民助战,凑出数百艘船、上万人的船队,形如水军,哪怕这水军只能防不能攻。”
“渔民当然不能和战兵比,但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我可以花钱涨士气,这些钱、帛,我也备下了。”
这就是李笠花了三年时间攒下的家底,即便立刻天下大乱,他也能有保命的本钱。
黄姈是今天才知道确切情况,但之前已经通过看账本,发现李笠的家底不一般。
但随之而来的问题是开支极大,李笠赚得多,花得也多,黄姈看账本上的入账、出账,看得目瞪口呆。
如果,李笠的志向只是做个富家翁,那么现在,李笠就能买下良田若干、别院数座,有护院数百,侍妾数十。
李笠可以过上奢靡的生活,却没有,赚来的钱,要么囤积物资、粮食,要么买马,要么养护院、护渔、护塘。
开销极大,外人很难注意到,白石村李三郎居然有如此实力。
“妾明白了,作场,会好好经营下去。”黄姈的目光变得坚定起来,为李笠如此相信自己,觉得欢欣鼓舞。
“妾会...揣着明白装糊涂。”
“那,说不定我脑子抽风,哪天果真造反呢?”
李笠问道,黄姈看着李笠,抿嘴一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三郎这么会赚钱,不会做亏本的买卖。”
李笠也笑起来,笑得很开心,他既然娶了黄姈,就决定相信对方,把产业交给对方管理,自己好腾出精力,做别的事情。
风险当然有,若黄姈把秘密透露给黄大车,然后黄家父子将秘密拿来邀功,向官府告密..
李笠可不怕,认为这种概率较低,自己也有手段应对,所以,愿意放手让黄姈来管产业。
有内当家操持家务,他才可以集中精力,做各项准备工作。
原始积累,是最辛苦、最耗时的事情,三年时间,他终于完成了积累,有了本钱。
如今是大同十二年,李笠认为,留给自己做准备的时间,恐怕也不多了。 hf();
第八十章 阳春二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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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多云有风,河边权做骑术训练场的空地里,十余人正在练习骑马,李笠亦在其中,驾驭着坐骑,跨越一个个障碍栏杆。
骑术,分不同水平,李笠觉得就像开车一样,得多练,才能变成老手。
会开车,能开车和能把车开好,是不同的概念,同理,会骑马,能骑马和能把马骑好,也是不同的概念。
李笠能骑马,但也仅限于骑马代步走土路,如果走的是地形略微复杂的旷野,要应对各种不大不小的地形障碍,驾驭马匹会吃力。
此即缺乏“骑马越野”的能力,若要举杯骑马冲锋杀敌的能力,还得练刀、槊、骑射,这又得投入大量时间和精力。
有没有这时间和精力另说,但骑术是基础,即便他没想过做什么“一骑破军”的无双战将,但骑术精湛的话,突围成功的几率都大一些。
前方是一道半人高的栏杆,李笠稳住气息,驾驭胯下坐骑迎上去,结果坐骑胆怯,临了临了,忽然一拐,从旁边掠过。
李笠无奈,轻轻揉着马鬃,示意马儿莫要害怕,缓缓走了一会,挑战另一道低了一半的栏杆。
然而坐骑似乎状态不佳,被先前那道栏杆挫了锐气,如今面对简单许多的矮栏杆,也没有勇气跨越,依旧是忽然一拐弯,从旁边跑过。
本来高涨的训练热情,瞬间就被这驽马给浇灭了,不过李笠没有拿马出气,又捋捋马鬃,让其缓缓走动。
他好不容易凑了些马,基本上是凑数的马,这些马并不是战马,最多是堪用的代步马,力量、耐力和胆子都不行,代步可以,打仗免谈。
江南没有产马地,很难在市集上买到像样的良马,既然李笠是拿驽马凑数练骑术,马匹表现差,那是没办法的事。
李笠下了马,转到场边杨树下,闲得无聊的张铤,此时正在树下旁观。
张铤见李笠有些郁闷,抬头看着树上盛开的杨花,想了想,给李笠讲故事。
如今是二月,杨树上绽放花朵,张铤提到一首应景的诗。
这首诗以杨花为题,音韵缠绵:
阳春二三月,杨柳齐作花。
春风一夜入闺闼,杨花飘荡落南家。
含情出户脚无力,拾得杨花泪沾臆。
秋去春还双燕子,愿衔杨花入窠里。
张铤念完,李笠仔细琢磨,很快便‘悟’出这首诗的言外之意,然后想到黄姈清早起床走路时双腿无力的模样,只觉回味无穷。
就文字而言,这首诗是女子睹物(杨树所开花朵)思人,但其后还有深意,张铤道出诗的由来:
诗作者是魏国胡太后,因为自己伴侣南逃梁国后,思念不已,应时而做。
大概二十多年前,魏国皇帝崩,新君年幼,其母胡氏为太后,和宗室联合执政。
胡太后先是和样貌英俊的宗王元怿私通,将自己和朝廷大权都托付给对方;后来元怿为政敌所害,胡太后便看中了猛将杨大眼的儿子杨白华。
杨白华样貌英俊,骁勇善战,阳刚之气满满,迫于太后淫威,与之私通。
古有皇帝强占人妇,‘今’有太后强占人夫,杨白华成了太后面首,但是权利斗争日益激烈,杨白华不想变成元怿第二,迫不得已,带着家人南逃梁国。
情郎离去,胡太后伤心不已,怅然所失,魂不守舍。
日夜思念之下,恰逢阳春二三月杨柳花开,胡太后看着杨花(别称杨白花),又想起了飘落南家(南梁)的杨花(杨白华),于是做了这首诗。
诗传出宫外,为人所知,又有书商将其收录于诗集中,抄写成书,四处销售,所以这首诗才会流传到南方。
其中故事,也渐渐流传开来。
李笠听完张铤的介绍,觉得这首诗不错,一语双关,虽然“骨头”很艳,但“毛皮”很雅,能登大雅之堂。
至于故事男主角杨白华来到梁国后境遇如何,张铤给出了“后续报道”:杨白华来到梁国后,改名杨华,在朝为官。
如今还在世,只是二十多年过去,昔日的英俊男子,如今已是四五十岁的中年大叔。
其人武艺了得,曾在御前演武,使出绝招“惊军骑”,让天子赞叹不已。
这“惊军骑”是什么技艺,张铤说不清楚,毕竟这故事他也是听来的,期间传了不知多少道,也许多有讹传。
惊军骑,可以认为是“惊军、骑”,也可以认为是“惊、军骑”。
前者是“一骑惊军”的勇武,后者则是出神入化的骑术。
李笠思来想去,参考“技惊四座”这个成语,认为仅就字面意思而言,应该说的是骑术。
军骑即战马,考虑到御前演武的条件限制,李笠认为“惊军骑”不是一挑多的骑战技艺,而是高超的骑术。
也就是所谓的“人马合一”,骑手和坐骑配合无间,可以做出各种复杂的动作,穿越各种高难度障碍。
一如后世马术比赛那样,只有这位杨帅哥能够完美驾驭坐骑,完成其他赛马不敢跨越的障碍项目,技惊四座,夸作“惊军骑”。
若以开车技术形容,这位就是山路赛道漂移之王。
休息完毕,李笠开始新一轮的骑术练习,依旧骑上那匹马,向场内障碍发起挑战。
边上,来和妹妹‘叙旧’的黄三郎黄?,此时正和妹妹黄姈在边上聊天,见李笠练骑马,而胯下坐骑看上去似乎胆子小,便问妹妹:
“四妹,妹夫怎么不弄几匹像样的马来?”
黄姈摇摇头:“江州地界哪来那么多好马,就是南昌驴马市,也只能买到些凑数的代步马。”
“再说,马贩带到市集兜售的马,都是挑剩的,外地人去买,又如何能买到好一些的马。”
“那要看如何买,谁去买,嘿嘿。”黄?笑眯眯的说,看看左右,又说:“四妹,阿耶让我来,跟着李郎长见识,最近一直都是吃吃喝喝,没派上用场,不如...”
“你想给李郎出主意,到南昌驴马市买马?”黄姈看着对方,有些迟疑,“你如何说服他,让他相信你能居中牵线,买到好马?”
“这不是有妹妹帮忙说话么...嘿嘿...”黄?笑道,庶弟居然是妹妹,他惊讶之余,也只能接受现实,按着阿耶的交代,不会对外人提起。
黄姈看着笑眯眯的嫡兄,有些无奈,哪怕她还是黄四郎的时候,就知道三个嫡兄看不起自己,毕竟嫡庶有别。
将来阿耶走了,嫡母、嫡兄们就会把她娘俩当外人。
但终究是同父兄妹,黄姈不想阿耶难做,如今黄?无所事事,阿耶让其跟着李笠长见识,那么做妹妹的黄姈,也不好板着个脸。
这段时间,李笠去湖畔各村串门时,都会带着黄?,说是混个脸熟,但成日里吃吃喝喝也不是个事。
又因为赵孟娘的关系,不能老让黄?在李家晃悠,黄姈觉得李笠若安排些实事给黄?做,再好不过。
“既然你有门路,那好,我和他说。”黄姈说完,不忘叮嘱:“你莫要有小心思,李郎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hf();
第八十一章 所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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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昌城,驴(骡)马市,市里到处都是人和马、骡和驴,自鄱阳而来的李笠,带着人来此买马,想要看看此次运气如何,能否买到堪用的骑乘马。
这不是他第一次来,所以,还算驾轻就熟,不过此次不需要自己找市侩(买卖中介),因为同行的妻兄黄?,找了驴马市的熟人帮忙。
李笠让随行的韩熙和张轱辘,带着梁森等人,跟着‘熟人’去相马、长见识,自己则和妻兄聊天。
黄?曾经因为尾随赵孟娘意图不轨,被李笠抓个正着,捉弄了一番,算是有了过节。
如今,李笠成了黄?的便宜妹夫,算是‘化敌为友’,而黄?管不了家中产业,一直游手好闲,于是黄大车让老三跟着李笠长见识,黄?就成了李笠的跑腿。
李笠不想黄姈难做,于是带着便宜妻兄到处转悠,吃吃喝喝,做个‘酒保’。
“你该早些找我帮忙的,我在南昌有许多朋友,驴马市里也有不少,往日里我来买马,都找他物色好马。”
黄?如是说,李笠知道这是场面话,应付着:“这不以前手头紧,买不起好马,只能将就着买些便宜马,凑合着骑。”
“不要紧,此次买马,有我那朋友帮忙,定能满载而归!”
李笠看着那油嘴滑舌的‘朋友’,时不时与路边摊贩打招呼,那些摊贩一个个挤出笑脸,便问:“你这朋友,莫不是在公廨里做事,收税的?”
“哎哟,妹夫好眼光。”
“那一会可得请他喝酒,城中有何好去处?”
“有,有!”
“得像样些的酒肆,酒菜都得上档次,莫要让人以为,鄱阳黄三郎的妹夫寒酸呐。”
“好,包在我身上...”
黄?说着说着底气不足,李笠示意随从把一小袋珍珠交给对方:“这些珍珠,少说值钱十贯,你看着办,莫要有剩。”
请人吃酒,十贯钱绰绰有余,至于多出来的钱,就当是给黄?的‘辛苦费’,这点手段,李笠还是有的。
黄?闻言大喜,一口应承:“好!一会绝对不会掉了面子。”
妹夫出手阔绰,又极其会做人,和这样的人打交道,黄?只觉一个字“爽”。
虽然之前他看李笠极其不爽,可如今成了亲家,跟着李笠以珠署的名义到各处村落串门,吃喝了一段日子,发现这位果然有本事。
别的不说,应酬的本事不错,和谁都能自来熟,与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游刃有余。
难怪阿耶说,黄家往后指不定就靠着李笠了,让他鞍前马后帮忙。
对于黄?而言,另一个新晋妹夫大鲶彭,脑子不好使,能有今天,也是多亏李笠出主意,所以,还是得跟着这个妹夫才有前途。
黄?让随从去安排请客事宜意,愈发热情的介绍起南昌风情来。
李笠当然了解南昌的一切情况,不过既然妻兄兴致高,他就这么一听,看着眼前热闹的驴马市,只叹偏见确实容易误事。
按照他的印象,江南因为多山、水,所以不像草原那样,有产马地,若要买马,会很困难。
但是,豫章郡治南昌就有规模不小的驴马市,在这里,有许多驴、马、骡出售,不过,没有什么高头大马。
即没有什么可以作为战马的良马。
各马贩出售的马匹,多为身材不高的挽马、驮马,以及仅做代步的骑乘马,这些骑乘马,还真就只是代步而已,要上战场那纯粹是多想了。
李笠这一两年来,陆陆续续在南昌驴马市买了一些马,平日里代步,并且作为训练用马,给护院们练习骑术。
先解决有没有(马)的问题,以后,慢慢解决(马)好不好的问题,毕竟放低要求的话,在南昌驴马市,是可以买到很多马的。
因为这里对驴、马、骡有不小的需求。
豫章南昌,自古就是江州名城,也是要地,从江州去西面湘州的陆路要道——安成步道,从江州去南面岭表(岭南)的“岭表步道”,都经过南昌。
两条步道,往来商旅很多,都要翻山越岭,虽然有河流,却不好乘船。
譬如岭表步道,虽然路线和赣水多有重合,但从北往南走是逆流而上,商旅运送货物得靠马来拉车或者驮运。
即便自南向北走为顺流,但赣水中上游河段多浅滩、乱石,无论官民队伍,需要大量驮马、挽马运送货物。
所以,作为安成步道、岭表步道交汇点处的南昌,是大量商队的聚集处,有大量驴马出售。
不仅如此,豫章郡以东的鄱阳郡地界,也有一条重要的步道往东延伸,翻越崇山峻岭,抵达东扬州的会稽地界。
这条步道也有大量商队往返,对于驴、马、骡子的需求也很大。
所以,南昌驴(骡)马市其实肩负着为东、南、西三条步道提供驴、马的职责,开市时每日的交易规模都很大。
那么,江州地界要买驴马,得来南昌,而不是在大江边上的寻阳、湓城,因为那里是水运枢要,买船可以,买马就不合适了。
黄?介绍起来:“南昌的船也很多,我们来时经过的沙洲,你也看到了,有许多造船场,所以,买船也得来南昌。”
李笠听了后,想了想,问:“造船得有许多木料,南昌就在赣水边上,莫非上游有许多木料运来?”
“对,”黄?点点头,“赣水上游,豫章以南,是庐陵郡、临川郡、南康郡,有绵延群山,称为‘南川’。”
“南川地区森林茂密,有许多参天大树,所以有许多豪商贩卖木材,顺赣水而下运往南昌销售。”
李笠不由赞叹:“水陆交汇之处,南昌果然是宝地啊!”
黄?接着说:“南昌还有囤积大量粮食的豫章仓,每年都要调拨大量粮食,装船后运往建康,与此同时,还平准粮价。”
“所以,南昌的米价相对最稳、最低,若要大量买米,最好来南昌。”
“反正船走赣水是顺流而下,入了彭蠡湖,去白石,方便得很。”
两人正聊着,李笠见不远处有一群男子在和马贩交谈,又对马匹评头论足,似乎是在买马,不过隐约听到的说话声,是建康口音,便有些好奇。
黄?的朋友是公廨税吏,此时为李笠等人联系上了卖家,挑选好马(相对而言),他见李笠盯着那群人,自己也张望片刻,笑道:
“这是衡州刺史韦使君的子弟,带着部曲赶往衡州,路过南昌,顺便买马备用。”
李笠闻言追问:“韦使君?莫非出身京兆韦氏?”
“是的,韦使君...”那税吏说着说着,声音变小:“我听说,是因为得罪了天子,被打发到衡州吸瘴气的。”
衡州,位于岭表(岭南)北部,是往来江州、岭表的门户,位置十分重要。
一旦岭表的地方大员要割据,首要之务就得控制衡州,把“大门”关上,而朝廷要平叛,也得先拿下这个门户。
不过李笠关心的是“得罪了天子”,打听起来。
税吏回答:“我也是听人说的,听说,先前陛下忽然病重,不省人事,太子及以下在京的宗室子弟全都入宫侍疾。”
“而这位韦使君,为东宫领直,是太子的心腹,入宫时,许多人都在传陛下大行,他便问宫人为何不为丧礼做准备。”
“结果,陛下醒了,听人说起这件事,气得哟...便把韦使君赶出京城,到衡州做刺史,我听人说,韦使君离京时,太子还亲自相送。”
李笠听到这里,意识到皇帝和太子之间的暗斗好像很激烈,太子的班底,好像盼着皇帝快点完蛋,但是老皇帝命硬,偏不死。
“陛下有惊无险,大概是感念佛祖保佑,三月初,大赦天下,到同泰寺出家。”税吏感慨着。
“不过,我又听说,大臣们花了许多钱,把陛下赎回来,这是不久之前的事。”
“而且还要改元了,公文已经送抵郡廨,据说新年号是中大同,所以,今年不是大同十二年,而是中大同元年。”
李笠听了觉得奇怪,如今是四月,改元不是一月时改么?
而且老皇帝又出家了?
不过想想,大概是重病之下捡了一条命回来,感激佛祖保佑,必然要去佛寺还愿,毕竟老皇帝信佛。
生病期间,得知太子的人盼着自己死,想来太子内心也是这么想的,老皇帝大概心中难受,因此愤而出家,倒也情有可原。
反正之前就出过家,然后大臣们花钱赎回来,再来一次,熟门熟路。
顺便敲打一下太子,也是理所当然。
李笠感慨着,忽然灵光一现:老皇帝八十多岁了,在后世也是高龄老人,之前突然犯病,甚至不省人事,莫不是油尽灯枯?
虽然挺过来了,下一次呢?
万一是回光返照,那么...
老皇帝若走了,局面可就维持不下去了。
弊病丛生的梁国,随时可能因为某个原因,轰然垮塌,已经不是保住某个人,或者杀掉某个人,可以救过来的。
李笠决定加大‘备战力度’,对那做“中介”的税吏说:“我想多买些马,只要过得去即可,价钱好说,劳烦老兄多介绍介绍,我定有重谢。” hf();
第八十二章 亲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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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阳南郊,某别院,主人王琳在此宴请自己的一众好友,酒菜管够,宾主把酒言欢,场面好不热闹。
李笠、梁森以及彭均亦在座,待遇与其他宾客别无二致,甚至座位离主座都很远,乍一看去,仿佛戏台上的配角,位置在边边角角。
主座,王琳与几位高矮胖瘦各有不同的男子谈笑风生,两边,宾客们又各自聊天,李笠、梁森和彭均,此时就和旁人边喝边聊。
跟着妹夫来蹭吃蹭喝的黄?,见状觉得颇为奇怪。
他来时,听妹夫李笠说,说与这位湘东王府侍从“王郎”颇有交情,怎么现在看来,好像交情一般?不然怎么坐在这种位置?
再看看左右,今日来此做客的人,过半都是眼神犀利、举止粗鄙的青壮,观其做派,当是江湖好汉。
口音繁杂,动不动就骂天骂地,吃酒划拳,叫嚣不断。
自诩见多识广的黄?,只觉此刻身处贼窝,而坐在上首的那位“王郎”,就是群贼的大当家,根本就没有什么王府侍从的做派。
见着大鲶彭的心腹潘宝,和旁边宾客交谈时讲的是荆州话,黄?惊讶,趁对方有空,便问:“潘老弟,这几位是荆州的?”
潘宝放下酒杯,回答:“嗯,我也是刚认识,他们是江陵人,平日里跑船,往来大江东西。”
“跑船?我说,看这几位身上多有伤疤,莫非兼做那营生的?”
“当然了,跑船能得几个钱哟。”潘宝笑眯眯的说着,声音很低:“这一大帮子人,数十张嘴,跑船赚的钱哪里够花。”
果然如此,黄?点点头,举杯和潘宝对饮。
江湖好汉,快意恩仇,不事生产,又要逍遥快活,手上当然会沾血,黄家本身就不黑不白,可以说和这帮人是同类,黄?当然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
只是觉得奇怪,见那王郎居然认识如此之多的江湖好汉,而这些江湖好汉一个个对其敬重不已,也不知道对方怎么做到的。
观其做派,如自己兄长一般,喜欢结交友人,只是兄长的人脉多在鄱阳、豫章二郡,而这位王郎,仿佛长江各处都有朋友。
今日王郎请客缘由,黄?听李笠说过,是因为喜得贵子,故而请朋友们小聚。
这小聚场面可不小,院子里坐满宾客,而来的人,好像是按着先后,依次就座。
所谓“先后”,不是先来后到,而是以认识王琳的先后排序,所以,宾客们以此排座次,不分身份高低。
当然,王琳不只是坐在上首,时不时拎着酒壶,往来各处,和宾客们把酒言欢,转到李笠、彭均这边,王琳还向众人介绍:
“这位,可是大名鼎鼎的鄱阳李三郎,为少府寺监作,采珠彭蠡湖,却不扰民,又有作场做鱼钩,养许多乌鳢,可不得了啊!”
众人听得介绍,得知眼前这位肤色黝黑的高个,就是硬抗两次冤案的‘铁骨李三郎’,也是专门养乌鳢的奇人、大名鼎鼎的“鄱阳乌李”。
而当中许多人贩卖的鱼钩,就是这位作场制作的,赶紧来敬酒。
李笠独自应对,一杯杯的喝,喝得满面红光,王琳又介绍另一位“鄱阳英才”,而这位英才的名气,如今响亮得很。
“这位,是鼎鼎有名的鄱阳大鲶彭食肆东主,彭郎!”
“大鲶彭”的名声如今响得很,红鲊、鱼松的名气已经传开,往来江、湖的商贾多少都听说过。
加上王琳和李笠、彭均合伙做买卖,王琳从李笠这里拿鱼钩,从彭均这里拿红鲊、鱼松,再分销给江湖朋友,所以,今日在场的好汉们,有很多人实际上是‘大鲶彭’的分销商。
见着大名鼎鼎的‘大鲶彭’在此,上来敬酒的人络绎不绝,王琳见众人情绪高涨,便提议拼酒:
“承蒙诸位厚爱,来为王某犬子庆生,王某今日摆下酒坛阵,请诸位闯一闯!”
“王某坐镇中军,又有牙门将守着各处牙门,诸位要破阵,却得先破诸位牙门将。”王琳说到这里,拍拍李笠和彭均肩膀。
“我与李郎、彭郎搭伙做买卖,如今这两位东主在此,为我把守牙门之二,诸位可不要客气呀!”
话音刚落,在一旁的黄?只觉现场气氛一变,一番布置后,诸位好汉呼喊起来,拎着酒壶、酒坛,然后‘进攻’。
划拳定胜负,输的就得喝。
赢了的过关,输了的,莫要再想,一会重新来过。
而首当其冲的,就是李笠和彭均这两位“牙门将”,当然,两位也有手下,可以代为效劳。
黄?看着围上来的黑压压一群人,只觉后背发凉,他现在才明白,妹夫事前说的“战场”是怎么回事。
已经去扣过喉咙、吐干净的梁森,笑眯眯的拍着黄?肩膀:“黄郎,一会,看你表现了。”
“什、什么?”黄?觉得大事不妙,因为之前他夸过自己“酒量了得”,如今看着一个个明显很能喝又很会划拳的好汉围在左右,不由得艰难咽下口水。
他猜拳的技术一般,应付一般人可以,然而应付这帮好汉...
另一边,已经准备就绪的潘宝,挽起袖子,扯着黄?,走向“战场”:“诸位,我与这位黄三郎先出战,他别号‘三斛不倒’,大伙可得仔细些...”
。。。。。。
夏至,天气炎热,湓城外某庄园,李笠看着眼前大片鱼塘,只觉神清气爽,旁边树上知了不停地叫,丝毫不影响他的心情。
一旁,武祥向他介绍这处租来庄园的情况。
此处,其实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别院,平日里很少来住,不过占地颇大,有山(假山)有水,所谓的“水”,指的是风景湖。
“据说,这里本来是要弄成蓬莱仙境,山水缥缈,不过主人家暂居京城,湓城里的大宅都很少住,这里就更别说了。”
“因为别院开支不小,所以这别院的管事,把水池改做鱼塘,养鱼挣钱,不过湓城在大江边上,养鱼收入比不上捕鱼,所以只是勉强维持。”
“我跟他们的管事定了契约,租这里三个月,那管事千叮咛万交代,说莫要乱建乱挖,不然,押金可是要全扣的。”
李笠笑道:“放心,我不会乱来的,就是借这大片水池一用。”
看看眼前一汪汪碧绿,李笠交代:“我在这里待到入秋,珠署有王乐看着,应该没什么事,其他事情,你和灰鸭、贾郎商量着办。”
“我家里,有你嫂子管着,没事的。”
“有空,请张郎给你们讲《春秋》,多学一些知识,有好处的。”
武祥点头应承,虽然李笠没说租这么大一片鱼塘要做什么,但他知道一定有重要用处,所以李笠待在湓城的这段时间,他得扛起“副手”的职责。
不一会,武祥离去,李笠再次看着大片鱼塘。
老皇帝身体好像不行了,而每年冬天,都是老人发病的高发期,李笠担心老皇帝过不了今年冬天,所以决定‘再来一次’,靠孵化鱼苗赚大钱。
这里水塘的有效养殖面积,大概一顷有余,也就是一千余亩,只要规划、安排得当,用来孵化鱼苗是很给力的。
夏天,是长江鱼苗渔汛,寻阳和湓城,是江捕鱼苗的‘产地’,如今是鱼苗‘上市’的季节,李笠要抓紧时间,大赚一笔。
所以,他要用这租来的场地,孵化鲩鱼苗,趁着渔汛,正大光明做起鱼苗生意。
扣去成本,这一千余亩鱼塘,通过至少两轮的鱼苗孵化、销售,获利至少能有三四万贯。
鱼汛结束,就是秋天,正好可以用这笔钱大量购入粮食、布帛等物资,以防万一。
也许老皇帝还能活几年,但是李笠不敢掉以轻心,能多赚钱,就要抓紧时间赚钱。
便宜妻兄黄?,如今和彭均一起在寻阳吃喝玩乐,与新结识的朋友们‘畅谈人生’,而李笠就守在这里,带着可靠帮手孵化鱼苗,顺便练箭。
转到隔壁院子,仆人已经将箭靶、弓箭备好。
因为没有妻妾相伴,所以李笠决定练箭打发时间,依旧是十步靶,依旧是三斗弓力的新手练习弓。
现在还剩两个多月,以七十天计,每天高强度练习,届时我的右射技艺,会有提升吧?
李笠如是想,右手握弓,左手取箭,弯弓搭箭之后,瞄准近在咫尺的箭靶,撒放弓弦。
步射不需要练左右开弓,因为只需要转身,就能拥有三百六十度的‘射界’,但骑射不行。
所以,得练右射。 hf();
第八十三章 亲朋(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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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起,鄱阳,黄府,黄?和阿耶黄大车讲述自己这大半年来的经历,说到妹夫李笠的本事,滔滔不绝。
“原来那王郎的姊妹,是湘东王的宠妾,人脉广,结识不少江湖好汉,到哪都有朋友。”
“前段时间,恰逢渔汛,寻阳、湓城江捕鱼苗热销,我跟着李郎来回跑,忙了月余,购入鱼苗数千斤,贩到鄱阳、豫章,嚯,净赚数千贯。”
“又和大鲶彭一起,与各地商贾讨价还价,谈妥的买卖,如今交了货,哎哟,钱多得数都数不过来。”
“杜姨的镜子,我也联系好了买家,好几个有名的东主,已经下了订单,我看,杜姨的镜店要忙到明年了。”
“我在寻阳、湓城这几个月,喝的酒比过去喝过的酒加起来都多,哎哟....”
黄大车见儿子左一个“妹夫”,右一个“李郎”,说得兴高采烈,问:“那你除了喝酒、应酬,都没干正事?”
“有,有,孩儿又不是只会喝酒。”黄?挠挠头,看看左右,确定房间里再无他人,压低声音说:“我觉着,这时局怕是不妙。”
“然后呢?”黄大车拿起茶杯喝茶。
“然后?浑水摸鱼啊!”黄?兴奋地说着,“我是看出来了,李郎早就在为浑水摸鱼做准备,只要一乱起来,嘿嘿。”
“乱起来?那又如何?造反么?”黄大车问,放下茶杯,看着儿子。
黄?不以为然:“造反?那不就成了众矢之的?傻子才造反,得别人出头,再浑水摸鱼,投靠哪家大王,做个元从勋臣,那富贵就稳了。”
“那你觉得你妹夫是傻子,还是?”
“阿耶,妹夫哪里是傻子,比谁都精,不动声色的就结交了湘东王的小舅子,又和鄱阳王的儿子关系不错,还得鄱阳世子注意,我看...”
黄?给阿耶斟茶:“我看,妹夫这是多方下注,将来会如何不好说,但肯定不会吃亏。”
儿子能想通这点,算是没白跟着李笠,黄大车又问:“那你呢,你要做什么?就这么成日里跟着喝酒?”
“阿耶说的,孩儿如何不知该怎么做?他下注,我们也下注呗,他招募人手,我也带着人,给他凑个数,只是怕娘舍不得....”
“你娘有三个儿子,你是老幺,家业,又能分多少?”黄大车缓缓说着,“李笠明说了不会碰赌档的生意,黄家现在就只能是你,给你四妹做依靠。”
“你跟着李笠去博一把,搏中了,发迹了,那就是你的家业,你娘自然会高兴,若是倒霉,半路出了意外,愿赌服输。”
黄?不甘于平淡,有机会当然要往上爬,之前没门路,只能盯着家业,想着将来能分一杯羹,所以看庶出弟弟不顺眼。
结果庶出弟弟居然是女的。
黄?震惊之余,觉得阿耶是不是老糊涂了,有这么漂亮的女儿不送去伺候权贵,反倒给李笠占了。
奈何木已成舟,眼下,就只能指望搭上妹夫这条船,有个好前程。
现在看来,妹夫很有想法,也很有本事,说不得将来浑水摸鱼摸到大鱼,富贵可期,这期间他鞍前马后帮忙,好处当然少不了。
只是男人有权有势后必然妻妾成群,届时妹妹得靠娘家人撑腰,如此重任,也就他这个继承黄家主要家业无望,又有些本事的兄长来承担了。
“你的本事?你有何本事,是人家用得上的?”黄大车反问,提醒儿子:“你若是没本事,就只能靠着妹妹的脸面,在李家蹭饭吃,人家发迹了,你也就是个帮闲。”
“你妹妹嫁过去,都快一年了,肚子没动静,当然,这不急,不过你自己可得有数,要让人家重用你,你就得有本事。”
“你若成了李笠的左臂右膀,你妹妹也就有了依靠,将来李笠纳妾成群,你妹妹也不怕了。”
“四娘是个明事理的人,不会因为以前的事,记恨你们,你要抓紧时间,赶紧表现表现,大鲶彭那边也多走动走动,毕竟,他也是你妹夫。”
“唉哟,大鲶彭都是听李笠的。”黄?嘟囔着,黄大车反驳:“但他内人,也是你妹妹呀。”
“知道了....”黄?说完,看着阿耶,挤出笑脸:“阿耶,我这阵子开销大,往后,还有许多花钱的地方,是不是可以...”
“你不是跟着你两个妹夫赚了许多钱,还跟家里要?”黄大车一下就绝了儿子的念想,“没钱,你要钱,自己跟着两个妹夫赚去!”
见儿子嘟嘟囔囔,黄大车绝不松口,如今他有了两个不错的女婿,或许黄家的将来,都看这两个女婿了。
不,全看李笠。
但女婿总没有儿子亲,将来供奉香火的也是儿子而不是女婿,所以黄大车让老三跟着李笠磨炼磨炼,或许将来能混出个模样来。
为了让儿子成器,黄大车当然不会吝啬,但并不是闷头花钱:“若只是要钱,家里是不给的,不过,要人的话,可以,只管挑,所需开支,家里承担。”
“带着这些人,跟着你妹夫,拼一拼吧。”
。。。。。。
当入冬的第一场雪降下来时,外出许久的张轱辘等人,从魏国阙南地区平安归来,给定居鄱阳的同伴们,带回阙南亲人们的书信。
其中也包括李义孙给李笠的一封回信,这是两人第一次书信往来。
午后,李笠坐在屋檐下,感受着若有若无的阳光,看着义兄的回信。
距离二人分别,已经过了三年有余,李义孙一切安好,得知李笠回到家乡后过得越来越好,李义孙在信中颇为感慨。
随后,大概说起魏国(西魏)的形势。
自三年多以前,洛阳那场大战后,官军伤亡惨重,朝廷重建六军,兵源严重不足,于是广募关陇豪右,以增军旅。
立新军制,名为府兵制。
张轱辘也和李笠说起自己回到阙南后,听来的种种消息,譬如这府兵相关消息。
府兵平日耕作,闲时操练,战时出征,是为兵农合一,魏国(西魏)朝廷以此军制,将各地豪强大户的部曲、乡兵编为军队。
李笠看着信回味着听来的消息,陷入沉思。
大名鼎鼎的府兵制出现了,这些关陇豪右群体,发展到以后,就是后世大名鼎鼎的关陇集团。
而就是这个群体,孕育了隋唐。
毫无疑问,魏国(西魏)正在蜕变,那么,梁国呢?
依旧是歌舞升平,权贵们醉生梦死,建康城里,士大夫依旧以骑马为耻,而兵户,依旧过着低人一等的生活。
李笠仔细看过信,将其放到火盆里烧掉,转到隔壁靶场。
跑马场上,十余骑正在疾驰,骑手弯弓搭箭,左射,右射。
李笠骑上马,渐渐跑起来,弯弓搭箭,对准跑道旁的箭靶。
踩绳索射箭、骑独轮车射箭,一步步‘进阶’,李笠花了许多时间,终于夯实基础,能够开始骑马射箭了。
左射,撒放弓弦,箭矢射中左边十步外箭靶。
李笠换右手握弓,左手搭箭,右射,箭矢擦过右边十步外的箭靶。 hf();
第八十四章 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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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国(东魏)武定五年,元月初一,晋阳,渤海王府。
连日以来,渤海王高欢卧病在床,时而清醒,时而昏迷,此时醒来,看着上方帷幕,却想着昨晚做过的梦。
那年,他喜欢的韩娘子嫁人了,新郎不是他。
当然不是他,他只是怀朔镇一个破落军户,家境拮据,穿一身破旧戎服,在城头站岗放哨,没有前途。
所以,当他东拼西凑,凑了些许钱财,向韩家提亲时,结果可想而知。
那日,韩娘子出嫁,他依旧穿着一身破旧戎服,站在城头,看着迎亲队伍将韩娘子接走,穿过城门,走向远方。
那一刻,他觉得心好痛。
又是一日,城下经过十余骑,当中一人勒住马,抬头看着他。
那是个年轻貌美的娘子,两眼盯着他,如同天上的星星,闪烁着光芒。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
“大王醒了?”
耳边传来说话声,高欢转头一看,和王妃娄昭君四目相对。
好像回到了那一天,怀朔城头上的他,和城下骑着马的她,四目相对的时候。
一转眼几十年过去,老了,都老了。
“是啊,醒了,做了个梦。”
高欢要坐起来,娄昭君赶紧上前搀扶,侍女们随即服侍,为大王更衣。
“大王梦到谁了?”娄昭君问,高欢笑起来:“我又梦到了当年,在城头站岗,你从城下经过,抬头看着我。”
娄昭君也笑起来,见高欢一脸病容,心中忧虑,却没说出来。
去年十月,高欢亲自帅军讨伐西贼,大军围攻玉璧城,攻了五十日,伤亡惨重,却始终攻不下这座小城。
出师不利,高欢郁郁寡欢,回师路上病倒了。
医官仔细看过,向娄昭君交底:渤海王病入膏肓,又有心病,恐怕时日无多。
想到这里,娄昭君心中难受,见高欢今日忽然精神起来,她更加心惊:莫不是回光返照?
高欢起身,在房内慢慢走动,舒展四肢,问:“大郎呢?”
“在邺城,今日是元日,他要盯着文武百官,稍后,会赶回来。”
“是么,那就好。”
高欢走出房外,如今虽然是晴天,但风大,娄昭君赶紧拿来披风给他披上。
高欢是魏国的实际掌权人,霸府在晋阳,但傀儡皇帝在邺城,所以,高欢让长子高澄坐镇邺城,监视皇帝和朝臣,处理政务,自己在晋阳,掌握重兵。
去年年底,西征不利、抱病而归的高欢,回到晋阳养病,急召高澄来晋阳,托付后事。
因为元日很重要,所以高澄返回邺城,现在,高欢自觉时日无多,还有一些话,要亲自嘱咐儿子,却只能等儿子赶来才能说。
不过,有些事和娄昭君说也是一样的。
“我死后,侯跛子必反,该如何应对,之前我已嘱咐大郎,你莫要担心。”
娄昭君闻言点头,扶着高欢站在屋檐下。
天色渐渐变暗,高欢走到院子里,抬头望天,却见日蚀如弯钩,娄昭君见了,心中震惊:这天象,莫非是...
她有些担心的看着高欢,高欢依旧抬头看天,忽然笑起来:
“日蚀,是为我而出现的么?那死也无憾了!”
。。。。。。
建康,台城,皇宫,年迈的萧衍,兴致勃勃的看着降表,降表为东魏河南行台侯景所书,对方意图归顺大梁,向他称臣。
今年是中大同二年,元月一日时天象有变,日蚀如弯钩,萧衍觉得是不是上天在给自己警示。
元月十七日时,萧衍做了个梦,梦到东魏的中原牧守纷纷以地来降,随后中原一统,朝野欢庆。
他很少做梦,一旦做梦了,事情就会成真,所以,这是个好兆头。
现在,东魏的河南行台侯景,派人入京献表归降,来人声称,侯景决定归顺大梁,正是元月十七日下的决心。
所以,萧衍真的很高兴。
侯景在降表中称,东魏权臣高欢逝世后,他与其世子高澄势同水火,愿以治下豫、广、郢、荆、襄、兖、南兖、济、东豫、洛、阳、北荆、北扬等十三州内附。
至于青州、徐州,只需一封信,就能劝降,也就是说,黄河以南东魏各地,即将为梁国所有。
然后,河北燕赵之地,可徐图之。
如此美好的前景,让萧衍欢欣鼓舞,但是,大臣们却对接纳侯景多有疑虑。
尚书仆射谢举认为,近年来梁国和东魏交好,两国边境一直平安无事,现在若要收留东魏叛臣,恐怕不合适。
一旦接纳侯景,两国必然大动刀兵,而侯景此人不可信,若接受归降,恐怕是引狼入室。
许多大臣都附和谢举的看法,萧衍却不以为然,因为历年南投的北国人物数不胜数,此次侯景南投,不正说明人心所向?
萧衍认为,若此次拒绝侯景归顺,那么从今往后,就不会再有人愿意弃暗投明,南下投奔梁国。
而魏国(东魏),如今权臣高欢新丧,其子根基不稳,一时半会哪里能抽出手来,兴师问罪?
只要官军接应,合侯景之力,足以击退魏军,将河南、淮北之地悉数纳入治下。
为此,封侯景为河南王也不是不行,还可借此机会,向北人展现大梁求贤若渴之意,人心浮动之下,那年纪轻轻的高澄能否稳住局面,还未可知。
但是,要怎么说服这些死脑筋呢?
正思索间,宦者来报,说中领军到了。
中领军朱异,字彦和,是萧衍的心腹,萧衍见心腹来了,便把降表交给对方。
朱异看看降表,又看看天子,见天子一脸喜色,心中想得明白。
天子希望他说什么,他就说什么,这才是为臣之道。
“微臣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收复中原,指日可待。”
“彦和也赞成接纳侯景归顺?”萧衍来了兴致,朱异点点头:“陛下,此乃天意,天授不取,反受其咎。”
“侯景为高氏镇守河南多年,拥兵十余万,却无法南侵一步,王师兵强马壮,不怕与他侯景交锋,怎么能叫引狼入室?其人不过为陛下守户之犬尔。”
“如今他带兵归顺,王师如虎添翼,又如何会怕高氏?”
“对,对!我也是这么想的。”萧衍激动起来,他和近臣私下交谈时,很少称“朕”。
萧衍在案前来回走动,喜形于色,决定接纳侯景,趁着东魏国内人心不定,将河南、淮北稳稳收入版图。
如此来,他的成就便与宋武帝刘裕相近了。
回想自己登基称帝四十余载,如今有一个天大机会就在眼前,不抓住,悔之不及。
想到梁国版图辽阔,国力强盛,萧衍不想留下遗憾,下定决心:“我国家如金瓯,无一伤缺,承平四十余载,今受河南之地,有何不可?” hf();
第一章 士别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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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末,建康,进京公干的李笠,此时正在某处民宅,戴着面具会客,与他同来建康的武祥和李笠的便宜妻兄黄?,则在某酒肆寻欢作乐。
现在,李笠以“燕郎君”身份会见的客人,是他曾经的雇员,一个样貌英俊的年轻人。
年轻人姓胡名炜,行美男计,接近临贺王萧正德的柳夫人,助李笠投毒成功,毒杀临贺王。
本来此事已了,胡纬可以拿着李笠的钱远走他乡,却舍不得犹有风韵的柳夫人,还是留在建康,要和柳夫人再续前缘。
李笠觉得这位“炒股炒成股东”,迟早要完,但两年时间过去,胡炜居然好端端的。
且如愿以偿,和柳夫人长相厮守,当然,是男扮女装,以侍女的身份陪伴柳夫人身边。
之后,李笠找到对方,继续合作,他给钱,对方负责收集消息,定期汇总,交给李笠安排在建康常住的人。
当然,李笠安排在建康城里的人,同样也会收集各种消息。
去年一年,没有什么大事,今年情况有变,一月时,魏国(东魏)河南行台侯景反了,向梁国天子称臣,裂土归降。
对于李笠而言,历史的车轮终于转到了关键位置。
“最近传言很多,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我就这么一说,郎君就这么一听。”
胡炜喝了杯酒,将自己听到的消息一一道来。
今年是中大同二年,一月,荆州刺史、庐陵王萧续病故,而东魏权臣高欢崩。
随后,东魏的河南行台侯景反,向梁国称臣。
天子封侯景为河南王,并派兵北上,接应侯景。
三月初,天子舍身同泰寺,四月初,群臣将皇帝赎回,随即改元太清,所以,今年既是中大同二年,也是太清元年。
五月,东魏派兵南下,和侯景交战于河南,北上增援的梁军,也和魏军时有交锋,至于胜负,众说纷纭,一般人就不清楚了。
六月,天子以鄱阳王为征北将军,总督汉北征讨诸军事,准备北击西魏山南之地。
因为侯景面对东魏大军的进攻,也向西魏称臣,西魏军队经由山南(梁国所称汉北,即汉水以北地区)前往河南西境。
所以朝廷是想掣肘西魏,但山南地界的魏军兵力增多,北伐汉北时机不对,于是作罢。
七月,官军获取魏国河南之悬瓠、项城(项城在悬瓠东北方),于是以悬瓠为豫州州治,以项城为殷州州治。
这两处地方,在淮河以北。
原来的梁国豫州(治寿阳),改为南豫州;原来的梁国南豫州(治合肥),改为合州,这两处地方,都在淮南。
八月,朝廷要挥师北伐,取淮泗重地徐州彭城,策应侯景。
“事情都传开了,原本天子要以鄱阳王为主帅,不过后来改了主意,要以南豫州刺史贞阳侯、南兖州刺史南康王分督诸将,挥师北伐。”
胡炜向李笠讲了自己听到的一个内幕消息。
不知何时起,有一首童谣传播,暗指鄱阳王萧范可能是未来天子,所以,本来鄱阳王有机会为北伐主帅,被人以这童谣来诋毁。
于是才有了换帅一事。
李笠听到这里,觉得有些无语:贞阳侯、南康王?好像不是什么有名的带兵宗室啊?
这是政治挂帅吧?北伐这么重要的事情,政治因素当然要考虑,不过首要的不是选个能打仗的主帅、确保打赢么?
打赢了,肉进锅,然后无论再怎么玩政治,肉都是稳稳吃。
东魏军可不是弱鸡,战场上可不会和你们讲什么政治啊...
胡炜继续说一些自己打听到的消息,譬如,东宫正在扩充卫队,据说防的,是邵陵王萧纶。
邵陵王最近先后任丹阳尹、南徐州刺史,就在京城边上待着,声望很高,而庐陵王萧续去世后,若皇太子不测,那么按照“兄终弟及”的旧例,邵陵王就是新任储君。
毕竟当今皇太子,当年也是因为“兄终弟及”才当上储君的。
胡炜说了许久,李笠听了之后,眉头紧锁,只觉山雨欲来风满楼。
越是这个时候,他就越得慎重,决不能出错,否则,好不容易攒下来的家底,很容易就输掉了。
但是,风险越大,收益也越大,若抓住机会,说不得能事半功倍。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守着鄱阳那一亩三分地以静制动,虽然稳妥,却有可能错失许多机会。
所以,他得有所作为才行。
。。。。。。
建康东北郊,蒋山(钟山)附近,官道旁,李笠正陪着鄱阳王的十一子萧勤说话,他来京城,萧勤正好也在京城,所以李笠是要和对方叙叙旧的。
两人再次见面,间隔三年,萧勤依旧是白胖子,而李笠则变成了“黑大个”。
‘你这三年到底在做什么?怎么又黑又高又壮的?’
萧勤好奇的问,李笠含糊回答:“卑职在湖里到处奔波,太阳晒多了自然就晒黑,大概是鱼吃多了,所以长高、长壮了。”
萧勤见着李笠所带桑木弓,弓身颇粗,惊讶不已:“这得二石左右弓力了吧?”
“是,卑职如今能开二石弓。”
“那你射一只大雁?”萧勤指着天上飞过的大雁。
刚说完,李笠弯弓搭箭,只是瞄了一下,撒放弓弦,一只大雁应声而落。
萧勤很高兴,让随从去捡,旁边,萧勤的表兄蔡全见李笠射术如此精湛,颇为佩服:“李郎,士别三日..士别三年,你可是大变样了。”
“嗨,运气好。”李笠谦虚的说,担心小胖子对他突飞猛进的射术有想法,解释:
“卑职不用读书,每日可闷头苦练射箭,郎君还得读书写字,自然没那么多精力来练箭了。”
“说的也是,哎哟,我也想每日只是练箭。”萧勤有些郁闷的说,“明年开春,可能要去国子学读书,唉。”
“那卑职提前恭喜郎君,春天入学,十月策试,郎君必然中第,然后,可就入仕了。”
“当官没意思,繁文缛节的...”萧勤说着说着,看向建康城方向:“怎么还没来,都什么时候了。”
蔡全笑道:“莫急,柳郎君应该正在来的路上,再等等就好。”
李笠也看向建康城方向,有些期待:萧勤的好友是柳盼,今日两人约定到郊外秋游、打猎,而他,已有差不多五年,没见柳盼了。
柳盼之父柳偃,曾为他主持公道、洗去冤屈,所以算是恩人,不过柳偃卒于鄱阳内史任上,棺椁运回建康,柳盼就此离开鄱阳。
按制,柳盼得给亡父守丧三年,如今早已期满。
鄱阳王萧范去年卸任雍州刺史,如今连同家眷都在建康,所以,萧勤和柳盼多有往来,今日约定一同郊游、打猎。
正谈话间,官道上驶来一辆牛车,又有随从簇拥。
果然是柳府的车,牛车停好后,柳盼下车后,一眼就瞥见李笠这个“黑大个”。
长高一些的柳盼饶有兴趣的问:“咦?李笠?你怎么变得这么...长得这么高了?”
“说来话长。”李笠向柳盼行礼:“五年不见,郎君别来无恙。”
“还好还好。”柳盼很高兴,见到李笠,让他想起在鄱阳的日子,“李笠,你...带着弓?是要打猎么?”
“是,卑职陪着十一郎君打猎。”
“卑职?你做官了?”
“卑职目前是少府寺尚方署监作,负责彭蠡湖采珠事宜。”
“采珠?彭蠡湖里有珍珠?”柳盼愈发好奇。
“是,此事说来话长...不如,卑职给两位郎君说些趣事吧。”
李笠陪着两位富贵郎君,向一旁走去,一边走一边说笑话,逗得两位捧腹大笑。
此情此景,仿佛又回到五年前。
两位郎君,身份依旧,但李笠已不再是那尾小小的涸辙之鲋了。
历史的车轮已经开始转动,进入“侯景叛魏”剧情,李笠随机应变,不打算傻傻在鄱阳旁观,而是要主动做些什么。 hf();
第二章 我看够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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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泗水畔,一座堰坝将河水拦截,蓄水成湖,使得上游的彭城变成一座湖中岛。
岸上,李笠看着眼前规模庞大的梁军军营,看看旁边名为寒山的山丘,以及那拦河堰坝,陷入沉思。
因为堰坝在寒山附近,所以名为寒山堰,北伐的梁军以拦河蓄水的方式,水淹彭城,一如当年,筑浮山堰水攻寿阳一般。
浮山堰拦截的是淮水(淮河),工程量浩大,效果也确实不错,把上游的寿阳守军泡得苦不堪言,但是,浮山堰建成后很快就垮了。
导致下游淮水两岸化作泽国,无数梁国百姓在溃坝洪水中丧生,这场水攻,可以说是杀敌一千,自损十万。
现在,又来这一招,万一...
李笠仔细观察了堰坝和河流,觉得不太可能溃坝。
泗水的流量比不上淮水,堰坝很厚实,想来一时半会不会溃坝,即便会溃坝,上游被水浸泡的彭城城墙,肯定是先完蛋。
想到这里,李笠举目远眺,看着北面那模糊的彭城城廓。
梁军北伐,目标是兵家必争之地——徐州彭城,同时也是从侧翼支援新晋河南王侯景,据说这位正在彭城以西数百里的谯城和东魏军队交锋。
如果可以,李笠真想侯景兵败身亡,然而把希望寄托在诅咒上没有任何意义,所以,他要忙自己的事情,那就是来观战。
此次梁军北伐,声势浩大,东魏要救彭城,已经派出大军南下增援,毫无疑问,这是战略级别的决战。
李笠觉得自己若是能够旁观,对于增长见识来说,是很有帮助的,哪怕只是管中窥豹,也值得。
所以,又送了“孝敬”给徐驎,得了个差事,以后勤官吏的身份,为少府寺做押运,押运一些物资前往寒山大营。
武祥留在建康,便宜妻兄黄?则跟来了。
现在,李笠如愿进入梁军大营,得以近距离观察梁国官军的行军、作战形态到底如何。
仔细打听、观察了几日,收获颇丰,可谓大开眼界。
首先,官军的组成与他之前想的不一样:并不是国家常备军,更类似‘组队’的形式:
各部将领,多为带兵刺史、郡守,其下兵马,是部曲私兵加州郡兵,前者是精兵,后者是凑数的羸兵。
这年头,刺史、郡守、县令都是文武双职,上马管军,下马管民,既要治理地方,又要带兵打仗,所以此次被征调随军北伐很正常。
问题是主帅对于各部兵马的控制很差,也就是说,主帅只能对参战的各部将领(刺史、郡守等)下令,若刺史、郡守阴奉阳违,那么主帅根本就无法调动、管束其部下。
而各部兵马的军纪很差,当大军出征时,许多将士就沿途抢劫,如同掉进米缸的老鼠般急不可耐。
若抢的是魏国境内村落也就算了,结果,还没出国境就开始抢,抢的是梁国百姓。
而主帅管束不了各部兵马的恶行,堂堂王师,竟然是明火执仗的匪徒,军纪败坏至此,打起仗来,各部兵马更不会听主帅指挥。
从来只有公器私用,不会有私器公用,因为如此一来,亏的是个人,好处却没多少。
所以,梁军兵力虽多,但内部十分松散,似乎难以合力。
其次,随军出征的人员,居然有许多女人。
这女人,有随军女眷,譬如将领的侍妾、侍女以及歌舞伎,亦或是部曲、士兵的家眷。
还有身份暧昧的女人,譬如处境悲惨的营妓,也有跟着军队做皮肉生意的流萤,亦或是被军人掳来的民女。
以李笠的眼光来看,这种军队更像是带着侍女出游的队伍,而不是去玩命的沙场劲旅。
女人随军,除了用来发泄,李笠想不出还能有什么用途。
军营是男性的天下,基于人性,李笠可以理解将士的发泄需求,而且古代军队维持士气的主要办法,还真就包括带着女人以供‘泻火’。
但是带着这么多累赘出征,除了增加后勤负担,又能增加多少战斗力?
激励将士浴血奋战,最直接的办法是赏罚分明,立功就有奖赏,甚至有机会凭军功升迁或分田地,这样的激励才是最有效的。
然而,朝廷给不了这种奖励,李笠看出来了:这年头,官军里的普通士兵,要么是潦倒军户,要么是被征发服兵役的普通百姓。
这些兵形如奴兵,等同于后世所称炮灰,战斗力极差,装备也差,士气极其低落,根本就没有改变命运的机会。
即便立了军功,也不会有任何赏赐。
有战斗力的兵,基本上都是各部将领的部曲,即将领们的私兵,他们效忠的对象是郎主而不是朝廷。
部曲的待遇全看郎主心情,朝廷管不了,也不想管。
所以,各部将领为了安抚将士,自然默许军营里有大量女人随军。
甚至连将领自己,都带着美人、歌姬出征,以供随时享乐,上梁不正下梁歪,谁还管束下面的将士?
这就是李笠现场考察后汇总的情况,他收回思绪,琢磨起当前梁军形势。
如今是十月,寒山堰早已筑好,并且成功蓄水,倒灌上游彭城。
按说兵贵神速,梁军应该赶在魏国援军主力抵达之前,猛攻彭城,然后以城池为依托,打防御战,和对方耗。
但是,梁军筑坝蓄水之后,便进入“冬眠状态”,就这么看着彭城被水泡着,就这么等着魏国援军接近,无动于衷。
李笠没打过仗,但现场看了情况后,觉得蓄水完成就能攻城:乘船靠近城池,因为彭城周边已经化为湖泊。
水涨船高,浮在水面的船,和城头的高度差会缩小,乘船攻城的梁军士兵,攀爬城墙肯定比平日容易一些。
即便伤亡大一些也无所谓,只要赶在援军抵达前拿下彭城即可。
结果,什么都没做。
当然,这也许是打算围点打援,只要击败援军,彭城守军没了指望,就只有投降。
然而,魏国援军抵达时,梁军也没有主动出击,不趁着对方立足未稳发动强攻,任由对方安营扎寨。
李笠没正经打过仗(清剿水寇不算),但那一世看过许多影视剧,好歹知道战争不是儿戏,既然出兵了,就必然要有明确的战略、战术目标,并加以执行。
如今,梁军既没有赶在援军抵达前强攻彭城,也不是围点打援,若是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梁军是来这里武装郊游,而不是来打仗。
一旁,韩熙看着眼前的梁军军营,一片鄙夷:“郎主,按照打听来的消息,不是没有将领提议强攻彭城,或趁着援军刚来、立足未稳,发动猛攻。”
“但是,主帅似乎除了每日在大帐喝酒,什么都不做。”
“那么,你们几个的意见?”李笠发问,韩熙笑了笑:“我看够呛,梁军..官军肯定是要惨败的。”
“何以见得?”
“很简单,那主帅是窝囊废,根本就不会打仗,和绵羊一般,碰上如狼似虎的东贼,呵呵。”
李笠听了之后,看着眼前规模庞大的军营,心里不是滋味。
一旦惨败,这么多将士,这么多随军青壮,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能逃回去。
军队的构成,是青壮劳动力,一旦伤亡殆尽,对于国家的损害是很大的,按理应该选个靠谱的主帅带兵,即便打不了胜仗,也得提防打出大败仗。
怎么就让一个庸人当主帅了呢?
李笠这两年来,听张铤说了许多历史,尤其是衣冠南渡之后,南朝历代的历史,所以对于历代的北伐,有所了解。
现在仔细一想,自衣冠南渡以来,南朝每次北伐,政治意义都大于军事意义,所以,北伐主帅人选的确定,政治因素高于军事因素。
甚至北伐已经成为权臣刷声望、乃至为篡位做准备的最佳手段,所以北伐的意义渐渐变了。
这一点,在梁国体现得尤为明显。
梁国初立,天监年间,就有一次声势浩大的北伐,结果主帅不选百战名将,而是窝囊废宗室——临川王萧宏。
之所以这么安排,其实也好理解:既然皇帝不能御驾亲征,那么北伐军主帅之位就不能给外人。
但能打的宗室,也会威胁皇帝地位,北伐军主帅掌握那么多军队,皇帝也睡不好觉,所以,要加以掣肘。
那么选个庸才,配备能打仗的副帅,仗着兵力优势平推过去,稳扎稳打,最好不过。
结果萧宏因为一场夜雨,就吓得弃军南逃,进而导致战线全面崩溃,梁军声势浩大的北伐,以莫名其妙的大溃败结束。
事后,萧宏这模样英俊的窝囊废没有受到任何惩处,被北魏戏称为“萧娘”。
后来,也是最让人惋惜的一次,就是白袍将军陈庆之的一次远征,当时魏国陷入内乱,梁帝便让陈庆之护送南逃梁国的魏国宗室回洛阳。
给了不到一万兵马,明显是应付了事。
结果,陈庆之就这么一路杀到洛阳,所向披靡,但梁国并无后续动作,未给予陈庆之有效支援,导致陈庆之因为孤军深入,顶不住反扑,功败垂成。
现在,梁国又北伐了,主帅人选的确定,还是由政治因素决定,只选“听话的”,不选“能打的”。
原定主帅人选、鄱阳王萧范,好歹在任上有过指挥一定规模军事行动的经验,坐镇益州时,对抗过魏国,也平定过叛乱。
而现任主帅贞阳侯萧渊明,打仗方面的履历比起萧范来说差远了,李笠极其不看好。
现在,根据打听来的消息,可以看出这主帅是庸才,会做官,不会打仗。
所谓“会做官”,指的是“无为而治”,也就是“做多错多,做少错少,不做不错”的官僚作风,所以明明已经把彭城给“泡”了,就是没有后续举动。
放弃先手优势,突击变成对峙,战术上的突然性没了,战略目标模糊不清,你到底在想什么?
李笠百思不得其解,韩熙看看左右,斟酌用词,对李笠说:“郎主,小人说话难听,还请莫要介意。”
“说吧,又不是我带兵。”
“呃...以小人之见,梁军...官军从上到下,除了少数将士,恐怕都是害怕野战,没信心打赢。”
“各部将领大概是求稳的想法,所以只能如同乌龟一般,缩在龟壳一般的军营里,和东贼对峙。”
“这窝囊废主帅,恐怕是眼巴巴盼着西边的侯景打退当面敌军,然后东进、合围,如此一来,就能以多欺少了。”
这话说到点子上了,李笠恍然大悟:“那么...你觉得,能对峙多久?”
“狼吃羊,不需要对峙多久。”韩熙说着说着,语气变得凝重:“小人虽然只是打过仗,不是将,但是,见也见多了。”
“郎主,小人认为官军必败,所以请郎主早做打算。” hf();
第三章 未虑胜,先虑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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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个上午,寒山堰旁,李笠正在钓鱼,因为用的是假饵,也能钓上不少鱼,所以引来许多士兵围观。
当然,李笠不是在钓鱼,而是在用老套路“钓”人。
水花飞溅,李笠奋力扬竿,将一尾“尖嘴子”从水里扯出来。
“尖嘴子”又称“白条”,即后世所称鲦鱼,分布很广,是常见的肉食性鱼类,所以能够借助拟饵钓法将其钓起来。
旁边,一个年轻人见李笠钓上颇为难钓的“尖嘴子”,来了兴致:“李监作,这技艺可否传授一二?”
这位就是被李笠“钓”上来的人,两人如今算是熟悉了。
李笠把鱼放到鱼篓,取下拟饵,也就是‘铁片鱼’,放在手心里,向对方说:“简单,我仔细一说,你便能领悟。”
“这种钓法,只能钓那些性格凶猛的鱼类,所以,草鱼、鲤鱼很难钓得上来。”
“羊兄见过猫捉老鼠么?有时候猫捉老鼠,不是因为饿,而是因为本性,以及觉得无聊,所以抓了老鼠,不急着吃,而是不停把玩。”
两人是昨日认识的,年轻人姓羊名鹍,李笠称其为“羊兄”,对方称他为“李监作”。
“那些性格凶猛的鱼,就是水中猛兽,可以因为饿而捕食,也可以因为被激怒,而撕咬猎物,所以....”
“所以这拟饵钓法,是要用假鱼,在水里嚣张的游,尽可能搞出动静,让那些凶猛鱼类注意到。”
“它们可能因为饿,也可能因为被激怒,于是扑上来咬,那么,让假饵游起来像真鱼,就是要领。”
讲解了原理,李笠让羊鹍试着用拟饵钓法钓鱼,当然,这需要操作渔轮,所以渔轮的用法也得教。
教了一会,羊鹍觉得懂了,尝试着钓鱼,结果不知是运气好,还是有天赋,真就钓上来一不小的尾“尖嘴子”。
“这技艺不错,不错!”
羊鹍颇为高兴,将鱼取下,放入鱼篓:“未曾料,钓鱼也有如此技法。”
“其实跟打仗是一样的。”李笠将鱼竿收好,和对方聊起来,围观的士兵见状散去,走向不远处的军营。
“打仗,经常有诱敌的,对不对,把敌人引过来,引入伏击处,然后四面围之,敌人就完蛋了。”
“既然要放诱饵,那诱饵就得像模像样,如同这假鱼..”
李笠拿着铁片鱼,做着游动的动作:“引得对方按捺不住,不管不顾的扑上来咬...”
羊鹍点点头:“没错,这钓鱼,和打仗也有...”
话还没说完,羊鹍见李笠立正不动,一脸恭敬的看着自己身后,只觉后背发凉。
转过头一看,一个身着铠甲、须发斑白的中年人,板着脸、盯着自己。
“阿耶!”羊鹍赶紧行礼。
中年人发问:“你不去整顿军务,在此作甚?”
“孩儿,孩儿在领悟打仗的道理。”
中年人捻着胡须:“噢,钓鱼也能领悟打仗的道理?”
羊鹍干咳数声,把李笠方才所说,复述了一遍。
中年人听了之后,点点头:“这话说得没错,不过,不是你偷溜出来钓鱼的借口。”
“孩子知错,马上回去!”羊鹍说完要溜,被中年人一把抓住:“你说你钓鱼,鱼呢?”
“在这里、在这里。”李笠赶紧把鱼篓递给羊鹍,中年人看看李笠,又看看钓竿,再看看李笠的衣着。
“不知小郎是谁家部下?”
李笠知道这位来头不小,赶紧回答:“卑职鄱阳李笠,少府寺尚方署监作。”
“鄱阳李笠?”中年人闻言,又看了看李笠:“你就是、就是....那个多事的李笠?”
这话有意思,让左右不由得多看了眼前这高个几眼,李笠觉得最后一句话有些耳熟,却不敢迟疑:“卑职正是鄱阳李笠。”
“陛下提过你,呵呵,真是难得。”
中年人笑起来,看着李笠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长:“鄱阳王府的命案,可把几位殿下折腾得不轻啊。”
“呃...”李笠不知该说什么,他想起来了,第一次见徐驎的时候,对方提起过陛下曾说“那个多事的李笠。”
于是李笠觉得无奈:你日理万机,当了几十年皇帝,一大把年纪了,什么风浪没见过,怎么就记得我这个小人物呢?
“小子,你为何会跑来这里?”中年人问,李笠回答:“卑职来寒山大营公干,顺便..顺便长长见识。”
“长见识?你要长什么见识?”
“想看看打仗是怎样的。”
“看打仗?你不怕丢了性命?”中年人说完,看向眼前几乎是一望无际的军营。
李笠能猜出对方的身份,权衡利弊,回答:“节下在此扎营,是最安全的地方,哪怕出了什么事,也一定能全身而退,小子在此避风,不怕。”
“喔?”中年人转头看着李笠,良久,笑起来:“你真不怕死啊!”
。。。。。。
下午,堰坝边上军营,一处篝火边,李笠正在烤鱼,羊鹍也在烤鱼,两人边烤边聊,因为周围没有闲杂人等,所以聊的话题有些犯忌讳。
“贞阳侯不会打仗,我看迟早要出事,阿耶也是看到这点,所以才特地移营到此,以防万一。”
“兵败如山倒,在旷野里溃逃,迟早要被骑兵追上,不过这里地势好,只要严阵以待,徐徐而退,追兵不敢轻易接近。”
“唉,当初堰坝筑成,回水灌了彭城时,阿耶就极力主张强攻彭城,赶在敌军援兵抵达前破城,结果贞阳侯不吭声。”
“后来,敌军援兵到了,阿耶主张趁其立足不稳,猛攻,贞阳侯还是不吭声,实在被问得不能不说,就说陛下自有安排,我等不能擅作主张。”
“呸!我看他就是胆小,畏敌如虎!不会打仗,成日里就只会喝酒,然后拿陛下的话当借口!”
“阿耶说了,这样下去迟早要败,别人,我们管不了,只能自保。”
李笠一边听着羊鹍的牢骚,一边听着北风带来的动静:北面的喧嚣声,越来越大了。
这动静,从上午开始就有了,越来越大,看来是前方正在交战,不过距离梁军主营地有一段距离。
也不知是对阵厮杀,还是攻拔营寨。
李笠觉得梁军此战前景堪忧,各部兵马表现不怎么样,于是打算回去。
无意间发现鼎鼎有名的“羊将军”在这寒山堰旁扎营,戒备森严,军纪严明,和其他梁军将领的营地形成鲜明对比,让他印象深刻。
给李笠的感觉,就是临近期末考试,男生宿舍里,其他人都在玩电脑、玩手机,只有这位羊同学跑到教室看书,温习功课。
所以他觉得这里安全系数高,决定冒着风险留下来,长见识,于是施展钓鱼套路,试图进入这军营。
四年多以前,李笠和梁森经历过一次大战,以及溃败,但他和梁森只顾着逃命,搞不清楚状况,没能长见识。
这一次,他要仔细看看,在大军溃败时,应该如何应对。
也就是学一学,如何打一场败仗。
兵法有云:将者未虑胜,先虑败,故可百战不殆。
打仗菜鸟就要有打仗菜鸟的觉悟,李笠认为既然羊将军先虑败,那就有一定几率在溃败之中全身而退,他正好见识一下。
哪怕为此堵上性命。
羊将军,当然就是眼前这位“羊兄”的阿耶,侍中、冠军将军羊侃,父子俩出身泰山羊氏。
羊侃此次随军出征,监作寒山堰,屡次提议主动出击,结果主帅萧渊明不置可否,于是羊侃驻扎堰旁,以防万一。
李笠之所以对这位羊将军如此有信心,是因为来之前,做足了功课,对于北伐军主要将领,都有了大概了解。
所以他能确定羊侃是很会打仗的将领,而不是草包。
羊侃祖父,据说为宋武帝刘裕部下,也就是说,羊侃祖上是南朝人。
后来刘宋政局动荡,宋国的徐州刺史叛变,带着地盘和军队投降魏国,羊侃的祖父当时在徐州为官,就此陷于魏国。
羊家是将门,羊侃自幼习武,又有长辈教授兵法,为将门虎子。
多次带兵平叛,积累了大量的打仗经验,甚至在魏国治下的关中平叛时,一箭射死叛军主帅。
因为其父经常在儿子们面前念叨要回南朝,加上各种因素,羊侃放弃在魏国的大好前程,大概在将近二十年前,和兄弟们一起,带家眷、部属南下。
重回南朝的泰山羊氏兄弟,深受重用,成为梁国‘军界’一股中坚力量,这也是南朝历代的短板:
能打的武将,大半是北人。
或者,是聚集在淮水、汉水流域(南北对峙前线)的北来流民、豪强集团,其中脱颖而出的将领。
这个趋势,越往后越明显。
当今天子起家时的武勋,大多是淮水、汉水豪强出身(包括祖上南下的北方世族),四十多年过去,元从武勋们相继去世,后代渐渐转化为文化贵族。
虽然这些家族中也有子孙为将,甚至还有出身寒族的白袍将军陈庆之,但总体上而言,如今梁国的‘军界栋梁’,大多是最近二三十年间,南下北朝武将及其后辈。
其中就有以羊侃为代表的泰山羊氏子弟。
羊侃有丰富的实战经验,个人勇武也很出名,李笠就听徐驎提到过,当年少府寺专门为这位羊将军,制作了长达二丈四尺的两刃槊。
矛长丈八即为槊,一般的马槊长度在二丈左右,而马槊越长就越难用,这位羊将军用二丈四的马槊,御前演武时震惊全场,可想而知武力有多强。
所以,李笠权衡利弊后,决定找机会到羊将军的军营‘暂住’,亲自感受一下,兵败之际,合格的将领要如何带领所部兵马全身而退。
这个时代没有军校,将门世家不会把带兵打仗的学问教给外人,所以,李笠只能自己想办法,在战争中学习战争。
代价,就是以命相搏,这也是如今时代无数小卒走向名将的必经之路。
然而想在羊将军的军营混吃混喝可不容易,于是李笠用老套路,用拟饵钓鱼,成功套路了羊将军的年轻儿子。
看着眼前这位被他套路成功的“羊兄”,李笠问:‘大战将至,我也有些能战手下相随,想要助战,不知羊兄可否给小弟一些铠甲以及弓箭若干?’ hf();
第四章 水银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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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梁军大营东北角,潼州刺史郭凤营地在魏军的不断进攻下岌岌可危,指挥部下防守的郭凤,见援兵迟迟不到,气得不行。
贞阳侯萧渊明,果然是个混账!
北虏从昨日起,集中兵力进攻这里,郭凤不断派人到中军求援,援兵却总是不见踪影,现在他的部下伤亡不小,眼见着就要撑不下去了。
大营就在旁边,而不是隔了几十里地,结果主帅萧渊明就是不派援军。
郭凤琢磨着自己没得罪过萧渊明,好像也没跟其他将领有什么过节,怎么自己被敌人围攻,主帅以及其他将领都不见动静。
就这样看着我死?我死了你们有什么好处?
还是怕了,不敢和北虏野战?
无胆鼠辈!
“节下,节下!”有身上铠甲插着箭矢的部下跑来,哭喊着:“节下,我们快撑不住了,援兵何时才能来啊!”
郭凤不知该如何回答,若照实回答,只怕军心大乱,瞬间溃散,因为许多将士是觉得还有增援,才苦苦撑下去。
可若是说“就要到了,再撑一会”,这话从昨日说到现在,说了许多次,恐怕也没人信了。
那部下见郭凤铁青着脸不说话,心中明白大半,随后绝望不已:“节下,不会有援兵的,是吧?”
见郭凤艰难点头,部下指着大营方向,声嘶力竭的喊起来:“他们就在旁边,就在旁边!怎么能见死不救,我们是为朝廷打的仗啊!”
“莫要说了!”郭凤让左右近前,“传令下去,死战!有敢妄言后撤者,斩!”
就在这时,后方号角声起,郭凤一开始还以为是幻听,仔细听了一会,确认无误,赶紧登上高处张望。
循声看去,却是己方大营方向冲来一支队伍,尘土大作,兵马众多。
看旗号,是北兖州刺史胡贵孙带着所部兵马来救,而胡贵孙一向以骁勇善战闻名。
“援兵来了,援兵来了!!”
郭凤营寨里,许多将士欢呼起来,甚至有人喜极而泣:他们苦苦撑了一昼夜,终于,终于撑到援兵来了。
郭凤也激动不已,下令擂鼓,振奋士气,原本已经快要放弃的将士,很快抖起精神,和围攻营寨的敌兵搏斗。
胡贵孙的骑兵从侧翼撞入魏军腰腹,所向披靡,魏军很快崩溃,呼啦啦往北跑,郭凤营寨里的将士,嗷嗷叫着冲出去,要痛打落水狗。
他们被对方围攻,憋了一肚子火,如今不趁机掩杀过去,哪里对得起战死的同袍?
不多砍几个首级换军功,怎么对得起自己的浴血奋战?
郭凤、胡贵孙所部兵马合作一处,追击溃逃魏兵,宛若狼入羊群,气势十足,南面大营,本已做好撤退的谯州刺史赵伯超,见状愣住了。
先前,郭凤营寨被敌军围攻,派人到大营求援,主帅萧渊明喝得醉醺醺,含含糊糊让人去救,赵伯超和许多将领见状不吭声。
胡贵孙坐不住了,私下找赵伯超合兵出击,赵伯超觉得主帅不会打仗、己方迟早要败,没有答应,并且让部下做好准备,一旦战事不妙,立刻开溜。
赵伯超不是怕死,是觉得萧渊明这废物不会打仗,迟早要把大军折在这里。
筑坝蓄水却不攻城,这不是蠢是什么?
敌军援兵刚抵达,立足未稳,又因为彭城被水淹,援军急切间无法和守军合作一处,这时候不进攻,不是蠢是什么?
敌军猛攻大营外围一角,该怎么办,你作为主帅大权在握,却不敢担责,不明说让谁去救,等我们出来担责?
我要是擅自出击,打胜仗了,功劳你占大半,打败仗了,责任我来扛?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赵伯超算的很清楚,各将领带的都是自己的兵马及部曲,没有谁傻兮兮的拿自己家底来搏,既然主帅不吭声,他也不吭声。
如今,敌军猛攻郭凤,萧渊明不增援,郭凤必然熬不过今日,然后其他将领人人自危,魏军再来,恐怕要溃逃。
赵伯超不想被萧渊明这种废物连累,所以要早做打算。
结果胡贵孙居然独自出击,现在把魏军击溃,郭凤也率军反击,如今形势逆转,二人率军追杀,搞不好还能反冲魏军大营。
赵伯超觉得此时不痛打落水狗抢军功,简直对不起自己几十年的戎马生涯。
“传令,擂鼓,全军出击!”
赵伯超下令,部将们一个个都没回过神:不是说随时要撤,怎么...
“愣着作甚!出兵,追击!”
赵伯超呼喊起来,很快便率领所部兵马出击,气势汹汹向北而去,其他各部将领也纷纷回过神来,带着部下出战,要乘胜追击,打顺风仗。
一直没有动静的主帅萧渊明,得知魏军溃败、己方全面反击,一开始还不敢相信。
反复确认之后,激动不已,亲自带兵出击。
一时间,梁军大营号角声如潮,大量兵马出动,追击溃败魏军,宛若水银泻地。
后方,堰坝旁,羊侃所部兵马纹丝不动,一骑疾驰而来,向羊侃回复主帅的决定:全军出击。
不过既然羊将军认为此举不妥,可留守营地。
也就是说,羊侃的苦劝无效:他得知魏军突然溃败,觉得其中有诈,一时半会又走不开,便派这将领前去提醒萧渊明,不可追击。
“唉!!”
羊侃长叹一声,气得胡子一颤一颤:“敌军定然是诈败,是诈败啊!!”
然而没有用,他知道自己无论说什么,无能主帅都会不听。
羊侃气得胸闷,骂道:“慕容绍宗,哪有那么容易击败!”
