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泯然众人的幸福》 第一章 /288861泯然众人的幸福最新章节! 军训的教官是个山东人,大眼睛,肤色黝黑,嗓门大,热情而腼腆。 别的教官自我介绍的时候大都会说,大家好,我姓张,以后大家可以叫我张教官。 然后同学们齐声说,张教官好! 我们教官站在前面吭哧吭哧了半天,说,我……叫张来福。 然后,我们静等他继续。 大约五秒钟后,发现,没了。 然后,这时候因为个子高而站在第一排排头的沈映鹤突然笑起来,大喊一句:“来福好!” 全班非常默契地跟着狂吼:“来福好!” 然后,刚排好的队伍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倒得稀里哗啦。 中午吃饭的时候,仍然是peoplemou tai peoplesea。高一新生一股脑儿地拥进食堂,把高二、高三的人吓得饭盆都拿不住了。我心想,他们当年不也吓唬过前辈嘛。 独自一人坐在桌边吸溜吸溜吸面条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就突然抬起头来,环顾四周熙熙攘攘的新同学。 那一刻突然又开始胡思乱想。如果我是刘懿言看到这一刻,心里会是什么感觉? 世界上的对手竟然这么多,漫无尽头,好疲惫? 还是,跃跃欲试,新的战役要打响? 我不知道。尽管我很一厢情愿地记得她的存在,为她惋惜难过,可我终究不是她。 我只是觉得我要淹没在这里了,以一个无名氏的身份。 三点多我们军训结束,余伟领着我们绕了学校一圈,回到班级,开始轰轰烈烈的排座位行动。我站在走廊里用脚后跟轻轻地磕着墙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我远远地看着沈映鹤。他已经有了不少新朋友,虽然是第一天军训,可是班里的很多人都首先认识了两个人,一个叫方勺安,一个就是沈映鹤。认识方勺安的多是女生,那张俊秀的小白脸和冷冰冰的气质摆明了就是吸引思春少女的。而沈映鹤,则因为那张傻兮兮的笑脸和调戏张来福的勇气得到了男同学们的青睐,勾肩搭背的,好不热闹。 不知道为什么,我更欣赏沈映鹤这样的男生。我总觉得,能被同性欣赏喜欢的,才是真正的好男孩。 沈映鹤是否记得,那天他开玩笑一般地对我说,我们坐同桌吧。 难道我应该走到余伟面前去说,老师,我想和沈映鹤一桌——我没那个勇气。何况,会被人误会的吧?会吧……会吧…… 但是说了也没什么嘛,心中坦荡荡,因为本来就没什么嘛…… 但是还是会被误会吧,这可是刚开学…… 但是…… 我心里一只白天使、一只黑恶魔就明目张胆地互殴,拳打脚踢中,我看到沈沛瑜从我身边冲了过去,怒气冲冲的样子,好像刚刚蓄满的电池。 背后黑丫头在低声叫好,沈沛瑜,冲啊! 我看到她走到方勺安面前,站定,周围很多人都像我一样假装没看到,其实八卦的余光盯得紧紧的。 她笑得很紧张,有点儿假,急急地说了一句什么,然后就开始傻笑,万分尴尬地。 方勺安抬起头,愣愣地看了看她,那副样子让我觉得这个冰冷的美少年变得有点儿活人的热乎气儿了。 然后他点头。 沈沛瑜失魂落魄地朝我后面望过来,我听见黑丫头憋足了一口气儿,大叫,YES! 然后沈沛瑜就乐得屁颠屁颠地跑到余伟面前去申请了。余伟挑着眉毛远远地望了一眼方勺安,意味深长地一笑,也点了点头。 沈沛瑜回来的时候,颇有些英雄凯旋的意味。 然后失魂落魄的就是我了。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沈沛瑜开头,后面去找余伟的人就络绎不绝:近视的、远视的、弱视的、熟人想坐一桌的……我突然失去了沈映鹤的踪迹。 看缘分吧。我在心里干笑了一声,按规矩,大小个儿排队,能排到一起去,就坐一桌,没什么。没什么。就是有点儿失落而已。 可是我的中等个子,要怎样才能和那个傻高个儿坐在同一排呢? 这时候,余伟扯着嗓子喊了一句:“有特殊申请的同学都说完了吧,还有吗?那咱们就按照大小个儿排队了啊……” 突然,我听见了沈映鹤的大叫:“等一下等一下,我都忘了,我还没说呢!” “你又怎么了啊?”余伟飞了一个白眼过去。 “我要同桌啊,那个谁,赵雪砚!” 所有人都在嘈杂的背景音掩护下小声地对余伟提出“非分之想”,只有他大着嗓门当着安静的人群喊出要和我一桌。 那一刻,我恨不得钻进地缝里面去。 然而真的真的很开心。 余伟目瞪口呆,有点儿结巴地问:“人,人家乐意吗,人家认识你是谁啊?而且你们可得坐最后一排……” “怎么不乐意啊,我昨天问过她,那个谁,人呢?”他四处望,终于看到我,“不是说好了吗,你乐意吗?” 我看着他那张小麦色的傻脸,突然笑了起来。 “我愿意。” 很长时间后,沈沛瑜突然跟我提起这件事。她说,那一刻,她突然荒谬地觉得见证了一场求婚。 因为我说得格外庄重,好像等了很久,含笑点头,说,我愿意。 班级的气氛瞬间轻松了很多,余伟中断了冗长的各项通知,突然倚靠在讲桌上,开始跟我们语重心长地讲起自己的高中生活。 我们津津有味地听着,末了,他长叹一口气说:“你们长大就知道了,高中时候交到的朋友,最贴心,最难得,最真诚,最长久。等到了大学,人都变复杂了,很难再有真心相待的同学,哪像现在,你们是最好的年纪、最好的时光。” 同样的话,初中老师也说过——初中交到的朋友,最贴心,最真诚,因为高中的时候人都变复杂了…… 虽然各执一词,但共同点在于,人越长大、越复杂,交朋友的难度和成本都在极速上升。 只是当余伟慢慢地说出“最好的时光”这几个字的时候,我心底忽然变得很柔软。 我转头对沈映鹤说:“喂,赶紧,把‘最好的时光’几个字写下来。” “为什么?”他又拧上了眉头。 “不为什么,你写字好看,翻到新的一页,空白的纸,写上‘最好的时光’要大字!” 他疑惑不解,但还是照做了,依旧是那么好看的姿势。 在他即将完成“光”字最后一笔那张扬的转折时,我按下了快门。 画面上的男孩,挺拔温和,在光和影的纠缠中认真专注地写字,笔下是白纸黑字,‘最好的时光’,每一笔都恣肆舒展,美好得让人不敢直视。 他凑过来要看效果,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儿心慌,没有给他看。 “没电了,”我苦着脸,“开学的时候我再给你看吧。” 他拉长了脸:“切。” 我安慰他:“不过很好看。” 他有点儿小得意,但是极力掩饰着:“哪里好看?” “姿势。” “姿势?” “对……”我不知道怎么给他形容,“就是手离笔尖一寸远,胸离桌边一拳远,眼离书本一尺远……” 他扭过头,再也没搭理我。 余伟终于结束了他的忆往昔,重新回到开学注意事项上面去了。 “还有一个大家很关注的,就是分座位……当然,我们还是按照小学生的方法,大小个儿排序,公平起见嘛。当然,如果哪位同学视力不好,需要坐到前面来的,可以单独跟我说,我酌情考虑。” 他顿了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当然,如果有哪位同学不想坐在前排,就喜欢坐在后面,也可以提出来,我很乐意给你安排……还有,互相熟悉的同学如果想要做同桌,我也没意见,但是个子矮的那一个要跟着个子高的那一个一同坐在后面,也是为了公平。总之大家自己权衡,我向来推崇公平民主!” 沈映鹤刚才不知道在胡思乱想什么,没有听到余伟前面说的话,此刻才转过头傻呆呆地问我:“你听懂了吗?他刚才嘀嘀咕咕在说什么?” 我耸耸肩:“就是说……就是说你想坐哪儿就坐哪儿,只要跟他申请,他酌情考虑。如果他不同意,你就还是跟大家一起按照大小个儿排序。” 我觉得,我比余伟简洁明了多了。 沈映鹤听了,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我问:“对了,有初中同学跟你同一个班吗?” 他摇头。 “这么惨?你哪个初中的啊?” “师大附中。” 我咂舌:“那可是咱们市最好的初中,听说今年有将近一百名考上实验统招的,更别提自费和分校了,怎么会没有你们初中同学?按照概率也不应该啊。” 他挑眉:“哟,你还懂概率?” 我翻白眼。 他笑了:“我初中的同班同学没有跟我一起分在咱们五班的。” “那其他班级呢?有你其他的附中校友分在五班的吗?” 他耸肩:“那么多人,哪儿那么大闲心挨个儿认识啊,累不累啊?” 我觉得在这一点上我们完全无法沟通:“好不容易有那么多人跟你一起考上高中,这是多少年修来的缘分,你都不珍惜。你又不像我,小地方考进来,连个熟人都罕见。” 他瞥了我一眼,转过脸,又别扭上了。 这时候余伟哈哈一笑,又开始跑题。 “其实我今天也挺高兴。刚才主任说了,咱们班配备的数学老师,叫熊四成。” 他激动地将“熊四成”两个大字写在了黑板上。 于是全班肃然,反正我是想不明白,这有什么可高兴的。 余伟的目光已经飘远了。 “熊四成啊,是我的小学同学。我俩是一个大院长大的,小学就是同桌,初中也是同桌,高中我们一起考进我们县一中,还是同桌。上了省师范,我俩不同系,没法儿住一个宿舍,可是我俩的女朋友是同一个宿舍的。后来没想到一起应聘上了实验,一起带高一,还教同一个班……” 我咧咧嘴,靠,这是什么孽缘啊? “所以说啊,同学们,你身边的人,就是你一生最最值得珍惜的财富……” 话音未落,我和沈映鹤就不约而同地彼此看了一眼。 然后一齐丧气地趴在了桌上。 “什么财富啊,是负债吧。” 就在我还装模作样地摆出一副一穷二白的苦相时,沈映鹤突然爬起来,很认真地说:“喂,咱俩做同桌吧!” 我心头一颤,不知道为什么。 也许因为他大大咧咧的笑容就在陽光里,小虎牙白得耀眼。 吃错药了吧你,我们又不熟,为什么? 然而我说,好。 第二章 /288861泯然众人的幸福最新章节! 饶有兴致地朝我们这群新生张望,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品评的,是高二的学生,纯白色校服。 饶有兴致地朝自己班级和隔壁班级同学张望,互相之间拍拍打打的,是高三的学生,浅蓝色校服。 相处的时间越长,对自己人的兴趣越大。 我们这群杂牌军在主任的指挥下混入纯白浅蓝的人海,仿佛一头扎进了广袤的天空中。书包里空空的,因为教材还没有发下来,里面只有几张演算纸、一个笔记本、一个铅笔盒,还有一台相机。然而当我远远地瞟到沈映鹤并朝他打招呼的时候,第一眼注意到的,是他的书包。 很充实的样子。 “你背什么来了?炸,药包?” 对我这个不好笑的玩笑,他很配合地弯腰低头,摆出一副“不可说不可说”的神秘表情,竖起食指在嘴边发出“嘘”的声音。 他一口气吹在我脸上,然后嘿嘿一笑转身排队去了。 留下我一个人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耳朵有点儿发烧。 不远处有一个穿着纯白色校服外套的高二学姐靠在灯柱上看我,清秀白净,嘴角带笑。我不清楚她刚刚是不是看到了我的反常,所以心虚地从她的笑容里看出点儿意味深长。 我尴尬地朝她咧咧嘴,权当是跟前辈打个招呼。 “新生吧?”她声音不大,但是很有分辨度,蛮好听的。 “学姐好。”我点头哈腰。 “喂,方觉夏!”一个肩上披着细碎中短发的女生跑过来,校服外套搭在肩膀上一跳一跳的,“你看见没,那边,有个高一新生染了一脑袋红毛,莫西干头,棕红色,特正,左耳朵上还戴着耳钉,倍儿帅!” 那个叫什么夏的学姐把目光从我身上收回来,很认真地说:“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浪啊。” “你干吗呢你?”我还在原地傻笑,抬头就看到沈映鹤兴冲冲地跑过来找我了,“队伍都快排好了,你还在这儿瞟谁呢?” “喂喂!”我激动地拽着他的袖子比比画画地想要跟他讲刚才听到的那句话,下意识地回头一看,发现那个学姐又在远远地看着我们笑而不语,仿佛教导主任蹑手蹑脚地在捉奸。 然而定睛一看,那笑容里满满的都是羡慕。 我被自己诡异的念头吓到了,光低头琢磨,忘记了手正狠狠地掐在沈映鹤的胳膊上。 过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这一点,赶紧撒手道歉,他却摆出一副娇羞的表情,细声细气地呵斥道:“色狼!” 我摊手:“我真冤,没占到什么便宜,就被诬陷。” 他大叫:“你摸都摸了!” 我也冤屈地大叫:“可是手感不好啊!” 开学第一天就互相调戏的男女同学实在有伤风化。 沈映鹤满脸通红地说:“排队!” 然后,我就跟在他屁一股后面朝着五班的队伍走过去。抬起头,黑色T恤挡住了我的大半视野,前面男生的背影晃晃悠悠的,不过晃得很有节奏感。 我并不是一个很活泼的人,就像此刻,站在队伍里面,我也没什么兴趣主动跟前后左右的新同学打招呼做自我介绍,当然如果有人愿意起这个头儿,我一定是那种乐于捧场、不吝微笑的群众角色。 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沈映鹤,我就觉得特别亲切,虽然一点儿都不了解,却有种上辈子我们就认识的熟悉感。 我从书包侧面掏出相机,举得高高的,角度微微向下,朝各个方向狠狠地乱拍了七八张。 我在扬声器里响起主持人银铃般腻人的嗓音时,我低下头认真审视刚刚拍到的几张照片。 有的恰巧拍到人物特写,有的只是茫茫人海。 在一群面无表情的同学中间,有个极漂亮的女孩子歪着头,带着微微好奇又极力掩饰的表情,注视着她斜前方不远处一个极漂亮的男孩子。 还有一个高二的男生,身上搭着校服,长着一脸青春痘,抬起一只脚试着去踢前面那个男生的屁股。 竟然还有闵思思,低垂着头,面无表情,只能看到小半张侧脸。