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之贵妃升职记》 第1章 入宫 /290571红楼之贵妃升职记最新章节! 贾元春入宫时,只有十三岁。 进宫那天,天色晦暗,阴雨连绵,雨滴砸在白玉石阶上,溅起一地雪白水花。院子里的花草树木经雨水浇透,都有些蔫头蔫脑的,打不起精神。 丫头婆子都躲在游廊里,离栏杆站得远远的,生怕泥水打湿鞋袜。 宝玉扒在门前,闹着要脱了脚上的蝴蝶落花鞋,到外边蹚水玩,丫鬟、婆子劝了又劝,才勉强拦住。 元春强作欢笑,哄着弟弟宝玉在祖母史老太君房里睡下,放下重重纱帐,才要出门,眼泪已经落了满襟。 史老太君拉着元春的手,再三嘱咐着:“遇事不要出头,切勿惦记家里。记住了,此去不求你给家里带来什么富贵,凡事要以自保为上!” 元春自小在祖母膝下教养长大,和祖母感情深厚,听到祖母言辞恳切,更觉悲从中来,泣不成声。 她出身于钟鸣鼎食的敕造国公府,是荣国公的嫡曾长孙女,理应锦衣玉食、受尽宠爱,等到及笄后,嫁一个门当户对的王孙公子,一辈子安宁顺遂、养尊处优,就和她的祖母史太君、母亲王夫人一般。 然而,随着家族势力的逐渐倾颓,荣宁两府早已渐渐脱离京城的权贵圈子,走上下坡路。元春的大伯父、父亲和宁府的珍大哥,都不愿坐视两府衰败,几个大老爷们一筹莫展之下,竟然把主意打到深居内院的闺阁女眷身上。他们想方设法,利用宫中为公主郡主采选侍读的机会,将元春的名字报入户部,俨然将重振荣宁两府昔日荣耀的希望全都压在元春稚弱的肩膀上,根本不顾及她的意愿和想法。 元春懵里懵懂间,还没有来得及提出任何异议,大伯、大哥哥已经瞒着府里所有人,将户部上上下下都打点妥当。等旨意送到府中时,就连贾母都无可奈何,只能忍痛替元春打点行装,将她一辈子的人生经验、所悟所得,都一股脑讲给元春知道。说到后来,甚至恨不能掰开元春的脑袋,直接把那些道理全都塞进去,好让元春记得牢牢的。 大哥贾珠因病早逝后,嫂子李纨心如死灰,立志终生守寡,家里人都又叹又怜。 元春当时年纪还小,不懂得什么是心如死灰,直到离家的这一刻,生离死别之际,她才恍惚有些明白,心如槁木,莫过于此。 本朝后宫制度森严,宫中上到皇后、贵妃,下至洒扫的粗使宫女,一旦入宫,一生皆不得踏出宫门一步。年老疾病者,也只能移居冷宫中的安养堂,生死皆不能由自己做主。 元春这一去,从此就是和父母家人天各一方,永生再无相见之日。 贾政、王夫人已到中年,又曾有丧子之痛,实在不忍再和唯一的嫡女分离。元春也不愿让父母眼睁睁看着自己离开,只在正房院子的走廊前向父母磕头拜别,便登上马车,出了荣国府。 二妹妹迎春年纪尚小,不谙世事。 三妹妹探春连话都不怎么会说,只会嘻嘻发笑,咿咿呀呀。 两个妹妹都穿了一身簇新衣裳,梳着辫子,脸上搽了胭脂,打扮得恍如仙童仙女一般,由各自的乳母抱着,站在垂花门前,隔着重重水晶帘般的雨幕,遥遥向元春招手。 元春依稀听见迎春在追问乳母:“大姐姐去谁家做客?怎么不带上我和三妹妹?” 元春坐在马车中,泪如雨下。 丫鬟抱琴红着眼圈劝解道:“姑娘宽心,这回进宫,甄家、王家、史家几位姑娘都是亲戚,大家互相扶持,彼此照应,姑娘一定能够平安顺意的。” 外人都说她们贾、王、史、薛四大家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事实也正是如此。 不止荣国府,史家,王家,和贾家交好的金陵甄家,也都挑选了族中的适龄女孩,一道送入宫中。唯有薛家没落已久,旁支零落,现任族长膝下又只有一个才刚记事的幼女,一时实在没有合适的人选。 甄家老夫人曾是今上的乳母之一,是今上亲封的一品保圣夫人,位比四夫人,连皇后见了她,都要客气一两句。甄家和皇族关系密切,颇有渊源,今上自登基至今,也一直对甄家非常优待。 因此甄家女儿也和旁人不同,此次入选,未经内廷分派,就直接被分到太子东宫伺候。虽然名义上是担任太子妃的侍从女官,没有太子姬妾的名分,但也差不远了。 史家姑娘是侯爷之女,爽朗大方,被分到七皇子安王身边当差。 王家姑娘沉稳安分,让掌管凤印的贤妃一眼瞧中,要到曲台殿去当值。 唯有元春,虽是国公爷的嫡曾孙女,又有大伯等人事先打点,还是比甄、史、王几女差了许多。 元春的父亲贾政只是次子,不能承袭爵位,因今上格外赐恩,才领了一个从五品的员外郎之职。 她名义上只是一个从五品小官的女儿,自然不能入宫中贵人的眼。 不过元春毕竟是勋贵世家之女,就算顶着一个低阶女官的名头,也不至于真要动手做粗活。她这回进宫,担任的是浓辉公主的侍读女官,陪公主读书上学,相当于正七品的品秩,每月都有俸禄可拿,而且还能带贴身侍女入宫伏侍。 王夫人担心元春在宫中孤苦伶仃,受人欺侮,特意指名让对元春最忠心体贴的抱琴随她一起入宫。 其实,如果能有选择的话,抱琴的父母宁愿一辈子吃糠咽菜,也舍不得让女儿入宫为奴。可他们不得不咽下满心酸楚,含泪将女儿送出家门,只因他们一家生来就是贾家的奴才。 元春看着车窗外无边无际的雨丝水雾,在心中暗暗冷笑:自己这次入宫,又和奴才有什么分别? 贾家的马车在长安大街前等了片刻,甄家、王家、史家的马车陆陆续续赶来,甄韵节、王宛臻、史玉蟾也要进宫,几家早就和宫里的太监打过招呼,约好要一同入宫。 到了一座白墙乌瓦的清幽小院前,丫头们撑开轿帘,打着油纸伞,将几位姑娘搀下马车。 甄韵节、王宛臻虽是贾家的姻亲世交之女,但甄家远在江南,王宛臻长年随父亲在外省任上居住,两人都是头一回和元春见面,彼此还有些陌生,加上又都沉浸在伤痛之中,彼此只匆匆见过礼,并未交谈。 唯有史玉蟾常常随母亲到荣国府玩耍,早就和元春以姐妹相称,一下马车,便挽着元春的手臂,抱怨道:“这雨落了一日一夜,还不见停!” 元春扯起一丝微笑,望向碧青伞外氤氲的朦胧雨幕,忽然想起年幼的弟弟宝玉,也不知他醒来后看不见姐姐,会不会哭闹耍脾气。 太监仔细检查过元春几人的包袱行李,笑着道:“姑娘们比不得那些等着送入掖庭的宫女,身份尊贵,不必在外头冒雨等着开宫门。等时辰到了,这边自会有人送姑娘们进宫。” 贾府、甄府、王府、史府几家下人会意,连忙将早就备好的荷包一一送到太监手中。 太监掂了掂四个荷包的分量,满意道:“不是我夸口,我在宫中行走这么多年,别的且不论,眼力还是有的。贵府的几位姑娘,个个都是福旺之相,来日必有大造化啊!” 下人们都赔笑道:“承公公吉言,姑娘们若真能得贵人青眼,也是公公的功德一件。” 元春听着庭中淅淅沥沥的雨声,默然不语。 巳时才过,一个身穿青灰色圆领袍服的小太监跑来小院报信。太监看了眼天色,微微颔首,示意贾、甄、王、史的下人们各自散去,然后将元春她们四人分别送上几顶早就备好的软轿中。 雨水打在轿子顶端,噼里啪啦,一阵脆响。元春掀开轿帘一角,见一路肃穆沉静,并无行人来往,隐隐能看到在雨中静静矗立的朱红宫墙,偶尔还能瞥见一角黄色琉璃瓦,知道大约是到了神武门外。 元春她们要在神武门前分别,再由各自宫殿的老太监带领,由顺贞门的偏门进入内廷。 顺贞门位于内城北侧,共有三座双扇琉璃门,正门通常紧闭,只有皇帝、皇后驾临时才能开启。待选秀女、后宫亲眷,只能由侧门出入。 元春四人下了软轿,站在雨中,垂首静立,也没敢四处打量。就连性子跳脱的史玉蟾都屏气凝神,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几名老太监走过来,问过她们的名姓,取了牌子,吆喝一声,尖声道:“几位姑娘,请罢!” 元春打了一个激灵,下意识拉住抱琴的手,跟在老太监身后,一步一步踏入宫门之中。 第2章 公主 /290571红楼之贵妃升职记最新章节! 浓辉公主年方十五,是长秋宫主位淑妃之女。 老太监将元春领到月影阁前的小穿堂里,指着雨中一排碧瓦朱甍、精巧华丽的楼阁,道:“这是浓辉公主寝房的正殿,按着老祖宗的规矩,殿里只要来了新人,不论贵贱,都得先向正殿磕头,才能去掌事嬷嬷跟前领差。” 元春在踏进宫门的那一刻,就忘了自己国公府嫡长女的身份,她的曾祖父官职再高,功劳再大,在帝王面前,终究只是一个奴才而已。 同样的,在荣国府,她是养尊处优、呼奴使婢的大小姐。而在紫禁城中,她仅仅只是一个伏侍公主的低阶女官。 元春没有犹豫,朝着正殿的方向,款款下拜。 抱琴见状,连忙也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响头。 贾家没有出过后妃,但毕竟是勋贵世家,元春又是嫡长女,自小就跟着贾母习规矩、学道理,一言一行都是精心教养出来的。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姿态,几乎都像是拿尺子特意丈量过似的,一丝不错,规矩方正,沉稳端庄。 老太监见元春言语温婉,动作优雅,并无其他世家嫡女刚进宫中时的娇贵气,心里满意,轻声笑着道:“贾女史,咱家和老国公爷曾有过几面之缘,府上几位爷也都和咱家颇说得来,贾女史不必同咱家客气。” 元春心领神会,大伯贾赦走的应该就是眼前这位洪公公的门路,当下只作没听懂的样子,微笑道:“我年纪小,又是头一回离家,以后还要多劳公公照拂。” 抱琴会意,早取出一只装了金锭的荷包,奉到洪公公手里。 洪公公脸上笑容依旧,半推半就收了荷包,也没打开看,一把塞进袖子里,慢悠悠道:“月影阁的掌事姑姑是姜嬷嬷,姜嬷嬷是从淑妃娘娘宫里拨过来的,极受浓辉公主信重,贾女史可不能因为和她品级相同,就轻慢于她。” 元春记在心上,道:“多谢公公提点。” 洪公公又道:“至于司簿、司闺、司宝、司衣等,虽是头等宫女,身份上还是不及贾女史,贾女史只需略和气些便罢了,无须和她们深交。” 如此这般,一路将月影阁的人事分派细细道来。 元春全神贯注,仔细聆听,把洪公公说的每一句话都牢牢刻在心上。 顺着游廊转了三道弯,走到一处窄小房子前时,洪公公止步道:“咱家只能把贾女史带到这里了,贾女史收好腰牌,进去交给姜嬷嬷便是。” 说完这话,也不等元春说什么,便转身自去了。 雨势稍减,沉郁的天色中隐隐透出一点剔透的碧青来。 高耸的台阶底下,跪着数十个身着油绿宫装、头梳粗黑油辫的年青少女。雨水浇在少女们的头上、身上,在庭前溅起一阵朦胧水雾。少女们低垂着头,脸上苍白,唇色发青,狼狈不堪,脊背却仍旧挺得笔直,犹如老树虬枝上一朵朵枯萎腐朽的白芙蓉,纵是雨打风吹,也不舍跌下枝头。 抱琴虽然是奴才之身,但因是大小姐房里的丫头,从小也是娇生惯养,少有受责骂的时候,见院子里跪了一地和自己年岁差不多的少女,脸上忍不住露出几丝怜惜之色。 元春却目不斜视,看也不看众宫女们一眼。 宫女们让雨水淋了个透湿,身上发僵,膝下发寒,手脚发软,脑袋发晕,仍自勉力强撑。忽然听见有人走近的声音,也没敢抬头看。 唯有几个性子毛躁的宫女,忍不住抬起眼帘,偷偷打量元春和抱琴二人。 元春是七品女官,不必着宫女服饰。身上穿着一件碧缥色交领窄袖春绸长袍,袖口、袍角都饰有五彩洋花纹刺绣缘领镶边,头上梳了小抓髻,鬓边斜簪了一朵碗口大的海棠红绢花,额前留有碎发,发髻上镶缀有珠翠金花。 宫女们见元春的衣着打扮,都和旁人不同,而且气度沉静,举止端庄,一望而知不是寻常宫女,连忙又低下头去,不敢多看。 元春找到姜嬷嬷,交了腰牌。 姜嬷嬷面颊丰润,身量矮小,满脸和气,仔细对照过腰牌,指着墙角一排垂首侍立的宫女,微笑道:“公主正在偏殿散闷,我这边不得闲,绿萼,你带贾女史去偏殿觐见公主。” 一个十六七岁的宫女飞快应了一声,排众而出,道:“贾女史,请随奴婢来。” 偏殿和窄房院子并不相连,只能冒雨走过去。 绿萼撑起罗伞,回头提醒元春:“路上湿滑,贾女史可得当心些。” 元春道了一声谢,命抱琴也撑起伞来。 三人穿过细雨银丝编就的层层雨幕,到得偏殿前,抖落飘洒在衣裙上的淋漓水珠。 早有宫女进去通报,半晌方听到里面传来几声咳嗽,门前的两个宫女连忙打起湘竹帘子,将元春几人让进殿中。 元春才一进门,便觉迎面拂来一阵清淡怡人的甜香,及至走进内室,只见房里灯烛辉煌,连墙角帘后都照得雪亮,满目都是珠围翠绕,花团锦簇。 东边大玻璃窗下设有条桌椅凳,软榻花几,一个衣着华贵、头戴玉钗的圆脸少女,手中拈着一枝拳头大小的碧绿莲蓬,斜倚在美人榻上。四五个花枝招展的贵族少女言笑晏晏,侍立左右。 元春记得贾母再三交代过的规矩,进殿后并没有四处张望,先向浓辉公主行过礼,才缓缓抬起头,恭敬道:“拜见公主殿下。” 浓辉公主细眉细眼,面容秀丽,匆匆扫了元春一眼,懊恼道:“没有卢贞娘生得好。” 旁边的几个贵族小姐都捂着嘴轻笑,指指点点道:“眉毛粗了一点,眼睛倒是够圆够亮。” “胖了点,卢贞娘比她苗条多了。” 另一个促狭道:“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虽说比不上卢贞娘,可怎么也比顾双君那个野丫头要标致多了。” 元春听着殿中的哄笑声,两颊不由烧得通红。她生于钟鸣鼎食之家,最重规矩言行,就算是和粗使丫头说话,也要讲究风度礼仪,从不颐指气使,更不会当面与人难堪,何曾受过这样的屈辱? 浓辉公主却转怒为喜,轻笑一声,看元春一直没起身,摆摆手道:“行了,起来罢!” 说完,便把元春撂在一边,转而和几个贵族小姐说笑起来。 绿萼见浓辉公主不再理睬元春,等了片刻,向殿中其他宫女使了个眼色,悄悄走到元春身旁,轻声道:“贾女史,奴婢先带您去下处歇息。” 元春笑道:“让绿萼姐姐受累了。” 绿萼但笑不语,领着元春出了偏殿,只见外面天光大亮,满地耀白,原来不知何时早已风停雨歇,云销雨霁。高墙之上,飞檐之间,割织出一块块瓦蓝晴空,偶有几朵层叠拥簇的浮云悠然飘过。 元春跟在绿萼身后,望着眼前交相辉映的朱红宫墙,明黄琉瓦,绿漆廊柱,如洗碧空,想起家中温和的祖母,顽皮的幼弟,懵懂的姐妹,慈爱的父母,眼眶顿时一热,眼看就要滴下泪来,忽然记起现在的身份,连忙一把掐住自己的手掌,将指甲刺入掌心,生生将眼泪忍了回去。 绿萼将元春带到一个僻静院落前,道:“伏侍公主上学的几位女史,都住在这里。东侧间是郭女史,西侧间是江女史和李女史,贾女史的下处就挨着郭女史。公主卯时正起身,辰时去琅嬛殿读书,午时散学,下午不上学。宫中规矩森严,无旨不得离开所居宫门一步,否则乱棍打死不论。贾女史莫要在外行走,若是公主传唤,即刻就要进殿,丝毫不能马虎。这些都是姜嬷嬷再三交代过的,贾女史若还有什么不懂之处,只管向郭女史、江女史、李女史三位女史请教便是。” 元春连忙谢过绿萼。 抱琴早已非常熟练地掏出一只荷包,送到绿萼手边。 绿萼也不推辞,大大方方接了荷包,告辞离去。 主仆两个推开院门,寻到东侧间的空房前,元春取出绿萼先前交给自己的钥匙,命抱琴开门。屋子显然是打扫过的,炕上还带着几道湿淋淋的水迹,可房里仍旧泛着一股难闻的陈腐气。几扇门窗都关不严实,还时不时“嘎吱”一声,发出阵阵刺耳的锐响。 好在房里的陈设虽然简单,但桌椅书架俱全,不必再求人换新的来使。 院子里栽了一棵笔直清瘦的桂树,石阶肃立,寂静无声。 抱琴推开窗户,环顾左右,见四下无人,顿时拉下脸,哑声道:“姑娘受委屈了。” 元春微微蹙眉,轻声呵斥抱琴道:“快打住,这里可不是家里。这种话,以后不许再提!” 抱琴吓得一个激灵,眼圈顿时一红。 元春轻轻吐出一口积郁在胸腔中的浊气,苦笑道:“抱琴,你从小伏侍我长大,又甘愿抛下父母,陪我进宫,我嘴上没说什么,心里早把你当成自己妹妹一样看待。不管进宫前大伯他们教过你什么,你都不要当真,飞上枝头变凤凰,说起来容易,可古往今来,究竟有几人能得偿所愿了?就算一时风光得意,又能称心到几时?你要记住,从咱们进宫起,再没什么千金小姐,忠心丫头,以后我就只是浓辉公主身边的一个侍读女史。” 抱琴见元春脸色肃然,语气郑重,知道元春已经打定主意,沉吟良久,点了点头,正色道:“姑娘,你放心,大老爷他们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我只听姑娘一个人的!” 第3章 太子 /290571红楼之贵妃升职记最新章节! 卯正时,西长街的方向,遥遥传来守夜太监打更的梆子声。 抱琴缩头缩脑,在一片朦胧星光中,从茶房领回一壶热水,进房伺候元春梳洗。 铜壶的壶底烧得黝黑,在抱琴的罩衣上留下一块块黑色污迹,抱琴一边拍着罩衣,一边念叨:“幸好在外头穿了一件罩衣,不然弄脏衣裳,来不及换,姑姑要骂的。” 今上仁德宽厚,体察民情,奉行节俭,不喜奢华,宫中的后妃为讨今上高兴,平时大多衣着朴素雅致,只有逢年过节时才会穿一身大红大绿。宫女们的规矩则更为严苛,不许描眉画鬓,不许涂脂抹粉,颜色稍微鲜亮的衣裳,都不能上身,长年都是青衫绿裙,白袜青鞋。而且穿在身上的衣裳不能有丝毫破损,否则就是对主子们不敬。 抱琴昨天领了宫女的衣裳鞋袜,这会子已经穿在身上,头发也打散开来,学着其他宫女的模样,梳着黑黝黝的粗黑辫子,再扭成弯月状挽在肩头,鬓边戴了一朵小巧的剪绒绒花。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花朵装饰,俨然已经是一个标准的宫女装扮。 宫女们初入宫中,都要“拜姑姑”。这位姑姑通常由年纪较大的头等宫女担任,负责教导新宫女们宫里的规矩礼仪。 抱琴拜的姑姑非常严厉,动不动就罚新宫女下跪思过。昨天有一个不懂事的宫女犯了个小错,姑姑不由分说,把新宫女叫到跟前,一连抽了十几个嘴巴,直把新宫女打得惨叫连连,呛出一嘴血沫子,才勉强罢手。 荣国府的主子们从不会责打丫头,抱琴长到这么大,不小心磕破一块油皮,自己都要心痛半天,哪里见过这个阵仗?当场吓得冷汗淋漓,从此把管事姑姑当成洪水猛兽一般,生怕自己哪里做得不好,被姑姑叫去抽嘴巴。整天战战兢兢,忐忑不安,身上的衣裳,头上的绒花,都要再三检查几遍,才敢出门。 抱琴念叨完难伺候的管事姑姑,拍干净罩衣,提起铜壶,黝黑的壶嘴中流出一道晶亮水线,注入铜盆。 元春接过抱琴递过来的巾帕,触手温凉,热水早就冷了。 茶房和元春所住的偏殿矮房并不算远,不是隆冬时节,铜壶又能保温,烧开的滚沸开水哪里会冷得这么快。 元春看了抱琴一眼,抱琴脸上的神情有些郁郁,眼角还有些发红,想必是受了其他宫女欺负,所以只能提一壶凉了半天的温水给元春洗脸。 元春微叹一声,也不多问,洗了脸,吃了一小碗赤豆小米粥,收拾好书箱,坐在纱绢糊的宫灯前,等候浓辉公主正殿那边的宫女来传唤。 正殿的宫门只开了东边一扇,宫女们端着铜盆热水进进出出,忙中有序,各有分工,丝毫不乱。浓辉公主卯时起身,之后要用些燕窝奶粥,泡小半个时辰的药浴,到辰时才会殿门大开,让梳头宫女进去伏侍她梳洗装扮。 元春听到院子里有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同院的李女史、郭女史和江女史已经收拾妥当,正站在桂花树底下小声说话。 李女史是北方人,面容却似江南女子,生得小巧玲珑,眉清目秀。 郭女史长眉入鬓,身材高挑,双唇丰润,也是个风情绰约的北地佳人,神情颇有些倨傲,在几人中年纪最长。 江女史皮肤微黑,削肩细腰,一脸和气,最得浓辉公主喜爱。 昨天在浓辉公主面前大肆品评元春相貌的贵族女子,正是她们三个。 抱琴坐在窗下,借着窗格间漏进来的熹微晨光,埋头做针线。她是低等宫女,除了伏侍元春之外,就只能干一些浆洗衣裳、烧火煮茶的粗活,无诏不能踏进浓辉公主的正殿一步。 宫女们把能够自如出入公主寝殿,当成是一种可供吹嘘的荣耀,因为那代表公主认可了她们的忠心。至于在公主寝房值夜、伏侍公主更衣沐浴、侍候公主吃点心之类的差事,则更体面,只有公主最为信赖的心腹,才能近身伺候。 抱琴连浓辉公主的正殿都不能进去,像为公主擦洗地砖、洒扫庭院的这种力气活,都轮不上她。 元春还能跟着浓辉公主去琅嬛殿读书,抱琴就只能一直待在月影阁内,而且不能靠近正殿,只能在偏殿中行走。 抱琴的针线活计是掌事姑姑分配的任务,荷包、扇面、堆花、用络子编出栩栩如生的花鸟虫兽,什么都要会一点。 天还未大亮,光线昏暗,抱琴眯着眼睛,费了半天工夫,才把一根细如牛毛的红色丝线穿到针眼里。 元春在一旁蹙眉道:“你在家时,从不做这些的,别把眼睛累坏了。咱们带的银子还有很多,你拿一些去孝敬掌事姑姑,让掌事姑姑给你换个别的活计。” 抱琴放下笸箩,揉了揉酸疼的脖颈,笑道:“针线活有什么难做的?不过是费眼睛罢了,又不累人。新进宫的宫女,人人都要做的。姑娘记得那天在姜嬷嬷院子里罚跪的宫女吗?听说她们要被分到冷宫那边去当差,那才是命苦呢!我听掌事姑姑说,冷宫的宫女,除了要一天到晚做活,还常常吃不饱饭,整天挨饿受冻,每个月都要累死几个大活人呢!” 元春叹息一声,没有说话。 忽然听到院子里传来一阵轻笑,笑声中仿佛还夹杂着元春的名字。 元春静坐屋内,不动声色。 抱琴瘪起嘴巴,悄悄朝院子里的李女史、郭女史、江女史几人翻了个白眼,气愤道:“姑娘先别操心我。那些人昨天给姑娘难堪,晚上还笑嘻嘻的来同姑娘攀交情,这会子又在背后取笑姑娘,欺人太甚!姑娘不如求一求上回那个给咱们带路的洪公公,反正咱们又不缺打点的银两。” 元春淡然道:“不必如此,她们也就是看我才入宫,想要煞煞我的性子罢了。” 抱琴的眉头皱得老高,“那依姑娘的意思,等她们的新鲜劲儿一过,就不会欺负姑娘了?” 元春微微一笑,“我们同是公主的女史,人人都想当公主跟前第一得宠的伴读,她们不欺负我,那倒奇了。” 抱琴一脸愤愤然,“难道姑娘就只能生受着?” 元春摇了摇头,“与其发愁这些,还不如先摸清公主的脾性喜好,只要伏侍好公主,其他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辰时三刻,宫女过来传唤几位女史,让她们去正殿前等候公主。 李女史、郭女史和江女史三人携手走在前面,元春一个人落在后面。陪公主去琅嬛殿读书时,女史不能带贴身宫女。元春提着自己的书箱,脚步略慢了一些,一个穿浅绿宫装的宫女走过来奉承道:“奴婢来替女史担书具罢。” 元春见前面的李女史几人也都没有背书箱,便没推辞,笑着道:“劳累绿萼姐姐了。” 绿萼眉眼一弯,接过书箱,挽在臂上,轻笑道:“女史好记性,昨天也就姜嬷嬷叫了那么一次,女史竟然还记得奴婢的名字。” 元春客气道:“绿萼姐姐生得不俗,名字也别致,任谁见了,都不会忘的。” 说笑间,已到了正殿。 宫门东西两边的四扇大门都大开着,一时听得里面几声咳嗽,门口侍立的宫女们卷起珠帘,众人犹如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头梳高髻、身着华服的浓辉公主缓步走出来。 郭女史第一个奉承道:“殿下今天的气色比昨天又好了一些。” 浓辉公主瞥一眼天边渐亮的天色,似笑非笑道:“得了吧,天天都是这句,你不嫌烦,我耳朵都要听出茧子来了!” 宫女们听了公主的话,都轻声笑起来,其中又以郭女史的笑声最为响亮。 元春也跟着弯一弯眉眼,在脸上堆起一丝微笑。 浓辉公主瞥了元春一眼,皱了皱眉头。 元春脸上的笑容不变,朝浓辉公主微微一躬身,她是身有品级的女官,除了昨天头一次觐见公主时需要正式叩拜之外,其他场合,都只要向公主行半礼。 昨天只是匆匆扫了一眼,这会子浓辉公主再细看元春,还是嫌她没有卢贞娘生得漂亮,心里略觉失望,摇了摇头,道:“走吧,别让老顽固等久了。” 浓辉公主的轿辇所到之处,一路上的宫女、太监都避得远远的,不敢正面直对公主。 元春和其他女史跟在轿辇之后,出了月影阁,拐过长巷,穿过大半个御花园,才到琅嬛殿。 郭女史和江女史手脚飞快,轿辇才刚停,两人便抢上前去,小心翼翼搀扶浓辉公主下轿辇。 李女史冷笑一声,朝元春努努嘴,示意她去看江女史和郭女史的丑态。 元春但笑不语,只作没看懂李女史眼里的讥讽之色。 李女史的脸色顿时一沉。 元春在心里暗暗叹息,公主身边的侍读,理应都是才德兼备之人,怎么李女史她们几个,都是这样糊涂蠢笨的人物? 正自猜疑,忽然觉得脊背一阵发凉,心里不由一凛,微微一侧头,正对上一道极锐极利的审视目光。 长廊那头遥遥走来几个身影,走得近了,只见其中一个身穿宝蓝地联珠鹿文锦翻领窄袖长袍的男子,大约二十上下的年纪,生得面如敷玉,眼瞳清亮,明明是富贵乡中浸润久了的儒雅柔和,但因他眉峰似剑,形容清隽,举手投足间总似有几分萧疏之意,眼神中又蕴有几分尖锐的勃勃英气,像一把随时将要刺破云霄的锋利宝剑。 宫女们连忙款款下拜,“太子殿下万福金安。” 浓辉公主笑道:“太子哥哥,你今天怎么来迟了?” 第4章 藏拙 /290571红楼之贵妃升职记最新章节! 本朝的皇子、皇孙们都在尚书房读书。 浓辉公主上学,卯时起身,辰时才从寝殿出发,到琅嬛殿时,已是巳时一刻。皇子们就辛苦多了,天不亮就要起床,每天卯时正点名背书,中途不能休息,午时用过午膳,下午还要接着练骑射。天天都是如此,日复一日,周而复始,一年到头,只有过年那几天,皇子皇孙们才能稍微松快一下。 太子生而早慧,勤奋好学,从不会无故耽误功课,就连生病有恙时,也要坚持上学。朝中几位太傅常常夸赞太子刻苦勤勉,有先贤之风,尤其是教导浓辉公主的薛太傅,更是恨不得把太子夸成文曲星转世的下凡神童。 浓辉公主天天都是挨到最后一刻才去上学,偶尔也会碰见几个姗姗来迟的皇子、皇孙们匆匆跑过,但从来都没撞见太子迟到,所以才觉诧异。 太子一袭云罗春袍,站在绿漆回廊底下,扫了众人一眼,启唇轻笑道:“今早起得迟了些,故而来晚了。” 太子的长相酷似其母,尤其一双狭长凤眼黑白分明,眼波流转间似有光华闪动,神采照人,锋芒微露,令人不敢直视。 太子只是淡淡地瞥了众人一眼,宫女们便觉心头一震,连忙都低下头去,不敢再偷偷打量他。 浓辉公主虽然是个大大咧咧之人,但还不至于听不出太子话里的敷衍之意,顿时拉下脸来,冷哼一声,道:“是皇妹多嘴了。” 太子袍袖舒展,轻笑一声,眼神缓缓越过浓辉公主,落在隐在人群之中的元春身上。 霎时间,回廊里外,静寂无声,众人的目光随着太子的眼神一起,汇成一道奔涌呼啸、气势汹汹的洪流,直冲元春扑头盖去。 元春顿时觉得犹如浸在雪水中一般,芒刺在背,手脚发凉。 只听太子含笑道:“这是你的新伴读?可是荣国公家的?” 浓辉公主回头看了元春一眼,挑了挑眉:“太子哥哥认得她?她确是荣国公的曾孙女,昨天才送进宫来的。” 太子但笑不语,问了这么一句,似有意,又似无意,没等其他人反应过来,便一挥袍袖,转身即走。 太监们连忙蹑手蹑脚,跟上太子,一行人匆匆往尚书房的方向去了。 等抬轿辇的太监、宫女们一一散去,浓辉公主剜了元春一眼,冷笑道:“贾女史,你见过太子?” 元春惶恐道:“回殿下,臣女不曾得见太子殿下。” 浓辉公主冷笑一声,分明不信。 郭女史更是斜睨元春一眼,朝李女史和江女史道:“看看,又是一个痴心梦想的。” 江女史捂嘴轻笑两声,“姐姐慎言,贾女史瞧着不显山不露水的,其实来头大着呢!咱们还是不要得罪她才好。” 李女史附和道:“可不是,太子爷从来不会因为一些芝麻小事耽误上学,今天竟然特意在这等着见贾女史,看来贾女史绝非寻常小官之女啊,以后贾女史飞上高枝了,可不能忘了我们!” 三人相视一笑,故意落后一步,围在元春左右,肆意取笑了一番。 元春无视郭女史三人语气中的讥讽和鄙夷,任凭她们几个怎么挖苦讽刺,始终面色平静,一言不发。 大伯和东府的珍大哥孤注一掷,费尽心机,送元春入宫,肯定不止是让她给浓辉公主当伴读这么简单,这一点元春早就心知肚明。 她原本以为,甄、贾、王、史四大世家,打的是所有皇子皇孙的主意,只要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能够攀上皇亲贵族,就能为家族争取一线生机。 现在看来,除了甄韵节以外,她们另外三人,竟然也全是为太子备下的。 也对,圣上在位二十余载,已近知命天年,甄、贾、王、史都是老派勋贵,一旦圣上驾崩,失去靠山,就将彻底湮灭于朝堂之中。大伯他们不仅不甘心就此没落,甚至还妄图东山再起、重现四大家族往昔的风光荣耀,所以选择把赌注全都押在太子身上——除了未来的君王,还有谁能力挽狂澜,挽回四大家族的倾颓之势? 拥护年轻气盛的太子爷,风险大,日后的回报更大。 由甄家打头,将甄韵节送到太子东宫,以表忠心,贾、王、史三家也各送一女,确保万无一失。 史玉蟾代表史家,王宛臻代表王家,而元春,就是贾家献给太子的投名状。 大伯他们不仅有奋力一搏的决心,还有填不饱的贪心,和日益膨胀的野心。 元春在心中微微一叹,进宫前,祖母千叮咛万嘱咐,要她守分藏拙,一心自保。却不知,早在还没进宫时,她便已身在局中。蝎虎尚能断尾求生,她却深陷泥潭、无力挣扎,注定难以置身事外,除了迎头面对之外,再无其他活路可走。 午时一刻,散学之际,薛太傅吹胡子瞪眼睛,额前青筋暴跳,满脸紫胀,怒视着浓辉公主,咬牙道:“春光虽好,也不能日日懈怠!殿下,您明天要是再忘了功课,老臣斗胆,只怕得请出圣上御赐的那面板子来了。” 浓辉公主漫不经心地答应一声,看也不看薛太傅一眼,指指侍立在侧的元春,道:“听说荣国公家的女孩,个个都是能写会画的才女,不知贾女史的诗词如何?御花园的茶花开得艳丽无匹,我嫌麻烦,一直没那个闲情去赏花,贾女史不如现作两首茶花的诗,正好让薛太傅品评一二。” 不等元春回答,郭女史和李女史已经抢着收拾出书案,铺纸磨墨。 江女史让宫女取来一支甜梦香,笑眯眯道:“不如就以此香为限,贾女史可得快些,薛太傅还急着出宫去,耽误太久的话,管宫门钥匙的司闱会怪罪的。” 众人都望向元春,只等她下笔了。 元春早就和洪公公打听过,浓辉公主的生母淑妃位分虽高,仅在代掌凤印的贤妃之下,但多年来都无恩宠,只因是旧年潜邸的老人,年纪又大了,加上还和太后有些沾亲带故,所以才得以加封淑妃。 淑妃性情和顺,与世无争,长年深居简出,唯有宫中举行大宴时,宫中的年轻妃嫔才能窥见其面。圣上早已多年不曾留宿长秋宫,连带着,对浓辉公主这个庶出公主的宠爱,也属平平。 宫里的人常常把浓辉公主和嫡出的清辉公主拿来比较,言语间大多暗指清辉公主不仅出身高贵,而且性情开朗,处事豁达,极得圣上和太后喜爱,浓辉公主年纪虽长了几岁,却处处不及清辉公主。 比较多了,难免生事。 浓辉公主虽然不得圣上喜爱,可是所有皇子公主中,唯有她性情最像圣上,喜怒难辨,格外要强。 宫里人私下里议论议论也就罢了,偏生那年的万寿节大宴上,圣上喝了些酒,一时忘情,无意间和人笑言,说浓辉公主的百寿图不如清辉公主临摹得好。 浓辉公主一早就看清辉公主不顺眼,又听父皇说她写的寿字不如妹妹,从此更是把清辉公主视作眼中钉一般,性情也愈加偏执。诗词歌赋,衣裳首饰,宫殿摆设,侍从女官,乃至吃的,喝的,玩的,用的,每一样都要和清辉公主攀比一番,非要一较高下,比出一个高低输赢来,才肯甘心。 每当清辉公主得到圣上嘉奖,盖过浓辉公主的风头时,浓辉公主便要大发脾气,寻机处置几个宫女太监来撒气解闷。时日久了,月影阁上上下下都对清辉公主讳莫如深。 唯有在取笑相貌丑陋的顾双君时,李女史几人才敢在浓辉公主面前提起清辉公主——顾双君正是清辉公主的伴读,此女生得人高马大,五大三粗,极为难看。浓辉公主的伴读都是青春年少的美貌少女,比后宫妃嫔们也不差什么,和顾双君一对比,就更似天上的仙女一般,这也是浓辉公主最为得意的一桩事。 元春私下里忖度着,浓辉公主既然容不下年幼的嫡出妹妹,可见并不是个心胸宽广之人,自然也不会容忍身边的侍读比自己聪明,这大概也是李女史、江女史和郭女史三人会得到她喜爱的缘由之一。 想清楚这些,元春自然不会触浓辉公主的霉头,准备随意写两首短诗,胡乱敷衍过去。才刚挽起衣袖,执起湘妃竹笔,刚写了一个“春”字,郭女史和李女史走过来,悄悄拉住元春的衣袖,小声提醒道:“公主殿下平日最仰慕博学之士,贾妹妹才刚入宫,只要能用些心思,写两首好诗出来,得到薛太傅的夸奖,公主殿下一定会对贾妹妹印象深刻,另眼相看。” 元春淡淡笑道:“妹妹不比姐姐们,虽跟着先生上过几年学,也不过会认得几个字罢了,于诗书上却不怎么通。才听姐姐们说,公主殿下最喜欢学识渊博之人,这两天妹妹冷眼看着,公主殿下一直对姐姐们亲和有加,可见姐姐们必定都是满腹诗书的大才女。” 说话间,元春已经凑出两首平平无奇的咏春诗。 郭女史和李女史见元春并不上套,冷哼一声,别过头去。 第5章 风来 /290571红楼之贵妃升职记最新章节! 薛太傅看完元春胡乱敷衍的咏春诗,摇头叹息数声,几乎把下巴上的一小撮花白胡子揪光。转头命随侍的小太监搬来几本城墙厚的典籍,摔在元春面前,冷声道: “回去熟读背诵,再说作诗的事罢!” 说完,把元春的诗作随手撂在一边,弃若敝履。 元春忽然觉得头皮一阵发麻,早知道薛太傅这么严格,她还不如正正经经作两首诗呢! 等薛太傅告退,郭女史几步冲到书案前,一把抢过元春的诗稿,递到浓辉公主跟前。 浓辉公主随意瞟了两眼,微笑道:“看来传闻也不可信。” 元春抱着薛太傅布置下的功课,苦笑道:“臣女不善此道,让公主殿下见笑了。” 浓辉公主真的笑了,而且眼眉舒展,笑得极为开怀:“罢了,既然贾女史写不出好的茶花诗,不如本宫今天就带贾女史去御花园逛逛,看看宫里的花匠们调养的好茶花。” 江女史在一旁悄声道:“公主殿下,昨天才下过雨,茶花只怕都让雨水打落了,没什么看头,等过几日天色好了,御花园的海棠花也开了,再去逛岂不好?今天早上淑妃娘娘那边传话过来,御膳房进献了一道新鲜的糖酪浇樱桃,娘娘知道公主殿下爱吃,特意让宫女为公主殿下留了一份,请公主务必到长秋宫一块用膳呢。” 浓辉公主皱眉道:“母妃宫里有糖酪浇樱桃,月影阁怎么没有?” 江女史小心翼翼道:“因这是皇庄今年出的头一批樱桃,宫里不够分,除了陛下的景春殿,太子的东宫,太后娘娘的长安宫,就只有贤妃娘娘、淑妃娘娘、庄妃娘娘几位贵人主子得了一些,连清辉公主的流波殿也没分到。” 