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鹰飞》 第一章 青城死士 /291512九月鹰飞最新章节! 晨。 久雪初晴,酷寒却使得长街上的积雪都结成冰,屋檐下的冰柱如狼牙交错,仿佛正等待着择人而噬。 可是街上却没有人,家家户户的门窗都紧紧地关着,密云低压,天地间竟似充满了一种足以冻结一切生命的杀气。 没有风,连风都似被冻死。 童铜山拥着貂裘,坐在长街近头处的一张虎皮交椅上,面对着这条死寂的长街,心里觉得很满意。 因为他的命令早已被彻底执行。 他已将这条长街辟为战场,不出半个时辰,他就要以西城老杜火烫的血,来洗清这条街上冰冷的积雪。 在那一刻到来之前,若有一个人敢走上这条长街,他就要砍断这只脚。 这是他的城市,无论谁都休想在他的地盘上插一脚。 西城老杜也休想。 除了卫八太爷外,他绝不允许任何人在他面前,挡住他的路。 数十条青衣劲装的大汉,束手肃立在他身后。 他身旁却还摆着两张同样的虎皮交椅,一个脸色惨白、满面傲气的年轻人,身上披着价值千金的紫貂,懒洋洋地靠在左面一张椅子上,用小指勾着柄镶着宝石的乌鞘长剑,不停地甩来甩去。 对他说来,这件事根本就很无聊,很无趣。 因为他要杀的并不是西城老杜这种人,这种人还不配他出手。 右面的一个人年纪更轻,正在用一柄雪亮的雁翎刀,修自己的指甲。 他显然尽量想作出从容镇定的样子来,但一张长满了青春痘的脸,却已因兴奋而发红。 童铜山很了解这年轻人的心怀。 他自己第一次被卫八太爷派出来执行任务时,也同样紧张的。 但是他也知道,这年轻人既然能在卫八太爷门下的十三太保中名列十二,手上的一柄雁翎刀,就必定不会令人失望。 紧闭着的屋子里,忽然传出一阵孩子的哭声,划破了天地间的寂静。 哭声刚响起,就停止,孩子的嘴巴显然已被大人们堵住。 一条皮毛已脱落的老狗,夹着尾巴,从墙角的狗洞里钻出来,窜过长街。 那脸上长着青春痘的少年,看着这条狗窜到街心,眼睛里仿佛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左手慢慢的伸入衣襟里,突又很快地挥出。 刀光一闪,狗已被钉死在街心,刀恰巧贯穿了它的咽喉,它的血流过雪地时,也同样是鲜红的。 童铜山精神一振,脱口而赞道:“好,十二弟好快的出手。”这少年显然也对自己的出手很满意,傲然道:“童老三既然已传令下去,无论是人是狗,只要敢闯到这里来,我段十二都要他的命。” 童铜山仰面大笑,说道:“有辛四弟和十二郎这样的少年豪杰在这里,莫说只有一个西城老杜,就算是十个,又何足惧?” 辛四却冷冷道:“只怕今日是轮不到我来出手。” 他小指上勾着的长剑突然停止晃动,童铜山的笑声也突然停顿。 古老而倾斜的长街另一头,已有一行人很快地走了过来。 一行二十六八个人,全都是黑短袄、扎脚裤,脚上薄底快靴,踏在冰雪上,“沙沙”地发响。 为首的一个人,浓眉大眼,满面精悍之色,正是西城第一条好汉,“大眼”老杜。 看到了这个人,童铜山的脸立刻绷紧,连瞳孔都似已收缩。 一个劲装佩剑少年从后面窜出来,一步窜到他身后,扶剑而立。 只听刀弦之声急响,后面的数十条青衣大汉,一个个都已弓上弦,刀出鞘,严阵而待。 杀气更浓,除了那一阵阵如刀锋磨擦的脚步声之外,天地间,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 眼见对面这一行人已越走越近,谁知就在这时,街道旁一扇窄门突然被推开,十三四个白衣人鱼贯走了出来,迎上了西城老杜,其中一个人低低说了两句话,西城老杜竟一言不发,原地站住。 这一行白衣人都向童铜山走了过来,童铜山这才看出他们身上竟只穿着件白麻单衣,背后背着卷草席,手上提着根短杖,赤足穿着草鞋。 在这种酷寒的天气里,这些人看来丝毫没有寒冷畏缩之色,只不过手脚都已冻得发青,脸也是铁青的,青中透白的脸上,完全没有表情,竟像死人的脸一样,显得说不出的诡秘可怕。 走过那死狗旁边时,其中一人突然俯下身,解下背后的草席,卷起了这条死狗,用本来系草席的长绳捆起,挂在木仗上,再大步追上他的同伴。 段十二的脸色已变了,左手又慢慢地伸入怀里,似乎又要发刀。 童铜山却用眼色止住了他,压低声音道:“这些人看来都透着点古怪,我们不如先摸清他们的来意再说。” 段十二冷笑道:“就算他们现在看来有点古怪,变成死人后也不会有什么古怪了。” 他嘴里虽这么样说,毕竟还是没有出手。 童铜山却又沉声唤道:“童扬!” 身后那劲装佩剑的少年,立刻应声道:“在。” 童铜山道:“等一会你先去估量他们的武功,一不对就赶紧回来,千万莫死缠滥斗。” 童扬的眼睛里已发出了光,扶剑道:“弟子明白!” 只见刚才说话的那白衣人一摆手,一行人竞全都在一丈外站住。 这人青渗渗的一张马脸,双眼狭长,颧骨高耸,一张大嘴不合的时候都已将咧到耳下,装束打扮虽然也跟别的人没什么两样,但无论谁一眼就可看出,他必定是这些人之中的首领。 童铜山当然也已看出,一双发亮的眼睛正盯在这人身上,突然问道:“尊姓大名?” 这人道:“墨白。” 童铜山道:“哪里来的?” 墨白道:“青城。” 童铜山道:“来干什么?” 墨白冷冷道:“但望能够化干戈为王帛。” 童铜山突然纵声长笑,道:“原来朋友是想来劝架的。” 墨白道:“正是。” 童铜山道:“这场架就凭你也能劝得了么?” 墨白脸上还是全无表情,连话都不说了。 童扬早已跃跃欲试,此刻一个箭步窜出去,厉声道:“要劝架也容易,只不过先得问问我掌中这柄剑答不答应。” 他一反手,“呛”的一声,剑已出鞘。 墨白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后面却有个最瘦最小的白衣人窜了出来,竟是个十四五岁的孩子。 童扬皱眉道:“你这小鬼干什么?” 白衣童子的脸上居然也是冷冰冰的全无表情,淡淡道:“来问问你的这柄剑答不答应。” 童扬怒道:“就凭你?” 自衣童子道:“你是用剑的,我恰巧也是用剑的。” 宣扬突然也纵声狂笑,道:“好,我就先打发了你再说。”无声中,他掌中的剑已毒蛇般刺出,直刺这白衣童子的心口。 白衣童子双手一分,竟也从短棍中抽出了柄窄剑。 童扬一着“毒蛇吐信”刺过去,他居然不避不闪,连眼睛都没有霎一霎。 只听“哧”的一声,童扬手里的剑,已刺入了他的心口。 鲜血红花般飞溅而出时,他手里的剑,竟也刺出一着“毒蛇吐信”,刺入了童扬的心口。 突然间,所有的动作全都停顿,连呼吸都似乎已完全停顿。 刹那间,这一战已结束! 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几乎不能相信世上真有这么样的人,真有这么样的事。 鲜血雨一般落下,雾一般消散。 雪地上已多了点点血花,鲜艳如红梅。 白衣童子的脸上,还是完全没有表情,只不过一双眼睛阴恻恻死鱼般凸出,他还是看着童扬,眼睛里竞似还带着极冷酷的讥消之意。 童扬的脸却已完全扭曲变形,眼睛里更充满了惊讶、愤怒、恐惧。 他也不倌世上竞真的有这种人,这种事。 他死也不信! 他们就这样面面相对着站在那里,突然间,两个人的眼睛全都变得空洞、无神。 然后两个人就全倒了下去。 一个白衣人从后面慢慢地走出来,解下了背后的草席,卷起了死者的尸体,用系草席的长绳捆住,挂在短杖上,又慢慢地走了回去。 他脸上也仍然冷冰冰的全无表情,就和他的同伴刚才卷起那条死狗时完全一样。 狂风突起,从远方吹过来,风中还带着远山上的冰碴子。 童铜山身后的大汉们,却只觉得掌心在冒汗。 墨白凝视着重铜山,淡淡道:“阁下是否已肯化干戈为玉帛?” 段十二突然纵出去,厉声道:“你还得再问问我这柳刀……” 一个白衣人慢慢地从墨自身后走出来,道:“我来问。” 段十二道:“你也是用刀?” 这白衣人道:“正是。” 他的手一分,果然从短杖中抽出了一柄刀。 段十二这才看出,他们手里的短杖,有宽有窄,有圆有扁,里面藏的兵器显然都不同。 别人用的若是剑,他们就用剑来对付,别人用的若是刀,他们就也用刀。 段十二冷笑一声,道:“好,你先看这一刀。” 他身形半转,雁翎刀已带着劲风,急削这白衣人的左肩。 白衣人居然也不避不闪,掌中刀也以一着“立劈华山”,急削段十二的左肩。 但段十二的武功,却显然不是童扬能比得上的,他招式明明已用老,突然悬崖勒马,转身错步,刀锋反转,由八方藏刀式,突然变为倒打金钟,刀光如匹练般反撩白衣人的胸肋。 哪知白衣人也悬崖勒马,由八方藏刀式,变为倒打金钟! 他出手虽然慢了半着,但段十二若不变招,纵然能将对方立毙刀下,自己也万万避不开对方的这一刀! 白衣人不要命,他却还是要命的。 他一刀削出时,已先防到了这一着,突然清啸一声,振臂而起,凌空翻身,挥刀刺向白衣人的左颈。 这一着他以上凌下,占尽先机,白衣人全身都似已在他刀风笼罩下,非但无法变招,连闪避都无法闪避。 可怕的是,他根本也不想闪避。 段十二一刀砍在他颈上时,他的刀也已刺入了段十二的小腹! 三尺长的刀锋,完全都刺了进去,只剩下一截刀柄。 段十二狂吼一声,整个人就像是旗花火箭似的,直窜上两丈! 鲜血雨点般地落下来,点点全都落在这白衣人的身上。 他的一身白衣突然已被染红,但脸上却还是冷冰冰全无表情,直等段十二从半空中跌下来,他才倒下去。 对他来说,死,就像是回家一样,根本就不是件值得畏惧的事。 童铜山脸色已变了,霍然长身而起,厉声道:“这算是什么武功?” 墨白淡淡道:“这本就不能算什么武功。” 童铜山怒道:“这算什么?” 墨白道:“这只能算一点教训。” 童铜山道:“教训?” 墨白道:“这教训告诉我们,你若一定要杀别人,别人也同样能杀你!” 辛四突然冷笑道:“只怕未必。” 他还是用小指勾着剑上的丝带,慢慢地走了出来,剑鞘拖在冰雪上,发出一阵阵刺耳的磨擦声。 可是他惨白的脸上,却似已有了光,眼睛里也在发着光,冷冷道:“我若要杀你时,你就休想杀得了我的。” 一个白衣人淡淡道:“只怕未必。” 他的话说完,人已到了辛四面前,身手显然比刚才两人快得多。 辛四道:“未必?” 白衣人道:“无论多辛辣狠毒的剑法,都有人可破的。” 辛四冷笑道:“杀人的剑法,就无人能破。” 白衣人道:“有一种人。” 辛四道:“哪种人?” 白衣人道:“不怕死的人!” 辛四道:“你就是不怕死的人?” 白衣人冷冷道:“生有何欢,死有何惧?” 辛四冷笑道:“你活着就是为了准备要死的么?” 白衣人道:“也许是的!” 辛囚道:“既然如此,我不如就成全了你。” 他的剑突然出鞘,刹那间已刺出七剑,剑风如破竹,剑光如闪电,只见满天剑影如花雨缤纷,令人根本就无法分辨他的出手方位。 白衣人也根本不想分辨,也不想闪避,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等着。 他早已准备要死的,对方的剑从什么地方刺过来,他根本就不在乎。 辛四七剑刺出,这白衣人竟连动都没有动,辛四的剑一发即收,七剑都被迫成了虚招,突然一滑步已到了白衣人背后。他已算准了这部位正是白衣人的死角,没有人能在死角中出手。 他要杀这个人,绝不给一点机会给这个人杀他。 这一招刺出,虚招已变成实招,剑光闪电般刺向白衣人的背脊。 只听“哧”的一声,剑锋已入肉! 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剑锋在磨擦着对方的骨头,但就在这时,他赫然发现这一剑并没有刺上对方背脊,却刺上了对方胸膛。 就在他招式已用老的那一刹那间,白衣人竟突然转身,以胸膛迎上了他的剑锋。 没有人能想到这一着,无论谁也不会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来抵挡剑锋。 坦白衣人竟以他自己作武器。 辛四的脸色变了,用力拔剑,剑锋显然已披对方的肋骨夹住。 他想撒手时,白衣人的剑已无声无息地刺了过来,就像是个温柔的少女,将一朵鲜花慢慢地插入瓶中一样,将剑锋慢慢地刺入他的胸膛。 他甚至连痛苦都没有感觉到,已觉得胸膛上一阵寒冷。 然后,他整个人就突然全部冷透。 鲜血红花般溅射出来,他们面对面地站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白衣人脸上是全无表情,辛四的脸却已因惊惧而扭曲变形。 他的剑法虽然比较高得多,出手虽然比白衣人快得多,但结果却是同样的。 这一战突然已结束。 童铜山霍然站起,又坐下,脸上已全无血色。 他并不是没有看过杀人,也不是没看过人被杀,但他却从未想到过,杀人竟是件如此惨烈、如此可怕的事。 杀人和被人杀都同样惨烈,同样可怕。 他突然觉得想吐。 墨白凝视着他,冷冷道:“你若要杀人,别人也同样能杀你,这教训你现在想必已该相信了。” 童铜山慢慢地点了点头,什么话都没有说,因为他根本已无话可说。 墨白道:“所以你也该明白,杀人和被杀,往往会同样痛苦。” 宣铜山承认,他已不能不承认。 墨白道:“那么你为何还要杀人?” 童铜山的双拳紧握,忽然道:“我只想明白,你们这么样做,究竟是为什么?” 墨白道:“不为什么!” 童铜山道:“你们不是老杜找来的?” 墨白道:“不是,我既不认得你,也不认得他!” 童铜山道:“但,你们却不惜为他而死。” 墨白道:“我们也不是为他而死的,我们死,只不过是想要别人活着而已。” 他看了看血泊中的尸体,又道:“这些人虽已死了,但却至少有三十个人可以因他们之死而活下去,何况,他们本来也不必死!” 童铜山吃惊地看着他道:“你们真是由青城来的?” 墨白道:“你不信?” 童铜山实在不信,他只觉得这些人本该是从地狱中来的。 世上本不该有这种人。 墨白道:“你已答应?” 童铜山道:“答应什么?” 墨白道:“化干戈为玉帛。” 童铜山忽然叹了一口气,道:“只可惜我就算答应也没有用。” 墨白道:“为什么?” 童铜山道:“因为,还有个人绝不答应。” 墨白道:“谁?” 童铜山道:“卫八太爷!” 墨白道:“你不妨叫他来找我。” 童铜山道:“到哪里去找?” 墨白冷淡的目光忽然眺望远方,过了很久,才缓缓道:“长安城里,冷香园中的梅花,现在想必已开了……” 卫八太爷心情好的时候,也会像普通人一样,微笑着拍你的肩膀,说他自己认为得意的笑话。 但当他愤怒时,他却会变得和你认得的任何人都不一样了。 他那张通常总是红光满面的脸,突然就会变得像是只饥饿而愤怒的狮子,眼睛里也会射出一种狮子般凌厉而可怕的光芒。 他看来简直已变成只怒狮,随时随刻都会将任何一个触怒他的人抓过来,撕成碎片,再一片片吞下去。现在正是他愤怒的时候。 童铜山皱着眉头,站在他面前,这威镇一方的武林大豪,现在却像是突然变成了只羔羊,连气都不敢喘。 卫八太爷用一双满布红丝的眼睛瞪着他,咬着牙道:“你说那婊子养的混蛋叫墨白?” 童铜山道:“是。” 卫八太爷道:“你说,他是从青城来的?” 童铜山道:“是。” 卫八太爷道:“除此之外,你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童铜山的头垂得更低,道:“是。” 卫八太爷喉咙里发出怒狮般的低吼:“那婊子养的杀了我两个好徒弟,你却连他的来历都不知道,你还有脸来见我,我入死你的亲娘奶奶。” 他突然从椅子上跳起,冲过来,一把揪住了童铜山的衣襟,一下子就撕成两半,接着又正正反反给了童铜山十六八个耳括子。 童铜山的嘴角已被打得不停地流血,但看来却一点愤怒痛苦的表情都没有,反而好像觉得很欢喜,很安心。 因为他知道卫八太爷打得越凶,骂得越凶,就表示还将他当做自己人。 只要卫八太爷还将他当做自己人,他这条命就算捡回来了。 卫八太爷若是对他客客气气,他今天就休想活着走出这屋子。 十六八个耳光打完,卫八太爷又给他肚子上添了一脚。 童铜山虽然已被打得一脸血,一头冷汗,却还是乖乖地站在那里,连动都不敢动。 卫八太爷总算喘了口气,瞪着他怒吼道:“你知不知道小四子他们是去帮你杀人的?” 童铜山道:“知道。” 卫八太爷道:“现在他们已被人弄死,你反而活蹦乱跳地回来了,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童铜山道:“我不是个东西,可是我也不敢不回来。” 卫八太爷道:“你个王八蛋,你不敢不回来?你难道不会夹着尾巴逃得远远的,也免得让我老人家看见生气。” 童铜山道:“我也知道你老人家会生气,所以你老人家要打就打,要杀就杀,我都没话说,但若要我背着你老人家逃走,我死也不肯。” 卫八太爷瞪着他,突然大笑道:“好,有种!” 他伸手拥住了童铜山的肩,大声叫道:“你们大家看看,这才是我的好儿子,你们全部该学学他,做错事怕什么?他***有谁这一辈子没做过错事,连我卫天鹏都做过错事,何况别人。” 他一笑,大厅里十来个人立刻全部松了一口气。 卫八太爷道:“你们有谁知道墨白那婊子养的是个什么东西?” 这句话虽然是问大家的,但他的眼睛却只盯在一个人身上。 这人白白的脸,留着两撇小胡子,看来很斯文,也很和气。 不认得他的人,谁也看不出这斯斯文文的白面书生,就是卫八太爷门下第一号最可怕的人物、黑自两道全都闻名丧胆的“铁锥子韩贞”。 他这人的确就像是铁锥子,无论你有多硬的壳,他都能把你钻出个大洞来。 但看起来他却绝对是个温和友善的人,脸上总是带着种安详的微笑,说话的声音缓慢而稳定。 他确定了没有别人回答这句活之后,才缓缓道:“多年前,有一家姓墨的人,为了避祸而隐居到青城山,墨白也许就是这一家的人。” 卫天鹏又笑了,脾睨四顾,大笑道:“我早就说过,天下的事,这小子好像没有一样不知道的。” 韩贞微笑道:“但我却也不知道他们的隐居处,只不过每隔三五年,他们自己却要出山一次。” 卫天鹏道:“出来干什么?” 韩贞道:“管闲事!” 卫八太爷的脸又沉了下去,他一向不喜欢多管闲事的人。 韩贞道:“他们不能不管闲事,因为他们自称是墨翟的后代,墨家的后代,墨家的弟子,本就不能做一个独善其身的隐士。” 卫天鹏皱眉道:“墨翟又是什么东西?” 韩贞淡淡一晒道:“他不是东西,是个人。” 卫天鹏反而笑了,敢在他面前顶撞他的人并不多。 就像是大多数被称为“太爷”的人一样,偶尔他也喜欢有人来顶撞他。 韩贞道:“墨翟就是墨子,墨家的精神,就在乎急人之难,甚至不惜摩顶放踵、赴汤蹈火的,所以墨家的弟子,绝不能做隐士,只能做义士。” 卫天鹏又沉下了脸,道:“难道墨白那个王八蛋也是个义士?” 韩贞笑了笑,道:“义士也有很多种的。” 卫天鹏道:“哦!” 韩贞道:“有种义士,做的事看来虽冠冕堂皇,其实暗地里却别有企图。” 卫天鹏道:“这种义士好对付。” 韩贞道:“怎么对付?” 卫天鹏道:“宰一个少一个。” 韩贞道:“宰不得。” 卫天鹏道:“为什么宰不得?” 韩贞道:“义士就跟君子一样,无论真假,都宰不得的。” 卫天鹏居然大笑,道:“不错,你若宰了他们,就一定会有人说你是个不仁不义的小人。” 韩贞道:“所以他们宰不得。” 卫天鹏瞪眼道:“当然宰不得,谁说要宰他们,我就先宰了他!” 韩贞道:“何况,要宰他们也是件不容易的事。” 卫天鹏道:“那王八蛋难道真有两下子?” 韩贞道:“他本身也许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手下那些死士。” 韩贞又道:“死士的意思,就是说这些人随时都在准备为他而死的。” 卫天鹏道:“那些人难道不要命?” 韩贞点点头道:“不要命的人,就是最可怕的人,不要命的武功,就是最可怕的武功。” 卫天鹏在等着他解释。 韩贞道:“因为你杀他一刀,他同样可以杀你一刀。”卫天鹏显然对这解释还不满意。 韩贞道:“你的出手纵然比他炔,但你杀他时他还是可以杀了你,因为你一刀砍下,他根本不想闪避,所以在你刀锋砍在他肉里那一瞬间,他已有足够的时间杀!” 卫天鹏突然走过去,用力一拍他肩头,道:“说得好!说得有理!” 韩贞看着他,已明白他的意思。 不是仇敌,就是朋友。 我若杀不了你,就交你这个朋友。 这不但是卫天鹏的原则,也是古往今来,所有武林大豪共同的原对他们这些人来说,这原则无疑是绝对正确的。 韩贞道:“童老大说过,他们要到长安城去。” 卫天鹏慢慢地点了点头,道:“听说冷香园是个好地方,我也早就想去看看了。” 韩贞道:“冷香园占地千亩,种着万千梅花,现在正是梅花开得最艳的时候,所以……” 卫天鹏道:“所以怎么样?” 韩贞道:“既然要去,不如就索性将那地方全包下来。” 工天鹏道:“有理。” 韩贞道:“等墨白去了,我们就好好地请请他,让他看看卫八太爷的场面,他若不是呆子,以后想必就不会跟我们作对了!” 卫天鹏道:“他是不是呆子?” 韩贞道:“当然不是!” 卫天鹏拊掌大类,说道:“好,好主意。” 长廊里很安静,廊外也种着梅花。 童铜山和韩贞慢慢地走在长廊上,他们本就是老朋友,却已有多年未见。 风很冷,冷风中充满了梅花的香气。 童铜山忽然停下来,凝视着韩贞道:“有件事我总觉得奇怪。” 韩贞道:“什么事?” 童铜山道:“为什么只要你说出来的话,老爷子就认为是好主意?” 韩贞笑了笑,道:“因为那早就是他的主意,我只不过替他说出来而已。” 童铜山道:“既然是他的主意,为什么要你说出来?” 韩贞沉吟道:“你跟着老爷子已有多久?” 童铜山道:“也有十多年了。” 韩贞道:“你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童铜山迟疑着道:“你看呢?” 韩贞道:“我想你一定认为他是个很粗野、很暴躁,从来也不懂得用心机的人。” 童铜山道:“他难道不是?” 韩贞道:“昔年中原八杰纵横天下,大家都认为最精明的就是刘三爷,最厉害的是李七爷,最糊涂的就是卫八爷。” 童铜山道:“我也听说过。” 韩贞笑了笑,道:“但现在最精明的刘三爷和最厉害的李七爷都已死了,最糊涂的卫八爷却还活着,而且过得很好。” 童铜山笑了,他忽然已明白韩贞的意思。 只有会装糊涂、也肯装糊涂的人,才是真正最精明、最厉害的。 童铜山忽又叹了口气,道:“只可惜装糊涂也不是容易事。” 韩贞道:“的确不是。” 童铜山道:“看来,你就是不会装糊涂。” 韩贞苦笑道:“现在我就算真的糊涂,也不能露出糊涂的样子来。” 童铜山道:“为什么?” 韩贞道:“因为糊涂人身旁,总得有个精明的人,现在我扮的就是这个精明的人。” 童铜山道:“所以只要你说出来的,老爷子就认为是好主意。” 韩贞道:“就算后来发现那并不是好主意,错的也是我,不是老爷子。” 童铜山道:“所以别人恨的也是你,不是老爷子。” 韩贞叹了口气,道:“所以你现在也该明白,精明人为什么总是死得特别早了。” 童铜山忽然笑了笑,道:“但有种人一定死得比精明人还早。” 韩贞道:“哪种人?” 童铜山道:“跟老爷子作对的人。” 韩贞也笑了,道:“所以我一直都很同情这种人,他们要活着实在不容易。” 冯六慢慢地走过一条积雪的小径,远远看过去,已看见冷香园中那片灿烂如火焰的梅花。 “去将冷香园包下来,把本来住在那里的客人赶出去,无论是活着的,还是死的,全都赶出去。” 这是卫八太爷的命令,也是卫八太爷发令的典型方法。 他只派你去做一件事,而且要你非成功不可。 至于你怎样去做,他就完全不管了,这件事有多少困难,他更不管。 所有的困难,都要你自己去克服,若你不能克服,就根本不配做卫八太爷门下的弟子。 冯六是受命而来的。 他一向是个谨慎的人,非常谨慎。 他已将所有可能发生的困难,全都仔细地想过一遍。 穿过这条积雪的小径,就是冷香园的门房,当值的管事,通常都在门房里,他希望这管事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都知道,卫八太爷的要求是绝不容拒绝的。 冷香园今天当值的管事是三十多岁的中年人,他看来虽不太聪明,却也不笨。 “在下杨轩,公子无论是来赏花饮酒,还是想在这里流连几天,都只管吩咐。” 冯六的回答直接而简短:“我们要将这里全都包下来。” 杨轩显得很意外,却还是微笑着道:“这里一共有二十一个院子,十四座楼,七间大厅,二十八间花厅,两百多间客房,公子要全包下来?” 冯六道:“是的。” 杨轩沉吟着:“公子一共要来多少人?” 冯六道:“就算只来一个人,也要全包下来。” 杨轩沉下了脸,冷冷道:“那就得看来的是什么人了。” 冯六道:“是卫八太爷。” 杨轩动容道:“卫八太爷,保定府的卫八太爷?” 冯六点点头,心里觉得很满意,卫八太爷的名头,毕竟是很少有人不知道的。 杨轩看着他,眼睛里忽然露出种狡猾的笑意,说道:“卫八太爷的吩咐,在下本来不敢违背的,只不过……” 冯六道:“不过怎么样?” 杨轩道:“刚才也有位客官要将这地方包下来,而且出了一千两银子一天的高价,在下还没有答应,现在若是答应了公子,怎么去向那位客官交待?” 冯六皱了皱眉头,道:“那个人在哪里?” 杨轩没有回答,目光却从他肩头上看了过去。 冯六回过身,就看见了一张青中透白、完全没有表情的脸。 一个人就站在他身后的屋角里,身上穿着件很单薄的白麻衣衫,背后背着卷席,手里提着根短杖。 冯六刚才进来时,并没有看见这个人,现在这个人好像也没有看见他,一双冰冷冷、完全没有表情的眼睛,仿佛正在凝视着远方。 这世上所有的一切人,一切事,好像都没有被他看在眼里,他关心的仿佛只是远方虚无缥缈处一个虚无缥缈的地方。只有在那里,他才能获得真正的平静与安乐。 冯六只看了一眼,就转回身,他已知道这个人是谁了,并不想看得太仔细,更不想跟这个人说话,他知道无论同这个人说什么,都是件非常愚蠢的事。 杨轩的眼睛里,还带着那种狡猾的笑意。 冯六微笑道:“你是做生意的?” 杨轩道:“在下本就是个生意人。” 冯六道:“做生意是为了什么?” 杨轩笑道:“当然是为了赚钱。” 冯六道:“好,我出一千五百两银子一天,再给你一千两回扣。” 他知道和生意人谈交易,远比和一个不要命的人谈交易容易得多。在卫八太爷手下多年,他已学会如何做出正确的判断和选择。 杨轩显然已被打动了,却听那白衣人冷冷道:“我出一千五百两,再加这个。” 冯六只觉得身后突然有冷森森的刀风掠过,忍不住回头。 白衣人已从短杖里抽出柄薄刀,反手一刀,竟在腿股间削下一片血淋淋的肉,慢慢地放在桌上,脸上还是全无表情,竞似完全不觉得痛苦。 冯六看着他,已可感觉到眼角在不停地跳,过了很久,才缓缓道:“这价钱我也出得起。” 白衣人一双冷漠空洞的眼睛,只看了他一眼,又凝视着远方。 冯六慢慢地抽出柄短刀,也在自己股间割下了一片。他割得很慢,很仔细,他无论做什么事,都一向很仔细,肉割下虽然很痛苦,但卫八太爷的命令若无法完成,就一定会更痛苦。这一次他的判断和选择也同样正确,也许他根本就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两片血淋淋的肉放在桌上,杨轩已经软了下去。 白衣人又看了冯六一眼,突然挥刀,割下了自己的一只耳朵。 冯六只觉得自己的手臂已僵硬。他割过别人的耳朵,当时只觉得有种残酷的快意,但割自己的耳朵却是另外一回事了,他本可挥刀杀了这白衣人,可是韩贞的话他也没有忘记。 ——你出手纵然比他快,但你杀他时,他还是可以杀了你。 谨慎的人,大多数都珍惜自己的性命。冯六是个谨慎的人,他慢慢地抬起头,割下了自己的耳朵,割得更慢,更仔细。 白衣人的肩上已被他自己的鲜血染红,一双冷漠空洞的眼睛里,竞忽然露出残酷快意的表情,冯六的这只耳朵,就好像是他割下来的一样。 两只血淋淋的耳朵放在桌上,杨轩似乎连站都站不住了。 白衣人望望冯六耳畔流下的鲜血,冷冷道:“这价钱你也出得起?” 他突然挥刀,向自己左腕上砍了下去。 冯六的心也已随他这一刀沉下。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到一阵风吹过,风中仿佛带着种奇异的香气。然后他就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女人。 一眼看过去,冯六只觉得自己从来也没看到过这么美丽的女人,她就像是被这阵风吹进来的。 白衣人看见她时,立刻就发觉自己握刀的手已被她托着。 她也正在微笑着,看着他,多么温柔而甜蜜,说话的声音同样甜蜜,“刀砍在肉上,是会疼的。” 白衣人冷冷道:“这不是你的肉。” 这美丽的女人柔声道:“虽然不是我的肉,我也一样会心疼。” 她春笋般的纤纤手指轻轻一指,就好像在为他的情人从瓶中摘下一朵鲜花。 白衣人就发觉自己手里的刀,忽然已到了她的手里。 百炼精钢的快刀,薄而锋利。 她十指纤纤,轻轻一拗,又仿佛在拗断花枝,只听“咔”的一声,这柄百炼精钢的快刀,竟已被她拗断了一截。 “何况,这地方我早已包下来了,你们又何必争来争去?” 她嘴里说着话,竟将拗断的那一截钢刀,用两根手指夹起,放在嘴里,慢慢地吞了下去。然后她美丽的脸上就露出种满意的表情,像是刚吞下一颗美味的糖果一样。 冯六怔住,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甚至连白衣人的眼睛里也不禁露出惊吓之色。 世上怎么可能有这么奇怪的事、这么可怕的武功?她难道就不怕刀锋割烂她的肠胃? 这美丽的女人却又将钢刀拗下一块,吞了下去,轻轻叹了口气,微笑着道:“这把刀倒真不错,非但钢性很好,炼得也很纯,比我昨天吃的那把刀滋味好多了。” 冯六忍不住道:“你天天吃刀?” 这美丽的女人道:“吃得并不多,每天只吃三柄,刀剑也同猪肉一样,若是吃得大多了,肠胃会不舒服的。” 冯六直着眼睛看着她。他很少在美丽的女人面前失态,但现在他已完全没法子控制自己。 这美丽的女人看着他,又道:“像你手里这把刀,就不太好吃了。” 冯六又忍不住道:“为什么?” 她笑了笑,淡淡道:“你这把刀以前杀的人大多了,血腥味太重。” 白衣人看着她,突然转过头,大步走了出去。他不怕死,可要他将一柄钢刀拗成一块块吞下去,他根本就做不到。没有人能做得到,这根本就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她又笑了笑,道:“看来他已不想跟我争了,你呢?” 冯六不开口,他根本无法开口。 这美丽的女人又道:“男子汉大丈夫,无论跟女人争什么,就算争赢了,也不是件光荣的事,你说对不对?” 冯六终于叹了口气,道:“请教尊姓大名,在下回去也好交持。” 她也叹了口气,道:“我只不过是个丫头,你问出我的名字,也没有用。” 这个风华绝代、美艳照人,武功更深不可测的女人,竟只不过是个丫头。 她的主人又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你不妨回去转告卫八太爷,就说这地方已被南海娘子包下来了,他老人家若是有空,随时都可以请过来玩几天。” 冯六道:“南海娘子?” 这美丽的女人点点头,道:“南海娘子就是我的主人,”回去告诉卫八太爷,他一定知道的。” 第二章 南海娘子 /291512九月鹰飞最新章节! 卫八太爷愉快时和愤怒时,若是变为不同的两个人,那么他现在的样子,就是第三个人了。从来也没有人看见过他像现在这么样紧张,这么样惊讶,甚至连他那张总是红光满面的脸,现在都已变成了铁青色。 “南海娘子!难道她真还没有死?” 他握紧双拳,声音里也充满了紧张和惊讶,甚至还仿佛带有种说不出的恐惧。 没有人敢出声,谁也想不到这世上居然还有使卫八太爷紧张恐惧的人。 卫天鹏突又瞪起眼睛,大声道:“你们知不知道南海娘子是什么人?” 这句话虽然是问大家的,但眼睛却还是盯在韩贞一个人身上,但这次却连韩贞也没有开口。 卫天鹏已冲过来,一把揪住他衣襟,厉声道:“你连南海娘子都不知道,你还知道什么?” 韩贞的脸忽然也变得像是那些白衣人一样,完全没有表情,一双眼睛也仿佛在凝视着远方。 卫天鹏瞪着他,脸上的怒容似在渐渐退了,抓住他衣襟的手也渐渐松开,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这也不能怪你,你年纪还轻,南海娘子颠倒众生、纵横天下时,你只怕还没有生出来。” 他忽又挺起胸,大声道:“但我却见过她,普天之下,亲眼见过她真面目的,除了我卫天鹏之外,绝不会再有第二个人。” 他的脸上又开始发出了红光,能亲眼见到南海娘子的真面目,竟好像是件非常值得骄傲的事。 每个人心里都想问。 “这南海娘子究竟是什么人,长得究竟是什么样子?” 这句话当然并没有人敢真的问出来,在卫八太爷面前,无论任何人都只能回答,不能发问,卫八太爷一向不喜欢多嘴的人。 世上又有谁喜欢多嘴的人。 卫天鹏突又大声道:“南海娘子就是千面观音,这意思就是说,她不但有千手千眼,还有一千张不同的脸。” 他忽然问冯六:“你遇见的那个女人,长得什么样子?” 冯六讷讷道:“长得好像还不错。” 卫天鹏道:“是长得不错,还是非常漂亮?” 冯六垂下头道:“是非常漂亮。” 卫天鹏道:“她看来有多大年纪?” 冯六的头垂得更低,他忽然发现自己竟没有看出那女人的年纪。 他第一眼看见她时,只觉得她虽然还很年轻,但至少也有二十五六。 但后来听见她说话,他又觉得她好像只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但当他又多看了她两眼时,就发现她眼角似已有了皱纹,应该已有三十多了。 现在想起来,以她手拗钢刀、口吞刀锋那种功夫,若没有练过四五十年苦功,又怎会有那么深的火候? 卫天鹏道:“你看不出她有多大的年纪?” 冯六垂下头,垂得更低。 卫天鹏突然一拍巴掌,道:“这女人很可能就是千面观音。” 冯六忍不住道:“她退隐若已有三四十年,现在岂非已应该是个老太婆?” 卫天鹏冷笑道:“她十七八岁时,就有人认为她是个老太婆,过了二三十年后,却又有人说她只不过是个小姑娘。” 冯六怔住,他实在想不通。 卫天鹏道:“这个人化身千百,你看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是她改扮的,据说有一次少林普法大师在泰山讲经,听经的人中还有几位是普法大师的老朋友,听了两天两夜后,忽然又有个普法大师来了,于是这才有人发现,先前讲经的那普法大师,竟是南海娘子!” 这种事简直像是神话,几乎没有人相信,但每个人却又知道,卫八太爷是从不说谎的。 卫天鹏道:“无论谁只要看过南海娘子真面目一眼都必死无疑,所以就算在她声名最盛时,也没有人知道她是个怎么样的人,只有我知道……只有我知道……” 他声音越说越低,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过了很久,才缓缓道:“她接放暗器和小巧擒拿的功夫,在当时已没有人能比得上,易容术之精妙,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但就在她声名最盛时,却忽然失踪了,谁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更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这三十年来,江湖中从来也没有人再听到过她的消息,连我都没有听到。” 大家面面相觑并不敢说话。 现在每个人都已看出来卫八太爷和南海娘子之间,必定有种神秘而不同寻常的关系。 但大家心里却更好奇。 这南海娘子既然已失踪了三十年,为什么又突然出现了呢? 也不知过了多久,卫天鹏突然大声道:“老么,你过来。” 一个穿着银狐披肩、长身玉立的少年,应声走了出来。 他的衣着很华丽,剪裁得也非常合身,一张非常漂亮的脸上,不笑时也仿佛带着三分笑意,看来显然很讨女人欢喜,只不过眼睛里还带着些红丝,经常显得有点睡眠不足的样子。 也许每一个能讨女人欢心的少年,都难免有点睡眠不足的。 这少年正是卫八太爷门下十三太保中的老么“粉郎君”西门十三。 卫天鹏用一双刀锋般的眼睛盯着他,过了很久,才冷冷道:“八月中秋那天晚上,你是不是交了一个叫林挺的朋友?” 西门十三仿佛有点吃惊,却终于还是垂头承认:“是的。” 卫天鹏道:“自从你跟那婊子养的搭上了之后,这个月来,你做了些什么?” 西门十三的脸突然涨红,似乎连话都说不出来。 卫天鹏冷笑道:“我也知道你不敢说,好!韩贞,你替他说。” 韩贞想也不想,立刻就慢慢地说:“八月二十日的那天晚上,他到官库里去借了三万两银子。八月三十,他又去借了一次。” 卫天鹏冷笑道:“十天就花了三万两,这两个王八蛋出手倒真大方。” 韩贞又接着说下去:“九月初六的晚上,他们在醉中和从关外来的昆仑弟子争风,当时虽然忍了口气,但等到昆仑三侠知道他们的来历,连夜走了之后,他们却追出八十里,将昆仑三侠全都杀得一个不留。” 卫八太爷冷冷道:“看来昆仑门下的子弟,自从龙道人死了后,就一代不如一代了。” 韩贞道:“杀了人之后,他们的兴致反而更高,竟乘着酒兴,闯入石家庄,将一双才十四岁的孪生姐妹架出来,陪了他们一天一夜。” 说到这里,西门十三的眼睛里已露出乞怜之色,不停地悄悄向韩贞打眼色。但韩贞却像是没有看见,接着又道:“从此之后,他们的胆子更大,九月十三那天……” 西门十三不等他再说下去,已“噗”地跪了下去,直挺挺地跪在卫八太爷的面前,反手撕开了自己的衣襟,道:“弟子错了,你老人家杀了我吧。” 卫天鹏瞪着他,望了半天,突然大笑,道:“好,有种,大丈夫敢做敢当,杀几个不成材的小伙子,玩几个生得美的小姑娘,他娘的算得了什么?” 西门十三吃惊地张大了眼睛,道:“你老人家不怪我?” 卫天鹏笑了笑道:“我怪你什么?那两个小姑娘若是不喜欢你,难道不会一头撞死?为什么要陪你一天一夜?若是喜欢你,又有谁管得着?小姑娘爱上了个小伙子,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连天王老子都管不着。” 西门十三忍不住笑了,道:“回禀你老人家,她们前几天还偷偷地来找过我。” 卫天鹏又大笑,道:“男子汉活在世上,就得要有胆子杀人,有本事勾引小姑娘,否则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他笑声突然停顿,瞪着西门十三,道:“我既然不怪你,你知不知道我叫你出来干什么?” 西门十三道:“不知道。” 卫天鹏道:“你知不知道那婊子养的林挺,本来是什么人?” 西门十三道:“不知道。” 卫天鹏突然飞起一脚,将他踢得滚出去一丈开外,又追过去,一把揪住他头发,把他整个人都拉了起来,正正反反给了他十七八个耳括子,然后才问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打你?” 西门十三吃吃道:“不知道。” 他的确不知道,他简直已被打得怔住了。 卫天鹏厉声道:“男子汉大丈夫,杀人放火部算不了什么,但若自己的朋友究竟是什么人都不知道,那才真是个活混蛋,砍头一百次都不嫌多。” 这句话刚说完,忽然间,人影一闪,西门十三旁边已多了一个人。 大厅里二三十双眼睛,竟全都没有看清这个人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灯光照耀下,只见这个人白白净净一张脸,瘦瘦高高的身材,长得很秀气,态度也很斯文,神情间还仿佛带着儿分小姑娘的羞涩。 可是他倏忽而来落地无声,轻功之高连十三太保中都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 他身子一站稳,就长揖到地,道:“晚辈丁麟,特来拜见卫八太卫天鹏瞪着他,厉声道:“你居然敢来?” 丁麟道:“晚辈不敢不来!” 卫天鹏突然大笑道:“好!有种,我老人家就喜欢你们这些有种的小伙子!” 他放开了西门十三,又道:“你这混蛋现在总算明白了吧,林挺就是丁麟,你能交得到他这种朋友,造化总算不错!” 西门十二吃惊地看着他的朋友,每个人都在看着他这个朋友,丁麟这名字每个人都听见过的,但却没有人能想得到,这斯斯文文的、像小姑娘一样的少年,居然就是武林后起一代高手中,轻功最高的“风郎君”丁麟。 除了韩贞和卫八太爷外,的确没有别人能想得到。 丁麟的脸却已红了。 卫天鹏道:“我揍这小混蛋,为的就是要把你揍出来。” 丁麟红着脸道:“却不知前辈有何吩咐?” 卫天鹏道:“我有件事要你替我去做,这件事也非要你去做不可。” 他的表情忽然变得很严肃,接着道:“可是我也不想要你去送死,所以我还想看看你的轻功究竟怎么样。” 丁麟还站着,他的肩没有移,臂没有举,仿佛连指尖都没有动。 但就在这时,他的人忽然像燕子般飞了起来,又像是一阵风似的,从众人头顶上吹过。 等到这阵风吹回来的时候,他的人竟又好好的站在原来的地方,手里却又多了盏灯笼。 这盏灯笼原来是高悬在厅外一根竹竿上的,这竹竿至少有三丈多高,距离他站着的地方,至少有五六丈远。 可是他倏忽来去,连气都没有喘。 卫天鹏拊掌大笑,说道:“好!别人都说‘风郎君’轻功之高,已可名列在天下五大高手之中,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他用力拍着丁麟的肩,又道:“你这样的轻功,尽可去了。” 丁麟忍不住问道:“到哪里去?” 工大鹏道:“到冷香园去,看看那南海娘子究竟是真是假?” 丁麟的脸色突然苍白。 卫天鹏道:“你知道南海娘子?” 丁麟点点头。 卫天鹏道:“你也知道她的厉害?” 丁麟又点点头。 卫天鹏又盯着他看了半天,突又问道:“你师父是什么人?” 丁麟为难着,忽然走上两步,在他身旁轻轻说了个名字。 卫天鹏立刻动容,道:“这就难怪你知道了,昔年天山一战,你师父也曾领教过她的手段。” 丁麟红着脸,道:“晚辈虽不敢妄自菲薄,却还有点自知之明。” 卫天鹏道:“但有件事却是你不知道的。” 丁麟道:“请教!” 卫天鹏道:“南海娘子为了要驻颜长生,练了种邪门的内功,但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却没有练好,所以每天一到了子午正时,真气就会突然走岔,至少有半盏茶的时间,全身僵木,连动都不能动。” 丁麟静静地听着。 卫天鹏道:“可是她的行踪素来很隐秘,真气走岔的这一刻,时间又非常短,所以虽然有人知道她这唯一的弱点,也不敢去找她的!” 他慢慢地接着道:“现在我们既已知道她这几天必定在冷香园,你的轻功又如此高明,只要能找得到她的练功处,就不妨在于午正时那一刻,想法子进去揭开她的面具来……” 丁麟忍不住问:“面具?是什么面具?” 卫天鹏道:“她平时脸上总是戴着个面具的,因为她没有易容改扮时,也往往不愿以真面目示人。” 丁麟道:“既然没有人见过她的真面目,晚辈虽然能揭开她的面具,也同样分不出她是真的还是假的。” 卫天鹏道:“我见过她的真面目,她有个很特别的标记,你只要看见,就一定能认出来。” 丁麟道:“什么标记?”卫天鹏也突然俯过身,在他耳旁轻轻说了两句话。 丁麟的脸色变了变,又为难了很久,才试探着道:“前辈既然见过她面目,想必是她的朋友,为什么不自己去看看她是真是假。” 卫天鹏面上突又现出怒容,怒声道:“我叫你去,你就得去,别的事你最好少管。” 丁麟不说话了,卫八太爷盛怒时,没有人敢说话。卫天鹏瞪着他,厉声问道:“你去不去?” 丁麟叹了口气,道:“晚辈既然已知道了这秘密,想不去只怕也不行了!” 卫天鹏突又大笑道:“好,你果然是个聪明人,我老人家一向喜欢聪明人!” 他用力拍着丁麟的肩,又道:“只要你去,别的无论什么事,我都答应。” 丁麟忽然也笑了笑,道:“现在晚辈只想求前辈答应一件事。” 卫天鹏道:“什么事?” 丁麟道:“晚辈想打一个人。” 卫天鹏道:“你要打谁?” 韩贞忽然叹了口气,道:“我。” 丁麟果然已转过身来,慢慢地走到他面前,微笑着道:“不错,我的确是想打你!” 他笑得还是很温柔、很害羞的样子,可是他的手却已突然挥出,一拳打在韩贞的鼻梁上。 韩贞整个人都已被打得飞了出去。 丁麟这才转口身,向卫八太爷一揖到地,微笑着道:“晚辈这就到冷香园去,五天之内,必有消息。” “消息”两个字说出来,他的人已不见了。 卫天鹏居然也叹了口气,喃喃道:“这一代的年轻人,好像比我们那一代还不是东西,这倒真是件要命的事……” 第三章 摄魂** /291512九月鹰飞最新章节! 高墙,寒夜。 高墙下的角门里,忽然有一个人悄悄地走出来,非常英俊的一张脸,已被打肿了半边,正是那风流成性的西门十三。 他一走出这条巷子,竟有辆发亮的黑漆马车急弛而来,骤然在他身旁停下。 车门一开,他就跳了进去,车厢里已有一杯酒在等着他。 一杯温得恰到好处的陈年女儿红,一双比女儿红更醉人的姐妹花。 姐姐看起来,就像是妹妹的影子,妹妹虽娇憨,姐姐更动人。 一个少年人,拥着貂裘,端着酒杯,懒洋洋地倚在姐姐怀里,却将妹妹推给了西门十三,笑道:“这小子今天挨了揍,你赶快好好的安慰安慰他!” 妹妹已在轻吻着西门十三被打肿了的那半边脸。 马车又急驰而去,驰向长安! 寒凤如刀,已是岁末,车厢里却温暖如春天。 西门十三一口气喝下那杯酒,才看了那坐拥貂裘的少年一眼。 道:“你知道我会来?” 这少年人当然就是丁麟,只不过现在看来却已不像是刚才那个人了。 刚才那个丁麟,是个很斯文、很害羞的少年,现在这个丁麟,却是个放荡不羁的风流浪子。 他用眼角瞟着西门十三,懒洋洋地微笑着,道:“我当然知道,那老王八蛋不叫你来等我的消息,还能叫谁来?” 西门十三也笑了,说道:“你既然很有种,刚才为什么不敢当着他的面,叫他老王八蛋?为什么要变成那种龟孙子的样子!” 姐姐妹妹都吃吃的笑了。 她们的年纪都不大,可是看她们身材,就算是瞎子,也看得出她们都已不算是孩子。 西门十三又笑道:“不管怎么样,你刚才揍韩贞那一拳,揍得真痛快!” 丁麟道:“因为他说的话,全都是那老王八蛋叫他说的,他只不过是个活傀儡而已。” 他冷笑了一声,又说道:“那老王八蛋,其实是个老狐狸,却偏偏要装成老虎的样子,只可惜他能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我。” 西门十三叹了口气,道:“难怪老头子说你厉害,他果然没有看错。” 丁麟冷冷道:“这一代的年轻人,能在江湖成名的,有哪个不厉害,真正厉害的,他只怕还没有看见哩。” 西门十三道:“江湖中难道还有像你这么厉害的人?” 丁麟道:“像我这样的人,至少有十来个,只有你们这些龟孙子,整天躲在老头子的裤裆里,外面的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你们连影子都摸不到。” 他冷笑着又道:“我看你们不是十三太保,是吃得太饱了,所以撑得头晕脑胀,老头子放个屁你们都以为是香的。” 西门十三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叹了口气,苦笑道:“近来他们的确吃得太饱,日子也过得太舒服了,所以一出了事,就死了两个。” 丁麟道:“在你看来,那也算是件大事?” 