就在她没注意到的斜前方,有个好看的男孩转过头偷看她,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似乎不是笑容。 最神奇的是,我竟然拍到了那个学姐。一群嘻嘻哈哈面目模糊的同学中,只有她沉默而严肃,一双眼睛格外明亮,专注地看着什么人——可是她注视的那个人并不在我的镜头里。 突然听到鸽哨的声音,附近居民区的鸽子呼啦啦成群结队飞过头顶。我仰头,看到一方湛蓝如洗的天空,没有建筑物的遮蔽,纯粹的蓝,令人窒息。 我轻轻地把相机揽进怀里,不知怎么开始有点儿感伤。 我的相机好像是上帝的眼睛。我们在人间庸庸碌碌,只看得到自己周围的一亩三分地,它却能站在高处捕捉到所有人转瞬即逝的微妙瞬间,然后让那些背后的故事露出一条细细的尾巴。 可是我抓不住 “叹什么气啊,开学第一天,忒没朝气了吧?”沈映鹤在我身边,不敢大声讲话,听起来口气贼溜溜的。 我把相机递给他,他开始一张张地翻。 “这就是你刚才照的?” “对啊,看出点儿什么没有?” 他把脸贴近了相机。 “你那张油汪汪的脸,离我屏幕远点儿!” 沈映鹤闻声,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脸蛋紧紧贴在了屏幕上,贴完左脸贴右脸,看我气得直翻白眼,才高兴地笑了。 “你拍的乱七八糟的,能看出什么来呀?” 我摇头:“单纯真是好啊。” “那你倒是说,这里面有什么?” “故事。” “什么玩意儿?” 我一把抢过相机翻到那几个人的照片,把角落里面的细枝末节和眼角眉梢都描绘给他看。 “你不觉得这几个人背后都有故事吗?” 他也很认真地揣摩了一番,用轻蔑的口吻说:“也许只是你想象力过于丰富。” 我正要抓狂,他又深沉地来了一句:“也许真的有。” 沈映鹤的眼睛看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才抬起头,又恢复了大大咧咧的笑容。 “你说,大家来参加升旗仪式,是不是都为了能光明正大地偷看一眼平时不容易见到或者能见到却不敢明目张胆注视的某个人哪?” 我被这句一口气通到底的话镇住了,然后弱弱地接一句:“放屁,升旗仪式是青少年爱国主义教育,我来参加的目的很纯粹,你少代表我。” 他大笑,这个话题也就不了了之了。 然而之后的几分钟里面,我一直陷在他的话里出不来。 虽然我从来不曾亲身体会过,但是也知道,有时候课间操和升旗仪式是很多人最为期待的。茫茫人海,他们总是能寻寻觅觅地将目光定位到某个人身上,将冗长无趣的仪式变成一场不足为外人道也的独家记忆。 “所以最幸福的,还是在身边啊。” 我前言不搭后语地感慨了一句。 然而沈映鹤嘿嘿一笑,接过话茬儿:“小爷我一直都在啊。” 我没有驳他面子,转头微笑。 主席台开始一片混乱。各个班级的家长代表上台抽签选择班主任,我百无聊赖地低头玩相机。 翻到沈映鹤的那张,忍不住笑出来,歪头仰视身边臭着脸的沈映鹤。 也许是侧面的角度弥补了小眼睛的劣势,挺直的鼻梁和深刻立体的骨骼构架让他这样看上去远比正面好看。我想都没想,抓起相机就照,那一刻,陽光从他头顶倾泻而下,时机好得不得了。 然而,“咔嚓”一声吸引了包括沈映鹤在内的周围所有人的目光。 我保持着照相的方向和姿势,不知道如何解释这一行为。 “你……”沈映鹤面色尴尬。 “我……”我突然镇定下来,“同学,你让一让,挡我镜头了。” …… 他淡定的眼神戳穿了我所有的伪装。 沈映鹤耷拉着眼皮讥讽地看着我,往旁边一闪身,刚才被他的脑袋挡住的大太陽就在取景框中金光灿烂地晃瞎了我的狗眼。 我们班主任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教物理,叫余伟。 排队进教室的过程中就听到很多家长不满的抱怨声。 “刚才穿亚麻连衣裙那个女的,非要上去代表大家抽签,也不征求意见就自己往台上走,那是谁的家长啊,也真好意思。” “就抽到这么个新分配的小老师,还是男的,能管好班级吗?第一次教课,什么水平都不知道。” “看那长相就镇不住这帮学生。这班级要是乱套了可怎么办哪。” 我突然很好奇。 三十年后,我也会成为这样为了子女成天瞎操心、毫无逻辑和涵养的大婶吗? 又或者,富有逻辑,富有涵养,可是从不为子女慌乱,就像我爸我妈? 我突然转过头去看沈映鹤。教室的座位并没有分配,大家都是随便坐,很自然他又坐在我身边。那一刻,我脑子里面有个荒谬的问题,这个男生要是当爹了,跟儿子在一起会是什么样子呢? 这教室里面每一个用淡漠表情掩饰期待和兴奋的孩子,每一个自以为站在比同龄人高出一大截的平台上的佼佼者,每一个充满了各种期望和目标并志在必得的未来赢家,三十年后,会是什么样子呢? 假期见各种亲戚,被大人摸着头夸奖,他们说,哎哟,实验啊,进了实验不就等于一只脚踏进北大、清华了吗? 我笑。 当年的刘懿言,在我们心里,也等于是一只脚踏进了实验。然而真正决定命运的,是另一只脚。 我轻轻地叹口气。 沈映鹤转过头:“你怎么了?” 我大脑短路,脱口而出:“你说,你要是当了爹,是什么样子啊?” 他满面通红,我也是。 这是怎么了?我发现,自从考上了实验,我的智商原地不动,情商却朝着尖子生靠拢,稳步下降。 很长时间,余伟在讲台前整理各种即将分发的资料,班里新同学窃窃私语互相介绍,我们却像两尊石雕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 就在我尴尬地偏过头去看窗外陽光曝晒下熙熙攘攘的家长们的时候,他突然很认真地说:“保守估计,那应该取决于孩子他妈是什么样的人。” “实验中学新学期,新生活,暨2003级新生入学欢迎仪式,现——在——开——始——” 我突然发现,就这样,我们一家三口人,朝着三个不同的方向,开始了各自的新生活。 我笑了,他如释重负地趴在桌子上,好像刚参加完一次重大的考试。 “你脑子里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啊。”他皱着眉头,半张脸贴在桌面上,转头看我。 “没有啊,”我辩解,“我就是突然很想知道我们大家几十年后的样子。” 他不再用鄙视的目光镇压我,眼神飘向窗外,好像也开始认真思考起来。 “可能会像我们的父母吧,”我继续说,“毕竟是遗传嘛。” 沈映鹤摇摇头:“那样多没劲儿。” “什么?” “我是说,人就这么一辈子的时间,你前半辈子观看你父母的生活,后半辈子还要再模仿复制一遍——你亏不亏啊?” 我默然。话是这么说,可是谁能担保我们不重蹈覆辙?也许父母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沈沛瑜无聊,他们年轻的时候也有理想和憧憬,无论是对生活还是对爱情,就像此刻的我们。 可是最终他们也和我们一样,高估了自己的创造力和运气。 就像我爸我妈曾经那样反叛而浪漫的婚姻——荣辱与共,死于非命。 “不过……”沈映鹤转过头来看我,笑眯眯的:“你这女生真挺好玩儿的,真的,挺有意思。” 他说我好玩儿。有意思。 很多很多年后,我对着各大公司网申系统的ope i gquestio s(开放式问题)发呆,这些变态的国企、外企总是要求我们用100字左右来形容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总是语塞。 我有时候开朗,有时候木讷,有时候认真,有时候懒散,有时候热情,有时候冷淡,性格中找不到任何一丝压倒性的鲜明特点。每当那个时候我就会想起,有一天下午,热气腾腾的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有个第一次见面的大男孩趴在桌子上,用懒洋洋的语调瓮声瓮气地说,赵雪砚,你真挺好玩儿的。 余伟敲敲桌子,咳嗽两声,开始讲话。 他说,欢迎大家来到实验,大家对这所学校有什么问题的话尽……量不要来问我,因为我也是新来的。 我们笑,他也露出腼腆的笑容,好像成功讲出一个开场笑话,如释重负。 余伟的头发是偏分,而且分得很明显,略长的半边刘海儿让他看起来有些像农村版谢霆锋。他的眼睛和沈映鹤一样小,我有时候很难找到他目光的焦点。 在沈沛瑜介绍了自己的教育背景之后,他开始让大家记录开学时间、第一天上学需要上交的教材费学费班费、新生军训的安排……大家拿出纸笔刷刷地记,我用余光无意中捕捉到沈映鹤写字的样子。 不知道这是不是尖子生的独特魅力。哪怕是一个站在墙角其貌不扬的眼镜男,佝偻背,两眼无神,只要一坐到书桌前开始写字算术,那种姿态就散发着一种专注的霸气,何况是沈映鹤这种高高大大的清爽男孩。他略略低头,整个人被陽光和陰影一分为二,眼睛低垂,没有驼背,握笔姿势正确,下笔如飞,字迹清隽,这样的姿态,偏偏不知哪里又有点儿漫不经心的懒散劲儿。 我轻轻把相机打开,将照相声音调为静音,刚刚鬼鬼祟祟地举到一半,他就皱着眉转头看我:“你怎么跟狗仔队似的?” “能不能别这么自恋?你以为你多好看啊?”我嘴硬。 “我怎么不好看?我不好看你干吗拍我啊?” 前面的女生诧异地回头看了我们一眼,眼镜片反光,明晃晃的,我俩赶紧闭嘴。 她转回头继续写字,我很小声地学着刚才沈映鹤的语气:“我怎么不好看?啊呸,你真好意思。” 他不理我,继续认真记录缴费清单,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行云流水。 我被晾在半路,有点儿尴尬。 过了不到半分钟,他突然大吼:“你愣着干吗呢?我给你机会了,肩膀都酸了,你到底拍不拍啊?!” 这回,大半个班级都回过头来看我们 余伟看到了,嘿嘿一笑,“哟,相机都带来了?也别光拍一个人,给老师也照一张!” 全班开始大笑,起哄。我脸红了,但也大大方方地站起来给余伟照了一张。他摆着V字手势笑出一口白牙,活脱儿就是个欢乐的农村青年。 然后在余伟的号召下,全班同学扭过头朝着我的方向微笑(当然也有很多木讷腼腆的同学丝毫没笑,目光苦大仇深),我们有了第一张合影。 摸底考试的风潮过去,九月正式开始。 九月是多么美好的月份,天气凉爽,空气清新,周杰伦发新专辑。 如果不是所有的升旗仪式上,主持人总要提到这句欠揍的“金秋九月,金风送爽”的屁话。 但是的确,秋高九月,金风送爽。一切都金灿灿的,我的呼吸也格外畅快,趴在桌子上呆望窗外陽光灿烂,天下太平。 不过我必须要承认,九月最令人不爽的,就是新学期。课程对我来说,有那么一点点难。 所谓“一点点”的意思就是,上课时候,听听全懂;做卷子的时候,做做全错。 我觉得我都听懂了啊,那些定义,那些定理的推导,都清楚得很嘛,为什么一做题就犯傻呢? 实验没有给学生统一征订练习册,关于这一点我曾经问过沈映鹤,如我所料地受到鄙视。 “学校没有义务给我们安排指定练习册啊,市场上那么多,你自己根据水平去挑就好了,根据能力,爱做几本就做几本。话说回来,如果他订了统一练习册,但是是我不喜欢的类型,那我也不会做,白白花钱。” 我只好沉默。 不过,每科老师都会下发海量的练习卷子,但是学生是否按时完成了,老师也不过问——他们上课会选择性地讲讲卷子上的题,方式就是“大家注意下第5题,其实有种简便算法,我们假设……” 我连不简便的算法还没学明白呢,他们已经开始跳过这一步,走上了捷径。而我会做的那些题,都不在他们的提醒范围之内。他们也不关心我做没做。 地理老师是个年轻女人,听说是个新老师。作为文理分科前颇受歧视的“副科”(历史、地理、政治)教师,她第一堂课就用了二十多分钟端正我们对文科的偏见。 “实验的很多同学从小就认定了学理科,对文科丝毫没有了解,只认为那是理科跟不上的人才学的,我觉得这种认识都很肤浅,文科其实也很不容易学,只能说各有侧重……” 我在下面拼命点头。 沈映鹤正在翻英语卷子,侧过脸瞥我一眼:“你想学文啊?” 我愣了愣,还真是没想过。 “我就是觉得,她说得挺有道理的……” “文科本来就比理科沈沛瑜,有什么道理啊?” 我怒,虽然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怒什么,文科又不是我妈,我捍卫它做什么。 “那么沈沛瑜,你为什么不去学” “因为我想造原,子弹玩,你管?” 我……的确管不着。 后来我想了想,也许是因为同样身为实验的弱势群体,我不自觉地对文科产生了同病相怜的战友情谊,好像抬高了文科的地位,就等于抬高了我自己的地位。 诡异的逻辑,莫名其妙的荣誉之战。 “我说真的,别学文科。”好长时间的沉默之后,我以为话题都结束了,他突然又飙出一句。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接了一句:“嗯,我不学文。” 然后他笑了,没有看我,所以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朝他的英语卷子卖笑。 他专心写字算题的时候,特别好看。 后来,地理老师开始进行正式的教学内容讲授——地球运动。 我听得一头雾水。 我不知道是我的智商问题,还是她的教学水平问题。我发现文科的确比理科难,因为连物理我都听懂了,可是我听不懂地理。 讲到近日点、远日点的时候,地理老师停下,笑眯眯地问讲台下心不在焉的同学们:“咱们实验是不是有不少竞赛生啊,有没有物理好的同学知道开普勒三大定律?” 班里面安静了一会儿,然后沈映鹤懒懒散散地举手了——我强烈地感到那副懒散的样子是装的,肯定是装的! 他放下英语卷子,站起来说:“这三条定律应该是17世纪初开普勒发表在他自己写的书里面的。第一定律又叫轨道定律,是说所有行星绕太陽运动的轨道都是椭圆,太陽处在椭圆的一个焦点上。” 我当时很想拽拽他的袖子问问,那个开普勒还是开普敦的(我没听清),凭什么这么说啊?