浓辉公主听说连妹妹清辉公主也没分到糖酪浇樱桃,这才罢了,“你随我一起去长秋宫,其他人不必跟着。” 元春站在殿前,恭恭敬敬目送浓辉公主的凤辇远去。 郭女史和李女史站在旁边,冷笑一声,道:“难怪江如帛那个小蹄子次次都能摸准公主殿下的心思,原来她早就和淑妃娘娘宫里的人串通好了。” “我看啊,连姜嬷嬷都和她一条心,不然公主殿下怎么会连私库钥匙都交给她保管?” 元春抱着累沉沉的典籍,正要回月影阁,郭女史拦在她跟前,笑道:“贾妹妹,你怎么说也是国公爷的曾孙女,而江如帛呢,不过就只是个穷乡僻壤出来的县丞之女罢了。贾妹妹难道就甘心让一个出身低微的乡野之女压在头顶上?” 元春正色道:“陪伴公主读书的女史,先要经由各地官府选拔,然后才能报入户部,再经户部三次核准,方能入宫,只以品行风度为先,而不以出身论长短。江女史能得公主信重,必有其过人之处,妹妹初来乍到,未能为公主殿下分忧,还要多向郭女史、李女史和江女史学习,哪里敢理论其他?” 言罢,也不理会郭女史如何反应,抽身便走。 才走到御湖北边的假山石前,忽然听到后面有人遥遥呼唤:“贾女史,请留步。” 元春依稀觉得这女子的声音有些耳熟,犹豫着停在假山下,顺便把几本厚重的典籍搁在一块雕成平滑椅凳形状的假山上,抱着典籍走了这一路,她的双手都快被勒断了。 那人一路小跑,走到元春跟前时,还在小口喘气。元春看她梳着小垂髻,穿一身月下白色金银线绣云锦宫装,腕上笼了七八只纤巧的素面美人镯,面容秀丽,袅袅婷婷,竟是和自己同一天入宫的甄韵节。 甄韵节的品秩比元春高一阶,是从六品,她担任太子妃身边的宜侍一职,负责太子妃寝宫的宾客导引之事。 元春诧异道:“甄姐姐不在东宫伏侍太子妃殿下,怎么到琅嬛殿来了?” 甄韵节轻轻吁了一口气,笑道:“今早太子爷出门走得急,天还没亮就催着要走,连早膳都没来得及吃。太子妃怕太子爷饿出毛病来,让我给太子爷送些点心小食。我才从尚书房出来,听说浓辉公主在附近,想着你肯定也在,过来找你说句话。” 元春不由蹙眉,太子今天分明比以往迟了大约一个多时辰才到尚书房,怎么甄韵节倒说太子天没亮就出门了? 甄韵节见元春神情有异,疑惑道:“怎么,你见过太子爷了?” 甄家和贾家是世代姻亲,交往甚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甄韵节、史玉蟾、王宛臻、元春同一天进宫,四女虽然没有定下什么盟约,但心里早已认定对方都是自己人,元春于是也不相瞒,老老实实将太子迟到之事说了。 甄韵节脸色一变,沉吟半晌,忽然冷笑两声,咬牙道:“难道又是卢贞娘在捣鬼?” 元春进宫才没两三天,已经不止听过七八个人提起卢贞娘的名字,每个见过卢贞娘的人都夸她姿容绮丽,天生国色,是宫里的第一美人。浓辉公主向来最喜欢搜罗美人,一直想将卢贞娘招揽至身边,做她的侍读女官,可惜未能如愿。 李女史、贾女史和江女史曾把卢贞娘和元春拿来比较,说元春不及卢贞娘仙姿玉色。元春虽然不看重容貌,但豪门世家长大的少年女子,难免心高气傲,被人当面品评相貌,心里自然有些疙瘩,所以对卢贞娘这个名字印象极其深刻。 不由好奇道:“卢贞娘是谁?还请姐姐为我解惑。” 甄韵节神色一凛,冷笑道:“卢贞娘原是太仆寺员外郎之女,因她生得好颜色,浓辉公主和清辉公主都抢着要挑她做伴读,内廷尚宫谁都不敢得罪,只会一味打马虎眼,最后闹到贤妃娘娘那里,贤妃娘娘怕两位公主为了一个伴读落下心结,干脆两不相帮,把卢贞娘赐给太子爷做侍妾。” 说到这里,甄韵节翻了个白眼,接着道,“太子爷风度翩翩,知书达理,怎么会看得上一个养马出身的小官之女?太子妃懒得搭理卢贞娘,只见了她一面,就把她打发到偏殿耳房里住。没想到卢贞娘看着闷不吭声的,其实藏了一肚子心机,骗过了太子不说,连太子妃都着了她的道!” 元春听甄韵节鄙夷卢贞娘的出身,脸色一沉,正经说起来,太仆寺员外郎,比她父亲贾政的官职要强多了,至少是个实缺。甄韵节既然看不起卢贞娘,讽刺卢贞娘的父亲是个养马的,那在甄韵节眼里,她岂不是连小官之女都算不上了?有心想要辩驳一两句,忽然又觉得有些意兴阑珊:实情却是如此,何必徒争一口气?她的叔伯父亲们真的在朝中有所作为的话,也不会送她进宫搏富贵了。 甄韵节开始还没觉察出什么不对,等元春神情冷淡下来时,她才自悔失言,连忙岔开话道:“不说卢贞娘了,贾妹妹在月影阁里过得怎么样?听说浓辉公主脾气不好,喜欢拿女史宫人取笑,贾妹妹没受什么委屈罢?” 元春淡淡道:“妹妹一切都好,多劳甄姐姐关心。” 甄韵节拉起元春的手,含笑道:“咱们几个一起入宫,我分到了太子东宫,王家妹妹在贤妃的曲台殿,史家妹妹在七皇子安王那边。姐妹几个之中,唯有你年纪最小,也只有你的处境最艰难。你要是有什么委屈烦难,只管来找我。太子妃是个好人,对宫女太监都和和气气的,太子爷、太子爷他……” 说到太子,甄韵节脸上不由腾起一阵烟霞,烧得嫣红一片,低头绞着帕子,欲语还休,唇齿间似掺了糖霜,每吐出一个字音,都像是抹上一层甜丝丝的蜜,“太子爷他,待我也很好。” 元春虽然年纪不大,但因长兄早逝,一面要奉承父母,一面要照顾幼弟,心智格外早熟一些,自然一眼看出,甄韵节已经情生意动,对太子暗生情意。 少慕知艾,人之常情。 太子玉树丰姿,灵秀蕴藉,举止斯文,英华内敛。甄韵节本来就是甄家送给太子的备选侍妾,会对太子心怀恋慕,也属平常。 然而甄韵节却忘了,太子并非寻常少年儿郎,他是东宫之主,来日帝王,岂是她们这些身份低微的女史能够倾心爱慕的? 她们可以敬畏太子,可以仰慕太子,唯独不能对太子萌生爱意,否则就如同飞蛾扑火,就算拼却性命不要,曲终人散时,也不过落一捧焚烧燃尽的灰烟,随风而逝,不留下一丝痕迹。 别过甄韵节,元春心事重重,抱着几本沉重的典籍,一步一步挪回月影阁。 抱琴躲在房里,眼圈通红,一见元春回来,泪水顿时淌个不停,哑着嗓子道:“姑娘,桂英死了!” 桂英是王宛臻的贴身侍婢,随同王宛臻一同入宫。 元春只觉脊背一阵发寒。 高墙绿瓦之下,花木葱茏,朱门绮户,她身在繁华锦绣之中,理应高枕安卧,逍遥自在。然而此时此刻,元春却觉得自己犹如一只黏在蛛网上的蝴蝶,羽翅破损,形容狼狈。 而敌人早已虎视眈眈,只等着将她吞吃入腹。 树欲静而风不止。 甄、贾、王、史送女入宫当差,算盘打得精明,却不知在旁人眼里,四大家族不过是垂死挣扎,徒添一场笑话罢了。 四个姣花软玉一般的青春少女,天真懵懂,未经世事,哪里禁得住宫廷内闱的权术争斗、风吹雨打? 第6章 叵测 /290571红楼之贵妃升职记最新章节! 贤妃下令,将王宛臻放逐至掖庭狱,无诏不得赦免。 而桂英则被执邢的宫人当场乱棍打死。 王宛臻的罪名是窥视内闱。 抱琴听其他宫女说,王宛臻昨夜趁寝殿里无人时,偷偷翻阅贤妃的手札,才会惹得贤妃动怒。 元春眉头紧蹙。 王宛臻并不识字,怎么会去翻阅贤妃的手札? 元春和史玉蟾自幼相识,感情甚笃,和甄韵节、王宛臻则较为陌生。但元春的母亲王夫人正是王家嫡女,所以元春略微知道些王家闺阁之事。王家由军功起家,祖辈历来奉行“女子无才便是德”,王家女儿,都不曾识字读书。王夫人,王夫人的妹妹薛姨妈,就都不识字。 王宛臻自然也不曾上学,既然不识字,又怎么会无缘无故去翻阅贤妃的笔记? 元春微叹一声,进宫前,王夫人还曾将王宛臻接到家中好生款待了一番,嘱咐她务必多多照应元春。没想到进宫才没两天,王宛臻已然跌落枝头,被发配到掖庭狱当苦力去了。 自先皇后薨逝,圣上一直未立新后。太后镇日吃斋念佛,不理世事,六宫中唯有贤妃位份最高。乾平十八年,圣上颁布谕旨,下令由贤妃代掌凤印,协理六宫,直到如今,宫中仍是贤妃掌事。 贤妃出自陇西薛氏,乃名门望族之后,母族昌盛,颇得圣眷,其膝下有二皇子荣王和七皇子安王,宠幸优渥,位高权重,宫中无人敢掖其锋。 王宛臻触怒贤妃,流落到掖庭狱中舂米,除非太后娘娘发话,否则她一辈子都没有出头之日。 抱琴缩在墙角,颤颤发抖,“姑娘,桂英死得好可怜!我不敢闭眼,只要一闭上眼睛,我就看到桂英站在跟前,血淋淋的,太可怕了!” 元春托小宫女打来热水,绞了热帕子,盖在抱琴的额头上,轻声安慰道:“别怕,我在这里,桂英和咱们要好,不会怪我们的。” 抱琴脸上似哭似笑,攥着绣了碎花的素色薄被,抖得犹如筛糠一般。 桂英确实死得可怜。 四个宫人把她强按在方砖地上,剥了裙子,杖责一百二十棍。桂英一开始还奋力挣扎,喊出一声声惨叫,打了才二十几棍,气息逐渐微弱,只能从胸腔中发出一声声细微的哀鸣,到七十棍的时候,别说喘息,就连生气都没了,只剩下棍棒砸在血/肉中的沉闷声响,一声接着一声,仿佛没有尽头。 打到最后,每一棍下去时,桂英的手脚就跟跳舞似的,飞弹起来,在空气中划过一道残影,又黯然跌落在地,手腕上的镯子一下一下刮在地砖上,竟然一直没有摔碎,每磕一下,都要发出一声尖利的脆响。 桂英咽下最后一口气时,抱琴、阿裹、金蝉全都在场。 阿裹是史玉蟾的贴身丫头,金蝉则是伏侍甄韵节的。 贤妃命人将新入宫的宫女们全都召集在曲台殿前,当众处罚桂英,数百个宫女跪在宫门前,眼睁睁看着桂英被活活打死。 不止如此,贤妃还特意指名抱琴、阿裹和金蝉三个,让她们三人站在台前,在一旁大声报数。宫人每打桂英一棍,她们三人就必须大声报出数目,如果声音发颤,或是声音太小,或是数目不对,就不算数,必须重打一次。 抱琴回忆到这里,胡乱抓着自己的头发,硬生生扯下几缕发丝,大声痛哭起来:“我再也不数数了,姑娘,这一辈子我都不敢再数数了!” 元春眼眶发热,爬上炕床搂住抱琴,不让她抓伤自己。 贤妃此举,就是为了警告她们另外三人,她想处置王宛臻,就和捏死一只蚂蚁一般,丝毫不费吹灰之力。什么四大家族,在贤妃眼里,不过只是几个皇家奴才罢了。 王宛臻的今天,就是元春、甄韵节和史玉蟾的明天。 元春才十三岁,她才刚刚离开老迈的祖母,慈和的家人,懵懂的弟妹,她怕黑,怕疼,怕夏日里漫天飞舞的蚊虫,她从不奢求攀附权贵,只想安安稳稳度过一生。 然而从进宫的那一刻开始,这一切就都成了虚无梦幻的奢望。 抱琴受到惊吓,白天啼哭不止,茶饭不思,夜里则难以入眠,时常惊醒。 每一次抱琴从噩梦中醒来,元春都要搂着她安慰很久,抱琴才会勉强闭上眼睛,努力试着入睡。 抱琴迅速消瘦下来,眼睛里毫无神采,犹如失了精魂,只剩下一副躯壳。她还是老老实实为掌事姑姑做绣活,浆洗衣裳,洒扫庭院,元春和她说话,她也会应答。 只是答得有气无力,应得潦草敷衍,镇日形容憔悴,无精打采。 郭女史和李女史每每见了抱琴失魂落魄的模样,都要在一旁幸灾乐祸,故意揭元春的伤疤:“听说那个被贤妃娘娘打发到掖庭狱的女官,是贾女史的表姐?真是可怜,进宫才没两三天,还没往上爬呢,就跌到尘埃底下去了。掖庭狱可不是人待的地方,也不知贾女史的表姐,能挨到几时?” 元春不理会郭女史和李女史的讥讽,除了陪伴浓辉公主去琅嬛殿上学,其余时间,便待在自己房里,研读薛太傅布置的功课。 这一日抱琴仍旧面色郁郁,靠在墙角不肯动弹,嘴里念念有声,细听之下,才知她一直在低声喊着桂英的名字。 宫女绿萼送来几枚安神药丸,见抱琴状若疯癫,叹道:“抱琴总这副样子,只怕不好。宫里治下严苛,生病的宫女,都会被掌事姑姑挪到冷宫的安养堂那边,任由她们自生自灭。要是得的只是小病,还能不药而愈,或许还能回来当差。病得重的,既没有太医看诊,又没有旁人贴心照料,缺衣少食,又挨饿受冻,在那边煎熬个十天半个月,以后就再也回不来了。” 元春忧愁道:“抱琴这是心病,一时半会也没有法子。” 沉默片刻,回头看看窗棂上糊的翠色纱纸,小声道:“宫里不能做法事,我想托人出去,找到桂英的墓地,在她灵前多烧些纸钱,让抱琴能够安心一些,兴许她的病就能好了。只是不知该找什么人合适?求绿萼姐姐教我。” 绿萼听说元春要为桂英做法事,惨然一笑,“杖毙的宫女,怎么可能找得到墓地?不过是一床破席,随地挖一个土坑掩埋便罢了。要是那些太监偷懒嫌麻烦,抬到外边乱葬岗上,随地一扔,也不出奇。” 说罢,难免物伤其类,眼圈隐隐些发红。 元春叹息一声,“多使些银子,总能找到的。” 绿萼掩下伤悲,从袖中抽出一枚绣鲤鱼戏莲叶的水红帕子,在眼角按了一按,强笑道:“宫里的太监也分三六九等,专有一群太监,平日里伺候主子们的大小解,刷洗马桶。有些年老体弱的,连最下等的粗活都干不动,又不愿坐着等死,这些替人收敛尸骨的脏活,他们也不嫌弃。贾女史要是有心替桂英料理后事,只管到掖庭宫后面那一排矮房去打听,不过得多费些银钱,极便利的。” 元春谢过绿萼,等抱琴吃了安神丸,看她睡着,便寻了个由头,去掖庭宫找人打听。 掖庭狱是关押有罪宫女、女官的牢狱,由宫廷戍卫专职看守,闲杂人等不得靠近一步。 掖庭宫则是低等宫女、获罪犯官家眷的居住之所,连通妃嫔宫殿和圣上的景春殿,在内宫外围形成一道拱卫之势,是出入宫廷的必经要道,宫女、女官皆可出入其中,往来自由。 元春找到掖庭宫南边一排低矮狭小的矮房前,因她身着女官服色,头梳抓髻,气度不凡,宫女们倒也不敢怠慢她。 元春说明来意,一个正清扫庭前落叶的宫女指着一间破旧昏暗的小矮房,道:“女史去找高公公便是。” 元春走到矮房前,正欲敲门,只听砰砰两声,一个干瘦黝黑的小太监忽然推开门扇,跌跌撞撞跳出来,正好一头撞在她身前。 元春猝不及防,踉跄几下,连退了好几步才将将站稳,差一点就滑倒在地。 宫女连忙撇下手里的大扫把,上前扶住元春,指着小太监骂道:“臭小子,擦擦你的招子,别到处混撞乱冲,撞坏了女史大人,有你的苦头吃!” 小太监从地上爬起来,梗着脖子,站在台阶底下,任宫女责骂。 元春瞧小太监瘦骨嶙峋,年纪又小,一双眼睛又黑又亮,透着一股子天真的狡黠气,倒觉得他可怜可爱,挥挥手道:“罢了,是我一时没看见,不碍事的。” 宫女谄笑道:“女史大人可摔疼没有?这小子惯常没大没小的,不教训他一顿,他就上蹿下跳,到处惹麻烦。” 元春笑道:“他还小呢,能有多大力气?” 这洒扫偏殿的宫女一早就和小太监有些龌龊,本有心趁此机会把小太监拽到跟前抽几巴掌,也好出出往日积攒的恶气。可元春一味袒护小太监,宫女畏惧元春的身份,实在不敢揪着不放,只得暂且收起怒气,不甘不愿放小太监离开。 小太监躲在元春身后,扶稳头上戴的尖锥纱帽,偷偷对宫女做了个鬼脸,扬长而去。 第7章 好转 /290571红楼之贵妃升职记最新章节! 元春来得不巧,高公公前几日染了风寒,卧病在床,吃饭喝药都要别人伏侍,实在不能起身。 破旧的矮房里泛着一股子浓厚的清苦药味,床角堆叠着残留了药渣的碗碟。高公公面色灰白,卧在枕上,轻咳两声,喘道:“女史大人,咱家年老体弱,只怕不能为女史大人解忧了。” 元春只得失望而返。 出了掖庭宫,沿着长街走了半刻,转到永巷前的小过道子里时,忽然听见后面遥遥传来一阵呼唤声。 刚才险些撞倒元春的小太监捂着头上的纱帽,一路小跑,奔至元春跟前,伸出两只黑瘦的小巴掌,扯了扯她的袖角,“这位女史姐姐,只要你肯出银子,我可以替你办差。” 元春皱眉道:“你多大了?” 小太监挺直背脊,把自己瘦弱的胸脯拍得震天响:“我今年十岁了!姐姐不要看我年纪小,就看轻我的本事。我跟着义父出过好几趟差,别人头一回去那边乱葬岗子的时候,都吓得哇哇大叫,只有我一点都不怕!让我在岗子上睡一夜都行!” 元春把小太监上上下下打量了几遍,见他面色发青,瘦得可怜,齐膝短衫下面支着两条瘦如柴棒的腿,袖摆空荡荡的,愈发显得细瘦伶仃,忽然想起家中的幼弟宝玉,一时触动心事,叹了口气:“这趟差事可不好料理,你义父是谁,可曾答应让你单独接差事?” 小太监见元春动容,抿着嘴道:“姐姐,我义父就是姐姐才刚见过的高公公,他老人家病了,这活计自然就该落到我头上。姐姐放心,我常常跟着义父去那边岗子帮人收敛尸首,置办后事,宫门的戍卫都是我的熟人,只要姐姐舍得银子,就没有我高素节办不来的差事!” 元春看小太监说得笃定从容,又是随的高公公的姓氏,不疑有他,取出藏在袖中的银两,嘱咐道:“还请小公公多费心。” 小太监仔细问清桂英何日被扔到宫外,样貌有和特征,穿的是什么服色,头发、首饰、鞋袜,每一样都细致地询问了一遍,记在心上,笑道:“姐姐只管放宽心,我办事稳妥着呢!” 于是约好三日后,两人再来此处汇合。 这期间,抱琴仍旧没有好转,掌事姑姑颇有微词,想把抱琴打发到安养堂去,任她自生自灭。 好在元春事先打点过月影阁的姜嬷嬷,又有绿萼在一旁说情,掌事姑姑也不想贸然得罪元春,这才罢了。 这一日,太后的长安宫传出话来,在行宫中静养的清辉公主,不日后就要启程回京。 贤妃得了太后的指示,立即命内务府清扫流波殿的宫室,移栽花草树木,随时预备迎接清辉公主回宫。 薛太傅暗示浓辉公主,待清辉公主回来上学,他要同时考校两位公主的学问,然后撰写一篇细致的折子,呈交给圣上阅览。 浓辉公主向来最恨别人拿她和妹妹清辉公主比较,更恨自己样样不如妹妹清辉公主,得知薛太傅的打算后,气得暴跳如雷,差点掀翻书案。 薛太傅假装没看见浓辉公主烧得通红的双眼,捋着花白的胡子,悠悠道:“这是圣上的意思。” 刚刚还张牙舞爪的浓辉公主顿时偃旗息鼓,老老实实翻开书本,乖乖记诵。 忙乱忧愁之下,浓辉公主几乎忘了自己身边多了一个侍读女史,没有刻意找茬刁难元春。 一时间,连郭女史、李女史和江女史都不约而同的沉寂下来,不敢生事。 元春难得过了几天清净日子。 三天过后,元春依约去掖庭宫寻高素节。 高素节先让元春拿出银锭来,这才回屋翻找一通,取出一块巴掌大的破布,交到元春手上:“姐姐,这是凭证,您看看。” 元春把破布打开,里面躺着一枚花鸟纹银质耳坠,坠子擦得亮晶晶的,小巧的花叶上带有几道清晰的刮痕,正是桂英在宫外时就常常贴身佩戴的耳饰。 高素节在一旁道:“姐姐放心,外边的事已经办妥了,一并连碑文记号都有,就葬在一棵歪脖子柳树下面。姐姐日后要是能出宫,我可以带姐姐过去祭奠。” 元春将耳坠推回高素节怀里,“劳烦小公公下次出宫时,把这枚耳坠也埋了罢。” 高素节疑惑道:“姐姐不留个念想?” 元春摇摇头,人死如灯灭,所谓念想,不过是活着的人哄骗自己的一点安慰罢了。 高素节收了耳坠,在袖子里掏了半天,掏出一个小黄纸包,“姐姐拿了这包土去,化在水里,让受惊的人喝了,保管能药到病除。” 元春没想到小太监竟然如此心细,接过小黄纸包,慨叹道:“多谢你。” 高素节摸了摸脑袋瓜子,狡黠精明中忽然流露出一丝憨厚,“姐姐能比我大多少?说话老气横秋的。从今天开始,咱俩就是朋友了。” 说着话,两脚一抬,一步跨到台阶高处,踩在绿漆栏杆间的朱红踏板上,叉着腰,大喝一声:“朋友之间,就是要相互照应。姐姐以后有什么要跑腿的小差事,只管来掖庭宫这边找我高素节!” 元春见小太监故意学老太监们的口气说话,还悄悄踮起脚尖,妄图给自己增添几分气势,可他通身却是一副矫揉造作的别扭劲儿,没有一丝洒脱豪迈气不说,反倒像一只趁着大王下山,就四处捣乱的皮猴子,不由失笑,“我记住了。” 别过小太监,回到月影阁,元春央殿前的粗使宫女打来热水,将黄纸包的灰土化在煮沸的开水中,喂抱琴服下。 等抱琴悠悠醒转,元春告诉抱琴,她已经托人为桂英料理好后事。 抱琴呆愣片刻,泪水淌了满脸。 宫里严禁烧纸钱:一来是宫中房屋拥挤,容易走水,不好扑救;二来宫里死的后妃、宫女实在是太多了,贵人们心里忌讳,怕烧纸钱会引来隐匿在暗处的孤魂野鬼。 抱琴不能为桂英祭奠法事,心里愧疚万分,听说高素节已经掩埋了桂英的尸首,还为她立了块石头堆的墓碑,抱琴顿觉盘亘在心口的阴霾消失无踪,夜里总算不再做噩梦了。 翌日,抱琴拿出一荷包自己积攒的碎银子,对元春道:“姑娘,我想托人给桂英捐点香油钱,让佛祖保佑她来世能投个好胎。” 元春不忍让抱琴失望,答应下来。 抱琴心里很高兴,憧憬着说道:“以后我每天念经给菩萨听,菩萨一高兴,说不定能让桂英投到一个富人家做小姐,一辈子不愁吃穿,还有一堆小丫头伺候她。” 元春其实并不信佛,然而看着抱琴满脸希冀,她还是轻声附和了一句:“你这么虔诚,佛祖一定会让你如愿,保佑桂英无病无灾,一生平安。” 也许是喝下的符水起了效用,也许是放下了桂英的事,抱琴的脸色一天比一天明快起来。 她说到做到,每天临睡前都要为无辜死去的桂英念经。 看着抱琴渐渐恢复从前的活泼开朗,元春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因为如果抱琴再不好转,只怕连元春都保不住她。 离清辉公主回宫的日子愈来愈近,浓辉公主的脾气也愈来愈暴躁。 月影阁的宫女们时常会受到浓辉公主的严厉训斥,不是茶冷了,就是粥烫了,再要么就是回话的声音太低了或太高了,连最受公主敬重的姜嬷嬷都有了不是,被罚了半个月的月钱。 元春每天跟在浓辉公主身边,陪公主复习功课。公主坐着,她只能站着,站的时候还必须脊背挺直,目不斜视,而且一站就是一两个时辰。 抱琴夜里为元春揉捏僵硬酸疼的肩背,心疼得直掉眼泪:“姑娘何曾受过这样的苦?大老爷他们真是太狠心了,好好的国公府嫡小姐,送到宫里来受这份罪。” 元春的嘴角扯起一个讥讽的微笑:堂堂男儿,诗书传家,忠义之后,却贪图安逸、不思进取,还妄想靠女人来攀权富贵、曲意逢迎。现在王宛臻被逐,桂英已死,甄韵节沉溺在儿女私情之中,甄、贾、王、史四大世家的渴望,能不能实现? 又会由谁来实现? 双腿泡了许久掺了草药的热汤,仍自发肿发胀,疼痛难忍,元春在枕上翻来覆去,一时想着荣宁两府岌岌可危的局势,一时想着宫里的暗潮汹涌、云波诡谲,始终难以安眠。 这一日早起时分,落了一场急雨,雨后天光湛蓝,花香袭人,月影阁前花木扶疏,藤萝架子郁郁葱葱,爬满蓊郁枝叶,空气里蕴着一股子泼辣的甜腥气。 浓辉公主用罢午膳,在庭前看宫女们晾晒旧年冬日穿的大毛衣裳时,忽然发起脾气,不肯再待在书房温习功课,闹着要去御花园散心。 江女史、郭女史、李女史不敢劝阻,一叠声让宫女准备轿辇,姜嬷嬷虽有心规劝,又怕激起浓辉公主的犟脾气,反而坏事,只好听之任之。 一行人穿花拂柳,一路游览园中风景,慢悠悠走到御花园的东北角。 御湖边翠烟环绕,阶前栽了许多桂树,既有晚金桂、花丹桂,也有月月都开的四季桂,湖中碧波荡漾,游鱼来去自如,映着岸边丛丛绿影,阵阵馨香,分外清幽。 浓辉公主命太监在湖边树下扎了两架彩纱秋千取乐,宫女们为了哄公主高兴,个个都揎拳掳袖,争相抢着打秋千。 浓辉公主果然来了兴致,拔下发鬓上簪的一枝攒珠累丝镶宝石金凤簪,环顾众人,慢悠悠道:“谁的秋千打得最高最漂亮,这枝簪子就赏给她了。” 第8章 胜出 /290571红楼之贵妃升职记最新章节! 浓辉公主出的彩头并不算特别贵重,但宫女们都想讨她的欢心,于是公主的话音才落,众人便你推我挤,争着爬上秋千架子。 宫人取来一串铜铃,拿彩色丝绦系了,悬挂在桂树高处的枝杈上,谁能在打秋千时够到铜铃,让铃铛发出声音,就算胜出。 宫女们各展才华,有的腾空飞起,自信从容,在秋千架上摆出各种姿态;有的面色寒肃,战战兢兢;有的荡到高处,心情激荡时,忍不住引吭高歌。 湖边一时莺声燕语,欢笑不绝,好不热闹。 就连郭女史都摩拳擦掌,挽起发辫,自告奋勇,要与宫女们比赛。 花枝招展、粉妆玉琢的青春少女们踩在踏板上,蹬动秋千,绿树湖影中衣衫裙裾随风飞扬,上下翻飞,犹如一只只飘飘欲仙的飞燕彩蝶,分外好看。 但始终没人能碰到高处的铜铃。 浓辉公主等了半天,始终没听见铜铃脆响,眉头一蹙,忽然看见侍立在一旁的元春,含笑道:“贾女史可愿上去一试?” 元春低下头,恭恭敬敬道:“殿下,臣女不及郭女史灵活熟练,连郭女史都不能荡到高处,何况臣女。” 浓辉公主不耐烦道:“你没试过,怎么知道你一定就不如郭女史呢?” 元春只得直接道:“臣女俱高,在家时不曾荡过秋千。” 浓辉公主面露微笑,侧头斜睨江女史和李女史一眼,“原来贾女史畏高。” 江女史和李女史一见浓辉公主的眼神,便心领神会,知道公主想要以元春取乐,两人相视一笑,一把攥住元春的胳膊:“贾女史真的怕高?我们却不信,分明是贾女史看不上公主赏赐的彩头,才故意拿话搪塞公主殿下。” 二女不顾元春反对,连拖带拉,把元春按到秋千架上,命前面一个宫女放开丝绳,缠在元春腰间,不等元春反应过来,就用力将秋千推到半空当中。 霎时天旋地转,眼前只有一道道模糊残影,耳旁风声呼啸,让人不由胆寒齿冷。 元春把差点喊出声的惊呼和惶恐吞回肚子里,只觉头晕目眩,手脚发软,仿佛置身于尖耸险峻的悬崖峭壁,一个不慎,马上就会摔成一地零落粉碎。 然而秋千依旧越荡越高,越荡越快,元春吓得面如土色,心惊胆战,紧闭着双眼,不敢再看两旁的树丛人影,双手本能地牢牢抱住麻绳,紧紧蜷缩成一团,恨不能把自己嵌在秋千踏板上。 宫女们看元春狼狈至此,不由哄堂大笑起来。 笑声中掺杂着江女史、李女史和郭女史肆无忌惮的嘲讽: “贾女史要是害怕,只需大声呼喊便是,我们这就放贾女史下来。” “李女史也忒促狭了,要是把贾女史吓哭了,可怎么是好?” “江女史可不要错怪了好人,我们明明在关心贾女史。荡秋千有什么好怕的,又摔不死人。” …… 元春咬紧牙关,忽然睁开双眼,翦水秋瞳,寒光迸射,眼底划过一道决绝凛然——她不可能永远退缩下去。 秋千荡到低处时,元春强忍住骇怕,飞快站起,双腿用力一蹬,随着秋千的荡起,再慢慢蹲下身,秋千几乎是横冲直撞着飞向高空,到最高点时,她再度猛然站起,紧紧盯住悬挂在枝桠上的彩绦铜铃。 只差一点,她就能够到了。 元春闭上眼睛,双臂轻轻舒展,仰头冲上最高点。 只听一声“叮铃”脆响,铜铃轻轻晃动,发出一阵悦耳铃音。 郭女史、江女史、李女史还在不停地讥笑元春,忽然听到铃响,不由勃然变色,三人怔怔地站在原地,脸上皆是一脸不可置信。 元春嘴里衔着彩绦,站在秋千踏板上,环顾众人,嫣然一笑。 铜铃叮当作响,彩绦迎风飞扬,映着她雪白的肌肤,晕红的双颊,如画的眉眼,朱颜绿鬓,粉面生春,这一笑,犹如鲜花初绽,似流霞,如明珠,仿若能够融冰化雪,拂去世间所有尘埃。 宫女们齐声欢呼,掌声雷动。 两个小宫女扶着元春从秋千架上下来,佩服道:“贾女史好生厉害!奴婢们自愧不如。” 元春但笑不语,一步一步走到浓辉公主的轿辇前,举起铜铃,“臣女幸不辱命,斗胆求公主赐下彩头。” 宫女们都围在一旁,窃窃私语,目光中流露出羡慕和憧憬。 浓辉公主脸色铁青,拈起准备好的累丝金凤簪子,随手一抛,掷在元春脚下,“贾女史真是深藏不漏,既说是畏高,怎么倒胜过了所有不畏高的宫女?” 元春恳切道:“臣女心里想着公主待臣女的恩德,不敢叫公主失望,这才能一举拿下铜铃。” 浓辉公主见元春神色恭敬,不似作伪,脸色稍霁。 郭女史冷笑一声,凑到轿辇前,尖声道:“贾女史好像还未尽全力,殿下,不如让小太监爬上树去,把铜铃系到更高一些的树枝上,让贾女史再试一次,看看这回贾女史能不能再碰到铜铃。” 浓辉公主喔了一声,有些意动。 却听旁边一人笑呵呵道:“皇姐何苦强人所难?真想荡秋千的话,自己上去不就得了。” 话音落处,几个宫女簇拥着一位身穿秋香色葡萄纹锦圆领窄袖襕衫的贵女,行到浓辉公主轿辇前。 此女身量娇小,未着宫装,足蹬靴鞋,腰束革带,手中执一把竹骨折扇,装扮成民间寻常富家儿郎的模样。她看去才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眉宇间隐隐英气,头上只簪了一朵荔枝色绒花,浑身上下,再无其他装饰,但仍旧掩不住一副雍容华贵之气。 元春听她称呼浓辉公主为皇姐,心里隐隐猜到,眼前这位神采飞扬、娇俏明艳的贵女,大约就是圣上和元后嫡出的清辉公主。 浓辉公主脸色一沉,“八妹妹何时回宫的?我竟然一点都不知道。八妹妹向来爱热闹,每次出宫回宫,都要闹得人仰马翻的才肯罢休。如果仪仗队伍不合妹妹的心意,妹妹就坚决不进宫门。这一回怎么悄无声息的,就跑回来了?” 清辉公主叹了口气,“妹妹从前年幼,少不更事,每次都要父皇亲自接我回宫,让皇姐见笑了。父皇政务繁忙,日理万机,贤母妃也是诸务缠身,妹妹又不是三岁小儿,哪敢再任性妄为?” 浓辉公主咬牙切齿,硬是挤出一张干巴巴的笑脸:“原来八妹妹竟懂事了!在行宫住了几个月,愈发出落得好了不说,连性子都不似以往那般毛躁。” 清辉公主面露赧然,“妹妹在行宫时,格外思念诸位皇兄、皇姐,这不,妹妹才一回宫,连衣裳都没换,就赶来找皇姐叙旧了。” 浓辉公主抚掌轻笑,“既如此,八妹妹不如随我至月影阁一聚。” 清辉公主道:“皇姐先请。” 浓辉公主也不推辞,示意江女史快步跟上,“回吧。” 不管实情如何,当着一众宫女、太监,两位公主嘘寒问暖,言笑晏晏,俨然像是一对感情亲厚的好姐妹。 元春捡起地上的风簪,退至浓辉公主身后,隐在人群当中,郭女史三人抢着去奉承浓辉公主,一时也没注意到她。 绿萼故意落后几步,走到元春身边,关切道:“贾女史,你没事吧?看你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要不要回房去躺着?公主和清辉公主要回正殿叙话,一时半会不会传召你的。” 元春的额角滚下几粒汗珠,脚步有些踉跄,“劳烦绿萼姐姐代我和姜嬷嬷说一声,我心口有些发闷。” 绿萼四顾一瞧,抓住一个才进宫的新宫女,“贾女史有些发晕,你扶贾女史在园子里休息一会,不必急着回去。” 小宫女答应一声,小心翼翼搀扶着元春,走到湖边假山旁,找到一块干净的石头,垫了张帕子,才扶元春坐下。 元春忍了半日,这会子见众人都走了,心口一松,顿觉腹中翻江倒海,还不及起身,便“哇”的一声,把浊物酸水全都吐在自己的春绸细褶裙上。 小宫女惊叫一声,跳了起来,捂着鼻子问道:“贾女史,不要紧罢?” 元春犹觉头重脚轻,恶心欲呕,捂着胸口不住喘气,双唇噏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小宫女怕元春弄脏她的衣裙,退后几步,躲得远远的,“贾女史,奴婢回去替您取一件干净衣裳来,您先等着。” 元春在秋千架上受了惊吓,方才不觉得,吐过之后,更觉头痛欲裂,手心发麻。双腿绵软,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倚在冰凉的虎皮山石上,等小宫女回来找她。 昏昏沉沉间,忽然听见一声极轻极淡的叹息,仿佛有人在身边驻足,接着便觉周身一暖,来人脱下一件披风,盖在她身上。 那人的动作有些生疏粗鲁,披风的锦带在元春脸上轻轻抽了一下。 元春略微清醒了一些,指尖触到细滑柔软的花缎里子,想要睁开眼睛,可眼皮却像抹了浆糊一般,黏成一团,只能依稀看见一层蒙蒙亮的晕光。 晕光中,除了一个模糊的清瘦身影,就只剩下一片无边无际的海棠红。 第9章 簪子 /290571红楼之贵妃升职记最新章节! 小宫女抱着一件干净裙子回来找元春时,元春发髻松散,斜倚在山石上,怔怔出神。 小宫女看元春面色发白,嘴唇青乌,不觉有点内疚,讨好道:“贾女史先换了干净衣裳罢,奴婢在外边守着。” 元春回过神来,接过小宫女递到跟前的裙子,躲进山洞,换下脏污的细褶裙。 走出山洞后,元春四下里看了一遍,忽然惊呼一声,“你看见我手上的铜铃了么?一会子不见,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一串四五只铜铃,用彩绦系成环状,挂在桂树树枝上,元春咬下彩绦后,去浓辉公主跟前讨彩头,铜铃自那时就一直在她手上,之后她就记不清楚了。 小宫女想了想,两手一拍,笑着道:“贾女史是不是把铜铃落在湖边了?奴婢去那边找找看。” 元春见小宫女走远,取出藏在石洞里的宝蓝地织锦花鸟纹绸面披风,包在刚刚换下来的裙子里头。 半晌,小宫女空着两手回来,“四处都找遍了,没找到铜铃,那边的洒扫宫女也都说没看见。” 元春不在意道:“算了,天色不早,咱们回去罢。” 小宫女支支吾吾,还想再到别的地方找找。 元春轻轻咳了两声,“我心口有点闷闷的,你先扶我回月影阁,回头有人来问,就说我一时没注意,失手把铜铃掉进湖里了,和你没什么相干。” 小宫女见元春愿意揽下责任,这才罢了,因看元春虚弱得很,一时心软,好心道:“奴婢来帮贾女史拿脏裙子。” 元春微微一侧身,含笑道:“还是我自己拿着罢,弄脏你的衣衫可不好。免得掌事姑姑看见了,又要骂你。” 宫女的衣裙不能脏污,否则是对主子们的不敬。 这罪名说轻可轻,说重可重。 先前宫里曾有一位很受圣上宠爱的年轻选侍,只因为衣裙不整,就被贤妃娘娘治了个大不敬之罪,打发到冷宫思过。在那之后,年轻选侍销声匿迹,再无声息。 同样的,小宫女们的衣服弄脏了,掌事姑姑大多只会训斥几句。但如果碰到掌事姑姑心情不好,逃不了一顿臭骂不说,说不定还会被罚下跪。更倒霉的,只能灰溜溜去静思堂领十棍杖责。 小宫女进宫不久,不想让严厉的掌事姑姑抓到自己的错处,又见元春坚持,以为元春羞于让人看见她的脏裙子,笑了一声,没再抢着帮她拿弄脏的衣物。 回到月影阁时,浓辉公主和清辉公主正在殿中谈笑风生,宫女们神色匆忙,端着点心鲜果、茶盘汤盅等物,进进出出,川流不息。 抱琴不在房里,想是正殿前头忙乱,下等的宫女也被拉出去充场面了。 元春解开脏裙子,刚把绸面披风抖落出来,忽然听见外边有人拍门,连忙一把扯开床上的锦被,掩住披风,轻舒了一口气,这才转身去应门。 绿萼听见元春的应答声,推开门走进房,手里托着两枚漆黑的药丸,“这是舒心丹,是我从司药宫女那边讨来的,贾女史睡前化开一枚,用热水送服,再好好睡上一觉,就能好了。” 元春心里涌起一阵暖意,“多谢绿萼姐姐。” 绿萼朝元春眨了眨眼睛,促狭道:“贾女史今天得了好彩头,多少人看着眼红,我还没向贾女史讨好处呢!今天暂且先记着,贾女史可不能忘了。” 元春不由失笑,“但听绿萼姐姐吩咐。” 抱琴夜里回房,看到墙角木盆里泡着的裙子,大吃一惊:“姑娘身上来了?” 元春又气又笑,摇了摇头,从袖中取出浓辉公主赏赐的累丝嵌宝金凤簪,“这枝簪子你拿去收着。” 