西门十三道:“虽然不大,也不太小,至少连老头子都已准备为这件事出手了。” 丁麟道:“哦?” 西门十三道:“就因为他已准备出手,所以才找你到冷香园去探听消息。” 丁麟道:“你以为他真是为了对付墨白,才想到冷香园去的?” 西门十三道:“难道不是?” 丁麟道:“就算根本没有墨白这个人,我保证他还是一样要到冷香园去。” 西门十三目光闪动,说道:“如果他不找你,你也一样要去探听南海娘子的行踪?” 丁麟道:“一点也不错!” 西门十三道:“是为了另外一件事,那才是真正的大事?” 丁麟点头道:“不错。” 西门十三的眼睛亮了,道:“南海娘子莫非也是为了这件事才来的?” 丁麟叹了口气,道:“你总算变得聪明了些。” 西门十三道:“这件事不但能令你们老头子和你出手,而且把已经失踪了三十年的南海娘子惊动出来,看来倒真是件大事!” 他的脸已因兴奋而发红,他显然也是个不甘寂寞的少年。 丁麟的眼睛里也在发光,道:“除了你们知道的这些人外,据我所知,五天之内,至少还有六七个人,要赶到冷香园去!” 西门十三道:“六七个什么样的人?” 丁麟说道:“当然都是很有两下子的人。” 西门十三道:“他们也知道老头子这次已准备出手?” 丁麟淡淡道:“这些人年纪虽然不大,但未必会将你们的老头子看在眼里。” 西门十三勉强笑了笑道:“老头子也并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人。” 丁麟道:“可是江湖中后起一代的高手,却没有几个人看得起他的、正如他也看不起这些年轻人一样。” 西门十三忍不住道:“不管怎么样,年轻人的经验总是比较差些。” 丁磷道:“经验并不是决定胜负的最大关键!” 西门十三道:“哦?” 丁麟道:“据我所知,这次只要是敢到冷香园去的人,绝没有一个人武功是在卫天鹏之下的,尤其是其中一个……” 西门十三道:“你?” 丁麟笑了笑,道:“我本来当然也有野心的,但自从知道这个人要来后,我已准备在旁边看看热闹就算了。”西门十三皱眉道:“连你也服他?” 丁麟又叹了口气,道:“我说过,我是个很有自知之明的人。” 西门十三显得有点不服气的样子,道:“那个人究竟是谁?” 丁麟慢慢地喝了口酒,悠然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小李飞刀?” 西门十三耸然动容,几乎连手里的酒杯都拿不稳了。 “小李飞刀!” 这四个字本身就仿佛有种慑人的魔力。 西门十三失声说道:“小李飞刀也要来?” 丁麟又笑了笑,淡淡道:“小李飞刀若也要来,你们的老头子和千面观音,只怕都也要躲到八千里外去了。” 西门十三松了口气道:“我也知道小李探花已有多年不问江湖中的事,有人甚至说,他也跟昔日的名侠沈浪那些人一样,到了海外的仙山,啸傲云霞,成了地上的散仙。” 丁麟道:“他就是普天之下,唯一得到过小李飞刀真传的人。” 西门十三又不禁耸然动容,道:“但江湖中为什么从来也没有人听说过小李飞刀有徒弟?” 丁麟道:“因为他井没有真正拜在小李探花门下,他和小李探花的关系,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 西门十三道:“我们怎么还不知道?” 丁麟淡淡道,“这也许只因为你们都吃得太饱了。” 西门十三苦笑,却还是忍不住问道:“这个人叫什么名字?” 丁麟又慢慢地喝了口酒,才缓缓道:“他姓叶,叫叶开。” 叶开!西门十三沉默着,眼睛里闪闪发光,显然已决定将这名字记在心里。 丁麟又道:“叶开虽然了不起,另外那些年轻人也同样很可怕。” 他忽又笑了笑,道:“你是粉郎君,我是风郎君,你知不知道另外还有几个郎君?” 西门十三点了点头,道:“我知道有个木郎君,有个铁郎君,好像还有个鬼郎君。” 丁麟悠然道:“这次你说不定也可见到他们的,只不过等你见到他们时,也许就会后悔了。” 西门十三道:“后悔?” 丁麟的眼睛里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缓缓道:“因为无论谁见到这些人,都不会好受的,所以你还是永远莫要见到他们的好。” 夜,无云无月。 马车已停在冷香园后的一个草棚里,这草棚竟好像是为他们准备好在这里的。 那一双可爱的孪生姐妹,却已蜷曲着身子,靠在角落里睡着了。 西门十三看着妹妹已完全成熟的**,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今天晚上,我们难道就歇在这里?” 丁麟点了点头,仰头道:“你若已憋不住,不妨把我当做瞎子。” 西门十三也笑了,道:“我倒还没有急成这样子,只奇怪你今天怎么会忽然变得如此安分的?’丁麟道:“今天晚上我有约会。” 西门十三道:“有约会?跟什么人约会?” 丁麟笑了笑,道:“当然是一个女人。” 西门十三立刻急急问道:“她长得怎么样?”丁麟笑得很神秘道:“长得很美。” 西门十三更急了,道:“难道你想一个人溜去,把我甩在这里?” 丁麟道:“你要去也行。” 西门十三道:“我就知道你不是个重色轻友的人。” 丁麟忽然道:“只不过,我们这一去,未必能活着口来的。” 西门十三动容道:“你约的是谁?” 丁麟道:“千面观音,南海娘子。” 西门十三怔住。 丁麟用眼角瞟着他,道:“你还想不想去?” 西门十三回答倒很干脆:“不想。” 他又忍不住问道:“你真的准备今天晚上就去?” 丁麟说道:“我也急着想看看这位颠倒众生的南海娘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美人。” 西门十三道:“那么你现在还等什么?” 丁麟道:“等一个人。” 西门十三道:“等谁?” 这两个字刚说出来,他就听见外面那车夫在弹指作响。 丁麟的眼睛又发亮了,道:“来了!” 西门十三推开车窗,就看见远处黑暗中有个人身披蓑衣,头戴笠帽,手里提着三根长的竹竿,竹竿在地上一点,他的人已掠过五丈,轻飘飘地落在草棚外。 丁麟道:“你看他轻功如何?” 西门十三苦笑道:“这里的人看来果然全部有两下子。” 这时那个人已解下了蓑衣,挂在柱子上,微笑着道:“我这倒不是为了要炫耀轻功,只不过怕在雪地上留下足迹而已。” 了麟接着说道:“想不到你做事这么谨慎。” 这人道:“因为我还想多活两年。” 他慢慢地走过来,又脱下了头上的笠帽,西门十三这才看出他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狐皮袍子外,还套着件蓝布罩袍,看来就像是个规规矩矩的生意人,只不过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里,总是带着极精明而狡猾的微笑。 丁麟也微笑着道:“这位就是冷香园里的杨大总管杨轩。” 杨轩看了西门十三一眼,接着道:“这位想必就是卫八太爷门下的高足十三公子,幸会幸会。” 西门十三吃惊地看着他,忍不住接着问道:“你就是我六哥上次来见过的那个杨轩?” 杨轩道:“是的。” 西门十三苦笑道:“他居然说你只不过是个胆小的生意人,看来他的确吃得太饱了。” 杨轩淡淡道:“我本来就是个胆小的生意人,他没有看错。” 丁麟道:“我却看错了。” 杨轩道:“哦?” 丁麟笑道:“我还以为你就是‘飞狐’杨天哩。” 杨轩皱了皱眉,西门十三也不禁为之动容。 “飞狐”杨天这名字他听过。 事实上,江湖中没有听说过这名字的人还很少,他不但是近十年来江湖中最出名的独行盗,也是近十年来软功练得最好的一个,据说你就算用手铐脚镣锁住了他,再把他全身都用牛筋捆得紧紧的,关在一间只有一个小气窗的牢房里,他还是一样能逃得出去。 像这么样一个人,居然肯到冷香园里来做管事的,当然绝不会没有企图。 他所图谋的,当然也决不会是件很普通的事。 西门十三忽然发觉这件事已变得越来越有趣,也同样变得越来越可怕了。 丁麟好像也知道自己太多嘴,立刻改变话题,道:“那位南海娘子已来了?” 杨轩点点头,道:“刚到。” 丁麟道:“你看见了她?” 杨轩摇摇头,道:“我只看见她门下的一些家丁和丫头。” 丁麟道:“她们一共有多少人?”杨轩道:“三十七个。” 丁麟道:“那个会吃刀的女人,在不在?” 杨轩又点点头,道:“她叫铁姑,在那些人里面,好像也是个管事的。” 丁麟笑道:“莫忘记你也是做管事的,你们两个岂非是天生的一对。” 杨轩板着脸,不开口,看来他并不是个喜欢开玩笑的人。 丁麟干咳了两声,只好又改口问道:“他们住在哪个院子里?” 杨轩道:“听涛楼。” 了麟道:“现在距离子午时还有多少时候?” 杨轩道:“已不到半个时辰,里面有敲更的人,你一进去就可以听见。” 丁磷的眼睛又发出光,道:“看来我再喝杯酒,就可以动身了。” 杨轩看着他,过了很久,忽然说道:“我们这次合伙,因为我需要你,你也需要我。” 丁麟笑了笑,道:“我们本来就是好伙伴。” 杨轩淡淡道:“但我们却不是朋友,这一点你最好记住。” 他不让丁麟再说话,就慢慢地转过身,戴起笠帽,披上蓑衣,手里的竹竿轻轻一点,人已在五丈外,然后就忽然看不见了。 丁麟目送他身影消失,微笑着道:“好身手,果然不愧是‘飞狐’。” 西门十三忍不住问道:“他真的就是那个‘飞狐’杨天?” 丁麟道:“飞狐只有他这一个。” 他忽然又叹了口气,苦笑道:“也幸好只有他这么样一个。” 脱下貂裘,里面就是套紧身的夜行衣,是黑色的,黑得就像是这无边无际的夜色一样。 丁麟已脱下了貂裘,却并没有再喝他那最后的一杯酒。 他的眼睛闪闪发光,脸上已看不见笑容。漆黑的夜行衣,紧紧裹在他瘦削而灵敏的身子上。 忽然之间,他像是又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现在他已不是刚才那个放荡不羁的风流浪子,已变得非常沉着,非常可怕。 西门十三凝目看着他,眼睛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仿佛是羡慕,又仿佛是嫉妒。 丁麟道:“你最好就在这里等着,一个时辰之内,我就会回来的。” 西门十三忽然笑了笑,道:“你若不回来呢?” 丁麟也笑了笑,淡淡道:“那么你就可以把她们两个全都带走,你岂非早就这么想了?……” 这句话说完时,他的人已消失在黑暗里。 西门十三于是坐在那里,连动都没有动。他本来总以为他的武功绝不在别的年轻人之下,现在才知道自己想错了。这一代的年轻人,远比他想象中可怕得多。 他抬起手,轻抚着自己被打肿了的脸,眼睛里又露出种很痛苦的表情。 姐姐本来好像已睡得很沉,这时她忽然翻了个身,抱住了他的腿。 西门十三还是没有动。 姐姐不是他的,妹妹才是。 谁知姐姐又忽然在他腿上咬了一口,咬得很重,当然很痛。 但西门十三眼里的痛苦之色却忽然不见了。 他忽然发现一个人若想胜过别人,并不一定要靠武功的。 于是他脸上又露出微笑,微笑着将丁麟没有喝的那杯酒一口气喝下去…… 听涛楼听的并不是海涛。 冷香园里除了种着万株梅花外,还有着几百株苍松,几千竿修竹。 听涛楼外,竹浪如海。 丁麟伏在竹林的黑暗处,打开了系在腰上的一只皮囊,拿出了一支喷筒。 喷筒里装满了一种黑色的原油,是他从康藏那边的牧人处,用盐换来的。 他旋动了喷筒上的螺旋盖子,有风吹过的时候,他就将筒中的原油,很仔细地喷了出去,喷得很细密。 那雾一般的油珠,就随着风吹出,洒在听涛楼的屋上。 然后他就藏起喷筒,又取出十余粒比梧桐子略大些的弹丸,用食中两指之力,弹了出去,也打在对面的屋檐上。 突然间,只听“蓬”的一声,听涛楼的屋檐,已变成一片火海,鲜红的火苗,窜起三丈开外。 远处传来更鼓,正是子时。 更鼓声却被惊叫声淹没。 “火!” 数十条人影,惊呼着从听涛楼里窜了出来,如此猛烈的火势,就连最镇静的人也难免惊惶失措。 也就是这一刹那间,丁麟从楼后一扇半开的窗子里,轻烟般掠了进去。 布置得非常幽静的小厅,静悄无人。 丁麟突然大叫。 “火,失火了!” 没有人来,没有应声。 丁麟已推开门窜出去,他并不知道南海娘子的练功处在哪里,所以他的动作必须快。 他还得碰碰运气。 他的运气好像还不坏,第三扇门是从里面闩起的,他抽刀挑起门闩,里面是个佛堂。 案上的铜炉里,燃着龙香,一缕缕香烟综绕,使得幽静的佛堂,更平添了几分神秘。 香案后黄慢低垂,仿佛也没有人。 但丁麟却不信一间从里面闩起门的屋子里,会没有人。 他毫不犹豫就窜了进去,一把掀起了低垂的神幔。 他怔住。 神馒后竟有四个人。 四个穿着紫缎长袍的人,一头青丝高高挽起,脸上戴着个用檀木雕成的面具。 四个人的穿束打扮竟完全一样,全都动也不动地盘膝而坐,楼外闪动的火光,照着他们脸上狰狞呆板的面具,更显得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这四个人全都可能是南海娘子,但南海娘子却只有一个。 丁麟知道这种机会绝不会有第二次了,他决定冒一次险。 他窜过去,揭开了第一人的面具。 面具下是一张苍白而美丽的脸,长长的睫毛,盖在紧闭的眼帘上,无论谁都看得出她绝不会超过二十,南海娘子绝不会这么年轻。 丁麟已揭起第二人的。 这人竞赫然是个男人,脸上还有青黪黪的胡碴子。 南海娘子当然更不会是男人。 第三个人看来虽然也很年轻,但眼角上却已有了鱼尾般的皱纹。 第四个人是个满面皱纹、连嘴都已瘪了下去的老太婆。 丁磷又怔住。 他井没有看见他想看到的那张脸,但这时他已无法再停留下去。 他转身、人已随着这转身之势跃起,就在这时,他仿佛看见那脸上带着胡碴子的男人的手动了动。 他知道不对了,想闪避,但这人的出手竟快得令人无法思议。 他刚看见这人的手一动,已觉得腰上一阵刺痛,就像是被尖针轻轻刺了一下。 然后他就跌了下去。 佛堂里还是那么幽雅,外面闪动的火光已灭了,铜炉中香烟缀绕,却已换了种清淡的沉香木。 丁麟张开眼,忽然发现自己身上已换了件女人穿的乡裙。 他大惊之下,伸手摸了摸头发,他的头发竟已被梳成了一种当时女人最喜欢梳的杨妃堕马髻,歪歪的发髻,还插着根风头钗。 “风郎君”丁麟从十六七岁的时候,就开始闯荡江湖,不出三年,已博得很大的名声。 江湖中人人都知道,他不但轻功极高,而且非常机警,也非常沉得住气。 但现在他却已忍不住要跳了起来。 他没有跳起来,因为他从腰部以下,已完全是软的,连一点力气都使不出。 他整个人都软了,心也沉了下去。 香案上一座三尺高的南海观音菩萨,手拈着普渡众生的杨柳枝,仿佛正在看着他微笑。 从缭绕的香烟中看过去,她的笑容看来也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诡秘之意。 丁麟忽然发现这观音菩萨的脸,竟和刚才那戴着面具的美丽少女完全一样。 难道那少女就是南海娘子? 但出手制住他的,却是那脸上长着胡碴子的男人,他本已认为这男人就是南海娘子改扮的。 但现在他却已完全迷惑,甚至连想都不敢多想。 他怕想多了会发疯。 幸好这时他就算要想,也没法子再想下去了,佛堂的门已慢慢地被推开。 一个人慢慢地走了进来,脸上带着种美丽而诡秘的微笑,就像神案中观音菩萨的笑容一样。 丁麟看看观音神像,再看看她,忽然叹了口气,闭上眼睛……这少女的脸简直就是这观音菩萨的脸。 他也不想再看,他怕看多了会发疯。 只可惜不看也同样会发疯的。 这少女己走到他面前,忽然笑道:“你今天头发梳得好漂亮,是谁替你梳的?” 丁麟忍不住张开眼,瞪昔她,道:“我正想问你,是谁替我梳的?” 这少女却仿佛很惊讶,道,“难道连你自己也不知道?” 丁麟道:“我怎么会知道?” 这少女道:“你难道连一点都想不起来?” 丁麟苦笑道:“我怎么会想起来,我根本连一点知觉都没有,而且你就算打破我的头,我也猜不出你们为什么要把我扮成个女人?” 这少女仿佛更吃惊,道:“你说什么?你说是我们把你扮成女人的?难道你已连你本来就是个女人都忘了?” 丁麟忍不住叫了起来,道:“谁说我本来就是个女人的?” 这少女吃惊地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就好像突然看见个疯子一样。 了麟又忍不住道:“你若说我本来就是个女人,你一定疯了!” 这少女叹了口气,道:“不是我疯了,是你!” 她忽然回头叫道:“你们大家全来看呀,丁小妹怎么会忽然变成这样子了?” 丁小妹? “风郎君”丁麟竟变成了丁小妹! 丁麟想笑也笑不出,想哭也哭不出,只见门外已有四五个女人走了进来,其中有一个也正是刚才还戴着面具的中年美妇。 原来她就是铁姑,因为那少女正在招呼她。 “铁姑,你快来看看,丁小妹刚才还是好好的,现在怎么忽然变成……变成这样子?” 铁姑也在看着丁麟,微笑着道:“她看来岂非还是好好的,而且头发梳得比平时都漂亮。” 这少女道:“可是……可是她居然不肯承认自己是个女人。” 丁麟已经尽量控制着自己,他知道现在非冷静下来不可。 但他却还是忍不住要分辩:“我本来就不是个女人!” 铁姑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道:“我了解你的心情,有时连我也希望自己不是个女人,在这个世界里,做女人的确太吃亏了。” 丁麟也叹了口气,道:“其实我倒不反对做女人,可惜我一生下来就是个男的,一直到刚才还是个男的。” 他实在已用了最大的力量,来控制他自己。 铁姑的脸上却露出很惊讶的表情,忽然回头问另一个女人:“你们几时认得了小妹的?” “也有两三个月了。” “她是个男人?还是个女人?” “当然是个女人。” 所有女人都在吃吃地笑:“丁小妹若是个男人,我们家就全都是男人了。” 丁麟已觉得自己的脸在发青,却还是忍耐着,道:“只可惜我也不是丁小妹。” 铁姑带着笑问道:“那么你是谁?” 丁麟道:“我也姓丁,叫丁麟。” 铁姑道:“我知道你叫丁灵琳。” 丁麟道:“不是丁灵琳,是丁麟。” 铁姑道:“不是了麟,是丁灵琳,你怎么会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 那个长得跟观音菩萨一样的少女忽然笑了笑,道:“幸好她说话的声音还没有变,无论谁都听得出那是女人的声音。” 丁麟冷笑道:“无论谁都应该听得出我是男……” 他的声音忽然停顿,冷汗突然从背脊上冒出来。 他忽然发觉自己说话的声音也变了,变得又尖又轻,竞真的和女人一样。 ——难道我真的已忽然变成女人? 他只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之意,像尖针般刺人了他的后脑。 他想试着运动一下他身上某部份肌肉,只可惜他从腰部以下,竟已完全麻木。 他甚至想伸手摸摸那部位,可是当着这么多女人,他实在又没有这种勇气。 铁姑看着他,眼睛里仿佛充满了同情和怜悯,柔声道:“最近你心情不好,又喝了很多酒,难免会忘记一些事的,何况,以前的事,你本就不愿意再想起。” 丁麟只有听着。 铁姑道:“但我们都可以提醒你,往事虽然悲伤,但若完全忘记了,对自己不好。” 丁麟只好叹了口气,道:“好,你说吧,我在听着。” 铁姑道:“你叫丁灵琳,是个非常好看的女孩子,你本来有个很好的情人,后来却为一个人闹翻了,所以你跑到海边要自杀,幸好心姑救了你。” 那微笑如观音的少女原来叫心姑,她立刻接着道:“若不是我拉得快,那天你已跳下海去。” 丁麟咬着牙,不开口。 他忽然变得很怕听见自己的声音。 铁姑道:“你那情人姓叶,叫叶开,他……” 叶开! 听见这名字,丁麟只觉得自己脑子里“轰”的一响。 忽然间,他什么都明白了。 他知道自己落人一个最恶毒、最诡谲、也最巧妙的圈套里。 这圈套本是为叶开而准备的,他却糊里糊涂地掉了下来。 铁姑在说什么,他已完全听不见,他正在拼命集中思想。 他一定要想法子从这圈套里脱身出来,但他也知道这绝不是件容易的事。 非常不容易。 时间仿佛已过了很久,铁姑的话却还没有停。 原来她已将这些话反反复复他说了很多次,好像在强迫丁麟接受这件事。 “你那情人姓叶,叫叶开,他本来是昔年‘神刀堂’的堂主的儿子,后来过继给叶家的!” “你的父亲叫丁乘风,你的姑姑叫丁白云,本是叶家的仇人,但后来这件仇恨却被叶开化解开了,你们的情感,反而因此而更加深厚。” “你本来已非他不嫁,他本来也已非你不娶,但这时却忽然出现了个叫上官小仙的女人。” “这女人据说是昔年威镇天下的‘金钱帮’帮主上官金虹,和当时天下第一美人林仙儿所生的女儿。林仙儿虽然美丽如仙子,却专门引诱男人下地狱。” “她生的女儿,也一样恶毒,你跟叶开,就是被她拆散的。” “这件事你当然不会忘记,也绝不能忘记!” 丁麟听着她说了一遍,又说一遍,忽然发现自己的思想非但已完全无法集中,而且似已感到被她说的话左右了。 忽然间,他竞已对这个叫上官小仙的女人,生出种说不出的痛恨之意。 他已几乎快要承认自己就是丁灵琳,承认自己本来就是个女人。 炉中的香烟一阵阵飘过来,随着他的呼吸,渗入他的脑子里。 他竟似已将完全失去判断是非的能力。 铁姑看着他,脸上已露出一种诡秘而得意的微笑,慢慢地又接着道:“你叫丁灵琳,是个非常好看的女孩子,你……” 丁麟突然用尽所有的力气咬了咬嘴唇,剧痛使得他突然清醒。 他立刻大吼道:“不要再说了,我已明白你的意思!” 殃姑微笑道:“你真已明白?” 丁麟道:“我一定长得很象丁灵琳,所以你们想利用我来害叶开!” 铁姑道:“你本来就是丁灵琳。” 丁麟道:“其实你用不着这么样做,你们要我做的事我可以答应。” 铁姑道:“哦?” 丁麟说道:“但你们也得答应我几件事。” 铁姑道,“你说。” 丁麟道:“我要你先告诉我,你们究竟是恰巧发现我像丁灵琳,才定下这圈套的,还是早已算准了我要来?” 铁姑忽然不开口了。 丁麟道:“然后你们至少还得解开我的穴道,让我见见南海娘子,这件事成功之后,我至少还得要占一份!” 铁姑忽又笑了笑,道:“南海娘于本来一直都在这里,你难道看不见?” 丁麟却问道:“她在哪里?” 只听一个优雅而神秘的声音缓缓道:“就在这里!” 这声音赫然竟是神案上那观音神像发出来的。 丁麟霍然口头,看了这神秘的雕像一眼,目光竟再也无法移开。 从缥缈氤氲的烟霞中看过去,他忽然发现雕像竟已换了一张脸。 本来带着微笑的脸,现在竟已变得冷漠严厉,眉宇间竟似还带着怒意。 这个没有生命的雕像,忽然间竟似已变得有了生命。 “我就是你想见的人,所以你现在就应该看着我,我说的话,每个字你都不可不信!” 烟雾缭绕,这声音竟真的是她发出来的。 丁麟只觉得全身都已冰冷,竟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心里虽然不想再看,但目光却偏偏无法从这神秘而妖异的雕像上移开。 “你就是丁灵琳,叶开本来是你的情人,你的丈夫,但上官小仙却从你身边抢走了他。” “现在,他们日日夜夜、时时刻刻都厮守在一起,你却只剩下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丁麟看着她,脸上竟不由自主地露出一种痛苦而悲伤的表情。 “我知道你和她,这种仇恨本就是任何人都忘不了的,所以你一定要报复。” 丁麟脸上果然又露出怨毒仇恨之色,喃喃道:“我一定要报复……我一定要报复……” “现在叶开很快就要带着那可恨的女人到这里来了,你正好有机会。” 丁麟在听着,发亮的眼睛已渐渐变得迷惘而空洞,但脸上的怨毒之色却更强烈。 “叶开绝对想不到你会在这里,所以你的忽然出现,他一定会觉得很吃惊。” “但他却也绝不会对你有警戒之意,所以你就可乘机将那恶毒的女人从他身边抢走,带到这里来,毁了她那张美丽的脸,叫她以后永远也没法子勾引别的男人。” “我的意思现在你已明白了么?” 丁麟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已明白了。” “你是不是肯照我的话去做?” 丁麟道:“是!” “只要是我说的话,你全都相信?” 丁麟道:“是!” “好,你现在就站起来,你的穴道已解开了,你已经可以站起来了。”丁麟果然慢慢地站起来。 他早已完全麻木软瘫的两条腿,现在竟似已突然有了力量。 “好,你身上有把刀,现在我要你用这把刀去替我杀一个人。” 丁鳞道:“什么人?” “杨轩。” 丁麟慢慢地转过身,慢慢地从心姑和铁姑面前走了出去。 他的目光直视在前方,手里紧握着怀中的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用这把刀,去杀杨轩!” 门房里虽然生了火,却还是很寒冷。 杨轩静静地坐在火盆旁,看来已觉得有些焦急不安。 他在等丁麟的消息。 丁麟竟直到现在还没有消息。 就在这时,一个人慢慢地推开了门,慢慢地走了进来。 一个很美的女人,满头乌黑的青丝,挽着个时新的堕马髻,发髻上还插着凤头钗。杨轩站起来,微笑道:“姑娘有什么吩咐?”他显然已将这女人当做南海娘子的门下,连看也不敢多看一眼。 这女人却一直在盯着他,眼睛里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 杨轩忍不住又抬头看了他一眼,忽然发现他很像一个人。 这女人的眼睛仍然是在盯着他,一字字道:“你就是杨轩?” 杨轩点点头,忽然失声惊叫道:“你是丁鳞!” 丁麟道:“我不是丁麟,是丁灵琳。” 杨轩吃惊地看着他,道:“你……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的?” 丁麟道:“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我本来就是个女人。” 杨轩的脸色也变了,道:“你莫非疯了!” 丁麟道:“我没有疯,疯的是你,所以我要杀了你。” 他忽然从怀中抽出柄短刀,一刀刺入杨轩的胸膛。杨轩做梦也想不到他会突然下这种毒手,根本就没有提防,也来不及躲避。鲜血花雨般地从他胸膛上飞溅出来,一点点洒在丁麟衣服上。 丁麟的脸上却全无表情,冷冷地看着杨轩倒下去,然后就慢慢地转过身。 门外冷雾凄迷,夜更深了。 他慢慢地走入雾里,黑暗中忽然又传来那优美而神秘的声音:“你做得很好,可是你已经太累了,已累得连眼睛都睁不开。” 丁麟道:“我的确太累了!” 他的眼睛果然慢慢地闭上。 “这里就是张很舒服的床,现在你已可睡下去,等到叶开和那恶毒女人来到时,我们会叫醒你的!” 地上积着很厚的冰雪,但丁麟却已躺下去。 就像是真的躺在一张很舒服的床上,忽然间就已睡着。 第四章 红颜薄命 /291512九月鹰飞最新章节! 雾越来越浓了。 妹妹一直睡得都很熟,姐姐轻轻地喘息着,眼帘终于也闭起,脸上还带着疲倦而满足的甜笑。 西门十三看着她们,心里忽然也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愉快和得意,就好像他已将丁麟击败了一样。 “一个人总不能是每件事都得胜的,我也总有比你强的地方。” 他微笑着,正想喝杯酒,车厢外忽然有人在敲门。 是不是丁麟回来了。 车窗上的帘子已然拉了下来,他看不见门外是什么人。 “谁?” 没有回应。西门十三迟疑着,终于忍不住推开车门。外面也没有人。 外面一片黑暗,冷雾刚刚从地面上升起。 刚才是谁在敲门? 他拉紧了衣襟,再问,没有回应,那个一直在外面望风的车夫呢? 天气实在太冷,他本不想离开这温暖的车厢,可是一个人做了亏心事后,总难免会疑神疑鬼的。 他终于穿上靴子,跳下车,四面一片黑暗,寒冷而寂静。 那个穿着青布棉袄的车夫,躲在一堆稻草里,头枕着膝盖,手抱着头,似乎睡着了。 刚才敲门的人呢?难道他听错了? 他绝不会听错的。 他的年纪还轻,眼睛和耳朵一向都很灵。 这车夫也不知道是丁麟从什么地方找来的,刚才真有人来过,他终于听见一些动静。 西门十三走过去,正想推醒他问问。 车夫突然从草堆上弹起,凌空一个翻身,箭一般窜了出去,身手之快,虽然比不上丁麟,却绝不在西门十三之下。 西门十三竟没有看见他的面目,但稍微一迟疑间,这车夫的人影已消失在黑暗里。 冷雾凄迷,寒风如刀。 他忽然激灵灵打了个寒噤,决定先到车厢里等丁麟回来再说。 车厢的门竟又关了起来,也不知是否是他自己刚才随手带上的。 嵌在车顶下那盏制造得很精巧的铜灯,还是亮着,柔和的灯光从紫绒窗帘里透出来。 西门十三实在很后悔,刚才本不该离开车厢的,他很快地走回去,拉开车厢门。 然后他的心就沉了下去,整个人都怔在车厢外,连动都不会动了。 车厢里竟多了一个人。 一个秃顶鹰鼻、满面红光的锦袍老人,箕锯在他刚才坐的地方。 赫然正是卫八太爷。 那姐妹两人还是蜷曲在角落里,睡得更沉了。卫八太爷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正刀锋般瞪着他,冷冷道:“上来。” 西门十三垂下了头,跨上车厢,眼睛忽然瞥见刚才那个车夫竟已回到草堆上打吨了,连姿势都没有改变,好像根本就没有动过。 车厢很低,无论谁都站不直的。 西门十三却不敢坐下来,只有垂着头,弯着腰,站在那里。 卫八大爷冷冷地看着他,道:“你那好朋友呢?” 西门十三道:“他已经进去了。” 西门十三头垂得更低,他无法回答,也不敢回答,因为他刚才根本就忘了时间。 刚才他简直连什么都忘了。 卫八爷瞪着他,厉声道:“他走了之后,你在干什么?” 西门十三更不敢回答。 他早已知道自己做的事很有点见不得人。 男子汉大丈夫,玩几个生得贱的女人,虽然算不了什么,可是在荒地里玩朋友的女人,却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卫八爷冷笑道:“看来你真是色胆包天,难道你就不怕丁麟知道?” 西门十三红着脸,嗫嚅着:“我们……我们是好朋友。” 卫八太爷怒道:“你们既然是好朋友,你怎么能对好朋友做这样的事,他若在背地里抢了你的女人,你会怎么样?” 西门十三不敢搭腔。 卫八太爷道:“你若以为丁麟不会出手,你就错了,这种事只要是男人就一定会出手的。” 西门十三只有承认。 卫八太爷道:“凭你这点本事,他一个人就可对付你八个,他知道了这件事后,若要对付你,你准备怎么办?” 西门十三鼓起勇气,喃喃道:“我想他大概不会知道。” 卫八太爷冷笑道:“你想他大概不会知道,你凭哪点这么想?” 西门十三苦笑道:“我自己当然绝不会告诉他的……” 卫八太爷打断了他的话,道:“你虽然不会说,可是这女人呢?” 西门十三道:“是她自己要的,她怎么会告诉别人?” 卫八太爷道:“你以为她真的看上你,所以才勾引你?”西门十三虽然不敢承认,却不愿否认。 卫八太爷道:“我问你,这两个女人是不是你们从石家庄抢来的?” 西门十三点点头。 卫八太爷道:“你难道以为她们很愿意被你们抢走?” 世上绝没有任何人愿意被人半夜抢走的。 卫八太爷冷笑道:“你难道还看不出,这婊子勾引你,为的就是让你跟丁麟争凤吃醋,她们才有报复的机会。” 西门十三显然还有点不服气,忍不住道:“她也许……” 卫八太爷怒道:“难道你还以为她是真的看上了你?你有哪点比丁麟强?而且,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就算生得再贱,也不会当着自己妹妹面前,做这种事的。” 西门十三不敢再辩了。 卫八太爷道:“何况,你们刚才在车厢玩的把戏,我远远就听见了,她妹妹又不是猪,你们就在她旁边,她难道还能真的睡得着?” 西门十三的脸色又变了,他忽然想到,这件事的确可能是她姐妹早已说好了的,所以丁麟刚才走,姐姐立刻就醒了,妹妹却一直在酣睡,为的就是故意要使他们方便。 他忽然发现,姜毕竟还是老的辣。 卫八大爷忽又问道:“这两个婊子是不是生长在石家庄的?” 西门十三道:“好像不是,我以前也到过石家庄去过,却从未见过她们。” 卫八太爷冷笑道:“果然不出我们所料。” 他目光刀锋般盯在这姐妹两人身上,慢慢地接着道:“像这样两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连我都实在不忍看着她们死在我面前。” 姐妹两人还是垂着头蜷伏在那里,鼻息还是很均匀,居然还好像睡得很沉。 卫八太爷突又转头,瞪着西门十三,道:“所以你杀她们的时候,我完全闭上眼睛的。” 西门十三怔了怔,道:“我?” 卫天鹏沉声道,“不错,你。” 西门十三道:“我……我要杀她们?” 卫天鹏冷冷道:“你若舍不得杀她们,我也可以让她们杀了你。” 西门十三脸色已发白,道:“但丁麟回来时,若看见她们已死了,岂非…” 卫八太爷打断了他的话,道:“他看不见的。” 西门十三道:“为什么?” 卫八太爷道:“死人是什么都看不见的。” 西门十三失声道:“丁麟也得死?” 卫八太爷道:“他不死,你就死。” 西门十三看着他,终于已明白他的意思。 他要丁麟到这里来的时候,已没有打算要丁麟活下去。 无论这件事是否发生,无论是否能探查出南海娘子的真相,他只要一回来,就得死!非死不可。 所以卫天鹏才会跟到这里来,那车夫当然也早已换了他门下的人。 西门十三看着他脸上冷静而残酷的表情,几乎不能相信他就是那个性如烈火、胸无城府、粗野而暴躁的老人。 他忽然间也像是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变得比丁麟更彻底。 西门十三忽然发现一个人若想在江湖中出人头地,就好像都有几种完全不同的面目,就连他们身边最亲近的人,都很难知道他们的真面目究竟是什么样子。 卫天鹏刀锋般的目光还是停在他脸上,淡淡道:“等死比死还痛苦,你若真的有怜香借玉之心,就不如让她们快死来得快乐。” 西门十三咬了咬牙,突然出手,中指指节凸起,以鹰喙拳击向妹妹脊椎下的死穴,姐姐毕竟刚才还向他奉献出火一般的热情,他毕竟不是个心狠手辣的人。 谁知就在这时,一直像是死一般沉睡着的姐妹两人,突然同时翻身,手里已多了对形状奇特碧光闪闪的弯刀。 她们本来温柔得就像是对鸽子,但现在的出手,却比毒蛇还毒,比豺狼还狠。 姐姐一翻身,脚已踢在他小腹上,子里的弯刀,已闪电般去割卫八太爷的咽喉。 西门十三疼得眼泪鼻涕一起流出,捧着小腹弯下腰时,妹妹已挥刀急斩他的左颈。 卫八太爷脸上竟全无表情,竟似早已算准了她们有这一着。 姐妹两人的刀刚挥出,只听“叮,叮,叮,叮”四声响,四柄刀的刀锋部已被打断。 卫八太爷手里已忽然出现了根一尺三寸长的短棍。 短棍是漆黑的,暗无光华,也看不出有什么奇特的地方。 但那四柄寒光悟眉、百炼精钢打造的弯刀,竟被它一敲而断。 姐妹两人吃惊地看着手里的半截断刀,几乎还不能相信这是真的。 然后她们才感觉到手臂上一阵酸痛,连半截断刀都拿不稳了。 卫八大爷冷冷地看着她们,冷冷道:“你们的随身双宝,还有一件为什么不使出来?” 姐姐忽然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原来你早已看出了我们的来历。” 卫天鹏道:“哼。” 姐姐道:“晚辈正是东海筷子岛,珍珠城,欧阳城主的门下,特来拜见卫八大爷的。” 她看来并没有惊惶恐惧的表情,只不过对卫八太爷这个人好像很是尊敬。 卫天鹏道:“你们是来拜访我的?” 姐姐道:“欧阳城主也早已久闻卫八太爷的大名。” 卫天鹏道:“是他叫你们来的?” 姐姐道:“正是。” 卫天鹏道:“你们躲在石家庄,就是为要等着看我?” 姐姐道:“你老人家府上门禁森严,像我们姐妹这种人,想见到你老人家当然不是件容易事。” 卫天鹏冷笑道:“所以你们就故意让我这好色胆小的登徒子看见你们,你们早就算准了他迟早一定会去找你们的。” 姐姐的脸居然红了,红着脸笑道:“不瞒你老人家,我们实在也没有想到他会在半夜里去找我们的,他用的法子虽然不好,却很有效。” 卫大鹏突然大笑道:“久闻欧阳城主的门下,都是聪明美丽的姐妹花,今日一见果然不假。” 他仰面而笑,似已忘了她们的护身双宝还有一件未使出来。 就在这时,姐妹两人已又同时出手,只听“铮”的一声,已有数十点寒星,从她们衣袖中暴射而出,暴雨般急打卫天鹏的胸膛。 卫天鹏笑声不绝,只不过将手里的短棍很快地画了个圆弧。 那数十点暴雨般的寒光,竟像是突然被一种奇异的力量吸引,投入了这圆弧,又是“叮叮叮”一连串轻响后,这数十点寒光就已全部被这短棍粘住,就像是一群苍蝇钉在一根铁柱上。 姐妹两人又怔住。 卫天鹏淡淡道:“我早已知道你们若不将这一宝使出来,是绝不会罢手的。” 妹妹忽然也长长叹息了一声,苦笑道:“看来他们都看错你了。” 卫天鹏道:“哦?” 妹妹道:“他们以为你已老了,以为今日之江湖,已是他们这一代年轻人的天下,但现在以我看来,你一个人就可以抵得上他们十个。” 她垂着头,用眼角偷偷地瞟着卫天鹏,眼波中带着种说不出的温柔崇敬之色。 少女们只有在看着她们心目中真正的英雄时,才会有这种眼色。 卫八太爷看来也仿佛忽然年轻了许多,微笑着道:“姜是老的辣,这句话年轻人都应该记着的。” 妹妹垂着头道:“我们刚才出手,实在是不得已的,我们姐妹都是可怜人,别人叫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得做什么,既不能反抗,也不敢反抗。” 她说着说着,眼泪似已将流下。 卫八太爷面上已露出了同情之色,叹息着道:“我不怪你们,欧阳城主对门下子弟的手段,江湖中人人知道的。” 姐姐恨声道:“但除了你老人家这种大英雄外,可有谁会体谅我们的痛苦呢?” 卫八太爷的声音也变得很温柔,道:“只要你们说出你们的来意,我绝不会为难你们的。” 姐姐道:“在你老人家面前,我们也不敢说谎。” 妹妹道:“你老人家当然也已知道,我们是为了叶开和上官小仙来的。” 卫天鹏道:“为了这件事,珍珠城里一共来了多少人?” 妹妹道:“只有我们姐妹两个。” 姐姐道:“欧阳城主的意思,并不是真的想要那些东西,只不过要我们来看看,叶开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究竟有多厉害。” 卫天鹏道:“你们很快就会看得到的,他很快就会来了。” 姐姐道:“可是我们……” 卫天鹏微笑道:“你们已经可以走了,以后有机会,随时都可以去看我,用不着再躲在石家庄等。” 姐姐也笑了,道:“以后我们一定会去拜访你老人家。” 妹妹立刻接着道:“我们一定会去。” 姐妹两人甜甜地笑着,转身推开了车厢的门,跳了出去,就像是一双刚飞出笼子的燕子。 一直垂头丧气站在那里的西门十三,好像觉得很意外。 他想不到卫八太爷会让她们走,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两声很奇怪的声音,就像是锥子刺入肉里。 接着,他又听见两声尖锐而短促的惨呼。 他忍不住回头去看,就看见一个穿着青布棉袄的人,正站在车厢外,用一条雪白手中擦锥子上的血。 他手里拿的,竟赫然真是一柄发亮的锥子。 韩贞! 西门十三直到现在才知道,把他们送到这里来的车夫竞是韩贞。 韩贞的鼻子是歪着的,鼻梁已被丁麟一拳打碎,这歪斜碎裂的鼻子,使得他脸上看来总好像带着种奇特而诡异的表情。 卫八大爷脸上却无表情,忽然道:“两个都死了?” 韩贞点点头。 卫八太爷淡淡道:“看来你实在不是怜香借玉的人。” 韩贞道:“我不是。” 卫八太爷目中露出笑意,道:“丁麟若知道你杀了她们,你的鼻子就更危险了。” 韩贞道:“他不会知道。” 卫天鹏道:“哦?” 韩贞道:“死人是什么事都不会知道的。” 卫天鹏笑了,他喜欢别人学他说话的口气。 韩贞却又道:“他走的时候,只要我们等他一个时辰。” 卫天鹏道:“他当然已将时间算得很准。” 韩贞道:“什么事他都算得很准。” 卫天鹏冷冷道:“他的确是个很厉害的人,唯一的缺点就是太年轻。” 韩贞道:“他永远不会走的。” 卫天鹏道:“为什么?” 韩贞道:“死人是不会走的。” 卫天鹏又笑了。 韩贞道:“现在早已过了一个时辰,他还没有回来。” 卫天鹏目光闪动,道:“所以他只怕已永远不会回来了!” 韩贞点点头。 卫天鹏冷笑着缓缓道:“所以这个南海娘子,绝不会是假的。” 韩贞同意道:“能让丁麟留下的人并不多。” 卫天鹏的脸色忽又变得很阴沉,缓缓道:“青城山的墨白,珍珠城的欧阳,再加上南海娘子……这世上,本来已没有什么事能打动他们的了,但现在他们都已出手。” 韩贞道:“叶开若知道,一定会觉得很愉快!” 卫天鹏道:“愉快?” 韩贞道:“能够要这些人出手,并不是件容易的事,除了他之外,世上也许已没有第二个人还能引动他们到这里来l”卫天鹏沉默着,居然也已承认。 西门十三当然更不敢开口,但心里却更好奇。 他忽然发觉每个人提起叶开这名字时,都会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无论是敬佩,是憎恶,还是畏惧,都表现得非常明显强烈。 一个陌生的年轻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魔力,这岂非令人不可恩议? 西门十三只觉得自己很幸运。 因为他不是叶开,他忽然发觉做一个平凡庸俗的人,有时也是件很幸运的事。 卫天鹏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一年之前,我还没听见过叶开这名字。” 但现在他好像忽然已变成了江湖中最有名的人! 韩贞道:“这个人崛起江湖,的确是个奇迹。” 卫天鹏道:“要造成奇迹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韩贞道:“绝不是。” 卫天鹏道:“他真有传说中那么可怕?” 韩贞道:“他并没有杀过什么人,甚至根本就不出手,江湖中几乎没有人知道他的武功深浅。” 卫天鹏道:“也许这就是他的可怕之处。” 韩贞道:“但是最可怕的,还是他的刀!” 卫天鹏道:“什么刀?” 韩贞道:“飞刀!” 他脸上忽又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一字字接着道:“据说他的飞刀只要出手,也从未落空过一次。” 卫天鹏的脸色也变了,他忽然想起一句活:“小李飞刀,刀不虚发!” 这句话本身就像是有种足以夺人魂魄的魔力。 数十年来,江湖中从没有任何人对这句话有过丝毫怀疑,更没有任何人敢去试一试。 甚至连昔年咸震天下的少林四大高僧都不敢! 二十年前,小李探花独上嵩山,竟将武林中从未有人敢轻越雷池一步的少林寺,当做了无人之地,少林寺上下数百高手,竟没有一个敢出手的。 今日之叶开难道也有那样的威风、那样的豪气? 就算他也有那样的本事,珍珠城主和南海娘子的手段,也绝不是那些出家人能比得上的。 卫天鹏缓缓道:“珍珠城远在天外,城主欧阳兄妹武功之奇绝,就连昔年的百晓生都莫测高深,所以才没有将他们列在兵器谱上。” 韩贞道:“那也因为筷子岛上的弟子,都是同胞双生的兄弟姐妹,就像是筷子一样,从来分不开的,所以兵器谱上不列。” 卫天鹏点点头道:“兵器谱上不列魔都高手,但竟连百晓生自己也不能不承认,若以杀人制敌的武功而论,魔教中至少有七个人可排在兵器谱上的前二十人之内。” 韩贞道:“魔教中人,互相猜疑,互相残杀,魔宫中的高手,据说早已快死光了!” 卫天鹏道:“但南海娘子千变万化,魔功秘技,绝不在魔教七大天王之下。” 韩贞笑了笑,道:“你老人家手里这根十方如意棒,只怕也可和昔年兵器谱上,排名第一的天机棒比一比高下了!” 卫天鹏突然纵声大笑,道:“叶开若知道我们这些人在这里等着他,他还敢来么?” 突然一个人悠然道:“他一定会来的,因为他非来不可。” 这声音优雅而神秘,说话的人仿佛就在他们身旁,又仿佛在很远。 卫天鹏的笑声突然停顿,脸色也变了,过了很久才试探着问道:“南海娘子?” “多年的故人,你难道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那声音仿佛更近,却看不见人。 卫天鹏额上似已有了冷汗,勉强笑道:“既已来了为何不现身相见?” “你真的想见我?” “多年渴思,但求一见。” “好,你跟我来。” 那声音仿佛又已到了远方的黑暗中,黑暗中忽然亮起点灯光。 碧粼贼的灯光,就像是鬼火,在寒风中闪烁不停,却还是看不见人浴卫天鹏迟疑着,忽然拍了拍韩贞的肩道:“你也跟我一起来。” 西门十三总算坐了下来,心里却比刚才弯腰站着的时候还要难受。 天地间仿佛已只剩下他一个人。 卫八太爷是他的师傅,却带着那个多嘴的韩贞走了,好像根本已忘了还有他这么样一个人在旁边。 这世上竟似没有一个人看重他,简直就没有一个人将他看在眼里。 ——个人若已连自己都轻视自己,又怎能期望别人看重你。 他用力握紧了双拳,心里充满了委屈和愤怒,他发誓要做几件惊人的事,让大家都知道他西门十三并不是个没出息的人,让大家都跪在他面前,吻他的脚。 只不过,要怎么样才能做出惊人的事呢?他根本连一点头绪都没有。 这使他又觉得很悲哀。 不如还是找个地方去痛痛快炔地大喝一顿,等到喝醉了时,就会觉得自己是个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大英雄了。只可惜这大英雄现在还是要自己去套马赶车。 他叹了口气,没精打采地站了起来,忽然听到车厢外有人说:“你一个人坐在这里,也不觉得寂寞?” 还是刚才那神秘而优雅的声音,口气却比以前更慢。西门十三全身都已冰冷,就好像一下子跌入了个深不见底的冰洞里。 他已看见了这个人,看得很清楚。 她的脸是死灰色的,轻柔的长袍上鲜血淋漓,咽喉上还有个血洞,赫然正是刚才已死在韩贞锥下的那个姐姐。 她死灰色的脸上,完全没有任何表情,美丽的眼睛已死鱼般凸出来,嘴角也带着血渍,在黑暗中看来,更是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西门十三的腿已软了,冷汗已湿透了重衣。他实在不敢再看她,但也不知为了什么,目光竟偏偏无法从她脸上移开。 “你看着我……我知道你一定会看着我的!” 这本不是她生前说话的声音,但这声音却的确是她发出来的。 “我本来是真心喜欢你的,本来已决心永远陪着你,他们却狠心杀了我,让你孤单单的,没有人陪伴。” 那声音又变得凄凉而幽怨,那死鱼般凸出的眼睛里竟似有两行服泪流下。 西门十三只觉得自己的心已碎了,刚才的恐惧,忽然又变成了满腔悲愤。 这世上毕竟还是有人看重他的,但这个人却已死了,而且就死在他面前。 他却只有在旁边眼睁睁地看着。 “他们好狠的心,竟当着你的面杀了我,他们根本没有把你当做人。” 她的声音更幽怨。 “可是我知道你一定不会使我就这么含冤而死的,你一定会替我报仇,让他们知道,你并不是个胆小无用的懦夫!” 西门十三握紧双拳,慢慢地点了点头,恨恨道:“我会让他们知道的,我一定会让他们知道!” “这里有柄刀,你为什么不去杀了他们?” 半空中忽然有样东西落下来,“叮”的一声,落在地上,果然是柄锋利的刀。 “你只要能杀了韩贞和卫天鹏,你就是江湖中最了不起的大英雄了,从此以后,绝没有人敢再看不起你,我死在九泉之下也瞑目了。” 声音又渐渐飘忽,渐渐走远。 “这是我最后的要求,你一定要答应我,一定要答应我……”声音越来越远,终于消失在凄迷的冷雾中。 然后她的人就倒下去。 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 西门十三突然冲出去,握起她的手。 她的手早已僵硬,显然已死了很久很久但刚才的确是她在说话,地上的确有柄闪动着寒光的短刀。 西门十三用他掌心已沁出冷汗的手,拾起了这柄刀。 “……你只要杀了卫天鹏,你就是江湖中最了不起的大英雄……” 他的脸已因兴奋而扭曲,但一双眼睛却是空空洞洞的,就像死人一样。 他握紧了这柄刀,藏在衣袖里,慢慢地走了出去。 凄迷的冷雾,迷漫着大地。 风更冷了。 但他却已完全不觉得寒冷,他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用这柄刀去杀了卫天鹏!” 无风无雪,却有一阵阵暗香浮动,香沁人心。 一片片粼粼的鬼火在风中闪烁,卫天鹏和韩贞走在积雪的小径上。 他们都知道现在已到了应该闭着嘴的时候,应该闭嘴的时候,他们绝不开口。 路很滑,雪已结成冰,辽阔的园林中,只有寥寥几点灯火,疏若晨星。 小径从一片梅林中穿出去,梅花上积着雪,雪也是香的。 忽然间,前面也出现了一点火,一行十余个白衣人,幽灵般跟在鬼火后,忽然间又全部消失。 卫天鹏走出梅林,才看出前面有一排低檐的平房,建筑的形式很奇特。 那些幽灵般的白衣人,想必已走了进去。就在这时,引路的鬼火也突然消失,风中却又响起了那优雅而神秘的声音。 这次她只说了两个字:“请进。” 走进去之后,才发觉这屋子非但不低,而且显得特别高阔。 地上铺满了崭新的、一尘不染的草席,迎面一幅屏风上,画着积雪的高山,鲜红的花树,看来不像是中原的风物。 再看画上的题字,才知道画的是海外扶桑岛上的景色,那鲜红的花树,正是扶桑的名种樱花。 樱花虽也如梅花同样鲜艳,却少了梅花的几分气节,一身傲骨。 这一排平房,显然也是依照扶桑岛上的形式建的,屋子里竟没有桌椅,只摆着几张矮几,几上的青锡烛台,烛暗火低,屋里还燃着一炉香,香气却很浓郁。 正中的一张长几,摆着个三尺高的观音佛像。手拈杨柳,面露微笑。 两个白衣如雪的绝色丽人,垂肩敛目,肃立在旁,年纪较长的风华绝代,仪态万千,年纪较轻的却更美,美得超凡脱俗,美得令人不可思议。 她们当然就是铁姑和心姑。 那些白衣人已盘膝坐在草席上,一个个脸上仍然全无表情,目光仍似凝视在远方。 他们的人虽在这屋子里,却完全不像是这世界上的人。 香烟缭绕,屋子里显得说不出的神秘安静。 现在还不是应该说话的时候。 卫天鹏也在草席上盘膝坐下,然后才看见屏风后有两个剑眉星目、非常英俊的锦衣少年,傲然扶剑而立,剑鞘上还镶满了龙眼般大的明珠,每一粒都是价值连城、人间少有的宝物。 他们不但面貌极相似,眉宇间也同样带着种逼人的傲气,竟似完全没有将屋子里这些人看在眼里。 卫天鹏和韩贞对望了一眼,心里已都知道,这两个少年人一定是从珍珠城来的。 又沉默了很久,这兄弟两人中,身材较高的一人突然问道:“南海夫人究竟在哪里?既然叫我们来了,为什么还不出来相见?” 他的话刚说完,优雅而神秘的声音又突然响了起来。 “我就在这里,两位难道看不见?” 声音竞是那观音佛像发出来的,铁姑和心姑,连嘴唇都没有动。 兄弟两人脸色又变了变,一个冷冷道:“我们兄弟不远千里而来,并不是来看泥雕偶像的。” “你们要看的人就是我。” “你就是‘千面观音,南海娘子’?” “我就是。” 兄弟两人突然同时冷笑,同时拔剑,剑如匹练,向这观音佛像刺了过去。 他们的出手、招式、身法,竟都完全一样,一个人就像是另一个人的影子。 他们的剑法迅急轻灵,一剑刺出后,方向突然改变,剑光错落,如花雨缤纷,突又“啸”的一响,两道剑光竟似已合二为一,闪电般刺向观音佛像的脸。 就在这一瞬间,他们忽然发现这观音佛像脸上的表情竟已变了,变得严肃而冷漠,也就在这一瞬间,那凤华绝代的中年美妇,已突然出手! 只听“啪”的一声,两柄剑锋已全部被夹在掌心,接着又是“蹦”的一响,那剑锋竟硬生生被她打断了一截。 珍珠兄弟显然是因为观音佛像表情的改变而震惊失手,此刻居然临危不乱,脚步一滑,已同时后退了八尺,回到屏风后,两柄断剑又已入鞘。 他们应变虽快,但脸上却还是忍不住露出了惊讶之色。 因为他们已看见这美丽的女人,竟将他们的断剑吃了下去。 他们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两柄剑的锋利,他们自己当然知道得很清楚。 这女子的肠胃难道真是铁铸的? 南海娘子那种神秘的声音却似在轻轻叹息,道:“欧阳城主不该叫你们来的。” 珍珠兄弟现在已只有听着。 南海娘子道:“就凭你们兄弟这样的人,又怎么能对付叶开。” 珍珠兄弟终于忍不住抗声道:“叶开也只不过是个人。” 他们兄弟两人,虽然只有一个人说话,另一人的嘴唇仿佛也在动。 南海娘子道:“不错,叶开也是个人,但却绝不是普通人。” 珍珠兄弟嘴角带着冷笑,满脸不服气的样子。 南海娘子淡淡他说道:“若论武功,我们这些人之中,也许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他的。” 珍珠兄弟冷笑道:“他若来了,我兄弟第一个先要去领教领教。” 南海娘子仿佛又叹了口气,道:“他现在说不定就已来了。” 这句话说出来,不但卫天鹏倏然动容,就连墨白冷淡如死人的脸上,也不禁露出种奇怪的表情。 珍珠兄弟变色道:“他现在真的已来了?” 南海娘子道:“就在你们到达里来的时候,他的马车,也驶入了冷香园。” 珍珠兄弟道:“上官小仙呢?” 南海娘子道:“上官小仙若不来,他又怎么会来?” 原来叶开是为了上官小仙而来的。 珍珠兄弟道:“她就是上官金虹和林仙儿的女儿?” 南海娘子道:“是的。” 珍珠兄弟道:“上官金虹和小李探花活着时已势不两立,他的女儿又怎会跟着叶开?” 南海娘子道:“因为阿飞将她交给叶开,要叶开保护她到这里来。” 珍珠兄弟道:“这事和飞剑客又有什么关系?” 南海娘子道:“林仙儿红颜薄命,晚年潦倒,她这一生中,只有一个真正信任的人,就是阿飞,所以临终时,就叫她的女儿去找阿飞。” 珍珠兄弟道:“她怎么能证明自己就是林仙儿的女儿?” 南海娘子道:“她当然有很好的法子证明,否则阿飞又怎么会相信?” 她忽又问道:“你们兄弟对这件事知道的好像并不多。” 珍珠兄弟道:“我们只知一件事。” 南海娘子道:“哦?” 珍珠兄弟道:“我知道城主要我们来将上官小仙带回去的。” 南海娘子道:“所以你们就要将她带回去?” 珍珠兄弟道:“是的。” 南海娘子道:“现在既已来了,你们为什么还不去?” 珍珠兄弟不再说话,突然凌空翻身,掠过屏风,一霎眼就不见了。 卫天鹏脱口而赞:“好身手!” 南海娘子的声音却忽然变得很冷淡,冷冷地说道:“送两口棺材到飘香别院去,为他们兄弟准备后事。” 珍珠兄弟的剑锋虽然被折断,可是那出手一剑的变化,剑风破空的力量,和他们身法之轻灵,配合之佳妙,无疑已是当今武林中第一流的高手。 尤其是那一着双剑合壁,飞虹贯日,其威力之强,就连卫天鹏也未必有把握能抵挡。 但是在南海娘子看来,好像他们只要去找叶开交手,就已经是两个死人了。 南海娘子当然绝不会看错。 大厅中忽然变得静寂如坟墓,大家竟似都在等待着别人将珍珠兄弟的尸体抬回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卫天鹏才沉吟着道:“上官金虹纵横之时,神刀党还未崛起,现在神刀党的后代都已长大成*人,上官小仙的年纪想必已有不小。” 南海娘子的声音道:“她算来至少已应该有二十多了。” 卫天鹏道:“二十多岁的女人,难道一直没有成亲?” 南海娘子道:“她若已有了夫婿,又怎会要叶开来保护她。” 卫天鹏道:“林仙儿号称天下第一美人,她女儿也应该长得不丑。” 南海娘子道:“非但不丑,而且也可以算是人间少有的美人。” 卫天鹏道:“既然是个美人,为什么还找不到婆家?” 南海娘子叹了口气,道:“只因她虽然美如天仙,但她的智力,却连七八岁的孩子都比不上。” 卫天鹏皱眉道:“这么样的一个美人,难道竟是个白痴?” 南海娘子道:“她并不是个天生的低能儿,据说只不过是因为她在六岁的时候,受了一次重伤,脑力受损,所以智慧一直停顿在七岁。” 卫天鹏道:“哦。” 南海娘子道:“可是她的美丽,却足以令任何男人动心。” 卫天鹏叹了口气,道:“天妒红颜,造化弄人,看未她的命运,竟似比她的母亲还要悲惨。” 南海娘子道:“这么样一个女人,若是没有人保护她,也不知要被多少男人欺骗玩弄。” 卫天鹏道:“所以,林仙儿临死时,她还是放心不下,才要找飞剑容来保护她。” 南海娘子道:“但阿飞一生流浪,到现在还没有家,所以他在江南遇见叶开时,就将这副担子交给了叶开。” 卫天鹏道:“他难道也能像林仙儿信任他一样信任叶开?” 南海娘子道:“无论谁都可以信任叶开的,这个人洒脱不羁,不拘小节,但是朋友托他的事,他就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墨白一直在静静地听着,此刻突然道:“好,好男儿!好汉子!” 南海娘子道:“就为了他答应照顾上官小仙,他的情人丁灵琳才会跟他吵翻,一怒而去,到现在还没有消息。” 卫天鹏笑了笑道:“我也听说过丁家这位幺姑娘,是个醋坛子。”南海娘子叹道:“世上的女人,又有哪个是不吃醋的。” 直到现在,她说话才像是个女人,才有了些人类的感情。 卫天鹏沉吟着,又道:“昔年金钱帮威霸天下,南七北六十二省,全部在他们控制之下,帮中的财富,富可敌国,但上官金虹本身却是个很节俭的人。” 南海娘子道:“他并不是节俭,只不过世上所有的奢华享受,都不能让他动心而已。” 除了权力外,世上绝没有任何事能让上官金虹真的动心。 就连林仙儿那样的绝代美人,在他看来,也只不过是个工具。 卫天鹏道:“据说上官金虹生前,已将金钱帮的财富和他的武功心法,全部收藏到一个很秘密的地方。” 南海娘子道:“江湖中的确久已有了这种传说。” 卫天鹏道:“但上官金虹去世至今,已有二十多年,却从未有人能找到这笔宝藏。’南海娘子道:“的确从没找到。” 卫天鹏眼睛里闪着光,缓缓道:“但这宝藏的所在地,并不是没有人知道。” 南海娘子道:“哦?” 卫天鹏道:“知道这秘密的,只有荆无命,但他也是个对任何事都绝不动心的人,所以多年来,从未对这笔宝藏有过野心。” 南海娘子道:“他本就是上官金虹的影子。” 卫天鹏道:“他剑法狠毒,出手无情,别人也不敢打他的主意,何况他的行踪也一向飘忽不定,就算有人想找他,也找不到。” 南海娘子道:“就算找到了,也必定已死在他剑下。” 卫天鹏道:“他已将这秘密告诉了上官金虹唯一的骨肉!” 南海娘子道:“上官小仙?” 卫天鹏道:“不错,正是上官小仙,所以她现在不但是世上最美丽的女人,也是世上最富有的女人,再加上上官金虹留下的武功心法,无论谁只要能找到她,不但立刻可以富甲天下,而且必将纵横武林,这诱惑实在不小。” 南海娘子道:“只可惜她自己并不知道,她只不过还是个七八岁的孩子。” 卫天鹏道:“所以无论谁要保护这么样一个人,都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南海娘子道:“可能。” 卫天鹏道:“不可能!” 南海娘子道:“别人不能叶开能!” 卫天鹏冷笑道:“他就算是武林中的绝代奇才,武功就算已能无敌于天下,但只凭他一个人,难道就能抵抗得了天下武林中的数十高手?” 南海娘子说道:“他并不是只有一个人。” 卫天鹏道:“不是?” 南海娘子道:“一心想杀了他,夺走上官小仙的人,固然不少,但为了昔日的恩义,决定要全力保护他的人,也有好几个。” 卫天鹏道:“昔日的恩义?” 南海娘子道:“莫忘记他是小李探花唯一的传人,昔年受过小李探花恩惠的人也并不少。” 卫天鹏冷冷道:“事隔多年,那些人纵然还没有死,只怕已将他的恩情忘了,恩情总是比仇恨忘得快的。” 南海娘子道:“至少还有一个人未曾忘记!” 工天鹏道:“谁?” 南海娘子道:“我!” 这句话说出来,大家又不禁全部耸然动容。 南海娘子道:“你们若以为我也想来图谋上官小仙的话,你们就错了。” 卫天鹏目光闪动,道:“你找我们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 南海娘子道:“我只不过想要你们看在我的面上,打消这个主意。” 卫天鹏道:“你要我们放过叶开。” 南海娘子道:“是的。” 卫天鹏道:“我若不答应呢?” 南海娘子冷冷道:“那么你们就不但是叶开的对头,也是我的对头,今日你们若想活着走出这屋子,只怕很不容易!” 卫天鹏突然大笑,道:“我明白了,我总算明白了。” 南海娘子道:“你明白了什么?” 卫天鹏的笑声突然停顿,道:“你要我们打消这主意只不过想一个人独吞而已,你故意将叶开说得活灵活现,其实你想必已有了对付他的法子。” 南海娘子的声音也变了,突然道:“卫八,你看着我。” 卫天鹏却已转过头,去看门口的屏凤,冷冷道:“你要是想用魔教中的勾魂摄心**来对付我,你就找错人了。” 南海娘子道:“我只不过想提醒你,三十年前我已放过你一次。” 卫天鹏道:“不,三十年前,我几乎已死在你手里。” 南海娘子道:“那时你发下重誓,只要我再看到你,我无论要你做什么你都绝不违背,否则就宁愿被利刃穿胸而死。” 她的声音突又变得阴森而可怖,冷冷地接着道:“这些话你还记不记得?” 卫天鹏道:“我当然记得,不过……” 南海娘子道:“不过怎么样?” 卫天鹏道:“这些话我是对南海娘子说的。” 南海娘子道:“我就是南海娘于。” 卫天鹏道:“你不是!” 他嘴角带着种奇特的冷笑,一字字接着道:“南海娘子早已死了,你以为我还不知道?” 这句话说出来,连墨白也不禁动容! 卫天鹏道:“在后面那草寮中,你问我怎会听不出你的声音,那时我就已知道,你绝不是南海娘子,就知道她早已死了,否则我又怎么敢来。” 那神秘的声音沉寂了很久,才徐徐道:“你怎么会知道?” 卫天鹏道:“因为你不该问这句话的。” “为什么?” “因为我根本就听不出她说话的声音,我虽然是唯一见过她真面目的人,却从来也没有听见她说过一个字。” 卫天鹏笑得很奇怪,接着又道:“你虽然知道我是唯一见过她真面目还能活着的人,却一定也不知道我们之间的事,因为她绝不会将这件事告诉你。” 那声音又沉寂了很久,才忍不住问:“为什么?” “因为那是个秘密,天下绝没有别人会知道的秘密。” 这老人的脸上,忽然发出一种青春的光辉,就像是已回到多年前,他还充满了梦想的少年时,然后他就说出了一段奇异而美丽的故事,美丽得就像说神话:“三十年前,我还是个喜欢惹是生非的年轻人,有一次在苗疆闯了祸,逃窜入深山,却在深山里迷了路。” “苗山中不但到处都可能遇到毒蛇猛兽,而且瘴气极重,我为了躲避每天黄昏时都会出现一次的桃花瘴,躲入了一个很深的山洞里。” “那山洞原是狐穴,我想杀条狐狸,烤来充饥,就为了去追这条狐狸,我才遇见了那件我这一生中永远也无法忘记的事。” 他刀锋般的眼睛也已变得非常温柔,然后他接着又说了下去:“我将那条狐狸一直追到山洞最深处,才发现后面的山壁下,还有条秘密的出路。” “我拨开枯藤走进去,没多久之后,就听见一阵阵流水声,沿着水声再往前走,天光豁然开朗,外面竟是个世外桃源的人间仙境。” “那时正是暮春时节百花齐放,绿草如茵,山上有道泉水流下来,竞是滚热的。” “然后我就忽然发现那温泉水池中,竟有个美丽的少女在沐浴。” 说到这里,大家当然都已知道他说的这少女是什么人了。 卫天鹏目光温柔地凝注在远方,仿佛又看到了那锦绣的山谷,那沐浴在温泉中的美人。 “那时她也很年轻,乌黑发光的头发,又光滑,又柔软,就像是缎子一样,尤其是她的眼睛,我从来也没有看见过那么美丽的眼睛。” “我就像是个呆子般地看着她,已完全看得痴了。” “她起先好像觉得很惊惶,很愤怒,但后来也慢慢地平静下来,也在静静地看着我。” “我们就这样互相凝视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丝微笑,大地上所有的花朵,就仿佛已在那一瞬间全部开放。” “我不由自主向她走了过去,竞忘了前面是个水池,也忘了身上还穿着衣裳鞋子,我简直什么都忘了,只想走过去抱住她……” 听到这时,每个人脸上都不禁露出温柔之色,仿佛都在幻想着那一刻的温馨和甜蜜。 又过了很久,卫天鹏才叹息着,慢慢他说下去。 “我们始终没有说过一个字,也没问过对方的姓名和来历。” “所有一切事,都发生得很自然,一点也没有勉强,就好像上天早已安排好我们这么样两个人,在这地方见面的。” “直到天色已完全黑暗,她已要走的时候,我才知道她是什么人。” “因为直到那时,我才发现她额角上的头发租盖下划着一朵黑色的莲花。” “那正是南海娘子的标志,我惊讶之中,做出了一件令我后悔终生的事。” “我脱口叫出了她的名字。” “就在那一瞬间,她的人突然变了,温柔美丽的眼睛,突然出现了杀机,竟向我施出魔教中最可怕的武功大天魔手,仿佛要将我的心摘出来。” “我不想闪避,也不能闪避,那时我的确觉得,能死在她手里,已是件非常幸福的事。” “也许就因为这一点,她才不忍真的下手,我甚至又可感觉到她的手已插入我的胸膛,她那双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竟像是忽然变成一柄锋利的刀,我甚至已闭上眼睛,准备死了。” “但是她却忽然将手缩了回去,等我张开眼时,她的人已不见了。” “夜色已笼罩着山谷,山谷还是同样秀丽,但她却似已忽然消失在春风里。” “我就好像刚做了场梦似的,若不是胸膛上还在流着血,我简直不能相信这是件真的事。” “我跪在地上,求她回来,再让我见她一面,但我心里知道她是永远不会再回来的了。” “所以,我又发誓,只要再见到她,无论她要我做什么,我都不会违背她的意思。” “可是自从那一天之后,我就永远再也没有见着她,永远也没有……” 他声音越说越低,终于变成了声长长的叹息。 这是个美丽、凄凉,而且充满了梦幻的神秘的故事。 这故事美丽得就像是神话,你只要看见铁姑和卫天鹏脸上的表情就知道这故事每个字都是真的。 铁姑美丽而冷漠的脸,竞似已因悲痛和震惊而变形。 心姑的神色也变了。只有那木雕的观音神像,还是手拈着杨柳枝,在缭绕的烟雾中微微含笑。 也不知过了多久,卫天鹏才恢复镇静,冷冷道:“所以我知道南海娘子已死了,我知道魔教中有种神秘的腹语术,你们利用这木偶就想把我吓走,也未免想得太天真了。” 心姑忽然道:“不错,那些话都是我借观音神像的嘴说的,可是我说的话也一样有效。” 卫天鹏道:“哦?” 心姑道:“你若一定还要打上官小仙的主意,我保证你一定会后悔的。” 卫天鹏突然大笑,道:“我卫八自十三岁出道,在江湖中混了五六十年,至今还没有为任何一件事后悔过。” 心姑道:“你一定不肯放过他们?” 卫天鹏道:“我只希望你们能将这碗饭分给大家吃,莫要一个独吞。” 心姑冷笑道:“好,念在你昔年和本门祖师爷的那一点情份,我现在可以让你活着走出去。” 卫天鹏道:“然后呢?” 心姑道:“只要你一走出这间屋子,从此就是我南海门的对头,你最好就赶快去准备后事,因为你随时都说不定会死的。” 卫天鹏道:“你们若一定跟我作对,也未必还能活多久的。” 他冷笑着,霍然长身而起,忽然又向墨白笑了笑,道:“我们以前的恩怨,也不妨一笔勾销,从现在起,你我是友是敌,也就看你了。” 这句话一说完,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第五章 飞狐杨天 /291512九月鹰飞最新章节! 门外冷雾凄迷,夜更深,风更冷。 卫天鹏迎着风长长吸了口气,忽然道:“韩贞。” 韩贞已跟过来,道:“在。” 卫天鹏道:“你知不知道那飘香别院在哪里?” 韩贞道:“我们现在就去?” 卫天鹏道:“先下手的为强,这句恬你该听说过的。” 韩贞道:“可是那叶开……” 卫天鹏道:“叶开怎么样?” 韩贞道:“叶开现在必定已有防备,我们现在若去跟他硬拼一场,不论谁胜谁负,双方都难免要有伤损,岂非让别人渔翁得利了。” 卫天鹏道:“谁说我们是要跟他去打架的?” 韩贞:“不是?” 卫天鹏道:“当然不是。” 他嘴角又露出了狐狸一样的微笑,悠然道:“我们是好意去向他通风报信,是跟他交朋友去的。” 韩贞的眼睛亮了,微笑着道:“因为小李探花昔日也对我们有恩,我们这次来并不是为了要算计他,而是为了报恩。” 卫天鹏道:“一点也不错。” 韩贞道:“南海娘子既然死了,别的人已不足为虑,我们一定要劝他乘这个好机会,先下手把那些对他有野心的人除去。” 卫天鹏道:“他是个聪明人,一定会明白的。” 韩贞道:“何况他还有我们做他的后盾,他无论要杀什么人,我们都可以帮他提刀。” 卫天鹏大笑道:“好,你果然越来越懂事了,也不在我对你一番苦心。” 他们已走入了梅林,一阵阵春风吹过,迷雾中忽然出现了一个幽灵般的人影。 卫天鹏低喝道:“什么人?” “是我!” 这人垂着头走来,竟是西门十三。 卫天鹏沉下了脸,道:“谁叫你到这里来的?” 西门十三颔首道:“弟子有件要紧的事,要禀报你老人家。” 卫天鹏道:“什么事?” 西门十三走近几步,走得更近些,道:“我知道叶开……” 他声音实在太低,卫天鹏只好把耳朵凑过去。 他一生杀人无数,随时随地都在提防着别人杀他,但此时他却是做梦也想不到,他最宠爱的这个徒弟手里,竟有把准备刺人他胸膛的刀。 两个人身子已凑在一起。 卫天鹏道:“有什么话炔说。” 西门十三道:“我要你死。” 听到这个“死”字,卫天鹏才吃了一惊,但闪避已来不及了。 他已能感觉到冰冷的刀锋,刺入了他的皮裘,刺在他胸膛上,他甚至已能感觉到死的滋味。 在这间不容发的一刹那间,西门十三突然惨呼着倒下。 他手里那柄杀人的刀,在夜色中闪着碧光,刀锋上已沾着血迹。 是卫天鹏的血。卫天鹏身子这才开始发抖,才真正感觉到死的恐慌。 西门十三仰面倒在雪地上,眼珠已突出,耳、鼻、眼、口中,突然同时有鲜血流出。 血竟是黑的。 卫天鹏转头去看韩贞,韩贞也已吓得呆住。 西门十三显然不是被他杀了的。 究竟是谁在暗中出手,救了卫天鹏这条命? 工天鹏已没空再想了,这梅林冷雾中,处处都仿佛隐藏着杀机。 他跺了跺脚,低声道:“快退出去。” 突听一人道:“你站着不能动,否则刀毒一发,就必死无疑了。” 声著清脆妩媚,一个人幽灵般地在雾中出现,赫然竞是铁姑。 卫天鹏愕然道:“刚才是你救了我?” 铁姑点点头。 卫天鹏道:“叫他来杀我的也是你?” 铁姑又点点头。 只有被她摄心**所迷的人,才会做得出这种事。 工天鹏道:“你既然叫他来杀我,为什么又要来救我?” 铁姑苍白的脸上带着种无法描叙的表情,谁也猜不出她心里在想什么,更猜不出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可是她看着卫天鹏的时候,眼睛里却仿佛有种很强烈的表情。 她本不是容易动感情的。 她几乎已没有感情。 卫天鹏看着她,眼睛忽然也露出种无法描叙的感情。忽然道:“你……你是她的女儿?” 铁姑点了点头。 卫天鹏倒退了两步,道:“那么你……你……你难道也是我的……” “女儿”这两个字他并没有说出来,他好像不敢说出来。 可是他不必说出来,别人也知道的。 铁姑居然并没有否认,目中的神色又变得很悲伤,忽然道:“她这一生中,只有你一个男人。” 卫天鹏后退了两步,身子突然又开始发抖。 ——南海娘子这一生中,居然只有他一个男人。 他心里也不知道是感动,是惊讶,还是悲伤。 铁姑的眼睛里似已有泪光,道:“所以我不能看着你死。” 她当然不能。 世上绝没有任何一个人,能眼见着自己父亲死在别人刀下的。 ——难道她竟真的是我的亲生女儿? 卫天鹏几乎不相信,却已不能不信。 他一生中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女儿,谁知到了垂暮的晚年,竟忽然有了个女儿。 如此美丽,如此值得骄傲的女儿。 他看着她,眼睛里也不禁有了泪光,已完全忘了自己刚才还想叫人去杀了她韵。 血浓于水。 就连野兽也有亲情,何况是人! 卫天鹏颤抖着伸出手,似乎想去摸摸她的头发,摸摸她的脸。 可是他又不敢。 就在这时,梅林外忽然又有个人冲了进来,吃惊地看着他。 心姑也来了。 铁姑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你不该来的。” 心姑用力咬着嘴唇,忽然大声道:“我为什么不该来……他既然是你的父亲,就是我的祖父,为什么不能来看看他。” 卫天鹏又怔住。 原来他不但有了女儿,还有了孙女。 他只觉得全身的血都热了,几乎已忍不住要大叫起来。 谁知就在这时,心姑突然反身出手,闪电般点了他胸前七处穴道。 韩贞本来一直在旁边看着,遇见这种事,他也只有在旁边看着。 看见心姑出手时,他想救已来不及了,谁知心姑竟又扶住了卫天鹏,道:“刀上已见了血,他想必已中了毒,你快抱起他跟我来。” 原来她出手是为了救人,韩贞叹了口气,今天他看见的和听见的这些事,他知道自己这辈子都永远忘不了的。 他这一生中,也从来没有遇见过这么奇秘的事。 佛堂里燃着香,香烟缭绕,仿佛梅林中的冷雾一样。 韩贞将卫天鹏放了下来,放在一张软榻上。 神案前摆着的几个蒲团上,坐着个云鬓高髻的锦衣少女,仿佛很美。 她重眉敛目,盘膝坐在那里,竟像是老僧入定一样。 这么多人从外面走进来,她居然不闻不问,好像根本没有看到。 但韩贞却忍不住要去看看她。 放着这么美的少女在面前,若是连看都不看,这个人一定不是个男人。 韩贞总算还是个男人。 他看了一眼,就忍不住要多看两眼,他忽然发现这少女很像一个人,像丁麟。 纵横江湖的“风郎君”,怎么会忽然变成了个女人? 韩贞当然不会相信这种事,但越看越像,这少*妇就算不是丁麟,也一定是丁麟的姐妹。 丁麟的人呢? 他若是已被铁姑她们杀了,他的姐妹又怎么能安心地坐在这里? 韩贞并不是个很好奇的人,一向不太喜欢管别人的闲事。 可是现在他实在觉得很奇怪,每个人都多多少少难免有点好奇心的。 韩贞毕竟还是个人。 铁姑和心姑已在为卫天鹏治伤疗毒,好像并没有注意到他。 韩贞忍不住慢慢走过去,俏俏唤道:“丁麟。” 锦衣少女果然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却像是根本不认得这个人一样,摇了摇头道:“我不是丁麟。” 韩贞又忍不住问道:“你是谁?” 锦衣少女道:“我是丁灵琳。” 丁灵琳! 这名字韩贞是听见过的……丁灵琳岂非就是叶开的情人? 她长得怎么会跟丁麟一模一样?她跟丁麟又有什么关系? 这锦衣少女又闭起了眼睛,连看都不再看他了。 铁姑却在看着他。 韩贞一回头,就触及了铁姑的目光。 比刀光还亮的目光。 韩贞强笑了笑,道:“他老人家想必已脱险了吧?” 铁姑点点头,忽然问道:“你看他是丁麟,还是丁灵琳?” 韩贞道:“我看不出。” 这倒不是假话,他的确看不出,也分不出。 铁姑道:“你应该看得出的,无论谁都该看得出她是个女人。” 韩贞道:“他现在的确是个女人,”铁姑道:“以前难道不是?” 韩贞笑了笑,道:“我只不过有点奇怪,丁麟怎么会忽然不见了。” 铁姑道:“你很关心他?” 韩贞摸了摸歪斜的鼻子,道:“他打歪了我的鼻子。” 铁姑道:“你想报复?” 韩贞道:“没有人能在打歪我鼻子之后,就一走了之的。” 铁姑道:“他能不能死?” 韩贞道:“他也不像很快就会死的人。” 铁姑道:“可是他偏偏已死了。” 韩贞道:“你是说,丁麟已死了?” 铁姑道:“不错。” 韩贞道:“但丁灵琳还活着。” 铁姑凝视着他,过了很久,才徐徐道:“你已看了出来?” 韩贞又笑了笑,道:“我看不出,我是猜出来的。” 铁姑道:“你还猜出了什么?” 韩贞道:“叶开虽然是个很精明的人,但是对自己的老情人,总不会有什么戒备的。” 铁姑道:“说得好。” 韩贞道:“假如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暗算叶开,再将上官小仙从他手里抢过来,那么这个人一定就是丁灵琳。” 铁姑道:“说得好。” 韩贞道:“只可惜丁灵琳是绝不会暗算叶开的,所以……)r铁姑道:“所以怎么样?” 韩贞道:“假如有个人长得跟丁灵琳很像,可以改扮成丁灵琳,那么这个人岂非就正是对付叶开的最好武器。” 铁姑道:“这个人若是男的呢?” 韩贞微笑道:“无论他是男是女都没关系。” 铁姑道:“哦?” 韩贞道:“据说南海娘子不但易容术妙绝天下,而且还有种手法能控制别人咽喉的肌肉,使他的声音也改变。” 铁姑冷冷道:“你知道的倒不少。” 韩贞道:“这个人若是不听话,没关系,因为南海门还有种能控制别人心灵的摄魂**。” 铁姑又盯着他看了半天,才徐徐道:“据说江湖中人都叫你锥子。” 韩贞道:“不敢。” 铁姑道:“据说别人无论有多硬的壳,你都能把它锥开。” 韩贞道:“这只不过是传言而已。” 铁姑道:“可是这传说看来好像并不假。” 韩贞道:“我纵然还有点名堂,也是卫八太爷一手教出来的。” 铁姑冷笑道:“你用不着提醒我,我早就知道你是他最亲信的人。” 韩贞松了口气,道:“只要夫人明白这一点,我就放心了。” 铁姑道:“我既然让你到这里来,就没有再打算瞒着你。” 韩贞道:“多谢。” 铁姑道:“这件事你现在是不是已完全明白了?” 韩贞道:“还有几点不明白。” 铁姑道:“你说。” 韩贞道:“夫人莫非早已算准了丁麟要到这里来?” 铁姑道:“不错,所以我早已准备好了,在这里等着他。” 韩贞道:“但夫人又怎知他一定会来?” 铁姑道:“有人告诉了我。” 韩贞道:“这个人是隆?” 铁姑道:“是个朋友。” 韩贞道:“是丁麟的朋友,还是夫人的朋友?” 铁姑道:“若不是丁麟的朋友,又怎么会知道他的行踪。” 韩贞叹了口气,道:“有时候朋友的确比仇敌还可怕。” 他忽又问道:“夫人以前见过丁灵琳没有?” 铁姑道:“没有。” 韩贞道:“那么夫人又怎知丁麟跟她长得很像?” 铁姑道:“据说他们本是双生兄妹。” 韩贞道:“哦!” 铁姑道:“他们那边的习俗,双胞胎生下来若是一男一女,其中一个就一定要送到外面去养。” 韩贞道:“这种习俗我们那边也有。” 铁姑道:“所以江湖中有很多人不知道,丁麟也是他们丁家的后代。” 韩贞道:“夫人又怎么会知道的?” 铁姑道:“是个朋友告诉我的。” 韩贞道:“还是刚才说的那个朋友?” 铁姑道:“不错。” 韩贞点了点头,道:“他既然是丁麟的好朋友,当然知道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事。” 铁姑道:“你是不是很想知道这个人是谁?” 韩贞道:“是。” 铁姑道:“为什么?” 韩贞淡淡地一笑,道:“因为我不想跟他交朋友。” 铁姑目中也有了笑意,道:“你实在是个很精明的人。” 韩贞道:“而且是个锥子。” 铁姑道:“而且是有眼光的锥子。” 韩贞道:“鼻子虽然已被打歪了,幸好也还很灵。” 铁姑微笑道:“所以你若肯替我到一个地方去看看,那真是再好也没有了。” 韩贞道:“但请吩咐。” 铁姑道:“你肯去?” 韩贞道:“夫人就算要我去赴汤蹈火,我也一样会去的。” 铁姑叹了口气,道:“难怪卫八太爷信任你,看来你果然是个够义气的人。” 韩贞道:“能得到夫人一句夸奖,韩贞死而无怨。” 铁姑嫣然一笑,道:“我并不想叫你去死,只不过要你到飘香别院去。韩贞道:“顺便也去看看那位只有七岁大的大美人。” 飘香别院飘着花香。 窗户里的灯还亮着,窗上有两个人的影子,一个男人,一个女人。 看不见珍珠兄弟。 雪地上却有柄折断了的剑,剑柄上的剑锋在灯下闪着光。 看来珍珠兄弟今天的运气实在不好。 忽然间,窗户开了。 一个非常美的女人,手里抱着个泥娃娃,站在窗口。 她的脸白里透红,眼睛又圆又亮,红红的小嘴半张着,显得说不出的娇媚,说不出的天真。 她本身看来就像个泥娃娃。 可是她的身材却不像是个泥娃娃。 她身上每一分、每一寸,都仿佛在发射着一种令人不可抗拒的热力。 孩子的脸,妇人的身材,这虽然很不相称,却形成了一种奇妙的组合,组合成一种美妙的诱惑,一种足以令大多数男人犯罪的诱惑。 要保护这么样的一个女人,实在不容易。 她身后还有个男人,看起来很年轻,很英俊。 叶开显然也是个非常好看的男人,只可惜他站得比较远。 韩贞虽然也看见了他,却看不清他的脸。 上官小仙手里抱着泥娃娃,嘴里轻轻地哼着首儿歌,声音也甜得很。 只听叶开道:“外面风很冷,你为什么还不关上窗子?” 上官小仙的嘴噘得更高,道:“宝宝太闷了,实在想透透风。” 叶开叹了口气,道:“宝宝已经睡了。” 上官小仙道:“可他偏偏不肯睡,宝宝精神还好得很。” 叶开苦笑道:“这么晚了还不睡,宝宝是个坏孩子。” 上官小仙立刻叫起来:“宝宝不是坏孩子,宝宝乖得很。” 她伸出一只又白又嫩的手,轻轻拍着怀里的泥娃娃,柔声道:“宝宝不要哭,他才是个坏人,宝宝不哭,妈妈喂奶给你吃。” 她竟真的要解开衣襟,喂奶给这泥娃娃吃了。 她的胸膛成熟而高耸。 韩贞远远地看着,心已跳了起来,跳得好快。 谁知就在这时,叶开却忽然赶过去,“砰”地关起了窗子。 只听上官小仙在窗子里吃吃地笑道:“你拉我干什么?你是不是也要吃奶?哼……” 佛堂里的香已燃尽了。 卫八太爷闭着眼躺在软榻上,脸色很红润,似已睡着。 铁姑听韩贞说完了,才说道:“窗子关上,你就回来了?” 韩贞苦笑道:“我总不能也进去抢着吃奶。” 铁姑眼中又露出笑意,道:“看起来你好像很羡慕叶开。” 韩贞叹了口气,道:“我也很同情他。” 铁姑道:“你同情他?” 韩贞道:“整天陪着这么样一个女人,实在不是件好受的事。” 心姑忽然道:“她是不是很美?” 韩贞偷偷瞟了她一眼,道:“还算过得去。” 这不是老实话,但却是聪明话。 没有任何女人,愿意听着男人在自己面前夸奖另一个女人的。 心姑冷冷道:“听说白痴都长得很美的。” 韩贞道:“是。” 心姑忽又笑了,道:“幸好美人并非一定都是白痴。” 她自己当然也是个美人,非常美。 铁姑忽又问道:“在飘香别院里,是不是只有他们两个人?” 韩贞道:“我前前后后都看过了,好像没有别的人。” 铁姑道:“是好像没有,还是的确没有?” 韩贞想了想道:“的确没有。” 铁姑道:“也许有别的人已睡了呢?” 韩贞道:“别的屋子里都没有起火,这么冷的天,谁也不会在一个没有起火的屋子睡觉的。” 铁姑终于笑了笑,道:“看来你不但聪明,而且很细心。” 心姑忽然道:“只可惜鼻子歪了一点。” 铁姑瞪了她一眼,道:“你又不想嫁给他,你管人家鼻子歪不歪。” 心姑道:“鼻子歪的男人,也并不一定就是嫁不得的。” 铁姑又笑了,道:“小鬼,胡说八道的,也不怕人家听了笑话。” 韩贞忽然发觉自己的心又在跳,跳得很快。 这种可能他并不是没有想到过,只是不敢想而已。 她们是不是又想出个难题让他做了。 铁姑果然又在问他:“你武功是不是跟卫八太爷学的?” 韩贞道:“不是。” 他并不是卫天鹏的弟子,也不是“十三太保”中的一个。 铁姑道:“你用的兵刃就是锥子?” 韩贞道:“是。” 铁姑道:“我还没听说过江湖中有人用锥子做兵刃的。” 韩贞笑道:“那本是我随便找来用的。” 铁姑道:“锥子也有独门招式?” 韩贞道:“没有,但无论哪种兵刃的招式,都可以用锥子使出来。” 铁姑道:“听你这么说,你会的武功招式一定很不少。” 韩贞道:“只可惜杂而不精。” 心姑又“噗哧”一笑,道:“想不到你这个人居然也会假客气。” 韩贞的心跳得又快了。 铁姑道:“你跟着卫八太爷没有几年,就已成了他门下最得力的人,武功想必是不错。” 韩贞只有承认:“还算过得去。” 铁姑道:“所以我还想请你做一件事。” 韩贞道:“但请吩咐。” 铁姑道:“这件事越快越好,今天晚上又正好是下手的好机会。” 韩贞道:“是。” 铁姑道:“我想现在就要丁灵琳去动手。” 韩贞沉思着,道:“却不知叶开会不会认出她来?” 铁姑道:“绝不会的,就算她还有点破绽,在灯光下也看不出来。” 韩贞道:“但他们本是老情人,若是多看几眼,也许就……” 铁姑道:“我们怎么会给机会让他看清楚,只要他一让丁灵琳近他的身,大功也就告成。” 心姑笑道:“他出手本来就很快的,否则又怎能一拳打歪你的鼻子。” 韩贞只有苦笑,心里却是甜的。 铁姑道:“只不过,我们也不能不多加小心,以防万一,所以我想要你陪着他去。” 韩贞怔了怔,道:“我怎么能陪他去?” 铁姑道:“为什么不能?” 韩贞道:“我……算什么人呢?” 铁姑道:“算这里的管事,带他去找叶开,因为这地方丁灵琳没来过,当然不认得路。” 韩贞忍不住叹了口气,道:“夫人想得真周到。” 铁姑道:“若是想不周到,又怎么敢出手动叶开?” 韩贞道:“现在我只担心一件事了。” 铁姑道:“担心什么?” 韩贞道:“担心叶开的飞刀。” 铁姑道:“你怕?” 韩贞苦笑道:“我只怕这位丁灵琳姑娘不能一出手就制他的死命,只所他还有机会出手。” 铁姑冷冷道:“莫忘记我也有刀,在我的刀下,没有人还能活得了。” 她忽然挥手,一柄刀“叮”的落在丁麟的面前。 一柄碧粼粼的刀。 丁麟立刻睁开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这柄刀。 铁姑道:“捡起这柄刀来,藏在衣袖里。” 丁麟果然就捡起刀,藏入袖套。 铁姑道:“现在你抬起头看看这个人。” 她指着韩贞。 丁麟就抬起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韩贞。 铁姑道:“你认得这个人么?” 丁麟点点头。 铁姑道:“叶开是个无情无义的人,抛下了你,去找别的女人了,所以你看见他,就要用这柄刀杀了他,然后带那个女人回来。” 丁麟道:“我一定要杀了他,然后带那个女人回来。” 铁姑道:“你现在就去吧。” 丁麟道:“我现在就去。” 他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仿佛茫然无知,又仿佛很痛苦。 铁姑道:“你为什么还不去?” 丁麟道:“我去。” 他嘴里虽然说去,却还是坐在那里,动也不功。 心姑叹了口气,道:“看来他对叶开真不错,到了这种时候,居然还不忍心去杀他。” 铁姑冷笑道:“他会去的。” 她当然知道一个人的心灵纵然已受了控制,但你若要他去做一件他最不愿意的事,他的理智还是会作最后一番挣扎的。 这本是很正常的现象,所以她早已有了准备。 她忽然拍了拍掌。 旁边的一扇门竟立刻无风自开,一个人慢慢地走了进来。 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身上穿着件狐皮袍子,外面还套着件蓝布罩衫,看来就像是个规规矩矩的生意人。 这个人赫然竟是飞狐杨天! 丁麟的脸忽然间已因恐惧而扭曲,身子也开始不停地发抖。 杨天冷冷地看着他,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胸口上竟赫然插着把刀,衣服上还带着血迹。 铁姑道:“你认得这个人么?” 丁麟点点头,脸上的表情更恐惧。 他当然认得这个人,他的记忆并没有完全丧失。 铁姑道:“他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你还记不记得是谁杀了他的?” 丁麟道:“是……是我。” 铁姑道:“他本来是你的好朋友,但你却杀了他。” 丁麟道:“是你要我去杀的。” ,铁姑道:“现在我要你去杀叶开,你去不去?” 丁麟道:“我……我去。” 铁姑道:“你现在就去。” 他果然站了起来,慢慢地走了出去,他的身子还在发抖。 铁姑道:“在门外等着,等韩贞带你去。” 丁麟道:“我在门外等着,等韩贞带我去,我一定要杀了叶开。” 等他走出门,铁姑才对韩贞笑笑,道:“现在你总该知道,他那好朋友是谁了吧?” 韩贞只有看着杨天苦笑。 铁姑道:“你不认得他?” 杨天忽然冷冷道:“他不认得我,他不想交我这个朋友。” 他一反手,拔下了插在胸口的刀,却只有刀柄。 只听“噗”的一声,一截刀锋自刀柄里弹了出来,用指尖一按,刀锋就又退入刀柄。 原来竟是把杀不死人的刀。 韩贞叹了口气,道:“世上既然有这种刀,就难怪会有你这种朋友了。” 铁姑道:“可是你最好记住,这种朋友,并不是没有用处的。” 穿过几百株梅花,又来到飘香别院。 丁麟一直静静地跟在韩贞身后,韩贞走一步,他就走一步。 韩贞忽然停下来。 丁麟也停了下来。 韩贞回过头,盯着他道:“你的朋友西门十三已死了。” 丁麟道:“西门十三已死了?” 韩贞道:“你想不想知道他是死在什么人手上的?” 丁麟道:“我不想知道他是死在什么人手上的。” 韩贞道:“但你若真是他的好朋友,就应该替他报仇。” 丁麟道:“我若真是他的好朋友,就应该替他报仇。” 你说一句话,他就跟你说一遍,但你永远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真的了解你的意思。 韩贞叹了口气,道:“像你这么聪明的人,居然也受人控制,我简直不相信。” 他用眼角瞟着丁麟,丁麟脸上却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韩贞又叹了口气,道:“前面有灯光的地方,就是飘香别院。” 丁麟道:“是。” 韩贞道:“你真的能忍心下手?” 丁麟道:“是。” 韩贞道:“其实你本来不必真杀了他的。” 丁麟道:“我不必?” 韩贞道:“你可以抱住他,点住他的穴道,让他动不了。” 韩贞又道:“那时我就会把那个坏女人带走,带得远远的,让她永远也看不见叶开。” 丁麟道:“让她永远也看不见叶开?” 韩贞道:“那么你以后就可以永远跟叶开厮守在一起了、”他看着丁麟,丁麟迷惘的眼睛里,果然像是发出了光。 韩贞道:“我说的这法子是不是很好?” 丁麟道:“以后我就可以永远跟叶开厮守在一起了?” 韩贞道:“不错,而且我还可以保证,以后永远再也没有人会来拆散你们。” 丁麟想了想,目中又露出恐惧之色,道:“可是我杀了杨天,他做鬼也不会放过我的。” 韩贞微笑道:“你并没有杀死他,他井没有死。” 丁麟道:“我明明杀了他。” 韩贞拿出了那柄他刚从地上捡起来的刀,道:“你是用这把刀杀了他的?” 丁麟道:“是。” 韩贞道:“但这柄刀却是杀不死人的,你看……” 他微笑着,反手将这柄刀向自己胸上刺了下去。 他脸上的笑容突然僵硬。 刚才他轻轻一按,刀锋就缩了回去。 但现在刀锋竟不肯回去了。 他轻轻一刺,刀锋竟已刺入了他的胸膛,刺得虽不深,却已见了血。 “见血封喉,必死无救。” 韩贞只觉得全身都已冰冷,从心口一直冷到了脚底。突听一人冷冷道:“你最好站着不要动,毒气一动就发,你就死定了。” 韩贞当然站着不敢动,他已听出了这是心姑的声音。 心姑果然已从梅林外走了过来,后面还跟着一个人,竟是杨天。 韩贞连腿都软了,勉强笑一笑,却偏偏笑不出。 心姑冷冷地看着他,道:“这把刀是魔刀,虽然杀不死别人,却杀得死你。” 杨天冷笑道:“世上既然有你这种人,就有这种刀。” 心姑嫣然道:“一点也不错,这种刀本就是专门为了对付他这种人的。” 韩贞咳声道:“我……我只不过……” 心姑沉下了脸,冷冷道:“你只不过是想出卖我们而已,所以你就得死。” 韩贞道:“但望姑娘看在卫八太爷面上,放过我这一次。” 心姑道:“你还想活下去?” 韩贞点点头,冷汗已滚滚而下。 心姑道:“那么你就乖乖地站在这里,一动都不能动,连头都不能点,等我高兴的时候,也许会来救你的。” 韩贞苦着脸道:“却不知姑娘什么时候会高兴?” 心姑悠然道:“这就难说了,通常我总是很高兴,可是一看见你这种人,我说不定又会忽然变得很生气。” 韩贞咬着牙,只恨不得一拳打碎她的鼻子。 只可惜他就算真有这种本事,他也不敢动,连指尖都不敢动。 心姑忽然伸出手,轻抚着他的脸,柔声道:“其实我本想嫁给你的,可惜你竟连一点考验都经不起,真叫我失望得很。” 她叹了口气,在韩贞脸上拧了一把,又正正反反给了他十来个耳刮子。韩贞简直已忍不住要吐血,却又只有忍受着。 心姑好像这才觉得满意了,回过头对杨天一笑,道:“现在你已可带这位丁姑娘走了。” 杨天道:“是。” 心姑微笑着,看着他,道:“我知道你决不会像他这么没良心的,是不是?” 杨天道:“我至少不会像他这么笨。” 韩贞忽然觉得自己实在很笨,简直恨不得自己一头撞死,丁麟看着他,脸上还是一点表情也没有。 杨天拍了拍他的肩,道:“跟我来。” 丁麟就跟着他走了。 杨天走一步,丁麟就走一步,两个人很快地就已走出梅林。晚风中隐约传来一阵歌声,正是孩子们唱来哄娃娃的那种歌声。 雾更浓了。 窗户里的灯还亮着,杨天敲门。 “谁?” “在下杨轩,是这里的管事的。” “杨管事莫非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男人的声音,并不太客气。 无论谁听见半夜有人来敲门,都不会太客气的。 杨天道:“在下也知道时已不早,可是有位客人,一定急着要来见叶公子。” “要来找我?” “是位姓丁的姑娘,丁灵琳姑娘。” “开门的一定就是叶开。”杨天已告诉丁麟,丁麟正站在门口。 门里的灯光照出来,刚好照在他身上,一个穿着很随便、长得却很好看的年轻人刚拉开门,就怔往,脸上的表情又是惊讶,又是欢喜。 “真的是你。” 丁麟垂下了头道:“真的是我。” 叶开大笑,大笑着跳出来,一把抱住了她:“你不生我气了?” 他也抱住了叶开,他的手已点上了叶开脑后的“太枕穴”。叶开惊呼,放手,吃惊地瞪着丁麟。 丁麟道:“你不该为了那个坏女人离开我的。” 叶开叹了口气,倒下。 第六章 七岁美人 /291512九月鹰飞最新章节! 叶开倒在地上。 这个大家认为江湖中最难对付的一个人,忽然就已倒下,动也动不了。 忽然间,这件事就已结束。 杨天在旁边看着,也显得很吃惊,他好像也想不到这件事竟结束得如此容易。 看来大家以前根本就不必那么紧张的。 丁麟垂首看着地上的叶开,脸上带着种迷惘的表情。 就在这时,一个人从屋里冲出来,一个非常美的人,手里抱着个泥娃娃。 她看到了地上的叶开,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愤怒和惊讶,忽然大叫:“你们打死了他,他是个好人,你们为什么要打死他?” 杨天忍不住问道:“你就是上官小仙?” 上官小仙点点头:“你打死了他,你一定是个坏人。” 丁麟忽然大叫:“你才是坏女人……” 他大叫着扑过去,仿佛要去掐断这女人的咽喉。 可是他的手却被拉住……被铁姑拉住。 “你的事已做完了,现在一定很累,为什么不去躺下睡一觉?” 声音还是那么神秘而优雅。 丁麟眼睛又发直,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累了,我要睡了。” 他竟真的躺了下去,就躺在门外的雪地上,就好像躺在张最舒服的床上一样。 上官小仙又吃惊地看着他,忽又大叫:“我不是坏女人,我是个乖孩子,你才是坏女人,所以你现在死了。” 