而且,椭圆……一共有几个焦点? 第二个定律就是面积定律,也就是说,对于任何一个行星来说,它与太陽的连线在相等的时间扫过的面积相等。” 说到这儿,他跑到讲台上画了一个椭圆,太陽,地球,连了几条线。 “形象点儿说,用S代表太陽,E代表地球,就是在面积上,SAESBEE。”他挠挠后脑勺,“这个的证明涉及角动量的问题,不废话了。” 谢谢你。我在心里感叹。 “第三定律是在几年后才发现的,应该是叫周期定律,也就是所有行星的轨道半长轴的三次方跟公转周期二次方的比值都相等。” 后来他说的话,我就完全听不懂了。 一涉及数学公式,我就dow 机(死机)了。 结束的时候,他还颇为谦虚地说:“估计很多同学都知道这三大定律,其实我的理解也不全面,班门弄斧了。” 我靠。 他坐下之后,继续做英语单选,一脸严肃,好像根本没看见讲台前既兴奋又严阵以待的地理老师。地理老师对他大加赞扬,他却好像没听到一般。 可是我发现他抿着的嘴角,努力压抑着上扬的弧度。 “想笑就笑吧,你刚才很拽。”我非常体贴地说。 于是,他终于面红耳赤地趴在了桌子上:“赵雪砚,我跟你没完。” 变本加厉,穷凶极恶,丧心病狂。 我说的是此刻的地理老师。 沈映鹤的表现好像踩了她战斗模式的开关,为了表现她不输于这群高一毛孩子的专业知识,她讲的课直奔天书而去。 “她到底在说什么啊……”我感叹。 “其实,地理是理科。如果你大学时要修跟地理有关的,气象学、地球空间科学、地质学……通通都是理科。”他一边转笔一边说,顺便还答了一道单选题。 我觉得沈映鹤的一系列所作所为,根本就是在绝我的后路。 不过在实验上课的这两个星期,有件事情让我很憋闷。 以前在十三中上课的时候,课堂气氛很轻松(也许是因为没几个人听),如果听到不明白的地方,只要你皱着眉头用茫然的目光看老师,他就会仔仔细细地再讲解一遍。 可是现在,我不大敢举手说自己没听懂。安静的课堂上,我怕自己的突兀被人笑话。 这是很小家子气的行为,我知道,虽然本来我在这个班里面就没什么面子可言,但是我仍然不敢。 实验老师的特点就是,书上有的东西,他们基本不怎么讲,我也习惯了自己看书预习。不过,他们上课会引申出来很多定理和简便公式,搞得我压力很大。 不到一个月,我就发现我从听听全懂变成了听听半懂。 我很着急。虽然还有一个多月,可是期中考试就仿佛秋后问斩的刽子手,明晃晃的大刀朝着我的小细脖子砍过来。 熊四成的数学课讲得旁若无人,梦游一般。虽然沈映鹤评价他的课讲得不错——估计是针对他们那样的水平来说的吧,反正我不喜欢他。 终于在他又一次一笔带过某个定理的证明时,我绝望地趴在桌子上,深沉地叹了口气。 一边在做练习册的沈映鹤突然头也不抬地大喊一句:“老师,我没听懂,你把证明推一遍可以吗?” 我猛地抬起头看他,没听懂?他根本没有听课好不好? 他心不在焉地弯起嘴角。 我突然心里一暖。 熊四成诧异地看他,那张白脸上终于有了点儿像活人的表情。 然后缓慢地转过身,在黑板上推导公理推论3的证明过程。 我赶紧抓起笔往笔记上抄,眼睛有点儿热,说不出来为什么。但没有对他说“谢谢”,说不出口。 相反,余伟就可爱得多。 虽然沈映鹤不是很喜欢听他讲课,嫌他讲得太沈沛瑜又啰唆——当然其实沈映鹤并没有这样说,一切只是我的猜测。他从来不会刻意卖弄自己对于高难度的偏好,尤其是在我这种需要平和派教师的人面前。 余伟每每结束一个知识点都会巡视全班,用一副有点儿欠揍的表情。我就会在这个时候朝他挤眉弄眼,表示我没听懂,然后他就会重新讲一遍。 而且绝对不会难为我,嘲笑我。 我真的好喜欢他。 后来有段时间,很多老师都觉得沈映鹤在故意捣乱。尤其是熊四成,他看沈映鹤的眼神越来越古怪——想来一个上课不怎么听课的尖子生屡屡高喊自己听不懂让他重讲,除了故意作对,找不出第二种解释。 终于在沈映鹤又一次喊自己听不懂之后,熊四成把粉笔往讲台上一扔,左手扶眼镜,右手合上讲义,薄唇轻启打算要说点儿什么。 我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也很大声地喊了一句:“老师,我,我,我,我也没听懂!” 他呆住了,然后咽了口口水,慢悠悠地转过身,重新把那道题讲了一遍。 最后颇有深意地盯了我们两个半天。 沈映鹤头也没抬,撇我一句:“你看,说不懂也没什么难的嘛。” 他根本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后来沈沛瑜跑过来跟我聊天,提起沈映鹤,嘿嘿笑了半天,说:“我也很多听不懂,所以我那段时间也很感谢沈映鹤啊,他喊不懂的那些题,正好也是我不敢问老师的。” 那个被沈沛瑜喊作宋子涵的黑丫头她也凑热闹奔过来说,“对啊对啊,沈映鹤好帅啊,每次他说他听不懂,我都很想在后面致敬,跟一句‘老娘也听不懂’!” 旁边很多人附和,我才发现,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原来这么多人听不懂。 但心里还是有点儿不是滋味。我很想告诉他们,沈映鹤并不是真的听不懂,他也不是为了造福社会而假装不懂。 他是为了我。 小家子气又泛上来,被我憋回去了。 我到底在郁闷什么? 于是上课的时候,我偷偷给他传字条,也许因为当面说不出口。 “我不懂的地方,会自己问老师的,如果还是听不懂,我就问你,你给我讲,好不好?省得老师误会你捣乱。” 他盯着字条,扬扬眉毛,有点儿诧异。 我以为他没明白,抽出一张纸打算再解释解释的时候,他突然说:“直接说话多方便,你写什么字条啊,不嫌累啊?” 我挫败地趴在桌子上。 在我恬不知耻地带动下,沈沛瑜他们也渐渐习惯在课堂上举手让老师讲的慢一些、细一些。班里的气氛似乎轻松融洽了许多。 我的心里也轻松了许多——好像终于把这个不知情的家伙从聚光灯底下抢回来一样。 可他还是很耀眼。有很多女孩子不敢看方勺安,却很大方地跟沈映鹤开玩笑,班里的男生也常常搂着他的脖子拽他去打球。 我有一个很出色、很招人喜欢的同桌。 所以,我有时候变态地安慰自己,你离他最近。 但是这又代表什么呢? 我到底怎么了?! 五月晃晃悠悠地走到了尽头。 又快到六月了。 去年的六月二十二日是我们全市中考的日子。 地理老师教过我们的,六月二十二日,近日点,北半球夏季白天最长。 天光就像一条开口向下的抛物线,正在一点一点地,朝着那个最顶点的日子移动。 夏天你好。 记得去年的这个时候,我还是十三中初三毕业班的学生,天气酷热,中考迫近,所有人都躁动不安,但还要硬着头皮继续做模拟卷。 汗水都滴在试卷上,再用胳膊一抹,划出一小片浅浅的水迹,几秒钟内就干掉,在卷子上留下小小的褶皱不平。 一年这样快就过去了。 《同桌的你》是怎么唱的来着? “那时候天总是很蓝,日子总过得太慢。” 其实不是这样的。 好日子总是过得很快。快考试前的那几天总是在想,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能不能给我个痛快的?可时间就是一分一秒慢悠悠地走,一点儿都不同情我们的煎熬。 倒是考完之后的那个暑假过得飞快。 我伏在桌子上,整张脸都贴在沈映鹤刚给我买来的可乐罐上,汲取铝罐上珍贵的凉意。 我的下巴压着一张刚发下来的数学月考卷子,鼻尖对着的地方正好是个红叉。 “付出和结果之间的关系,如果真能用个公式算出来就好了。”我感慨道。 如果这样,人间会少多少伤心。 “只能说大部分情况下是正相关,但是算出来是不可能了,这变量也太多了,还要先一一验证相关性呢。”沈映鹤说完这一串我听不懂的话,就仰头咕咚咕咚地灌了一肚子可乐,满意地打了个嗝,大大咧咧地坐下来。 我两只眼睛都努力看向鼻尖那个方向,看成了对眼。 那一长串的1/(2+1)+1/(3+1)+1/(4+1)……+1/( +1)看上去怎么那么像蜈蚣,手脚并用地在我鼻子底下爬,满卷子爬。月考时,我都快要把笔头给啃烂了,还是一道也做不出来。 数列啊数列。 我刚从三角函数的大坑里爬出来,就跌入了数列的大坑。 每学习一个新章节,我都要经历一遍“我靠这都是啥”—迷茫—艰难开窍—好不容易学会了却发现已经赶不上趟儿了的沮丧过程。 我坐起身,烦躁地收起了考卷。 知道吗?小时候我可羡慕大雄了,因为他有哆啦A梦。大雄从小傻到大,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这不要紧,他还拥有那个从抽屉里爬出来的蓝胖子,蓝胖子会帮他;帮不了他,也不嫌弃他。 我小时候每天放学都会拉开抽屉检查一遍,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哆啦A梦才会来。 这一直是我的梦想。 现在这个梦想还是实现了一部分的,我是说,我变成了大雄。 自打上学期期末考过后,我的成绩就这样稳定在了我们班的35~40名区间段。怎么往前使劲儿都没有用了,因为前面的人也在努力。 有时候上课的间隙,我会忽然走神儿。夏天我们换了白色的纱质窗帘,陽光透过白纱照进室内,每个人的脸上都像偶像剧一样打了柔光。又轮到我们这一组坐在窗边,虽然偶尔会很晒,但可贵的是一直都有风经过。窗帘常常被风扬起,拂过我的脸,落下的时候会温柔地将窗边的人笼罩在其中,遮挡住视线。 像一个与世隔绝的短命小堡垒。 有时候被罩在其中的是我和沈映鹤。我们会对视一眼,笑,然后他将身上的窗帘打掉,继续低头去写字。 陽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在他身上。我蓦地想起初见的那天,他就这样坐在这个位置,在我的镜头下“写,最好的时光”。 最好的时光。 更多的时候,被罩在里面的只有我自己,连沈映鹤都被隔在了外面的世界。讲台,老师讲课的声音,黑板上方红色的八字校训,琅琅的读书声,都在纱帘之外,他们都没发现我不见了。 我不会像沈映鹤一样急着摆脱窗帘的纠缠,而是抵着下巴,安然享受这一分钟的失踪。 好像这样就不用面对困扰我的一切问题。时间不可阻挡地向前,但是可不可以偶尔也忘记一下我呢? 第三章 /288861泯然众人的幸福最新章节! 上个星期五,余伟下发了一张表格。 《实验中学2016级高一学年文理分班志愿表》 拿到这张表的时候,沈映鹤扫了一眼,随手就扔进了书桌。余伟的声音从讲台前悠悠传过来:“这张表呢,打算留在咱们五班学理科的同学就不用填了,有学文意向的同学填好了之后让家长在最后一栏签好字,期末考试之前统一上交。” 我捏着这张表。 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刻。 “回家和家长好好商量商量啊,我的建议呢,是这样的,”余伟双手撑在讲台上,对着台下各怀心事的同学们说道,“有些同学本来就志向坚定,一早打算好了,那当然最好。对犹豫不决的同学来说,我的建议呢,是在考虑的时候啊,这个,要以兴趣和能力相结合为原则。” “没听懂!”宋子涵举手。 这时候,全班都在窃窃私语,躁动的情绪暗潮涌动,只有宋子涵还在耐心听着余伟絮叨这些废话。 “能力就是成绩啦,当然要选自己有优势的方向啊,这个我就不费话了,大家回去好好研究自己大考小考的各科成绩,不光要研究现状,还要研究潜力。” 对于宋子涵搭茬儿,余伟很高兴,滔滔不绝地讲了下去: “兴趣呢,也分两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是你对理化生和史地政这两个方向课程的兴趣,也就是高中课程上的文理方向;第二个层次,指的也就是你大学的时候想学什么专业了。想当数学家,就去学理科;想学中文系,那自然去学文。早点儿考虑,也就能早点儿树立未来的人生目标,这是好事。” 我拿着表,虽然有些恍惚,但余伟的话还是钻进了脑海。 是啊,赵雪砚,你想做什么呀? 我转过头,看着正专心致志地写物理练习册的沈映鹤,问题脱口而出:“沈映鹤,你以后想做什么呢?” 沈映鹤愣了愣。 他转过头看着我,本来想要笑我的,可是看到我脸上严肃的表情,不由得也收敛了玩闹的心情。 “不知道呀。不过,”他放低了声音,“我是想去北大读工科专业的,本科毕业后申请出国读博士,再后面的事情,我没想过。” 一年过去了,他对我也渐渐敞开了心扉——曾经校庆大扫除的时候死活都不肯承认自己想要考北大,现在已经能够轻描淡写地对我一笔带过。 沈映鹤盯着窗口不远处的那棵树,半晌才收回目光,笑笑说:“想那么远没必要,反正先这样打算着吧。怎么忽然问起这个了?” 我摇头,朝他不好意思地笑,捏紧了手中的分班志愿表。 他看了一眼,动动嘴唇,却什么都没说。他曾经说过不要我学文,可我忘了问他为什么,就急着答应了。 现在想问,又问不出口。 这个曾经对我说“说真的,别学文”的少年,真的站在关乎我未来命运的十字路口上,却不敢再轻易地说出不负责任的怂恿与挽留。 第四章 /288861泯然众人的幸福最新章节! “你是第二个跑来问我该不该学文科的人。”方觉夏说。 我和她并肩坐在行政区三楼的窗台上,将后背靠在玻璃上。夕陽余晖照得人暖融融的,却一点儿也不热。她周身都镀上了毛茸茸的金色光圈,笑得好亲切。 “另一个是谁?”我不由得好奇。 “叫刘懿言。是个特别好看的小姑娘。” “她可是我们级的女神呢。”我介绍道。 早就听沈映鹤说起过刘懿言有学文科的打算,这个消息虽然没有易子乔谈恋爱那么震撼,但是也流传甚广。 很多女生都在背地里说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看来大美女在一班激烈的竞争环境下待不下去了。 谁不乐意看美女难堪呢? 刘懿言的人生恐怕是我不敢想象的。大家都在实验的海洋中生存,只有她因为漂亮而活成了一条观赏鱼,一举一动都被品评,无辜却很难让别人同情。 “是吗?”