抱琴还不知道元春被逼打秋千的事,接过凤簪,欢欢喜喜道:“这是公主赏给姑娘的?难怪郭女史她们几个脸色都不怎么好看呢!肯定是看姑娘样样比她们出挑,就不高兴了。” 元春叹了口气,想起藏在箱柜里的那件披风,眉头微微一簇,心思随即越飘越远,至于抱琴念叨了什么,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翌日,贤妃在曲台殿大摆筵席,亲自为清辉公主接风。 宫中蓄养了戏班舞伎,贤妃爱热闹,特地让司乐宫女挑了一帮歌伎,在水榭亭前翩翩起舞,击节而歌,为宴席助兴。 清辉公主是今上膝下唯一的嫡出公主,而贤妃代掌凤印,权倾六宫。 宫里的嫔妃既不敢轻慢清辉公主,更不敢得罪贤妃,但凡是有品级的妃嫔,上至庄妃、贵人,下至选侍、美人,都带了礼物,前去曲台殿凑热闹,其中唯有浓辉公主的生母淑妃抱病不出,不曾现身。 母妃没出面,身为女儿的浓辉公主倒是刻意打扮了一番,带着四个女史,大大方方坐在宴席之中,和身旁的妃嫔们推杯换盏,说说笑笑。 庄妃冷眼旁观一阵,侧身和同席一个美人小声嘀咕道:“浓辉公主果真长大了,从前只要是关乎清辉公主的宴席,她总是摆着一张冷脸,今天却安安静静的,没有甩脸色给别人看。” 美人附和道:“浓辉公主快十六了罢?也该是懂事的年纪了。” 元春心里暗觉好笑,别人不知道,她却能看出来,在众人奉承讨好清辉公主、为清辉公主祝酒的时候,浓辉公主脸上虽带着得体的笑容,眼角却寒光乍起,都快把手里的碧玉酒杯捏碎了。别看这位公主殿下面上笑嘻嘻的,其实她心里早就怨愤滔天,恨不能一把火烧了眼前这场宴席。 太后和圣上都命太监送来一些新奇珍巧的小玩意,太子、大皇子宁王、二皇子荣王、三皇子朗王、四皇子康王、五皇子顺王、七皇子安王也各有贺礼相赠,清辉公主荣宠集于一身,一场接风宴,比过生辰还要热闹喜庆。 宴席散后,清辉公主当着一众妃嫔的面,邀请浓辉公主同去流波殿,一起赏玩圣上命人从西域搜寻到的珍奇宝物。 浓辉公主不愿失了风度,一口应下。 浓辉公主的闺名是明月,所居轩馆命名为月影阁,而清辉公主的闺名是漱芳,所居宫殿为流波殿。 月影阁雕楼画栋,富丽堂皇。流波殿却无过多朱粉涂饰,殿堂楼宇,高低错落,四面回廊连接,曲桥接岸。两边长廊随山势而砌,倚在碧湖池畔,极为幽静。更奇的是流波殿正殿前院落空阔,庭中别说高大树木,更连花草盆景都不见。 清辉公主命宫女在廊前安设软榻小几,和浓辉公主相对而坐。 宫女们将今上赐给清辉公主的礼盒抬到廊檐底下,顿时珠光耀目,满室生辉。 浓辉公主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清辉公主拈起一束密合色丝帛,娇笑道:“此布并无名号,可一匹却价值百金,听说以此布制成衣裳,夜间站在庭中,昭然鲜明,恍若冰雪,皇姐可曾见过?” 浓辉公主冷笑一声,“土人之物,不足为奇。” 清辉公主但笑不语,待宫女送上茶点果品,慢悠悠道:“皇姐见多识广,是妹妹唐突了。” 浓辉公主嘴角轻扬,自得道:“妹妹才几岁?见着一两样新鲜玩意,就巴不得天下人都知道,等妹妹再大些,自然就见怪不怪了。” 清辉公主任凭浓辉公主奚落,忽然道:“听说上个月皇祖母把她老人家平日最喜爱的一枝嵌宝金凤簪子给了皇姐,不知皇姐是不是贴身戴着那枝簪子?说起来不怕皇姐笑话,妹妹以前曾向皇祖母讨要过那枝簪子,皇祖母却舍不得给妹妹。还是皇姐更得皇祖母喜爱,还没开口,就得了皇祖母的簪子。” 浓辉公主有些摸不着头脑,狐疑道:“那枝簪子我很喜欢,收在首饰匣子里头呢,妹妹若是喜欢,皇姐送给你就是了。” 清辉公主面露惊喜之状,笑道:“皇姐大度,那妹妹就却之不恭了。” 清辉公主和浓辉公主脾气不和,感情疏离,姐妹俩长到这么大,还从未开口找对方讨要过什么。 此刻清辉公主一脸期冀,眼巴巴等着浓辉公主把簪子让给她,浓辉公主寒毛直竖,一时有些发愣。 元春已经反应过来,悄悄扯了扯江女史的袖子。 江女史会意,凑到浓辉公主耳边,轻声耳语了几句。 浓辉公主经江女史一提醒,这才想起簪子已经赏给元春了,不动声色地瞟了元春一眼,“贾女史,你回一趟月影阁,把本宫妆匣里的凤簪子取来。” 元春应了一声,出了流波殿,匆匆拐过长街,眼看就要到月影阁了,斜刺里忽然钻出一道娇小的身影,来人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气喘吁吁道:“贾妹妹,等等我。” 元春吓了一跳,缓了半天,心口还隐约有些发紧,“原来是甄姐姐。” 甄韵节噗嗤一笑,“你做什么呢?走得这么急,我喊了好几声,你都没听见。” 元春飞快答道:“公主让我回月影阁取一样要紧东西,我赶着拿了东西,好回去交差。” 甄韵节听说,连忙道:“那我不就多耽搁你了,我这里有一样东西,听说是你们月影阁丢的。” 说着,便自袖中取出一串彩绦系起来的铜铃,铜铃轻轻晃动,铃音叮铃清脆。 元春看到铜铃,面色一凝,一字一句道:“甄姐姐,这是你从哪里捡的?” 甄韵节笑了一声,瞳中划过一丝得意:“是太子爷身边的小太监捡到的,他们知道我和你要好,托我给你送来。” 第10章 披帛 /290571红楼之贵妃升职记最新章节! 海棠红的服色,确实是太子殿下的着装,所有郡王中,唯有他能穿正红色常服。 那件披风,是太子的。 元春心里翻起一阵波澜,然而忆及族人送自己进宫的目的,霎时又觉凉意透顶。恍若风过无痕,一腔愁绪,尽数化作无波古井水,再荡不起一丝涟漪。 她没说什么,匆匆别过甄韵节,让抱琴找出金凤簪子,回到流波殿,清辉公主状似无意地打量了她几眼,接了簪子,道:“这位女史不曾见过,是才进宫的?” 浓辉公主在翻拣清辉公主收藏的珍宝,闻言头也不抬地答道,“贾女史是荣国公的曾孙女。” 清辉公主面上含笑,“原来是荣国公家的,难怪我瞧着有些面善。” 浓辉公主嗤笑一声,“难道妹妹见过荣国公家的人?” 清辉公主拈起一枚茯苓松仁卷丝酥,“皇姐敢是忘了?那年恰逢皇祖母的花甲大寿,荣国公老夫人进宫来给皇祖母拜寿,皇姐和我还和荣国公老夫人说过话。贾女史花颜月貌,眉眼就像是和荣国公老夫人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自然看着面善。” 太后大寿当天,浓辉公主一心扑在自己身上那件新裁的孔雀罗大袖长裙上,哪里会去注意荣国公老夫人的样貌,费劲儿想了半天,仍旧毫无印象,忽然想起一人,眼光四下里逡巡一番,笑道:“顾双君那野丫头呢?妹妹莫不是打发她出宫了?” 顾双君是清辉公主的伴读,生得人高马大,皮肤黝黑。浓辉公主嫌顾双君长相丑陋,常常拿她取笑。 清辉公主摇了摇头:“双君去六哥那里帮我寻一样东西,怎么,皇姐想双君了?” 浓辉公主脸上闪过一阵嫌恶,不接清辉公主的话。 从流波殿出来,浓辉公主取下腕上一枚翠色鲜艳的浅碧色玉镯,丢到元春怀里:“本宫可不能言而无信,簪子让清辉公主挑了去,贾女史就拿这只镯子罢。” 元春连忙道:“多谢公主赏赐。” 元春态度恭敬,浓辉公主挑不出错来,冷哼了一声,意味深长道:“贾女史还真是有缘法,太子哥哥认得你,七妹妹也觉得你面善。” 元春听出浓辉公主话里的讥讽之意,心里一凛。 是夜,待浓辉公主安寝,郭女史和李女史一人提一盏八角绢纱宫灯,故意走到元春房门前。 只听郭女史娇笑两声,扬声道:“贾家、甄家、史家、王家四个小姐是一道入宫的,也不知她们四个表姐妹,究竟谁能头一个攀上高枝。” 李女史冷笑一声,“痴人所梦!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什么身份,就敢肖想起太子爷来了!先前那个什么丁家的,仗着自己有点姿色,天天在太子爷面前搔首弄姿,风光了还没几天,转眼就被太子妃打发去安养堂等死了。偏偏还有人非要觍着脸往上凑,真是不知死活。” 抱琴听郭女史和李女史在外面一唱一和,含沙射影,讥讽元春,气得两眼圆瞪,一边跺脚,一边恨恨道:“这几位女史实在是太可恶了!天天不干正事,只会针对姑娘。” 元春淡然一笑,“随她们去罢。” 毕竟,郭女史她们说的,都是事实。 王宛臻、甄韵节、史玉蟾,还有元春,她们四个,确实是为了攀附太子才进宫的。 薛太傅说到做到,果真选了一个吉日,正式考校浓辉公主和清辉公主的功课。 清辉公主年纪还小,但所读书目范围之广,早已盖过浓辉公主,在行宫休养时,依旧坚持天天练字。而浓辉公主生性懒散,三天打鱼两天撒网,怎么可能比得过意志坚定的清辉公主。 今上看过薛太傅的折子,夸奖清辉公主“刻苦勤学,堪为表率”。 对浓辉公主,今上只说了三个字:知道了。 浓辉公主恼羞成怒,在月影阁大发脾气,摔碎了无数瓶碗杯盏。 江女史、郭女史、李女史和元春也都受了挂落,月影阁一时之间人人自危,个个惊惶。 姜嬷嬷为了转移浓辉公主的注意力,提醒浓辉公主,浴佛节快到了。 太后笃信佛教,每年浴佛节前后都会在宫中举行盛大隆重的庆祝活动,还会请僧人进宫主持浴佛法会。浴佛节当天,宫里的宫女、太监们都能分到一碗在佛前供过的乌米饭。 姜嬷嬷不愧是浓辉公主的掌事姑姑,浓辉公主的心思,她一摸就透。 浓辉公主一听说快到浴佛节了,果然立马忘了功课输给清辉公主的事,转而一心一意,眼巴巴盼着浴佛节的到来。 公主锦衣玉食,当然不会稀罕一碗乌米饭,公主期待的,是浴佛节后,可以跟随父皇出宫游玩。 一进槐序梅月,宫中的妃嫔纷纷脱下厚实的春罗锦衣,换上轻薄曼妙的轻纱。 浓辉公主早就迫不及待,天天催促宫女抓紧裁剪她出宫要穿的新衣。 这一日散学,浓辉公主命元春去司制宫女房里取新制的衣裳。 元春从姜嬷嬷那里领了腰牌,寻到尚宫局,两名司制宫女急得直掉眼泪:宫里的娘娘们都要换纱衣,尚宫局的裁缝实在忙不过来,浓辉公主又催得太急,司制宫女一时不当心,把公主点名要的一条羽毛纱披帛绞坏了。 羽毛纱是海外藩国进贡的贡品,宫里拢共也只有六匹,各个宫殿的羽毛纱都是按着尺寸分的,何人何时从何地取了多少,账簿上都记得清清楚楚。弄坏一点,轻则罚跪,重一点,就得去掖庭做苦力。 绞坏披帛的宫女呆若木鸡,吓得面如土色,呆愣半天后,忽然一个激灵,嚎啕大哭起来。 掌事嬷嬷骂道:“不掌眼的东西!光会嚎丧。” 一连几巴掌抽下去,宫女抽抽噎噎,不敢再哭,两颊很快泛起红痕,肿得馒头一般,把眼睛挤成一条细缝。 元春皱眉喝止道:“打坏了她,公主的衣裳就能做好了?” 掌事嬷嬷没好气地瞪了元春一眼:“那依贾女史看,还能如何?” 元春拈起披帛,端详一阵,“我见过一种时兴的披帛,底下一边坠一串荔枝大小的玻璃绣球串子,做成镂空花球的形状,既好看又雅致,而且还能熏香,你们去寻了来,缝在绞坏的地方,拿丝线界密实些,大约就看不出痕迹了。” 掌事嬷嬷面带讥讽,冷冷道:“贾女史何曾懂针线上的东西,要是公主殿下不喜欢呢?” 元春冷笑一声,“公主不喜欢,顶多训斥几句,也就罢了。要是姑姑原样送进去,以公主的脾气,别说是这几个宫女,就连姑姑都不好收场。” 掌事嬷嬷脸上一阵青青白白,嘴唇哆嗦着,仍然不肯按着元春的主意去办。 其他宫女都垂首站在一旁,不敢吭声。 元春懒得理会掌事嬷嬷,对司制宫女道:“公主等得不耐烦,我也只能替你多拖一天,明儿个我再过来取衣裳。” 司制宫女千恩万谢,一直把元春送到尚宫局门外,才转身回去。 院子里的宫女围着掌事嬷嬷,愁眉苦脸道:“姑姑,真的就这样把披帛送到月影阁去吗?浓辉公主脾气那么大,到时候把我们都丢到掖庭去,我们可怎么办呀?” 掌事嬷嬷冷哼一声,一甩袍袖,进房去了。 剩下的宫女不由得面面相觑。 司制宫女笑着摇了摇头,“好了,你们两个去司珍宫女那边问一问,有没有卷草纹的镂空玻璃绣球珠子,没有一样的,就是堆纱花球也使得。” 宫女们见司制宫女要按贾女史的话去做,都悄悄吁了一口气,顿时七手八脚,继续忙乱起来。 第11章 避暑 /290571红楼之贵妃升职记最新章节! 不几日,尚宫局将浓辉公主的衣裳送到月影阁,其中一条羽毛纱披帛,因为样式新鲜别致,很得浓辉公主的喜爱。 姜嬷嬷见浓辉公主高兴,命人从库房找出两匹白缚,赏给司制宫女。 宫女的衣裳服制有严格规定,妃嫔和少数高阶女官可以着纱衣,宫女们却不能。贵人们偶尔赏下的布匹绫罗,大多都不符宫女的服制,她们一般会把贵人的赏赐收藏起来,找机会托人送出去转卖,或是孝敬给掌事嬷嬷,再要么就做成衬里,穿在宫装里面。 司制宫女头一回得到浓辉公主的赏赐,舍不得自己穿用,捧着雪白轻软的白缚,私下里找到元春,“贾女史,多亏了您,奴婢才能顺利交差,这赏赐奴婢不敢自专,还请女史大人收下。” 元春婉拒道:“我也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罢了,司制真要谢我,以后我有什么烦难之处,求到司制头上,司制可不能推托。” 司制宫女连忙笑道:“能为女史大人效劳,是奴婢的荣幸。” 浴佛法会当天,长安宫正殿内安设香汤盆,供奉佛像,一众妃嫔淡施脂粉,素衣敛容,齐聚大殿,随太后拈香礼佛。 身着袈裟的和尚们手托花盘,从顺贞门进入皇宫内廷,由北至南,念诵佛经,吟唱颂文,直到长安宫大殿,一路钟鼓齐鸣,响彻六宫,庄严肃穆,森冷威严。 这一天,各宫贵人都在长安宫参加浴佛法会。 因为今上接见群臣后,也会去长安宫观看浴佛仪式,于是上至贤妃娘娘,下到无品级的美人、选侍,都削尖脑袋,争着抢着灌沐佛像,以期能博得今上的关注。 就连长年深居简出的淑妃也刻意装扮一番,和浓辉公主一道出席法会过后的宴饮。 各宫主位都不在殿中,戌时一更前后才会回宫,宫女们难得清闲一天。 抱琴一大早就兴奋异常,约好和其他小宫女一起去永巷看热闹,长安宫四周都有戍卫把守,小宫女们没有腰牌,出不了掖庭宫,只能借着永巷一处高台的地势,远远地观望长安宫大殿前的法会仪式。 法会过后,接连落了几场大雨,雨后花木葱茏,绿意冉冉,眼看炎夏将临,暑热即至,今上命钦天监择了一个吉日,要去慈恩寺烧香礼佛,祈求风调雨顺,物阜民丰。 今上每年出宫礼佛,都会在碧霞山上小住一段时日,碧霞山风景秀丽,草木幽深,是消暑纳凉的绝佳所在。 妃嫔们无一不想伴驾,行宫幽静凉爽、远离纷争不说,还能够日日陪伴在君王身边,月余侍寝下来,就算不能讨得圣上欢心,至少也能混一个脸熟,日后何愁得不到圣上的宠爱?据说,七皇子安王,就是贤妃在碧霞山行宫随驾时期怀上的。 今上命贤妃拟定随驾名单,一时之间,曲台殿宫门前莺歌燕舞,姹紫嫣红,好不热闹。妃嫔们都绞尽脑汁、争相奉承贤妃,巴望着贤妃能把她们的名字添在名单里,各宫的礼物犹如流水一般,汇聚至曲台殿前。 贤妃代掌凤印,协理六宫,宫务繁忙,自前年开始,便再没有伴驾去行宫避暑,今年也不例外,最后伴驾名单交由内廷司核准批复:随今上去行宫避暑的妃嫔不少,不过全都是一些品阶不显、出身低微的美人、才人。 于贤妃来说,低阶妃嫔再受宠,了不起也只能封一个嫔位罢了,动摇不了她的地位。她当然乐得大方,让那十几个心高气傲的才人们兀自斗成一团,她只需作壁上观,而且还能在今上面前落一个大度贤德的好名声。 除了后宫妃嫔,皇子、公主们也要伴驾去避暑行宫消夏。 太子需留下监国,代圣上批阅奏折,处理朝堂大事;大皇子身子孱弱,不便远行;荣王妃有孕在身,二皇子须臾不敢离开王府;这几位皇子都未曾随驾,其他皇子则欢欢喜喜收拾行装,携家带口,跟随圣上一同出城。 浓辉公主终于如愿以偿,随父皇一同出宫。要不是一路上都必须和清辉公主共乘一辆翠盖朱轮八宝马车,浓辉公主心里会更满意这次行程。 除姜嬷嬷和几个宫婢之外,浓辉公主还带了江女史、李女史二人随身伺候,郭女史患了暑热,整天上吐下泻,只能留在房中养病,无缘此次随驾之行。 而元春资历尚浅,还不能随公主去行宫避暑。 元春知道这是规矩使然,然而脸上依旧难掩失望。她并不向往行宫金碧辉煌、华美富丽的亭台轩馆,只希望能够借着出宫的机会,探听一下家中的父母姊妹:祖母年事已高,不知身体是否康健;幼弟懵懂贪玩,该是开蒙读书的年纪了;妹妹们是不是都长高了好些? 抱琴宽慰元春道:“姑娘不必伤心,今年虽然去不了,可还有明年呐!等到明年这个时候,公主一定会带上姑娘的。到那时,姑娘就能托人打听老太太她们过得如何了。” 元春不由苦笑,明年,何其遥远,何等缥缈。她入宫才不过数月,虽然并未经过什么波折,可早已经精疲力竭,心力交瘁,犹如苍老了好几岁,明年,于她而言,就像是隔了一辈子。 浓辉公主不在,作为侍读女史的元春,彻底清闲下来。宫中生活单调无趣,宫女们忙完差事劳役,只能绣绣花、打打牌,借以打发宫中的孤寂凄寒。 元春将薛太傅布置的典籍全部看完,又从琅嬛殿的司籍宫女处讨来更多书目,专心研读,她必须给自己找点事做,否则,如何熬过漫漫长夜? 郭女史病愈之后,镇日闲极无聊,干脆把宫女们招到房里打马吊,后来以至于吃酒赌博,聚众豪饮,因姜嬷嬷不在,没人敢管。 元春和郭女史的屋子只有一墙之隔,时常听到隔壁的人语吵闹。 抱琴到底年纪小,在宫里拘束久了,听着宫女们的欢声笑语,未免心中作痒,十分想去凑热闹。 元春拦住抱琴,正色道:“你要是觉得月影阁太闷了,就到御花园去转转,宫里严禁宫女吃酒,你忘了?” 抱琴唯唯诺诺,嗫嚅着道:“姑娘别生气,我就只是说说而已。” 翌日,元春果真找掌事姑姑讨了一张腰牌,让抱琴可以去御花园游玩。 抱琴高兴得手舞足蹈,匆匆吃过早饭,就迫不及待地换上簇新的纺绸宫装,去御花园东北角的御湖玩耍。 夏日初始,万物繁茂,湖中莲蓬的长势太过泼辣,不过几日的工夫,就盖住大片湖面,一并连长廊曲桥上都挤满了笔直粗糙的荷叶杆子。无边无际的碧绿荷叶,映衬着池中亭亭玉立、迎风绽放的菡萏,朦胧绿意中点缀着一点红,一点白,一点粉,一点晕色,分外清幽美丽。 然而,荷叶伞盖之间最容易滋生蜘蛛、虫蚁。每天清晨,曲桥栏杆上都爬满蜘蛛游虫,角落挂满白色蛛网,风中游丝飘扬,行走其间,拂面皆是密密麻麻的柔韧蛛丝。 于是宫女们必须赶在雾气消散之前,清理浅水处的荷叶和曲桥,好容贵人们行走。 抱琴早就听其他宫女说过,清扫御湖池畔的粗使宫女,会在湖中荡舟歌唱,用歌声破开重重白雾,直到日出雾散为止,其歌声婉转柔媚,可余音绕梁。 抱琴很早就盼着能够亲临其境,聆听宫女们的天籁之音,只可惜一直没有机会。 天边已经绽出几道火红霞光,云层涌动处,漏出一两线明亮刺眼的光束。眼看红日将出,雾气即散,抱琴怕耽误了看宫女们唱歌,提着裙角,一路急走,赶到御湖畔,循着人声,隐隐约约看到池中横着一条小舟,舟中倚着几个影影绰绰的模糊身影,心中一喜,连忙飞跑过去。 元春推开北面的窗户,支起插钩,坐在敞亮的窗下,伏案临摹一张浓辉公主的功课。 作为公主的女史,首先必须学会模仿公主的字迹。四名女史之中,要数江女史的字最像浓辉公主的笔迹,元春起步晚,但起码也能学个五六分像了。 浓辉公主的字写得没有妹妹清辉公主的好,这是浓辉公主的一大心病。一年前,为了追赶妹妹的进度,早日把妹妹抛在身后,浓辉公主不顾薛太傅反对,执意要练行草,以致于她的笔法愈发浮躁。浓辉公主大约也有点后悔,但碍于面子,不肯更改,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练习行书。 元春暗中仔细揣度了浓辉公主的喜好,一边默默临摹公主的字迹,一边小心收敛,笔锋转换间刻意添了几分圆滑——浓辉公主见不得别人比她强,元春可以不学公主的字迹,一旦学了,就必须掌握好分寸,绝对不能比公主的字好。 才过辰时,隔壁郭女史的房中又闹腾起来了,宫女们席地而坐,摆开赌局,摩拳擦掌、吆五喝六,浑然把郭女史的屋子当成了赌坊酒肆。郭女史的笑声掺杂在其中,尤为响亮尖锐。 元春不由蹙眉,放下手中的竹管兔毫笔,正想起身关上隔窗,忽然瞥见桂花树下一道人影,霎时怔住。 抱琴披头散发,脸色青白,浑身上下,湿淋淋一片,衣裙袖角,淌下一股股晶亮水珠,顺着地砖缝隙汇入树根底下。 她一脸麻木,双唇青乌,俨然就像一只刚从河底爬出来的水鬼。 第12章 决心 /290571红楼之贵妃升职记最新章节! “阿裹死了。” 抱琴说完这句,萎顿在地,大概是想哭,然而她声音嘶哑,嗓子眼里像灌了滚烫的铁水,只能发出几声近乎呢喃的喘息。 宫婢按着元春的吩咐,抬来两桶热水。 元春把抱琴按在浸泡了安神药草的温水中,拿毛刷轻柔地刷洗她凌乱的长发,纠缠在发丝间的绿藻、蛛丝在水面上沉沉浮浮,在木桶壁上勾勒出一幅氤氲的山水画。 抱琴浑身哆嗦,泪如雨下,脸色却一点一点恢复红润,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看见死人了。 阿裹是史玉蟾的贴身侍婢,她是因为一盅鲜奶杏仁豆腐死的。 抱琴目睹太监们打捞起阿裹的尸体。人在湖水里泡了一夜,已经发肿发胀,根本辨别不出相貌来,别人都不知道是哪宫的宫女,抱琴却一眼就认出那是阿裹。史玉蟾一年到头,几乎有四五个月是在贾家住的,元春和史玉蟾耳鬓厮磨、亲如姐妹,抱琴和阿裹自然也是熟稔至极。 阿裹年纪小,嘴巴馋,无意间偷吃了贤妃命人送到安王房里的一碗鲜奶杏仁豆腐,被掌事嬷嬷当众掌掴,一时羞愤不已,这才跳湖自尽。 宫里的规矩,宫殿主位即使不在宫中,该得的份例,依旧不能马虎。昔日清辉公主在行宫调养身子时,皇庄上产出的鲜果野物,还是少不了流波殿的,虽然公主本人吃不着。 安王随今上远赴行宫避暑,不在宫中,但贤妃还是吩咐御膳房往安王的寝宫送了一盅鲜奶杏仁豆腐,这并不算很稀奇:或许是贤妃恪守宫规,以作六宫表率;或许是贤妃忘了,以为安王还在殿中。 可元春知道,阿裹肯定不会为了区区一盅鲜奶杏仁豆腐投湖自尽。 贤妃可能是闲着无聊,想拿甄、贾、王、史家的四个女孩做伐子,用以警示其他人。或者贤妃对老派勋贵早有不满,所以刻意针对老派世家出身的她们——不管事实真相是什么,贤妃虽然没有对她们起杀心,却一个接一个,明目张胆地除掉她们的宫女,她们就好像是贤妃爪下的四只老鼠,战战兢兢,无处可逃,只能任凭贤妃逗弄。 第一个是王宛臻,第二个是史玉蟾,第三个,也许是甄韵节,也许就是元春自己。 元春打开箱柜,翻出之前藏得严严实实的绸面披风,“抱琴,如果你想回家,我可以想办法送你出宫。” 抱琴望向元春,泪花在眼中打转,沉默良久,她在泪水中绽出一个明亮的笑容,“姑娘,当初我愿意随你进宫,就没打算再出去。活,咱们就一起活。死,咱们就一起死,倒也干净。” 元春叹息一声,握住抱琴冰凉的双手:“你放心,有我在一天,就没人能欺负你。” 抱琴用袖子擦去眼泪,低低地应了一声。 郭女史的笑声从隔壁传来,叶子牌掉在木桌上的清脆声响中,混杂着宫女们肆意张狂的嬉笑。 这一刻,元春忽然觉得心口有些发凉,她不愿承认,但心底还是明白,祖母史太君教导她的什么自保为上、守分从时,对于云波诡谲的后宫来说,根本没用。 要么任人踩在脚下,碌碌无为,忍辱偷生;要么就爬到最高处,俯视众生,无人敢欺。 等抱琴睡下,元春收拾好字帖,穿过寂静幽深的永巷,再次找到掖庭宫的高公公。 高公公病势沉重,仍然没有好转。 小太监高素节为了攒钱给义父捣腾汤药,忙得脚不沾地,人也愈发瘦了,愈发显得脸尖,一双圆滚滚的眼睛,白的愈白,黑的愈黑,就像是嵌在脸上的两丸黑珍珠。 阿裹是畏罪而死,尸首未及查验,当场就被裹上草席送出宫去了。 高素节接了元春的银子,笑道:“姐姐真是菩萨心肠,除了姐姐,谁还会惦记小宫女的身后事?” 元春心里苦笑不已,也许有一天,她也会和桂英、阿裹一样,让人一张破草席卷了,胡乱丢在乱葬岗上,任野狗啃食。 高素节像是看穿了元春的愁绪,拍着胸脯道:“姐姐勿要伤感,我高素节可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说了拿姐姐当朋友,就绝不会戏言。姐姐要是有难,我绝不会袖手旁观!再说了,姐姐是堂堂女史,家里是当大官的,怎么可能和小宫女一样……” 元春心里暗觉好笑,她知道太监们忌讳阉人身份,喜欢以“爷”自居,没想到小太监小小年纪,就摆起太监总管的谱来了,“还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呢,你只要能长高一点,长胖一点,就算是有造化了。” 高素节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蹦三尺高,尖着嗓子道:“姐姐别小看我,我天天都长一点的,等到明年,我就能比姐姐高了,可别瞧不起人!” 从掖庭宫出来,元春顺着永巷,过西角门,径直走到御花园东南角的甬道前,在一株垂丝海棠树下徘徊流连。 这里连通东宫和内廷,是太子去长安宫向太后请安的必经之路。 海棠开得正艳,繁花满枝,纷披婉垂,叶如翠盖,蕊似胭脂,绿色的浪涛中卷出一朵一朵火红的浪花,明明没有香味,却似暗香萦绕,华光浮动。 元春抱着绸面披风,站在蓊郁繁密的树影花丛之中,神色怔忪。 三三两两的宫女陆续走过,看到元春,脸上一哂,指指点点着走远。 元春面容沉静,任人打量。 既然族人送她入宫是为了攀附太子,那么不管她如何明哲保身,肖想太子的名声,她是背定了。 史老太君安富尊荣,已经多年不管家中的账务,但元春早早就跟着学习管理家族庶务,还是时常能够接触到荣国府的公账出入。每年府里都会有大笔银钱下落不明,府里上至老太太、大老爷,下到管家娘子、老庄头,竟然没有一个人提出异议。 元春大约猜到,这笔银子,大抵是送到太子手上了。 甄家把持江南织造,王家管理各国朝贡,贾家煊煊赫赫,史家一门双侯,四大家族,虽然早已落魄萧条,不比从前显贵,但家大业大,底蕴丰厚,一定暗中为太子贡献了大笔金银财物。 所以大伯他们才会如此自信,笃信只要把元春她们四个女孩送进宫来,就一定能谋一个前程似锦。 可大伯他们忘了,圣上春秋已高,奉承讨好太子的朝臣世家,犹如过江之鲫,甄家、贾家、史家、王家不过只是其一。太子从不曾把甄、贾、史、王几家放在眼里,她们四人,在太子看来,不过是下人送进宫来哄他高兴的玩意儿罢了。 所以王宛臻被贤妃挑去,太子根本不屑一顾,吭都没吭一声。史玉蟾分到安王身边,太子也没有丝毫动容。 唯有今上一向看重的甄家,在太子心里还有一点分量,所以甄韵节初入宫,就被东宫詹事府讨了去,调派到太子妃身边当差,可以随侍太子左右。 想到这里,元春心底泛起一丝酸楚和难堪,曾几何时,她也对自己的将来有过美好的期望和憧憬,而那个虚无缥缈的美梦,竟然要由她自己来亲自打碎。 神思恍惚间,忽然听得一声轻笑,枝叶颤动,花叶纷飞,绿叶红花,扑扑簌簌,犹如下了一阵雨瀑,洒了元春满头满脸。 笑声才落,只听有人一字一句道:“好玩。” 一把清亮的好嗓子,尾音带了几分笑意,犹如金石相击,又冷,又冽,清越,透亮。 元春拂开落在脸上的残枝败叶,透过萧疏斑驳的树丛,望向白玉台阶高处。 太子身着一袭绯色本固枝荣纹翻领窄袖襕衫,站在朱红栏杆前,由上及下,静静地俯视着她。 元春不动声色,款款下拜。 太子眼角微微上挑,淡淡地瞥了旁边一眼。 摇动花树的小太监连忙退至一旁,守在甬道深处的垂花门前,不让闲杂人等出入。 太子随手拈起石雕玉柱上一朵凋落的残花,拾级而下,衣袖袍角擦过栏杆,扫下一地零落花瓣:“贾女史有事找孤?” 第13章 一拒 /290571红楼之贵妃升职记最新章节! 元春低下头,捧起披风,恭恭敬敬道:“臣女来归还太子殿下的衣物。” 太子似乎很满意元春的回答,嘴角微弯,脸上勾起一个浅淡的笑容:“确是孤的披风。” 说完这句,话音忽然一转,直视着元春,狭长的凤眼里氤氲了润泽的光芒,明知故问道,“贾女史在何处捡到的?” 元春没有抬头,所以看不见太子眼底的笑意,只听到太子说话的尾音略带讥诮,心里顿时七上八下,脸上也不由烧得滚烫:太子似乎并不愿承认那天为她盖上披风的举动,也对,连彩绦铜铃都是借小太监的手,让甄韵节还回来的。 想清楚这些,元春连忙收起自己的小心思,顺着太子的话,掩去当日实情,小心翼翼答道:“回殿下,是臣女无意间在御花园拾得的。” 太子眉头一皱,似乎对元春的恭敬感到有些疑惑,俄而脸色一变,冷哼一声,点了点头:“这件披风是孤的心爱之物,贾女史捡到它,算是功劳一件,孤今天心情好,贾女史可有什么心愿?孤可以帮你办到。” 说的明明是赏赐之类的话,语气却像是掺了冰渣子,又冷又硬。 元春心里犹如寒风过境,霎时一片冰封苍凉。从知道披风的主人是太子的那一刻起,元春还曾心存妄想,以为太子或许对贾家心存善意,所以待她也有所不同。 可是此刻,太子看她的眼神,分明就像是看着一个低贱的奴仆。 元春是世家之女出身,父亲贾政的官职虽然低微,但贾家好歹也曾风光荣耀过,可这一刻,她非常清晰地感觉到,在太子眼里,自己只是一个可供消遣的奴才。 身份之差,犹如天堑。 准备好的种种言辞,霎时都化成一腔落寞,沉寂在五脏肺腑里。 太子见元春久久发愣,含笑道:“贾女史,你有什么要求?但说无妨。” 元春回过神来,后退一步,敛容低首:“臣女斗胆,想请太子殿下帮臣女救一个人。” “哦?”太子似乎对元春的回答并不意外,“贾女史想让孤帮你救谁?” 元春没有片刻犹豫,轻轻地吐出一个名字:“史玉蟾。” 太子面色一凝,眼中寒光潋滟,沉默半晌,忽然冷笑一声:“贾女史,你可得想好了,孤只答应你一个要求。” 说到“一个”时,太子刻意放缓语速,每一个字,都像是捶在元春的心口上。 元春没有丝毫犹豫,粲然笑道:“除了这个,臣女别无所求,还请太子成全。” 太子盯着元春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东宫还缺一个正六品的惠侍。” 元春眼眸低垂,一言不发。 海棠花树倚着栏杆,亭亭玉立,微风过处,元春的衣衫裙裾似水波般皱起层层绉浪,天水碧的纺绸细褶裙,红花黄蕊,青枝绿叶,交相辉映,恍然就是一幅工笔细致的仕女图。 “很好。” 太子袍袖轻扬,忽然大步走到元春面前,微微俯身,将手上一朵嫣红娇嫩的海棠花,簪在元春的发鬓之上。 将败未败的新鲜花朵,开到极致,红得仿佛马上就要腾起一团焰火,愈发衬得少女肌肤胜雪,髻鬟如鸦,一双杏眼,双瞳剪水,不见一丝怯色。 太子敛去眉间眼角的笑意:“但愿贾女史日后不要后悔。” 守在垂花门前的小太监们连忙蹑手蹑脚,跑到近前来,紧紧跟在太子身后。 元春看着太子走远,轻轻摘下鬓边的海棠花,把披风递到一个小太监手上。 小太监认出太子的衣裳,一把接了,搂在怀里。 走在前面的太子忽然回头,一眼瞥见小太监抱着的宝蓝地绸面披风,嫌恶道:“孤不要了,赏给你罢!” 言罢,看也不看元春一眼,转身即走。 小太监是头一天当差,没想到竟然能得到太子爷的恩赏,顿时喜得合不拢嘴,说话都带着颤音:“多谢太子爷赏赐!” 一群灰衣小太监,风卷残云一般,簇拥着绯衣襕衫的太子,渐行渐远。 元春站在葱茏树影之中,指尖拂过那朵半残的海棠花,心里一时五味杂陈,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滋味。 她想起昔日在家时,常常和史玉蟾一起,躲在暖阁里,说些异想天开的体己话。说到高兴处,史玉蟾抱着晒干的芍药花瓣制的枕头,满床打滚。丫头婆子听见里头的砰砰声响,还以为姑娘们跌下拔步床了,赶紧一窝蜂进房看视。史玉蟾站在床栏前,烛光微晃,透过轻纱重帐,落在她白皙圆润的脸上,给她裹了一层影影绰绰的烟霞色。 那时候她们无忧无虑,最大的烦恼,就是奶嬷嬷们太啰嗦了,这个不许,那个也不许。 元春明白太子的暗示,东宫那个正六品的惠侍之职,应该就是太子为她准备的。 从她进宫的第一天开始,太子就一直在等,等着她亲自去求他。 可也仅此罢了,元春不会因为一件披风,就妄想和太子牵扯出情爱之事。 太子需要消遣,刚好就挑中了她。 对于元春来说,她们四人,不管谁第一个讨得太子的欢心,都不重要——反正在太子眼里,她们都是一样的。 元春穿过甬道,走到御湖边的青石板旁,皓腕轻扬,把太子留下的海棠花抛在清澈如镜的湖面上。 水面波光粼粼,海棠花漂浮在一池碧水之中,荡开一圈圈涟漪,红色鲤鱼追逐着花瓣,吐出一串串晶莹的水泡。 元春神色淡然,眼看着落花随流水漂向远方,喃喃道:我不会后悔的。 回到月影阁,元春让抱琴递信给史玉蟾,要她收拾好包袱,等着去东宫当差。 桂英被杖责而死时,史玉蟾就大病了一场。现在唯一对史玉蟾忠心的阿裹又没了,留下她一个人在安王的寝殿中,只怕熬不了多少时日。浓辉公主虽然不好伺候,但贤妃暂时还不会插手月影阁的事,而史玉蟾却是在贤妃的眼皮底下讨生活,她的处境,比元春要艰难多了。 元春时常会想起被贤妃放逐至掖庭狱的表姐王宛臻,掖庭狱消息不通,里里外外就像铁桶一般,甚至比冷宫的监管更加森严,一晃数月,也不知王宛臻到底是生是死。 处罚王宛臻的诏令是从贤妃的曲台殿发出的,除非太后、圣上为王宛臻翻案,否则没人能够更改贤妃的凤谕,连太子都无能为力。元春只能托人送些银两打点掖庭狱的戍卫,让他们帮着照看王宛臻一二,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元春不想看到史玉蟾变成第二个王宛臻。 抱琴去了一趟皇子居所,回来时小声道:“史姑娘都快瘦脱相了,身上只剩下一把骨头,病怏怏地躺在床上,房里连个伺候茶水的小宫女都没有。我把姑娘的话说给史姑娘听,她还没张口,声音就哑了,躲在被子里大哭了一场。” 说到这里,抱琴叹了口气,“姑娘们在家好好的,老爷们为什么非要送你们进宫呢?” 为了什么,当然是为了博一场烈火烹油的富贵显耀。 三天后,史玉蟾成为东宫的正六品惠侍。 圣上远在碧霞山消暑,不在宫中,后妃们无须争宠,自然也就没了争奇斗艳的心思,各宫主位偃旗息鼓,安生度日,后宫风平浪静,一派和谐。 于是太子宫中的变动,就格外引人注意。 史玉蟾的突然调动,几乎引得人人侧目。 甄韵节似乎有些不高兴,史玉蟾突然从安王身边调拨到东宫,别人都不知道缘由,她却猜着了几分,她甚至听太子身边的小太监信誓旦旦地说,太子亲手为元春簪了一朵海棠花。 