一旁,跟在羊鹍身边、凑过来看热闹的李笠,闻言觉得奇怪,见其他人也对羊侃所说最后一句有些疑惑,便壮着胆子问:
“节下,不知那慕容绍宗是何许人物?”
羊侃满腹郁闷无处发泄,见有人提问,也顾不得什么尊卑,反正周围多为子侄部曲,说出原委,也能让后辈心里有数,便大概说了一下。
率军增援彭城的敌军主帅是谁?大名鼎鼎的慕容绍宗!
梁国将领可能不清楚这位有多厉害,羊侃却知道得清清楚楚。
二十多年前,魏国爆发六镇之乱时,平定叛乱的尔朱荣权倾朝野,慕容绍宗即是其亲戚及心腹,平叛时出力颇多,很会打仗。
也就是说,早在二十多年前,慕容绍宗就是能征善战的名将了。
后来的权臣高欢,以及侯景等人,当时都是尔朱荣手下,羊侃当年还在魏国时,就听到一个说法:
是慕容绍宗教授侯景兵法,教其如何打仗,所以这俩个算是师徒。
后来尔朱氏败亡,高欢取而代之,慕容绍宗虽然保住了命,却因为和尔朱氏的关系,受到猜忌,于是不得重用。
许多人都忘记这位很会打仗,也忘记一件事:镇守河南十余年的侯景,是其徒弟。
现在,侯景叛魏,魏国以慕容绍宗为主帅讨伐侯景,对方率军南下,不往围攻谯城的侯景那里去,先来谯城东面的彭城,所为何故?
明摆着要先解决梁军,断侯景侧翼。
所以对方求的是速战,那就绝不会和梁军长期对峙,而梁军目前摆出一副长期对峙的阵势,对方必然要想办法引梁军出击。
羊侃不认为慕容绍宗这种名将会被轻易击败,所以现在魏军溃败,必然是诈败,而梁军各部先前畏战,如今却倾巢而出...
真是一群只会打顺风仗的蠢物!
李笠听到这里,只觉大事不妙:原以为梁军最后只是一般的战败,现在看来,全军出击的下场,莫非是全军覆没?
对萧渊明这个主帅,只想破口大骂。
你既然胆小,那一直守着也还行,大不了对耗;若胆大,那开始就该进攻,结果...
该攻的时候不攻,该守的时候不守,这么折腾,你是带着大伙一起给对方送人头的么? hf();
第五章 兵败如山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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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败如山倒,寒山旁、泗水边旷野,无数梁军将士丢盔弃甲,惊慌失措的南向逃亡,期间有不少队伍勉强保持阵型,缓缓撤退。
但谁都知道,大事不妙了。
方才全军出击,未曾料中了魏军陷阱,许多兵马都折在前头,后方的梁军将士见情况不妙,掉头就跑。
魏军骑兵掩杀过来,宛若水银泻地,势不可挡。
兵马尽出的梁军大营,先是被溃兵冲击,根本就无法组织防御,又被尾随而来的敌骑冲破,宛若河边沙地,瞬间被如潮敌军淹没。
结队撤退的梁军士兵,还算从容,可那些完全溃散的将士,无助地跑在旷野里,被追来的骑兵肆意践踏、冲撞,收割着生命。
一片哀嚎声中,有一只规模不小的梁军队伍结阵,缓缓向南撤退,打出的旗号里,写着“羊”字的大旗分外显眼。
许多溃兵见状,如同溺水之人见了一片浮木,不要命的向那军阵跑去。
“不许靠近,否则格杀勿论!”
军阵不时有人呼喊着,提醒溃兵莫要冲击友军军阵,但溃兵们为了活命,顾不得那么多,毕竟这是自己人,逃过去,挤一挤,就安全了。
否则跑在旷野里,两条腿哪里跑得过四条腿?
溃兵们不顾警告,奋力接近,追击的魏军骑兵,也故意驱赶这些溃兵,向着那军阵跑去,如同引导洪流,冲向临时筑起来的小坝。
只要溃兵冲乱军阵,他们就可趁势掩杀,将这军阵击垮,然后肆意收割首级。
却听阵中弓弦声起,箭如雨下,将接近的溃兵射倒。
哀嚎和叫骂,无法让箭雨停下,溃兵们诅咒着,不敢再靠近,只能继续向南跑,然后被追来的敌骑撞倒、践踏。
无数人在临死之前,看着近在咫尺的友军哀嚎着,阵中,李笠放下弓,看着外面血腥场景,面无表情。
他射箭了,杀人了,杀的,是自己人,但是不会觉得难过,因为没得选。
慈不掌兵,若不这样做,让溃兵冲乱阵型,结果就只能是一起死。
就在这时,四周尘土大作,又有大量骑兵追来,见着眼前梁国军阵异常顽强,还慢慢向南移动,便分成多股,各自靠近,以骑射袭扰。
李笠之前请教过部曲,大概知道一些时下‘流行’的骑兵作战方式,眼见着敌骑开始袭扰己方,明白这是想阻碍军阵移动。
步兵结阵才能对抗骑兵,但是结阵后为了保持队形,移动起来就很慢。
敌骑不停逼近、袭扰,军阵就得不断停下来戒备,所以,李笠看出这些敌骑打算以不断地骚扰,阻滞己方撤退。
等其主力赶到,再对他们予以痛击。
这种时候,步兵是没办法反击的,若冲出去打,不说两条腿追不上四条腿,就说这么一冲,阵型就乱了,而敌骑只要果断反冲击,那就完蛋了。
督将下令,部分弓箭手放箭射这些骑兵,不过对方不远不近的保持距离,射出去的箭,很难命中这些移动着的目标。
李笠弯弓搭箭,瞄准当前横着疾驰而过的一名敌骑,双方距离至少有八十步,刚射完一箭的羊鹍在旁边见了,只觉很难射中。
箭矢离弦,命中目标,羊鹍看得清楚,李笠射出去的箭,插在那敌兵胯下坐骑腹部。
然而坐骑身上披着布帛,中箭后依旧疾驰,看样子是极能忍疼的良驹。
“李郎好射术!”羊鹍由衷赞叹,李笠摇摇头:“唉,没能射倒”
马蹄声起,李笠循声望去,却见己方军阵有骑兵冲出去,驱散敌骑,这些骑兵弯弓搭箭,以骑射射击敌兵,准头不错,接连射中魏军骑兵。
却没射倒,因为敌兵身着铠甲,只要不被射中要害,就不会死,甚至不会丧失战斗力,而胯下战马很不错,中箭也继续跑。
胆大、能忍疼、轻伤不退场,这就是战马和寻常代步马的区别,李笠看着一匹匹雄健的战马在四周驰骋,羡慕不已。
敌骑被梁军骑兵驱散,但对方人数多,又有‘漏网之鱼’逼近军阵,径直冲来,看样子要在阵前掠过,然后对准军阵放箭。
军阵中弓箭手奋力反击,因为步弓要比骑弓射得远,且梁军弓箭手很多,所以魏军骑兵难以近前。
眼见着梁军反击犀利,魏军骑兵掉头就跑,要引梁军骑兵来追,使得步骑分离,然后才好逐个击破。
但梁军骑兵没有上当,追了一段距离便掉头返回。
魏军骑兵不甘心,尾随而来继续袭扰,又被梁军骑兵驱赶,加上梁军弓箭手一波波的放箭,魏军未能接近军阵放箭。
梁军军阵因为有骑兵在外围驱散敌骑,弓箭手也应对得当,所以能够从容移动,向南撤退。
渐渐地,魏军骑兵放弃了这块硬骨头,转去追杀旷野里溃逃的梁军将士,以及那些规模较小的队伍。
因为两相对比之下,追杀溃兵割首级才划算。
溃逃的梁军士兵太多,漫山遍野都是,魏军骑兵忙着抓俘虏、抢首级,渐渐忽略了这支结阵南下的梁军队伍。
李笠见着旷野里到处都是屠杀,不再有魏军骑兵来冲击己方军阵,松了口气。
百余骑返回,李笠看着这些骑兵的身影,再看看结阵步行南下的队伍,以及旷野里密密麻麻的梁军将士尸体,百感交集。
他亲眼看到,羊侃所部兵马,以及随军青壮,如何在兵败如山倒的局面下,全身而退。
如何组织撤退,如何组织反击,如何步骑协同、相互配合,都看见了,自己赌上性命换来的见闻,物超所值,花多少钱都学不来。
甚至这一次到寒山来现场观摩,所见所闻都让他受益匪浅
步兵为主的军队,在平原地区作战,胜不能追,败不能退,这种地形下要打歼灭战,或者平安撤退,有无骑兵很重要。
譬如这支队伍,若没有骑兵掩护、驱散敌骑,根本就走不了多远,然后被对方围住,没有吃喝,军心大乱,最后崩溃。
果然,骑兵是战场之王啊...
李笠心中感慨,看看左右,见跟着自己混吃混喝的黄?一脸惨白,问:“怎么,肚子疼?”
“厉、厉、厉...”黄?看着外面战场,一脸受了惊吓的模样,“太,厉害了!”
“莫怕,我们安全了。”李笠见便宜妻兄没事,放心了,结果黄?忽然笑起来:“原来这就是打仗,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李笠担心黄?受不了血腥场面,被吓傻了,赶紧让人看好,免得对方‘失控’。
此来建康,黄?是跟着来长见识(蹭吃蹭喝),李笠又来寒山,本来不打算带着黄?,黄?也跟着,说要长见识。
如今看对方模样,李笠不知长的是见识还是脑梗。
“原来打仗是这样的!马,要有马!如此方能打胜仗!回去后,我要买马,越多越好!”
黄?兴奋地说着,他自幼喜欢耍狠斗勇,如今亲临血腥战场,激动不已。
所以看出来:打仗没骑兵的话,恐怕会很吃力,一旦情况不对,想跑都跑不掉。
而身处战场,虽然血腥,他心惊胆战之余,是兴奋:用人头换军功,换荣华富贵!
李笠干咳一声:“黄郎,马能不能买到暂且不提,你哪来那么多钱买马?”
不是李笠看不起妻兄,实在是妻兄没本事赚钱,家里又管得紧,所以哪来的巨款去买马。
黄?一把抓着李笠的手,两眼放光:“妹夫!你要借钱给我买马啊!”
李笠把脸一板:“免谈!” hf();
第六章 黔驴技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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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呼啸,涡阳城北旷野,魏军列阵,旌旗曜日,而涡阳城垒大门紧闭,未见一兵一卒出战。
中军,慕容绍宗眺望南面,不发一言,他背风布阵,将士们不会被风沙眯眼,弓箭手放箭能比平日射得更远,所以,侯景不可能迎风出击。
但是,慕容绍宗依旧兵临城下,为的是不给对方以喘息之机。
前不久,寒山之战,中看不中用的梁军被慕容绍宗击败,主帅萧渊明及一众将领被俘,送往邺城。
侯景没了策应,只能弃攻谯城,且战且退,南撤到涡阳,手中兵马,已大不如前。
而慕容绍宗步步紧逼,绝不让侯景有机会带着军队撤入梁国境内。
因为跟随侯景反叛的兵马,都是悍勇之士,侯景带着这些人入梁国,整顿之后,会卷土重来,届时,一定会搅得河南鸡犬不宁。
看着左右旌旗招展,慕容绍宗有些恍惚,时光荏苒,距离尔朱氏败亡,已有十几年了。
当年,若尔朱荣听他一句劝,就不会死在洛阳皇宫。
当年,若尔朱兆听他一句劝,不给高欢以做大的机会,尔朱氏就不会被高欢取而代之。
奈何,天意如此,尔朱氏败亡,他也跟着完了,虽然保得性命,却再不得任用。
十余年间,慕容绍宗碌碌无为,而侯景混得风生水起,昔日那个向自己学兵法的跛子,如今和他对阵,恐怕旗鼓相当。
若不是为了对付侯景,渤海王也不会让他带兵,对于慕容绍宗来说,这是难得的机会,一定要把握住。
但是,侯景可不好对付。
用来对付梁军的伎俩,侯景不会上当,慕容绍宗现在即便有兵力优势,也不敢掉以轻心,决定和对方耗,耗得军心不稳,再给予致命一击。
正琢磨间,北风骤停,慕容绍宗看着渐渐静止不动的旗帜,面色一变:“快!让他们戒备,风一停,侯景就要冲出来了!”
话音刚落,却听前方涡阳城鼓声大作,城门开启后,涌出许多士兵。
没人骑马,全都是步兵,短衣短甲,戴着铁面,手持刀盾,徒步前进。
等了许久以至于等得有些无聊的魏军士兵,见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步兵?步兵在这空地里出击,不是找死么?
方才主帅下令,要大伙提防叛军出击,现在看来,侯景吓傻了,主帅也老糊涂了。
也是,十几年没有带大军出征的将领,就如同一把生锈的铁刀,能顶什么用?
魏军士兵不以为然,判断这些出击的叛军士兵只是诱饵,弓箭手出列,对准这些傻子放箭。
箭如雨下,叛军士兵以盾护体,快速逼近,纵然有人中箭倒下,其他人也依旧前行。
魏军将士隐约觉得不对劲,骑兵很快出击,冲向这些前来送死的傻子。
手里连一根长矛都没有,就敢在骑兵面前冲锋,这不是傻子是什么?
无数人这么想,魏军骑兵逐渐加速,随后撞入人群之中。
血光飞溅,人仰马翻,魏军骑兵未能击溃叛军,反倒是被对方挥刀砍马腿,一个个栽倒在地。
其后跟来许多弓箭手,对准魏军军阵放箭,两边对射之下,叛军步兵已然冲到阵前,不躲不避,嚎叫着撞入阵中。
撞入骑兵为主的侧翼,依旧是不顾伤亡,低头弯腰砍马腿。
魏军军阵为之一撼,随即松动,从涡阳城内冲出的骑兵,顺着步兵撕开的缺口,冲入阵中。
很快,魏军军阵崩溃。
身处中军的慕容绍宗,没想到叛军死士如此厉害,而自己的兵马如此不中用,都说了要注意,结果还是被打崩。
他急忙指挥部将反击,奈何军心大乱,惊慌失措的士兵已经不听指挥,掉头往后跑,冲乱阵脚,全军溃散。
。。。。。。
冰雪消融,健康城内一处私第内,李笠正和张铤交谈,谈论当前时局。
去年十一月,梁魏(东魏)寒山之战,梁军惨败,主帅萧渊明及许多将领被俘,不过也有不少队伍安全撤退。
但全身而退的队伍,就只有羊侃所部兵马,其他撤回来的队伍伤亡都不轻。
李笠随着“羊家军”平安撤离战场,返回建康,随即回家过年,顺便做一些安排。
现在是太清二年一月底,李笠安排好各项事宜后,又来建康,而前线传来的消息,让他心情压抑。
去年十二月,魏军主帅慕容绍宗率军攻打侯景于涡阳,结果被侯景击败,魏军后退。
此战,据说侯景军是以步兵破阵,这一说法,李笠只觉难以置信:以步制骑?师徒在平原决战,徒弟用步兵打败了不缺骑兵的师父?
那仅就用兵而言,侯景可是不比他师父差啊!
今年一月初,侯景和慕容绍宗再战涡阳,这一次,徒弟被师父击败,败得一塌糊涂,用一个字形容,那就是“惨”。
据说慕容绍宗在战前发动宣传攻势,说“朝廷”对附逆将士既往不咎,留在魏境的家人们都安然无恙,只要将士们“迷途知返”,一切如故,绝不追究。
此举直接让侯景的军队崩溃,随后涡阳被魏军攻占,侯景去向不明。
不过到了前几日,朝廷得对方遣使来报,至少知道这位还活着,不过手中不到一千残兵。
而梁国从侯景手上接过的河南、淮北州郡,大部分已经丢失,可见再过数月,就又回到去年一月,侯景叛魏、向梁国称臣时的形势。
所以,梁国未能从侯景叛魏、对梁称臣这件大事之中,获得分毫好处,相反折了一支大军,还把主帅和许多将领赔了进去。
文雅一点讲,梁国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粗俗一点讲,梁国就是强X不成反被日。
李笠越想越觉得无奈,甚至有些气愤,铁青着脸,此次同来建康的张铤见状安慰:
“李郎,朝廷无非是没占到便宜而已,东魏眼下,还要和西魏争夺河南西境,无暇南顾。”
“这话你自己信?”李笠反问,张铤无言以对。
侯景叛魏(东魏)时,不仅向梁国称臣,也向西魏称臣,所以,不止梁国派兵接管侯景治下河南、淮北州郡,西魏同样趁火打劫。
现在,东魏大军把梁国占据的河南、淮北州郡逐一‘收复’,现在忙着去和西魏争夺河南西境城池,但不代表梁国可以置身事外。
寒山之战前,梁国朝野内外都认为官军兵强马壮,又有侯景叛魏这一绝佳时机,必然能趁机收复淮北、河南之地。
结果,争夺彭城的寒山之战,梁军败得极惨,在魏军(东魏)面前,几乎是毫无招架之力,不仅损失惨重,连主帅和许多将领都被俘虏了。
如此结果,仿佛一记耳光打在梁国君臣脸上。
而侯景,随后独自对抗东魏大军,还打得有来有往、有胜有败,最后是独木难支,没有后援,粮草耗尽,才被对方以柔克刚,最后击破。
两相比较之下,更显得梁军的无能。
所以,梁国所谓的强盛表象,随着去年年底、今年年初的一连串战争,已经被撕碎,展露在世人面前的梁国,就是个徒有其表的肥猪,而不是猛虎。
后世有一个成语,叫做黔驴技穷,黔地的老虎一开始没见过驴,以为这是一个恐怖的怪物,所以不敢靠近。
后来发现这玩意没有反抗能力,老虎便不再犹豫,一口将其咬死。
梁国之前在北面两头猛虎眼中,是身强体壮、吃肉的猛虎,所以不敢打梁国的主意。
现在,寒山之战后,对方迟早发现,梁国不过是一只身强体壮、吃草的驴。
张铤当然不可能知道“黔驴技穷”的故事,但能看出来,梁国的虚弱已经暴露给北边两个魏国,而两个魏国的军力,明显强过梁国。
更别说皇帝年迈,诸子、宗室间内讧不断,迟早要内乱,届时北边两个魏国不趁火打劫才怪。
李笠分析:“寒山之战惨败,朝廷恐怕想要求和。”
“天子向来宠溺宗室,如今侄儿萧渊明被俘,那天子会不会想把侄儿赎回来?”
“接下来,侯景如何处置?东魏肯定是对其恨之入骨,如要和谈,必然要朝廷交出侯景。”
张铤闻言默默点头,李笠越说思路越清晰,他不记得历史上侯景之乱的详细过程,但现在,根据,隐约琢磨出侯景叛梁的原因了。
其一,寒山之战梁军惨败,魏国(东魏)和侯景看破梁国的虚弱。
其二,侯景还活着,但皇帝可能后悔和魏国(东魏)交战,想罢兵,并且想赎回侄儿,所以急切地与东魏求和。
东魏肯定趁机提要求:把侯景交出来。
那么,进退两难的侯景要如何求生,不言而喻。
东魏是猛虎,梁国却是绵羊,桀骜不驯的侯景,自然要磨刀霍霍向猪羊。
然后,一群盼着老皇帝早死的宗室、权贵或者地头蛇,袖手旁观,任由侯景这头恶狼,钻进房间(京城),把家主(皇帝,甚至包括太子)吃掉。
然后,大伙就可以愉快地争夺皇位了。
想到这里,李笠觉得无比郁闷:事情很明显,光杀一个萧正德,无济于事,梁国真的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侯景手下战斗力极强,穷途末路之际,还跟着他的那些残兵,恐怕都是骁勇之辈。
即便后来没有萧正德做内应,对方突破建康外围城防恐怕也不会太费力。
毕竟,建康外廓没有城墙,只有木栅栏而已。
而想要借刀杀人(借侯景之手杀皇帝、太子)的宗室、权贵,以及各种投机者(豪强、官吏、武将),多如牛毛。
“我认为,天下要大乱了,就在今年。”李笠看着张铤,一脸严肃:“一如过年时,我们商议的那样,不能旁观。”
“我们得在建康待着,随机应变。”
张铤点点头:“李郎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李笠不想旁观事态发展,所以权衡利弊,采取措施应对。
他去年秋末来建康送‘孝敬’,让武祥接过珠署监作一职,而自己,则在建康任另一个监作。
值此风云变幻之际,李笠要在建康守着,做些什么,而不是闷头在鄱阳作壁上观、看热闹。 hf();
第七章 倒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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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康,台城东南,秦淮河畔东冶,一如往日喧嚣不已,河边架起的十余座龙骨水车,在人力踩踏下缓缓转动,将河水源源不断提到岸上蓄水箱。
一旁,十余根粗硕的中空竹管竖直插入河中,顶部的立轴风车不断旋转,带动活塞,将河水通过陶管抽上来。
这些抽上来的河水,同样由水槽导入蓄水箱。
风时有时无,所以这种“风力渴乌”抽上来的水时多时少,不过配合着人力汲水,蓄水箱里的水依旧很多。
大量河水从水箱的出水口喷涌而出,沿着木槽倾泻,撞击水轮,使得水轮不断旋转。
旋转的水轮带动新颖的推拉式风箱,向几座炼铁炉鼓风,不过风箱鼓出来的风,要先经过“预热窑”预热,才会进入炉膛。
此刻,新任东冶监作李笠,正在一座炼铁炉前,查看新式鼓风设备的运转情况,几个吏员跟在左右。
东冶是一个规模庞大的作场,有各种手工作场,也有冶炼场,这里制作大量军器以及各类用品,属少府寺管辖。
而新任东冶监作李笠,给东冶现有炼铁炉装上的新式鼓风设备,在不增加太多成本的情况下,使得东冶近一个月的铁产量增加了四成。
这是个惊人的成就,于是乎,刚上任也就两个多月的李笠,在同僚前说话底气瞬间大了许多。
李笠所用的鼓风设备是水排,当然水排并不是什么稀罕之物,然而李笠制作的水排,鼓风装置不是皮囊,是推杆风箱。
这玩意从来没人见过,也没听说过,可谓“李监作”的“首创”。
给炼铁炉鼓风的皮囊,一般都不小,所以需要大量牛皮缝制,还得注意日常保养维护,十分麻烦。
而如今使用的推杆风箱,全木制,方方正正,制作简单,养护起来很方便,修补起来也不贵。
这种风箱靠水轮带动推杆往复运动,给冶炼炉鼓风,风量很大,但鼓出来的风,不是直接进入炉膛,而是要经过“预热室”。
这就是李笠‘首创’的一项技术:预热鼓风。
推杆风箱鼓出来的风,进入一个闷热的土窑,隔墙燃烧木炭,使得土窑内十分灼热,风在窑内经过,自然就热起来。
经过预热的风进入炉膛,使得炉内更加灼热,还有节省燃料的效果。
几项改进,使得东冶的铁产量大增,而李笠给大伙的惊喜,还在后面。
李笠从鄱阳家乡请来炉工,在东冶建造新式炼钢炉,以改进后的‘宿铁法’炼钢,其法有些类似‘搅钢法’。
搅钢法,汉时就有,但是工艺复杂,掌握不易,需要极有经验的炉工来操作,才能炼出钢。
而李笠建造的新式炼钢炉,有个名号,唤作“倒焰炉”。
具体什么是“倒焰”,东冶的工匠们搞不清楚,只是知道这种炉和一般的炼铁炉不同:一般炼铁炉是竖着立起,而“倒焰炉”是沉入地下。
确切地说,是在地上挖坑,两个靠在一起的圆形深坑,相互间有火道相连,所以应该叫做“地炉”。
然后在坑壁铺设耐火砖,这种耐火砖是用来自鄱阳新平的耐火泥所制,号称比常见耐火砖更耐火。
左坑放提前经过闷烧的石炭以为燃料,然后以耐火泥所制盖板封顶,右坑放一定比例的生铁和熟铁。
右坑同样封顶,却留数个有活动盖子的开口。
两坑之间,有火道相连,又有烟囱排烟,看上去就如同一个埋在地里的葫芦。
准备好后,左坑点火,然后水排鼓风(通过预热窑),封闭炉口。
于是左坑的火焰,经过火道对右坑里的生、熟铁进行加热。
左坑里石炭燃烧的火焰很猛,居然能把右坑的熟铁都熔化做“半铁水”,然后炉工从右地炉的开口处,伸铁棒或者木棒进去搅拌。
有经验的炉工都知道,熟铁熔融后不是水状,而是胶状,所以无法浇铸,搅拌起来很费力,想以此搅拌出钢来,一部分看经验,大部分看运气。
然而,李笠的“倒焰炉”,可以把熟铁熔化成水状,搅拌起来不费力(相对以前),还可以很方便的调整生铁用量。
于是,能够稳稳的“搅”出质量不错的钢。
一开始没人信,但事实就是:这种“倒焰炉”,真的能大量炼出钢(相对而言)。
相比东冶现在在用的“宿铁法”炼钢,耗时短,成本低,成品质量稳定。
现在,就有一座“倒焰炉”开始出钢,李笠及一些吏员站在不远处,看着炉工进行下一步操作。
当中,有几个操着鄱阳口音的炉工分外显眼,指挥着其他人进行各项操作。
经过一个月的运行,以及一次次的出钢,现在没有人怀疑眼前这“倒焰炉”所出的产品,是铁不是钢。
早就等候多时的锻工们,就等着将这些钢锻打成刀剑等器具。
几个鄱阳炉工当中,贾成正在做‘通事’,方便东冶炉工与其交流,李笠见这几位忙得很,便不去打扰,带着左右转到别处去。
自汉时出现的“搅钢法”,其大概原理,是在炉里将生铁熔化,然后在不断搅拌的同时,加入适当精铁矿,让生铁的含碳量下降。
凭借经验控制搅拌进程,按照后世的说法,就是让生铁的含碳量降低,却不会低到成为熟铁,而是成为含碳量介于生铁和熟铁之间的铁合金,即钢。
这个过程很难控制,一看经验,二看运气。
现在所用“宿铁法”,大概原理是在炉里加热熟铁片/块至通红,然后浇入生铁水(渗碳剂),以此对熟铁进行渗碳。
或者在熟铁棍/条上缠绕生铁,亦或是生铁片、熟铁片夹在一起,一同放入炉中加热,原理是一样的。
但耗时很长,因为木炭火焰无法将熟铁液化,渗碳过程较慢。
若用石炭(煤炭),倒是可以提高炉温,然而这样会让铁制品变脆,无法使用。
那么,用焦炭来加热炉窑(炉窑用耐火砖铺设内壁),可以有足够的热量将熟铁液化(相对而言)。
如此一来,完全融化了的生铁及熟铁合在一起,搅动之后完全熔合,实现碳含量的调整,产钢效率就高了许多。
“叮叮当当”的锻打声中,李笠看着锻工锻打环首刀条,他本可以进行改进,引入水力锻锤,省去人工,提升锻打效率。
但是李笠不打算拿出来,这技术要留着自己用,而炼钢炉,他还有更好的,也打算留着自己用。
穿过锻打工场,李笠继续向前走。
“倒焰炉”,是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一种土法炼钢炉,后来成了老一辈的回忆,他听人提起过原理。
简单来说,这种炉的结构就像葫芦,施工简单,操作起来也不算复杂。
虽然以那个时代的技术标准来看,“倒焰炉”炼钢是效率低、品质差的炼钢方式,但用在“古代”,那就是先进科技。
而景德镇(如今的新平)的高岭土,可以用作耐火砖的材料,用这样的耐火砖所砌炉窑,可以承受焦炭燃烧时的高温。
于是,他鱼钩作场的‘合作伙伴’、鄱阳某私炉,率先实现了用耐高温“倒焰炉”、焦炭炼钢的突破。
现在,李笠借人、借技术一用,从少府丞徐驎那里换得一个机会。
前方豁然开朗,那是一块类似于操场的空地,此刻聚集着大量男女,李笠大踏步向前走去。
建康东冶,冶炼场,也是铸币场,又有兵器作场,还有手工业作场,有吏、匠、工、徒数千人,其中包括许多来服劳役的百姓。
以及大量服苦役的囚徒。
这些囚徒之中,大部分都是寻常百姓,因为各种小罪,被官府判罚苦役,在东冶劳作。
落后的冶炼、鼓风以及各种生产技术,高温、嘈杂、恶劣的工作及居住环境,让这些人终日忙碌,吃不好,睡不好,痛苦不堪。
当节省人力的新技术、设备投入使用,这些劳动力的工作环境改善了些许,劳动强度依然很大,但比起从前,好了许多。
李笠看着这群人,想到了时局。
如今是五月,侯景之前已占据梁国寿阳,用了一些不光彩的手段,来个鹊巢鸠占,导致本来要到寿阳上任南豫州刺史的鄱阳王无法履职。
对侯景的这种行为,朝廷没有予以惩罚,而是任命其为豫州牧,并加以安抚。
于是,淮南重镇寿阳成了侯景的‘新家’。
陆陆续续有消息传来,据说侯景在寿阳强迫百姓从军,并将民女配发给士兵,但天子对其绥靖,好吃好喝供着,要什么,给什么。
与此同时,朝廷正在与东魏和谈。
可想而知,东魏的和谈条件必然是交出侯景,而对于梁国来说,侯景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所以...
所以李笠认为侯景必然会狗急跳墙,一切的一切,预示着那令人不安的“历史”,年内就会变成现实。
值此风云激荡之际,李笠觉得建康城里有机可乘,但要如愿,得先投入本钱。 hf();
第八章 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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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日,上午,李笠在东冶一隅检查宿舍,看看较为干净的独立厕所,他很满意。
随后转到一旁的宿舍,看看住宿环境,虽然不可能好到哪里去,但至少得干净,干燥。
东冶有牢狱,许多囚徒坐牢的同时,还得服苦役,为东冶各作场做事,有时为了方便管理,这些出来服苦役的囚徒,是在牢狱外的宿舍过夜。
那些在东冶劳作的工匠,来服劳役的百姓,在东冶也有住处,只是这住处大多条件很差。
冬冷、夏热、雨天积水是必备环境,蚊蝇飞舞、异味扑鼻是正常现象,至于跳蚤丛生、蛇鼠横行,再常见不过。
对于李笠而言,这样的住宿条件,简直是潜在的瘟疫温床,人住在这种宿舍里,不要说健康有保障,甚至连人的尊严都没有。
种种辛酸,说多了都是泪,李笠仗着自己就任监作以来的优异表现和出色“业绩”,得了权力,整顿宿舍。
建起干净整洁的新宿舍,把旧宿舍烧掉,然后改建厕所。
不仅宿舍区有多座厕所,还分男女厕,工作区也有厕所,各厕所的地势都不低,以防下雨天被水淹,排泄物溢得到处都是。
因为如今东冶引入了大量水力设施,所以李笠新建的厕所具备定时冲水的功能,各厕所均有化粪池,将排泄物收集、发酵。
又有专人用小车将各处化粪池清理,然后将排泄物集中在一处大池子里,经过不同的处理后,当做肥料出售。
销售所得,就是那些厕所清洁工的工钱。
然而光有厕所还不行,随地大小便的恶习可不是因为有了厕所就会消失的,李笠为此制定规矩,还安排吏员巡逻。
随地大小便,见一次罚一次,也不罚钱,而是罚扫厕所,以免执法人员为了‘创收’,恶意陷害别人。
李笠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他本来想整顿厨房,让工匠、服劳役的百姓吃得像样些,而不是成日里吃狗食。
不过后勤历来是腐败重灾区,厨房也不例外,他没资格管,也没能力管。
转到隔壁院子,却见院子里摆着许多台踏板木工车床,一个个囚徒正在用这车床车木珠。
踏板式木工车,在后世已经是只有木工爱好者才使用的老古董车床,其结构和老式踏板缝纫机类似。
以双脚反复踩动踏板带动飞轮,飞轮通过麻绳传送带(或者皮革传送带)带动转轮。
与转轮同轴的转轴,以及对轴的顶针,带动夹在两者之间的木块/木条旋转,然后车刀在侧面对其进行切削。
踏板式木工车床,优点是人力驱动、结构简单、制作方便,使用起来没什么门槛。
所以,用来车各种尺寸的佛珠、木珠、木葫芦、木碗、木杯正合适。
操作人只需双脚反复踩踏踏板,就能给这种木工车床施加动力,而驱动弹弓车床时,需要一只手往复推拉弹弓,旋转力度小,切削速度慢。
引进了驱动踏板式木工车床的东冶作场,生产木珠、木葫芦一类制品的速度,比之前提升了三倍,是李笠上任后的成就之一。
几个监工见李笠来了,赶紧上前汇报今日工作进度,李笠走到一个工位旁,探手从篮子里拿起几粒木珠,仔细看了看,然后放回去。
“做得不错,但不能为了赶数量,就糊弄完事,未通过检查的次品,可是不计数的。”
李笠如是说,几个监工几乎要拍着胸膛保证:“监作放心,他们如今用这车.车床十分熟练,从早忙到傍晚,可以车出许多木珠来。”
“你们把握好分寸,木珠的订单很多,早些交货,就能早些拿到钱。”
李笠说着说着,见几个工头恭敬的站在一旁候着,走上前,问:“如何,日结工钱,大伙每日都得拿到么?”
“回监作,都能拿到。”一个男子恭敬的回答,其他几个纷纷点头称是。
“每个人结算的提成,数量都对吧?”
“对的,分文不差。”
“很好,我已联系好多家佛寺,他们会在这里定佛珠,要的数量很多,你们有得忙了。”
那几人闻言激动不已,问:“监作,还是...还是老规矩么?”
“是,你们只需完成定额,多出来的,计提成,做得越多,提成就越多。”
“谢监作,谢监作!”几个男子喜形于色,由衷感谢这位年轻的监作。
他们其实也是囚徒,只是被选出来当工头,监督同伴做事,并且将囚徒们的想法汇总,向这位李监作汇报。
多少年来,东冶只有做苦役的囚徒,从没有哪个囚徒能够在干活之余,能够凭借出色表现,获得“提成”。
而且是日结,绝不拖欠。
虽然囚徒们手里留不住钱,因为狱卒和官吏们会搜刮一空,但是李监作还联系了商贾,挑着食担到这里来卖各类食物。
于是,囚徒们将自己辛苦工作获得的‘提成’,向商贩购买食品,吃得肚子饱饱的,也不怕被那些官吏把辛苦钱抢走。
他们的住处,也有了改善,这全靠李监作的善心。
可以说,这偌大的东冶里,也就只有这位李监作,把他们这些囚徒,以及来服劳役的百姓当人看。
所以,虽然李监作上任不过数月,大伙对这位年轻人是很敬重的。
想到这里,几个工头对李笠表态:“监作!我们都很感激监作,若有何苦活累活,只管吩咐,我等一定做好!”
“是么?那好,我再联系更多的买家,再拿更多的订单回来。”李笠笑起来,“届时,你们可不要怕累呀!”
那几个工头闻言更加激动:“不会,不会!谢监作、谢监作!”
“既如此,让大伙放心做事吧,好好熬完刑期,就回家和家人团聚。”
李笠吩咐了一番,走向院外。
他这么安排,当然是超出职权范围的,多亏有徐驎撑腰,所以推行起来没什么阻力。
然后,必要的孝敬、分润以及好处费,该打点的,都打点了。
所以,这种把囚徒、服劳役百姓组织起来做工赚钱的事情,才能顺利推行。
一进一出,也就是收支平衡,为此还得劳心劳力,但是李笠认为很值得。
或许,情况危急时,他可以组织这些人,与攻入建康的叛军作战,反正东冶就是个兵工厂,不缺武器。
然而,仓促间组织起来的囚徒和百姓,即便拿起武器,也不过是炮灰的命。
光靠这点恩情收买的人心,还不足以让人以命相搏。 hf();
第九章 大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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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天气炎热,东冶各炼铁炉处,更是热得让人难受,无论是工匠还是服役青壮、囚徒,一个个都光着膀子。
即便如此,也热得不行,所幸,有李善人安排的盐水可以随便喝,让无数人感激不已。
这些盐水,都是利用地炉(倒焰炉)的余热煮开的熟水,然后放盐,变凉后运到冶炼场,喝起来十分解渴。
不仅如此,李善人还修建了洗澡房,足足有几排,每排有二十个单间,然后引清凉河水过来,让放工的人们可以尽情洗个凉水澡。
对此,大伙都把“李善人”挂在嘴边,当然,他们口中的“李善人”,其实是监作李笠,又称“李监作”。
此刻,李笠正在东冶一隅,秦淮河边上,看“洗衣机”的运行情况。
自古以来,洗衣服就只能靠手洗,从没有人用机器来洗,现在,东冶出了个奇闻:李善人..李监作鼓搞的洗衣机,开始给工匠、服劳役的百姓和囚徒洗衣服了。
“轰隆隆”的声音中,一个个被水轮带动的横置大木桶正在不停的旋转,其中装着的水和衣物,在木桶里旋转,不住翻腾。
木桶内壁有几道隔板,衣物不停和隔板撞击,如同被人按在搓衣板上反复搓洗,待得一段时间后,衣物就这么洗干净了。
平民百姓都是白衣,也就是所穿衣物均为未染色的布缝制而成,所以衣物耐洗,用这洗衣机洗,不会褪色,因为无色可褪。
而东冶新安装的洗衣机有很多个,集中在浣洗房处,放工的人们在洗澡房洗完澡,把换下的衣服送来浣洗房,做好登记,就不需要自己动手洗,回到宿舍就能休息。
只要有太阳,那么浣洗房就会把洗好、晒干的衣物分类放好,物主隔日来取即可。
当天放工的人,来浣洗房洗衣服是免费的,至于其他人,拿衣服来洗要收钱,不过也不贵,所以浣洗房自从正式营业后,一直很热闹。
但是,负责浣洗房的“掌柜”黄?就不开心了。
此次他跟着妹夫来建康,是来“有一番大作为”的,结果变成了浣洗房掌柜,‘英雄无用武之地’。
妹夫又要他和来洗衣服的人们聊天、拉关系,一定要混熟,所以没时间去花天酒地,每日里聊天,从早说到晚,喉咙都快哑了。
于是,黄?学了一口建康口音,一如妹夫说要求的那样。
但鄱阳口音和建康口音不停切换着说的后果,就是他说话口音已经不正了:本来字正腔圆的鄱阳口音,如今夹杂了建康口音,变得不伦不类起来。
想到这里,黄?有些无奈,喝了一碗茶,摇着蒲扇,坐在浣洗房附近大树下乘凉,看着旁边了流淌的秦淮河发呆。
秦淮河畔多有酒肆,各酒肆、风月场里,有无数花枝招展的小娘子恭候多时,正等着他去采摘,当然,前提是钱够多。
此来建康,黄?可是带了很多钱,结果没机会花,跟着姊夫在东冶里做事,从早到晚不停和人聊天,累得不行。
夜幕降临,就只想睡觉休息,哪来的精力去寻欢作乐。
正感慨“英雄无用武之地”时,黄?见妹夫李笠正和那鄱阳王府的什么‘马容’聊天,一边聊,一边向这里走来。
他也想结交结交这位鄱阳王府的“蔡马容”,正要上前攀谈,却见一群糙汉拎着许多脏衣服走过来。
这帮人从李笠身边经过,纷纷打招呼,然后大踏步向黄?这边走来,脸上带着笑容。
“黄郎!今日又要辛苦你们了!”
锻工们的嗓门都很大,震得黄?耳朵嗡嗡作响,他只能挤出笑脸,迎上前去:“老兄,这是放工了?一会去哪喝茶?”
“哎哟,哪有闲心喝茶,一会就回家休息。”
锻工们和黄?相熟,对于这位免费帮他们洗衣服的鄱阳小子很感激,认为对方与其姊夫一样,都是大善人。
锻工们一边登记,一边和黄?聊起来:
“黄郎,改日得空,我们请你喝酒!”
“总是在你这里不花钱洗衣服,可真是不好意思!”
“上次你托我打听的事,我问清楚了...”
。。。。。。
浣洗房边,前来闲逛的蔡全,看着神奇的“水力洗衣机”,啧啧称奇,了解一番后,愈发佩服李笠的奇思妙想,然后继续聊天。
和李笠聊着聊着,聊到鄱阳王,蔡全笑道:“侯景占了寿阳又如何?大王在合肥盯着他,他如何能狗急跳墙。”
“可他不会坐以待毙。”李笠依旧认为侯景会挺而走险,虽然现在没有证据,却很确定。
梁国想与魏国(东魏)和谈,那么侯景就成了梁国手中的弃子,这种人不可能等死,所以会疯狂反扑,目标不会是魏国,那就只能是梁国。
但是,没有人认为侯景能掀起多大风浪,因为侯景当年坐镇河南、为魏国河南行台时,手握重兵十余万,也没把梁国淮南地区如何。
现在,据说年初惨败后,手里只有不到一千残兵,又能如何呢?
平心而论,就这个条件,李笠也认为对方只能等死,然而,历史不是这样的。
就任南豫州刺史受阻的鄱阳王,如今任合州刺史,合州州治合肥,在寿阳以南,侯景要狗急跳墙,必须先把合肥解决了,才能进行下一步行动。
鄱阳王可不是贞阳侯那样的庸人,所以蔡全觉得李笠的担心时多余的。
如今是八月,距离国子学十月策试还剩两个月,所以两人的话题,转到萧勤身上。
鄱阳王到合州上任,家眷随行,不过萧勤因为今年要入国子学学习,于是萧勤得以留在建康。
毕竟,萧勤如今年近十五岁,也到了入学的平均年纪。
今年二月萧勤成为国子生,每日回府后,又有李笠推荐的张铤在身边讲解经文,所以萧勤的学习进度不错。
到了十月,萧勤参加策试,有把握通过,之后,依例得授官职,当然,不一定要去上任,由佐官处理事务即可。
表弟的表现,蔡全看在眼里,对于李笠的帮忙,很感激,他知道世子对李笠也算看重,年初时还念叨着李笠,奈何...
“可惜,你是少府寺的官。”蔡全颇为感慨,他很希望李笠能给表弟当佐官。
李笠在东冶任上的表现,蔡全大多知道,佩服之余,有些不解:“李郎,你真甘心做个匠官?”
“不然呢?我连寒族都算不上。”李笠把手一摊,“寒族子弟想做个入流的官都很难,我?”
“可你在此做得再好,又能如何?”蔡全还是觉得可惜,“冶炼,铸造、锻造,做好了,上头认为理所当然,最多夸个‘好’字。”
“若稍有不如意,就会被斥责,唉,吃力不讨好。”
蔡全说的是实话,李笠当然知道自己现在的职务,也就是个工头,名为官,实为吏。
但是无所谓,反正年内就会出大事,届时,他能不能抓住机会,全看个人临场发挥。
抓住了,那就吃香喝辣。
当然,若侯景因为没有人做内应(萧正德已经完蛋了),未能扰乱梁国的太平,李笠依旧决定就这么在东冶干下去。
反正等老皇帝死了,梁国的矛盾也会爆发,乱世终究是会来的。
而在东冶任职,多有便利,对他来说,有事半功倍之效。 hf();
第十章 诛三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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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康城,鄱阳王府,一处小院内,李笠正和蔡全切磋武艺:蔡全手持长棍进攻(捅/刺),李笠防(左右躲避)。
双方距离在一丈六左右,不能进,也不能退。
当然,为了防止意外,李笠带着护具,护住头部、面部、胸腹、裆部和腿部,而蔡全不能向前移动。
二丈长的木棍,其实就是槊杆,蔡全是武人,当然练过槊,如今用的长棍虽然没有槊头,但捅在人身上,还是很疼的。
然而,无论蔡全怎么捅,棍子前端就是碰不到李笠。
李笠就像一尾滑不溜秋的泥鳅,蔡全怎么都“抓”不到对方。
相比方才李笠捅、蔡全躲,蔡全可是有过半次数躲不掉。
为什么会这样?练了多年马槊的蔡全知道:眼力(反应),以及随后的应对(躲闪)。
首先要就是判断出棍子的刺击方向,应对,就是身体做出动作,进行躲避。
有的人面对刺来长棍,根本就反应不过来,遑论躲闪;有的人,看见长棍刺来,想躲,却因为动作慢,躲不了。
简而言之,就是当对面有长棍刺来时,眼睛要看到,然后身体能躲开。
蔡全觉得自己和李笠较量时,眼睛能看出对方刺来长棍方向,奈何动作没对方快,所以有过半次数躲不掉。
而李笠,眼疾“身”快,既能看清长棍的动向,也能“身轻如燕”,灵活躲闪。
“行了,行了,我认输。”蔡全停手,将长棍驻地:“你小子到底怎么练的,练出如此身手来?”
“军中怎么练,我就怎么练,不过,适当加以改动。”李笠脱下护具,拿手帕擦汗,“先给人当靶子,穿上护具站着不动,任人捅,捅个上千次,才算入门。”
“什么?哪有这般练的?”蔡全觉得难以置信,李笠便将心得一一道来。
正常人,看见当面飞来一物,或者有物体快速接近面部时,会下意识躲闪(譬如后仰),亦或是下意识闭上眼睛,这是很正常的反应。
那么,想要练反应、躲闪能力,首先得克服这种下意识的反应,亦或是恐惧。
譬如后世的拳击训练,他听说初学者就是要睁着眼睛挨打(对方击打面部),直到克服这种恐惧,能够睁着眼睛,看对方拳头的轨迹。
只有看清楚了轨迹,才能做出应对:判断拳头的击打方向,以及手臂距离。
当然,这得进行后续一系列的练习,把身体灵活性、协调性练好。
经过长期训练的拳击手,可以做到任由普通人挥拳击打自己,而自己在不反击的情况下,完美躲避对方的每一次拳击。
于是,李笠将其用在躲矛/槊训练上。
而人在挥拳的时候,会有预备动作,只要察觉这些预备动作,就能提前预测对方的出拳轨迹。
最简单的道理:要出拳打人,首先拳头得往回缩,也就是蓄力。
挥拳打人是这样,持矛、槊攻击时也是如此。
李笠参照后世拳击手训练方式,先当固定靶给人捅,克服恐惧,然后瞪大眼睛看持矛者的动作,尝试着预判对方的刺击方向。
就这么被人捅了无数次后,他适应了,也有了经验,渐渐有了判断以及‘预知’能力。
然后就是例行锻炼,增强力量,增强身体的灵活性、协调性,既要能“眼疾”,也要“身快”。
锻炼反应能力的方式,也和后世常见的拳击训练差不多,他没练过拳击,但在短视频流行的年代,接收的信息量很多,其中包括拳击爱好者的炫技。
常见锻炼反应能力的方式,一是用弹力球,二是用旋转棍,所以李笠就拿来用。
弹力球,就是头上戴着头带,头带的前额位置用牛皮筋系着个小球,牛皮筋的长度略小于臂长,然后双手握拳,向前方击打小球。
击打力度越大,小球回弹速度就越快,如果反应不过来,很容易被弹回来的小球砸脸。
至于旋转棍,就是一个竖着的立轴,下端是一个可以灵活转动的横棍,横棍的末端扣在立轴上,可以灵活旋转(水平方向)。
练习时,用拳击打横棍前端,横棍受力,就会绕着立轴旋转,从另一个方向扫过来,这个时候,得将其打回去。
就这么来回击打,击打的力度越大,回扫的速度就越快,如果反应不过来,手就会被回扫的木棍砸中。
李笠就这么练,坚持练,练习成果,就是蔡全在一丈六的距离上,用二丈长的长棍捅(刺),怎么捅都捅不到。
这么长的棍子,使用者拿在手中要捅人,预备动作很明显(相对而言),且速度较慢(相对而言),所以对于进行了高效训练的李笠而言,躲避起来较为轻松。
不止是他,梁森以及许多青壮都在进行这种训练,效果是很不错的,彭均也在练。
“你练躲槊法...莫不是打算骑战?”蔡全问道。
李笠点点头:“是呀,将来报效国家,说不得上阵厮杀,若能策马驰骋沙场,想来立功的机会会更多。”
战场上,只有骑兵才会频繁用到“躲槊”这种技艺。
因为步兵都是持矛列阵,作战时左右都是人,肩并肩,和敌军结阵长矛兵对捅,个人是别想左右躲闪的。
骑兵就不同,骑战时(混战),双方持槊互捅,如何避开对方刺来的槊,这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而骑兵冲击长矛兵,如何避开长矛,也是骑兵必然考虑的问题。
当然,小股步兵交锋,散兵白刃战,长矛对长矛,长矛对刀盾,也有躲槊(矛)的必要,譬如单刀对长矛,本来使刀者就落了下风,若是连躲矛都做不到,那就只有死。
蔡全见李笠说得头头是道,且三年时间,就练出如此本事,只觉自己多年苦练似乎事倍功半,有些郁闷。
李笠继续讲解:“其实长杆兵器可看做杠杆,对于使用者来说,长杆兵器是费力杠杆,蔡兄还记得什么是‘费力杠杆’吧?”
三年前,李笠向蔡全提过“杠杆原理”,并进行了一番解释,托名“克虏伯亲传心得”。
“呃..记得吧。”蔡全挠挠头,若不是李笠当年说这是克虏伯亲传心得,他还真记不住什么是“费力杠杆”。
李笠开始讲自己的心得,要用物理知识,‘分解’槊(矛)法的各种动作要领。
长杆兵器(矛、槊)的使用,脱离不了物理常识,对于使用者而言,长杆兵器就是费力杠杆。
交锋时,对手施加在杠杆远端(矛头)一份力,那么使用者就得花数倍的力量,才能和对方僵持。
不过,费力杠杆的好处是省距离,所以,使用者只需要让杠杆(矛)的近端(矛的尾端)画一个鸡蛋大小的小圈,那么杠杠的远端(矛头),就会划出脸盆大小的圆圈。
使得防守方极难判断矛头的轨迹,防御范围变大,应对起来很困难。
同理,如果使用者将长矛举过头,横向挥舞,双手只需要和矛的末端一起在头顶划个小圈,矛头就会在外围画大圈。
若马槊长二丈四尺,扣去双手握持的长度(假设是四尺),那么这就是直径有四丈的大圈,在这大圈范围内的人,只要躲不过去,被槊杆甚至槊头砸中,嚯嚯...
所以,要想长矛、马槊威力大,臂力和膂力(腰力)要强,还得掌握发力要领,只有这样,才能把一身力气集中在矛(槊)杆。
进而将力量传递到矛(槊)头,使得长矛、马槊成为杀人的利器。
蔡全见李笠一边说一边比划,只觉茅塞顿开:李笠这么一分析,军中流传的槊(矛)法口诀、要领,就好理解得多。
他愈发想知道克虏伯的真实身份:“李郎,克虏伯到底是国朝哪位大将?”
“我也不知道啊!”李笠一脸无辜的说,“国朝赫赫有名的将领那么多,我无缘一个个看过,如何知道他是谁?”
“这样啊...”蔡全喃喃着,觉得有些遗憾,不过很快就振作起来:“不要紧,等那侯景作乱,想来克虏伯不会作壁上观。”
说到侯景,蔡全有些感慨,因为这几个月来,坐镇合肥的鄱阳王已经数次向天子示警,说占据寿阳的侯景有异动。
朝廷打算和魏国(东魏)和谈,侯景几次上书,说和谈毫无必要,魏国不足惧,但好像没起什么作用。
不仅鄱阳王说侯景要反,北司州刺史羊鸦仁,甚至把侯景派来鼓动他一同起兵的使者押送建康。
种种迹象都表明,侯景要狗急跳墙。
据说天子不以为然,依旧厚待身处寿阳的侯景,蔡全愤愤的说:“三蠹之一,那个中领军朱异,讥讽大王,说大王竟然不许朝廷养一食客!”
蔡全不认为侯景狗急跳墙后,能弄起多大的风波,但对于鄱阳王的示警被朱异这么无视,蔡全十分反感。
考虑到李笠是靠着走三蠹之一徐驎得了路子,才当了东冶监作,蔡全就没多说,李笠也不以为意。
就在这时,有侍卫匆匆而来,来到蔡全身边,低声说:“不得了,外面都在传,说那侯景于寿阳起兵作乱了!”
“什么?他真做乱了?”蔡全有些惊讶,不过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李笠则侧耳倾听。
“真的,如今都传开了。”侍卫喘着气,将听到的消息说出来。
就在前几日,八月十日左右,豫州牧侯景声称“三蠹”祸国殃民,于是在寿阳起兵,要诛杀“国贼”。
三蠹是谁?中领军徐磷、太市令陆验、少府丞徐驎。
李笠听到这里,忽然觉得滑稽:我是走了徐驎的门路,才当了东冶监作,那若是朝廷要杀三蠹以谢天下,我算不算奸佞同党啊?
才怪,他这种小角色,根本就没人注意,走三蠹门路的官吏多了去,要清算,他得排在末尾。
再说,天子也不可能对“三蠹”有任何举措,否则,不就是默认侯景说得没错了?
蔡全想了想,看向李笠:“我认为侯景不过是丧家犬,叫几声也就消停了,那么,接下来就看看他是不是如你所说,能够搅风搅雨。” hf();
第十一章 开国元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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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阳,州廨一隅,吏员们正在布置香案,为一会要举行的仪式做准备,一名老吏看着香案上放着的牌位,只觉心里有些难受,叹了口气。
跟在一旁做事的小吏,见状觉得奇怪,跟着老吏抬着物品转到隔壁,趁着周围无人,便问:“阿伯方才为何叹气?”
两人相熟,老吏知道小吏的为人,所以不怕对方告密,便低声说道:“我在想,若夏侯公泉下有知,也不知会如何训斥这不孝子。”
小吏看看左右,确定别无他人,便壮着胆子继续问:“不孝子?阿伯说的是...”
“对,就是夏侯公的二郎君,唉...我给夏侯家做事那么多年,没想到,没想到二郎君居然...以前只知道他凶顽,没想到...”
两人所说的“夏侯公的二郎君”,是指南豫州长史夏侯譒,今日,要认祖归宗,去掉一个“夏”字,改名“侯譒”,认豫州牧侯景为叔。
也就是说,这位夏侯二郎从今日起,就是侯家子孙,名义上和谯郡夏侯氏再无干系。
而侯景,前不久刚宣布要起兵“清君侧”,诛杀祸国殃民的“三蠹”,其实就是谋反,所以是个逆贼。
那么,夏侯譒此举是为附逆,又改名以讨好侯景,全无开国元从子孙的半点气节。
说着说着,老吏痛心疾首。
当今天子,当年的开国元从之中,就有出身谯郡夏侯氏的夏侯详,夏侯详在梁国建立后没几年去世,两个儿子夏侯亶、夏侯夔继续为国效命。
夏侯亶、夏侯夔兄弟为国效命,戎马多年,立下不少功劳,夏侯亶率军北伐,收复寿阳,任豫州刺史,镇守寿阳。
夏侯亶去世后,由夏侯夔继任豫州刺史,继续镇守寿阳,于是谯郡夏侯氏子弟聚集寿阳,多有田产别业。
夏侯亶、夏侯夔兄弟镇守寿阳多年,颇得民心,所以夏侯氏在寿阳声望不错,实力不俗,夏侯亶、夏侯夔的子侄们也大多入仕当官,为贵胄子弟,结果现在...
夏侯夔的次子夏侯譒,常住寿阳,率领夏侯家部曲协助州防,如今竟然附逆,成了侯景党羽,还改姓,成了侯家子弟。
在公廨做事多年、侍奉过两位夏侯公的老吏,现在只觉心中悲愤。
有如此不忠不孝子侄,两位夏侯公泉下有知,会作何感想?
小吏却不这么想,觉得夏侯二郎敢如此做,莫非有把握?
老吏反问:“怎么可能有把握!侯景不过是丧家之犬,他坐镇河南,拥兵十余万时,尚且不能渡淮南下,如今就这点兵,要造反?那就是妄想!”
“阿伯,你跟我说没用啊,我听说,不光夏侯氏投了侯景,还有许多豪强也动了心,他们,他们都跟着侯景起兵了。”
小吏辩解着:“譬如,年初引侯景偷寿阳的刘神茂,还有一些豪强,如今不就跟着侯景么?他们一定是觉得有把握,才这么做的。”
“把握?能有什么把握?”老吏继续反问,“侯景造反,朝廷必然调集重兵来攻寿阳,侯景又没地方可以跑,就只有死路一条。”
“这帮人以为跟着侯景能翻了天,届时,有他们后悔的!”
“只是苦了我等,届时寿阳被围,也不知多少人要倒霉了。”
。。。。。。
谯州,刺史、丰城侯萧泰正在斋阁看信,信为合州刺史、鄱阳王萧范所写,而萧范是萧泰的兄长。
萧范在信中叮嘱弟弟严加防范,等朝廷兵马进抵寿阳,侯景就完蛋了。
八月,侯景在寿阳谋逆,号称要诛三蠹,却按兵不动,已近两个月,萧范在合肥,紧盯侯景动向,只就等朝廷大军抵达,便可将其拿下。
但是,朝廷的动作好像有些慢。
虽然八月中旬时,天子就任命了东、南、西、北四道都督,并让邵陵王持节总督众军以讨侯景,可如今都进入十月了,讨逆大军才刚过江。
也不知是朝廷认为侯景这丧家之犬不足为患,所以不以为意,还是粮草筹集需要时间,所以平叛兵马行动缓慢?
反正侯景是不可能北返的,所以就只能在寿阳等死。
而那些依附侯景的豪强们,这次可是下错注了。
想到这里,萧泰觉得侯景必亡,不过兄长在信中所说也有道理,谯州在寿阳东南、广陵以西,他得注意提防侯景,省得出什么意外。
可不能出意外,萧泰花了一大笔钱疏通门路,才得任谯州刺史,如今正是“回本”的时候,万一出了意外,可不是亏大了?
就在这时,外面喧嚣声起,似乎有人在高声呼喊。
萧泰觉得奇怪,刚出斋阁,却见侍卫惊慌失措的跑来:“第下!敌军入城了!叛军来了!”
“什么?”萧泰闻言大惊失色:“他们怎么进来的?寡人明明...”
“是助防董孝先!是他开了城门,引叛军骑兵入城的!”侍卫几乎要喊起来,“如今他们已经攻进城里,挡也挡不住啊!”
“骑兵?骑兵!”萧泰喃喃着,面色惨白,寿阳到这里,有四五百里路程,他想不明白侯景的骑兵是如何避人耳目,冲到这里来的。
而一旦谯州为对方所得,那么...
往南百余里是江北历阳,在那里,可以乘船渡江;
往东百余里是江北广陵,在那里,同样可以乘船渡江。
所以,侯景莫非是想、想攻打建康!
想到这里,萧泰只觉后背发凉,想要组织兵马反击,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自幼好学,熟读经史,拿笔杆子舞文弄墨可以,骑马带兵打仗就不行了,而且他来这里是来发财的,不是来打仗的。
侍卫们见萧泰六神无主的模样,暗道不妙,这时外面呼喊声大作,许多士兵、侍卫惊慌失措的跑过来,呼喊着:“贼人攻进来了,攻进来了!”
萧泰艰难的咽下口水,要组织手下反击,却见凶神恶煞的敌兵冲进来,一个个身上血迹斑斑。
手中拎着人头,往这边扔过来。
一个血淋淋的人头落在萧泰面前,吓得他双腿打颤,浓烈的血腥味,让他觉得胃部翻腾,想吐。
开门归降、带兵袭击斋阁的董绍先,看着眼前这文弱的年轻人,冷笑起来。
对方新官上任,就知道搜刮民脂民膏,弄得谯州官民怨声载道,现在,没人会帮你!
他挥刀一指:“丰城侯,事到如今,还不快快归降,侯王会保你性命!”
“侯王”即逆贼对贼首侯景的称呼,满腹文采的萧泰,此刻脑袋一片空白,只说得出:“你、你,你为何要附逆!”
“附逆?哈哈,我这是顺应天意!”
董绍先把刀一挥,左右冲上前,将几个反抗的侍卫砍翻,轻而易举就抓住了萧泰。
献城有功,又活捉刺史萧泰,董绍先心中高兴,琢磨着接下来要大干一场。
寒山之战,官军败得那么惨,大伙发现朝廷真是不行了,而那些窝囊废宗室,凭什么骑在别人头上作威作福?
老皇帝的江山,当年也是从别人手中抢来的,如今来了个能打的侯景,那么...
夏侯譒都已经下注了,那么我也得跟着下注。
说不定,也能做个开国元从,可不比给你萧氏的窝囊废子孙做牛做马强! hf();
第十二章 栋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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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大江南岸,采石,梁军主将王质从梦中惊醒,去年十月,王师北伐,在寒山与北虏交锋,当时王质带领东宫卫士参战,亲身经历了大溃败。
出击的主帅萧渊明,以及许多将领,中伏后兵败被俘,王质所部且战且退,随着溃军南奔。
好不容易逃脱虏骑追杀,自那以后,常做噩梦。
现在,只是打了个盹,竟然又做起了噩梦,梦到了寒山之战,虽然醒了,但梦中的鼓角声却似乎依旧在耳边萦绕。
看看太阳西沉,王质只觉惊魂未定,侯景已经攻下对岸历阳,随时可能渡江,而他的职责,就是防守采石。
采石为兵家必争之地,只要守住采石津江面,叛军兵马就没有办法登陆江南。
可是,守得住么?部下多为水军,陆战似乎不行。
王质不住的问自己,采石的重要性,他当然知道,自晋以来,每有兵锋指向建康,采石就是必经之处。
远的不说,就说当年,当年舅父从雍州起兵,大军乘船顺流而下,就是在采石登陆,攻入建康,然后以梁代齐。
王质是当今天子外甥,出身琅琊王氏,兄弟九人,俱为当今名士。
他文采飞扬,出入皇宫、东宫,为天子、太子座上客,舞文弄墨,吟诗作赋,如鱼得水。
王质为天子、太子信任,作为春坊佐官,掌握东宫卫士,又多有要职,可称国之栋梁。
独独带兵打仗,没太多经验,虽然能弯弓射箭,却只是与人博射,莫要说上阵杀敌,就连骑马都不会。
毕竟对于琅琊王氏子弟而言,骑马这种粗鄙的行为太有辱门风了。
再说,不会骑马,不意味着带不了兵,晋时名将谢玄,身为世家高门子弟,一样练出强军北府兵,一样打胜仗。
可真打起仗来,王质却觉得没底:万一侯景叛军渡江来攻,怎么办?
王质越想越担心,觉得手上三千兵太少,不由得咒骂起佞臣朱异。
之前,侯景袭击谯州,南攻历阳得手,开始收集船只,似乎是准备渡江。
消息传到建康,都官尚书羊侃建言,请天子派邵陵王率大军直扑寿阳,端其老巢,断其后路,乱其军心。
与此同时,派兵加强采石防御,提防侯景过江。
如此一来,侯景叛军进退不得,必然军心大乱,届时便如瓮中之鳖,任由朝廷处置。
然而,朱异却说侯景不可能渡江,天子被其迷惑,居然不听羊侃建议,没及时往采石派增援。
现在,带着水军守采石的王质心急如焚,只要江面上有一点动静,就以为是侯景叛军乘船南渡,即将靠岸。
对方一旦渡江来攻,王质认为己方根本就挡不住,而且自己未必有寒山之战的运气,能够逃脱...
想着想着,王质后背为汗水打湿,台使已经来报,说天子调云骑将军陈昕率兵换防采石,而他,调任丹阳尹。
约定换防的日期,是今日下午,陈昕却迟到了。
采石距离建康不算远,如今军情紧急,王质觉得陈昕所部兵马不该失期。
但是,对方今日一定会来的,无非是晚一两个时辰,那么...
是对方失期不至,不是我违抗军令擅自撤军!
再说,我转任丹阳尹,是限期到任,那么...
是陈昕误了期限,而我,可不能误了上任期限!
王质计议已定,传令部下撤往建康,马上就走,因为他不想再待在这里、担惊受怕。
部将闻言目瞪口呆:“节下!如今陈将军尚未抵达,我等撤军,采石可就无人把守了。”
“无需多言!立刻撤军!”王质几乎要咆哮起来,他不想在此多待哪怕一刻,“陈将军的兵马稍后就到,如何能说采石无人防守?”
。。。。。。
夜,长江北岸,侯景大军营地,几个浑身湿漉漉的士兵,被人带入大帐,他们看着上首不怒而威的主帅侯景,赶紧禀报:
“侯王!我等再次确认过了,江南采石并无一兵一卒防守!”
“什么?”侯景愣住了,斥候带回来的消息出乎他意料之外,左右将领也面面相觑。
“侯王!我等泅渡过江,再次摸上岸,采石没有一个人影!”
“不可能!”夏侯譒(在侯景面前称侯譒)脱口而出,“这定是他们的计策,设下埋伏,就等我们登岸,然后...”
夏侯譒所说,其他将领多有认同,那几个士兵见状急了眼,把从江南带来的树枝展示:“我等过江前身无片缕,这树枝,就是在南岸采石所折!”
“我等在岸上仔细看过,确实没有一兵一卒,若有半点不实,愿受脔割之刑!”
斥候信誓旦旦,将领们惊疑不定,一旁,侯景的佐官、谋主王伟眉头紧锁,看着这几个士兵。
思索片刻,看向旁边不发一言的一个中年将领,问:“庄府君,以你之见?”
投降侯景的历阳郡守庄铁见王伟发问,硬着头皮回答:“诚如下官之前所说...”
“国家承平日久,人不习战,闻大王举兵,内外震骇,或许,应对失当,派来守采石的将领,是个草包...”
“想来,是为大王威名所慑,弃师而逃,于是士卒溃散。”
“吓跑了?”侯景听了这个结论,表情有些古怪:南人再无能,这点胆气都没有?
莫非是诈退,引我渡江,然后半渡而击?
但斥候都是老兵,应该探得清楚,而今夜渡采石的主意,还是降将庄铁提出的,大概是知道采石的虚实。
庄铁全家都在侯景手中,所以他觉得庄铁应该没道理说谎,而且此次攻打历阳,就是要为了渡江,在采石登岸。
即便庄铁不献计,己方也是要强渡长江的,因为这是唯一活路。
侯景越想越觉得对岸守将真的是吓跑了,随即看向王伟。
见王伟对自己点头,侯景拿定主意:“既如此,立刻登船,渡江!”
众将应诺,依次出帐,安排所部兵马渡江事宜,庄铁有些木然的向外走去。
之前,侯景兵临历阳,庄铁决定趁其立足未稳发动进攻,于是率部曲夜袭,结果惨败,历阳也丢了。
不得已,他只能降了侯景。
因为自己全家都被侯景控制着,为保命、获得对方信任,庄铁建议立刻从历阳渡江,在采石登陆江南。
他觉得就算自己不说,侯景攻历阳,不就是为了渡江、攻打建康?
这一计不可谓不毒,一旦成功,侯景就能快速攻入建康,一击致命。
但是,庄铁算得很清楚:早在六七日前,陛下就派了外甥、宁远将军王质领三千水军巡防采石一带江面。
历阳失守的消息传到建康,傻子都能看出来侯景要从历阳横渡长江,在采石上岸,所以,王质肯定会严加提防。
那么,朝廷只需增兵采石,又让已在淮南钟离附近的邵陵王率军攻打寿阳,如此一来,侯景进退不得,必然军心大乱、不战自溃。
届时,他再找个机会,把侯景砍了,来个“戴罪立功”,加官进爵,再合适不过。
庄铁在朝中多有人脉,不怕没人帮说好话,即便立不得功,保命总是可以的,过几年,就又能再得任用。
所以,他所献计策虽然听起来不错,但其实是陷阱,现在的采石,有王质的三千兵,足以阻挡侯景过江。
结果采石居然一个兵都没有?
真的假的?
庄铁心中疑惑,思来想去,觉得一定是王质设伏,引侯景叛军上岸,然后一举歼灭。
对吧? hf();
第十三章 栋梁(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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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下旬,建康城里一片惊慌,侯景叛军已经渡江,在采石登岸,随后向建康杀来,据说已有数十万之众。
自梁受齐禅,建康已经四十七载未闻刀兵之声,城中无论贵贱,得知侯景叛军即将兵临城下,无不惊恐,朝廷随即下令全城戒严。
然后,人们开始避难。
建康外廓,不过是一道木栅栏,哪里挡得住如狼似虎的叛军,唯有台城、东府城、西州城这三个内城,以及江边的石头城,才有高大的城墙,抵御敌兵。
王公贵族、高门士族,纷纷带着粮食、钱帛、金银珠宝迁入台城,寻常百姓要么出城投亲,要么一日数惊,到处都在传谣言。
一片恐慌之际,东冶,急匆匆赶来的蔡全找到李笠,二话不说,扯着对方就要走:“快,带着你的人,与我入台城!”
“入台城?为何?”李笠明知故问,挣脱蔡全的手:“朝廷不是说了,侯景鼠辈,不足为虑。”
“那是糊弄百姓的!”蔡全压低声音,焦急的说:“快,十一郎让我来接你,跟着鄱阳王府的家眷,进台城!”
“还有,张郎何在?昨日他说来你这,如今不在王府里,十一郎担心他,让你带着他,一起入台城。”
“再耽搁,台城各门关闭,可就进不去了!”
李笠闻言,认真看着蔡全,这到底是十一郎萧勤的主意,还是蔡全自作主张,不得而知。
但是,蔡全就站在面前,是真的要帮他,这份情,李笠记下了。
“我有主意,台城可不能进去,那是死地。”李笠低声说,“侯景来势汹汹,附逆者源源不断,台城又能支撑多久?”
蔡全不以为然:“勤王之师随后就到,你怕什么哟!”
“那,既然勤王之师会来,你认为叛军无法攻破台城、迟早要完,既如此又何必躲在台城里担惊受怕?”
“不如逃到外地,去京口,或者往东到吴兴等地暂居,等朝廷剿灭叛军,再回建康不迟。”
李笠说到这里,笑道:“多谢蔡兄救我,不过,我已拿定主意,不日便到吴兴友人处寄居,待得朝廷平定叛乱,再回建康。”
蔡全见李笠已经安排妥当,点点头:“既如此,也罢,李郎保重。”
“蔡兄,保重!”
李笠郑重行礼,对方(或萧勤?)在危急时刻还想着拉他一把,可谓患难见真情。
只是,台城恐怕是看起来安全,实际上...
两人又说了几句,蔡全匆匆离去,李笠看着对方的背影,又看看冷清的东冶作场,眉头紧锁。
叛军兵临城下,朝廷赦免东西二冶、尚方钱署以及城内各狱囚徒,发放武器,充军守城,所以东冶已经停工,人员疏散,如今冷冷清清。
但李笠想的不是这个,而是战事。
长江北岸的军队要大规模渡江,在江南只有两个合适的登陆点,其一是建康东北的京口,其二是建康西南的采石。
京口对应江北广陵,采石对应江北历阳,历阳失守,朝廷不是不知道,也有时间应对,怎么就被侯景拿下采石了?
李笠觉得难以置信,他一个军事小白都能看出采石的得失事关重大,怎么朝廷就没增兵把守呢?
这到底怎么回事?
采石守将是猪头么?怎么那么快就丢了这个要地?
萧正德不是被我干掉了么?叛军还这么势如破竹,莫非还有内鬼?
李笠想着想着,还是百思不得其解,唯一能确定的是,历史上开门揖盗的萧正德,现在已经不在了,那么...
侯景未必能速攻台城,如此一来,说不定台城能扛过此次劫难,不过,他是不会入台城的。
台城极大概率是死地,进去了,就等于把命交给别人处置,接下来是生是死,全在别人一念之间,所以李笠才不会这么傻。
黄?匆匆而来,身后跟着张铤,以及一些人。
此时,他们的装束有些特别,齐声向李笠说:“李郎/妹夫/郎主,我们/小的们准备好了!”
李笠收回思绪,看着手下,用力点头:“很好,我们筹划了大半年,如今,该出手了!”
此刻,黄?表情有些激动,李笠见其状态不错,拍拍对方肩膀:“黄郎,今日之事成与不成,可全看你表现!”
又看向大伙,再次交代:“一会,你们一定要冷静,一定要稳!”
。。。。
午后,朱雀航,大量百姓拖儿带女,经由这座横跨秦淮河的浮桥进入北岸,而南岸街道上,挤着大量等着过桥的人群。
然而,守桥士兵不顾哀求,将人群隔断在桥南,随后,将这浮桥缓缓断开。
跨河的桥不止朱雀航一座,但朱雀航是最大、最宽的一座桥,许多百姓就指着过桥,逃到相对安全的北岸。
此时逃亡生路已断,南岸哭声震天,北岸朱雀门,率兵守门的东宫学士庾信,此刻在门前扎营,见百姓如此凄惨,心中不忍。
但太子有令,立刻断开朱雀航,防止叛军过河。
而叛军,已经开始攻打建康外廓了!
想到这里,庾信看向远处南篱门,那是建康外廓的南门,没有任何防御能力,在叛军的刀锋下,根本撑不了多久。
而现在,南篱门旁的烽燧已经冒起火光和浓烟,很显然,叛军已经在进攻了。
所见,让这位朱雀门守将觉得后背发凉。
有当世文魁之称的庾信,身材魁梧,样貌英俊,平日里出入皇宫、东宫,深得天子、太子信任,有“栋梁”之称。
如今临危受命,率军防守朱雀门以及朱雀航,要挫一挫叛军的锐气,他却未着甲,而是博冠峨带,羽扇纶巾。
铠甲、兜鍪对庾信来说,太重了,更别说着甲这种武夫装束,会严重影响他洒脱的文士风范。
成日里舞文弄墨的庾信,马不太会骑,箭倒是能射,却只会软弓长箭的博射,现在要上阵搏杀当然是不可能的。
所以,只需坐在这里,稳定军心即可。
不一会,南岸呼喊声起,百姓四散奔逃,庾信心中紧张,但面上淡定。
朱雀航已断,叛军急切之间过不了河,就算渡河,他也可以来个半渡而击!
一切正如庾信所料,杀到秦淮河南岸的叛军见朱雀航断,只能拆房取木料,浮水过河,守军云集岸边,对其放箭,眼见着就要“有多少、杀多少”。
但是,叛军弓箭手也在岸边对射,射了一会,官军伤亡惨重,竟然就这么让叛军先登过了河。
又有官军将士增援,与渡河叛军厮杀,却打不过,一个个抱头鼠窜往回跑。
抱木过河的叛军越来越多,渐渐将浮桥合拢,庾信见己方数次增援都无法“半渡而击”,将对方先登赶下河,心中不安渐渐扩大。
赶紧离开营地,上了朱雀门楼,继续指挥,要稳定军心。
一名容貌姣好的书童,端来一盘切好的甘蔗,庾信当着左右将领的面,优雅的吃起来。
庾信要展示自己的从容,本来想抚琴弹唱,奈何这些粗鄙武人不通丝竹之音,索性吃甘蔗,让这武夫知道何为临危不惧。
不一会,争夺朱雀航北的官军溃逃,叛军追杀过来,气势汹汹,守门将士见状强作镇定,擂鼓迎战。
血腥的厮杀就在门前发生,叛军士兵一个个戴着铁面,狰狞异常,庾信远远看去只觉心惊胆战、胃部不适。
但为鼓舞士气,依旧强装镇静,继续吃甘蔗。
忽有一箭飞来,射中庾信身边数尺外柱子。
“啪”的一声,手中甘蔗落地,庾信吓得面若白纸,起身便跑。
左右见状,先是一愣,随即跟着跑,门下正在厮杀的将士,见着城门上已经“人去楼空”,再无心应战,轰然溃散。
巨大的撞门声随后响起,一声一声,撞击着王质的心脏。
此时,他奉太子之命,率军三千出宣阳门,经由御街南下增援朱雀门,给好友庾信鼓鼓劲。
当然,因为王质不会骑马,坐的是人扛的肩舆,手里还摇着羽扇。
坐肩舆带兵打仗,这没什么不对,国朝名将、有“韦虎”之称的韦睿,当年就是坐着肩舆上战场,一样打胜仗,让北虏闻风丧胆。
所以,王质要“大敌当前、泰然自若”,以自己的镇静,让将士们安心,协防朱雀门。
结果朱雀门在前,而许多守军士兵已经溃逃。
之前,他弃守采石,以至侯景轻易渡江,不过情有可原,天子和太子没有追究,于是王质决定戴罪立功,此次定要协助庾信守住朱雀门和朱雀航。
结果...