方觉夏听了我的介绍,若有所思,“怪不得压力那么大。” 方觉夏是我们高二文科的大神,稳坐第一宝座,所以很多老师都对我们说过,可以去找她聊聊学文这件事。但是最终有胆子找一个陌生大神学姐落落大方地聊天的,只有让很多女生非常不屑的刘懿言。 漂亮女生的自信与生俱来,不服不行。 我还是不免八卦起来:“那个,学姐,能不能告诉我,刘懿言怎么了?” “和你一样纠结要不要学文科啊,”她避重就轻,“不就是被那些女生脑子笨才去学文科、文科比理科简单、都考进了一班这种尖子生班却跑出来学文很丢人等等的陈词滥调气到了嘛,我当年也是尖子班出来学文的,所以她来讨经验,想让我给她些信心,好去面对流言的攻击。” “那你当年为什么学文科?” 方觉夏没想到,我居然从刘懿言忽然绕到了她这边,眼神闪烁了一下。 “因为文科的确简单啊,谁不希望日子轻松点儿。”她笑了。 说谎。 我直觉如此,却不明白为什么。 我也只能接着问:“刚才你说的那些瞧不起人的陈词滥调,当初就一点儿都没影响到你吗?” 方觉夏摇摇头,笑了:“我向来不在乎别人怎么说。” 多少人在被世界围攻的时候赌气地说过这种话,没有人像她这样令人信服。 “不过,”方觉夏又把谈话的主动权抓回到她自己手里,“你也面临跟小女神一样的烦恼?不是吧?” 方觉夏一脸坏笑。 可不是嘛,我从成绩到长相都不配被攻击,不禁汗颜地摇头否认。 “所以你又在为难什么呢?如果你觉得理科很难,那就来学文呀,做我的小学妹。”她伸出手拍拍我的肩膀,亲热地进入了传销模式。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明明屏住的情绪,在她忽然像个姐姐一样笑嘻嘻揽住我肩膀的瞬间,开闸一样奔涌起来。 “前途很重要。” 我突然哽咽。 “可我舍不得离开一个人。” 方觉夏安静地听着我颠三倒四地讲话。 我也不知道我有什么好说的,不过就是我有一个同桌,我喜欢他,我想留在他身边。可我知道我应该去学文。 我跟她讲我叫赵雪砚,他叫沈映鹤。我跟她讲沈映鹤有多么优秀,多么没有架子;我跟她讲那本田字方格,讲我们一起演的《白雪公主》,讲他和朱美璇,讲他对我说不要学文,讲他帮我止住的鼻血…… 许多许多琐碎的小事。 方觉夏微笑着听,没有一丝一毫地不耐烦。 “你喜欢他,可他不知道。你也不知道他喜不喜欢你,所以你留下来,前途和他都不一定能回报你。你也知道没回报的事情就没意义,不应该做,可你舍不得,只能饮鸩止渴,是吗?” 我点点头:“相比之下,我真是够废话。” “不是的,”方觉夏摇头,“你说的那些,不是废话。” 太陽渐渐隐没在楼宇间,可距离真正的天黑,还有好长的一段时间。 “我帮不了你。我真的不知道。”她说。 我以为她会说,人生很长,喜欢的感觉是会改变的,不值得牺牲前途,你会后悔。或者她会说,学文了也可以继续喜欢他啊,学业为主,你要分清主次。甚至她可能会说,学理科也未必不好,你要好好努力,追上他的步伐,未必没有奇迹。 可她说她不知道。 “我自己都没活明白,我又能教你什么呢。”她转头看着背后落下的太陽,神情肃穆,又有些哀伤。 “学姐,你也有喜欢的人吗?” 她没说是也没说不是:“赵雪砚,其实我很羡慕你。” 又有人说羡慕我。 “我真的很羡慕,喜欢一个人是克制不住想要跟他亲近,跟他说话,了解他的一切的。你有这个机会,把你的喜欢包裹在同桌的身份下,常常开个玩笑,互相贬损,再互相关心。即使治标不治本,也比见不到摸不着,假装不认识要好得多。” “学姐……” “你以为现在不认识没有关系,因为还需要时间准备,总有一天你会让他认识最好的你。但是有时候感情和好不好没有关系,就差那么一秒钟,即使你再好,他的好也早就都给了别人。” 她转过头笑着看我。 “所以,我真的帮不了你,不是因为我妒忌你。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什么才是更重要的。” 放学的铃声打响了。 我很抱歉耽误了她两节自习课,方觉夏摇摇头,拍拍我的脑袋。 她坐在窗台上看我走远,我回过头,看到她朝我笑,像校庆那天的时候一样。 忽然想起,高一刚开学的时候,我对着人海随便乱按了好几次快门,当中有一张就是方觉夏。她凝神看着某一个方向,可我不知道是在看谁。 可她是不会将她的故事告诉我的。 第五章 /288861泯然众人的幸福最新章节! 来福走的那天,我们一群人都哭了。我当时特别为来福伤感,听说他家挺穷的,其实年纪不比我们大几岁就出来当兵了。记得以前听我爸说过,有些时候部队里面的新兵蛋子常常被欺负得特别惨。我不知道来福那张傻乎乎、不会拍马屁的薄脸皮究竟能否在部队吃得开——甚至想得更远一些,他指挥教训的这一群人,在两三年后将会迈入高等学府,深造,好工作,好收入,好房子,好生活——而那时候,他在哪里? 这种想法被我妈听见又会被斥责为幼稚,而我爸则会呵呵一笑来原谅我的愚蠢。 我妈看问题永远从“我命由我不由天”这个角度出发。她的世界容不下弱者,也不存在什么“起跑线不一致”的不公平。你过得不好,票子少、房子小,那就怪你自己没能努力爬到高人一等的高度去过好日子,是你活该…… 而我爸,则会从他那用《参考消息》和政,府内参培养出来的宏观角度去宽容我这个小屁孩微观的偏激。教育资源分配的不平均是暂时现象,而一个社会对于竞争和效率的追求大于公平,是发展阶段的需要,所以,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过好日子,现阶段从宏观角度来说…… 全是废话。 我讨厌他们的冷酷。成人的冷酷。 我只记得来福对我们说,他羡慕我们能读书。 然后挥挥手,说:“好好学习。” 我哭得一塌糊涂。沈映鹤低着头,抿着嘴,不说话。 于是,我们正式开始了新学期。 一大早上,余伟就把沈映鹤他们这些坐在后排的高个子男生都叫出去搬书。一摞一摞用塑料绳捆扎的新教材被他们运进教室,我很兴奋。 每个新学期发教材,我都兴奋。从小学一年级开始我就这德行,教材是从第一排往后面传的,我那时候很羡慕前排的同学可以有更多的选择权——剔除掉所有页边折损或者有污点的,挑出一本最新的留给自己,剩下的传给后桌——然而后来我的一个小伙伴万分苦恼地说,她当时被分到一本破了的书,于是就重新挑了一本,把破的塞回去继续往后面传,被老师批评了。 当众批评。然后班里面一个很受老师喜爱的男孩子站起来,主动领取了那本破书,得到了全班的热烈鼓掌和老师的表扬,哦,还有一朵小红花。 我那个小伙伴非常非常痛苦,她盯着我,很认真:“我知道我错了,可是我朝那个男生要那本破书,他不给!这样下去,老师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了。” 我拍拍她的肩,真心地为她难过。 被老师记仇,还是一辈子,多可怕啊。 后来我也不知道那本破书的归属,是不是被他们两个中的某一个带回家用相框装饰起来了。 教材不便宜。作为消费者,怎么会抢着要一本破书?维权意识真他妈差。 我正在胡思乱想,书已经发到了手里,爱不释手地翻看,感觉到沈映鹤很诧异的目光。 “怎么了?” “你……第一次看见高一的教材啊?” “对啊,不是刚发下来吗?” 他耸耸肩:“对,对,没事了。” 然后,我就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武器——卷成筒后包裹上废报纸的旧挂历。 我不喜欢文教店贩卖的那种花花绿绿的书皮纸。书皮只能有三种——棕色牛皮纸、白色挂历纸、蓝灰色绘图纸。 除了挂历纸外,另外两种严重仰赖你父母的职业属性,而我爸妈的工作性质,估计能拿到的只有发票账本和政,府工作报告,而这两种是断然不能拿来包书皮的。 当我喜滋滋地打算开工的时候,看到了沈映鹤那副眼珠子几乎要掉在桌面上的惊讶表情。 “没见过包书皮啊?” “你从哪个年代过来的?现在你还包书皮?” “我不喜欢书磨损得脏兮兮的。” “花拳绣腿。” “你管我?!” 我慢慢从书包里掏出剪刀和透明胶,沈映鹤的叹息也越来越沉重。 包好了之后,拿出钢笔慎重地准备在封面上写标题和班级姓名,我虔诚得就差净手焚香了,突然想起来我的字写得很丑。 以前包书皮都是我爸给我写名字的,我爸写字特别好看。我说了,他放假在家的时候就喜欢养花养鸟写毛笔字,跟离退休老干部似的。 我的笔尖悬空很久,终于被我放下来。 “怎么不写了?” “我写字不好看。” “形式主义。写上书名和你的名字,你自己知道哪本是哪本,别人知道是你的就行了,你还想拿相框装起来啊?” 和我当年对那本破书的恶意揣测如出一辙,我笑了,把沈映鹤吓愣了。 “对了,”我突然想起“最好的时光”,所以很激动地揪住他的袖子,“沈映鹤,你帮我写吧,你好像写字很好看啊。” 沈映鹤被恭维了后就不好意思继续谴责我的形式主义,别别扭扭地拿起钢笔。 “写得不好看不许怪我哦。” 不照镜子我都知道我笑得很狗腿:“不怪不怪,写吧写吧。” 于是,他大笔一挥。 “英语”。 空两行。 “实验中学”。 “一年五班”。 “沈映鹤”。 然后,我们俩面面相觑了很久,他脸红了,挠挠后脑勺。 “那个……一不小心写成自己的了,我就是顺手……要不你重包一遍?哦,我还有涂改液!” 我看了看,不知道怎么,反而有点儿高兴。 自己也说不清的感觉,心里轻飘飘的。 “就这样吧,”我把书收进桌洞,递给他下一本,“接着写,写谁的名都行。” 余伟指定了临时班委——就是让大家举手自荐。沈映鹤毛遂自荐当了体育委员,而方勺安则被余伟指定为学习,委员——我不知道小白脸原来入学成绩那么好。 班长憨憨厚厚的,脸很黑,也是男孩,叫屠画。 沈映鹤坚持认为这是余伟的陰谋,因为全班只有屠画比他还黑,这样余伟以后和班长一起站在讲台上,就能衬出嫩白的肤色。 方勺安依旧面色沉静如水。他就坐在我和沈映鹤这一桌的右前方,隔壁一组的倒数第二排。沈沛瑜犹如小媳妇一般坐在他身边,沈沛瑜的那个朋友,我至今不知道名字的泼辣女孩,坐在沈沛瑜身后,和我一样是最后一排。 我想起分座位时候的一幕幕,傻笑起来。 第一堂课就是熊四成的数学课。他长得又瘦又高,架着一副眼镜,肤色很白,眼睛细长,颧骨有点儿高,看起来……有点儿刻薄。 而且很冷,和余伟完全相反,根本不笑。我抱着看热血友情大团圆的心态等来熊四成的开场白,竟然只有一句: “大家好,我叫熊四成,从今天开始由我来教大家高中数学。”然后翻开书,“今天我们来进行第一章的第一节,给大家介绍一下元素和集合的概念。” “他真没意思。”我趴到桌子上。 “人家是来上课的,你以为演电视连续剧啊?”沈映鹤瞟了我一眼,从书包里掏出数学书。 同一版本,但却是用过的旧书,当然,没有包书皮。 于是,我终于知道了他的大书包里装的都是些什么——用过的教科书、练习册、演算本。 “为什么是旧的?” “假期的时候提前学了高一的课程,所以先买了,”他随意地翻了翻,补充,“大部分人都提前补课了,或者自学。听说,像高堂清他们几个搞竞赛的,好像还要提前学一点儿大学的基础物理和数学分析呢。” 我不知道高堂清是谁,也没有问。只是当沈映鹤也不听熊四成讲课就开始自顾自地翻起《王后雄高二化学练习册》的时候,我悲哀地发现,我无意中闯入了那美克星的超级赛亚人国度。 大部分人都提前学过。 于是,我无意中就成了一小撮别有用心的极端,分子。 翻开新买的漂亮笔记本,心情稍微好了一点儿,我开始认真地抄黑板上熊四成给出的集合定义。 “那东西都没用,书上全都有,抄它作甚,浪费时间。”沈映鹤头也不抬,就甩给我这么一句评价。 “我乐意。”脸上有点儿挂不住。虽然我知道他说得对。 “好心提醒你,无用功。”他耸耸肩,继续做他的题。 我知道沈映鹤这种提醒是为我好,可是我那点儿差生的自卑心理让我不想承认。有时候宁肯别人在心里笑话我不懂高效的学习方法,但是面子上一定要笑嘻嘻地对我说,哎呀,你的本子真好看。 新学期一开始,我就知道,沈映鹤是个尖子生。 也许因为他破破烂烂的书都被吸走了一精一华。 也许因为他做高二的《王后雄教材完全解读》。 也许因为他在报到那天听到一班、二班时候不屑又向往的表情——你知道,差一点儿没得到,会令人不忿,而差得很远,就会令人平静。所以,我平静,他激动。 而后来的后来,沈映鹤终于不害怕会伤到我的薄面子,承认,他也是从一开始就判断出我不会是个尖子生。 我问为什么。 他不正经地哼了一声:“因为你包书皮。” 第二天就是摸底考试。 我前一天晚上还像煞有介事地复习了一下,我爸特意给我端了杯牛奶,放到桌边,说:“轻松应战。” 都应战了,还轻松个屁,被谁一炮轰了都不知道。 可实力的差距不是临时抱佛脚能够弥补的。实验似乎特意要给我们这些因为非典导致中考题目难度降低而占了便宜的学生一个下马威。这套摸底卷子,我完全找不到北,彻底考崩了,从头发丝糊到脚指甲。 并没有分考场,也没有隔位就坐,考试的时候沈映鹤就坐在我旁边,答题飞快。也许是学校料到这群尖子生会赌上各自的荣誉来应对这次考试,不会跟陌生人联手作弊。 所以,当我还在对着选择题冥思苦想不知道蒙哪个答案比较好时,沈映鹤已经早就翻页去做计算题了。 他翻页的声音,让我心碎。 交上最后一科化学的卷子,我伏在桌面上,沈映鹤喝了口水,问:“怎么样?” 屁,我卷子上的空白你又不是没看见。 我不理他。 他也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我抬起头,发现他已经开始做题了,在演算纸上勾勾画画。 刚开学你他妈哪儿那么多练习册啊?何况,这可是刚刚考完试啊! 我终于彻底被打败了,站起身:“让一下,我去厕所。” 他站起身,眼睛都没离开演算纸。我心烦,一路小跑去厕所排队,回来的时候,拍他肩膀:“起来,我进去。” 