东宫的侍婢太监都知道,太子脾气古怪,性情不定:面对朝臣时温文儒雅,和善可亲,回到寝宫,就完全换了一副模样。甚至连太子妃都摸不清太子的喜怒哀乐,可元春却能不声不响地夺得太子的关注,先是铜铃,再是披风……甄韵节心里不免生出几分恼意,四人同一天入宫,明明她才是离太子最近的那个,没想到竟然让年纪最小的元春抢了先。 这一日天气晴好,趁着宫里举办驱傩仪式,甄韵节特意找到元春,冷笑道:“贾妹妹还真是大度,那么好的机会,都舍得拱手让人。正六品的宜侍,比妹妹这侍读女史可要风光多了。” 元春反问道:“甄姐姐,如果处境危险的是你,你会希望我怎么做?” 甄韵节的神情有些难看,冷笑一声,“贾妹妹,明人不说暗话,你是真心想救史玉蟾呢,还是装模作样,欲擒故纵,好引太子爷上钩?” 元春沉默半晌,“甄姐姐,我以为我们是带着同样的目的进宫来的。今天你来质问我,又是为了什么呢?” 甄韵节脸色一白,恨恨地瞪了元春一眼,狼狈离去。 元春没有继续紧紧相逼。 甄韵节对太子动了真情,所以容不得元春、史玉蟾接近太子。可甄韵节却忘了,带着攀附权贵的目的亲近太子的宫女侍婢,就犹如漫天繁星,数不胜数。不是史玉蟾,不是元春,还可以是卢贞娘,是不知哪一个角落的小宫女,甄韵节迟早会明白,她的感情,不仅不会帮助她靠近太子,反而会引火烧身。 第14章 世子 /290571红楼之贵妃升职记最新章节! 天气愈来愈热,溽暑着实难熬,一连近大半个月的骄阳炙烤,庭院的桂树叶片都被晒得发烫。 屋子里闷热难耐,宫女们白天干完活计,就聚在月影阁前的一排榕树下纳凉。到了夜里,月光如水,流萤飞舞,宫女们梳起长发,各执一把雪白纨扇,一只纱网,比赛谁扑的萤虫最多。青衫碧裙,在月华照耀下,泛着泠泠的萧疏之意,仿佛置身于浩瀚星海中,漫天都是朦胧柔和的晕黄星光。 元春身为七品女官,每天都能从司计宫女处领到一个西瓜,以作解暑之用。她身子虚弱,消受不了寒凉的瓜果。倒是抱琴喜欢得紧,天天眼巴巴等在门口,听到宫门外面铃声作响,就赶紧跑去迎接。 司计宫女推着一推车西瓜,途经永巷,穿过一座座掩映在青松翠柏之间的华美宫殿,铃声清越,回音不绝。 宫车碌碌,却不再是后宫妃嫔们翘首以盼的君王之恩,而只是一板车在井水中湃过的新鲜瓜果,刚从井中捞出,翠绿的瓜皮还滚动着圆润的水珠。 这天的司计宫女来得迟了些,眼看日头已经慢吞吞爬到朱红宫墙之上,铃声还是飘飘摇摇,像是近在眼前,下一刻随时都会出现,可抱琴伸长脖子看了半天,始终没看到一车西瓜的身影。 抱琴等得有些不耐烦,忽然听见几个宫女站在一块叽叽喳喳,言谈中仿佛提起一个她挺熟悉的名字,连忙凑过去道:“宫里出什么新闻了?” 和其他人分享秘闻的宫女昂着下巴,一脸骄矜,笑嘻嘻道:“太子爷新封了一位良媛!” 抱琴眼皮一跳:“是卢贞娘吗?” 那宫女把脑袋摇得拨浪鼓一般:“不是,是位姓史的女官,太子爷好像很宠爱她,直接越级封她做了良媛,卢贞娘现在还是末品的侍妾呢。” 几个宫女议论纷纷:“哎呀,这还是东宫的头一位良媛呢,先前几个也只是采女、宝林。” 宫女似乎对自己发布的消息感到与有荣焉,昂首挺胸道:“这位史良媛进宫还没半年呢,这就得了太子爷的青眼,直接封了良媛,以后还不定怎么风光呢!” 一个宫女傻乎乎问了一句:“难不成这位良媛生得比卢贞娘还漂亮?” 旁边人道:“不见得罢,贤妃和太子妃殿下都夸卢贞娘生得好,宫里再没有人能比得过她的。” 最先发话的宫女翻了个白眼,“生得漂亮有什么用?太子爷不喜欢卢贞娘,你们忘了?她可是从那边出来的。”她伸出手指,飞快地指了一下曲台殿的方向。 宫女们心领神会,卢贞娘是贤妃送到东宫的,太子爷就算真的喜欢卢贞娘,也不会宠爱她。 一个和抱琴相熟的宫女悄悄扯了扯她的衣袖,“抱琴,这位史良媛是不是贾女史的亲戚?史良媛发达了,以后说不定能帮衬到你和贾女史,到时候你可不能忘了我们这些老姐妹啊!” 抱琴心里有些激动,随意和宫女敷衍了几句,连每天盼星星盼月亮盼得两眼欲穿的西瓜都不等了,提着裙子,一径跑回房,上气不接下气道:“姑娘,史姑娘成太子良媛了!” 元春脸上不动声色,手腕却有些发虚,笔尖在宣纸上硬生生拐了一个弯,一个端端正正的“荣”字,最后的一撇一捺好像忽然走岔了路,尾尖一直溢出宣纸,在案桌上落下一道浅浅的墨迹,仿佛下一刻就能拍拍翅膀,昂首窜出雪白的纸张。 “这样也好。”元春对自己说,“不管是史家还是贾家,只要有一个人出头,也就不枉大伯他们费的这一番心思了。” 史玉蟾的越级升迁只引起一阵细小的波澜,很快就消沉下去。因为太子忙于政务,并没有表现出对史良媛的过分喜爱。而太子妃贤良大度,不仅把史玉蟾安置在正院偏殿的耳房中居住,还拨了四个老实忠厚的宫人伏侍她的饮食起居。 宫里人人都称赞太子妃不愧是世家嫡女出身,行事果然大方稳重,不骄不躁,堪为后宫表率。 太后得知太子妃善待太子姬妾,十分喜欢,特意赏赐太子妃一枝玉如意,以示嘉奖。 也许是哪位神明嫌宫里太冷清了,在太子新封了一位良媛之后,才没几天,宫中再次传出一道喜信:荣王府添了一位嫡子。 荣王府张灯结彩,庆祝荣王妃诞下麟儿,荣王欣喜若狂,已经当场向荣王妃保证,不等百日,就要为嫡长子请封世子。 二皇子荣王有了嫡子,贤妃有了嫡孙,一时之间曲台殿和荣王府都宾客盈门,门槛都快被踩塌了。 众人忙于恭贺讨好贤妃和二皇子之余,不免把目光投向东宫——太子和太子妃成婚几年,至今未有所出。 子嗣之事,关乎国本。太子是今上唯一的嫡子,备受朝臣、尤其是老派勋贵世家和士林学子的推崇,其地位固然稳固,但随着其他皇子一个个分府居住,在朝中担任要职,羽翼渐丰,单凭太子的嫡子身份,已经震慑不住他那帮野心勃勃的兄弟们了。 史玉蟾坐在元春房里,倚在窗下,悠悠道:“太子爷今儿个又摔了一只小盖钟,还好茶水是在冰里湃过的,没烫着手。” 史玉蟾的病还没好全,脸上仍旧带了几分病容,两颊抹了厚厚的胭脂,掩去眉宇间的倦气。她病了一场,精神气仿佛都消耗光了,虽然眼神还清亮,但脾性大改,再不似以往那般豪爽烂漫,说话行事,都谨慎小心,眼底有一种近乎冷漠的木然,让元春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寡嫂李纨。 自从荣王妃生下嫡子后,东宫风声鹤唳,气氛紧张。太子和太子妃面上和和气气,还一道出席荣王为嫡长子举办的洗三宴,席上太子和太子妃柔情蜜意,俨然就是一对恩爱和美的小夫妻。回到宫里,夫妻俩卸下面具,顿时情意全无,剑拔弩张,一言不合,就吵得天翻地覆、人仰马翻。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太子和太子妃私底下吵得青筋暴跳,恨不能抽对方几巴掌,表面上还得维持恩爱如初的假象,不能光明正大撕破脸皮。夫妻俩白天相敬如宾,夜里横眉冷对,都积了一肚子恶气,愤懑之下,只好转移目标,拿身边人撒气。 这边太子妃才训斥了一个毛手毛脚的宫婢,那边太子也找了一个由头,把太子妃平日里最亲近的一个宫女发配到静思堂思过。太子妃不肯服气,盯着太子身边的近侍,挑出了一堆毛病…… 这一对夫妻,每一次争吵过后,都赛着惩治对方的贴身侍从。 太子是东宫之主,太子妃出身高贵,侍婢宫女们哪一个都不敢得罪,在东宫待不住,只能想法子往外跑。 史玉蟾也找了一个由头,趁着给月影阁送一样玩器,特意来探望元春。 元春听史玉蟾说了许多东宫的事,不由有些好奇:“常听人说起太子妃,都夸她是个贤良人,脾气再软和不过的,怎么……” 史玉蟾没等元春说出疑问,淡然一笑:“我才到太子爷身边伺候的那几天,也觉得稀奇,太子妃就算是先皇后的亲侄女,有家族倚仗,又和太子爷是表姐弟,情分不一般,所以格外骄傲一些,也就算了,可再怎么骄纵,也不该任性至此,她嫁的又不是寻常宗室亲王,以太子爷的身份,就算一时忍让她几分,难不成还能忍让她一辈子?” 说到这里,史玉蟾的眼睛往四下里扫了一眼,见抱琴坐在门口编络子,心里一松,压低声音,接着道:“元春妹妹,咱们从小一起长大,多亏了你,我才能到东宫伏侍太子爷。我什么都不瞒你,东宫虽然没有正经册封的侧妃,但太子爷的侍妾不下十余人,太子爷血气方刚,身体强健,一晃这么些年,东宫竟然连一个庶出的小郡王、小郡主都没有,太子妃生不出,也就罢了,为什么其他侍妾也都没有动静?” 元春脸色一变,盯着史玉蟾,说不出话来。 史玉蟾冷笑一声,“太子爷是先皇后嫡出,平生最忌讳嫡庶不分,在太子妃生下嫡出的小郡王之前,其他侍妾都撼动不了太子妃的地位。” 元春恍然大悟,太子表面温文儒雅,实则性子孤傲,自持嫡出身份,非常看重嫡庶之分。而且因为头上有五个年长哥哥的缘故,太子幼时曾饱受兄强弟弱之苦,虽然这几个哥哥还不曾动摇太子的地位,但还是免不了让太子受了许多腌臜气,太子肯定不愿让自己的子孙重蹈覆辙,所以他宁愿以极端的方式,保证第一个在东宫出生的孩子,必须是嫡子。 太子妃显然也清楚太子的秉性,所以才会有恃无恐,因为她知道,太子立场坚定,太子妃的嫡妻身份,就是她敢和太子耍脾气的最大依仗。只要太子妃一日生不出嫡子,太子就不会让其他侍妾生下庶子,而一旦太子妃如愿为太子诞下小世子,那太子妃的日子,只会过得愈加安稳,因为太子爷不会允许任何人威胁小世子的地位。 “贤妃故意把卢贞娘送到太子爷身边,打量着靠卢贞娘的美色动摇太子爷的心智,人人都说卢贞娘貌若天仙,连石头见了都要动心,太子爷可曾多看她一眼?”史玉蟾摇了摇头,脸上绽出一个略带苦涩的笑容,“在太子爷眼里,再漂亮的侍妾,终究还是侍妾,谁都比不上正统和规矩。” 元春心里一颤,忍不住朝史玉蟾投去一个探询的眼神。 史玉蟾拿帕子在眼角按了一按,“元春妹妹不必替我忧心,太子爷爱憎分明,何尝不是我们这些侍妾的福气?正因为太子爷看不上我们,太子妃才会格外大度,我的日子也过得轻省。” 第15章 交锋 /290571红楼之贵妃升职记最新章节! 远在避暑行宫的文帝看到荣王为嫡长子请封世子的折子,得知自己多了一个嫡出的皇孙,欣喜异常,不仅准了荣王的折子,还令心腹太监连夜奔驰,赶在立秋前,为荣王小世子送回一大车珍奇礼物。 七月流火,蛙鸣蝉躁,骄阳已是强弩之末,白日依旧燥热,但夜里凉风送爽,再不似盛夏烈日炎炎,暑气蒸熏。 处暑前后,荣王小世子忽然发了热症,因小世子实在太小,太医不敢下猛药,只能以温补的药膳调养着,至于小世子能不能熬过此劫,全看天意。 荣王夫妇急得手足无措,日日夜夜都守在小世子床边,生怕一合眼,小世子就夭折了。 为了给小世子祈福消灾,贤妃发出一道赦令,命内廷司放出大批关押在掖庭狱的宫女太监,把他们全部都送到安养堂安置。虽然安养堂也只是个坐着等死的冷宫之所,但至少不必日日舂米做苦活,算是给这批宫女太监找了一个可以苟延残喘的养老之地。 这批因各种罪名而被关押的宫女太监都对贤妃感恩戴德,可惜贤妃这一次没有心情享受别人的讨好和奉承,因为荣王小世子实在病得凶险,荣王府连小世子的后事都悄悄预备好了。 这一日贤妃却难得露了一个笑脸,抽出空来,调派人手,命人打扫宫室,准备迎接圣驾回宫——今上听说荣王小世子重病,不等天气转凉,就命身边近侍收拾行李,决定提早回京。 月影阁也打扫一新,只等浓辉公主凤驾回銮。 文帝回宫的那天,荣王形容狼狈,两眼发青,扑在文帝脚下,大哭道:“父皇,您总算回来了!” 贤妃在一旁跟着抹泪:“陛下,您要是再迟几天回来,只怕就见不着小五儿了。” 荣王小世子排行第五,按着规矩,未满三岁,不能序齿,但因他甫一出生,就获封世子,身份贵重,自然没人会对小五儿这个乳名有什么异议。 文帝见贤妃母子哭得伤心,眼圈也是一红,拍了拍荣王的肩膀,“东笙,莫要伤心,小五儿如何了?朕这就去看看他。” 文帝一直颇为宠爱贤妃所出的荣王和安王,但这才回宫,还没换下行装,就急着要去看荣王小世子,还是大出众人的意料,可见文帝不仅疼爱荣王,还十分看重荣王的嫡子。 而东宫一直没有嫡子出生,文帝却连问都没问过一句。 迎接圣驾回宫的众人偷偷交换了一个眼神,心照不宣。 太子似乎看穿了众人的心思,冷笑一声:“二哥哭得这么凄惨,不知道的,还以为小侄子已经没了呢!” 众人一时寂静无声,胆子小的,早就吓得双股战战,站都站不稳了。 文帝勃然大怒,把太子叫到跟前,怒斥他铁石心肠,不关心侄儿死活。 太子也不辩解,一掀袍袖,乖乖跪在青砖地上,任文帝责骂。 一帮在日头底下晒得头晕眼花的翰林院学士回过神来,连忙朝薛太傅使眼色,要他替太子遮掩一二,薛太傅轻咳一声,话还没说出口,只听荣王苦笑一声,“父皇,是儿臣失态了。” 贤妃也一脸惶恐,跟着赔罪:“皇上才回宫,臣妾不该拿这些事烦扰皇上,还请皇上恕罪。” 文帝看一眼满脸泪痕的贤妃和荣王,冷哼一声,再不肯看太子一眼,拂袖而去。 天气热,迎接圣驾回宫的仪式繁琐,一众朝臣年纪又大,穿着厚重的朝服,在烈日里站了半天,几乎烤得半熟,早就昏昏沉沉支撑不住了,等他们浑浑噩噩跟着文帝回到大殿,被殿里的凉意一激,忽然清醒过来,不由得面面相觑: 太子还在外边大太阳底下跪着呢! 文帝盛怒之下,无人敢劝,薛太傅只好转而去劝太子:“太子殿下,圣上才从行宫回来,舟车劳顿,心气还没顺过来呢,您何苦为了一时之气,惹圣上不高兴。” 太子瞥了薛太傅一眼,客客气气道:“多劳太傅大人忧心,孤心里明白。” 但明白是一回事,照着做又是另一回事。 薛太傅摇摇头,太子学识广博,治下宽和,样样都好,就是脾气太烈,火星子噼里啪啦,一点就着,一刻都不肯隐忍。 荣王和贤妃做出这一场大戏,人人都看得分明,小世子确实病了,但绝不至于像太医所说的那般病入膏肓。可文帝却信了,而且还为了这个皇孙提早回京。众人对小世子的病情心知肚明,一来为了讨好贤妃,二来为了迎合文帝,纷纷装出一副满面愁苦的情状,陪文帝唱好这一出父慈子孝的大戏。 偏偏太子看不顺眼,非要一语戳破荣王的心思,让文帝也有些下不来台。 其实文帝何等睿智,怎么可能看不出其中关窍? 薛太傅看着跪在大殿前的太子,一袭绯衣袍服,红得耀眼夺目,仿佛马上就能燃起一团烈火,再看一眼陪侍在文帝身旁的荣王,心里忽然有些发紧,嫡庶不分,乱国之本,文帝在位几十载,是位励精图治的明主,应该不会犯糊涂罢? 不得不说,太子虽然桀骜不驯,但在揣测文帝的脾性喜好之上,无人能出其右。 贤妃和荣王不惜以刚出娘胎的荣王小世子做噱头,排演了这么久,经太子这么一搅合,文帝就像是吞了一口滚烫粘稠的糯米团子,哽在喉头,吞也不是,吐也不是,焦躁之下,赶着去探望小世子的心也淡了。把太医宣到景春殿,问了几句小世子的病情,嘱咐太医们用心诊治,就没再多问什么了。 贤妃哭哭啼啼,整日以泪洗面,文帝只淡淡说了一句:“小五儿身上不好,东笙不必上朝,在家守着小五儿就是,等小五儿好全了,再让他回户部当差。” 荣王得了文帝的旨意,只得领着太医,灰溜溜回王府看视小世子。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太子可不是什么莽撞冲动的憨实性子,这位爷历来都是舍得一身剐,非要咬下别人几口血肉的主,他肯定早就揣摩过文帝会如何反应,才会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讽刺荣王。 在太子和荣王的明争暗斗之中,暑气渐退,蝉鸣渐消,宫女们引来一年一度的七夕佳节。 宫中特意举行了一场七夕集会,宫女们纷纷拿出自己绣的荷包,打的络子,做的针线,织的鞋袜,比赛谁的花样最精致,谁的针脚最细密,谁的绣样最鲜活。 抱琴的络子打得好,在集会上赢了一朵堆纱宫花,宫花虽是内造的,但并不比宫女们自己扎的绒花精致多少,可抱琴还是很高兴,天天都把那朵堆纱宫花戴在发鬓上。 七夕集会是专为宫女们举办的,女官们不必出席,她们另有一项任务要完成——女官每年七夕前后都得参加内廷司的考试,礼仪规矩,诗书文章,宫廷文化,每一样都必须牢记于心,才能通过严苛的考核。 元春每天焚膏继晷,伏案用功,准备了一个多月,早已是胸有成足,这场考试对她来说,可谓轻而易举。 三日后,内廷司公布各宫女官的考核成绩,洒金红纸上,元春的名字赫然排在第一行。 浓辉公主对元春的名次非常满意:这位公主固然瞧不得身边的女史比自己聪明,但如果她的女史比不上其他宫的女史,尤其是比不上清辉公主的侍读女史,浓辉公主又会觉得大失颜面,从而迁怒身边的女史。 元春取得魁首之位,月影阁的女史头一回把流波殿的女史压在底下,浓辉公主知道排名后,十分得意,破天荒对元春和颜悦色起来,并且头一次允许元春进内殿伏侍。 元春通常只在正殿外等候公主,从琅嬛殿散学回来后,就回房温习功课,无事不踏出宫门一步。这还是她第一次进浓辉公主的寝宫,老老实实站在水晶珍珠帘后,不敢抬头四处张望,垂首静立,眼睛盯着脚下一双撒满蝴蝶花草的绣花鞋,一声不吭。 两个司衾宫女进来铺床叠被,摇动的帐影落在元春的绣鞋旁,忽明忽暗。浓辉公主喜欢敞亮,即使是白日,屋里也要点灯,烛光把寝殿照得霍亮,宫女们走动间,身后落下一道道纤长的人影。 粗使宫女捧着盆碗,送来热水,伏侍浓辉公主洗脸毕,姜嬷嬷命人去茶房催太监送一盅燕窝奶、子粥进来。 浓辉公主坐在锦匣前,似乎忽然想起一个笑话,揽镜自照,自顾自笑了半会子,忽然笑着说:“本宫原来以为,甄家、贾家、王家、史家四个女孩儿之中,太子哥哥最喜欢你。记得你进宫的第二天,太子哥哥非要当着所有人的面,特地问起你,还不是为了告诉本宫,你迟早都是他的人。” 浓辉公主放下雕花铜镜,斜睨元春一眼,“你们几家打的什么心思,谁看不出来?本宫还和别人下过赌注,料定你在月影阁待不了多久,没想到这次从行宫回来,贾女史竟然没有另攀高枝。说起来,贾女史的容貌虽然比不上卢贞娘,勉强也能算是个美人,怎么你还没有动静,倒是你那个姓史的表姐,成了太子哥哥的新人?” 元春脸上不动声色:“公主明鉴,臣女只知道一心一意侍奉公主,不敢再有其他心思。” 浓辉公主扯起嘴角,笑了一声,拈起如意纹盒里的一枚玳瑁梳子,轻轻梳理垂在衣襟前的发辫,盯着铜镜里的素衣女史看了许久,慢悠悠道:“但愿罢。” 第16章 晒书 /290571红楼之贵妃升职记最新章节! 乞巧过后,雨水渐少,天气爽净,正是曝衣晒书的好时节。 宫女们在庭院里支起椅凳长竿,搬出库房里的箱笼,晾晒积年的大毛衣裳,雪狐皮、青珠儿、草上霜,大镶大滚,织金撒绣,富丽精致,宝光潋滟,挂了满满一院子,整座宫殿都漂浮着一股淡淡的幽幽熏香。 琅嬛殿的藏书极多,殿里的宫女忙不过来,特地来月影阁找元春,请她帮忙抄写殿中书目,好留作记档。 元春先去请示浓辉公主。 公主倚在窗下的美人榻上,漫不经心道:“既然那边来请,贾女史就过去帮一天忙罢。”顿了一顿,冷哼一声,“本宫身为公主,只要能认得几个字就行了,读那么多书做什么?每年晒来晒去的,也不嫌麻烦,一把火烧了才好呢!” 清辉公主前几日又得了薛太傅的夸奖,浓辉公主积了一肚子的火气,不好让人看出她心有不甘,只能拿不能张口的书本典籍来撒气。 元春听浓辉公主念叨了几句,不等公主把矛头指向自己,悄然退出正殿。 抱琴穿了一件半旧的罩衣,裹着头发,把自己打扮成一根顶着毛球的绿葱,在院子里晒衣裳。她手里拿了一根木槌,围着几件厚实衣裳,拍拍打打,顿时溅起一篷烟雾似的细小灰尘。 屋子里传出郭女史喋喋不休的骂声:“不长眼的奴才,吵死人了!” 抱琴吐了吐舌头,继续拍拍打打。 元春回屋换了一身轻便衣裳,一出门就听到郭女史和抱琴隔着院子打嘴仗,皱眉道:“你又调皮了。” 抱琴噘起嘴巴,嘟囔一声:“自作自受。” 郭女史镇日呼朋引伴,吃酒赌钱,荒废了几个月,这一次女史考核,她考得差强人意。亏得内廷司畏惧浓辉公主的跋扈名声,偷偷动了手脚,郭女史才侥幸没有落到最差的末等几名。 饶是如此,浓辉公主还是嫌郭女史的名次丢人——考不过别人就算了,连五大三粗的顾双君都排在郭女史前面,公主气得火冒三丈,罚郭女史在房里读书,直到下一次考核,才放她出门。 郭女史未能如愿随公主去行宫避暑,已是一次打击。公主回来后,她又因考核之事被冷落,连受挫折,恼羞成怒之下,恨上了夺得头筹的元春,每天不骂元春几句,她连饭都吃不下。 抱琴本来就看不惯郭女史的为人,又听她嘴里不干不净,自然更加生气,要不是元春拦着,这两人早就打起来了。 元春在抱琴脸上揪了一下,“她骂她的,你当没听见就好了,有时间和她生气,还不如去外边逛逛。” 抱琴撇撇嘴:“姑娘放心,我知道分寸。”嘴里说得好听,脸上还是一副气赳赳的模样,显见着没有把元春的话听进心里去。 元春摇头苦笑,只能听之任之。 她不想把抱琴管得太严,宫里生活苦闷,抱琴年纪又小,太拘束了这个小丫头,元春心里也不好受。而且郭女史确实惹人厌烦,权当抱琴多了一个乐子,看抱琴和郭女史打打嘴仗,连元春都觉得没那么寂寞清苦。 琅嬛殿的庭院堆满了书本,元春才一踏进前殿,就嗅到一股浓厚的异香。为了防止蛀虫啃坏书籍,书本中都会夹有大量的芸香草,这种香草能够祛湿防虫,香味独特,而且经久不散。 史玉蟾早在琅嬛殿等了半天,一见元春进来,上前一把攥住她的手,走到僻静处,“我找人打听过了,王姐姐也在这一批赦免的宫女里。” 元春松了口气,“只要出了掖庭狱,就不怕了。安养堂就是冷清了些,年老和病重的宫女、太监都养在里面,掌事嬷嬷没有油水拿,过得清苦,多送些银钱,不怕撬不开他们的嘴巴。” 史玉蟾取出一个小荷包,塞到元春手上,“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要是能顺利见到王姐姐,劝她多看开一些。” 元春点点头,接了荷包,藏在袖子里。 史玉蟾叮嘱道:“贤妃和太子爷还僵着呢,贤妃本来就看咱们几个不顺眼,我和甄姐姐在东宫,贤妃不能把我们怎么着,你在外头,没人护着,可得小心些。” 元春摇摇头,“太子和贤妃真的撕破脸皮的话,我反而更安全。” 元春之前还觉得奇怪,贤妃代掌凤印,养尊处优,和四大家族无冤无仇的,为什么要针对她们四个? 在荣王和太子闹了一场之后,元春总算明白了,贤妃这么做,如果说有三分是想警告老派世家的话,剩下七分,肯定是为了太子——宫里人人都知道她们代表依附太子的世家,完全是奔着太子进宫的,贤妃一个接一个除掉她们,纯粹就是想恶心一下太子。 先皇后早逝,太子和清辉公主都由太后亲自抚养长大。 太子是唯一的嫡子,六岁时由朝臣举荐,顺理成章成为太子,但今上对太子,并没有展现出特别的喜爱之情。 而诸位皇子中,大皇子宁王自小体弱,深居简出。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的母妃出身低微,母族不显,几位皇子在朝中也没什么威望。 二皇子荣王和七皇子安王跟其他皇子不一样,两人的母妃贤妃出身世家,母族昌盛,他们不及太子正统,但比其他皇子身份高贵。而且荣王已经出宫分府居住,眼下又多了一个嫡子,隐隐已经有了几分想和太子争一个高下的意思。 在一众庶出皇子中,又以七皇子安王最得今上喜爱,小小年纪,还未分府,就和诸位皇兄们一样,得了亲王的封号。 名正言顺、不得圣眷的太子,和宠幸优渥、两子傍身的贤妃,不可能和平共处。 清辉公主和太子是一母同胞的兄妹俩,贤妃对清辉公主呵护备至,对太子,则是敬而远之。一来,后妃不能和皇子过分亲近,二来,贤妃和太子早有龃龉,只不过贤妃所谋甚大,所以才暂且隐忍不发。 在荣王妃生出小世子之前,贤妃一心一意装贤良,小世子出生之后,贤妃就等不住了。 到了这个时候,贤妃反而不会再打元春她们几个的主意,毕竟她们实在太无足轻重。 元春忽然想起一事,眉头轻轻蹙起:“玉蟾姐姐,甄姐姐待你如何?” 史玉蟾有些茫然,笑着道:“甄姐姐把我当成妹妹一样,什么事都想在我前面,多亏了她,太子妃房里的宫女才没为难过我。” 元春料想甄韵节毕竟是甄家的嫡女,不至于为了一点私情,就置家族利益于不顾。她们四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同在一条船上,甄韵节应该不会对史玉蟾不利——除非她连血脉亲缘的父母亲人都不顾。 自从太子和荣王交恶后,东宫的出入管理严密了许多。史玉蟾好不容易才寻了个借口,到琅嬛殿来和元春密会,说不了几句私密话,就急着回去复命。 元春思索再三,还是叮嘱了一句:“小心甄姐姐,凡事都留一个心眼。” 史玉蟾听在耳里,脸色有些惊疑,也没多说什么,就抱着书匣匆匆走了。 元春洗过手,坐在廊檐底下,抄写书目,一转眼,墨砚旁边已经堆了一叠厚厚的目录本子。 司籍宫女捧来一碗冰糖莲子羹,放在桌案上,“辛苦贾女史了。” 元春放下竹骨兔毫笔,揉了揉酸疼的手腕,“司籍客气了。” 元春常常来琅嬛殿借阅典籍,司籍宫女从不推托,每一次都尽快帮她找到想读的书目,而且从不限制她还书的期限,她心里很感激司籍宫女,只是帮着抄写名录罢了,算不得什么。 司籍宫女翻开元春抄好的名录,满脸羡慕:“贾女史的字写得真好。” 元春笑了笑。 司籍宫女虽然掌管琅嬛殿的典籍、图书,却不认字,更不会写字。她只能根据书皮上的记号来区分书本的分类,宫里的规矩如此,元春曾经想过教司籍宫女读书认字,碍于宫规,只能罢了。 抄写完名录,元春也不急着走,和司籍宫女对坐檐下,一边吃点心,一边嗅着满庭芸香草的香气,心里出奇的平静悠然。日光烘烤过的书本散发着一种陈旧的芳香,像落进古井里头的一束月华,温柔而静谧。 然而宁静总是短暂的,一碗莲子羹还没吃完,一个梳着长辫的小宫女跑进来道:“贾女史,不得了啦,抱琴和郭女史打起来了!” 元春眉头一皱,差点掀翻青瓷小茶碗,匆匆别过司籍宫女,一边往回走,一边问起抱琴和郭女史打架的情形:“什么时候打起来的,旁边可有人劝解?有没有惊动公主?” 小宫女搓着手道:“她们俩打得不可开交,奴婢们拉都拉不开,只能来找贾女史了。” 元春怕抱琴吃亏,提着裙子,跟在小宫女身后,闷头直往前走,也没注意小宫女专往人烟稀落的岔道山洞里钻。 走到一处夹墙下时,元春忽然听见旁边传来两声窃笑,心里一凛,连忙后退两步,忽然想起小宫女有些面生,“你叫什么名字?跟着哪个掌事姑姑当差?” 小宫女见元春警醒,身形一凝,回过头来,脸上露出一个狞笑:“贾女史只怕没机会打听了。” 元春悚然一惊,不及张口呼救,听得身后一声清斥,后脑传来一阵剧痛,顿时只觉头晕眼花,眼前一黑,踉跄着倒在地上,人事不知。 第17章 求救 /290571红楼之贵妃升职记最新章节! 元春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蹉跎了近十年光阴,处心积虑,费尽心思,终于如愿飞上枝头,加封后妃。圣上许她回家省亲,家里为她修建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园林,祖母、父亲、母亲还都健在,姐妹们个个出落得姣花软玉一般,弟弟宝玉也是龙章凤姿,俊眉修眼。 院外火树银花,屋里其乐融融,明明是阖家团圆的喜庆情景,可元春心里却没有一点喜意,反而尽是苍凉辛酸。 在一派华灯灿烂、花彩缤纷的富贵风流之中,元春拜别父母,踏上回宫的銮轿。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嘤嘤泣泣的哭声,元春回头去看,却只看到一片雾茫茫的冰天雪地,漠漠林烟间步出一个身披大红斗篷的青年和尚,朝她磕了个头,飘然远去。 “宝玉!” 元春喃喃叫了一声,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昏暗。伸手揉了揉眼角,指尖忽然触到一点湿润,原来她在梦里大哭了一场,脸上全是泪水。 元春解开捆在脚上的绳索,从草堆中爬起来,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被关在一间废弃的破屋子里。墙角是一座座堆成山包的竹帘子、油布和遮幔,地上零散堆放着几只黑漆箱笼、几扇破损的伞盖,四面门窗紧闭,全都钉了木条,箱笼上贴着尚宫局的封条。 这里应该是一间放杂物的库房。 元春拍拍衣襟,在屋子里翻找了一遍,没有看到其他特别的东西,心里慢慢冷静下来。不论暗算她的幕后之人的意图到底是什么,只要性命还在,其他的以后自有计较,到时候有冤抱冤,有仇报仇,一个都逃不掉。 那个小宫女大概笃信元春熬不过这一劫,以至于粗心大意,竟然敢当着司籍宫女的面叫走元春,实在是狂妄至极。 要知道,司籍宫女虽然不认字,但每一个都脑力过人,不然她们怎么去分辩上千本书目的记号特征?她们甚至可以光靠记忆力,背诵完整本《论语》、《庄子》,而且从头到尾一字不错,一字不差——虽然她们根本不理解背诵的内容是什么意思。 只要是见过一面的人,司籍宫女都能够清晰地回忆出对方的相貌特征。 不过,元春先得想办法逃出去,才能找司籍宫女帮忙,找到把她引到僻静地方的小宫女。 门外挂了铜锁,从门框缝隙往外看去,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一口老井,一株歪脖子的枣树。斑驳的日光漏过枣树繁茂的枝叶,落在湿冷的井台上,光斑似流水,在布满青苔的井台间潋滟晃动。 元春忍不住蹙起眉头,从光线的方向来看,差不多已经过了酉时。 一过戌正一刻,宫门立即上锁,永巷前后封闭,南北禁止通行,除非求来圣上亲赐的腰牌,否则没人能叩开宫门。 元春得赶在一更前回月影阁,赶不及宫门下钥的话,她就只能在宫里乱转。 宫女、太监、女官,乃至末等的嫔妃,入夜后都不能在宫中随意行走,被值夜的戍卫抓到,当场格杀勿论。 是以,元春必须赶在戌正前回去:迟了的话,就是私闯宫闱、身首异处的下场;彻夜不归,等天亮再回月影阁,没有当天出入的记档,照样会被戍卫扔进掖庭狱做苦力。 可铜锁牢固,元春手无缚鸡之力,又不会穿墙遁地的法术,怎么逃出去? 元春挽起衣袖,使劲撼动门框,锁链铜锁哐当作响。 吵了半天,院子里依旧空空荡荡,古井寂寥,枣树挺立,既没有人过来责骂元春,也没有人循着声音过来救她。 对方费了一番心思,打晕元春,把她锁在一个偏僻的库房里,却没有派人看守她。 可见幕后之人并没有什么大来头,所以只能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伎俩来暗算元春。 不会是浓辉公主,浓辉公主爱面子,绝不会容许自己的女官落一个乱闯宫闱的罪名。更不会是贤妃,贤妃高高在上,想要处置元春,只需一道谕旨就够了,不必大费周章、遮遮掩掩。 想明白这些,背后之人是谁,元春大概也能猜到几分。 元春冷笑一声,走到房间角落处,搬开一层一层累沉的竹帘子,在一堆脏污的破棉布中间翻找了一阵,看到压在黑色布套底下的铜锣时,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宫里最怕走水,一年四季都严禁明火。库房旁边都有古井水缸,好方便随时取水救火。院落之间还设有报警的铜铃响锣,一旦发现火情,敲响铜锣,周围值守的宫女、太监,不管品阶高低,都会立刻放下手上的差事,赶过去帮忙扑火。 元春在女史考核中夺得第一名,这些事自然都记得清清楚楚。 一声锐响,铜锣嗡嗡震动。 隐隐听到人声嘈杂,几个宫女披头散发,端着铜盆,乱纷纷跑到院子里,“哪里着火了?” “是不是哪个不要命的躲在这里烧纸钱?” “谁敲响火锣的?” “火呢?火苗子在哪儿?” “不长眼的东西,逗我们玩呢!是不是皮痒了,让姑奶奶来给你治治!” 元春见把人引来了,连忙丢了铜锣,不住拍门,“姐姐们是哪里当差的?” 宫女们正叉腰怒骂,口沫横飞,忽然听见元春的声音,不由得面面相觑。 没人答元春的话,她们隔着窗户上钉的木条,看了库房一眼,端着铜盆,陆陆续续走了。 元春注意到,这几个宫女的眼神都有些躲闪,神色也有点不自在,其中一个宫女还冷哼了一声,对着库房的方向吐了一口唾沫。 元春忽然明白过来,怪不得没有人看守她,因为根本不需要。这是宫里欺压弱小的旧例,谁被锁在库房里,肯定是得罪了嬷嬷之类的管事,其他人或是怕惹祸上身,或是乐得看热闹,都会在一旁袖手旁观,任凭锁在库房里的人喊破喉咙,也不中用。 元春顿觉一阵灰心丧气,等夕阳西下,她就算招来巡查火警的太监,也赶不上宫门下钥。 难道她就只能坐以待毙? 宫女们一边往外走,一边议论纷纷: “这回又是哪个倒霉鬼?” “不晓得,听声音像是新进宫的宫女。” “倒还有点小聪明,可惜了。” “欸,上次那个小桃子,被关了一夜,后来怎么样了?” 答话的宫女嗐了一声,“还能怎么样?夜里姑姑查房,没看见她,第二天就把她打发到掖庭狱去了,听说只熬了两个月,就死了。” …… 宫女们的声音遥遥飘来,元春忽然心念电转,飞快掳下腕上的一只联珠纹碧玉镯子,拿帕子包着,顺着门框缝隙,伸出一半:“我是月影阁浓辉公主的侍读女史,哪位姐姐帮我带句话出去,这只镯子就是她的。” 碧玉镯子是浓辉公主赏的,翠色鲜艳,一看就知不是凡品。 前面几个宫女已经走远,只当元春在求饶,没有理会。唯有一个尖脸宫女迟疑了片刻,没有即刻就走,眼光在半块玉镯上面流连徘徊,一脸馋涎。 元春盯着尖脸宫女:“这只镯子是公主赏给我的,求姐姐发发善心,妹妹出去以后,还有别的财物相赠。” 尖脸宫女是尚宫局最下等的粗使杂役,月钱不多,还要省吃俭用,打点上头的姑姑、嬷嬷们。一看到元春拿出玉镯后,眼光就像是嵌在镯子上面了,又听元春说还有更多财宝,再没有犹豫,四下里张望一阵,故意把头上的绒花扔在青石台阶下,假装弯腰捡东西,凑到门前,低声问:“你真是侍读女史?” 元春故意晃动玉镯,“妹妹岂敢欺瞒姐姐,尚宫局有位叫香蒲的司制姐姐,和我最要好,只求姐姐帮妹妹带一句话,让香蒲姐姐过来救我。其他的,都和姐姐不相干。” 玉镯澄澈清透,晃动间微光流动,花纹素雅,像流淌的琼浆玉液。 