朱雀门方向传来如潮的欢呼声,王质定睛一看,却见朱雀门缓缓打开:叛军已经破门了!
那一瞬间,王质只觉脑袋一片空白。
部将赶紧建议列阵迎战,毕竟此处是街道,左右是夯土墙和许多沿街建筑,而不是开阔旷野,只要以长矛、刀盾列阵,就能挡住对方的正面进攻。
“撤,撤!叛军来势汹汹,不可正面迎战!且退回宣阳门!””
王质呼喊起来,挥舞羽扇、面色惨白,几乎要跳下肩舆、拔腿就跑,不过抬着肩舆的青壮反应很快,立刻掉头,往来路跑。
往宣阳门方向跑。
王质记得清楚,兵法有云:朝气锐、昼气惰、暮气归。故善用兵者、避其锐气、击其惰归。
如今时值正午,敌军士气正盛,所以,先撤回去再说!
部将们见状有些发愣,随后回过神来,拔腿跟着就跑,三千人的队伍,瞬间混乱起来,将士们一个个争先恐后,向来处的宣阳门而去。
宣阳门是台城外城中的一门(南门),城墙高大,在城墙上居高临下放箭,可比直面叛军白刃战好多了!
后面,攻破朱雀门的叛军士兵,顾不得休息,追着前方溃兵,往宣阳门而去。
侯王已经下了命令,今日无论如何,都要攻破宣阳门,只要拿下宣阳门,台城唾手可得!
“我等受侯王重赏,美酒、女人,享受了两个多月,如今死而无憾!”
一名戴着铁面的将领挥舞着手中环首刀,高声喊着,给部下鼓劲:
“今日日落之前,定要破宣阳门!我等就是死,也要死在宣阳门后!” hf();
第十四章 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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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城外,黑色旗帜环绕,叛军已经将台城围得水泄不通,城头,守城将士看着城下耀武扬威的叛军士兵,只觉难以置信。
侯景在寿阳作乱时,谁都认定此人狗急跳墙,必不长久。
对方当年还是魏臣时,坐镇河南,拥兵十余万,尚且不得过淮水半步,所以,带着残兵占据寿阳后,除了仰人(朝廷)鼻息,还能如何?
起兵造反,根本就过不了江,然后被朝廷大军围住。
结果竟然渡江了,竟然兵临建康城下了,竟然攻破朱雀门了,竟然攻破宣明门了!
竟然把台城给围了!
将士们看着城下密密麻麻的叛军士兵,实在想不明白侯景去哪里招募这么多人,真希望这是一场梦,奈何,不是梦。
眼下,见着叛军在挖掘围城壕沟,又立围栅,把台城圈起来,守军知道己方就只能等勤王之师来解围。
不过台城城墙高大、坚固,撑到勤王军抵达不成问题。
台城皇宫内,一处院子里,蔡全正安慰着姑姑蔡氏和表弟萧勤:“台城城墙高大,叛军急切之间攻不进来,姑姑请放心。”
“此次入台城,随行带着许多粮食,而太子殿下也命有司送来粮食,据说入城避难的宗室都有。”
蔡氏见外甥安排得妥当,心中稍定,而萧勤却在担心李笠和张铤:“他们真的有安排了?外面兵荒马乱的。”
“郎君放心,李笠已经有了去出,他到吴兴投奔友人,可避开叛军,等到朝廷平叛,就能回来了。”
萧勤再次“确认”李笠有了安全去处,便放心许多,随后想到时局,气愤不已:“朝廷一定要狠狠严惩这些乱臣贼子!”
当然气愤,萧勤年初就读国子学,在张铤的帮助下,学业突飞猛进,十月初,顺利通过策试。
眼见着就要授官入仕,虽然并不需要他真的处理事务,但有了官职,就能有佐官。
萧勤决定要让李笠给他当佐官,还有,文采出众的张铤,也得给他做佐官,这样才好。
结果,因为逆贼兵临建康,把事情都搞乱了,萧勤有了切身之痛,才愤愤不已。
至于叛这帮逆贼能否得逞,萧勤认为肯定不能,朝廷有那么多兵马,只要勤王大军一到,逆贼就灰飞烟灭了。
蔡全见姑姑和表弟都已经心定,自己放心许多,鄱阳王及世子在合肥,大部分家眷也在合肥,所以,建康城里王府家眷较少。
还好,他留在建康,现在可以照应姑姑和表弟,省得被人欺负,毕竟大王有很多侍妾和儿子,而姑姑和表弟,其实待遇一般。
见萧勤和蔡氏在说话,蔡全坐在一旁,想着李笠的安危。
那日他去东冶接李笠,李笠没有跟他走,说有了安排,临分别时,对方忽然建议,说不要光带粮食入台城,还得多带些柴禾。
当时蔡全愣了一下,不过很快反应过来:煮饭要生火,没柴禾来生火,有再多的粮食也煮不熟。
蔡全不认为叛军能攻下台城,但台城若被围,可能急切间解不了围,所以,在城中避祸的人们,每日需要消耗大量的粮食以及柴禾。
得李笠提醒的蔡全,让王府侍卫运了许多柴禾进城,至少王府家眷日常煮饭菜所需是够了,能用三个多月。
而进台城避难的官宦、宗室人家,基本上都没谁带柴禾,库房里的柴禾似乎不够,若时间一长,恐怕要拆房取木料来烧了。
现在想想,蔡全只觉李笠心思缜密,对方既然说准备投奔吴兴友人,那就一定有了准备,能够避开这场兵祸。
正琢磨间,听得外面几个侍卫在窃窃私语,蔡全转出去一问,这几个侍卫说的是近日听来的各种传闻,以及琐事。
琐事之一,是有人的亲友在太常寺乘黄厩为吏,就在不久前,经历了一件怪事。
侯景叛军接近建康,城内一片惊恐,就在这时,有太常寺官员带着士兵到乘黄厩,要凭借手中公文办事,把厩马转移到京口。
说是太常寺为防万一,防止叛军攻破建康外廓后,将乘黄厩饲养的厩马良驹抢走,所以要提前将厩马转移。
这样的安排合情合理,且乘黄厩归太常寺管,但来人面生,不过公文没有问题,于是乘黄厩的官员便办了手续,然后对方将数百匹良驹带走。
结果这帮人上午刚走,下午就有太常寺派来的官员,带着人来转移厩马。
一番核对后发现,上午那拨人是骗子,把乘黄厩精心饲养的良驹都赚走了。
乘黄厩饲养的厩马,都是千里挑一的好马,有牝(公)牡(母)马,可以繁殖后代,可以作为御马,甚至作为战马都是一流。
此事本来会是大案,但后来叛军攻入外廓,又围了台城,什么事与之相比都是小事。
而且对于台城守军来说,这些良驹的去向,已无关紧要:守城用不着马,除非杀了吃肉。
更别说现在到处一片混乱,太常寺没心思、没能力追查此事。
蔡全听了之后,只觉奇怪:“怎么回事?哪来的贼人,如此大胆?”
侍卫回答:“不知道,不过这些贼人如此大胆,恐怕是哪家权贵指使的,否则,光说公文,哪里是那么容易伪造的?”
“再说,弄了那么多匹马,他们能藏到何处?必然是某家权贵的几处庄园,才能将这么多马分散饲养。”
这话说得是,蔡全没再关注乘黄厩马匹被骗走一事,想着如今叛军围城、城内人员混杂,他吩咐侍卫们:
“从今日起,好好守着诸位王眷,带来的财物、粮食、柴禾,都得仔细看好了!”
。。。。。。
秦淮河畔,被人特意点燃的东冶,此时火势已被控制,但东冶许多建筑已经化为废墟,带人前来接收物资的夏侯譒,看着眼前的残垣断壁,只觉有些遗憾。
看来朝廷的动作很快,一把火将东冶烧了,省得留下各类物资“资敌”。
但是,各种铁制品是烧不毁的!
想到这里,夏侯譒真想笑:尚方钱署,也被一把火烧了,但是大量铸造完毕、来不及转移的铜钱,没有烧毁。
这些钱,就是侯王(侯景的部下都称侯景为侯王)用来犒赏勇士的资金。
如今侯王已经下令,释放建康城中奴婢,只要来投军,就有官做,立了军功,还能升迁,于是有大量奴婢投军。
此时正是花钱买人心的时候,尚方钱署的新铸铜钱正好派上用场。
回头看看已经被大军包围的台城,夏侯譒觉得己方破城是迟早的事,东冶里有大量铁料,足以打造许多攻城器械,只要破城,泼天富贵唾手可得。
到时候,夏侯氏的门楣,可就由他再次光大了。
夏侯譒在派人灭火的同时,又派人去搜索各处被火烧过的库房,要把铁料收集起来,他看着面目全非的东冶,忽然想到了惨死在东冶牢狱的长兄夏侯洪。
当年,身为勋臣之子的夏侯洪,在建康与其他贵游子弟结交,因为行事无所顾忌,连同宗室萧正德、萧正则以及勋臣之子董暹,被称为“四凶”。
后来,萧正则被流放岭表,因为试图谋逆而死,董暹因为与某王妃私通被杀,而夏侯洪,被自己父亲夏侯夔‘大义灭亲’,押送官府。
然后被关在东冶牢狱,不久后暴毙。
对于这件事,夏侯譒难以接受,他认为建康城里,比他兄长“玩”得更疯的宗室、勋臣、高门子弟比比皆是,凭什么他兄长就要死,其他人依旧逍遥快活?
所谓“四凶”,最嚣张的那个萧正德,之后不一直好好活了许多年,直到前两年才去世?
夏侯譒认为道理很简单,像他祖父这样的开国元从武勋家族,等皇帝坐稳位置后,就是被提防的对象。
所以,他伯父、父亲只能低调行事。
两人兄终弟及,长年镇守寿阳,说得好听些是得信任,说得难听些,就是被调离建康,远离权力中枢。
所以,夏侯家在建康没有多少可靠人脉,夏侯洪出事,帮说话的权贵没几个,以至于夏侯洪被关入东冶牢狱,得了个暴毙的结局。
对此,夏侯譒一百个不服,皇帝老儿处事不公,如此偏袒自家儿孙,那好,他自谋出路,也无不可。
如今,夏侯譒觉得算是赌对了,侯王起兵,很快便兵临台城下,兵力从一开始的数千,变成了现在的数万。
接下来,还会更多,因为越来越多的人会发现,如今的大梁朝廷,是多么的无能,多么的虚弱。
等到大军破城,把皇帝老儿、太子以及一众权贵抓住,这天,可就要变了。
正得意间,他派去搜查铁料的人纷纷跑回来,带来坏消息:东冶库房里的许多铁制品所剩无几,似乎大部分都被转移入台城了。
不仅如此,那些半成品的刀、甲叶、箭镞等铁制军器,也只剩下少量。
看样子,大部分都被运入台城。
夏侯譒不相信,因为之前他就暗地派人入建康,联系、收买几个少府寺官员,以台城内武库库存充足为由,拖延东冶所制兵器、铁料转移入台城一事。
对方收钱办事,成功拖延时间,所以东冶官员并未能及时将各种兵器、铁料转移入台城。
但话不能明说,于是夏侯譒质疑:“不可能!我派出的细作探得明白,东冶根本来不及把这么多铁料、兵器运入台城!”
“是不是埋在地下了,再去搜!”
部下赶紧辩解:“君侯!我等已经仔细搜过,确实找不到,又找来一些东冶吏员,仔细问过,他们说、说...”
“他们说什么?”
“说数日前,东冶库房里的许多物资,譬如钢料、铠甲、弓箭材料等等,似乎就已经按着公文要求出库、装船,经秦淮河入江,调往外地去了!”
“什么?”夏侯譒只觉难以置信,他们兵临建康,那么少府寺应该把东冶的重要物资调往台城,然后一把火烧掉东冶,以免为他们所用。
结果,火是放了,那么之前调走的物资,怎么不是入台城,而是被调往外地?
这是怎么回事? hf();
第十五章 借腹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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鄱阳,白石,河畔作场东,某山谷,草地上许多高头大马正在吃草,这些马和周围那些歪瓜裂枣的马比起来,宛若神骏。
无论是体型、毛色以及神态,这些高头大马相对其他歪瓜裂枣,就是鹤立鸡群,分外显眼。
旁边树下,梁森看着这些骏马,宛若看见下凡仙女在面前洗澡,两眼直勾勾,口水不住流,仿佛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
他是这般,其他人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那些出身阙南的“高手”,稍微好些,因为这样的好马,在魏国不算罕见。
然而,来到梁国鄱阳七八年,所见的马匹都是残次品。
眼前这批马在他们眼中,才算得上真正的好马,是国色天香的美人,而在南昌驴马市买来的马,全都是丑妇,还畸形身材。
旁边,黄?则不住傻笑。
赚了,赚大了!
叛军逼近建康,城中人心惶惶,黄?按着妹夫李笠的安排,乔装打扮,拿着张铤精心伪造的公文、信物,把太常寺乘黄厩饲养的好马赚走。
然后和李笠安排的数百手下一起,扮做官军,带着这些好马,拿着张铤伪造的公文、身份凭证,借道会稽、东阳,走陆路经由信安峤道,返回鄱阳。
整个过程刺激无比,只要稍有疏忽,就会被人识破,然后功败垂成。
在乘黄厩欺骗官员,带着马匹出城时和守门官吏周旋,出了建康后往东走,打着官军的旗号,沿途投宿驿站。
就这么大摇大摆的进入鄱阳郡地界,然后在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偷偷把马带回白石,带到这处充作牧场的山谷里。
前后近一月的冒险旅程大获成功,黄?现在回想,依旧激动不已,看着眼前这些良驹,越看兴奋。
这种感觉,可比多纳几个美妾好得多。
马蹄声起,数骑向众人靠近,速度渐渐放慢,随后缓缓停下,梁森赶紧上前,拉住一匹马:“嫂子慢些。”
一身男子打扮的黄姈,挽着男子发髻,看上去英姿飒爽,下马后,看看这匹被梁森拉着的红鬃马,满意的点点头:
“果然是好马,我平生第一次骑如此好马。”
部曲们见主母满意,赶紧表态:“既如此,请主母选马。”
黄姈摇摇头:“不,按之前说好的来,抽签选马,带马回来的人,第一组抽,其他人,第二组抽。”
“谁抽在前面,谁先选,不过,要先留下繁殖所用牝牡马。”
她看着众人:“你们驰骋沙场,需有好马为伴,我不上战场,要来何用?李郎费劲千辛万苦才弄来的马,就该伴随各位,在战场上杀敌。”
“主母说得是。”
众人回答,黄姈吩咐张轱辘安排抽签选马事宜,她今年七月为李笠生下女儿,如今已从产后恢复过来。
见着黄?还在傻笑,黄姈上前问:“你离家大半年,都不多在家待几日?不和妻妾多过几晚?”
“阿妹,我有好马陪伴就好了,在家做什么哟...”
黄?抹了抹嘴角,笑眯眯的说:“抽签时看我手气,若老天保佑,我就选那红鬃马,给阿妹当坐骑。”
“代步用不着这么好的马,你给自己选吧。”黄姈摇摇头,“你一去建康大半年,耶娘思念不以,得多陪他们聊聊,家里那几位,可不得陪着说说话。”
“知道了,选完马我就回去,不然晚上睡不着啊..”
黄?说着话,眼睛却看着这些好马,看着看着,对妹夫愈发佩服起来。
去年寒山之战后,黄?还琢磨着凑钱买好一些的马,结果妹夫更狠,直接打起御马的主意。
乘黄厩的御马,可都是梁国最好的马,无论是平日里充场面,还是拿来赐给武将当坐骑,天子的御马,肯定都是最好的。
这样的马,有多少钱都买不到,更别说可以拿来繁殖后代,简直是无价之宝。
结果,却被妹夫浑水摸鱼,把这些好马都弄到手,不枉大伙在建康蹲了大半年,而他还专门学了建康话。
期间各种开支虽然不小,可和这些好马比起来,就不算什么了。
黄?总觉得自己胆大,没什么事不敢做,现在和妹夫比起来,感觉自己还是胆子太小,眼界也小。
他想着想着,笑意渐浓,不过知道此事非同小可,所以回到鄱阳后,口风很紧,也没和耶娘以及兄长提起此事。
和妻妾折腾了几晚,惦记着良驹的黄?赶紧来白石村,生怕马儿都飞走了。
兄妹俩正交谈着,黄?看到贾成等人拿来几件玩意给一匹马穿上,他和梁森等人一样,笑得眼睛都眯起来。
李笠的胆子确实很大,浑水摸鱼的对象,不仅限于乘黄厩的好马,还盯上了东冶的库存。
黄?一行人是骑马走陆路回鄱阳,贾成带人从东冶“拿”的物资,则是走水路,用船运回鄱阳,这些物资当中,就有马铠。
在战场上,人有铠甲,马也有铠甲。
东冶制作的马铠,一套有六件:护脸的铁面——面帘,护脖的“鸡颈”,护胸的“当胸”,护身的身甲,护着后腿、臀部的“搭后”,还有作为装饰、竖在后背的“寄生”。
这一套马铠重量不轻,马儿披上后,宛若铁马,杀气腾腾。
然后,骑士也全身披挂,人马俱甲,即是“具装甲骑”,在战场上冲起来,势不可挡。
但这对马的要求很高,毕竟马匹本身要着甲,还得驮着同样着甲的壮汉冲锋陷阵,力气、耐力不够的话可不行。
也只有眼前这些高头大马,才具备成为“具装甲骑”的能力,那么,妹夫手中有了这种“筹码”,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黄?跟着李笠去建康长见识,确实长了不少见识,他知道梁国如今问题重重,迟早要出事,所以,等天下大乱之际...
黄?畅想起来:我跟着如此胆大又狡猾的妹夫浑水摸鱼,怕不是要有一场富贵呀!
。。。。。。
河畔作场,库房,武祥看着箱子里一根根光滑无瑕疵的桑木棍,又看看眼前许多木箱,惊叹不已:
寸鲩真厉害,从东冶运回来这么多好玩意!
这些桑木棍数量有一万根以上,用来制作弓(身),但需要阴干,此前,已经阴干了大半年。
再阴干三四个月,就可以上弦,成为战弓,弓力在一石至二石之间。
不仅如此,还有许多半成品的筋角弓或原材料,以及弩臂、弩身等半成品,只要找来制弓匠,花半年时间,就能做出至少三百张筋角弓、三千张弩。
“看看这里,这里还有好玩意。”贾成领着武祥到隔壁库房,却见一个个木箱里,装着大量箭镞和防锈的木糠。
贾成指着这些木箱,夸耀起自己从建康东冶带回来的“货物”。
“长锥形的破甲箭镞,叶形的箭镞,铲形的射马箭镞,还有鸣镝箭镞,都是东冶所出,刚制成没多久。”
“还有,这一箱箱的都是雁翎,用来做箭羽的,我听说这都是各地的贡赋,运到东冶制箭,所以多得不计其数,若在鄱阳买,有钱都买不到那么多。”
“看看,这边装的是箭杆,上好的箭杆,若是在江州地界买,不要说能否买那么多,就说单价,看看,这种品质的箭杆,一支怕不是要一百文。”
“我们带回二十余万支箭杆,你想想,能省多少钱?鱼鳔胶就免了,我们鄱阳不缺鱼鳔。”
武祥听到这里,惊喜万分,对于李笠的手段佩服不已。
不过有些担心,因为他已经知道侯景叛军攻入建康了:“那我们把东冶这么多箭镞、箭杆、箭羽运走,官军守台城,会不会缺箭?”
“武郎大可放心,逆贼来得太快,东冶没法把这些材料在短时间内制作成箭矢、弓,台城武库里,又有大量库存,不会缺弓箭的。”
贾成说完,指着库房里堆积如山的箱子和各类物资,笑道:“勤王军肯定会来建康,台城守军,只需守两三个月,想来就能解围了。”
“消灭叛军就靠勤王军,不需要台城守军动手。”
“台城武库的储备,譬如箭矢,足够撑上数月,不缺这些半成品,若台城守不住,不是武备的问题,是人的问题。”
“所以李郎觉得,与其让这些物资落入逆贼之手,或者一把火烧掉,还不如运回来。”
武祥当然知道李笠的计划,如今计划成功实施,贾成、黄?各走水路、陆路,把大量物资和马匹带回来,可以说发了不得了的大财。
如今入库的物资,除了这些,还有许多钢条、钢块、硫磺等物资,都是在鄱阳无法买到或者无法大量收购的玩意。
原本就练起来的队伍,有了这些军需物资,保卫乡里的底气十足,甚至,甚至还可以....
武祥只觉得有些激动,而贾成说起这次计划的实施过程,依旧两眼放光:
“李郎的‘借腹生子’,果然了得,我们用东冶的劳力、场地、石炭来炼钢、炼铁,半年来,炼出的钢和精铁,数量可不少。”
“然后浑水摸鱼,将刀条等大量半成品的钢、铁物件,运回鄱阳,这可是花小钱,占大便宜!”
贾成没有细说如何浑水摸鱼,但作为‘经办人’,通晓所有手段,且多亏了张铤的帮助,所以行事十分便利。
张铤熟悉各省、部公文的全套流转过程,所以伪造出以假乱真的公文,分批将东冶库存物资外调。
又贿赂东冶吏员,将库存物资蚕食,化整为零外运;收买库吏,今日拿一点,明日拿一点,蚂蚁搬家。
而东冶就在秦淮河边上,水运方便得很。
最后,叛军攻入建康外城时,少府寺派人到东冶放了一把火,以防库存资敌,于是,所有的痕迹都在大火中消失了。
贾成总结:“这件事只要保密,就能闷声发大财,反正叛军攻入建康外城,到处一片混乱,谁还管得这么多?事后朝廷再想追查,也毫无头绪。”
武祥一边听一边点头,李笠这个极其大胆的计划,现在已经成功,但回想起来依旧让他激动不已。
能跟着如此有本事的“当家”闯荡,毫无疑问,将来他们大伙都会有一场富贵的。
只是武祥对当前时局有些看不清。
“贾郎,你觉得,朝廷能剿灭叛军么?”
“我不知道,按说应该可以,可是...可是叛军居然能攻入建康外城,唉....”贾成说着说着,叹了口气。
“李郎说了,侯景当年坐镇河南,拥兵十余万,尚且无法渡淮,如今以不到一千残兵,裹挟寿阳百姓从军,然后就能在一两个月内攻到建康...”
“你知道么,有传言说,说侯景渡江之所以那么快,是因为南岸采石守将吓得带兵跑了,采石一个兵都没有!”
武祥听到这里,有些不敢相信:“朝廷是怎么回事?如此要地,居然让个胆小鬼守?”
贾成苦笑着:“谁知道呢?反正叛军如今就把台城围了,李郎说,朝廷如此表现,恐怕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叛军可能没这么容易剿灭,至于那些勤王军...”
“他们是来勤王的,还是来浑水摸鱼的,这可两说,所以,李郎不顾危险,也要留在建康。”
“他说了,要亲眼看看,这些来勤王的忠臣良将、孝子贤孙,到底能不能给台城解围。” hf();
第十六章 时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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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石,李宅,清脆的婴啼此起彼伏,热闹不已,一处房间内,满脸倦容的黄姈,看着怀中襁褓里啼哭的女儿,只觉无奈至极:
孩子你到底是饿了?渴了?还是想玩?
襁褓中的女孩,眉目尚未长开,乍看上去,和娘的样貌有些相似,黄姈看着啼哭的“小黄姈”,心疼得不行。
但实在没办法,哄了许久都哄不好。
觉得不如把女儿交给奶娘,因为奶娘一抱上,很快就能哄住小家伙。
但是,这是她怀胎十月才生下的孩子,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无论是男是女,做娘的如何能撒手不管?
黄姈自幼女扮男装,不知是本性如此,还是扮男孩扮久了,所以是不服输的性子,看向一旁的奶娘:
“她是哪儿不舒服?”
奶娘凑过来看了看,回答:“娘子,这月份的孩子,刚喝完奶时不能平抱,否则孩子肚子胀,不舒服,还会嗝奶。”
“是么?”黄姈赶紧抬了抬左臂,让头枕着左臂弯的孩子斜躺,然后缓缓的摇,不住的哄。
果不其然,小家伙很快安静下来,渐渐入睡,睡得很香。
黄姈将女儿交给奶娘抱,听隔壁院子的哭声也停了,便转过去。
另一边,赵孟娘成功把女儿哄得睡着了,也交给奶娘照顾,自己总算得以脱身,见正室来了,赶紧迎上前。
“孩子睡着了?”
“回娘子,睡着了。”
“那就好。”眼圈有些发暗的黄姈,看着眼圈有些发暗的赵孟娘,笑道:“你也辛苦了,抓紧时间打个盹,补补觉。”
“作场的事情,还没办完呢。”赵孟娘看看书案上放着的资料,“如今时间紧迫,得赶在乱起来前,多赚些钱。”
“那也得注意休息。”黄姈吩咐着,虽然她自己也顾不得休息,一边带孩子,一边管着家里产业。
“娘子,李郎何时回来?”赵孟娘低声问,黄姈摇摇头:“他自有安排,时机合适,就会回来。”
“我们在家,只管照顾好孩子,看好产业即可,知道么?”
“是,妾明白了。”赵孟娘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黄姈交代了一些事情,转身离开,家里事务繁杂,她可没时间休息,李笠在外面玩命,她又如何能偷懒?
今年七月,黄姈和赵孟娘相继临盆,生的都是女儿。
黄姈做完月子,就忙着操持家务,而李笠在建康也忙个不停。
李笠到建康,任东冶监作,献新式炼钢法,其实是利用东冶的资源,大量生产精铁、钢,然后趁着时局混乱,把各种铁制品及物资偷运出来,运回鄱阳。
顺便浑水摸鱼,把太常寺乘黄厩的好马给“摸走”。
“摸”到的马,走陆路回来;“生下的孩子”则是装船,走水路回来,看上去好像很轻松,但黄姈知道这一点也不轻松。
浑水摸鱼,如何判断水浑了?
如果水不够浑就伸手,会被人抓个现行,后果不堪设想。
若下手晚了,不但摸不到鱼,还会摸到毒蛇,被毒蛇咬死。
想到这里,黄姈佩服夫君的胆量,对其办事能力佩服不已,如今叛军攻入建康外城,围了台城,混乱之中,谁也不知道这些马和东冶的物资到底归谁了。
但是,李笠却没有跟着回来,而是留在烽烟四起的建康。
侯景逆贼已经围了台城,也不知现在,战况如何。
黄姈想着时局,回到寝室,从上锁的柜子里拿出一封信,信是李笠亲笔所写,共有两封,内容一模一样,经由水、陆两拨人一起带回来。
在信中,李笠报了平安,又交代一些事,还叮嘱黄姈和赵孟娘,既要照顾女儿,也要照顾好自己。
黄姈看着已经反复看了许多遍的信,看着信上熟悉的字迹,想到李笠奋笔疾书的样子。
浑水摸鱼还没结束,李笠留在建康,要有所作为、随机应变。
为此,必然承担巨大风险,黄姈担心不已,但现在能做的,就是把家务处理好。
这次,她没能给李笠生儿子,赵孟娘也是,所以黄姈觉得有些遗憾。
大乱将起,李笠不可能置身事外,那么随时有可能出意外。
她将信放在胸口,喃喃:“三郎,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
新的一年,一月,大雪纷飞,秦淮河南岸大片民居,已化作残垣断壁,建康城一片萧瑟,昔日繁华不再。
李笠站在一处破败的房子前,看着眼前皑皑白雪,又眺望远处的建康内城——台城,看着台城周围冒起的一缕缕浓烟,陷入沉思。
十月下旬,叛军攻入建康外廓,围台城,昼夜攻打自今,而各地勤王军队,也已陆续抵达,他陆陆续续听到一些消息,感觉战事不乐观。
十一月初,叛军攻破台城东南、秦淮河北的东府城,而西州城以及长江边上的石头城也已沦陷。
先前,率军进攻寿阳的邵陵王萧纶,得知叛军渡江占据采石,立刻回师、马不停蹄往建康赶,于广陵渡江,在江南京口登岸。
然后向西面的建康行进,在建康东北的蒋山边上扎营,十一月底,于玄武湖东南畔和叛军交战。
结果先胜后败,麾下兵马溃散。
十二月,鄱阳王世子萧嗣率领的勤王军自江北渡江,抵达建康西南,驻扎江上蔡洲。
随后,从衡州赶来勤王的衡州刺史韦粲,及其表弟、司州刺史柳仲礼也抵达建康西南郊,这位韦使君,是皇太子的心腹之臣,名将韦睿的孙子。
与表亲柳仲礼一样,是将门子弟,为梁国“原产大将”。
十二月底,勤王诸军汇集,在秦淮河以南安营扎寨,诸军共推柳仲礼为大都督、勤王军主帅。
与此同时,侯景大规模解放奴婢,声称无论出身如何,只要为其效力就有官做,女人管够,米饭管饱。
只要立功,就能升迁,做人上人。
于是,越来越多的奴婢投入叛军阵营,叛军兵力暴增。
正月初,韦粲率军度过秦淮河,在北岸扎营,却因为大雾耽搁了时间,叛军趁其立足未稳,全力进攻。
交战中,韦粲及众多韦氏子弟阵亡,为国捐躯,柳仲礼率军来救,差点杀了参战的侯景,但自己也身负重伤,差点没于阵中。
接连两场大败、损兵折将,让勤王军士气颇受影响,也让留在建康外围、等着进展的李笠,大失所望。
毫无疑问,梁军的战斗力不行。
兵太差了。
不是李笠对以身殉国的韦粲等将帅以及无数阵亡士兵不敬,确实是官军的军纪太差:勤王军抵达淮水南岸,不想着备战,而是先烧杀抢掠。
他们烧杀抢掠的目标,是建康百姓,是国都的居民!!
无数妇女被这些勤王将士从家人手中抢过来,拖进军营里为所以为,无数百姓被勤王军士兵威逼恐吓,把家中值钱之物以及粮食拿出来“买命”。
如此行为,让李笠这个旁观者见了,只觉脑袋发胀、怒发冲冠。
虽然不是所有的勤王队伍都这么做,但可以说是普遍现象。
侯景叛军刚入城时,大概是为了收买人心,军纪还算严明,各部将领对于部下的约束尚可,没有大规模的烧杀抢掠发生。
后来,随着速攻台城失败,围城时间变长,叛军军纪开始败坏,百姓们开始倒霉。
被叛军祸害的百姓,日盼夜盼,盼着王师来救他们,盼着勤王军将叛军歼灭,结果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干的是什么事?
是烧杀抢掠的强盗,不干人事,和叛军一样坏!甚至比叛军还坏!
如此军纪败坏的军队,如何吊民伐罪?如何解民倒悬?
本该在道路两旁壶浆箪食以迎王师的建康百姓,如今一个个吓得躲起来,不敢接近勤王军的营地。
人心,就这么做没了。
李笠认为,若一支军队不得普通百姓的民心,但够残暴、能打胜仗,那倒罢了,别人只会屈服,不敢多说什么。
结果勤王军欺负百姓给力,平叛不给力,接连吃了两场大败仗,小败不断,可想而知接下来,会有多少人投向能打的叛军。
李笠之前就听说一件事:侯景让权臣朱异的家奴穿上官服,骑马在城外招摇,对着城上的朱异喊话。
说朱异花了几十年,才做到中领军(禁军主帅,意味着皇帝的极度信任),而他投了侯王,马上就是开府仪同三司的大官。
这一次展示,让更多的奴婢起了心思,纷纷投入叛军阵营。
此时,仿佛侯景是光芒万丈的解放者,对于许多梁国贫民和奴婢来说,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而梁国君臣,则是作恶多端的奴隶主。
数十年的压迫,如今来了个大反噬,谁对谁错,说不清。
对于许多奴婢和百姓而言,投了叛军后,若叛军成事,自己搞不好能有一场富贵;而投了官军,官军不把自己当人,又打不赢叛军,那么何来的富贵可言?
对于普通人来说,投到明显可见的胜利者一方,是保命的最佳选择,哪怕这胜利者道德败坏,行的是大逆不道之事。
而叛军得了源源不断的人员补充,与勤王军的兵力对比不再悬殊,对峙起来更加有把握,攻打台城更不缺“炮灰”。
如今是太清三年一月,台城被围已有两个多月了,李笠觉得如果勤王军不能有所突破,战事再这么持续下去,历史的车轮必然驶入原本的轨迹。
身后响起脚步声,一名着甲侍卫近前,向转过身的李笠说:“李监作,世子召见,请随我来。”
李笠应了一声,跟着对方,向前方绵延的军营走去。 hf();
第十七章 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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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内,鄱阳王世子萧嗣,正在听一人讲述事情,旁边又站着一人,除此之外,帐内再无别人,而帐外有士兵环绕,禁止闲杂人等靠近。
向萧嗣禀报事情的男子,为其身边侍卫,鄱阳人,姓李名朗。
站在旁边旁听的高个,是东冶监作,鄱阳人,姓李名笠,前不久,李笠得知鄱阳王世子率军抵达建康,赶紧来投效。
李笠之前就和萧嗣打过交道,萧嗣觉得李笠与众不同,先前就有招揽之意,现在见李笠投效,当然不会拒之门外。
现在,萧嗣面前的两个“李”,是货真价实的同乡。
李氏和彭氏,为鄱阳大姓,侍卫李朗,就是这鄱阳大姓——李氏宗族的子弟,至于李笠,虽然也姓李,但不是鄱阳李氏宗族的子弟。
李朗说的事情,之前已经向萧嗣禀报过,如今复述一次,其实是说给一旁的李笠听。
“卑职此去,赚得逆贼信任,趁夜入城,得知城中情形。”
“中领军朱异,被文武指责祸国殃民,羞愧交加,已经病故。”
“城中如今缺粮,鼠雀皆被捕食一空,将士饥饿难耐,将皮甲、皮革蒸煮食用。”
“又缺木柴,于是拆了许多宫殿,取木料劈柴来烧。”
“死者日益增多,城中似乎开始有瘟疫。”
“主持城防的羊尚书,已于去年十二月病故,城内人心浮动,开始有人出逃、投奔叛军,太子曾派冼马元孟恭出击,结果元孟恭刚出大司马门,就带着人就投敌了。”
“卑职此次入城,陛下、殿下得知援军抵达城南,欣慰不已,守城将士得知后,欢欣鼓舞,想来近期内不会再有人出逃。”
“但是,城中伤亡不小,再拖延下去,恐怕...”
李朗说完,顿了顿,见萧嗣点头示意,便继续说:
“卑职以为,再拖延下去,城内即便粮食够吃,人手充足、依旧能守,但恐怕有人为了富贵,开门献城。”
萧嗣没有说话,一边旁听的李笠也思索起来。
萧嗣带着兵马抵达建康,却不知台城情况,侍卫李朗自告奋勇,行苦肉计。
李朗故意违反军纪,被萧嗣当众鞭挞,于是“愤而投敌”,得了叛军信任,有了机会接近台城。
某夜,李朗冒险潜到台城下,向守军表明身份,顺利入城,皇帝和皇太子得其通传消息,知道勤王兵马已到建康,十分高兴,任为直阁将军。
随后李朗又冒险出城,将城中的消息带回来。
片刻后,萧嗣问李笠:“李监作,你有何看法?”
李笠赶紧回答:“卑职想先问李将军一些事情。”
“可以,你随便问。”
李笠是自己找上门来投效,未得一官半职,现在以他的身份,其实没资格给鄱阳世子萧嗣出主意。
但是,萧嗣得了李朗传来的消息后,对接下来该怎么做毫无头绪,佐官们的意见无法统一,于是想到了李笠。
他觉得李笠很特别,才专门叫其进来旁听,想看看李笠有没有什么好主意。
也就是病急乱投医的意思,李笠知道这点,也不废话,问李朗:“请问,城中如今是陛下说了算,还是太子殿下说了算?”
“是太子殿下说了算。”李朗回答,随后补充:“是陛下让太子殿下全权负责城内事宜。”
“那么,逆贼军粮是否充足?”
“这不清楚,不过逆贼偷袭建康,应该没携带多少粮草,现在军中粮食,当是在建康就地征集。”
“毕竟城中多有富贵人家,以及各种邸店、库房,逆贼只要搜刮,总是能弄来许多粮食。”
李笠仔细问了一遍,心中有了计较。
当然,他事前就和张铤琢磨了当前局势,因为不想看着建康乃至三吴之地化为白地,所以要做些什么。
如今根据李朗提供的消息,自己再加以判断,那么要给出的建议,很快便有了。
“第下,卑职以为...”
李笠认为,台城的攻防持续了三个月,叛军和台城守军,其实都已经开始缺粮。
叛军速攻台城,结果变成长期围困,勤王军随后赶来,在外围和叛军对峙,形成一环扣一环的局面。
叛军占据秦淮河北岸、青溪以西地区,也就是说,建康的东、南面外廓,现在是勤王军占据。
叛军占据建康城北,以及城西大江边上的石头城,虽然通江路,却没有外援用船送粮草接济。
再这么对峙下去,坐吃山空,肯定会因为粮草耗尽而崩溃。
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加上勤王军接连吃了两场打败仗,于是各部将领开始懈怠,想要靠对耗,把叛军耗得不战自溃。
然而,同样没有外来粮草接济的台城还能撑多久?
也许能撑得比叛军久,因为叛军人多、守军人少,对于粮食的消耗程度是不一样的。
而现在,城中人人皆知勤王军已到,若是迟迟未见解围,城中人心恐怕会再次浮动,那么,有人开门献城的几率会大增。
对于主持台城防御事务、并且已经掌握实权的皇太子来说,能坐得住么?
李朗方才说了,前不久,皇太子派人出击,结果上千人出了城,立刻就投敌,这对于皇太子坚守下去的信心而言,是严重的打击。
所以,再拖下去,夜长梦多,台城中缺粮情况会越来越严重,死人越来越多,绝望的情绪会蔓延开来。
很可能下一次就会有人熬不住,开门献城。
那么,皇太子很可能会有强烈的媾和需求,先满足叛军的各种需求,甚至许以裂土封疆,让这帮瘟神离开。
若叛军加以利用,打着和谈的幌子,以撤军为要求,要求朝廷供应粮草,粮草就又接济上了。
萧嗣听到这里,沉默不语,他觉得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太子不至于蠢到如此地步。
李笠见状,继续说自己的看法。
对于皇太子而言,眼下最大的敌人是围困台城的侯景叛军,但是,前来勤王的宗室、将领,同样也可能是皇太子眼中的敌人。
叛军攻城,台城守军伤亡不小,如今城内兵力按照李朗所说,大概是三万人左右,而建康外围的勤王军有多少呢?
据说将近三十万,当然,这肯定是夸大了的,但肯定比台城守军多许多。
若台城守军和叛军拼得两败俱伤,最后实力大损的叛军被勤王军歼灭,那么...
接下来谁控制了勤王军,谁就有可能控制台城、控制中枢,染指御座。
先前,千里驰援的衡州刺史韦粲,是皇太子心腹,韦粲又和大都督(勤王军主帅)柳仲礼是表亲。
若韦粲在,皇太子对于勤王军是一百个放心,可是,韦粲已经为国捐躯了。
皇太子未必信得过柳仲礼,更信不过其他宗室和将领。
若叛军覆灭,掌握着勤王军的某位宗室或者将领,忽然发难,控制台城,控制皇帝和皇太子,那该如何是好?
别的不说,邵陵王萧纶可一直对储君之位虎视眈眈,之前就多有狂妄之举,甚至还数次谋逆,事败后未受严惩。
近年,邵陵王接连任丹阳尹、南徐州刺史,声望直逼皇太子,若皇太子出了意外,那么按照兄终弟及的旧例,接替储君之位的皇子,就是邵陵王。
正是因为如此,之前皇太子就已经扩充东宫卫队,对邵陵王加以提防。
现在,邵陵王就在勤王军中,一旦和某些将领暗中勾结,许以高官厚禄,然后趁着叛军兵败、大军入城时发难。
届时兵临皇宫,来个逼宫,文武百官能如何?皇帝和皇太子又能如何?
若邵陵王如愿以偿登基称帝,这些跟着逼宫的将领就成了元从勋臣,如此诱惑,试问有多少人顶得住?
皇太子,敢冒这个风险么?
若皇帝依旧手握实权,也许会选择和叛军耗下去,毕竟年轻时带过兵打过仗,什么风浪没见过。
说得绝情些,无论是皇太子也好,邵陵王也罢,都是皇帝的亲生儿子,那么将来谁做新君,对于做父亲的来说,有区别么?
当年,皇帝可以舍弃昭明太子的后代,让储君之位来个兄终弟及,那么,在被人逼宫的情况下,舍弃如今的皇太子,由邵陵王来做储君,不是不可能。
所以,对于皇帝而言,城外勤王的邵陵王会不会“渔翁得利”,其实并不是最重要的,但皇太子不可能冒这个险。
那么,皇太子极有可能会与叛军媾和,想办法满足对方要求,赶紧把瘟神请走。
然后紧闭台城各门,让勤王军将领独自入城,或者让各军各回本镇,如此才能化解危机。
李笠说完,萧嗣依旧沉默不语,李朗则不住打量这个同乡。
李笠的名字,李朗当然听说过,毕竟那年鄱阳接连发生的两件案子,都和李笠有关,他知道李笠如今名声很响,在鄱阳人脉众多。
甚至娶了铁骰黄的女儿,还和大鲶彭成了连襟,所以今非昔比。
李郎也知道世子似乎有些看重李笠,所以才有了现在的问策。
但李笠是什么人?东冶监作而已,前不久才投到世子帐前,有何资格给世子出谋划策?
李朗觉得世子只是病急乱投医,找李笠出出主意,看看可行与否,不过现在,李笠说得头头是道,感觉确实很有想法。
良久,萧嗣开口问:“那,你有何良策?”
李笠回答:“第下,请攻东府城,断逆贼念想。”
“东府城?”萧嗣有些疑惑。
“是,东府城。”
李笠缓缓说着,把自己和张铤商量出来的策略,献给萧嗣:“东府城之前被叛军拿下,城中囤积大量粮草,但似乎并未外运多少。”
“或许当时叛军以为能速下台城,便没想到把东府城的粮草外运,结果,勤王军一来,想运也运不了了。”
“如今,叛军急切间攻不下台城,粮草日渐短缺,急需东府城的粮食接济,那么可能有两个选择。”
“其一,渡过青溪,击退官军,地盘和东府城连上,然后将粮草抢运出来,但官军在青溪以西安营扎寨,叛军想要攻破,很难。”
“其二,利用皇太子急于媾和的心态,以和谈为幌子,要求把东府城的粮食运出来。”
“当然,这只是卑职的猜测,但是,若能拿下东府城,其城内粮草,不正好为官军所用?”
“官军若收复东府城,叛军的粮草彻底没了指望,对其士气的打击,必然很有效果。”
萧嗣觉得李笠所说很有道理,东府城是建康城里一座内城,在台城东南、东冶以西,南临秦淮河,西靠青溪。
因为叛军兵马基本都在青溪以西,所以,东府城现在实际上已经被勤王军包围。
萧嗣之前就探得清楚,东府城里囤积着许多粮食,守城的叛军兵力大概三到五千,若能攻下,当然最好。
然而,对方防御极严,前两日,萧嗣及几个将领带兵攻打东府城,伤亡不小,也只是烧毁东府城的外栅,未能攻入城中。
不过,萧嗣攻打东府城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要夺回这个建康城中重要据点,以便官军能够全力攻打围困台城的叛军。
没想过断绝叛军运粮的念想,因为本来东府城就被官军围着,其粮食运不出去。
现在,因为上次攻打东府城失败,萧嗣觉得很难说服其他将领跟着自己再攻一次东府城。
毕竟萧嗣不是主帅,各部将领听他调动是情分,不听,自己也没办法。
光靠萧嗣的本部兵马,根本就无法攻打东府城。
“第下,卑职在东冶任职大半年,对近在咫尺的东府城,倒是颇为熟悉...”
李笠说了大半天,终于说到最关键的话题,他来投效,可不是来混饭吃的,一定要有所作为,于是大胆献计:
“第下,卑职有办法,能稳稳拿下东府城。”
萧嗣闻言将信将疑,不过颇有期待,毕竟他今日找李笠来问计,就是有病急乱投医的想法。
李笠凑上前去:“第下,卑职打算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萧嗣听完之后,看着李笠的眼神,如同看一个疯子:“这...能行?” hf();
第十八章 为何要说“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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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天蒙蒙亮,秦淮河南岸,荆州军营地,身着戎装的湘东王世子萧方等,被一阵尖锐刺耳的声音惊醒。
他以为是敌袭,所以有号角吹响,赶紧从榻上跳起来,抓起佩刀冲出帐外。
却见帐外卫士正在眺望外面,也就是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张望了一会,没发现什么敌军来袭的动静,萧方等心中稍安,看看东方,却见朝霞满天,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
几名佐官匆匆来,向萧方等禀报刚听来的消息:鄱阳王世子以及几位将军,今日要攻打东府城。
军队从己方营地前方经过,不知何故,随行军士吹起奇怪的喇叭,声音尖锐刺耳,有些吵。
萧方等觉得奇怪:“东府城?前几日不是刚打过么?”
“是的,不过此次鄱阳王世子重整旗鼓,要将其攻克。”
萧方等听后,看向东北方向。
那里,有一座小城耸立在秦淮河北岸,这便是东府城,城虽然小,但是很坚固,官军前几日奋力攻打,却只是烧了外栅,未能破城。
再打一次,也打不进去吧。
萧方等如是想,看着眼前一片萧瑟、破败的废墟,只觉心中悲愤。
四十七年的太平,被侯景那逆贼打破了,昔日繁华无比的建康城,如今被叛军祸害成如此模样。
去年秋末,祖父想念诸王长子,于是萧方等乘船离开江陵,前往建康,结果走到半路,消息传来:侯景作乱,已经渡江,占据采石。
时任荆州刺史的湘东王萧绎,闻讯让儿子回江陵,萧方等不愿回,因为建康有难,作为宗室子弟,应该率军勤王。
于是湘东王调拨兵马随萧方等东进,抵达建康远郊后,和其他勤王兵马汇合。
萧方等本以为官军势大,击破叛军不费吹灰之力,未曾料叛军极其凶猛,先破邵陵王兵马,又在青塘击破官军。
千里驰援的衡州刺史韦粲,以及韦氏子弟数百人在恶战中阵亡,主帅柳仲礼救援,也差点阵亡,重伤而归。
接连两次大败,让官军将士士气受挫,而逆贼占据淮水北岸高地,树起许多箭楼,居高临下俯视南岸,若要强攻,难度不小。
所以,距离突破北岸、解台城之围遥遥无期,萧方等每日召集佐官商议军略,想要为台城解围,都想不出办法。
勤王联军主帅柳仲礼不知何故,最近很少升帐议事,有些消极避战,而勤王军中,有些宗室因为之间素有仇怨,所以面和心不和。
萧方等想着台城安危,心急如焚,却无计可施,虽然后续还会有荆州兵马赶来,但看样子很难打开局面。
他在这里寸功未立,如何向父亲交代?
父亲本来就看他不顺眼,如今他带兵出征、徒费钱粮却无功而返的话...
萧方等想着想着,悲愤变成悲哀。
他的娘亲是湘东王妃,却与人私通,私通者还不止一个,这已经变成不是秘密的秘密,身为人子,萧方等只觉羞愧难当,却无法改变什么。
萧方等认为父亲应该知道这件事,父亲却隐忍不发,只是憋了一肚子火,每次和他说话都铁青着脸,语气越来越不耐烦。
他无论做什么,父亲都不高兴。
萧方等心中惶恐,不知道该怎么办,身为儿子,既无法让父母和好,也无法劝阻娘亲收敛,更无法让父亲认可自己,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所以,想着此次立军功,为国家解难,为台城解围,以此换得父亲的认可和谅解,好歹看在他很努力的份上,对娘宽容一些。
但是,实际主持军务的并不是他,而是荆州军大都督王僧辩,王僧辩不认可己方兵马主动出击,因为其他勤王军大多在观望。
台城被围已经有两个多月,萧方等担心身处城中的祖父、伯父以及宗室们的安危,真心想尽快解围,但官军始终无法接近台城。
如果可以,他真想用自己的命,换祖父、伯父得救。
反正活着也是煎熬。
正琢磨间,却听那尖锐的声音越来越近,萧方等抬头一看,见大队人马从营前经过,有些军士吹着形如喇叭的乐器,那尖锐刺耳的声音就是乐器发出来的。
萧方等对音律有研究,实在想不通这种乐器是什么,便走上前查看,看着看着,发现了一个熟人:鄱阳李笠。
走在队伍中的李笠,也看到了一旁营地里站着的湘东王世子,于是赶紧向前问候:“多年未见,第下如今安好?”
自当年一别,已是六年过去,不过萧方等时常听王琳提起李笠,所以大概知道李笠的情况,现在见着李笠又黑又高,觉得惊奇:
“李郎,真是多年不见,当刮目相看啊。”
“说来话长。”李笠含糊着说,他知道萧方等带着荆州兵马来勤王,表现颇为积极,于是和这位同龄人聊起来。
“第下,鄱阳王世子今日率军攻打东府城,有十足把握拿下,第下若方便,不如一旁观战?”
萧方等闻言来了精神:“果真如此?那寡人带兵助战!”
左右佐官听了只觉头疼,匆匆赶来的荆州军大都督王僧辩,刚好听到世子说的这句话,赶紧劝谏:
“第下,不可...”
却听李笠说:“多谢第下好意,不过鄱阳王世子已经安排妥当,第下若感兴趣,在一旁观战即可。”
“观战?”王僧辩问,见世子居然和这高个聊起天,只觉莫名其妙:“你们攻打东府城,让世子观战作甚?”
李笠回答:“看友军破城呗。”
“破城?”王僧辩闻言,仔细打量起李笠,见其皮肤黝黑,又高又壮,还身着铠甲,便问:“不知足下?”
“东冶监作,鄱阳李笠,如今在鄱阳王世子帐前听令。”
王僧辩听得“鄱阳李笠”四个字,不由得眉毛一挑:这小子当年牵扯的案子,可是让湘东王暴跳如雷。
据说,当年徐参军还想让这小子给世子当陪伴?难怪世子认得他。
“东冶监作,打铁的?你懂什么打仗?”声音传来,却是跟在王僧辩身后一名年轻将领所说,一脸鄙夷的看着李笠。
这帮人当中,李笠只认得萧方等,不过看得出这帮人是荆州军的将领及佐官们,他懒得和那年轻将领多说,回答: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李某虽是区区东冶监作,但也要出一份力,保家卫国。”
李笠说完,向萧方等行礼告辞,萧方等喃喃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八个字,眼睛一亮,赶紧跟上去。
“李郎,这两句话振奋人心,是诗?”
李笠惊觉自己说顺口,又把后世的文字拿出来用了,赶紧掩饰:“回第下,这只是两句话,是卑职在别处看来的文字。”
“你又在别处看来的?怎么这么巧?”
“第下为何要说‘又’?”
“当年你那‘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可是佳句啊,不是你自己说,在别处看来的?那位王勃王先生找到了么?”
“呃,卑职一直未能再见到那位王先生...”
“李郎,这声音尖锐的乐器是何物?”
“第下,此物名为唢呐,卑职以其为军号乐器,好让部下能够分辨号令。”
萧方等有些惊讶:“你有部下了?”
“逆贼攻破建康外廓,卑职便召集了一些逃散的东冶工匠和充军囚徒,为国效力,毕竟之前就相熟,一会,他们要跟着卑职攻打东府城。”
萧方等有些焦急:“这怎么行?临时募集来的百姓,守城还勉强,如何能攻城?官军兵马众多,可不能让百姓去送命啊!”
李笠闻言一愣,不由得瞥了这同龄人一眼:“第下所言甚是,不过卑职有把握,能以较小伤亡,攻破东府城。”
“你有何把握?若可以的话,说与寡人听听?”
“一会第下观战,便知道了。”
李笠快步向前走,萧方等紧随其后,一边走,一边聊,王僧辩见世子执意要观战,赶紧让侍卫们跟上去:
“尔等好好护着世子,若有意外,提头来见!”
再看看李笠的背影,想起世子和对方交谈的只言片语,心中惊奇: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也不知是哪位胸怀天下之人写的? hf();
第十九章 很高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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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府城四周,梁军士兵正在准备攻城器械,明摆着要同时四面攻城,城头,叛军士兵也开始做相应准备。
数日前梁军强攻东府城,最后只是烧了外围木栅,所以叛军士兵认为,此次梁军攻打城池只有一个结局,那就是伤亡惨重之下,鸣金收兵。
先前,叛军攻打东府城,接连攻了数日都攻不下,后来是守将中有人做内应,最后才得以破城。
如今城里不会有人做内应,所以,梁军攻多少次都是白搭。
城外西南侧,秦淮河边高地上,现场督战的鄱阳世子萧嗣,在众将的注视之下觉得有些尴尬。
旁边,头发花白的宿将、西豫州刺史裴之高,瞥了一眼东府城南正准备攻城的队伍,向萧嗣说:
“君侯,军中无戏言,若今日拿不下东府城,那李笠必须受军法处置。”
事已至此,心里没底的萧嗣只能强装镇定:“裴公勿忧,李监作定能协助我军破城。”
裴之高还想说些什么,但觉得说了也没用,看看已经做好攻城准备的将士,又看看李笠准备的一个个颇为奇怪的攻城器械,只觉希望不大。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东冶监作李笠,居然说动鄱阳王世子再次发兵攻打东府城,而且是当日拿下,裴之高觉得这不可能。
若真这么容易,己方前几日那次猛攻就攻下了。
裴之高见这位李监作大概二十岁年纪,信心满满的说一日就能破东府城,不由想起自己当年。
当年,他二十岁出头时,就随着父亲征战,立功心切,什么危险都不放在心上,父亲认为难以攻克的营寨,他主动请缨出战。
如今想想,这个李笠,大概也是气血方刚、立功心切,所以妄言今日必克东府城。
然而,攻城的手段数来数去也就那些,哪个不是耗时耗力?你小子还能玩出什么花来?
裴之高如是想,他打了几十年的仗,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其中就包括攻城战,从没见过正面攻城,能在当日破城的。
除非守军窝囊,但据守东府城的逆贼可不窝囊,否则前几日己方就攻下了。
裴之高想着想着,看向城南正在备战的队伍。
李笠招纳了一些人,据说这些人基本上都是东冶工匠、囚徒,以及一些百姓,念及李笠在东冶时对他们不错,现在又包吃住,于是来投。
号为“东冶营”,数量过千。
而李笠就要带着“东冶营”协助官军作战,对此,裴之高认为乌合之众也就只能做苦力,现在即将用于攻城的器械,大概就是这些人所做。
和其他将领一样,裴之高认为今日破城就是个笑话。
无数怀疑的目光,聚集在现场督战的李笠身上,李笠不知道有多少人等着看他笑话,但知道今日要是无法破城,他就颜面尽失,可以收拾收拾,回鄱阳钓鱼了。
不过,李笠可不急,既然敢在鄱阳王世子面前立军令状,那他就一定能做到。
看着眼前正在忙碌的手下,看着即将准备完毕的攻城器械,李笠信心满满。
这个时代的攻城战,防守大于进攻,所以即便是一座小城,只要地形合适加上守方意志坚定且应对得当,攻方要破城,时间以月计,且伤亡不会小。
所幸,眼前这座东府城,是建康城内的一座内城,地势并不险要,四周平坦,守城方可倚仗的只是高墙,城外壕沟也就是个添头。
旁边,同样身着铠甲、戴着兜鍪的张铤,担心李笠过于紧张,导致头脑发蒙、无法指挥作战,想缓和一下紧张气氛,便给李笠讲起东府城的由来。
东府城所在地,在晋时为执政权贵府邸,因为在台城以东,称为“东府”。
晋末,后来的宋武帝刘裕在东府大兴土木,筑府舍、修城垣、练兵,将东府建为东府城,于是府邸变为了小城。
自那以后,东府城常为扬州刺史治所,有时兼作相府。
宋末,萧道成受禅前,就以东府城为齐王宫。
因为东府城在秦淮北、青溪东,位置重要,每当建康有战事,无论是兵变还是内外攻防,东府城都会成为双方争夺的据点。
所以,东府城经过百余年的不断加固,城墙高耸而坚固,只要守军不出内鬼,攻城方要破城,会付出很大的代价,花许多时间。
“你说这城墙高耸?很高么?”李笠看着眼前的东府城城墙,不以为然,张铤不知李笠何来的底气说东府城墙矮,便解释:
“东府城的城墙只比台城外城墙矮些,可不能轻视。”
“台城的城墙,又能高到哪里?”李笠看着张铤,笑起来:“我知道台城城墙用料十足,是包砖夯土城墙。”
然后指着眼前的东府城:“东府城的城墙,是夯土城墙,没有包砖,所以,按照夯土墙的结构特点,既然基座不够宽,那就高不到哪里去。”
“了不起有五丈,也就四层楼的高度,很高么?”
后世各种大楼,那才叫高,李笠按着印象,估算眼前这东府城墙的高度,觉得也就后世寻常四到五层楼的高度。
打这种小小的矮楼还“屡攻不下”?你们的思路有问题!
李笠如是想,对张铤说:“攻城无外乎三种破城,其一,破门;其二、破墙;其三登墙头。”
“东府城的城门,肯定从里面堵死了,破门行不通;破墙的话要挖地道,土方量很大,耗时耗力,不要说一日,就是一个月都办不到。”
“所以我们要登墙头,那么首先得压制城头守军。”
见工头...部下跑来向自己禀报,说已经准备就绪,他便对旁边督战兼协调的李朗说:“李将军,可以开始了。”
李朗代替鄱阳王世子在攻城现场督战,闻言传令:“擂鼓,攻城!”
不一会,鼓声响起,西面围城的梁军开始动作,不过按着战前布置,东、西、北三面都是佯攻,牵制守军、分散其兵力,只有南面才是主攻。
南面就是李笠所在位置,他首先出动的是大弩。
这是竹制大弩,弩臂为两捆竹子左右拼成,尾部捆在一起,全臂长约二丈。
弩身同样是成捆竹子构成,以粗麻绳为弦,有简单的高低调节装置,还装着两个轮子,由士兵、青壮推着前进。
整张弩看起来很简陋,如同粗制滥造的样子货,共有四十多张,在距离城南百五十步位置停下,分两排,前后岔开布设。
一百五十步距离,只有强弓射出的箭才能够到,但没什么杀伤力,身着铠甲的士兵在这个距离上可不怕流矢。
每张弓有十个人伺候,其中八人通过特制的“滑轮组”,拖曳麻绳给大弩上弦。
剩下两人,负责调整大弩的发射角度,因为大弩都是按李笠提供的固定尺寸制作,所以四十张大弩的射角很容易统一。
各弩上弦完毕,第一排中间的大弩试射,将一个陶罐射到百五十步外、东府城头,撞在箭垛下方,“嘭”的一声碎裂。
工匠们...现在已经是“东冶营”士兵的昔日工匠们,高声呼喊起来:“合适了,上弹!”
一个个大小相似的陶罐被士兵放到大弩箭巢上,然后被点燃,随着一声令下,纷纷被发射出去,过半都命中墙头箭垛附近位置。
燃烧的陶罐迸裂,溅射出燃烧的火油,将城头点燃,化作一片火墙。
守城士兵原以为梁军是要用大弩发射石块,做了应对,搭建起战棚防箭矢、石块,却没想到竟然是火攻。
油着火,水灭不了,城头战棚燃烧起来,宛若篝火一般,有人试图用沙子灭火,但火势太猛,守军一下子无法立足,纷纷撤退。
城头无人,于是一个短暂的“空窗期”出现了,李笠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压制城头的投射火力,东冶营才好在现场进行登城器械的搭建工作。
东冶营的士兵,是一些东冶工匠、囚徒和百姓,没有战斗力,当面作战的话就是送人头,不过搞建筑倒是好手。
毕竟之前改建东冶宿舍、搭建水力设施时,锻炼过土木施工技术,有经验,也有一定的组织度。
但需要相对安全的环境进行土木施工作业,所以李笠选择对城头纵火,让守军无法在城头待下去,争取一段安全的施工期。
张铤指着城头火焰,问:“李郎,这是什么火油?烧起来如此猛烈?”
“东冶之前库存的海外猛火油,是南海番邦的贡品,有人用公文调走了些,忘了?”李笠回答,张铤闻言心中有数:原来你早就‘借’出去了。
“这猛火油烧起来时味道臭又有烟雾,所以宫里不乐意用,便运来东冶工场做照明灯油,只不过数量不多,没法直接把东府城给点了。”
李笠说完,笑起来:“所以我总说,东冶是个好地方,有很多好玩意。”
号角声起,第二波进攻开始,李笠要向诸位观战将领们展示一下,何为“快速攻城”。 hf();
第二十章 快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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号角声中,一个个特制的“升降台”,被士兵们扛着,向城墙接近。
这种升降台,是竹木制的长方体,分上下两层,两边均有高高竖起的几个人字形高架。
这些人字形高架,高度有五六丈,两边对称,顶部有横杆连接,十分稳固,。
因为升降台都是轻便且坚固的“预制件”,而且重心很低,所以就能在战场上直接搬运、使用。
用法很简单:士兵们分队扛着一个个升降台,来到距城大概四十步的壕沟边,将升降台横放(与壕沟和城墙平行)。
在弓箭手的掩护下,东冶营的“工程兵”们将底座固定,确保其水平,然后分组去扯两边人字形高架上垂落的麻绳。
高架顶端有滑轮,麻绳经滑轮折返后,系在升降台上层平板边上。
在整齐划一的口号声中,工程兵们扯着绳索,让升降台上层缓缓升起,很快升上顶部,距离地面,将近六丈。
比城墙还要高一些。
随后,穿着登杆脚扣的工程兵们,麻利地爬上人字形高架顶部,掏出预制固件,将平台底部和高架固定在一起。
与此同时,其他人抬起长长的人字架,斜搭在平台边上,台上的工程兵用扒钉将其与平台钉上,加强支撑。
大量升降台同时“施工”、拼接,然后相互间头尾相接,很快就变成一堵和城墙平行且略高、略短的“竹木高台”,台顶两边都有简单栏杆。
对城一面栏杆,已经提前预制的木板以作掩体,大量弓箭手沿着长竹梯登上平台,准备作战。
搭建高台的同时,许多士兵背着麻袋,踩着架设在壕沟上的壕桥向城墙冲去。
来到城墙脚下,将布袋放到地上,垒起一道和城墙大致平行的布袋矮墙,相隔大概两三步。
随后因为城头火势变小,守军再次出现,要和登上竹木高台的梁军弓箭手对射。
梁军弓箭手射出火矢,将墙脚的布袋墙点燃,冒出大量刺鼻浓烟,沿着城墙向上方扩散,因为如今刮的是轻微东南风,所以浓烟弥漫城头。
麻袋里有大量茱萸等辛辣之物,燃烧产生的烟雾,呛得城头守军不断咳嗽、眼睛流泪。
如此状态下很难瞄准,纵然人在城头,却被对面高台上的梁军弓箭手压制,很快便不敢冒头。
张铤看着如此压制方法,十分佩服,若按着李笠的说法,现在守方的投射火力被压制。
随后,第三波进攻开始。
无数士兵抬着长长的竹制云梯前进,穿过中空的竹木高台,越过壕沟,冲向城墙。
此时墙脚的发烟布袋已经燃烧大半,被士兵用水彻底浇灭。
登城云梯顶部有滚轮,顶在城墙上后,随着后端继续发力,便‘翘头’向上走,即将接近城头箭垛时,士兵们将云梯末端固定。
因为云梯很长,所以此时和地面构成锐角,即便城头有人想把云梯推开都行不通。
密密麻麻的云梯搭在城头,工程兵竖起人字高架撑着梯子中段,然后无数士兵登梯,向城头爬去。
因为云梯中段有许多架子支撑,承重能力大幅增加,所以每个云梯上都爬满了士兵,密密麻麻如同上树蚂蚁。
城头守军被高台上弓箭手压制,无法对这些活靶子进行攻击。
每个云梯顶部的第一个士兵,均停在箭垛下没急着翻过去,待得号角声起,在后面高台上弓箭手的掩护下,同时“先登”。
先登死士的伤亡率极高,但却争取了时间,后续无数士兵依次登城,占据城头的梁军士兵越来越多,。
地面,张铤目瞪口呆的看着己方将士登上城头,看着登城的将士越来越多,有些不敢相信:这样就成了?
“当然成了,攻城想快,就得靠预制件现场快速拼接登城通道。”
“先拼接出不比城墙低的高台,然后弓箭手登台压制守军,工程兵搭起云梯,用人字架加固,士兵就能登城。”
“在高台弓箭手的掩护下,只要云梯够多,同时登城的士兵够多,就能快速攻占城头,让更多的士兵登城。”
“所以,我的攻城办法就是预制件快速拼装高台,得按统一尺寸提前制作预制件,攻城时由熟练工现场拼接,这种快攻法,攻打这种小城池,再方便不过。”
张铤觉得不可思议:“这种‘预制构件’快速拼接,恐怕没谁会吧?他们为何如此熟练?”
“我不是说了么,之前东冶内改扩建宿舍,修建各种设施,我让他们练过的嘛!”
“扒钉呢?之前没听说过有这种钉子?”
“我知道扒钉怎么做。”李笠指指自己脑袋,“扒钉又叫门字钉,结构简单,只要有铁就能做,东冶又不缺铁,所以就提前做了许多。”
张铤又问:“那,那登杆脚扣呢?从没见用过。”
李笠还是指着自己脑袋:“这里有。”
登杆脚扣,在后世曾是电力维修人员攀爬老式电线杆的必备工具,上手简单,用来爬柱子、杆子,再合适不过。
张铤看着眼前竹木高台,只觉耳目一新,他没打过仗,却看过书籍,李笠所用攻城器械及方法,好像从没见书籍记载过。
当然,也许是他孤陋寡闻而已。
觉得自己孤陋寡闻的张铤,不会攻城,而打了几十年仗的将领们,见着己方已经攻入城中,南门缓缓打开,只觉自己是在做梦。
白发老将裴之高,抬头看看太阳,发现太阳还没到头顶,又看看那快速搭建起来的高台,难以置信。
“半天都不到啊....”
裴之高喃喃着,和其他几个将领面面相觑。
这么一比,我们前几日那一次攻城,算是儿戏么?
旁边,鄱阳王世子萧嗣见着己方兵马经由城门冲入城中,高兴不已,李笠展示的攻城技术,果然厉害,那么按着李笠的计策,接下来...
说不定就成了!
之前李笠献策,要用新的战法突破叛军拦截,解台城之围,萧嗣一开始觉得不可能,但今天,李笠证实了自己的攻城能力。
所以萧嗣认可李笠的新战法,觉得应该可行。
同在一起观战的湘东世子萧方等,见己方轻松攻破东府城,激动不已,双手握拳:“李笠果然有本事,竟然懂攻城之术!”
“接下来解台城之围,或许多了一分把握。”
侍卫们觉得奇怪:“第下,他不过是会攻城,又不是会冲锋陷阵。”
萧方等笑道:“杀敌靠兵器,突破敌军营垒,也可以靠器械啊!” hf();
第二十一章 推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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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青溪东,一座座望楼沐浴着晨曦,这些望楼结构简单,却高达十余丈,结构与一般望楼不同,可以看做是三根长梁搭在一起的三脚架。
这些超高望楼,在东冶监作李笠的指挥下,一夜便搭建完成。
之所以有如此神速,是因为用到了大量提前备好的扒钉,以及各种预制铁构件,能够将竹木料快速拼接、搭建起来。
鄱阳世子萧嗣,抬头看着这高高的望楼,不敢相信是一个晚上就搭好的,看其高度,站在楼顶的士兵,完全能把对面叛军的动静看得一清二楚。
然后通过打出不同的旗号,让地面上的将领知道前方情况如何,然后随机应变。
前方号角声阵阵,将萧嗣的视线拉回地面。
那日,李笠攻破东府城,官军士气大阵,而萧嗣说话的的底气充足许多,于是说服众将,集中兵力于今日突破青溪。
一直西攻,直到台城东。
现在,战斗即将开始,由李笠监作的架桥车,在人力推动下,缓缓来到青溪边,然后在人力推动下,伸缩式桥板慢慢向对岸伸去。
叛军在青溪北岸树起木栅,弓箭手在木栅上高台不断射出箭矢,其中就有大量火矢,要烧毁梁军的木桥,而梁军弓箭手也开始反击。
双方在不到百步的距离上对射,箭矢如雨。
赶工建起来的这些伸缩木桥,没有多少防火措施,被火矢攒射,很快就冒起火光,就在叛军以为纵火成功时,梁军方向忽然响起“嘭嘭”的巨响。
却见许多火球飞来,有的撞在木栅上,有的落入青溪西侧营地。
这些火球撞击硬物时会忽然碎裂,无数燃烧的石块溅射出来,将猝不及防的叛军士兵烧得焦头烂额。
又引燃许多易燃之物,火光渐渐泛起。
木栅处的弓箭手伤亡不小,营地里的士兵们赶紧灭火,却见这些大大小小的冒火石块,很像是沾了火油的石炭,浇水不灭。
而对岸的“嘭嘭”声连绵不绝,原来是梁军用大弩发射大量火球过来,不知用的何种法子,上弦速度很快(相对而言)。
大量火球飞入叛军营地,然后溅射火块,救不及,火势渐渐蔓延。
很快,营地里燃起大火,聚集在溪边木栅的弓箭手也伤亡过半,无法久留,纷纷后撤,而梁军派出锐士,不搭桥,直接泅渡过青溪。
叛军主将宋子仙仔细观察梁军的攻势,让部下后撤,不做任何反击,任由梁军过溪。
然后他在几处街道的中段设下口袋阵,又在前方布置羸兵,要以诈败的办法,引梁军来钻。
过溪的梁军,果然沿着街道进攻,羸兵一触即溃,梁军趁势掩杀。
但是,青溪东岸梁军望楼上响起号角声,本来已经追击的梁军士兵,渐渐停下脚步,就地防御,没有继续进攻。
宋子仙决定等,按着这几个月来和梁军交锋的经验,他认为南人不乏敢战之兵,但将士大多很鲁莽,打仗打得顺手时就会穷追猛打,极易掉进陷阱。
所以,等等再说。
然而,宋子仙没有等来梁军的继续进攻,却见梁军所占地盘上,“长出”一座座高台。
这些高台是竹木制,好像是从地面升起来的,有五六丈高,一旦弓箭手登台,就如同站在城头一样。
宋子仙赶紧让人反击,靠上去不断射箭,甚至射火箭,试图烧毁这些高台,但梁军士兵随后前出,在双方白刃战、对射之际,高台越来越多。
大量弓手登台,居高临下放箭,宋子仙的弓箭手招架不住,只能后撤,而布设的伏兵,被高台上的梁兵看得清楚。
伏击失效,宋子仙只能后撤。
然后梁军在街道上推进,遇到横在面前的民宅就破墙、穿堂,走了一段距离,又停下来,不一会,停留之处升起一座座高台,宛若箭楼。
梁军士兵又在周围架起木栅、鹿角,开始筑垒,将高台护起来,构成一座营垒。
新设口袋阵等着梁军送死的宋子仙,见状觉得不妙:梁军已经换了一种战法,那就是以箭楼推进,步步为营。
这种战法不罕见,罕见的是搭箭台极快,不知不觉,对方就已经过了青溪,向台城步步推进,打得很稳。
这些慢慢推进的梁军,因为有箭楼作为制高点,可以将周边情形看得个大概,又可以压制己方弓箭手,在街道、建筑群中推进,速度很快。
那么,设伏已经没有用了,只能硬拼,但是...
还可以纵火!
宋子仙很快做出应对,让部下运来大量易燃之物,准备来个火攻,这片地区到处都是民宅,烧起来的话,可不好躲。
然而他们的火攻还没开始,梁军的火攻却开始了。
沿着街道发动突击的梁军,有时会投掷出燃烧的陶罐,陶罐落到侯景军士兵身边时迸裂,然后溅出大量燃烧的油将周围点燃。
火一烧起来,旁边的人都会遭殃,侯景军大乱,被撞进人群的梁军士兵砍杀,一触即溃。
面对如此凶猛的梁军,宋子仙故技重施,又在后面设了口袋阵,让溃兵‘引’这支梁军来追。
对方追着追着,停下脚步,运来竹木所制鹿角、栅栏等物,又开始筑垒。
不一会,营垒里升起高台,然后有弓箭手登台,压制四方。
宋子仙见了,愈发觉得棘手。
而眼前这梁军“前进据点”里,主将、天门郡守樊文皎也觉得有些郁闷,他打了多年的仗,第一次打这种仗。
以箭楼为依托,步步为营,慢慢向台城前进,走一段就停一下,筑垒,搭箭楼,巩固后,继续前进。
那么,他的部下其实是在掩护箭楼的搭建、营垒的修筑,而不能奋力突击和叛军决战,有些憋屈。
但这样的打法,就不容易中伏,很稳。
现在,一个个营垒之间的通道有木栅保护,所以形如一体,如同一座长条状的营垒慢慢向西延伸,中间有通道,人员可以从容往来。
而己方箭楼更像是一座座高台,搭起来真是快,樊文皎所部兵马作为先锋,过青溪之后,打打停停,如今倒也向前推进了不少。
时值午后,将士们都有些乏,后方送来许多干粮和温水,樊文皎赶紧让部下吃喝,抓紧时间休息,恢复体力。
南边百步距离,平行进军的高州刺史李迁仕所部兵马,也在筑垒、搭箭台,两边都有随军的“东冶营”士兵,带着青壮们搭箭台、筑垒。
一旁,樊文皎侄子樊猛见那位东冶营的“李监作”正在清点燃烧罐,凑了上去:“监作,我有一事不明。”
李笠抬起头:“樊兄请说。”
“这猛火油不用灯芯也能直接烧的?”