铁姑柔声道:“不错,他才是个坏女人,叶开也是个坏男人。” 上官小仙道:“叶开是好人。” 铁姑道:“他不是好人,他一直不肯让你喂奶给宝宝吃,对不对?” 上官小仙想了想,道:“对,他一直不肯让我喂奶给宝宝吃。” 铁姑盯着她的眼睛道:“宝宝现在一定饿得要命。” 上官小仙道:“对,宝宝早就饿了,宝宝不哭,妈妈喂奶给你吃。” 她竟真的拉开了衣襟,露出了坚挺雪白的**。 杨天呼吸立刻停止,心跳却加快了三倍。 铁姑叹了口气,目中却有了笑意,道:“看来她简直连七岁部不到。” 心姑冷笑道:“那得看你看的是什么地方了。” 铁姑笑了”心姑道:“你看她对胸脯,我就不信她还没有碰过男人。” 她咬着嘴唇,眼睛里充满了嫉妒。 无论哪个女人,看见上官小仙的胸膛,都一定会嫉妒的。 铁姑已走到上官小仙身旁,搂住了她的肩,道:“你的宝宝好漂亮。” 上官小仙脸上立刻露出纯真甜美的笑容,道:“他本来就是个乖宝宝。” 铁姑道:“你让我抱抱好不好?” 上官小仙迟疑着,道:“可是你一定要小心点,不能抱得太紧,宝室怕疼。” 铁姑笑道:“我知道,我也有个宝宝。” 上官小仙又迟疑了半晌,终于将泥娃娃交给了她。 铁姑接过泥娃娃,忽然转身就跑。 上官小仙立刻大叫:“你为什么要抢走我的宝宝……你是个坏女人。” 铁姑在前面跑,她就在后面追。 两个人一前一后,很快就跑出去了。杨天还是呆呆地站在那里,好像很惊奇,又好像很同情。 心姑蹬了她一眼,冷冷道:“喂奶的大姑娘已走了,你还在发什么呆?” 杨天勉强笑了笑,道:“我……我只不过觉得这件事好像太简单了。” 心姑道:“无论多用难的事,你只要事先计划好,动手时都会很简单的。” 杨天叹了口气,他不能不承认:“这件事计划得实在很好。” 心姑看着他、忽又嫣然一笑,道:“我的胸脯比她还好看得多,你信不信?” 杨天怔了怔,脸已涨红了,吃吃道:“我……我……” 心姑媚笑道:“以后我会让你看看的,那时你就相信了。” 杨天心跳得更快。 心姑道:“现在你先把这姓叶的弄回去。” 杨天道:“这丁……丁姑娘呢?” 心姑道:“他会跟我走的。” 她用力踢了丁麟一脚,又回头向杨天一笑,柔声道,“只要你肯做个乖孩子,妈妈以后也会喂奶给你吃。” 铁姑跑进了佛堂。 上官小仙也跟着追了进来:“把宝宝还给我,快还给我。” 铁姑道:“你乖乖地地坐下来,我就还给你。” 上官小仙立刻在蒲团上坐了下来。 铁姑道:“我还有几句话问你,你也要乖乖跟我说。” 上官小仙点点头。 铁姑道:“你叫什么名字?” “上官小仙。” 铁姑道:“你爸爸是什么人?” 上官小仙道:“我爸爸是个神仙,我从来也没有见过他。” 铁姑道:“你妈妈呢?” 上官小仙道:“妈妈在睡觉。” 铁姑道:“在什么地方睡觉?” 上官小仙道:“在一个长长的木头盒子里睡觉,已睡了很久很久了。” 她脸上露出了悲哀之色,又道:“她说她很快就会醒的,可是她一直都没有醒。” 铁姑道:“你妈妈睡着了后,你就跟着谁了?” 上官小仙道:“我就跟一个会飞的叔叔,妈妈要我叫他飞叔叔。” 铁姑道:“然后呢?” 上官小仙道:“后来飞叔叔就去找叶开,叫我跟着他。” 铁姑目中露出满意之色,道:“那个飞叔叔一定对你很好。” 上官小仙道:“他很喜欢我,他对我很好,很好。” 铁姑道:“他是不是送了很多东西给你?” 上官小仙道:“他替我买新衣服穿,又替我买好东西吃哩。” 铁姑道:“还有一只手的叔叔呢,是不是也送了很多东西给你?” 上官小仙皱眉道:“一只手的叔叔?” 铁姑道:“你难道不记得他了?他身上穿着件黄衣服,样子看起来很凶的。” 上官小仙突然拍手笑道:“我想起来了,有一天他去找飞叔叔,看见了我,还带我去捉蝴蝶。” 铁姑道:“他没有送东西给你?” 上官小仙道:“没有。” 铁姑沉下了脸,道:“真的没有?” 上官小仙道:“真的。” 铁姑目光闪动,道:“他有没有告诉你什么话?” 上官小仙道:“有。” 铁姑立刻追问道:“他告诉你什么?” 上官小仙道:“他说有个地方,有好多好多好玩的东西,要我长大了去拿。” 铁姑的眼睛又亮了,道:“他有没有告诉你,那个地方在哪里?” 上官小仙点点头。 铁姑道:“你记住了么?” 上官小仙道:“他跟我说了好多好多遍,一定要我记住。” 铁姑笑了,柔声道:“我知道你是个又聪明、又听话的乖孩子,只要你把他说的话告诉我,我就把宝宝还给你。” 上官小仙道:“可是那个叔叔说,叫我千万不能告诉别人的。” 铁姑道:“你告诉我没关系,我是他很好很好的朋友,他不会怪你的。” 上官小仙迟疑着道:“可是他说,只要我把这件事告诉别人,我妈妈就永远不会醒了。” 铁姑又沉下脸,道:“你若不告诉我,我就把宝宝摔死。” 上官小仙的脸色变了,大叫道:“你不能摔死我的宝宝,他是个乖宝宝。” 铁姑冷冷道:“我知道他又乖又听话,可是只要我往地上一摔,你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他了,也没有人陪你玩了。” 上官小仙已经快哭了出来,流着泪道:“求求你……求求你……” 铁姑道:“求我也没有用的,除非你能把那地方告诉我。” 上官小仙道:“只要我告诉你,你就把宝宝还给我?” 铁姑道:“而且还帮你买好多好多新衣服穿,好多好多东西吃,”上官小仙道:“好,我告诉你,那地方就在……” 她还没有说出来,铁姑突又大声道:“等一等再说。” 上官小仙道:“为什么?” 铁姑冷笑,道:“因为这件事你只能告诉我一个人,千万不能让别人听见。” 只听门外有人轻轻咳嗽了一声,杨天已抱着叶开走进来。 心姑也同时走了进来,丁麟跟在后面。 铁姑沉着脸,厉声道:“谁叫你把他们带回来的?” 心姑道:“不带回来怎么办?” 铁姑道:“你难道不会杀了他们?” 心姑道:“两个人都杀?” 铁姑道:“你还想留下谁?” 心姑道:“现在就杀?” 铁姑道:“现在就杀!” 叶开蜷曲在地上,看来已经像是个死人,丁麟虽然还能站着,可是两眼发直,别人说要杀他,他却好像听不见。 心姑叹了口气,道:“这么好看的男人,我实在舍不得下手。” 杨天冷冷道:“我舍得。” 心姑瞟了他一眼,娇笑道:“你在吃醋。” 心姑道:“好,我给你刀。” “当”的一声,一柄刀落在地上。 杨天弯腰捡了起来,看着丁麟,冷笑道:“你杀了我一次,现在我也要杀你一次、这笔帐现在就可以结清了,用不着等到后来。” 丁麟看着他手里的刀,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杨天目中露出杀机,一刀刺了过去。 突听一人大喝道:“等一等。” 杨天缩回手,皱着眉回过头,才发现叫他等一等的人是卫天鹏。 卫天鹏不知什么时候已醒了,从软榻上慢慢地坐了起来。 铁姑皱眉道:“你为什么要他等一等?” 工天鹏道:“这两人你一定要杀?” 铁姑道:“非杀不可。” 卫夭鹏道:“就在这里杀?” 铁姑道:“就在这里。” 工天鹏道:“佛堂里也能杀人?” 铁姑道:“我们供的佛,本就是杀人的佛。” 卫天鹏叹了口气,道:“我也知道你绝不会留下叶开的,可是这姓丁叭……” 铁姑道:“你想留下他?” 卫天鹏道:“现在他已无异是个废人,又何必还要他的命。” 杨天冷冷道:“卫八太爷莫非动了怜香惜玉之心,想回去收房再养个儿子?” 卫天鹏怒道:“你是什么人,怎敢在我面前如此无礼?” 杨天道:“我只不过提醒你一声,也免得你失望。” 卫天鹏道:“失望?” 杨天道,“这位丁姑娘是不会养儿子的。” 卫天鹏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杨天道:“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留下他的命?” 卫天鹏道:“等你到了我这种年纪,你就会知道,能不杀的人,还是不杀的好。” 他叹息着,慢慢道:“少年时杀人大多,等到老年时,就难免要后悔了。” 杨天冷笑道:“卫八太爷的心,几时变得这么较的?” 卫天鹏道:“刚才。” 杨天道:“刚才?” 卫天鹏叹道:“一个人知道自己有了儿女时,心情就会跟以前不同了。” 铁姑突然冷笑,道:“你有了儿女,你以为我真是你的女儿?” 卫天鹏愕然道:“你不是?” 铁姑冷笑道:“南海娘子这一生中,男人也不知有过多少个,儿女却偏偏连半个也没有。” 卫天鹏道:“你呢?” 铁姑道:“我不是你的女儿,也不是她的女儿。” 工天鹏道:“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铁姑道:“天魔无相,万妙无方,上天入地,唯我独尊。” 卫天鹏突然变色,道:“你是魔教门下?” 心姑悠然道:“好叫卫八爷得知,她就是四大公主中的三公主。” 卫天鹏面上已无血色,连话都已说不出了。 铁姑道:“南海娘子是本教的叛徒,自认为已可与本教教主分庭抗礼,所以我就故意入她门下,先学她的魔功,用她教给我的功夫杀了她。” 心姑道:“这是本教中的‘以牙还牙,神龙无相**’。” 卫天鹏脸如死灰,喃喃道:“原来你不是我的女儿……原来我没有女儿……” 他反反复复他说着这两句话,竟似已变得痴呆了,这件事对他的打击,实在比砍他一刀还要令他痛苦。 心姑却又道:“我们刚才故意救你,只不过因为那时杀了你,对我们并没有好处。” 铁姑道:“但现在韩贞已知道我是你的女儿,父亲死了,家财自然是由女儿继承的。” 铁姑又道:“本教近年来人材辈出,重振雄风、唯我独尊的时候,也又快到了,所缺少的只不过是一些财力而已。” 心姑道:“但有了你和上官金虹的财富后,我们就已万事具备了。” 卫天鹏嘴里还是在反反复复他说着那两句话,突然大喝一声,吐出了一口鲜血。 然后他就倒了下去。 铁姑连看都不再看他一眼,冷冷道:“杨天,现在你还不动手??” 杨天也已面无人色,魔教的可怕,他以前只不过听说而已,现在却已亲身体会到。 他手里紧紧握着那柄碧绿碧绿的魔刀,第二次刺了出去。 丁麟动也不动地站着,既不知道躲避,也不知道闪避。 就在这时,突听外面一声惨呼,凄厉的叫声,竟似好几个人同时发出来的。又像是无数条饿狼同时被人割断了咽喉,凄厉的呼声突然响起,又突然停止。 杨天的手一松,似已连刀都拿不稳了,心姑蓦地转身,拉开了门。 一个白衣人动也不动地站在门外,雪白的长袍上,溅满了梅花般的鲜血。背后背着卷草席,手里拿着根短棍。 墨白来了。 心姑非但面不改色,反而嫣然一笑,道:“你既然来了,为什么站在门口呢?快请进来坐。” 墨白道:“站着就很好。” 心姑道:“你到这里来,难道就是为了站在这里看门的?” 墨白道:“我到这里来,也不是为了上官小仙。” 心姑道:“真的不是?” 墨白道:“不是。” 心姑道:“听说在青城山里那地方,开销也很大,也很缺钱用。” 墨白道:“我们有来路。” 心姑眨了眨眼,媚笑道:“那么,难道是为了我来的?” 她本来一直冷如秋霜,仿佛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但现在却已变了,变成了任何男人都想侵犯一下的女人。 谁知墨白却是无动于衷,冷冷道:“我不是为了女人来的。” 心姑笑道:“不是为了女人,你……你喜欢男人?” 墨白道:“我是为了叶开来的。” 心姑道:“你喜欢他?” 墨白道:“我喜欢杀了他。” 心姑道:“你跟他有仇?” 墨白道:“有。” 心姑道,“他杀了你老子?还是抢了你老婆?” 墨自沉下脸,道:“我只希望你们能把他交给我带回去。” 心姑道:“我们本来就要杀了他的,你要动手,也无所谓,只不过……” 墨白道:“只不过怎样?” 心姑道:“我又怎知你是要杀他?说不定你是想救他呢?” 墨白沉吟着,道:“我可以当你们的面杀了他。” 铁姑道:“好,给他刀,让他下手。” 杨天一挥手,抛出手里的刀,“叮”的一声,落在墨白脚下。 墨白用脚尖勾起,伸手抄住,慢慢地走了进未,眼睛盯着地上的叶开,突然一刀刺出。 他的出手好快。 但这一刀却不是刺向叶开的,刀尖闪电般向铁姑刺了过去,铁站仿佛完全想不到他这一着,竞来不及闪避,墨白刀已刺上她心口,铁姑的脸色没有变,他的脸色反而变了。 他已感觉到这柄刀锋竟是活的,一刀刺中,刀锋竟缩了回来。 就在这时,只听“叮”的一响,刀柄里竟射出三点寒星,打在墨白自己胸膛上。 他身子一震,眼珠子却似已凸了出来,冷冰冰的一张脸也已因惊讶恐惧而扭曲变形。 铁姑冷冷地看着他,道:“这是柄魔刀,魔刀不杀主人。” 原来刀丢在地上时,那“叮”的一声响,刀柄中的机簧已变了。 墨白的脸由白变红,忽然又变成死灰色,咬着牙道:“你杀了我无妨,我主人不会放过你的。” 铁姑皱眉道:“你还有主人……你的主人是谁?” 墨白喉咙里格格发响,却已说不出话来,忽然狂吼一声,向铁姑扑了过去。 铁姑动也不动。 墨自的手已掐上了她的咽喉,可是他自己却已先倒了下去。 铁姑叹了口气,道:“这里的人好像快要死光了吧?” 心姑道:“只剩下叶开和丁灵琳两个。” 杨天道:“我们为什么不让他们作一对同命鸳鸯?”心姑道:“你出手快些,他们现在也不能再活着受罪了。” 杨天忽然从自己袖子里抽出柄刀,一刀向叶开刺出:“这次我先杀他。” 突然间,又有一个人喝道:“等一等。” 这次叫他等一等的人,竟是铁姑。 杨天忍不住叫道:“为什么还要等一等?” 铁姑道:“墨白是为了他而来的,而且不惜冒着生命之险,要带他回去。” 心姑道:“他若真的跟叶开有仇,本来是可以在这里动手的。” 铁姑道:“只不过,看来他好像一定要将叶开带回去。” 心姑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铁姑道:“墨白不是呆子,他这样做当然有用意。” 心姑眼珠子转动着,道:“莫非叶开身上有什么秘密?” 铁姑道:“很可能。” 心姑笑道:“好,我先来搜一搜他。” 杨天道:“他是个男人,不如还是让我来动手的好。” 心姑瞪眼道:“男人为什么我就搜不得?我就喜欢搜男人的身,尤其是漂亮的男人。” 杨又咬了咬牙,闭上了嘴。 心姑又笑了笑,道:“你若吃醋,等会儿我也可以搜一搜你。” 她媚笑着,蹲下身,伸手去解叶开的衣襟。 可是她的手刚伸出去,突然惊呼了一声,缩回了手,就好像被毒蛇咬了一口。 铁姑皱眉道:“什么事大惊小怪的,难道你从来没碰过男人?” 心姑满面惊讶之色,道:“但他却是个女人。” 铁姑动容道:“女人?你说叶开是个女人?” 心姑道:“是个不折不扣、货真价实的女人,胸脯好像比上官小仙还大。” 铁姑目光闪动,冷笑道:“丁灵琳是个男人,叶开反而是个女人,这件事情真有趣。” 心姑道:“简直越来越有趣了。” 铁姑沉着脸,道:“不管他是男是女先砍下他两只手再说。” 心姑一把夺过杨天手里的刀,一刀砍下。 第七章 要命娃娃 /291512九月鹰飞最新章节! 这把刀寒光四射,显然很锋利,要砍下一个人的手来,实在比刀切豆腐还容易。 谁知就在这时,本来连动也不能动的叶开,突然翻身,一脚踢向心姑的肚子。 心姑大惊,后退,恰好退在杨天面前。 杨天早已等着她了,右手闪电般点了她背后五处穴道,左手拦腰一把将她抱住。 铁姑的脸色变了。 杨天冷冷道:“你最好不要动,否则我就先杀了你这宝贝女儿。” 铁姑没有动。 她当然绝不是轻举妄动的人。 这时叶开已笑嘻嘻地从地上站了起来,笑得又美又甜。 铁姑忍不住道:“……你真的是个女人?” 叶开嫣然道:“是个不折不扣、货真价实的女人。” 铁姑道:“你不是叶开?” 这个“叶开”笑道:“叶开是个不折不扣、货真价实的男人,我怎么会是叶开。” 铁姑道:“你是谁?” “丁灵琳。” 铁姑愕然道:“你是丁灵琳?” “是个不折不扣、货真价实的丁灵琳。” 铁姑怔住。 她脸上的表情,像是忽然被人咬了一口。 那个丁灵琳还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 丁灵琳过去看他,笑道:“你一点也不像我嘛,我总要比你漂亮多了。” 她们实在一点也不像。 铁姑忍不住问道:“你若是丁灵琳,叶开呢?” 丁灵琳道:“叶开早就来了。” 铁姑愕然道:“他早就来了?” 丁灵琳道:“不但早就来了,而且一直都在你面前。” 铁姑道:“莫非是杨天?” 杨天笑道:“杨天就是杨天,不是叶开。” 铁姑几乎要疯了,忍不住大叫道:“叶开究竟是谁?” 只听一个人悠然道:“是我。” “究竟谁是叶开?” 丁麟道:“是我,我就是叶开。” 他脸上那种迷惘痴呆的表情,忽然完全不见了,眼睛也不再发直。 忽然间,他已完全变了个人。 铁姑看着他,脸上连吃惊的表情都没有了,什么表情都没有了。 她整个人都已发硬,硬得像是块木头……她自己也觉得自己像是块木头。 她这一生中,从来也没有这么吃惊过。 丁灵琳吃吃地笑着,从怀里掏块雪白的丝巾,抛给叶开,道:“快把你脸上这些胭脂擦干净,免得我看着恶心。” 叶开微笑道:“你恶心?但却偏偏有很多人认为我美极了。” 丁灵琳道:“美个屁。” 叶开道:“若是不美,怎么会有人认为我像丁灵琳。” 丁灵琳忍不住笑道:“我若真的像你这样子,我早就一头撞死了。” 叶开道:“我若真的像你这样子,你知道我会怎么样?” 丁灵琳挺起胸道:“我这样又有哪点不好。” 叶开道:“也没什么不好,只不过胸挺得太高了些,所以才会被人家看破。” 丁灵琳的脸红了,忽然伸手去解心姑的衣襟。 心姑本来一直垂着头,好像奄奄一息的样子,此刻才忍不住大叫道:“你想干什么?” 丁灵琳道:“也不想干什么,只不过你刚才要搜我的身,我现在也要搜搜你的身,我这人一向不吃亏的。” 杨天道:“要搜也该轮到我搜了。” 丁灵琳道:“但她是个女人。” 杨天道:“女人为什么我就拽不得,我就喜欢搜女人的身,尤其是漂亮女人。” 丁灵琳大笑,杨天也大笑。 他们有资格笑,因为他们做的这件事,实在是精彩绝伦。 铁姑看来却似已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上官小仙已从她手里抢回了泥娃娃:“宝宝乖,乖宝宝,妈妈再也不会让坏人抢走你了。” 这泥娃娃才是她关心的,别的人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她都不管,她也不能管。 孩子们岂非总以为自己的幻想是真实的。 但铁姑的幻想却已成了泡影。 她本来以为所有的人都已人了她的圈套里,现在才知道原来她自己一直都在叶开的圈套里,她的幻想岂非也正如这白痴手里的泥娃娃一样? 她看着叶开,忍不住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我现在才相信了。” 叶开道:“相信了什么?” 铁姑苦笑道:“相信你是天下最难缠、最可怕的一个人。” 叶开也叹了口气,苦笑道:“我承认,我的确不能算是个君子。” 铁姑道:“能承认自己不是个君子,也是件不容易的事。” 叶开道:“肯自己认输更不容易。” 铁姑道:“你早已知道我们这些人会在这里等着你了?” 叶开点点头。 铁姑道:“所以你就跟杨天商量好,叫他故意来投靠我,让我以为丁麟就是丁灵琳的兄弟,再帮着我出主意,要我将丁麟扮成丁灵琳?” 叶开笑道:“这本来就是个好主意,我知道你一定会接受的。” 铁姑道:“然后你再以丁麟的身份出现,故意让我抓住你?” 叶开道:“我本来就是丁麟。” 铁姑不懂,道:“你究竟是叶开?还是丁麟?” 叶开道:“叶开也就是丁麟。” 铁姑更不懂了。 叶开道:“丁麟只不过是我以前闯江湖的时候,用过的一个名字。” 铁姑终于懂了,苦笑道:“你一共究竟用过几个名字?” 叶开道:“不多。” 铁姑道:“你用过的名字,全都出名。” 叶开笑道:“我运气一向不错。” 铁姑叹了口气,道:“看来我实在不该选中你这么样的一个人做对手的。” 丁灵琳嫣然道:“你选错了,我却没有选错。” 她看着叶开,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爱慕和尊敬。 铁姑道:“你难道根本就没有跟他吵翻?” 丁灵琳道:“谁说我没有,我跟他不知吵翻过多少次。” 她红着脸一笑,又道:“可是我们每次吵翻之后,不出三天,我就又想去找他了。” 铁姑叹道:“我本核早就想到的。” 丁灵琳道:“想到什么?” 铁姑道:“像他这样的男人并不多,我若是你,我也绝不会真的不理他。” 丁灵琳道:“所以我一定会好好地看着他,不让别人来打他的主意。” 她的笑容看来也变得有点像狐狸了。 铁姑又叹道:“不管怎么样,我连做梦都想不到你会扮成叶开。” 丁灵琳道:“叶开既然不在,总得有个人保护小仙的,用我来保护她,岂非再安全也没有了。” 她悠然接着道:“由你看着她,非但别人动不了她,叶开也动不了了。” 丁灵琳道:“叶开根本就不会打她的主意。” 铁姑道:“你好像很自信?” 丁灵琳道:“我一直都有自信,所以谁也休想来挑拨离间。” 铁姑只有苦笑着转向叶开:“我也想不到我的摄魂**,对你好像连一点用也没有。” 叶开道:“的确用处不大。”、铁姑道:“其实我早就该想到的。” 叶开道:“想到什么?” 铁姑道:“听说你的母亲,以前也是本教中的人,可是为了一个姓白的,二十年前就已叛教了。” 叶开目中露出痛苦之色,他显然不愿听别人提起这回事。 所以铁姑就偏偏要提:“魔教中有四大天王,四大公主,你母亲就是其中之一,我也是其中之一,所以你本该叫我一声姑姑才对。” 叶开沉着脸,道:“你们要杀我,这当然也是其中原因之一。” 铁姑也沉下脸,道:“我不否认,本教的叛徒,没有一个能逃脱门规处治的。” 叶开道:“哦。” 铁姑道:“不但她本身要受门规处分,她的后代也一样,”叶开道:“我只希望你明白一件事。” 铁姑道:“你说。” 叶开道:“家母早已不是你们魔教中人,和你们再也没有半点关系。” 铁姑冷冷道:“无论谁只要入了本教一天,就终生都是本教的人,这种关系永远也斩不断的。” 叶开淡淡道:“你既然是个聪明人,现在就不该说这种话的。” 铁姑道:“为什么?” 叶开道:“现在你好像只有等着我来处治你。” 铁姑道:“我说这些话不过要你明白,你的血里也有我们的血,只要你愿意回来,我们随时都欢迎你。” 叶开道:“我会记着的。” 丁灵琳道:“可是他绝不会回去的。” 铁姑道:“那么你们两个人都要后悔的。” 叶开道:“哦?” 铁姑道:“本教这次在神山绝顶,重立宗王,再开教门,四大天王和四大公主的三项决议中,其中有一样就是要处治叛徒。” 叶开道:“所以你要我小心些?” 铁姑冷冷道:“五十年来,本教一共只有五个叛徒,如今已死了四个。” 叶开道:“再加上我就是五个。” 铁姑道:“不错。” 叶开道:“只可惜我好像已死了。” 铁姑道:“你逃过了第一次,未必还能逃过第二次,就算又逃过了第二次,还有第三次、第四次,只要你不死,你就得时时刻刻地提防着,所以你就算活着也休想过一天安稳的日子。” 叶开道:“我知道了。” 秩姑道:“你不在乎?” 叶开道:“我很在乎,也很怕。” 铁姑道:“那么你现在就带着上官小仙跟我回去,将功抵罪。” 叶开笑了。 铁姑道:“我说的话并不好笑。” 叶开微笑着,道:“我也很怕狗咬我,难道我就该跟着狗去吃屎?” 丁灵琳吃吃地笑了,笑得弯下了腰。 铁姑的脸色却已铁青。 叶开道:“我早就知道你们要来对付我了,可是我这么样,却不是为了要对付你们。” 铁姑道:“哦?” 叶开淡淡笑道:“若是为了对付你们,我根本就不必费这么多事。” 铁姑冷笑道:“你当然知道卫天鹏和墨白也对付你,所以你故意先让我们得手,好教他们跟我火拼,等我们先自相残杀,你才好暗算于我。” 叶开叹了口气,道:“若是为对付卫天鹏和墨白,我更不必费这么大的事了。” 。 丁灵琳笑道:“他情愿扮成个女人,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铁姑忍不住道:“你这么样做,究竟是为了要对付谁?” 叶开道:“是另外一个人,这个人比你们加起来还要可怕得多。” 铁姑不住冷笑。 叶开道:“我们要到这里来,你们本来不会知道的。” 这一点铁姑倒不能不承认。 叶开道:“可是这个人却知道了,所以他故意将消息散布出去,让你们到这里来找我。” 铁姑道:“他也想让我们先跟你拼一场,他才渔翁得利。” 叶开道:“不错。!” 铁姑显然也已被打动,沉吟着道:“好几个月前,我们的确曾经接到一封无头信,信上说的,是你跟上官小仙的秘密,若不是这封信,我们根本就不会想到来打你的主意。” 叶开道:“你们接到了这么样一封信,难道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铁姑道:“因为他在那信上说,他是你的仇人,寄这封信给我们,为的只不过是要借我们的手,替他报仇。” 叶开叹道:“这倒也不能算不合理。” 铁姑道:“经过我们查证后,发现他说的并不假,所以我们才决定动手。” 叶开道:“墨白、卫八太爷和欧阳城主,想必也因为接到了一封同样的信,所以才出手的。” 铁姑道:“现在我才想到,他写这封信,为的可能真是要利用我们来先跟你拼一场,然后他再来捡便宜。” 叶开苦笑道:“你总算想通了。” 铁姑道:“你也不知道是谁写的这封信?” 叶开道:“我连猜都猜不出。” 铁姑道:“你们的行动,他全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但你们却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叶开道:“正因为如此,所以我才觉得他可怕。” 铁姑叹了口气,悠然道:“这么说来,我们也实在很想见见他了。” 叶开道:“我本来已算准你们得手之后,他一定就会出现的。” 铁姑道:“所以你一直在等着。” 叶开道:“我也很想看看他。” 铁姑道:“只可惜我们竟在无意中揭穿了你的秘密,所以你也等不下去了。” 叶开叹道:“你认为他现在已不肯来了?” 铁姑道:“看来是这样。” 叶开叹了口气,道:“他好像不愿当面见我,否则又何必等到现在。” 铁姑道:“所以你现在就算再等下去,也没有用了。” 叶开承认。铁姑忽然笑了笑,道:“那么,你现在为什么还不走?” 叶开道:“迟早我总会走的。” 铁姑道:“你最好快走。” 叶开道:“哦!” 铁姑道:“带着你的两个女人一起走,我保证以后绝不再找你们。” 叶开也笑了,道:“你难道就叫我这么样一走了之?” 铁姑冷笑道:“你不走又能怎么样?难道还能杀了我?” 叶开微笑道:“魔教中的人,是不是杀不得的?” 铁姑冷笑道:“你若一定要和本教作对,我也并无所谓,只不过我也可以保证,无论谁和本教作对,都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叶开又叹了口气,道:“这倒不假。” 铁姑道:“你若杀了本教中的一个人,我保证你们从此以后,再也休想过一天太平日子。” 叶开道:“我若放了你呢?” 铁姑道:“我刚才已答应过你,从此以后,你们无论到哪里去,本教中的人都绝不会再去找你。” 叶开沉吟着,道:“这条件好像还不坏。” 铁姑道:“所以你应该考虑考虑。” 叶开道:“可是你刚才还要我们跟着你回去的。” 铁姑道:“现在我已改变了主意。” 叶开道:“你的主意既然随时都会改变,我又怎么能相信你的话?” 铁姑道:“你只好相信。” 叶开又笑了。 铁姑道:“我提醒你,连李寻欢都不愿和本教作对,何况你。” 她冷笑着,又道:“莫忘记你还带着个只有七岁大的孩子,就算你能照顾自己,她若万一有个什么意外,你也一样不好交待的。” 叶开忍不住看了上官小仙一眼。 上官小仙正在轻轻抱着怀里的泥娃娃,抬起头来,向他嫣然一笑,道:“宝宝已睡觉了,刚才你救了他,现在我可以让你抱他一下。” 叶开眨了眨眼,道:“他会不会把尿撒在我身上?” 上官小仙笑道:“宝宝不会的,宝宝又乖又听话。” 她竟然真的走过来,将泥娃娃交给了叶开。 叶开只有接过来,苦笑道:“我只抱一下就够了,我一向很容易知足。” 上官小仙拉迄了丁灵琳的手,笑道:“等他抱过了,你也可以抱一下。” 丁灵琳赶紧摇头,道:“我昨天已经抱过他了,这么开心的事,不能天天做的,就像吃糖一样,若是天天吃,就……” 她的声音突然停顿,脸色已变了,吃惊地瞪着上官小仙,失声道:“你……” 一个“你”刚说出来,她人已倒了下去。 就在这时,只听那泥娃娃肚子里“波”的一响,叶开的脸色也变了,突然弯下腰去,就像是被人在肚子上重重打了一拳。 他的手已松开,手里泥娃娃跌在地上,“噗”的一声,跌得粉碎。 一件亮亮的东西从粉碎的泥娃娃肚子里滚出来,竟是个打造得极精巧的机簧暗器钢筒。 叶开双手接着肚子,满脸冷汗滚滚而落,想说话,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 上官小仙噘着小嘴道:“你看你,摔破了我的宝宝,难怪你肚子要痛了。” 叶开看着他,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惊讶,突然大吼一声:“你……” 这个字没说完,他人也已倒下。 铁姑的脸色也变了,这变化实在连她都觉得大吃一惊。 只有杨天却还是面带着微笑,用一只手搂着心姑的腰。 上官小仙也笑了,笑得又甜蜜,又娇媚,脸上那种痴痴呆呆的表情,已完全不见了。 铁姑忍不住叹了口气,苦笑道:“是你,原来是你。” 上官小仙娇笑道:“连你也想不到。” 铁姑道,“我实在连做梦都想不到。” 上官小仙道:“你也佩服我。” 铁姑苦笑道:“看来我想不佩服都很难。” 上官小仙拍手笑道:“想不到居然也有人佩服我,我简直开心死了。” 铁姑道:“叶开一定更佩服你。” 上官小仙道:“哦?” 铁姑道:“他一心一意地保护你,想不到你根本竟用不着他来保护,他一心想找出那个主谋要害你的人,想不到这个人就是你自己。” 她又叹了口气,道:“叶开呀叶开,你自以为聪明绝顶,自以为了不起,其实你连人家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上官小仙笑道:“你难道忘了我是什么人的女儿?” 铁姑笑道:“我早就该想到的。” 她的确早就该想到的。 上官金虹和林仙儿的女儿,又怎么会是个自痴。 曙色刚刚降临,灯光已暗淡下来。 上官小仙的眼睛却更亮,现在无论谁都已看得出,她绝不是个白痴。 铁姑道:“他们都以为你是呆子,是白痴,却不知真正的臼痴并不是你,在你眼睛里看来,他们才是真正的白痴。” 上官小仙道:“不是白痴的男人还不多。” 铁姑道:“杨天不是。” 上官小仙道:“他当然不是。” 铁姑道:“只有他知道你的秘密。” 上官小仙用眼瞟着杨天,媚笑道:“一个女人至少总得找一个能使她依靠的男人,否则她岂不太寂寞了。” 铁姑冷笑道:“看来你并没有找错人,像他这样的男人,实在不多。” 上官小仙笑得更甜,道:“我的眼光一向都不错。” 铁姑道:“那封信是你写的?还是他写的?” 上官小仙道:“当然是他,他写的字比我漂亮多了。” 铁姑道:“你要我们到这里来,为了你找叶开拼命,等我们两败俱伤,你才好坐享其成。” 上官小仙柔声道:“我总觉得这世上的人太挤了,多死几个也没关系。” 铁姑叹道:“看来你这计划实在是天衣无缝,神出鬼没,难怪叶开上了你的当。” 上官小仙道:“要他上当,的确并不是件容易事。” 铁姑突然冷笑道:“只可惜你还是做锗了一件事。” 上官小仙道:“什么事?” 铁姑冷冷道:“你不该把我们也拉进这圈浑水里的。” 上官小仙道:“哦?” 铁姑道:“我说过,无论谁要跟本教作对,都绝没有什么好处,你也不例外。” 上官小仙瞪着眼,道:“谁说我要跟你们作对的?我根本就没有这意思。” 铁姑道:“你真的没有?” 上官小仙道:“我当然没有。” 铁姑道:“可是你……” 上官小仙打断了她的话,道:“你知不知道你们的魔教最近跟一个人有了密约?” 铁姑的脸色又变了。 她当然知道,但她却想不出上官小仙怎么会知道的,这本是个极大的秘密。 上官小仙点了点头,又道:“你知不知道跟你们魔教订约的那个人是谁?” 铁姑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这个人难道就是你?” 上官小仙嫣然道:“其实你早就该想到的。” 铁姑苦笑道:“我还是连做梦都想不到。” 上官小仙道:“你至少总该知道,你们的魔教四大天王是多精明、多厉害的人。” 铁姑承认。 上官小仙道:“不是我们早已有了密约,他们又怎么会为了一封无头信而劳师动众!” 铁姑道:“他们难道早已知道那封信是你写的?” 上官小仙正色道:“这件事正是我们早就商量好了的,他怎么会不知道?” 铁姑也笑了,道:“你做的事,好像每件都是别人连做梦都想不到的。” 上官小仙嫣然道:“我若不是这样一个人,你们的魔教又怎么肯跟我订攻守同盟的密约。” 心姑忍不住道:“我们既然是朋友,你为什么还不放了我?” 上官小仙笑道:“你看我,竟差点把你忘了。” 心姑也笑道:“只要你现在能想起来,就好。” 上官小仙道:“杨天,你为什么还不拍开这位姑娘的穴道?” 杨夭道:“是。” 他微笑着,一掌拍了下去。 心姑突然一声惨呼,一口鲜血随着惊呼声喷了出来。 身子突然软软地弯了下来,脊椎竟已被他一掌生生地拍断。 上官小仙皱眉道:“我只不过要你拍开她的穴道,谁叫你用这么大力气的。” 杨天道:“我岂非已经拍开了她的穴道?” 上官小仙道:“可是她也被你拍死了。” 杨天淡淡道:“我只管拍开她的穴道,她是死是活,我管不着。” 上官小仙嫣然一笑,道:“这话也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铁姑突然凌空翻身,想冲出去。 可是她的去路已被上官小仙挡住。 她咬了咬牙,一把拉下了自己的头发,抬腕抽出柄弯刀。刀光一闪,竟不是刺向上官小仙,反而向她自己的肩头刺了下去。 谁知上官小仙的衣袖里也飞出了条缎带,忽然间就像毒蛇般缠住了她的手。 “我想死也不行?”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道:“你当然可以死,但我却不想死在你手里。” 铁姑道:“我并没有要杀你。” 上官小仙淡淡道:“我知道,你只不过想用神刀化血、魔血**来对付我而已,你的血泼出来,我只要沾上一点,还不如被你一刀杀了反而痛快些。” 铁姑变色道:“你也知道魔血**?” 上官小仙道:“你们魔教的十大神功,我不知道的倒还不多。” 铁姑突然张嘴,像是要咬断自己的舌头。 可是她的下巴忽然也被缠住。 上官小仙的出手,竟仿佛比她的思想动得还快。 铁姑的全身都已冷透。 上官小仙叹道:“我说过,你们的十大魔功,在我面前是连一点用都没有的,我甚至可以表演一两种给你看看。” 她忽然放开了铁姑的下巴,夺下了那柄弯刀,送到自己嘴里,竟像是吃甘蔗一样,将这柄刀一截截咬断,吞了下去。 她又微笑着道:“你看,你们的嚼铁**,我岂非也一样能用。” 铁姑连眼珠子都似已因恐惧而凸出,惊声道:“你……你究竟想怎么样?” 上官小仙道:“你自己应该知道的,为什么还要问我?” 铁姑道:“你既然是魔教的盟友,为什么要对我们下毒手?” 上官小仙柔声道:“就因为我是魔教的盟友,所以才想不到我会对你们下毒手,所以我才可以放心杀了你们。” 她微笑着又道:“你自己也说过,我们的事,都是别人连做梦都想不到的。”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她已突然出手,手里的半截弯刀,已刺入了铁姑的咽喉。 铁姑眼珠子立刻凸出,连一个字都没有再说出来,就已倒下。 上官小仙看着她倒下去,轻轻叹息道:“我从来也不觉得杀人是件愉快的事,为什么偏偏有很多人喜欢杀人呢?” 杨天微笑道:“因为这世上的人已大多了。” 上官小仙嫣然道:“看来这世上也只有你才是我的知己。” 杨天道:“我本来就是条狐狸,会飞的狐狸。” 上官小仙笑道:“这外号起得倒真不错。” 杨天道:“一个人的名字会起错,外号却是绝不会错的。” 上官小仙道:“可是那兄弟两个人却并不像珍珠,最多也只不过像两个土豆而已。” 杨天大笑。 上官小仙道:“现在他们人呢?” 杨天道:“刚才他们要我带他们到飘香别院去,我就将他们带进了棺材。” 上官小仙叹道:“可惜了两口棺材。” 杨天道:“然后我就把他们的断剑,放在飘香别院外的雪地上,故意让韩贞看见,别人才会认为他们是被叶开杀了的。” 上官小仙又笑道:“你果然是条狐狸。”杨天道:“他们若是真到了飘香别院,硬逼着冒牌叶开、丁灵琳出手,把戏岂非早就揭穿了?” 上官小仙道:“你千万莫小看了这位丁姑娘,她的功夫很不错。” 杨天笑了笑,道:“我从来也不敢小看任何女人的。” 上官小仙又问:“韩贞呢?” 杨天道:“他想必还站在那梅林里,等着心姑去救他。” 上官小仙道:“他想必已等得急死了。” 杨天笑道:“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站在雪地里,那滋味的确不好受。” 上官小仙眼波流动,道:“你为什么还不去解除他的痛苦?” 杨天道:“用不着我去,他自己迟早会替自己解决的。” 上官小仙道:“可是你为什么不去让他少受点罪呢?一个人总该再做一两件好事的。” 杨天道:“你要我去?” 上官小仙柔声道:“我要你去,我喜欢常常做好事的人。” 杨天叹了口气,道:“我本来规定自己,一天最多只杀一个人的,今天看样子却要破例了。” 第八章 金钱帮主 /291512九月鹰飞最新章节! 杨天走了,曙色已照进窗户。 上官小仙看着倒在地上的墨白、卫天鹏、心姑和铁姑,脸上又露出甜柔的微笑,喃喃道:“这地方看来的确宽敞多了……” 曙色照进窗户,这一夜虽然长,总算已过去。 上官小仙俯下身,轻轻摇着叶开的身子,柔声道:“天早已亮了,你这懒虫还不起来?” 叶开呻吟了一声,竟真的张开眼睛,茫然四下望了一眼,仿佛想挣扎着站起来,又跌倒,他全身已连一点力气都没有。 上官小仙看着他,眼睛里充满了关怀,道:“你不舒服?” 叶开点点头,苦笑道:“我好像病了。” 上官小仙道:“什么病?” 叶开道:“笨病。” 上官小仙笑道:“笨也是病?” 叶开道:“不但是病,而且是种很厉害的病。” 上官小仙道:“嗯。” 叶开道:“你知不知狗熊他奶奶是怎么死的?” 上官小仙道:“不知道。” 叶开道:“是笨死的。” 上官小仙笑道:“怎么会有笨死的人?” 叶开叹道:“我本来也不相信,现在才知道,这世上笨死的人好像并不少。” 上官小仙道:“你怕你自己也会笨死。” 叶开道:“我已经病得很厉害了。” 上官小仙叹道:“其实你并不笨,只不过心太软了一点而已。” 叶开苦笑道:“若是心不软,我怎么会替人家抱泥娃娃?” 上官小仙道:“那不是泥娃娃,那是我的好宝宝,乖宝宝。” 叶开道:“他好像并不乖,他会咬人。” 上官小仙也笑了,道:“但是他并不想真的咬死你,否则你用不着等到笨死已经被毒死了。” 叶开道:“你把它交给我的时候,已扭开了它肚子里的机簧?” 上官小仙道:“并没有完全扭开,只开了一半。” 叶开道:“等我看见丁灵琳倒下去,手上一用力,机簧完全开了。” 上官小仙笑道:“他虽然叮了你一下,可是你也报了仇。” 她指着地上破碎的泥娃娃道:“你看,它现在岂非已经被你摔死了。” 叶开没有看这泥娃娃。 若有好几个死人在旁边时,谁也不会去看泥娃娃的。 看着地上的尸身,叶开忍不住长叹道:“看来你果然不愧是上官金虹和林仙儿的女儿。” 上官小仙道:“哦?” 叶开道:“林仙儿的心毒,上官金虹的手狠,这两种优点你一个人就占全了。” 上官小仙微笑道:“你慢慢就会发现,我别的优点还很多。” 叶开道:“现在我只想问你一句话。” 上官小仙道:“你问。” 叶开道:“你是不是人?” 上官小仙还是面不改色,微笑道:“当然是人,是个女人,而且还是个很好看的女人。” 叶开道:“只可惜我看你并不像是个人,人不会做出这种事来的。” 上官小仙道:“什么事?” 叶开道:“你要害我,我明白,因为你要报仇,因为我恰巧是小李探花的弟子。” 上官小仙笑道:“这真是巧得很。” 叶开道:“但这些人却跟你完全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杀了她们?” 上官小仙道:“因为一样东西。” 叶开道:“什么东西?” 上官小仙道:“你看这是什么?” 她果然拿出了一样东西,黄澄澄的,闪着金光。 叶开道:“这是一文钱。” 上官小仙道:“什么钱?” 叶开道:“金钱。” 上官小仙道:“你看不看得出钱上的字?” 叶开当然看得出,钱上有四个字。 “役鬼通神。” 第一缕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恰巧照在这枚金钱上。 上官小仙的眼睛里也在闪着光,道:“钱能役鬼,也能通神,你慢慢也会发现,这世上绝没有比钱再好的东西了。” 叶开已耸然动容,道:“这就是昔年金钱帮的标志?” 上官小仙点点头,道:“金钱帮是上官金虹创立的,我恰巧是上官金虹的女儿。” 叶开叹道:“真是太巧了。” 上官小仙道:“上官金虹虽然死了,我却还没有死。” 叶开道:“所以你要重振金钱帮?” 上官小仙道:“我至少总不能眼看着金钱帮就此毁灭。” 叶开道:“这件事你已计划了很久?” 上官小仙道:“不但已计划了很久,而且计划得很好。” 叶开道:“连杨天都被你收买了?” 上官小仙道:“他本就是条狐狸,会飞的狐狸。” 叶开道:“不但会飞,而且还会咬人,专咬朋友。” 上官小仙笑了笑道:“幸好我并不是他的朋友。” 叶开道:“你是他的什么人?” 上官小仙道:“是他的老板,是他的帮主。” 叶开动容道:“你已经是金钱帮的帮主?” 上官小仙悠然道:“父亲的事业,岂非总是由子女继承的?” 叶开忍不住问道:“除了杨天外,你的伙计还有多少?” 上官小仙道:“伙计不计其数,大伙计却只有六个。” 叶开道:“六个?” 上官小仙道:“金钱帮的规矩,本帮有两位护法,四大堂主。” 叶开道:“这规矩我以前怎么不知道?” 上官小仙道:“因为这是刚订的规矩。” 叶开道:“是谁订的?” 上官小仙道:“我。” 叶开只有苦笑。 上官小仙道:“现在四大堂主我已找全了,杨天就是之一。” 叶开道:“还有三个是什么人?” 上官小仙笑得很神秘,道:“你以后总会慢慢知道的。” 叶开道:“现在我猜不出?” 上官小仙道:“你连做梦都想不到。” 叶开叹了口气,道:“两大护法呢?” 上官小仙道:“两大护法等于是我的左右手,我当然不能马虎。” 叶开道:“所以你只找到一个。” 上官小仙笑得更神秘,道:“现在我正在找第二个。” 叶开道:“找谁?” 上官小仙道:“你。” 叶开大笑。 上官小仙道:“我并不是在说笑话,只要你答应,你就是金钱帮的第一护法。” 叶开笑道:“我若答应,你肯相信?” 上官小仙也叹了口气,道:“我不相信。” 她凝视着叶开,叹息着又道:“你看来实在不像是个能让女人相信的男人。” 叶开道:“那么我们这交易岂非根本就谈不成?” 上官小仙叹着:“所以这实在是件很遗憾的事。” 叶开道:“所以你只好杀了我。” 上官小仙道:“我并不着急。” 叶开道:“我着急。” 上官小仙道:“你急什么?” 叶开道:“万一我忽然又有了力气,一下子跳起来把你抓住,糊里糊涂把你当泥娃娃摔破了,岂非很不好意思?” 上官小仙笑道:“那实在很不好意思,幸好你不会忽然有力气的。” 叶开道:“哦?” 上官小仙道:“你中的针上虽然没有毒,却有迷药。” 叶开道:“迷药?” 上官小仙道:“一种能让人浑身软绵绵的迷药,只有一口气喝下五斤酒去,才能解得开。” 叶开笑道:“这种药一定是酒鬼做出来的,恰巧我也是个酒鬼。” 上官小仙道:“不巧的是,这附近连一两酒都没有。” 叶开的笑又变成苦笑,道:“你实在不是个好主人,酒也不为客人准备一点。” 上官小仙眼波流动,媚笑道:“你应该知道,我一向只喂奶给别人吃的。” 叶开道:“可惜我不是泥娃娃。” 上官小仙笑道:“谁说你不是?我以后就要把你当做我的泥娃娃。” 她笑得虽甜,叶开心里却已发冷。 要是真做了这个女人的泥娃娃,那种滋味一定比死还难受。就在这时,他看见杨天走了进来。 杨天的脸色很难看,看来就像是个嫉妒的丈夫。 上官小仙皱着眉回过头,立刻又嫣然一笑,道:“你看来并不像刚杀过人的样子,你杀过人之后,总是很开心的。” 杨天沉着脸,道:“我实在没法子开心。” 上官小仙:“为什么?” 杨天道:“因为我没有人可杀。’上官小仙道:“人呢?” 杨天道:“人不见了。” 人不见了! 上官小仙又皱起了眉道:“你是说,韩贞不见了?”杨天道:“是。” 上官小仙道:“他整个人都不见了?” 杨天道:“完完全全的不见了,连一根骨头都没有留下来。” 上官小仙道:“难道他忽然被个大怪物吞了下去?” 杨天道:“他是自己走的。” 上官小仙道:“你查过了雪地上的脚印?” 杨天道:“查过三遍。” 上官小仙道:“脚印是往什么地方去的?” 杨天道:“出了梅林,脚印忽然不见了。” 上官小仙道:“你没有到附近找过?” 杨天道:“找过三遍。” 上官小仙道:“你找不到?” 杨天道:“连一根骨头都找不到。” 上官小仙道:“地上有没有别人的脚印?” 杨天道:“还是只有刚才几个人的脚印。” 上官小仙道:“只有心姑、丁麟、我们的脚印?” 杨天道:“不错。” 上官小仙道:“所以他也不可能是被别人杀了再架走的?” 杨天道:“绝不可能。” 在地上留下脚印的人,现在都绝不可能到那里去杀人。上官小仙沉吟着道:“他中了毒,只要一走动,立刻就可毒发致命。” 杨天道:“这不错。” 上官小仙道:“所以我们本来都以为他绝不敢走动的。” 杨天道:“不错。” 上官小仙道:“可是他现在却已走了。” 杨天道:“不错。” 上官小仙忽然叹了口气,道:“但我们却错了,我们全都看错了他。” 杨天同意。 上官小仙叹道:“原来他才是所有的这些人里面,最不好对付的一个。” 杨天也同意。 上官小仙目光闪动,道:“他想必早已看穿这件事有溪跷,所以故意假装中毒,让别人不防备他,他才好全身而退。” 杨天道:“他的外号叫锥子。” 上官小仙道:“一个人的外号,是绝不会错的。” 杨天道:“所以无论你外面有多么厚的壳,他都能锥出洞来。” 上官小仙沉吟着,徐徐道:“对付这种人,只有两个法子。” 杨天在听着。 上官小仙道:“若不能把他拉过来做我们的朋友,就得赶快杀了他。” 杨天道:“可惜他现在已走了。” 上官小仙道:“世上绝没有一个人,能突然一下子完全消失的。” 杨天道:“但是我却找不到他。” 上官小仙笑了笑,道:“你找不到他,并不表示别人电找不到他。” 她走过去拍了拍杨天的肩,微笑着道:“莫忘记还有我哩。” 杨天道:“你要去找?” 上官小仙柔声道:“你乖乖地陪小叶在这里等着,我带糖糖回来给你们吃。” 杨天坐下来,坐在叶开对面。 他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看来真是规规矩矩的生意人。 叶开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道:“她说她要带糖回来给我们吃。” 杨天道:“嗯。” 叶开苦笑道:“自从三岁以后,我就没有吃过糖了。” 杨天道:“哦。” 叶开道:“现在我只想喝点酒。” 