尖脸宫女两眼发红,巴不得立刻就把镯子抢到怀里,喘着粗气,恶声恶气道:“你要是不守信用,不给我镯子,那我岂不是亏了?” 元春取下指间的一枚卷花纹翡翠指环,“这只戒子姐姐先拿去,姐姐放心,只要姐姐把我的话带到香蒲姐姐那儿,妹妹说到做到,绝不会反悔。” 尖脸宫女跟蚊子似的,两手往前一抓,一把抢过翡翠戒子,塞到衣襟里,拍了两下,喜滋滋道:“暂且信你一回吧,等我回来,你一定得把镯子给我!不然我就去前面找掌事姑姑,到时候香蒲也救不了你!” 等尖脸宫女跑远,元春靠在门后,眼巴巴望着院门。 等了许久,总不见人来。 眼看着井台上日光稀薄,红霞漫天,院子里蜻蜓飞舞,游虫来去,元春心里一凉,快到戌时了。 正自忧愁,忽然听见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尖脸宫女拉着一个银盘脸、细柳腰的宫女,疾步走来。 元春认出来人就是香蒲,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香蒲就是浴佛节前为浓辉公主缝制新衣裳的司制宫女,她曾想把浓辉公主赏赐的白缚转赠给元春,元春当时婉拒了香蒲的好意,戏言以后有烦难之事,求到香蒲头上时,希望香蒲不要推托。 没想到当日的一句玩笑之语,竟然成了真。 尖脸宫女不等香蒲开口,伸出巴掌,紧紧攥住探出门框的半块镯子,不肯松手:“女史大人,您可不能忘了答应我的好处。” 元春松开帕子,让尖脸宫女把玉镯拿走。 第18章 安王 /290571红楼之贵妃升职记最新章节! 香蒲并没有铜锁的钥匙,她倒也不着急,走到门前,不慌不忙从发间拔下一枝纤细的铜质挖耳簪子,在锁芯捣腾了一阵,只听一声轻快的“咔擦”脆响,铜锁应声跌落在地上。 尖脸宫女在一旁瞪大眼睛,捧着玉镯惊呼一声:“香蒲,你真有本事!” 香蒲拨开锁链,回头睨了尖脸宫女一眼:“你可得把嘴巴闭紧些!” 尖脸宫女一边小心翼翼地抚摸着玉镯上的纹路,一边点头如捣蒜。 元春出了库房,一把握住香蒲的手:“多谢司制姐姐相助。” 香蒲知道轻重,也不多说,指着东南边的方向,提醒道:“快关宫门了,贾女史赶紧回去,尚宫局这边,我来替贾女史料理。” 元春看天色渐暗,心里焦急,不和香蒲虚客气,提起裙角,飞快跑出院落,沿着长街,一路快跑。 好在尚宫局这边没有掌事宫女当值,不然看到元春在宫中奔走,一个“仪容不整”的罪名盖下来,她真的得去掖庭狱舂米做苦力了。 远远看到雕栏玉砌的琉璃门墙,元春脸上一喜,还不及松口气,眼神又忽的一黯:门墙之下,几扇通向内殿的宫门已经全部关闭,门前赫然四列缁衣戍卫,手执缨枪,戍卫两旁,不许任何人出入。 元春望着宫门上金漆的铜钉,心里涌起一阵绝望。 打更的梆子声从西边长街遥遥传来,已到戌时一刻,除非有十万火急的军机大事,内殿的宫门一旦关闭,不会轻易再开。 元春一夜不归,等明天宫门再开,记档的太监查不到她出入的记录,哪里会耐心听她讲清缘由,轻则杖责几十,再要么,就直接发配至掖庭狱。 宫廷禁例面前,不分尊卑,只问规矩。 元春叹了口气,在外面继续逗留的话,碰到值守的戍卫盘查,她的下场说不定更惨,只能先回去找香蒲借宿一夜,再论其他。 至于一顿责罚,看来是逃不过了。 宫门禁卫森严,寂静无声,忽然听得一阵人语笑闹,几个短衣缚袴的小太监,提着十数只明明灼灼的宫灯,簇拥着一位宝带琳琅的华服少年,从东边夹道逶迤而来。 元春连忙退至宫墙底下,垂首侍立。 长街两旁的宫女、太监看到华服少年,纷纷下拜:“叩见安王。” 安王年纪不大,穿一身珠子褐富贵长春纹博山锦袍服,头戴素冠,腰束革带,脚下一双镶边鹿皮靴子。圆脸大眼,肤色白皙,经朦胧的灯光一熏染,有如刚出锅的白面馒头,右边眼角有一颗芝麻点的红痣,就是蒸馒头时特意描的一点胭脂。 元春混在宫女当中,匆匆行了个半礼。 安王手执一把折扇,一边和随身伏侍的太监说笑,一边四处张望,两只眼睛咕噜噜溜来溜去,忽然一眼瞥见倚在朱红宫墙旁边的元春,脸上现出几分讶异:“可是明月姐姐宫里的贾女史?” 安王生得一副弥勒佛似的慈和相,还没长大,五官已经迫不及待地透出几分老成气,笑起来的时候,仿佛灌了蜜糖,眉宇之间,蕴了一股三月春风般的笑意。 文帝膝下十几个儿子,只有安王最得文帝的喜爱,稚子之龄,就能获封亲王之位。眼下安王住在御花园西边的皇子居所,还未出宫分府,满朝文武为了安王妃的人选,吵得不可开交,就差撕破脸皮、在金銮殿上打一架了。 元春不曾见过安王,听他一口叫出自己的名姓,心里有些诧异,恭恭敬敬向安王行礼毕,口中道:“臣女拜见安王殿下。” 安王歪着脑袋,打量了元春一眼,神情有些疑惑,再看一眼不远处关闭的宫门,微微一笑:“本王正想去找明月姐姐说几句话,还请贾女史在前面带路。” 元春一时怔忪。 安王不等元春反应,示意身旁的太监取出腰牌,让值守的戍卫开门。 太监一溜小跑,站在门楼底下,捧着腰牌,命戍卫打开偏门一角,以供安王出入。 安王是圣上最疼爱的皇子,母妃贤妃又是六宫之主,诸位皇子中,除了太子和荣王,就属安王最为尊贵,他又有文帝亲赐的腰牌,出行自由,戍卫哪敢怠慢,不等太监催促,已经打开宫门右角的一扇小门。 安王摇着折扇,大咧咧跨进侧门。 元春跟在安王的侍从身后,顺利进了内宫。 小太监留在最后,在敬事房的记档上随意抹了一笔,“月影阁的贾女史可有记录?” 值班太监搬出另一本册子,低头翻找片刻,陪笑着道:“曹公公,那贾女史早间去了琅嬛殿,没有回来的戳印。” 曹公公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襟袖口,斜睨值班太监一眼,轻斥道:“给贾女史添上一笔,没看见她跟我们殿下一起进去的么?招子都白长了?一个个浓眉大眼的,瞧着还以为有多利索呢,还等着咱家来提醒。” “是小的们糊涂了,曹公公勿怪。” 值班太监不敢多问,连忙在元春的出行记档后面盖上一个红色印戳。 进了内宫,安王把折扇摇得一阵噼里啪啦响:“本王忘了,明月姐姐夜里歇得早,今晚就不去叨扰她了,贾女史请自便。” 元春心领神会,朝安王一躬身,等安王一行转过树丛,往穿廊那边去了,才转身回月影阁。 走了没两步,突然听得身后一阵呼喊,一个小太监捂着帽子,从后面追来,把一只绢纱糊的如意八角宫灯,塞到元春手里:“今夜鬼门大开,园子里阴气重,贾女史没事别在外面逗留。夜路不好走,殿下怕贾女史在路上绊着了,这只灯笼,给贾女史拿着。” 元春心里一暖,接过晕黄的灯笼,还没来得及道谢,小太监已经一溜烟跑远了。 凉风拂过,卷着落叶打了几个转,树影沙沙作响,灯笼底下的坠角流苏轻轻晃动,远处寒鸦宿鸟扑腾着翅膀飞向高空,叫声凄绝。 元春想起正值鬼月,心里也有点害怕,紧握着灯笼,脚步迈得飞快,转眼就看到月影阁前的一排大榕树。 绿萼和抱琴守在殿外,正急得六神无主、欲哭无泪,忽然看见元春安全回来,一个松了口气、面色和缓,一个喜得一蹦三尺高。 抱琴搂着元春,上上下下摸了一遍,嘴里叽叽喳喳念叨个不停:“姑娘没让人欺负吧?我都快担心死了,姑娘中午没回来,我就觉得奇怪,绿萼姐姐去琅嬛殿问了司籍宫女,才知道姑娘被骗走了。我急得不行,想要去找姑娘,又没有出去的腰牌,只能干着急。郭女史她们几个还在那幸灾乐祸,说姑娘今晚要是回不来,以后就再也不能回来了。我看啊,把姑娘骗走的人,肯定就是郭女史!” 绿萼沉稳些,看到有人在门后探头探脑,挡住元春,压低声音道:“先回房再说。” 元春点了点头,三人回到房里,抱琴看元春一脸疲累,先沏了一杯茶与她吃。 元春接了官窑茶盅,一口喝完,抱琴又沏了一杯,元春仍旧一口饮尽,足足喝了四杯茶,才缓过气来:“让你们担心了。” 抱琴嘟着嘴巴:“还好姑娘福气大。她们把姑娘骗到哪里去了,姑娘是怎么逃出来的?” 元春看一眼摇曳的烛火:“她们把我关在尚宫局的一间库房里,我认识那边的司制宫女,托她帮忙,才能及时回来。” 绿萼皱起眉头,把宫女关进库房的恶作剧,她刚进宫时也经历过。但是她们一般都是以好玩为主,顶多关半个时辰,就会把被关的小宫女放出来,很少有关一天一夜的。因为被关久了,误了吃饭的时辰不说,要是赶不及回房,等夜里掌事姑姑来查房,看不见人,是要受罚的。要是被关在内宫之外,进不了内殿,情况就更严重,宫里规矩森严,出入都必须检查腰牌,在册子上记下名姓和出入时间,以供内务府随时查档,对不上号的,不管缘由,一律丢到掖庭狱受罪。 “是谁要害女史?” 元春冷笑一声,指一指隔壁:“无非是那一个,也可能不止一个,是她们几个联手使的计策。今天天色已晚,我懒得和她们对质,等找到那个报信的小宫女,顺藤摸瓜,就能知道暗算我的是谁了。” 三人商议一番,各自睡下。 翌日早起,抱琴才一开门,就看到郭女史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听到这边声响,回头看了一眼,一脸慌张,“贾女史真回来了?” 抱琴把一盆残水泼在地上,嗤笑一声,没搭理郭女史。 郭女史气得脸色铁青,厉声喝道:“下贱奴才,听不懂人话吗!” 元春散着头发,走到窗边:“可是奇了,我不回房,还能去哪里?” 郭女史听到元春的声音,几步冲进房里,涂了蔻丹的指甲,差一点就戳到元春的眼睛里去:“不可能!宫门一关,就算是姜嬷嬷,都进不了内殿,你只不过是一个小小女史,到底是怎么回来的!” 元春一俯身,坐在锦匣前,拿毛刷蘸了一点桃花粉,在两颊上淡淡抹了一层晕红:“还能怎么回来?自然是走回来的。” 郭女史的面容有些扭曲,嗓子凄厉,嘶叫道:“是太子,是太子爷帮你进来的?贾女史果真好手段,进宫才几个月的工夫,这个侍读女史的位子还没焐热呢,那边就攀上太子爷了。也不照照镜子,就凭你,也配伏侍太子爷?你们贾家早就不中用了,随便一个小太监,都能到你们家作威作福,也就你们家恬不知耻,还挂着敕造国公府的牌匾硬充体面!宫里的人说起你们家,谁不笑掉大牙?” 元春扣上折枝莲花纹妆盒,扫了郭女史一眼,眼神似掺了冰渣,泛着森冷的凉意: “我配不配,郭女史说了不算。” 元春一向安分守己,不和人争执,郭女史以为她是个一味退让的懦弱性子,所以才敢一大早过来威慑,没想到被元春的眼光一扫,顿觉身上一寒,心里一个激灵,剩下的话跟粘了浆糊似的,噎在嗓子眼里,怎么都骂不出口。 一时静寂无声,忽然听到宫女在院门外朗声喊道:“公主宣贾女史进内殿问话。” 第19章 处置 /290571红楼之贵妃升职记最新章节! 元春梳洗毕,来到正殿。 浓辉公主头梳高髻,装扮雍容,斜倚在榻上,神情严肃:“昨晚贾女史被人诓到尚宫局锁起来了?什么人这么大胆,竟敢暗算本宫的侍读女史?” 元春眼皮一跳,她还没来得及找浓辉公主告状,怎么公主已经知道了? 姜嬷嬷在一旁鼓励道:“贾女史不必害怕,有什么就说什么,公主会为你主持公道的。”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元春心思一定,一点都不隐瞒,把自己昨日被骗的事一一说了,最后小心翼翼道:“幸好碰到安王殿下从校场那边回来,安王见臣女是公主的侍读,顺道把臣女带进宫门,臣女才能安然无恙,继续伏侍公主。” 浓辉公主听元春说完其中始末,勃然大怒:公主虽然不是很亲近元春,但元春刚刚在女士考核中取的第一名,为月影阁挣回脸面,公主正是喜欢元春的时候,在公主看来,谁欺负元春,就是没把她这个公主放在眼里。 当即让姜嬷嬷去琅嬛殿宣召司籍宫女,要亲自审问那个报假信的小宫女。 司籍宫女本事过人,当着众人的面,铺纸磨墨,不消片刻工夫,就画出一张栩栩如生的人物画像。 姜嬷嬷站在司籍宫女身后,端详半天,咦了一声,“这不是咱们宫里管火烛柴炭的凌燕吗?” 浓辉公主一甩袖子,气呼呼道:“宣她进来。” 凌燕得公主召见,还以为自己走了大运,一路脚步飞快,满心欢喜。等到了正殿,一见元春也在,知道歹计露馅,顿时吓得面如土色,跪在地上,抖如筛糠。不等人审问,就竹筒倒豆子似的,把郭女史指使她暗算元春的事全部和盘托出。 浓辉公主皱起眉头,神情有些不耐烦:“丢人现眼的东西。” 凌燕不住磕头,头皮磕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一声声闷响,转眼间额前已经青青红红,高高肿起,哭求道:“求公主明鉴,奴婢一心一意伺候公主,从无歹心,都是那郭女史威逼奴婢,奴婢才会一时糊涂,求公主恕罪。” 浓辉公主平生最恨奴才欺瞒,冷哼一声,“包藏祸心的下贱东西,脏了本宫的眼睛。” 姜嬷嬷连忙示意宫女上前,把凌燕拉出去。 凌燕挣脱开宫女,扑到元春脚下,攥着元春的裙角,哭得泪如雨下:“贾女史,您大人大量,原谅奴婢吧!奴婢只是想和贾女史逗个趣,并没有坏心,求贾女史发发善心,看在奴婢伺候公主这么多年的份上,替奴婢说句好话,奴婢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贾女史的恩德!贾女史福大命大,放过奴婢吧!” 元春叹了口气,拨开凌燕的手,敛起衫裙,退后两步。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她虽然有点于心不忍,但仍然还记得自己昏厥前,凌燕脸上的那个狞笑,没有坏心的人,不会笑得那么歹毒。而且就算凌燕果真没有坏心,终究还是上了郭女史的贼船,合伙暗算元春。假如没有遇到安王的话,元春此刻只怕已经被打发到掖庭狱去了,还能大摇大摆站在殿里,听凌燕求饶? 凌燕的泪水,并不是做了错事的悔悟,而是恐惧、憎恨和不甘。 处置完凌燕,浓辉公主犹不解气,命人把郭女史叫到殿前,“郭女史,贾女史昨天遇袭之事,你可知情?” 郭女史梗着脖子,不肯认罪:“臣女不知。” 姜嬷嬷冷笑一声,把凌燕和其他几个小宫女画过押的认罪书扔到郭女史脸上:“人证物证俱在,郭女史还想狡辩?” 郭女史匆匆扫了几眼认罪书,汗如雨下,手脚哆嗦,忽然猛一抬头,指着元春,咬牙切齿道:“是贾元春做的,她勾结凌燕陷害我!我是清白的!公主,您不要听信贾元春的谗言,臣女是冤枉的!” 郭女史纠集宫女吃酒赌钱,在考核时丢尽浓辉公主的脸面,公主早已对她失望至极,当然不会信她的话,“道容,你太看轻月影阁的名声了。贾女史要是再倒霉一点,真中了你的算计,阖宫都会议论纷纷,说本宫的侍读女史不守宫规。届时她们都来嘲笑本宫治下不严,你就称心如意了?难不成你陷害贾女史只是其一,还想顺便给本宫添堵?” 郭女史涕泪横流,状似癫狂:“臣女不敢,臣女对公主的忠心,可昭日月,请公主明鉴!” 浓辉公主轻叹一口气,招手唤来几名太监:“郭女史整日郁郁寡欢,思念亲人,本宫看着不忍,传本宫的意思,许郭女史出宫奉养父母,以尽孝心,以后就不必再进宫了。” 姜嬷嬷插嘴道:“公主殿下,郭女史言语无状,应该杖责三十下,才能放她出宫。” 浓辉公主微微颔首:“就按姜嬷嬷说的办吧。” 太监们应了声喏,钳住郭女史的手臂,预备把她送出大殿。 郭女史滚在方砖地上,披头散发,哭号不止:“我不出宫,我是公主的女史!贾元春才是罪魁祸首,我什么都没做过!” 太监们哪里容郭女史撒泼,揎拳掳袖,七手八脚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按在地上,直接拖走。 元春盯着自己的绣鞋,一言不发。 喧哗之中,江女史忽然越众而出,跪在地上,沉声道:“公主殿下,此事其实和郭女史无干,都是臣女的主意。” 满室皆惊,站在浓辉公主身后的李女史吓得脸色一白,啪嗒一声,纨扇砸在脚下,慌得她面色紫胀,连忙弯腰去捡。 连郭女史都愣在当场,呆呆地躺在门槛前,忘了继续喊叫呼号。 浓辉公主面色一凝,“如帛,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江女史言辞恳切,面色坦然:“求公主恕罪,臣女因嫉恨贾女史夺得考核头名,才会出此下策,借着郭女史的名头,暗害贾女史,臣女罪有应得,不敢祈求公主原谅,还望公主莫要错怪郭女史,她对凌燕做的事毫不知情。尚宫局的掌事嬷嬷,收了臣女的贿赂,和臣女里应外合,臣女这里,还有掌事嬷嬷的印信。” 说着,自袖中取出一枚腰牌,“这是尚宫局的腰牌。” 姜嬷嬷接了江女史的腰牌,命人把凌燕和打晕元春的几个小宫女重新带到殿里。 凌燕指着江女史,泣道:“主使是江女史,江女史说,如果事成,就把奴婢调派到内殿伺候公主。要是不幸事发,奴婢们把罪名推到郭女史身上,等风声过去,她可以设法来救奴婢。” 浓辉公主一拍几案,怒斥道:“江如帛,你好大的胆子!” 江女史趴伏在地上:“臣女有愧公主的信任。” 郭女史推开太监,从地上爬起来,大笑数声,“对,江如帛说的对,我没有害过贾元春,都是江如帛做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公主,我什么都没做过,我是冤枉的!” 浓辉公主瞥了一眼郭女史,一脸嫌恶。 姜嬷嬷仔细辨别过腰牌的真伪,叹了口气,“江女史得公主厚爱,怎么也糊涂至此!既然你肯认罪,看在你往日尽心伏侍公主的份上,杖责就免了,回去收拾包袱,这就出宫去吧。” 江女史脸上滚下两行清泪,朝浓辉公主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元春分明看到,太监们拖走江如帛时,她一脸木然,状似绝望,眼底却划过一丝狡黠的笑意。 事出反常必有妖。 江女史、郭女史、李女史三人,向来是面上和气,背地里却各有心思,混无一点姐妹情谊。无缘无故的,江女史为什么甘愿被逐出宫去,也要替郭女史顶罪? 就算是同胞亲姐妹,都不一定能够为对方牺牲自己,何况是面和心不合的两个陌路之人? 江女史比不得旁人,她是县丞之女出身,一旦被逐出宫,以后再没有出头之日,而且逐出宫的女史没有名声可言,就算想寻一桩门当户对好亲事,都十分艰难。江女史在宫中伏侍公主多年,见识了宫廷的富贵奢华、繁荣绮丽,甘心回到家里,嫁一个平凡的七品芝麻官? 元春百思不得其解,只得暂且按下这事。 郭女史逃过一劫,恨恨地盯着元春,不依不饶道:“公主殿下,贾元春构陷臣女,心肠歹毒,殿下不能轻易饶了她!” 浓辉公主脸色有些难看,懒得理睬郭女史,挥挥手道:“都退下吧。” 郭女史早就失了浓辉公主的宠信,逐她出宫,公主一点都不难过,可江女史却不同,她一向都很能揣摩公主的心意,在公主面前很有几分体面。公主没想到江女史会突然替郭女史顶罪,当着一宫太监、宫女的面,说出口的责罚,不好再收回去,眼看着江女史真的被赶出宫去了,细想起来,心里竟然有点不是滋味。 浓辉公主不是个能隐忍的人,心里一不自在,再看郭女史、李女史和元春时,神情间隐隐带了几分恼怒,公主丝毫不关心事情的真相,这会子只想找个人撒撒气。 元春一看浓辉公主的脸色,就知道公主心气不顺,不敢再留在公主跟前惹眼,连忙告退不迭。 江女史被逐出宫,一时阖宫皆知。外人自然不会信什么“思念家乡,出宫和家人团圆”的借口,知道内情的,都说江女史是因为嫉妒贾女史,才被赶出宫去的。 尚宫局的掌事嬷嬷,也因为滥用职权、构陷女史,被掳去掌事之职,降为普通粗使宫女。 第20章 中秋 /290571红楼之贵妃升职记最新章节! 史玉蟾这一日抽空来探望元春,心有余悸道:“没想到那起子人心这么黑,妹妹以后可得小心些。柿子专挑软的捏,她们看你年纪小,以为你好欺负,没尝到甜头之前,是不会罢手的。” 元春把一杯温热的毛尖茶塞到史玉蟾怀里,给她系好披风,“我心里有数。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将下来,你身子还没好全,待在东宫安心养病就好,有什么话,托人说一声就是了,风里来风里去,别冻着了。” 史玉蟾淡笑一声:“你是知道我的,还在家时,我就坐不住,总想着去外头看热闹。何况是宫里,三五间窄房子,对面就是卢贞娘,天天转来转去,只能窝在一间小院子里,每说一句话,都要思量再思量,揣摩再揣摩,才能吐出口。我心里不痛快,找你说会话,还能好受一点。” 史玉蟾虽然获封太子良媛,但日子也不好过。太子和太子妃常常有口角纷争,身边伺候的人每天都提心吊胆,生怕哪位主子一个气不顺,就拿她们顶缸。史玉蟾本性豪爽,受不了东宫战战兢兢的紧张气氛,更不耐烦和卢贞娘勾心斗角。 元春看史玉蟾神色疲惫,怕她伤感,岔开话道:“姐姐先前在安王身边待过一阵时日,不知安王为人如何?” 史玉蟾眼睛一亮,压低声音,笑着道:“安王殿下是个好人,虽然皮了点,但待谁都和和气气的,就是宫里的嬷嬷太严苛了。我跟妹妹说句真心话,要不是贤妃害死桂英和阿裹,我宁愿留在那边伏侍安王。” 元春点头不语。 史玉蟾好奇道:“妹妹怎么打听起安王来了?” 元春把当日之事细细说了,“多亏了安王,我才没触犯宫规。”想了想,添了一句,“安王和太子爷,一点都不像呢。” 史玉蟾噗嗤一声,抿着嘴轻笑,“太子爷更像先皇后,相貌清俊,姿容秀丽。安王的样貌随皇上,生得福相,瞧着跟面团似的。有一次太监嘴快,一时漏嘴,说安王比其他皇子胖,刚巧让安王听个正着,太监吓个半死,安王倒没生气。之后却憋着一股劲,偷偷到校场练骑射,每天戌时才回,练了一个多月,没瘦下来不说,脸还比先前更圆了。” 元春回想安王发面馒头似的脸蛋,掩嘴轻笑:“姐姐太促狭了,安王还小呢,以后长大一些,自然就抽条了。” 史玉蟾脸上的笑容黯淡下来,“说起来也不小啦,安王快十五岁了,太子爷为这事烦心着呢!安王妃的人选始终定不下来,文武大臣整天逮着空上折子,贤妃那头更坐不住,天天催促皇上早日让安王成婚。听太子爷平日里露出来的话风,最迟明年年底就得办喜事。” 一旦安王成亲,势必要出宫分府,然后和其他皇子一样,顺理成章入朝当差。 一个荣王,已经让贤妃的母族薛家蠢蠢欲动,再加一个备受文帝喜爱的安王,薛家利欲熏心之下,会不会干脆铤而走险? 太子孤木难支,和文帝关系疏远,就算有文臣们的拥护,和荣王相比,终究还是势单力薄了些。 何况东宫至今没有嫡子出世。 朝堂上又要争端四起了。 史玉蟾在东宫待得越久,心里越是忐忑不安。 家族没落已久,脱离权贵圈子,根本看不清权力顶端的风向,就莽莽撞撞把她们送进宫来博富贵,不像眼光独到的政治博弈,更像是病急乱投医之下的糊涂之举:宫里的局势云波诡谲,岂是她们几个小姑娘能看得透的? 能够借着东风平步青云、笑到最后的那一方,不是能预知祸福的智者,就是佛祖保佑的天命之人,史玉蟾自忖既没有聪慧的头脑,也没有异于常人的好运气,只盼家族能够平平安安,顺利度过将来的朝堂动荡,她就别无所求了。 元春明白史玉蟾话里的隐忧。 贤妃属意的安王妃人选,十有八九就是薛家嫡女,太子肯定不乐意看荣王一派再添一份助力,坚决反对。文帝一直不吭声,安王的婚事成了两方角力的战场,安王妃的人选,对太子一系和荣王一系来说,都至关重要。不论最后谁赢谁输,都势必会波及朝堂,像甄、贾、史、王这样落魄的老派勋贵,最容易被提出来当替罪羊和出气筒。 这一日正值中秋,公主们不必上学。 一大早,紫宸殿的方向就传出靡靡丝竹之音。今年照例由贤妃主持中秋夜宴,因太后、文帝喜欢热闹,宫里的妃嫔和所有皇子、皇妃、皇孙都要出席。 浓辉公主用过午膳后,已经换了十几件衣裳,每换一套衣裳,相应的发式、簪环、妆容也要跟着变换,司饰宫女和司衣宫女忙得脚不沾地,生怕应答慢了,惹公主不高兴。 申时一刻,听得紫宸殿传来几声厚重悠远的钟响,这是内侍省的太监在催促各宫的妃嫔、主位们。 浓辉公主站在一副嵌在雕空玲珑嵌宝槅扇里的大玻璃镜前,左顾右盼:“这一身是不是太艳了?” 姜嬷嬷胸有成竹道:“公主这样打扮,才好看呢!别说那些妃嫔比不过公主,就连流波殿那位,也不及公主雍容华贵。” 浓辉公主满意地点了点头,发髻上的金绞丝珠翠宝钿微微晃动,坠角流苏划过长长一道宝光流影。 元春头戴小珠冠,身着荔枝色如意云纹女史制服,等候在正殿门前。 江女史被逐出宫,郭女史遭浓辉公主厌弃,李女史像是吓破了胆子,整天一副心事重重的可怜相,公主嫌她畏畏缩缩,上不得台面,最后挑元春陪同她一道出席紫宸殿的中秋夜宴。 天色还早,紫宸殿前已经亮起灯笼,展眼望去,满室花枝招展,珠围翠绕,满耳都是娇滴滴、脆生生的寒暄问候。每个人嘴里都像含了一块刚出锅的烫豆腐,说话都是慢条斯理,细声细气的,说到最末,猛一下拔高话音,发出一阵尖细的窃笑。 元春陪侍在浓辉公主身后,被一屋子沉闷的脂粉浓香熏着,差点透不过气。 太后和文帝姗姗来迟,贤妃率领一众妃嫔,亲自迎到殿前,恭恭敬敬扶着太后入席,嘴里奉承道:“太后偏心,臣妾们请了多少次,太后都不耐烦挪动,皇上一开口,太后就来了,到底是亲母子呢!” 等太后坐定,又朝文帝莞尔道:“多谢陛下,给了臣妾们向太后表孝心的机会。” 文帝微微一笑,拉起贤妃的手,轻轻拍了两下。 一屋子的妃嫔、皇子们都朗声大笑,周围的太监、宫女脸上也都摆出一副欢喜状。 只不过有的人笑得敷衍,有的人笑得发酸,有的人笑得真心实意,有的人笑得漫不经心。 太后淡然笑道:“哀家年纪大了,禁不住热闹,还是你们年轻人自在些。”目光在殿里扫了一圈,落到浓辉公主身上,“多日不见明月,果然出落得愈发好了,这才是大姑娘的模样呢,来,到哀家身边来,让哀家好好看看。” 众人见太后才一落座,就抬举浓辉公主,目光一下子都汇集到这边来,有人羡慕,有人嫉妒,也有人不屑一顾。 太后的话音才落,只听“哗啦”一声,浓辉公主一脸不可置信,带着满腔惊喜,立刻从雕花鼓凳上弹了起来,穿过一众皇子、公主们的席位,快步走到太后身边,满怀敬慕地叫了一声,“皇祖母。” 太后搂着浓辉公主,爱怜道:“哀家的好孙女。” 贤妃察言观色,连忙让宫女搬来一张镂花靠背椅子,让浓辉公主坐在太后和文帝中间。 浓辉公主笑得愈发张扬,眼眉微挑,瞥了一眼独占一席的清辉公主,嘴角眉梢,俱是得意。 清辉公主拈了一块果仁酥皮月饼,小口吃着,脸上不动声色。 太后把浓辉公主搂在怀里,摩挲片刻,抬头在殿里张望一阵:“你母亲呢?” 浓辉公主还没答话,贤妃在一旁道:“淑妃身子弱,入秋之后又犯了旧疾,天天人参灵芝调养着,太医院那边说,淑妃不能见风,要等天气暖和了才能出门。” 太后听了贤妃的话,眉头轻轻一蹙。 浓辉公主连忙道:“皇祖母宽心,我母妃向来都是如此,三五不时就一阵头疼脑热,其实不是什么大病症,只是体虚罢了,时时细心调养着,就没什么大碍。我昨天还去看过母妃,母妃胃口好得很,午间足足用了两碗珍珠米呢!” 太后瞥一眼文帝,叹了口气,拉着明月的手,柔声道:“今天是中秋,可怜她一个人冷冷清清的,等散了席,你过去陪陪你母亲。” 浓辉公主身上不见一丝平时的骄纵跋扈,一脸乖巧,含笑道:“孩儿听皇祖母的。” 是夜,浓辉公主陪伴在太后和文帝身边,大出风头,连大病初愈的荣王小世子都只能屈居其下。 奶嬷嬷抱着荣王小世子,在太后跟前转了一圈,太后只不痛不痒地问了几句小世子每天吃什么,玩什么,夸小世子“生得虎头虎脑”之后,又转头去和浓辉公主说笑。 文帝忙着和满室打扮得花团锦簇、妩媚娇艳的莺莺燕燕诗酒相和,而贤妃忙着把文帝的注意力从一群花枝招展的妃嫔们身上引开,都无暇顾及尚在襁褓中的小孙子。 荣王和荣王妃脸色有点难看。 太子则眉开眼笑,兴致高昂,要不是文帝在座,估计太子早就扔了酒杯,当众高歌一曲了。 太后年事已高,酒过三巡后,就推说身上疲累,要回宫歇息。 文帝连忙放下酒杯,要亲自送太后回宫。 太后道:“你整天忙着处理国事,趁着今天中秋,好好消散消散,不必理会哀家,贤妃、庄妃也不必跟着过来。哀家白日里闻到一股桂花香气,今晚月色又好,正想去园子里逛逛,看看那几株老桂树,人多了反而不美。” 文帝见太后坚持,只得罢了,领着妃嫔、皇子们,将太后几人送到紫宸殿外,才回去继续饮酒作乐。 浓辉公主正是卖乖讨好的时候,连忙跟着一道出来,“皇祖母走了,留着无趣,谁耐烦看那些妃子做戏?还不如去长秋宫陪陪母妃。” 第21章 探望 /290571红楼之贵妃升职记最新章节! 可能是淑妃久病的缘故,长秋宫和别的宫殿比起来,显得格外寂静冷清。 月下花木苍冷,回廊凄清,凉风过处,灯影幢幢。紫宸殿的丝竹笙管遥遥传来,若有若无,有如云端仙乐。 值夜的宫女们看到浓辉公主,惊喜道:“娘娘才说想去看看公主,可巧公主就来了,怪道人人都说母女连心呢。” 浓辉公主道:“母妃能起身了?” 宫女们殷勤地打起棉帘子,“太医换了副药方子,娘娘吃了几剂药,这两天精神好多了。要不是嬷嬷们拦着,娘娘还想去院子里祭月呢!” 浓辉公主眉头一皱:“白日也就算了,夜里怪冷的,院子里寒浸浸的,吹了风又要嚷头疼了。” 宫女们道:“可不是这么说,嬷嬷好说歹说劝了半天,娘娘才罢了。” 一壁说着话,一壁已走到寝殿里间。 淑妃脂粉未施,散着头发,斜倚在榻上,眼睛半开半合,似睡未睡,正听侍寝宫女讲古。 浓辉公主走到榻前,挨在淑妃身上:“母妃,今天吃了月饼不曾?” 淑妃睁开眼睛,含笑道:“明月来了,外头的宴席散了?” 浓辉公主摇摇头:“父皇和皇兄他们还在作诗呢,皇祖母回长安宫了。” 淑妃神情淡然,目光在殿里扫了一圈,落在身着女史制服的元春身上:“这个小姑娘是你的新女史?怎么看着眼生。” 元春连忙走到殿中,向淑妃行礼,姜嬷嬷在一旁道:“这是荣国公家的贾女史,她刚进宫的时候,随奴婢来拜见过娘娘。” 淑妃回想片刻,轻笑一声,“本宫想起来了,那时候本宫还说她生得福相呢,几个月不见,长高了好些,都有点认不出来了。” 浓辉公主在中秋夜宴上风光得意,心里正高兴,跟着扫了元春几眼,附和道:“母妃不说,我都没发觉,贾女史确实长高了一些。” 淑妃拉着浓辉公主的手,嗔道:“你哪里有闲心注意这些。”忽然想起一事,“内务府前两天送来几匹羽缎,是真真国进贡的珍品,那羽缎不怕雨雪,厚实紧密,制冬衣最好,样式别致不说,颜色也比咱们中原的绒布鲜亮。我又不缺出门的衣裳,白放着可惜,一会儿让宫女们送到你那边,让司制宫女给你做几套新斗篷。” 浓辉公主已经在宴席上得了太后和文帝的赏赐,和几大箱子的珍珠宝石比起来,几匹羽缎虽然稀奇,还是比不上珍宝贵重,因此只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多谢母妃。” 母女俩说了会闲话,淑妃困意上来,不知不觉间靠在枕上睡着了。 浓辉公主带着姜嬷嬷、元春,悄悄退出寝殿,欢喜道:“母妃果然大好了,从前说不了几句话,就要咳嗽老半天,今天竟然没咳嗽,摸母妃的手心,还热乎乎的,看来太医院的太医新换的方子确实顶用。” 姜嬷嬷满脸堆笑,“公主放心,娘娘福泽深厚,以后必定能好全的。” 元春偷偷观察着姜嬷嬷的神情,心里忽然觉得有些古怪。江女史被逐出宫,固然是浓辉公主盛怒之下的结果,但从头到尾,都是姜嬷嬷在发号施令,看起来就像姜嬷嬷迫不及待想把江女史赶出宫去。江女史一走,姜嬷嬷就安分起来,郭女史整天聒噪,李女史浑浑噩噩,她都不管,仿佛只要江女史不在宫里,她就万事皆安了。 姜嬷嬷和江女史,到底在谋算什么? 翌日,内务府总管亲自领着小太监们,抬了十几个箱笼、抬盒,从文帝的景春殿出发,一路大摇大摆,绕过大半个宫廷,直至月影阁前。 色彩斑斓的各样绫罗锦缎,精致新奇的摆设玩器,光彩夺目的首饰玉石,一抬一抬,如流水一般,抬进月影阁正殿。 箱笼抬盒一字排开,摆在院子里,展眼望去,一地珠光灿烂,金翠辉煌。 宫女们都围在旁边看热闹,浓辉公主端坐庭前,眼里看着一室华光闪耀,耳边听着宫女、太监们的奉承讨好,笑得肆意而张扬。 抱琴躲在廊檐角落,掰着指头数来数去,数了三四遍,还是数不清到底有多少具抬盒,忍不住啧啧道:“这么多宝贝,公主一辈子都用不完吧?” 元春在抱琴脑袋上敲了一下,“咱们在外边呢,你说话小心些。” 抱琴吐了吐舌头,掏出一张抹布,假装在擦廊柱栏杆,“我也算开了眼界了,那一匣子珍珠,个个都有鸽子蛋那么大,就是颜色太杂,品相上差了点。” 元春噗嗤一笑,“那是明月珠,夜里放在房里,能光照一室,比珍珠稀罕多了。” 抱琴不肯服气,低声嘟嚷道,“咱们家以前也有过明月珠,有一回宝二爷差点把明月珠当成糖丸子吃了,丫头们急得直哭,我在旁边看过一眼,那一颗明月珠黄澄澄的,怎么和皇上赏给公主的不一样?” 元春想起家中的父母亲人,幽幽一叹:“皇上赏给公主的东西,每一样都不是凡品,咱们家怎么比得?” 抱琴看元春脸色不好,自悔不该提起宝二爷,连忙岔开话道:“姑娘前几天让我裁的棉衣、棉袜子、厚袄子,我都做好了,姑娘给谁做的?” 元春被抱琴的话拉回思绪,“给王姐姐做的。”看一眼院子里的热闹景象,想了想,道:“趁着这会子前面人多,你回去收拾好东西,咱们这就去安养堂。” 安养堂和冷宫挨在一处,宫中年纪大了的宫女、太监,都会被打发到安养堂养老。病重的宫女、太监,没有资格请太医看诊,也会被管事嬷嬷扔到安养堂,任他们自生自灭。 王宛臻在掖庭狱煎熬了几个月,有幸碰到宫中大赦,虽然不必再做苦力,但仍然是戴罪之身,以后再不能担任任何女官之职,只能老老实实待在安养堂里养病。 眼看秋意渐浓,天气寒冷,元春怕王宛臻没有过冬的衣物衾被,让抱琴做了几套冬装,预备托人送到安养堂去。 安养堂和掖庭狱不一样,守卫很宽松,只需要打点好戍卫,就能进去探望住在里面的人。 元春每次都托小太监高素节帮忙传递东西,这一次在约好的地方等了大半天,却始终没看到高素节的身影。 抱琴把大包袱搁在石头砌的圆桌上,在亭子周围转了一圈,回来道:“姑娘,四处都找过了,没看到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太监。” 元春皱眉道:“算了,咱们自己过去。” 进宫以后,元春偶尔还能和史玉蟾、甄韵节见一次面,唯有王宛臻一直被关在掖庭狱,之后又去了安养堂,始终不见天日。 高素节上一次帮元春去安养堂探望过王宛臻,出来时神情有些古怪。 