“对,不然如何叫猛火油?据说是南海番国贡品,奈何烧起来有些臭,还有烟,宫里不乐意用,便运到东冶,用作灯油,夜里赶工时照明用。”
李笠说完,小心翼翼放好一个陶罐:“东西是好,不过数量有限,请省着些用。”
樊猛看着陶罐,又看看前方不远不近的台城外城,有些茫然:“我们真能这么一路修箭楼修过去,直到台城边上?”
“逆贼不会袖手旁观,必然想方设法阻挠。”李笠发表自己的见解,“我方营垒越来越长,侧翼必然暴露得越来越多,很容易被对方突破,然后拦腰截断。”
“但是,我们是在城中筑垒,又穿院破房,所以侧翼多为狭窄街道,以及支离破碎的大量民宅,对方即便集中兵力来攻,却因为施展不开,空有兵力而使不上劲。”
“我们营垒里有箭楼,外围有木栅、垣垒,对于这种狭窄通道的进攻,防守起来轻松许多,所以,就这么推进,一定能抵达台城边上。”
“解了围,届时喝庆功酒,你我不醉不归!”
李笠说得头头是道,樊猛听得信心倍争,而己方的进展也印证了这位李监作的话:这场仗打起来,确实很稳,不怕被伏击。
于是由衷称赞:“监作的办法可真好使!”
李笠笑而不语,他既然是“箭楼推进”战法的倡议者,当然要现场指挥部下搭箭楼推进。
顺便长见识,积累作战经验。
所以,风险是有的,却很值得。
“敌军必然不断反扑,昼夜攻打,我们兵力有限,防守起来会很吃力,不过不要紧,我还有法宝。”
“那就是会喷火的喷火弩,也是用南海猛火油为燃料,杀敌可厉害,虽然用不了多少次,可关键时刻能派上用处。”
樊猛不知道什么是喷火弩,也没见过会喷火的军械,但听李笠这么说,更觉得获胜有把握。
他也就二十岁出头,跟着父亲打过仗,有些经验,不过见李笠对御敌颇有心得,好奇起来:
“监作莫非打过仗?”
“就是清剿过水寇而已。”
水战和陆战不同,樊猛有些疑惑:“那监作是如何想出这战法,还有...”
樊猛指了指旁边那结构简单又牢固的高台。
“此事说来话长。”李笠又开始套路淳朴青年,“那年,我在彭蠡湖打渔,遇到一位奇人,自号‘克虏伯’...”
忽悠愣头青,再简单不过,李笠说着说着,有些感慨:仅靠鄱阳王世子召集的兵马来实行“箭楼推进”战术,还是颇为吃力。
若邵陵王的兵马以及柳大都督的兵马也加入进来,集中人力物力一起作战的话,恐怕明日就已经攻到台城边上了。
但这是不可能的,即便真的合兵,两位宗室谁听谁的还两说,至于柳大都督,作为勤王军主帅(名义上),也不可能听别人指挥。
勤王军之间多有提防,互不统属,无法形成合力,鄱阳王世子也是召集了一些敢战将领一同出兵,才能展开攻势。
还多亏率领荆州军的湘东世子萧方等明事理,派天门郡守樊文皎助战,否则进展没那么乐观。
李笠看看远处的台城外城轮廓,愈发觉得胜算大,他如此出谋划策、随军作战,已经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了。
他希望能够减轻侯景叛乱造成的损失,好歹能让更多的无辜百姓躲过这一场浩劫,之前刺杀临贺王萧正德,也是基于这个原因。
李笠和樊猛说了会,号角声起:敌人来袭。
休息片刻的梁军将士又抖起精神,拿起武器,迎战。
此时,日头西偏,梁军的这个前锋据点,距离台城还有数里远。 hf();
第二十二章 推进(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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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台城东、青溪以西地段火光大作,梁军与叛军夜战,双方不断射出火矢,试图点燃对方的箭楼。
渡过青溪的梁军,一边向前推进,一边筑垒、搭箭楼,然后以营垒箭楼为依托,坚守新占的地区。
整个白天,梁军都在不断推进,距离台城,也越来越近。
而梁军营寨也越拉越长,宛若长蛇,侧翼一旦被切断,首尾难以相顾,必然溃败。
对此,叛军采取应对,首先提前在己方阵地搭箭楼,又挖壕沟,试图阻挡梁军的进攻。
然而,不知梁军用了什么法子,搭建箭楼的速度极快,硬是顶着叛军的箭雨,逼近到箭楼防线前百余步。
然后也搭起箭楼,和叛军对射。
百步距离,又是晚上,箭矢的威力和准头都略有下降,现场督战的侯景,见着梁军如同脱胎换骨一般,用新打法有了如此进展,心里有些着急。
看看时辰,也差不多了。
侯景如是想,看向梁军阵地南侧。
应对之二,就是强攻梁军营垒侧翼,将这宛如长蛇的营垒群拦腰截断,前端的梁军,就完蛋了。
侯景已经派出夜袭队,从南北包抄梁军阵地,如今是夜晚,点着火把赶搭箭楼、木栅的梁军,就是一个个活靶子。
果不其然,梁军阵地南北两端响起厮杀声,动静越来越大,看样子,夜袭队已经攻入营地了。
侯景登上一座箭楼,眺望梁军营地,只见南北两侧火光闪烁,厮杀声不绝于耳。
不知过了多久,渐渐有欢呼声起,侯景希望是己方获胜,然而,几名灰头土脸跑来禀报战况的士兵,带来了坏消息:
夜袭失败,己方伤亡不小。
侯景觉得有些烦躁,就在这时,“嘭嘭”声起,听起来是大弩发射时的动静,白日里在青溪边领教了梁军大弩投射威力的叛军将士,瞬间脸色变得惨白。
大量火球从前面梁军营地飞起,划过一道道弧线,落入叛军营地,然后碎裂成无数火光,煞是好看。
到处溅射的燃烧石炭,扑灭起来很麻烦,不过白天吃过亏的叛军此时也有了反击的办法。
一座座搭建起来的人力投石机前,大量百姓在叛军士兵的威逼下,奋力拉扯着绳索,将投臂另一端挂着的燃烧物投射出去。
一时间,双方营地火球对射,壮观而又惨烈。
然而梁军以大弩抛射火球的速度较快,叛军人力投石机的投射速度慢,对射了半个时辰后,叛军营地燃起大火。
火光映红半边夜空,侯景见梁军攻势如火如荼,战具威力巨大,思来想去,无计可施。
王伟见情况不妙,知道己方若不挡住梁军攻势,恐怕用不了几日,对方就会突破台城外墙城,靠近台城,届时,一切都完了。
看看营地里惶惶然的充军百姓,王伟计上心头:
“侯王,形势危矣,不如把这些人当做前军,驱赶他们冲击梁军营地,我军再随后掩杀!!”
“是么?”侯景沉吟着,摇摇头:“现在不行。”
“现在当然不行,天黑了看不清楚,得白天。”王伟笑起来,面带杀气:“白天,他们看着无数百姓哭喊着跑来,是放箭呢?还是开门呢?”
。。。。。。
清晨,一片哭喊声中,无数手无寸铁的百姓,跌跌撞撞向梁军营垒跑来,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小,虽然极不情愿,却不得不向官军这边前进。
如果不前进的话,会被后面的督战士兵砍杀。
前进,可能不会死,不走,肯定会死,该怎么选,傻子都知道。
而严阵以待的梁军将士,面对汹涌人潮,迟疑了。
虽然驻军秦淮河南岸时,许多勤王军的军纪败坏,烧杀抢掠,所作所为不像王师,更像叛军,但也有将士未曾作恶,毕竟自己也有亲朋好友。
现在,看着手无寸铁的百姓被叛军驱赶着,冲击己方营垒,梁军将士不忍心下手,但不放箭的话,营垒就守不住了。
正纠结间,主将下令放弃营垒后撤,士兵们虽然松了口气,却也觉得无奈:打了一夜,好不容易打到这里,说放弃就放弃,白忙活了。
梁军后撤,叛军以百姓为前驱,不断得寸进尺,很快,就接连突破梁军数个营垒,向着青溪方向接近。
忽然,南北两侧杀出伏兵,将追击得兴起的叛军队伍拦腰截断。
若是当面白刃战,梁军将士不惧叛军,奈何经常中计,追击时中伏,所以多有惨败。
一直以来屡次被叛军伏击的梁军,此刻终于以牙还牙。
后方,督战的王伟正在箭楼上眺望,见梁军果然设伏,冷笑起来。
他们既然经常设伏,打得梁军丢盔卸甲,自然也会提防对方设伏,所以,驱赶百姓冲击营垒的那些兵,都是羸兵。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王伟准备的“黄雀”,奋力出击,扑向已经出击的梁军。
这些黄雀可都是精卒,就等着螳螂跳出来,然后猛地一啄,啄中螳螂的要害。
就在这时,火光大作,随后惨叫声起,王伟在箭楼上看得明白:梁军不知用了何种军械,居然能够喷火,喷出的火舌很长,把己方士兵点燃。
只是片刻,无论是蝉还是黄雀,都消失在火光之中,微风吹来,带来难闻的焦味,王伟只觉难以置信。
怎么回事?梁军怎么凶猛起来了?
联想到这快速搭建的高台,以及失守的东府城,王伟觉得莫非梁军那边来了擅长营造器械的能人。
所以,才有箭楼推进的战法,还颇为有效,对方搭箭楼之快,让人难以置信。
相较之前,只是短短时间,就推进到这里。
之前,这帮废物可是连青溪、秦淮河都攻不过的!
想着想着,王伟觉得有些焦躁,从去年十月底到现在,台城一直拿不下来,而军中粮草消耗很大,快撑不住了。
此次渡江攻打建康,随行没有携带多少粮食,入城后,幸亏江边石头城守将不战而降,便有了城中大量粮食稳定军心。
然后再搜刮城中居民存粮,倒是收上来不少,所以才撑到现在。
却已经无以为继,而囤积着粮食的东府城也丢了,那么再僵持下去,必然会因为断粮,不战自溃。
想到这里,王伟看看眼前往回溃逃的士兵,不由得握拳:当面之敌,看来是挡不住了,再过个几天,必然被其接近台城,和城内相通。
所以得找出破绽来。
王伟看向西面,看向台城,他行事一向多有准备,为的是狡兔三窟,以防万一。
萧氏享国四十余载,子孙后代多有无能、懦弱之辈,老的是这样,年轻的也是这样。
却依旧高官厚禄,锦衣玉食,带不得兵,打不了仗。
甚至还是一国储君。
王伟看着台城方向,眉毛一扬:所以,你不过是投胎到了好人家罢了! hf();
第二十三章 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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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台城皇宫,皇太子萧纲看着一份降表,陷入沉思。
降表是侯景写的,这个逆贼,居然向朝廷乞和了。
说实话,萧纲恨不得将侯景碎尸万段,如此才能解心头之恨,因为侯景祸害了那么多人,把建康给毁了,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但是,台城快撑不下去了。
想到这里,萧纲有些失神,城中粮食匮乏,许多士兵已经开始吃死人肉了。
而且患病去世的人越来越多,不止是一般士兵、百姓,就连许多宗室、官员也病死了。
现在,太子妃也病倒了,症状和许多病逝的人类似,无药可救,只能等死。
种种迹象表明,城内开始出现瘟疫,如今天气回暖,再拖下去,瘟疫会爆发的。
到时候,饿得两眼发昏、病恹恹的士兵和青壮们,如何与攻城的逆贼作战?
萧纲心中满是苦涩。
一月时,鄱阳世子萧嗣的侍卫李朗冒险入城,给萧纲带来了好消息:援军已经抵达建康,在秦淮河南岸扎营。
从那时起,萧纲就盼着勤王军把逆贼击败,解台城之围,但是,一个月过去了,逆贼依旧在昼夜攻打台城,而所谓的解围,迟迟未见。
萧纲觉得台城坚持不了多久,就算把逆贼打跑了,台城也没有多少可用之兵,而在外勤王的六弟萧纶,极有可能会带着勤王军逼宫。
不,萧纶不需要带着其他将领逼宫,只需要许以高官厚禄,让这些将领作壁上观,自己带着蓄养的私兵,冲进皇宫,就能,就能...
想到这里,萧纲只觉后背发凉。
他这个弟弟,一直顽劣不堪,不止想要取而代之,座储君之位,甚至还谋逆,要父亲的命。
萧纲并不清楚侯景乞和的具体原因,但是,从降表上可以看出端倪。
侯景乞和,条件之一是需要粮草接济,条件之二,是让邵陵王及鄱阳世子麾下兵马退到青溪以东,不得过溪。
萧纲由此推断,萧纶已经和萧嗣合兵,过了青溪,向台城靠近,而且已经靠得很近,侯景拦不住,所以才有此要求。
对此,萧纲判定萧纶不仅拉拢了不少勤王军将领,甚至已经和鄱阳世子萧嗣达成了什么约定。
所以,才能合兵进攻,打得侯景叛军节节败退。
那么等叛军败走后,萧纶仗着手握大军,入城行悖逆之事,萧嗣和一些将领极有可能作壁上观。
萧纲觉得这不是不可能。
一直就有传言说鄱阳王萧范意图不轨,甚至有童谣暗指萧范是未来天子,所以萧范、萧嗣父子这几年其实也不老实。
私下招揽壮士,囤积兵仗。
萧纲对于鄱阳王也有提防,现在,鄱阳王世子萧嗣甚至与皇子萧纶合兵了,这从侯景提的要求中可以推断出来了。
所以,萧纲知道自己面对的强敌有两个,一个是外敌,一个是内患。
萧纲越想越觉得情况危急,如今台城守军尚有战力,而侯景逆贼已经没了战心,并且停止攻打台城,就想着筹集军粮,渡江北上,返回寿阳。
叛军是否返回寿阳,萧纲不在乎,只要侯景的军队离开建康,他就能立刻采取措施,防止萧纶铤而走险。
所以,应该和谈。
但是,父亲认为侯景言而无信,必然是假意投降,以此为借口索要粮草,让勤王军后撤,行缓兵之计。
也不是没这可能,萧纲仔细琢磨,思来想去,觉得不如一试。
既然侯景这边,都不得不承认被萧纶打得节节败退,那么,即便拿到了一些粮草,也不可能继续围困台城。
若言而无信,继续围城,少则三五天,多则半个月,就会被萧纶击败,不想逃也得逃。
而自己只需要给对方一些粮草,多等半个月,就能熬到侯景兵败,或者撤军。
半个月,守军还能有战斗力,就算萧纶有异动,只要守住台城各门,就跳不起来。
或者,等侯景退去,召勤王军各部将领入城,不许带兵,这样也可以。
萧纲权衡利弊,决定试一试,不过台城里粮草不够,不可能分给侯景,那么...
。。。。。。
台城东,梁军营垒里,李笠正和士兵们交谈,他指着近在咫尺(其实还有一里左右距离)的台城外围城墙,笑道:
“两日,最多两日,我们就能突破这外墙,攻到台城边上,届时,可以往城里运粮草,可以增兵,逆贼破城的美梦可就彻底破灭了。”
若是前几日说这话,旁人是不信的,但官军靠着这位“李监作”的主意,以箭楼、营垒推进、步步为营,还真就距离台城越来越近。
更别说这位李监作带着“东冶营”随军作战,将士们浴血拼杀,东冶营拼命搭箭楼、筑垒,速度极快,让官军在和叛军的血战中屡屡占上风。
所以,士兵们对这位平易近人的李监作颇有好感,而李笠在军中也渐渐小有名气,因为他不仅会营建,还射得一手好箭。
作战时,经常射杀敌军士兵,让同袍们化险为夷。
樊猛好奇的问李笠:“监作,你这箭法练了几年?”
“大概四五年吧,有空就射,练多了,准头就上来了。”
“监作身材魁梧,一身力气,射术又不错,为何在东冶当监作?”
愣头青的情商低,问问题都不会问,李笠不介意,笑道:“我出身微寒,能做东冶监作,已经很不错了。”
“哦...”樊猛点点头,李笠又说:“不过,此次大伙勤王,立下不少战功,想来平定逆贼后,朝廷必有嘉奖。”
“说不得,大伙都有官做,我也不例外。”
这话题不错,樊猛及樊家部曲和士兵们都有些激动,议论着打完仗后,能有什么样的嘉奖。
李笠招呼几个东冶营的工头...部下过来坐坐,聊聊天:“别的不说,东冶营的兄弟们,至少能免罪了。”
“免不免罪,无所谓。”那几个男子笑起来,“我觉得,跟着监作更好。”
“打完仗,我不一定在东冶做事,或许,能回鄱阳当个小官,你们也跟着去么?”
“去,鄱阳不是监作的家乡么?想来我等跟着监作在鄱阳做事,总比在建康好。”
这回答是客套话还是心里话,李笠分得清楚,所以很高兴:这不,招揽了至少数百人。
打仗不仅需要冲锋陷阵的战兵,还需要会土木作业的工程兵,无论是攻坚也好,防守也罢,快速搭建各类设施的能力,是很重要的。
为此付出的代价,不过是把对方当人看、管吃管住而已。
想着想着,李笠忽然冒出一个荒谬的想法:此次若是朝廷成功平叛,那么,必然要对勤王军进行嘉奖。
别的不说,就说嘉奖的开支,以及此次兵乱之中的损失,最后必然以税收、劳役的形式,转移到寻常百姓头上。
百姓的日子,更不好过了。
抬头看着远处的台城,李笠觉得有无奈,王朝无论怎么更替,对于百姓而言,本质都是一样的。
他没有本事也无力改变时代,那么,多为自己谋前程,没什么不好意思。
仔细一想,自己在这次勤王中,没有正经的职务,更像是自带干粮来出主意的谋士,亦或是带队参战的包工头。
箭楼推进战法、‘快速搭箭楼法’是李笠提出的不假,然而是鄱阳世子拿的主意,然后调集物资、召集各部兵马协同作战。
实施起来,是无数将士浴血奋战,才能将营垒向前推进。
大项目成功,决策者、执行者必然要拿奖励,至于创意的提出者,按这时代对“工”的歧视,以及宛若天堑的贵贱之别,李笠觉得自己大概能做个东冶丞?
无所谓,他才二十一岁,等个两三年,把队伍培养得更大更强,待得老皇帝去世、新君即位、宗王内战时,再浑水摸鱼。
正琢磨间见,营垒里喧嚣起来,李笠赶紧起身想去问问出了什么事,却见跑去打听消息的士兵,带回来一个消息:
“台使来了,排场不小呢。”
有人听不懂:“台使?台使是什么?”
“台使就是台城来的使者,就是天子使者的意思。”
“哎?不是说台城被围了么?怎么会有台使过来?逆贼如何会让他们过来?”
“你问我?我哪知道。”
“会不会是逆贼派人假扮的,来赚我们营垒?”
李笠听着议论,看看台城方向,觉得情况不对:按道理,叛军是不可能让台城和外界联系的。 hf();
第二十四章 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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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地,军帐外空地,李笠正在烤鱼,不过手中木棍上叉着的鱼已经被烤得焦黑,李笠却依旧将其放在火上烤。
张铤走近,见这位铁青着脸,知道是因为一件事而窝火:台城来使,要求勤王诸军停战,以便让乞和的侯景将兵马撤走。
之前一直奋战的鄱阳王世子及一些将领,当然不乐意,但更多的勤王军将领沉默,之前一直避战的大都督柳仲礼便顺水推舟,下令各部兵马暂时休兵。
所以一直积极为鄱阳王世子谋划、要给台城解围的李笠,肯定是气坏了。
张铤坐在一旁:“李郎,事已至此,还能如何?”
李笠烤着“碳鱼”,幽幽的说:“侯景没别的路可走,唯有攻破台城、控制中枢这条路能走,所以,他怎么可能会撤?”
“他要是就这么撤了,人心就散了,若是没有立足之地,很快就会众叛亲离,最后身边不会有几个人跟随,随便几个村民就能活捉他。”
“而皇太子居然要媾和,这就让侯景确定台城快撑不住了,那么,更要加紧攻城。”
张铤分析:“李郎,我认为皇太子是权衡利弊后做的决定,一定是在提防邵陵王。”
“张兄,问题的关键不是这个。”
张铤见李笠拿着烤鱼木棍的手在微微颤抖,只能倾听,也好让李笠把胸中郁闷发泄出来。
“侯景在寿阳募兵,备战,意图不轨,不是没人提醒,鄱阳王都几次示警了,结果...”
“侯景在寿阳起兵,号称诛三蠹,朝廷平叛兵马迟迟未动也就算了,周围的州郡,在干什么?”
“侯景轻骑突击,接连取谯州、历阳,轻松地如同秋游,这帮地方官在干什么?”
“采石矶,江防要地,居然没人守,侯景就这么渡江了,如同秋游一般轻松,朝廷在干什么?”
“叛军兵临城下,夺朱雀航、朱雀门、宣阳门,轻松地如同啃甘蔗,朝廷在干什么?”
“叛军围了台城,勤王军云集,结果居然对峙了三个多月都没解围,这是怎么回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大梁幅员辽阔,兵马数十万,又有长江天堑,怎么就被区区丧家之犬给围了台城?”
“不止我,各地牧守、出镇宗室,以及地头蛇们,都会问....这个问题。”
李笠的胸膛起伏,明显情绪开始激动,并且即将控制不住:“现在,现在!台城给出了答案,就是无能,就是怂,就是懦夫!”
“他们居然与叛军媾和,媾和了!哈哈哈哈哈哈!”
“你让地方牧守、出镇宗室还有各地地头蛇怎么看朝廷?怎么看皇帝和皇太子?嗯?怂货、懦夫、德不配位啊!”
他一把将烤得碳化的鱼扔到篝火堆里,咆哮起来:“台城再难,也得撑下去,多少将士浴血奋战,就是认为朝廷能赢,现在要和谈,就是承认打不过叛军,那谁还给他卖命啊!!”
“勤王军大部分在围观,只有我们一路推进,为此多少人阵亡,消耗了多少物资,无论是人,还是物资,已经快撑不下去!”
“大伙也就是见着台城在眼前,咬牙硬撑,结果..”
“最后的一块遮羞布,台城的坚守、绝不妥协,是朝廷,是皇帝和太子的最后一块遮羞布,可随着和谈,随着停战,遮羞布已经被扯开,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朝廷无能,懦弱,徒有其表,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从今往后,人心思变,皇太子就算将来做了皇帝,可威严扫地,又有何用!!”
李笠是真的被气到了,骂骂咧咧,亏得张铤做了布置,让左右全到外围站岗,且不许任何人接近,免得李笠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被外人听到。
李笠发泄一通,呼哧呼哧喘着气,一脸不爽。
他本来可以作壁上观,在鄱阳蹲着,小酒喝着,饭菜吃着,和妻妾夜夜“造人”,看着历史“走进度条”。
然后投靠“大佬”陈霸先,得个三四十年太平日子过。
但是,天下不太平,乱世依旧躲不掉。
侯景之乱后,南方元气大伤,被北方击败只是时间问题,后来的陈国不过是苟延残喘,于是,到了末代君主陈叔宝执政时,烟雨江南迎来了渡江的隋军。
陈国的国祚没有梁国长,所以那个时候他若还活着,大概是六十多岁的老头,一家老小还得在兵荒马乱中苦苦挣扎、朝不保夕,岂不凄凉?
所以,李笠认为自己现在必须做些什么,而不是默默旁观。
年轻时偷懒走捷径,任由侯景祸害江南,那么等将来一把年纪了,还得在风雨飘摇之际,拉扯着一家子人求生,到时候更难。
虽然梁国是迟早要爆的,却不该以如此惨烈方式崩溃。
李笠听张铤说过,宋齐、齐梁交替,战斗主要发生在建康以及长江上的几个要地,譬如湓城、寻阳、夏口等等。
而侯景之乱一旦全面爆发,那么波及范围就很大了,最直接的后果就是南方损失大量人口,一如人受创、大出血。
即便日后救回来,伤了元气,人也废了。
所以李笠才选择留在建康,然后投效鄱阳世子,出谋划策,要把侯景击败,解建康之围。
效果是不错的,箭楼推进战术,使得勤王军距离台城越来越近,再过两三日,就要成功了。
结果台城那边居然要媾和。
想着皇太子居然求和,还打算给侯景送粮,期盼把对方礼送出境,李笠算是明白,为何历史上侯景之乱会闹大。
从上到下,这朝廷都烂透了,即便没有萧正德做内应开城门,侯景叛军一样“凭本事破城”。
朝廷如同烂泥,而烂泥是扶不上墙的。
李笠觉得自己在建康这几个月的努力,已经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他一不姓萧、二未深受萧家恩惠,没必要为此气得吃不下饭。
“媾和就是认怂,让各地官员、豪强地头蛇看清楚,朝廷已经不行了!让北边的两个魏国看清楚,梁国就是徒有其表的窝囊废!”
“一国之储君,就这点眼界,就这点出息,为了防弟弟,不惜屈膝求和,懦夫!”
张铤等李笠骂完了,开始劝:“李郎,看样子,恐怕台城之围难解,万一,万一...可得早做打算。”
李笠点点头:“当然要做打算,一旦无可挽回,我们得赶紧回鄱阳,我已经尽力了,那么他们自己做的孽,自己承受。”
张铤试着分析利弊:“那,何时回去很关键,是现在回,还是台城出事后回?”
“不急,现在还有机会挽回,不能一走了之。”
李笠恢复了平静,又开始琢磨计策:“我骂别人是懦夫,自己可不能是懦夫!”
“李郎莫要意气用事,既然要走,就得早走。”张铤有自己的看法,担心李笠气昏头,极力主张早做打算。
“现在走,无非世子那里难看了些,但好歹能弄到船,把愿意跟着走的人,都带上。”
“若台城真的出事了,勤王军各奔东西,届时船不好弄,而且,恐怕半路上会不太平。”
李笠反问:“如何不太平?”
“若台城出事,各地豪强恐怕会蠢蠢欲动,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届时无论是走陆路还是水路回鄱阳,都不会太平。”
李笠挠挠头:“那,万一侯景真的败亡了?”
“李郎,朝廷如今这样子,就算躲过侯景这一劫,也必然威信大跌,过不了几年,皇帝驾鹤西去,宗王也会作乱,这世道,不会太平了,不愁没机会浑水摸鱼。”
李笠知道张铤说得有道理,但他不打算这么轻易放弃。
而且要如何向鄱阳王世子萧嗣辞行,有些麻烦:现在走,就是临阵脱逃,而之前,是他自己主动投效世子帐前的。
张铤自告奋勇:“李郎,我留下来,东冶营就让我管着吧,若战事再起,我带着他们继续搭箭楼,好歹能助世子一臂之力。”
“世子那边,就说时局不妙,为防万一,先回鄱阳准备一二,一旦有变,至少,你还能拉起一支队伍,为世子尽一份力。”
李笠没有说话,沉吟着,良久,作出决定:“你的建议不错,不过,我手上虽然没有可战之兵,但有脑子..我还可以想办法!”
“李郎,事到如今,还能想什么办法?”张铤摇摇头,“勤王军大部将领都在观望,愿打且能打好的鄱阳王世子,也差不多精疲力尽了。”
“即便十天半个月后,战事再起,侯景有了时间作准备,必然针对箭楼推进的打法进行应对。”
“届时即便鄱阳王世子继续进攻,可其他勤王军依旧不协助的话,鄱阳王世子无论是兵力还是物资,恐怕都撑不下去了。”
张铤说话的时候,李笠在沉思,思来想去,念叨着:
“节奏,这是节奏问题,我们不能任由侯景带节奏,也不能任由勤王军围观,得想办法破局,节奏,得由我们来带,如此才有机会赢。”
“李郎,事到如今,还破什么局哟!”
李笠忽然笑起来:“我有主意了!只要说服世子,按这主意来,那说不定几日内就能定胜负!”
张铤见李笠信心满满,只觉难以置信:几日内就能定胜负?!
靠做梦么? hf();
第二十五章 计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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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帐,鄱阳世子萧嗣正与李笠交谈,帐中只有他二人,所以,可以谈一些不足为外人道来的话题。
李笠总是能出不错的主意,所以虽然不是佐官,也没有军职,但萧嗣还是很乐意听听李笠有何妙计。
现在他陷入僵局,一筹莫展,需要有人帮忙,看能否指点迷津。
“他们都主张停战,等侯景撤军,所以,寡人再怎么坚持都没用。”
“第下以为,侯景是真撤军还是假撤军?”
“他必然是假撤军,以此为借口,筹措粮草罢了,等拿了粮草,必然赖着不走。”萧嗣说完,有些沮丧。
“粮草,还得从东府城调,那我军攻打东府城,不就是白打了?侯景的诡计,他们不该看不出,殿下也不该看不出,却...”
“第下,皇太子防着邵陵王,而诸位勤王将领之中,很多人恐怕也不想第下拿解围首功。”
“唉,此事不提也罢。”
“第下,卑职以为,皇太子被围在台城,不知外面情形,极有可能被逆贼误导,以为如今是邵陵王掌握了勤王军,故而做出误判。”
李笠仔细分析着,但萧嗣有些走神,皇太子要和叛军媾和,原因他可以猜出来,却不知道该如何化解困境。
他一心为国,真心实意要解台城之围,然后服从朝廷安排,让回合州就回合州。
奈何,皇太子猜忌邵陵王,猜忌他,所以,宁愿和逆贼媾和,想‘礼送侯景处境’,不给勤王军中任何人以率兵逼宫的机会。
可是,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率军逼宫?
邵陵王么?真敢这么做,坐镇长江中上游地区的宗王们会答应?
更别说勤王军各部互不统属,邵陵王即便想收买人心,也出不起那价钱,不要说他这边,就是荆州军,也不是邵陵王能收买的。
萧嗣觉得,此次媾和必然以失败告终,而战事再起时,他已经没有多少余力强攻了。
箭楼推进战法需要投入大量人力物力,随着营垒的步步推进,营垒已经像一条长蛇,需要大量士兵来防守。
否则一旦被敌军拦腰斩断,那就是惨败,而他无法说动其他勤王将领来助战,能动用的兵越来越少。
李笠见萧嗣一脸郁闷的表情,知道多说无用,索性直接出主意:“第下,卑职有一计,可于数日内定胜负,却不需要第下为行此计投入多少人力物力。”
李笠见对方来了精神,便凑到耳边低语:“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萧嗣听了之后,如同看疯子一样看着李笠,李笠又说了一遍,萧嗣惊得脸色一变,差点就跳起来:“这如何使得!”
“还有,你说这法子,简直,简直...让人匪夷所思啊!”
动静有些大,有侍卫拉开营帐门,探头进来张望,见世子和李监作一切如常,便告了声罪,缩了回去。
李笠要做最后的努力,所以诚恳的说:“第下,非常之时,须行非常之事,一旦台城沦陷,万事皆休,卑职不过寻常百姓,若改朝换代,也一样过日子。”
“第下是大梁宗室,若国家倾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此时不奋力一搏,悔之晚矣!”
。。。。。。
东府城头,李笠和湘东世子萧方等一起放孔明灯,一个已经点燃的孔明灯,轻轻飘起来,被东南风带着,向下风向的台城方向飞去。
萧方等看着这孔明灯飞走,真希望能飞到台城,给城里捎去他写的书信。
他也确实试过,然而放飞的孔明灯飞到半路就会落下,或者因为风向变化而飞到别处,几次尝试都失败了。
而李笠,今日邀请萧方等来东府城参观各种战具,此时则在讲解孔明灯飞天原理。
孔明灯,又称天灯,是一种用纸制作的纸灯笼,点燃灯火后,可以飞上天空,相传是由三国时的诸葛孔明所发明。
是不是这样,众说纷纭,孔明灯确切的出现时间,无从考证。
李笠在鄱阳,见人放过孔明灯,萧方等也放过,只是不清楚原理,李笠现在正讲解原理。
“热气轻,会上升,而孔明灯底部的火焰,加热空气,空气变热、变轻,就往上升,却被孔明灯顶部兜住,于是,热气便顶着孔明灯向上飘。”
这道理光说是无法理解的,李笠用备好的一个大灯笼,还有一盏灯,现场做演示。
灯笼悬挂在架子上,其顶部密封、下方开大口,先请萧方等伸手进去,感受一下灯笼内是冷是热。
确认无误后,将灯放在灯笼下方,点燃,烧一阵子。
拿开灯油后,萧方等伸手进去,果然感觉到灯笼里比起方才要暖一些。
李笠讲解:“灯油燃烧,加热空气,空气变热后上升,自然就进入灯笼里,使得灯笼内变暖。”
“若热气变重,那就该下沉,灯笼里不该是暖的,而是和方才一样。”
这个实验容易理解,但萧方等还是觉得难以接受,李笠又说:“水有浮力,所以木头可以浮在水上,而同样大小的石头却会沉下去。”
“原因就是向上的浮力,大于木头自己的重量,于是木头就浮起来,反之,下沉,空气里也是如此。”
李笠以此引入“浮力”的概念,让萧方等开始接受“浮力大于物体重量,物体就会上浮”的理论。
对于孔明灯而言,只要体积合适又轻,那么挂在灯下的火球,就可以加热足够多的热气,使其充满孔明灯内部,然后浮力大于重量,让孔明灯浮起来,向上飘。
萧方等大概听懂了,但好像还是不懂,所以似懂非懂间,见城内空地上,一个巨大的布袋已经‘浮’起来。
萧方等入城时,就见许多人围着被许多长杆撑着的布蓬忙碌,不经意间,这布蓬居然膨胀成布袋。
布袋很大很大,如同一个头尾颠倒的梨,周围有长绳索牵着,似乎在束缚着这大布袋,不让其升上天。
“李郎,这是?”
萧方等好奇的问,李笠引其下城,来到大布袋面前。
却见大布袋下方挂着个吊篮,吊篮上方有桁架,放有冒着火焰的铁桶,有人将这铁桶取下,换上另一个铁桶,然后点火。
铁桶开口处燃起火焰,火烧得很旺,却散发着淡淡臭味,萧方等听李笠介绍,桶里烧的是猛火油。
他看着眼前这庞然大物,忽然心中一动。
这不是一个特大的孔明灯么?
“第下,此物名为热气球,可看做是特大的孔明灯。”
李笠介绍起来,数年前他就制作出热气球,所以积累了经验,摸索出比较实用的结构和制作尺寸,一旦有需要,且材料齐全,可以很快做出来。
“第下,如今东南风起,热气球可带人飞向西北方向的台城。”
“这、这...能带着人飞?”萧方等震惊之余说话都有些结巴,他从没想过特大的孔明灯能带着人飞上天空。
“是,所以,需要第下与卑职走一遭,得罪了!”
李笠说完,拔出一把刀,挟持猝不及防的萧方等,周围跟着萧方等的侍卫见状大惊,正要动作,却被李笠手下制服。
萧方等没想到李笠居然会做出这种事,强作镇定:“你、你要做什么?”
“请第下随卑职一道,乘坐这热气球,前往台城,逆转战局!”
萧方等只觉难以置信:“寡人去台城就能逆转战局?” hf();
第二十六章 一路顺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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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胆李笠!你竟敢挟持世子!!”
湘东王府侍卫们咆哮起来,声嘶力竭,动静很大,外边的荆州军士兵听了,纷纷往城门冲,却被鄱阳王世子的兵挡着。
萧方等看着眼前的庞然大物,看着已经离地数尺高的吊篮,只觉呼吸急促。
“第下,请随卑职登篮。”
李笠低声说着,挟持着萧方等向热气球走去,而李朗已经准备就绪,进入吊篮中。
按计划,已经入过一次台城的李朗要和李笠一起,带着湘东世子萧方等,乘坐这“热气球”飞上天,然后趁着东南风起,向下风向的台城飘去。
只要能入城,计策就成了大半。
萧方等虽然被李笠挟持,但目不转睛看着眼前这名为“热气球”的庞然大物,想起李笠方才一番解说,想着下风向处的台城,两眼放光。
又问一次:“这,叫热气球?”
“是。”李笠虽然挟持着萧方等,却没打算伤害对方,见其比较配合,便将刀收起来,免得误伤。
“那就能飞到台城去了?”
“应该是,可一旦风向变了,就会飞到别的地方去。”
“也就是说,有机会入台城,向陛下和殿下汇报军情?”
“是,卑职需要第下入城,所以,得罪了。”
“好,好!”萧方等笑起来,笑得很开心。
对萧方等来说,若能换得台城解围,他甚至愿意去死,所以...
“你说过,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好,寡人随你去,飞过去!!”
“卑职谢第下体谅,第下请登篮。”
李笠扶着萧方等登梯,然后和李朗合作,一拉一托,让萧方等翻入吊篮,随后李笠也翻进去,示意手下砍缆绳。
一旁,张铤激动万分的看着眼前这庞然大物,看着挣脱束缚后的庞然大物缓缓升上天空,只觉得呼吸急促,心要从胸膛里跳出来。
孔明灯!特大孔明灯!可以带着人飞上天!!我怎么就没想到!
现场几乎所有人,看着飞上天空的庞然大物,一个个目瞪口呆。
除了李笠的部曲郑原。
郑原看着眼前这“热气球”即将升空,虽然有些激动,却不像旁人那样目瞪口呆,因为早在数年前,他就见识过了。
这玩意,郎主早就造出来过,所以,掌握了制作技巧及释放要领。
现在是二月,东南风起,在东府城释放热气球,有较大把握飘到台城。
但为了避开台城周围的敌军箭楼,热气球要拉开一段距离释放,才能有足够的距离升高,飞越敌军箭楼而不会被火矢射中。
眼见着热气球开始升高,郑原心中祈祷:风啊风,一定要把郎主吹向台城啊!
东府城外,带着兵冲来救人的王僧辩等荆州军将领,见着东府城里升起一个大布袋,同样惊得目瞪口呆。
今日,李笠邀请萧方等到东府城参观军械,王僧辩虽然觉得有些突兀,却不好阻拦,结果,得知李笠挟持萧方等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随后和其他将领一样,又惊又怒,立刻带兵来救人。
现在,他看着这硕大的布袋飘过城头,随风往西北方向飘去,脑袋一片空白:妖怪?神仙?。
吊篮里,萧方等看着脚下渐渐变小的人们,看着城墙在自己脚下移动,激动不已:他一直羡慕鸟儿能够自由自在的飞翔,现在如愿了。
我没有翅膀,却飞起来了,飞起来了!
这种感觉,飞翔的感觉,真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啊!
忽然,他看见城外骑着马、抬着头看他的王僧辩等人,赶紧振臂高呼:“王公!寡人在此!”
声音很大,在地面的王僧辩和其他人都听见了,愣愣的看着世子在那大布袋下方吊篮探出头,向他们挥舞手臂。
“王公,王公!寡人在此,可曾听到!”
“呃...”王僧辩脑子一下子转不过弯,以为世子被妖怪抓走了,见世子不住喊,好像很开心的样子,赶紧回答:
“第下!第下这是要去哪!!”
“寡人要飞去台城,面见天子!请勿为难东府中人!!”
萧方等拼命喊着,以便地面上的人们能听见,王僧辩听到后,嘴角抽搐、眼皮直跳。
飞...飞去台城?
你飞去台城了,我们怎么办?大王知道了,我们怎么办?
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怎么办?
王僧辩心中怒吼,但事已至此,无可奈何,世子在天上飞,他们又没有翅膀,如何能救人?
只能和无数人那样,抬着头,看着这大布袋渐渐升高,被若有若无的东南风带着,缓缓向西北方向台城飘去。
一个个,觉得后背凉飕飕的。
吊篮里,萧方等激动地左看看、右看看,看着细若长绳的青溪,看着绵延起伏的己方营地,右看看前方“左右摆动”的台城,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李郎,这热气球你是如何想出来的?”
“第下,此事说来话长,一言难尽呐!”
李笠含糊着回答,左右张望,有些心不在焉,如今热气球是飞起来了,可没有任何动力,跟着风走。
现在是东南风还好,就怕风向忽然一变,那就完了。
不过,这几日风向很稳定,所以李笠才敢冒险。
萧方等很快意识到热气球是跟着风走的,而风一旦吹偏了,不是往台城那里去...
“李郎,万一风向不对,飘的方向不是台城,可如何是好?”
李笠闻言看着萧方等,一脸真诚的问:“不知第下可会游泳?”
“哈?”萧方等愣住了,他以为李笠有十足把握飞到台城,结果是听天由命的?
李笠尴尬的笑起来,做热气球进台城这计划,最大的隐患是风向不稳导致方向出了偏差,飞不到台城。
所以,一旦风吹歪了,热气球就会飞向长江。
虽说已经安排船只在江上候着,以防万一,但鬼知道会在哪里落水,真落水的话,不会游泳的人就惨了...
地面,青溪西侧梁军大营,鄱阳王世子萧嗣连同许多将领和士兵,抬头看着天空,一个个呆若木鸡。
看着一个大布袋从东府城方向飘过来,即将经过头顶,往台城而去。
许多人以为这是会飞的妖怪,吓得四处躲避;也有人认为这是神仙路过,惊得双手合十、不住祈祷。
而事前知道怎么回事的萧嗣,现在亲眼见着特大孔明灯从头顶经过,看着吊篮中有人不住呼喊着,听声音似乎是湘东王世子,震惊得无以复加。
飞起来了,飞起来了!
李笠所说是真的,这玩意真的能飞进台城啊!
还真把湘东王世子带上了?
萧嗣只觉得激动万分,顾不得威仪,对着上方振臂高呼:“一路顺风,一路顺风!!”
左右见了,赶紧跟着学,于是越来越多的人对着天上的大布袋,振臂高呼:“一路顺风,一路顺风!!”
。。。。。。
台城外,叛军营地,侯景正在巡视,东面的梁军已经停止进攻,这让他的部下有了喘息的机会。
抓紧时间堆土山,挡住梁军的前进道路,等对方反应过来时,土山就是他们难以逾越的障碍。
至于粮食,按说今日就该交接,但是还未见动静。
侯景想到这里,只觉有些焦虑,己方存粮已经不多,再这么耗下去而没有攻破台城,那就完蛋了。
但是,城里那窝囊废太子,好像已经吓破胆,又以为邵陵王统率勤王军势如破竹,迟早会入城逼宫,所以,宁可媾和。
相比鲜卑小儿(侯景对高欢世子高澄的蔑称)的表现,侯景越发鄙夷起梁国皇太子萧纲来。
他知道鲜卑小儿和高王(高欢)的妾私通,差点被打死,又调戏高老二(高慎,出身河北豪强)的新妇,逼得高老二叛逃西国,两国随后爆发邙山之战。
侯景看不起好色误事的鲜卑小儿,但鲜卑小儿终究是有些本事的,闯了祸还有高王来收拾烂摊子,而梁国这对父子呢?
萧衍年轻时倒是厉害,不然也当不了皇帝,但现在只是南国一老翁,老迈昏庸,如同年老体弱的老虎,没什么好怕的。
而兄终弟及当了储君的萧纲,现在看来没有什么胆气,也没有什么打仗的本事,就是个文弱书生。
这样的窝囊废占着御座,凭什么?
侯景正琢磨着,听得周围一片喧哗,似乎有许多人惊慌失措到处跑,正要发作,却得左右提醒,抬头看向天空。
瞳孔随后一缩:却见天上飞来一个大布袋,如同头尾颠倒的梨。
那一瞬间,侯景以为是会飞的妖怪来吃人,只觉后背发凉,而许多士兵明显被吓到了,惊慌失措、四散躲避。
营地里一片混乱,就连在箭楼上放哨的士兵,见大怪物过来,也吓得双腿发然,顺着楼梯往下滑,甚至直接就跳下来。
匆匆赶来的王伟,见着天上飞来的怪物,吃惊不小,但好歹回过神来,呼喊着“放箭!把它射下来!”
侯景被这么一喊,也惊醒过来,下令所有手上有弓箭的人,对着天空中的怪物放箭。
他麾下善射的将领田迁,带着强弓跑来,对准天空中的怪物放箭,但怪物飞得很高,射出去的箭没有碰到其底部就落了下来。
连射几箭都是如此,田迁叹道:“太高了,射不中。”
“其实,可以上箭楼的。”王伟补充,田迁闻言有些尴尬,赶紧往最近的一处箭楼跑去。
箭楼上的士兵被飞天怪物吓得都已经跑光,等田迁登上楼顶时,却见那怪物已经飞过头顶,往台城而去。
王伟眯着眼张望片刻,面色一变:“不好,上面有人!这一定是梁军的器械,不是妖怪!”
“什么!”侯景闻言一愣,看着那大布袋,惊疑不定:“那,那是要入城通风报信的?”
“可就是入城通风报信,又能如何?”
王伟的脑子转得很快:“大王!能飞天的玩意,一旦打起仗来,他们在我们头上纵火可如何是好?”
“这...”侯景真被问住了,王伟又说:“大王,赶紧让人上箭楼备战!万一萧老翁及其子乘坐此物出逃,逃出台城,那可就完了!” hf();
第二十七章 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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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城,正在城头戒备的守军,被飞过来的怪物吓得惊慌失措。
若不是士兵们老早就看见这怪物是从东府城方向一路飞过来的,就会认为是叛军施展的厌胜法术,要收大伙的性命。
但是,这怪物接近头顶,许多士兵心中不安,有人想躲,有胆大的则想放箭,但更多的人担心放箭会激怒妖怪,所以手足无措。
就在这时,听得那怪物口吐人言,虽然听得有些勉强,但好歹能听清:“我乃鄱阳世子使者,入城面见陛下!”
说话居然是建康口音,许多士兵听得懂,所以两眼发直的看着怪物从头顶经过,然后缓缓下降。
城中,越来越多的人看到了飞来的怪物,惊慌失措之余,也听到了怪物所说的话,有胆大的人,在地上跑着,追着天上怪物,要看看怪物去哪里。
上空,热气球吊篮中,李笠已将火焰熄灭,然后拽动绳索,将热气球顶部开口扩大,放掉更多的热气,以便降低高度。
“第下,高度不同,风向也有不同,所以方才一下高一下低,就是想确保方向正确,不过,也多亏了风向稳定。”
李笠讲解着,萧方等和李朗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今日运气不错,东南风一直吹,所以热气球顺利飞越重重障碍,飞到台城上空,但问题随之而来:
要怎么降落?
如果热气球无法落入城中,就会被风吹着,飞越台城,往西北方向大江飞去。
到时候,可就真要在长江上游泳了。
不仅如此,若降下来了却没能降在台城里,而是降落在台城外,那他三个就是自己送上门的人质了。
还有,即便降落在台城里,若控制不好,吊篮撞上什么高层建筑,然后坠落地面,搞不好他们就会摔死。
此刻,吊篮里的三名乘客之中,就只有李笠有操纵热气球的经验,因为他当初在彭蠡湖试飞过几次。
所以,准备了带铁锚的长绳索,从吊篮中心位置放下去。
“第下,我们吊着这铁锚,铁锚经过树冠、屋檐的时候,就会钩住物体,如此一来,能定住,如同船下锚,然后便能降落了..请先蹲下,抓住把手。”
李笠负责操作热气球,身上捆着“安全绳”,李朗和萧方等蹲下,防止铁锚锚中物体时扯着吊篮剧烈摆动,以至于被“颠出去”,坠地身亡。
前方是一片建筑群,看样子是宫殿,热气球的高度较低,铁锚在建筑群中穿行,但神奇的避开一座座建筑。
终于,吊篮猛地一颤,李笠通过绳索收放孔观察,发现铁锚已经勾住某处院子里凉亭的亭檐,然后凉亭周围有几个女子抬头看着上方,不住尖叫。
吊篮晃荡着,似乎铁锚已经锚稳了,李笠赶紧招呼李朗和自己一起转动绞盘、收紧绳索,加速热气球下降。
高度即将和凉亭顶部持平时,院子外冲来几个男子,李笠生怕误会,高声喊着:“鄱阳王世子使者,入城见天子。”
怕对方听不懂,特意说的建康话。
李朗及萧方等也高声呼喊起来,院子里的男女,对这三个不速之客的身份好歹有了初步了解。
在男男女女的瞩目之下,热气球平安落地,冲来的几个男子当中,一个少年对着李笠惊呼:“李笠,你怎么、怎么飞来了?”
李笠定睛一看,却是柳郎君柳盼,赶紧问候:“郎君别来无恙?”
。。。。。。
皇宫,大梁天子萧衍坐在榻上,看着眼前摆着的一碟蒸青菜,又看看孙子萧方等。
台城内粮食短缺,鼠雀都已捕食殆尽,许多士兵拆了皮甲,将皮革煮来吃,宫中也渐渐拮据,不要说青菜,连饭的量都越来越少。
前不久,逆贼乞和,台城才能和城外勤王军联系,邵陵王托台使带回一些鸡子(蛋),宫里才有了新食材。
现在,一碟鲜嫩的蒸青菜摆在萧衍面前,是他孙儿从城外带来的,为此,冒了极大风险,乘坐特大孔明灯,飞进来。
看着青菜,看着孙儿,萧衍百感交集。
自从受禅称帝以来,萧衍汲取宋、齐两代屠戮宗室导致神器易主的教训,宽待宗室,甚至可称得上是宠溺。
结果,多有不孝子孙,顽劣不堪,屡教不改,让他伤心不已。
此次侯景作乱,围了台城,儿子邵陵王萧纶在外勤王,但勤王军迟迟未能击破叛军,这让萧衍心中悲凉:
你就这么盼着我和你兄长死在台城里么?
萧纶几次谋逆,萧衍都宽恕了,结果儿子始终不知悔改,让年迈的萧衍伤心不已,但现在,自己孙儿冒险入城,让他感受到了亲情。
再控制不住,潸然泪下,萧方等哭着说:
“孙儿之前奉诏回建康,半路得知逆贼作乱..父亲派来兵马,孙儿便率军增援建康,未曾料逆贼已经围了台城。”
“数月过去,鄱阳王世子率军奋力突击,以箭楼推进战法,过了青溪,步步为营,好不容易接近台城...”
“六伯尚在青溪东,提防逆贼抄后路,孙儿扎营秦淮河南,一直未能有所作为,不过派兵协助鄱阳王世子作战...”
萧方等将军情大概说了一下,在一旁的皇太子萧纲,闻言眉头紧锁。
之前,侯景乞和,提出的要求之一,就是让萧纶和萧嗣撤军,退到青溪以东。
萧纲由此推断,萧纶和萧嗣已经合兵,奋力向西进攻,已经接近台城。
他担心六弟挟勤王军兵马逼宫,所以决定和侯景媾和,先让叛军离开建康,再应对六弟的图谋不轨。
结果现在一听,好像萧纶和萧嗣各自打各自的?
萧纶还在青溪东?
先前派出去的使者,也没说清楚外面形势如何,如今侄儿冒险入城后详细一说,萧纲感觉事情并非自己所想象的那样。
如此一来,就不该与侯景和谈,只要再坚持几日,萧嗣的“箭楼推进”战法,就能突破侯景的拦截,来到台城下。
届时,不仅有粮食供应,还能向城内增兵,而没了粮食接济的逆贼,就会不战自溃。
但前提是萧方等所说为真。
萧纲想到这里,看着侄儿,只觉疑惑重重。
等父亲和侄儿说完话,萧纲问侄儿:“实相,你如此冒险,佐官们怎么不劝?”
萧方等字实相,闻言有些尴尬的笑起来,“三伯,实不相瞒,侄儿是...是被人赚上这热气球的。”
“什么?”萧纲闻言一愣,萧方等简要的将自己的历险介绍一遍。
萧衍和萧纲听了之后,哑然。
萧方等一个时辰前,还好端端的在东府城参观,结果被那东冶监作李笠挟持,上了‘热气球’,飞到城中。
也就是说,对于萧方等而言,此次入城是突发事件。
那么,李笠为何要如此行事?
萧纲都不知道接下来该问什么,萧方等赶紧说:“祖父,三伯,鄱阳王世子手头没有太多兵马,先前拼命猛攻,才接近台城。”
“若让逆贼以时间休整,恐怕鄱阳王世子无力突破,不过,鄱阳王世子已经下定决心抗旨,不管先前旨意如何,今日就开始进攻。”
萧纲听到这里,不知该高兴还是难过:若当时不同意和谈,再等几日,说不定鄱阳王世子的兵就已经攻到台城边上了。
萧衍静静的听孙儿介绍情况,听到这里,问:“那侯景得了几日时间修整,恐怕鄱阳王世子再攻,会很艰难,他真有信心么?”
“孙儿其实不知,都是李监作说的,这热气球,也是李监作制作,孙儿觉得,他既然敢冒险进城,那么鄱阳王世子那边,也会拼尽全力解围。”
萧衍思索片刻,问:“东冶监作李笠,就是那个鄱阳李笠?”
“是,就是他。”
萧衍沉默了,李笠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譬如,鱼腹诗,譬如,鄱阳王府当年的那件命案。
“一眨眼,都七八年过去了。”萧衍感慨着,此次事件,得问李笠才能弄清楚目的,他看向萧纲:“传李笠入见吧。” hf();
第二十八章 牵一发,动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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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德殿,天子萧衍召见“飞”进台城的东冶监作李笠,皇太子萧纲、湘东王世子萧方等也在,和李笠一起‘飞’进台城的李朗,在一旁候着。
李笠身着戎服,年迈的萧衍,看着眼前这个黑高个,想起了一些事情,有些感慨:“你是鄱阳李笠?”
李笠回答:“回陛下,卑职正是鄱阳李笠。”
他连官都不是,不好称“臣”,作为少府寺的吏,形同天子私仆,但称“奴婢”又太无耻,就只能以“卑职“自称。
萧衍眯着眼睛:“你就是那个多事的李笠?”
萧纲和萧方等,以及旁听的李朗听得天子这么问,不由看向李笠。
李笠老实回答:“是,卑职正是多事的李笠。”
“你啊...你啊...”萧衍接连说了几个“你啊”,最后竟然笑起来:“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这一问,意味深长,李笠知道,这得从“八年前说起”,便回答:“卑职,只是想活下去。”
“活下去?那你冒险入城,又是为何?”
“卑职...已经成家了。”李笠如是说,这回答有些莫名其妙,萧衍看着他,没有说话。
“卑职,去年七月,做了阿耶。”
“卑职有一妻一妾,得了两个女儿,将来、将来一定能和自己娘一般,亭亭玉立。”
“只是,卑职和拙荆想活着看到那一天,看到女儿出嫁,嫁个好人家。”
萧衍又问:“你不入城,就在鄱阳过日子,也能看到的呀?”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若台城沦陷,天下大乱,平民百姓哪有活路,卑职年幼时,大同元年,鄱阳鲜于琛作乱,家父、家兄没于兵乱,卑职悲痛欲绝。”
“这切肤之疼,卑职不想子女再受一遍。”
萧衍再问:“可你入城,就只为传一个消息么?”
“回陛下,若只有卑职入城,说的话不会有人信,但湘东王世子一同来,说的话,好歹陛下和殿下会认真考虑。”
“湘东王世子将卑职想说的说了,只要城内再坚守数日,台城之围便可解,只是逆贼隔绝中外,鄱阳王世子一片赤诚,极易为其污蔑,误导陛下及殿下。”
萧衍再问:“可是朕听说,鄱阳王世子几近孤军奋战,又如何能突破拦截,解台城之围?为何其他将领,不助一臂之力?”
李笠知道老皇帝对这个答案清楚得很,也不说破:“其他将领所想,卑职不知,只知再有三五日,官军就会进抵台城下。”
萧衍看着李笠,继续问:“这么有信心?若逆贼集中兵力拦截,筑土山,建高楼,官军又如何能突破呢?”
“可以的,因为...咳咳...”
李笠干咳数声,接着说:“湘东王世子在此,想来荆州诸将,会先去鄱阳王世子那里闹,然后..然后合兵,共击逆贼。”
“咳咳咳!”
这下轮到萧衍咳嗽了,萧方等则有些无奈的看着李笠,李笠在热气球上,已经把意图讲清楚了,所以,他还能如何?
萧纲也看着李笠,如同看一个市井无赖,李朗只能装聋作哑。
萧衍咳完,瞪着李笠:“原来你是把他赚来台城,然后以他为人质,逼着荆州诸将与鄱阳王世子合兵?”
“陛下英明。”
“啪”的一声,萧衍拍着书案,瞪着李笠:“你好大胆!”
“卑职想帮助官军平叛,然而人微言轻。”李笠不紧不慢的说,反正死猪不怕开水烫,事到如今,谁也改变不了什么。
“鄱阳王世子一心解围,却苦于兵力不足,箭矢、物资也剩不下多少,那么这恶人,卑职来做。”
“若仅仅是湘东王世子入台城,荆州诸将会把责任推给鄱阳王世子,未必会参与进攻,但是...”
“这热气球当众飞行,足以提升我军士气,也能让诸位将领认为,鄱阳王世子有了如此飞天之术,破敌把握大增,那么,会倾向于参与进攻。”
“然后,目睹或听说飞天怪物飞进台城的邵陵王,能袖手旁观么?”
“想来,邵陵王会觉得鄱阳王世子有奇人相助,以至于飞天术都用出来了,所以解围有望,一旦荆州兵马助战,邵陵王也许会派兵助战。”
“若三家兵马都合力作战,举棋不定的柳都督,想来也会看在这飞天术的份上,下决心,派兵助战。”
“若柳都督也动了,其余不知如何应对的将领,想来也会出兵。”
“此即为牵一发,动全身,勤王军各部将士齐心合力,憋着鼓劲往台城猛攻,逆贼是拦不住的。”
萧衍只觉得荒唐:“你凭什么认为,他们会如你所预料那般,齐心协力进攻?”
“必然会齐心协力,陛下,将士们都亲眼看着热气球飞进台城,那么,他们会想,若陛下或殿下乘坐热气球飞出台城...”
萧衍和萧纲闻言一愣:确实,就算台城被攻破,有了热气球,也不意味着他们会沦为阶下囚。
李笠接着说:“当然,陛下和殿下不会丢下文武百官,以及守城将士,自己出城。”
“但勤王诸军将士,一想到陛下、殿下万无一失,有热气球做保底,岂敢不用心杀敌?博取军功?”
萧衍听懂李笠的意思:热气球当众飞行,许多人都看到了,既能让将士们觉得破敌有望,也让避战的将领觉得如芒在背。
那些消极避战、意图坐视皇帝及皇太子落到侯景手中的人,要坐不住了,因为即便台城陷落,皇帝及皇太子依旧可以逃出来。
那些纯粹观望的将领,也会担心皇帝或皇太子乘坐热气球出城后,秋后算账。
那么,必然会主动起来,参与进攻。
这,才是最关键的“牵一发”。
想到这里,萧衍看着李笠,觉得头都开始疼了:七八年前,你还是个总角就搞事,现在胆子越来越大了!
他活了几十年,当了几十年的皇帝,本不会记住一个外地小民的名字,但是,这小民太能搞事,所以印象深刻。
大同七年末那鱼腹诗的真伪且不提,就说大同八年鄱阳王府的命案,把他两个儿子,一个侄子牵扯进来,闹得鸡飞狗跳。
虽然没有证据证明,案情闹大是李笠搞的鬼,但是此案李笠牵扯其中,所以萧衍记住这个名字。
现在,李笠又在搞鬼,把他的孙子赚入围城之中,以此逼迫荆州诸将主动出击。
也亏你敢想,敢做!
还做到了!
居然带着我的孙子,飞到台城里了!
一想到此时,荆州诸将到鄱阳王世子大营闹事的场面,萧衍就觉得无奈。
然而,若这“牵一发、动全身”的策略真奏效的话,那么...
局面就打开了。
萧衍很快想通,看着李笠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萧方等见祖父有些恍惚,赶紧上前搀着,而萧纲看着李笠,眼皮直跳,不过心中却有了期盼。
牵一发,动全身?
把湘东王世子当做头发一扯,扯动诸军协力进攻?
等同于扯谈,那帮人只会把责任推给鄱阳王世子。
但是,李笠用热气球这么一“扯”,说不定,还真能成了?
李朗见李笠成功说动了天子和太子,赶紧趁热打铁,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启禀陛下,末将此来,带来鄱阳王世子的亲笔信,请陛下过目...”
李朗此次入城兼做信使,而李笠见皇帝、皇太子在,想了想,又说:
“卑职斗胆,认为叛军近期必然疯狂反扑,所以,关于加强城防,有些许建议,请陛下务必采纳...”
。。。。。。
青溪边,军营,邵陵王萧纶独坐帐中思考事情,昨日出了一件怪事,东府城有怪物飞天,飞往台城,然后落入城中。
萧纶当时在帐中小憩,得人通报后出帐查看,亲眼看到这形如大布袋的怪物,缓缓在天上飞着,飞向台城。
这怪物是什么?据说是从东府城里飞出来的,那么和鄱阳王世子有无关系?
莫非,鄱阳王世子营中有奇人异士,能够让庞然大物腾空飞行?
萧纶心中疑惑,被这会飞的怪物弄得心神不宁,随后得知,荆州诸将到鄱阳王世子营中议事,也不知在密谋什么。
后来又听说那庞然大物是战具,为鄱阳王世子营中制作,带着湘东王世子飞往台城,似乎是和天子、皇太子说一些事情。
联想到荆州诸将到鄱阳王世子营中议事,萧纶忽然想到一个可能:莫非,这两家有了克敌制胜法宝,所以要合兵进攻?
会飞天的器械,一旦用于打仗,敌方还能招架得住?
看来,看来逆贼这次是真挡不住了!
萧纶只觉脑子很乱,台城被围,他心情复杂,即期待,却又担心,所以直到现在,他都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抉择。
正琢磨间,隐约听到号角声传来,听声音,是鄱阳王世子军营那边的动静。
不一会,永安侯萧确赶来,向萧纶禀报一件事:“父亲!鄱阳王世子那边,已经开始攻打逆贼营垒了!”
“什么?台城的旨意不是说要停战么?他怎么敢?”萧纶说着说着,只觉得脑袋疼。
“父亲!本就不该停战,不能让逆贼有机会喘息!”
萧确激动地说着,他一直想尽一份力,解建康之围,奈何官军总打败仗,如今好像有了解围的希望,赶紧来劝父亲。
“鄱阳王世子有奇人相助,能做飞天器械,想来已有破敌之法!”
“譬如,飞到敌营上空,纵火,逆贼如何抵挡得住?”萧确越说越激动。
“而且,荆州军似乎也出击了,父亲,这一战,我军不可作壁上观啊!”萧确见父亲还在犹豫,忽然灵机一动。
“父亲!祖父、伯父可能会靠着那飞天之物脱困!”
“什么!!”萧纶猛地站起来,儿子的猜测,让他意识到一个可能:
鄱阳王世子用那会飞天的玩意送人入城,不一定只是通消息,还可以接人出城,那...
即便台城沦陷,父亲和兄长都能逃出来!甚至,可以提前出来,和鄱阳王世子汇合...
所以无论台城失守与否,父兄都会平安无恙! hf();
第二十九章 牵一发、动全身(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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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残阳如血,台城外城墙东侧,土山,无数梁军士兵如潮般冲上来,与据守土山的叛军白刃战。
土山东面平地,如潮般的叛军向梁军营垒发动冲锋,和守垒的梁军士兵展开白刃战。
激战已持续两日两夜,攻山守山,攻垒防垒,双方围绕土山和营垒,展开血腥的争夺战。
梁军一旦拿下土山,就和台城外城墙靠上,再破外墙,就能攻入东宫,而东宫,和台城近在咫尺。
所以,梁军竭尽全力对土山发动进攻,而叛军也竭尽全力守住土山,并派出骁勇之士出击,夹攻梁军营垒,要断其后路。
箭矢如雨,喊声震天,一片混战中,梁军营垒和土山之间,东冶营士兵奋力搭建着高台,许多士兵身上多处中箭、负伤,却坚持作业。
身着铠甲的张铤,冒着箭矢,现场指挥东冶营抢建高台,而一座座升起的高台,很快就有弓手登顶。
然后被敌军攒射,射成刺猬,坠地而亡,接着又有人上去,不断向周围的叛军士兵放箭,不停的对射中,双方损失都急速上升。
叛军知道土山不能丢,于是调来大量兵力助战,甚至裹挟着许多百姓,驱赶着上战场。
杀红眼的梁军士兵,已经顾不得那么多,眼前这些冲击己方营垒的人,在他们看来就是敌人,该放箭就放箭。
战场上,哭喊声,嚎叫声不绝于耳。
营垒中,现场督战的荆州军大都督王僧辩铁青着脸,面对前来求援的将领,只有两个字:“顶住!”
眼见着营垒南北两侧有如潮的敌兵涌来,而己方将士已经从清晨杀到现在,手头已经没有多余的兵力可以调动,王僧辩想到了撤退。
但事到如今,撤是不可能撤的,少数人可以跑,但大多数人跑不了,只要他一撤,全军溃败必成现实。
想到这里,王僧辩看向营垒南面,那边,鄱阳王世子萧嗣也在指挥部下奋战。
仗打到这份上,就只能咬着牙撑下去,或许,对方会先顶不住。
看看残阳,看看土山,王僧辩想到那日湘东王世子“飞”上天空,向台城飞去的一幕幕,心中咒骂着李笠,咒骂这个可恶的小子不得好死。
王僧辩知道大王因为厌恶王妃的缘故,已经十分讨厌世子,但至少现在世子不可以出事,否则没法向湘东王交代。
湘东王一向疏远武人、亲近文人,其为人、性格,王僧辩再清楚不过,所以,世子要是出了事,他们这些将领,不死也要脱一层皮。
然而世子已经入了台城,后悔也没用,王僧辩虽然随后便到鄱阳王世子营中发难,但面对笑眯眯的萧嗣,他最后也只能妥协。
不顾停战旨意,与萧嗣合兵,奋力向前进攻,向台城接近,以期早日解围。
不这么做不行,因为王僧辩认为那会飞天的玩意入了台城,皇帝和皇太子就有了活路,事后算起帐来,谁也吃不住,所以,己方不能再袖手旁观。
现在,必须拿下土山,随后的仗就好打。
可敌军太多,如同无穷无尽,看来是倾尽全力阻挡他们接近台城。
长子王顗一身血污跑过来,铠甲上插着几支箭,面带焦虑的说:“父亲!北边快顶不住了,将士们死伤惨重,活着的,也快脱力了!”
“你们,跟大郎君过去!”王僧辩让身边护卫跟着王顗去‘堵口’,王顗带着人还没走出去几步,却听见北面传来呼喊声。
动静越来越大,又有欢呼声起,却是敌军在欢呼,欢呼攻入营垒。
王顗的脸色变得苍白,看向父亲,王僧辩双目圆瞪:“去,把他们赶出去,否则你就死在那里!”
“是!”
王顗一脸决绝,带着人往北面赶,而北面传来的欢呼声,让许多梁军士兵心惊胆战。
他们打了两昼夜,虽然中间有休息,但已经又累又困,一旦败了,逃都没力气逃。
王顗见战况紧急,赶紧带着人往北面冲,远远看见营垒破口处,有如潮的敌兵涌入。
对方人多,己方人少,看来要马革裹尸了。
王顗不怕死,带着左右收拢溃兵,就地组织防御,却听见东面号角声大作,转头一看,夕阳余晖下,己方营垒通道间,许多旗帜飘扬,向这边过来。
他看得清楚:那是邵陵王的旗号,是邵陵王派兵增援了!
“援军来了!邵陵王派援军来了!!”
王顗高声呼喊起来,其他人纷纷跟着喊起来,欢呼声如潮响起,而在紧要关头赶来的邵陵王兵马,随后投入作战。
营垒北面出现的破口,慢慢扩大,涌进来的敌兵也越来也多,但是,梁军有了增援,士气大振。
邵陵王之子、永安侯萧确,身先士卒,带着精锐部曲,撞入敌军之中。
萧确骁勇善战,自随军勤王以来,每战必先,虽然屡战屡败,却又屡败屡战,此时连同王顗所部残兵一起,奋力“堵口”。
突入营垒的叛军渐渐招架不住,硬生生被梁军赶出去,战况回到胶着状态,双方都已经精疲力竭。
又有号角声起,却是梁军的新一批援军抵达,沿着营垒通道往这边过来。
汹涌而来的兵马数量很多,打着“柳”字旗号,却是大都督柳仲礼派其弟柳敬礼率军增援,投入作战。
身为勤王联军主帅的柳仲礼,这几个月来一直避战,如今派兵协助鄱阳王世子以及荆州军作战。
其他一些观望的将领,也陆续下了决心,带着所部兵马前来助战。
援军一拨接着一拨,梁军将士士气暴涨,而已经苦苦支撑许久的叛军各部,见状军心大乱。
溃败在不同地方开始出现,然后蔓延开来,士兵们无法和士气高涨的梁军再打下去,恐惧压过了勇气,掉头就跑的人越来越多。
胜负已分,带着侍卫参战的鄱阳王世子萧嗣,见己方即将乘胜追击,激动不已,想到李笠“牵一发、动全身”的计谋果然成功,更是差点欢呼雀跃。
这种疯狂的计谋都能想出来并且成功实施,你真是个人才啊!
另一方,台城外城城头,现场督战的侯景,听着梁军如潮的“必胜”欢呼,铁青着脸。
明明已经快要赢了,怎么梁军一直避战的其他将领会来增援?
梁军各部一旦合力,他们就没了胜算。
但是,怎么会这样?
梁军各部互不统属,虽然有名义上的大都督(主帅)柳仲礼,但柳仲礼消极避战,各部各自为战,无法形成合力,所以不足为虑。
以至于他围了台城几个月,这帮勤王军连秦淮河、青溪都越不过。
结果现在...
到底怎么回事?
侯景看着眼前渐渐失守的土山,不发一言,不过,他还没有输,机会还有!
想到这里,侯景转身,看着西面台城。
胜败,今夜可见分晓! hf();
第三十章 富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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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台城,西华门,守将、临贺王萧见理喝酒喝得酩酊大醉,在城楼里睡着了,外面,吹着夜风的士兵们,听着楼里传出的鼾声,极度不满。
心中咒骂着:我们在这里忍饥挨饿,你在里面大吃大喝,吃剩的拿去喂狗也不给我们留点!
要是叛军入城,是你们这帮姓萧的倒霉,又不是我们!
士兵们愤愤不平,却敢怒不敢言,临贺王萧见理性格残暴,左右稍有不如意就会挨打,遑论他们这些底层士兵。
眼见着台城被围已经有数月,勤王兵马迟迟未能解围,台城里缺粮,疾病横行,许多士兵都饿得两眼发昏,又目睹同伴病死,已经渐渐绝望了。
现在头上还有人骑着,作威作福,大伙给萧家卖命,却连萧家子孙的狗都不如,简直是...
正愤愤间,有人登城,往这边走来,随行数十人,看样子是夜巡将领来查岗,士兵们赶紧抖起精神,等候检查。
却见来人是助防沈子睦,及其手下。
沈子睦居然带来不少饭菜,犒劳大伙。
饥肠辘辘的士兵们十分高兴,纷纷聚过来,一边道谢一边狼吞虎咽吃起饭菜,虽然这些饭菜很简单,但对于士兵们而言,就是山珍海味。
“大伙都饿了,多吃些,如此才有力气,大王呢?”
沈子睦问,好像自己没有听见楼里传来的明显鼾声,士兵们回答:“大王在里面休息,已经睡着了。”
“既如此,那我在此等候。”
一个士兵看看城楼,又看看沈子睦:“将军,城头风大,夜风吹多了会着凉,还请将军到楼里候着吧。”
“嗨,诸位在此为国效命,我躲到楼里避风,不好。”
沈子睦这么一说,士兵们面色复杂,看看手中碗里盛着的饭菜,又听听楼里传来的鼾声,想想方才大伙忍饥挨饿,楼里某人却喝酒吃菜,心中愤愤。
沈子睦见自己三言两语就让众人面露不平之色,于是心中有了数。
看着城楼,心中冷笑: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既然你这样对我,那么,别怪我自谋富贵。
沈子睦示意手下悄悄分散开来,站在箭垛边,避免士兵们靠近箭垛、往城外看,自己则有些紧张,不住摩挲着佩刀刀把。
曾经,他是临贺王萧正德的心腹,多有任用,参与各种谋划,不过临贺王去世后,世子萧见理成了临贺王,他就靠边站了。
不仅如此,他的手下也跟着靠边站,故临贺王当年给他们偷偷配的环锁铠,悉数被萧见理收回。
待遇急转直下,沈子睦虽然恼怒,却无可奈何,他跟着萧正德的时候,鞍前马后跑腿,得罪了不少人,若脱离了临贺王府的庇护,会被仇家整死。
所以沈子睦只能忍,忍着忍着,就不需要忍了。
因为现在,他有了一个更好地选择。
“啪”的一声,箭垛附近传来的动静,让正聚在一起吃饭的士兵们回头张望,发现箭垛处站着放哨的人很平静,便继续吃饭。
吃着吃着,发现不对,再看过去,却见有人出现在箭垛外沿:这是从外面爬上来的人!
定睛一看,发现箭垛处扒着铁爪,这下,士兵们反应过来了:敌人趁夜登城了!
那么...
沈子睦见士兵们拿起武器,赶紧低声说:“大伙是要富贵,还是给临贺王、给萧家子孙做狗都不如的苦工?”
这么一说,士兵们愣住了,沈子睦继续说:
“我,投了外面的侯王,今夜便是破城之时,承蒙诸位方才关心,让我去避风,好,我便带着大伙一起搏个富贵,不比给萧家子孙做牛做马强?”
“我们帮着侯王入城,那皇帝老儿就完了,萧家子孙也完了,侯王改朝换代做皇帝,我们这些有功之人,岂不是开国元从,个个当大官?”
积怨被沈子睦三言两语点燃,士兵们点点头,拿起武器,跟着沈子睦往城楼摸去。
。。。。。。
夜,呼喊声划破台城的宁静,城西的西华门洞开,有大量士兵手持火把,从外经由西华门进入城内。
围城四个多月后,侯景军终于攻入台城,而台城里,有梁国的皇帝、皇太子,有权贵,有宗室,有很多大官。
还有很多女人!
无数火把汇聚成火龙,穿过西华门,向城内窜去,兴奋不已的将士们,要把台城搅个天翻地覆。
王伟骑马穿过西华门,看着城内渐渐骚动起来的火光,又看看一旁醉醺醺的临贺王萧见理,心中激动不已:终于,终于入城!
“快,喊起来,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军入城了!”
“是!”
很快,如潮的欢呼声响起:“破城了!破城了!!”
前方街道传来打斗声,王伟不以为意,城门洞开,己方将士入城,城内巡夜队伍临时组织起来的反击,无济于事。
看着满脸陪笑的沈子睦站在旁边,王伟没有居高临下,而是下马后再与对方交谈:“沈将军,皇宫怎么走,可要指明方向。”
王伟是侯景的谋主,沈子睦见对方如此礼遇自己,更加激动,觉得自己果然没有选错,赶紧前方带路:
“且随我来,皇宫就在那边!”
王伟没有上马,示意身边诸将:“好,诸位跟着沈将军,且到皇宫走一遭,沾沾王气!”
“哈哈哈哈!!”
众将笑起来,策马前进,在沈子睦的带领下,向皇宫扑去。
王伟看着己方兵马势如下山猛虎,不由喜上眉梢。
台城才是关键,哪怕你们攻到了台城东面外墙边,但和台城还隔着一道城垣,还隔着东宫!
等明日天亮,你们看到诸位皇孙在城头列队时,会是何种表情?