杨天道:“你若不喝酒,那才是怪事。” 叶开笑道:“你的确很了解我,我们毕竟是老朋友了。” 杨天冷冷道:“像我这样的朋友,你幸好还有几个。” 叶开道:“不管你怎么样对我,我们毕竟还是老朋友,朋友跟酒一样,都是老的好。” 杨天道:“你真的这么想喝酒?” 叶开叹道:“你知道,我现在的心情很不好。” 杨天承认:“无论谁遇着你这种事,心情都不会好的。” 叶开道:“心情不好的人,总是想喝点酒的。” 杨天也同意:“除了喝酒外,你的确已没什么事好做的了。” 叶开道:“所以你若看在我们是老朋友的份上,就该弄点酒给我。” 杨天考虑着忽然站起来,道:“好,我去替你找酒,你最好乖乖地在这里等着,莫要想逃走。” 叶开看着他走出去,眼睛已亮了起来。 人,总是有人性的。 他对这人性忽然又充满了希望,又觉得杨天这个人并不能算太杨天居然很快就回来了,手里提着个大铜壶,份量好像很重。 壶里的酒就算没有装满,至少也有五六斤。 叶开喝酒一向很快的,他已决定,等自己的力气恢复了之后,也绝不向杨天报复。 一个人若是还肯去替他的老朋友找酒喝,这个人总算还不是无可救药的。 杨天道:“你没有逃。” 叶开笑道:“因为我知道逃不了的。” 杨天道:“很好。” 他把铜壶摆在地上。 叶开连站都站不起来,道:“你不能送过来?” “我跟你还是距离远一点好。” 叶开叹了口气,只好挣扎着爬过来,凑着嘴去喝了一口。 只喝了一口。 他的脸色忽然变了:“这不是酒。” 杨天冷冷地看着他,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冷冷道:“我们也不是朋友。” 叶开道:“你……你为什么骗我?” 杨天道:“因为我想看看你在地上爬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叶开连指尖都已冷透,简直恨不得一下子扑过去,把这壶冷水,全都灌在他脖子里。 杨天冷笑道:“这只不过是壶水而已,我没有灌一壶尿来给你喝,已经是你的运气了。” 叶开又叹了口气,道:“我实在不懂,你为什么会如此恨我?” 杨天道:“我一向不喜欢泥娃娃。” 叶开忽然明白了,道:“你在吃醋?” 他吃惊地看着杨天:“你难道真的喜欢上官小仙?你难道还不明白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杨无眼内的肌肉在跳动,紧握着双拳,一字字道:“我只明白一件事。” 叶开道:“你说。” 杨天的脸发青,厉声道:“只要你再开口说一个字,我就打掉你的满嘴牙齿。” 嘴里若是没有牙齿,那滋味也不好受的。 叶开只有叹息。 他忽然发现,无论多聪明的男人若是真喜欢上一个女人时,他在这个女人面前立刻就会变成呆子。 现在该怎么办呢?一点办法也没有,无论谁到了这种时候,都只有等着。 等死? 叶开只觉满嘴发苦,他现在真的想喝酒了。 杨天慢慢地站起来,推开窗子。窗外的风好冷。 杨天长长地吸了口气,突听一个人在身后冷冷道:“你在找我?” 第九章 嵩阳铁剑 /291512九月鹰飞最新章节! 韩贞! 锥子竟已到了他的身后。 杨天没有回头,身子陡然拔起,凌空翻身,贴在屋顶上。 他没有看见韩贞。 门外却又有一个人的声音传进来:“好轻功,果然不愧是飞狐。” 这又是韩贞的声音。 杨天一翻腕,从腰畔拿下了条银光闪闪的练子枪,在屋顶上滑出一丈,贴着堵壁滑下,滑到门后,突然挥枪冲出。 门外也没有人。 只听身后一个人道:“我在这里。” 韩贞竟已从外面绕过来,自窗外一掠而入,又到了他身后。 杨天反手挥枪,一条软兵刃竞被他抖得笔直,直刺韩贞咽喉。 无论谁都看得出,他在这条练子枪上至少已有二十年的功夫。 谁知韩贞的武功,竟远比他想象中的还可怕十倍。 突然出手,就已抄住了他的枪尖。 杨天想不到这人的出手竟如此快,猛一挫腕,全力夺枪。 韩贞的手竟又突然松开。 杨天重心骤失,踉跄后退。 韩贞已闪电般地扑了过来,一伸手,就已点了他前胸的大穴。 叶开叹了口气,他也实在想不到,这个被他一拳打扁了鼻子的人,竟有这么高的武功。 “砰”的,杨天已重重地跌在地上,韩贞连看都不再看他一眼,回身拉住叶开,沉声道:“你还能不能站起来?” 叶开摇摇头,苦笑道:“你真是来救我的?” 韩贞沉着脸没开口,拦腰把他抄了起来,道:“你先跟我走。” 叶开道:“还有丁灵琳。” 韩贞皱了皱眉道:“你还要带她走?” 叶开叹了口气,道:“刚才还有人说,我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心太软。” 韩贞冷冷道:“现在你的腿也很软。” 叶开道:“幸好小丁只不过是被点了穴道,你只要拍开她的穴道就行了。” 他赶紧又笑了笑,接着道:“只不过你出手千万不能像杨天那么重,我并不想要个死老婆。” 地室里阴暗潮湿,而且冷得要命。 幸好屋角还有张木板床,床上居然还有条棉被。 叶开倒在床上,才长长吐出口气,他知道自己不必做人家的泥娃娃了。 丁灵琳用力搓着手,道:“这地方好冷。” 韩贞道:“冷比不冷好。” 丁灵琳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韩贞道:“因为你总算还活着,死人就不会觉得冷了。” 丁灵琳叹了口气,凄然笑道:“不管怎么样,能活着总是不坏的。” 叶开也叹了口气,道:“实在不坏。” 他看着韩贞,忽然问道:“你的鼻子怎么样了?” 韩贞道:“还在疼。” 叶开苦笑道:“我的鼻子若还在痛时,我就绝不会去救那个打扁我鼻子的人。” 韩贞道:“也许我的心比你还软。” 叶开道:“幸好你的心并不坏。” 他忽又问道:“你知不知道一件事?” 韩贞道:“什么事?” 叶开道:“我见过很多当地的武林高手,都可以算是一等一的高手,那其中武功最高的一个你知不知道是谁?” 韩贞道:“是我!” 叶开又笑了,道:“你好像并不太谦虚。” 韩贞道:“我一向很坦白。” 叶开道:“所以我奇怪。” 叶开摇摇头,又道:“奇怪的事很多。” 韩贞道:“你可以一件件他说。” 丁灵琳已走过去,依偎在叶开身旁,握着叶开的手,她也在听着。 叶开笑了笑,道:“听说你中了一动就死的毒,现在你动了,却还活着。” 韩贞道:“无论什么毒,都有解药。” 叶开道:“连魔教的毒你也能解?” 韩贞道:“我还活着。” 叶开道:“所以我在奇怪。” 韩贞道:“奇怪我还能活着?” 叶开道:“奇怪你活得并不好。” 韩贞道:“我活得为什么不好?” 叶开道:“像你这样的人,本该活得更好些的。” 韩贞沉吟着,道:“你是说,我本不该在卫大鹏门下讨饭吃的?” 叶开道:“不错。” 他微笑着,又道:“卫天鹏并不是个很好的主人,你本不该如此委屈自己,更不应该站在那里挨我一拳的。” 韩贞沉默着,似在考虑有些话他是不是应该说出来。 叶开道:“你挨我那一拳,显然是因为你不愿在别人面前显露你的武功。” 韩贞终于叹息了一声,道:“我有原因。” 叶开道:“我知道其中一定有原因。” 韩贞道:“我在避仇。” 叶开道:“避仇?” 韩贞道:“我的仇家绝对想不到我会避在卫天鹏家里做食客。” 叶开道:“你本来的名字不是韩贞?” 韩贞道:“不是。” 叶开道:“你的仇家是谁?” 韩贞道:“是个很可怕的人。” 叶开叹道:“我想得到,连你这种人都在躲避他,他当然可怕。” 韩贞道:“那么你也该想到,我为什么要救你了。” 叶开道:“你想要我助你一臂之力,对付你的仇家。” 韩贞道:“我知道你是个很有用的朋友,也是个恩怨分明的人。” 叶开笑了笑,道:“我也不想太谦虚。” 韩贞道:“一个恩怨分明的人,为了报那救命之恩,往往什么事都肯做的。” 叶开道:“那么你现在至少应该告诉我,你究竟要我做什么。” 韩贞道:“以后我当然会告诉你,现在……” 他突然改变话题,道:“你受的伤好像并不重,怎么连站都站不起来?” 叶开道:“因为我还没有喝酒。” 韩贞道:“现在你想喝酒?” 叶开微笑道:“喝了酒之后,我的心也许会更软,腿却绝不会软了。” 韩贞道:“酒能治你的伤?” 叶开笑道:“我受的伤很特别。” 丁灵琳忍不住插口笑道:“我相信有很多人,一定都愿意受你这种伤的。” 韩贞道:“好,我去替你找。” 叶开道:“酒不能少。” 丁灵琳笑道:“下酒菜也不能少,最好再找套男人衣服来,我实在看不惯他这种不男不女的样子。” 韩贞扫了她一眼,淡淡道:“你的样子好像也跟他差不多。” 丁灵琳脸红了,她忽然想起自己身上穿的是套男人衣服。 有很多人都是这样子的,只能看得见别人的错,却忘了自己的。 韩贞已走了,这地方只有一扇门,上面也是冷香园里的一处别院,韩贞认为上官小仙绝对想不到他们还在冷香园,叶开也同意。 越是明显的地方,人们反而越不会留意,这也正是人类的弱点之一。 丁灵琳叹道:“除了我们两个人外,只有上宫小仙知道我们的行动,我们本该想到消息是她故意泄漏出去的,这本是件很明显的事。” 叶开苦笑:“也许就因为太明显了,所以我们才想不到。” 丁灵琳道:“我们也应该想到,上官金虹和林仙儿的女儿若是白痴,天下的人都应该是白痴了。” 叶开道:“她一定把我们看成白痴。” 丁灵琳道:“看来她好像比她爹娘还厉害。” 叶开叹道:“上官金虹大专横,林仙儿太软弱,这两种毛病她却没有。” 丁灵琳道:“但她还有弱点的。” 叶开道:“哦?” 丁灵琳道:“她若没有弱点我们怎么能到这里来。” 叶开道:“她唯一做错的事,就是低估了韩贞。” 丁灵琳道:“我不喜欢这个人。” 叶开道:“不喜欢韩贞?” 丁灵琳道:“嗯。”“叶开笑了笑,道:“他也并没要你喜欢他。” 丁灵琳眨了眨眼睛,道:“这也许只因为他知道我快要做你老婆了。” 叶开好像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丁灵琳笑道:“你说你不想要个死老婆,我现在并没有死。” 叶开叹了口气,道:“你这个人的耳朵倒还真长。” 丁灵琳道:“我当时虽然不能动,也不能说话,但你们说的话,我每句都听得清清楚楚。” 叶开道:“哦。” 丁灵琳嘟起嘴,道:“那个人要喂你吃奶的时候,我真恨不得咬她一口。” 叶开叹道:“老实说,我也很想咬她一口。” 丁灵琳又笑了,忽然抱住了叶开的脖子,轻轻道:“老实说,你准备在什么时候娶我?” 叶开道:“在你不吃醋的时候。” 丁灵琳笑道:“傻瓜,女人若不吃醋,就不是女人了,这道理你都不懂。” 突听一人冷冷道:“他不懂,他只会杀人。” 地室的门在上面,声音就是从上面传下来的。 韩贞走的时候,他们并没有将这扇门从里面拴起,现在再想去拴,已来不及了。 这句话刚说完,已有个人走了下来。 丁灵琳先吃了一惊,又嘘了口气,来的不是上官小仙,总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来的是个男人。 是个无论谁都不愿见到的那种男人……无论谁都不愿遇见僵尸的。 这个人看来就像是个僵尸,脸是死灰色的,颧骨高耸,鹰鼻阔口,好像连一丝肉都没有,眼睛里却闪动着一种惨碧的光。 他的身材很高,身上穿着件绣满了黑牡丹的鲜红长袍。袖子也很长,盖住了一双手。 无论谁看见这么样一个人,都难免要大吃一惊的,丁灵琳却反而松了口气。 97 她想说这个人至少还比上官小仙好看些。 在她眼中,这世上简直已没有比上官小仙更可怕的人了。 叶开看着这个人走下来,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他看到这个人走路的姿态,就知道丁灵琳绝不是这个人的对手。 他自己现在却连丁灵琳都比不上,就算是个十来岁的孩子,也可以一拳把他打倒。 丁灵琳却已跳起来,大声道:“你凭什么不问青红皂白就闯进了人家屋里来,你懂不懂规矩?” 这人冷冷道:“我不懂,我也只懂杀人,但我却比不上你。” 叶开苦笑道:“你太客气了。” 这人道:“刚才我已数了一遍,这地方前前后后、里里外外,一共死了八十三个人。” 墨家的弟子,铁姑的门下和冷香园中的管事们,竟已没有一个活的。 这人阴侧恻地笑道:“一夜中就杀了八十三个人,好大的手笔,好大的气魄。” 叶开道:“你以为人都是我杀的?” 这人道:“我只知道他们都死了,你却还活着。” 叶开道:“活着的并不止我一个。” 这人道:“只有你一个。” 叶开道:“你没有看见别的人?” 这人道:“没有。” 丁灵琳忍不住问道:“上官小仙呢?” 这人道:“我正想问你们,她在哪里?” 丁灵琳道:“我们怎么会知道她在哪里?我们也在躲着她。” 这人笑了。 丁灵琳不喜欢这种笑,没有人喜欢这种笑。 这人阴恻恻地笑道:“她本是跟着你们的,你们却在躲着她?” 叶开的心在往下沉,他已知道这件事的确很难解释。 丁灵琳却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大声道:“不错,她是跟我们来的,那只不过因为我们上了她的当。” 这人冷笑。 丁灵琳道:“人都是她杀的。” 这人冷笑着打断她的话,道:“她为什么不连你们也一起杀了?” 丁灵琳道:“因为韩贞将我们救了出来。” 这人道:“韩贞呢?” 丁灵琳道:“找酒去了。” 这人道:“这种时候,你们还想喝酒,他还肯去替你找酒?” 丁灵琳道:“你不信?” 这人道:“上官小仙杀人的时候,你们都在旁边看着?” 丁灵琳道:“因为我也被她点了穴道。” 这人道:“你呢?” 他问的是叶开,丁灵琳却摇头道:“他也中了暗算,全身已连一点力气都没有,怎么……” 说到这里,她才发现自己说错了话。 这人的眼睛里已发出了光,瞪着叶开,阴森森地道:“你已连一点力气都没有?” 叶开只有苦笑。 他忽然发现,要女人不多嘴,简直要比骆驼穿过针眼还困难。 这人盯着他,一字字道:“你若真的已连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我就杀了你。” 丁灵琳大喝一声,扑了过来。 她的武功并不弱,此刻夺命金铃虽不在身上,但这全力一击,也不是别人能轻易招架的。 谁知这人长袖一挥,竟将她人挥了过去,“砰”的一声,撞在墙上。 这人的手已从长袖中伸出,闪电般向叶开的咽喉抓了过去。 这只手竟是红的。血红! 红魔手! 无论谁只要被红魔手一抓,都必死无疑。叶开并不想死,也不敢招架,只有用尽全身力气,想往后退。 忽然间,他居然已凌空飞起。 他的力气竟又忽然来了,往后一退,人已飞起,贴着墙壁滑了上去。 红魔手并没有乘势追击,只冷冷地看着他,冷笑道:“你说你已连一点力气都没有,这力气是从哪里未的?” 时开苦笑道:“我也不懂。” 这是实话,是句没有人会相信的实话。 只听门外一个人冷冷道:“你是不是只懂得杀人?” 这次来的人也不是上官小仙,而是个高大的黑衣人,身后背着柄长剑。 剑是黑的,衣服是黑的,脸也是黯黑的,一双漆黑的眸子闪闪发光。 他本来是个很高大的人,却并不显得臃肿。 他整个看来就像是一只黑色的鹰,矫健、剽悍,充满了野性的动力。 红魔手抬起头,看见了他背后的长剑,瞳孔突然收缩。 黑衣人发亮的眼睛,也正在盯着那只血红的手……仿佛那并不是只有血有肉的手。 你只有在噩梦中才能看见这么样一只手。 黑衣人的瞳孔也在收缩,一字字道:“你是伊夜哭?” 伊夜哭点点头,缓缓道:“青魔日哭,赤魔夜哭,天地皆哭,日月不出。” 伊夜哭淡淡道:“我知道你。” 黑衣人道:“哦?” 伊夜哭道:“你是嵩阳郭家的人。” 黑衣人道:“郭定。” 伊夜哭冷冷道:“嵩阳铁剑,杀人无算,只怕还比不上这个人。” 郭定道:“叶开?” 伊夜哭道:“想不到你也知道他。” 郭定冷冷道:“一夜之间,连伤八十三条人命,这并不容易。” 伊夜哭道,“但他一口否认。” 郭定冷笑。 伊夜哭道:“据他说杀人的凶手是上官小仙。” 郭定道:“上官小仙是个白痴,世上没有杀人的白痴。” 伊夜哭道:“你不信?” 郭定道:“不信。” 伊夜哭道:“他说他自己险些死在上官小仙手里,只怕他已全无丝毫力气。” 郭定道:“他看来并不像中了暗算的人。” 伊夜哭道:“你不信?” 郭定道:“不信。” 伊夜哭道:“他说他现在还活着,只不过因为韩贞救了他。,郭定道:“据我所知,韩贞才是中了暗算的人。” 伊夜哭道:“他说韩贞此刻不在这里,是替他打酒去了。” 郭定道:“现在好像并不是喝酒的时候。” 伊夜哭道:“他说的话你完全不信?” 郭定道:“完全不信。” 伊夜哭道:“我也不信。” 叶开叹了口气,连他自己也觉得这些话实在很难令人相信。 丁灵琳忽然道:“你们知道韩贞受了暗算,知道上官小仙是跟我们来的?” 郭定凝视着她,慢慢地点了点头。 丁灵琳道:“这些事是谁告诉你们的?” 郭定道:“一个侥幸未死的人。” 丁灵琳道:“你怎么知道他说的是真话?” 郭定道:“他是我的朋友。” ili 丁灵琳忍不住冷笑,道:“你有这么样的朋友,真是走运了。” 伊夜哭道:“他虽然不是我的朋友,他的话我也相信。” 丁灵琳道:“为什么?” 伊夜哭道:“事实俱在,我不能不信。” 丁灵琳道:“什么事实?” 伊夜哭道:“你们杀了所有知道内情的人,藏起了上官小仙,准备以后嫁祸给别人,金钱帮的宝藏岂非就已稳稳地落入你们手里?” 丁灵琳脸色变了。 她忽然也发觉,这推测实在不能算不合理。 郭定还在凝视着她,深深道:“你说的话若有人证明,我也相信。” 丁灵琳眼睛亮了,道:“我们说的话,幸好还有一个人可以证明。” 郭定道:“韩贞?” 了灵琳道:“不错。” 郭定道:“他去替你们找酒去了?” 丁灵琳道:“不错。” 郭定道:“既然只不过是去找酒,当然很快就会回来。” 丁灵琳道:“你最好等他回未。” 郭定道:“好,我们等。” 伊夜哭道:“你真的要等?” 郭定道:“我已说过。” 伊夜哭道:“等他们的帮手来,将我们也一起杀了?” 郭定沉下了脸,冷冷道:“你是你,我是我,并不是我们。” 伊夜哭盯着他,目光阴森如鬼火,冷冷道:“你莫非还不曾与我为伍?” 郭定冷笑,冷笑的意思也是默认。 伊夜哭道:“昔年嵩阳铁剑在兵器谱中排名第四,的确可以算是了不起的大英雄,只可惜……” 他沉着脸道:“只可惜你并不是郭嵩阳,郭嵩阳的尸首只怕早已化成灰了。” 郭定黑黝黝的脸,忽然变得铁青。 伊夜哭冷冷道:“死人就是死人,所有的死人都一样,莫忘记大剑客死了,尸身也跟别人一样会腐烂发臭的。” 郭定紧握双拳,一字字道:“你最好莫要忘记一件事。” 伊夜哭道:“什么事?” 郭定厉声道:“郭嵩阳虽死了,嵩阳铁剑却没有死。” 伊夜哭冷笑道:“嵩阳铁剑难道还想带着这杀人的凶手来对付我?” 郭定不说话了。 伊夜哭道:“郭嵩阳是死在刑无命剑下的,刑无命的剑法,传自上官金虹。” 郭定的拳又握紧。 伊夜哭道:“你若是郭家的好子孙,就该与我联手,除了叶开,找出上官小仙,再从上官金虹手上的武功秘笈中,找出他们剑法中的瑕疵,与刑无命决一胜负,为郭嵩阳死后的英灵出一口气。” 他看来虽然孤僻古怪,但说出来的话却极有煽动力。 郭定已不禁耸然动容。 伊夜哭看着他脸上的表情,悠然道:“你的意思如何?” 郭定道:“很好。” 伊夜哭道:“你已答应?” 郭定道:“嗯。” 伊夜哭大笑道:“只要你我联手,别说区区一个叶开,放眼天下,又有谁能与我们较一日之短长?” 郭定一翻手腕,又握住了剑柄。 伊夜哭的笑声骤然停顿,盯着叶开阴测恻地道:“这地方别无退路,看来今日你已死定了。” 第十章 群鹰飞起 /291512九月鹰飞最新章节! 清晨,晴。 凤却比昨夜更冷,雪溶的时候,总是比下雪时还冷的。 现在雪已将溶,东方已有阳光照射,照着灿烂的梅林。 地室中却仍是阴沉的。 丁灵琳已走过来,依偎在叶开身旁。 叶开静静地站着,既没有开口,也没有动,眼睛里竟似还带着种奇怪的笑意。 伊夜哭盯着他的手,沉声道:“你对付他,我杀了这女人再来助你。” 郭定道:“嗯。” 伊夜哭道:“小心他的飞刀。” 郭定道:“你也得小心,小心我的剑。” 伊夜哭愕然道:“小心你的剑?” 郭定道:“嗯!” 突然间,剑光一闪,他的剑已出手,闪电般向伊夜哭刺了过去。 剑光并不像闪电。剑是乌黑的,井没有什么光华,但森寒的剑气却比闪电更慑人。 这就是嵩阳铁剑。 普天之下,独一无二的嵩阳铁匈。 剑一出鞘,伊夜哭就觉得有股慑人的剑气,逼到了他的眉睫。 他大惊,暴怒,狂吼一声,红魔手已血箭般飞了出去。 昔年青魔手在兵器谱中排名第九,其实它的威力并不在排名第六的鞭神蛇鞭、排名第七的金刚铁拐之下,只不过因为这件兵器太邪,所以百晓生故意抑低了它。 红魔手制作得比青魔手更精巧,招式也更怪异毒辣。 兵器也如世上很多别的事一样,总是在不停地进化着的。 只见一道鲜红色的光芒闪动,夹带着种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郭定冷笑,后退两步,突然长啸一声,冲天飞起,铁剑竟已化做了一道乌黑的长虹。 他的人带剑竟已似合而为一。 这正是嵩阳铁剑的杀手,几乎已接近无坚不摧。 只听“叮”的一响,红魔手已被这一剑击碎,碎成了无数片,看来就如满天血雨。 郭定长啸不绝,凌空倒翻,长虹一剑化做无数点光影。 满天血雨立刻被压了下去,伊夜哭也已在剑气笼罩下。 他无论向任何方向闪避,都已避不开了。 就在这时,啸声突绝,剑气顿收,郭定身形落下时,铁剑已入鞘。 伊夜哭的手垂落,整个人都似已呆住了,阴森怪异的脸上,汗落如雨。 郭定冷冷地看着他,一字字道:“你要和我联手,你还不配。” 伊夜哭咬了咬牙:“你为何不索性一剑杀了我?” 郭定道:“你也不配。” 伊夜哭道:“你要怎么样?” 郭定道:“要你滚。” 伊夜哭突又阴恻恻地笑了,道:“我若走了,总有一天你要后悔的。” 他并没有逃。 他慢慢地走过郭定面前,慢慢地走了出去。 碎裂了的红魔手落在地上,也像是一滴滴鲜血。 郭定转过身面对叶开。 叶开在微笑。 郭定沉着脸道:“你很沉得住气。” 叶开点点头。 郭定道:“你不怕我跟他联手对付你?” 叶开道:“我知道。” 郭定道:“知道什么?” 叶开笑了笑,道:“我知道嵩阳铁剑是好人,绝不会跟那种人联手做任何事的。” 郭定凝视着他,但眼睛里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过了很久,才徐徐道:“郭嵩阳是我的长兄。” 叶开微笑道:“果然是有其兄,必有其弟。” 郭定道:“他英雄一世,竟不幸死在刑无命手里。” 叶开叹了口气道:“那也正是小李探花生平最大的憾事。” 嵩阳铁剑与小李飞刀惺惺相借,由互相尊重的敌人,变成了互相尊重的朋友,他们一生互相尊重,郭嵩阳为了替李寻欢赴约,才死在刑无命的剑下,那虽然是一段恨事,却也是一段佳话。 郭定道:“伊夜哭并没有说错,我此来的确是为了上官金虹的秘笈。” 叶开道:“我知道。” 郭定道:“所以我还是要等韩贞。” 叶开道:“我知道。” 郭定道:“你的话,我本不该相信,我姑且相信你,只因为你是李寻欢唯一的传人。” 叶开叹道:“他老人家并没有真的将我收为弟子,他的武功我也未得十一。” 郭定道:“但他却将他的飞刀绝技传给了你。” 叶开没有否认。 郭定道:“家兄在世时,最大的愿望,就是找小李飞刀一较高下。” 叶开道:“我知道。” 郭定黯然道:“兴云庄外,枫林一战,他终于败在小李飞刀之下。” 叶开道:“他并没有败。” 郭定又叹道:“他败了,败就是败。” 叶开道:“但那一战却被天下武林中人认为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一战。” 那一战李寻欢本有三次机会可致郭嵩阳死命,却都未出手。到后来李寻欢刀钝刃折,郭嵩阳说不定已可致他于死地,但郭嵩阳非但也未出手,反而心甘情愿的认败服输了。 叶开道:“像他们那样,才真正是男子汉大丈夫,才真正无愧于英雄本色。” 郭定道:“只不过无论如何,嵩阳铁剑总算是败在小李飞刀之下。” 叶开只有沉默,他已不能再说什么。 郭定看着他,目中突然又有精光暴射,冷笑道:“据说近日来又有人重作兵器谱,已将你的飞刀,评为天下第一。” 叶开苦笑,他也听过这句话。 自从他听到这句话的那一天,他就已知道他有麻烦要来了,武林好汉们,绝没有任何人会心甘情愿被列在别人之下的。 就凭这一句话,已足够引起无数凶杀,无数血战。 郭定道:“所以无论你说的话是真是假,此事过后我还是要一较胜负,看一看今日的嵩阳铁剑,是不是不在飞刀之下。” 叶开还是只有苦笑。 丁灵琳却忍不住道:“你最好明白一体事。” 郭定在听着。 丁灵琳道:“他的刀被评为天下第一,是因为他的刀救过很多人,并不是因为杀人。” 郭定道:“我也听说过。” 丁灵琳道:“所以你若要胜过他,就该去救人,不该去杀人。” 郭定沉着脸,冷冷道:“我若杀了他,就已胜过他。” 丁灵琳叹道:“你错了,你就算真的能杀了他,也不能胜过他的。” 郭定冷笑。 冷笑的意思,有时也是否认。 丁灵琳也忍不住笑道:“你莫以为你胜了红魔手,就已很了不起,红魔手虽然比青魔手更要恶毒灵巧,却还是比不上青魔手的。” 郭定道:“哦?” 丁灵琳道:“因为伊夜哭这个人既没有气魄,也没有人性。” 郭定道:“哦?” 丁灵琳道:“他看来虽然是孤高骄傲,其实却是个花言巧语、偷机取巧的人,就凭这一点他已经比不上青魔手了。” 郭定看着她,眼睛里也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 丁灵琳道:“古往今来,真正的武林高手,都是特立独行,不受影响的人,一个人若连自己独特的个性都没有,又怎么能练得出独特的武功来?” 郭定忽然冷冷道:“你说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只可惜你的话太多了。” 他背转身,面对着墙,竞连看都不再看丁灵琳一眼。 丁灵琳却笑了,道:“看来这人倒真是有个性的人。” 叶开微笑道:“他的确是的。” 丁灵琳眨着眼道:“只可惜他却有点不明是非,不知好歹,居然将杨天那种人当作了朋友。” 叶开叹了口气,道:“我以前岂不也曾将杨天当做朋友?” 丁灵琳道:“所以你现在才会这么倒霉。” 郭定本来似已决心不听他们说的话,此刻忽又回过头,道:“杨天不是个好朋友。” 叶开不能不承认:“他不是。” 郭定道:“他出卖了你们?” 叶开也不能否认。 郭定道:“他和上官小仙串通,出卖了你们?” 丁灵琳道:“他好像已被上官小仙迷住了。” 郭定道:“但你们本来也是要保护上官小仙的,除去你们,对上官小仙也没有好处。” 丁灵琳道:“她要重振金钱帮,杨天已做了金钱帮的堂主。” 郭定道:“所以她要除去所有可能跟金钱帮作对的人。” 了灵琳叹道:“你总算明白了。” 郭定道:“金钱帮要是再度兴起,我也一定会跟他们作对的。” 丁灵琳道:“所以他约你来,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好意。” 郭定道:“现在我已来了,她们为什么不对我下手?难道早已知道你们会被韩贞救走?故意要我来对付你们?难道韩贞也是金钱帮的人,故意将你们救出来对付我?” 丁灵琳说不出来了。 她想的并没有这么多,现在才想到,这并非没有可能。 叶开忽然叹了口气,道:“无论如何,韩贞总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郭定道:“他有理由救你们?” 叶开道:“有。” 郭定道:“他是不是也有理由出卖你们?” 叶开道:“我不愿这么样想。” 郭定道:“你是个恩怨分明的人。” 叶开苦笑道:“有人这么说过。” 郭定道:“韩贞若是你们的朋友,现在就早已该回来的。” 叶开道:“并不是每个地方都能找到酒的。” 郭定道:“据我所知,这地方应该有个酒窖。” 叶开道:“也许上官小仙已将那酒窖毁了。” 郭定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只有酒才可以解我的毒。” 郭定道:“你现在并没有喝酒,但你中的毒也已解了。” 叶开也说不出话来了。 郭定冷冷地说道:“用酒来解毒,不但荒谬透顶,而且处处矛盾,就连三岁的孩子,只怕都不会相信的。” 叶开不想辩白,也不能辩白。 郭定看着他,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但也不知为了什么,我居然相信了。” 丁灵琳的眼睛亮了起来,笑道:“我就知道你是个明白人。” 郭定又沉下了脸,道:“也许就因为我不是个明白人,所以我才会相信。” 丁灵琳道:“你放心,我们绝不会让你后悔的。” 郭定冷冷道:“但你若找不到上官小仙、杨天和韩贞,我却一定会要你们后悔的。” 丁灵琳道:“用不着你说,我们也一定要找到他们。” 郭定道:“我给你们三十六个时辰去找。” 他不让丁灵琳开口,接着翼道:“三天之后我还会回到这里来找你们,为了你们自己好,我希望你们能找到那些人。” 丁灵琳道:“有三天功夫,想必已足够了。” 郭定已走出去,忽又回头道:“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们。” 丁灵琳道:“我们在听。” 郭定道:“要找你们算帐的人,并不只我一个,就算我相信你们的话,别人也绝不会相信的,所以这两天你们最好小心。” 叶开忍不住问道:“除了你和伊夜哭外,还有些什么人?” 郭定沉吟着,忽然问道:“你有没有去猎过狐?” 叶开点点头。 郭定目光似已到了遥远处,徐徐道:“猎狐最好的时候,通常是在九月。” 丁灵琳道:“九月?” 郭定道:“那时秋高气爽,辽阔的原野上,只要有一只狐狸出现,就会有无数只苍鹰飞起,只要有鹰飞起,那只狐狸就死定了。” 丁灵琳道:“你现在为什么要说这些话?现在并不是九月。” 郭定徐徐道:“但现在却是猎狐的时候,已有群鹰飞起……” 他眼睛里闪着光,仿佛已看到无数只矫健的苍鹰,在长安城上的天空中飞翔。” 丁灵琳终于明白:“难道我们就是那只狐狸?” 郭定没有再说话。 他头也不回地走上石阶,走了出去。 丁灵琳目送着他走出去,痴痴地怔了半晌,喃喃道:“这人究竟是我们的朋友,还是我们的仇敌?” 叶开没有回答,他仿佛也不知道该怎么样回答。 丁灵琳叹了口气,道:“不管怎么样,这个人却不能算是个坏人。” 叶开道:“的确不能。” 丁灵琳道:“他不但很正直,而且还很有趣。” 叶开笑了笑,道:“他看来也很喜欢你。” 了灵琳道:“他喜欢我?” 叶开道:“我看得出。” 丁灵琳道:“哦?” 叶开道:“男人若是喜欢上一个女人,他看到这个女人时,眼睛里的表情都会不一样的。” 丁灵琳忽然笑了:“你在吃醋了。” 她笑得就像是第一朵在春风中开放的百合:“我喜欢吃醋的男人,想不到你居然也会吃醋了。” 叶开叹了口气,道:“我现在并不想吃醋,只想吃一只炖得很烂的大蹄膀。” 丁灵琳看着他,眼睛里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咬着嘴唇道:“还有呢?” 叶开道:“还有一大盆水,一张又软又干净的床……” 他看着她,眼睛里也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 丁灵琳呻吟般叹了口气,轻轻道:“你想的事为什么会跟我一样?” 叶开微笑道:“因为我们已很久没有见面了,是不是?” 丁灵琳的脸突然红了,忽然跳起来咬了他一口:“你实在不是好东西,我咬死你……” 床很软,也很干净。 叶开躺在床上,他还没有被咬死,可是看起来也并不像很快活的样子。 丁灵琳伏在他胸膛上。 他的胸膛宽阔而坚实。 屋子里很温暖,就像是春天一样,盆里的火还很旺。 在这么温暖的屋子里,一个人是不必穿大多衣服的。 两个人更不必。 丁灵琳忽然轻轻叹了口气,轻轻道:“我们还没有成亲,本不该这样子的。” 叶开道:“嗯。” 丁灵琳梦吃般低语道:“我总觉得这样子是不道德的,我总觉得我们好像犯了罪一样,但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我每次都没法子拒绝你。” 叶开道:“我知道。” 丁灵琳道:“你知道?” 叶开看着她,眼睛里充满了爱怜的笑意,深深道:“你没有拒绝我,只因为你比我更喜欢做这种犯罪的事。” 丁灵琳的脸又红了,用力咬着他的耳朵,恨恨道:“你这个坏人,你还知道什么?” 突听一人道:“他还知道杀人。” 这声音清脆娇美,而且还仿佛带着种孩子般的天真。 是上官小仙。 “我们没有去找她,她反而找上门来了。” 丁灵琳爬了起来。 她当然没有真的爬起来,她想爬起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身上少了点东西。 就在这时,从里面拴着的门,忽然开了,上官小仙甜甜地微笑着,姗姗地走了进来,手里居然又抱着个泥娃娃,一双眼睛不停地在两个人脸上打转。 这次丁灵琳实在是真的想将这双眼珠子挖出来了。 上官小仙摇着头,吃吃地笑道:“你们做这种事的时候,本该用张桌子把门顶上的,你们总该知道,要从外面挑开里面的门闩,并不困难。” 丁灵琳恨声道:“谁想到会有这么不要脸的人闯进来。” 上官小仙笑道:“我不要脸,你们呢?天还没黑就这样子了,你们羞不羞?” 丁灵琳的脸红了,赶紧改变话题,大声道:“你来得正好,我们正要去我你。” 上官小仙道:“是你们偷偷溜了,为什么又要找我?” 丁灵琳道:“你自己做事,为什么要赖在我们头上?” 上官小仙悠然道:“又不是我赖你们的,人家要认为是,我又有什么法子。” 丁灵琳道:“你承认是你杀的。” 上官小仙道:“我承认。”她笑了笑又道:“不过我只在你们面前承认,若有别人在,我就不承认了。” 丁灵琳怒道:“不承认就杀了你。” 上官小仙笑道:“你若真的杀了我,就更糟了,这件事就更变得死无对证,你们就算跳到黄河里去也洗不清了。” 丁灵琳咬了咬牙,冷笑道:“我们总有法子叫你承认的。” 上官小仙道:“哦?我想听听你们有什么法子?” 了灵琳道:“你若不承认,我就挖出你这双眼珠子来,看你还敢不敢赖。” 上官小仙道:“你是准备现在挖,还是在别人面前挖呢?” 她微笑着,悠然道:“现在我根本就承认了,你们根本不必逼我,若是等到别人在旁边时,每个人都知道我只不过是个白痴,只会抱着泥娃娃喂奶,你们就算真的忍心对我下这种毒手,别人也不会答应的。” 丁灵琳气得脸都青了,却偏偏想不出法子来对付她。 上官小仙柔声道:“所以你们既不能杀我,也不能逼我,就算把我抓住,也一样连半点用都没有。” 丁灵琳恨恨道:“你考虑得很周到。” 上官小仙道:“若是没有考虑周到,又怎么会敢来。” 丁灵琳已气得快疯了,忍不住打了叶开一拳,道:“你怎么不说话?” 叶开叹了口气,道:“我没有话说。” 上官小仙嫣然道:“毕竟还是你聪明,还是你想得开。” 叶开道:“而且我也很放心。” 上官小仙道:“放心?” 叶开道:“现在我们虽然没法子对付你,你也不会对付我们的。” 上官小仙道:“哦?” 叶开道:“因为你还要逼着我们跟别人拼命。” 上官小仙笑道:“一点也不错,郭定、伊夜哭他们,都是很难对付的人,我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你这样的好帮手,帮着我去对付他们,我又怎舍得让你死。” 丁灵琳又忍不住道:“所以你才故意让韩贞救我们走?” 上官小仙眨了眨眼道:“你猜呢?” 丁灵琳道:“难道韩贞也是你手下的人?” 上官小仙道:“很可能。” 丁灵琳冷笑道:“你这么样说,我反而知道他不是了。” 上官小仙道:“随便你怎样想都行。、丁灵琳道:“所以只要我们找到他,就可以证明你是个怎么样的人了。” 上官小仙道:“别人会相信那样的话?” 她叹了口气,摇着头道:“我看你才真的只不过是个七岁大的孩子,韩贞若是真能揭穿我的秘密,我又怎么会让你们找到他。” 丁灵琳变色道:“莫非你也把他杀了?” 上官小仙并没有否认,悠然道:“不管怎么样,这件事除非我自己肯在别人面前承认,否则你们就只有背着这冤名了。” 丁灵琳咬着牙,恨恨道:“好狠毒的女人。” 上官小仙淡淡道:“背着这样的冤名,实在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现在长安城里,至少有十六八个人想要你们的脑袋,所以……” 叶开终于开口道:“所以怎么样?” 上官小仙道:“所以你就赶快想个法子,让我承认呀。” 叶开道:“你肯?” 上官小仙道:“别人反正迟早总要知道金钱帮主是谁的。” 叶开叹道:“只可惜他们大概要等我死了之后才会知道。” 上官小仙道:“很可能。” 叶开道:“难道你肯先告诉他们?” 上官小仙道:“只要你肯答应我一件事,我先死也无妨。” 叶开道:“你要我答应什么?” 上官小仙道:“答应嫁给我。” 叶开怔了怔,道:“你要谁嫁给你?” 上官小仙道:“要你。” 叶开笑了。 上官小仙道:“你笑什么,男人可以娶老婆,女人难道就不能娶个老公?”她居然没有笑,板着脸又说道:“何况,我是天下第一大帮的帮主,以我的身份就算娶个十个八个老公,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叶开好像已有点笑不出了。 上官小仙道:“我本来是想要你做第一护法的,却又不能信任你,所以只好勉强要你做老公了,老公我总可以管得你的。” 丁灵琳脸已气得通红,冷笑道:“你不必勉强,他已经嫁给了我,根本就轮不到你。” 上官小仙笑了笑,悠然道:“莫忘记男人也一样可以改嫁的。” 丁灵琳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我死也不会让他嫁给你。”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冷冷道:“那么你就只好去死了。” 丁灵琳又用力打了叶开一拳,恨恨道:“你怎么又不说话了,难道忽然变成了哑巴?” 叶开道:“我正在考虑。” 丁灵琳又叫了起来:“你在考虑,考虑什么?” 叶开道:“我在考虑应该怎样把她扔出去。” 丁灵琳的闷气立刻平了,展颜笑道:“你的确应该再考虑考虑。” 上官小仙叹道:“生意不成仁义在,你就是不答应,也不该这样对我的,我至少总是你的客人。” 了灵琳道:“我们并没有请你来。” 上官小仙道:“但我却已经来了。” 丁灵琳道:“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的?” 上官小仙笑了笑,道:“这里不但有最好的厨子,还有最舒服的床,我恰巧又知道你们都是喜欢享受的人。” 丁灵琳眼珠子转了转,道:“你既然是客人,就该做些客人的样子出来。” 上官小仙道:“客人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丁灵琳道:“你至少应该先出去,让我们好好来迎接你。” 她现在火气已消了,忽然又变得机灵了起来。 上官小仙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丁灵琳道:“你应该明白了。” 上官小仙道:“我转过身去,不看你们行不行?” 丁灵琳恨得牙痒痒的,但人家硬是不肯出去,她也没法子。 幸好上官小仙已真的转过了身,面对着墙,悠然道:“我真奇怪,在这种天气里,你们居然好像一点也不怕冷。” 丁灵琳没有开口,也没空开口。 上官小仙道:“听说你以前身上总是挂着很多铁铃铛的,若是不摘下来,岂非更好玩。” 丁灵琳本就在后悔,她身上若戴着那些要命的金铃,早已将上官小仙头上打出好几个洞来了。 就在这时,上官小仙突然大叫了一声,就好像忽然见到了鬼一样,撞破窗户,窜了出去,手里的泥娃娃也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丁灵琳也叫了起来,道:“不管怎么样,也不能让她走。”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叶开也已窜出窗子。 女人穿衣服总是慢些的,等她穿好衣服时,上官小仙早已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叶开是个很奇怪的人,他本来并不想太出名,所以他初人江湖时,用好几个名字。 但世界上的事往往也很奇怪,不想出名的人,反而偏偏会出名。 他用过的名字几乎都已很有名了,其中最有名的一个,当然还是风郎君。因为他的轻功实在很高,有人甚至认为他的飞刀还比不上小李探花,但轻功却已不在任何人之下。 还有的人甚至认为,近八十年来,武林中轻功最高的一个人就是他。 可是他居然没有追到上官小仙。 上官小仙一出了那屋子,就好像忽然奇迹般消失了。 叶开追出了很远,却连她的影子都没有看见。 现在已是黄昏。 黄昏的风更冷,叶开并不想像傻子一样站在露天里喝西北风。 既然迫不到,就只有先回去再说。” 也不知为了什么,他近来对丁灵琳已越来越热心。 他从原来的路退回去,刚才被撞破的窗户,被冷风吹得“噗鲁噗鲁”的直响。 他正想接近窗户,忽然怔住了,这屋子里竟然变得热闹起来了。 第十一章 东海玉箫 /291512九月鹰飞最新章节! 小小的一间屋子,当中竟有了**个人,几乎全都是女人,而且全都是很年轻、很美艳的少女,却又偏偏全部穿着道装。 哪里来的这么多女道士? 叶开几乎已认为自己走错了地方,但丁灵琳却还在屋子里。 她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眼里充满了惊讶之色,不但惊讶,竟然还有些恐惧。 她身后站着两个女道人,前面还有五个,但她的眼睛,却盯在一个男人身上。 一个老人,一个老道人。 他就坐在靠窗的一张椅子上,身上穿着件锦乡道袍,银丝般的头发,挽成了个道士髻,斜插着根晶莹圆润的箫。 他的年纪至少也应该在六十以上,但脸色却是红润的,连一条皱纹都找不到,一双眼睛也仍然黑白分明,炯炯有光。 纵然是坐在那里,她也看得出他身材仍然是笔挺的,绝没有丝毫龙钟老态,领下银丝般的长髯飘拂,修得干净而整齐。 叶开从来也没有看过装饰如此艳丽、如此注意仪表的道人。 丁灵琳已看见他,她仿佛想叫,却没有叫出来。 她竟然已被人点住了穴道。 叶开叹了口气道:“看来这个屋子的风水真不错,客人刚走了一个,又来了八个,”这锦袍银须的老道人也正在盯着他,沉声道:“你就是叶开?” 叶开点点头,道:“树叶的叶,开心的开,”道人道:“风郎君也是你?” 叶开道:“有时候是的。” 道人沉着脸冷冷道:“近年来,江湖中果然是人才辈出,一夜间连伤八十三条人命的好汉,昔日贫道连一个都未曾遇见过。” 叶开道:“我也没见过。” 道人厉声道:“你在贫道面前,说话也敢如此轻薄。” 叶开笑了笑道:“道长若是看不惯轻薄的人,为何要到轻薄人的屋里来?” 道人道:“你不知道我是谁?” 叶开道:“不知道。” 道人道:“贫道玉箫。” 叶开道:“东海玉箫?” 道人道:“正是。” 叶开又叹了口气,苦笑道:“我本来实在应该大吃一惊的,只可惜我今天吃惊的次数已大多了。” 东海玉箫!,无论谁听见这名字,本都该大吃一惊。 昔日百晓生作兵器谱,东海玉箫名列第十,这玉箫道入,也正是当年武林十大高手中,除了小李探花外硕果仅存的一个人。 据说他游踪常在海外,叶开实在想不到他居然也到了这里。 玉箫道人沉声道:“贫道是为了什么而来的,你想必也该知道。” 叶开道:“我不知道。” 玉箫道人道:“看来你并不像如此愚蠢的人。” 叶开道:“可是我会装傻。” 那些年轻女道人们,本已在偷偷地看着他,现在又忍不住偷偷地笑了。 王箫道人脸色又变了,冷冷道:“你本该装死的。” 叶开道:“为什么?” 玉箫道人道:“贫道不杀死人。” 叶开道:“活的你都杀了?” 玉箫道人道:“只杀想死的人。” 叶开道:“幸好我并不想死。” 玉箫道人道:“一个人若想好好地活着,在贫道面前就该说实话。” 叶开道:“我说的本就是实话。” 玉箫道人道:“这泥娃娃是谁的?” 叶开道:“是上官小仙的。” 玉箫道人:“她本在这屋子里?” 叶开道:“她是我第一个客人。” 玉萧道人道:“现在她人呢?” 叶开道:“不知道。” 玉箫道人冷冷道:“她刚才还在这里,现在你就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 叶开道:“现在你还在这里,等一会你要到哪里去,我也不会知道。” 玉箫道人忽然叹息了一声,道:“生命如此可贵,为什么偏偏有人一定想死?” 他忽然抽出了腰带上那根晶莹圆润的白玉萧。 昔年的兵器谱上东海玉箫名列第十,玉箫道人武功渊博,据说身兼十三家之长,掌中这根玉箫,既可打穴,也可作剑甲,箫管中还藏着极厉害的暗器。 叶开本以为他已准备出手了。 谁知玉箫道人还是坐着没动,反而轻抚箫管,吹奏了起来。 他的箫声开始时很轻柔,就仿佛自云下、青山上,一缕清泉缓缓流过,令人心里充满了宁静和欢乐。 然后他箫声渐渐低沉,将人引人了另一个更美丽的梦境中。 在这个梦境里既没有忧虑和痛苦,更没有愤怒与争杀。无论准听到箫声,都绝不会再想到那种卑鄙险恶的事。 但就在这时,玉箫道人自己却做了件很卑鄙险恶的事。 他的箫管中竟突然飞出了三点寒星,急打叶开的前胸。 是丧门钉一类的暗器,来势急如闪电。 在这种优美和平的乐声中,又有谁会提防别人恶毒的暗算? 可是叶开却好像早就在防备着。 无论多恶毒的暗器,到了他面前,就好像已变得连一点用都没有。 因为他有一种奇特的方法来接暗器,他手上竞似有种奇异的吸引力。 他的手一招,三点寒星就无影无踪。 难道这就是武林中早已绝传的内功“万流归宗”? 玉萧道人脸色已有些变了。 叶开却微笑着道:“再吹下去,莫要停,我喜欢听吹箫。” 玉萧道人果然没有停,可是箫声却变了,变得充满了一种原始,的挑逗力,就像是有个思春的少女在春闺里辗转反侧,不断呻吟。 男人心里最原始的一种**是什么?两个距离叶开最近的女道人,正在看着他媚笑,笑容中也充满了挑逗力。 叶开不能不去看她们,他发现自己竟好像忽然变成了个第一次看见**女人的少年。 在他想象中,她们竟似已变成完全**的一一雪白的胸膛,纤细的腰,修长的腿。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身体竟已不由自主在开始变化,这种**本就是任何男人部无法控制的。 她们笑得更媚,媚眼如丝。 她似的腰肢扭动,仿佛正在邀请。 又有谁还能离开她们正在扭曲炫耀着的地方? 又有谁还能注意到别的事? 另两个女道人,竟已架起了丁灵琳,在向外退。 此时此刻,若是别的男人,一定不会注意到她们的。 但叶开不是别的男人。 叶开就是叶开! 他的眼睛仿佛还在盯着那扭动的腰肢,他人却已掠起。 忽然间,箫声停顿。 一根晶莹圆润的玉萧,已斜斜点了过来,急打他腰上的麻腰穴。 这是判官的招式,认穴、打穴快。 这时判官笔已变成了剑,剑走轻灵,已将叶开的身形围住。 叶开眼看着丁灵琳被人带走,竞是他平生未遇的高手。 他若是再去为丁灵琳忧虑担心,他自己就随时都可能被击倒。 他的身形突然停顿,完全停顿,竟像是一只旋转不息的陀螺,突然被钉死在地上。 高手决战中,绝没有任何人会做这种事的。 