元春追问了几句,高素节言辞闪烁,吞吞吐吐了半天,才说王宛臻好像得了怪病,脑子有点不清不楚。 元春当时就想亲自去看望王宛臻,因为忙于应付功课,就混忘了。 快到安养堂时,却见宫门只开了半扇,门口挤挤攘攘,殿前黑压压一片,起码围了两三百个太监,每个人手里都拿了一张号牌,分作数条列队,等着进殿。 元春不敢贸然上前,叫住一个路过的宫女:“敢问姐姐,这是做什么呢?” 宫女脸上忽然一阵飞红,凑到元春耳边,低语了几句。 元春恍然大悟:怪不得找不到高素节呢! 笑着谢过宫女,带着抱琴,绕了另外一条路,从永巷另一头进入安养堂。 走这一条路必须经过冷宫,好在各宫宫门都关得严严实实的,花木扶疏,静谧无声,两人一路走过,并没有看到宫女们口耳相传的什么妃子泣血、白日闹鬼的阴森场景。 抱琴埋着头,跟在元春身后,走得飞快,等出了冷宫的夹道,才摸着胸脯,后怕道:“听说冷宫里的好多妃子都疯了,有一个当过德嫔的,还会咬人呢,幸好咱们没碰见。” 安养堂的大门前,只有两三个零零落落的戍卫在值守。 抱琴才只亮出两个鼓囊囊的荷包,戍卫就两眼发亮,一把抢过荷包,掂了掂分量,满意地点点头。 旁边一个戍卫见状,从怀中摸出一张腰牌,丢到元春怀里,“可以带东西进去,不许带东西出来。酉时关门,迟了的话,我们可不管。” 元春让抱琴在外面等候,自己抱着包袱,踏进安养堂的大门。 进门就是一溜低矮房屋,屋前屋后幽暗逼仄,阴湿幽凉,几个面容衰老的宫女坐在墙根底下,挤成一团,这是院子里唯一一个晒得到太阳的地方。 听到脚步声,几个老宫女微微抬眼,打量了元春一眼。 大多数老人一脸木然,神情呆滞,仿佛行将就木之人,目光浑浊,没有一点生机。 一个头发花白的宫女迎上前来,认出元春的服制,佝偻着腰谄笑道:“这位女史大人,是头一次来吧,您要找哪位嬷嬷?” 元春说出王宛臻的名字,掏出一包备好的点心,递到老宫女手里。 老宫女霎时目露凶光,把点心按在心口,捂得紧紧的,“女史大人往左边进去,顺着数到第二十五间,就是了。” 元春叹了口气,按着老宫女的指点,找到王宛臻的房间,推开房门,一股难闻的腥臊气扑面而来。 房里没有箱柜炕床,地上堆了厚厚一层柴草,草堆上零零乱乱铺了几张毡子草席,就是安养堂的宫女们夜里睡觉的地方。 元春鼻尖发酸,眼圈一红。就算是贾家最低等的下人,至少也有一角干净房舍,一床干净衾被,绝不会落魄到睡在柴草堆里!王宛臻好歹是世家之女,却只能和其他宫女一起,挤在肮脏的草堆里度日,要是王家舅舅、舅妈们知道,还不知会心痛成什么样子。 第22章 穿越 /290571红楼之贵妃升职记最新章节! 草堆上横七竖八卧着几个披头散发的宫女,有的低头默默做针线;有的面目模糊,闭着眼睛假寐;有的一脸痴笑,神情怪异。 其中一个宫女发色黝黑,皮肤白皙,绑着两根油亮的发辫,和另外三个敞着衣襟的宫女坐在一处,揎拳掳袖,吆五喝六,正在玩骰子。 元春在旁边看了半天,才敢认出王宛臻来。 王宛臻听到门响,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元春,又回过头去,啪啪两声,把骰子丢在一只破了一角的陶碗里,嘴里吆喝道:“快,猜大猜小?” 元春悚然一惊,诧异道:“王姐姐?” 王宛臻俯趴在草席上,专心致志地盯着陶碗里的骰子,没听到元春的呼喊。 一旁的宫女扯了扯王宛臻的衣袖,“王姐姐,这位女史大人叫你呢!” “啊?”王宛臻大大咧咧地撒了陶碗,回过头,眯缝着眼睛,粗声粗气道,“谁?” 元春眉头紧蹙,“王姐姐,我是元春,你不认得我了?” “你就是贾元春?”王宛臻呆了半刻,忽然惊呼一声,瞪大眼睛,撇下其他几个宫女,围着元春转了个圈,把她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啧啧半晌,方叹道:“和我在电视上看到的一点都不像啊!” 元春眉头微蹙:“殿试?” 王宛臻眨眨眼睛,“啊,我是说,你比画像上要漂亮多了。” 元春更加摸不着头脑:“王姐姐看过我的画像?舅舅给姐姐看的?” 王宛臻连忙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没有没有,我在梦里看过,嘿嘿,元春妹妹比我梦里的人影长得还要好看。” 元春掩下心中疑惑,把包袱搁在一旁的毡子上,悄声道:“王姐姐,送来的银两,你都收着了么?” 王宛臻立刻点头如捣蒜,跑到墙角,从草堆里头扒拉出一个小匣子,悄悄掀开一角,给元春看:“都在里头呢,我藏得严严实实的,谁也不让碰。” 元春压低声音:“财不外露,王姐姐小心些。” 王宛臻满不在乎道:“你放心,她们都被我训得服服帖帖的,我看她们谁敢?” 元春一时无言,只得道:“这些银两是给王姐姐打点安养堂的嬷嬷们用的,姐姐收着做什么?” 王宛臻摸摸垂在衣襟前的辫子,哼了一声,“那些嬷嬷都是无底洞,把她们养肥了,胃口只会越来越大,永远都填不饱。还不如攒起来,留着以后出宫当傍身银子。这么多,够买好几间房子了,剩下的,还能做个小生意,开间铺子什么的。” 元春盯着王宛臻,呆愣半晌,忽然明白高素节为什么会说王宛臻有怪病了。 本朝的规矩,宫女一旦入宫,终身不能踏出宫门一步。像江女史那样因为惹怒公主,而被赶出宫去的女官,少之甚少。王宛臻触怒贤妃,内廷司已经剥夺了她的女史资格,现在她的身份只是一个戴罪宫女,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出宫。只有等到她老死的那一天,她的棺椁才能离开禁卫森严的紫禁城。 王宛臻还在絮絮叨叨:“京城的房子是不是很贵?我不贪心,不要靠近皇城的大宅院,只要能带个可以养花养狗的小院子,就心满意足啦!最好还能临着活水,用竹管相接,建一个天然的水龙头,洗衣服取水方便,卫生间一定要造一个,每天洗马桶,实在是太麻烦了……” 元春听王宛臻说话神神叨叨,说的尽是一些不曾听过的事物,心里不由一沉。 王宛臻说了半天话,一抹嘴巴,似乎还有些意犹未尽,拍了拍元春的肩膀:“元春妹妹,多谢你送来的银子,要不是你,我人生地不熟的,可就惨咯!虽然咱俩不熟,但是我知道你啊!老太太、宝哥哥、林妹妹,我都熟得很,等我出宫的时候,你有什么要带给家里人的话,只管和我说,我一定帮你带到!” 元春看着王宛臻扑闪的眼睛,不敢说出实情,含糊道:“姐姐太客气了。” 忽然听得“啪嗒”一声脆响,王宛臻一巴掌拍在自己手臂上,凑近细看了一会儿,指尖拈起一只长须蚊子,一脸得意:“可算让我打死一只了!” 元春别过头去,不忍再看王宛臻的癫狂模样:“我那儿不缺银子使,王姐姐不必省俭,这里怎么住得了人?” 王宛臻嗐了一声,摆摆手,不在意道:“就和住宿舍差不多嘛,没什么。人多还热闹呢!” 元春一时无言,低头解开包袱皮,“这里是几件厚袄子,天寒地冻的,王姐姐可得仔细些,这里比不得外面,病了的话,有钱也没处请太医去。” 王宛臻欢欢喜喜地掀开包袱,把添了几层棉花的衣裳一件件掏出来,摆在草席上:“哟,这花案可真漂亮!” 其他几个宫女围在不远处,一脸羡慕:“王姐姐的姐妹真好,还惦记着你,总给你送吃的用的进来。哪像我们,根本没人过问一声,从前要好的姐妹,转眼就把我们忘了。” 王宛臻一挥手,豪气满怀,“大家都是朋友,你们缺什么,和我说一声就行!” 元春听着王宛臻满嘴的胡话,幽幽地叹了口气。 从安养堂出来,抱琴迎上前,看元春脸色不大好看,小心翼翼问:“王姑娘怎么样了?” 元春摇摇头,没有说话。 重阳吃过花糕,宫里的妃嫔们纷纷换上素净淡雅的罗衣衫裙。 这一日战报送到景春殿,前朝打了胜仗,文帝心情好,逛御花园的时候,看到一个穿得花红柳绿的低等妃嫔,竟然没有斥责,反而破天荒地开口赞了两句。第二天,阖宫妃嫔都一改平时的素雅装扮,一个个装扮得粉光脂艳、花团锦簇。 朝廷打了胜仗,前朝的文武百官忙着歌功颂德,后宫也不肯闲着。 这一日,贤妃在水榭摆下宴席,请宫中的妃嫔们一道赏花。廊前廊后,设有各式各样的花几石台,台上安放造型各异的别致花瓶,瓶中供了数百盆绽放的菊花,花叶相映,姹紫嫣红。 宫女们在花球上系了各色花纱,微风过处,轻纱飞扬,愈发衬得一簇簇花球鲜艳欲滴,分外好看。 席上自然是觥筹交错,浓香鬓影。 趁着太子妃和贤妃互相吹捧,史玉蟾溜出水榭,找到元春,闲话几句,眼光扫过亭中衣着靓丽的妃嫔们,皱眉道:“前几天还好好的,偏偏这几天都穿起大红来了,太子爷看到,又要甩脸子。” 元春看史玉蟾穿着一身藕丝色缠枝花罗襦裙,头上只簪了一朵浅色绒花,别无其他簪环装饰,心里大概猜到几分:“先皇后的忌日?” 史玉蟾点点头:“就在后天,太子妃已经让人打扫含章宫,预备祭礼了。好在这些天太子爷忙着为西疆的将士们请功,一时顾不上宫里,不然闹起来,谁都不能安生。” 含章宫是本朝皇后的正殿,自先皇后仙逝,文帝一直没有再立新后,含章宫渐渐成了祭礼之所。 临近先皇后的忌日,宫中的妃嫔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不算,贤妃还带着这群花枝招展的妃嫔赏花看戏,逍遥取乐。 别说太子,就连史玉蟾,都不齿贤妃的嚣张。 而太子妃心里更气闷,因为妃嫔们争相穿红的风气虽然是因为文帝无意间夸赞一个末等妃嫔而引起的,但文帝也不过是随口一夸罢了,刻意把这股风潮推向极致的,非贤妃无疑。 史玉蟾悄悄向元春道:“太子妃可不是什么软和人,她敢当着太子的面,打破宫女的脑袋。这回吃了这么个闷亏,心里肯定不服气。我早上还听到正殿的几个宫女在议论浓辉公主和淑妃,不知道是不是太子妃打算借淑妃来打压贤妃。你可得小心些,神仙斗法,遭殃的都是咱们这些小喽啰。” 元春想起近来太后和文帝对浓辉公主种种异常的关爱,点了点头。 史玉蟾又道:“王姐姐的事,我已经有些眉目了,只要再挨个两三年,等贤妃忘了她,咱们再想法子打点好内廷司的几位尚宫主管,说不定还能恢复她的女史身份。” 元春沉默半晌,“王姐姐疯了。” 史玉蟾大惊失色,差点惊呼出声:“你说什么?” 元春神色严峻,“我前几天去看过王姐姐,她连我都认不得了,说话颠三倒四,举止怪异无状,而且……” 两个宫女端着一盆张牙舞爪的蟹菊走过,元春顿了片刻,等宫女们走远了,才接着道:“我托人送进去的银子,王姐姐分文未动,说是留着以后出宫用。她和几个宫女同住一间房子,就睡在草席毡子上,我在里头待了才一盏茶的工夫,就头晕胸闷,王姐姐却处之泰然,转眼就能在草席上睡得香甜。” 史玉蟾沉默片刻,她们这样的世家小姐,言行举止或许还能刻意改变,但生活习性却是多年养成的,穿惯了绸缎衣裳,再碰粗劣的衣物,皮肤很快就会生疹子,不是人力所能够控制的。 从元春的描述来看,王宛臻就算没有疯,也差不离了。 “能治好吗?” 元春叹了口气,“眼下还顾不到这里,先得想办法把王姐姐带出来。” 史玉蟾沉吟片刻,正要说话,一个小宫女在回廊那头叫了一声:“史良媛!” 元春看向水榭,里头繁花环绕,人影幢幢,“王姐姐的事以后再说,太子妃唤姐姐呢。” 史玉蟾嗯了一声,匆匆别过元春,往水榭去了。 贤妃和太子妃一行人还在推杯换盏,浓辉公主身穿一袭玫瑰紫瑞草云鹤金银线绣番罗氅衣,云髻高耸,珠翠满头,斜卧在水榭中的软榻上,已经喝得半醉。衣襟松散,醉眼朦胧,嘴里含含糊糊,还在念着一首颂菊诗。 宫女们怕公主受凉,为她盖上一层杏子红薄菱被。 公主皱着眉头,满嘴嚷热,姜嬷嬷连忙按好被角,让小宫女打起扇子,风中蕴着菊花的清苦香气。 元春捡起掉在方砖地上的郁金色洒金披帛,放在一边的花几上。 姜嬷嬷看到她,低声吩咐道:“劳烦贾女史回去取公主的枕头来,外边的枕头,公主枕着不舒服。” 元春答应一声,退出水榭,转过回廊,忽然听到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抬头望去,只见几个太监迈着轻快的脚步,簇拥着当中一位身着雅雏色渔樵耕读纹样交领大襟袍衫的男子,遥遥走来。 第23章 祭礼 /290571红楼之贵妃升职记最新章节! 元春心里了然,贤妃既然准备了盛大的宴席,肯定早有预备,不可能让太子错过这场好戏。史玉蟾刚才还在庆幸太子不在,一转眼,太子就来了。 元春略一思量,躲到月洞门后。 脚步声渐行渐远,太子一行径直往水榭走去。 太子妃和史玉蟾看到太子,脸色一变,撇下席上的妃嫔,慌忙迎了出来。 元春在月洞门后等了片刻,没听到吵嚷争执,料想无事,回到月影阁,取了浓辉公主的枕头,正要返回水榭,绿萼从外边迎面走进来,“女史不必送过去,公主回来了。” 太子一到,水榭的妃嫔们发现东宫诸人都是一身素色,无宴不欢的清辉公主没有现身,忽然福至心灵,想起先皇后的忌日似乎快到了,由不得面面相觑,各自找了个由头,悄悄散了。 贤妃不能得罪,太子更不是软柿子。 宫女们搀扶着半醉的浓辉公主回宫,元春命茶房熬了碗酽酽的醒酒茶,喂公主喝下。待公主漱过口,司衾宫女铺床叠被,伏侍公主入寝。 等公主睡下,元春回到房里休息。 抱琴和几个粗使宫女在院子里打桂花,青翠的竹竿子敲在枝叶上,金色的细密花朵扑扑簌簌,像落了一阵金色雨点,满院子都浸在一股馥郁的甜香之中。 宫女们一边收取撒在油布上的桂花,拣出不要的细枝碎叶,一边围着桂树嬉笑,抱琴的笑声混在其间,又清又脆。 桂英和阿裹的枉死,让抱琴夜不能寐,久久不能忘怀。但她终究还是孩子心性,时日一长,再大的伤口,还是渐渐结了疮疤,偶尔想起来,也不过是一时的伤痛罢了。 元春甚至连桂英和阿裹的长相都记不清了,再过一两年,谁还会记得两个平平无奇的小宫女? 抱琴提着一只装满桂花的绢袋,蹬蹬蹬跑回房里:“姑娘你看,我收了这么多桂花,回头让茶房的万公公蒸桂花糕给咱们吃。” 茶房是为浓辉公主备的,炭火从早烧到晚,夜里也有人看守,好预备公主那边随时要茶要点心,也是值班的太监、宫女们休息吃饭的地方。宫女们忙完差事,闲着没事时,大多会聚到茶房一起说笑取乐,听老太监说些前朝旧事。 抱琴和茶房管炉子的万公公交情好,常常托万公公热汤热饭。万公公是个阉人,无儿无女,性子老实,看抱琴天真活泼,心里喜欢,悄悄递话给元春,说想认抱琴做干女儿。 元春问过抱琴的意思,答应下来,多一个精明的老人照拂抱琴,她也能放心些。 抱琴认下万公公为义父,两方都没有改口,一来怕引起是非,二来阉人和宫女相处甚密,终究有结对食之嫌。 元春想着王宛臻的事,有些漫不经心,“房里还有一匣子芝麻桂花糕,是内务府才发的,我只动了一两块,你拿去吃吧。” 抱琴嘟着嘴巴:“那个虽然好吃,可自己蒸的吃起来更香甜。” 话是这么说,抱琴还是把绢袋系在窗格子底下,回屋从柜子里找到芝麻桂花糕,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先皇后的祭礼当天,浓辉公主迟迟不肯起身,等含章宫的钟声响过三遍后,还在梦中呓语。 姜嬷嬷一反常态,没有催促公主起床,叫来元春,吩咐道:“公主今天有些犯头疼,贾女史回房换一身衣裳,代公主去含章宫为先皇后上香。” 先皇后并非文帝的发妻。文帝发妻早逝,即位之后,才迎娶崔家嫡女,立崔氏为后。当时贤、淑、庄、敬四位妃嫔虽然位分不高,但都是潜邸的老人,或是有宠,或是有子,或是陪伴文帝多年,就算没有宠爱,还有情分。唯有先皇后入宫尚浅,而且天生执拗,为人刚强,同文帝性情不和,多年下来,始终感情平平。 先皇后还在世时,贤妃等就敢阳奉阴违,先皇后去世后,宫中妃嫔们就更肆无忌惮了。 像浓辉公主这样轻慢先皇后的,在宫中并不少见。 元春回到自己房中,对着梳妆台上的铜镜,仔细检查身上的环佩首饰,拔下发髻上的簪环珠翠,换了身素衣鹄裙,脸上敷了层薄薄的铅粉,没有搽胭脂,代表浓辉公主,去含章宫为先皇后上香。 绿萼和另外两个小宫女提着祭礼,跟在元春身后。 两个小宫女在路上时还叽叽喳喳,说些闲话趣闻,等快到含章宫,一路所见,都是行色匆匆、面容冷肃的嬷嬷、女史,她们再不敢肆意轻狂,都把头埋得低低的,恨不得把脑袋塞到衣领里去。 因为浓辉公主赖在床上不肯起的缘故,元春到含章宫的时候,祭礼已经完成了一大半。 殿里气氛沉重,香烟缭绕。庭前黑压压一片,跪了一地的末等妃嫔和旁系皇亲,太子和太子妃面色悲戚,跪在正殿最前端,听祷祝在一旁吟唱颂文。 元春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跟着跪下,帕子在眼圈轻轻一揉,辛味扑鼻,刺激之下,眼里很快滚下一串泪珠。 绿萼和小宫女把月影阁的祭礼抬到大殿前,东宫的典赞宫女在名册上找到浓辉公主的名字,划了个圈。 祭奠先皇后的颂文是太子亲笔所书,字字句句,都是血泪,听者无不黯然嗟叹,涕泪齐下。 元春正默默掉眼泪,旁边跪着的人忽然捅了捅她的胳膊:“贾女史,借你的帕子一用。” 元春没有抬头,余光一瞥,看到一张圆润丰满的侧脸,眼角一枚若有若无的红痣,像桂花糕上的一粒芝麻点。 竟是那夜在宫门前遇到的安王殿下。 安王看元春不说话,又扯了扯她的衣袖,“今天早上出门走得太急了,什么都没预备,我前不久才帮过贾女史一回,贾女史不能见死不救。” 元春回过神来,从袖子里另抽出一张没用过的帕子,掷到地上。 安王大喜,连忙一把捡起那张湖水蓝帕子,在脸上揉来揉去,鼓捣一阵,刚刚还有点嬉皮笑脸的意思,一转眼立刻泪如雨下,嚎啕大哭起来。 一时之间众人侧目,然后就跟比赛谁的声音更大似的,一个比一个哭得凄惨,一个比一个喊得凄惶。 元春:“……” 大概是安王哭得实在太悲痛太认真了,竟然惊动了太子和太子妃,两人耳语了一阵,把一个身穿白衣的女官走到身边,吩咐了几句。 白衣女官走到安王跟前,“安王殿下勿要过分伤悲,千万保重自己才是。” 安王气若游丝,对着太子和太子妃的方向,哽咽着道:“多谢六哥和六嫂关心,我也是一时情难自禁,想起先母后在世时的情景,眼泪怎么都忍不住。” 一边说着话,一边直接用衣袖去擦眼泪,洒金绣线的缁衣绫罗,霎时被泪水浸湿,一塌糊涂。 太子和太子妃显然已经习惯了安王的“真情实意”,远远地瞥了他两眼,都没吭声。 白衣女官眼里闪过一丝不耐烦,扫了一眼旁边跪着的元春,冷笑着道:“贾女史,劳烦你扶安王殿下到侧间去休息,大冷天的,殿下要是受了凉风可不好。” 元春不懂甄韵节的怒意从何而来,扶起哭得直不起腰的安王,小心翼翼走过人群。 安王可能是哭得正起劲,不舍得就此离场,还挣扎着要去先皇后灵前上香,简直恨不能扑在太子脚下当孝子,不知道的,看到他这副情状,还以为先皇后才刚刚撒手人寰呢! 元春低声道:“殿下,适可而止,再哭的话,只怕您的帕子不够使。” 安王脸上一僵。 看守在侧间的宫女看到安王进来,连忙送上热茶点心,殷勤伏侍。 安王趁宫女转身去添炭火的工夫,小声地抱怨了一句:“不哭也不是,哭也不是,六哥太难伺候了。” 元春只当没听见,太子喜怒不定,面对朝臣时是一介英明儒雅的储君,但在兄弟和父子之间,则剑拔弩张,关系冷淡。安王是贤妃的儿子,荣王的胞弟,太子给他好脸色看,才是怪事呢! 安王还在纠结太子对他的态度,揪着头发嘟囔道:“我没哭的时候,六哥老拿眼瞪着我。我哭了,六哥怎么还把我赶出来了?” 元春差点对堂堂安王翻白眼。 先皇后性情刚硬,宫里无人不知。庶出的皇子、公主,先皇后从来都不屑一顾,安王和先皇后只有母子之名,跟着掉几颗眼泪也就罢了,偏偏他要哭得撕心裂肺的,甚至比太子和太子妃哭得还要悲痛,一看就是做戏,而且还做得不尽心,太子能高兴嘛! 安王数次讨好太子,每一次都以失败告终。日复一日的,和太子的关系没有任何改善,倒是脸皮越练越厚,念叨了几句,就撂到一边不管了,端起一盏碧螺春,喝了一口,慢慢悠悠道:“明月那丫头是不是又赖床了?” 元春恭敬道:“不瞒殿下,公主昨晚贪凉,受了寒气,大半夜就闹起头疼,因不敢惊动太后和皇上,熬到今天早上才请太医来诊治,才刚吃过药,总算睡下了。饶是这么着,公主还是想来为先皇后进香,还是姜嬷嬷怕公主身子受不住,好说歹说,才拦住了。” 安王听完元春的话,啧啧道:“几日不见,贾女史也能面不改色地哄人玩呐。” 元春没说话,心里暗暗道:都跟您一样大大咧咧,脑袋早就搬家了,哪里还有闲心练嘴皮子。 第24章 凯旋 /290571红楼之贵妃升职记最新章节! 先皇后的祭礼当晚,太子和文帝在景春殿大吵一架。 贤妃的计策,看似粗糙拙劣,最后还是起了效用。 不论文帝那天夸赞妃嫔穿得好看,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经贤妃一番宣扬,落到太子眼里,终究存了几分疙瘩。文帝对先皇后的种种忽视,一直是太子最大的心病。贤妃不需要多费心机,只消偶尔借着文帝,撩动一下太子的心弦,不等别人推波助澜,太子就自己先炸起来了。 在西疆大胜百越的将士即将还朝,朝臣们在景春殿的暖阁中举行公议,决定代表文帝去德胜门犒劳凯旋将士的人选。几位重臣商讨过后,一致推选太子代天子宣读旨意。但文帝力排众议,执意要荣王随太子一起封赏这一次得胜归来的功臣。 太子白天才在含章宫哭了一场,想起昔年旧事,肚子里早就存了一股意气。回到朝堂,又受文帝一番冷言冷语,激愤之下,当着一屋子文臣武将的面,暗指文帝嫡庶不分,偏心荣王。 文帝受太子顶撞,在暖阁里大发雷霆。 父子俩都是牛脾气,重臣们不敢偏帮哪一方,只能说尽好话,使劲儿和稀泥。 翌日上朝,文武百官们知道文帝和太子已经吵过一回,不敢冒尖触霉头,硬生生把西疆将士凯旋的日期推后了半个月。 一直到太后的千秋寿诞那天,文帝和太子还是互不理睬,不尴不尬,继续僵持着。 史玉蟾在东宫待得憋闷,溜出来找元春说话:“太后留甄老太太在京城多住几天,按着往年的规矩,甄老太太肯定还要再进宫来的,妹妹要是惦念家里,可以让甄姐姐帮你递句话。” 太后寿诞当天,甄、贾、王、史几家有品级的女眷都进宫为太后贺寿。太后和清辉公主、浓辉公主几个皇女说笑,不耐烦见外人,唯独把保圣夫人甄老太太叫到跟前说了几句话。其他几家的女眷品级不高,无诏不能进殿,只在殿外遥遥叩拜,送了各家寿礼,就原路回去了。 元春当时就守在殿外,明明知道祖母史老太君和母亲王夫人就在庭前向太后磕头,却不能出去厮见。 祖孙母女,近在咫尺,犹隔千里,心中煎熬,就如在火上炙烤一般。 其实见了面又如何?左不过抱头痛哭一场,徒添伤感罢了。 可一听史玉蟾提起可以给家里传句话,元春还是忍不住红了眼圈,嗓子一时有些哽住,哑声道:“倒也没什么要紧话,只求家中长辈好生保重身体,弟弟宝玉年纪还小,务必细心教养,不能一味放纵,望他能早日出息,担起家业。” 史玉蟾记下元春的话,忧愁道:“王姐姐那边呢?” 元春没有丝毫犹豫,果断道:“王姐姐的事,先瞒着王家。” 元春的打算是好的,可甄老太太比她想得更多,还是把王宛臻已经疯癫的事透给王家人知道了。 甄韵节也不隐瞒,直接对元春叹道:“王家在金陵旁支有个嫡出的女孩子,乳名叫熙凤,从小就见识不凡,才七八岁的年纪,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心思又缜密,嘴巴又厉害,少说有几十上百个心眼子,一般的男子都及不上她。看王家人的意思,想把这个女孩子接到京城养大,再送进宫来。” 元春冷哼一声,气急反笑:一个王宛臻,竟然还填不饱王家的胃口!紫禁城,又岂是说进就能进的? 愤怒之余,元春又不由庆幸:好在荣宁两府除了她之外,再没有其他嫡出的姐妹,不然,贾家也会和王家一样,把嫡女们当作攀权附贵的工具。 拖了近半个月,凯旋典礼总算姗姗来迟。 将士们凯旋当天,太子面对着千军万马,迎风而立,代天子宣读封赏旨意。 场中万马齐喑,旗帜飞扬。将士们的甲衣佩剑在日光映照下化成一片雪浪银海,寒光粼粼。 高台之上,太子一袭绯色袍服,面容冷峻,神色端庄,袍袖猎猎飞扬,犹如天人。 这一刻太子锋芒毕露,气势恢宏。仿佛万里江山,辽阔星辰,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圣旨即下,官兵们齐声嘶吼,山呼万岁。 将士们的欢呼汇在一处,就像铺天盖地的滔天巨浪,滚滚而来,差点掀翻厚重夯实的城墙。以致于接替太子主持典礼的荣王有些胆怯,匆匆说了些场面话,就示意礼部官员继续下一个流程。 浓辉公主在高楼上观看完典礼,悄悄向姜嬷嬷道:“太子哥哥真像父皇年轻的时候,二皇兄人高马大的,看上去稳重得很,却气势不足,比不得太子哥哥威风。” 不止浓辉公主这么觉得,每一个在场的将士,都仿佛看见未来的君王,英明神武,器宇不凡,必将带着他们踏平每一寸不肯臣服的土地,创下另一番繁荣安定、万国来朝的太平盛世。 参加典礼的文臣们也斗志昂扬,满怀激荡。对于恪守嫡长子继承制的文臣们来说,太子不仅名正言顺,气度出众,还德才兼备,文武双全,无疑是一个完美的储君。 元春却有些忧心忡忡。 鉴于前朝因为末代皇帝不分嫡庶而导致亡国之祸,本朝建立之初,就制定了严格的太子监国制度。东宫体系一旦完备,就昭示着太子地位的绝对稳固,即使当朝天子对太子心有不满,也不能随意废黜太子。 所以甄、贾、史、王四大家族才敢明目张胆地把赌注全都押在太子身上。 可文帝手段强悍,年轻时曾因政见不和,一怒之下,罢黜百余名六部官员。在朝中无人的情况下,仅靠几个心腹近臣,依然将政务处理得井井有条,独揽朝政长达数月之久。 百官们赋闲几个月,对文帝的铁腕心悦诚服,老老实实回朝当差,再不敢轻易否决文帝下达的旨意。 一个传承不过百年的太子监国制度,只怕束缚不了一意孤行的文帝。 尤其是在文帝日渐衰老,而太子英姿勃发的前提下。 偏偏太子被荣王一派激怒,非要和荣王争一个高低,忘了文帝不仅是诸位皇子的父王,还是整个天下的主人。一个英明的父王,喜欢看到优秀的继承人,而天下之主,不乐意看到任何竞争对手,即使那个对手是他的亲生儿子。 史玉蟾听完元春的担忧,笑着道:“不至于吧,妹妹也太杞人忧天了,皇上又不糊涂。而且太子爷有那么多名臣学士辅助,肯定知道分寸。荣王只是个起头的,太子略微软弱一点,后头的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还不得闹翻天?” 元春想想史玉蟾的话,觉得也是这个道理。 文帝的忌惮固然不能不防,但文帝毕竟年事已高,于太子来说,其他皇子的觊觎才是当务之急。如果太子一味示弱,等其他皇子羽翼丰满,联合起来对付东宫,别说什么太子监国制度,就算太子登基了,也会被这帮野心勃勃的兄弟们扒下龙椅。 何况,以太子的性情来看,示弱反而更可疑。 庶长嫡弱,是太子面临的最大威胁。 太子受够了庶出哥哥们的打压,度己及人,专宠太子妃,不许侍妾抢在太子妃之前生下庶子,导致东宫子嗣凋零,又给了荣王可乘之机。因果循环,最后绕成一个死胡同,太子除了硬抗之外,别无他法。 凯旋典礼过后,紧接而来的就是盛大隆重的大朝会。 冬至当天,文帝摆驾九华殿,观览各国使节的朝贡,听取地方官员的汇报,接受各地藩王的跪拜,尔后赐下国宴,与文武百官共赏教坊司的礼乐表演。 宫中女眷不能出席大朝会,但妃嫔和公主们能隔着重重珍珠帘幕,躲在内殿观看外国使节进献贡品。 九华殿底下铺设有火道,殿内陈列数只青铜鎏金熏笼,冬日里也能温暖如春,殿外却是雪籽飘扬,朔风凛冽。 一阵寒风裹挟着冰粒般的雪籽,呼啸而过,元春站在殿外,裹紧身上穿的圆领袍服,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一个身穿皂隶色云雁锦窄袖胡服的女官走到元春跟前,拔下手上的玄狐皮暖袖筒,塞到元春怀里。 元春还不及道谢,胡服女官已经昂头往殿里去了。 一旁的李女史冷笑了一声,“顾女史原来还有怜香惜玉的爱好。” 元春回过味来,宫中只有清辉公主爱穿男装,刚刚那名女官身材高大,皮肤黝黑,又着一袭胡服男装,想必就是清辉公主的女史顾双君。 浓辉公主常常在月影阁嘲笑顾双君生得丑陋不堪,有辱皇家体面。元春以为顾双君果真如公主所说,是一个极其丑陋的女子,所以每回遇到清辉公主的銮驾,都刻意不去看公主身旁陪侍的女史,免得对方多心。 今天还是元春第一次细看顾双君的面容,清秀说不上,但也绝不像其他女史们讥笑的那般粗鄙可怖。 顾女史颧骨高挺、眼睛狭长,有些女生男相,气质又过于阳刚,在爱美的浓辉公主眼里,自然是不入流的长相。 殿内笙管齐鸣,乐声悠扬,百官朝贺,歌舞升平。 忽然听得“嗷嗷”几声躁响,几个头戴芝麻罗帽的太监手忙脚乱,追逐着一只通体翠绿的孔雀,从内殿跑了出来。 几名太监气喘吁吁,指着孔雀,尖声道:“那可是南越国进贡的神兽,可别让它跑出去了!” 殿外侍立的宫女们惊呼一声,连忙一窝蜂去抓孔雀。 孔雀收着尾羽,“哇哩哇啦”叫唤个不停,在回廊栏杆间蹦来蹦去,灵活得像只翠绿的小猴子。 元春眉头微蹙:没想到孔雀的叫声竟然如此粗噶难听。 宫女们一个个跑得发髻歪散,衣襟散乱,有几个还直接趴在积了一层雪籽的地上匍匐前进,愣是连孔雀的尾羽都没摸着。 太监们上蹿下跳,帽子跑丢了,也顾不上捡,急得抓耳挠腮,恨不能把孔雀毛拔下来做成一柄羽毛扇。 孔雀趾高气扬,迈着轻巧的步伐,把太监们甩在屁、股后面,在院子里兜了一圈又一圈。 正闹得不可开交,朱红宫门前一行人说说笑笑,往里头走来。 把太监、宫女们耍得团团转的绿孔雀蓦然伸直脖子,“嘎嘎”一声,欢快地张开色彩斑斓的尾屏,扑到来人跟前。 第25章 孔雀 /290571红楼之贵妃升职记最新章节! 孔雀开屏,蔚为壮观。 顷刻间,仿佛风停雨住,冰雪消融,霎时满院流光溢彩,绚丽生姿。 被孔雀拦住去路的男子,头戴玄表朱缨冠,身着一袭绯色灵芝团龙纹交领大袖博山锦夹袍,风流俊秀,英姿蕴藉,赫然正是太子殿下。 绿孔雀把五彩缤纷的尾羽抖得哗哗响,紫绿绒毛轻轻颤动,张开无数只色泽艳丽的黄绿眼斑,正对着太子。 元春隔着人丛,遥遥望去,忽然瞥见太子似乎往后退了一步,脸色也有点苍白,愣了片刻,明白过来:太子天不怕,地不怕,敢和荣王争锋相对,敢和文帝当堂争执,结果竟然会怕一只会开屏的绿孔雀。 绿孔雀昂首挺胸,闲庭阔步,在太子的注视下,慢腾腾地转了一个高雅的半圆,从每一个角度展示自己的雄伟壮丽,蓬松的围屏闪耀着富丽斑斓的华光流彩。 太子面色发紧,直视着仪态万千的绿孔雀,一动不动。 一双狭长的凤眼,瞪着无数双密密麻麻、光华流动的圆形眼斑。 寂静之中,一个青袍文官轻拍手掌,朗声笑道:“吉兆啊吉兆!南越国的这只神兽极通人性,乃‘百鸟之王’,自到京城以来,因为水土不服,一直不肯开屏。今天一见太子殿下,就展开尾翅,可见太子气度雍容,连南越国的百鸟之王都慑于太子威严,以示臣服。” 周围的大小官员们连忙附和道:“陆大人说得极是,真乃吉兆啊!” “太子气度高华,我等自愧不如。” “今日真是三生有幸,才能窥见如此奇景!” “殿下龙章凤姿,灿若星辰,南蛮土人的神鸟,岂敢在我□□太子面前骄矜?” “殿下威武!” …… 元春听着大小官员们的奉承话,心里暗觉好笑,太子已经被孔雀吓得冷汗连连,动都不敢动了,这些臣子们竟然都没发觉,还只顾着讨好太子。 绿孔雀见太子始终无动于衷,似乎有些疑惑,歪了歪脑袋,随着内殿飘出来的乐声,翩翩起舞。 孔雀体态轻盈,舞姿灵动婀娜,高贵优雅,飞旋的尾羽五光十色、鲜艳夺目,看得人眼花缭乱,目眩神迷。 众人如痴如醉地观看孔雀起舞,待殿内乐声停歇,忍不住哄然叫好。 一片喧哗声中,唯有太子两眼无神,汗如雨下,脸上泛着一股僵硬的青紫,仿佛下一刻就要落荒而逃。 元春头一回看太子露出惶恐不安的情状,不由得轻笑出声。 一道寒光蓦然直扫过来,在元春脸上飞快地打了一个转。 元春心神一凛,吓得寒毛直竖,连忙绷紧嘴角,不敢再笑。 南越国的使节扈从追出大殿,抓住还在围着太子打转的绿孔雀,操着一口生硬别扭的官话,向太子赔罪。 太子面色和缓,示意南越国扈从不必在意。 大冷的天,扈从悄悄抹了把汗。 等扈从和宫女们哄走孔雀,太子才往前挪了一步。 众人说说笑笑,赞叹了一番孔雀的美丽高雅,簇拥着太子步入九华殿。 孔雀开屏,本属常事。但因这只孔雀是南越国进贡的神鸟,还是当着太子的面才闻歌起舞的,一时之间,宫中诸人各持己见,众说纷纭。不止后宫妃嫔,就连前朝官员,都对孔雀起舞之事饶有兴致,四处打探。 有说我朝威服海内,八方来仪,连百鸟之王都向往中原繁华。 有说太子姿容不凡,神鸟自惭形秽。 有说神鸟是西王母座下青鸟所化,因见本朝河清海晏,繁荣安定,特意前来领略人间繁华。 有说太子无所不能,可通兽语。 传到后来,越来越玄乎,更有甚至,直说太子是天神下凡,所以才能命令神鸟。 再传到元春耳朵里时,就是风雪之日,倏然彩光乍现,云霞漫天,百兽之王驾着七彩祥云,破开重重云雾,降下尘世,为太子衔来王母娘娘园中的蟠桃仙枝。 九华殿当值的太监们都信誓旦旦,拍着胸脯说那天确实看到天边降下一道云头,闪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南越国使臣更是当着众多外国使节的面,把太子夸了又夸,赞了又赞,不知情的,还以为太子就是他们南越国人世代信奉的兽神转世。 孔雀起舞之事,由朝堂传遍整座宫廷,很快连民间百姓都听说了。市井平民们闲极无聊,把太子和孔雀的故事编成一出话本,街头巷尾争相传唱,很快流传至中原各地。 黄发垂髫,男女老少,都能随口吟唱两句。 大朝会后,诸国使节带着数十倍于他们纳贡的丝绸绫罗、珠宝玉器,满载而归。 这一日天色阴沉,搓棉扯絮,偶尔星星点点撒下一泼雪粒子。 元春想起冬至那天顾双君借给自己暖手的玄狐皮袖筒一直没还,趁着浓辉公主午睡未醒,翻出收在柜子里的袖筒,正预备去流波殿,才走到卷棚抱厦厅前,忽地听到一阵熟悉的“嘎嘎”声响。 宫女们挨挨挤挤,一脸兴奋,围在栽着两株腊梅树的花池子前面,观看传说中的南国神鸟。 一边看,一边啧啧称赞。 绿萼见元春一直盯着绿毛孔雀看,笑着解释道:“皇上把南越国进贡的百鸟之王送给咱们公主了。” 