真是让人期待啊!
王伟真想放声大笑,围着台城的箭楼,现在都有弓箭手严阵以待,即便皇帝和皇太子乘坐那飞天怪物飞出去,也会被射下。
所以,大事定矣!
他又派人将己方破城的好消息告诉侯景,毕竟傍晚时,东面土山失守,大王脸色可不好看。
结果报捷的人还没走出去几步,却听得城内己方进军方向的街道上,传来呼喊声。
呼喊声越来越大,渐渐如潮水般涌来,王伟仔细听了听,听出是:“前进!前进!前进!”
这声音渐渐盖过了己方呼喊的“破城了”。
王伟觉得奇怪,因为今夜入城的兵马,说建康话的新附兵很少,因为这些新附兵大多被调到东面守土山去了。
随后,惨叫声不断传来,正在前进的队伍,似乎渐渐放慢脚步,前方又传来喊声:“得侯景首级者,封河南王!”
台城守军如此垂死挣扎,喊出的悬赏如同笑话,王伟不以为意,然而见己方队伍居然慢慢停下来,心中不快,喝道:“怎么回事!往前走!”
但队伍走不动,王伟知道现在还不是懈怠的时候,喊起来:“快入城,去皇宫,莫要贻误战...”
前方如潮的呼喊声,淹没了他的声音:“得侯景首级者,封河南王!” hf();
第三十一章 一夜鱼龙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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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道上,一辆塞“街”刀车正在前进,其尺寸很大,几乎将街道都挡住了,使得沿街道前进的侯景军受阻,无法前进。
刀车下有许多轮子,车身为桁架结构,后端左、中、右各有一根粗硕的推杆,依靠人力推动车辆前进。
推杆两侧有横向握把,大量梁军士兵排在推杆两侧,握着握把,齐心协力推着刀车“突破障碍”。
这塞“街”刀车上有许多尖刀,刀尖斜着突入,上缘有前出的短矛,如同栅栏隔断。
车体前端模样又有些奇怪,中间前凸,左右后收,仿佛箭头一般,且下部前伸如铲,沿着街道快速前进,向街道上人群撞来。
冲在最前方的士兵们,面对这当面撞来的刀车,即便持盾在前,也根本挡不住,如同舂里的米,被其挤压着,不住后退。
但是后面的人不断向前走,使得他们进退不得,但刀车的前进力量很大,许多人支持不了多久,因为站不稳而被挤着向后倒。
却因为后面有人,倒又倒不下,结果被前面的刀车进一步压迫,被尖刀刺破身躯。
惨叫声中,许多士兵的身躯开始碎裂,但后面的士兵却不知情,奋力向前推,试图突破阻力。
然而他们虽然人多,却无法合力,与当面而来的刀车对抗。
冲在最前面的士兵,已经惨死在刀车上,要么是被刀叉死,要么是被孔洞里不断刺出的长矛刺死。
其后越来越多的人被挤倒,要么被挤压得口吐鲜血,要么被刀车如同铲雪般“铲起来”。
然后被刀车上端探出的栅栏状短矛所阻,于是向后“滚”,不停地“滚”,就如同滚雪球一般。
惨叫声越来越多,后方意识到前面出事,却没人能说清前方到底怎么回事,队伍渐渐变得拥堵,前面的人不断后退,导致越来越多的人与前后同伴“前胸贴后背”。
因为脚下站不稳,许多人后倒,压在后面的人身上,然后一个压一个,如同倒伏的麦秆,‘叠’在一起。
许多人眼睁睁看着刀车压过来,绝望的发出哀鸣。
有人反应快,试图攀爬街道两侧夯土墙或建筑,结果刚爬上去,梁军塞‘街’刀车后跟进的楼车上弓弩手纷纷放箭,将其射倒。
城门处,王伟已经登上城墙远眺,意识到街道被守军用一堵墙给堵上了,然后这堵墙还不断前进,挤压着己方队伍。
如同挤油渣那样。
王伟和久经战阵的几位将领,没遇到过如此奇特的战法,想要应变,却无力改变什么。
因为街道上都挤满了人,队伍渐渐变得拥堵,前后无法有效联系,而大规模的踩踏已经出现,场面开始失控,到处一片混乱。
不仅前方街道是这样,入城队伍走的另外几条街道也是如此,全都被堵在街道上,渐渐后退,然后队伍挤压,自己人开始踩踏。
军队入城,本该如水银泻地,结果被人堵住,不要说倾泻,如今已是“倒流”。
王伟心急如焚,和其他将领奋力呼喊着,指挥部下应对,却根本没用。
反倒是梁军那“得侯景首级者,封河南王!”的呼声越来越大,街对面的火光越来越亮,看样子,是闻讯赶来增援的梁军开始聚集。
王伟明白己方已经失了先机,虽然兵马入城,但还没完全展开,就被对方用极其诡异的办法给挡住,然后反推。
人挤人的街道上,纵然己方士兵再骁勇善战,也施展不开,甚至在这已经开始踩踏的队伍里,不知有多少人还没打仗,就被自己人给挤死、踩死。
街道上是这样,城头也是如此,沿着城墙前进的队伍,被城墙上布置的塞门刀车所挡,塞门刀车不断前进,己方将士根本就挡不住。
前头的人不住后退,但后面的人撤退不急,拥堵之下,许多人被挤下城墙、坠落地面。
几名将领心急如焚,却想不出应对之策,问王伟:“王公,这可如何是好!我们好不容易入的城啊!”
火光中,王伟的脸阴晴不定,这位自诩足智多谋的谋士,看着夜幕下的台城,两眼散发着寒光。
“让他们翻墙,进入周边建筑,散开,全散开,撒到周边,在城门前筑垒!反正城门在我手,我倒要看看,守军有多少兵力能夺回城门!”
这办法不错,己方入城士兵很多,只要避开街道,翻墙进入各个建筑,那么守军得逐房争夺,才能控制这片地区。
但城门已开,己方入城的士兵只会越来越多,所以,对方是挡不住的!
正要执行,却见街道对面火光大作,无数火矢飞上天空,如同萤火般漫天飞舞,随后纷纷向这边落下。
落在街道中人群里,激起惨叫声无数。
梁军投掷出大量易燃之物,将街道点燃,本来就挤作一团的士兵避无可避,被燃烧的大伙吞没,惨叫声不绝于耳。
入城时的欢呼声,变成了哀嚎声。
街道另一头,全身披挂的李笠,站在一辆简易楼车上,看着己方“推土机”把入城的叛军“反推”,十分满意。
古有塞门刀车,今有塞街刀车,这是他参考“推土机”设计的防御战具,人力推动,沿着街道前进,效果不错。
前提是应对得当。
旁边,李朗看着己方反败为胜,感慨:“果然,还是有人熬不住,和逆贼勾结,开了城门,只是没想到,开的是西华门。”
“再拖延几日,恐怕开门的人会更多。”李笠补充,见楼车上比较挤,便准备下车,毕竟指挥眼前这支军队的是其他将领。
他是作为“技术总工”来现场指导,现在己方已经反推,所以他可以放心离去,返回后方街垒,继续做“调度”。
调度临时打造的“人力推土机”堵口。
正要和李朗下车,李朗看着前后为火光映照的街道,颇为感慨:“这情景,好壮观,我以前在建康,见过鱼龙舞,整条街上热闹非凡,火光闪烁,就是这么壮观。”
“鱼龙舞?”李笠喃喃着,这个词让他想起了什么。
“鱼龙舞,即百戏‘鱼龙曼衍’,就是各种杂戏同时演出,那年正月十五,夜晚,我在建康街头看见鱼龙曼衍,那场面真壮观,就像现在一样。”
。。。。。。
皇宫,宫门紧闭,士兵守在墙头,紧张地看着外面街道,看着远处火光闪烁、喧嚣无比的西华门。
旁边街道上街垒,赶回来的李笠正在指挥士兵加强防御,提防又有城门被内鬼打开、叛军蜂拥而入。
这不是不可能,但有备而来的李笠可不慌。
首先,待命的塞“街”刀车还有几辆,己方尚有堵口的能力。
其次,热气球已经在皇宫里“预热完毕”,真要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至少皇太子可以开溜。
而唯一会操纵热气球的人是他,他当然也能开溜。
但不至于到这一步,因为己方提前做了准备,能抵御叛军的疯狂进攻。
胜利就在眼前,但黎明到来之前的黑暗也最深沉,所以,入城后的李笠不敢掉以轻心,向皇太子献策,加强城内防御,准备了种种战具。
以及根据‘紧急预案’进行安排,防的就是有人开门献城。
现在,果然有人做内鬼,开门揖盗,李笠当然不知道会是哪个门出问题,所以采取的办法就是“移动防御”。
先研究台城内部布局,然后在几处街口设街垒,然后打造一些结构特殊的塞“街”刀车。
一旦有哪个门失守,敌军沿着街道入城,那么塞“街”刀车就沿着街道迎上去。
首先,是作为壁垒挡住敌军,为己方援军到来争取时间;其次,在大量士兵的推动下,塞“街”刀车将对方反推。
与此同时,各街垒接受统一调度,调兵扑向失守城门,要在敌军刚入城却还没来得及施展的时候,予以迎头痛击。
并组织人高呼口号,让其他城门的守军知道己方势大,而不会被敌军呼喊的“破城了”吓得失去抵抗意志。
现在看来,效果不错,城防漏洞出现后,“移动防御”起了作用,很快把漏洞堵上。
数人跑来,向营垒守将禀报:“敌军已经败退,西华门即将夺回!”
“好!”街垒守将羊鹍大喜,向一旁的李笠说:“监作好手段,果然把敌军击退了!”
李笠见许多士兵在旁边,笑道:“不,这是将士们浴血奋战的结果,我在这里什么也没做,如如何能说我把敌军击退了?”
他这么一说,士兵们激动起来:李监作果然是个实在人!
李笠对着士兵们说:“但是,敌军败亡之际,必然会狗急跳墙,勤王军已经攻占土山,一到两日,就能解围,所以,敌军这一两日必然疯狂反扑,大伙再坚持一下,就能获救了!”
“是!”
士兵们应诺,士气高涨,这位李监作据说会飞天术,入城后,指挥大伙搭建一座十余丈的望楼,所以,有人在楼上亲眼看见,东面外垣,勤王军已经占了土山。
这就意味着台城即将迎来援军,所以,大伙有了盼头,再怎么难,也得撑下去。
羊鹍见军心可用,信心满满,看着李笠的眼神,愈发佩服。
那日,飞天妖怪入城,羊鹍在城头看得清清楚楚,震惊之余,觉得这玩意似乎是人造的,后来得知,湘东王世子就是乘坐这玩意入的城。
而那位东冶李监作,随行入城,又献守城之策,制作巨大的塞“街”刀车,以作“移动防御”。
为鼓舞士气,李笠建议犒赏有功将士,皇太子便将宫中年轻宫女分发给立功将士为妻妾,此举极大振奋了军心。
所以至少这些受赏将士是有死战决心的。
一旦敌军攻入城中,这些将士,就是最后的依靠了。
现在,正是如此。
羊鹍想着想着,想到主持台城城防以至于心力憔悴而病故的父亲羊侃,有些哀伤,现在见李笠对于守城如此有手段,感慨:
“监作的防御手段厉害呀。”
“哪里,是将士们用命,是殿下舍得奖赏,不然,谁愿卖命?”
李笠低声说,和羊鹍登上箭楼,眺望西华门。
西华门方向火光大作,己方聚集的梁军士兵,不断射出火矢,这星星点点宛若流星火雨,煞是好看。
李笠看着这流星火雨,心中一动,对羊鹍说:“如此美景,我想起看过的一首诗词!”
“监作说来听听?”羊鹍虽然出身将门,但也读过书,不是目不识丁的粗鄙武夫。
“让我想想。。。”
李笠沉吟着,将一首名作内容加以‘调整’,那是南宋诗人辛弃疾的一首词,为流芳百世的经典。
旁边不远处,宫城城头,得知西华门失守的皇太子萧纲,上城巡视。
又得人来报说己方应对得当,挡住了敌人攻势,并且即将夺回西华门,心中稍定。
举目远眺,看着西华门方向火矢飞舞,宛若流星火雨,又有东南风吹来,带来厮杀声,萧纲只盼将士们能将敌人赶出城。
却听旁边街垒箭楼上出来声音:“我这是在别处看过的诗词,借来一用。”
居然有人吟诗...词?词?
萧纲有些惊讶,看向那箭楼,侧耳倾听。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萧纲闻言一愣,看着西华门方向的密集火矢,以及迎面吹来的东南风,不由两眼瞪大:这意境,好绚烂!
他喃喃着“夜放花千树”,被这段文字描绘的意境震撼得无以复加:东风之中,火矢漫天飞舞,不就是夜放花千树?
风吹来,火矢如流星落下,那就是...星如雨!
“监作,这,这诗不错啊!”
又一个声音传来,却听原先的声音高呼:“金戈铁马红满路,鼓角声动,烟火光转,一夜鱼龙舞!”
萧纲和随行人员听得明白,被后面这段内容蕴含的豪迈之气所震惊。
一夜鱼龙舞!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看向西华门方向,看着门前火光闪烁的街道,脑海中浮现出一幕幕场景。
无数火把映照下的街道,将士们与敌人厮杀,整条街道火光闪烁,人头攒动,就如同鱼龙曼延戏法表演时那样,热闹、美丽。
实际上却血腥、残酷!
众人只觉一股血气上涌,几乎要从胸膛喷涌而出,想要拔剑上前,与敌人厮杀。
旁边,陪同巡夜的湘东王世子萧方等喃喃着:“一夜鱼龙舞...一夜鱼龙舞!”
如此绚烂的意境,让他下意识的称赞:“好、好意境!”
左右都默默点头,他们能为皇太子佐官,文采自然是不差的,所以被那“监作”所念两段内容震撼。
萧纲记得那声音,加上“监作”的称呼,明白那放声高呼的人是谁,愈发惊讶:“世间居然有如此佳作?”
萧方等也认出了人影,笑起来:“他一定会说,是从别处看来的。”
“没错呀,他一开始不是说了么?别处看来的。”萧纲看向侄儿,有些疑惑:“实相为何如此说呢?”
“他总是这么说的。”萧方等无奈的笑着,看着箭楼,又看向西华门方向。
东南风吹来欢呼声,萧方等明白这其中的含义,方才得知西华门失守后的震惊和不安,随之消散,向萧纲说:“殿下,我军好像夺回西华门了!”
“李监作的应对,果然有效!” hf();
第三十二章 明白?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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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大帐,一脸铁青的侯景,看着火盆发呆,旁边站着沉默不语的王伟,昨日夜里,西华门已开,兵马入城,本来胜负已分,结果己方却败了。
被守军击退,西华门丢了,又关(堵)上了。
还有东面,傍晚占据土山的梁军,继续攻打台城外垣,到了天亮,恐怕就能占据外垣,然后攻打东宫,最后直抵台城东。
如此一来,侯景的希望落空,台城再不可能攻下,留在建康,就是等死。
而他实在想不明白,为何外围那些一直避战的将领,现在会合兵进攻?
为何攻入台城的将士,会被守军以一种极其匪夷所思的方式击败?
侯景想不明白,真的想不明白。
眼见着己方兵败,前景黯淡,王伟绞尽脑汁想对策,很快便有了计较:“大王!如今胜负已分,但我军主力未损,得做长远打算!”
“还能如何长远打算?”侯景咆哮起来,他知道一旦离开建康,必然会有很多人逃跑,自己最后会众叛亲离。
因为谁都能看出来,他若不能拿下台城,必然变成一只丧家犬,没有任何前途。
“大王,收兵撤到石头城,然后分兵一部,先乘船东下,去攻广陵!把广陵拿下来!”
王伟已经恢复镇静,开始给侯景谋划,要收兵到江北去,以退为进。
“广陵...有用么?我军一离开建康,必然人心溃散,不用打,队伍就散了。”
侯景喃喃着,想想得而复失的台城,只觉气闷:“不如继续对峙,就不信他们能撑得下去。”
“大王,对峙当然是要对峙,但只是为了稳住他们,台城迟早解围,他们就不怕和我军耗,所以建康对大王而言是死地,只有以退为进,才有活路。”
王伟侃侃而谈:“我们接下来的目标是广陵,分兵去取,就有了后路,大王只有以退为进,才有活路。”
“以退为进?如何以退为进?退出建康,人心就散了!”侯景觉得离开建康,队伍迟早会散架。
“不,未必,大王如今麾下战兵未损,去江北广陵,大有所为!”王伟已经捋清思路,给侯景出谋划策。
“建康几成废墟,粮食消耗殆尽,他们急切间哪有余力筹集粮草,攻打广陵?”
“我们占了江北广陵,再攻谯州等处,夺取数城,安置将士,割据淮南一隅,北靠高氏,谅他萧氏不敢逼迫太甚。”
“有兵,有城,有粮,让将士们有地方安置抢来的钱财、女人,人心自然就稳了。”
“而萧氏,呵呵,建康之役打成这般,任谁看了,都知道这朝廷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各地牧守、豪强,见中枢如此羸弱,必然会蠢蠢欲动,而萧氏损兵折将,元气大衰,又如何弹压地方?”
“萧氏内患重重,萧老翁经这数月折腾,恐怕命不久矣,且储君威信扫地,待得萧老翁一死,萧氏必然内乱,届时我们的机会就来了!”
侯景听着听着,又有了信心:“也就是说,以退为进可行?”
“可行!”王伟越说越来劲,“即便他们解了台城之围,怕也没有多少余力追击,大王可从容调兵遣将。”
“大王先占着石头城,尽量拖延时间,然后,可如此....”
王伟低声讲述计策,侯景仔细听过之后,大喜:“妙,妙!”
。。。。。。
朝霞满天,一夜无眠的台城,沐浴着晨曦,各门依旧紧闭,叛军依旧未能入城,而东面,外城垣上已经竖起援军的箭楼。
援军距离台城,现在只隔了东宫,而盘踞东宫的叛军已经没了动静。
台城守军看着援军箭楼,想得明白:最迟今日日落前,援军就能过来,入城了!
台城之围即将得解,守军将士欢欣鼓舞,好消息很快便传播开来,苦熬了数月的城中官民,笑逐颜开。
此刻,皇宫,一处宫殿外,等候皇帝召见的李笠,忍着倦意,听兴奋不已的萧勤夸自己:“你真厉害,我听说了!”
“塞街刀车沿着街道压过去,哎哟,逆贼伤亡惨重,就这么被推出去了,哈哈!”
“还有,你那两句诗词,是在何处看到的?真是佳作呀!”
“郎君如何知道那两句诗词?”李笠觉得奇怪,感觉消息传得也太快了。
萧勤作为宗室子弟,入台城避难后,很快便和娘亲一起,被安置在皇宫里居住,所以此刻才会出现,而且消息也还算灵通,对李笠说:
“都传开了呢,我是听湘东王世子说的,就在方才。”
“那世子是如何知道的?”
“我就不知道了。”
蔡全在一旁,看着不住打哈欠的李笠,佩服得紧:“李郎有本事,立下功劳,想来要做官了。”
“李郎现在不是官么?”萧勤有些懵懂,他还不清楚东冶监作到底是官还是吏。
“东冶监作,连流外官都不是,没有官班,名官实吏。”蔡全解释着,又看向李笠:“李郎,多亏你的手段,不然昨夜城就破了。”
“哪的话,我不过出了个主意,是将士们浴血奋战,才把敌人打退,若没有他们,光有主意也没用呀。”
李笠笑着摆摆手,为昨夜的转败为胜庆幸不已,若昨夜被对方得手,那么他这几个月的努力就白费了。
又说了一会儿话,宦者从殿内出来,召李笠入见。
李笠入殿,见老皇帝和皇太子都在,赶紧行礼。
萧衍看着李笠,说:“方才有消息,援军已经攻入东宫,看来今日就能入城了。”
李笠赶紧说:“如此,台城之围就解了!”
“是啊,终于解了。”萧衍依旧看着李笠,问:“你是如何想出,那塞街刀车御敌法的?”
“回陛下,卑职是急中生智,想出来的...”
“热气球呢?”
“卑职受孔明灯启发...”
“启发...”萧衍喃喃着,拿起一张写有文字的纸:“昨晚,你吟唱的那两段诗...词,意境不得了啊...”
“回陛下,卑职是在别处看来的。”
“看来的?词...向来只有诗、赋,何来如此文体的词?这词,莫不是乐曲之词?”
李笠不敢卖弄,免得露怯,只能一口咬定:“卑职不知....”
“是么?”萧衍又看着李笠,放下纸:“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你也是看来的?”
“是。”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也是看来的?”
“是。”
“鱼腹诗呢?”
“呃...卑职是得了托梦...”李笠当然要否认,八年前的事被“旧事重提”,可见自己当年搞的事,让老皇帝记忆犹新。
“阶下何人?”萧衍忽然问,李笠觉得奇怪,但也只能老老实实回答:“回陛下,卑职东冶监作,鄱阳李笠。”
“就是那个多事的李笠?”
“是。”
“哈哈哈哈哈!”萧衍笑起来,胡子一颤一颤,笑了一会,摆摆手:“你,你....先退下吧。”
“是,卑职告退。”
李笠离开,萧纲见父亲示意,便走上前:“父亲。”
“你怎么看他?”
“孩儿以为,李笠胆大,而且...而且要么他有奇遇,要么他异于常人。”
“奇遇...一次两次也就罢了,哪来那么多奇遇...”萧衍缓缓说着,“佳作难得,哪有三番几次碰到佳作的道理?”
“父亲的意思?”
“鄱阳人,年幼丧父,曾为鱼梁吏,这段经历,你不觉得眼熟么?”萧衍问,萧纲想了想,随后瞪大眼睛:“父亲是说..”
萧衍闭上眼睛:“你说说看。”
萧纲回答:“晋时名臣陶侃,是鄱阳人,年幼丧父,曾为鱼梁吏...”
说着说着,萧纲悚然动容:“父亲的意思,这李笠是...是栋梁之才?”
“也许是,也许不是,但如果...”萧衍睁开眼睛,缓缓说着,“如果没有他的‘牵一发、动全身’,援军攻不到城外。”
“没有他的热气球送人入城,或许,外面的人,还在作壁上观。”
“如果,没有他的塞街刀车等手段应对,台城昨晚就沦陷了。”
“是,孩儿明白了。”萧纲知道父亲的言外之意。
“不,你不明白。”萧衍看着儿子,缓和气息,因为连续说了许多话,让他觉得有些疲惫。
但是,有些话他现在就得和儿子说明白。
“玉不琢,不成器,即便成器了,不能让其为己所用,等于没有。”
“而且,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太年轻,顶不住狂风。”
萧纲点头:“孩儿明白了。” hf();
第三十三章 我为大梁立过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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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台城东,如潮的欢呼声起,开启的东华门处,有许多车辆满载着粮食驶入城内,守军将士和避难官民见着此情此景,喜极而泣,如同劫后余生。
如今是太清三年三月,台城被围将近五个月,城中粮食几乎耗尽,许多人甚至被迫吃死人肉充饥,若再不得解围,守军就再也支撑不下去了。
如潮的欢呼声一浪接着一浪,冲击着城内所有人的耳朵,街道旁,人群中,李笠看着入城将士,同样十分兴奋。
台城之围解了,不管接下来战事如何发展,至少皇帝、皇太子现在安全了,中枢安全了。
梁国避免了“脑死亡”导致全身溃烂的惨剧,历史的车轮,转向了。
这是他数月努力换来的结果,当然激动,至于梁国的命运接下来会走向何方,他不清楚,但可以确定一点:
局势不乐观,极大概率恶化。
建康之役,将梁国外强中干的虚弱本质暴露出来,无论是北边的两个魏国,还是梁国国内各地出镇宗室、牧守以及地头蛇,都看出朝廷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侯景这条丧家之犬,居然能把建康天翻地覆,朝廷坐拥数十万大军,居然差点就被这丧家之犬咬死,野心家看清朝廷虚弱的本质,那野心之火可不得烧起来?
所以,还有得乱。
即便侯景之乱“草草收场”,但宗王内战极大概率爆发,在此次建康之役表现不怎么样的皇太子,将来继位后,肯定压不住野心家。
内有宗室诸王蠢蠢欲动,外有强邻虎视眈眈,梁国的未来,依旧不乐观。
李笠觉得一旦老皇帝去世,梁国国内局势就会渐渐失控。
更别说侯景如今好端端的,实力犹在,并且如同心腹之患,一日不除,梁国一日不得安宁。
正琢磨间,在一旁看热闹的萧勤和柳偃,扯着李笠提要求:“李郎!你可得与我说说,那日你是如何飞进来的!”
“行,郎君有兴趣,卑职改日介绍一二。”
“那我也要飞!”
“郎君,这件事卑职做不了主,得上面许可。”
萧勤又说:“李郎,我都听李将军说了,你在外边,给兄长出了许多主意,兄长才打了许多胜仗!原来你这么会打仗啊!”
萧勤越说越来劲,前几日,李笠“从天而降”后,同行的李朗已经把李笠的情况对他说了一遍。
“郎君说笑了,出主意是一回事,做不做得到,是另一回事,若无将士们浴血奋战,我哪怕出一百个好主意,也无法实现。”
“你总是这么谦虚,想夸夸你都不行么?”
“谦虚是美德,况且卑职说的是实话,打仗,无论多精妙的计策,都是要靠将士们来实行的,郎君日后做官,事务也都是要靠佐官来,所以,得善待佐官。”
“知道了知道了。”萧勤说完,有些遗憾,感慨着:“哎哟,你立了这么多功劳,一定能升官,我想让你做佐官,看来是不成了。”
李笠却说:“郎君说笑了,卑职犯了大错,不被严惩就不错了,如何奢望升官?”
萧勤和柳偃觉得不可思议:“怎么就犯了大错?谁胡乱污蔑人!”
李笠看着街上打出荆州军旗号的士兵,知道自己挟持湘东王世子一事必然要有个说法,那么随着台城之围解除,说法恐怕快要来了。
就在这时,身后有一队士兵接近,分开人群,向李笠这边走来。
带头的,是板着脸的羊鹍和李朗,李朗手里还拿着镣铐。
萧勤和柳偃见状惊呆了,却听羊鹍大喝一声:“李笠!”
李笠见是这两位来找他,还如此‘行头’,心中明白大半,但萧勤和柳偃懵懵懂懂,只道李笠被人污蔑,要“含冤入狱”。
旁边看热闹的人们,见状纷纷让开。
羊鹍继续说:“你挟持宗室贵胄,对湘东王世子大不敬!如今本将奉命将你锁拿入狱,听候发落!”
李朗随即上前“锁拿”李笠,李笠见着这位不住对自己使眼色,只叹“城里套路多”。
“幕后导演”怕他误会,所以特意派这两位带队抓人,那么他也得识相些,演戏要演全套。
李笠被李朗‘锁拿’,见旁观人群如同见鬼一样看着自己,‘奋力’挣扎起来:
“我为世子打过仗,我为大梁立过功,我要见殿下,我要见陛下!”
。。。。。。
秦淮河口,靠泊码头的船只正在卸粮食,这是来自长江中上游荆州的船队,奉命向建康输送粮草。
共计二十万斛,能缓解官军的燃眉之急。
随船督运的王琳,登岸后打听起时局来,船队在采石靠泊时,他就得知台城之围已解,却不清楚具体情况。
前来办理交接的一名荆州军军吏讲解起来:“如今,逆贼尚未离开建康,还占据石头城负隅顽抗,不过据说已经上表请罪...”
台城之围已解,指的是勤王军从东面突破叛军拦截,收复东宫,和台城连上了,但是,之前围攻台城的叛军依旧势大。
盘踞台城西侧、江边石头城一带,负隅顽抗。
而且,叛军还攻占了下游江北广陵,如今据说要“戴罪立功”,撤到江北,为朝廷守淮南。
这种鬼话没人信,但是叛军人数众多,实力犹在,朝廷急切间无法将其消灭,加上官军的粮草供应也颇为紧张,所以目前建康依旧在打仗。
战场在台城和石头城之间。
不过台城解围,意味着叛军在建康待不了多久,迟早是要撤的,大概再过得一阵子,建康就能太平了。
王琳听得明白,松了口气:台城解围就好,不然一旦侯景得逞,后果不堪设想。
但是,他在半路听到个消息,那就是率军勤王的湘东王世子,被鄱阳王世子帐前效力的东冶监作李笠挟持入台城。
这消息是勤王的荆州军中军吏所说,王琳听了之后不敢相信,不敢相信李笠居然敢做这种事,所以抵达建康后,旁敲侧击打听起来。
那吏员回答得倒是爽快:“将军,这件事朝廷已经做出处置,凶徒已被有司锁拿入狱,要受严惩!”
“严惩?!”
王琳闻言紧张起来,却听那吏员说:“不过,据说此事是情有可原,所以,湘东王世子为那人求情。”
“鄱阳王世子也求情,最后,皇太子也为那人求情,据说,天子看在皇太子求情的份上,很快就赦免罪过,把他放出来了。”
“是么?皇太子求情...原来如此。”
王琳很聪明,琢磨出这一捉一放后面的意义,道了声谢,向前走去。
走着走着,笑着摇摇头:“亏你也想得出,居然挟持世子,也不知是如何做到的...”
确实,王琳实在想不通李笠是如何挟持萧方等成功,然后还能躲过荆州军诸将兴师问罪。
更想不通,李笠挟持萧方等意欲何为。
所以,他要找李笠好好谈一谈才行。 hf();
第三十四章 位登二品,流内一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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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李笠切身体会到这句俗语的含义,此刻,他身处荆州军营地,面对“千夫所指”,陪着笑脸。
毕竟,是他犯了众怒在先,当众挟持湘东王世子“白日飞升”,吓得左右侍卫以及荆州诸将面无血色。
所以,台城解围后,朝廷必须给荆州将士一个交代,给湘东王一个交代。
否则,往后别人有样学样,挟持宗室去立功,那可如何是好?于是乎有了一个风波:
李笠立了功劳,却因挟持湘东王世子,被有司抓了,得湘东王世子、鄱阳王世子、皇太子求情,很快获释。
各方各面,都有了交待,李笠今日来荆州军大营,再走一遍“流程”,给荆州军的“诸位”消消气。
一旁,陪同李笠入营的王琳,见路上碰到的诸位将军对李笠板着脸,只觉好笑,又不好笑出来,便带着李笠往中军帐走去。
侯景叛军,已经撤离石头城,往下游广陵而去,朝廷接下来要如何应对,那是朝堂诸公要考虑的事情。
建康终于恢复秩序,却也形同废墟,百废待兴。
勤王诸军会陆续返回本镇,但为防万一,以及加强建康城防,并不是所有兵马都会撤离,譬如荆州军就要多待一阵。
来到中军帐前,迎面走出几名将领,当头一个,却是荆州军大都督王僧辩。
王僧辩一出大帐,就见李笠这胆大包天的混蛋往这边过来,脸色瞬间变黑:这小子挟持世子,不知多少人被吓得魂都飞了。
想骂些什么,却骂不出来。
李笠此举,实际上立了大功,间接让台城之围得解,只是挟持宗室一事传出去太难听,湘东王脸上也挂不住,所以天子意思意思,小小惩罚了一下李笠。
昨日,勤王军诸将入宫诣阙,王僧辩自然也在内,他就听天子说,说李笠这小子不像话,但也是为了解台城之围,便宜行事,所以大伙莫要见怪。
王僧辩还能说什么?世子为李笠求情,皇太子也为李笠求情,他现在,总不能一耳光打过去。
见李笠向自己行礼,王僧辩点点头,径直离开,跟在旁边的王顗,看着这“李大胆”,满是佩服。
敢挟持世子,还能飞天,你敢想,还敢做,佩服,佩服。
李笠见诸位将军当自己是空气,也不在意,候在帐外,得通传后入内,见了萧方等,赶紧告罪。
萧方等哪里会让他告罪,让王琳扶住,然后笑道:“寡人可是得李监作神威,才飞入台城,如今得天子夸奖,又如何会怪监作呢?”
王琳已经听李笠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见世子高兴,他也高兴:“哎呀,若当日,王某也在场,不知李监作要如何动手?”
李笠回:“呃,那热气球只能坐三个人,没有王郎的位置,所以,卑职会把王郎敲昏。”
“你下得去手?”王琳做惊讶状,萧方等笑起来:“他连寡人都敢挟持,如何会下不去手敲昏你?”
三人笑起来,笑得很开心。
萧方等当然开心,此次勤王,他如愿以偿,为解台城之围,尽了自己一份力,如今建康化险为夷,祖父、伯父安然无恙,这样就好。
祖父夸他忠孝两全,想来父亲知道了,也会很高兴的。
李笠陪着萧方等说了一会,问:“第下,不知何时启程返回江陵?”
“还不知道,不过侯景逆贼盘踞广陵,随时都有可能袭击建康,或许,我军还得在此待上一阵子。”
“那,卑职陪第下钓鱼吧。”
“哎哟,如今谁还敢让寡人和监作一同出行。”萧方等说完,指着左右侍卫:“他们呐,一个都吓怕了,哈哈哈哈!”
李笠见几名侍卫对自己怒目而视,想起那日暴起发难,这几位就是“受害者”之一,赶紧向这几位道歉。
又说了一会,王琳问:“李监作如今立下大功,想来会另有任用?”
“也许吧。”李笠笑了笑,倒是有些期待:我能得什么任用呢?
。。。。。。
青溪,营地,李笠正和部曲们聊天,确定书信已经送往鄱阳,心定了许多,此次他被人套路,有惊无险,所以一定要及时报平安,否则家人会吓出毛病的。
“你们都辛苦了,不过还得辛苦些,东冶营的兄弟要好好安顿,莫要让人寒了心。”
“郎主放心,张郎都安排好了。”郑原回答,看着李笠,由衷夸赞:“郎主一身是胆,某等佩服之极。”
“一身是胆?那是怪人,要我说,兵为将胆。”李笠笑道,“诸位,才是我的胆呐!”
张铤匆匆而来,面带春风,见部曲们各自散去,恭喜李笠:“恭喜李郎,贺喜李郎,如今可是脱胎换骨,做流内官了。”
此为套路,以便给湘东王一个交代,维护宗室颜面。
后来,李笠随后得了任用,那就是“授东冶令,板材官将军”。
他不太懂官制,所以对于这任命一头雾水。
“这个..官制我不是很懂,里边说话。”李笠走进房间,和张铤各自坐好,然后听对方讲解官制。
梁国官制有些复杂,即有官品制,又有官班制,要仔细说,说几天都说不清楚,所以张铤简要介绍。
官班制,有流内十八班,班多为尊,譬如位列十八班的官职,是丞相、太宰、太傅、太保、大司马、大将军、太尉、司徒、司空。
尚书令、太子太傅、左右光禄大夫,为十六班。
皇弟皇子府谘议(参军),为九班,譬如湘东王府谘议参军徐君蒨,其官职就是九班。
已经在建康之役丧命的徐驎,生前担任的少府寺丞(少府丞),为四班。
太学博士、国子学助教,为二班。
东西冶令,为一班。
流内十八班官职,称为流内官,也是士族子弟的起家官职,而李笠如今得授东冶令一职,是流内官了。
除此之外,又有流外七班,是寒门庶族、吏姓寒人起家官职。
张铤已经尽可能说得简单,但是李笠还听不懂,不过注意到一件事:他不是寒门庶族,勉强算吏姓寒人,那么,按道理起家官、迁转官了不起是流外官。
现在,他为官的第一个官职直接是流内官,虽然只是最低的一班:东冶令。
一当官就是流内官,这是士族子弟入仕的待遇,但东冶令是“工”,是浊官,被人看不起,不会有士族子弟当这种官。
“那,莫非我立下大功,救台城于危难,只配得这种官做?”李笠明知故问,张铤见他这么问了,索性点明:
“我认为,陛下正是想用李郎,才有如此安排,否则,随便封个杂号将军即可。”
“这是第一步,以李郎的出身,骤然做流内官,极易受人诘难,所以,先做个浊官,至少入流了。”
李笠当然明白这任命里的意思,张铤见其想通其中深意,便不多说,仅就这项任命进行讲解:
“得任流内官,位登二品,这是太平时节,许多人欲求而不得的。”
流内十八班和流外七班,是士族子弟、寒门庶族以及吏姓寒人的区别,寒族、寒人想当流内官,难度很大。
流外七班,是寒门庶族以及吏姓寒人专属的起家官和迁转官,也许熬得几十年,都无法“入流”,成为流内官。
若想起家官为流内官,那么在州郡中正品评出的品级(中正品,不是官品)至少是二品,所以起家为流内官有“位登二品”的说法。
李笠现在,就称得上“位登二品”,官职东冶令,是流内一班。
作为对比,藩王国的许多佐官是流外官,若李笠之前得鄱阳王世子征辟,当个寻常佐官,了不起是流外官。
此外,地方官制也有官班,州有二十三班,郡守及丞为十班,县制七班。
武官也有官班,还有上百个将军号,十分复杂,一时半会说不清楚。
而且,若天子封李笠一个杂号将军,即便这杂号将军官班不低,也只是看上去威风,其实上虚得很,比不上流内一班的东冶令实在。
李笠又问:“那我又...板材官将军,这是?”
他不懂官制,所以觉得“板材官”将军很难理解,而且这三个字倒过来念,那就是“棺材板”,感觉很惊悚。
所以得张铤解惑。 hf();
第三十五章 位登二品,流内一班(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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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笠不懂“板材官”是什么意思,熟悉官制的张铤做出解答:
“所谓板,即板授,板授官,意思是未有诏敕任命的官职,可以看作是非皇帝任命的官职,或者临时授予的官职。”
“材官将军,汉时设置,为武官,材官者,经选拔而得勇猛之卒。”
“如今,材官将军为少府寺职事武官,属少府卿管辖,平日掌土木工程之事,战时亦可领军,官班为二班,在东冶令之上。”
“板材官将军,就是临时任材官将军,此任命无诏敕。”
“喔...”李笠沉吟着,开始琢磨这任命的用意。
很明显,东冶令一职,是让他掌管东冶,毕竟他在东冶监作任上表现出色,改良冶炼工艺,又得工匠人心,可谓本职工作出色。
然后板授(非正式任命)为材官将军,因为他‘精通’土木工程术,所以负责土木工程,类似工程包工头。
但是,需要打仗时,就变成武装包工头,带着手下青壮作战,在战场上进行土木工程作业,要么加强城防,要么攻城。
所以,这两个职务的任命,都很符合他这一年来的表现:会冶炼,精通器械,会土木作业,懂攻城和守城。
然而,古代歧视“工”,他这种特长,若是一般人,就会被编成匠户在东冶“打工”,而匠户几近于贱籍,社会地位比平民低。
即便为官,负责“工”的官,也比其他同官班的官“低贱”。
“李郎,材官将军在刘宋时,属于禁卫军将。”张铤继续解释,“如今属少府寺..少府寺,可视做天子私仆。”
“先前,李郎获罪入狱,最后,是皇太子求情,才得以赦免。”
“此举,一来是给湘东王一个交代,其次....”张铤看着李笠,认真的说:“其次,李郎的活命恩人是皇太子。”
李笠点点头:“是啊...我,受了皇太子的活命之恩,那是要给皇太子卖命以作报答的。”
张铤继续说:“这个材官将军,是皇太子的任命,却未经皇帝正式确认,所以是板授。”
“也就是说,天子酬功,下诏任命你做流内一班的东冶令,而皇太子特地给你酬功,板授你为流内二班的材官将军。”
“所以,明眼人就能看出来,你从今往后,算是皇太子想要考察的人,皇太子很可能要用你,不过目前却是小用,也是熬一熬的意思。”
张铤在尚书省为令史,熟悉体制内的弯弯绕绕,给李笠讲解起这个任命后的种种含义。
简而言之,李笠表现出色,立下功劳有四:
一,快攻东府城;
二,献新式箭楼推进战法,使得勤王军突破叛军拦截,接近台城;
三,用极其诡异的方式,使得勤王诸军合力,解了建康之围;
四,献塞街刀车移动防御法,击退攻入台城的敌军。
这四件功劳中的三件,合为两次救驾大功,应该厚赏,毕竟功高莫过于救主。
但这功劳又不如攻城拔地、斩将夺旗、战场退敌那样直观,属于‘运筹帷幄’的类型。
皇帝和皇太子,认可李笠的功劳,要赏,却不好直接赏。
因为如今侯景还活蹦乱跳,浴血奋战的勤王军将士未得赏赐,李笠这种立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大功的人,并未直接领军破敌,想封爵?
皇帝和皇太子,认可李笠的能力,要用,却不好直接用。
因为李笠出身微寒,只是东冶监作这种小吏,连流外官都不是,而且才二十出头,资历等于没有,若直接予以重用,李笠必然成为众矢之的。
所以,根据李笠的表现及“特长”,有了“除东冶令、板材官将军”的任命。
天子酬功,任命他为流内官东冶令,一班,让他“入流”,有个流内官职,做实务;
皇太子酬功,板授他为流内官材官将军,二班,体现皇太子对他的认可,同样是做实务。
东冶需要恢复生产,这是东冶令的职责;又因为东冶已经烧毁,需要重建,这是材官将军的职责。
李笠身兼两职,管生产(东冶令)、管建设(材官将军),再合适不过,也是展示能力、积累资历的机会。
而李笠被锁拿入狱,是皇太子求情,才得以获释,此举就是明显的施恩,意味着李笠由鄱阳王(世子)的人,变成东宫的人。
也就是说,李笠成了东宫旧属之中一员,但是,以他的资历、出身,根本就得不到东宫“老人”们的认可。
与此同时,材官将军是可以带兵打仗(一般是攻城、守城等土木作业)的,如今侯景未灭,东魏虎视眈眈,也许接下来的仗,还需要“擅长攻城”的李笠效力。
这就是皇太子的意图:板材官将军,让李笠可以带着材官营出征,立军功。
如果李笠在东冶令、材官将军任上表现出色,积累了资历和军功,皇太子才有可能进一步任用,反对意见才不会那么强。
如果李笠表现差强人意,那么,官运也就止步于此了。
官分清、浊,东冶令、材官将军为“浊官”,虽然是流内官,但官班低,是不引人注意的官职。
却又对个人能力很有要求,适合给他这种特别提拔的年轻寒人历练历练。
若直接予以重用,会被认为是佞幸,名声极差,且容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张铤觉得李笠前途不错:“李郎!如今皇太子有心用你,却要看你表现,这机会千载难逢,可得好好表现呐!”
“好好表现?好好表现,也不过是工具人,需要时就用,不需要,靠边站。”
李笠故意发牢骚,张铤便说:“李郎出身寒微,这就是唯二向上升的途径了。”
“那另一条呢?”
“如朱异那般,以佞幸平步青云。”
“算了,皇太子善文,我没朱异的本事,哪有资格做佞幸。”李笠笑起来,笑得很开心,“如今国家时值多事之秋,我还是靠军功晋升吧。”
张铤见李笠明明心里清楚,却还装糊涂、发牢骚,笑着摇摇头。
这几个月来,李笠到处奔走,还为此不惜冒险,虽然立了大功,却得了不怎丰厚的奖赏,虽然看上去让人郁闷,其实还是不错的。
他知道真正的奖赏,是皇太子的言外之意:小李,我看好你哟!
皇太子是未来天子,所以只要自己表现好,将来前途一片光明。
李笠觉得,侯景还在那里活蹦乱跳,时局将来还有得乱,所以自己表现的机会多得是,不急于一时。
他现在已经是“体制内的人”,所以,有了一张真虎皮,可以做很多以前不方便做的事情。
任东冶令,他要抓紧时间恢复生产,所以,需要团队来帮助。
任材官将军,要抓紧时间重建东冶,组织材官营,那就要募集青壮,需要团队来帮助训练、组织。
而材官将军又要领兵作战,所以按着惯例,将领可以带部曲出征,所以,他可以带部曲做事。
以上,意味着李笠可以呼朋唤友,待在鄱阳的小伙伴们,可以正大光明来帮忙。
名正言顺壮大自己的实力。
正说话间,郑原匆匆而来,带来了一个坏消息:
上午,勤王军诸将帅入宫面君,天子设宴,却忽然晕倒,如今宗室、重臣都入宫侍疾。
据说,天子已经不省人事了。
“怎么就突然病倒了?”李笠有些惊讶,不过考虑到前几年老皇帝就曾病倒、不省人事,此次发病倒也不算突然。
毕竟是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即便在后世,也很容易因为突发疾病而去世。
“之前,勤王军将士入城,天子不辞劳苦,亲自出宫犒劳。”
张铤回忆着,“或许是那时染病?唉,年纪大了,谁知道怎么回事呢?” hf();
第三十六章 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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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寝殿外,入宫侍疾的邵陵王萧纶,觉得自己距离最高权力从未如此之近,父亲卧榻,昏迷不醒,而兄长就在眼前。
只要敢搏一把,也许就能够...
看看披坚执锐的禁卫将士,想想自己腰间配件是礼器木剑,萧纶按下那个可怕的念头。
没有胜算,因为兄长控制了皇宫,乃至台城,一旦有事,各门关闭,外面的兵马,进不了台城。
而且他的部下在建康之役伤亡惨重,虽然临时募集了一些青壮,但打不了硬仗,人心也不稳。
更别说侯景盘踞广陵,随时会南渡攻占京口,然后往建康而来,所以,现在不行。
脚步声起,萧纶抬头一看,却见御医从殿内出来,他想上前询问,不过还是没去。
就算问,御医也不会说实情,何必问?
萧纶知道父亲前几年就因病昏迷,御医说不出个所以然,现在病情如何,听御医的话,还不如占卜问卦。
想着想着,他有些失神。
之前,勤王军将士入台城,父亲出宫犒劳,可能就是那时染的病。
后来,诸将入宫,父亲十分激动,也许就是因为激动过度而引发旧疾而昏倒。
加上困在台城数月,吃不好,也没好好休养,所以,可能熬不过去了。
但日子还得过下去,侯景还好端端活着,如今占了广陵,看样子要割据淮南一隅,朝廷想要将其剿灭,恐怕不容易。
更别说高氏已经趁火打劫,甚至连西边的宇文氏也会趁机占便宜,那么这御座可不好座。
萧纶想着或许即将继位的兄长,心中冷笑:这御座你就是坐上去,也只会丢脸,让人都看出来你无能!
所以,我为何要急于一时?
萧纶想着想着,心中大定,方才那念头也消失得无影无踪,闭目养神,等着殿内的消息。
夕阳西下,落日余晖给宫殿裹上一层金黄色,灿烂,而又落寞。
殿内,榻上,萧衍睁开眼睛,看着落日余晖,想起了很多事情。
他生于刘宋大明八年,是宋国人,到了十五岁那年,目睹了刘宋江山的落日余晖。
族亲改朝换代,他成了齐国人,为宗室远支。
到了三十七岁那年,他起兵攻入建康,目睹了萧齐江山的落日余晖,随后改朝换代,成了大梁天子。
一转眼,几十年过去,当年早起晨读的少年,如今已是卧床不起的白发老者,这一生,就要走到尽头。
如同落日般,光芒渐渐消失,最后消失在大地的尽头。
那么,大梁,会如同落日一般,即将消失么?
萧衍看着窗外落日余晖,两眼迷茫。
他年少时,听说了刘宋宗室自相残杀的惨剧,年轻时,目睹了萧齐宗室自相残杀的惨剧,所以,当自己成了皇帝,就竭尽全力避免这样的惨剧再次发生。
四十多年来,他一直维护着宗室子弟,希望用亲情,让宗室们形成一个相亲相助的群体,但很可惜,事与愿违。
事到如今,诸子不和,宗室内讧,他已无能为力,也不知新君即位之后,能否稳住局面。
一旁,侍疾的宣城王萧大器,见祖父一动不动看着窗外,有些担心,便问祖父是否要喝一些水。
萧衍将视线收回,看着皇孙,百感交集。
他想到了早逝的长子、昭明太子萧统,想到了萧统尚在人世的两个儿子、他的两个孙子,如今坐镇湘州的河东王萧誉,以及坐镇雍州的岳阳王萧詧。
萧统去世,萧衍舍萧统之子不立,立三子萧纲为储君,心中对长房一脉的孙子颇为愧疚。
长孙萧欢已经去世,剩下萧誉、萧詧两兄弟,兄弟俩心中有怨气,和叔叔们的关系很不好,萧衍知道自己若不在了,这两兄弟,就再没人心疼了。
萧衍看着眼前的皇太孙萧大器,想着远在外地的萧誉、萧詧两兄弟,欲言又止。
他想让子孙们和睦相处,可自己都办不到的事,儿子、孙子又如何办得到?
脚步声起,却是宦者按着萧衍的要求,将入宫侍疾的宗室们引进来,和皇太子、皇太孙一起,来送他最后一程。
看着眼前的子辈、孙辈,萧衍纵有千言万语,来到嘴边,就只有苦涩的老调重弹: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
。。。。。。
台城响起钟声,沉重而又悠长,随后,城里多处也传出钟声,回荡在建康上空。
东冶,正在监工的东冶令李笠,听着钟声,望向台城。
这种情况,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皇帝大行了。
大梁天子、开国皇帝萧衍,已经去世。
这一位文武双全,建立梁国,应该会得谥号“武”,称梁武帝。
历史上的梁武帝,大半生都是人生赢家,奈何晚节不保,侯景攻破台城后,将他囚禁起来,于是这个极其信佛、数次出家的老皇帝未能善终。
但是,现在历史发生了变化,侯景作乱,却没能攻破台城,于是,年迈的萧衍是“正常”去世。
临死前,儿孙侍奉床前,老人走得有尊严,很体面。
李笠虽然对梁武帝佞佛、放纵宗室等一些弊政多有不满,但不可否认,是这个老人,给江南带来了将近五十年的和平。
虽然百姓的日子依旧不好过,但太平总比战乱好。
后世有句话,宁为太平犬,不为离乱人,战火纷飞的南北朝时期,江南百姓能有差不多五十年的太平日子过,也算是老皇帝做的一件大善事。
现在,老皇帝能体面的离开人世,算是善始善终。
然而,萧衍这一走,把一个烂摊子留给新君,新君能否收拾好这烂摊子,谁也不知道。
因为这烂摊子真的很烂,既有兄弟阋墙、宗室内讧(必然会发生的事),也有朝廷威信大跌、地方豪强蠢蠢欲动,还有强敌在外虎视眈眈。
积累了将近五十年的国内矛盾,被侯景引爆了一些,但更多的矛盾,必然随着老皇帝的去世而爆发。
内忧外患,新君能否解决各种问题,很多人并不看好,因为新君似乎优柔寡断,也许能守成,但似乎无法力挽狂澜。
所以,野心家的野心会迅速膨胀,当无数人都开始打御座的主意时,坐在御座上的新君,必然会焦头烂额。
夕阳西下,落日余晖洒在地上,李笠看着地上新铺设的简易轨道,又看看四周正在重建的建筑,以及忙碌的身影,憧憬着未来。
铸铁铁轨,制作简单,单个铁轨尺寸不算长,拼接起来很方便,形成简易轨道后,可以实现简单的轨道运输,使得东冶内的物资输送能力大幅增强。
还能以此建起各种“轨道车”,譬如移动式起重机(人力)等等,辅助各类建筑物的修建。
东冶正在恢复生产,速度很快,这都得益于东冶令李笠的一些奇思妙想,他看着落日,听着钟声,感慨万千。
他亲眼看见建康的繁华,见到了萧衍本人,再无遗憾。
萧衍去世,一个时代结束了,旧时代如同落日,消失在地平线那一头,新时代,即将如朝阳,冉冉升起。
只是,这朝阳晨曦必然是红色的,血红的红,将整个天空染红。
而这血红何时会消散,没人知道。
。。。。。。
荆州江陵,湘东王府一片缟素,因为不久前有台使抵达,带来噩耗:天子崩。
此时,湘东王正率领家眷、王府佐官祭拜大行皇帝,匆匆而来的雍州刺史张缵(未上任),此刻在隔壁小厅等候。
虽然也穿孝服,却面有喜色。
张缵出身范阳张氏,为国朝外戚,又娶公主,是驸马都尉,如今天子大行,他却颇为激动。
因为一会要向湘东王进言,以便拿下河东王、岳阳王兄弟,张缵自然心情不错。
夕阳西下,张缵看着洒在院子里的夕阳余晖,琢磨着计策。
太清元年,时任湘州刺史的张缵,要转任雍州刺史,前来上任的新任湘州刺史,是河东王萧誉。
而即将卸任雍州刺史的,是岳阳王萧詧,河东王和岳阳王是兄弟,为昭明太子之子。
当时,抵达湘州州治临湘的萧誉,在张缵看来年少轻狂,对自己极其不敬,所以没给对方好脸色。
未曾料这河东王和他对着干,故意不交接州务,让他无法卸任,离开湘州到雍州上任。
河东王硬是拖了半年,导致张缵一直待在临湘,他正要将此事启奏天子,结果,侯景作乱,渡江,攻入建康。
消息传来,河东王更加有恃无恐,竟然把张缵软禁起来,张缵判定此人要害他,于是设法逃了出来,逃到荆州江陵。
张缵和荆州刺史、湘东王关系不错,湘东王派人护送张缵去雍州接任,结果到了襄阳,雍州刺史、岳阳王萧詧百般推脱,就是不交接州务。
又把他软禁起来。
张缵年轻时就有轻狂之名,从来不吃亏,河东王、岳阳王兄弟如此对他,将他彻底激怒。
怒火中烧的张缵,判定这俩兄弟图谋不轨:做兄长的接任湘州刺史,故意不让他走,以便弟弟赖在雍州不走。
台城被围,这俩兄弟就起了心思,要害他性命,然后理所当然占据湘州、雍州,浑水摸鱼,以有所图。
图的什么?当然是皇位,不过首先图的是荆州之地。
台城被围,外镇宗王纷纷聚集兵马,入京救援,但是,河东王、岳阳王两兄弟带兵出动后,走不远就停下了,正好把也要率军救援台城的湘东王南北夹击。
荆州在中间,雍州在北,湘州在南,这两兄弟想干什么,再明显不过。
与此同时,镇守长江峡口的信州刺史、桂阳王萧慥,也和这两兄弟暗中勾结,趁着湘东王带兵东出之际,滞留江陵,意图不轨。
所幸,从雍州逃回江陵的张缵识破这三人奸计,前不久,派人向湘东王告警,湘东王舍弃辎重,率兵连夜抄近路赶回江陵,将桂阳王萧慥拿下。
而河东王、岳阳王两兄弟随后撤军。
这兄弟二人的动机,在明显不过,河东王、岳阳王因为当年储君之位“兄终弟及”,于是心怀怨恨,想趁着侯景作乱,夺取荆州,占据上游之地。
如今天子大行,这兄弟俩没了依靠,张缵认为正是斩草除根的好机会。
否则,兄弟俩必然会兴风作浪,夹击荆州,以为谋逆之资。
毕竟当年,天子就是在雍州刺史任上,挥师南下,夺取荆州,然后集结兵力顺流而下,攻入建康,改朝换代。
现在,张缵要劝湘东王先发制人,将两个祸害拿下。
一会,祭拜结束,张缵转入精舍,见到湘东王,开门见山:
“大王!如前所说,河东王、岳阳王兄弟图谋不轨,反迹已现,须当机立断,为新君分忧!”
“尤其岳阳王,占据雍州,和宇文氏毗邻,一旦引狼入室,必然祸乱江沔,届时大王悔之晚矣!”
“我有一计,可取襄阳,令岳阳王束手就擒!” hf();
第三十七章 烽烟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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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建康,某私第,寝室里李笠正在挑灯夜读,看手下所拟的消息汇总。
什么消息都有,总而言之,时局纷乱,更大的动荡即将开始,所以李笠不敢懈怠,瞪大眼睛,注视着方方面面。
譬如,侯景败走、离开建康前,居然向城中百姓发放大量钱财,又当众焚烧收集而来的债契,此为邀买人心之举。
之后,从台城出来的权贵、官宦们,要求朝廷收捕逃奴,因为此次侯景作乱,导致他们损失惨重,钱财先不说,逃奴可得抓回来。
不然,谁来服侍他们及家眷?
而持续数月的战火,让建康城许多地方沦为废墟,百姓熬了几个月,现在却食不果腹,官府不仅无力救助,反倒要征发百姓服役,重建各种建筑设施,修补城墙。
这倒也罢了,毕竟事关朝廷脸面以及建康城防,但大量富贵人家的府邸,也要这些几近于无家可归的百姓去建。
也就是说,许多人上人不长记性,依旧把百姓当做牛马,急着找补损失,全然不故民心向背。
在这些人看来,民心向背是朝廷的事,他们自己的利益,才是重中之重,既然侯景被赶跑了,那么,规矩照旧。
两相对比,可想而知百姓对侯景叛军的态度,必然会“触底反弹”。
李笠有些担心,因为侯景是有序撤退,那么,极有可能安排了大量“附逆”的建康本地人,隐瞒经历,留在建康城中。
万一哪天,侯景卷土重来,这些人必然做内应,若真如此,可不妙。
想着想着,李笠面色凝重。
一旁床上,黄姈蜷缩着,盖着薄被,一动不动,静静看着李笠的侧脸。
黄姈心中全是幸福和满足。
自从来到建康和李笠团聚后,时间过得飞快。
小别胜新婚,李笠和黄姈两地分居大半年,如今李笠做了官,黄姈来到建康和良人相聚。
按说先帝大行,文武百官身为臣子,应当在一定期限内禁娱乐、酒色,只是宗室子弟都不以为意,官员当然就不会当回事。
何错之有?
瞥见李笠面色凝重,黄姈勉强起来,裹着薄被,缓缓走到旁边坐下。
“怎么了?一脸凝重的样子?”
“时局纷乱,烽烟四起呀。”
李笠一边说,一边将黄姈搂在怀里:“侯景撤退,却不是结束,而是继续。”
“侯景不是逃到江北广陵,苟延残喘了么?”
“这只是表象,你看看...我说给你听吧。”
侯景之乱,已经被李笠“中途打断”,但是还没结束,其造成的恶劣影响,现在才刚开始浮现出来。
起初,侯景叛魏、向梁国称臣时,梁国控制着淮南全境,以及淮北部分地区,所以淮水防线全在梁国控制之下。
其中包括淮南重镇寿阳、钟离。
后来,侯景在寿阳起兵造反,率军南下渡江,留人守寿阳。
侯景攻入建康时,位于寿阳南面的合州,合州刺史、鄱阳王萧范派兵攻打寿阳,却只破了外城,没能拿下内城。
寿阳守将无法立足,随后投降魏国,于是,魏国轻而易举的拿下寿阳。
之前,梁国为从魏国手中夺下寿阳,打了许多年的仗,现在,对方却轻轻松松拿走了。
不仅如此,位于淮水中游的钟离,当年梁国也花了好大力气才击退魏军,守住钟离,名将韦睿在钟离之役表现出色,被称为“韦虎”。
结果侯景之乱爆发后,北徐州(治所钟离)刺史、山阴侯萧正表被叛军围攻,在钟离苦苦支撑,又听信谣传,以为台城沦陷,于是投降魏国(东魏)。
这是不久前发生的事情,魏国轻而易举的拿下这座当年怎么打都打不下的坚城。
魏国趁着侯景之乱,拿下淮北梁国州郡,随后得了送上门来的寿阳、钟离,便将手伸过淮水,伸向淮南。
而侯景攻打台城未能得手,攻占了江北广陵,还攻占了谯州等地,使得淮南梁军腹背受敌,已经进退失据。
也就是说,淮南危险了,而“自古守江必守淮”,一旦丢了淮南,敌军饮马长江北岸,随时可以渡江进攻建康,这对于建康的压力是很大的。
黄姈听到这里,想了想,问:“那么,莫非朝廷不敢逼迫侯景太甚?怕他再投魏国,以至淮南全境失守?”
“是,如今天子大行,新君继位,却面对如此棘手问题,日子不好过。”
“然而侯景叛军攻破建康外廓,烧杀抢掠,搜刮钱粮,掳走无数女子,若不讨伐、将其消灭,民怨沸腾,朝廷威信扫地,新君恐怕也坐不稳御座。”
李笠说完,又说起另一件事。
前不久,上游荆州接连出了几件事,其一,出兵勤王的信州刺史、桂阳王萧慥,在回师逗留江陵时,被突然回师的荆州刺史、湘东王萧绎抓捕。
湘东王萧绎声称,桂阳王意图夺取江陵。
而之前,新任雍州刺史张缵,到襄阳赴任受阻,还被软禁起来。
本该卸任的雍州刺史、岳阳王萧詧,声称张缵与樊城守将勾结,意图害他性命,而背后主使,为湘东王。
且张缵在湘州时,意图谋害湘州刺史、河东王萧誉性命,所以,岳阳王不受命(与张缵交接雍州)。
雍州军和荆州军随后对峙,剑拔弩张。
却有雍州豪族杜氏,做湘东王内应,袭击襄阳,却未能得手。
岳阳王回到襄阳后,遣使入湘、入京,向其兄湘州刺史、河东王求救,向天子求救。
天子遣使去江陵调解,而河东王已经率兵北上,要攻江陵,为雍州解围。
“这兄弟俩和叔叔较劲,刀兵相见,事情闹大,恐怕不能善了。”
黄姈之前听李笠说过宗室之间的大概情况,记得河东王、岳阳王兄弟俩的父亲,是已故昭明太子,便问:
“莫非,这兄弟俩对当年之事耿耿于怀,所以总是有小动作,而叔叔们,也对他们有所提防?”
“对,这兄弟俩恐怕对三叔,也就是如今的新君不满,那么,和新君关系不错的湘东王,自然会对这两兄弟有所提防。”
“谁对谁错,不知道,不过我知道,有人要浑水摸鱼了。”
“是谁?”
“邵陵王,邵陵王据说平日里与河东王、岳阳王兄弟关系不错,所以,现在主动请缨,要去调停,你觉得,新君会怎么做?”
黄姈回答:“我记着,邵陵王之前横行无忌,又觊觎储君之位,新君尚在东宫时,为了提防邵陵王发难,特地扩充东宫卫队。”
“而且邵陵王又和湘东王不睦,若去调停,恐怕只会激化矛盾吧。”
李笠点点头:“对呀,你看,淮南烽烟起,形势岌岌可危,而上游荆襄、荆湘又在内讧,湘州且不说,雍州是什么地势,你记得吧?”
黄姈想了想,说:“雍州,是当年先帝起兵之地,地势十分重要,而且...而且与西魏接壤,若那岳阳王挡不住湘东王,情急之下,恐怕、恐怕...”
“恐怕会向西魏借兵...那不就可能引狼入室?”
“对,很可能会引狼入室。”李笠点点头,苦笑着:“侯景这只丧家犬,居然攻破大梁国都,还把台城围了几个月,几十万勤王军在一边旁观,就是解不了围。”
“耗了几个月,侯景撤了,却全身而退,占据江北广陵...”
“朝廷如此表现,在各地牧守、出镇宗室、地方豪强看来,不就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草包?”
“在北面两个魏国眼中,不就是硕大的肥猪?”
“如今开国天子去世,新君继位,威信不足,宗室之间多有宿怨,这不,老皇帝刚走,内讧就开始了。”
“东魏已经趁机夺了淮北,又开始侵占淮南之地,西魏难道就不会趁机侵占江沔之地?”
“若岳阳王顶不住湘东王的进攻,援兵迟迟不来,朝廷也无法调停,他走投无路,极大可能引狼入室。”
“即便他还要脸,说是借兵,你觉得西魏会放过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兄弟阋墙,于是外人趁火打劫,先帝苦苦维系了几十年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其实是自欺欺人,他在时,这帮人还老实,他走了,一个个就跳出来,争权夺利。”
黄姈听到这里,意识到时局并未变好,反倒是渐渐变差,侯景未除,老皇帝去了,新君刚继位,宗室间就开始内讧。
内患不止,外有强敌虎视眈眈,时局只会越来越乱。
“那,三郎在这里能做些什么?不怕被卷入漩涡里么?”
“我?我留在这里当然有事情要做。”
李笠搂着黄姈,缓缓说:“我让贾郎在东冶当监作,当助手,让梁郎在材官营训练青壮,也是当助手。”
“哪怕就只有几个月时间,都能拉起一支堪用的队伍来,关键时刻,就能派上用场,再说,我是材官将军,带兵上战场,可以带部曲。”
“那么,咱家练了多年的部曲,就有机会一展身手了。”
“那妾呢?”黄姈看着李笠,两眼满是期待。
李笠这么努力,那么,她也要努力。
“你?当然是...”李笠说完,将黄姈抱起,往床那边走去。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四娘可不能让为夫不孝呀!” hf();
第三十八章 备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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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李笠吃过夕食后,研究起城池模型,这模型模拟的是广陵城及周边地形,赵孟娘见了,觉得奇怪:
“广陵不是被逆贼占了么?三郎在琢磨什么?”
“琢磨如何攻城。”
“哎?要打仗了么?”
“没呢,我觉得,朝廷得等秋粮运到,才会酝酿攻打广陵,毕竟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光靠建康附近的粮食产出,可支撑不了官军平叛。”
“那,三郎要带兵作战么?”
“是,我毕竟是材官将军,战时带兵理所当然,而且,逆贼据守广陵,官军进攻时,得材官营建造各类攻城器械。”
李笠说到这里,笑起来:“而我,据说擅长攻城呀。”
赵孟娘闻言有些担心:“真的要去么?朝廷那么多将军。”
“肯定要去的,不然,任命我做材官将军做什么?光是为了重建东冶?”
李笠转到一旁,拉着赵孟娘坐在身边:“你和黄娘子回去后,安心过日子,我这里,有许多人照顾,没事的。”
“妾想留下来。”赵孟娘靠着李笠肩膀,脸上满是不舍。
“但鄱阳那边,得有人看家呀,我的收入,全靠鄱阳的作场和产业,一旦这边打败仗,我还能跑回去,东山再起。”
“会打败仗?”赵孟娘紧张起来,她就担心李笠的安危。
“胜败乃兵家常事,只要跑得快,保住性命,就有卷土重来的机会。”李笠搂着赵孟娘,低声说:
“鄱阳那边,是我的家,有许多亲朋好友,若这边不行了,我回去,不说别的,自保总是可以的。”
“所以,你要和黄娘子一起,把家看好。”
“嗯。”赵孟娘点点头。
李笠在京城做官,赵孟娘和正室黄姈一起,到建康和李笠团聚,因为女儿还不到一岁,经不起长途跋涉,便留在鄱阳。
这段时间,李笠把拖欠的“田租”都悉数补齐,还加班加点,赵孟娘和黄姈轮番上阵,总算是把相思之苦给烧完了。
再过一段时间,两人就要返回鄱阳,不是李笠狠心,而是时局不稳,鄱阳那里得有人看家管事,管着产业。
因为作场及产业,是他主要的经济来源,必须有人管着,而且建康百废待兴,有些乱,李笠不想让妻妾担惊受怕。
按说官员家眷(正室、嫡子)应当留在建康,形如人质,不过如今没人计较李笠是否该遵守这一惯例,所以,黄姈和赵孟娘再过一阵子,就要返回鄱阳。
“放心,我会保重的,你在鄱阳,也要保重身体,说不定...”李笠捏了捏赵孟娘的下巴,“这次来建康,就能怀上了。”
“嗯。”赵孟娘满怀期盼,在建康的日子里,她和李笠都很努力,所以,也许就能怀上了,最好能生下男孩,给李家续香火。
“没动静也不要紧,我们以后再努力。”李笠畅想起来,“等战事平息,就接你们过来一起住,届时多得是机会。”
“到时候,平安和安宁都懂事了,还能帮着带弟弟妹妹,多好。”
“嗯。”赵孟娘靠着李笠,感受着‘二人世界’的温馨。
黄姈、赵孟娘在去年七月,先后为李笠生下女儿,李笠给长女(嫡女)取名李平安,给次女(庶女)取名李安宁,取个好兆头。
希望女儿一世平安、安宁,也期望这世道,平安,安宁。
。。。。。。
军营,操场,梁森带着教头们,操练材官营的新兵,因为这是正经编制的营兵,所以能正大光明使用、装备弩。
弩,上手比弓快,新兵练几个月,就能成为堪用的弩兵,可以担当防守任务,在战场上好歹能有一些自保的能力。
梁森看着新兵在练习排队,辨别左右,想起几年前,他带着护院操练时的情景,一眨眼,几年时间过去,磨砺了多年的刀,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
他们是以李笠部曲的身份,参与到材官营的组建、训练中来,这是惯例,因为许多将领都会带着部曲作战,让部曲协助管营兵。
不过,为了尽快练出战斗力,梁森和李笠商量过后,决定先办新兵营,来个“以老带新”。
让李笠的部曲作为新兵队正、队副,各自带着九名新兵训练,学会基本的技能后,分“专业”:战兵和工程兵。
战兵,其实就是弩兵,因为弩的训练速度快,能够尽快形成战斗力。
工程兵,就负责各种土木工程,搭建各种器械,其骨干为“东冶营”的兵。
东冶营,就是李笠在建康助战时招募的队伍,成员是东冶工匠和囚徒,经过血与火的考验,有战场施工经验。
作战时,工程兵负责战场施工,战兵(弩兵)负责保护施工现场,一旦有强敌进攻,由李笠的部曲负责“摆平”。
这就是李笠材官营的作战形态,争取做到攻防结合,至于实际作战效果如何,得靠实战检验。
梁森见左右无人,便问李笠:“寸鲩,材官营上战场只是攻城的话,那岂不是鱼竿?”
李笠反问:“此话怎讲?”
“钓到鱼了,是人的功劳,和鱼竿没关系。”
“对,没错,材官营就是工具营,你很清楚我们如今的境遇嘛。”
李笠耸耸肩,梁森见状愈发不解:“那我们干得再好,也不过是给别人挣军功。”
“对,人家吃肉,我们喝汤而已。”
李笠笑起来,笑容有些苦涩:“不过,我们有得选么?刚进城的穷小子,一上来就当掌柜?哪个不是从跑腿伙计做起?”
这话说得有道理,梁森想明白了,李笠又说:“不过,材官营得有自保能力,上了战场,不能傻乎乎的只是当个劳力。”
梁森不解:“寸鲩,为何营兵要有自保能力?材官营不是主要负责城防或者搭建攻城器械?应该有友军保护呀?”
“友军?这帮友军专门卖队友的。”李笠无奈的说,见梁森觉得不可思议,便解释起来。
“我这一年多,跟着官军打仗,算是看明白了,你把别人当友军,友军把你当猪头,有好事,轮不到你,倒霉的时候,就是你出头了。”
“你别这么看我,我说的是事实,若官军作战,参战将领多了,狗屁倒灶的事情也会跟着多起来。”
“简而言之,就是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
“官军作战,若战斗规模是千人级别,也就是单方投入作战人数是一千到三千之内,官军表现都不错的,为什么呢?”
“因为这正好是一个将领统率部曲的常见人数,郎主带着精锐部曲作战,上下齐心,共同进退,所以战斗力强。”
“如果战斗级别接近万人,意味着是两个以上将领协同作战,那么,相互的配合就差了些,将领之间的小心思,也会多起来。”
“譬如,打了胜仗,追击,你的兵马追得快,抢的首级、物资就多,那我若是慢了,就吃亏。”
“如果打了败仗,好,谁殿后?殿后的队伍,必然伤亡惨重,而精锐部曲都是财富,谁舍得自己亏本亏得吐血?”
“所以,两个和尚抬水吃。”
“若战斗规模为数万乃至十万人级别,这种问题会放大,官军的战斗力明显下降,道理很简单。”
“硬仗,谁也不想打;好处,争着要;败仗,谁也不想落在后面,于是乎,三个和尚没水吃。”
梁森听着听着,有了想法:“那可以派一个有威信的大将军,统率各部兵马呀,他让谁打硬仗,谁就得打,他让谁殿后,谁就得殿后。”
“是,这办法不错,可是,若有了这样的大将军,能够把各部将领压得服服帖帖,如臂使指、令行禁止,你觉得,皇帝能睡得着觉?”
这一问,把梁森问住了,他没跟着官军打仗,也没什么见识,但知道一家邸店里,若掌柜的威信比东主大,那么底下的伙计,会听谁的?
“所以,对于皇帝来说,大军主帅最重要的是忠心、听话,没有野心,那必然选个庸才来挂帅,那后果..”
“寒山之战,官军主帅贞阳侯萧渊明,说实话,算是个好人,各部兵马沿途抢劫,他管束部下,秋毫无犯。”
“出征在外,作战方案请示建康,皇帝让他怎么打,他就怎么打,皇帝不说,他就不动。”
“底下的将领,不肯打硬仗,他不强迫;底下的将领不肯出兵援助友军,他也不骂人。”
“然后,即便打败仗,也和自己的将领在一起,一起被俘,一起被押到北方去,共患难。”
梁森听到这里,觉得李笠话里有话。
“我就明说了,往后,我们材官营随军出征,陛下选的主帅,未必是最有把握打胜仗的,那么大伙得多留个心眼,别什么都依靠友军。”
“兵败如山倒,届时那些友军,说不得丢下我们攻城兵在后面喂狼,他们好溜之大吉。”
“啊?怎么会?”
梁森惊讶不已。
“怎么不会?官军大兵团作战就这德性,兵是泥鳅,将也是泥鳅,滑不溜秋的,想的是先保命。”
“怎么会这样?”梁森不敢相信,李笠笑道:“怎么不会,有因必有果。”
“宗室主帅打了败仗,一点处罚都没有,那对于将士而言,何苦卖命?朝廷派窝囊废带着大伙玩命,谁敢把命交给窝囊废?”
“那,那我们?”
“我们的命,我们自己握着。”
“所以,我得让你们来帮忙,把材官营操练好,至少有能自保的能力,然后想办法立功。”
说着说着,李笠声音变小:“我们从乘黄厩弄回来的好马,都打着烙印,现在不能骑,所以,你们委屈些,骑劣马。”
“打仗了,我就想办法,从战场上弄马。”
梁森想起当年,他和李笠在乱军中逃命,李笠就念叨着要在战场上弄马,笑道:“这次,可不止有你我二人了。”
“对,我们有帮手了,所以,要大干一场。”
“但机会,总是留给做好准备的人,你们抓紧时间练兵,我负责找项目,创造立功的机会。”
“找项目?”梁森觉得很难做到,他常听李笠说这个词,所以理解是什么意思,却想不明白要如何“找项目”。
李笠虽然是将军,但是人微言轻,只有听命令的分,哪有资格参与谋划,又如何“找项目”。
李笠笑道:“这不,东冶恢复生产,开始制作兵仗,陛下还是很关心东冶情况的,哪天我去御前汇报东冶事宜,说不定,就能找个项目哟!” hf();
第三十九章 机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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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入宫面君、禀报东冶事宜的李笠,被皇帝特意单独召见,因为他交上去的资料,画了“饼状图”这种统计数据表达方式,所以需要本人进行讲解。
此刻,眼圈发暗的萧纲拿着“数据汇总”,问:“这饼状图...朕从未见过,东冶从何处学来?”