玉萧道人身经百战,各式各样的对手都遇见过,却也从未见过这种事。 他的玉箫一着击出,也突然停顿。 他猜不透叶开的用意。 但他却已看出叶开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聪明的人绝不会突然做出太愚蠢的事,这其中难道又有阴谋? 玉箫道人冷笑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叶开道:“没有意思。” 玉箫道人道:“没有意思是什么意思?,叶开道:“没有意思就是没有意思。” 玉箫道人道:“你想死?” 叶开道:“不想。” 玉箫道人道:“你莫非不知刚才那一瞬间,我已可让你死十次。” 叶开道:“我知道。” 他笑了笑,淡淡道:“可是我也知道,我一停下,你也会停下来的。” 玉箫道人:“我若不停呢?” 叶开道:“那么我现在就已死了十次。” 玉箫道人的脸色突然苍白,他显然已在后悔,只可惜现在后悔已迟,这种机会一错过,是永远不会再来的。 叶开道:“我停下来,也因为我现在没有把握能胜你。”玉箫道人冷笑。 叶开道:“因为现在我的心已乱,你身旁又有这么多漂亮的帮手,无论谁看见自己心爱的女人被人架走,心都会乱的。” 王箫道人冷笑道:“你倒很坦白。” 叶开道:“我不想骗你,也骗不过你,你当然也知道我的心已乱了。” 玉箫道人道:“心乱了就得死。” 叶开道:“你真的有把握杀我?” 玉箫道人没有开口,他没有把握,因为这少年武功之精奇超脱,应变之机警奇诡,竟是他生平所遇的对手中,最令人难测的一个。 何况他还有刀,飞刀! 叶开的飞刀还没有出手,玉箫道人当然并不想逼着他出手。 叶开淡淡道:“你我迟早总难免要一战的,但却不在今夜。” 王箫道人道:“在什么时候?” 叶开道:“在我心不乱的时候,在我有把握胜你的时候。” 玉箫道人冷笑道:“就算真有那么一天,我为什么要等到那天?” 叶开道:“因为你非等不可。” 玉箫道人道:“哦?” 叶开道:“现在你就算能杀我,也不会出手的,因为你真正想要的是上官小仙。” 玉箫道人不能否认。 叶开道:“现在你就算杀了我,也得不到小官小仙。所以你绑走了丁灵琳,想要我用上官小仙来换她的生命。” 玉箫道人突然长长叹息道:“你果然不笨。” 叶开道:“我也不说谎。” 玉箫道人道:“哦?” 叶开道:“现在我真的不知道上官小仙在哪里。” 玉箫道人冷冷道:“那么我也不知道丁灵琳在哪里。” 叶开叹了口气,道:“我可以想法子去找。” 玉箫道人道:“十二个时辰?” 叶开道:“可以。” 玉箫道人点点头,道:“明天此刻,你若还不把上官小仙交给我、你今生就再也休想见到丁灵琳。” 他慢慢地接着道:“金环无情,飞刀有情,铁剑好名,玉箫好色,这句话你总听说过。” 叶开当然听说过。 玉箫道人道:“丁灵琳是个好看的女人,我是个好色的男人,所以你最好赶快找到上宫小仙,否则……” 他没有再说下去。 他的意思无论谁都可以听得出来。玉箫道人已走了,带着他年轻而美丽的女弟子们一起走了。 “明日此刻我再来。” 十二个时辰。 谁能有把握在十二个时辰中找到上官小仙?谁能有把握在短短的一天中找到狐狸般狡猾、蝮蛇般阴毒的女人? 叶开也没有把握。 可是,铁剑好名,玉箫好色。又有谁能放心让自己心爱的女人,呆在一个好色的男人身旁? 夜色降临,叶开静静地坐在黑暗里,他没有燃灯,他连动都懒得动。 屋子里仿佛还留着丁灵琳身上的香气,黑暗中仿佛又出现了她那双充满了恐惧的眼睛。 要怎么样才能救出她?要怎么样才能找到上官小仙? 叶开竞连一点头绪都没有。 这里很静,是很适于思索的地方,他的反应本极快,思想本极灵活。 但现在他的头脑似乎变成了块木头。 这时外面静悄悄的院子里,忽然传来了一阵嚣闹的人声,好像一下子有很多人拥了进来。 大家议论纷纷,谈论的竟是郭定。 “嵩阳铁剑的兄弟,果然是名不虚传。” “南宫兄弟本不该找他比剑的。” “可是南官兄弟也是赫赫有名的武林世家子弟,怎么受得了他那种轻视。” “尤其是南官远,不但有一身家传的武功,而且还是啸云剑客的入室弟子,剑法之高,据说已可算是当今江湖中的七大高手之一。” “所以这一战大家本来都看好南官远的,郭定毕竟是个初出道的人。” “据我所知,吉祥茶馆里却有很多人以十博一,赌南宫胜。” “早知如此,我也该赌一下子的。” “那时你敢赌郭定胜?” “有谁想得到,像南宫远这么有名的剑客,竟连郭定十招都接不住。” “嵩阳铁剑,果然真霸道,尤其是他那最后一招‘天地俱焚’,我敢打赌,江湖中能接得下他这一招的人,绝不会超过五个。” “这一下嵩阳铁剑郭定可真是出足了风头,连那几个平日眼高于顶的镖局老总,都抢着要作东,请他去喝酒。” “现在他已经是城里最出风头的人,莫说镖局里的人要请他喝酒,连我都想请请他,能跟这种人喝杯酒,我面子也有光采。” “现在他若想去找女人,我敢保证,一定有很多女人情愿倒贴。” “他虽然不能算是个小白脸,倒真有点黑里俏。” “听说皮肤黑的人,对女人都有一手。” “皮肤黑的女人,那地方也……” 下面说的话竟越来越不像话了。 叶开没有再听下去。 刚才外面那么静,原来是因为人们都赶着去看郭定和南宫远的决战了。若是在平时,叶开也会去看看。 他知道南宫远这个人,也确实知道这个人剑法得过真传。 近年来,他一直都是在江湖中很露锋芒的人,但现在他的光芒显然已被郭定抢尽。 郭定现在想必一定很愉快。 少年成名,本就是人生中最令人愉快的几件事之一。 叶开了解这种感觉,可是他并不羡慕。 他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静静地喝两杯酒,酒虽然会麻痹人的头脑,一时也可以令人的头脑清醒。 他站了起来,慢慢地走了出去。 没有人注意他,甚至没有人看他一眼,只有赢家才是人们注意的对象。 他现在却是个输家。 窄巷的尽头,有家小小的酒铺,连招牌都已被油烟熏黑。 屋子里灯光昏暗,一个没精打采的伙计,正坐在小炭炉旁烤火。 客人也只有一个,背对着门,坐在最阴暗的一个角落里,独自喝着闷酒。 他想必也跟叶开一样,是个输家,是个失意的人。 若是在平时,叶开说不定会过去,找他喝两杯——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但现在他却宁愿孤独。 伙计没精打采地走过来,替他摆了双筷子,上面还带着霉点的竹筷子。 可是叶开不在乎。 “要点什么?” “酒,五斤酒,随便什么酒都行。” “不切点卤菜?” “有现成的,就给我来一点。” 这客人看来并不挑剔,伙计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那位客人切了个小拼盘,我就给你照样未一碟怎么样?” “行。” 那位客人显然也不挑剔。 一个失意的人,又还能挑剔什么呢? 酒还没有来,叶开就静静地等着,他本不期望这种地方会有什么殷勤的招待。 那边的客人一直没有回过头来看看他,此刻却突然道:“我这里有酒,为什么不过来先喝一杯?” 这声音很熟,这人是谁? 叶开回过头,这人淡淡地又道:“其实你应该过来敬我一杯的,你欠我的情。” “是你。” 叶开终于听出了他的声音。 这个在小酒铺里独自喝着闷酒的失意者,竞是现在这城里的风云人物郭定。 郭定终于回过头,淡淡地一笑,道:“你想不到是我?” 叶开的确想不到。 他走过去,坐下,看着郭定,道:“你本不该在这里的。” 郭定道:“为什么?” 叶开道:“这种地方,本只有我这种人才会来。” 郭定道:“哦?” 叶开笑了笑,道:“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已成了这里最出风头的人?” 郭定冷冷道:“就因为我刺了南官远一剑?” 叶开道:“能战胜南官远,并不是件容易事。” 郭定冷笑。 叶开看着他,道:“现在城里也不知有多少大人物在抢着要请你喝酒,你为什么反而一个人跑到这种地方来?” 郭定没有回答,却替他倒了杯酒,道:“你说得大多,喝得太少。” 叶开举杯一饮而尽。 郭定也在看着他,忽然道:“你以前有没有战胜过?” “当然有。” 郭定:“你战胜的时候,是不是也有很多大人物要抢着请你喝酒?”叶开道:“是。” 郭定道:“你不去?” 叶开道:“不去。” 郭定笑了,笑容中却带着种说不出的寂寞之意,又喝了杯酒,才徐徐道:“以前我总是想战胜别人,压倒别人,可是现在……” 叶开道:“现在怎么样?” 郭定凝视着手里的空杯,道:“现在我才知道,胜利的滋味并不如我想象中那么好。” 他忽然将手里的空杯重重地放在桌上,道:“你看这是什么?” 叶开道:“这是个空酒杯。” 郭定道:“一个人战胜了之后,有时也会忽然变得像这空酒杯中的酒一样,突然变空了。这种感觉他虽然没有说出来,可是叶开能了解这种无法形容的空虚和寂寞,他也曾体验过。他没有再说什么,替郭定倒满了空杯,微笑道:“你也说得大多。喝得太少。” 郭定举杯。 叶开微笑着,又道:“无论如何,胜利的滋味至少总比失败好。” 寒风在窗外呼啸。 小炭炉里的火将熄灭,那没精打采的伙计,将脖子缩在破棉袄里,似已快睡着了。 在如此寒夜里,只有家才是温暖的。 流浪在天涯的浪子们,你们的家在哪里?你们为什么还不回去? 混浊的酒,冷得发苦,可是冷酒喝下肚子里后,也会变成一团火。 已喝了几杯?谁去记它?谁记得清? 叶开满满地倒了一杯,很快地喝了下去。 他想醉?想逃避? 若是遇见了一些无法解决、无可亲何的事,又有谁不想大醉一场? 郭定看着他,道:“我本来只想一个人在这里大醉一场,却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叶开道:“你想不到我会到这种地方来喝酒?” 郭定道:“我想不到你会一个人来。” 叶开又干了一杯,忽然笑了笑,道:“我自己也想不到。” 他笑得很苦。 郭定不懂:“你自己也想不到?” 叶开沉默着,过了很久,才问道:“你知不知道东海玉箫?” 郭定当然知道,说道:“可是我没有见过他。” 叶开道:“我见过。” 东海玉箫已有很多年未曾在江湖中出现过,郭定忍不住问:“你几时见过他?” 叶开道:“刚才。” 郭定的眼睛里突然发出光:“你们已交过手?”叶开点点头。 郭定道:“你也胜了他?所以你才到这里来喝酒?” 叶开道:“我没有胜,也没有败。” 郭定又不懂。 在他的思想中两人只要一交上手,就一定要分出胜负。 叶开道:“我们虽然已交手,却没有继续下去。” 郭定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我不想败给他。” 郭定道:“你没有把握胜他?” 叶开道:“没有。” 郭定道:“你己看出他的武功比你高?” 叶开笑了笑道:“他的武功很渊博,也许正因为如此,所以不能精纯。” 郭定道:“你本来可以胜他的?” 叶开并不否认。 郭定道:“可是今天你却没有把握胜他?” 叶开道:“完全没有。” 郭定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我的心很乱。” 郭定道:“你看来并不像时常会心乱的人。” 叶开道:“我本来就不是时常会心乱的人,可是今天……” 郭定突然明白:“难道那位丁姑娘已落入玉箫手里?” 叶开点点头,再次举杯,一饮而尽。 郭定也干了一杯,又一杯,“铁剑好名,玉箫好色。” 这句话他当然听说过。 他突然夺过叶开的酒杯,大声道:“今天你绝不能喝醉。” 叶开苦笑。 郭定道:“你一定要想法子赶快将她救出来。” 叶开道:“我想不出法子。” 郭定道:“玉箫想怎么样?” 叶开道:“他要我用上官小仙去将她换回来。” 郭定道:“你不肯?” 叶开道:“我肯,可是我找不到上官小仙。” 郭定道:“你也不知道她庄哪里?” 叶开道:“没有人知道。” 郭定道:“她真的不是传说中那样的白痴?” 叶开苦笑道:“我本来也被她骗过了,我这一生中从来也没有遇见过比她更狡猾、更可怕的人。” 郭定凝视着他,过了很久,才徐徐道:“这些话本不能相信的。” 叶开道:“我明白。” 郭定道:“可是现在我相信了。” 叶开也沉默了很久,才徐徐道:“我本不愿将这件事告诉你,可是现在我却说了出来。” 他并没有去看郭定。 郭定也不再看他。 他们竞仿佛在尽量避免接触到对方的目光。 他们都不是那种喜欢将自己情感流露出来,让别人知道的人。 难道他们都生怕自己的情感一时激动,会流下泪来? 但友情这件事,本就不是用眼睛看的。他们虽然不去看,友情却已在他们心里撒下了种籽生出了根。 这的确是件很奇怪的事。 一个人往往会在最奇侄的时候,最奇怪的地方,和一个最想不到的人交成朋友,甚至连他门自己都不知道这种情感是怎么来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郭定忽然道:“上官小仙虽然找不到,但东海玉箫却一定可以找到。” 叶开在听着。 郭定道:“他是个喜欢享受的人,这城里的好地方却不多。” 叶开道:“最好的地方本来是冷香园,但现在却已只冷不香了。” 郭定道:“但他还是很可能会住在那里,据说他无论到哪里,都一向有很多随从的人。” 叶开笑道:“就算他在那里又如何?” “他在那里,丁姑娘也就在那里。” 叶开道:“你要我去救她?” 郭定道:“你不去。” 叶开苦笑道:“我现在的心更乱,更没有把握胜他。” 郭定道:“我难道不是人?” 叶开霍然抬起头,凝视着他,道:“你……” 郭定道:“我难道不能跟你一起去?” 叶开道:“可是……可是丁灵琳还在他手里。” 郭定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投鼠忌器,怕他用丁姑娘来对付你,怕他伤害了丁姑娘。” 叶开点点头。 郭定道:“但你却忘了一点。” 叶开道:“哦?” 郭定道:“他一定以为你现在正急着找上官小仙,一定想不到你会去找他的,所以他就一定不会有警戒。” 叶开道:“不错。” 郭定道:“何况,他更不会想到我们已成了朋友。” 朋友! 这是多么温暖、多么神圣的两个字。 这两个字竟真的从这个骄傲冷酷的年轻人嘴里说了出来。 叶开还能说什么?还需要说什么? 他什么都不再悦,他已站了起来,猛然用力握住了郭定的肩。 “我们走。”“走!” 第十二章 冷夜离魂 /291512九月鹰飞最新章节! 冷香园。 夜冷,梅香,人踪已杳。 梅林里籁籁的响,是风?还是昨天在死在这里的冤魂? “你一直都没有再见到韩贞?” “没有。” “那么他说不定还在这里。” 叶开叹道:“我只希望找到的不是他的尸体。” 那些人的尸体呢? 找不到。 听涛楼上下,连血迹都被洗得干干净净。 是谁替他们收尸的呢? “卫天鹏他们的尸体昨夜还在这里。” “是谁替他们收了尸?” 没有回答,没有人能回答。 刚隔夜的冰雹,晚上又结成了冰。 风刮在脸上,已不像是凤,而像是刀。 寒梅在冷香中却更香。 “你看见灯火没有?” “没有。” “玉箫难道不在这里?” 突然间,结了冰的小径上,竟似响起了一阵很轻的脚步声。 如此寒夜,有谁会在雪径上独行?莫非是那些人的鬼魂? 鬼魂又如何有脚步声? 还是没有灯光,无星,无月。 黑暗中仿佛出现了条人影,正慢慢地走出了梅林中的小径。 他走得很慢,还不时在东张西望,竟似在寻找着什么。 如此寒冷的深夜里,在这无人的梅林中,他寻找的是什么? 走得近了,才听出他嘴里竞一直在喃喃自语:“酒呢……什么地方有酒……” 叶开几乎忍不住叫了出来:“韩贞!” 这个人竟赫然真的是韩贞。 难道他居然还在替叶开找酒? 雪光反映,照上了他的脸,他的脸上竟赫然全是血,且也结成了冰。 叶开只觉得胸中一阵气血上涌,立刻从他隐藏的小石后冲了出去,冲到韩贞面前,一把握住了韩贞的肩。 韩贞看了他一眼,忽然道:“酒呢?……你知不知道什么地方有酒?” 他竟已不认得叶开,可还在为叶开找酒。 他的脸竟已几乎完全破碎妞曲,竟像是个已被人一脚踩烂了的硬壳果。 叶开不忍再看:“你……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这是谁下的毒手?” 韩贞似乎想笑,却笑不出,嘴里还是喃喃地在问:“酒呢?什么地方有酒?” 叶开的心,也好像被人重重踩了一脚。 郭定就在身后,忍不住道:“他就是韩贞?” 叶开点点头。 郭定也不禁叹息,道:“看来他是在替你找酒的时候,被人痛殴了一顿,打得他连记忆都丧失。” 叶开用力握紧双拳,黯然道:“不过他还记得替我找酒。” 郭定叹道:“看来他也是个好朋友,”叶开恨声道:“只可惜我不知道这是谁下的毒手,否则……” 郭定道:“我想这绝不是上官小仙。” 叶开道:“哦?” 郭定道:“一个女人,绝不会有这么重的手。” 韩贞实在被打得太惨,不但脸已破碎扭曲,连肋骨都已陷落下去,至少断了六七根。他怎么能活到现在的? 在这种冰天雪地里他怎么还没有冻死? 叶开想问,但韩贞却已甩脱他的手:“放开我,我要去找酒。” 除了这件事外,他已记不得别的。 叶开叹了口气,柔声道:“好,我带你去找酒。” 这句话说完,他已点了韩贞的睡穴,将韩贞拦腰托了起来。 郭定道:“只要能安安静静地睡一天,他也许会清醒的。” 叶开叹道:“但愿如此。” 屋子里有床,也有灯。 叶开将韩贞放在床上,道:“你有没有火熠子?” 郭定已燃起灯,灯光照在韩贞脸上,更惨不忍睹。 叶开虽不忍看,却不能不看,他一定要查出这是谁下的毒手。 他虽然是个不愿记住别人仇恨的人,但这次的情况却不同。 若不是为了替他找酒,韩贞又怎么会落得这么惨。 为了这样的朋友,无论什么事他都应该做。 郭定也在凝视着韩贞的脸,道:“这不是铁器打的。” 叶开点点头,若是被铁器打伤,伤痕也可以看得出。 郭定道:“难道有这么重的手法?” 叶开道:“韩贞的武功并不弱,能一拳打到他的脸,这样的人并不多。” 他忽然想起自己也曾一拳打在韩贞脸上,但是那次的伤痕却比现在轻得多,显然这人的手不但比他重,手上一定还有别的功夫。 解开衣襟,肋骨断了五根。 如此寒天,韩贞穿的衣服当然也很厚。 郭定皱眉道:“隔着这么厚的衣服,还能一拳打断他五根肋骨,这种人实在不多。” 叶开道:“而且这只是硬伤,并没有内伤。” 若不是衣服上没有铁器的痕迹,无论谁都会认为这是被一柄铁锤打伤的。 郭定道:“难道这人的手竟跟铁锤一样硬?” 叶开道:“看他的伤痕,也不像是被铁砂掌一类的功夫打伤的。” 郭定点点头道:“若是那一类的掌力,必定会震伤内腑。” 叶开叹了口气,道:“所以我实在不明白,这究竟是种什么样的功夫?” 郭定道:“你迟早……” 他的声音突然停顿,无言的寒风中,竟突然传来了一阵凄凉的箫声。 东海玉萧! 郭定一翻手,已扇灭了灯光:“他果然在这里。” 叶开道:“你能不能在这里替我……” 郭定立刻打断他的话:“韩贞已睡着,用不着我在这里看守,你却不能一个人去。” 这就是友情,友情就是了解和关切。 叶开看着韩贞道:“可是他……” 郭定又打断了他的话道:“现在他的死活对别人已没有影响,所以他才能活到现在,可是你……” 他没有再说下,也不必说下去。 叶开只觉得胸中的血又热了,也不能不承认他说的话有道理。 “好,我们走。” 凄凉的箫声,在寒夜中听来,令人的心都碎了。 箫声是从梅林外传来的。 梅林外的假山旁,有个小小的八角亭,亭子里有条朦胧的人影,那人正在吹箫。 叶开他们从后面悄悄地绕了过去,他们的行动当然不会发出任何声音。 吹箫的人还在吹箫,箫声似在颤抖。 叶开忽然发现这并不是“东海玉箫”的箫声,再走近些,又发现这人身上虽穿着道袍,腰肢却很纤细,竟是个女道人。 就在这时,箫声突然停顿,吹箫的女道人,竟似在低低哭泣。 叶开迟疑着,终于走过去,轻轻咳嗽了一声,这女道人却似突然被抽了一鞭子,全身都颤抖起来,哀声道:“我吹……我绝不敢再停下来了。” 叶开道:“可是我并没有要你不停地吹下去。” 女道人回过头,看见他,虽然也吃了一惊,却又仿佛松了口气道:“是你。” 她认得叶开,叶开也认得她。 她就是玉箫道人的女弟子中,长得最媚的一个。 叶开忍不住问:“你怎么会一个人到这里吹箫?” 女道人道:“是……是别人逼我来的。” “是谁?” “是个蒙着脸的人。” “他为什么要逼你到这里吹箫?” “我也不知道,他逼我到这里来,叫我一直吹,否则他就要脱光我的衣服,把我吊在这里。” “你怎么会落在他手里的?” “那时我正……正在后面,只有我一个人,想不到他竟突然闯了进来。” 叶开当然知道“后面”是什么意思,女孩子方便时,当然也只有一个人,这种事她当然不好意思说出口。 但叶开却又问道:“那时你究竟在什么地方?” “就在吉祥栈后面那院子。” 吉祥栈就是叶开住的那客栈,那里不但有最好的厨子,也有最舒服的床。 喜欢享受的人当然会住在那里。 叶开叹了口气,苦笑道:“原来你们就在我后面的院子里,我却到这里来找。” 女道人紧紧闭着嘴,死也不开口了,她知道自己已说漏了嘴,现在就算不开口,也已来不及。 叶开道:“有句话我要问你,你也可以不说。” 女道人闭着嘴。 叶开道:“但你若不说,我就将你留在这里让那个蒙面人再来找你。” 女道人脸上立刻露出恐惧之色,抢着道:“我说。” 叶开道:“你们带走的那丁姑娘,是不是也在那院子里?” 女道人虽然还是不开口,却已等于默认。 叶开道:“喂,我们不妨做个交易,你带我去找她,我就送你回去。” 女道人没有拒绝,她对那蒙面人的恐惧,已远比她对任何事的恐惧都深。 她死也不愿留在这里。 那蒙面人是谁?为什么要逼着她到这里来吹箫? 难道他已知道叶开到这里来找玉箫,所以特地用这法子来指点叶开一条明路。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是不是另有目的? 这些问题,叶开当然都不能解释,他忍不住又问:“那蒙面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不是人,简直是个鬼,恶鬼。”想起了这个人,她的身子又开始发抖。 显然这个人一出手就制住了她,她已完全没有抵抗的能力。 可是东海玉箫的女弟子,武功也绝不会太差。 叶开看着郭定,长长叹了口气,道:“你说的不错,现在虽不是九月,但却已有群鹰飞起,而且全都飞到了这里。” 被褥还是凌乱的,枕上也许还有着丁灵琳的发丝。 一回到这里,叶开的心就开始隐隐发痛——她现在怎么样了,东海玉箫会不会… … 叶开连想都不敢想。郭定看着床上凌乱的被褥,眼里又露出种奇怪的表情。 他没有再看第二眼,他的心仿佛也在隐隐发痛。 现在他总算已完全明白了叶开和丁灵琳的关系。 韩贞已被放到床上,睡得仍很沉。睡觉实在是个很奇怪的事情。 那女道人低垂着头,站在屋角,苍白的脸上,总算已有了些血色。 东海玉箫的女弟子都很美,她尤其美。 她美得和丁灵琳不同,不但美,而且媚,她已是个完全成熟的女人。 无论谁看见她黄昏时在萧声中款摆腰肢、媚眼如丝的神情都难免会心动的。 叶开看了她一眼道:“坐。” 女道人慢慢地摇了摇头,忽然道:“现在我可不可以回去?” 叶开道:“不可以。” 女道人垂下头,咬着嘴唇,道:“你们若想利用我来挟胁玉箫道人,你们就错了。” 叶开道:“哦?” 女道人道:“你们就算当着他的面前杀了我,他也不会关心的。” 她眉眼仿佛带着种幽怨之色,轻轻地接着道:“我从来也没有看见他关心过任何人。” 郭定凝视着她,忽然道:“我们若在你面前杀了他呢?” 女道人道:“我也不会掉一滴眼泪。” 她说得很干脆,连考虑都没有考虑。 郭定道:“那么你为什么要回去?” 女道人道:“因为我……我……” 叶开明白她的意思。 她一定要回去,只因根本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叶开并不是个心肠很硬的人,忽然问:“贵姓?” “我姓崔。” “崔?” “崔……崔玉真。” 叶开笑了笑,道:“你为什么不坐下来,难道怕这椅子会咬人?” 崔玉真也忍不住笑了,她发现自己在笑的时候,美丽的脸上立刻露出红霞。 叶开看见她随着箫声扭动腰肢的时候,本以为她是个忘记了羞耻的女人。 现在他才发现她还是保留着一份少女的娇羞和纯真。 只不过,无论谁在不得已的时候,都难免会作出一些令别人觉得可耻、自己也会后悔的事。 有时人就像是一只被蒙着眼睛推磨的驴子,生活就像是一条鞭子。 当鞭子抽到你背上时,你只有往前走,虽然连你自己也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时候为止。 叶开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你若不愿回去,就可以不必回去。” 崔玉真又垂下头:“可是我……” 叶开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这世界很大,你慢慢就会发现有很多地方都可以去的。” 崔玉真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忍不住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眼睛里充满了感激。 叶开道:‘你也不必帮我们去找丁姑娘,只要告诉我们她在哪里就行了。”崔玉真迟疑着,终于道:“就在后面的那个院子里。” 叶开等着她说下去。 崔玉真道:“那个院子很大,一共好像有十三四间房,丁姑娘就被锁在最后面的一间偏房里,窗台的外面摆着三盆腊梅。” 叶开道:“有没有人在那里看守她?” 崔玉真道:“只有一个人在里面陪她,因为她还不能走动,玉箫道人也不怕她会跑。” 叶开道:“玉箫道人睡在哪里?” 崔玉真道:“他晚上很少睡的。” 叶开道:“不睡在干什么?” 崔玉真咬紧牙,没有回答,但脸上又露出那种悲愤幽怨之色。 她不必再说了。 “玉箫好色”,他现在应该已有七十岁,看起来却远比实际的年纪轻。 他有很多美丽而年轻的女弟子。 他晚上在干什么,叶开当然已可猜得出来。 郭定面上已现出怒容,忽然道:“你们是不是被他所逼,才跟着他的?” 崔玉真摇摇头,怅然道:“我们本来都是贫苦人家的子女。” 郭定道:“你们都是被他来买来的?” 崔玉真头垂得更低,眼泪已流下面颊。 郭定突然用力一拍桌子,冷冷道:“就算没有丁姑娘这件事,我也绝不会放过他的。” 叶开道:“可是现在……” 郭定道:“我知道,现在我们当然要先救出丁姑娘再说。” 崔玉真忽然又道:“他晚上虽然不睡,可是到了天快亮的时候,一定要睡三个时辰。” 现在距离天亮至少还有半个多时辰,冬天的夜总是比较长。 叶开看了看天色道:“好,我们等。” 床上韩贞忽然翻了个身,发出梦吃——叶开点了他穴道,用的力量并不大。 他仿佛还在说:“酒呢……什么地方有酒……” 反反复复说了几遍后,他突然从床上跳起来,大叫道:“姓吕的我认得你,你好狠。” 这句话说完,他又倒下,满头都是冷汗。 叶开动容道:“姓吕的?” 郭定道:“看来打伤他的那个人一定姓吕。” 叶开沉思着,道:“你知不知道江湖中有什么姓吕的高手?” 郭定道:“近年来好像只有一个。” 叶开道:“吕迪?” 郭定道:“不错,‘白衣剑客’吕迪。” 叶开道:“你见过他出手?” 郭定摇摇头,道:“我只知道他虽然是‘银戟温侯’吕风先的堂侄。练的却是武当剑法,武当是内家正宗,绝不会……” 叶开突然打断了他的话,道:“你说他是谁的侄子?” 郭定道:“吕凤先银戟温侯,昔年兵器谱上排名第五。”叶开的眼睛里突然发出了光,道:“吕凤先,我怎会忘了这个人。” 郭定道:“你认为是他么?” 叶开道:“银乾温侯在兵器谱上排名第五,在别人已是件很值得荣耀的事,可是在他看来,却是种耻辱。” 郭定了解这种心情,有很多人都不能忍受屈居人下的。 叶开道:“但他也知道百晓生绝不会错,所以他毁了自己的银戟,练成了另一种可怕的武功。” 郭定道:“什么武功?” 叶开道:“他的手!” 郭定的眼睛也亮了。 叶开道:“据说他已将他的手练成钢铁般坚硬锋利。” 郭定道:“你是听谁说的?” 叶开道:“一个曾经亲眼看过他那只手的人,一个绝不会看错的人。” 郭定道:“小李探花?” 叶开点点头,道:“世上若有一个人能赤手将韩贞打成这样子,这个人就一定是吕凤先。”郭定道:“可是他多年前就已失踪了。”叶开冷笑道:“连死了的人都可能复活,何况是失踪了的人。”郭定道:“你认为他也已到了这里?” 叶开道:“你说过,现在虽不是九月,却是猎狐的时候。” 郭定的眼睛里闪着光道:“吕凤先无疑也是只鹰。” 叶开道:“也许他已可算是群鹰中最可怕的一只鹰。” 郭定道:“他若真的来了,你要找他?” 叶开望着床上的韩贞,紧紧闭住了嘴。 他已不必再开口。 郭定的眼睛更亮,却仿佛凝视着远方,喃喃道:“能与昔年兵器谱上排名第五的人决一胜负,倒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叶开道:“但这却不是你的事。” 郭定道:“不是?” 叶开的表情很严肃,道:“绝不是。” 郭定笑了笑,接着道:“不必怕我抢你的生意,韩贞是你的朋友,不是我的。” 叶开终于也笑了笑,道:“这句话我希望你最好莫要忘记。” 郭定的表情也变得很严肃,道:“你最好也莫要忘记一件事。” 他凝视着叶开,慢慢地接着道:“我不想看见你被人打得像韩贞这样子。” 叶开忽然转过身,推开了窗户。 窗外冷风如刀,但他的心却是热的,就像是刚喝下满满一杯醇酒。 远方的空谷,本是一片黑暗,此刻却已刚刚变成了灰白色。 然后他就听到了一声鸡啼。 “是最后面靠左的一间屋子,窗台外面还摆着三盆腊梅。” 第十三章 海市蜃楼 /291512九月鹰飞最新章节! 后面的院子果然很大,东方虽已现出曙色,窗子却还亮着灯。 屋里有人在大笑:“贫道此番重入红尘,就是要看看今日之江湖,究竟是谁家的天下?”这是玉箫道人的声音。 屋子里居然还有另外一个人。 “晚辈当然不敢和道长争一日之短长,只可惜江湖中却偏偏还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无知小辈。” 这不是玉箫道人的声音,听来却很熟。 伊夜哭。 他果然是个很会投机取巧的诌媚小人。 看来他竟已投靠了玉箫道人。 叶开的心沉了下去。 玉箫道人不但没有睡,而且还多了个帮手。只听玉箫道人在问:“你知道这种无知的小辈有些什么人?” “嵩阳郭定、武当吕迪、锥子韩贞、飞狐杨天、南海珍珠、青城墨氏……据我所知道的已有这些人到长安来了。” 他显然还没有忘记兵器被毁的仇恨,第一个提到的名字就是郭定。 他实在很希望看着王箫道人杀了郭定。 玉箫道人问:“还有没有别人要来?” “当然有,至少还有个叶开。”伊夜哭冷笑道:“叶开不足惧。” “哦?”玉箫道人显得很惊讶,叶开的武功,他已领教过,“因为这个人已等于是个死人。” “哦?” “现在长安城里,要杀他的也不知道有多少,他简直已死定了。” 玉箫道人大笑道:“玉容,还不为伊先生斟酒。” 看来他竟打算作长夜之饮,连一点睡觉的意思都没有。 但叶开现在却只剩下两个时辰,此刻若不出手,以后的机会更少,郭定附在他耳边,慢慢道:“我在这里牵制住他们,你去救人。”叶开坚决摇头:“不行。” “为什么不行?” 叶开冷冷道:“我不想替你收尸。”他的声音虽冷,但这种情感却远比醇酒更能令人发热。 郭定解开了衣襟,也冷冷道:“你难道想收丁灵琳的尸?” 叶开道:“我育法子,一定有法子的……” 其实他一点法子也没有,他的心又乱了,为了丁灵琳的安全,他绝不能冒一点险。 郭定知道,他已准备冲进去,他并不是个很冷静的人。 他认为只要自己一冲进去,叶开就只好到后面去救人的。 可是他错了。 他若冲进去,叶开绝不会抛下他,他们虽然可以对付伊夜哭和玉箫道人,可是丁灵琳还在玉箫道人手里。 玉箫道入若用丁灵琳来要挟叶开,叶开就非死不可。 他的身子已腾起—— 突然间,窗子里一声惊呼,是伊夜哭的惊呼声。 “你……你这是于什么?” 王箫道人的声音冰冷:“我要杀了你。” “我好意前来,你竟要杀我?” 玉箫道人冷笑道:“你将我看成什么人?竟想来利用我,你才是无知的鼠辈,我不杀你杀什么人?” 屋里已响起了一阵桌椅碰倒声、杯盘跌碎声——郭定的身子虽已跳起,却已变了方向,贴着墙窜了过去。 叶开也没有落后。 他们都已看出,现在正是救人的好机会,伊夜哭最少可以抵挡玉箫道人二三十招。 这时间虽然不长,但只要他们的行动够快,就已足够。 所以他们已连一刹那都耽误不得。 幸好窗台上摆着腊梅,是个很明显的标志,他们连找都不必找。 窗子里也亮着灯。 窗上有两条人影,一个是梳着道髻的女道人,一个正是丁灵琳。 看她们的姿态,仿佛正在对坐着下棋。 郭定已撞破窗户,冲了进去,他无论做什么事都干脆得很。 叶开的心却沉了下去,他知道里面的那人影绝不是丁灵琳。 丁灵琳绝不会下棋的,她的大哥丁灵鹤虽然是此道的高手,她却连子都不会摆。 她一向认为两个人坐在那里,将一些黑白的石头往一块木板上摆来摆去,是件很无聊的事。 “这难道又是个陷阱?” 可是郭定既然已闯了进去,叶开也只好硬着头皮往下跳。 一闯进屋子,郭定也立刻就发现丁灵琳并不在这屋子里。 坐在女道人对面的这少女,虽然穿着丁灵琳的衣服,梳着和丁灵琳一样的发式,却不是丁灵琳。 若是换了别人,一定会吃惊、发怔。 但郭定做事却有他自己独特的方式,他的手一翻,剑已出鞘,剑柄已打在那女道入的咽喉上。 她连惊呼都没有发出,就已倒下。 另一个少女也没有过来,因为郭定的剑锋已逼住她的咽喉。 “丁姑娘在哪里?” 这少女脸色虽已吓得发青,但却摆出宁死也不说的神情。 郭定也没有再问,左手已伸出,抓住了她的衣襟,一把就将她里ir7里外外五人件衣服全部撕成了两半,露出了她雪白的身子,高耸的胸膛,纤细的腰。 这少女的脸似已吓得发绿。 郭定道:“你再不说,我就将你撕成两半!”这少女已吓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是指了指角落里的衣柜。 衣柜很大。 叶开冲过去,拉开,里面果然有一个人,一个穿着道装的女人,似已被点了睡穴,却正是丁灵琳。 郭定道:“在不在?” 叶开道:“在!” 两句话一共只有四个字,叶开已抱起了了灵琳,窜出了窗户。 郭定轻轻拍了拍这少女微微凸起的小腹,微笑道:“你已快发胖了,以后记住千万不能吃肉。” 灯已吹熄,曙色刚染上窗纸。 崔玉真正在用一块布巾替韩贞擦冷汗,她果然没有走。 看见叶开抱着丁灵琳回来,她居然笑了。 床上的韩贞犹在沉睡,叶开只有将丁灵琳放在椅子上。 他总算松了口气。 崔玉真道:“后面没有人在追?” 叶开摇摇头,微笑道:“玉箫道人就算发现她已被救走,也绝不会想到我们的人还在这里。” 郭定也已回来,冷冷道:“现在我们希望他追到这里来,就算他不来,我也会去找他的。” 叶开笑道:“若不是你,我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那女孩子说实话。” 郭定道:“要女人说实话并不难。” 叶开道:“哦?” 郭定道:“一个女人的衣服若突然被撕光,很少还有敢不说实话的。” 叶开道:“看不出你对付女人也很有经验。” 郭定笑了笑,道:“我练的并不是童子功。” 叶开也笑了:“像你这样的男人,想练童子功只怕都很难。” 郭定看了丁灵琳一眼,立刻就转过眼睛,道:“她是不是被人点了哑穴?” 叶开道:“嗯!” 郭定道:“现在她已不必再哑下去。” 叶开微笑着,拍开了丁灵琳的穴道,看到了丁灵琳那双美丽的眼睛又已张开来看着他,他实在觉得愉快极了。 丁灵琳却似还没有睡醒,眼皮朦胧,肴了他两眼,迟疑着道:“叶开!” 叶开笑道:“你难道不认得我了?” 丁灵琳道:“我认得你。” 她突然伸出手。她的手里竞有把刀,一刀刺入了叶开的胸膛。 鲜血箭一般喷出来,直喷在丁灵琳脸上,她苍白的脸,立刻被鲜血染红。 叶开的脸上却已全无血色,吃惊地看着她。 每个人都在吃惊地看着她,无论谁都做梦也想不到她会向叶开下这种毒手。 丁灵琳却在大笑,疯狂地大笑,立刻跳起来,突然窜了出去。 叶开一只手按住胸膛上的创口,想追,人已倒下,颤声道:“追……追她回来。” 不等他说,郭定已追出。 叶开想过去看看他们是往哪边走的,可是腿已发软,眼前突然变成了一片黑暗。 绝望的黑暗。 他最后看见的,是崔玉真那双充满了惊惧和关切的眼睛。 他最后听见的,是他自己的头撞在桌子上的声音。 凌晨。 天空还是灰暗的,人都还在沉睡。 丁灵琳像是只羚羊,在一重重屋脊上跳跃着,还不时发出疯狂的笑声。 “我已杀了叶开,我已杀了叶开……” 她竟似觉得这是件非常值得高兴的事。 “她疯了。” 郭定已将自己的轻功施展到极限,还是追出了很远,才追上她。 “丁姑娘,跟我回去。” 丁灵琳瞪了他一眼,竟已完全不认得他,突然一刀向他刺了过去。 刀上还有血,叶开的血。 郭定咬了咬牙,回身反手,去夺她的刀。 他并没有夺下她的刀,可是他另一只手已闪电般地扣在她左颈后。 丁灵琳的眼睛突然发直,人已倒下。 四面无人,屋脊上的霜白如银。 丁灵琳的呼叫,居然并没有将玉箫道人惊动出来。 郭定已抱起了了灵琳,他急着要赶回去看看叶开的伤势,已顾不得男女之嫌。 可是那屋子里已没有人了……已没有活人了。 一直沉睡昏迷着的韩贞,已被一柄长剑钉死在床上。 地上的血迹已凝结,是叶开的血。 桌角上也有血迹,也是叶开的血。 但叶开却已不见了,崔玉真也已不见了。 是谁的长剑?是谁下的毒手?为什么要对一个半死不活的人下毒手? 叶开到哪里去了,难道已被崔玉真带回去献给了王箫道人? 无论如何,他实在已凶多吉少。 屋子很小,但却收拾得很干净。 屋角里有个小小的木柜,是锁着的,旁边的妆台上,摆着面铜镜。 冷风吹得窗纸簌簌的一响,门上挂着布帘,门外传来一阵阵的药香。 叶开并没有死。 他已醒了过来,他醒来时,就发现自己是在这么样一个地方。 然后他才发现自己是**裸地躺在床上,盖着三条很厚的棉被。 他胸膛上的伤口已被人用白布包扎了起来,包扎得很好。 是谁替他包扎的?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他想坐起来,但胸膛上仿佛还插着一把刀,只要一动,就疼得全身都仿佛要撕裂。 他想呼喊,但这时门帘已掀起,已有个人端着碗药慢慢地走了进来。 崔玉真。 她已脱下了她的道袍,身上是套青布衣裙,蛾眉淡扫,不施脂粉,眉目间却带着浓浓的忧思。 看见叶开已醒,她的眉也已舒展开了。 “我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叶开问出了这句话,立刻就发觉这是句废话,当然是崔玉真将他救到这里来的。 崔玉真已走过来,将药碗轻轻地放在床畔的小几上。 她每一个动作看来都那么温柔,已完全不是那个随着箫声扭动腰肢的女道人。 叶开看着她,忽然有了种很安全的感觉,心也已定了下来。 但他却还是忍不住要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崔玉真垂着头,轻轻地吹着药,过了很久才回答:“是别人的家。” “是谁的家?” “是个做茶叶买卖的生意人。” 叶开道:“你认得他?” 崔玉真没有回答这句话,却轻轻道:“你受的伤很重,我怕玉箫道人他们找来,只好带你赶快走。” 她是个很细心的女人,想得很周到。 叶开若是留在那屋子里,说不定也早已被一柄长剑钉死在床上。 崔王真又道:“可是我第一次到长安城,一个人也不认得,那时天刚亮,我实在不知道应该带你到什么地方去。” 叶开道:“所以你就闯到这人家里?” 崔玉真点头道:“这是个很平凡的小户人家,绝对没有人想到你会在这里。” 叶开道:“这里的主人你当然也不认得?” 崔玉真只好承认:“我不认得。” 她说过,在长安城里她一个人都不认得。 叶开道:“现在他们的人呢?” 崔玉真迟疑着,又过了很久,才轻轻道:“已被我杀了。” 她垂着头,不敢去看叶开,她怕叶开会骂她。 可是叶开连一个字也没有说。 他并不是那种道貌岸然的道学君子,他知道若不是崔玉真,现在他已不知死在谁的手下。 长安城里要杀他的人实在不少。 一个半生不熟的女人,冒着生命的危险救了他,又在全心全意地照顾着他,为了他的安全,竟不情杀人。 你叫他怎么还忍心责备她,怎么还能骂得出口。 崔玉真道:“我闯进来的时候,有两个人睡在床上,我本来以为他们是夫妇。” 叶开终于忍不住问:“难道他们不是?” 崔玉真摇摇头,道:“那女的已有三十多岁,男的却最多只有十七八岁,我逼着他们一问,这孩子就说了实话。” 原来丈夫到外地买茶去了,妻子就勾引了在他们家里打杂的学徒。 崔玉真的脸似已有些发红,接着道:“这两人一个背叛了自己的丈夫,一个背叛了自己的师傅,所以我才会杀了他们,我……我只希望你不要认为我是个心狠手辣的女人。” 叶开看着她,心里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她为他做了这些事,为他冒了这么大的危险,可是她并不要他感激,更不要他报答。 她唯一希望的,竟只不过是希望他不要看轻她。 他的看法对她竟如此重要。 叶开忍不住叹了口气,柔声道:“我也希望你明白一件事。” “什么事?” 叶开道:“若有人认为你这样做得不对,认为你是个心狠手辣的女人,那人一定是个伪君子,是个大混蛋。” 他微笑着,接着道:“我希望你相信我,我绝不是这种混蛋。” 崔玉真笑了,她笑的时候,就仿佛寒冬已经过去,春天已经到来。 “药可以人口了,你喝下去好不好?” 她扶起叶开,就像是母亲哄孩子一样,将这碗药一口口喂他喝了下去。 “这是我自己配的药,我不敢找大夫,我怕别人会从大夫嘴里查出你的行踪。” 她实在是个非常细心的女人,每一点都想得非常周到。 叶开看着她,心里充满了温暖和感激,微笑道:“我遇见你,真的是运气,无论什么事你好像都能想得到。” 崔玉真迟疑着,忽然道:“但我却还是想不通她为什么要杀你?” 叶开的笑容黯淡了下来。 崔王真道:“我知道我本不该提起这件事的,可是我实在想不通,你不顾一切地去救她,她为什么要对你下这种毒手?” 叶开却又笑了笑,道:“我想……她一定有原因的。” 崔玉真道:“什么原因?” 叶开道:“江湖中有很多邪门歪道的事,我说给你听你也未必知道。” 崔玉真道:“你难道一点都不怪她?” 叶开摇了摇头,道:“她这么做,一定是被摄心术一类的邪法所迷,等她苏醒后,她一定会比我更痛苦,我怎么还能怪她。”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关怀。 别人几乎一刀将他杀死,他却还在关心着那个人清醒后的感觉。 至于他自己的痛苦,他却连一点都不在乎。 崔玉真看着他,美丽的眼睛里突然泪珠一连串流下。 “你在哭?” “你为什么忽然伤心?” 崔玉真慢慢地拭了拭泪痕,勉强笑道:“我并不是伤心,我只不过在想,假如有一天,能有个人会这样对我,处处都替我想,那么我…” 她没有说完这句话,她的泪又已流下,因为她知道自己是永远也不会遇着这么样一个人的。因为她知道这个人现在虽然在她怀抱里,但心里却在想着别人,而且很快就会离开她。 她并不是嫉妒,也不是痛苦,只不过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感伤。 她已是个成熟的女人,她这一生都很寂寞。 寂寞,多么可怕的寂寞…… 冰冷的泪珠,一滴滴落在叶开脸上,但叶开的心里却在发热,热得发疼。 他并不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也不是块木头。 可是他又能怎么样? 屋子里渐渐暗了,黄昏又无声无息地悄悄来临。 黄昏总是美的,美得今人心疼。 崔玉真将早上煮的冷饭,用酱油拌着吃了一碗,却替叶开熬了锅稀粥。 她红着脸道:“我本来想买点人参来熬汤的,可是我……” 她没有钱,叶开也没有,他忽然注意到她本来头上的一根碧玉簪已不见了。 “我本来想打开那柜子,看看里面是不是有银子的,可是我又不敢。” 她实在是个本性很善良的女孩子,而且有一种真正的女性温柔。 叶开慢慢地啜着粥,心里忽然有了种奇妙的感觉,假如他只不过是个做小买卖的生意人,假如他们是夫妻,假如他们都没有过去那些往事,他们是不是会活得更幸福? 可是现在……假如现在他也能抛开一切,假如她也愿意陪伴他,假如…… 叶开没有再想下去,他不能想下去,宁静的生活,对他是称不可抗拒的诱惑,可是他这人却偏偏好像生来就不能过这种日子,世上又有几个人能随心所欲,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 夜色渐渐深了,他们都没有说话,仿佛在全心全意地享受这片刻宁静,因为他们知道这种日子是很快就会结束的,叶开什么都不愿去想,只觉得眼皮渐渐沉重,他流了很多血,觉得很疲倦,而且很冷。 朦朦胧胧中,他觉得自己仿佛在渐渐地沉入一个冰窖里,他冷得全身都在发抖,冷得嘴唇都发了青。可是她已将这里所有的棉被都替他盖上了——现在怎么办呢? 他的脸色越来越可怕,抖得就像是一片寒风中的叶子,有什么法子才能使他温暖?只要能让他温暖,无论要她做什么,她都心甘情愿的,她的脸忽然红了。她已想到了一个法子,一种人类最原始的互相取暖方法。 叶开不再发抖、脸上也渐渐有了血色,然后他就发现,有个人正**裸地睡在他身旁用力抱住了他,她的身子光滑而柔软,热得就像是一团火。 发现叶开眼睛在看着她,她脸上仿佛也燃烧了起来,嘤咛一声,将头缩入了被里。 叶开心里是什么滋味?那绝不是感激两个字所能形容的,那已不是任何言语所能形容的,他感觉到她的身子也在轻轻发抖,但那也当然不是因为冷。 窗外一片黑暗,冷风在黑暗中呼啸,可是黑暗与寒冷都已距离他们很远,他们竟忽然有了一个完全属于他们自己的世界。这世界里充满了幸福和宁静。只可惜这种幸福就像是海市蜃楼,虽美丽,却虚幻,又像是野花的开放,虽美丽却短暂。突然间,门被推开,一个人闯了进来。 一个他们永远也想不到的人。 灯还没有灭。 灯光照在这人脸上,这人的脸色是铁青的,眼睛里也充满了愤怒的杀气,恨恨地瞪着他们,仿佛恨不得一刀将他们杀死在床上,他们却不认得这个人,连见都没有见过。 崔玉真已失声大叫:“你是什么人,为什么闯到这里来?” 这人恨恨地瞪着她,突然冷笑道:“这是我的家,我为什么不能来?” 崔玉真怔住,叶开也怔住。 这一家主人竞突然回来了。一个男人回到自己家里时,若发现有两个陌生男女睡在自己床上,无论怎么愤怒,都是值得同情的,崔玉真本来也很吃惊,很愤怒,现在却像是只泄了气的皮球,连话都说不出了。 这人咬牙瞪住她,怒吼道:“我出去才两个月,你就敢在家里偷人了,你难道不怕我宰了你?” 崔玉真又吃了一惊:“你……你说什么?” “我问你,你为什么要做这种见不得人的事,这野男人是谁?” 难道这人的眼睛有毛病,竟将她看成了自己的妻子? 崔玉真道:“你……你是不是看错人了?” 这人更愤怒:“我看错了人?你十六岁就嫁给了我,就算烧成了灰,我也认得你。” 崔玉真忍不住大叫:“你疯了,我连见都没有见过你。” “你难道还敢不承认是我的老婆?” “当然不是。” “你若不是我的老婆,为什么睡在我的床上?” 