宫女传信进去,浓辉公主挨在东间炕上,半睡半醒间,听说父皇赐给她一只神鸟,连忙命人好生伺候孔雀,不能怠慢。 浓辉公主对引得各国使节议论纷纷的孔雀起舞的传说非常好奇,还曾认真质问当日也在场的元春,太子是不是真的能和孔雀交流? 元春当时哭笑不得,掩去太子惧怕孔雀的事,把当日的情景细细说给浓辉公主听。可惜公主对她的话将信将疑,在公主看来,还是太子能通兽语的故事更有趣。 公主急着看孔雀跳舞,匆匆洗漱毕,就命人把孔雀送到正殿去。 孔雀在铺了一层暖管火道的方砖地上跳来跳去,时不时啄弄一下百花花瓣织就的团纹地毯,神态悠闲,就像在林间嬉戏。 浓辉公主开始还一脸兴味,眼巴巴等了半天,始终不见孔雀起舞,瞬时变了脸色,不耐烦道:“这神鸟在太子哥哥跟前还跳得好好的,怎么到了本宫面前,就不肯跳舞了呢?” 负责照看孔雀的宫女连忙小心翼翼道:“想是神鸟胆子小,换了个地方,一时间适应不了。” 元春忍住笑,绿孔雀满殿扑腾,都快把姜嬷嬷的宁绸裙角啄烂了,这是胆子小? 浓辉公主皱起眉头:“本宫不听任何借口,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必须让神鸟跳舞给本宫看,不然要你们何用?” 宫女们面面相觑,神鸟要是看到人就跳舞,那还能叫神鸟吗? 有人在心里暗暗抱怨:公主比不上太子高贵,又不会传说中的兽语,神鸟乐意跳给太子看,不肯跳给公主看,是神鸟自己的决定,她们这些下人能怎么办?公主未免也太强人所难了。 可浓辉公主盛怒之下,宫女们哪里敢分辩,只能硬着头皮一试。 太监们躲在暗处,模仿鸟虫,发出各种“吱吱呀呀”的怪叫。 郭女史命人找来教坊司的乐伎,在一旁吹起笛箫,乐声荡漾在正殿当中,悠扬婉转。 李女史让人搬来一张大铜镜,摆在孔雀跟前,试图激起孔雀的斗志。 只差一个祭司,就跟跳大神差不离了。 折腾了大半天,孔雀依旧悠然自得,捉虫子似的在殿中跑来跑去,就是不肯起舞。 宫女们急得满头是汗,伏首跪在殿前道:“求公主恕罪,不是奴婢们不尽心,实在是这只神鸟天赋异禀,从不轻易起舞,南越国的使节们也束手无策,神鸟除了大朝会那天在太子爷跟前跳过一回,之后就再没开过屏,就连皇上都拿这只神鸟没有办法呢!” 元春听出宫女的话外之音,脸色不由一凝,一个粗使宫女,断然不敢说出这种冒犯文帝的话来,除非她有意为之,又或者这些话早就在宫里传遍了。 浓辉公主有些失望,“难道真和那首歌谣里唱的一样,只有太子哥哥能令神鸟起舞?” 郭女史、李女史和姜嬷嬷在一旁赔笑道:“不愧是神鸟,连皇上的号令都不听呢!” 元春听众人越说越露骨,略一思索,转头吩咐身旁的宫女:“去库房取半匹状元红的宫绸。” 宫女领命而去,不一时,就抱着半匹宫绸进来。 元春越众而出,“启禀公主,臣女或许有法子能使南越国神鸟翩然起舞。” 浓辉公主歪在榻上,漫不经心地挥挥手:“哦?那贾女史试试看吧。” 元春让人找来一个和太子身形相仿的太监,命他披上状元红宫绸,站在殿前,再命乐伎重奏当天她在九华殿外听到的乐曲。 绿孔雀听到乐声,在殿内转了一个大圈,最后绒毛微竖,走到太监身前,围着他踱来踱去。 元春屏气凝神,目不转睛地盯着绿孔雀。 绿孔雀“嗷嗷”鸣叫两声,突然一抖尾巴,对着太监展开五彩斑斓的尾屏。 众人哄堂大笑。 浓辉公主嗤笑一声,“原来这只畜生看到鲜亮的红色就开屏,南越国的使节还说它是什么下凡转世的神鸟,明明就是只平平无奇的孔雀嘛!” 御花园饲养的奇兽不知凡几,通体雪白的孔雀、仙鹤应有尽有,不足为奇,要不是南越国使臣吹嘘他们进贡的神鸟能统御百兽,听懂人言,只有最高贵的中原皇族才配豢养,朝堂上的众臣怎么会对一只孔雀津津乐道? 神鸟不过是一只普通的孔雀,浓辉公主霎时没了兴致。 姜嬷嬷在一旁察言观色,笑着道:“送到园子里,好生养着。毕竟是皇上单单赐给公主殿下的神兽,整个宫里,仅仅就这一只呢!” 浓辉公主听了姜嬷嬷的话,立刻转怒为喜,展颜欢笑:“姜嬷嬷说的是,父皇所赠,就算是毫不起眼的一针一线,也比旁的宝贝贵重。” 殿里的宫女们都陪着浓辉公主笑,元春脸上也在笑,心里却暗自发沉:南越国距京城有数千里之遥,一来一回,就算是走海路,少说也得数月工夫。荣王是怎么跨越千里,和南越国勾连在一起的? 第26章 火锅 /290571红楼之贵妃升职记最新章节! 愈近腊月,天气愈发寒冷。 从冬至过后,几乎每隔三五天就是一场扑扑簌簌的鹅毛大雪。 粗使宫女们每天天没亮就得爬起来,趁着各宫主子还在酣睡,及时清扫殿前檐下的积雪,在贵人们必经的道路上铺一层干燥的黄土。雪天路滑,贵人们不比宫女们健壮,一个个都身娇体弱,经不起丝毫摔打。 这一日雪后初霁,晴空万里,碧绿的琉璃瓦上盖着一层浅浅的薄雪,天地一片肃穆清冷,绿的更绿,白的更白。 夹道两旁遍植古木,虬枝纵横,旁逸斜出,黝黑的枝干在高墙下织出一张天罗地网,网格中偶尔漏出一点暗沉的色彩,朱红宫墙掩映在皑皑白雪之中,默然矗立。 雪光白得耀眼,差点刺伤元春的眼睛。 “姐姐当心,雪光伤眼睛呢!” 高素节伸出干瘪瘦弱的巴掌,在元春眼前晃了晃。 元春回过神,揉了揉酸疼的双眼,不敢再直直盯着庭前的积雪看,“王姐姐好些了吗?” 高素节缩着肩膀搓搓手:“姐姐放心,王姐姐病得不重,就是有点受凉咳嗽,我已经把厚被褥和那几瓶丸药都送到她房里了。” 元春看出高素节神情间有几分犹豫,忧心忡忡地点了点头。 安养堂严禁烟火,房中不能烧火盆,老宫女们只能在墙角挤成一团,靠彼此的体温取暖。王宛臻还在襁褓中时,就一直随父亲在任上居住,长年在温暖的南方生活,没经过北地寒冬,加上现在脑子又有点糊涂,数九寒冬天里,竟然穿着一身夹衣夹裤,不顾旁人的劝阻,在院子里堆雪人玩。 一个人在雪地里玩了一个时辰,还嫌不尽兴,走到老树下面,摇动树干,看树上的积雪哗啦啦掉下来,她在一旁哈哈大笑,简直就和懵懂顽皮的三岁稚儿一般,只差扑在雪地上打滚了,结果当晚就发起高热,不省人事。 元春听说王宛臻病了,只能在外面干着急。 太子因为南越国进贡的孔雀之事受到文帝的冷落——虽然浓辉公主之后按着元春的法子成功让孔雀开屏,但神鸟只为太子一人起舞的传说早已传遍整座京城,越来越多的人对这桩谣言深信不疑,以至于这些天文帝上朝时总黑着脸。等依附太子的属臣们回过味来,明白有人暗中使坏时,已经于事无补。 太子这一次表面上大出风头,实则吃了个闷亏。大概是私底下查出了什么苗头,东宫里里外外都戒备森严,史玉蟾连句口信都传不出来。 元春找不到史玉蟾,而甄韵节还有些记恨她把史玉蟾送到东宫的事,生怕王宛臻又会是另一个史玉蟾,不肯帮忙。无奈之下,她只能请高素节给王宛臻送些衣物丸药。 王宛臻毕竟不是史玉蟾,元春自忖为她做到这些,也算问心无愧了。 至于王宛臻能不能熬过这一劫,全看天意。 可能是白天对着雪地看了太久,夜里临睡前,元春的眼睛忽然有些发痒。 抱琴去茶房找万公公讨了壶热水,绞了张热帕子,给元春敷眼睛。等帕子冷却,打开一只洋漆小瓷盒,拿挖耳簪子舀出指甲盖那么大的一小块淡绿色膏药,抹在元春眼角周围。 膏药又凉又滑,匀在脸上,隐隐有一丝热辣的刺痛感。 元春带着一股淡淡的药香味入睡,翌日醒来,眼角还有些肿胀,不及梳洗,对着雕花铜镜一看,差点惊叫出声。 眼眶周围泛着一圈红色,一双水润杏眼,肿得核桃一般。 抱琴翻开洋漆小瓷盒,放在鼻端嗅了嗅,“姑娘,药膏好好的,没有坏呀?怎么没好不说,反而还肿起来了?”疑惑了半天,又垂头丧气道,“都怪我不仔细,姑娘的眼睛肿成这个样子,怎么出去见人?” 元春叹了口气,“今天公主不上学,要去长秋宫陪淑妃吃什锦锅子,看看能不能告假吧。” 不巧这天郭女史病倒在床,姜嬷嬷已经准了她的假了。浓辉公主喜欢讲排场,出入都要两个女史奉迎,姜嬷嬷怕公主不高兴,驳了元春的请求。 元春只能在两颊抹上厚厚一层香粉,略作掩饰,硬着头皮出门。 李女史一眼看见元春的眼睛,嗤笑一声,尖声道:“谁给贾女史委屈受了?瞧这可怜相,眼睛都哭肿了。” 旁边的人听到李女士说的话,眼光霎时一亮,全都汇集到元春脸上。 目光中有探询,有鄙夷,有好奇,有幸灾乐祸,也有纯粹的关心。 元春连忙笑着道:“好好的,谁哭了?我这是因为昨天在园子里贪看雪景,一时看得入了神,眼睛才肿的。” 绿萼拉着元春看了又看,忍不住扑哧一笑,“贾女史平时看着老成,没想到也有贪玩的时候。” 玩笑过后,不忘叮嘱一句,“以后可得小心些,从前真有宫女生生把眼睛看坏的,马虎不得。” 元春乖巧地应了一声。 众人见元春落落大方,确实不像是哭过的样子,知道没有热闹可看,各自散了。 一时听见内殿一片欢声笑语,宫女们簇拥着浓辉公主步出廊檐前的小抱厦。 即使只是和母妃的一场家宴,浓辉公主也打扮得粉光脂艳,里面穿着宝蓝色缕金撒花出风毛夹袄,外面罩一件赤捻金线满地娇羽缎斗篷,这斗篷是公主新近才得的,颜色鲜艳,犹如盛开的红梅,隔得近了,仿佛还能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幽淡香气。 宫女们围着浓辉公主,又赞又叹,争相奉承讨好公主,再没人去注意元春红肿的双眼。 一路踏雪徐行,宫女太监们只能靠边行走,皂靴蹚在雪地里,吱嘎作响,凿出一对对整齐的脚掌印。 轿辇到得长秋宫时,只见殿门前仪仗威严,里头隐隐传来太监的唱喏声。 浓辉公主欣喜道:“父皇也来了?” 一面问,一面下了轿辇,不等宫门口的太监回答,就迫不及待地一头扎进寝殿去了。 圣驾在里头,元春、李女史等人都不便进去,唯有姜嬷嬷从容不迫地理了理衣襟,跟着公主进了淑妃的寝殿。 等御膳房的太监们端着一只只掐丝戗金五彩大捧盒,鱼贯而入,送来紫铜暖锅、牛羊鱼肉、新鲜菜蔬和各样精致酱菜,绿萼和元春相视一笑:看来,皇上要留在长秋宫用膳。 这一顿什锦锅子差不多吃了大半个时辰,文帝一直没走,吃过饭后,还陪着淑妃母女小坐了片刻,偏殿里时不时传出浓辉公主欢快的说笑声。 直到未时三刻,太监几次催请,说是大臣有要事禀告,文帝才起身移驾景春殿。 浓辉公主挽着文帝的手臂,亲自把文帝送出长秋宫,等太监们簇拥着文帝走远了,她还依依不舍地站在白玉阶前,凝望着文帝离开的方向,久久无言。 午后天色阴沉,空中飘起零星的雪花,浓辉公主梅红色的斗篷上落了一层星星点点的薄雪,仿佛怒放的梅花丛中吐出一串串雪白的花蕊。 是夜,各宫主位像是忽然间约好似的,同时往月影阁送来各式各样的精致礼物。 太后打头,贤妃、庄妃、敬妃略减一层,余者各位贵人、昭仪、美人、才人再次一层,太子、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七皇子也都各有礼物相赠,其中唯独缺了清辉公主。 太监们担着一抬抬礼盒箱笼,进进出出,忙个不停,浓辉公主冷笑一声,“父皇才不过陪着我和母妃吃了一顿饭,宫里人就改了一副嘴脸,先前看不起本宫的,还不是他们。” 话是这么说,看到堆成山高的礼物,浓辉公主还是笑得合不拢嘴,随手从一只黑漆匣子里摸出几颗泛着金绿色泽的猫睛石,掷到身旁几个宫女怀里,“赏给你们了。” 宫女们连忙拜倒在地,谢恩不迭。 连宫中最末等的淑女、选侍都不愿落后,咬牙凑了几匹精致缎子送到月影阁,唯有流波殿始终没有动静,浓辉公主招手把元春唤到跟前:“你去流波殿看看,本宫那位好妹妹,是不是在偷偷抹眼泪呢?” 浓辉公主喜欢和清辉公主斗气,吃的喝的,用的玩的,什么都要和清辉公主争一争,宫里的人早已经见怪不怪。 元春知道公主脾气焦躁,别的还好说,唯有涉及到清辉公主时,不能劝解,只能乖乖听她的命令行事——不管这命令有多可笑幼稚。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让元春不由得想起在家时吃过的一种洁粉梅片雪花洋糖,是海船从西洋藩国运回中原的,一片片羽毛形状的洋糖,噙在齿间,清凉甘甜。 绿萼找来一把绿油纸伞,塞到元春手里:“快到戌时了,你到流波殿外面打个转就得了,清辉公主说不定已经睡了呐。”倏然压低声音,凑到元春耳边,“你可别傻乎乎进去碰钉子!” 元春掩嘴偷笑,“姐姐放心,我知道分寸。” 浓辉公主并不关心清辉公主这会子在做什么,她只是想逞威风罢了。 雪花跌落在伞盖上,扑啦啦直响。 宫女提着宫灯,走在元春前面。雪天风大,灯笼就像鼓满了风的圆肚风筝,不停打晃,光线明明灭灭,只能在青砖地上映下堪堪一个飘忽的虚影。 走到夹道前,“嗤啦”一声裂响,灯笼里最后一点豆大的光芒湮灭在寒风飞雪之中。 宫女把灯笼翻来覆去,仔细检查一遍,拍着胸脯庆幸道,“还好没吹坏,不然回头姑姑又要骂我不当心了。” 冬日里天黑得早,灯光一灭,四下里的雪光霎时逼入眼帘,愈显凄冷。 宫女和元春相顾无言,继续埋头赶路。 前头忽然传来一声暴喝:“谁在那里?” 话音未落,脚步声已经近在咫尺,几只葫芦式铜鎏金羊角宫灯打到跟前来,昏黄的光芒映出宫女和元春的脸。 第27章 圣旨 /290571红楼之贵妃升职记最新章节! “噗嗤~” “哈呵~” 人群中响起几声零落的窃笑,一声清越,一声响亮,在寂静中显得异常清晰。 元春知道自己红肿的双眼看起来很可笑,尤其是朦胧的灯光映照之下,可能愈加显得滑稽蠢相。 失笑的人似乎有些不自在,轻咳了两声,硬生生把讥笑吞回肚子里去了。 元春轻轻低下头,退到路边宫墙底下。 缁衣戍卫打量元春和宫女几眼,见她们只是寻常宫人,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她们回避。 宫女看见戍卫们围在中间的两位青年男子衣着华贵,恍惚是亲王服饰,连忙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等一行人走远,宫女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裙子上的残雪,“他们往月影阁的方向去了呢,肯定又是给公主送礼的。” 不止送礼,元春瞥见太监手上托着黑漆木案,案上供有熠熠生光的金帖宝盒,像是要宣读圣旨的模样。 也不知文帝赏赐给浓辉公主的是什么宝贝,竟然要劳动两位皇子亲自颁发圣旨。 元春揉揉眼睛,回想着太子和安王因为忍笑而略显僵硬的脸,心里暗暗嘟嚷道,那天太子被一只开屏的孔雀吓得不能动弹,她忍不住笑了一下,结果被太子狠狠地瞪了一眼。今天她的狼狈丑态逗得太子和安王双双失笑,算是一报还一报吧。 流波殿宫门紧闭,元春和宫女在门前观望了片刻,正准备原路返回月影阁,听得“吱呀”一声,宫门开启半扇,一个身姿挺拔的女官匆匆跨过门槛,走了出来。 “顾女史。” 顾双君看见元春,一点也不诧异,把手上攥着的木匣子往她手上一塞,“这是我们公主送给浓辉公主的。” 元春接了木匣子,才要走,顾双君深深地看她一眼,“贾女史回去当心些,东西让宫女送进去就行,天黑路滑,我就不送贾女史了。” 元春一脸莫名,想细问几句,顾双君已经转身走了。 一阵敲梆子的声音遥遥传来,元春和宫女不敢耽搁,加紧脚步,赶在戌时之前,及时回到月影阁。 月影阁宫门大开,正殿里灯火通明,宫女和太监们齐聚一堂,各自站成一排,叽叽喳喳,交头接耳。 缁衣戍卫守在庭前,隔开正殿和寝殿,不许人出入。 寝殿那边,两个身着亲王袍服的男子,站在廊檐底下,低声商议着什么。 寝殿里面传来浓辉公主的哭叫责骂,依稀还能听到姜嬷嬷在一旁劝解的声音。 元春吓了一跳,混在正殿的人丛中,拉住一个洒扫庭院的粗使宫女:“这是怎么了?” 粗使宫女悄声道:“太子爷刚刚来宣读什么圣旨,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公主还没听完圣旨,忽然就跳起来骂人,还把安王殿下推倒在地上,太子爷一生气,就让人把公主关起来了。” 元春的心里蓦地一沉。 这一晚,浓辉公主在房里寻死觅活,哭哭啼啼,直闹了一整夜。 太子还要回景春殿向文帝复命,不耐烦和浓辉公主啰嗦,交代戍卫好生看守浓辉公主,抬脚走了。 安王听浓辉公主哭得伤心,不忍就走,把姜嬷嬷唤到跟前,叹了口气,“公主和亲藩国王室,也是旧例了。你们都是跟着姐姐多年的老人,最知道姐姐的脾气,好生劝解明月姐姐,让她不要伤心太过,大朝会时我见过真真国的尚禹王子,王子一表人才,脾气温和,又是真真国储君,明月姐姐嫁过去,就是储妃,谁能给她委屈受?” 姜嬷嬷好像早就料到了今天,一脸从容:“殿下说的极是,公主只是一时情急,才会口不择言,过会子就想开了。” 文帝下旨,将年满十六岁的浓辉公主下嫁给真真国王后所出的嫡王子,婚期早就定下了,就在明年开春。 真真国是西洋诸国中依附我朝的藩属国之一,国土狭小,不过弹丸之地,而且远隔重洋,陆路不通,只能由海路出行。真真国使臣每次来朝贺供,往往要在汪洋中航行大半年,历经波折坎坷,才能安全到达京城。 浓辉公主乃金枝玉叶,又一向骄纵任性,自然不甘心嫁给一个千里之外的藩国小王子。尤其是听到真真国几个字后,公主更是又气又急,怒不可遏,不顾一院子的宫女太监在场,直接跳起来斥责文帝狠心凉薄,要不是太监们拦得快,公主差点就把圣旨抢过去撕碎了。 宫女们私底下议论纷纷,公主何等高贵,怎么撒起泼来,和民间粗鄙蛮横的市井粗妇一模一样? 元春明白公主的愤怒从何而来,文帝和太后对公主的百般关爱,各宫妃嫔争着抢着往月影阁送礼,江女史和姜嬷嬷合谋,故意替郭女史顶罪出宫,一切异状,也都有了答案。 公主这一段时间得到的所有宠爱和荣耀,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公主苦苦盼了十多年,终于等到父皇想起她这个被冷落多年的女儿的这一天,本以为自此就可以把清辉公主踩在脚底下,没想到所有的关怀疼爱,竟然都只是虚情假意。 所有的一切,只是为了让公主乖乖做一个和亲藩国的工具。 可怜公主还趾高气扬,自以为守得云开见月明,四处向人炫耀文帝待她的与众不同,殊不知在别人眼里,她只是一个可怜巴巴的跳梁小丑。 对公主来说,这一刻她最恨的人,不再是清高傲物的清辉公主,而是把她当成傻子来蒙骗的父皇。 “漱芳知道!漱芳早就知道!她们每一个人都知道!所有人都瞒着我!”浓辉公主叫得凄厉而疯狂,冲出房门,踉踉跄跄扑到安王面前,揪着安王的衣襟,哈哈大笑,“七弟,你也知道?是不是!你们都知道!” 安王面色晦暗,眼角的红痣仿佛都变了颜色,“事已至此,皇姐又是何苦?” 浓辉公主咬牙切齿道:“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不是漱芳那丫头?父皇好狠的心,我也是他的女儿啊!” 周围的宫女听浓辉公主喊出文帝来,不敢多听,悄悄退后几步。 浓辉公主豁然一个转身,环顾一圈,眼光阴狠,“你们想躲到哪里去?本宫告诉你们,你们一个都逃不掉!什么真真国,假假国,本宫一辈子回不了中原,你们这些做奴才的,还想有好日子过?” 宫女们面色惊惶,有几个胆小的,已经偷偷啜泣起来。 公主下嫁藩国,虽然路途遥远,但到底是天、朝公主,身份尊贵,藩国上上下下,都不敢怠慢欺侮她。公主仙逝后,灵柩还能送回中原安葬。跟随公主和亲的宫女侍从们,才是真正的可怜,途中因为水土不服而死的,往往就有数十个之多,侥幸活下来的,流落至异国宫廷,依旧是给人当牛做马,受苦一辈子,就连死,都只能埋在异国他乡,永生永世都不能再回故土! 各宫送来的礼物还堆在廊前,箱笼抬盒,珠光闪耀。方才还是一团喜气,欢声笑语,转眼就是凄冷凋零,嘤嘤泣泣。再华贵的珠宝玉石,此时此刻看来,就和泥丸土块差不多。 浓辉公主扑在箱笼前,推倒一只红漆雕花百宝盒,“哐啷”一声,百宝盒翻到在长廊上,几百颗硕大的东珠滚了一地,哗啦啦一片响。 宫女们又是害怕,又是忐忑,躲在一边,不敢上前。 公主讽笑两声,拔下头上的一枝点翠镶嵌玛瑙金凤簪子,在一匹锦缎上划来划去,“嗤啦”几声,转眼就把一匹上好的宫缎划了个稀巴烂。 眼看着浓辉公主摔摔打打,又去砸一盆一人来高的红珊瑚,姜嬷嬷给几个老嬷嬷使了个眼色,老嬷嬷们力气大,一拥而上,合力架住状若疯癫的浓辉公主,强行把公主送回寝殿。 安王有点担心,想跟进去看看,姜嬷嬷拦在门外:“公主伤心太过,这时候什么话都听不进去,殿下不如早些回去,以免误了时辰。” 安王踟蹰片刻,“也罢,你们多费心。” 嬷嬷们把守房门,不许公主踏出寝殿一步。 公主在房里摔打一阵,把几案上的花瓶茗碗都摔了个粉碎,踏着一屋子凌乱碎片,哈哈大笑数声,先骂文帝无情偏心,再骂太后假仁假义,接着连太子和太子妃都骂到了,嚷嚷半天之后,忽然嗓子一哽,开始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把床榻拍得震天响。 外边的宫女们听着公主的哭骂声,面面相觑。 掌事嬷嬷喝了一声:“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快收拾?” 宫女们不敢吱声,强忍住悲痛恐惧,打扫庭院,各自忙乱。 元春把清辉公主送给浓辉公主的小匣子交到掌事嬷嬷手里,浑浑噩噩出了正殿。 在雪地里胡乱走了片刻,怎么都找不到回房的那条熟悉小路,甬道两边的枝桠树梢时不时刮在她的脸上身上,冰凉的积雪兜头兜脸撒下来,又湿又冷。 迎面飘来几点明明晃晃的灯光,暗红绸子、乌纱锥帽中簇拥着一抹挺拔的绯红身影。 太子从景春殿出来了。 元春醒过神来,下意识想要回避,双腿却一动不动,不听使唤,固执地站在光秃秃的枣树下。 早在御湖边打秋千的那天,元春就知道太子有几分喜欢自己。 她踩在秋千架上,荡到最高处,咬下彩绦铜铃的那一刻,几乎和桂树一般高,视线所及之处,分明看见太子站在不远处的碧辉亭里,饶有兴味地注视着她。 那天清辉公主提早回宫,并没有瞒着所有人,她通知了一母同胞的太子哥哥。 太子对元春的喜欢从何而来,并不重要。 元春只知道,这一份喜欢,只是太子偶尔的兴趣所至,在太子眼里,她就是贾家送进宫的一份礼物,太子对她的喜欢,就和喜欢一朵鲜花,一块玉佩,一幅山水画一样,没什么区别。 这样的喜欢,还不足以让元春动摇,她年纪还小,不必冒着香消玉殒的风险,一头扎进东宫内院的勾心斗角中去。 毕竟来日方长,而且甄韵节明显比元春更适合太子侍妾的角色。 把太子暗示的机会让给史玉蟾时,元春说过,她不会后悔。 她确实不后悔,哪怕到了眼下这一刻。 但是,为了逃避跟随浓辉公主和亲藩国的命运,元春知道,她必须后悔。 第28章 盛妆 /290571红楼之贵妃升职记最新章节! 等太子一行越走越近,元春忽然想起老师薛太傅。 薛太傅虽然和贤妃薛氏同出一族,而且血缘亲近,但他和荣王、安王从无往来,是翰林院最忠诚的太、子、党之一。 薛太傅私下里说过,太子其人,近不得,远不得,冷不得,热不得,就像文火熬粥,最考验的,是耐心和忍功。 火势大了,水花翻得漂亮,汤粥却容易糊锅。 火势小了,等到汤水烧开的那一天,已经是猴年马月。 如果只求一时热闹翻腾、风光得意,元春不会刻意疏远东宫。 要么干脆置身事外,能躲多远就躲多远;要么就拼尽全力爬到最高处,才不枉一番苦心筹谋。 元春慢慢冷静下来,摇摆不定只会让她愈发显得狼狈愚蠢,还没到最艰难的时候,她不能自乱阵脚。 脚步声越来越近。 元春深吸一口气,飞快一个转身,远远避开迎面走来的太子一行人。 浓辉公主哭闹了一整夜,五更时才勉强睡下。 第二天仍旧是飞雪连连,天色愈发阴沉,天才微微亮,一向深居简出的淑妃脚步匆匆,冒着风雪,亲自来月影阁看望浓辉公主。 浓辉公主才刚睡熟,淑妃心疼公主,没有让人叫醒她,屏退屋里的宫女嬷嬷,一个人坐在东侧殿默默垂泪。 淑妃没有用早膳,茶房的万公公预备了温养的杏仁茶,宫女挑起东侧间的半边棉帘子,小心翼翼送进几样点心小食。 淑妃没有胃口,只吃了半枚牛乳茯苓糕。 月影阁一片凄凄惨惨戚戚,唯有姜嬷嬷沉静淡定,元春几乎有些怀疑,姜嬷嬷是不是一心巴望着陪浓辉公主和亲藩国。 淑妃看到元春通红的双眼,以为她是为公主的不幸才哭的,叹了口气,柔声道:“难为你们了,都是本宫这个母妃不中用,连带着让明月也不受待见,好在还有像贾女史这样忠厚的人陪伴明月。” 元春忙道不敢,顺便再表一次忠心,然后厚着脸皮接受淑妃的夸奖。 浓辉公主脾气暴烈,越在这个时候,元春越不能露馅。 公主睡到午时才醒,淑妃特意让太监去御膳房点了许多公主平素最爱吃的菜,其中有一道羊肉锅子,汤汁奶白,香飘四溢。 公主看到烧得滚烫的紫铜锅,忽然大发脾气,一把掀翻托盘菜碗,汁水淋漓,浇了传膳太监们满头满脸。 万公公被烧开的汤水溅了一身,不敢喊痛,一个劲儿跪在地上求饶,等淑妃命宫女进去收拾,才敢退出东侧殿。 抱琴听说万公公受伤,悄悄去茶房看望义父,回来时红着眼圈道:“义父真可怜,身上背上全烫起泡了,看着就疼得慌,要不是现在天气冷,连皮都要烫掉一层!” 月影阁的宫女、太监们战战兢兢,惟恐浓辉公主把气撒到他们身上。 郭女史和李女史已经吓得病倒在床,元春每天晚上都能听到隔壁房间传来的啜泣声。 淑妃干脆在月影阁住下,母女俩在深宫中无权无势,除了抱头痛哭以外,别无他法。 一日天光放晴,淑妃想逗浓辉公主再露笑颜,要带浓辉公主去御花园散散心,看守月影阁的戍卫拦下母女两人,“奴才奉圣上旨意保护公主,请娘娘恕罪。” 名为保护,实则是浓辉公主被文帝软禁起来了。 浓辉公主气得几欲发狂,不顾公主身份,一巴掌打在戍卫脸上。 戍卫的一边脸颊高高肿起,仍旧不肯退让,恭恭敬敬道:“圣上说了,公主即日就要出嫁,外头严寒,公主还是不要出门才好。” 浓辉公主冷笑一声,“本宫偏要出去,你有本事就把本宫抓起来!” 戍卫低着头道:“奴才不敢。” 浓辉公主瞪了戍卫一眼:“谅你也没那个胆子!” 戍卫神态恭敬,退到一边,招手叫来几个身体粗壮的掌事嬷嬷。 掌事嬷嬷搓搓手,皮笑肉不笑,“圣上交代过了,让老奴们务必保护好公主,不能让公主有丝毫闪失。公主执意抗旨的话,老奴们就顾不得尊卑规矩了。” 浓辉公主张口就要骂人,淑妃忽然拦在浓辉公主跟前,“罢了。” “母妃!”浓辉公主倔强地叫了一声。 淑妃环顾一圈,眼光扫过一个个面色不善的掌事嬷嬷和戍卫,自嘲似的轻笑一声,面色颓然,“咱们回房去罢。” “母妃,我还没和亲呢,这些狗奴才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了,等我嫁到那个劳什子的真真国,隔了十万八千里,谁还会把我这个公主放在眼里!”浓辉公主回到寝殿,伏在枕上,泪如雨下,“同样都是公主,漱芳就能享尽宠爱,我只能乖乖去和亲,都是父皇的女儿,怎么我就这么命苦!” 淑妃满脸悲痛,母女连心,眼看着女儿即将远嫁他国,偌大深宫中,最伤心的人,无过于淑妃自己。除了她这个生身母亲,谁还会把浓辉公主放在心上? 翌日辰时,鼓钟已经响过三遍,浓辉公主心情烦躁,赖在床上,不肯起身。 淑妃嘱咐宫女们道:“明月昨晚没睡好,半夜才闭眼,你们都在外边守着,别吵醒了她。” 宫女们应了声喏。 淑妃就着一盅火腿煨豆腐,吃了半碗冰糖玫瑰粥,让人唤来宫中的梳头嬷嬷,走进隔壁的侧殿梳妆。 等元春看到宫女们簇拥着一位盛装丽人走出来时,差点没认出淑妃来。 只见她梳着低垂的堕马髻,旁插珠翠掠鬓,发髻舒卷蓬松,一枝蝶恋花纹点翠嵌宝步摇歪在乌浓鬓旁,下面坠着的珠结宝石串子微微摇动,华光闪烁,晃得人移不开眼睛。里头穿一件苹婆绿内衫,外面着莺黄色五彩妆花绣遍地锦芙蓉纱纱窄袖上襦,露出半截雪白胸脯,底下系一条油绿凤尾生绢裙,行走时裙摆如流水一般摇曳生光,细褶上的花鸟仿佛都活了过来,彩色流苏间露出尖尖一角翘红——大冷的天,淑妃竟只穿了一双薄如蝉翼的落花锦绣鞋。 廊前的宫女们面面相觑。 淑妃眼波流转,微微一笑。淑妃多病,平时极少打扮,这一日脸上却搽了厚厚的胭脂铅粉,红晕双颊,粉光若腻,双瞳水润,脉脉含情,笑起来的时候,更添风韵。 让人一见她,心里油然生起一种怜惜的感觉。 淑妃看一眼庭间肆虐的风雪,披上一件白底刺绣折枝花卉绸面斗篷,“随本宫去景春殿。” 剩下的宫女们议论纷纷:“淑妃娘娘打扮起来,可真好看。” “那是当然,宫里的主子娘娘们都是万里挑一的美人,哪一个生得不好看?” “外头还在下雪呢,娘娘本来身子就不好,还穿着一身纱衣绢裙,要是冻出毛病来,可怎么好?” “哎,娘娘哪里还顾得上这些,你没看见娘娘连暖炉子都没带吗?不就是想让皇上心疼嘛!” “但愿娘娘能够打动皇上。” …… 然而不到半个时辰,淑妃就回来了。 淑妃发髻散乱,面容木然,脸上冻得青青白白,是被宫女们抬回月影阁的。 景春殿的太监总管当着宫人们的面,尖着嗓子道:“圣上日理万机,连正经用膳的工夫都没有呢!偏偏娘娘还要聒噪,扰得圣上偏头疼的毛病都犯了,圣上说了,看在娘娘尽心尽力侍奉多年的份上,就不予追究了,望娘娘自重。再有下一次,这么多年的脸面,就算是白挣了。” 宫女、太监们围在月影阁殿外,指指点点。 月影阁的宫女们又羞又气,还得忍着屈辱,客客气气送走太监总管曹公公。 淑妃躺在侧间榻上,双眼紧闭,只淡淡说了一句:“别让明月听见风声。” 其实不消淑妃吩咐,宫女们也不敢透露给浓辉公主知道。 淑妃精心打扮,想唤起文帝的旧情,没想到却在景春殿受到一番严厉训斥:文帝直斥淑妃妇人之仁,妄图以一己之私,干预国事,愚蠢至极。 景春殿的小太监们绘声绘色地描述了文帝把一沓奏折掷在淑妃脸上的情景,还说淑妃当时吓得面如土色,眼白一翻,当场就厥了过去。 有促狭的,在旁边补上一句:“也不晓得淑妃究竟是吓晕的,还是冻晕的。” 不到半个时辰,阖宫已经传得沸沸扬扬的。 以浓辉公主的脾气,要是知道她的母妃受了这样的奇耻大辱,还不得闹翻天。 这个时候,宫女们只能庆幸,还好公主出不了月影阁,不然外头讥笑淑妃的流言迟早会传到公主耳边。 等公主醒了,淑妃卸下装饰,强打着精神,陪浓辉公主吃了一顿午膳。 席上淑妃面色如常,对浓辉公主嘘寒问暖,说了许多体己话,一点都看不出她回月影阁时的狼狈凄惨。 元春侍立在旁,心里不由得对淑妃肃然起敬。 是夜,公主闲极无聊,让元春和另外两个宫女陪她打叶子牌。 淑妃推说自己乏了,要去侧殿休憩,浓辉公主不疑有他,埋头继续玩牌。 淑妃从公主寝殿出来,换了身宫绸夹袄,散着头发,素衣素面,径直去了长安宫。 她在长安宫宫门前跪了一个时辰,冻得面色青白,双唇发乌,几乎成了一个雪人。 太后对淑妃避而不见,只让老嬷嬷传出话来:“公主们的亲事,既是家事,更是国事,哀家一介深宫妇人,不敢干预朝政大事,做不了这个主。淑妃身子弱,早些回宫去歇着罢,别太劳累了。趁着日子还没定下来,多陪陪明月,才是道理。” 淑妃良久无言,怔怔地盯着长安宫的牌匾看了半天,眼神里的最后一点光亮,就像冬日里颤颤巍巍挂在枝头上的枯叶,风吹一吹,就没了。 等淑妃回到月影阁,浓辉公主还在暖和的寝殿里抹牌。 淑妃喝了两盅滚烫的碧螺春,走到寝殿里,挨着浓辉公主坐下,轻轻地摸了摸浓辉公主的发鬓。 浓辉公主一连赢了好几盘,心情正好,笑了一声,作势要躲,“母妃,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元春连忙把怀里的掐丝珐琅暖手炉送到淑妃跟前,看淑妃脸色不大好看,试探着道:“时候不早,公主该歇息了。” 浓辉公主有点不高兴,“还早着呢,别扫了本宫的兴致。” 淑妃搂着暖手炉,微微一笑,“你们接着玩,我嫌侧殿冷清,过来看看你们,反正也没别的消遣,就是玩一整夜也没什么。” 浓辉公主催促元春:“别啰嗦了,不行一边站着去,换个机灵点的过来。” 公主这几天整日哭天抹泪,好容易才有个笑脸,元春不敢惹公主不高兴,收回心里的一丝异样,把目光重新放回到紫檀黑漆炕桌上。 第29章 丧事 /290571红楼之贵妃升职记最新章节! 浓辉公主兴致高昂,玩到半夜,才舍得丢下叶子牌。 元春早就困得眼皮打架了,强撑着挨到公主尽兴,悄悄松了口气,回到房里,匆匆梳洗一回,躺倒就睡。 神思倦怠,黑甜一觉,直到日上三竿,元春才朦胧醒来。 几乎就在她睁开眼睛的那一刻,侧殿忽然传来几声急促的尖叫。 元春心里存着事,睡得虽沉,脑子却格外警醒,一听到惊叫,浑身一个战栗,瞬时从梦中清醒过来。 天色阴沉,屋里白天也得点灯。此时此刻侧殿里间更是灯火通明,火烛烧得噼里啪啦响,宫女、太监们神色凄惶,脚步匆匆。 这天淑妃起了个大早,先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看了会儿雪景,然后回房和浓辉公主说了会私房话,辰时三刻,尚食局送来淑妃平日吃的药,淑妃喝过药后,照例吃一碗润口的雪蛤燕窝粥,一切都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然而淑妃吃了几口燕窝粥,才刚刚放下银匙,忽然间腹痛如绞,冷汗连连,疼得满床打滚。 浓辉公主吓得面无血色,一叠声让人请太医来。 宫女们才领命出去,淑妃哇啦两声,喷出几口血沫,锦被上顿时一片鲜血淋漓。 浓辉公主几时见过这样的场面,又是害怕又是愤怒又是伤心,差点栽倒在地:“人呢!太医怎么还没到!” 太医背着医箱,匆匆赶来,隔着帘幕为淑妃诊脉过后,愀然变色,当即命当值戍卫把专门为淑妃熬煮药剂的司药宫女扣押起来,严加审问。 浓辉公主急得团团转,喝问太医道:“怎么回事?” 太医支支吾吾,说了些似是而非的场面话,胡乱搪塞公主。 浓辉公主气得面色紫胀,正欲发怒,一个宫女急急跑来,跪在她脚下,哭着道:“公主,娘娘叫您呢!” 浓辉公主呆了片刻,冲进房里,扑到淑妃榻前,痛哭流涕,泪珠里浸了铅粉和胭脂,红红白白,像淌了一脸血泪。 淑妃面色红润,完全不像才呕过一盆血水,倚在枕上,向浓辉公主道:“从今以后,我儿凡事只能靠自己了。” 公主心里一咯噔,想要说话,却已经泣不成声,只能断断续续道:“母妃别说了,您不会有事的,太医们已经开了方子,等母妃吃了药,就能好的。” 