东冶,指代李笠,因为李笠是东冶令,李笠随后回答:
“陛下,这图是下官自己琢磨出来的,按照百分比,将各种数据以图形表示出来,很直观,可以看出各项数据的占比。”
萧纲不太清楚何为‘百分比’,放下资料:“那么,东冶如今已经恢复了六成的...生产能力,到明年一月,就能恢复到之前那样?”
“是,前提是按照下官拟定的重建计划,分批次招工、重建...”
萧纲看着信心满满的李笠,欲言又止,想起父亲那时说的话。
或许,李笠真是个人才?
可国家大事,这个未经历练的年轻人又如何能有真知灼见?
时局纷乱,让继位的萧纲焦头烂额,淮南摇摇欲坠,侯景盘踞广陵,上游荆襄之地又生事端。
湘东王与河东王、岳阳王兄弟剑拔弩张,他想要解决,却想不出好办法。
所以,萧纲已经快到病急乱投医的地步,现在想起父亲所说,而李笠就在眼前,觉得不如问问,或许对方能有办法。
不过对方只是个小官,问国家方略肯定不合适。
李笠见这位欲言又止的模样,琢磨着莫非是想“病急乱投医”,来个问策。
又见这位一副睡眠不足的模样,李笠判断天子是为局势弄得焦头烂额,其实他有想法,有计策,或许可以化解危局。
但是,他没资格给天子出主意,朝堂诸公也不会容忍区区小官参与议论国家大事。
然而,如今就有一个“拉项目”的绝佳机遇,不抓住的话,下次就不会有了。
李笠正在纠结,却听天子问:
“侯景逆贼占据广陵,随时能再次威胁建康,朕打算秋后派兵收复广陵,广陵是座坚城,东冶可做好攻城准备了?”
“回陛下,下官的材官营已做好准备,只是....”
李笠见皇帝好像有些想问又不好开口的样子,便找个“攻打广陵”的话题起个头,莫非...
他觉得还是要争取一下,为自己争取机会:“只是下官觉得,与其攻打广陵,不如攻打寿阳。”
“嗯?此话怎讲?”萧纲有些好奇。
“陛下恕罪,下官斗胆,对时局说一些看法。”
“但说无妨。”
“是,陛下,可知如今东魏正在和西魏交战?”
“他们不是一直都在打么?”
“如陛下所言,确实如此,不过眼下两国为了一座城,正在较劲,那就是河南西部的颍川。”
李笠请求纸、笔,在纸上画示意图,给皇帝讲解当前“国际形势”。
他在纸上画了两个相交的圆,左圆为西魏的山南地区(襄州汉水河段以北地区),右圆为东魏河南地区。
两者交接处,为一座城,名为颍川。
“侯景叛魏时首鼠两端,既向国朝称臣,也向宇文氏称臣,为此,让出河南以西部分州郡,其中,颍川为核心。”
“去年一月,涡阳之战后,侯景逃过淮水,而东魏军挥师西进,攻打西魏占据的颍川,似乎直到前不久,东魏仍未攻破颍川。”
“也就是说,东魏围城将近一年,都攻不破这颍川城。”
“陛下,下官在西魏山南地区有朋友,听说,东魏围了颍川,颍川守军孤立无援,硬是守了一年,期间,一个援兵都没来。”
萧纲看着李笠所划示意图,眉头紧锁,良久,问:“然后呢?”
李笠觉得很惊讶:话都说到这份上,你没听出来?
“陛下,西魏并未派兵救援颍川,可颍川就在山南边上,这不合常理。”
“对,不合常理....莫非,那颍川守将得罪了西魏权臣宇文泰,所以...”
李笠这下觉得更惊讶了:你莫非不关注‘国际局势’的?
“陛下,六年前,东西魏在洛阳决战,陛下是否忘了?”
这一问,问住了萧纲,他似乎记得有这么回事,却不是很清楚细节,毕竟这和梁国无关。
“陛下,那一场大战,西魏惨败,伤亡惨重,原有的军队几乎伤亡殆尽,于是后来行府兵制,接纳各地豪强,重建军队。”
“府兵制?”萧纲喃喃着,精神起来,他没想到李笠居然懂得这么多,而且,居然懂得东西魏围绕颍川进行争夺,一年都未决胜负。
“你仔细说说,这府兵制,和颍川有何关系。”
这下,李笠已经是觉得惊悚了:你的战略眼光如此之差,要怎么保境安民啊!
“陛下,西魏编练新军,即府兵,其军未成,所以,无力解颍川之围。”
“下官认为,东西魏如今都无暇南顾,便是朝廷稳住雍州、收复淮南、对侯景关门打狗的好机会!”
萧纲追问:“此话怎讲?”
“陛下,东魏大军围攻颍川,无暇南顾,虽然已占寿阳、钟离,短期内无多余兵力再派往淮南。”
“所以,我军可趁魏军在淮南立足未稳,全力进攻寿阳,再收复钟离。”
“如此,淮水一线(南岸),再为朝廷控制,那侯景被夹在江淮之间,还能跑到哪里去?”
“他困守广陵等几个城池,进退失据,无法和北边勾连,必然军心大乱,官军可以从容进军,攻打广陵,此为关门打狗。”
“之前,鄱阳王已攻破寿阳外城,而臣擅长攻城,所以,有把握速下寿阳以及钟离,且寿阳、钟离均在淮水岸边,官军乘船顺流而下,行军十分方便。”
“你,果真有把握快速破城?”萧纲盯着李笠,宛若溺水之人看到了一块漂浮的木板。
但是不敢相信李笠能这么轻松破城,因为当年,朝廷收复寿阳花了许多年时间,为了守住钟离,又调集十余万兵马,才把来犯魏兵击退。
现在,李笠说能够快速攻破寿阳、钟离这两座坚城,他觉得难以置信。
此次东魏趁火打劫,占了寿阳、钟离,又派兵入淮南,试图抢占投降州郡,虽然急切之间成不了事,可一旦己方攻城不利,对方援兵赶来,那仗就没法打了。
李笠回答:“下官不敢说十足把握,但七成把握是有的,只要收复寿阳、钟离,然后派兵驻扎,加固城防,就能让东魏知难而退,退兵回淮北。”
“只要把淮水这道门一关,又派重兵守住京口,侯景就被关在淮南,其兵马向南无法渡江,向北无法渡淮,定然人心思变。”
“届时,陛下只需宣布献侯景首级者封侯,且附逆者只要归顺朝廷就既往不咎,叛军定然内讧。”
“而雍州,岳阳王与湘东王龃龉不断,陛下也许会担心,岳阳王走投无路之下会向西魏借兵,乃至引狼入室?”
萧纲点点头,李笠继续说:“可是,西魏连更重要的颍川都没法救,因为围攻颍川的东魏军,据说兵力近十万!”
“西魏行府兵制,重建的军队需要时间训练,颍川是西魏出击河南的重要据点,守将苦守一年,西魏朝廷难道不想派兵解围?想!一定想!”
“但因为洛阳之战输得太惨,老兵都打光了,新兵还没练好,数量还不够,没有充足的援军去给颍川解围,要知道,那是十万左右的东魏兵,援军不能太少。”
“西魏既然派不出大军救颍川,又如何‘借’大军给岳阳王?当然,数千兵力也许是可以派来的,难道官军会怕?”
“既然狼来不了,可以派一位重臣去雍州调停,大不了,亲自护送岳阳王回京,保他平安、富贵。”
李笠一番分析,让萧纲有豁然开朗的感觉,之前让他愁眉不展的困局,如今看来,并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
东西魏如今各有难处,所以,只要速下寿阳、钟离,就能把淮水这道“门”关上,然后“打狗”,收拾侯景。
雍州那边,可以派人安抚岳阳王,哪怕岳阳王走投无路,西魏急切间也无法派出大军南下。
也许会派数千兵马过来,但江沔地区的官军,怎么会怕这区区数千兵马?
但有一个前提,前提是李笠所说东魏确实久攻颍川不下,而西魏行府兵制,新军成军不久,暂时无力大规模出击。
而且,寿阳和钟离,真能轻松攻下么?东魏既然已经拿下这两座淮南重镇,怎么会坐视官军攻城而不管?
萧纲再次看向李笠,还是有些疑虑:李笠才二十出头,出身微寒,先前不过是个鱼梁吏,怎么会如此消息灵通,对时局如此了解?
国家大事不能儿戏,怎能听他一人信口雌黄,就轻易下决定?
李笠见皇帝有些犹豫,虽然能够理解对方的慎重,但心中颇为失望,他人微言轻,皇帝好像又不太精通战略,恐怕下不了决心。
但是,他根据自己消息渠道打听回来的消息,经由颍川的战况判断,东魏和西魏真的暂时无暇分兵南下。
至少,无法大规模派兵南下、趁火打劫。
所以这是个宝贵的战略机遇期,哪怕就只有一年,甚至半年,只有抓住了,整盘棋才能走活。
当然,前提是梁军战斗力要有保证,能击败淮南地界的东魏兵,否则野战不利,有城也守不住。
新登大宝的皇帝,能稳住雍州、淮南、干掉侯景,才能树立起威信,才能震慑野心家们。
若错过这机遇,就太可惜了。
而对于出身卑微的人来说,战争是出人头地的唯一机会,眼下,就有一个机遇摆在李笠面前,错过了,也很可惜。
见皇帝沉吟着,李笠决定再争取一下,既然皇帝对他打听来的消息存疑,也不相信他能快速攻破寿阳、钟离,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
用PPT(演示文稿),忽悠这位“萧董”,以及各位“高管”。
毕竟,后世职场有句话:累死累活,不如PPT做得好。
作为小官,他没有资格参与决策,即便参与,底气也不足,不过,说到攻城技术,倒是可以辩上一辩,毕竟有速攻东府城的战绩。
“陛下,下官不会说什么大道理,朝堂诸公也不会允许下官妄议军略,但下官擅长攻城,有把握速下寿阳、钟离。”
“下官所献之策,请陛下斟酌,若觉得可行,却又担心无法速下寿阳、钟离...”
“下官不才,愿为陛下及诸公推演攻城术!” hf();
第四十章 难以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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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偏殿,皇帝萧纲,及几位重臣一起,看李笠讲解如何攻打寿阳、钟离。
李笠这种小人物,当然不认识在场的重臣,不过,听宦者小声了介绍一番后,只觉难以置信,心拔凉拔凉的。
侯景叛军即将渡江时,那个莫名其妙丢了采石的奇葩——宁远将军王质,如今在座。
侯景叛军攻入建康,渡过秦淮河,进攻朱雀门时,那个被流矢吓得弃守朱雀门的奇葩,东宫学士庾信,如今在座。
而庾信丢了朱雀门时,带兵增援朱雀门却一触即溃的将军,又是王质。
不是李笠看不起人,是觉得这种打仗白痴如今依旧能参与最高军事会议,对于国家来说真是一种悲哀。
王质出身琅琊王氏,也就是“王谢高门”中的那个“王”,以文学出名,先前就掌握东宫卫士,据说文武(武略)双全,可谓东宫旧属、皇帝心腹。
庾信是大才子,文学大家,十五岁就成为东宫侍读,与其父一起出入宫禁,恩荣礼遇无人能比。
梁国皇族尚文,所以信任、重用的都是文学之士,王质、庾信都是皇宫里的常客,被先帝和新君信任。
这其实也没什么,这两位作为文学领域的专家乃至学霸,受文学皇帝重用理所当然。
问题是带兵打仗也让这两位号称“知兵”的文豪上,还扛大梁,那就是把国家安危当儿戏了。
事实证明,这两个就是祸国殃民的军事白痴,结果新君即位,依旧参与军略谋划,应给是凭借东宫旧属的身份,才有一席之地。
又有一人,却是之前一直消极避战的勤王军大都督柳仲礼,李笠一直怀疑这位收了某位藩王好处,所以当时故意避战,要坐视台城沦陷。
说得直白些,这位勤王军主帅避战就等于坐视皇帝和皇太子完蛋,如今却依旧参与机要,为什么呢?
因为地位。
柳仲礼出身河东柳氏,河东柳氏为开国勋贵家族,能文能武,而柳仲礼是“武”这一支,以前坐镇边疆时,据说就曾和侯景交过手,还占了上风,有名将之称。
天子尚在东宫时,柳仲礼也曾为佐官,虽然受信任程度比不上表亲韦粲,但新君即位,能立刻拿来用的帅才,好像也就这位的名气最大。
李笠觉得如今柳仲礼参与军略谋划,大概就是这个原因。
现在,这三人就在面前坐着,要么不懂打仗,要么表现异常,却被皇帝视作左臂右膀,想要在军事上“破局”,李笠只觉梁国前途一片灰暗。
不过,随着鄱阳王世子勤王的老将军裴之高也在座,让李笠又有了一点信心:这位在勤王时的表现不错,亲眼见证他攻打东府城。
之前,就坐镇淮南,对寿阳、钟离很熟悉。
那么,这位老将军想来会支持先取寿阳、钟离,然后对侯景“关门打狗”的战略。
演示开始,李笠让人推来寿阳的泥木模型,又推来一个模型,然后将蒙在模型上的布扯下。
皇帝和大臣们一看,只觉非常失望:这攻城器械没什么奇特的啊?
李笠知道自己若论引经据典,辩不过号称“知兵”的文豪,若论作战经验,比不过名将柳仲礼、老将裴之高。
论身份、地位,没资格参与商议军略,那么,就得凸显自己“擅攻城”的特长,把话题集中在攻城技术上,让这帮人连问题都问不出来。
因为在“古代”,“工”的地位很低,眼前这帮“文武大佬”,恐怕没有一个人,对工程技术有研究。
即便是久经战阵的柳仲礼,也许熟悉常见的攻城方法,但在他的工程技术面前,就只能瞠目结舌。
李笠向皇帝行礼,然后开门见山:“寿阳在淮水南岸、淝水西滨,历来攻城,多用水攻,譬如在淝水筑坝,蓄水灌城。”
裴之高和寿阳城很有“缘分”,当年参与了收复寿阳的战事,现在听李笠这么一说,点点头,其他人则不置可否。
李笠继续说:“但是,水攻耗时颇长,筑坝需要时间,蓄水需要时间,将城池泡了之后,还得等城里粮食发霉,守军疲敝,方可攻破。”
“而且,水攻寿阳,城墙被泡软,极易坍塌,那么,官军入城后,还得拆墙、筑墙,工程浩大,耗时颇长,若下雨,工期延误,一旦北虏来攻,很难守住。”
“所以,我军既要速破寿阳,又要尽可能保证寿阳城墙完好,以便抵御北虏反扑...”
“那么,下官所献攻城法,可兼顾两者需求...”
“首先,下官先解释一个词,那就是重心...”
。。。。。。
夏日炎炎,人即便光着膀子也觉得热,然而寿阳守军将士却身着铠甲,顶着烈日守在城头,应对兵临城下的梁军。
南边旷野里,老将军裴之高看着眼前这熟悉的城池,百感交集。
天子决定,先取寿阳、钟离,赶走淮南魏军(东魏军),再对侯景关门打狗,他随军出征,来攻寿阳。
而寿阳,对他乃至裴氏来说,是很特别的地方。
萧齐末年,齐帝暴虐,刺史裴叔业据寿阳北投魏国,从此,寿阳为魏国所有。
聚居寿阳的河东裴氏子弟入魏,但也有少数人逃回南方,裴之高兄弟及叔叔裴邃便是这“少数人”之一。
齐梁换代,裴邃镇守合肥,多次进攻寿阳,裴之高参与作战,却一直攻不下这座城。
后来,官军拔除寿阳周边小城、营垒,击败援军,最后集中兵力攻打寿阳,城没打下来,叔叔却病死在军中。
同为淮南豪族(寓居)出身的夏侯夔接任主帅,裴之高继续随军攻打寿阳,花了好大力气才拿下这座城,可谓得来不易。
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结果,得来不易的寿阳,丢起来却轻而易举,如今他一把年纪,又要攻寿阳,看着子侄在身边效力,不由得想起当年。
当年,裴家叔侄为了攻打寿阳浴血奋战,如今,又一拨裴家叔侄还在为攻打寿阳,要浴血奋战。
这四十多年来,三代裴家人都在打寿阳,唉....
呼喊声,将裴之高的思绪拉回现实,他看着城外旷野里,正在“施工”的材官营兵,颇为期盼。
天子以鄱阳王为主帅,率军收复寿阳、钟离,驱赶淮南魏军,现在先攻打寿阳。
此次负责攻城的将领,是那半日破东府城的“李监作”,如今时隔数月,“李监作”已是“李材官”,裴之高很想知道,这位年轻人要用什么办法攻破寿阳城。
先前侯景在寿阳起事,率兵出击后,留人守城。
后来,坐镇合肥的鄱阳王萧范派兵攻打寿阳,破了外城,内城无法攻破,只能撤军。
守将见孤立无援,拒绝投降梁国,反倒投了魏国,如今城里有魏军增援的三千人,官军想要在短时间内攻破,很难。
东魏趁火打劫,将手伸向淮南,虽然官军围了寿阳,若迟迟不下,魏军就会来攻。
即便打退这些淮南魏军,若还是拿不下寿阳,魏国必然再派出援军南下。
而据说去年年初击败侯景的慕容绍宗,在率兵攻打河南颍川,已经打了将近一年,随时有攻下颍川,然后再度南下。
要是这位来了,寿阳还没攻下来,谁还挡得住?
即便寿阳攻下来了,若城墙破损,来不及修,如何抵挡魏军攻势?
一连串问题让人想起来就头痛,裴之高正琢磨间,儿子裴畿走近。
裴畿看看眼前正在忙碌的攻城材官营,低声对父亲说:“孩儿方才收到一个消息,是颍川那边的。”
“什么消息?”
“细作来报,说...”裴畿有些迟疑,“说慕容绍宗率军攻打颍川,久攻不下,就蓄水攻城,把颍川给泡了。”
“前不久,慕容绍宗乘船抵近城墙查看军情时...失足落水,淹死了。”
“什、什么?”裴之高听到这个消息,觉得难以置信,“淹死了?怎么就淹死了?”
“孩儿也不信,但细作探得清楚,慕容绍宗确实淹死了。”
“这...”裴之高喃喃着,心中震惊,慕容绍宗为当世名将,居然淹死了,而且是在攻城时视察敌情之际失足落水,这简直...
简直是天佑大梁!
裴之高激动起来,看着眼前寿阳城,看着已经正在准备攻城的材官营。
慕容绍宗死了,东魏大军还没拿下西魏占据的颍川,却死了主帅,所以短时间内不可能南下。
所以,只要官军能快速攻破寿阳,以及下游钟离,那么接下来完全有足够的时间加强防御,让魏军知难而退。
如此一来,淮水一线就在官军控制之下,天子‘关门打狗’之策就能实现。
占据广陵的侯景,其兵马北不能渡淮,南不能过江,就真是被关在院子里的一条丧家犬了!
现在看来,关门打狗之策果然精妙,据说也是材官将军李笠出的主意?
裴之高想着想着,再次看向寿阳,看向材官营那飘扬的“李”字旗。
李笠居然有部曲,此次随军参战,护着材官营,均为鄱阳人。
裴之高见过这些人,发现李笠的部曲个个身材魁梧、孔武有力,是劲卒的料。
但是,他最关心的还是李笠想出来的攻城法,裴之高看过演示,觉得简单但又让人难以置信,所以现在充满期待。
小子,寿阳能否速下,就看你的了! hf();
第四十一章 蛤蟆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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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寿阳守军看见城南空地上,梁军已建起几座高大的临车(攻城楼车),其车高度至少有十丈,明显高过寿阳城墙。
不仅高,还粗,看样子,能容纳不少兵,且临车顶部左右各竖着一个粗硕的人字架,如同双耳。
这些临车一旦靠近城墙,放出踏板搭在墙头,里面蜂拥而出的士兵,足以淹没城头守军。
但前提是能靠近城墙。
守军们看得明白,这么高大的临车,车轮至少得有十来个,现在距离城墙至少近二百步远,推过来接近城墙,可不容易。
城外这片地不平,而且偏软,高大的临车推过来,会很困难,车轮容易陷进地里,很容易翻倒。
所以,寿阳守军对梁军一夜之间搭建起来的几座临车,并不感到有什么威胁,认为这些临车走到一半,就会自己翻倒。
但是,临车前方一道道车辙是什么意思呢、
将士们看得清楚,昨日一早,梁军就有许多人在城外空地铺设‘车辙’,然后有几辆填壕蛤蟆车顺着车辙,向城墙移动。
每辆蛤蟆车在移动过程中,不断从后面‘拉’出两道明显的车辙。
蛤蟆车一边接近城墙,一边留下车辙,而车辙上又有蛤蟆车来回走动,似乎是给前端蛤蟆车运送物资。
一昼夜过去,这些“拉车辙”的蛤蟆车,在士兵的掩护下,已经抵达城墙下不到五十步距离,不顾城头火矢攒射,顽强前进。
仿佛是在给车辙后端的临车开路。
每两个蛤蟆车一组,身后“拉”出两条(四道)车辙,而车辙末端的高大临车,宽度就和这两条车辙差不多,略宽。
所以,梁军到底在搞什么鬼?
守军不住的用火矢射击即将靠到城下壕沟的蛤蟆车,将其点燃、逼退。
就在太阳升起时,远处的梁军临车忽然动起来,沿着车辙前进,前进速度很快,而且很稳,超乎守军的意料之外。
看来,行走在车辙上的临车很稳,用不了多久,就会来到壕沟边上。
然而壕沟距城墙四十余步,且梁军并未填壕沟,又如何让临车接近、放吊桥靠在墙头?
燃烧起来的蛤蟆车,退到百步外,然后被里面跑出来的士兵抬起,抬到一边,离开车辙。
看样子是在让路,却未见梁军有填壕的动静。
眼见着临车和城墙距离越来越近,已经少于百步,守军纷纷抛射火矢,要点燃临车。
然而高大的临车似乎披上了湿漉漉的布,火矢射上去,暂时点不起火,临车越来越近,却在壕沟边上停下。
士兵冒着箭矢将临车底部固定在地面,然后,临车中传来号子声,无数人呼喊着,仿佛在转动什么机括。
接着,临车前端木板缓缓上升,越升越高,宛若吊桥踏板。
守将看着这些临车顶部前端竖起的高高踏板,只是估算了一下,惊得面色惨白:看长度,这踏板长度怕是超过五十步!
对方是直接打算隔着壕沟放吊桥踏板!
“注意!注意!临车要放吊桥踏板了!”
呼喊声起,正在奋力射箭的士兵闻言有些疑惑,就在这时,号角声起,一座座高大的梁军临车,上方竖着的吊桥踏板忽然放下。
“嘭、嘭”声中,长且宽的踏板砸在夯土城墙顶部,将箭垛砸得粉碎,其长度甚至超过城头宽度,所以连带着将城头站着的许多士兵压在板下。
嚎叫声起,临车里冲出大量梁军士兵,踩在两翼有护栏的长长踏板上,冲向墙头。
因为踏板很宽,足够四个全身披挂的士兵并排冲锋,于是,蜂拥而来的梁军,很快将城头淹没,守军猝不及防,瞬间崩溃。
步行跟着临车前进的士兵,经由一座座临车登上墙头,很快,寿阳外城四面全都飘扬起梁军旗帜。
城外,裴之高及其他几个将领,看着如此简单粗暴的攻城方式,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
昨日到现在,一昼夜时间,寿阳外城破了。
裴之高打了一辈子的仗,也攻过不少城池、营垒,打寿阳时,也用过临车,却没见过临车是这么用的。
临车要有威力,就得高、大,但太过高大的临车动起来很艰难,而且过高的临车在移动过程中,很容易因为地面不平而倾覆。
为了让临车翻越壕沟,需要事前填壕,临车靠近城墙时,若墙脚地面倾斜、不平,临车还是容易倾覆。
结果,李笠的攻城法,用蛤蟆车开路铺设“轨道”。
材官营的士兵在蛤蟆车‘施工’,不断用一人长的铸造铁条和木材拼接出“铁轨”,两条轨道的长度很快,足够宽大的临车在轨道上稳稳移动。
然后用“预制件”拼接“三段式伸缩临车”,这种临车由三节尺寸依次缩小的框架构成,凭人力“长高”,底座很稳,行驶在轨道上,靠近城墙。
因为临车够大够宽、够高,所以能够安装很长的吊桥踏板,不需要越过壕沟,直接在铁轨尽头放下踏板,砸在城头上。
然后临车里的士兵蜂拥而上,城头就拿下了。
这是御前议事时,李笠推演的‘轨道临车工程术’,裴之高被说服了。
现在,亲眼目睹攻城,才真正确定李笠介绍的“轨道临车攻城法”果然厉害。
裴畿在旁边,看着己方简单粗暴破寿阳外城,再看看那一条条“铁轨”,惊叹不已:这得提前准备多少铸铁铁轨?
为了一昼夜破城,怕不是得提前一两个月做准备?
“你一定会奇怪。”裴之高缓缓说着,裴畿侧耳倾听。
“你一定会奇怪,这轨道是怎么变出来的?哈哈,东冶之前就在用,直接拆了,运来寿阳。”
裴之高自问自答:“那临车这么高,顶上吊桥这么长这么重,难道不会头重脚轻、向前倒么?其实,它另一边,也就是后面那如同辫子的突出,是配重。”
“而且,这临车,在东冶重建时,就已经造出来了,在轨道上移动,当做升降平台,好用得很,所以,他才有把握用来攻城。”
说着说着,裴之高看着儿子:“李材官,也任东冶令,所以轨道和轨道临车,都已经在东冶用上了。”
“于是,他在御前向诸公,包括为父,介绍这攻城术,谁都不知道该如何质疑,只知道点头。”
“所以,陛下才同意先攻寿阳、钟离?”裴畿喃喃着,看着城边的一座座“轨道临车”。
“是啊,不然,陛下哪里下得了决心。”裴之高看着熟悉的寿阳城,忽然感慨起来。
“唉,若当年,有这般攻城法,你叔祖,就能策马入寿阳,何至于含恨而终。”
。。。。。。
翌日下午,寿阳内城,守军负隅顽抗,见梁军逼近,便将滚木礌石备好,又烧起“金汁”,准备浇个痛快。
要知道,铠甲都挡不住金汁,只要被当头浇下,保管皮开肉绽,然后全身溃烂而死,死状凄惨。
然而,梁军却不急着攻城,又派出蛤蟆车开路,拉出一条条车辙。
车辙末端,梁军正在搭建临车,守军眼睁睁看着这临车长起来,越来越高,却束手无策。
距离太远,他们放箭射不到,能射的,就只能是开路的蛤蟆车。
但是蛤蟆车坚固异常,又披着湿漉漉的布匹,火矢射上去,要射很久才能点燃。
然后燃烧的蛤蟆车后退,新的蛤蟆车上前继续开路。
夕阳西下,内城守军见着蛤蟆车开路势不可挡,而后面的临车也渐渐完成,顿生绝望之感。
梁军的临车也耐火矢,靠近城墙,能在五十步距离放踏板,踏板又长又宽,拍在城头,能把人直接拍死。
内城城头狭窄,不比外城城头宽敞,这临车过来一拍,人再一冲,仗还怎么打?
眼见着三座临车已经有士兵进入,守军士兵只觉后背发凉。
虽然许多人都见识过临车攻城的战法,却没想到临车还能这么用,有了车辙,临车就能建得又高又大。
号角声起,梁军临车缓缓移动,士兵们见状,眼巴巴看着督将。
督将见众人看着自己,又看看那慢慢逼近的高大临车,于是看向主将。
主将见众人都看着自己,见临车慢慢逼近,而梁军已经开始劝降,再想想昨日失守的外城,长叹一声:
“开吧,开门投降吧。”
片刻,内城城门缓缓打开,梁军士兵欢呼着涌入城中,欢呼声如潮,传到城外。
即将入城的鄱阳王萧范,看看夕阳余晖,又看看眼前的寿阳城,觉得不可思议。
前日清晨,材官营开始布置攻城事宜,昨日拿下外城,今日天还没黑,内城投降了。
之前,他派人攻打寿阳,费了好大力气才破外城,但内城怎么都攻不进去。
这李笠果然是人才啊!
一旁,世子萧嗣喜上眉梢:“父亲,孩儿说得没错吧,李材官擅长攻城,既然在陛下面前保证能够速攻寿阳,就一定能做到。”
“他..他到底怎么想出来的?”萧范喃喃,看着地面那一道道铁轨,以及正在拆铁轨的材官营士兵,忽然期待起来。
从寿阳、合肥出击钟离,连日陆地行军都要十余日,而淮南魏军(东魏)不会无动于衷的。
若走淮水倒是很方便,因为是顺流而下,钟离就在淮水南岸,然而如今是汛期,淮水大涨,行船危险。
那么,要如何快攻钟离? hf();
第四十二章 凭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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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离,守军正在加强城防,加固城头战棚,并堆积更多的滚木礌石,在城墙后地面搭建箭楼。
又抬来气味浓郁的“金汁”,并堆上柴禾,准备给不速之客以“热烈欢迎”。
不速之客是梁军,来自淮水上游,因为沿淮烽燧已经通过烽火示警,让钟离守军知道即将有敌人从上游顺流而下。
如今是汛期,在淮水上行船可不安全,但船也走得快,梁军乘船过来,目标必然是钟离,对方不走陆路走水路,行军速度会很快。
一定是想赶在援军抵达前,攻下钟离。
钟离守将已经派人求援,援军定会陆续抵达,所以,守军只需要坚守数日,就能击退来犯之敌。
对此,城中魏军上下都很有信心。
钟离可是坚城,四周有灌水壕沟,即为护城河,当年,魏国十余万大军进攻钟离,将其围住,城内梁军不过数千,硬是守了数月,守到援军抵达。
所以,当年梁军能守钟离数月,那么现在,他们守上几个月,也不成问题。
守军在城头忙碌之余,看着北面一片汪洋,这是暴涨的河水将城外地面淹没,化作一片浅水泽。
每年夏秋雨季,淮水都会上涨,若雨水多,还会发大水,所以淮水两岸每年这个时候都极易被淹,钟离地界河段也不例外。
每年这个时候,河水常淹没河岸,向南侵袭、逼近城墙。
漫上岸的河水会形成浅水泽,深不能行大船,浅不能走车马,人走在里面,水过膝盖,泥泞难行。
现在,河水就已逼近城墙,尚有十余步宽的地面未被侵袭,人站在城头北望,眼前一片汪洋,原本的河岸已经分不清了。
所以,北面城防不需要额外加强,因为来袭梁军登岸后,不可能从这个方向对钟离发动进攻。
一切准备就绪,日上三竿,随着城楼上号角声起,守军看到西面淮水河面上,出现了许多船只。
梁军来了。
守将下令只留一门,供出击之用,其他各门堵死,严阵以待。
却见梁军战船径直驶来,在钟离正北方向靠泊,守军将士见了,只想发笑:你们想做什么?那里距离城墙,还远着呢!
梁军战船靠泊之处,为原本的河岸,只是河水大涨后在远处看不出来,吃水深的大船,就只能靠泊在那里。
然后你们一个个游过来攻城?
城头上的人们,越想越觉得荒唐。
远处梁军船只越聚愈多,密密麻麻如同浮在水面的水寨,城头守军就等着,要看这些不速之客如何跨越浅水泽来攻城。
不知过了多久,梁军“水寨”传来鼓声,随后,大量竹筏向钟离驶来,守军见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竹筏?划竹筏攻城?你们疯了么?
虽然对梁军划竹筏攻城的行为觉得奇怪,但守军还是做好准备,点火熬“金汁”。
他们判断梁军是想用通过长竹梯来蚁附攻城,既如此,自己作为“主人”,金汁是要管够的。
渐渐地,城头弥漫着臭味,虽然熬“金汁”的大釜已经加了盖,但依旧遮挡不出臭味四溢。
士兵们忍受着臭味,却见大量梁军竹筏停在距城百余步外,不在前进。
随后,竹筏上的梁兵下水,站在不深不浅的水中,将竹筏头尾拼接,又在两边打桩、固定。
渐渐地,一道道栈桥成型,和远处“水寨”连接起来。
栈桥近城的这一段,也渐渐被竹筏拼接成一座“码头”,码头越来越大,如同矩形平台,周围打上密密麻麻的木桩,看起来颇为牢固。
守将判断梁军是要以此为平台,在其上建造攻城器械,但想不通:平台距钟离北城墙,还有百余步。
这距离,射箭都很难射死人,梁军即便在平台搭建了攻城器械,譬如云梯、临车,那要如何穿过水泽接近城墙?
若是要继续搭栈桥靠近城墙,倒是个办法。
但越靠近城墙,就越容易被强弩射个透心凉!
守将调来许多弩,让士兵们做好准备,眼见着已是中午,便安排伙夫生火做饭,先给士兵们填饱肚子再说。
许多人一边吃饭,一边看着城外水泽里的梁军平台,不以为然:靠竹筏就想攻城?笑话!
城外水泽上平台,材官将军李笠正在开现场会,召集诸位工头,商议各项事宜。
他的材官营,就是战场施工队,现在工期紧,诸事繁杂,所以自己得现场坐镇,进行人力、物资的调度。
张铤负责调度,梁森和部曲们做监工以及‘保安’,黄?和材官营的老兵做工头,齐心协力,要在明日天亮以前,把‘工程’交付。
“不要以为,钟离是孤城,我们可以慢慢攻,错!”
李笠手里拿着个炊饼,一边吃一边说:“对于魏国虏而言,现在是趁火打劫的好机会,他们已经占了淮南门户,必然会增兵,染指淮南更多州郡。”
“寿阳被官军收复,现在又攻到钟离城下,魏国知道了,怕不是要调动援军连夜南下,所以,我们必须快,一定要快!”
“很多人,都认为快攻钟离很难,现在,我们就用事实告诉他们,并不难!”
“明日日落,我军将士要在城里吃夕食!”
。。。。。。
涡阳城外,魏军(东魏)宿营地,新任淮南经略使辛术,从突围至涡阳的钟离士兵口中,得知一个消息:昨日,钟离失守。
梁军只花了两日,就攻破钟离,第一日乘船抵达钟离城外河边,只是做攻城准备,第二日才攻城。
辛术有些回不过神,看着一身血污的士兵,问:“是城中有人做内应?所以梁军里应外合,攻入城中?”
“回节下,城中并无内应,梁军是强攻,我们没挡住。”
“城外强攻?一天你们都没挡住?一开始是夜袭?”
“不是,他们是一大早靠近钟离,然后开始攻城,我们挡不住,只能突围。”
“当天攻城,当天破城...”辛术闻言觉得奇怪,其他将领也觉得纳闷。
钟离这种坚城,哪里是一天就能攻下的?一个月能攻下来,都可以称作神速了。
但事实就是梁军两日之内攻下钟离。
有些士兵在城破时突围,泅渡过淮,到了北岸一直往北走,碰到游骑,便来到涡阳报信。
率军南下的辛术,得以知道这个坏消息,具体经过,士兵大概描述了一下。
梁军乘船而来,在钟离北边靠岸,然后在被水浸泡的城北郊外搭建栈桥、平台,然后搭建攻城临车。
然后,以平台为起点,架起许多独木桥,那高大的攻城临车,同时走在几条独木桥上,向城墙靠近。
这些临车很高大,顶部吊桥踏板也很长,在距离城头三四十步位置就放吊桥。
吊桥砸下来,砸烂城头战棚、砸死不少人,然后临车内的梁兵经由吊桥登城。
因为同时进攻的临车有四座,上有弓箭手不断放箭,而登城的梁兵很多,所以守军守不住城头,被对方汹涌而入,很快攻入城内。
虽然钟离也有内城,但猝不及防之下,没能守多久便沦陷了。
士兵们的表达能力不太行,所说战况十分琐碎,辛术和其他将领只是勉强听懂梁军的大概攻城过程,细节完全无法理解。
但可以确定的是,梁军能够短时间内搭建好攻城临车,搭建栈桥,然后克服城北水泽的影响,对钟离进行强攻。
而且,还有另一个坏消息传来:寿阳失守了,按着梁军走淮水来攻寿阳的事实,寿阳是在钟离之前失守的。
似乎梁军不费吹灰之力就拿下寿阳。
这让辛术不由得错愕:这么快就破城,感觉是不费吹灰之力。
寿阳、钟离是淮南重镇,也是淮水的两个南岸门户,如今相继丢失,辛术这个淮南经略,就没有经略淮南的可能了。
然而,就只差那么几天。
涡阳距离钟离,不过两三日路程,若钟离能坚持两日,率军南下的辛术就能抵达钟离附近。
可现在已经晚了,梁军的动作太快,攻城能力让人震惊,赶在辛术率军渡淮前,拿下两座坚城。
于是,魏国在淮南的两个门户,就这么丢了。
“能有如此表现的,必然是精兵,我部兵马即便渡淮,也无可奈何...”
辛术看着南面天空,长叹一声:“千载难逢的机会,可以轻松拿下淮南,结果...且看齐王如何决断吧。”
一名将领上前:“节下,末将立刻派人到颍川,向大王禀报。”
“不,我亲自去。”
辛术随后做了安排,准备前往颍川,向齐王高澄禀报淮南军情。
先前,天子(魏帝)下诏,渤海王高澄进爵齐王,而率军攻打颍川的慕容绍宗,因为意外身亡,于是齐王高澄亲自南征,抵达颍川督战。
辛术昨日得知,数日前颍川守军投降,现在他打算赶在大军回师邺城前,争取说服齐王对淮南用兵。
趁着大军尚在河南,而梁国淮南地区不稳之际,挥师南下渡淮,将淮南拿下。
他再次看向南方,只觉机会难得:机会稍纵即逝,若是错过了,就不知何时再有了。 hf();
第四十三章 当务之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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颍川,这座被堰坝围了一圈的城,在水中泡了大半年后,终于迎来了和平,守城一年的西魏兵,在援军迟迟不到的情况下,向围城一年的东魏军队投降。
虽然东魏军队已经开堰放水,但被水泡了大半年的土地依旧泥泞,围城堰坝边上高地,大帐内,齐王高澄和心腹议事。
年轻的高澄已经收复颍川,是成为相国以来,分量不轻的功勋,足以证明自己的能力,所以此刻春风满面。
却因昨日新任淮南经略辛术拜见,主张挥师南下,攻略淮南,于是高澄想听听心腹的意见。
“辛公劝寡人挥师南下,说全据淮南正在当前,诸位以为呢?”
散骑常侍、中军将军陈元康建言:“大王,下官以为,弊大于利。”
“此话怎讲?”
“大王自辅佐朝政以来,尚未立下大功,如今收复颍川,功勋足以服众,若再取淮南,成事当然好,可万一战事不顺,恐怕晋阳诸公,又要说怪话了。”
陈元康所说“晋阳诸公”,指的是晋阳霸府武勋,高家的霸府在晋阳,晋阳诸公就是当年随高欢一起征战的六镇武勋们。
这些人只服高欢,不怎么服高澄,其中最极端的侯景,一听高欢去世,立刻反叛。
陈元康见高澄不置可否,继续分析:“大军出征在外,已有一年多了,将士疲惫不堪,若再南下,恐怕士气不振。”
“再说,如今是夏秋季节,淮南多雨,大雨一下能下个十余日,若大军顿足坚城之下,又被雨水浸泡,不仅空耗粮草,还极易爆发瘟疫。”
“淮南之地,本就为萧氏所有,既然梁军已经攻下寿阳、钟离,大王何必再去纠缠...若有闪失,反倒不好。”
“如今,侯逆乱梁,朝廷已尽得淮水以北梁国州郡,至于淮南,非当务之急。”
陈元康说着说着,声音变低:“大王,如今当务之急,是行王霸之事,届时君臣名分一定,晋阳武勋,邺下朝士,均对大王俯首称臣,这不比淮南重要得多?”
旁边,另一个心腹崔季舒,附和陈元康的意见:
“大王,淮南虽好,此时却非易得,梁军此次接连攻下寿阳、钟离两处坚城,可见必为精兵,大王渡淮与其鏖战,费力不说,还耗时。”
“如今王师收复颍川,但西贼仍据周边数地,若大军南下,西贼极易死灰复燃,萧氏无道,迟早兄弟阋墙,届时淮南也有机会去取,何必急于一时。”
两名心腹所说,正合高澄心意,他现在最想做的事情,是取而代之,也就是受禅称帝。
邺城那个废物“狗脚朕”(高澄对魏帝的蔑称),早该让位了。
而那些桀骜不驯的晋阳武勋,确实让高澄头疼,这帮人仗着资历老,在军中多有旧部,根本就没怎么把他放在眼里。
只有定下君臣名分,才能慢慢将这些老家伙熬软,至于淮南...
既然寿阳、钟离已被梁军攻下,朝廷在淮水南岸再无立足之地,大军南征,怕不是要打上一年半载?
拿下淮南还好说,拿不下,那帮老家伙又要阴阳怪气了!
高澄计议已定,决定择日返回邺城,好好筹划一番,然后让“狗脚朕”禅位,到了明年,那就是新朝元年。
至于梁国...
高澄冷笑着,心中不以为然:连仓皇南逃的侯跛子都能围攻台城数月之久,可见梁国君臣全都是废物。
自身难保的废物,有何资格与我争天下!
。。。。。。
钟离东,淮水边,李笠正在温习战例,看着眼前大水漫灌的河面,尽可能脑补出当年钟离之战的形势来。
旁边,见多识广的张铤,给李笠及梁森、黄?等人,讲解当年钟离大战的经过。
前因略过,只说十余万魏兵围攻三千梁兵坚守的钟离城,梁国又派援军解围,最后双方各自投入兵力二十余万(号称),僵持了三个多月。
钟离北靠淮河,北岸魏军在下游河段、邵阳洲附近拉起浮桥,又在浮桥南端立寨,使得浮桥成为向南岸攻城魏军输送粮草的要道。
这时,国朝大将韦睿(叡)率军自合肥出发北上增援钟离,横穿阴陵大泽,很快便抵达钟离下游,邵阳洲附近。
并于下游道人洲驻扎的曹景宗联手,连夜渡淮,在邵阳洲另一端、距离魏军营寨百步内筑起一座营垒,这就是有名的“邵阳一夜营”。
这座突然冒出来的梁军营寨,影响了浮桥的通畅,直接导致南岸魏军粮道几近中断。
魏军为了夺回浮桥(粮道),对邵阳梁军营垒发动进攻,却被梁军击退。
此时淮水进入汛期,河水暴涨,梁军便用火船烧断浮桥、断粮道,导致魏军崩溃。
梁军顺势追杀,魏军淹死、被杀将近十余万人,尸体遍布下游河面,惨得不能再惨。
现在,李笠等人在当地向导的带领下,来到邵阳洲附近河段,看着眼前一片汪洋,哪里看得到那河中沙洲——邵阳洲。
今年雨水比较多,所以淮水水位暴涨,但不妨碍李笠讲自己的心得:“邵阳洲的争夺,关键在什么?快速筑垒!”
“邵阳一夜营,在敌军眼皮子底下筑垒,不仅要快,还得牢固,如此一来,才能抵御敌军的反扑。”
“即所谓的快、准,狠,指的是直接在敌人粮道上打入一颗钉子,断其粮道,顶住反扑,于是,魏国大军缺粮,军心大乱,很快崩溃。”
见同伴们点点头,李笠又说:“我们此次,快攻寿阳、钟离,靠的就是一个‘快’字,在援军反应过来前,用快速攻城法,将两座坚城拿下。”
“这种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具体有多难,你们都体会过了。”
梁森和黄?点头,李笠确实说得没错,要做到‘快’,谈何容易。
攻城时,现场快速构建各种土木工程,需要组织、调动大量的人力物力,这需要各级调度,还得根据突发情况进行协调。
与此同时,还得防御敌军死士出城袭击,即考虑防御问题。
两场攻城战,李笠的“团队”都全程参与,梁森和黄?因为喊叫过多,喉咙都哑了。
虽然没有刺激的白刃战,也没有令人热血沸腾的骑战,但光是组织快速攻城的工作量,就让众人得到极大锻炼。
锻炼的是战时的组织、调度能力,而军队要有战斗力,将帅的组织、调度能力是很重要的。
李笠继续发表自己的看法:“打仗时,兵力越多,就越要求妥善组织、及时调度,否则容易乱,一乱就容易崩。”
“无论是敌前筑垒,还是快速攻城,大量的土木作业,是打胜仗的依靠,最明显的一个例子,就是建康之役....”
去年十月底,侯景攻入建康,围困台城。
后来,勤王军汇合,于今年元月初,试图跨过秦淮河,在青塘一带扎营,为大军后续过河做好准备。
结果,负责主攻的韦粲所部兵马,夜间渡河时因为大雾导致迷路,延误时间,抵达预设阵地筑垒时,被北岸侯景叛军发现。
对方立刻发动猛攻,结果梁军这边,负责后续接应的将领怯战,导致营垒尚未立好的韦粲军陷入重围后孤立无援,韦粲及韦氏宗亲数百人悉数阵亡。
韦粲是韦睿的孙子,祖父当年的邵阳一夜营,孙子想重现,却未能实现。
因为突发事件(夜里大雾弥漫导致迷路),加上友军“卖队友”,使得敌前筑垒失败,扛不住敌人猛攻,全军覆没。
李笠总结:“经验教训,我们要记着,无论是敌前筑垒也好,快速攻城也罢,一定要随机应变,应对各种突发状况。”
他又举此次攻钟离的例子:“如今是汛期,我们乘船顺流而下,风险是很大的,因为河水暴涨,原有河道看不清楚,船只很容易撞到原来的河岸上。”
“到了钟离,也可能会因为意外,导致水寨拼不起来,亦或是北岸过于泥泞,导致栈桥、工作平台搭建速度变慢。”
“兵贵神速,这句话谁都会说,但是要及时排除各种意外的干扰,将己方的作战意图实现,这可不容易。”
“说白了,打仗和建房子、做买卖一样,都是要动用手头人力物力,去完成一件事情,为了完成这件事,事前要做好谋划,然后调动人力物力,按照谋划去实施。”
“实施过程中,遇到突发状况,要及时解决,一旦计划赶不上变化,要及时作出决定,决定继续下去,还是应变,亦或是停工、止损。”
“这样的能力练出来,即便日后带兵打仗,也能派上用场,所以,不要以为自己真就是个监工、工头,应付了事。”
“所以,我们的当务之急,就是提升队伍和个人的组织能力,不要老想着提刀砍人,砍人的机会多得是。”
众人点头称是,黄?想了想,问:“接下来,我们是不是要去攻广陵..广陵周边的城池?”
李笠回答:“目前不会,因为鄱阳王只负责‘关门’,防着北面,‘打狗’得其他人来,否则稍有闪失,淮南便会为东魏所趁。”
“侯景实力尚在,野战怕不是那么好打的,所以要等朝廷调兵,但再调兵平叛,粮草是个问题,得秋后了。”
黄?又问:“何必那么麻烦?不如走水路,大军从京口出发,直接在对岸广陵边上登陆,又快又近,不就结了?”
“侯景还有不少军队,你渡江去打,怕是要被半渡而击。”
李笠笑起来,“而且,眼见着七八月份广陵潮起,广陵、京口江面,可不好行船。”
“届时,江北叛军就是想南攻京口,也不好过江,空有兵马,却使不上劲。” hf();
第四十四章 来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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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建康,私第,黄姈正在看消息汇总,李笠出征在外,她在建康家中留守,时刻关注城中动静。
赵孟娘已经返回鄱阳,暂时管着家中产业,黄姈没有回去,执意留下来,要助李笠一臂之力。
现在看着各种消息,她眉头紧锁。
自侯景北遁,建康开始重建,但多有豪商囤积居奇,以至物价上涨,许多百姓生活愈发困苦。
而且官府开始清查附逆者,于是,贪官污吏趁机大肆盘剥百姓。
把附逆罪名一套,当事人想要免罪,那就得花钱贿赂吏员,本来在战乱中倒了大霉的百姓,现在又要被官府盘剥,生活艰辛。
又因为侯景撤退前,大肆发放钱财收买人心,于是官府下令所有人不得私藏“贼赃”,一经发现,全家坐牢。
于是乎,又有泼皮无赖以此为由敲诈勒索,被敲诈的人家若不花钱消灾,就会被这些无赖告到官府,说私藏贼赃。
这些无赖之所以如此猖狂,无非是后面有靠山,百姓敢怒不敢言。
不仅如此,许多人在兵乱中家徒四壁,身无分文,朝廷赈济不利,还要征发劳役,结果青壮服劳役,未有一文收入,以至于家中老幼食不果腹,只能举债度日。
这是发财的好机会,很多人以高利息放贷,日子过不下去的人家,明知借了就还不起,却只能饮鸩止渴。
也有人到质库典卖财物,甚至包括子女。
还有,建康经此大劫,府库损失极大,为了重建建康,为了犒赏勤王将士,官府只能加派赋税,征收更多的物资。
一切的一切,都在让寻常百姓的日子变得越来越难过,李笠安排在城中的耳目,打听到的各种消息汇总起来,黄姈看过之后,只觉得民意在渐渐沸腾。
然而,侯景依旧实力尚存,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卷土重来,李笠对黄姈说过,侯景撤离建康时,必然留下无数“种子”,一旦时机合适,就会发芽。
届时,外有叛军再临,内有民变四起,建康又要迎来一番劫难。
所以,李笠不想让黄姈留在建康,但黄姈却依旧执意留下来,因为她要为李笠分忧,不想让李笠一人承担太多。
她认为夫妇就该有难同当,而不是李笠在外玩命,自己不闻不问,在鄱阳安安稳稳过小日子。
代价就是,身处渐渐沸腾的建康城中,稍有不慎,就成了让李笠牵挂的负担。
不过,黄姈认为时局应该不会发展到最坏的地步。
朝廷已经收复寿阳、钟离,这还多亏了李笠的“快速攻城法”,如今只要守住京口,提防侯景再次渡江,那么朝廷就能稳稳的关门打狗。
都做到这一步了,想来不至于出什么问题。
黄姈将写着消息汇总的纸卷小心收好,倚靠着凭几,想着李笠的前途。
李笠冒着巨大危险,解了台城之围,但是所得犒赏却很微薄,黄姈明白这是皇太子的“用人之道”,所以很为李笠不值。
因为她认为,即便皇太子已是天子,李笠能被天子任用,虽然是好事,然而,李笠能得天子多少重用,还不得而知。
朝廷不待见武人,更不会待见一个擅长“工”的寒人出身小官,李笠如今虽说是材官将军,却是只负责攻城的将军,更是“低将军一等”。
如同一件趁手的工具,需要的时候拿来用,用完了,放到箱子里,不见天日。
黄姈嫁给李笠后,开始关心起时事,又听张铤说起官场上的一些事情,知道了许多内幕消息。
譬如,开国勋臣之中,后代从文的,如今还算过得可以,至于那些没有从文、依旧从武的,子孙渐渐被排挤出中枢,默默无闻。
甚至,当梁国建立后,这些勋臣也开始淡化自己武人的身份,不愿提及自己的武勋,开始由武入文,言谈举止变得越来越文雅。
当然,若宗族人丁兴旺,那么族人们可以“分工”,来个文武兼备,一些族人即如同高门士族那样文雅,另一些族人也能维持家族原有的勇武善战。
最明显的就是河东柳氏。
河东柳氏寓居荆襄,当雍州刺史萧衍起兵时,河东柳氏子弟出力颇多,所以梁国建立后,河东柳氏便跻身上流士族。
一部分柳氏子弟入文,另一部分柳氏子弟依旧从武,整个家族亦文亦武,所以在朝中地位颇高。
同样寓居荆襄的京兆韦氏,开国时,韦睿(叡)是名将,到了子辈、孙辈,也大多为武将,孙子韦粲受潜邸天子信任,却在青塘一役和数百族人阵亡。
相对而言,京兆韦氏的地位比不上河东柳氏。
而豪族出身的开国勋臣王茂、曹景宗,因为家族无法适应由武入文,子孙已经“泯然众人”,与河东柳氏、京兆韦氏无法相比。
又有寓居淮南的河东裴氏、谯郡夏侯氏,同为国朝勋臣,却长期镇守合肥以及寿阳,远离朝廷中枢,说得难听点,不过是守户之犬。
由此可见,国朝重文轻武,如今侯景叛乱、烽烟四起,才有了武将表现的机会,然而“飞鸟尽、良弓藏”,等天下太平,这些武将就可以靠边站了。
黄姈觉得李笠无论再努力,即便日后接连立下大功,恐怕最多得个“功狗”的待遇。
功人、功狗,是汉高祖刘邦评价开国功臣的用语,想着想着,黄姈陷入沉思。
她在建康的日子里,亲眼见到各种不公,见到寻常百姓的苦苦挣扎,所以认为这个朝廷已经烂透了。
所以,一个没救的朝廷,不值得李笠为其卖命。
。。。。。。
京口,北顾楼,奉命驻守京口的西昌侯萧渊藻正在远眺北岸。
如今即将入秋,江面上广陵潮起,船只往来南北颇为危险,想来侯逆不敢轻举妄动。
最多派细作过江,大队人马是别想了,船队走在江面上,即便没遇到广陵潮,也会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
譬如去年十一月,在淮南平叛的邵陵王,得知侯景渡江攻打建康,急忙率军回师,于广陵渡江。
结果船队在江面上遇到大风,沉了不少船,士兵损失了将近二成。
若是遇到广陵潮,恐怕能剩下二成已经是走运了。
萧渊藻看着烟波浩渺的江面,以及隐约可见的江潮,感受着徐徐微风,琢磨着当今时局。
新君即位,要剿灭侯景,但魏国趁火打劫,寿阳、钟离易主,所以想要对付盘踞广陵的侯景有些棘手。
从京口渡江攻打广陵是捷径,但京口、广陵江面很宽,风大且风向多变,即便避开广陵潮,纯粹的过江倒是可以,可广陵敌军不会坐视官军兵马从容登岸。
所以,得走采石、历阳这段江面,这段江面较窄,风浪也小些,兵马登岸后,可走陆路东进,经谯州抵达广陵。
但在寿阳、钟离为魏军所占的情况下,东进大军的侧翼十分危险,虽然有阴陵大泽作掩护,但就怕魏军以精锐偷袭,横穿大泽,断大军粮道。
而且侯景实力犹在,又占据了谯州,野战时官军正面要对付侯景,侧翼要提防魏军,稍有不慎,就会全军覆没。
现在的朝廷,再也承受不住一次寒山之役的惨败。
想到寒山之役,萧渊藻便想到了弟弟萧渊明,萧渊明作为主帅,在寒山之役中兵败被俘,如今身陷囹圄,也不知何时能回来。
正思索间,有驿使送来捷报,萧渊藻看过之后,面露喜色,左右见状,好奇是什么捷报。
萧渊藻扬了扬捷报:“官军已收复寿阳、钟离,北虏伸到淮南的爪子,已经被打回去了。”
众人闻言大喜,因为这意味着“关门打狗”之势已成,除非魏军大举南下,否则淮水这座“大门”已经牢牢关上,侯逆及其党羽被关在淮南。
接下来,朝廷就可以从容“打狗”,不过鉴于侯景实力尚存,急不得。
“朝廷收复寿阳、钟离,侯逆覆灭指日可待。”萧渊藻让人将捷报收好,看着佐官,“但为防其狗急跳墙,京口绝不容失。”
“只要守住京口,侯逆兵马就无法渡江,困在淮南,众叛亲离!”
旁边,几个负责跑腿的小吏听得大官们议论,当中一人觉得奇怪,偷偷问身边人:“为何说守住京口,逆贼就过不得江?江岸那么长,随便哪里都能过江呀?”
身边人回答:“随便过江,指的是几人、十几人、数十人,千军万马要过江,哪里是随便找个地方就能过的?”
“兵马那么多,你要在哪里摆船让兵马从容登船?到了岸,你如何让兵马尽快上岸?上了岸却没有路,到处都是水泽、泥沼、芦苇荡,兵马又如何行军?”
“大队人马渡江,和随便几个人过江是不一样的,大江东西那么长的江岸,适合兵马渡江的要津,东边就是这里,广陵、京口,西边就是历阳、采石。”
好奇的小吏又问:“瓜步呢?江北瓜步,江南石头城,我之前从建康回江北,就是从石头城登船,到江北瓜步靠岸的。”
“石头城就在建康边上,有守军驻防,有舟师驻泊,你当官军都是傻子,看着逆贼过江都不动的?届时打起水战,是装满兵马的运兵船能打,还是官军的战船能打?”
一番议论之下,小吏们觉得如今朝廷平叛有望,侯景逆贼不久便要败亡,太平日子,又能继续过下去了。
不一会,萧渊藻下楼,走到一半,却见西面官道上尘土大作,多有旌旗招展,看样子,是建康那边调来兵马,要加强京口防御。
但萧渊藻觉得奇怪,因为他最近没听天子提起,要派兵加强京口防御。
以他目前的兵力,守住京口足以,那么,天子何必画蛇添足?
萧渊藻看着接近京口的兵马,愈发疑惑:天子分建康的兵来京口,不用提防邵陵王么? hf();
第四十五章 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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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萧纲正在看舆图,图上画的是淮南地区。
鄱阳王萧范已经率军收复寿阳、钟离,耗时极短,伤亡极小,捷报传来,让萧纲激动不已。
官军收复寿阳、钟离,将淮水沿岸(南岸)要地牢牢掌握在手中,这对于盘踞广陵及谯州的侯景叛军而言,北边的“门”关上了。
南面,西昌侯萧渊藻坐镇京口,把“南门”关上了,如今“关门”之势已成,接下来,就是“打狗”。
但不能急着打狗,因为这条狗如同恶狼,实力尚在,逼急了会咬人,所以要熬。
用封官、封爵、赦免、既往不咎的办法,分化叛军,瓦解士气,让侯景众叛亲离。
这才是上策,否则贸然用兵,一旦出了差池,那好不容易扭转的局势,就会再度恶化。
萧纲又收到消息,说东魏权臣、齐王高澄亲自督战攻下颍川,随后回师邺城,并未就近南下,攻略淮南。
这就意味着己方抓住了机遇,趁着东魏无暇南顾之际,收复寿阳、钟离,靠一个“快”,保住了淮南。
想着想着,萧纲想到了李笠,这个年轻人出的主意果然不错,而且协助官军速下寿阳、钟离,赶在魏国增兵淮南之前,将淮南的“门”关上。
既挡住东魏南下的脚步,也挡住侯逆及党羽北上的希望。
他不由得感慨:年纪轻轻,就有如此见识,莫非,真是奇人?
鄱阳王的第十一子萧勤,和李笠相熟,萧纲特地找萧勤问过李笠的事情。
又找来当年发生在鄱阳的两起案件的卷宗,大概了解了李笠的情况,越琢磨,越觉得父亲说得没错。
这位“鄱阳李笠”,异于常人。
如果雕琢、历练一番,说不定就是第二个陶侃。
晋时名臣陶侃,年幼丧父,家境拮据,曾为鱼梁吏,后来经过不断努力,得人赏识、提拔,才逐步展露才华。
任郡守、刺史,安抚百姓、镇守地方,后来又屡次平叛,为一代名臣。
而这样的名臣,终身未入中枢,无法造成威胁。
原因何在?在于出身。
陶侃的出身较低、宗族暗弱,决定了他不会被高门士族接受,也没有办法将宗族蜕变为士族,所以即便再有能力,也无法进入中枢。
无法威胁最高权力。
而李笠的出身,比陶侃差多了,甚至没有宗亲可以依靠。
陶侃之父,是东吴将军,李笠之父是鱼梁吏。
陶侃之母谌氏,好歹出身豫章大姓,李笠的母亲,不过寻常民女;李笠的姻亲,不过是鄱阳城里一个开赌档的赌徒。
萧纲看得出来,以李笠这样卑微的出身,决定了此人即便日后高升,也绝不会被士族亲近,不会被士族子弟认可,甚至连豪族都必然看不起他。
即便日后有所作为,也不过是孤臣的境遇。
若李笠真有才干,对于萧纲来说,就是再好不过的人选:有能力,却无法和士族、豪族勾连,只能做一个依附天子的孤臣。
没有天子撑腰,随时会被别人踩在脚下。
这样的人,用起来才放心。
前提是有真才实干,而不是小聪明。
萧纲正思索间,一男一女入内,却是皇太子萧大器,以及溧阳公主萧妙淽。
因为侯景还占据着广陵,有可能再次渡江,所以先帝梓宫目前停在同泰寺,萧大器今日前往同泰寺查看,溧阳公主同行。
兄妹回宫,向父亲复命,萧妙淽进来时,还从宫女手中接过一碗鸡汤,给父亲端来。
萧纲接过鸡汤,放在案上,见子女关心的问候自己,嘱咐起来:“如今建康百废待兴,各色人等往来繁杂,可不能轻易出宫,以免出事。”
萧大器和萧妙淽点点头:“孩儿知道的。”
“宫里呆久了,觉得闷,那也得忍着,等时局好转,城里稳定了,再出去走走也不迟。”萧纲特地交代女儿。
“同泰寺如今在重建,乱糟糟的,去了,也没意思。”
“孩儿知道,会在宫里好好看书。”
貌美如花的萧妙淽笑起来,如同一朵绽放的鲜花,见父亲交代兄长一些事情,却不涉及政务,便在一旁听着。
她是大梁公主,长得亭亭玉立、国色天香,已到了出嫁的年纪,而按惯例,她的驸马,必然是王谢高门子弟,亦或是贵戚子弟。
只是祖父大行,婚事自然就要延后,今年是不可能了。
萧妙淽经历了台城之围,一直待在宫中,半年时间里,无处可去,看书之余,自然东想西想,然后想到婚事。
所以她在猜想,未来驸马会是琅琊王氏的哪位郎君。
祖父还在时,萧妙淽就已经听到了风声,她的未来驸马,如无意外,会是琅琊王氏子弟,不过适婚的琅琊王氏子弟有不少,光靠猜,无法确定是谁。
婚姻大事,全由父亲做主,但能嫁做王家妇,这让萧妙淽憧憬不已。
萧纲正和皇太子说事情,无意瞥见女儿在走神,便问:“溧阳在想什么事情?如此高兴?”
“啊?孩儿、孩儿在想...”萧妙淽有些紧张,赶紧“孩儿在想,等时局稳定,孩儿要去玄武湖泛舟。”
“嗯,那确实不错,待时局稳定,我们一同去玄武湖泛舟。”
萧纲笑道,其实他看出女儿心思,却不说破。
父亲去世,女儿的婚事自然要推后,至于驸马人选,其实已经定了:琅琊王氏,为荆州长史王冲之子。
王冲有二十多个儿子,现在适婚却未娶的儿子就有几个,具体选谁,还得仔细考虑。
但是,荆州如今不太平,湘东王和河东王、岳阳王的矛盾,已经激化了。
不过,萧纲不担心,因为他已经派人去雍州调解,确保岳阳王平安卸任、返回建康,又派人去湘州,安抚河东王。
这两兄弟在想什么,可能要做什么,萧纲当然清楚,不过现在只能安抚,免得横生枝节,他刚即位,需要时间缓和局势,所以急不得。
至于坐镇益州的八弟、武陵王萧纪,也得安抚,萧纪已经坐镇蜀地十年,若是要求回京,那么新任益州刺史人选,也是需要仔细选择的。
毕竟,西魏也是一头猛虎,即便不对汉沔有想法,也会对蜀地有想法,坐镇蜀地的益州刺史,必须有能力,又不能有太多的野心。
这时,有宦者匆匆而来,入殿时有些惊慌,萧纲见状觉得奇怪:“何事如此惊慌?”
“陛下!”宦者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说话有些结巴:“陛下!京口失守,京口失守,逆贼渡江了!!”
“什么!”
萧纲闻言大惊,萧大器和妹妹也惊得目瞪口呆。
“怎么会失守?怎么会失守的!”萧纲站起,几乎要咆哮起来:“朕安排重兵守着京口,怎么会让逆贼渡江攻击得手?江面上不是还有广陵潮么!”
“陛下,奴婢听说,听说是逆贼扮做建康调拨的官军,走陆路偷袭京口得逞了!”
......
上午,京口,平安登岸的侯景,回首眺望江面,只见江水汹涌、风浪大作,船只宛若一张树叶随波逐流,不由得后怕:
万一船在江面上翻了,那可就完了。
再看看周边,己方兵马大多平安抵达京口,侯景放心许多。
已经提前一步登岸的王伟匆匆而来,向侯景汇报一些事情:京口已经完全拿下,驻守京口的梁军已经溃败,不过守将、西昌侯萧渊藻跑了。
一切如事前策划的那样,当初撤离建康时留下的人,如今扮做梁军,成功进入京口,然后发难,将猝不及防的梁军击溃。
现在,己方兵马顺利渡江,不过因为风浪较大,大概有二成损失,这在预料之内。
而建康方面,因为驻扎着不少兵马,所以相比去年十月底,攻入建康会难一些,因为梁军很可能会在建康东北郊的蒋山一带布防。
大军要突破蒋山守军的拦截,才能近抵建康,至于攻进外廓、围困台城,恐怕不能像上一次那么轻松。
“无妨,他们不设防才奇怪。”侯景不以为意,因为此次南下,他已经有了周密准备:“就按之前议定的办,趁着梁军龟缩建康,我们...”
侯景把手一抬,指向东南方:“我们去三吴,攻其必救!”
众将称是,各自去安排所部兵马,这几个月在广陵一番休整后,又可以烧杀抢掠了。
王伟回头看看江北,有些遗憾:“没想到,梁军居然这么快就攻下寿阳、钟离,真是好险。”
“但他们快,我军也不慢。”
侯景笑起来:“他们想把北面的们关上,来个关门打狗?奈何,南面的门守不住!”
“对,如此一来,梁国君臣怕是要焦头烂额了。”
王伟也笑起来,随侯景一同向前走去。
京口失守的消息传到建康,梁国君臣必然如临大敌,将兵马聚集建康加强防御,然而,王伟的计策不是进攻建康,而是进攻三吴之地。
三吴,最初是指晋时吴郡、吴兴郡、会稽郡地区,之后变成泛指,如今是梁国扬州(东部)、东扬州地界。
这是江南最富庶的地区,有大量良田、人口以及财富,还有大大小小的士族、寒族及其庄园、产业。
但兵力分散,又有一部分兵马驻防建康,所以极易被逐个击破。
王伟知道己方必须赶在各地勤王兵马聚集建康之前,攻破台城,控制皇帝,否则时间拖得越久越危险。
但是,如今建康驻扎有不少梁军,所以,要想办法将其引出来、歼灭,才能扑向门户大开的建康。
所以,王伟要来个‘攻其必救’,攻打富庶的三吴地区。
如今秋天将至,军队可以在三吴‘就食’,好好折腾一番,如此一来,建康的梁军,是出击还是不出击?
出击,王伟有把握将其歼灭,那么没了兵的建康,再次拿下不成问题,即便攻不破台城,也能折腾得梁国够呛。
若建康梁军不出击,那么三吴各地驻军各自为战,很容易击破,于是乎,一座座城池,一座座村落,就是大军眼中的粮仓、钱库。
丰厚的战利品,足以让将士们疯狂,足以让众将对侯王的敬佩之意,提升到顶点。
如此一来,王伟很想知道,刚即位的萧纲,要如何应对这局面,又能召集多少勤王之师来保卫建康,保卫三吴。
若萧纲真的调集兵马东进,那么各地豪强们,会不会趁机发难呢?
大量外地兵马入京,必然导致梁国北部边境空虚,宇文氏和高氏难道不会趁火打劫?
王伟真想看看,新君萧纲得知“三吴危急”后,要如何应对。 hf();
第四十六 疯言疯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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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景逆贼攻占京口,消息传来,建康一片哗然,明明朝廷已经重兵驻守京口,怎么还会被江北广陵的逆贼给攻占了?
明明如今广陵潮起,广陵、京口江面行船颇为危险,怎么逆贼能渡江来袭?
无数人的疑问,很快得到解答,据说是潜伏在建康附近的逆贼党羽,扮做官军,以增援的名义,走陆路接近京口。
京口守军未曾提防,被逆贼偷袭得手,然后,江北广陵的逆贼,不顾风浪渡江,据说大队兵马已经抵达京口,即将往建康而来。
距离去年逆贼攻打建康,还没到一年,人们对战乱的恐惧依旧记忆犹新,所以当京口失守消息传来,建康一日数惊。
不过多亏朝廷事前有防备,已有不少兵马驻扎建康,所以,此次城防绝不会如去年那般,被逆贼轻易突破。
但很多人不信。
经历了去年战乱的建康官民,清晰记得当初官府是怎么说、而实际上叛军是如何轻松突破建康外廓的。
所以,许多富贵人家纷纷离开建康,前往外地避难。
至于寻常百姓,大多数人走不了,只能听天由命,寄希望于官军确实能够守住建康外廓,将叛军拒之门外。
不久,有官军出城,在蒋山一带扎营,扼守京口大道,挡住建康门户。
又有传言称,朝廷已经调集外地兵马入京,这让建康百姓心定些许。
然而物价随即上涨,本就生活拮据的平民,日子愈发难过,也不知何时是个头。
就在所有人都认为叛军会全力向建康进攻时,惊变突起:叛军主力没有往建康而来,而是往东南而去,杀向三吴地区。
三吴之地,最初指吴郡、吴兴、会稽地区(晋时),如今可看做建康以东的扬州、东扬州地区。
这是江南最富庶的地区,如今将近秋收,粮食即将成熟,攻入三吴的叛军,可以就地解决军需,一旦朝廷未能及时将其歼灭或者赶走,必然会有巨大损失。
钟离,鄱阳王萧范及世子萧嗣,单独召见材官将军李笠,就当前局势,听听李笠的看法。
本来,李笠没资格提建议,但他这一年来的表现十分出色,让鄱阳王父子对这个年轻人另眼相看。
加上李笠协助官军速下寿阳、钟离,所以父子二人都想听听李笠有什么好办法,应对当前局势。
“朝廷要关门打狗,没想到狗撞破南门跑出来,在院子里到处咬人,毫无疑问,这是条和狼一般凶残的疯狗,不好对付。”
李笠如是说,既然有机会展示自己的能力,那么他绝不会扭捏作态。
猪队友误事,让他无奈至极,而朝廷要鄱阳王派兵入京增援,鄱阳王对此左右为难,李笠觉得不能分兵。
因为淮南一样重要,不容有失。
“末将以为,侯逆最终目的必然是建康,拖不得,因为时间拖得越长,赶来建康勤王的官军就越多,他们失败的可能就越大。”
“但侯逆占了京口,不攻建康、攻三吴,明显没把握强攻攻入建康,于是要‘围魏救赵’。”
“他们的目的,就是诱使建康驻军出击,然后一战而下,之后便可扑向兵力不足的建康,所以,建康驻军绝不能出击。”
“建康驻军守有余,攻不足,大王分兵增援建康,派的兵少了,无非是守城的兵多了些,没什么大用。”
“派去的兵多了,也不足以确保官军出击时稳赢,而且淮南依旧有逆贼党羽,盘踞广陵、谯州,大王不能不防,所以,兵不能分。”
“真要动手,也得在淮南动手,派兵收复谯州、广陵,断逆贼后路,也免得这些人,又试图勾结北虏,蚕食淮南。”
李笠所说,也是萧范所想,京口失守,出乎所有人意料,而建康驻军的兵力,乃至将帅人选,不足以在野战中稳稳击败逆贼。
最稳妥的办法,当然是主力据守建康,保台城无忧,等勤王军抵达,凭借兵力优势出击,和逆贼决战。
为此,只能牺牲三吴之地,寄希望于各地守军能够坚守待援,毕竟只要守上一个两个月,官军就能出击了。
“然而三吴为财赋重地,陛下不可能坐看逆贼荼毒百姓。”萧范缓缓说着,“官军不救,三吴各地守军极易被逆贼逐个击破。”
“他们在三吴,必然会大肆搜刮钱粮,抢夺妇女,又强迫青壮从军,必然声势浩大。”
“这么一折腾,即便日后平定侯逆,三吴也毁了,朝廷的赋税大减,接下来,日子该怎么过?”
“那又能如何?”李笠笑起来,是苦笑:“官军若能有十足把握,在野战中将叛军主力歼灭,那当然要主动求战,然而不行。”
“京口,本该牢牢握在手中,还是丢失了,不是末将对朝廷不敬,实在是朝廷没有多少帅才可以统率官军,野战歼敌。”
“守,守不住,攻,攻不下,就只能靠人多,互相壮胆,步步为营,和叛军对峙,难道不是么?”
李笠见两位不说话,继续说下去:“侯逆拖不起,所以想办法速战速决,他日盼夜盼,盼着建康驻军出击,官军有把握在野战中打赢逆贼?”
“万一败了,建康危矣,到底是建康重要,还是三吴重要?若说三吴是左臂右膀,那么建康就是头颅。”
“手臂断了,人还能活,头要是断了,人就死了。”
李笠说来说去,实际是在说一些废话,而且他是故意这么做的。
鄱阳王找他来议事,意图很明显:想让朝廷以自己为主帅,率军讨伐侯景。
李笠如今能在天子面前说上话,所以鄱阳王想借他之口,让他来提出这一建议,成不成另说。
而李笠可不敢这么做,因为鄱阳王本身就是天子要防范的藩王,这种涉及权力斗争的问题,他一个受了天子恩情的人,不能傻兮兮的被人当刀使。
世子萧嗣见李笠装聋作哑,说着一些废话,心里有些着急。
他父子二人确实想为国分忧,奈何父亲一直被猜忌,当初北伐,本来他父亲就是主帅最佳人选,却因为被猜忌,无法上任。
现在,即便他在勤王之役表现出色,恐怕也无法缓和新君对父亲的猜忌。
所以鄱阳王坐镇淮南可以,回京任平叛大军主帅、出击讨伐侯景,想都别想。
现实也是如此:天子只是要求鄱阳王派兵入京,不是让鄱阳王自己率兵入京。
然而思来想去,如今比较合适任主帅的宗室,除了鄱阳王,还能有谁?
邵陵王更不可能,天子尚在潜邸时,邵陵王就意图不轨,如今天子对内首要防的就是邵陵王,哪里会让邵陵王有机会掌握大量军队。
或者,调湘东王入京?
那谁来接任荆州刺史?谁来盯着雍州、湘州?
如今河东王、岳阳王不稳,雍州、湘州极易失控,一旦这两兄弟造反,朝廷要如何应对?
侯景在三吴肆虐,若长江中游又爆发战争,国家必然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所以荆州刺史一职很重要,急切间,除了湘东王,根本找不到合适的人任职。
萧嗣知道如今李笠已经入了天子的眼,有历练历练然后重用的意思,此次主张速攻寿阳、钟离,且成功拿下二城,那么在天子那里,说话的分量自然会增加些许。
虽然依旧无法参与决策,但是李笠提的建议,也许能让天子听得进去。
李笠说了一通废话,其实是要显得‘矜持’些,也省得一会出的主意不被人看重,见这对父子有些着急,觉得火候差不多了。
“末将承蒙大王及世子信任,单独问计,感激涕零。”
李笠说完,话锋一转:“逆贼再入江南,末将震惊之余,已经仔细想过,想出个办法,或许化解目前危局。”
萧范和萧嗣一听,来了精神:你小子果然主意多!