崔玉真又说不出话来。 这人又瞪着叶开,狠狠道:“你又是什么东西?为什么和我老婆睡在床上?” 叶开也不知该说什么,他忽然发现又遇着了件又荒唐又荒谬的事,他实在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人道:“幸好我是个宽大为怀的人,不管你们做了什么事,我都原谅了你们,但现在我既然已回来了,你总该起来把这热被窝让给我了吧?” 他居然真的走过来,好像已准备脱衣上床睡觉。 崔玉真又大叫,用力拦住叶开:“我不是他的老婆,我根本不认得他,你千万不能起来让他。” 叶开当然不会起来,可是他该怎么办呢? 一个人**裸地躺在别人床上,遇见这种事,你说他怎么办?就在这时,突然门外传入了一阵大笑声,一个人捧着肚子,大笑着走了进来。看见了这个人,叶开更笑不出来。 上官小仙!这个要命的人,竟偏偏又在这种要命的时候出现了。 第十四章 夺命飞刀 /291512九月鹰飞最新章节! 有种人你想找他的时候,打破头也找不到,你不想见他的时候,他却偏偏会忽然出现在你的眼前。 上官小仙好像就是这种人。 她一只手捧着肚子,一只手指着叶开,吃吃地笑道:“你占了人家的屋子,又占了人家的床,人家回来,什么话都不说,只不过叫你让开,你都不肯,这未免太不像话了吧。” 话没有说完,她已笑出了眼泪,笑弯了腰。 叶开反而沉住了气。现在他总算已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这女人不但是条狐狸,简直是个鬼,简直什么事都做得出,什么花样都想得出来。 崔玉真吃惊地看着她,忍不住问道:“她是什么人?” 叶开道:“她不是人。” 上官小仙笑道:“对了,我本来就不是人,我是个活神仙,无论你藏到什么地方去,我还是一找就找到。” 叶开并没有问她是怎么找到的。 她显然一直都在暗中盯着叶开,就像是个鬼影子一样。 上官小仙道:“可是我倒真没有想到,道士姑娘会把你弄到这么样一个地方,要不是她急着替你去抓药,这次我真的差点找不到你了。” 她走过去,拿起床头的空药碗嗅了嗅,又笑道:“只可惜她实在不能算是个好大夫,这种药你就算喝八百斤下去,也一样没有用。” 崔玉真已气得满脸通红,却还是忍不住要问:“你能治好他的伤?” 上官小仙道:“我也不是个好大夫,可是我却替他请了一个最好的大夫来。” 刚才那个愤怒的丈夫,现在已连一点火气都没有了,正看着他们微笑。 上官小仙道:“这位就是昔年妙手神医的唯一传人‘妙手郎中’华子清,你见多识广,想必一定知道他的。” 叶开的确知道。 华家父子的确都是江湖中有名的神医,医治外伤,更有独门的传授。 可是这父子两人都有同样的毛病,偷病人。 他们根本不需要去偷的,可是他们天生的喜欢偷,无论什么都偷。 去找他们治伤医病的人,往往会披他们偷得干干净净。“妙手”这两个字,就是这样来的。 叶开笑了笑,道:“想不到阁下非但医道高明,而且还很会做戏。” 华子清也笑了笑,道:“这点你就不懂了,要学偷,就一定要学会做戏。” “为什么?” 华子清道:“因为你一定要学会扮成各式各样的人,才能到各地方去偷各式各样的东西。”他微笑着又道:“譬如说,你若要到庙里去偷经,就一定得扮成和尚,若要去偷窑子,就一定要扮成嫖客。” 叶开道:“你若要到大字号的店家去偷,就一定得先扮成大老板的样子去踩道。” 华子清抚掌道:“阁下当真是举一反三,一点就透,若要学这一行,我敢保证不出三个月,就可以成为专家。” 上官小仙嫣然道:“他现在就已经是个专家,所以你去替他治伤的时候,最好小心点,否则你说不定反而会被他给偷得干干净净。” 华子清笑道:“我偷人家已偷了几十年,能被别人偷一次,倒也有趣。”他微笑着走过去,又道:“只要刀上没有毒,我也敢保证,不出三天,阁下就又可以去杀人了。” 崔玉真忽然大声道:“等一等。” 华子清道:“还等什么?” 崔王真道:“我怎么知道你是真的来替他治伤的?” 上宫小仙打断她的话,冷冷道:“现在我若要杀他,简直比吃豆腐还容易,我何必费这么大的事?” 崔王真冷笑。 上官小仙道,“你不信?” 崔王真还是在冷笑。 上官小仙身子突然轻飘飘飞起,就像是一朵云一样,飘过了他们的头顶,崔玉真只觉得突然有只冰冷的手伸迸了被窝,在她的胸膛上轻轻捏了一把,再看上官小仙又已轻飘飘地飞了回去,站在原来的地方,笑嘻嘻地看着她:“听说东海玉箫会采补,可是你身上倒还很结实,看来你对付男人想必也很有一套。” 崔玉真脸上一阵红,一阵青,气得几乎已经快哭了出来。 上官小仙悠然道:“这本是女人值得骄傲的事,有什么好难为情的,几时有空,说不定我也要跟你学两手。” 崔王真的脸色已发白,她知道这女人是在存心侮辱她,可是她只有忍受。为什么人们总是要为已经过去了的事,付出痛苦的代价呢? 为什么有些人一定要让别人觉得痛苦,自己才感觉到快乐?崔玉真泪已流下,上官小仙脸上却露出了胜利的微笑。 叶开忽然道:“滚出去。” 上官小仙好像吃了一惊:“你叫谁滚出去?” 叶开道:“你!” 上官小仙道:“我好心好意请了人来替你治伤,你却叫我滚出去。” 叶开寒着脸,道:“不错,我叫你滚出去?” 上官小仙脸色也有点变了,冷笑道:“你难道不怕我杀了你?” 叶开道:“你以为你真的能杀我?” 上官小仙道:“你也不信?” 叶开道:“我只想提醒你一件事。” 上官小仙道:“什么事?” 叶开道:“这件事。” 他的手慢慢地从被下伸出,手里赫然有柄刀,三寸七分长的刀,飞刀! 薄而利的刀锋,在灯下闪闪发光。上官小仙的脸似已被刀光映成了铁青色,华子清的脸似已发绿。小李飞刀!这就是从小李探花一脉相传下来的飞刀!这就是从不虚发的飞刀,江湖中无论多可怕的高手,都从来也没有人能躲过这出手一刀。叶开冷冷道:“我本来不愿杀人的,可是你最好莫要逼我。” 上官小仙冷笑道:“你现在还能杀人?” 叶开道:“你想试试?” 上官小仙也不敢去试。 没有人敢!没有人敢用自己的生命作赌注,来作这几乎已输定了的孤注一掷。 上官小仙长长吸了口气,勉强笑道:“难道你不想你的伤快好?” 叶开道:“我只想要你滚出去。”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道:“我不会滚,我走出去行不行?” 她真的说走就走,华子清当然走得更快,走到门口,她却突又回头,道:“有件事,差点忘了告诉你。” 叶开道:“什么事?” 上官小仙道’:“你想不想知道那位丁姑娘现在的下落?” 叶开不说话了,他当然想知道。 上官小仙道:“她现在正和郭定在一起,和你们一样,也睡在一张床上。” 叶开冷笑道:“你为什么要在我面前说这种话,你明知没有用的。” 上官小仙悠然道:“你不信他们会做这种事?” 叶开当然不信。 上官小仙悠然道:“他们本来也许会对你很忠实的,可是,假如丁姑娘也冷得要命,郭定也像这位道士姑娘一样好心呢?假如丁姑娘身上有个见不得人的地方,中了什么毒,郭定为了救她,是不是会替她吮出来呢?” 叶开的脸色也变了。 上官小仙又露出胜利的微笑,挽起华子清的手,笑道,“他对我虽然无情,我却不能对他无义,留下一包药给他,我们走。” 这次她总算真的走了。 叶开本已坐起来,现在忽然倒了下去。 崔玉真出声道:“你……你怎样了?” 叶开叹了口气,苦笑道:“幸好你将我的刀放在枕下,幸好她没有试。” 崔玉真道:“你刚才根本无力伤她。” 叶开看着手里的刀,脸上表情变得很严肃,道:“这把刀并不是只用手就可以发出去的。要用全身所有的精神和力量,才能发出一刀,可是我现在……” 他现在已连说话都觉得很吃力。 崔玉真看着他,泪又流下:“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才赶她走的,可是你何必为了我冒这种险……我本就是个活该受侮辱的人。” 叶开柔声道:“没有人应该受侮辱;也没有人有权侮辱别人。”他的声音虽温柔,却很坚决:“他老人家传授我这柄刀,只是为了要我让天下的人都明白这道理,而且莫要忘记。” 崔玉真的眼睛也亮了,缓缓道:“我想他老人家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 叶开目光遥视在远方,带着种说不出的孤寂之色:“他自己常说他只不过是个很平凡的人,可是他做的事,却是绝没有任何人能做得到的。” 这也正是李寻欢的伟大之处,所以不管他在什么地方,都永远活在人们的心里。 灯光已渐渐微弱,灯油似已将枯。 崔玉真忽然又长长叹息了一声,道:“现在我只担心一件事。” 叶开道:“你担心她会将我的下落告诉别人,你担心她还会再回来?” 崔玉真道:“嗯!” 叶开道:“她不会这样做的,她只希望我的伤快好。” 崔玉真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她要我去替她对付别人。” 崔玉真还是不懂。 叶开道:“那天她故意将玉箫引去找我,为的就是要我跟他火并,她还希望我去替她杀郭定,杀伊夜哭,杀所有可能会挡住路的人。” 崔玉真道:“可是,她也无法知道,你绝不会去替她杀人的。” 叶开苦笑道:“只要我们拼起来,无论谁胜谁负,她都可以渔翁得利。” 叶开点点头又道:“所以她并不希望我受伤,更不希望这么快就死。” 崔玉真只觉得手脚冰冷,她实在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阴险恶毒的女人。 叶开目中带着深思之色,忽然又道:“所以有件事我更想不通。” 崔玉真道:“什么事?” 叶开沉吟着,道:“逼着你到冷香院去吹箫的那个人,可能就是玉箫派去的。” 崔玉真愕然道:“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叶开道:“因为他早已知道你是个本性很善良的人,早已知道你对他不满,已经想离开他了。” 崔玉真垂下头,轻轻道:“最近我的确总在想法子避着他。” 叶开道:“他也知道我一定会到冷香院去找,所以他故意要你在那里等,故意让你将丁灵琳的下落透露给我。” 崔玉真又不懂了:“难道他故意想要你去将丁姑娘救出来?” 叶开点点头,道,“因为他已用摄心术一类的邪法,控制了丁灵琳,叫丁灵琳一看见我就杀了我。” 崔玉真动容道:“不错,所以他故意在那屋子的窗外,摆了三盆腊梅,为的就是让你容易找到。” 叶开道:“但他为了怕我疑心,所以也不能让我有容易得手的机会。” 崔玉真道,“所以他又故意弄了那么多玄虚,让你永远想不到这一点。” 叶开道:“他将丁灵琳劫走,根本就不是为了上官小仙,而是为了要我的命。” 崔玉真咬着牙恨恨道:“我以前实在不知道他也是个这么阴险恶毒的人。” 叶开道:“但他却绝不是金钱帮的人,因为上官小仙并不想要我死,也并不知道他用的这一着,所以我有些想不通。” 崔玉真道:“想不通什么?” 叶开道:“想不通他怎么也会摄心术这一类邪法的。” 崔玉真道:“会这种邪术的人很少?” 叶开道:“会的人并不少,可是真正精通的人却没有几个,其中大多数是魔教中的人。” 崔王真动容道:“魔教?” 叶开道:“你也听说过?” 崔玉真道:“我始终以为那只不过是传说而已,想不到这世上竟真的有魔教。” 叶开道:“你没有听玉箫谈起过魔教?” 崔玉真道:“没有。” 叶开道:“你跟着他已有多久?” 崔玉真垂下眼帘,道:“快两年了。” 她脸上又露出种说不出的悲痛憎恶之色,这两年来她想必就像生活在地狱里一样。 叶开等她情绪刚刚平定,才问:“这两年来他平时都在什么地方?” 崔玉真道:“他有条很大的海船,平时他都在船上,但每隔一两个月,都会找个海口停泊,补充粮食和清水。” 她想了想,接着道:“可是几个月前,他却在一个没有人的荒岛上停留了六七天,却没有带别的人去,也不许我们下船。” 叶开的眼睛亮了,他忽然想起铁姑说的话:“…这次本教在神山聚合,另选教宗,重开教门,新任的四大天王和公主……” 崔玉真道:“你在想什么?” 叶开长长叹了口气,道,“我本就在怀疑,却一直不敢相信。” 崔玉真道:“怀疑什么?” 叶开道:“怀疑玉箫也人了魔教,而且是魔教中的四大天王之一。” 崔玉真的脸色苍白,忽然握住他的手,道:“你的伤口疼不疼?” 叶开点点头。 崔玉真道:“据说魔教用的刀都有毒。” 叶开道,“不错!” 崔玉真道:“刀上若有毒,你的伤口竟只有痛?” 刀上若有毒,就不会觉得痛苦,只会觉得麻木。 叶开笑道:“刀上就是有毒,也毒不死我。” 崔玉真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我是个奇怪的人,我的血里有种抗毒之力,尤其可以消减魔教的毒。” 崔玉真吃惊地瞪大了眼睛,道:“这是天生的?” 叶开摇摇头,道:“是最近才有的。” 崔玉真道:“怎么会有的?” 叶开道:“我的母亲,昔年本是魔教中的大公主。” 崔玉真更吃惊,忍不住问:“现在呢?” 叶开笑了笑,道:“现在她只不过是个很平凡的老妇人,正在一个宁静的地方,安享她的余年,希望她的儿子能时常回去看看她。” 崔玉真道:“可是你却很少回去?” 叶开道:“因为她还有个儿子在陪着她。”他的目光仿佛又在慈祥地凝视着远方,徐徐道:“这个儿子虽不是她亲生的,却比我这个亲生的儿子更孝顺。” 崔玉真道:“他长得也跟你一样?’叶开微笑道:“他跟我不一样,他是个很奇怪的人,但却比我好看,废话也没有我这么多,我希望以后能常见到他。” 崔玉真嫣然道:“我也希望能见到他,他既然是你的兄弟,那么一定也是个很好的人。” 她心里忽然充满了对未来幸福的憧憬,忍不住又问:“他叫什么名字?” 叶开说出了他的名字:“傅红雪!” 华子清留下的药有两包,一包内服,一包外敷。内服的药性很平和,仿佛还有镇静的功效,所以叶开睡得很沉,他醒来觉得很愉快,因为他伤口的痛苦似已减轻了很多,而且门外又飘来了熬粥的香气。 崔玉真想必正在厨房里替他熬粥,阳光照在窗户上,风很轻,今天想必是个很好的天气。 叶开几乎已将所有的烦恼全都忘了,大声道:“粥煮好了没有,快添三大碗给我。” “来了。” 门帘忽然掀起,一大碗粥平空飞了进来,“砰”的打在墙上,叶开怔住,满满的鸡粥慢慢流下,有个人冷笑着,忽然在门口出现。 伊夜哭。 他身上还穿着那件绣满了黑牡丹的鲜红长袍,看来还是像个僵尸。 叶开忽然对他笑了笑,道:“早。” 伊夜哭冷冷道:“你醒得虽不早,倒真巧。” 叶开道:“哦?” 伊夜哭道:“你若再迟醒片刻,只怕就永远也不会醒了。” 叶开又笑了笑,道:“你来得虽不巧,倒真早。” 伊夜哭冷冷道:“早起的雀儿吃食,晚起的雀儿吃屎,我若非起得早,又怎么会凑巧看见那个背叛了师门的女叛徒。” 叶开叹道:“看来起得太早也不是好事,她若非起得早,又怎么会撞见鬼?” 伊夜哭道:“那只怪你。” 叶开道:“怪我?” 伊夜哭道:“她若非已被你迷住了,又怎么会一大早就起来,溜回那客栈去替你打听韩贞的消息?” 叶开的心沉了下来,昨天晚上,他问过崔玉真。她当真不知道韩贞怎么样了,她看见叶开受伤,只顾着带叶开赶快逃走,哪里还顾得了别人。 叶开虽没再问,也没有责备她,可是心里却不免有点惭愧,有点难受,他觉得自己对不起韩贞。 所以崔玉真心里也很难受。叶开看得出,却想不到他说一句话,她就会不顾一切,去为他做任何事。 伊夜哭道:“她算准玉箫一定已走了,却想不到我居然还留在那里。”叶开忍不住问道:“那天晚上他没有杀了你?” 伊夜哭道:“你以为他真要杀了我?” 叶开道:“不是真的?” 伊夜哭道:“我们只不过是在做戏,特地做给你看的,好让你有机会去救人。” 叶开道:“那时你们已发现我在外面?” 伊夜哭道:“你们一进了那院子,他就已知道。” 叶开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来我倒低估了他。” 伊夜哭道:“他已低估了你,他认为你已死定了。” 叶开道:“你呢?” 伊夜哭道:“我知道要你这种人死,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叶开道:“这次你总算没有看错。” 伊夜哭道:“但现在你若不将上官小仙交出来,还是死定了一。” 叶开叹道:“这次你看错了。” 伊夜哭道:“你最好明白一件事。” 叶开道:“你说。” 伊夜哭道:“我喜欢杀人。” 叶开道:“这是实话。” 伊夜哭道:“我最想杀的就是你!” 叶开道:“这也是实话。” 伊夜哭道:“所以你若不赶快将上官小仙交出来,我绝不会再等的,我宁可不要她,也要杀了你。” 叶开道:“你最好也明白一件事。” 伊夜哭道:“我也让你说。” 叶开道:“我不喜欢杀人,但你这种人却是例外。” 伊夜哭冷笑道:“现在你能杀得了我?” 叶开道:“我不能,它能。” 他的手一翻,刀已在手。三寸七分长的刀,飞刀。伊夜哭看着这柄刀,瞳孔立刻收缩。 他当然知道这就是小李探花一脉相传的飞刀,从不虚发的飞刀。 叶开道:“我只希望你莫要逼我杀你。” 他每次出手之前,都要说这句话。 因为这柄刀并非是用手发出来的,要发这柄刀,就得使出全身的精神和力量,刀一发出,就连他自己也无法控制。 伊夜哭道盯着这柄刀,徐徐道,“我认得这柄刀。” 叶开道:“认得最好。” 伊夜哭道:“只可惜你不是小李探花。” 叶开道:“我不是。” 伊夜哭道:“你现在只不过是个受了伤的废物,你这把刀连条狗都杀不死。” 叶开道:“这柄刀不杀狗,只杀人。” 伊夜哭大笑道:“我倒要试试它能不能杀得死我。” 他人已掠起,向叶开扑了过去。他原有一双专破暗器的手,但这柄刀不是暗器。 这柄刀几乎也已不是刀,而是一种无坚不摧、不可抗拒的力量。 刀光一闪,伊夜哭的身子突然在空中扭曲、跌下。他没有呼喊,也没有挣扎,突然间就像是空麻袋般软瘫在地上。 他的咽喉上已多了一柄刀。 飞刀!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飞刀。 第十五章 惺惺相惜 /291512九月鹰飞最新章节! 叶开静静地坐在那里,眼睛里带着种无法描叙的表情,仿佛是伶悯,又仿佛突然觉得很寂寞。 杀人,并不是件愉快的事。 但窗外却传来了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是上官小仙的笑声。 “好快的刀。” 笑声还在窗外,她人却已从门外掠进来,轻盈像是只燕子。 叶开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甚至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 现在她无论什么时候出现,叶开都已不会觉得惊异。 上官小仙拍手笑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你,我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么快的刀。” 叶开突然冷笑道:“你还想再看看?” 上官小仙道:“我不想,我也知道你不会杀我的,用这种刀来杀一个孤苦伶汀的女孩子,小李探花知道了,一定会很生气。”她娇笑着又道:“何况,你本该感激我才是,若不是我昨天叫华子清留下那两包药,你今天也未必能杀得了他的。” 叶开不能否认。 上官小仙嫣然道:“可是我也很感激你,你总算已为我杀了一个人了。” 这句话就像是条鞭子,一鞭子抽在叶开脸上。 明知要被人利用,还是被人利用了,这的确不是件好受的事。 叶开冷冷道:“我既已杀了一个,就还能杀第二个。” 上官小仙道:“我相信。” 叶开道:“所以你最好赶快走。” 上官小仙道:“你又要赶我走?” 叶开道:“是!” 上官小仙轻轻叹息道:“我长得难道比那女道士难看?我难道就不能像她一样的侍候你?” 床头的几上,已摆着套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 这当然也是崔玉真替他准备的。 可是她人呢? 丁灵琳呢? 叶开拿起了衣服,他已没有法子再躺下去,上官小仙道:“你要走了?到哪里去?” 叶开还是不开口。 上官小仙悠然道:“你若是找她,我劝你不如躺下去养养神,因为你一定找不到她的。” 叶开想开口,又闭住。 他已很了解上官小仙,她若不想说的事,没有人能问得出来,她若想说,就根本不必问。 上官小仙道:“你若想去找了灵琳,就不如陪我在这里谈谈心,因为你就算找到了她,也只有觉得更难受。” 叶开不听。 上官小仙道:“也许你现在还能找一个人。” 叶开已在穿靴。 上官小仙道:“现在你唯一可以找得到的人就是韩贞,而且一找就可找到,你知道为什么?” 叶开不问。 上官小仙道:“因为他已躺在棺材里,连动都不会动了。” 叶开霍然站了起来,目光火炬般瞪着她。 上官小仙笑了笑,道:“你明知道他不是我杀的,瞪着我干什么?你着想替他报仇就该先找出他的仇人来。” 911 她淡淡地接着道:“可是我劝你不要去,你现在唯一应该做的事,就是躺下去好好睡一觉。” 叶开没有听她说完这句话,人已冲了出去。 棺已盖,却还没有上钉,薄薄的棺材,短短的人生。 韩贞的脸,看来仿佛还在沉睡,他本是在沉睡中死的。 “我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无救了,只好先买口棺材,暂时将他收殓,但我们却连他姓什么都不知道,只希望他还有亲戚朋友来收他的尸。” 这客栈的掌柜,倒不是个刻薄的人。 棺材虽薄,至少总比草席强。 “谢谢你。” 叶开真的很感激,但却更内疚、悔恨,若不是为了他,韩贞就不会受伤,若不是他的疏忽大意,韩贞的伤本可治好的,可是现在韩贞已死他却还活着。 “他怎么死的?” “是被一柄剑钉死在床上的。” “剑呢?” “剑还在。” 剑在闪着光。 是一柄形式很古雅的长剑,精钢百炼,非常锋利,剑背上带着松纹。 血迹已洗净,用黄布包着。 “我们店里的两个伙计,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这剑拔出来。” 掌柜的在讨好邀功。 他虽然并不是刻薄的人,但也希望能得到点好处,能得到些补偿时,他也不想错过。 叶开却好像听不懂这意思。 他心里却在思索着别的事:“这一剑莫非从窗外掷入,刺入了韩贞的脸,再钉在床上的?” “这一掷之力实在不小。” 掌柜的又道:“跟大爷你一起住店的那位姑娘,前天晚上也回来过一次,她好像也病了,是被那位击败了南官远的郭大侠抱回来的。” “他们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他们只出现了一下子。” 一个伙计补充着道:“那天晚上是我当值,我刚进了院子,就看见屋里有道光芒一闪,就像闪电一样。” “等我赶过去时,大爷你的这位朋友已被钉死在床上。” 然后郭大侠就抱着那位姑娘回来了,郭大侠和南官远比剑时,我也抽空去看了,所以我认得他。” “等我去报告了掌柜,再回去看时,郭大侠和那位姑娘又不见了。” 叶开猜得不错。 这一剑果然是从窗外掷进去的,所以这店伙才会看见那闪电般的剑光。 等这凶手想取回他凶器时,郭定已回来。 他是乘崔玉真已将叶开带走后,郭定还没有带丁灵琳回来前,在那片刻间下手的。 那时间并不长,也许他根本没时间取回这柄剑,也许他急切间没有将剑拔出来,两个伙计费了很大的力,才将这柄剑拔出来的。 “郭定又将丁灵琳带到哪里去了?” “他们为什么不在这里等?又没有去找他?” 这些问题,叶开不愿去想,现在他心里只想着一件事——绝不能让韩贞白死。 他心里的歉疚悔恨,已将变为愤怒。 “这柄剑你能不能让我带走?” “当然可以……” 叶开说走就走。 掌柜的急了:“大爷你难道不准备收你这位朋友的尸?” “我会来的,明后天我一定来。” 叶开并不是不明白这掌柜的意思,只不过一个人囊空如洗、身无分文的时候,就只好装装傻了。 阳光灿烂。 十天来,今天是第一次看到如此灿烂的阳光。 街上的积雪已溶,泥泞满路。 但街上的人却还是很多,大家都想乘着这难得的好天气,出去走走。 “八方镖局”的金字招牌,在阳光下看来,气派更不凡。 一个穿着青布棉祆的老人,正在门前打扫着积雪和泥泞。 叶开大步走了过去。 他只要走得稍微快些,胸口的伤就会发疼,但他却还是走得很快。**上的痛苦,他一点也不在乎。 他走进院子的时候,正有两个人从前面的大厅里出来。 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衣着很华丽,相貌很威武,手里捏着双铁胆,“叮叮当当”的响。 另一个年纪较轻,却留着很整齐的小胡子,白生生的脸,干干净净的手。 叶开迎过去。 他心情好的时候,本是个很有礼貌的人,很客气的人,可是他现在心情并不好。 他连抱拳都没有抱拳,就问道:“这里的总镖头是谁?” 捏着铁胆的中年人上上下下看他两眼,沉着脸道:“这里的总镖头就是我。” 对一个无礼的人,他当然也不会太客气。 铁胆镇八方戴高岗,并不是好惹的人。 “你又是什么人,来找谁的?” 叶开道:“我就是来找你的。” 戴高岗道:“有何见教?” 叶开道:“有两件事。” 戴高岗道:“你不妨先说一件。” 叶开道:“我要来借五百两银子,三天之内就还给你。” 戴高岗笑了,眼睛里全无笑意,冷冷地盯着叶开的胸膛道:“你受了伤。” 叶开的伤口又已崩裂,血渍已渗过衣裳。 戴高岗冷冷道:“你若不想再受一次伤,就最好赶快从你来的那条路滚回去!” 叶开凝视着他,徐徐道:“我久已听说铁胆镇八方是个横行霸道的人,看来果然没有说错。” 戴高岗冷笑。 叶开道:“我向你借五百两银子,你可以不借,又何必再要我受一次伤?又何必要我滚回去?” 戴高岗怒道:“我就要你滚。” 他突然出手,抓叶开的衣襟,像是想将叶开一把抓起来,摔出去。 他的手坚硬粗糙,青筋暴露,显然练过鹰爪功一类的功夫。 叶开没有动。 可是他这一抓,并没有抓住叶开的衣襟。 他抓住了叶开的手。 叶开的手已迎上去,两个人十指互勾,戴高岗冷笑着轻叱一声:“断!” 他自恃鹰爪功已练到**成火候,竞想将叶开的五指折断。 叶开的手指当然没有断。 戴高岗忽然觉得对方手指上的力量竞远比他更强十倍。只要一用力,他的五根手指反而就要被折断。 ——飞刀本是用指力发出的,若没有强劲的指力,怎么能发得出那无坚不摧的飞刀。 戴高岗脸色变了,额上已冒出黄豆般的冷汗。 可是叶开也没有用力,只是冷冷地看着他,淡淡道:“你拗断过几个人的手指了?” 戴高岗咬着牙,不敢开口。 叶开道:“你下次要拗别人的手指时,最好想想此时此刻。” 他突然松开手,扭头就走。 那一直背负着双手,在旁边冷眼旁观的年轻人道:“请留步。” 叶开停下:“你有五百两银子借?” 这年轻人笑了笑,反问道:“朋友尊姓?” 叶开道:“叶。” 年轻人道:“树叶的叶?” 叶开点了点头。 年轻人凝视着他,道:“叶开?” 叶开又点点头,道:“不错,开心的开。” 戴高岗耸然动容道:“阁下就是叶开?” 叶开道:“正是。” 戴高岗长长吐出口气,苦笑道:“阁下为何不早说?” 叶开淡淡道:“我并不是来打秋风的,只不过是来借而已,而且只借三天。” 戴高岗道:“五百两已够?” 叶开道:“我只不过想买两口棺材。” 戴高尚不敢再问,后面已有个机警的帐房送来了五百两银票。 “请收下。” 叶开并不客气,韩贞的丧事固然要办,伊夜哭的尸体也要收殓。 他并不是那种杀了人后就不管的人,他需要这笔钱。 前倨后恭的戴高岗又在问:“阁下刚才是说有两件事的。” 叶开道:“我还要打听-个人。” 戴高岗道:“谁?” 叶开道:“吕迪,白衣剑客吕迪。” 戴高岗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 叶开道:“据说他已到长安,你知不知道他在哪里?”那留着小胡子的年轻人忽然笑了笑,道:“就在这里。” 这年轻人态度很斯文,长得很秀气,身上果然穿着件雪白长袍,目光闪动间,带着种说不出的冷漠高做之意。 叶开终于看清了他。 “你就是吕迪?” “是!” 叶开解开了左手提着的黄布包袱,取出了那柄剑,反手捏住剑尖,递了过去。 “你认不认得这柄剑?” 吕迪只看了一眼:“这是武当的松纹剑。” 叶开道:“是不是只有武当弟子才能用这柄剑?” 吕迪道:“是。” 叶开道:“这是不是你的剑?” 吕迪道:“不是。” 叶开道:“你的剑呢?” 吕迪傲然道:“我近年已不用剑。” 叶开道:“用手?” 吕迪一直背着双手,冷冷道:“不错,有些人的手,也一样是利器。” 叶开道:“可是你若要从窗外杀人,还是得用剑。” 吕迪皱了皱眉,好像听不懂这句话。 叶开道:“因为你的手不够长。” 吕迪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叶开道:“我的意思你应该明白。” 吕迪道:“你是说,我用这柄剑杀了人?” 叶开道:“你不承认?” 吕迪道:“我杀了谁?” 叶开道:“你杀人从不问对方的名字?” 昌迪道:“现在我正在问。” 叶开道:“他姓韩,叫韩贞。” “韩贞?”吕迪回过头来问戴高岗,“你知不知道这个人?” 戴高岗点点头,道:“他是卫天鹏的智囊,别人都叫他锥子。” 吕迪目中露出了轻蔑之色,问叶开:“这锥子是你什么人?” 叶开道:“是我朋友。” 吕迪道:“你想替他复仇?” 叶开道:“不错。” “你认为是我杀了他的?” 叶开道:“是不是?” 吕迪傲然道:“就算是我杀的又如何?这种人莫说只杀了一个,就算杀了十个八个,也不妨一起算在我的帐上。” 叶开冷笑道:“你以为你是什么人?” 吕迪道:“是个不怕别人来找我麻烦的人,等你的伤好了,随时都可以来找我复仇。” 叶开道:“那倒不必。” 吕迪道:“不必?” 叶开道:“不必等。” 吕迪道:“你现在就想动手?” 叶开道:“今天的天气不错,这地方也不错。” 吕迪看了看他,忽然问道:“你刚才说要买两口棺材,一口就是给韩贞的?” 叶开点点头。 吕迪道:“还有一口呢?” 叶开道:“给伊夜哭。” 吕迪道:“红魔手?” 叶开道:“是的。” 吕迪道:“他已死在你手下?” 叶开道:“我杀人后绝不会忘了替人收尸。” 吕迪道:“好,你若死了,这两口棺材我就替你买。你的棺材我也买。” 叶开道:“用不着,我若死了,你不妨将我的尸体拿去喂狗。” 吕迪突然大笑,仰面笑道:“好!好极了。” 叶开道:“你若死了呢?” 吕迪道:“我若死了,你不妨将我的尸体一块块割下来,供在韩贞的灵位前,吃一块肉,下一口酒。” 叶开也大笑,道:“好,好极了,男子汉要替朋友复仇,正当如此。” 他忽然转过身,背朝着吕迪。 因为他的伤口又被他的大笑崩裂,又迸出了血。 阳光灿烂。 有很多人都喜欢在这种天气杀人,因为血干得快。 他自己若被杀,血也干得快。 吕迪站在太阳下,还是背负着双手。 他对自己这双手的珍惜,就像守财奴珍惜自己的财富一样,连看都不愿被人看。 叶开缓缓地走过去,第二次将剑递给他。 “这是你的剑。” 吕迪冷笑着接过来,突然挥手,长剑脱手飞出,“夺”地钉在五丈外的一棵树上。 剑锋入木,几乎已没到剑柄。 这一掷之力,已足够穿过任何人的身子,将人钉在床上。 叶开的瞳孔收缩,冷笑道:“好,果然是杀人的剑。” 吕迪又背负双手,傲然道:“我说过,我已不用剑,”叶开道:“我听说过了。” 吕迪道:“你杀人自然也不用剑。” 叶开道:“从来不用。” 吕迪盯着他的手,忽然问道:“你的刀呢?” 他当然知道叶开的刀。 江湖中人几乎已没有人不知道叶开的刀。 叶开凝视着他,等了很久,才冷冷道:“刀在。” 他的手一翻,刀已在手,雪亮的刀,刀锋薄而利,在阳下闪动着足以夺人魂魄的寒光。 若是在别人手上,这柄刀并不能算利刃,但此刻刀在叶开手上。 叶开的手干燥而稳定,就如同远山之巅。 吕迪的瞳孔也突然收缩,远在五丈外的戴高岗,却已连呼吸都已停顿。 他忽然感觉到一种从来也没有体验过的杀气。 吕迪脱口道:“好!果然是杀人的刀。” 叶开笑了笑,突然挥刀。 刀光一闪不见。 这柄刀就似已突然消失在风中,突然无影无踪。 就算眼睛最利的人,也只看见刀在远处闪了闪,就看不见了。 这一刀的力量和速度,绝没有任何人能形容。 吕迪已不禁耸然动容,失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叶开淡淡道:“你既不用剑,我为何要用刀?” 吕迪凝视着他,眼睛里已露出很奇怪的表情,过了很久,忽然伸出手:“你看看我的手。” 在别人看来,这并不能算是只很奇特的手。 手指是纤长的,指甲剪得很短,永远保持着干净,正配合一个有修养的年轻人。 但叶开却已看出了这只手的奇特之处。 这只手看来竟似完全没有筋络血脉,光滑细密的皮肤,带着股金属般的光泽。 这只手不像是骨骼血肉组成,看来就像是一种奇特的金属,不是黄金,却比黄金更贵重,不是钢铁,却比钢铁更坚硬。 吕迪凝视着自己的这只手,徐徐道:“你看清了,这不是手,这是杀人的利器。” 叶开不能不承认。 吕迪道:“你知道家叔?” 他说的就是“温侯银戟”吕凤先。 叶开当然知道。 吕迪道:“这就是他昔日练的功夫,我的运气却比他好,因为我七岁时就开始练这种功夫。” 吕凤先是成名后才开始练的,只练成了三根手指。 吕迪道:“他练这种功夫,只因他一向不愿屈居人下。” 兵器谱上排名,温侯银戟在天机神棒、龙凤双环、小李飞刀和嵩阳铁剑之下。 吕迪道:“百晓生作兵器谱后,家叔苦练十年,再出江湖,要以这只手,和排名在他之上的那些人争一日之短长。” 他没有再说下去。 因为吕凤先败了,败在一个女人手下。 一个美丽如仙子,却专引男人下地狱的女人——林仙儿。 吕迪道:产家叔也说过,这已不是手,而是杀人的利器,己可列名在兵器谱上。 ” 叶开一直在静静地听着,他知道吕迪说的每个字都是真实的。 他从不打断别人的实话。 吕迪已抬起头,凝视着他,道:“你怎么能以一双空手,来对付这种杀人的科器?” 叶开道:“我试试。” 吕迫不再问,叶开也不再说。现在无论再说什么,都已是多余的。 阳光灿烂。 可是这阳光灿烂的院子,现在却忽然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肃杀之意。 戴高岗忽然觉得很冷。 阳光也很温暖,可是他忽然觉得百般寒意,也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钻入了他衣领,钻入了他的心。 刀已飞人云深处,剑已没人树里。 这既不是刀寒,也不是剑气,但比刀锋剑刃更冷,更逼人。 戴高岗几乎已不愿再留在这院子里,可是他当然也舍不得走。 无论谁都可以想象得到,这一战必是近年来最惊心动魄的一战,必将永垂武林。 能亲眼在旁看着这一战,也是一个人一生中难得的机遇。 无论谁都不愿错过机会的。 戴高岗只希望他们快些开始,快些结束。 可是叶开并没有出手。 吕迪也没有。 连戴高岗这旁观者,都已受不了这种无形的可怕的压力,但他们却像是根本无动于衷。 是不是因为这压力本就是他们自己发出来的,所以他们才感觉不到? 或许是因为他们本身已变成了一块钢,一块岩石,世上已没有任何一种压力能动摇他们? 戴高岗看不出。 他只能看得出,叶开的神态还是很镇定,很冷静,刚才因仇恨而生出的怒火,现在已完全平息。 他当然知道,在这种时候,愤怒和激动并不能致胜,却能致命。 吕迪的傲气也已不见了,在这种绝不能有丝毫疏忽的生死决战中,骄傲也同样是种致命的错误。 骄傲、愤怒、颓丧、忧虑、胆怯……都同样可以令人作出致死的错误判断。 戴高岗也曾看见不少高手决战,这些错误,正是任何人都无法完全避免的。 可是现在,他忽然发现这两个年轻人竟似连一点错误也没有。 他们的心情,他们的神态,他们站着的姿势,都是绝对完美的。 这一战究竟是谁能胜? 戴高岗也看不出。他只知道有很多人都认为叶开已是当今武林中,最可怕的一个敌手。 他已知道有人说过,现在若是重作兵器谱,叶开的刀,已可名列第一。 可是他现在没有刀。 虽然没有刀,却偏偏还是有种刀锋般的锐气、杀气。 叶开能胜吗?戴高岗并不能确定。 他也不知道吕迪是否能胜。戴高岗也不能确定。 叶开看来实在太镇定,大有把握,除了刀之外,他一定还有种更可怕的武功,一种任何人都无法思议也想不到的武功。 现在若有人来跟戴高岗打赌,他也可能会说叶开胜的。他认为叶开胜的机会,至少比吕迪多两成。 可是他错了。 因为他看不出叶开此刻的心情,也看不出叶开已看出的一些事。 一些已足够令叶开胃里流出苦水来的事。 自从吕迪的剑掷出后,叶开已对这个骄傲的年轻人起了种惺惺相惜的好感。 可是他听过两句话:“仇敌和朋友间的分别,就正如生与死之间的分别。” “若有人想要你死,你就得要他死,这其间绝无选择。” 这是阿飞对他说过的话。 阿飞是在弱肉强食的原野中生长的,这正是原野上的法则,也是生死法则。在这种生死一瞬间的决战中,绝不能对敌人存友情,更不能有爱心。 009 叶开明白这道理。他知道现在他致胜的因素,并不是快与狠,而是稳与准。 因为吕迪很可能比他更快、更狠。 因为现在他的胸膛,正如火焰燃烧般痛苦,他的伤口不但已迸裂,竟已在溃烂。“妙手郎中”给他的,并不是灵丹,也不会造成奇迹。 痛苦有时虽能令人清醒,只可惜他的体力,已无法和他的精神配合,所以他一出手,就得制对方的死命,至少要有七成把握时,他才能出手。 他所以必需等,等对方露出破绽,等对方已衰弱,崩溃,等对方给他机会。 可是他已失望。直到现在,他还是无法从吕迪身上找出一点破绽来。 吕迪看来只不过是随随便便地站着,全身上下,每一处看来都仿佛是空门。 叶开无论要从什么地方下手,看来好像都很容易。 可是他忽又想到了小李探花对他说过的话,昔年阿飞与吕凤先的那一战,只有李寻欢是在旁边亲眼看着的。 那时的吕凤先,正如此刻的吕迪。 “那时阿飞的剑,仿佛可以随便刺入他身上任何部位。” “但空门大多,反而变成了没有空门。” “他整个的人都似已变成了一片空灵。” “这空灵二字,也正是武学中至高至深的境界。” “我的飞刀出手,至少有九成把握。’”但那时我若是阿飞,我的飞刀就未必敢向吕凤先出手。” 只要是李寻欢说过的话,叶开就永远都不会忘记。 现在吕迪其人是不是也已成了一片空灵? 叶开忽然发觉自己低估了这个年轻人,这个人才真正是他平生未曾遇见的高手。 他虽然并没有犯任何致命的错误,可是他却已失去一点最重要的致胜因素。 他已失去了致胜的信心。 吕迪冷冷地看着他,眼睛越来越亮,越来越冷酷,忽然又说出了三字:“你输了。” “你输了。” 叶开还未出手,吕迪就已说他输了。 这三个字并不是多余的,却像是一柄剑,又刺伤了叶开的信心。 叶开居然没有反驳。 因为他忽然发现吕迪终于给了他一点机会——一个人在开口说话时,精神和肌肉部会松弛。 他面上露出痛苦之色,因为他知道若是表现得越痛苦,吕迪就越不会放过他的。 在这种生死决战中,若有法子能折磨自己的对手,无论谁都不会放过的。 吕迪果然又冷冷地接着道:“你的体力已无法再支持下去,迟早一定会崩溃,所以你不必出手,我已知道你输了。” 就在他说出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叶开已出手。 这已是他所能找到的最好机会。 吕迪刚说完了这句话,正是精神和肌肉最松弛的时候。 他的身形虽然还是没有破绽,但叶开已有机会将破绽找出来。 叶开没有用刀。 可是他出手的速度,并不比他的刀慢。 他的左手虚捏如豹爪、鹰爪,右手五指屈伸,谁也看不出他是要用拳?用掌?是要用鹰爪功?还是要用铁指功? 他的出手变化错落,也没有人能看得出他攻击的部位。 他必需先引动吕迪的身法,只要一动,空门就可能变实,就二定会有破绽露出。 吕迪果然动了,他露出的空门是在头顶。叶开双拳齐出,急攻他的头顶,这是致命的攻击。可是他自己的心却已沉了下去。因为他已发觉,自己这一招露出,前胸的空门也露了出来。 胸膛上是他全身最脆弱的一环,因他胸膛上本已有了伤口。 无论谁知道自己身上最脆弱的部位可能受人攻击时,心都会虚,手都会软了。 叶开的攻势已远不及他平时之强,速度已远不如他平时快。 他忽然发觉,这破绽本是吕迪故意露出来的。 吕迪先故意给他出手的机会,再故意露出个破绽,为的只不过是要他将自己身上最脆弱的部位暴露。 这正是个致命的陷阱,但是他竟已像瞎子般落了下去。 他再想补救,已来不及了。 吕迪的手,忽然已到了他的胸膛。 这不是手,这本就是杀人的利器。 戴高岗已耸然变色。 现在他才知道自己刚才看错了,他已看出这是无法闪避的致命攻击。 谁知就在这时,叶开的身子忽然凭空掠起,就像是忽然被一阵风吹起来的,没有人能在这种时候、这种姿态中飞身跃起,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但叶开的轻功,竟已达到了不可能的境界。 戴高岗忍不住失声大呼:“好轻功!” 吕迪也不禁脱口赞道:“好轻功。” 这两句话他们同时说出,最后一个字还没有说完,叶开已凭空跌下。 吕迪的手,已打在他胯骨上。 叶开使出那救命的一掌时,知道自己躲过了吕迪第一招,第二招竞是再也躲不过的了。 他身子凌空翻起时,下半身的空门已大破,他只有这么样做,他的胸膛已绝对受不了吕迪那一击。 可是胯骨上这一击也同样不好受。 他只觉得吕迪的手,就像是一柄钢锥,锥入了他的骨缝里。 他甚至可以听得见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 地也是硬的。 叶开从没有想到,这满是泥泞的土地,也是硬得像铁板一样。 因为他跌下来时,最先着地的一部份,正是他的骨头已碎裂的那一部份。 他几乎已疼得要晕了过去。 他忽又警醒,因为他发现吕迪的手,又已到了他的胸膛,这一来他才是真正无法闪避的,也无法伸手去招架。 他的手是手,吕迪的手却是杀人的利器。 死是什么滋味? 叶开还没有开始想,就听戴高岗大呼:“手下留情。” 吕迪的手已停顿,冷冷道:“你不要我在这时杀他?” 戴高岗叹了口气道:“你何必一定要杀他?” 吕迪道:“谁说我要杀他?” 戴高岗道:“可是你……” 吕迪冷笑道:“我若真的要杀他,凭你一句话就能拦得住?” 戴高岗苦笑,他知道自己拦不住,世上也许根本没有人能拦得住。 吕迪道:“我若真的要杀他,他已死了十次。” 这并不是大话。 叶开看着这骄傲的年轻人,痛苦虽已令他的脸收缩,但是他的一双眼睛,却变得出奇的平静,甚至还带着笑意。 他为什么笑? 被人击败,难道是件很有趣的事? 吕迪已转过头,盯着他,忽然问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不杀你?” 叶开摇摇头。 昌迪道:“因为你本已受伤,否则以你轻功之高,纵然不能胜我,我也无法追上你。” 叶开笑了:“你根本用不着追,因为我纵然不能胜你,也不会逃的。” 吕迪又盯着他,过了很久,才慢慢地点了点头:“我相信。” 他眼睛里也露出种和叶开同样的表情,接着道:“我相信你绝不是那种人,所以我更不能杀你,因为我还要等你的伤好了以后,再与我一决胜负。” 叶开道:“你……” 吕迪打断了他的话,道:“就因为我相信你不会逃,所以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叶开道:“到了那一天,我还是败在你手下,你就要杀我了?” 吕迪点点头:“到了那一天,你若胜了我,我也情愿死在你手下。” 叶开叹了口气,道:“世事如棋,变化无常,你又怎知我们一定能等到那一天?” 吕迪道:“我知道。” 突然墙外一人叹息道:“但有件事你却不知道。” 吕迪没有问,也没有追出来看看。 他在听。 墙外的人徐徐道:“今日你若真的想杀他,现在你也已是个死人了,他身上并不止一把刀。” 吕迪的瞳孔突然收缩。 就在他瞳孔收缩的一刹那间,他人已窜出墙外。 戴高岗没有跟出去,却赶过来,扶起了叶开,叹息着道:“我实在想不到你居然会败。” 叶开却在微笑:“我也想不到你居然会救我。” 戴高岗苦笑道:“并不是我救你的,我也救不了你。” 叶开道:“只要你有这意思,就已足够。” 戴高岗勉强笑了笑,忽然站起来,大声吩咐:“套马备车。” 第十六章 虎穴娇娃 /291512九月鹰飞最新章节! 车厢宽大,很舒服。 这本是借给托运镖货的吝商们,走远路时坐的。 八方镖局不但信用极好,为客人们想得也很周到。 叶开想不到戴高岗居然是个很周到的人。 他先在车厢里垫起了很厚的棉被,又自己扶着叶开坐上车。 “你的伤不轻,一定要赶快去找个好大夫。” 他的周到和关心,已使得叶开不能不感激。 叶开叹了口气,苦笑道:“你本不该这么样对我的,我对你的态度并不好。” 戴高岗道:“无论谁在你当时那种心情下,态度都不会好的。” 叶开叹道:“看来我不但低估了吕迪,也看错了你。” 戴高岗也叹了口气,道:“他的确是我生平未见的高手,但却还是未必能比得上你。” 叶开道:“我已败了。” 戴高岗道:“可是他若真的要杀你,现在已死在你手下。” 叶开道:“你也相信这句话?” 戴高岗点点头。 叶开凝视着他,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在墙外说这句话的人是谁?” 戴高岗摇摇头:“我正想问你,你一定知道他是谁的。” 叶开道:“哦?” 戴高岗道,“因为他不但说出了你不愿说的话,而且生怕吕迪再下毒手,所以故意将他引开。” 叶开又叹了口气,道:“你想得的确很周到,却想错了。” 戴高岗道:“这个人不是你的朋友?” 叶开苦笑道:“我本来以为他是我的朋友。” 戴高岗道:“现在呢?” 叶开道:“现在只希望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以后也永远不要见到他。” 戴高岗道:“你知道他是什么人?” 叶开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反问道:“你要带我去我的大夫是谁?” 戴高岗道:“那个大夫也是个很古怪的人,医道却很高。” 叶开忽然笑了笑,道:“医道高明的大夫,脾气好像都有些古怪的,就正如真正的武林高手,脾气也都有些古怪一样。” 叶开微笑着,道:“你的脾气并不古怪。” 戴高岗道:“我怎么能算武林高手?” 叶开道:“但我却知道,近年来八方镖局保的镖,从来也没有出过一次岔子。” 戴高岗笑道:“那只不过因为我这两年来的运气不错,而且有很多很好的朋友照顾。” 叶开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相信你一定有很多好朋友。” 戴高岗还想说什么,但则,开却已闭上了眼睛。 他看来的确很疲倦,他并不是铁打的。 戴高岗又拉过条棉被,轻轻地盖在他身上,脸上却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 看他这种表情,就好像恨不得用这条棉被蒙起叶开的头,活活地闷死这个人。 但他却只不过将棉被盖到叶开身上。 叶开似已睡着。 现在就算真的有人要用棉被闷死他,他也不会知道,他更不能反抗。 