淑妃像是没有听见公主的声音,自顾自道:“明月,日后没人照拂你,你须得万事小心,脾气能收敛就收敛些罢,为娘一走,谁还会惦记你?” 公主揪着淑妃的衣袖大哭,“母妃,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孩儿也不活了!” 淑妃嘴角轻扬,脸上慢慢浮起一丝浅淡的笑容,就像一朵在雨露滋润下缓缓绽放的娇艳鲜花,目光出奇的柔和而冷静,“我儿说的什么傻话,你的日子,还长着呢!” 半个时辰后,淑妃还是走了。 浓辉公主已经哭得神志不清,只会干嚎。 宫女们一边擦泪,一边温言劝慰公主,公主死死抓着淑妃已经渐渐冰凉的手,不肯离开。 元春听公主哭得凄惨,跟着掉了几滴泪。因怕公主哭坏嗓子,让茶房的万公公赶紧熬一盅安神汤。 公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哪里肯听人劝,一把将茶盘掼到地上。 药汤四溅,药碗跌了个粉碎,宫女们怕被烫伤,都躲得远远的。 元春摇摇头,唤来绿萼和其他几个宫女,按住公主,强行喂她喝下半碗安神汤。 公主挣扎了几下,长长的涂了蔻丹的指甲在元春脸上划了几条浅浅的印迹,元春忍着疼,轻喝一声:“公主,淑妃娘娘在看着您呐!” 浓辉公主听到母妃的名字,顿时两眼一空,伏在榻边,低声啜泣。 喝下的安神汤渐渐起了效用,公主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元春和绿萼把浓辉公主搀回寝殿,正想叫太医来看看公主,宫女来报,说月影阁已经被戍卫牢牢看守起来了,任何人都不能随意出入。 宫门外的戍卫们手执缨枪,腰佩弯刀,明晃晃的刀光剑影,硬生生把雪光压了一头。 宫女、太监们吓得两股战战,瑟瑟发抖。 虽然淑妃的身子一直不好,一年到头都在吃药,而且女儿即将远嫁,又在景春殿受了一番刺激,伤心抑郁之下,发生什么都不算意外,但还是死得有点突然。 不管太医最后坐实淑妃是中毒死的,亦或是自尽而死,她们这些伺候的下人都不会有好果子吃:如果是前者,宫女们少不了进掖庭狱受一番严刑拷打;如果是后者,按照宫规,月影阁的所有宫女都会被直接杖毙。 不论哪一个,下场都是死,一个死前还得脱一层皮,一个死得干脆、惨烈。 绿萼倒是还算镇定,强笑着对元春道:“总是逃不了一个死,死在掖庭狱,总比漂洋过海、死在那个什么真真国要强,下一辈子说不定还能投个好胎。” 抱琴想得更开,她回到房里,翻箱倒柜,找出所有平时舍不得吃的点心零嘴,胡乱往嘴里塞,腮帮子鼓得满满的:“姑娘,你也来吃啊,白放着多可惜!以后说不定都吃不到了。” 申时一刻,长安宫的掌事嬷嬷带来太后的旨意,太后心疼孙女,要把浓辉公主接到长安宫去。 等掌事嬷嬷们抬走昏睡的浓辉公主,戍卫们冲进月影阁,把所有女官、宫女、嬷嬷、太监都赶出房间,用一条粗麻绳捆了,分别锁在两间库房里。 元春身有品级,又略使了些银子,戍卫们拿了好处,对她还算客气,只绑了她的双手,没有搜她的身。 一屋子宫女,几乎个个都披头散发,形容狼狈,一大半坐在地上小声饮泣,剩下一小半,神情空茫,一脸麻木。 抱琴打了个大大的饱嗝,凑到元春耳边:“御前侍卫把淑妃娘娘的尸身带走了。” 御前侍卫和侍卫处的大内侍卫不同,大内侍卫和宫廷戍卫多从禁军中选拔,归禁军统领选任,而御前侍卫是直属文帝的。 元春心里大概有了底:“那些侍卫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裳?” 抱琴歪着脑袋想了想,“我就偷偷从门缝看了一眼,花花绿绿的,红的青的都有。” 元春放下心来,团花红袍和团花青袍的侍卫都是天子近臣,文帝派心腹调查淑妃的死因,不管实情是什么,侍卫们最后只会给出一个体面的说法——文帝性情刚硬,容不得后宫传出任何倾轧争斗之事。贤妃能够荣宠数十年,其中一个原因,就在于她能够把后宫治理得井井有条,营造出一派欣欣向荣的和平景象,至于那些早亡的妃嫔,大多死得悄无声息,搅不起一点水花。 事情不出元春所料,御前侍卫们行事果断利落,当晚就让太医给出淑妃的死因:抑郁沉痛,引发旧疾,咳血而死。 六宫诸人对淑妃的死并不吃惊,淑妃身患不足之症,病了这么多年,不曾断过汤药,从不出席宫中的宴饮酒席,一年到头,总不见她出来应酬交际,许多年轻的妃嫔,甚至从来没见过淑妃。 其实大部分人都对淑妃的真正死因心知肚明,因为淑妃曾盛装打扮,妄图勾起文帝的旧情,失败之后,就伤心而死,死得也太凑巧、太及时了。 一个多年无宠的高位妃嫔,只能用自己的死亡,打动帝王,为女儿求来一份安稳。 不管是嘲笑,鄙视,同情,还是叹息,就算是为了讨好文帝,大家都对淑妃的死避而不提,权当淑妃真是病死的。 而月影阁的宫女太监,更是巴不得所有人都相信淑妃是因为太过悲痛才死的,不必上面的人吩咐,她们就自发宣扬淑妃整天茶饭不思,以泪洗面,早就病入膏肓了。 除了几名司药宫女因为照顾淑妃不周,还被关押在掖庭狱,其他被抓起来的宫女、太监全都无罪释放。 月影阁的宫女、太监们劫后余生,喜极而泣。 多么讽刺,淑妃的灵堂还没布置妥当,宫女们的眼泪还没擦干,已经忙着庆祝欢笑了。 淑妃的丧事,刚好就在大正月里,日子尴尬,太后和文帝又都心有忌讳,内务府不敢大操大办,连为淑妃择封号都是草草了事。 淑妃虽为后宫中位分仅次于贤妃的妃子,后事却办得仓促敷衍,连个普通妃嫔都不如。 母妃的后事办得潦草仓促,浓辉公主一反常态,没有吵嚷闹腾。淑妃下葬的那天,公主甚至没有掉一颗眼泪。 淑妃的百日当天,真真国的迎亲使臣暗示鸿胪寺卿,他们愿意遵照周朝礼仪,等公主出孝之后,再议迎娶之事。 真真国使臣名为退让,实则也是提醒。和亲的日期是早就定下来的,真真国的国书上盖了周朝玉印,不可能为了浓辉公主母孝在身,就推迟两国议定好的联姻大事。 然而文帝怜惜公主丧母,忽然一反往昔铁面冷情,几次在近臣面前提及公主年纪尚小,天真懵懂,还回忆了几桩公主年幼时的旧事,语气略带概叹。 能混到天子近臣的大员,个个都是滑不溜秋的人精,见此情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不等文帝发话,大臣们便争相上书文帝,直言浓辉公主乃直系公主,又逢母丧,远嫁藩国,恐怕不合礼制。 文帝这时候又举棋不定起来,把所有讨论公主和亲的折子留而不发。 最后朝臣们商量了一个办法,从宗室中挑选一个和浓辉公主年纪相当的宗女,许以丰厚赏赐,封为公主,代替浓辉公主和亲真真国。 文帝在早朝上怒斥建议找宗女代替浓辉公主出嫁的官员,说自己实在不忍让宗室人家骨肉分离,断然拒绝朝臣的提议。 朝臣们忽然间变得大胆无畏起来,不顾文帝铁青的脸,继续联名上折子。 如此三回之后,文帝才半推半就,让鸿胪寺代为挑选适合的宗女,代替浓辉公主和亲。 一直作壁上观的太子忽然蹦将出来,提出几个合适人选,朝廷中的大半官员附议,最后选中了南安郡王家的一个庶女,封为瑶光公主,和亲真真国。 浓辉公主听说之后,冷笑一声,“想必这位新公主,和我一样,在家时也是个不受宠的。” 元春不敢多说,心里则暗暗腹诽,与其说瑶光公主不受父亲和嫡母喜爱,还不如说瑶光公主倒了大霉,才会被太子给坑了。 太子提出的几个和亲人选,无一例外,都是近几年上蹿下跳、和荣王一系走得最近的皇亲贵族家的女儿。太子此举,不为其他,就是要警告南安郡王等人,他有的是法子收拾他们。 可怜郡王家的小姐,不管她在家里过得怎样,至少身份高贵,是本朝宗女,日后所嫁夫婿,非富即贵,如今却只能被迫和亲,一辈子都回不了中原,实在无辜。 瑶光公主的悲惨境遇,也提醒了元春,父族的荣辱兴衰,同样决定她日后的命运,除非她能够找到另外一个更加坚定更加稳固的靠山,否则一旦贾家失势,她的下场就和瑶光公主一样。 第30章 出阁 /290571红楼之贵妃升职记最新章节! 浓辉公主为代替自己和亲的瑶光公主准备了一份贺礼:两名贴身侍奉的女史。 郭女史和李女史如丧考妣,跪在殿外嚎啕大哭,祈求公主看在往日情分上,留下她们二人继续伏侍。 公主只淡淡地说了一句:“这是母妃生前交代过的,母妃大度宽和,不会惩治无辜的人,你们私底下到底做了什么,心里应该都有数。看在你们以前好歹还算忠心的份上,本宫不予细究。再继续胡搅蛮缠的话,可就不止和亲这么简单了。” 郭女史和李女史脸色一白,软到在地。 从知道公主即将和亲真真国的那一天开始,她们就一直在想办法打点关系,好尽快离开月影阁。装病只是其一,两人还曾偷偷摸摸找到清辉公主,表了一番忠心,表示愿意把浓辉公主从前做下的种种丑事全部公之于众,只求清辉公主给她们指一条明路。 清辉公主笑了半天,没有理睬她们。 好在这一条路虽然走不通,还有其他法子,浓辉公主骄纵任性,脾气暴烈,得罪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清辉公主不买账,总还有其他人。果不其然,有几个被浓辉公主当面讽刺过的妃子,向郭、李两人暗示,她们很愿意看浓辉公主出丑,只要她俩能让浓辉公主名声殆尽,她们可以搭把手。 郭、李两人还以为此计万无一失,甚至连出宫的一应行李物事都准备好了,谁能想到淑妃娘娘一死,文帝突然良心发现,改让宗室之女代女和亲呢? 到头来,浓辉公主不必和亲,她们竹篮打水一场空,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像贾元春那个小贱人一样,什么都不做呢! 她们哪里知道,为了把握好分寸,既表现出一定的忠心,又不至于太谄媚,元春背地里下了多少功夫?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无一例外都是演练过十几遍的。 太监们拖走呆若木鸡的郭女史和李女史后,姜嬷嬷收拾了行李包裹,正式拜别浓辉公主。 几日前,姜嬷嬷在淑妃的灵前当众宣布,她自愿随瑶光公主和亲藩国。 浓辉公主像是早就猜到了姜嬷嬷的打算,既没有生气动怒,也没有好奇追问,当场就允了姜嬷嬷的请求。 瑶光公主带着姜嬷嬷、郭李二人,登上真真国的海船,离开中原故土的当天,文帝就催促礼部为浓辉公主择婿。 这时候,满朝文武像是集体忘了淑妃娘娘下葬才没几天的事,争先恐后推荐适婚的勋贵子弟,以供礼部遴选,再没有人嚷嚷公主孝期出嫁不合礼制了。 礼部官员手脚麻利,从朝廷宣布选拔驸马,到浓辉公主出嫁,前后只花了差不多一个半月的光景。奴仆都是现成的,月影阁的头等宫女、太监一个不留,全部跟随公主出嫁,公主府是现成的皇家别院改建的,家具摆设一应俱全——浓辉公主到底还是在孝期中嫁了人。 驸马的人选是太后亲自定的,驸马出自书香门第,性情柔和,虽然才小小年纪,房里已有姬妾数人,不过这并不妨碍他成为最合适的尚主人选。浓辉公主就是一块爆炭,只能找个脾性软和、家族不显的驸马,日子才能过得长久。 浓辉公主出嫁前夜,特地把元春叫到寝殿。 因为淑妃走了才没多久,殿里没有张灯结彩,只贴了红艳艳的喜字,屋里光线昏暗,唯有妆台前燃了几枝火烛,拳头粗的喜烛里掺了香料,烧得滋滋作响。 公主披散着头发,坐在铜镜前,从镜中注视着元春模糊的倩影:“贾女史,明人不说暗话,你们四大家族,巴着太子哥哥这棵大树,自然和贤妃势不两立。我只问贾女史一句,假如日后太子哥哥失势,四大家族转而投靠二皇兄,贤妃许下厚赏来拉拢你,你是不屑一顾,还是顺势而为?” 元春低首敛容:“公主说笑了,臣女一介侍读女史,既入深宫,哪里能得知朝堂上的事,又怎么会和贤妃娘娘有牵扯?” 浓辉公主脸上浮起一丝微笑,眼光却是冷的,“如果你成了太子哥哥的女人呢?” 元春微微变色,沉吟片刻,竟然也跟着笑了,“公主已经知道臣女的答案,又何必再来试探臣女?” 浓辉公主拈起一枚冻成花瓣状的香玉膏,匀在双颊上,眼瞳里闪过一丝寒光,“将来贤妃向贾女史许下好处的时候,但愿贾女史还记得这一刻的决心。” 浓辉公主出嫁当日,各宫妃嫔和皇子妃们都来送行。 宁王自幼多病,娶的嫡妻也是个药罐子,宁王妃不到二十岁就香消玉殒,之后宁王深居简出,再未续娶。所以荣王妃虽然排行第二,其实和长嫂无异,公主出嫁,她这位二嫂子,自然得好好表现一番,才能显示她的长嫂风范。 公主在里间梳妆打扮,荣王妃站在殿门外,一时嫌茶水淡了,一时说窗户上的彩纱颜色不正,一时又骂小太监们送错了头面首饰,一把子娇滴滴的轻柔嗓子,把月影阁的宫女和太监们支使得团团转。 太子妃身为储妃,看不惯荣王妃忙前忙后、动不动就以长嫂自居的矫情做派,言谈间几次指桑骂槐,讥笑荣王妃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荣王妃出身高贵,夫君荣王势头正盛;太子妃是先皇后的嫡亲侄女,丈夫是一国储君,三皇子妃、四皇子妃、五皇子妃夹在中间,哪一边都不敢得罪,整天在夹缝中摸爬滚打,早已经练就一身摇摆不定的好功夫,正可谓刀切豆腐,两面光:这一边才笑声笑语,奉承了荣王妃几句漂亮话,一转眼,就和太子妃坐在一起,悄声数落荣王妃的种种丑态。 皇子妃们聚在一处,你来我往,话里藏刀,倒是给这场仓促的婚事添了几分人气。 忙乱间,史玉蟾悄悄找到元春,话没出口,先捂着嘴巴笑了半天:“好妹妹,咱们以后总算可以在一处了!” 浓辉公主去求了太子,要把元春送给太子使唤,太子已经应下了。 等公主出嫁,元春和抱琴就要挪到东宫去。 元春避开史玉蟾伸过来的手,“太子妃就在隔壁呢,姐姐小心些。” 史玉蟾的脸色一黯。 浓辉公主在给元春安排下一条捷径的同时,也给她挖了一个陷阱。 公主明明可以通过太子妃把元春送到东宫,这样一来,元春的身份才算名正言顺。可公主偏偏要越过太子妃这个女主人,直接找上太子,如此一来,元春就成了公主送给太子哥哥近身使唤的宫人,除了太子,其他人无权分派元春。 公主此举,几乎是明晃晃折太子妃的面子,太子妃要是还给元春好脸色看,就枉为崔氏嫡女了。 刚才元春在里间伏侍浓辉公主佩戴凤冠,一旁的太子妃看她的眼神委实不大和善,连荣王妃她们都察觉到了。 史玉蟾成为太子良媛之后,太子妃一直对她不坏,最近更是常常刻意抬举她,她这个时候在人前亲近元春,一来,肯定会引来太子妃的不满,二来,还会落一个忘恩负义的坏名声。 “要不是妹妹,我也到不了太子爷身边伺候。难不成就因为公主和太子妃的一时意气,我以后都不能和妹妹好好说话了?” 元春摇摇头,她对史玉蟾的种种,在外人看来,不算什么,太子妃对史玉蟾的优待,才是史玉蟾天大的福分和恩赏,“姐姐在太子妃跟前讨生活,自然要以太子妃为先。咱们是多年的姐妹情分,岂会因为这点小事就真生分了?如今不过是暂时避忌些,背着人,咱们还是和从前一样。等太子妃气消了,什么都好说。” 史玉蟾叹了口气,还要说什么,忽然看到太子妃身边的侍婢在朝自己招手,心里一突,匆匆撇下元春,走到廊檐底下,陪笑道:“碧霞姐姐叫我做什么?” 碧霞瞥一眼远处的元春,冷哼了一声,“殿下叫良媛过去回话。” 史玉蟾不敢耽搁,一径走到侧间,隔壁传来一阵阵欢声笑语,荣王妃带着其他皇子妃在那边说笑,恍惚有人说了一句关于永昌驸马的什么笑话,长廊里的宫女们都笑得前仰后合,笑声几乎掀翻屋顶的琉璃瓦。 太子妃不耐烦和荣王妃打机锋,没有过去凑热闹,独坐在窗下,斜睨史玉蟾一眼,慢悠悠道:“本宫恍惚听说,史良媛和贾女史很要好?” 史玉蟾心里有点七上八下,想起元春的嘱咐,小心翼翼道:“妾和贾女史自幼相识,感情还好,不过自进宫以来,妾就没怎么见过贾女史,难免疏远了许多。才刚贾女史拉着妾说了一通话,妾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呢!” 太子妃嗤笑一声,“人还没过来呢,就先惦记着打探消息了!她问了什么没有?” 史玉蟾悄悄松了口气,“也没什么别的话,不过是问宫里有什么要避讳的地方,殿下您平日爱吃什么,有什么喜好罢了。” “她就没问太子爷?” “这倒没问呢。” 太子妃扫了窗外的侍从一眼,“是本宫糊涂了,那个妖精只怕早就把爷的脾性摸得一清二楚了,何必再来问你?” 侍婢碧霞和金花附和道:“殿下说的极是,这个贾元春,不可不防啊!” 太子妃面色阴沉,轻轻点了点头。 史玉蟾眉头微微一皱,眼里尽是忧愁,元春还没正式领差,就已经招来太子妃的忌惮和厌恶,以后可怎么是好? 元春准备了几包银两,送给跟随浓辉公主出嫁的头等宫女们。 其他宫女都欢欢喜喜地接了元春的赠礼,她们何其有幸,能够活着踏出紫禁城。公主府富丽堂皇,用度豪奢,而且出入自由,可以和故乡亲人通信,幸运的话,还能找一个好夫婿,比留在宫中枯守一辈子强多了。 唯有绿萼婉拒了元春的好意,“元春妹妹,咱们也算是好了一场,临走之前,我别的都不求,只想问你一件事。” 元春看清绿萼脸上的神色,已经猜到几分,“绿萼姐姐,宫女一旦入宫,就等于是一脚踏进棺材里。如今你能陪公主出嫁,是千载难逢的机遇,别人求都求不来,姐姐安心侍奉公主就好,何必再管宫里头的事?” 绿萼紧紧扣住元春的手,目光执着:“她们是不是都活不成了?” 第31章 交接 /290571红楼之贵妃升职记最新章节! 元春知道,绿萼问的,是长秋宫的宫女、嬷嬷和太监。 司药宫女在掖庭狱苦熬了三天,受不了严刑拷打,先后咬舌自尽。 淑妃吃了汤药和点心之后呕血而亡,不管是别人投、毒,亦或是淑妃自己了断,尚食局的宫女都脱不了干系,掌管方子药剂的司药宫女更是首当其冲,难逃一死。 宫里的人见得多了,听说司药宫女没了,连眼皮子都没眨一下。 淑妃的丧葬事宜期间,绿萼偶然发现,从长秋宫出来、被打散到各处当差的宫女、嬷嬷、太监们,忽然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了,有的病死了,有的老死了,有的因罪受杖责而死,更多的直接凭空消失,仿佛压根就不曾存在过。 这事本来极为隐秘,因绿萼和长秋宫的几个宫女要好,担心姐妹们的安危,费心查了大半个月,才看出一点端倪来。 司药宫女管理淑妃的饮食,死得并不突兀。然而淑妃后来吃住都在月影阁,除了贴身的侍婢,其他侍从都是月影阁的宫人,而且淑妃最后明明是死在月影阁的,和长秋宫隔了老远,为什么文帝没有处置月影阁的宫女,却暗地里把长秋宫的宫女、太监都除掉了? 绿萼吓得夜不能寐,再不敢私下打听长秋宫的事。 姜嬷嬷放着掌事嬷嬷不做,自愿随瑶光公主和亲,公主打发走郭李两名女史,唯独把元春送到太子身边……这一切异状,都让绿萼隐隐觉得,姜嬷嬷知道真相,公主知道真相,元春,十有八九也知道。 元春确实知道,不然公主怎么放心留下她这颗钉子? 太医诊断,淑妃是误用过量的药物才呕血死的。而那些药物,就出自太医院。 早在定下和亲人选的时候,文帝就命太医院更改淑妃的药方,务必使久病的淑妃迅速康复,至少在公主出嫁之前,淑妃不能和以前一样缠绵病榻。 淑妃的病是顽疾,只能慢慢调养,根本不可能根治,太医们换了好几个方子,都不顶用。 太医院束手无策时,贤妃想了个法子,让太医在淑妃的药方里添上一种药物,这种药物原本是番邦国家流传的一种禁品,服用期间必须十分小心用量,长期使用,或者大量使用,都会对身体造成很大的伤害。但如果只是短时间内服用,不仅能减轻病痛、使人心情愉快,而且害处也有限。 文帝听说淑妃换了新药方后,果然精神大好,没有说什么,算是默许了贤妃的建议。 淑妃去景春殿求文帝收回和亲旨意的那天,曾无意中听到两人的对话。文帝显然没有把她和浓辉公主放在心上,说起药方子的事,就像和贤妃在拉家常一样,一点都不避忌,甚至连近身太监都没有屏退。 淑妃性子平和,就算被逼到绝境,也从没动过自我了断的念头,直到这一刻,她才是真的心如死灰。 被抬回月影阁时,淑妃已经存了死志。她懦弱了一辈子,所有的心机,最后都用在了怎么策划自己的死亡上面。 太医院所有太医都以为淑妃不知道新的药方子有鬼,是司药宫女熬药时不小心出了差错,给错了分量,淑妃喝了药,才会一命呜呼。 可能是淑妃这些年来实在是太软弱了,文帝根本没有对淑妃的死起疑心。贤妃大概能猜到几分,但是此事是她提议的,淑妃死了,她忙着撇清干系还来不及,哪里还敢多嘴。 可笑淑妃确实是自尽而死,宫女们谣传的都是事实,唯有文帝和太医院反而笃定淑妃的死因不简单,是误用过量的番邦药物而死的。 淑妃虽然不曾受宠过,但到底也在文帝身边待了几十年,深知文帝的秉性,她刻意伪造出一副枉死的假象,文帝或许不会同情怜惜她,但是为了掩盖他的错误,以示自己问心无愧,肯定会善待浓辉公主一二。 长秋宫的宫女、太监,姜嬷嬷,都知道药方子的事,所以姜嬷嬷宁愿远走藩国,也不肯留在京城。 浓辉公主从母妃的心腹口中得知所有真相后,大哭了一场,从那之后,公主再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文帝是一国之君,公主不能恨自己的父皇,也不敢恨自己的父皇,因为公主知道,一旦自己言谈间露出一丝恨意,文帝马上就能瞧出端倪,那淑妃的牺牲就白费了。 公主只能把所有仇恨,都投诸在贤妃身上。而想要对付贤妃,只能从太子那边下手。思量过后,公主决定把元春送入东宫。元春出自太子一系的荣国府,和贤妃早有仇隙,而且似乎和太子关系匪浅,是最适合的人选。 其实公主并没有对元春抱什么很大的期望,但是来日方长,谁又能说得准呢?埋下一颗钉子,就算派不上大用场,至少还能当个传话筒。 公主把淑妃的真实死因透露给元春知道,一半是为了试探元春,一半是也是为了警告元春。 元春将计就计,老老实实登上浓辉公主的贼船,反正她只是一个小人物,还轮不上她去和贤妃争锋相对,等到她真的能和贤妃平起平坐的那一天,她哪里还用畏惧公主? 可绿萼不一样,她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宫女,出宫以后,依旧还是在浓辉公主身边当差,知道淑妃死因的种种真相,对她没有一点好处。 元春抽回被绿萼抓着的手,故作茫然:“绿萼姐姐,你问的是谁?” 绿萼见元春装糊涂,脸上划过一丝失望,忽然自嘲似的轻笑一下,悠悠道:“罢了,就当我在胡言乱语好了。” 元春微微一笑,把装了银两的荷包推回绿萼手上。 绿萼这一次没有推辞。 按着浓辉公主的意思,来赴宴的都是诸位皇子妃和高阶妃嫔,没有宴请朝廷命妇和皇亲贵族。 孝期中的喜宴,就算满席珍馐海味,满室珠环翠绕,终究还是带了几分寥落之意。 公主凤冠霞帔,拜别太后和文帝,由太子和诸位皇子送出神武门。 悠扬的喜乐声还未远去,太监们已经领着粗使宫女打扫月影阁了。 抱琴收拾好包袱,站在朱漆宫门底下,怅然道:“在这住了一年,走的时候还挺舍不得的。” 元春摇摇头:“我看你是舍不得万公公吧。” 抱琴潇洒地摆摆手,“义父到外边过逍遥日子去了,肯定早把我这个干亲给忘啦!” 元春嗤笑一声。 浓辉公主喜欢万公公做的茶点小食,特意点名要万公公陪嫁,万公公眼下已经是公主府厨房的大管事了。 抱琴懊恼地嘟嚷了几句,转眼又咧着嘴巴,笑得爽朗:“真忘了才好呢,反正以后都见不着了。从今天开始,我也要把义父忘了!” 元春心里一恸,脸上的笑容戛然而止。 沉默间,两名太监由远及近,走到元春身边,“贾女史,这就随咱家去东宫吧。” 来的是个熟人,元春进宫第一天,正是由眼前这位洪公公领进月影阁的。 许久不见,洪公公依然是一张熟悉的和气面孔,“还没恭喜贾女史呢,进宫才一年,已经连升三级,是从五品的令侍了。咱家果然没有看错,贾女史日后飞黄腾达了,可别忘了咱家。” 元春眉头微蹙,还没说话,洪公公拈着兰花指,笑得见牙不见眼:“哎哟哟,瞧我这张嘴,以后只有贾令侍,哪还有什么贾女史啊!” 抱琴一脸惊喜之色,忍不住插言道:“公公,你说的是真的?” 洪公公故意冷哼一声,“怎么,咱家还能诓骗你们不成?太子爷亲口吩咐的,岂会有假?” 抱琴欢喜不已,围着元春转了一圈,啧啧道:“姑娘,太好了!” 元春敷衍地笑了两声,等洪公公背过身去,脸色立刻阴沉下来,悄悄叹了口气:太子果然睚眦必报,刻意越级提升她的品阶,不是等于把她架在火上烤么!早知道这么快就要到太子眼皮子底下当差,大朝会那天,太子被孔雀拦住去路的时候,她实在不该笑的。 想起孔雀,元春忽然又有些幸灾乐祸:公主好像把孔雀送给太子了? 走在去东宫的路上,抱琴一直笑得合不拢嘴,一会儿找洪公公打听令侍的月钱是多少,能管多少个宫女、太监,一会儿悄悄扯元春的衣袖,“姑娘,你现在是不是比甄姑娘的品阶还要高呀?” 元春瞪了抱琴一眼,“得了,这会子随便你怎么撒欢,我都不管。等到了东宫,你敢露一个笑脸,我就打发你去安养堂照顾王家表姐。” 抱琴吐吐舌头,“家里的老爷们升官的时候,都要请人看戏吃酒,下人们还能得赏钱呢,姑娘这也是升官,怎么连笑一下都不成了?” 第32章 罚跪 /290571红楼之贵妃升职记最新章节! 东宫在紫禁城东面,文华殿东北角,内中正殿、中殿、后殿都是一色的红墙绿瓦,殿前东西配殿各三座,此外还有耳房、卷棚、膳房、净房等殿宇,拢共有房屋一百余间。 因为太子妃一直没有生育,东宫人口简单,除了太子、太子妃,只有七八个宫人侍妾,一大半房屋偏殿都空置着。 太子平时在承华宫接见属臣、处理政务,内院宫人女眷则居于撷芳殿,太子妃坐卧起居的正院又名绛麟阁。 太子妃是从一品宫眷,地位仅仅在太后、皇后之下,将来太子登基,太子妃就是名正言顺的皇后接班人。按规矩,东宫治内之权原本是由皇后亲自负责的,先皇后早逝,贤妃代掌凤印,按理来说可以代管东宫,可太子和贤妃交恶,坚决不许贤妃插手东宫的事务,所以太子妃全权接管了东宫治内。 元春在东宫的第一件差事,就是去绛麟阁拜见太子妃,给太子妃磕头。 洪公公所言不虚,太子确实任命元春为从五品的令侍女官,还特地指名让她负责书房的经籍图书、笔札几案之事。 东宫其他女官看元春的眼神,就像一支支淬毒的利箭,如果这些利箭有形的话,已经在元春身上剜出无数个血洞了。 甄韵节也和其他人一样,一脸愠色,神情冷淡,元春和她打招呼时,她不理不睬,冷笑一声,转身就走。 抱琴气得咬牙:“哼,他们甄家不就是有个给皇上做过奶嬷嬷的保圣夫人么,有什么了不起的!咱们家老国公还跟着先帝打过江山呢!” 元春低喝一声:“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又想饿肚子了?” 元春最近给抱琴立了新个规矩,假如她犯错的话,就罚她连饿两顿。抱琴不怕打,不怕骂,就怕吃不着饱饭。 一听说元春要罚她,小丫头连忙闭紧嘴巴,不言语了。 元春摇摇头,叹了口气,按理说,她们几个家族关系密切,为了同一个目的入宫,应该是最稳固的联盟才对,可甄韵节对太子动了真情,一头扎进儿女情长里头,容不得任何人抢夺太子的注意力,长此以往,只怕要生事端。 掌事嬷嬷杨姑姑把代表令侍身份的腰牌和绿地海棠花制服交给元春,“贾令侍,太子爷交代了,让你在书房伺候笔墨。待会儿你去绛麟阁向太子妃请安之后,宫女会带你去书房认一回路。记得明天卯时一刻就得在书房候着,可别误了时辰。” 杨姑姑不苟言笑,态度冷淡,但并没有刻意刁难元春,还提醒她不能熏香抹粉,太子爷读书的时候,最讨厌身边宫女身上有味道,香味也不行。 元春心里忖度着,杨姑姑事无巨细,把太子的喜好全都如实告诉自己,应该不是太子妃的人。 元春从杨姑姑房里出来,把行李衣裳交给抱琴看管,跟着宫女,走进绛麟阁。 一个圆脸大眼睛的宫女看到元春,先撇了撇嘴,“贾令侍在这跪着等吧,太子妃和良媛、选侍她们说话呢,这会子不得空见你。” 说着话,手指往院子当中一指。 墙角搭了葡萄架,架上爬满藤蔓,另一角栽有枣树,枣树下摆有数口大缸,缸里养了几丛莲叶,花池子里姹紫嫣红,一盆盆茶花开得正艳,院子花团锦簇,四角都浓荫匝地,凉爽宜人。 唯有院子正当中,用雪白的鹅卵石砌了一条羊肠小道,容宫女们行走,没有树木花丛遮挡,白晃晃露在太阳底下。 元春二话不说,端端正正跪在院子当中,大大方方任院子里的宫女们打量。 先有浓辉公主打太子妃的脸面,后有太子刻意越级提拔,换了谁都会攒一肚子火气。元春早就做好面见太子妃时吃点苦头的准备了:离开月影阁之前,她特意换了一件挺爽透气的宫绸袍衫,裙子底下穿了素绒足袜,袖子里藏了提神的冰片香块,头上只挽着一个寻常的小抓髻,簪环朴素,没有什么分量,不会累沉沉的压着脖子——元春觉得自己想得很周全,蛮可以坚持一两个时辰。 反正外面不是风雪交加的冰天雪地,当头不是酷暑天的炎炎烈日,阳春三月,微风拂面,日头晒在身上,暖酥酥的,跪就跪罢。 一炷香过后,听得正院一阵清脆笑声,值守在门前的宫女打起帘子,几个锦罗裹身、头戴珠翠的少年妇人依次走了出来。 史玉蟾正和其他选侍说笑,余光扫过跪在院子里的女官,觉得有些眼熟,不免多看了两眼,笑容霎时凝在嘴角。 “哟,这是哪个宫里的宫女,可怜见的,怎么跪在外面?史妹妹认不认得?” 史玉蟾咬着嘴唇,“我才来东宫多久,连身边几个人都还没认全呢!周姐姐是爷身边的老人,伏侍爷和太子妃多年,连后殿的粗使宫女都能一个个叫出名号来,怎么倒问起我来了?周姐姐是不是昨天春饼吃多了,还没晃过神来?” 周娇娥斜睨着史玉蟾,“不过是白问一句罢了,史妹妹好大的火气,到底是良媛呢,原是比我们更有脸面的。” 史玉蟾满心不耐烦,冷哼一声,抬脚走了。 周娇娥对着史玉蟾的背影啐了一口,拉住另一个选侍吴盈,“吴姐姐,你看,史良媛分明和那贾元春一个鼻孔出气,殿下不过是给贾元春一个下马威罢了,瞧史良媛心疼的,眼圈都快红了。只有殿下还蒙在鼓里,以为史良媛和贾元春撇开关系了。” 吴盈啊了一声,茫然四顾,“贾元春是谁?” 周娇娥翻了个白眼,“吴姐姐,你也太老实了。”附在吴盈耳边,压低声音,做贼似的,悄悄道,“前儿个夜里,爷和殿下在屋子里摔摔打打的,吵得满院子都听见了,可不就是为了这个贾元春么!听说她是荣国公家的嫡长女,贾家送她进宫的名头倒是好听,什么才德兼备,选为公主侍读,其实还不是直接往爷床上送的么!” 吴盈眼神有点躲闪,“哎,原来是荣国公家的。” 周娇娥嗤笑一声,满脸不屑,“什么国公府,都是老掉牙的旧事了,他家现在就靠着祖宗留下的宅子吃饭,家里连个正经做官的都没有。哪里像吴姐姐家,吴大人是两朝元老,就不必说了,姐姐的兄弟也个个有出息,一个是大理寺卿,一个是翰林院学士,这才是世家大族该有的气象呢!贾家人不管见了谁,都得点头哈腰装奴才,到吴大人跟前,更得吓破胆子。吴姐姐何必顾忌他们贾家?” 吴盈嗐了一声,“怎么说也是国公之后,咱们还是待她客气一点。” 周娇娥一扭腰,“吴姐姐,你有涵养,对谁都客客气气的,我可忍不了这口气!一个两个的,好好的清白女儿,专会狐媚子勾人,天天往爷跟前凑,什么姑表姐妹,远房亲戚,巴不得爷把他们全家老小都收用了,他们既做得出来,我还不能说两句?” 吴盈脸色一变,偷偷往正殿里头张望一阵,“我身上有些腻烦,得回房换身衣裳,先回去了,妹妹自便。” 话还没说完,已经转身急急走了。 “吴姐姐怎么就走了?” 周娇娥气得一跺脚。 一个穿鹦哥色宫装的宫女从撒花帘子后面转出来:“周选侍有空在这嚼舌根,怎么殿下交待你做的坎肩,拖拖拉拉半个月了,还没做完?” 周娇娥眉毛一竖,开口就要骂人,等看清来人是太子妃的贴身侍婢碧霞,连忙收起怒色,陪笑道:“瞧我这记性,原是昨天就做好的,偏巧今早走得急,忘了带来。” 碧霞冷哼一声,丢下一脸谄媚的周娇娥,走到廊檐底下,扫了一眼跪得笔直端正的元春,又回房去了。 周娇娥这时候已经回过味来,心里顿时七上八下的,最近可不是听说太子妃的娘家要把太子妃的堂妹送到东宫来伺候太子么,她刚刚那些话,不知道的以为她在讽刺贾家、甄家,知情的,还以为她在暗中讥刺太子妃呢! 等碧霞走了,周娇娥心口一松,吐了口气,“吴盈那个贱人,瞧着憨厚,里头也是一肚子坏水!眼看着我往坑里跳,她倒在一边当好人!” 碧霞进到里间,走到东边侧殿的南窗下,靠着炕沿,小声道:“殿下,贾元春还在外头跪着呢!” 太子妃斜倚在软枕上,闭着眼睛假寐,神情倦怠,“谁耐烦理她?先让她跪着罢。” 碧霞没说话,朝一旁坐在小杌子上剥核桃的金花使了个眼色。 金花放下小钳子,“殿下,外头人多眼杂,保不齐就有多嘴的到爷跟前嚼蛆,怕是不好呢。” 太子妃霍然睁开眼睛,冷笑道:“瞧见就瞧见,本宫何曾怕过他?本宫是太后和皇后姑姑钦定的太子妃,处置几个小妖精,天经地义,谁都挑不出错来,他难不成还能把本宫废了!” 金花连忙劝道:“殿下何苦说这些气话,爷本来就是个倔脾气,最受不得别人和他强嘴。殿下只要稍微软和一些,爷顺着梯子就下来了,闹了大半年了,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殿下不好过,爷脸上也不好看,外人看着更不是事。爷和殿下越来越疏远,到头来还不是便宜了别人!” 碧霞附和道:“这些年,爷处处敬着殿下,一个月里,总有二十多天歇在正殿,从不把那些侍妾放在眼里,宫里哪一个妃嫔不羡慕殿下?殿下想一想爷待您的情分,为了一点子芝麻小事,至于么!” 太子妃抿着嘴唇,半晌不说话。 碧霞接着道:“殿下和爷僵了这么久,再大的气,也该撒完了。天气暖和起来,去年冬天做的酒糟腌鲤鱼能开坛了,爷素日爱吃这个,奴婢这就去吩咐膳房添几道精致菜蔬,再备一壶好酒,殿下把爷请过来,就着好酒好菜,和爷说说笑笑,把话说开,夫妻俩还能有隔夜仇?” 太子妃面色冷肃,眼圈忽然一红,“你们别瞒着我,我那四妹妹是不是就快进宫了?” 碧霞和金花面面相觑,不敢接话。 太子妃忍着眼泪,“我知道,早晚有这一天的,担惊受怕了这么久,到底还是来了。”顿了片刻,太子妃忽然抓起一枚并蒂莲纹红地金花缎面枕头,掼在地上,表情狰狞:“滚,没用的奴才,都给本宫滚出去!” 碧霞叹了口气,拉着手足无措的金花退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