但他们没说话,李笠继续说:“末将一心为国,也为大王考虑,所以,请大王千万相信末将一片赤诚之心。”
萧范回答:“寡人相信你,请讲。”
“既如此,末将斗胆,请大王将身边跟着的所有子嗣、家眷,连同世子身边所有子嗣、家眷,都送到京城暂居。”
萧范听得出这是送全家为质表忠心的意思,或许是以此换得天子信任,不需要派一兵一卒去建康,而是继续守着淮南。
然而这有什么用?
萧范心中疑惑,定定看着李笠:“然后呢?”
李笠知道自己必须把计策大概说出来,才能说服鄱阳王送家眷去建康表忠心,于是娓娓道来:
“末将先和大王、世子家眷前往建康,然后面见天子,请求天子以大局为重,任命邵陵王为荆州刺史,尽快离京上任,湘东王交接后,火速回京。”
“什么!这...”萧范大惊,像看着疯子一样看着李笠:“邵陵王与河东王、岳阳王兄弟素来友善,且心怀不轨,他若当了荆州刺史...”
“届时襄、荆、湘必反,以至天下大乱,天子如何会听你这疯言疯语!”
“用毒药来治中毒,即所谓‘以毒攻毒’。”李笠耸耸肩,“至于陛下采不采纳....末将只是提建议。” hf();
第四十七章 以毒攻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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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康,皇宫,萧纲正在接见李笠,李笠从淮南赶回来,同行没有鄱阳王的援军,却是鄱阳王、世子的儿女们及女眷。
此举未经许可,萧纲事前也毫不知情,刚听到时很吃惊,也有些担心:这会让人如何看他?
逼迫鄱阳王父子表忠心,将儿女家眷送来建康为质?
这让其他藩王怎么看他?
先帝刚走,新君就开始逼迫宗室了?
所以,鄱阳王这种未经请示就擅自行事的做法,让萧纲觉得十分不快,因为此举会让他被人诟病。
按说,官员、宗室外任时,嫡子都该留在京城,也就是变相为质,但是先帝仁厚,这制度执行起来不是很严,对宗室尤其宽纵。
譬如武陵王到益州上任,世子萧圆照本该留在京城,却得先帝允许,到益州去了。
湘东王在荆州、江州任上,世子萧方等及诸子也陪伴身边,同样不需要留在京城。
鄱阳王到雍州、合州上任,世子萧嗣及儿子们也跟在身边。
现在,新君继位,就“逼”鄱阳王及世子将儿子们还有女眷送回京,这让武陵王、湘东王等外镇藩王知道了,作何感想?
本来时局纷乱、宗室们矛盾激化,就已经让萧纲焦头烂额,如今鄱阳王来这么一手,想干什么?
对此,李笠大咧咧揽责任:“陛下,这是末将出的主意。”
“材官为何如此?”萧纲有些不快,觉得李笠此举太放肆了。
本来,李笠速下寿阳、钟离,萧纲大喜过望之际,决定要给李笠升官,结果李笠现在来这么一下,让他如何处置?
虽然心中不快,但萧纲面上却未表现出来,依旧一脸平静。
李笠是以材官将军的身份接受萧纲接见、问话,而不是东冶令,所以自称“末将”,天子以“材官”代称李笠。
机会和风险并存,李笠决定为了前途搏一把,面对天子的询问,回答:“不仅如此,末将建言,陛下以邵陵王为荆州刺史,方能化解危局。”
“什么!”
萧纲先是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见李笠复述一遍,萧纲差点怒极而笑,心中咆哮:你是什么身份,胆敢妄议政务!
自古伴君如伴虎,胆敢参合皇权纷争的人,要么五鼎食,要么五鼎烹。
李笠知道自己此举形同玩火,稍有不慎就会引火烧身,却不怕,因为他是有把握才会如此行事。
“陛下,邵陵王胆大妄为,如今在城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李笠所说“走”,有三重意思,见天子没有打断,继续说:“若邵陵王手上有一个兵,陛下想来要在城里留两个兵来防。”
“若邵陵王手中有五千兵,陛下怕是要留一万人在建康,专门盯着。”
萧纲冷冷看着李笠,心中极其不快,不过还是忍住,等对方把话说完。
“邵陵王若到外地上任,陛下便能将盯防邵陵王的兵马,用于抵御侯逆,而邵陵王到荆州就任,雍州的岳阳王、湘州的河东王必然会惊疑不定。”
“因为,御座只有一个。”
李笠这么一说,萧纲愣住了,李笠便侃侃而谈:
“臣听人说过,晋时,长江形胜,有荆、扬之争,刘宋时,为防上游荆州,便将其拆分,其长江以南地界为湘州,汉水及汉北为雍州。”
“如今,若雍、荆、湘联合,昔日荆州实力重现,起兵顺流而下进攻建康,几乎是势不可挡、建康唾手可得,那好,叔侄之间,如何相处?”
“邵陵王觊觎皇位,众人皆知,难道河东王、岳阳王不知?”
“邵陵王辛苦一番,莫非就是扶侄子上位,那他图什么?图做皇太叔?”
“面对唾手可得的建康,叔侄三人恐怕在酝酿出兵时,就开始相互算计、提防。”
“邵陵王难道不怕,自己倾巢而出后,有可能被雍州那边的兵马抄了江陵?襄阳距离江陵,不过四百余里而已。”
“或者,荆州船队过了巴陵,被湘州水军断了后路?”
“邵陵王担心自己被侄儿暗算、吞并兵马,侄儿难道不怕某日到叔叔大帐议事,被叔叔掷杯为号?”
“叔防侄,侄也防叔,他们若是出兵,后方谁来守?”
“叔叔守?侄儿守?谁留下来,都不放心,若倾巢而出,请问,武陵王自益州顺流而下取荆州,很难么?”
“要是邵陵王、河东王、岳阳王三人率军和中下游官军拼得两败俱伤,结果被黄雀在后的武陵王占了便宜...
“所以,乍一看,这三位凑一块可不得了,然而三位真凑到一起,反倒会相互提防,相互掣肘,结果成不了事。”
“此策略,末将称为:以毒攻毒。”
李笠仔细一说,萧纲眼睛一亮:这、这计策有意思啊!
宗室内讧,许多人的眼睛都盯着皇位,这是事实。
也正是因为如此,宗室之间不太可能出现联军(河东王、岳阳王兄弟或许例外),即便联军出现,也很容易破裂。
因为谁都想要皇位,相互之间提防,反倒成了相互掣肘。
河东王、岳阳王两兄弟,看来是有些蠢蠢欲动,若把邵陵王任命为荆州刺史,咋一看上去,会促成两兄弟连同叔叔一起铤而走险。
却是以毒攻毒,让这两兄弟连同邵陵王一起‘安静’下来,哪怕只是一段时间。
李笠见天子面有喜色,把话题转到时局:“陛下,末将以为,眼下朝廷面临的局面,末将以为仿佛‘三瓮二盖’。”
“三瓮二盖?”萧纲问道,心中不快已经消散。
李笠回答:“对,三个瓮,瓮里都有钱财,又有一只猴子,在三个瓮旁转悠,试图伸手进入拿钱财。”
“为了防止这猴子偷钱财,需要给瓮加盖,然而本来该有三个盖,却意外碎了一个,是为三瓮二盖。”
“为了不让猴子伸手拿瓮里钱财,于是瓮的主人只能不断挪盖子,确保当猴子伸手往一个瓮里掏时,这个瓮有盖子。”
“淮南,建康,三吴地区,是三个瓮,奈何,朝廷大军只有两支,也就是两个盖子。”
“末将以为,侯逆就是盼着朝廷不断挪盖子的时候失手,于是满盘皆输。”
这个比喻很贴切,把侯景比作猴子,也很有意思,萧纲来了精神,问:“那材官有何妙计?”
“当然是再加一个盖子。”
“盖子何来?”
“远者,勤王军,近者,邵陵王离京后陛下省出的兵马,以及湘东王回京所部兵马,所以,新盖子就有了。”
李笠所说,萧纲想得明白:把邵陵王调离京城,确实能省下人手,用于讨伐逆贼,而他也不需要分心在建康提防这个最大的隐患。
等湘东王回京,兵马又多了一些,说不定就能主动出击,如此一来,三吴就有救了。
萧纲越想越高兴,如今建康虽然有不少兵马,但守有余,攻不足,正如李笠所说,缺了个盖子。
然后以毒攻毒,凑出盖子来,哪怕只能掣肘侯逆、令其无法肆意攻打三吴各地,那也是不错的。
当然,也可能出现最坏的情况:邵陵王到荆州上任,立刻与河东王、岳阳王勾结,起兵造反,三王占据三州起兵,向建康进军。
这也有可能,不过当务之急,是先把侯景叛军解决,确保建康不受威胁。
而三王一旦要将造反付诸实施,还得提防“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李笠又请来纸、笔,画示意图,向天子分析什么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在纸上,大概画了长江、汉水,蝉,指的是建康。
螳螂,是可能造反的邵陵王、河东王、岳阳王叔侄,而黄雀,则是位于长江、汉水上游的两位宗室。
长江上游,有坐镇蜀地的益州(治成都)刺史、武陵王萧纪盯着下游荆州,汉水上游,有梁州(治汉中)刺史、宜丰侯萧循盯着下游雍州,而萧循是鄱阳王萧范之弟。
鄱阳王把家眷送到建康,已经表明忠于新君的态度,那么宜丰侯也会知道,一旦雍州有事,该怎么为朝廷解忧。
而且雍州以东,有司州(治安陆)柳仲礼坐镇,岳阳王实际上是被东西夹击。
至于湘州,湘州和江州之间,有安成步道连接,一旦湘州军走水路出击,江州这边从豫章郡出击,就能走陆路抄其老巢。
江州刺史、浔阳王萧大心,是天子次子,当然是心向建康,这一点毋庸置疑。
所以,重重掣肘之下,邵陵王、河东王、岳阳王想要合伙造反,下决心付诸实施可不容易,搞不好,几个月就过去了。
“几个月时间,足够勤王军在建康集结,平宁侯逆,届时,建康重兵云集,三王又如何敢贸然起兵?”
李笠说到这里,开始规避风险:
“陛下,末将不才,所献计策必有疏漏,以及考虑不周之处,譬如,邵陵王和湘东王能否顺利交接州务,岳阳王会否趁着荆州交接、突然发难,等等。”
“此事干系重大,还请陛下三思,权衡利弊后再做决定。”
“若陛下仍有疑虑,末将改日再向陛下分析利弊。” hf();
第四十八章 以毒攻毒(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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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私第,李笠正和张铤商议,张铤对李笠所献‘以毒攻毒’之策十分赞同,但却对李笠所冒风险十分担心。
他说:“时局动荡,荆州要地,恐怕湘东王不舍得离开,结果这么一安排,离任回京,恐怕会有怨气呀。”
李笠不然以为然:“张兄多虑了,我向陛下献策,旁无第三者,而且陛下绝不会让别人知道,这主意是我出的,所以,湘东王还能怨谁?”
“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那又如何呢?但凡做事,就会有风险,而且我又不是专门针对湘东王,再说,新君继位,能够回朝辅助、担当重任,难道湘东王不想要这种机会?”
这话说得有道理,但张铤还是担心:“荆州刺史一职,湘东王和邵陵王能够平安交接么?万一出了大事....”
“所以我请天子三思,具体怎么防止出现意外,这不该难住天子,还有那么多重臣可以咨询,不需要我来出主意,而且我也没那资格。”
李笠说完,指着纸上临时画出来的地图:“侯景拖不起,拖得越久,胜算越小,所以他必然要想尽办法引建康诸军出击,然后击败,最后再猛攻建康。”
“朝廷最稳妥的应对,就是不要出击,等聚集了更多的兵力,再步步为营,将侯景逼到墙角。”
“然而,三吴很重要,若朝廷不发一兵,也不好看,各地郡县极易被叛军逐个击破,所以,必要的动作还得有。”
“至少,要有一支军队东出,在建康门户句容附近驻扎,一来做出增援的态度,而来掣肘叛军,让他们以为,官军主力即将出击。”
“具体该怎么做,当然是天子来做决定,我呢,就是出主意,毕竟人微言轻,没资格参与决策。”
张铤见李笠考虑周到,没什么好说的。
李笠先回建康,材官营稍后启程,张铤担心李笠为了获得天子信任、乱出主意闯祸而不知,便也先行一步,赶到建康。
现在,李笠办事滴水不漏,张铤就放心了,也有些期盼:“那,陛下还会向李郎问策么?”
李笠很有信心:“我觉得,应该会。”
。。。。。。
翌日下午,皇宫,萧纲召见李笠,就昨日的话题,继续‘权衡利弊’。
李笠的‘以毒攻毒’计策,萧纲仔细琢磨了一夜,觉得不错,现在,想听听李笠进一步的讲解。
他自己想清楚后,再与重臣们商议具体怎么实施。
“陛下,如今心腹之患是侯景,两个月时间,足够调兵遣将,然后靠着兵力优势,将侯景击杀,这是首要之务,其他都得放到后面再说。”
“至于河东王、岳阳王兄弟,可以酌情先让岳阳王卸任,毕竟先帝时就做的决定,他没有任何理由滞留襄阳。”
岳阳王本来两年前就该卸任雍州刺史,之前是以自保为由,找借口不交接。
李笠认为,若有对兄弟俩最友善的叔叔邵陵王来接任荆州刺史,岳阳王再没有正当理由滞留襄阳。
天子可以让司州刺史柳仲礼就近接任,岳阳王有何理由拒绝?能如何拒绝?
要知道,河东柳氏、京兆韦氏都是寓居雍州的士族,是当年随着先帝开国的勋臣家族,在雍州地界,对地方豪族很有号召力。
天子都做到这个地步了,仁至义尽,若这俩兄弟还要起兵,那就失了大义,谁也不会为此说天子欺凌宗室。
即便拉上邵陵王立刻起兵,也没用。
因为下游建康有勤王军陆续抵达,上游益州的武陵王得了天子派人通知,死死盯着荆州,柳仲礼奉命就近接管雍州,邵陵王和岳阳王还能怎么办?
或许,岳阳王找西魏借兵?行,放着国朝藩王不做,给外人当狗,自然会大失人心。
雍州当地强宗著姓,也不会支持岳阳王这种行为。
而湘东王和天子素来友善,当年被庐陵王为难,闹出“西归内人”一事,也是多亏尚在潜邸的天子出手相助,所以湘东王回京之后,天子可以重用。
想来湘东王也会因为天子的信任而感激涕零,若担任平叛军主帅,无论是平侯景之乱,还是可能的三王之乱,肯定会尽心尽力。
“但是,邵陵王、岳阳王、河东王也许会铤而走险,真就向西魏借兵,然后趁着三吴烽烟四起,发兵进攻建康,这一点,请陛下考虑。”
李笠这是在规避风险,免得日后出了意外,三王真的一同起兵,届时他被气急败坏的皇帝拎出来杀头泄愤。
萧纲明白这也是一种可能,点点头,示意李笠继续。
李笠接下来的建议,就是派兵东出句容,一来守着东面门户,二来,吸引叛军的注意。
这支兵马至少要有自保的能力,所以兵力不能少,最好能有一万左右,要么据城要么扎营,如同钉子,牢牢扎着。
其主帅人选,当然是天子来定,李笠的建议是“使功不如使过”,任命西昌侯萧渊藻为主帅。
萧渊藻有几十年的带兵经历,之前丢了京口,带着残兵撤回建康,心中一定憋着气,若能戴罪立功,一定能有所作为。
李笠画起示意图,向皇帝讲解自己的战术。
叛军以京口为起点,向东南攻入三吴之地,必须先拿下京口东南的曲阿,再拿下其东南面的晋陵郡郡治晋陵城。
所以,曲阿和晋陵如同三吴的两重门户,而位于曲阿西南、晋陵西面的延陵,能威胁这个门户。
晋陵、延陵已经为叛军所占,那么萧渊藻领兵东出,先到建康以东百里的句容,做出即将全力出击的样子。
叛军首要之务就是尽快攻下建康,见有官军出击,行动却又犹豫不决,必然把注意力都集中在句容,调集兵力来与句容官军对峙。
此举也能让三吴各地郡县守军有个盼头,知道朝廷派出援军,“即将”来救援,便有信心坚守下去。
争取一两个月时间,朝廷的平叛大军就能真正出击了。
而淮南之兵不需要南渡,鄱阳王父子镇守淮南,一防东魏,二来可以尝试攻打谯州、然后是广陵,断叛军的后路。
一切的一切,就是要稳,待得各地勤王军抵达,兵力充足,再步步为营,挤压叛军的活动范围。
李笠认为,既然无法在淮南对叛军主力关门打狗,那么,就在三吴地区“关门打狗”。
虽然这样会导致三吴地区遭受巨大损失,但总好过应对失当,即保不住淮南,而三吴之地依旧被打得稀烂。
“陛下,若羊公(羊侃)、韦公(韦粲)在,以他二人之一为主帅讨伐叛军,末将以为,绝对能全力出击、短时间歼灭逆贼,奈何..”
“守城得有兵,兵没了,城是守不住的,既然目前建康诸军没把握野战破敌,何苦派出去冒险?一旦兵败,建康危矣。”
“如今柳使君坐镇司州,肩负提防西魏之责,也不好调回建康平叛,既然眼下官军没有太大把握在野战中打败侯逆叛军,故而,末将只能建议,东出句容,伺机而动。”
“末将不才,此为下策,必有考虑不周之处,还请陛下三思。”
“不,这策略不错,不错!”萧纲笑道,对李笠提出的“以毒攻毒”计策,十分满意。
李笠赶紧补充:“淮南必须保住,所以鄱阳王及世子,才未经陛下许可,擅自让家眷系数来建康,一来表示问心无愧。”
“二来也是表明态度,让朝野明白,无论发生什么事,鄱阳王及世子,都会为陛下赴汤蹈火。”
“好,好!”萧纲赞道,喜形于色。
但李笠不忘规避风险,因为他既然没资格参与决策,就不会承担决策风险,于是申明:
“陛下,此事干系重大,请陛下与诸公仔细计议,若确实觉得可行,莫要延误,赶紧实行。”
“毕竟,兵贵神速。”
“好,好!”萧纲连说几个好字,对于李笠如此积极为他排忧解难,十分满意。
加上李笠之前献计并且成功速下寿阳、钟离,他现在越看李笠越觉得顺眼:“区区东冶令,材官将军,不足以让李卿施展抱负啊!”
称呼都变成“李卿”了,李笠受宠若惊,然而眼下只是运筹帷幄,还没实现决胜千里之外,他可不敢接这夸奖。
“陛下,末将斗胆,愿为鱼饵,随西昌侯出击,引叛军来攻,先胜一场,壮我军士气,尽可能让三吴各地多坚持一些时间。”
这让萧纲觉得很奇怪:“李卿所说,朕不明白,为何李卿出击,就能引叛军来攻?”
“很简单,末将速下东府城,又速下寿阳、钟离,这事情只要传出去,必然引起侯逆注意,因为擅攻城之人,一般来说都擅守城。”
“对于侯逆而言,要取台城,就得先把这种人解决掉。”
“而末将会募集建康百姓从军,操练月余便浩浩荡荡出征,这在逆贼看来,是什么行为?”
萧纲虽然没打过仗,但也知道募集百姓从军后,要形成战斗力,一个月肯定是远远不够的。
甚至一年都不行,所以,李笠的这种行为是寻死。
李笠却很有信心,他要争取机会立功,就得主动表现能力,才能有受重用的机会,便解释:
“陛下,侯逆必然认为末将是在寻死,肯定派兵来攻,于是,末将所率乌合之众,就是鱼饵,能把大鱼钓上来。”
说着说着居然说到钓鱼,萧纲一下子没回过神,李笠笑道:“陛下,末将擅长钓鱼...”
萧纲却很担心:“可李卿以羸弱之兵,如何能把逆贼钓上来?怕不是被叛军一口吞下,绝无生路。”
“陛下所言甚是,没人可以靠着操练月余新兵,于野战战胜穷凶极恶的敌人,末将有一个想法,打算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萧纲听了之后,看着李笠,颇为惊讶:“这...果然能行?”
“回陛下,末将确有把握,此事果然能行!” hf();
第四十九章 纸上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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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城,一支船队扬帆启程,要往上游而去,当中一艘大船上,邵陵王萧纶看着远处的台城,只觉心旷神怡。
他就要前往荆州江陵,接任荆州刺史一职,这一去,宛若龙入大海、虎归山林。
萧纶知道兄长萧纲的计策,是派他坐镇荆州,借此稳住河东王、岳阳王,自己好腾出手来,对付侯逆。
解决了侯景,再来解决他,和两个侄儿。
这种伎俩,萧纶当然看破,不过兄长敢放他离京,他就敢去荆州上任,因为这就是绝好的机会。
等他接管荆州,有绝对信心让雍、荆、湘合力。
哪怕有益州武陵王、梁州宜丰侯萧循、司州柳仲礼掣肘,又如何?
届时,我三人一同起兵,顺流而下,攻入建康,你们就算占了荆、襄、湘,又如何?
得了建康,其余各地,传檄可定!
想到这里,萧纶心情大好,兄长如此任命,一定是认定他和两个侄儿会相互提防,反倒不能成事。
然而,萧纶已经想好了,将来起事,他可以做出让步,以河东王为首。
等河东王当了皇帝,必然会提防弟弟岳阳王,也会提防他,那么,让岳阳王和他相互掣肘,便是必然。
所以,到了那个时候,他再想办法“徐徐图之”,眼下,先把兄长赶下皇位才是要务。
兄长以为他叔侄三人会相互提防,却不过是妄想,反倒是自己现在焦头烂额,侯逆若不剿灭,再这么拖下去,必然大失人心。
京口失守、叛军攻入三吴,这让萧纶惊愕之际,却又幸灾乐祸,就看着兄长出丑。
朝廷应对不当,三吴烽烟四起,这都是因为新君无能,才会出现如此局面,可想而知,随着叛军肆虐,对于新君的质疑,就会越来越多。
当新君大失人心,朝野内外人心思变时,萧纶觉得,自己和侄儿的机会就来了。
正琢磨间,萧纶见儿子萧确和佐官窃窃私语,似乎是在议论时事,便问:“何事如此有趣,你们议论得眉飞色舞。”
萧确是萧纶的次子,随父亲到荆州上任,闻言回答:“父亲,孩儿最近听说..”
萧确听说,东冶如今招募人手,有个名头,唤作“以工代赈”。
也就是招募百姓到东冶做事,然后发放工钱或者粮食,让百姓能有机会靠着劳动,养家糊口。
具体怎么实施,萧确不清楚,但听说这“以工代赈”做得有声有色,东冶雇佣了大量百姓,无论男女老幼,在作场里做事,换得收入、粮食,好歹能果腹。
又听说,东冶开办“大食堂”,无论是谁,凭借东冶发放的“餐券”,可以在食堂换取食物。
食堂提供一日两餐,饭菜简单但实惠,比起自己花钱在外买熟食要划算许多。
而餐券的唯一来源,就是给东冶做事,然后餐券作为工钱发放。
所以,许多百姓踊跃应募,如今短短几日时间,东冶劳工数量暴涨,热闹非凡,每日里都有大量百姓进出,名为“上班”、“下班”。
与此同时,东冶材官营也在招募新兵,招募条件很优厚:新兵的家人,可以搬到东冶附近的军营居住,每家免劳役、赋税(有期限),且每日定额发放粮食。
这对于许多百姓而言,很有吸引力,因为免劳役、赋税不说,家人还可以住在军营,相对而言,安全许多。
至少当叛军再攻入外廓,家人好歹有个地方避难,而不是像之前那样,听天由命。
每日都有定额粮食,吃不饱,但至少饿不死,所以,许多青壮踊跃应募,新的“东冶材官营”,很快招募到大量青壮。
随即开始操练,据说一个月后,就要随军出征。
“一个月?”萧纶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消息,萧确点头:“是的,父亲,李材官要在一个月后,带着这些新兵,随着西昌侯出征。”
“是去送死么?一个月,呵呵。”萧纶不以为意,材官将军李笠,此人他知道,也知道李笠速攻东府城、寿阳、钟离的战绩。
说实话,这样的表现,他是很佩服的,哪怕李笠曾经靠着巴结佞臣徐驎做了东冶监作,萧纶也不觉得有什么。
毕竟,仇家徐驎已经被他趁着建康战乱弄死,至于徐驎的小喽啰,数不胜数,其中之一的李笠,萧纶没有任何兴趣针对,因为对方不配。
然而,李笠要带着一个月的新兵上战场,这就是自寻死路。
因为萧纶知道一个月的新兵,恐怕连左右都无法分辨,就这么上战场,不是送死是什么?
有佐官笑道:“练了一年的兵,上战场还会吓得两腿发颤,一个月的兵,哈哈,这李材官莫非想学韩信,靠新兵背水一战来破敌?”
“我看,更像是纸上谈兵的赵括,或者是大意失街亭的马谡,说起来一套套,做起来,就是送死!”
说着说着,笑起来,其他人也跟着笑起来,这话,说到萧纶心里,他微微点头,但萧确却很期盼李笠有过人表现:
“李材官有本事,用以工代赈,救济百姓,稳住人心,如今既然敢练兵,练一个月就带着出征,想来必然有谋略,而不是纸上谈兵。”
“他这就是纸上谈兵,你看着吧,看他怎么死。”
萧纶笑道,看看渐渐“远去”的建康,不以为然:“而且,西昌侯什么人,他李笠能弄出什么花样?即便他自己有打算,可西昌侯,不会听他的。”
萧确听父亲这么说,有些好奇:“不知西昌侯?”
萧纶缓缓说着:“当年西昌侯不到二十岁,就任益州刺史,卸任的邓元起,为百战宿将、开国元勋,镇守蜀地多年,就因为酒后争执,被西昌侯杀了。”
众人闻言一愣:这、这也太狂了!
萧纶笑起来:“那时,寡人还没出生,你们没听说这事,正常不过。”
“邓元起部下围了成都,又有豪强趁机起事,蜀地一片混乱,全被西昌侯硬压下去,虽然西昌侯因醉杀邓元起被贬,但在任上手段十分了得。”
“你觉得以西昌侯的行事作风,那李笠随军出征,能说得上话?按年纪,李笠是西昌侯的孙辈!”
“李笠就算有万般妙计能够破敌,却从未有独自领军作战的战绩,西昌侯怎么可能听他的,即便有妙计也不得实施,如何能破敌!”
“带着操练月余新兵去打仗,不是送死,是什么?亏他想得出来!他以为自己能和韩信比?怕不是连马谡都比不上!”
萧确听父亲这么一说,觉得李笠此次出征凶多吉少,所以有些担心。
李笠的功绩,萧确知道,所以真心佩服这个年轻人,也希望官军能够早日平定侯逆,让江南恢复宁静。
奈何,父亲和天子形如水火,他作为儿子,再想为国效力,也身不由己,只能随波逐流。
。。。。。。
东冶官署,李笠处理完手头事务,和处理文书的张铤谈起一些事情。
李笠随鄱阳王收复寿阳、钟离,出力颇多,创下了两日一城的快速攻城“纪录”,然而这功劳虽然大,赏起来却有些尴尬。
因为材官营只负责搭建攻城临车,并确保临车能够将士兵运到城头,接下来的战斗,材官营并不参加。
攻城,自古以来只有先登大功一说,而搭建攻城器械的工匠,哪来的大功可言?
于是乎,李笠助官军连下寿阳、钟离的奖赏下来了:
材官将军一职,由“板授”变成实授,继续领东冶令,此外,加将军号“前锋将军”。
梁国的将军号(或称军号)自成一体,独立于官班,有自己的班序,共计三十四班,以班多为贵。
将军号又有重号、杂号之分,前锋将军为七班之首的杂号将军。
李笠的“材官将军”是职务,“前锋将军”是军号,他觉得军号类似后世的“军衔”。
官制、军号有些绕来绕去,李笠不是很懂,张铤做了解释:军号用于体现身份位阶,不是官职。
军号也分流内、流外,前锋将军这个军号,大概等同于流内官二班,和材官将军相等。
一般而言,寒人以军功晋升,所得军号均为流外军号,慢慢往上升,可能数十年都无法得流内军号。
而李笠初得将军号,就是流内军号,相比别人,还是不错的,毕竟李笠的功劳有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张铤怕李笠想不开,便解释:“将士们奋勇杀敌,立功后赏的是将士,不是他们手中的刀,更不会赏打造刀剑的铁匠。”
这比喻好理解,李笠点点头示意继续说下去。
张铤便说:“自古以来,攻城只有先登之功,从没听说要重赏那些搭建攻城云梯、临车的工匠、军吏。”
“所以,陛下即便知道李郎有大功,要重赏,却无例可依,只能加个将军号,一步步来。”
李笠摆摆手:“无所谓,工具的待遇就是这样,材官营如工具。”
“但这次出征,我们锻炼了队伍,锻炼了组织能力、调度能力,也是不小的收获。”
李笠说着说着,轻轻笑起来:“时局纷乱,手中的队伍能打,这才是最重要的,否则无论有什么奇思妙想,却实现不了,那就是纸上谈兵。”
张铤见李笠这么说,应该是想得开,就不多说什么,话锋一转:“李郎,邵陵王启程前往荆州,万一出了变故...”
“什么变故?”
“譬如,邵陵王和湘东王爆发冲突,譬如,岳阳王趁交接之际从襄阳发兵偷袭,甚至,河东王、岳阳王趁荆州交接之际,突然起兵...”
李笠笑道:“这主意是我提的不假,但我没参与决策,这是天子和重臣商议后,权衡利弊做出的决定,万一出事了,也怪不到我头上。”
“事分轻重缓急,眼下首要解决的问题,是剿灭侯逆,为此,其他事情都可以妥协、延后处理。”
“天子若连这一点都想不通、不愿意冒险,那就等着局面糜烂吧。”
“再好的计策,也得有执行力,以及应变能力,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我们把自己的事情做好,那就行了。” hf();
第五十章 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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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东冶,放工的钟声响起,不一会,许多青壮从各自劳作的作场涌出来,向“大食堂”走去。
“大食堂”是一个统称,实际上是一个大院,院子里有东冶自己办的食堂,又有整齐的一排排凉棚及房子,大量商贩获得许可后,在里面摆食摊,售卖饮食。
前来用餐的人们,多为在东冶干活的工匠、百姓,他们凭着东冶发放的铁制“餐券”,购买各种物美价廉的食品。
而商贩们得了“餐券”,可以拿去和东冶兑换铜钱。
这铜钱,可是尚方钱署新铸的上好铜钱,平日里,小民们可没机会拿到这好铜钱。
所以,能够在东冶劳作、用餐券在大食堂买食物,对于许多百姓来说是维持自己和家人活下去的绝佳机会。
而对于许多小商小贩来说,能在东冶大食堂里有个摊位卖饮食,也是如今能够获取收入活下去的绝佳机会。
于是,东冶大食堂自开业第一天起就热闹不已,然而大量的人员流动,也让暂管大食堂的黄?觉得有些精疲力尽。
此时,食堂“堂主”黄?走在食堂大院里,看着两边凉棚下用餐的百姓,又看看忙得不亦乐乎的,觉得很无聊。
妹夫李笠的材官营又在募兵,据说练够一个月,就要随军出征,讨伐逆贼。
本来黄?以为自己也要协助练兵,结果妹夫让他来管食堂,立功之日遥遥无期,反倒是赚了不少钱。
想到这里,黄?看着眼前一片喧嚣,叹了口气:我是来打仗立功的,怎么又管上食堂了?
李笠作为东冶令,得了天子许可,对东冶进行了一系列‘改制’,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举措,就是办大食堂。
这场地,不仅有东冶自己的食堂,还将空余的‘摊位’对外‘出租’,租金是象征性的一文,但仅限于户籍在建康的寻常商贩能够来租用。
如何确定来租摊位的人是平日里在城里摆食摊为生的摊贩,李笠当然有一番手段,很快,大食堂便红红火火办起来。
许多平日里在城里各处市集摆摊的小摊贩,因为时局动荡的缘故,断了生计,一家人没了着落。
却因为得以进入东冶大食堂摆摊卖食物,又有了生活来源,可以养家糊口。
而东冶扩大用工需求,招募百姓干活,工钱日结,绝不拖延,也让许多生计没了着落的建康居民,有了养家活口的机会。
许多青壮拿了日结的‘餐券’,到大食堂买炊饼等食物,然后带回家,让一家数口都能果腹,不至于饿死。
可以说,一个成年男子或女子,在东冶劳作,所得就能养活一家两大两小,至少饿不死。
小孩在东冶帮忙打下手,好歹能养活自己。
天子恩准、东冶实施的“以工代赈”,确实赈济了许多居民,而东冶有了充足的劳动力,不但制作兵仗的能力大幅增加,出产的各种制品销往外地,获得不菲利润。
譬如,如今热销的新式炊具“东冶铁锅”。
铁锅,为泥模铸成,制作简单,用于烹饪时省柴禾,还能用“炒”的烹饪技艺,做出别样风味的菜肴,所以即便寻常百姓用不起,但依旧热销各地。
因为只有建康东冶,才能制作铁锅。
真是因为东冶令的各种奇思妙想,让东冶有了盈利能力,然后大规模招工,让许多居民以及小商贩,都能靠着东冶维持起码的生计。
对此,负责管理大食堂的黄?,看得真真切切,在大食堂里摆摊的商贩,以及购买食物的工人,每个人的脸上,多少都浮现笑容。
看到这样的,黄?由衷觉得这“以工代赈”真是活人无数的德政,而东冶令李笠在建康百姓之中的声望,很快高涨起来。
但管食堂很累,短时间把这食堂办起来、管好,可不容易,为此,黄?和手下忙得不可开交,感觉头发都白了几根。
“黄郎!”一声呼喊,让黄?从感慨中回到现实,循声望去,却是鄱阳老乡、大鲶彭食肆掌柜潘宝。
“怎么,这么快就办完交接了?”
黄?问,潘宝笑道;“是,办完了,十船红鲊和鱼松,全都交接了,明日交接铁锅。”
“然后呢?既然来了建康,可得多住几日,我请客,带你到处走走。”黄?拍拍潘宝的肩膀,“如何,我那妹夫,现在忙什么?”
黄?的另一个妹夫,是“大鲶彭”彭均,彭均如今在鄱阳,继续经营着产业,顺便帮着武祥一起,给李笠看家,与此同时,依旧在操练护院。
“东主如今忙得很,不过,没有李郎忙,也没你们忙。”
潘宝滔滔不绝说着,说起鄱阳的事来。
李笠任东冶令,又任材官将军,调来许多部曲,以及鄱阳老乡帮忙,如今东冶弄“以工代赈”,于是,向大鲶彭食肆下了大订单。
要大量红鲊、鱼松,作为东冶食堂“红鲊拌饭”、“鱼松炒饭”的原料,又做‘中间人’,让大鲶彭的红鲊、鱼松运到建康后,能够很快脱手。
所以,大鲶彭食肆的订单很多,忙得不可开交,在鄱阳大量收购鲜活鱼制作红鲊、鱼松,运到建康交货。
然后,换取东冶的铁锅,运回去销售。
这一来一往,都是赚钱的买卖,所以大鲶彭的收入大涨,而铁锅的名气也借助东冶的名号,在长江沿岸、彭蠡湖沿岸传播开来。
当然,黄?知道‘铁锅’实际上是李笠发明的,鄱阳也能做,但就是将其作为东冶的“拳头产品”,公开销售。
此举主要是为了“以工代赈”,天下独一份的铁锅,成为让东冶盈利的产品,由此引发用工需求,雇佣更多百姓干活,让更多的百姓有收入,换取食物。
好歹熬过这几个月。
“黄郎,我听说,听说李郎在练兵?”潘宝问,黄?点点头:“是,准备打仗。”
“可是...这新兵才练得月余,就要出征了?”潘宝有些疑惑,因为这事如今到处都在传,他来建康,很快就听说了。
“是啊,逆贼肆虐三吴,朝廷急切间抽调不出太多兵力,所以,李郎要为朝廷分忧,眼见着,差不多要出征了。”
黄?淡淡的说,潘宝见状,欲言又止。
他一个没打过仗的人,都知道新兵打不了硬仗,更别说刚练了月余的新兵,要去和穷凶极恶的叛军作战。
这打起仗来,一旦打败了,那就是兵败如山倒,潘宝就担心李笠、梁森、黄?以及鄱阳老乡们出事。
但见黄?这模样,好像不以为意,且黄?没道理看着李笠去送死,所以潘宝觉得,莫非其中另有隐情?
再想想,梁森等人也不至于看着李笠送死,什么也不做,所以,就没提这件事。
思来想去,潘宝想起东主彭均的嘱托,问黄?:“东主一直想知道,何时才有机会,为朝廷效命?”
这话问黄?倒也靠边,毕竟彭均是黄?的妹夫,而李笠也是黄?的妹夫。
黄?本想说“你去问李郎”,不过还是决定透透口风:“莫急,如今山雨欲来,到处都乱,等李郎把这边安顿好了,机会多得是!”
两人边走边说,渐行渐远,熙熙攘攘的食堂大院里,一处食摊旁,一名男子用“餐券”买了几个裹蒸,放入食盒,缓缓向外走去。
走着走着,一个瘦子跟上,两人就这么走着,仿佛放工的工人。
“你回去启禀侯王,官军不日即将出击,主帅确实是西昌侯。”
男子低声说着,瘦子默默听着。
“随军出征的,确实有那材官营的新兵,操练月余,好像连左右都分不清。”
瘦子闻言一愣:“这...我怕侯王不信啊!”
“不信,我也没办法,我那几个好兄弟,混进材官营当兵,每日练的就是弩,打起仗来,就是拿来凑数的。”
“是么?那姓李的到底在想什么?”
“谁知道呢,反正这些新兵,就是不能打仗,拿了弩上战场,我觉得,腿不抖都算不错了。”
“这样啊..我明白了。”
两人嘀嘀咕咕说了一阵,各自走开。
男子看着眼前熙熙攘攘的街道,看着过往的小娘子,不由得咽了咽口水。
去年年底,侯景攻入建康,他投了侯景军,立了些功劳,于是,女人尽情玩。
无论是平民女子,还是富贵人家的侍女,甚至还有美妾,他都睡过,所以,那段美妙的日子,让他难以忘怀。
侯王暂时撤退,却留了许多人在建康做耳目,这些人之中,就有他。
他和同伴是土生土长的建康人,所以将城中情况摸得明明白白,向侯王派来的人汇报。
此次奇袭京口得手的人马,就是侯王提前安排下的棋子,如今起了效果。
但还有很多人,依旧潜伏着,继续作为耳目,在建康城里默默看着、听着。
他看着眼前经过的一名女子,看着对方婀娜多姿的身形,只觉身上发热,心中期盼:
侯王这次回来,是一定要拿下京城的,若我立下大功,说不得,连宫里的女人,都能睡一睡! hf();
第五十一章 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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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建康东,军队正在向城外开拨,沿路多有百姓围观,看着这支官军出城。
建康城里,总是有人消息灵通,所以知道官军此次出动是要去何处。
“听说,这是东出晋陵郡平叛,叛军这下要倒霉了。”
“谁说是去晋陵,我听说晋陵已经失守,官军这是要去延陵,离晋陵不远。”
“可我听说,叛军势大,已经破了许多城池,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官军这一去,能把叛军打跑么?”
“哎呀,你们都听谁乱说,这官军是要去句容,守住建康东边门户。”
“句容?离建康不算远呀,七八十里路,又有运渎相连,运送粮草辎重方便,我看,这是要守句容,不让逆贼来犯。”
围观百姓议论纷纷,看着这些从眼前经过的士兵,却渐渐发现不同。
有的兵杀气腾腾,有的兵则一脸苦相,若不是身着戎服,观其神态,就和寻常百姓没有两样。
若这些人是随军青壮,不会穿上戎服,既然穿了戎服,当然是兵,但给人的感觉却是“兵不像兵”,那么,这些兵到底怎么回事?
“这是东冶材官营的新兵,操练也就月余,脱了戎服,和你我无异。”
有人道出其中原委,其他人听了,有些不敢相信:才练了一个月,就要上战场?
“这哪里是去打仗,明明是去送死啊!”有人低声嘟囔着,许多人看着这些兵,颇为同情。
也有人不以为然:“送死又如何?他们把命卖给了官府,家人有粮食拿,这粮食是白拿的?如今让他们上战场,那就得去。”
“他们既然敢吃这口饭,就知道迟早有今天,不可怜。”
议论纷纷中,几个男子看着街道上经过的队伍,听着左右议论,相互交换了眼神,随后各自消失在人群之中。
行进的队伍里,女扮男装的黄姈,以裨将身份跟在李笠身边,她容貌出众,所以将脸弄得有些灰黑,免得让人见了真容后起疑。
看着队伍里大量惶恐不安的新兵,黄姈的心很沉。
去年年底、今年年初,李笠在建康招募的“东冶营”士兵,依旧是没打过硬仗的新兵,这些兵上战场和敌人白刃战,恐怕都顶不了多久。
却已经算是老兵了,而眼前这些招募、操练也才一个多月的兵,根本就不能称之为兵,甚至连护院都不如。
结果要拉出去打仗!
上了战场,这样的兵不吓得双腿发抖就好了,哪里能指望他们杀敌?
黄姈越想越觉得自己跟着出征是对的,虽然李笠反复强调,自己带着新兵出征不会有事,但黄姈不信,一定要跟着。
现在看来,此次出征凶多吉少,她已经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和李笠共患难。
。。。。。。
傍晚,野地里,临时宿营地内,行军一日的士兵们正在扎帐篷,然后休息一夜,明日一早继续赶路。
官军出征,要先到句容,然后视敌情,可能会继续东进,逼近延陵。
无论是守是攻,都要打仗,对于随军出征的材官营新兵们而言,打仗就是要命的事。
一想到自己这一去,可能就活不成了,新兵们一个个唉声叹气。
他们应募入材官营当兵,其实是为了混口饭吃,也让家人有一口饭吃,有稍微安全些的地方居住。
代价就是要上战场。
所以,新兵们是把命卖给材官营,如今,真到了要把命拿出来的时候,许多人都很害怕。
入营一个多月,他们之中许多人连左右都还不能完全分清楚,勉强听得懂一些号令,然后,就只练习用弩射击。
弩用起来倒是简单,但是一个月时间,根本就练不了什么,许多人都没见血,更没杀过人,在军营里根本就没练过技击、兵击,仓促间上战场,就等于送死。
所以,队伍离开建康后,宿营的头一个晚上,许多人失眠,甚至做噩梦。
如今是第二个晚上,恐怕会有更多的人辗转反侧,待得明日到了句容,也许很快就要打仗。
真到了临战前一晚,许多人肯定会吓得失眠。
营地里气氛十分压抑,又掺杂着不安情绪,巡营的梁森感受到了。
看着一个个神情恍惚的新兵,听着一座座帐篷里若有若无的唉声叹气,他想起当初,带着护院、少年们第一次攻打水寇营寨的情景。
临战那一晚,许多人失眠,许多人紧张,就连他自己也不例外。
那还是勤加训练了好几个月、人人都有铠甲和兜鍪的‘兵’,如今这些新兵,才练了一个月,根本就不能说是兵,甚至连铠甲也不一定有,不害怕才怪。
这样的‘兵’,上战场就是送死,这一点毋庸置疑。
梁森知道若不是有李笠带来的部曲、鄱阳‘老兵’镇着、盯着,加上这些兵的家属已经集中居住、如同人质,昨晚就会出现大量逃兵。
看着眼前一片愁云惨淡,梁森却不担心,因为李笠已经把“底”跟他说过了,所以,梁森有信心。
即便李笠不说,梁森也相信发小一定有办法打胜仗。
转到营地中间,那里停着十余辆满载货物的双轮车,周围拉起栅栏,又有士兵看守,一副戒备森严的模样。
拉车的马在一旁吃草,有不少士兵从外割草回来,喂养这些马匹,梁森走到一旁,隔着栅栏,用鄱阳话问栅栏内查看马车的黄?:
“如何,这些连弩,都好好的吧?”
“好着呢,待到战时,一定能出奇制胜,哈哈。”黄?也用鄱阳话回答。
他俩是鄱阳人,交谈用鄱阳话再合适不过,因为在外地人听来,很难听懂,所以两人交谈时,不怕谈话内容被人听去、泄密。
旁边,正在喂马的士兵之中,有一人心不在焉:心没有放在喂马上,而是在听旁边这两个“溪狗”交谈。
溪狗,是外地人(尤其是建康及三吴地区人士)对江州人的蔑称,而鄱阳话,被建康人鄙夷为“犬吠”,许多建康人听不懂。
但是,这个士兵听得懂。
所以,听到了“连弩”这个关键词,以及那两个‘溪狗’交谈之中,对连弩的描述:可以连发数矢。
他不知道‘连弩’是如何做到“连发数矢”,但可以判断这种弩很厉害,因为一个弩兵凭借手中一个连弩,就能抵得上几个寻常弩兵。
所以,这消息可不得了,得赶紧传出去才行。 hf();
第五十二章 原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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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延陵,王伟和主将郭元建接见赶回来的觇候,觇候从梁军营中己方细作那里获得一个重要消息:
驻扎句容的梁军,其材官营带着名为“连弩”的武器。
王伟听完笑起来:“连弩,原来如此,怪不得他敢带着操练不过月余的新兵打仗。”
“连弩?”郭元建有些疑惑,他没见过什么名为“连弩”的弩,甚至连听都没听说过。
王伟解释:“据说那是蜀汉丞相、诸葛孔明所制快弩,又称‘诸葛连弩’,可齐射数箭,一旦大量弩兵以其攒射,杀伤极强,只是未见实物,不知结构如何。”
“王公的意思?”
“李笠既然只让新兵练弩,且随军偷偷带了许多连弩,想来就是打算交战时,突然拿出来用,想以此把我军打得措手不及。”
王伟说到这里,笑起来:“练了一个月的新兵,当然打不了仗,不过,站在阵中以连弩射击,倒是能杀伤不少士兵,这李笠有意思。”
郭元建问:“他还擅长攻城,所以,侯王才想要将其生擒,为己所用?”
“正是,这样的人才可不多得,能招揽当然要招揽。”王伟说完,问那觇候:“他有没有说,那两个鄱阳人,交谈时说的是什么话。”
“他说了,那两个鄱阳人说的是鄱阳话,以为旁人听不懂,结果他听得懂,正好在旁边喂马,就全听了去。”
王伟沉吟着:“鄱阳话...你先退下吧。”
觇候离开后,王伟对郭元建说:“若那两人用建康话交谈,必然是故意说给旁人听的,那么,这消息要反着听。”
“不过,李笠是鄱阳人,带来督军的部曲,是其鄱阳同乡,他们以为新兵听不懂鄱阳话,就用鄱阳话交谈,那么,这消息就很可信了。”
“王公,既如此,待得交战时,我军要如何防这连弩?”
郭元建问,王伟足智多谋,仿佛天下没有什么不知道的事,所以侯王十分倚重,他们这些将领,也对王伟佩服得很。
“容易,列阵推进时,以刀盾兵在前即可,连弩再厉害,也不过是一种弩,虽然能连发数矢,但威力想来也就那样。”
“若真是无法抵挡的神兵利器,当年诸葛武侯早就灭了曹魏、孙吴了。”
王伟说着说着,感慨起来:“连弩,我也只是在典籍中见过,却不知那李笠是如何制作出来的。”
郭元建笑道:“无妨,等我军大获全胜,抓了李笠,又得连弩实物,王公可仔细问问。”
说到此次随军出征的梁国材官将军李笠,王伟不忘交代:“此人擅长器械、攻城术,居然能速下寿阳、钟离,还能制作飞天器械。”
“若能为大王效力,那么接下来的攻城战,就好打许多。”
“明白,我尽可能留他性命。”郭元建说起即将打的仗,十分轻松。
他们分兵攻打三吴,建康城里的皇帝果然坐不住了,派西昌侯萧渊明率军东进,抵达句容。
细作探得明白,这支军队兵力近万,接下来,很可能要攻打延陵。
所以,不久之后,郭元建就要率军和萧渊藻决一胜负,这一仗,他有绝对信心打赢。
至于能否活捉那材官将军李笠,郭元建不敢说十成把握,不过王伟亲自来督战,就是为了这个李笠,可见侯王有多重视这个人。
“王公,我就担心活捉了他,却无法让他给侯王效力呀。”
“无妨,你们只管把他带到我面前。”王伟总是一副胸有成竹的表情,“我只需三言两语,必能说得他心锐诚服,为大王效命。”
见郭元建有些疑惑,王伟解释:“这萧氏自立国以来,一向压制寒人武将,那李笠如此卖命,必然是想着以军功晋升,我只需告诉他现实,他自然就明白了。”
王伟对梁国的制度有些了解,发现一个很可笑的事实:梁国朝廷压制武人,设了重重障碍,避免寒人以军功提升地位,乃至跻身士族。
这个制度,王伟琢磨过,介绍起来:“梁国的将军号,不入官制,自成体系,经三次革新,如今分为三十四班,班多为贵...”
“一到七班,为流外军号,等同流外官,是专门给寒人武将设置的。”
“八班以上,等同流内官,有二百三十个将军号。”
郭元建听到这里,惊叹:“二百三十个将军号?萧氏这是要鼓励军功吧?”
“哈哈哈,你也这么认为?”王伟笑起来,笑容有些冷:‘这就是萧老翁的高明之处,可惜,瞒不过有心人。’
“将军号,有重号、杂号将军之称,梁国的将军号,三十班起,才是重号将军,共三十五个。”
“那么,七班到二十九班这流内杂号,有一百九十五个将军号,就是故意多设,糊弄人的。”
“你想想,走台阶上高楼,高低不变的前提下,台阶多了,跨步是不是就多了?”
郭元建点点头,王伟又说:“梁国的士族子弟入仕,起家将军号,最低都是十三班,而寒人呢?”
“他们要从底下的流外将军号开始,不断立军功,才能一级级向上爬,要升到流内十三班的将军号,之间隔了一百三十多个台阶。”
“你看,这些人,要立多少次军功,立多大的军功,才能转班转到十三班军号的位置?他们有这个命来博么?”
“这还不算,门第更高的士族子弟,起家的将军号更高,譬如二十三班的宁远将军。”
“宁远将军,这军号怎么这么熟悉?”郭元建喃喃着,王伟提示:“采石守将,宁远将军王质。”
“喔,是他,那个不管采石防务,直接逃跑的废物?”
“对,然而他是琅琊王氏子弟,所以将军号不能低,一上来就是二十三班的军号,如何,武德充沛吧?”
“是,是...”郭元建笑起来,差点笑岔气,“武德充沛,真是武德充沛呀!”
王伟也笑起来,笑容里带着愤世嫉俗,带着不甘。
“萧老翁把军号设置这么多,看上去是鼓励军功,其实就是增加台阶,要断了寒人以军功改变门第的念想,士族一直是士族,寒族,就永远是寒族!”
“哪怕寒人再能打,也得慢慢爬这军号台阶,两百多个台阶,一辈子都爬不到重号将军的位置,别想把门第升上去!”
“门第升不上去,他们的儿子,起家将军号,还得从台阶底部开始,重新爬一遍!”
“那些士族子弟呢?起家军号,最低也能在台阶的中段,哈哈,这就是萧氏的武德,寒人上战场卖命,除非有权贵提携,否则一辈子也别想出头!”
“他们把寒族武人死死压住,压了几十年,将帅凋零,事到如今,能带兵打硬仗的良将没几个,还有脸给萧老翁谥号‘武’?”
王伟说着说着,脸上满是讥讽。
“等你们把李笠带到我面前,我就让他数一数,军号班位,到底有多少层台阶。”
“让他想一想,这一辈子要立多大的军功,立多少次军功,才能爬上去。”
“然后,他儿子,还得重来一遍!”
“为何会如此?因为在萧氏眼中,他这种出身连寒人都算不上的人,子子孙孙,世世代代,都是贱种,都是被世家高门子弟踩在脚下的草芥!”
“看看,看看萧氏立国四十余载,到现在,有几个良将?没有几个,因为许多将帅种子,已经在走台阶的时候,累死了。”
王伟说着说着,有些激动。
上品无寒士,下品无士族,当官看门第、阀阅,一个人若出身微寒,那么即便此人再有才华,也很难有机会当官。
对此,王伟不服,对于那些占据高位的废物,永远都不服。
凭什么那些废物一般的人,明明没什么才学,既无文韬,也无武略,却靠着家世好,轻轻松松做官,舒舒服服过日子。
朝廷在洛阳时是这样,后来迁到邺城,还是这样,那些世家高门子弟,占据高位、尸位素餐,而许多有才学的寒人,却只能当个吏。
所以出身寒族的王伟不服,只要有机会,就一定要证明自己的能力,证明自己丝毫不比那些世家子弟差。
无论自己的府主是什么人,要做什么事,只要愿意听他的,他就要出谋划策。
南朝的王谢高门,王伟早已闻名,所以,就想等到破城之后,看看这些天生贵种们,匍匐在侯王面前叩拜、一脸谄媚的模样。
而那些出身高贵的名门闺秀,一个个都得给侯王以及将领们做暖床的奴婢。
郭元建听王伟解释梁国的军号制度,大概明白对方要如何劝降李笠。
李笠出身不好,如此拼命表现,大概是想着凭借军功向上爬。
只要王伟让对方意识到,这不过是一场梦,那么,梦醒后的年轻人,会向现实屈服的。
在压制寒人武将的萧氏那里,立功再多,也不过是啃骨头的狗。
而在侯王这里,立功就有赏,功劳越大,奖赏就越多,可以做吃肉的狼。 hf();
第五十三章 背水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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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李笠正在帐中召集部下议事,明日就要打仗了,胜败在此一战,所以他要做战前动员,将自己的战术安排,再一次向部将们讲解。
“自东面延陵一路西来,有运渎过句容连接秦淮河,这运渎,按统称破冈渎,不过如今避讳,称为破墩渎。”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军要背水列阵,即背水一战。”
“背水一战的典故,大伙应该都听过。”李笠说完,见有人茫然,便解释起来。
背水一战,是秦末群雄逐鹿时,汉军和赵军进行的一场战斗,地点,在太行山脉的井陉关前。
汉军士兵多为新兵,主帅是后来的淮阴侯韩信,而赵军多为老兵,比新兵的战斗力强,且人数比汉军多了许多倍。
结果,开战前,韩信违背用兵常识,让一万士兵背靠河流布阵,将士兵“置之死地”,此举犯了兵家大忌。
赵军见了,笑汉军自寻死路,以优势兵力压上,要将汉军吃掉。
结果背水列阵的汉军退无可退,便拼死奋战,硬是扛住赵军的猛攻。
与此同时,预先埋伏在侧翼的汉军骑兵,趁着赵军倾巢而出,端了对方营地。
这突入起来的逆转,让进退不得的赵军混乱起来,很快便溃不成军。
李笠这么一说,便让部将们明白己方明日背水列阵的用意:置之死地而后生。
“但是,仅仅‘置之死地’,不足以获胜,有人照搬,结果打了大败仗,那就是三国时的马谡,大意失街亭的马谡。”
马谡奉命守关中入陇门户——街亭,挡住扑来的魏军,至少要挡一阵,为己方主力争取时间。
但是,马谡没有按照诸葛丞相的命令行事,没有在行如山路路口的位置当道立寨,而是要将军队驻扎在旁边山上。
山上没水,宿将王平反对这么做,认为敌人一旦凭借优势兵力围了山,己方会因为断水而崩溃。
但马谡认为“置之死地而后生”,将士们为了喝水,必然能奋力与敌人厮杀,然后破敌,如同韩信背水一战那样。
结果,魏军果然围了山,山上汉军断水,攻又攻不出去,最后军心大乱,惨败。
李笠说了这个战例,进行总结:“所以,背水一战,核心不在背水列阵,而是要有策应,即一正一奇相结合。”
“背水列阵的军队,拼命挡住正面之敌,而奇兵出其不意,抄对方后路,或者侧击,这才是背水一战能成功的要领。”
“所以,我军明日决战,背水列阵的阵,是要硬扛正面,奇兵才是制胜的根本...”
。。。。。。。
秋风中,句容东南,破墩渎畔,梁军背水列阵,其对面,是兵力明显多了许多的侯景军。
两军沐浴着晨曦,即将开始交战。
中军,侯景军主将郭元建看着眼前这支梁军,觉得有些不敢相信:“他们以为学着韩信背水列阵,就能打胜仗?”
前来督战的王伟笑道:“这是纸上谈兵,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背水列阵,只是逼迫阵中将士拼命抵抗,而要制胜,还得奇兵相助,抄敌军后路,或者从侧翼进攻,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郭元建看看四周,只见旷野里没有什么丘陵、树林可供‘奇兵’藏身。
战前,细作探得明白,梁军就一千骑兵,如今悉数列在左右翼,那么,对方还能有何‘奇’兵来个‘出其不意’?
便问王伟:“王公,那西昌侯打了几十年的仗,不至于以为操练月余的新兵,就能打硬仗了?不要说奇兵,就算有,正面挡不住,有奇兵何用?”
王伟回答:“他知不知兵,不重要,梁帝让他带着新兵来打仗,他就得带着,明知道是来送死,也得来。”
“可也不该背水列阵!”郭元建真觉得不可思议,“这些新兵哪里顶事,若依托营垒,好歹能多撑几日,在野地里列阵,我军只要一个冲锋,就能把他们冲垮!”
“右翼是李字旗,想来材官营新兵在右翼,一垮,中军及左翼也就完了,那萧渊藻打了几十年的仗,哪来的信心,以为能挡住我军冲他右翼?”
王伟笑道:“你若这么想,怕是要吃亏...那李字旗下,必然不是新兵列阵。”
郭元建闻言一愣,随后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王伟继续说:“操练一个月的兵,根本就打不了仗,这谁都清楚,所以他们故意示弱,让我军以为,这李字旗下,是羸弱新兵。”
“那么,我军必然强攻其右翼,而他们应该是有备而来,在李字体旗下,严阵以待的是老兵,就等我军撞上去。”
郭元建便问:“王公,莫非我军攻其左翼?他们兵力就那么多,新兵不在右翼,那就一定在左翼。”
“未必,你们这么想,万一被他们预料到了呢?或许,右翼真就是新兵,而左翼已经加强,这可为第二层算计。”
“啊?那....”郭元建有些犹豫,这种“我知道你所想”,然后确实“你知道我知道你所想”的弯弯绕绕,根本就是无休无止。
王伟笑道:“无妨,正面压上即可,练了一个月的新兵,根本就不顶事,只要一交锋,很快就能看出来哪边是破绽。”
他不紧不慢,说着自己的看法:“军阵慢慢逼近,哪边有连弩发射,哪边必然是新兵,我军可白刃战破之。”
“这些新兵,操练不过月余,没见过血,没杀过人,和寻常百姓无异,端着弩远远射人尚可,近战格斗,一触即溃。”
有将领问:“可他们或许有屏障?”
王伟不以为然:“这些兵,恐怕连号令都听不太懂,阵前后退,极易混乱,我军逼近,他们势必要撤到屏障后,这时,若有人高呼‘败了’,呵呵...”
他对此战己方获胜有十足把握,材官将军李笠在建康招募新兵,所以,他之前安排在城中的耳目,有许多混了进去。
现在,西昌侯萧渊藻率军出击,逼近延陵,李笠的材官营随军作战,营中以大量新兵充数。
这样的军队打不了硬仗,其内情又被王伟安插的细作探得清楚,所以,不可能赢的。
两军交战之际,新兵之中,细作必然会伺机行动,只要混乱之中高呼“败了”,那些第一次上战场的新兵,听了之后必然崩溃。
届时什么屏障,什么连弩,都没有用。
战斗很快打响,号角声中,侯景军各部向背水列阵的梁军压上,他们守株待兔,等来了‘奔兔’,今日打算一战而下,吃掉这支梁军。
不过,此次专门来督战的王伟,并不是看梁军打败仗,而是为了一个人。
他见战斗开始,不忘再次交代下去:“一会破阵,若抓到材官将军李笠,留下性命。” hf();
第五十四章 鸳鸯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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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斗开始,侯景军向背水列阵的梁军逼近,双方的阵型都很寻常:矩形的步阵在中间,左右两翼是骑兵。
梁军骑兵较少,左右各有大约五百骑,共一千骑,这和侯景军细作先前所报消息一致,而侯景军左右翼骑兵略多,有明显优势。
双方军阵,中军对中军,左翼对右翼,右翼对左翼,侯景军军阵前列为刀盾兵。
双方距离将近百步时,双方弓箭手前出、抛射箭矢,侯景军一侧,又有刀盾兵走在长矛兵前,以作掩护。
距离拉近到百步以内时,梁军右翼后侧,忽然有骑兵上马。
随后,右翼军阵里许多士兵左右散开,露出一条条通道,骑兵策马而出,简单列队后开始向前小跑。
这突然冒出来的骑兵,让侯景军中诸将错愕:梁军不过一千骑兵,已经探得明明白白,如今分列在左右翼,怎么现在又冒出来许多骑兵了?
王伟在中军,见梁军右翼突然冒出来的骑兵,有些错愕:奇、奇兵!原来奇兵就藏在阵中!
然后觉得后背发凉:先前细作探得‘连弩’的消息,看来是假的,于是己方在军阵前排出的是刀盾兵,根本挡不住骑兵冲击。
马蹄声起,梁军右翼冲出的骑兵渐渐加速,斜着向对角的侯景军右翼步阵冲去,双方军阵距离在百步左右,斜向距离会更长,足够骑兵加速了。
在外围护着侧翼的侯景军右翼骑兵,没来得及反应,右翼步阵仓促应对,前排刀盾兵后退、后排长矛兵前出。
但进退失据,乱成一团,已经来不及结成牢固的长矛阵对敌。
斜冲过来的梁军骑兵,已经完成加速,一个个手握马槊、高举过肩,猛地撞入阵中。
一片惨叫声中,率领骑兵冲锋的梁森,握着马槊,接连刺死、撞翻当面之敌,却不停留,奋力策马冲撞,为同袍杀出一跳血路。
二丈长的马槊,分量十足,但在他粗硕的双臂挥舞下,于正前方划出一个血腥的“扇面”,连刺带挑以及“荡”,当面无人可挡。
左右相随的骑兵,同样握槊冲击,侯景军仓促间组成的长矛阵尚未成型,在突击的梁军骑兵面前如同纸糊一般,不堪一击。
后续冲过来的骑兵,分成数拨,如同波浪一般,依次沿着前方击破的缺口,奋力挤了进去。
虽然战马未着甲,但骑兵们凭借越来越快的速度,依旧将侯景军右翼外角斜着击穿。
仿佛一记闷棍,砸向敌人脑袋,对方虽然戴着兜鍪,却依旧被砸得头昏眼花。。
梁军左翼,护着步阵左翼的骑兵,等到了这一时刻:先出击的骑兵负责敲闷棍,接下来,轮到他们捅刀子。
主将李笠一声令下,率领所部左翼五百骑兵策马前进,渐渐加速,自左往右向已经被梁森斜着突破的侯景军右翼冲去。
与此同时,左翼梁军阵中精锐,也快速步行前出。
当面的敌军骑兵(右翼骑兵),已经被透阵而出的梁森所拦截,所以没有骑兵能够拦截李笠,无法拦截他和部下们的奋力疾驰。
梁森带三百骑兵突然‘冒出来’左冲,李笠带五百骑兵右冲,此为骑兵的交叉冲击战术,交叉点,就是侯景军的右翼步阵。
百步距离,很快就到,速度已经起来的梁军骑兵,撞入已经混乱的步阵中。
带着铁面的李笠,只觉呼吸有些急促,紧握手中马槊,将眼前障碍一一捅翻。
他不是第一次身处战场,却是第一次策马冲阵,苦练六年的本领,今日一一展现。
双手握槊,挑、刺、荡,因为没有拉缰绳,只能双腿控马左突右冲,又凭腰力稳住上半身。
胯下战马冲撞、践踏着正面敌人,巨大的冲力传递到身躯,沿着腰上传。
而手中挥舞的马槊,斜刺、挑左右敌人,长杆如同费力杠杆,将巨大的阻力通过双臂传递过来,沿着腰下送。
两股相互较劲的力量在腰间汇合,李笠凭借强健的腰力压住,以腰为‘转轴’及‘减震’,承受着下盘的颠簸,承受着上盘的‘旋转’。
长年训练练出来的强健体魄及力量,给了李笠绝对的信心,操纵着二丈长的马槊,如同巨蟒疯狂喋血,冒着箭雨,在人群之中穿梭、翻腾。
左右护卫的部曲,同样跃马挺槊,带着后续骑兵,沿着撕裂的破口,强行挤入敌军阵内。
随后,冲出梁军军阵的精锐赶了上来,沿着骑兵突出来的‘缺口’,冲入侯景军右翼已经进一步混乱的军阵。
其他步兵随后跟进,“扩大”侯景军右翼“伤口”,致使对方整个步阵为之一撼。
坐镇中军的萧渊藻,举目远眺,见着李笠所部骑兵撞入敌阵,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
意外之余,又觉得理所当然。
出征前,李笠特意向他展示了骑战技艺,无论是左右驰射还是使马槊,技艺都十分精湛。
所以,才有了“添马变骑兵”的破敌战术:前日,有数百匹战马从建康调到句容,配给李笠的部曲。
李笠的部曲之中,有三百余人会骑马作战,所以只要有马,立刻就变成骑兵。
这‘凭空’变出来的三百骑兵,今日藏在阵中,而‘一月新兵’还有所谓的‘连弩’,不过是迷惑之计。
引诱敌人以刀盾兵在前,提防‘连弩’,却没想到,冲出来的竟然是骑兵。
现在,见李笠及其部曲督梁森各率骑兵击破叛军右翼,萧渊藻便让人擂起战鼓,激励全军将士奋勇杀敌。
梁军将士听着鼓声,看着敌阵之中、己方骑兵前端那威不可当的骑兵们,军心大振,爆发出如潮的呼喊声,奋力向当面之敌冲去。
两阵相撞,侯景军右翼被突破,连带着中军也跟着溃散,最后,左翼也崩了。
侯景军左翼,对应梁军右翼、东冶材官营,替代李笠掌军的黄姈,见状让人擂鼓,命令将士突进。
她身着铠甲、头戴兜鍪,手按佩刀,看着眼前一个个双腿发抖的新兵,两眼闪过寒光,对身后一字排开的督战队高声下令:
“军令如山,不进者斩!”
“后退者斩!”
“若本将退,斩!”
尖锐刺耳的唢呐声中,以李笠部曲、鄱阳‘老兵’为领头及殿后,东冶材官营新兵、老兵夹杂在一起,无论兴奋也罢、恐惧也罢,都随着大军向前推进。
黄姈看着远处敌阵之中,那若隐若现的身影,担心不已,但此时多想无用,唯一能做的,就是破敌。
却听前方欢呼声起,敌军已经全面溃散。
如潮的欢呼声中,大量侯景军骑兵奋力追击着梁森所部骑兵,眼见着越来越近,旁边忽然有骑兵透阵而出。
却是铠甲被血染红的李笠,带着二百骑兵冲来,他已分兵三百去扰乱敌阵,自己来帮梁森。
但身后,也有不少敌骑追来。
梁森所部骑兵在左,李笠所部骑兵在右,各自身后都有许多骑兵追击,两人随后按照战前拟定的战术,开始相互配合。
梁森率部自左向右斜跑,在前;李笠率部自右向左斜跑,在后。
追击梁森的敌骑,被侧翼冲来的李笠冲得伤亡惨重,几近溃散。
追击李笠的敌骑,被己方溃散同袍一挡,速度放慢、阵型松散,却依旧紧追不舍。
这时,李笠在左,追兵被消灭的梁森在右,然后两人带着各部骑兵开始转向:李笠向右斜跑,梁森向左斜跑。
此次,由梁森来侧击李笠身后追击骑兵。
追击李笠的敌骑,被右侧冲来的梁森拦腰截断,因为承受不住侧面冲锋,很快溃散。
李笠率军转头,拦截敌骑前端,与梁森协同,如同剪刀一样将敌人绞杀殆尽。
二战时太平洋战场,盟军有空战时的双机战术“萨奇剪”,专门对付性能优异敌机的咬尾追击。
李笠加以借鉴,命名为“鸳鸯剪”,和梁森配合,配合作战。
敢来追击的敌骑,已经被两人歼灭,李笠看着眼前开始溃散的敌军,十分满意,放慢步伐,让胯下战马缓一缓。
新兵中有细作,城中也有细作,他当然知道,所以‘一月新兵’参战、偷偷带着‘连弩’,这不过是李笠故意释放的迷雾。
让敌军认为东冶材官营都是羸兵,要靠‘连弩’杀敌。
而官军一路向东行进,细作探得明白:梁军骑兵一直是千骑,不算多。
即便忽然有更多的马,也变不出骑兵来,因为会骑马不代表会骑战,所以,在侯景军看来,西昌侯萧渊藻所部兵马,骑兵就是一千。
而材官营的废物新兵要靠‘连弩’杀敌,那么,开战时,对方会把刀盾兵排到前面,防连弩。
临战,敌军看着梁军左右两翼各五百骑,更不会提防有第三支骑兵突然冲出来。
然而,真的有。
“还记得么?”李笠大声向梁森喊着,“六年前,六年前!”
“记得!”
梁森回答,见李笠率兵缓缓小跑、加速,也率领所部骑兵前进,一左一右,向远处正在重新集结的敌骑靠近。
六年前,在敌骑面前仓皇逃命的两个少年,现在成了骑马驰骋沙场的武将。
手中马槊、身上铠甲、胯下战马,已为敌人鲜血染红。
从被追杀的猎物,变成实施追杀的猎人。
现在,敌军步兵已经溃散,但骑兵尚能一战,所以绝不能让其聚集,至少要将其赶走。
数百敌骑已经聚拢,向着这边冲来,李笠策马加速,高声欢呼:“来,杀个痛快!!” hf();
第五十五章 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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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兀柏,把那敌将解决了!”
“得令!”
阿兀柏领命,率领十余骑离开队伍,向前方骑兵混战之处接近,在那里,一支梁军骑兵左冲右突,将己方骑兵冲得七零八落。
当先一将,手中马槊宛若长蛇,蜿蜒盘转,威不可当,己方无人能敌。
正好做我槊下鬼!
阿兀柏如是想,冷笑一声,策马小跑,慢慢加速,其他人伴在左右,十余骑缓缓靠近混战的骑兵群外围。
如同潜伏在草丛里的狼,缓缓向猎物靠近。
这是他们惯用的战法,一旦交战之中,有敌方骑将突入阵中,无人可挡时,他们就不动声色靠近,瞅准机会,猛然发难。
混战之中,敌将不会特别注意这接近的十余骑,还没抖起精神,就会被他们突然冲近,然后阿兀柏挺槊,如闪电般穿过,将对方了结。
跟着阿兀柏‘狩猎’的骑兵,都敬畏这个强壮的男子,因为阿兀柏能同时开两张三石力弓,骑战比试马槊时无人能戳中他,他却能从容夺槊,无人能敌。
这一次,也一样能将那敌将刺于马下!
“冲!”
阿兀柏低喝一声,下令突击,左右兴奋起来,随着这位骁将直扑猎物。
眼前,一片混乱之中,那梁将策马突进,接连挑落三人,但左右距离较散,一时间未能护住侧翼。
阿兀柏策马疾驰,举槊过肩,向着那梁将冲去,双方距离快速缩短,那梁将也注意到冲来骑兵。
于是策马偏转,迎面冲过来,并将马槊斜横胸前,头上,尾下。
阿兀柏见状一愣,随后暗暗提防:这姿势,明摆着要用‘拨槊’法后发制人。
用这种姿势迎战的骑兵,要么是新手,要么是高手。
所谓‘拨槊’,是横槊迎战,当对面马槊刺来,便猛地将自己马槊向右横拨,前端将刺来马槊‘拨’歪,然后顺势压着刺来马槊槊杆。
让自己手中马槊槊头正好迎向对面那人的胸膛。
可若是拨不动刺来马槊,就会被其刺中自己胸膛。
这种技艺光靠力大没用,还得眼疾手快,若只有蛮力的新手用这招,很容易被刺死。
刹那间,两骑接近。
“呜啊!”
阿兀柏大喝一声,双臂用力,确保马槊方向不变,刺向对方胸膛,对面那梁将果然将手中马槊猛地一拨。
“啪”的一声,两槊相撞,阿兀柏双臂猛地用力,想要保持方向,但槊杆那一头,传来更大的力量。
马槊被拨开、压下,而对方的马槊槊头也顺势‘低头’,对准他。
阿兀柏想俯身躲开,但对方的力气很大,槊头压得很快,眼前寒光大作。
刹那间的力量交锋,阿兀柏输了,“噗嗤”一声,宛若长剑的槊头,刺破他的护脖顿项,随后切入他的脖子。
阿兀柏只觉喉咙一凉,随后眼前天旋地转,自己似乎飞上高空,不停旋转。
看到下方离去的一骑,骑者没有头颅。
反方向离开一骑,荡起手中马槊,将他随后而来的同伴,接连刺于马下。
好厉害,力气好大...
阿兀柏如是想,两眼一黑。
“啪”的一人,挑飞的人头落地,梁森回头瞥了一眼,随后继续向前冲锋。
方才冲来那人,力气有些大,所以他使出拨槊法时差点就拨不动。
不过,还是我赢了。
梁森如是想,放慢马速,让左右跟上,他看着眼前到处都是混战的骑兵,愈发兴奋起来。
期盼已久的首战,打得还是有些不够痛快,因为没有人能在他面前多撑一回合。
观察左右,梁森发现自己离本阵有些远,于是下令掉头,护住战场外围,免得敌人骑兵偷袭己方步兵。
眼见着敌骑已经被冲得七零八落,他有些遗憾:打了那么久,都没有猛将来找我过招的么?
。。。。。。
旷野里,王伟策马狂奔,心中悔恨不已:我居然被骗了,被骗了!
虽然己方骑兵兵力较多,不是没有挽回的机会,但敌军骑兵十分疯狂,如同疯狗般到处乱咬,直接把王伟试图挽回战局的努力给击碎。
甚至盯上了他。
混乱之中,诸将各自为战,被梁军骑兵盯上的王伟就只能骑马开溜。
他一路向东跑,想要收拢溃兵,尝试着反击,但那些梁军骑兵如影随形,根本就不给他机会。
现在,落荒而逃的王伟,身边仅有六骑相随,身后二三十步距离,有十余骑死追着不放。
却是满脸兴奋的黄?,带着左右策马狂追,追着前方逃亡的敌将,他一行十余骑追赶的劲头,宛若兴奋的猎犬围捕猎物。
黄?冲在最前面,此刻的他兴奋不已,追击过程中已经接连射倒五人,而前方夺路狂奔的将领装束男子,就是他的最终猎物。
他打了许多年的猎,征服过许多小娘子,但是,从没有哪一次‘狩猎’给他的感觉,像今天这么刺激、兴奋。
飞禽、走兽做猎物,不过是消遣;女人做猎物,其实吹了灯都一样。
独独战场之上,追击敌方大将这种猎物,才是最让人兴奋地事情。
黄?虽然不知道前面逃亡的敌将是何身份,但只要抓住了,或者砍了首级带回去,那就一定能立军功。
有了军功,有了许多军功,就能当官、为将了!