他突然大叫一声:“我靠,我就说算的不对嘛,果然还是错了。” “什么?” “物理最后一道大题,就是让设计实验测不规则啤酒瓶容积的那个,我的答案有漏洞,但……” 我戴上了耳机,伏在桌面上睡觉,把他的科学狂想关在另一个世界。 你,你们,都去死吧,牛顿、莱布尼茨与爱因斯坦都在另一个世界等着你们,把地球还给我们这些弱小的生物,谢谢。 成绩出来得太快了。用余伟的话说,初中物理那点儿知识,他基本上扫一眼卷子就能判出我们的总分。 每发下来一科成绩,我连看都不看就对内折叠塞进书包。我从来没有那样深切地理解过大雄同学——他当年费劲巴拉地要求机器猫帮忙处理零分考卷,看起来很傻很天真,其实心里是多么痛啊。 沈映鹤下课出去打球了,和他那帮刚刚认识的哥们儿,所以发下来的卷子都明晃晃地摊在桌面上没有人收,一科又一科,看得我青筋一跳一跳。 沈沛瑜则很狗腿地跑到我旁边跟我没话找话地攀谈,话题围绕着我们两个究竟谁考得比较惨——然而,她的眼睛始终寻找着机会往沈映鹤桌面上的卷子那里瞟。 “想看他考了多少分啊?” 沈沛瑜脸红了,连连摆手:“不是不是不是不是……”然后迅速地瞟了一遍分数,好像在默背一样,然后立刻抬起头,“其实不是为我自己,我想帮方勺安比较一下到底他们俩谁的分数比较高,咱班头说好像就他们俩成绩格外突出……你别误会,方勺安才没有介意呢,是我自己要过来看看的……” 我都快笑岔气了,沈沛瑜终于停下前言不搭后语的解释,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其实沈沛瑜完全没必要瞎忙乎。排榜的速度比出成绩还要快,放学前,我们就人手两张打印版的成绩排行。一张是入学成绩,另一张是摸底考试成绩。 于是现在我连大雄都不如,他尚且能把零分考卷藏起来,而我的那几科成绩就明晃晃地挂在全班56个人眼前,还好现在大家还不熟,谁也不认识谁。 我,赵雪砚,入学成绩37名,摸底考试成绩46名。 方勺安,入学成绩第一名,距尖子班分数线只低了0.7分,这次摸底考试是我们班的第二名。 沈映鹤,入学成绩第二名,距尖子班分数线只低了0.9分,这次摸底考试是我们班的第一名。 是全班第一。 我同桌是全班第一。 我侧过脸,很真诚地说恭喜。 他笑笑,说,这算什么,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次摸底考试而已。语气中有种低调的骄傲。 然后,他的眼睛扫过我的成绩,没有说什么。 我很高兴,他没有安慰我。 我始终记得沈映鹤对我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时候的表情。所以我在笑话了沈沛瑜替方勺安瞎操心的行为之后,自己也咕嘟咕嘟冒着傻气地跑到余伟面前,朝他要学年大榜。 “什么学年大榜?”余伟有点儿诧异,声音很大,周围的值日生都朝这边看。我非常不好意思,慌不择言,急声说:“你小点儿声!” 我估计我是古往今来第一个对老师喊“你小点儿声”的学生,而余伟是古往今来第一个被训斥后竟然听话地点点头放低音量的老师。 “你要学年大榜?” “对,”我点头,“就是包括了尖子班一班、二班,大家在一起排榜的学年大榜。” “好像是有……不过你要那玩意儿干吗?开学大会上不是说了吗,每个班级在分班的时候都考虑了公平因素,所有班级学生的入学成绩平均分差距不超过1分,你不会是想要验证一下吧?” 那我可真有闲心。我翻了个白眼:“不是,老师,我就是想看看我们跟一班、二班的差距在哪里。” 余伟像看智障儿一样盯着我,拽过我们班级的排名扫了一眼,估计是为了看看我的水平,然而结果让他更加迷惑了。 “你还挺有国际眼光的哈……不过,我建议你攘外必先安内,你还是先在咱们班把成绩提升到……” “老师,”我忍无可忍地打断他,“不是我要看,行了吧?” 他想了想,突然一下明白了,笑起来。 “啊啊啊,我懂了。行,我去办公室要一份哈,你等着。” 于是,我顺利得到了这份长达六页的全校前三百名的成绩排名。 前30名的成绩,咬得那叫一个紧。 第一名叫叶知秋,这个名字我喜欢。第二名就是沈映鹤提到过的超级赛亚人一号高堂清,比他低了1分。闵思思的名字排在第13位,紧随其后的就是沈映鹤,位居第14,分数比闵思思低了1.5分。他后面就是方勺安,比他低2分。再往后面是两个女生并列第16名,和第15名的方勺安分差比较大,一个叫刘懿言 一班、二班果然很厉害。总校一共12个班,而前五十名,被一、二班占去了29名。 我不禁对沈映鹤、方勺安他们这些以普通班同学身份闯入前五十的家伙肃然起敬。 当然,这份三百名的大名单里,没有我。 第二天一早,我就把名单像献宝一样地递到了沈映鹤手上。 “这是什么啊?” “学年大榜啊。” 他貌似不在意地扫了一眼:“哪儿弄的,给我干吗?” 我气结,懒得理他,往自己桌上一摔,拎起抹布去擦黑板。擦到一半,回头看,闹哄哄的班级里面,有个角落,一个男孩正偷偷摸摸地斜眼瞟着我桌子上的名单。 这个别扭的家伙。 要说我自己一点儿都没难过,那是假的。考上实验的那点儿廉价的小兴奋都随风飘散了,就剩下我自己一个风中凌乱。 晚上我爸问了我成绩,我很不好意思地交上成绩单。当然是两份一起,我想要向他表明:第一,我入学成绩就差,37名,中下游;第二,连他自己都承认我的入学成绩存在相当一部分撞大运的成分,现在我们将这些虚假繁荣剔除掉,我就顺理成章地变成了摸底考试中的46名。 一切都太正常了,我希望他在看到成绩单的时候能理解我的苦心和所有说不出口的话。 然而,实际情况比我想象的还好。 我爸把两个成绩单看反了,还很激动地说,你看看,你进步了九名呢! 就冲这眼神儿,我觉得我也应该对我爸更好点儿。 不过,唯一知晓真相的我自己还是在看到我爸书桌上面的唐诗宋词集的时候伤感了。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还正好翻到最喜欢写无题诗的李商隐同学的那一页。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其实,我不知道这两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就是一下子被击中了。古人真厉害,不管他们实际想说的是什么,限制在一行最多七个字里面,读者爱怎么理解就怎么理解。 我觉得,我的确是偷了别人的实验。高处不胜寒,我已经预感到自己冰冻的未来了。 我唯一不该做的就是在电话里跟我妈提到了这件事。她完全无法理解我婉转的小心思,对着电话大吼:“是个人就应该因此想到要发奋读书提高成绩,就你能联想到自己来错地方了,你说你有没有点儿出息?我问你,那你应该去哪儿?!” 晚上我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小时候我们一家三口在一起的画面。 我悄悄拿起我房间的分机。我爸正在客厅看电视,应该听不到。 我拨过去,拨号音刚结束,就被接了起来。 “您好,”我妈的声音依然很有一精一神头儿。但是我觉得很奇怪,她的手机没有来电显示吗?打电话的人不是我爸就是我,说什么“您好”啊? “妈?” 那边停顿了一会儿:“哦,是你啊。” 原来她在等客户的电话,手机刚响,就接了起来,根本没看是谁。 “怎么了,什么事儿?” 我踌躇再三,终于把道歉的话说了出来:“妈,今天是我不对,我……” 她打断我:“行了行了,小孩子懂什么,你要是就为这个,那没必要。大人的事情你不明白,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多上点儿心就行了。我先挂了,我这边还有事,我怕一会儿客户电话打不进来。” 我长叹一口气,我妈还是我妈。 可能是觉得自己话说得太快,她放慢了语调:“今天没时间,我明天给你往家里打电话吧,你开学的事情……我看看能想到什么再嘱咐嘱咐你吧。你上高中了,也不是小孩儿了,补课班也好,以后的发展和目标也好……” 她停顿了很多次,好像思路也很混乱,反正我是没听懂她到底想要说什么。 “妈。” “啊?” “我有件事情想跟你说。” “说!”又急上了。 “我不想换班,我们班主任也挺好的,你别瞎操心行吗?” 她半天没说话:“行,你自己看着办吧,咱俩改天再谈。我挂了。” 我长出一口气。 脑子里出现的竟然是沈映鹤的脸。 他笑嘻嘻地,像是开玩笑,很随意,但又非常真诚。 我们坐同桌吧。 我不知道我的父母各自想要些什么,也不知道他们希望我成为什么样的人,或许那已经都不重要了。我以幸运儿的身份进入了一个并不属于我的学校,背后的家庭也很快会重组为我不熟悉的家庭,而我自己,好像一下子就从扩大的缝隙中掉了下去,谁也没发现我不见了。 最容易令人感到温暖和惊喜的是陌生人,因为你对他没有期望。 最容易令人感到心寒和悲哀的是亲人,因为你爱他们。 我只是突然想要抓住一个陌生人而已。 第六章 /288861泯然众人的幸福最新章节! 天光悠长,夜晚风凉。 反正废物和学霸坐在同一桌,过着截然不同的每一天,却能一样开心。 青春就是这样吧,谨慎珍惜还是放肆恣意都一样,反正不管怎么度过,最终都会遗憾地明白,这段好时光,到底还是浪费了。 这个夏天过去的时候,又一个新学期来临了。 我走进实验的时候,操场上的人山人海和去年的此时一模一样。墙上连绵的红榜边,不知道又会有多少人在这里相遇。 有个新生不小心撞到我,羞涩地笑着说:“学姐好。” 我也是实验的学姐了。 我走进教学楼,习惯性地上三楼,拐到五班的位置,推开门,走进去。 语文课代表等人已经不在班里了,可我不出意外地看见了沈沛瑜。 沈沛瑜说:“我是为了我们这些朋友才在最后关头改了志愿留在五班学理科的。” 她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方勺安。 放屁,友情才没那么大力量。 我走过去,面对最后一排的沈映鹤。 “你怎么……”他目瞪口呆,“你是不是走错教室了?” “没有啊,”我背着手,笑眯眯地说,“我是来问你一个问题的。” “什么?” “沈映鹤,我们以后一直坐同桌好不好?” 他迷糊了一会儿,眼睛渐渐地亮起来。 那是我在沈映鹤脸上见过的最激动和喜悦的表情,男孩笑得毫不设防,一直点头,点个没完。 前途和他都未必能够回报我的任性。 但是这一刻就足够了。 青春就是这样,好得像是无论怎样度过都会被浪费。 那么,不如浪费在你身上。 我们长大了,心目中的老师早已不是当年比父母还无所不能的伟岸形象了。我们不会再任由不讲道理的老师欺凌,也不会再对他们和常人一样的脆弱与无能为力表示惊诧。他们只是从事着教师这份职业的普通人,也会犯错,也有柴米油盐的生活要烦恼。 比如余伟永远没办法将五班的平均成绩提上来,常常挨教导主任训,和女朋友分手后神情恍惚,瘦了好几圈。 又比如一班的班主任在这个节骨眼儿怀孕了,家长联名上书要求换班主任,因为高三这个关键时期不能被一位无法专注一精一力的女老师耽误;而她则拒不让位,因为一班是状元苗子班,她怎么能将培育两年的胜利果实拱手让人。 有时候看着他们,我会忽然感恩起来。 我的生活是单线程任务,不必选择,不必割舍,不必挣扎,只要学习就好了,只要奔着那个目标跑过去就行了,别迷惑。 所有大人都致力于让我们不要为其他的事情分神,愿意代劳除了复习之外所有的烦恼,清除障碍,阻塞岔路,只要跑就好了,越快越好。 总有一天,我也会变成一个充满烦恼的大人,捡起芝麻丢西瓜,怎么活都好像哪里不对劲儿。 那一天总会来。 我会是一个怎样的大人呢? 我转头去看身边正在为最后一次竞赛而分秒必争的沈映鹤。自然而然地想起两年前新生报到那天,我没头没脑地问他,如果你也变成了孩子他爹,你会是什么样子呢? 现在我依然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不同的是,我更想用自己的眼睛看到那一天。 第七章 /288861泯然众人的幸福最新章节! 很长一段时间里面我都有点消沉。不大爱讲话,听课时候不求甚解地记笔记,也不管能不能听懂,就跟把魂儿丢了似的。 沈沛瑜很体贴地问我是不是生病了,我说没,不知道为什么心情不好。 沈映鹤刚打完球回来,满头大汗往旁边一坐。他最近忙着组织篮球联赛的训练,完全没注意到我的伤春悲秋。 听到沈沛瑜的担忧,沈映鹤咧嘴一笑,“你们这帮女生,一天到晚不知道忧郁个什么劲儿,一生下来就好像别人欠你500块大洋,还是利滚利。” 我没理他。 沈沛瑜突然很脱线地问,“你们吵架了?” 沈映鹤呆住了,“我这么人见人爱,谁忍心跟我吵啊?” 原本听见这句话我应该笑的,却突然忍不了了,把凳子往后一扯,从他背后挤过去跑出门了。 听见他在背后急三火四地大叫,“喂喂喂,我开玩笑的!” 坐在走廊的窗台上,背后秋天的阳光温度虽然不高,可是也暖洋洋的。我佝偻着背,面无表情地呆望来来往往的人。 突然看到迎面过来走过来的一个女孩子,穿着前两天刚发下来的高一校服外套,敞着怀露出里面很有个性的小T恤,长发披肩,容貌清丽,姿态自信昂扬,步伐轻快。 就像一道光照进来,旁若无人。 我承认我看呆了,紧盯不放,觉得她有点眼熟。 想起来了,我的某张照片中有她,无意中闯入镜头的那个极漂亮的女孩子。 沈沛瑜远远看到我,跑过来一屁股做到我旁边,“你没事儿吧?” 我心不在焉摇摇头,“没事儿,心情不好而已。你看那个女生多漂亮。” 沈沛瑜的八卦引擎嗡嗡地转,“我知道她我知道她,她叫刘懿言,咱们新任校花!” “这才开学一个多月,校花就选出来了?投票的时候问我的意见了吗?” 沈沛瑜大叫:“那个……你想选谁?” 我思前想后,继续缩脖子倚在墙上,“……还是投给她吧。” “我听说,她家特别有钱,老爸老妈都是当官的,要不就是什么书香门第的世家,反正你看她的气质和穿戴就能看出来。” 的确,粉嫩清秀,带点婴儿肥,格外像是走纯正富养路线的公主。 “而且很漂亮,成绩特别好,文理科都很牛,当年在师大附中就很出名,好像人也很随和亲切,总之很完美。” 沈沛瑜长叹一口气,“你说,人家在娘肚子里面是怎么长的呀?” 我也长叹一口气,“你说,人家的娘,长的是什么肚子啊?” 回班的时候,沈映鹤正跟几个男生侃NBA,我进门他都没发现。 老大,刚才好歹我生气也是跟你有点关系的,你能不能别这么快置身事外啊?你应该露出一点点诚惶诚恐的表情,眼睛躲躲闪闪,陪着笑脸说,刚才我是开玩笑的,你没事儿吧?大人不记小人过,我们和好吧。 我脑补了半天,只能迈步进去。 那时候伤春悲秋的情绪泛滥到极致,历史老师翻开课本开始缓慢地施展催眠术,我趴在桌子上,眼泪开始缓慢地渗出来。 有种自己一无是处的感觉,谁都不在乎我。屁都不是。 沈映鹤用胳膊肘碰了我好几次,我没搭理,假装睡着了。 不过后来装不下去了,因为鼻涕。 我很不好意思地把手伸进书桌里面胡乱地翻找面巾纸,抬起头,发现面前桌子上就摆着几张。 还有一张纸条。 “哈哈哈哈,装睡——你吸鼻涕的声音我都听到啦,哭什么:?P” 你大爷! 可是还是很没有骨气地把爪子朝着那几张面巾纸伸了过去。 擤完鼻涕,趴下接着睡。 可是眼泪流不出来了。我使了半天劲儿,就是流不出来,见了鬼了。 这个该死的沈映鹤。 后来还是慢慢睡着了。 醒过来的时候已经下课了,完成了催眠工作的历史老师夹着包离开,沈映鹤也早就不在座位上了。不过面前趴着一张纸条。 “我不认为我错了,刚才苍天在上我可没惹你——不过我勉为其难道个歉,别哭啦” 重点是,他用红笔给“苍天在上”和“勉为其难”下面画了加粗横线。 我横看竖看,两张纸条连在一起看,终于还是笑了。 这个家伙。 然而就在他走进门,我对他绽放了一脸赦免的微笑的时候,他瞄了我一眼,突然哈哈哈哈大笑起来,半个班级都回头朝我们看。 然后我就看到沈沛瑜一口水喷出来,连方勺安都罕见地弯起了嘴角。 宋子涵屁颠屁颠地递过来一面镜子。 我睡觉的时候趴在了中午用来包饭盒的废报纸上面,字迹清晰地印在了我的脸上,左右都有。 加粗黑体,一看就是头版头条的残躯。 左脸,“育龄妇女”。 右脸,“滞销”。 ———— 第八章 /288861泯然众人的幸福最新章节! 后来我们都被熊四成骂了。 上课迟到了5分钟。下午第一堂就是熊四成的数学课,他说他坐在办公室里面就听见我们的闹腾了。 “高一这么多班,我第一次看见像你们班这么能闹腾的!这马上就期中考试了,一个个都有没有脑子,知不知道轻重缓急?!” 小白脸发火很可怕,我早就猜到了。 我们这群犯罪分子纷纷垂着头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沈映鹤毫不在意,照旧翻开他自己的练习册,也不听课,安心做了下去,好像刚才没有大声笑闹过,也没有被熊四成训斥过,既不兴奋也不委屈。 他和方勺安这样有实力的学生自然是不在意的,用成绩说话,也不必为熊四成的话挂心——那话,明显是冲我和沈沛瑜这样的学生来的。 可是我缓不过来。刚刚明明那么开心,这个班级终于让我有了一种归属感,很温馨快乐的感觉,没想到这么快就重新掉进了实验的冰窟窿。 呆坐了很久,也不知道熊四成在讲什么,突然面前塞过来一个小纸条。 “他现在情绪不稳定,估计是早上刚被老婆用鞋底抽了,你没看到右脸颊上有不正常潮红吗?你忍了吧。” 噗。右脸颊不正常潮红……我笑喷趴在桌上。 其实很可能是中午趴在办公桌上睡觉的时候压到了,现在还没有恢复。然而我却控制不住地想象着熊四成被老婆用鞋底抽过去的样子,笑得直不起腰。 “不过你不觉得熊四成并不是很喜欢余伟吗?”我轻声说。 他停笔,想了想,点点头。 刚开学时候被余伟欢乐的气质打动,我们大家都期待着这对从小到大的老朋友表现出一点不同寻常的兄弟情义,我一直觉得他们就像传说,就是影视剧里面常常出现的发小,生死之交,然而现实生活中基本绝迹的存在。 然而熊四成即使在上下课的时候遇见余伟热情的笑容,他也只是略略点头。同样是刚刚进入实验的新人,熊四成却老成得像混了好几十年的高级教师。 沈映鹤叹口气。 “说实话,余伟这德行,真他妈像单恋。” 后来沈映鹤说,他有点能理解熊四成的心情。 余伟从教学业务到工作的勤勉程度,都比熊四成差出十万八千里。可想而知,学生时代的熊四成也一定是个勤奋克己的好学生,而余伟,估计就是那么吊儿郎当一脸傻笑地跟着他。然而小学、初中、高中、大学,那么多道“物竞天择优胜劣汰”的坎儿,这个既没有自己聪明也没有自己勤奋的傻蛋,居然都优哉游哉跨了过去,现在还一起进入了很多大学生毕业分配时候花钱都进不来的实验——熊四成心里估计早就翻江倒海了。 他们的确从小到大都在一起,但是谁也没说过,一直在一起,就会成为朋友。 我突然想起初中的时候他们说起御用第一名刘懿言和千年老二闵思思。刘懿言的第一名固然值得敬佩,可是很多人都更喜欢甜美的闵思思,说她很有趣,很随和,也愿意和大家一起逛街八卦打游戏。然而这样一个“不那么努力”的闵思思,会不会让全力以赴的刘懿言有种阴魂不散的无力感? 世界上总会有种人,嬉皮笑脸地随手摘取你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够到的神仙果,然后却表现出并不是很稀罕的态度,其实,是有点可恨的。 我还呆着,熊四成已经收起了课本,下课铃打响,余伟从后门晃进来。 “对了,余伟,”这次熊四成主动打招呼走了过去,“你们班这些学生……” 他们低声说什么我不知道,不过看起来,熊四成倒是一副为余伟担心的样子。 “高一结束要重新调整班任的,你还想不想把他们带到高三了?!都野成什么样了?” 似乎只有我注意到了这句有点严厉的话,却听得我心里一暖。 有些时候,很多感情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样。手牵手去上厕所的小姐妹可能会为了校草插对方几刀,然而冷冰冰的熊四成,其实是很关心这个老朋友的。 虽然还是一张扑克面瘫脸。 我曾经问过沈沛瑜,熊四成是不是方勺安失散多年的舅舅? 校庆的那天早上,我差点迟到,冲进运动场入口的时候,看到三种颜色的校服海洋。 白蓝绿。很干净,很清冷。 大家穿得远比运动会时候齐整,高三的学生基本上也没有携带练习册的。 一个右胳膊戴着红袖标的高二学姐双手插兜站在门口,看起来有点眼熟。 “高一的?”她微笑。 我点头哈腰,“不好意思,迟到了迟到了,不会记名扣分吧?” 她笑得更灿烂,“你从小学直升高中啊?都什么年代了还扣分?快进去吧……”她侧身让开,我突然想起她是谁。 “啊,你是……你是上次升旗仪式时候的学姐!” 她眼睛睁得圆圆的,然后又弯成月牙,“哈,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小学妹,你旁边的那个小男生呢?” 我觉得我可能是脸红了。人家也没说什么,我脸红什么。 “那是我同桌。”我郑重地说。 她眼睛里面的笑意更深,“恩,同桌,同桌好。快进去吧,小同桌。” 姜还是老的辣,什么都没说,可是眼角眉梢语音语调都让人心里发虚。 我想起升旗仪式时候湛蓝的天空,还有晨光下沈映鹤穿着黑色T恤的宽大背影,凑过来说话时候喷在脸上的热气,以及那句,升旗仪式就是为了让大家看到平时见不到或者不敢放肆地注视的人。 回过头,那个学姐又开始盘问其他迟到的同学,她刚才笑眯眯地说,同桌,同桌好。 同桌是不需要你等到课间操和升旗仪式才能偷偷瞄一眼的人。他就在我身边,虽然不属于我,可是却会心不在焉地说,小爷我一直都在。 说起来好笑,当时面对浩瀚无际的实验海洋,我突然有些慌了神。如果有一天我远离了沈映鹤,他就这样沉没到一片海洋中,我也许再也找不到这个人。 那时候根本没有想过我是不是喜欢上了他,也许是不敢想,却拔腿狂奔,横穿草坪,哦不,草皮,绕过巨大的戏台,掠过高高的主席台,向着我们班的方向,大步飞跃。 我真的什么也没有想。所以那种感觉,那种朝着一个方向疯狂奔跑的感觉,真好。 还好,离集合时间还差三分钟,大家也正处于散漫状态。 然而刚坐到自己班的区域,我就尿急了。 早上没来得及上厕所,喝了袋牛奶奔过来,现在很想上厕所。 我跟余伟请假,他眉毛耷拉下来活像八点二十的挂钟。 “马上要开始了,你赶紧的,……去吧去吧去吧!”余伟连发火都只能用乘以三的方式表达他的愤怒。 我嘿嘿一笑敬了个礼。 气儿还没喘匀就又站起身朝主席台下面的厕所奔。从书包里面掏面巾纸的时候侧过脸,突然看见沈映鹤正和一个女生讲话。 女生面对沈映鹤,只留给我一个很窈窕的背影,校服抓在手里,并没有披上。身形看着有点熟悉。 刘懿言。 不过让我留心的并不是刘懿言,而是沈映鹤。他的脸对着我的方向,明显不是平时那副“淡定”的样子,他在笑,很社交性的笑容,刘懿言说什么,他就捧场地点头,非常有礼貌,就是看着有点假。 也许他并不假,是我酸。 我看得有点呆,直到耳边响起余伟炸毛的大吼,“你不憋得受不了了吗?怎么还不赶紧去?!” 我在厕所磨蹭了好久,直到主持人宣布仪式开始,礼炮声响起。 实验真拽,早就听说,是88响的礼炮,代表88年。 我不想回班,就靠在主席台下面的栏杆上,目光空茫地望着空旷的草皮,一声声数着礼炮。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胡思乱想什么。 呆着没事儿别总追求浪漫。我刚刚旁若无人地狂奔,文艺情绪泛滥,转身就让人照脑门拍了一闷棍。 “怎么不回班级坐着?” 我回头,是学姐。说实话我还是有点紧张,总觉得她会扣我们班级的评比分数。果然是小学时候在走廊里追赶跑跳被抓导致的心理阴影。 “现在放礼炮,往回跑太煞风景。我出来上厕所。” 她点头,“放到多少了?” “这声是28响。” “咱们学校真拽,国庆也放不了这么多啊,居然真的放88响。” “是啊,而且一声一声这么慢,等到150年校庆的时候,岂不是要放一上午?” 她眼睛看着远方,想了想,认真地说,“估计那时候就改成150响的鞭炮了吧,省时间。” 我笑了,但是嘴角有点酸。 她并没有赶我走,作为带着红袖标的工作人员,竟然和我一起趴在栏杆上发呆。四周很安静冷清,热闹的是头上的主席台,各种领导各种代表都在我们头上发表演说,至于说了什么,我没听。 回班之后,一众班委成员开始进进出出地准备下午的班会,剩下的同学有的吃午饭有的出门散步,虽然平时都是抓紧一切时间学习的好孩子,校庆当前,心里不是不长草的。 我早上起得晚,着急出门忘记带午饭,就坐在座位上啃面包。 哦,顺便做物理练习册。 后来想想,当时不知道在委屈什么,那颗小心脏,攥在手里都能捏出水。 想来想去好像整个班级里面让我觉得暖和的只剩下余伟了,所以发誓,一定要好好学物理。 当然,想法是一回事,能把题作对是另一回事情。 突然后脑勺被弹了一下。 “哟哟哟,转性了啊,平时那么活跃,怎么今天改学术派了?过来帮忙!” 沈映鹤的脸晃得我心烦。 “又不是我一个人转性,谁不会变脸啊,我又不是班委,帮什么忙?舞台剧的台词我都背熟了,放心。” 转过头接着啃面包。 他老半天没出声,估计是走了。 “你家平抛运动水平方向还做功啊?” 我吓得不轻,转过头就看见他那张大脸,“干嘛?”声音都发颤。 他用食指点着我卷子上的第一道大题,“我说这儿,平抛运动,水平做功为0,你想什么呢?” 我拿出橡皮擦干净,说,“知道了,谢谢。” 他索性坐到我旁边,似乎是刚刚跑完腿,满头大汗,手里还攥着抹布。 “你怎么了?” “没事儿啊。” “你肯定不对劲儿。” “我说了我没事儿。” 他眯眼睛看我,“我又惹你了?” 跟你有什么关系。对,你惹我了。你以为你是谁……我心里想了N种答案,仍然无法解释自己从清晨中狂奔的活泼少女变成现在这个死气沉沉的勤奋学生的转变。 然而智商死灰复燃。 “对了,”我拿出相机,“早上我拍了几张照片,随手抓拍的,结果里面有你一张,还有个美女和你站一块儿呢,你等着我找给你看哈。” 他立刻兴奋起来了,“真的假的?来来来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然后我哭丧着脸抬头:“……怎么没了……” 他大叫,“我靠你行不行啊,照个像都能弄丢,小心我让你做平抛运动!” 我那装出来的八卦兮兮的假笑终于撑不下去了。 “我弄丢一张照片你就让我平抛?” 他楞了一下,似乎是没想到我会当真,连忙摆手,“开玩笑开玩笑……” “可惜了,”我努力装作很真心的样子,语气却轻描淡写,“那个小姑娘特别好看,怎么就找不到了……你认识她吗?咱们级的?” 他点头,“恩,我初中同学,刘懿言,在二班。我和刘懿言高堂清他们在师大附中都是一个班的。” 我似乎是被他的口气安抚了一下,假装平静也不是那么困难了。 “你认识她?照片上看不出来啊,你特紧张,笑得也假。”实话实说,虽然有点恶狠狠的。 他明显有点受挫,“是吗?” “对。”我万分肯定,死死盯着他。 沈映鹤红了脸,摸着后脑勺,傻笑,“……哪个男生跟美女说话不紧张啊……小爷我也是凡人……” 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来诱导沈映鹤说出刚才和刘懿言的交谈内容,几乎耗费了我17年人生经历所积累的全部智慧。我第一次发现,原来电视剧里面那些处心积虑是这样被激发出来的——当你开始吃醋,开始在意,开始嫉妒……当你开始喜欢一个人。 我一直笑着,就好象面对着镜头,可是照相的人迟迟不喊“一二三茄子”,所以你就只能一直僵硬地咧嘴,永无止境。 刘懿言来找沈映鹤通知他们初中同学聚会的事情,顺便聊了几句自己班级的事情,以及散布在实验各个班级的老同学这两个月来的近况。 “你喜欢她啊。”本来想用疑问句,然而说出来的时候,语调是下沉的,就那样变成了陈述句。 沈映鹤又开始紧张了,而且脸红。 