他憋了许久,跟妹夫经历了许多仗,却没有真正驰骋沙场,如今官军大战告捷,黄?在阵中杀得痛快,但还不尽兴。
抓到你,就齐活了!
黄?如是想,弯弓搭箭,想要射那将领,但其后随从挡住视线,于是稍加瞄准便撒放弓弦,射中前方一骑后背,对方倒伏马背,跑了一段后,坠马。
左右接连放箭,又射倒二骑,剩下三骑忽然减速、转向,以自己为屏障,阻挡追兵。
双方距离很近,这突然的急停,让后面的追兵没多少时间反应。
眼见着就要撞上了,黄?一个激灵,策马避让,从两匹打转的马之间冲过。
再弯弓搭箭,瞄准前方那个将领装束之人,正要放箭,却见其忽然右偏。
黄?骑马时能右射,但射不准也射不远,对方故意往右边偏,就是要赌他右射射不准。
黄?策马右偏,试图将对方的背影“挪到”自己马头的左侧,这样才好正射(左射),结果对方左右飘忽,如同一只灵活的小鹿,不停躲闪。
撒放弓弦,箭矢从对方身边擦过,黄?赶紧再抽箭,却发现箭已经射光了。
“箭,给我一支箭!”
黄?向左右大喊,然而大伙都在策马疾驰,急切间又如何能递箭给他。
前方尘土大作,有数十骑迎面冲来,看样子是叛军骑兵,现在迎上前,正好救下独自逃亡的将领。
敌众我寡,交锋必败,然而黄?等人追得起劲,此刻若要转向,必然被对方追上,用马槊一个个捅死。
黄?把弓一扔,拔出佩刀,向前一指,笑起来:“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左右除了几个人依旧握着马槊,其他纷纷收弓拔刀,就要“杀一个够本”时,只听后面后面号角声起。
黄?回头一看,却是妹夫李笠带着骑兵冲来,也有数十骑。
“转!”黄?一声令下,带着部下向左转,避开正面之敌。
敌骑见后方冲来不少梁军骑兵,不敢大意,没有分兵追前方这十余骑,而是排开阵型,挺槊迎战。
双方距离快速缩短,一马当先的李笠,先前的混战中已经接连刺死许多人,此刻见着乌央乌央一群敌骑冲来,极度兴奋。
心中期盼不已:来啊,来互相伤害啊!
迎面撞来一骑,两人均举槊过肩,槊头对敌。
刹那间,槊头相抵,要将对方挤开,然后窜入对方身躯。
李笠力大,一槊挤开对方槊头及杆,随后顺势一送,将冲来敌人的右肋切开,两骑对向擦肩而过,那人后仰坠马。
冲力将李笠手中马槊‘别’歪,迎面又来一骑,李笠横槊在胸前接战,待得敌骑马槊当面刺来,将马槊猛地向右一拨。
此为“拨槊法”,要么敌死,要么己亡,玩的就是心跳。
他这一拨,马槊前端拨中刺来槊头,将其拨歪,然后顺势‘点头’一压,压低敌槊,而槊头迎向敌人。
那人躲闪不及,右肩被槊头切开,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坠马。
李笠挺槊前进,当面第三骑冲来,两人横向距离较远,所以不约而同横槊。
就在两骑交错、左右持平时,各自持槊横刺。
李笠躲开刺来马槊,对方却被他刺中右肋,两骑交错之后,那人身子一歪,坠马。
李笠未及调整姿势,又有一骑挺槊冲来,正面一刺,李笠看得清楚,向右侧身躲过。
两人很快交错,李笠左手单抓自己马槊,奋力向左一抡。
对方没想到居然这位能单臂抡马槊抡起得这么猛,猝不及防之下,被槊杆砸中后脑勺,头一昏,向前栽倒。
数息间,两军骑兵对冲而过,李笠连杀四人,愈发兴奋,看看前方已经跑远的单骑,号令左右策马回转。
他看着敌骑也在回转,而黄?的十余骑试完成左转、试图包抄对方侧翼。
第二轮交锋即将开始,李笠有些期盼:你们之中,能打的猛将有没有?
今日他是首战(第一次率军冲阵),结果打了半天,全都是一招过的‘小怪’。
李笠策马加速,看着冲来的一大群敌骑,心中继续期盼:猛将,一定要有猛将!
不然,我连“来将何人”、“我乃鄱阳李笠”这种互报姓名、打响名号的机会都没有啊!。 hf();
第五十六章 大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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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西沉,大获全胜的梁军将士,依旧在打扫战场。
白发苍苍的萧渊藻,看着眼前遍地尸体,还有无数俘虏以及缴获的物资,想到了那日的京口之战。
那日,他被扮做官军的叛军偷袭,猝不及防之下,丢了京口。
京口关系着建康安危,结果却在他的严密提防下丢了,这让萧渊藻羞愧不已,自那时起,便憋着鼓劲,要以牙还牙。
今日一战,官军大获全胜,俘获大量俘虏,还有许多兵仗、辎重,可称大捷。
憋在萧渊藻胸膛中的恶气,可是痛痛快快出了。
数十骑缓缓过来,当先数人下马,取下铁面,来到萧渊藻面前行礼,为首之人,却是材官将军李笠。
“李材官使得一手好马槊,在敌阵四处冲杀,当面无一合之敌,老夫在阵中见了,都觉得热血沸腾啊!”
萧渊藻由衷夸赞,一身血污的李笠赶紧回答:“哪里哪里,多亏节下信任,将战马调拨末将,末将才能率军突袭。”
“不,别人即便敢冲,也冲不动,李材官,你可真让人刮目相看呐!”萧渊藻说完,看向李笠身边一人,却是李笠的部曲督梁森。
“这位梁壮士,果然骁勇,率先冲阵,硬是把敌阵击穿,好身手,好武艺!”
梁森只是说“不敢当”,萧渊藻见着这位两位如此骁勇,颇为感慨。
此次作战,战法极其冒险,萧渊藻认为李笠这种从没率领骑兵打仗的人,根本就无法带着骑兵突破敌阵。
但是,李笠演示了左右开弓,又展示了使槊的技艺,才让他下定决心赌一把。
毕竟,既然连他都不信李笠能带骑兵突击、三百部曲骑上马就能冲锋陷阵,交手的敌军,更不会相信了。
萧渊藻大概知道李笠的出身,现在目睹李笠和部曲在阵中表现,又觉得奇怪:你们不是家境贫寒的鄱阳渔家子么?怎么学的骑战技艺?
这两位身材魁梧,膂力过人,还左右驰射,舞起马槊犀利无比,敌军之中竟然没有对手。
萧渊藻想到了许多将门子弟,觉得绝大部分人好像都没这两位雄壮。
李笠和萧渊藻交谈着,梁森则看着手中铁面,端详着上面的痕迹。
方才冲杀,迎面飞来一箭,若不是有这铁面护着,他就已经被这一箭射中面门,当场阵亡了。
梁森将面具收好,看着身上铠甲的斑驳血迹,又看看一片狼藉的战场,感慨万千。
果然,水寇没法和战兵比,方才一场厮杀,只要稍不留神,他的命就交代在这里了。
但是,如此血腥的战场,让他觉得兴奋异常,冲锋陷阵的感觉,回想起来,依旧让他觉得呼吸急促。
苦练六年的本事,现在,终于派上用场了!
材官营,将领打扮的黄姈,看着沾了一身血的兄长黄?下马,有些担心,却听黄?唉声叹气:“我怎么就不多带一只箭呢!”
“怎么了这是?”黄姈问,黄?一脸懊恼,随从亦是如此。
“我方才追那敌军将领,一路追,一路放箭,哎哟,射到后面,就剩他一个人了,结果我也没箭了!”
黄姈问:“为何用箭射?追上去用马槊捅不行么?”
“妹....没、没好马啊,他的马跑得比我的马快,哎哟要是有匹好马,我就把他首级给带回来了!”
黄?半是兴奋、半是惋惜的说着,黄姈见其没事,放心许多。
当然,她最牵挂的是亲自冲锋的李笠,不过李笠平安无事,她就放心了。
看看四周,看看大量被俘的敌兵,以及陆续运回来的辎重,黄姈知道官军这次打了场大胜仗。
一如李笠所设想的那样,把大鱼引来,然后将其钓起,然而,大鱼太多,钓不过来。
黄姈从李笠口中得知,知道此次出击并不是平叛,而是钉在句容和延陵之间,掣肘东面晋陵敌军。
现在打了个大胜仗,敌军不会再小瞧这支官军,但是,对方如果够精明的话,就明白这支军队,其实无力东进。
想着想着,黄姈有些失神,本来不该有失的京口,居然丢了,以至于大好局面毁于一旦,被侯景这只疯狗窜到江南,祸乱三吴。
现在,朝廷能做的,就是等勤王军抵达建康,然后集中兵力进攻叛军。
只是这需要时间,那么,三吴之地的百姓,在这段时间里就要倒霉了。
感慨之余,黄姈又有些庆幸,庆幸鄱阳没有被战乱波及,不过若是让侯景得逞、攻破台城,那么接下来,各地都不会安宁。
然而,若没有战争,像李笠这样出身微寒的人,怎么会有出头之日?
黄姈再次看着尸横遍野,觉得很矛盾。
。。。。。。
夕阳西下,营地里升起一股股炊烟,各处营帐都是一片欢声笑语,经历了一场大胜的将士们,各自围坐在一起,诉说着今日作战时的种种心得。
材官营营地,惊魂未定的新兵们,被各种情绪所纠缠,有人经历了极度血腥后开始傻笑,有人被血淋淋的场面吓得魂不守舍,呆呆坐着一动不动。
又有人神采飞扬的说着参战经历,还有人若有所思,一边听同伴说笑,一边想着事情。
巡营的李笠,见着此情此景,有些感慨,他已经安排人员和这些新兵进行了座谈,缓和他们的紧张情绪。
并且做了安排,若夜里有人做噩梦惊醒大喊大叫,巡夜的人要宽容些。
随后几日,要组织新兵进行团体活动,多一些欢声笑语,让他们把心中的不安、恐惧、惊慌释放出来。
毕竟,这些兵绝大多数都是平民,没杀过人,也没见过血腥战场,今日一战,心里肯定会有阴影,晚上做噩梦理所当然。
军营严禁夜里喧哗,防的是“营啸”,但李笠决定自己军营要‘人性化管理’,得要容忍新兵们的各种“战争创伤综合症”发作。
那一世,他上班时无意看见血腥的交通事故现场,当晚就做了噩梦,几天都不好过,脑海里总是浮现出事故现场的残肢断臂。
现在,这些新兵在战场上受了刺激,需要时间适应、恢复,若是军营里的管理过于压抑、不近人情,恐怕会把一些心理承受能力差的人逼疯。
见黄?巡营归来,李笠低声交代:“毫无疑问,军中有敌人细作,但是急切之间无法揪出来,你仔细盯着。”
“决不能让士兵单独外出,也不许外人随意入我军军营。”
“明白。”黄?点点头,他当然知道防内贼的重要性。
“这不是小事,我们要提防细作造谣、传谣、扰乱人心,既要在明面禁止士兵打听消息、散布各种不利言论,也要暗中观察,看看哪些人不安分。”
“放心吧妹夫,我们迟早要把这些老鼠都揪出来。”
“不急,先判断哪些人可能是细作,留着,或许日后还有用的。”
李笠交代了几句,黄?离开,他没有回自己的大帐,而是转到一处角落。
那里有一座帐篷,外围有士兵把守,李笠用布巾将脸蒙上(鼻梁以下),接过士兵刚来带来的一个食盒,走了进去。
帐篷里有个木笼,笼子里坐着个年轻人,其人身着破旧戎服,面容英俊但脸色惨白,盘腿坐在笼子里,头向后靠着栅栏,闭着眼睛,似乎在打盹。
却是李笠的一位熟人,未曾料竟然在战场上碰到了。
方才李笠得胜回来,经过一群俘虏时,发现人群之中,竟然有熟人。
此人当初受他雇佣,接近临贺王萧正德的柳夫人,助他送萧正德上西天。
既然是熟人,李笠打算帮对方一把,暗中命人将其单独安置在此处,现在,以‘燕郎君’的语调,问:“老兄别来无恙,为何在此?”
胡炜睁开眼睛,看着眼前这蒙着半边脸的男子,有些迷糊,不过很快从熟悉的语音之中,想起此人为谁。
于是惊讶不已,艰难开口:“燕、燕郎君?” hf();
第五十七章 福兮祸所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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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相见,有许多话说,但急切之间,却不知从而说起。
“此处有富贵,我便披坚执锐。”李笠两句话介绍了自己出现的原因,“今日我在俘虏之中见了你,还以为看走眼了。”
他把食盒伸进木笼,胡炜打开一看,却是一碗热汤和几个炊饼,赶紧吃起来,吃得狼吞虎咽。
“慢慢吃,莫要噎着。”李笠缓缓说着,时刻不忘用‘假音’,“你怎么会在叛军之中?”
“我,我....”胡炜咽下口中食物,喝了一口汤,两眼通红的说起自己的经历。
临贺王萧正德死后,胡炜很快就又和柳夫人在一起,日子一天天过去,倒也过得快活,结果侯景叛军攻入建康。
柳夫人身份敏感,儿子也已去世,所以不被临贺王府关照,未能及时入台城避难。
胡炜带着柳夫人出城逃难,遇到叛军游骑,逃不掉,柳夫人被抓走。
胡炜为了救心爱之人,不得不投了叛军,然后苦苦寻觅,虽然后来打听到了下落,却无法搭救。
柳夫人年过四旬但风韵犹存,加上养尊处优,肤色白皙、气质出众,已经被一个叛军将领占有。
胡炜无法接近,只能等机会。
台城之围解除,叛军北渡广陵,胡炜一心一意要救柳夫人,便和其他附逆之人一样,去了广陵。
如今叛军再度攻入江南,侵扰三吴,身为士兵的胡炜,无论愿意与否,也跟着大军在江南作战。
结果今日一战,兵败如山倒,胡炜和许多士兵一样,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被梁军骑兵挡住去路,只能投降。
而他心心念念的“夫人”,毕竟年纪大了些,比不上新掳来的年轻美貌小娘子,那将领很快玩腻了,将其送给部将。
后来似乎也随军过了江,在曲阿军营。
“曲阿沦陷了?”李笠问,算是明知故问,胡炜点头:“是,守军窝囊,顶不了多久就开门投降了,晋陵也沦陷了。”
“恕我直言,你的夫人,他们不会有丝毫怜悯,所以,恐怕已经沦为....”
李笠没把话说完,怕刺激这个痴情郎,但现实就是如此:一个被掳入军营的女人,年纪过四旬,风韵犹存、容貌尚可,最后的待遇就只能是...
营中妓。
“我、我....”胡炜两眼通红,紧握双拳,低吼着:“我要救她,我要这些畜生不得好死!”
这低吼在李笠看来,是来自灵魂深处的呐喊,可见这位对柳夫人用情之深。
用后世的话来说,胡炜是炒股炒成股东,股票不仅不打算脱手,居然是要“终身持有”,即长相厮守。
然而,穷小子即便和贵妇在一起,又能如何?
福兮祸所依,穷小子护不得贵妇周全,贵妇被人抢走,下场凄凉,穷小子又能如何?
只是没想到穷小子不离不弃,心心念念要救‘真爱’,为此不惜投身军伍,沦为炮灰。
这种真爱之情,让李笠意外的同时,有些感动,所以决定为这痴情郎做些什么。
“相识一场,我会放你走,送你盘缠,好好回家过日子吧。”
胡炜抓着栅栏,呼喊着:“我的家乡就在曲阿!我要救她,我要救她!燕郎君,求你帮帮我!”
“我能如何帮你?逆贼势大,这支官军只是来守门户,无法继续东进。”李笠是真想帮,毕竟也算是一举两得的事情,然而办不到。
胡炜不甘心:“我可以回去,回曲阿,帮你打听消息!”
“这没用,兵不够,打不过,有消息也没用,而且你只是区区小卒,又如何能刺探到紧要机密?”
胡炜一脸坚定:“我会想办法的!”
“不,你这是在寻死。”李笠是真心为这个痴情郎好,希望对方拿着钱财,重新过好日子。
然而胡炜咬牙切齿:“夫人若死了,我也不活了!就算夫人死了,我若能为她报仇,死也无憾!”
李笠见胡炜如此,由衷佩服:为了柳夫人,这么拼命,果然是真爱啊!
“你我相识一场,我不能让你去送死,况且,你也刺探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这样吧,你给我说说,说说你在叛军之中的所见所闻。”
“尤其是此次渡江南下后的见闻。”
。。。。。。
夜,大帐,男子打扮、身着戎服的黄姈正在核对账簿,清点粮草存量,以免粮草短缺,乱了军心。
梁森和李笠的几名部曲,以及作为主薄的张铤坐在一旁,时不时回答黄姈的问题。
黄姈随军出征,切切实实为李笠分忧,既管着后勤,也管着李笠的起居,当然,因为帐篷隔音不好,夫妻之事,就只能‘见机行事’。
梁森等鄱阳‘老人’,当然对黄姈言听计从,而黄姈也确实把后勤管理得井井有条,省去许多麻烦。
但她毕竟是女扮男装,所以并不直接出面管粮草,只是核账而已。
“粮草供应充足,但是,此战过后,逆贼或许会分兵截粮道,所以,平日饮食不要浪费,能省一些是一些。”
“说不定,关键时刻,多省下来的一日口粮,就能支撑将士们奋战,打赢恶战。”
众人称是,而与胡炜密谈许久的李笠,此刻回来,黄姈见自己的事已经做完,李笠也没有什么事吩咐,便让众人回去休息。
张铤却迟迟不走,梁森见状觉得奇怪,琢磨着张铤莫非有什么话要单独和李笠说,便不作声,告退。
帐内只剩李笠夫妇和张铤,张铤便说:“李郎,我有担心。”
“但说无妨。”李笠坐下,指着一旁的胡床,对张铤做了个“坐”的手势。
张铤坐下,黄姈便去旁边煮茶。
张铤问李笠:“李郎,今日一战,可称得上大捷?”
“嗯,大捷,出乎意料的大捷,战前我还以为只是获胜,没想到,胜得如此酣畅淋漓。”
“然而,坏事就坏在这大捷上。”张铤一脸严肃,“正所谓‘福兮祸所依’....”
李笠听这调调,觉得奇怪,他不明白为何打了打胜仗,还会“福兮祸所依”?
张铤将心中忧虑,详细说来。
西昌侯萧渊藻领军出击,目的是在句容和延陵之间扎营,掣肘东面晋陵敌军。
晋陵,是从京口进入三吴的门户,如今已被逆贼攻占,若萧渊藻这万余兵马在句容和延陵之间扎营,会让敌军寝食难安。
于是,无法肆无忌惮进攻三吴,得分兵防御。
单纯的对峙,无法真正掣肘敌军,所以需要一场胜仗来证明官军的实力,让敌军不敢小觑,必须调拨大量的兵马在延陵一带布防。
为了吸引对方来战,才有了李笠‘一月兵’的花样,开战后,‘增马变骑兵’效果不错,打了大胜仗。
问题是,战前大伙都认为打胜仗有把握,却不太可能打个酣畅淋漓的‘大捷’,张铤也不敢这么乐观。
结果,李笠及部曲的表现极其‘夸张’,居然把敌军打崩,不仅步兵溃散,连骑兵也被击垮,所以官军俘获无算。
张铤认为,这个大捷的消息传回京城、天子和朝臣们得知后,恐怕心态会起变化。
“李郎,三吴乃富庶之地,世家高门,士族寒族,权贵官宦,都在三吴有田产、别业、庄园。”
“之前,逆贼破京口,进攻三吴,官军无力制止,只能先保建康,朝野内外,不好多说什么。”
“然而,此次我军大捷,就会让许多人,盼着我军继续东进,最好能又打一场大捷,迫使逆贼收兵晋陵、曲阿,此即‘围魏救赵’之策。”
“围魏救赵?”李笠喃喃着,张铤继续说:“对,多少人的家产,都在三吴之地,多少人的亲朋好友,尚在三吴各地。”
“逆贼肆虐,多少人的财产和亲人受到威胁,之前,官军无力出击,没把握野战克敌,如今,我军一场大捷,会让多少人充满期待?”
“天子之前听取了李郎的计策,要先保住建康,等到勤王军抵达,兵力充裕后再出击。”
“但是,这场大捷后,朝野上下可能会有错觉,觉得西昌侯多年宿将,李郎年少有为,老少搭档,正奇结合,若继续东进,必能再有斩获....”
“斩获?怕不是被对方斩获!”李笠嘟囔一声,面色凝重起来,觉得张铤的担心极有可能变成现实。
然后继续说:“我军兵力不过万余,今日打胜仗,是有心算无心,对方吃了亏,必然全力应对,接下来,就只能在此结寨硬扛,还东进?”
“东进,粮道就会变长,我们在这里,背靠句容,还有运渎,离建康也不远,一旦被围,苦苦支撑也能等到援军。”
“若东进,粮道容易被断,一旦被围,内无粮草,外等不到援军,因为能野战打硬仗的官军,目前暂时没多少。”
“我们陷入重围,只能靠这一万多人硬扛,能扛多久?这是送死!天子能不明白?”
李笠越说越激动,张铤看着他,苦笑起来:“那又如何?天子,能顶得住那么多人的请求么?天子,难道也不想赌一赌么?”
“对于许多权贵、官宦和世家高门而言,三吴,是最重要的财富,而这场大捷之后,他们忽然发现,天子手中多了一个赌注,可以赌一把,保住他们的财富。”
“天子的家当在建康,而他们的家产多在三吴,逆贼如今威胁的,是他们的肥沃良田、金银珠宝、庄园佃农。”
“要拿来做赌注的,不是他们的兵马,赌赢了,当然最好,赌输了,又与他们何干?”
说到这里,张铤问李笠:“李郎,若你手中有他人的赌注,赌赢了,获利全归自己,赌输了,自己一文钱损失都没有,你愿意赌一把么?”
这一问,把李笠问住了,喃喃道:“合着我打了一场大捷,反倒是福兮祸所依?” hf();
第五十八章 郁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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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军营里鼾声此起彼伏,营中某处为步障围起来的小空地,李笠仰面躺在卧榻上,看着满天繁星,一动不动。
旁边,黄姈静静坐着,摇着大蒲扇,给李笠扇风兼驱赶蚊子,另一旁点着驱蚊艾草香。
她见李笠若有所思,想说些开导的话,却不知如何说起。
因为她自己心里闷得慌。
之前,官军背水列阵,打了个大胜仗,消息传回建康,天子当然很高兴,于是,将士们得了奖赏。
李笠因为表现出色,率军冲阵、大破敌军,进号“伏波将军”,此为八班军号之首。
和原先七班之首的“前锋将军”,隔了雄戟、长剑、冲冠、雕骑、佽飞、勇骑、破敌、克敌、威虏共九个军号。
也就是说,李笠凭借这一战的表现,让自己的将军号跨越了一班、九个军号。
看上去不错,但是,考虑到流内军号共有二百三十个,其中杂号有一百九十五个,这样的晋升速度也就寻常。
不过黄姈不是为这个而郁闷,让她愤愤不平的事情,是天子增援一万兵,命令西昌侯率领官军继续进军,攻打延陵。
这和之前说好的不一样。
“满打满算,两万兵马,其中骑兵一千五,就这兵力,不是不能打,但是材官营多为新兵,这一打起来,胜算不大。”
黄姈缓缓说着,脸上带着怒容:“明明就只是在句容扎营,等勤王兵马集结后,再出击,现在,让我们出击,这不是送死么?”
“要攻延陵,还得防敌人援军,这两万兵马若侥幸打赢了,也无力进攻晋陵或曲阿,打输了..骑兵能跑,步兵能跑到哪里去?”
黄姈抱怨着,李笠却不吭声。
台使今日抵达军营宣旨后,他便若有所思的模样,直到现在都是如此,黄姈担心良人想不开,气得吐血,便不住的念叨。
想要给李笠一个机会把心中怒气发泄出来。
结果李笠却忽然笑起来:“谁让我能打呢,正如张铤所说,一场大捷,让许多人认为,我还能大发神威,协助西昌侯,把延陵打下来。”
“怎么打!”黄姈抱怨着,“既要攻打延陵,又要防备援军,这就是攻城、打援凑在一起,是两件事。”
“我军两万兵中,若有五千骑兵,这倒还好,步兵攻城,骑兵野战打援,可我们的骑兵就只有一千五百,哪能干两件事?”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李笠依旧笑眯眯,“三吴,是多少贵人家业所在,如今有了神奇李笠,那怎么能不试一试呢?”
“说不定,还真就拿下延陵,迫使逆贼收缩兵力,那么,三吴各地就能喘口气了。”
黄姈低声骂着:“试什么试!这仗根本赢不了,若败了,死的是我们。”
“这仗根本就没必要打,勤王军已经陆续抵达京城,再过一阵,兵力就充裕了!”
她越说越激动,李笠见状,只觉无奈,天子大概是承受不住群臣的请求,于是把西昌侯的兵马当做筹码,进行一场博弈。
攻下延陵,就能迫使侯景收缩兵力,至少能让三吴各地面对的敌人,数量稍微少一些,所以,更有可能多撑一段时间。
等到官军主力抵达。
所以,大大小小的贵人们,撺掇着天子来一场豪赌,赌赢了,保住的是这些人在三吴的家产。
赌输了,输得不过是西昌侯近两万兵马(包括增加的一万兵)。
这是朝廷的兵马、天子的兵马,和这些人无关。
然而两万兵马去攻延陵,侯景必然全力应对,所以,官军没有兵力优势,骑兵也不多,既要攻城又要打援,根本就没多少胜算,且在战略上没有任何意义。
但两万兵马,成了可以‘试一试’的筹码,这一切,大概正是因为李笠的出色表现,让许多人有了不切实际的期望。
李笠神奇的解了台城之围;神奇的速攻寿阳、钟离;神奇的凭借‘一月兵’背水一战,大败叛军;
所以,“神奇李笠”一定能再创奇迹,助西昌侯攻破延陵,迫使叛军收拢兵力。
却不在意这样的冒险,极大概率会让两万将士一去不回,导致建康直面叛军主力进攻。
两万将士,两万个家庭的支柱,在某些人眼中,不过是拿来“试一试,也许能行”的筹码。
这才是让李笠郁闷的原因,而不是暂时的封赏、待遇等等。
这个时代,大小庄园到处都是,其后,就是权贵、官宦、世家大族以及强宗著姓。
所以,李笠认为如今的社会经济结构大概是‘庄园经济’,各地大小庄园,基本上是不纳税、不承担劳役、军役的。
而朝廷手中的‘人力资源’,是各种编户民、杂户等等,这也是朝廷的主要赋税来源,即所谓的‘税基’。
这些‘税基’,平日里承担着赋税,战时又提供兵员,可以说是人体骨骼里造血的骨髓,不仅构建起骨架,还提供源源不断的新鲜血液。
但是,具备各种特权的大小庄园,正在侵蚀这些税基,无数承受不了沉重赋税、劳役的编户民,纷纷逃亡,逃到大小庄园、山寨,成了依附民。
骨髓大量流失,朝廷如人体般渐渐脆弱,好不容易凑出的军队,本该愈发慎重使用,结果皇帝却拿来进行一场对自己没有实际好处的博弈。
打赢了,又如何?
打输了,那就是伤筋动骨。
两万兵,两万个家庭,两万个交税(包括劳役、兵役)的‘基石’,就因为皇帝的侥幸心理,轻易拿来浪。
仿佛是拿自己的棺材本给别人搞投资,成了,九成五的收益全是别人的,输了,自己赔得精光。
这是经济账,至于军事账,兵法有云: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皇帝把事关生死存亡的战争,当做临时起意的一场游戏来应对,如此‘浪’下去,迟早是要出大事的。
李笠忽然觉得,在君臣的各种‘迷之操作’下,“这大梁迟早要完”。
“朝廷已经烂透了,想要救,就如同扶烂泥上墙。”黄姈低声说着,“三郎,你辛辛苦苦忙了一年,得了什么?”
“八班军号,伏波将军,那些士族子弟,入仕起家军号是什么?最低也是十三班军号,而他们甚至都不会也不屑于会骑马!”
“若是世家高门子弟,起家军号会更高,譬如二十三班的宁远将军!你和他们,隔了十四班、一百四十个将军号!”
“他们是如何打仗的?你又是如何打仗的?”
“他们打了败仗,依旧做高官,你打了胜仗,朝廷就让你去送死!”
“你辛辛苦苦带着将士奋力杀敌,抵御侯逆,他们!”
黄姈越说越激动,以至于话都说不利索:“他们,就算侯逆攻下台城,他们只要厚着脸皮叩拜,一样有官做!”
“打延陵就是去送死,我们为何要打!没有这种道理!”
“不如诈败,然后隐去行踪,走陆路回鄱阳,等着侯逆攻入台城,将萧家江山搅得一塌糊涂!”
“待得天下大乱之时,我们,我们为自己而战!” hf();
第五十九章 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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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笠看着气鼓鼓的黄姈,忽然觉得心温暖了许多:这话,可说到我心里去了。
没错,打仗不是儿戏,如果最高统帅把打仗当做儿戏,那么底下的将领们迟早要被折腾死。
若是后世,一支球队的主教练胡乱指挥,大不了输比赛,球员没有人身安全的问题。
然而打仗不同,打仗打输了,那是很容易丢掉性命的。
对此,李笠当然心里有火,但更多的是郁闷:皇帝果然是个文艺青年(中年),打仗都是随性而为?
皇帝不懂军略,这没什么,谋臣那么多,皇帝只需把握大局即可。
但是,皇帝不清楚自己权力的根基是什么,那就很可悲了。
先帝萧衍,当年是齐国远支宗室及臣子,靠什么上位?
不是靠血缘关系,不是靠名声,不是靠投票选举,不是靠拉拢世家高门,而是靠军队。
能打胜仗、压制地头蛇的强军。
当年,雍州刺史萧衍在襄阳起兵,顺流而下攻入建康,废立皇帝,把持朝政,靠着血淋淋的刀,迫使所有人臣服。
哪怕只是口服心不服。
然后受禅称帝,得了江山。
所以,忠诚并有战斗力的军队,才是皇权最重要的支柱,而现在,皇帝在做什么?
仅仅为了一个成功概率极低的‘可能’,就把一支由两万青壮组成的军队当做赌注,进行一场几乎不会赢的博弈。
由此带来的负面影响很大,首先,这是拿自己的基本盘来浪,浪翻了,是自己的实力受损。
中枢的实力受损,无法压制地方,地方就开始蠢蠢欲动。
其次,让将领们看到,听朝廷的话,给朝廷卖命的下场,就是个人利益受损,往后,还有谁会服从命令?
这要从梁军的构成说起。
自晋时延续下来的世兵制,到现在实际上已经破产,兵户如同奴婢,许多人贫穷潦倒,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根本没有战斗力。
如今梁国盛行部曲制,军队的战斗力担当是各级将领的部曲私兵,亦或是一些募兵,然后以此为核心,带着一群征召来的百姓(炮灰)打仗。
打了胜仗还好说,打了败仗,将领无所谓征发百姓是死是活,却必然在意自己的部曲伤亡有多少。
部曲私兵是将领们宝贵的私人财产,朝廷若瞎指挥,整天打败仗,那么必然损害将领的个人利益,那谁还会真心给朝廷卖命?
现在,天子让西昌侯带着两万兵马攻延陵,而占据延陵的逆贼有优势兵力,这样的仗没有胜算不说,也没有实际意义。
一旦打了败仗,损害的是朝廷(天子)的威信,各地牧守、出镇宗室、地方豪强由此看到,听朝廷的话、带兵给朝廷卖命,没有好下场。
那么,本来就滑不溜秋的将领、刺史、郡守,更不会真的为朝廷效力,打仗时,首先想到的是自保。
没有人愿意给皇帝卖命,甚至会变成墙头草,看着皇帝倒霉。
之前的台城之围,一大票勤王军作壁上观,当时,老皇帝和皇太子作何感想?
那时难道有没有哀叹,为何没有一只能打仗又忠诚的军队来解围?
怎么事情才过去不到一年,就好了伤疤忘了痛?
把军队当便宜货随便‘浪’,浪完了,这皇位也就该易主了。
今日台使当众宣旨的时候,李笠看得明白,西昌侯萧渊藻一脸震惊及郁闷,但凡稍有军事素养的人都知道,出击延陵形同送死。
明明是侯景急着决战,怎么天子急人之所及、想人之所想,把军队往对方刀下送?
而黄姈纠结的就是朝廷让他们去送死,即便李笠能全身而退,但若吃了大败仗,意味着这阵子的辛苦全都白费。
“朝廷设一百六十多个军号,目的,其实是为了压制寒人武将,断掉寒人妄图凭借军功提升自己门第的想法。”
李笠一边说,一边坐起身,又慢慢站起来,黄姈也跟着站起来。
“皇帝要的效果,就是士庶分明,士族永远是士族,寒族永远是寒族,哪怕皇帝实际上是把士族用高官厚禄架空,然后用寒族做事,也依旧要维持士庶分明这一惯例。”
“即便开国勋臣以武获得高位,他们的后代若不从文,不谈玄,不被士族认同,那么家族地位一样要滑落。”
李笠看着黄姈,笑起来:“这朝廷,总体而言一直在压制寒人武将,压制了四十多年,为此弄出两百多级台阶,让寒人慢慢爬,怎么,你才知道这不公平?”
“那...”黄姈哑然,因为她听出李笠的语气有别样意味。
“我经常说,不作不死,朝廷这么做,后果就是空有勇敢的兵,却无多少良将,这可不是我说的,差点攻破台城的侯景,就这么讥讽朝廷的呀。”
黄姈看着李笠,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把事情想得太肤浅了。
“我辛辛苦苦立功后,却要被派去打更难的仗,所以,之前的努力和辛苦,一点都不划算,你是纠结这个吧,我可不觉得。”
李笠一边说,一边登上卧榻,手舞足蹈起来,仿佛在跳舞,而卧榻被当做舞台:“朝廷为舞台,文武皆伶人。”
“我能够站在舞台上表演,这就够了。”
“知道么,以前谁想要上舞台表演,必须是士族出身,亦或是勋臣家族子弟,否则,即便你给舞台管理者再多钱,也没资格上去。”
“现在,虽然我上台表演没有多少工钱,没多少福利,下来后累得手脚发软,随时可能会在表演过程中受伤,那又如何?”
“我能站在舞台上表演,磨练自己的演技,这个机会才是最重要的,工钱、福利多一些少一些,算什么?”
黄姈看着李笠在‘跳舞’,惊讶不已,这个比喻让她只觉耳目一新。
而李笠所说的话,语气里没有丝毫郁闷之意。
“朝廷弄二百多级台阶,来防止寒人以武立功改变家族命运,后果就是名将种子能发芽的很少,能长成大树的寥寥无几。”
“国难当头,良将难觅,皇帝及皇太子被人困在台城数月,勤王诸军强力围观,这脸,被人当众打得啪啪响。”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等到大厦将倾、急需用将之际,什么三十四班、二百多个军号的跨度,对于演技出众的人来说,都不算个事。”
“所以,我需要做的就是磨练演技,只要能在舞台上表演,把演技练出来,哪怕全额自费,也值得。”
李笠说到这里,停下动作,看着黄姈,两眼闪烁着光芒:“我敢上舞台,自然有本事把表演进行下去,而不会有性命之忧,你不用担心。”
“而我登上了舞台,就绝对不会下来,也不会被人赶下来!”
黄姈睁大眼睛:“三郎,这延陵又如何能拿得下来?逆贼就等着我们去送死啊!”
李笠坐下来:“我没说要拿下延陵,因为这是不可能的,硬是要去,就是送死。”
“我们该怎么办?”黄姈还是想不通。
“简单。”李笠打了个响指,“看我的!” hf();
第六十章 太不要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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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陵西,梁军大营,中军大帐,主帅、西昌侯萧渊藻正召集诸将议事,商议如何攻打延陵。
自拔营东进以来,官军接连打了几场小胜仗,均为材官将军(伏波将军)李笠打胜的,所以此时,李笠说话嗓门很大。
“我军进攻延陵,要么速攻破城,要么围而不攻,打援。”李笠大声说着,看着主帅及在场的将军们,底气十足。
“外无必救之援,则内无可守之城,末将以为,当打援,只要击退逆贼援军,延陵,自然就拿下了。”
有将领问:“伏波不是擅长攻城么?为何不攻城,而是要打援?”
李笠回答:“速攻城池,需要大量物资,如今我军虽然距离建康百余里路程,但物资转运颇为不易,因为敌骑时常袭扰。”
“一旦速攻不下,敌援军抵近,我军就会被对方内外夹击,这就不妙了。”
“伏波所言甚是,不过。”奉命前来助战的赵伯超发话,“延陵终究是小城,以伏波的攻城术,难道一两日攻不下?”
李笠看着这位,笑道:“延陵距晋陵、曲阿不远,敌军来得很快,而且我军兵力有限,蚁附攻城,伤亡难说,一旦伤亡过大,就算攻下来,又要如何迎战后续敌军?”
李笠说得有道理,但问题是太年轻、资历太浅,如今有资格参与议事的将领,哪个不是多年宿将,不仅领过军,还治过民。
眼下,一个黄口小儿在这里越俎代庖,要定下策略,许多将领其实不服。
奈何,李笠如今风头正盛,不说之前速下寿阳、钟离,就说前不久官军大捷,李笠出力不少,所以天子很看重此人。
这种人,不好当面得罪,所以,老滑头们都默默听着,然后察言观色,看看连话都说不上的主帅萧渊藻如何决定。
许多人都发现,白发苍苍的萧渊藻有些不耐烦,而且脸色不是很好,很像是要发作却忍着的样子。
赵伯超当然也注意到了,所以等着萧渊藻爆发,把李笠骂得狗血淋头。
说实话,李笠在他眼中,根本就不算个玩意,若在往时,他早就三言两语把对方骂得讷讷告退,不过,这出头鸟可做不得。
去年的寒山之战,赵伯超兵败被俘,后来朝廷和魏国(东魏)和谈,魏国就把他和一些将领放回国。
后来,邵陵王率军勤王,解台城之围,赵伯超在邵陵王麾下作战,知道这李笠得了鄱阳王世子任用,且立下大功,又得皇太子些许看重。
如今皇太子登基成了新君,李笠的前途好像不错,所以,他能不招惹就不招惹,免得给自己树敌。
然而此次攻打延陵,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必败,所以赵伯超只想着如何在大溃败中安全后撤。
正思索间,却听萧渊藻发话:“敌军兵力众多,我军须先取延陵,然后以城池为依托,和来犯之敌交锋,所以,需先攻城。”
不等李笠说话,萧渊藻直接下令:“我意已决,先攻城,两日之内拿下延陵,然后与逆...”
“这不可能!”李笠打断了萧渊藻的话,“我军...”
“放肆!本帅说话,你竟敢打断!”萧渊藻高声呵斥着,“大胆李笠,你以为你是谁?胆敢在此放肆!”
赵伯超见这一老一少居然吵起来,惊讶之余,却不打算去劝和,反正他和这两人没什么交情,就算打出人命,也不管他的事。
当然,装模作样劝一劝是必须的,不过是说几句话而已。
然而,他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见眼前这两位吵起来,不由得一惊。
不、不会吧!你们莫非...
。。。。。。
延陵,侯景正召集诸将议事,西昌侯萧渊藻的军队即将抵达延陵,他要一战歼灭对方,扫平通往建康的道路。
然后集中兵力猛攻建康,赶在更多的勤王兵马抵达之前,拿下台城。
自大军南渡京口以来,已经过了不短的时间,梁国的勤王兵马已经开始抵达建康,所以他不能再拖下去了。
至于攻入建康后,如何拿下台城,侯景已经有了安排,现在就差兵临城下,而挡在道路上的唯一一个障碍,就是西昌侯萧渊藻的两万兵马。
这两万兵马,骑兵大概是一千五百左右,攻不足,守有余,所幸,对方要来攻打延陵,这就是绝好的机会。
“据细作来报,昨日,梁军将帅内讧。”
王伟一边说,一边看着众将:“西昌侯萧渊明,和材官将军李笠起了争执,两人由争吵变成拳脚相加,最后萧渊藻将李笠砍成重伤。”
“李笠部下冲击大帐,将其抢出去,然后闭寨自守,事情闹得不可开交。”
众将听到这消息,有些回不过神:梁军将帅内讧?那李笠疯了敢当面顶撞主帅?
而主帅居然还把顶撞自己的将领给砍成重伤?李笠可是唯一擅长攻城的将领,把他砍死了,还打什么延陵?
这就内讧了?是演戏骗我们上当吧,这太假了!
将领们觉得所谓“梁军内讧”假得不能再假,王伟看看左右,又看看侯景。
见侯景看着自己,他迟疑片刻,补充:“这萧渊藻,据说年轻时,曾因酒后争吵,砍杀开国勋臣,导致其部曲暴乱。”
自称‘侯譒’的夏侯譒,见侯景看向自己,赶紧回答:“这件事,我曾听说过,确有其事。”
他看着众人:“不过,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当年的萧渊藻年少轻狂,不到二十岁,砍死勋臣,不过是酒后失态。”
“如今,他已是年近七旬的老者,棱角早已被磨平,又如何会像当年那样,一言不合就砍人?”
夏侯譒说完,转向侯景:“大王,下官以为,此为敌军的计策,要利用萧渊藻当年旧事,演一出戏,好让我军以为,他们真的内讧了。”
这说法没错,在场将领多有赞同,但也有将领觉得这可能真就是一次意外,若能抓住这个机会....
王伟对这种看法表态:“机会?这或许就是他们设下的陷阱,让我们以为有机可趁,便全力去攻。”
有将领反驳:“万一这是真的呢?他们因为内讧,不得不停止进攻,那么,搞不好几日、十几日就过去了。”
“真要是这样,抵达建康的援军,就会更多,就算这是假的,那就意味着他们已经不打算直接攻城,而是想用计策,引我们去攻。”
“也就是说,他们很有可能已经决定以守待攻,而不是直接攻城,亦或是主动与我军野战。”
王伟认为梁军内讧是对方设的陷阱,所以己方不能出击,不如等上一等。
一直不吭声的宋子仙插话:“万一,这是那将帅之间演戏给皇帝看呢?”
“萧渊藻难道不知这两万兵马来攻延陵是送死?他会不会找人演了一出戏,故意闹内讧,以此拖延时间?”
宋子仙所说,王伟不是没想到,但他认为梁军一定是有阴谋,而不是单纯的避战。
其他人则被宋子仙一番话点‘醒’:为了避战,故意的?
李笠擅长攻城,若被萧渊藻砍成重伤,那就指望不上了,既然接下来梁军没把握速下延陵,萧渊藻就不需要进攻,可以退守句容。
成功避战。
许多人为梁军将帅的伎俩所震惊,心中不约而同骂道:为了避战搞这么一出,也太不要脸了!
宋子仙看着众人,说:“他们拖得起,我军拖不起,若不能拿下建康以及台城,我们...”
然后看向侯景:“大王,无论对方是否真的内讧,恐怕他们不会再来攻延陵。”
侯景点点头,这正是他所担心的。
虽然现在他的军队在三吴可以为所欲为,但这不是长久之计,况且对三吴用兵,目的就是要引建康驻军出击,然后将其击破,再攻建康。
结果,不久前句容一战,己方惨败,导致原先的布局失去作用,随着时间推移,局势势必对自己越来越不利。
梁帝为了凑兵,甚至把死对头邵陵王打发到荆州,将湘东王调回来。
可想而知,当勤王兵马越来越多时,梁军发动的进攻,就会更加犀利。
届时,就算他攻占三吴几处要地,面对兵力占优势的梁军,无接下来论是野战还是守城,都很难挡住。
所以,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他亲临延陵,就是要调集兵马将萧渊藻的兵马歼灭,结果,对方却来了这一出。
为了避战,将帅化身伶人,演了一出‘参军戏’,如此一来,可以名正言顺的避战,至少能拖上十天半个月。
这种伎俩也亏你们想得出来,太不要脸了!
侯景心中怒骂,但骂人没用,赶紧收拾心情,抬手示意安静,众将停止议论,帐内鸦雀无声。
随后是侯景的声音在帐中回荡,沙哑而尖锐:“无论他们是演戏也好,真的内讧也罢,至少这十余日,不会来攻延陵,而我军不能耽搁。”
王伟认为梁军在用计,所以己方最好不要轻易出击,此时还想说些什么,但他知道侯景等不下去了。
而当前局势,也确实不容他们再拖延下去,所以王伟便默默听着。
侯景环顾众将:“既然他们不可能来攻延陵,也罢,我们就出击!”
“无论如何,都要尽快攻入建康!”
一番布置之后,诸将散去,侯景随后离开,王伟看着空荡荡的大帐,想起梁军将帅内讧一事,不由得心中恨恨。
为了避战,连这种办法也想得出来,好,好!
皇帝又不是傻子,见你们如此避战,迟早要算账! hf();
第六十一章 攻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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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太阳东升,句容城及城外南北两座大营沐浴着阳光,一城二营构成‘品’字,而抵达城郊的侯景军,开始筑垒。
句容有两万余梁军,急切之间攻不下来,所以侯景军要在城郊扎营,和对方对峙。
旁边,郭元建看着己方营垒处一座座即将完工的箭楼,又看看远处的句容城,看着不高不矮的城墙,面色凝重。
这座城看上去稀松寻常,周围一片平坦,守军只能依靠护城壕沟和夯土城墙来防守,围攻十天半月,应该能打下来。
譬如之前的晋陵城,城池规模比这句容城大,城墙差不多高,没撑过三日,就被他们攻下。
但是,梁军那擅长攻城的材官营如今在城里,虽然主将李笠很可能已经伤重不治,但士兵有搭建攻城器械的经验,所以很可能也擅长守城。
那么,句容急切之间必然攻不下来,若在这里浪费太多时间,就会延误战机。
郭元建的目光越过句容,继续看向西面,虽然他不可能看到数十里外的建康城,但知道再拖下去可就不妙了。
建康本来就有不少驻军,越往后,赶来的勤王兵马就越多,所以,既然引不出对方的主力来一场野战,那么己方就只能主动出击。
句容是个小城,其实可以分一部分兵马盯着,然后大队人马继续西进,进攻建康。
但是,西昌侯萧渊藻手上有两万兵马,如今大部分收缩在句容城里,那么为了盯死这两万人,得安排至少四万人围城。
还不一定拦得住,对方随时可能瞅准机会,集中兵力冲出来,届时围城的军队搞不好还会被击败。
所以,这句容钉在通往建康的道路上,对于他们来说,宛若如鲠在喉,不拔掉不舒服,可要拔掉,会花费大量时间。
干脆就不攻,绕过去。
郭元建登上一座已完工的箭楼,看着四周地势,思考着战局。
聚集晋陵的军队,本来是要趁着萧渊藻军攻打延陵时出击,与延陵守军来个内外夹击,将萧渊藻击败。
既然现在萧渊藻死守句容,那么,聚集在晋陵的兵马可以走西北方向的京口,再往西走,猛攻蒋山边上的梁军营寨。
然后,从东北方向攻进建康。
那里,距离台城还很近。
从晋陵走西北方向经京口去建康,这条路线为‘北道’或‘京口道’,走西面经句容去建康,这条路线为‘南道’。
两条路,中间隔着一道东西走向的山脉,如同高墙。
‘北道’的路程,不过比‘南道’多了二十里左右。
所以当萧渊藻玩阴谋诡计、缩在句容不出后,王伟建议侯景走‘北道’,然后郭元建率偏师来句容,做出攻城的姿态。
让建康那边以为他们会强攻句容,却没想到,来攻句容的军队只是偏师,要牵制萧渊藻的两万兵马,主力则是进攻蒋山。
攻和守决出胜负,不过几日时间,等对方回过神,大局定矣。
。。。。。。
曲阿,两条运渎交汇之处的要地,如今已变成一座巨大的军营,无论是城里还是城外,都驻扎着许多兵马,城中富贵人家的宅邸,则变成侯景叛军将领的临时住处。
至于寻常士兵,其中部分能住在外廓的军营,更多的人,是住在廓外临时营地,时值夏秋多雨季节,营地里一片泥泞,到处湿漉漉的,住宿条件很差。
加上许多人随地大小便,且到处都是发霉的营帐、未晒透的衣物,所以营地里还弥漫着一阵阵怪味。
对于许多士兵而言,这没什么,因为还没投军前,他们居住的地方,也没好到哪里去。
在“侯王”来之前,他们都是梁国的贫苦百姓,家境拮据,靠给人帮佣为生,住在贫民聚集的里巷,到了雨天,住处附近一样是地面泥泞、四处散发着怪味。
侯王来了,许多人自愿或者被迫加入其军队,当了兵,给侯王卖命,不过侯王很大方,将民女配给士兵,这让许多‘大龄青年’激动不已。
他们跟着侯王的人攻城掠地,抢钱抢粮抢女人,只要在战场上活下来,日子可比以前好过得多。
哪怕不一定人人都能分到女人,但营中会有女伎供人消遣、‘去火’,这让许多人乐此不彼。
器具用多了容易坏,军营里的女伎同样如此,一拨拨的换,至于换下来的女人,最后去了哪里、结局如何,没人关心。
城西军营里,一辆驴车缓缓走在泥泞中,车夫继续赶着驴车向外走去,守门的士兵虽然认得这熟面孔,但还是按规矩上前检查。
把车厢帘子掀开,却见车内蜷缩着一名女子。
这女子蓬头垢面,面色苍白,裹着一件破旧被单,两眼紧闭,一动不动。
士兵认出这女子的模样,因为他好几次‘光顾’过,于是眉毛一挑:“哎呀,这是要扔哪里去?不如给我算了。”
一旁的同伴也认出这女子,因为他也‘光顾’过,于是笑起来:“这烂货你还要?带回去能做什么哟。”
不堪入耳的议论声中,士兵们放行,车夫赶着驴车出营,继续向西面走去,离曲阿渐远。
离城不到一里,官道旁有个土丘,车夫让驴车渐渐放慢速度,不一会,土丘后闪出几个人。
这几个人见驴车停下,便迎了上来,其中一个年轻人顾不得那么多,直接走到车厢边,掀起门帘登车。
另几个,则在车边候着,当中一人,将身上背着的包裹交到车夫手中。
车夫接过包裹,打开一看,却见里面都是麻绳串起来的铜钱,分量足有十来斤,是一贯钱的重量。
车夫满是皱纹的脸绽放出笑容,看向对方:“阿郎不等验清楚就付钱?”
郑原以一口地道的建康口音说:“不需要,若老兄弄错了,再跑一趟即可。”
正说话间,车厢里传来哭声和说话声。
却是胡炜见到了朝思暮想的柳夫人,搂着低声哭泣的柳夫人,两眼发红的说着话:“莫怕,我带你走,走得远远的,不怕再有人来欺负你。”
柳夫人已经被折磨得奄奄一息,这大半年来的遭遇,让她生不如死,却又只能苟活。
如今见了胡炜,她原本已经无神的双眼,终于有些神采:情郎来救她了。
想起过往种种,悲从心中来,千言万语到嘴边,就只是哭,哭得时断时续。
胡炜见着夫人如此模样,心如刀绞,不过还好,燕郎君信守承诺,派人帮忙,帮他把柳夫人救了出来。
看柳夫人这憔悴的模样,恐怕再耽搁月余,就要被折磨死了。
他搂着瑟瑟发抖的柳夫人,两眼绽放出火光:“莫怕,他们让你受的苦,我、我要加倍偿还!!” hf();
第六十二章 大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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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曲阿城外东南角,两条运渎交汇处的码头,一支船队靠泊岸边,随船青壮上岸休息,因为阳光炽热,码头上为数不多的树荫下都挤满了人。
有小贩在旁边支起凉棚,摆出食摊,做小本生意,引来不少人光顾,当中一个卖特色小吃的摊位,尤其热闹。
这特色小吃名为“凉虾”,并非曲阿本地小吃,一文钱一碗、便宜又好吃,所以小摊的生意不错。
摊主是一个年轻人,样貌英俊,但右面颊一道狰狞刀疤,如同镜子上的一道裂纹,把英俊的脸毁了。
不过年轻人一口地道的曲阿口音,明显是曲阿本地人,一边忙,一边和顾客以及左右摊贩聊天。
一个大叔蹲在旁边,一边喝凉虾,一边问:“阿郎,这凉虾可不错,你从哪里学来的手艺?”
年轻人笑道:“我之前在建康里一家食肆当伙计,见东主有这做法,就学了。”
说着说着他还把怎么做凉虾也讲了出来:把米磨成浆,然后煮熟,用漏勺漏入凉水盆中就成了一粒粒头大尾细的细米条,因为形似虾,故此得名。
大叔听完有些惊讶:“阿郎,你把这做法说出来,那不是砸自己饭碗么?”
“嗨,乡里乡亲的,都不容易,再说,我一个人过日子,每日赚些钱就能吃饱,无所谓的。”
“那你怎么回来了呢?建康多好呀。”
“好什么哟,去年年底打仗,我差点就没命了。”年轻人指了指自己面颊上的刀疤,“唉,没想到,回了家乡,还是躲不过兵灾。”
他这么一说,许多人都唉声叹气起来:确实,谁也没想到。
谁也没想到,逆贼居然会攻破京口;谁也没想到,逆贼攻破京口后,不去攻打西边的建康,反倒是往东南方向的三吴扑来。
而曲阿率先倒霉,然后是晋陵。
年轻人问:“大叔,听口音,你们都是晋陵人吧,如何会来这里?”
“唉,这不是运粮草么,平日里都干这活....”大叔说着说着,唉声叹气。
他们本就是运渎上的漕户,如今给逆贼干活,驾船往返运渎上,把逆贼抢来的物资还有女人运往京口。
晋陵和京口之间有南北走向的运渎连接,曲阿就在道中,这运渎又称“丹徒水道”,大半年时间都在漕运各种物资和粮食。
而曲阿和建康之间,有破冈渎连接,故而曲阿是两条运渎的交汇处,漕户都来过曲阿,听得懂曲阿话。
曲阿和晋陵毗邻,所以两地风情类似,方言也相近,故而光顾食摊的青壮们,和这个热心肠的年轻摊主聊得起劲。
聊着聊着,又聊到了这次出船。
自逆贼沿着运渎攻陷曲阿、晋陵之后,他们这些船民就被逆贼控制起来,专门运输兵马、粮草。
之前,都是从京口往东南面的晋陵运兵马,然后从晋陵往京口运女人。
但是,最近有了变化,从晋陵去京口的漕船上,基本上都是兵马和粮草辎重。
那大叔压低声音,对年轻人说:“阿郎,依我看,这逆贼不是要攻句容,再攻建康,而是要过京口,走京口道去攻建康。”
“你呀,还是留在曲阿,莫要再去建康了,说不得到了建康,又碰到逆贼攻进来,唉...”
年轻人惊讶不已:“这不能吧?说不定是逆贼抢够了,把钱粮和女人运去江北,他们自己也回去了?”
“哎哟,你就听叔一句劝,我可是听到风声。”大叔生怕年轻人不信,把自己听到的看到的情况,大概说了一遍。
他们这些漕户,只有干苦力的份,对于船上运的货物和乘客,基本上不清楚具体情况。
但是,也可以从细枝末节中判断出来些许端倪,譬如,最近会有个大人物乘船经过曲阿,前往京口。
“大人物,嗨,带兵的都是大人物。”年轻人笑道,没有追问‘大人物’有多‘大’。
然而话瘾被勾起来的大叔,也不知是炫耀自己懂得多,还是证明自己所言非虚,接着说:“我可没骗人,这是真的。”
“听说,晋陵城里的将军,搜罗了许多美人,每日里尽情享受,不过,最近特地将一个美貌妇人,送来曲阿,要献给这位路过曲阿的大人物。”
“从晋陵送来曲阿?”年轻人喃喃着,“莫非,那大人物,是从延陵过来的?”
大叔笑起来:“对头!不然人家早在晋陵就把美人给睡了不是?”
。。。。。。
曲阿城郊,一处破败的小村落里,某民宅中,李笠正研究一张曲阿地区草图,看看叛军有无破绽,可以让他有机可乘。
曲阿为齐、梁两国的帝乡,侨置兰陵郡所在地,是兰陵萧氏自南渡以来的宗族聚居地。
而齐、梁两国的帝陵都在曲阿,所以曲阿的交通十分便利,可以说是水、陆交通枢纽。
京口-晋陵-太湖的运渎(大致是南北走向)经过曲阿,又有东西走向的破冈渎把曲阿和建康(秦淮河)连接在一起。
所以,曲阿是两条运渎的丁字路口交汇处,三吴地区的粮食、物资走水路运往建康,皇帝回家乡‘扫墓’,都要经过曲阿。
正是因为如此,李笠才会深入敌后来到曲阿,看看有无机会给侯景叛军来个‘背刺’,以此戴罪立功。
想到戴罪立功,李笠看向窗外,思索起来。
先前,皇帝下令西昌侯率军攻打延陵,李笠认为这是送死,但君命难违,所以想了个办法,和西昌侯演了一出“将帅斗殴”的戏,成功避战,退回句容。
但是,这办法瞒不住皇帝,迟早要被皇帝秋后算账,所以李笠得立功,为自己演戏找一个合理且正当的理由,以便在皇帝那里过关。
于是,趁着自己‘伤重昏迷’,在营内养伤不见客,偷偷出击,在向导的带领下,率领精锐翻山越岭,深入敌后,来到曲阿,看看有无机会大闹一场。
向导,就是他曾经的‘雇工’、‘炒股炒成股东’的胡炜。
胡炜是曲阿人,其‘真爱’柳夫人被叛军掳走,如今沦落曲阿军营,胡炜带着官军潜入曲阿,首要之务就是救人。
然后,替他们打听各种消息。
李笠之前是以‘燕郎君’的身份和对方接触,并且接触时带着面具,所以胡炜一直不知道‘燕郎君’的真面目。
虽然现在李笠同样以‘燕郎君’的身份,忽悠对方为官军办事,但为防身份泄露,没有直接和对方碰面,一路过来,各种事由都由梁森和胡炜协商着办。
不一会,梁森入内,给李笠带来了胡炜刚打听到的消息。
李笠听了一遍,问:“看来,侯逆是打算走北线,从蒋山攻入建康?”
“对,应该错不了。”梁森点点头,问:“我们要不要派人回去传消息?”
李笠摇摇头:“来不及了,从这里回句容,没法走大路,翻山越岭的话,时间来不及,恐怕消息没传到建康,逆贼就已经攻破蒋山大营了。”
梁森又问:“那么,那个要路过曲阿的大人物...”
“从延陵来的大人物?”李笠喃喃着,梁森点点头:“对,胡郎在码头打听来的消息,是那些漕运船民透露的,想来不会错。”
李笠沉吟起来:“问题在大人物的定义,我们认定的大人物,可能和那些船民认为的大人物有出入。”
“寸鲩,我认为,这大人物极有可能是侯景!”
“此话怎讲?”
“寸鲩,这个送美人的晋陵守将,就是那数典忘祖的夏侯譒,他极力讨好的人,不是侯景,还能是谁?”
“美人和金银珠宝不一样,要送,也只能送侯景这个大当家,否则会让侯景不快。”
李笠觉得自己运气没那么好:“但也可能是王伟、宋子仙等左臂右膀。”
梁森很激动:“那也不错呀,能断侯景的左臂右膀,那也是好的,不枉费我们冒险来曲阿。”
“只要弄死一两个左臂右膀,皇帝那里,你不就有了交待?不然,你和西昌侯就是抗命,阳奉阴违,皇帝迟早要秋后算账的。”
李笠故意反问:“那,若我立不下大功,被皇帝秋后算账,怎么办?”
“怎么办?”梁森瞪大眼睛,“那就不给他卖命!我们回鄱阳去,等他把天下弄得大乱,我们,我们为自己打仗!”
小伙伴这么‘刚’,李笠很欣慰,笑起来:“不至于,不至于....我们这不就有了个立大功的机会?”
“就算这大人物,其实连侯景的左臂右膀都不是,那无所谓,曲阿经常靠泊船队,有许多搜刮来的粮草在此转运,我们放火烧粮草,这样也能给个交代。”
然而梁森还是纠结那“大人物”到底会是谁,李笠却觉得胡乱猜没意思。
他们没有可靠的内线,胡炜打听来的消息,可信度并不是百分百,所以把希望寄托在‘守株待兔’可不好。
叛军将领以及侯景的行踪,他们是不知道的,这大人物有多‘大’,当然也不知道。
但只要刺杀成功,哪怕只是杀了个中级将领,也是不错的,加上烧了粮草,回去后也可以给皇帝一个交代,说明他不是消极避战。
然而,在情报不足的情况下,想要刺杀这个过路的大人物很难,一不知道对方经过曲阿的确切时间,二不知道对方会在船队中的哪艘船上。
三,即便刺客能混进船队,却很难登上大人物的座船,所以,该怎么实施刺杀?
难题不少,却难不倒李笠,他提笔在纸上写写画画,对梁森说:“既然无法直接确定时间、地点,我们可以旁敲侧击,关键就在一个人...”
“那个会被当做孝敬献出去的美人,其动向是关键....” hf();
第六十三章 大人物(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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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曲阿东南角,一处民宅内,李笠坐在二楼窗户旁,用望远镜观察四周情形。
这望远镜是单筒型制,所用两片透镜为水晶透镜,是李笠借助东冶令的职务之便,让工匠仔细研磨而成。
现在,有了这一观察利器,李笠可以很清楚的观察四方,能看到曲阿城东南角两条运渎的情况。
种种迹象表明,今日有大人物经过曲阿,而一名在曲阿恭候多时的美人,会在大人物船队靠泊曲阿码头的时候登船。
那么,这位美人登上哪艘船,大人物就在哪艘船上。
这位大人物是谁,李笠不知道,只是根据手头掌握的消息判断,地位不会低,所以他进行了一番安排,想要守株待兔,将路过曲阿的大人物干掉。
然后将其首级送回建康,上呈御前,以此证明他和西昌侯并不是消极避战。
不过,此次行动没有十足把握成功,守株待兔能守到‘兔头’的几率不高,所以,李笠做了两手准备,要纵火烧毁曲阿码头处的粮草库房。
曲阿,是两条运渎的交汇处,交汇处位于东南角,所以转运码头也在东南角,硕大的库房,在李笠所处位置清晰可见。
他选在这里进行观察,可以同时观察两条运渎的航运情况,只要大人物的船队抵达,就能随机应变。
想着想着,李笠琢磨起眼前这两条运渎。
江南的三吴地区,开发时间很早,据说战国时就颇为繁华,加上水网密集,所以水运十分便利。
到了东汉末年,三国鼎立,占据江东的孙吴,为了将三吴地区的粮食、物资安全的运到建康,便开辟新运渎。
江南本有运渎,这运渎是从太湖边缘出发,经过晋陵、曲阿前往京口,漕船沿着这条运渎航行,可从太湖进入长江。
然后逆流而上抵达建康,江上航程因为风大、浪大,运输风险不小。
到孙吴修建新的运渎,把曲阿及建康连接起来,于是三吴的粮食及物资,可以全程走运渎运往建康。
这条运渎在句容境内要翻越高丘——破冈,破冈中间高、两边低,于是由冈顶向两侧各建7座堰埭,共十四座,用以平水和节制用水。
而运渎也因此得名“破冈渎”。
破冈渎通航后,一直很繁忙,每年都输送大量三吴的粮食、物资去建康,到了齐、梁之际,因为帝乡、帝陵在曲阿,所以皇帝、宗室回曲阿祭拜先人时,也要走破冈渎。
齐、梁两国的宗室,都出身兰陵萧氏,这个兰陵,指的是东海郡兰陵县,位于青州地区,也就是后世的山东地区。
后来中原大乱,大量士族南渡,兰陵萧氏子弟也南下,在江南的曲阿一带定居,于是曲阿就成了侨置的‘兰陵’,又称‘南兰陵’。
到了晋末宋初,聚居在南兰陵(曲阿)的萧氏,出了一位皇后(追谥),那就是宋武帝刘裕的继母、孝懿皇后萧氏。
由此,兰陵萧氏以外戚身份,开始接近建康权力中枢。
宋末,权臣萧道成终于跨出那一步,受禅称帝,建立齐国。
二十多年后齐梁换代,但兰陵萧氏依旧是皇族,所以曲阿即是帝乡,又是齐、梁两国的帝陵所在地。
建康的皇帝,时常乘船经由破冈渎回家乡,祭扫帝陵以及祖宅,所以,曲阿十分繁华,是很重要的交通要地。
然而,这么一座重要的城池,在侯景叛军的进攻下,也就撑了两日。
据说是城中有人见叛军势大,起了心思,暗地里和对方联系,做了内应、夜间开城门,以此博取富贵。
李笠想到这里,有些感慨,刘宋年间,有文豪鲍照写了首诗,其中有后世耳熟能详的“危见臣节、世乱识忠良”。
如今,侯景作乱,李笠所见,更多的是临阵叛变、开门接应的投机者。
这些投机者,有地方豪强,有勋臣后代,有朝廷命官、将领,一个个都抛弃了朝廷,选择为侯景做马前卒。
梁国四十多年的太平,看来不过是虚有其表,无数人早就对这个朝廷不满,所以一有机会就要搞事。
李笠正感慨间,左右提醒南面运渎有船队抵达,他精神一振,拿起望远镜观察起来。
。。。。。。
曲阿城内,一辆牛车在士兵的护送下,缓缓驶向南门,车厢里,坐着一名妙龄女子,身着绸缎衣裙,梳着妇人发髻。
她眉目如画,肤色白皙,面颊又泛起红晕,宛若桃花,煞是好看。
衣裙都已熏香,加上腰间佩着的香囊,使得这位女子浑身上下散发着淡淡香味。
车厢里又坐着一名健妇,目不转睛的盯着这位年轻美人,生怕对方寻短见。
见其低头蹙眉不语,脸上没有半点笑容,健妇低声劝道:“娘子何必如此?以娘子的容貌,必然能让新主宠爱有加,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娘子伺候新主伺候好了,昔日良人,也能过上好日子,何乐而不为?”
“娘子此来,不也是为良人好?如今伺候新主,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听到这里,女子的右手猛地握拳,有些许颤抖。
这个小动作,健妇看得清楚,却不以为意:“娘子能伺候大人物,那可是福气,不然,被人扔进军营里,每日被那些浑身臭味的汉子轮番上阵,娘子怕不是要变成残花败柳。”
“一会,娘子可得好好伺候,若冲撞了贵人,自己讨不了好不说,还会连累良人不是?何必呢。”
女子听着听着,面色一暗,握拳的右手,松开,健妇瞥见了,知道这位服软,松了口气。
看看对方的容貌和身材,健妇羡慕不已:漂亮,真是漂亮,又是名门闺秀,知书达理,气质不比常人。
一会上船,怕不是要把贵人的魂都勾了去。
因为已为人妇,所以贵人大可尽情采摘,说不定,一会就要侍寝,床都不用下了。
牛车缓缓停下,随行婢女将门帘掀起,健妇赶紧搀扶着女子下车,却见已到了码头,旁边靠泊着许多船。
健妇拿来幂篱给女子带上,幂篱是一种斗笠状帽子,其边缘下垂的薄纱将女子的容貌遮住,免得被旁人盯着看。
然后,婢女搀着女子,在吏员的带领下,向不远处一艘船走去。
远处,李笠借助单筒望远镜,将此情此景看得清清楚楚:美人所登的船,就必然是大人物的座船。
他收起望远镜,对左右笑道:“目标确定,就是第五艘船。”
部曲们闻言兴奋起来:“那么....”
“管他是谁,动手再说。”李笠说完,猛地一挥手:“开始行动!” hf();
第六十四章 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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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艘小船,航行在运渎上,渐渐向前方码头靠近,码头边停着许多船,上面旌旗招展,彰显着乘客的不凡排场。
船上放哨的士兵,不时四处张望,很快注意到这艘小船。
见船上一人摇橹,一人站着,旁边放着箩筐,筐里装着蔬菜,看样子,是划船兜售瓜果蔬菜的小贩。
在一旁警戒的哨船,赶紧摇过来,驱赶这不知好歹的小贩,船上士兵喝骂起来:
“不是说过,莫要来叫卖了!走走走!莫要过来!惊扰了贵人,你们吃罪得起么。”
船上小贩见士兵如此凶神恶煞,忙不迭摇船掉头要离开,结果船身一晃,站着的那位没站稳,‘扑通’一声掉入水中。
还好会游泳,很快浮出水面,狼狈不堪的爬上船,在士兵们的嗤笑声中,灰溜溜摇船离开。
水中却有几道黑影,如同鱼儿一般,游向旁边大船。
这大船上,船舱中,王伟听到了外面的喧嚣,兴致却未被打断。
因为他的注意力,全在面前一人身上。
此刻,面前一位年轻女子摘下幂蓠,露出容貌,王伟看后由衷赞叹:“好...好一个绝色。”
那女子微微低头,一言不发。
左右见气氛有些微妙,赶紧识相告退,陪着女子入内的健妇,立刻介绍起来:“好叫贵人晓得,这位....”
“让她自己说。”
王伟摆摆手,健妇识相收声,垂手而立,那女子愣愣看着地板,依旧一言不发。
“坐。”
王伟又说,女子不动,健妇赶紧‘帮’她坐在一旁榻上。
“我听说了你的事。”
王伟拿起茶杯,品了一口,没有继续说,而是欣赏着眼前这位美人。
他主张以偏师攻句容,误导梁国君臣,然后,己方集中兵力,走京口道,进攻蒋山,从东北方向攻进建康。
郭元建负责佯攻句容,王伟现场安排诸般事宜,以便让这佯攻看起来像真的一样,随后带着部分兵马乘船走破冈渎到曲阿,再去京口。
夏侯譒在曲阿给他备下厚礼,请他笑纳,如今见了礼物,王伟十分满意:这名美貌女子出身士族,年轻,漂亮。
而且,已经把过脉,确定未孕,且自离开良人以来,并未行房,‘很干净’。
见美人低头不语,他笑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你既然出身名门,想来能读书写...”
话还没说完,耳边炸响惊雷。
周围突然安静,什么也听不见,与此同时,船舱剧烈晃动起来,仿佛被一个巨大的锤子锤中。
然后从窗口冲入些许浓烟和刺鼻的气味,其中夹带着大量水花,王伟还没来得及咳嗽,就已经被晃动的甲板给‘颠’得身形不稳。
那女子和健妇,也被震得东倒西歪。
“咳咳咳咳咳!”
王伟和女子以及健妇咳嗽起来,挣扎着起身,却感觉船身在倾斜。
嘈杂的呼喊声起,王伟很快反应过来:船出事,要翻了。
赶紧起身,踉跄着去拉舱门,却因为甲板倾斜,站不稳,急切间迈不开步伐。
舱门被人推开,却是惊慌的侍卫赶来救人,然而船身倾斜得很快,侍卫只来得及将王伟拉出去。
舱中另外两个女子,已经顾不上了。
王伟出了舱,甲板愈发倾斜,人根本就站不稳,甲板上已经有许多人滑倒,没抓住栏杆,直接滑入河中。
不过船身很快停止下沉,似乎是外侧已经触底,不过愈发倾斜。
码头上一片混乱,人们惊慌失措,期间不停有人高呼“河妖吃人了!”,尖叫声、呼喊声混杂在一起,整个码头仿佛沸腾的水一般。
有不少士兵跑来,一些去维持秩序,一些挤到岸边,看发生了什么事。
王伟在侍卫的保护下,狼狈下船,来到岸上,他看着出事的座船,惊魂未定之余,觉得有些不对劲。
座船出事,很可能是有人以某种手段弄的,把他逼上岸,而岸上候着的同伙趁机动手。
这念头一冒出来,他看周围谁都像刺客,所以,不让侍卫表明身份、喊周围士兵来帮忙,而是把同样刚从船上下来的几个随从聚集起来,把他围在中间。
然后向前走,往前面另一艘靠泊的船走去。
比起岸上的人,船队里的人更为可靠,上了船,刺客想冲都冲不上去,肯定比混杂在人群之中安全许多。
当然,若刺客手段了得,还可以再次袭击他登上的船,王伟权衡利弊,觉得还是在船上会安全些。
正行走间,王伟忽然停下脚步,望向自己的座船,却见座船已经侧翻,半截没入水中。
想起舱室里那绝色美人,此刻可能在水中困室挣扎,王伟心中一动,吩咐两名侍卫回去,找人上船去救那女子。
然后带到他即将登上的船。
刚吩咐完,忽然听得旁边有人喊“你们做什么?”,循声望去,却见人群之中,有人举起一个包裹,往他这边扔来。
包裹冒着些许白烟,落在身边不远处,没等王伟反应过来,眼前忽然火光大作,随后一声惊雷炸响。
“轰!”
人群中绽放出火光及浓雾,这突如其来的晴天霹雳,吓得现场人群出现瞬间的寂静。
随后,又有几个惊雷在码头各处炸响,与此同时,有人高呼“妖怪!妖怪吃人了!”
这一下,人群直接‘剧烈沸腾’,无数人被惊雷及“妖怪吃人”的喊声吓得魂飞魄散,惊慌失措的呼喊着,抱头鼠窜。
现场失控,无论是青壮、士兵还是吏员,只顾着往外跑,顾不得其他。
护卫着王伟的随从,已经被突然炸响的惊雷震得东倒西歪,有人脸上、身上多处受伤,而王伟虽然有人墙抵挡了一下,但也摔倒在地。
靠泊在岸边的船只,其上人员生怕河妖扑上来吃人,纷纷跑上岸,向外冲去,王伟勉强站起来,想喊人过来,根本就没人听。
脚步声起,有人逆着人群而来,冲向王伟,王伟一开始还以为是随从跑来保护自己,却见来人面生得很。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几个人三两下打翻爬起来的随从,当中一个奔着王伟冲来,一把抱住他,然后往河里跳。
王伟被其抱着跳入河中,因为不懂游泳,所以刚一入水、口鼻被水浸没,就被巨大的恐惧所包围。
他拼命挣扎,却没有用,河水灌入口、鼻,呛得他脑袋一片混乱,恍惚间,被那人挟持着往水底钻。
仿佛化身一尾游鱼,游向一望无际的深渊。
河面同样一片混乱,却有几艘小船向这边快速靠近。
远处,李笠听着码头上的动静,又看看另一侧已经烧起来的粮草库房,十分满意。
他做了两手准备,既要烧粮仓,又要抓大人物。
粮仓是烧成了,大人物,若抓不到也无所谓,因为只要烧了粮仓,他回去就有了交待。
不过,考虑到此次行动用到了火药,虽然只是粗糙配比的火药,实际上炸不死多少人,但李笠依旧希望出击的手下能把大人物抓回来。
至少,能把首级带回来。
李笠再次看向大人物船队靠泊的码头,有些期盼,心情宛若买了彩票等开奖的彩民。
我可是把火药都用上了,还安排了水、陆双保险,两组人同时动手,这回可一定要抽中大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