我把嘴角咧到最大,“当然,谁不喜欢美女啊。我知道了,用不用我帮忙追她?” 最后一句话似乎把他震醒了,他忙不迭摇头,“喜欢就要去追啊,我喜欢的人多了去了,喜欢分很多种,我还喜欢樱木花道呢,难道我就要去搞gay?你懂什么啊!” 我心里漏跳了一拍。 “喜欢刘懿言和喜欢樱木花道怎么能一样?”我小心翼翼地确认。 “怎么不一样?”他伸手弹了我脑门一下,用力很猛,“你是不是发烧了啊,怎么有点不对劲儿啊?” 然后我终于笑了。 这次是真的在笑。 在沈映鹤心里,刘懿言只是等同于一个二维人物。我把这个念头加粗画线,历史性地印在了心里。 于是生活又充满了阳光。 余伟,不好意思,我还是以后再报答你吧。 我合上物理教材,问他,“你们忙什么呢,用我帮忙吗?” 他挑挑眉毛,朝我的练习册努努嘴,“不做平抛运动了?” 我也朝窗台努努嘴,“是你想做平抛运动吧……” 他嘿嘿一笑,把抹布递给我,“来,帮我擦黑板。他们要往上面写艺术字。” 在我乐呵呵地清理黑板槽的时候,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儿。 怎么有种被耍了的感觉呢? 第九章 /288861泯然众人的幸福最新章节! 小学到现在参加过那么多的联欢会,最最开心的并不是正在进行中,而是布置会场的时候。就像旅行中看到的最好的风光永远在奔赴目的地的路上。 我低头扫着一地狼籍,不用做值日的同学们已经陆陆续续离开了。余伟忽然进门,把本来人数就不多的值日生叫走大半去帮忙打扫运动场,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教室里面竟然只剩下了我和沈映鹤。 他在擦黑板。宣传委员往上面涂了过多的油彩,擦起来很费劲。我拄着扫帚傻站在那里,夕阳余晖像温柔的手,从窗子外伸进来,轻轻抚摸着少年宽厚的背,涂抹上灿烂却不刺眼的色泽,均匀的,一层又一层。 恰到好处的温度,微醺的风,我站在乱七八糟的垃圾堆里,右脚轻轻踩着可乐罐,轻轻地,不敢弄出声音,歪着头,看他。 他转过头,眼睛圆睁,好像没料到我这样直直地看他,一瞬间脸红了。 不过也许只是落日开的玩笑。 “魂儿丢啦?” 我笑,“差不多。你背影太好看,看傻了。” 他也很开心,每次我夸他他都不会反驳,反而转过去,很夸张地扭了扭屁股,抖了抖肩膀。 像笨拙的新疆大叔在跳舞。 “喂,沈映鹤!” 他停下来,“做什么?” 我摇头,眼睛有点酸。热闹过后的寂寥搭配着夕阳的煽情功力,有种湿漉漉的感情悄悄爬上我的后背,让我觉得很沉重。 他耸耸肩,转回头继续擦黑板。 “沈映鹤?” “你到底干嘛啊?” 没什么,我只是想抓住点什么。只是在我回家进门的瞬间再也不能放肆地大叫之后,在我不能在饭桌上面对另外两个陌生家庭成员肆意谈起学校里的一切之后,在我想起期中考试就会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却又不能任性地放弃之后,我想抓住点什么。也许只是你的袖子,真的没什么。 真的。 我微笑,“你知道吗,我真的很喜欢……” 他抬起眼睛,安静地看着我。 “……很喜欢和你坐一桌。” 他张口,我立刻伸出食指大叫:“不许说你知道自己人见人爱!” 被我阻断了经典台词的沈映鹤气急败坏,“那我说什么,说我知道你爱我?” 你知道,时间停住,是什么感觉吗? 我知道。因为我的心跳也停住了。 然后始作俑者,那个惹祸的少年跳起来,满脸通红地用语无伦次的解释修正了这个错误,指针拨动,我重新听见时间和心跳的声音。 低下头,慢慢扫地,嘴角上扬,眼角酸涩,大声说,“用不着解释,谁爱你,瞎了眼啊?” “什么瞎了眼,小爷我人见人爱!”终于把台词说出来了,他很得意。 我歪头:“我可不是一般人。” 你是凡人,所以你喜欢刘懿言。我不是,所以,我不喜欢你。 一点也不。 我们放下手里的扫帚抹布,并肩坐在讲台桌子上,腿在半空中晃来晃去,右手边是窗外润泽如水墨画的夕阳,边缘暧昧,虚虚实实,美得很假。 后来我无数次想起当年这个场景。我一直怀疑是不是我的记忆出现了什么差错。 那个联欢会结束的黄昏,那么长,又那么短,那么安静,又那么喧闹。 那么长,仿若一辈子的好回忆都被耗尽。 却又那么短,短得好像游乐场的旋转木马之于玩不够的孩子。 那么安静,让我不敢置信,所有人好像都退出了舞台,给我让位。 却又那么喧闹,我的视野里都是他精力充沛的笑容。 他给我讲他们初中操场边的那棵核桃树,很高,有着特别的树叶纹理。 “后来我才知道,竟然是我爸种的——我爸也是师大附中的学生,当年操场还是土路,他和他同桌在植树节很能折腾地跑到外面去种树了。其实只是闹着玩,不知道从哪儿搞到的一个小苗子,就载进去了……” 谁知道,竟然长大了。 自己的儿子逃课的时候会坐在树荫下喝着冰镇果汁躲避夏天毒辣的日头。谁会想得到。 我却在想另一件事情。 “你爸爸的同桌呢?” “什么?” “我是说,她……”我也不知道对方是男是女,还好念出来都一样,“她现在在哪儿?” 沈映鹤耸肩:“你的问题还真怪。谁知道啊,肯定也当孩儿他娘了吧。” “不过还好,他们还有一棵树,”我揉揉眼睛,“有机会,我们也去种一棵树吧?” 他答应得很轻易,声音轻快,“好啊,有机会的吧。” 我说真的,沈映鹤。 然而偏开脸,没有坚持。 “沈映鹤,你以后想要做什么?哦,考北大北大吗?”我随口问。 他显然也是随口答:“切,我考得上吗?” 我诧异:“他们说,实验前五十名,只要稳定发挥,都没有问题。” 沈映鹤还是包裹着那层谦虚的面皮:“得了吧,我……” “沈映鹤!”我板起脸,我不喜欢他这样,“你能不能……真诚一点?” 这些好学生,默默地朝着上面爬,却又担心得意摔下来,所以总是用那样戏谑大度的表情掩盖真正的欲望。 我能理解。可是我不希望,我不希望沈映鹤面对我时候也是这样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好吧,是我不对。我……呵呵,谁不想啊。” 是啊,谁不想。 “谁都想,可并不是谁都有可能,”我认真地看着他,“比如我,就没有可能。而你却可以。” 他没有用廉价的话来鼓励我。 所以我能坐在你身边的时间很短,运气好的话,打满全场,三年。 我们肩并肩沉默。 我的脚不小心踢到他,刚刚要道歉,他就以牙还牙踢了回来。 我气急,直接以佛山无影脚还击。 鞋子相撞的时候发出扑扑的声音,像没心没肺的欢乐节奏。他跳下桌子,拿粉笔头砸我的脸,我当然不会示弱,抓过一截粉笔就甩手扔了出去。 然后直接砸在了适时出现在门口的余伟脑门上。正中红心。 我灰溜溜地继续扫地,沈映鹤灰溜溜地继续擦黑板。 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沉入了远方的楼群中。天幕一片宁静的蓝紫色,让人的心空落落的。 我又抬起头,看了一眼还在擦黑板的沈映鹤——他仍站在那个地方,用力地涂抹着“欢”字最后一捺,而我脚边还是那个空空的可乐罐。 好像时间变了个魔术,刚才的一切根本就是个梦,我们没有移动分毫,然而时间,就这样被偷走了。 悄悄地,毫无痕迹。 只是我自己,刚刚在打闹的时候,的确偷偷拽住了他的袖子。 一瞬间,就被忙着逃离的他抽走了。 我轻轻拈着拇指食指,指间还有一点点棉质衬衫柔软的质感,有点温暖,应该也不过是错觉。 第十章 /288861泯然众人的幸福最新章节! 我记得第二天早上是个阴天,余伟站到讲台上开始讲期中考试的事情,那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愿意正过脸去看讲台,却死死地盯着窗外不怎么好看的灰色天幕。 后来我听到粉笔和黑板摩擦的声音,听到余伟抱怨沈映鹤擦黑板擦得不干净,听到大家纷纷翻开笔记本来抄写黑板上的期中考试时间地点和考场安排,纸片哗啦啦地响,可是我就是没有动。 直到沈映鹤推推我,“发什么呆呢,抄考试时间!” 我终于还是认命地拿起笔。 那时候好像只有我还沉浸在校庆的欢乐气氛中,不能自拔,仿佛黑板上的考试时间就是魔咒,我只要看一眼,啪地一声,现实世界就扑面而来,击碎所有美丽的泡泡。 我对沈映鹤说,我觉得我死定了。 沈映鹤笑,小小年纪,别老把死挂嘴边。死?你想的美! 我依旧坚持,沈映鹤,我觉得我真的死定了。 他这才严肃地对待我的小情绪,叹口气,说,慢慢来,多考几次试…… 我等待他说“就会有进步”“会慢慢好起来”一类的美丽谎言,但是他停顿了一下,艰难地说—— “就会习惯的。” 多考几次,你就会习惯的。 我们总是会不接受自己在某一个群体中的位置。抗争成功的人得到喜欢的位置,抗争不了的人,总有一天会习惯的。 想死?美死你。 只是在我沉默的时候,他递过来一张小纸条。 “有不会的题赶紧问我。其实类型题就那么几种,触类旁通,熟练了就好了。” 我把纸条攥在手里,仰起脸,看到他傻兮兮地朝我微笑。 考试设置在下下周。用余伟的话说,复习时间很充裕。 周四上午是语文,下午是数学。 周五上午是物理和化学,各一个半小时。下午则把历史地理和政治混在一起三个小时答完,由此可见在文理分科之前,这三科在实验的地位。 余伟说,周六周日老师们会加班批改卷子,周一到校的时候,排榜就会出来。 “我们多受点累,你们就少煎熬一阵儿。我记得我上学那会儿,学生们等待成绩一科科出来,那叫一个慢性折磨啊,不等成绩和排榜都出来,谁也学不进去新内容,所以以后咱们的考试都会尽快出成绩,大家要适应快节奏,积极调整心态,总结经验教训,迎接下一阶段的学习,哈。” 前半部分正经得不像余伟。后面一个“哈”,全部打回原形。 “所以呢,估计周二或者周三,就会召开高一学年的第一次家长会,大家回去通知家长一声,要请假的提前准备,哈。” 我把这些悉数告诉我爸,他点点头说知道了,然后拍拍我的肩膀,又一次说,“轻松应战,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上次进步了9名,这次……” 估计是他看到我的眼神太过哀怨,于是把后半部分吞了回去。 “这次……轻松应战,轻松应战。” 在,政,府里面呆久了的人,就会变得和政,府一样,总是会说出一些自己和对方都不相信的话。 我每天晚上都K书K到十二点半,实在撑不住了就去睡觉。有时候我爸会在十点半左右他要睡觉之前敲门进屋说两句“早点休息,养足精神才能考好”的废话,估计他也知道神采奕奕往往换来的是大脑空白。当然我只能用“唔唔唔知道了”来回应,养足精神和认真备战之间的矛盾,我们心照不宣。 考试前一天放学的时候学校要求我们把书桌里面所有东西都清理回家,打扫教室为考试做准备。我书桌里面积累了太多的练习册——是的,很难为情,但是我必须承认,我买的练习册数量是沈映鹤的两倍,看见别人做什么我就买什么,结果积压成灾。 没有一本好好地做过。后来被沈映鹤教训,每一本练习册的思路都是完整的,时间有限,给自己增加那么多负担,还不如一开始就踏踏实实只专注于一两本。 不过虽然这样说,他还是拎起了我沉重的布袋。 “书包你自己背着吧,这个我帮你拎。你家在哪儿?” 我想我是有点脸红的。 “那个……那个……你要送我回家?” 他一脸理所当然,“废话,你自己搬得回去吗?” 不顾我少女情怀的扭捏作态,他已经大步朝门口走了。 我们俩欢快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忘记了那周本来轮到我们值日。 夕阳暖洋洋的,我发现每次我有机会和他独处的时候,都是黄昏。 很短暂的美好时光,就像太阳很快要落下去。 实验校舍建在繁华市中心,车马如龙,熙熙攘攘的放学大军和来接送孩子的私家车公家车拥堵在一起,我跟着沈映鹤的步伐从凝滞的车流缝隙中穿梭自如,他个子高,步子大,我需要很努力地才能跟上他。 我估计布袋的拎绳很细,正想问问他会不会勒手,凑近了才注意到他自言自语念念有词。 “明明也不做,都是空白,留着干嘛,扔了算了,这么沉……” 你唠叨个屁啊,是你自己要送我的好不好? 我退后两步,关心的话都咽回去,恨不得拎绳细成钢丝,勒不死他! 然而有时候还是会遇见同班同学,看到我们的时候竟然都露出促狭的笑容,鬼兮兮的。 我假装没看到,红着耳朵,故作镇定地大步向前。 前面的男生,背上搭着校服,又穿上了那件黑色的T恤,高高大大,晃晃荡荡,安心得一如初见。 我家离学校不远,步行的话只要二十分钟。因为是老房子,所以难免小区里面有点杂乱,我第一次因为这些碎砖乱瓦和塑料袋而愤怒。 总归是希望这一路繁花遍地,回忆会更美丽一些。 他把袋子递到我手上,我的胳膊往下一沉,这才体会到袋子究竟有多么重,隐约看到他手上被勒出来的红线,横穿掌心。 “我就不送你上楼了,你不是说你家在三楼吗,也不高。否则让你爸妈看见,会误会的,我可不想被你爸拎着扫帚追的满街跑。” 我想象了一下这个场景,竟然觉得很甜蜜,克制不住有些向往,但还是一鞠躬,大声说,“多谢啦!” 他摆摆手,“天快黑了,快上楼吧,明天别迟到。” 他手插在兜里,转身晃悠悠地走远,书包和校服都随着步伐一晃一晃的。我假装进了楼门洞,估摸着他走远了,就重新探出头,站在路边目送墨兰色天幕下沈映鹤渐渐模糊的背影。 很多年之后我还记得这一幕。 好像那时候我就已经看到了故事的结局。逼仄拥挤的青春里,他送我一程,然后转身踏上自己的旅程。他的世界很大,路很长,很遥远,我只能站在自家门口,独守着小小的天地,目送他离开。 他活着,便精彩。 考号随机分配,我和沈映鹤的考场都在一年一班。我赶到考场的时候,刚好看到闵思思和另外一个女生在门口。 我不知道应不应该打招呼,虽然说是初中校友,毕竟当初不认识。正在我犹豫的时候,倒是闵思思身边的女生朝我微笑了起来。 那是个气质很特别的女孩,长得很有棱角,皮肤有点黑,头发半长不短。我并没有想到她这个看起来冷冰冰的女生会率先跟我打招呼,愣了一下,笑回去。 “你是不是叫赵雪砚?” 我点头,“你是……” 闵思思一直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听到我们说话才抬起头,梦游一般朝我点点头。 我也赶紧趁热打铁,“闵思思吧?我是赵雪砚,也是13中的,现在在5班。” 她笑了,眉眼弯弯,和我初中第一次见到她时候有一点不一样,我说不出来为什么。 旁边的女孩面色有点冷,也不再笑。我意识到自己把人家甩在了一边,很不好意思,所以赶紧转回头对她赔笑脸,“你是……” 她说,我是黎冲。 我脸上茫然的表情让她很失落,却又好像松了一口气,搞得我莫名其妙。 这时候闵思思接过话茬,“你在一班考试?” 我点头,“我记得你在一班啊,今天在自己班考试?” 她摇头,“昨天把两本书落在桌洞里面了,回来拿。” 教室里面已经有几个人坐在那儿了,我探头进去,一眼就盯到无所事事的沈映鹤坐在靠窗的第三排,闵思思一进门,他突然正襟危坐,朝她点头微笑,假的要死,让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人家只是很淡地说了声早上好,没停步,弯腰从中间那组第五排的某一桌里面掏出了两本花花绿绿的书,好像是漫画的合订本,抱在怀里,从后门离开了。 我跑进门,把演算纸卷成筒敲在仍然灵魂出窍的沈映鹤头上。 “看什么看,你果然见到好看的小姑娘就切换到傻缺模式啊!” 我刚说完,往后一退,就踩到了一个男生的脚。 一个趔趄。这个家伙是什么时候神不知鬼不觉飘到我背后来的? 回头怒视,才发现那是个很好看的男孩儿,白净温和,长得很顺眼,不是耀眼的英俊,却非常亲切。 于是没出口的斥责用一个大喘气就变成了结结巴巴的“对对对对不起”。 听到沈映鹤在背后嗤笑,“嘿哟,您有什么资格说我啊?赵雪砚同学?” 我顿时觉得很没面子,于是不敢回头去看沈映鹤,只能傻呆呆地对着眼前的男生不住地点头哈腰说抱歉。 长得好看是罪啊,我在心里对着面前的少年碎碎念,你们这种人,迟早要下地狱的呀。 男生摆摆手,笑了一下说没关系,就专心致志地蹲在地上研究他身边书桌的桌洞。 那是闵思思的桌子。 虽然我觉得这种行为很变态,可是也不好打扰人家,尤其当人家变态得很帅的时候。 所以坐到沈映鹤前面的第二排,转过头轻声问他,“你怎么谁都认识啊,闵思思是我们学校的,你怎么认识她的?” 他没理我,反而很大声地喊,“高堂清,你干嘛呢?” 原来是沈映鹤的初中同学,他提到过的那个超级赛亚人。 叫高堂清的男生挠挠后脑勺,竟然迅速地脸红了。 “没事……没事……” “那你干嘛绕着我小姑姑的桌子打转?” 我和高堂清一起大喊,“她是你小姑姑?!” 在沈映鹤一脸得色颇为欠扁的时刻,我却注意到高堂清灵魂出窍的窘样,他盯着桌子,食指轻轻地敲着桌面,喃喃自语。 “那……那……那我岂不就成了……你小姑夫……” 在我和沈映鹤目瞪口呆的时候,他好像大梦初醒一样,连连摆手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刚坐下,就屁股着火似的跳起来奔出门外了。 我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沈映鹤却眯起眼睛笑得很邪恶。 “什么时候有机会灌他两斤二锅头,我倒要看看他还能说出点什么来。” 世界上最短暂和最漫长的时间都在考场上。考试结束前一分钟你发现自己有一道计算题从第一步开始就抄错了题,时间就在你来不及惊呼的那一刻开始加倍流逝,你的笔尖已经开出了花,思路就像黄果树瀑布飞流直下,可是铃声永远走在你前面。 有时候我真的很担心,如果时间始终以这种速度消失,一扭身,我就能从背后的镜子里看到自己如瀑青丝转瞬成雪。 虽然我没有如瀑青丝。我是短头发。 然而如果让我选择,我倒是宁愿经历这种惊心动魄一分钟,让卷子带着我未完成的遗愿随着监考老师远走,也不愿意独自坐在那里面对很大一片空白,听着周围沙沙的答题声和翻页声,好像要等到地老天荒。 那时候视野里面是一片空白。并不是说我昏过去了——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对你形容那种色调。桌子、椅子、讲台、监考老师、墙上的黑板、黑板上面的红色大方块字,“敦品励学,严谨求是”…… 这一切都被罩上了一层淡淡的白色。好想你已经来到了天堂,却又不耀眼。你假装自己在做题,可是实际上笔尖都不曾落在纸面上,只是为了和别人一样忙碌,躲避监考老师的目光,抢救岌岌可危的尊严——尽管如此,那层白色还是在你的视野中晃动,久久不去。 等着,听着,思维游离在试卷之外,难堪的空白许久没有任何改动,趴在桌子上也遮不住。时间都在别人的笔尖上,独独把你遗忘了。 独独把你遗忘了。 所有科目都结束的那天下午,我终于等到了最后的铃声。明明需要更多的时间,却再也不想琢磨那些题目的解法,宁肯赶紧宣判死刑,让我死也死得踏实。 我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回头看到沈映鹤和高堂清一边收拾书包一边在谈论什么,沈映鹤伸出右手,竖着大拇指,比比划划。 “气旋不是上升气流吗,大拇指向上,四指方向自然弯曲,气流就是逆时针转啦,所以是西北啦西北!” 高堂清摇头,“我当然知道气旋是什么,可是那道题明明是高压反气旋。” 他们两个还在争论,我已经无话可说,最后一门是地理,这个科目很快就会在全省会考之后与他们say?goodbye了,有什么好讨论的? 无论如何,都结束了。 沈映鹤看到我,中止了与高堂清的交谈,转身热情地朝我招手。 “考得怎么样?”我赶在他讲话之前赶紧先问。 他耸耸肩,“就那么回事儿呗,还行吧。你……” 在他把“呢”反问出来之前,我连忙笑着问高堂清,“小姑夫,你呢?” 高堂清又涨红了脸,我笑出声,他却很快反应过来,老神在在地把手插到兜里,挑眉看看沈映鹤,又看看我。 “我什么时候成了‘你们俩’的小姑夫了?” “你们俩”咬字非常准,我都听见心里咯噔一声,好像不小心失言讲出了自己都不敢承认的真心话。 沈映鹤抬脚就要踢高堂清,被高堂清反手抓住小腿差点掀翻,他们就开始拉拉扯扯拼命想要把对方按在地上,两个大男生扭来扭去的,我都不忍心看。 看了就会想歪。 终于一班的同学们纷纷涌入教室,闵思思安然坐到座位上的一刻,我咳嗽了一声,高堂清立刻就像踩了电门一样绷直身体,然后一个鱼跃就逃出了门,把仍然战况不明的沈映鹤独自扔在垃圾桶旁边。 在高堂清跑出门的瞬间,门口出现了一个极为俊秀的男生,高大挺拔,抱着书本迈着很稳重的步伐慢慢走进来。 又是一个看着眼熟的男生,说不定也出现在我乱拍的某张照片里面。他身上的气质和高堂清的那种鲜活温暖、偶尔犯傻冒失的感觉很不同,我说不清。 总觉得他来错了地方,即使在温和地笑着,与周围人闲聊寒暄,却总是跟旁边这些浑浑噩噩的学生格格不入,说不上哪里,过分精致,过分耀眼,过分疲惫。 沈映鹤收敛了笑容,推了我肩膀一下,“看什么看,赶紧回班。” 那一刻我甚至差一点就脱口而出,“帅哥凭什么不让看,你嫉妒啊?!” 憋住,带着考完试难得的复杂好心情出门。 然而迈出一班门口的一瞬间,我听见沈映鹤用很平静的口气“顺带提及”——“那是易子乔,摸底考试的第一。……好像也是咱们这届的中考状元。” 然后我就明白了那句“看什么看”里面包含着怎样的情绪。沈映鹤自然不是小肚鸡肠只知道妒忌的男生,他很严肃地收敛情绪推着我离开教室,应该是在面对心目中的竞争对手时候的正常反应吧。 世界上没有人万事如意。我坐在考场上独享漫长的空白时间,在另一个空间里,沈映鹤也有他的高山要爬。 回班才是受难的开始。 我趴在桌子上,周围闹闹哄哄对题的声音挡也挡不住。沈映鹤是周围人围攻的焦点,我就是焦点旁边的炮灰。 “这次数学出的什么题啊,选择题那么多陷阱,我连着好几道都选错,幸好看出来了,结果导致后面每道题都要小心翼翼读好几遍生怕看错被耍,差点就答不完卷子了。” 义愤填膺抱怨了那么多,最后该做完的还是都做完了,改选对的还是都选对了,所以这个女生到底在愤慨什么?? “别提了,那作文我根本就不知道该写什么,我估计我肯定跑题了,48分都拿不了,要命啊!” 挑一个整场考试中最拼运气的部分来担心,你有意思吗?? “啊哟喂那个英语啊,我听听力的时候好几次差点走神,那是什么口音啊,英不英美不美的,跟喝多了似的,我第一遍的时候完全没听懂!” 你丫费什么话,不是还有第二遍吗?你第二遍不是听懂了吗?叫唤你妹啊! 他们就这样围在沈映鹤周围七嘴八舌地边对答案边抱怨考试的变态,我趴在桌子上,看沈映鹤左右逢源,缓缓闭上眼睛不想说话。 “考完了就不提了,余伟没过来呢吧?走走走趁现在下去买点吃的!”沈映鹤大手一挥就把一群人都拽走了,我睁开眼,看到他走在最后,正回头朝我狡黠地笑。 我也感激地回了个笑容,嘴角很快耷拉下去。 好像终于撑到电池寿终正寝的劣质洋娃娃。 余伟笑哈哈地,面对底下仍然抱怨不休的同学们,什么都没说,转身在黑板上开始写字,刷刷刷,字很丑,但足够大,所以极有气势。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我们渐渐安静下来,好奇地看着他。沈映鹤的食指不住地扣着桌子,皱着眉头怎么也想不明白余伟又抽什么风。 “同学们啊,你们知道这首诗的出处吗?” “不是小白脸毛宁唱的那个《涛声依旧》吗?”宋子涵在后面举手,全班大笑。 余伟刚刚笑而不语的范儿被严重打击,他赶紧调整了情绪,白了宋子涵一眼,继续说。 “这个作者啊,名叫张继,当年落榜,很不爽,很不爽,夜宿寒山寺——就是寒山那里的佛教招待所,心情抑郁,失眠,就出门游荡,写了这首诗。” “这首诗后来千古传诵,张继自然就名留青史,但是大家想想,当年的那个状元到底做了什么,又留下了什么呢?谁也不知道。所以说啊,同学们,落榜不是问题,考得不好也没关系,东方不亮西方亮,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有些东西,没你想象的那么重要。” 大家开始起哄,鼓掌,余伟眯起眼睛笑嘻嘻地站在讲台上,双手背在后面很享受的样子,俨然一位新上任的邪教教主。 沈映鹤却破天荒没有跟着凑热闹。 我笑了一会儿,侧过脸看他,“怎么了?” “死了以后名垂青史,有什么用啊?活着的时候那么憋屈。快乐是自己的,成就也是自己的,后人唱赞歌,有个屁用。” 我愣愣地,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这个世界太复杂了,那么多的活法,我们却总要褒奖某几种,贬低另外几种。可是仔细想想,到底怎样才是对的? 谁知道。我们只有活过一遍之后才会明白,可是那时候剩下的感觉只有一种,名叫后悔。 第十一章 /288861泯然众人的幸福最新章节! 冬天就要来了,天亮得越来越晚,也让人的心情越来越灰暗。 我昨天在走廊里面遇见方觉夏学姐,擦肩而过,人家本来只是朝我点头示意一下,倒是我没话找话,干笑着说,冬天要来了呀。 聊天气。不管怎么说这种寒暄方式也是鬼佬的发明不是?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并不熟悉的学姐总是让我觉得很温暖,尽管她并不是个多么热情的人。也许是因为我的心里总是不能忘记那个场景,我回头,主席台下,她站得远远的,空场的风中,朝我微笑。 可惜当时相机不在手里。太多美好的瞬间,不足为外人道也,甚至自己也留不住,就像风一样从指缝呼啸而过,攥拳头的速度再快,也捕捉不到。 面对我莫名其妙的搭讪,她楞了一下,很快点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对于毕业班来说,这就是传说中的黑色高三了。” “为什么?”我好像明白一点——反正高三总是黑色的。 她耸肩,“深秋正是第一轮复习进行到中期的时候,从各种月考和校模拟考试开始,直到明年三月的全省第一次模拟的铡刀落下之前,天越来越短,夜越来越长,睡得越来越晚,成绩越来越飘忽,心情越来越烦躁……就好像,明天永远不会来一样。” 她笑着说,语气轻松,好像在谈论一种有趣的民间风俗,我却听得心里越来越凉。 最难过的,也许就是我这种学生吧。同样遨游在苦海中,明知道最后就是个溺水幽魂的命,却也要跟别人一起扑腾,抱着一丝飘渺的希望,精疲力竭,靠岸的日子遥遥无期。 也许是我的脸色很难看,她歪头拍拍我的肩膀,“吓唬你的,其实跟高三没关系。冬季也是抑郁症发病高峰,日短夜长导致人的心情不好而已。有时间多晒晒太阳,就天下太平了。” 我们正说话的时候,红色莫西干头从旁边很快地跑过,带过一阵呼啸的风,方觉夏眼前细碎的刘海甚至随风飘起,露出光洁的额头。 “屠画,你他妈给我说清楚!” 语气凶凶的,可是声音却是轻快的,让人不由得想要探究在欲盖弥彰的愤怒之下,到底掩埋着怎样甜蜜的秘密。 方觉夏若有所思地望着那个不穿校服的张扬背影,然后意味深长地笑了,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候一样。 “没时间晒太阳,就多看看这样的男孩子也好。” “什么?”我真的没听懂,可是心里却有点痒。 预备铃响起,她高深莫测地朝我挑挑眉,朝楼梯口走过去,只留下一句,“我说真的,你周围也有这样的男生吧,会发光,蓄太阳能。难过的时候,就看看他们。” 我真的靠着墙体会了半天。 最后也没懂。只是脑海中出现了一个人的影子,久久不去。 闪闪发光,有阳光的干爽味道,对,还是蓄太阳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