所以他真的睡着了。 日正当中,正午。 马车还在继续前走,旅程仿佛还有很长。 “你一定要赶快找个好大夫……” 可是戴高岗要找的这好大夫,却未免住得太远了些。 他看着沉睡中的叶开,嘴里正在嚼着一条鸡腿。 他早已有准备,准备要走很长的路,所以连午饭都准备在车上。 他本来就是个很周到的人,但却只有一个人吃的午饭,只有一条鸡腿,一块牛肉,一张饼,一瓶酒。 他好似早已算准了叶开要睡着,因为临上车之前,他给叶开喝了一碗保养元气的参汤。 牛肉卤得不错,鸡腿的滋味也很好,虽然比不上他平时吃的午饭,可是在执行任务时,一切事都不能不将就些的。 他虽然是个很讲究饮食的人,现在也已觉得很满意了。 何况,现在他的任务眼看着就已将完成,再过一个多时辰,就可以将叶开交出去,他还来得及赶回去享受一顿丰富的晚餐。 喝完了最后一口酒,他忽然也觉得很疲倦。 他本没有睡午觉的习惯,可是现在能乘机小睡半个时辰也不错,精神养足了,晚餐后还可以安排一两个有趣的节目。 车子在摇动,就像是摇篮一样。 他闭上了眼睛,心里已开始在计划着晚上应该去找谁?是那个最会撒娇的小妖精?还是那个功夫特别好的老妖精? 这些节目都是很费钱的,但他却已有两年不必再为金钱烦恼。 “也许应该把两个都找来,比较比较。” 所以现在必需养足精神。 他嘴角带着微笑,终于睡着。 他好像只睡了一下子,可是他醒来的时候,叶开竟也不见了。 车门还是关着的,马车还在继续前行。 叶开却已无影无踪。 戴高岗的脸色突然苍白,大声吩咐:“停车!” 他冲下去,拉住了那个赶车的:“你有没有看见那姓叶的下车?” “没有。” “他人呢?” 赶车的冷笑:“你跟他一起在车里你不知道,我怎么知道。” 这赶车的显然不是他的属下,对他的态度并不尊敬。 戴高岗忽然觉得胃部收缩,忍不住要将刚吃下去的鸡腿和牛肉全吐出来。 赶车的一双眼睛却在盯着他,冷冷道:“你最好还是赶快上车,跟我一起去交差。” 戴高岗并没有想逃,他知道无论逃到什么地方去,都没有用的。 马车开始往前走的时候,他就伏在车窗上,不停地呕吐。 恐惧就像是臭鱼一样,总是令人呕吐。 马车转过一个山坳后,前面竟是一条街道。 一条和城里一样非常热闹的街道,两旁有各式各样的店铺,街上有各式各样的人。 你若仔细去看,就会发现这条街道和城里最热闹的街道竟是完全一模一样的,连街道两旁的店铺,招牌都完全一样。 到了这里,无论谁都会以为自己忽然又回到了长安城里。 可是走过这条街,前面就又是一片荒山。 现在马车的速度已缓了下来,街上的行人,神情仿佛都很悠闲,好裣并没有特别注意这辆大车。 因为他们认得这辆车,也认得这个赶车的人。 若是个陌生的人,赶着车走入这条街道,无论他是谁,不出一刹那,他就会死在街头。 这条街当然不会有猛虎,却有个比猛虎更可怕的人。 马车已驶人了一家客栈的院子。 这家客栈的字号是鸿宾,也正和叶开在城里投宿的那笠家,完全一模一样。 一个肩上搭着抹布、千里提着水壶的伙计,已迎了上来:“戴总镖头是一个人来的?” 戴高岗勉强笑了笑,道:“只有一个人。” 伙计脸上全无表情:“房间早已替总镖头准备好了,请随我来。” 后面的跨院里,有七间很宽大的套房,也正和玉箫道人住的那个跨院一样。 前面的客厅里,桌上已摆好了一壶酒,一个很精致的七色拼盘,一个人正背对着门,在自斟自饮。 一个发髻堆云、满头珠翠、穿得非常华丽的绝代佳人。 戴高岗垂着头走进来,垂着头站在她身后,连大气都不敢出。 她没有出声,慢慢地端起酒杯,浅浅地啜了口酒,才问道:“你一个人来的?” 戴高岗道:“是。” “还有个人呢?” “走了。”戴高岗的声音已在发抖。 这绝色丽人已缓缓地回过头去,脸上带着种仙子般的微笑。 上官小仙! 她当然就是上官小仙。 戴高岗看见了这仙子般美丽的女人,却远比看见了恶魔还恐惧。 上官小仙看着他,柔声道:“你难道是在说,叶开已走了?” 戴高岗点了点头,牙齿打战,似已连话都说不出。 上官小仙道:“我要你替他准备的那碗参汤,他没有喝?” “他……他喝了。” 上官小仙道:“然后呢?” 戴高岗道:“然后我就扶他上了车。” 虽然是严冬,但他却已满头大汗。上官小仙道:“在车上他睡着了没有?” 戴高岗道:“睡着了。” 上官小仙道:“他的伤势怎么样?” 戴高岗道:“伤得不轻。”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道:“这我就不懂了,一个受了重伤、又睡着了的人,你怎么会放他走的?” 戴高岗接着道:“我……我没有放他走。” 上官小仙道:“我也知道是他自己要走的,可是你难道就不能留住他?” 戴高岗的汗越擦越多:“他走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 上官小仙道:“你跟他不是坐一辆车来的?” 戴高岗道:“是。” 上官小仙道:“这又奇怪了,你跟他坐一辆车上,他走的时候,你怎么会不知道?” 戴高岗道:“因为……因为……因为我也睡着了。” 他终于鼓足了勇气,说出了这句话。 上官小仙忽然笑了,笑得又温柔,又甜蜜:“我知道你一定也很累,最近你一直都忙得很。” 戴高岗脸上已无人色:“我……我不累,一点也不累。” 上官小仙柔声道:“你的应酬那么多,不但要应酬客人,还得要应酬那些大大小小的妖精,怎么会不累呢?” 她轻轻叹息着,又道:“我想你已经应该好好的休息一阵子了,我就先让你休息二十年吧。” 戴高岗失声道:“二……二十年?” 上官小仙淡淡道:“二十年后,你一定又是条生龙活虎般的好汉了。” 她掌里拿着双镶银的象牙筷子,忽然向戴高岗咽喉点了过去。 戴高岗没有闪避。他不敢闪避,也根本不能闪避。 上官小仙的出手,这世上已很少有人能闪避得开。 但是,就在这一刹那间,突然有刀光一闪。 “叮”的一声,上官小仙手里的象牙筷子已从中而断,刀光的劲力未绝,又飞了出去,“当”的,钉在墙上。 一柄三寸七分长的刀。 飞刀。 飞刀钉在墙上,刀锋竟已完全钉了进去。 一个人手扶着门,慢慢地走了进来。 叶开。 叶开居然还是来了。 他的飞刀出手,杀人的时候少,救人的时候多。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血色,挣扎着走过来,拍了拍戴高岗的肩:“你救我一次,我也救你一次,现在我们的人情已结清。” 上官小仙又笑了:“我说的果然不错,你身上果然不止带着一把刀的。” 叶开也笑了笑:“吕迪呢?” 上官小仙道:“他怎么会追得上我?”她凝视着叶开,笑得更温柔:“除了你之外,世上还有什么男人能追得上我。” 这是句很有趣的双关语,有趣极了。 叶开听不懂。 ——装傻就是他拿手本领之一。 他甚至连看都没有看她,目光四面打量着,长长叹了口气,道:“这真是个好地方。” 上官小仙道:“你喜欢这地方?” 叶开道:“我若一直睡着,到现在才醒,一定以为还在城里,一定想不到金钱帮的总舵会在这么样一个地方。” 上官小仙叹道:“只可惜你好像是不肯好好睡一下的。” 叶开淡淡道:“我的应酬并不多,认得的妖精也只有一个。所以我总不太累。” 上官小仙当然知道他说的妖精是谁,可是她装傻的本事也绝不比叶开差。 她吃吃地笑着道:“我本来以为你会很累的,最近我看到你的时候,你总是在床上,床上的妖精,却不止一个,所以特地叫人替你准备了碗参汤,养养你的元气,谁知你居然不领情。” 叶开道:“我已领过了情。” 上官小仙眨着眼,道:“那碗参汤你真的喝了下去?” 叶开道:“只可惜那碗参汤下的补药还不够,若要叫我真的睡一觉,最少得用十来斤补药才行。”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道:“这都怪我,竟忘了你是魔教中大公主的大少爷。” 叶开道:“所以你不能怪戴总镖头,我相信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会睡着的。” 上官小仙道,“可是你知道?” 叶开道:“我一上车,就发现了他为他自己一个人准备的酒菜。” 上官小仙道:“你身上难道也总是带着能令人睡着的补药?” 叶开笑了笑道:“我只不过吐了点口水在他的鸡腿上。” 上官小仙笑了:“你的口水里还有参汤?” 叶开道:“所以那条鸡腿的滋味一定很不错。” 戴高岗垂着头,脸上的表情,就像是忽然被人塞了一嘴烂泥。 上官小仙道:“你怎么知道这位戴总镖头是想带你来找我的?” 叶开笑了笑,道:“口水里的一点参汤,就能让人睡着,那种参汤除了你之外,还有谁能做得出?” 上官小仙道:“你既然已走了,为什么还要来?” 叶开也叹了口气,道:“因为我好像已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这是实话。 第十七章 柔情蜜意 /291512九月鹰飞最新章节! 他自己知道自己的伤势,若是留在长安城,很可能话不过今天。 ——他正像是条被猎人们追逐的狐狸,长安城里却已有群鹰飞起。 上官小仙嫣然道:“你总算还有点良心,总算还知道只有我是真正对你好的。” 叶开道:“所以我根本就没有走,我一直都留在车里。” 戴高岗道:“你没走?” 叶开笑了笑,道:“那车子很舒服,座位也很宽大,位子下又是空的,像我这种不太胖的人,正好可以舒舒服服地躺在里面。” 戴高岗咬着牙道:“我只有一件事还不明白。” 叶开道:“什么事?” 戴高岗恨恨道:“你既然是准备要来的,为什么要耍这一手花样?” 叶开淡淡道:“因为我不愿别人将我看成个笨蛋,我无论到什么地方去,都得先弄清楚去的究竟是什么地方。” 上官小仙又叹了口气,道:“现在你总算已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了。” 叶开笑道:“我说过,这实在是个好地方,连我都想不到。” 上官小仙叹息着道:“幸好现在我也明白了一件事。” 叶开道:“哦?” 上官小仙用眼角瞟着戴高岗,道:“我总算已知道真正的笨蛋是谁了。” 戴高岗道:“我……” 他只说出这一个字。 这个字是开口音,他的嘴刚张开,突然发现银光一闪,已射入他的嘴里。 他只觉得嘴里甜甜的,凉凉的,就好像吃了块冰糖一样。 上官小仙微笑道:“我知道你喜欢吃,天下杀人的暗器,绝没有一样比我这冰糖银丝更甜、更好吃的了,你说是不是?” 戴高岗没有回答。、他的脸色突然变成死黑色,咽喉已突然被塞注,就好像有双看不见的手,突然扼住了他的咽喉。 他的呼吸突然停顿。 他死的时候,嘴里还是甜的。 这冰糖银丝真甜,简直甜得要命,甜得死人。 上官小仙这人岂非也甜得很? 上官小仙笑得还是那么甜,比冰糖还甜。 叶开却没有笑,也笑不出。 上官小仙道:“你不高兴?” 叶开闭着嘴。 上官小仙道:“他救过你,你也救过他,你们的帐岂非已结清?我杀了他,跟你也没有关系。” 叶开忍不住道:“你至少不必在我面前杀他的。” 上官小仙道:“我一定要在你面前杀他。” 叶开道:“为什么?” 上官小仙道:“因为我要你明白两件事。” 叶开在听。 上官小仙道:“你若想要一个笨蛋变得不比别人笨,只有一个法子。” 她微笑着,看着地上的戴高岗:“现在他岂不是已不比别人笨了?” 死人就是死人,死人都是一样的,既没有特别聪明的死人,也没有特别笨的死人。 上官小仙慢慢地接着道:“我还要你明白,我若要杀一个人,他就已死定了,世上绝没有任何人能救得了他,连你也不能。” 叶开又闭上嘴。 上官小仙看着他,忽又嫣然一笑,道:“你现在还活着,只因为我根本就不想杀你,也不会拿冰糖银丝给你吃的,你又何必闭着嘴?” 这倒不是假话。她若真的想杀叶开,机会实在多得很。 叶开却在冷笑,他显然并不领情。 上官小仙微笑着,又道:“其实你有时也笨得很,你为什么不用你的刀去对付吕迪?” 叶开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因为我想证明一件事。” 上官小仙道:“什么事?” 叶开道:“我想知道韩贞究竟是不是死在他剑下的。” 上官小仙叹道:“你若也死在他手下,就算知道了,又有什么用?” 叶开也忍不住叹了口气道:“我本来的确低估了他。” 上官小仙道:“他的武功比你想象中还高?” 叶开点点头。 上官小仙道:“现在你已知道韩贞不是死在他剑下的?” 叶开又点点头,道:“他若真的杀了韩贞,就一定也会杀我。” 上官小仙道:“他若真杀你时,你怎么办?” 叶开淡淡道:“你自己说过的,我身上带的不止一把刀。” 上官小仙嫣然道:“所以我也说过,幸好他并没有真的想杀你。” 叶开冷冷道:“对你说来,这并不好。” 上官小仙道:“有什么不好?” 叶开道:“韩贞既不是他杀的,就一定是你杀的,你杀了韩贞,再嫁祸给他,为的就是想要我去跟他拼命。” 上官小仙凝视着他,美丽的眼睛里,带着种谁也说不出是什么表情的表情,过了很久才慢慢他说道:“你真的认为一定是我杀了韩贞?” 叶开也在盯着她,道:“除了你,我想不出第二人。” 上官小仙道:“你不信?”她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我就知道你不会相信的,现在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 叶开承认。 上官小仙道:“可是假如我能证明我没有杀他,你怎么样?” 叶开道:“你能证明?怎么证明?” 上官小仙道:“我当然有法子。” 叶开冷笑道:“我就知道你有法子,你甚至有法子可以证明韩贞是我杀了的。” 上官小仙道:“我有证据。” 叶开道:“我也知道你有证据,你随时都可以制造出几百个证据来。” 上官小仙道:“我只有一个证据,我拿出这个证据来,你若还是不相信我,我就情愿让你杀了我,替韩贞复仇。” 她说得太肯定,大有把握。 叶开几乎已被她打动了,但立刻又警告自己,绝不能相信:“无论你拿出什么证据来,我都绝不会相信。” 上官小仙道:“你若万一相信了呢?” 叶开道:“你若真的能使我相信你没有杀韩贞,我就……” 上官小仙道:“你就怎么样?” 上官小仙叹息着,道:“你知道我绝不会对你怎么样的,我既不想杀你,也不想伤你的心,我只不过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叶开道:“什么事?” 上官小仙道:“一件既不会伤害到别人,也不会伤害到你自己的事。” 叶开道:“好,我答应。”他绝不相信上官小仙能拿得出那种证据来,世上几乎已没有任何一件事、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让他相信上官小仙的话。 可是他想错了。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证明上官小仙并没有杀过韩贞。 这个人是谁呢? 这个人就是韩贞自己。 韩贞并没有死,他居然又活生生地出现在叶开眼前。 上官小仙招了招手,他就从后面走了出来,手里还捧着一坛酒,微笑着走到叶开面前,道:“酒我总算已替你找到了,若是还不够,我还可以替你去拿。”叶开怔住。 这次他的确是真的怔住。 上官小仙笑道:“这个人是不是韩贞?” 当然是。 叶开看得出这个人的鼻子上,还留着被他一拳打过的伤痕。 上官小仙道:“他是不是还活着?” 他当然还活着。 上官小仙道:“韩贞既然还活着,我就没有杀韩贞。” 这道理也正如一加一等于二同样简单,同样正确。 上官小仙轻轻吐出口气,悠然笑道:“现在你总该相信我没有杀了他吧?” 叶开没有说话。 他现在当然已明白,死的那个人,并不是韩贞。 上官小仙道:“你认得韩贞,我若将一个人易容改扮成他的样子。绝对瞒不过你的。” 世上并没有那么精妙的易容术。 一个人若真的能改扮成另外一个人,连他自己的亲人朋友都瞒过,那就没有易容术了。 那就已经是神话、奇迹,而且是很荒谬的神话,绝不可能发生的寄迹。 川 上官小仙道:“但是那天晚上你见到那个‘韩贞’时,他的脸已被打毁了,所以才瞒过了你。” 叶开只有苦笑,苦笑着道:“看来金钱帮的人才,果然不少。” 上官小仙道:“的确不少。” 叶开道:“你先将一个人易容改扮成韩贞,再打毁他的脸,叫他来骗我?” 上官小仙道:“是韩贞自己动手打的,他的拳头也很硬,至少比我硬。” 叶开叹道:“但我却还是想不通,怎么会有人肯替你做这种事,挨了一顿毒打后,还替你去骗人。” 上官小仙道:“你刚才从车厢里出来时,看见外面那些人没有?” 叶开点点头。 上官小仙点了头,道:“只要我随便吩咐一声,无论什么事,他们都肯去为我做的。” 叶开道:“等他们的事做完了之后,你还是一样要杀了他们。” 上官小仙淡淡道:“我本就是个心狠手辣的女人,那些人的性命,在我看来,根本就一文不值。” 她凝视着叶开,灵活的眼睛又露出种奇怪的表情,轻轻地接着道:“可是我对你…我对你怎么样,你自己心里也该知道。” 为了要让叶开相信韩贞是死在吕迪剑下的,她不惜杀人。 现在为了要让叶开相信她没有杀韩贞,她又不惜让韩贞再活着出现。 为了要让叶开相信韩贞是朋友,她已不知费了多少心血,可是现在她的一切心血,显然已白费了。 现在叶开当然已知道,韩贞也是金钱帮中的人,他们做的一切,只不过要叶开答应她一件事。这件事究竟是什么样的事,叶开连想都不敢想。 他知道无论什么稀奇古怪的事,上官小仙都能想得出来的。 上官小仙还在凝视着他,慢慢道:“我只要你答应我,留在这里,等你的伤口给了疤之后再走。” 叶开道:“就是这件事?” 上官小仙道:“就是这件事。” 叶开又怔住。 她自己也承认自己是个心狠手辣的女人,别人的性命,在她眼中看来,根本一文不值。 她花了那么多的心血,牺牲了那么多代价,为的只不过要叶开答应她这么样一件事。 这件事非但没有伤害到任何人,对叶开也只有好处。 她算来算去,为的竟不是自己,而是叶开。 叶开看着她,心里忽然涌起一种他自己也无法了解的感情。 ——我对别人虽然心狠手辣,可是我对你怎么样,你自己心里也很明白。 叶开一直不明白,就算明白也一直不能相信,不愿相信。 可是现在他已不能不相信。 上官小仙本可乘此机会,用各种稀奇古怪的法子来折磨他的。 她看着叶开时,眼睛里露出的那种情感,难道是真的? 那至少有几分是真的。 上官小仙悠悠地又说:“我本来有很多法子可以把你留在这里的,但是我不愿勉强你,所以我才要你自己答应。” 叶开终于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道:“我本来就已答应。” 后院里有个小小的厨房,厨房里传来了阵阵粥香。 上官小仙正在厨房里替他煮粥,是用人参炖的鸡粥。“我本来想在粥里加点人参的,可是我……” 叶开忽然想起了崔玉真,想起崔玉真为他炖的粥。 她的确是个善良而可爱的女孩子,她的身世却又偏偏那么悲惨,遭遇偏偏又那么不幸。 现在她更已不知道遭遇到什么事。 oj9 还有丁灵琳。 现在她是不是己恢复了神智?郭定是不是还在照顾着她?他现在在哪里?…… 她若知道自己一刀刺伤了叶开,她的痛苦一定比叶开的刀伤更深。 这些事,本都是叶开不愿去想的,却又偏偏不能不去想。 可是他想了又能怎么样? 他已答应了上官小仙,他的伤势远比他想象中更严重。 刚才他一直在提着一股劲,这一躺下来,他才知道,刚才能支持那么久,实在是奇迹。 他不但伤口在痛,全身的筋骨都在痛。又酸又痛。 上官小仙已捧着碗粥走进来,嫣然道:“这是我自己亲手做的,你尝尝看怎么样?” 她居然也会下厨房?居然会炖粥? “过两天等你稍为好一点时,我再下厨房炒几样菜给你吃,我保证连鸿宾楼的大师傅,也没有我的手艺好。” 粥的滋味果然不错,叶开也实在饿了。 上官小仙又笑道:“这粥里也有补药,可不是那种吃了要人睡觉的补药,是真正的补药。” 她已洗尽了脂粉,换上了套很朴素的青布衣裙,现在无论准看见她,都绝不会相信她就是金钱帮的帮主,更不会相信她是那种心狠心辣的女人。 现在她就像是又变了一个人。 她从一个白痴,变成了一个恶魔,现在又变得像是个温柔的百依百顺的妻子,节俭而能干的主妇。 叶开看着她,现在连他都分不清真正的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也许每个人都有两种面目的。 每个人都有善良的一面,也有邪恶的一面,连叶开自己都不例外。只不过他总是能将邪恶的那一面控制得很好而已。 他是不是也能让上官小仙将邪恶的那面锁起来呢? 他没有把握,但他却已决心要试一试。 上官小仙喂完了粥,正在看着叶开胯骨上的伤,轻轻叹息着,道:“你的伤势真不轻,看来吕迪那只手,简直就像是铁打的。” 叶开苦笑道:“不像是铁打的,手上绝没有那么可怕的铁。” 上官小仙叹息着,慢慢道:“我本来的确是想让你去找吕迫替韩贞复仇,我想要你替我杀了他。” 叶开在听着。 上官小仙道:“现在小李探花、飞剑客和荆无命虽然可能还活着,但却已绝不会再过问江湖中的事了。” 这三个人已不算是真正活在红尘中的人,他们的行踪已进入了神话。 上官小仙道:“除了他们三个人之外,这世上真正能威胁到我的人,也只有三个人。” 叶开忍不住问道:“哪三个?’上官小仙眨了眨眼,道:“你猜呢?” 叶开笑了笑,道:“你当然也把我算在里面了。” 上官小仙道:“我没有。” 叶开怔了怔,又忍不住问道:“我难道不能算是高手?” 上官小仙嫣然道:“若论武功,你当然是绝对的高手,若论聪明机智,你也绝不比任何人差,你的飞刀,也是小李飞刀之后,世上最可怕的一种武器。” 这是实话。 叶开从不打断别人的实话,更不愿打断别人称赞他的话。 无论如何,被人称赞是件很愉快的事。 上官小仙道:“可是你的心不够黑,手段也不够毒辣,你的飞刀出于,总是救人的时候多,杀人的时候少,”叶开笑了笑,道:“所以我不能威胁你?” 上官小仙凝视着他,柔声道:“我认为你不能威胁我,最重要的,还是因为……因为我们是朋友,我绝不会真的伤害你,我相信你也不忍伤害我。” 她的眼睛温柔而真诚,无论谁在说话时,都不会有这么真诚的眼睛。 叶开心里忽然又涌出一种他自己也不愿承认的感情,立刻改变话题,道:“我既然不算,东海玉箫算不算其中一个?” 上官小仙道:“不算。” 叶开皱眉道:“他也不算?” 上官小仙道:“三十年前,他已能列名在兵器谱中的前十名之内,现在又似已入了魔教,他的武功当然很可怕,但却不能威胁于我。” 叶开道:“为什么?” 上官小仙道:“因为他已走了,而且他有弱点。” 叶开道:“玉箫好色。” 上官小仙笑了笑,道:“所以找一点也不怕他,只要是好色的人,我就有法子对付。” 这也是实话。 她不但极美,极聪明,而且冷酷无情,这种女人恰巧正是好色之徒的克星。 一个年轻美丽的女人,本就有很多法子去对付一个好色的老人。 这世上本就有很多极有智慧的老人,会被一个最愚昧的少女骗得家破人亡,身败名裂。 叶开心里叹息。 他知道王箫迟早总要死在上官小仙手上的,他同情的并不是玉箫,而是那些总不肯承认自己对少女失去吸引力的老人。 “玉箫不能算,郭定呢?” 上官小仙道:“郭定也不能算。” 叶开不同意:“据我所知他的剑法之高,已不在昔年的嵩阳铁剑之下。” 上官小仙道:“他的剑法很可能已在郭嵩阳之上,南宫远已算是武林中的一流剑客,却连他十招都接不住。” 叶开道:“那一战你看见了?” 上官小仙道:“当代武林高手的决战,我只要能赶上,就绝不会错过的。” 叶开微笑道:“有时你甚至会在墙外偷偷地看。” 上官小仙嫣然一笑,道:“他的出手威猛而沉着,变化也很快,几乎已可算是无懈可击,可是他的人也有弱点。” 叶开道:“哦?” 上官小仙道:“他大多情。” 叶开不能不承认,郭定的确是个多情的人。 他的外表看来虽然坚强而冷酷,其实却是个感情很丰富、很容易激动的人,有时甚至还有点多愁善感。 上官小仙道:“多情的人,就难免脆弱,一个人的本身若是很脆弱,无论他的剑法多么坚强,都已不足惧。” 叶开叹了口气。 他想到了郭定,就想到了丁灵琳,丁灵琳不但多情,而且痴情。他不愿再想下去:“珍珠城主呢?” 上官小仙道:“珍珠城主兄妹,的确可以算得上是奇人,他们的剑法之奇,也可称是天下第一。” 叶开道:“联珠四百九十剑?” 上官小仙点点头道:“这兄妹两人,各生具异像,一个右臂比左臂长七寸,一个左臂比右臂长七寸,一手使长剑,一手使短剑,而且本是孪生兄妹,心意相通,联手攻敌,两个人就像一个人,剑法施展开来,一前一后好像变成了四个人。” 叶开道:“据说他们的联珠四百九十剑只要一发动,天下无人能破。” 上官小仙道:“非但无人能破,而且世上也很少有人能接得住他们这四百九十剑。” 叶开道:“他们算不算?” 上官小仙道:“不算。” 叶开很意外:“他们也不算?为什么?…上官小仙道:“因为他们已死了。” 叶开更意外:“几时死的?怎么死的?” 上官小仙淡淡道:“每个人都难免要一死,你又何必惊奇。” 叶开道:“他们人虽已死,可是他们的剑法并没有死。” 上官小仙道:“他们的剑法纵然能流传,可是到哪里才能找到他们那样一双奇特的兄妹,来练他们那种奇特的剑法?” 叶开又不禁叹息。 古往今来,也不知有多少绝世的剑法,也都正如这联珠四百九十剑,仿佛昙花一现,就已成绝响。 上官小仙道:“你若一直往这些名人上面去想,就永远不会说对的。” 叶开道:“你说的那三个人,难道部不是名人?” 上官小仙道:“至少不是这种名人。” 叶开沉吟着,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傅红雪?” 上官小仙道:“我知道,他是你的朋友,也可算是你的兄弟,他的人很怪,刀法也很怪。” 叶开道:“不是怪,是快,快得惊人。” 上官小仙道:“我见过他出手。” 叶开道:“嗯。” 上官小仙道:“他出手那一刀的快与准,已可和昔日的飞剑客前后辉映,可是——”叶开道:“可是他还不能算?” 上官小仙道:“不能。” 叶开道,“为什么?” 上官小仙道:“因为他根本已不愿再出江湖,他对人生似已很厌倦,他只想做个与人无争的隐士,并不想做名扬天下的英雄,何况他还有种可怕的恶疾,就象是他的附骨之疽。” 这次上官小仙又没有说错。 她对当世英雄的武功来历、性格脾气,竟全部了如指掌。 她不但分析得很清楚,而且判断极正确。 最可怕的是,无论谁只要有丝毫弱点,都绝对瞒不过她的。 叶开当然觉得她又变了,又已从一个贤慧的妻子,变成了一个对天下大事都了如指掌的纵横家,变成了一个决胜于千里之外的兵法家。 她甚至已变得有点像是青梅园中,煮酒论英雄的曹操。 这变化实在太大。 叶开本来已觉得很疲倦,听了这番话,精神却似突然振奋起来。 他忍不住再问:“你说的那三人,究竟是谁?” “我说的三个人,才真正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人,因为他们几乎已没有弱点。” 上官小仙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接着说:“第一个人姓墨,叫墨五星。” 叶开道:“墨五星?” 上官小仙道:“你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叶开道:“他也是青城墨家的人?” 上官小仙点点头道:“他才真正是那些青城死士的主人,墨白也只不过是他的奴才而已。” 墨白也可算是个很可怕的人,但却不过是这个人的奴才。 “你杀了我,我的主人一定会要你死得更惨的……” 想到了墨白临死前的诅咒,想起了他那种凄厉的表情,连叶开心里都不禁觉得有点发冷。 “这墨五星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他的武功究竟怎么样?” 上官小仙道:“我说不出。” 叶开道:“你也说不出?”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道:“就因为我也说不出,所以才可怕。” 她接着又道:“别的姑且不说,他手下至少有五百人,随时都可以为他去死,就凭这一点,你已可想象他是个多么可怕的人了。” 想到那些死士们从容就死时的悲壮惨烈,叶开又不禁毛骨悚然。 上官小仙道:“我说的第二个人,你已跟他交过手。” 叶开道:“吕迪?” 上官小仙道:“不错,吕迪,你也许一直都低估了他。” 叶开苦笑道:“至少我现在已不能再低估他,我已几乎死在他手下。” 上官小仙道:“但你却还是不会知道,他真正可怕的地方在哪里。” 叶开道:“哦?” 上官小仙道:“他的武功你已见过,你觉得怎么样?” 叶开道:“他若守时无懈可击,攻击时一发如雷霆,而且,出手机变巧诈,竟能先布好圈套,引人上钩。” 上官小仙道:“但你的飞刀若出手,他还是未必能闪避得开。” 叶开没有承认,却也没有否认,对他的飞刀,他自己从不愿评论。 上官小仙道:“这人最可怕之处,一共有十六个字,你只说出了四个。” 叶开道:“哪四个?” 上官小仙道:“机变巧诈。” 叶开道:“还有十二个是什么字?” 上官小仙道:“深沉冷酷,机变巧诈,心如豺狼,貌似君子。” 叶开笑道:“他还是个年轻人,这十六个字,说得也许过份了些。” 上官小仙忽然问道:“你可知道他为什么能击败你?” 叶开摇摇头。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愿说。 上官小仙却替他说了出来:“他能胜你,只因为你的飞刀未出手。” 她又问:“但你知不知道,你的飞刀为什么会没有出手?” 这次叶开想说话,上官小仙却不让他说出来,就已抢着道,“因为他自己先将剑掷了出去,你当然不能再用刀。” 叶开道:“难道他先就已算准了这一点,所以根本不用剑的?” 上官小仙道:“不错。” 叶开道:“可是他自己也再三声明,他的手也是杀人的利器。” 上官小仙道:“那只因为他已算准了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知道越是这样说,你越不会再使出飞刀来的,所以乐得故作大方。” 叶开苦笑。 上官小仙道:“你可知道最后他为什么不杀你?” 叶开道:“因为……” 上官小仙又打断了他的话,道:“因为他知道自己若是真的要下杀手,你的飞刀也可能出手的,他当然也知道你身上带的不止一把刀。” 叶开道:“可是,他最后又和我再度邀战……” 上官小仙道:“这次已对你手下留情,下次纵然再战,你能对他下杀手?”她笑了笑,又道:“何况,经过这一战之后,你已觉得他是个英雄,已对他起了惺惺相惜之心,以后他纵然还要逼你出手,你也会尽量避免的。” 叶开不能否认,上官小仙道:“所以他不但击败了你,不但交了你这么样一个有用的朋友,还博得了必将传扬天下的侠义名声。” 她慢慢地接着道:“所以我才说他,深沉冷酷,机变巧诈,心如豺狼,貌似君子,这十六个字,一点也没有错。” 叶开只有苦笑。 上官小仙道:“他不但有权术,有城府,还有阴谋,有野心。” 叶开道:“所以你才希望我能替你杀了他。” 上官小仙承认:“这个人活在世上,对我的确是种威胁。” “至少直到现在,我还没有想出个万无一失的法子。” 叶开道:“所以你认为他比墨五星更可怕?” 上官小仙点点头,显得有些疲乏:“但是最可怕的,却还是第三个人。” 叶开道:“第三个人又是谁?” 上官小仙道:“韩贞。” 叶开怔住。 上官小仙道:“你想不到是他?” 叶开又在苦笑:“他的确是很阴沉、很有机谋的人,可是……” 上官小仙道:“可是你却不相信他会比墨五星和吕迪更可怕?” 叶开承认。 上官小仙道:“你认为他的武功太差?” 叶开道:“他……” 上官小仙道:“你没有把握,因为你根本不知道他的武功是不是真的比你差,世上也许还没有人知道他真实的武功究竟是怎么样。叶开道:“你也不知道?” 上官小仙道:“我也不知道。” 叶开沉吟着,道:“你认为他并不是真的对你忠心?” 上官小仙道:“我没有把握。” 叶开道:“但你却一直将他留在身边。” 上官小仙道:“因为直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发现他对我做过一点不忠的事,我根本就抓不到他一点错。” 叶开道:“也许他根本就对你很忠实,也许你对他的疑心根本就错了,女人的疑心病本就比较大。” 上官小仙道:“但女人却有种奇异的感觉,就好像有第三只眼睛一样,往往就能看出一些男人看不出的事。” 叶开道:“你看出了什么?” 上官小仙道:“我早已感觉到,在我最亲信的几个助手中,有一个奸细,只要我一不小心,就可能毁在他千里。” 叶开道:“你怀疑这个人就是韩贞?” 上官小仙道:“因为他的嫌疑最大,我甚至怀疑地就是魔教中的四大天王之一。” 叶开道:“但你却没有证据。” 上官小仙叹道:“连一点证据都没有。” 叶开道:“所以真正的奸细也很可能不是他,是别人。” 上官小仙道:“就因为我完全没有把握,所以我一直不能对他下手,他的确帮我做过很多事,的确是个好帮手,我若不明不自地除去了他,不但别人看见要寒心,我自己也觉得可惜。” 叶开淡淡道:“看来这‘金钱帮’的帮主,并不是容易当的。” 上官小仙道:“的确不容易。” 叶开道:“那么你为什么一定要做这种又吃力、又危险的事?” 上官小仙目光凝视远方,过了很久,才徐徐道:“因为我是上官小仙,是上官金虹的女儿。” 叶开道:“所以你只有等着那个奸细先对你下手?” 上官小仙点点头,长叹道:“我只有等着他先出手。” 叶开道:“他的出手一击,很可能毁了你。” 上官小仙道:“很可能。” 叶开道:“所以你想安心地睡一晚上,却不容易。” 上官小仙的目光已自远方收回,正凝视着他,缓缓道:“这些年来,我只有在你陪着我的那几个晚上才能安心的睡着。” 叶开避开了她的目光,冷冷道:“那是以前的事了,那时我还不知道你是个怎么样的人,现在……” 上官小仙握住了他的手,道:“现在也一样,只要你肯留在我身边,我就什么人都不怕了。” 叶开道:“你不怕我……’上官小仙道:“我不怕你,我信任你,我这一辈子,真正信任的只有你一个人。”她的声音温柔如春风,慢慢地接着道:“只要我们两个人能在一起,就算有十个吕迪,十个韩贞一起来对付我,我也有把握能将他们打回去,只要我们在一起,这天下就是我们的。” 叶开没有再开口,连眼睛都已阖起。他居然睡着了。 上官小仙凝视着他,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轻轻地放下他的手,轻轻地走了出去,她看着叶开的时候,眼睛里充满了自信,好像已知道这个人是属于她的,看来她竟似已有非常的把握。 韩贞低着头,垂着手,肃立在院子里,也等了很久,因为上官小仙要他在这里等。 “上官小仙就算要他站在热锅上等,他也绝不会移动半步,他的服从和忠心,令人不能不感动。上官小仙正走下台阶,看着他,眼睛里也不禁露出满意之色。无论多挑剔的人,有了这么样一个帮手,都已该心满意足了。上官小仙道:“我要你找的人,你已找齐了?” 韩贞点点头道:“叫他们进来。” 韩贞拍了拍手,外面竟有十个人走了进来,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货郎,有小贩,有三姑六婆,也有市井好汉,他们的装束打扮虽不同,其实却是同一种人。 金钱帮门下,只有一种人——绝对忠心,绝对服从的人。 上官小仙说的话,就是命令。这次她的命令很商单:“到长安城去,传播叶开的死讯,无论你们用什么法子,只不过一定要令人相信叶开已死了,只要还有一个人认为叶开是活着的,你们就得死。” 她的命令虽简短,却有效。看着这些人走出去,她眼睛里又不禁露出了满意之色。叫这些人去传播谣言,就等于要蜜蜂去传播花粉一样容易。她知道这次的计划也一定同样有效。 第十八章 相见恨晚 /291512九月鹰飞最新章节! “叶开死了!” “叶开怎么会死?” “每个人都会死的,叶开也是人。” “但他却是个很不容易死的人,据说他已可算是个天下第一高手。” “天下第一高手也一样会死的,以前那些天下第一高手岂不是就全都死光了。” “高手中永远还有高手,一个人若是做了天下第一高手,死得也许反而比别人快些。” “但我却还是想不出有谁能杀他。” “是两个人杀了他的。” “哪两个人?” “一个吕迪。” “吕迪?是不是武当的‘白衣剑客’吕迪?” “就是他。” “他的武功比叶开高?” “那倒不见得,叶开若不是已先伤在另一个人手下,这次绝不会死。” “有谁能伤得了他?这个人又是谁?” “是个女人,据说她本来是叶开最喜欢的女人。” “为什么像叶开这么聪明的人,也会上女人的当?” “因为英雄最难过美人关的。” “这个女人是谁?” “她姓丁,叫丁灵琳!” 丁灵琳睡在床上,屋子里很阴暗,被窝里却是温暖的,她已睡了很久,但却一直连动都没有动。 她觉得很疲倦,就像是刚走完一段又远又难走的路,又像是刚做了一个非常可怕的恶梦。在梦中,她好像曾经用力刺了叶开一刀。 那当然只不过是梦,她当然绝不会伤害叶开的,她宁可自己死,也不会伤害叶开。 屋子里有了脚步声。 “莫非是叶开?” 丁灵琳真希望自己一张开眼,就能看到叶开,可惜她看见的却是郭定。 郭定的脸色看来也很疲倦,很憔悴,可是眼睛里却带着欢喜欣慰之色:“你醒了……” 丁灵琳不等他说完这两句话,就已抢着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叶开呢?” 郭定道:“这里是客栈,你中了玉箫的迷药,我救你到这里来的。” 玉箫突然出现,当着叶开的面将她劫走,这些事丁灵琳当然还记得。以后又发生了什么事,郭定是怎么救她出来的,她就完全不清楚了。 可是她也不关心。她关心的只有一个人:“叶开呢?叶开在不在这里?” 郭定摇摇头:“他不在,我……我一直没有见过他。” 他没有说出真相,因为他生怕丁灵琳还受不了这种刺激。 她若是知道自己一刀刺伤了叶开,会多么悲伤痛苦,郭定连想都不敢想。 丁灵琳的脸色沉了下去,道:“你一直没有见到叶开?是不是因为你一直没有去找他?” 郭定只有承认。 丁灵琳冷笑道:“你把我救到这里,却不去告诉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郭定无法回答,他自己也不了解自己是什么意思。 他们似乎是素不相识的人,但他却陪着叶开,冒险去救出了她。 为了怕玉箫的找去,他才将她带到这里来,为了照顾她,他已在这阴暗的斗室中耽了三天,也不知受了多少苦,多少委屈。 一个神智已完全丧失的女人,并不是容易侍候的,何况他本就没有侍候别人的经验。 这三天来,他几乎连眼睛都没有阖起过,换来的却是她的冷笑和怀疑。 可是他宁愿被怀疑,也不愿说出真相,不愿她再受刺激。 丁灵琳还在瞪着他,冷冷道:“我在问你的话,你为什么不开口?” 郭定还是不开口。 他不能开口,他心里的话,连一个字都不能说出来。 丁灵琳的手在被窝中摸索——她身上还是穿着衣服的。 所以她的脸色总算已稍微好看了些,却又问道:“我已在这里耽了多久?” 郭定道:“好像已经快三天了。” 丁灵琳几乎跳了起来:“三天?我已在这里耽了三天?你也一直都在这里?” 郭定点点头。 丁灵琳眼睛瞪得更大了:“这三天来,我难道一直都是睡着的?” 郭定道:“是的。”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因为他说的是谎话。 这三天来,丁灵琳并不是一直睡着的,她做过很多事,很多令人意想不到、哭笑不得的事。 这些事只有郭定一个人知道,他永远也不会再向别人提起。 丁灵琳咬着嘴唇,迟疑了很久,终于还是忍不住说道:“你呢?” 郭定道:“我?” 丁灵琳道:“我睡着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郭定苦笑道:“我没有于什么。” 丁灵琳仿佛松了口气,却还是板着脸道:“我希望你说的不假,因为你若是在说谎,我迟早总会查出来的。” 郭定只有听着。 丁灵琳道:“你救了我,我以后会报答你,但我若查出你在说谎,我就要你的命。” 她竟似连看都懒得看郭定一眼,冷冷道:“现在我只希望你出去,快点出去。” 郭定也没看着她。 他心里在问自己:“我究竟是在干什么?我为什么要受这种侮辱委屈?” 他走了出去,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看着他瘦削疲倦的背影消失在门外,丁灵琳反而不禁有些歉息。 她并不讨厌这个人,也并不是不知道这个人对她的感情。 可是她只有装作不知道,她绝不能让这种感情再发展下去。 因为她心里只有一个人。 叶开,她一定要赶快找到叶开。 她第一个要找的地方,当然就是鸿宾客栈。 可是鸿宾客栈里的人看见她,都好像看见了鬼,又厌恶,又恐惧。 一个用刀刺伤了自己情人的女人,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会受欢迎的。 “你们有没有见到那位叶公子?” “没有。” “你们,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叶公子的事,我们完全不知道,你为什么不到镖局里去打听打听?” 于是丁灵琳就到了虎凤镖局。 虎凤镖局的镖头们听见“丁灵琳”的名字时,表情也和鸿宾客栈的伙计们差不多。 “我们和叶大侠一向没有交往,但若要打听他的消息,不妨到八方镖局去,那里的总镖头‘铁胆震八方”戴高岗,听说是叶大侠的生死之交。”丁灵琳心里在奇怪,为什么她一直没有听说叶开有这么一个“生死之交”的朋友?她想再问,也没法子再问,她实在也很看不惯这些镖头们的脸色。’不管怎么样,反正只要找到戴高岗,就可以向出叶开的下落。 了。” 她心里总算觉得踏实了些,因为她不知道她已永远没法子再从戴高岗的嘴里问出一句话来。 八方镖局的院子里,正育几个伙计在洗刷着一辆黑漆大车。 一个身材很高、脸色很沉重的中年人,背负者双手,站在石阶上看着,正是这里的副总镖头,“铁掌开碑”杜同。 丁灵琳冲过去:“你就是戴高岗总镖头?” 她说话虽然不大客气,脸色虽然不太好看;但放毕竟还是很美的女孩子,而且很年轻。 杜同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两眼,勉强笑了笑,道:“姑娘贵姓,找他有什么事?” “我姓丁,想找他打听一个人。” 听到“丁”字,杜同的脸色已变了:“你姓丁?莫非是了灵琳?” 丁灵琳点点头道:“他在不在这里?我想当面问他几句话。” 杜同沉着脸,看着她,突然冷笑道:“你是不是想找叶开?” 丁灵琳眼睛亮了道:“你也认得叶开?他在这里?” 杜同冷冷道:“不错,他在这里,他是跟戴总镖头一起回来的,就是坐这辆车回来的。” 他脸上表情显然悲哀而愤怒,只可惜丁灵琳一点也没有看出来。 只要想到能再见叶开,别的事她已全都不在乎。 “他们在哪里?” 杜同冷笑着转过身:“你跟我来。” 大厅里阴森森的,就像是坟墓一样。因为这个大厅现在已变成了坟墓。 丁灵琳一走进去,就看见了两口棺材。 两口崭新的棺材,还没有钉上盖。 棺村里有两个人的尸体,没有头的尸体。 杜同冷冷道:“他们是一起坐车出去的,也是一起坐车回来的,只不过,他们人虽然回来了,头却没有回来。” 丁灵琳根本没有听清楚他说的话,她已认出了其中一具尸体上穿着的衣裳——生死之交! ——据说叶开和戴高岗是生死之交,他们一起出去的,现在又一起躺在棺材里。 丁灵琳只觉得整个屋子都在旋转,鸿宾客栈的伙计和八方镖局的镖头们,也都在围着她旋转,每个脸上都带着种残酷的冷笑。 “他们早已知道叶开死了?” “叶开难道真的死了?” 丁灵琳想放声大哭,却不知道自己叫出来没有。 阴森森的大厅,阴森森的灯光。 丁灵琳醒来时、发现自己还是躺在刚才倒下去的地方。 没有人来扶她一把,也没有人来安慰她一句。 杜同还是背负着双手,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她,脸上带着种说不出的憎恶之意。 丁灵琳勉强着站起来,咬着牙道:“他……他是死在谁手上的?” 杜同冷冷道:“你不知道?” 丁灵琳道:“我怎么会知道。” 杜同道:“你应该知道的。” 丁灵琳大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究竟是谁杀了他。” 杜同也在咬着牙,从牙缝里吐出两个字:“是你!” 这两个字就像是把铁锤,打得了灵琳连站都站不住了:“是我?杜同冷冷道:“若不是你先一刀刺伤了他,他怎么能败在吕迪手下?戴总镖头若不是为了要带他去治伤,又怎么会跟他一起死在车上?” 丁灵琳的心已碎裂,整个人都似碎裂。 她又想起了恶梦里的事,又想起玉箫盯着她时,那双充满了邪恶的眼睛。 ——快用这把刀去杀了叶开…… 难道那不是梦?难道她竟真的做出那种可怕的事? 丁灵琳不信,死也不信。 她冲过去,一把揪住了杜同的衣襟嘶声大呼:“你说谎。” 杜同冷冷道:“我是不是在说谎,你自己心里应该知道。” 丁灵琳大叫:“我知道你在说谎,你再说一个字我就杀了你。” 杜同冷笑,突然出手,斜砍丁灵琳的肩。 他想不到丁灵琳的武功竟然比他想象中高出很多。 他的铁掌削出,丁灵琳已突然转身,一个时拳打在他肋骨上。 他已立刻被打得撞在墙上,痛得弯下了腰。 丁灵琳却已又冲了过去,一把将他揪了起来,嘶声道:“你说,你是不是在说谎?” 杜同苍白的脸,冷汗滚滚而出,不停地喘息着,突又冷笑道:“好,你杀了我吧,你连叶开都能杀,还有什么人不能杀,只不过你就算杀了我,我还是只有这几句话。” 丁灵琳突然松开了子,全身都在发抖,抖得就像是急风中的铜铃。 大厅四周,仿佛有千百对眼睛在看着她,每双眼睛里都充满了憎恨和厌恶。 “我本该杀了你,替戴总镖头和叶开报仇的,可是你这种女人,根本不值得我们杀你,你走吧……你走吧……你走吧……” ‘我杀了叶开……我竟真的做出了这种可怕的事?”丁灵琳掩着脸狂奔,奔出了镖局,奔上了长街。街道似在旋转,天地似乎在旋转。她倒了下去,倒在街上。街上的泥泞也是冰冷的,泥泞里还带着冰碴子,可是她不在乎。街道上的人都在看着她,好像都已知道她是个杀人的女凶手。她也不在乎。她希望自己能变作泥泞,让这些人在她身上践踏,她希望自己能变作飞灰,让这刺骨的冷风将她吹散,散入泥泞中。但这时却有一只手,将她拉了起来。一只坚强稳定的手,一张充满了悲伤和同情的脸。她一直没有流泪,她已连哭都哭不出,看到了这张脸,她的眼泪才泉水般的迸发。郭定扶起了她,她却已哭倒在他怀里。他让她哭,他希望她的悲伤能发泄。等她哭够了时,她才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阴暗的斗室里。灯光昏暗,郭定正坐在孤灯下看着她,他也并没有说什么安慰她的话,可是他的目光已是种安慰。丁灵琳终于挣扎着,坐了起来,痴痴地看着那盏昏灯,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痴痴他说道:“我杀了他…是我杀了他。” 郭定道:“不是你!”他的声音温柔而坚定:“这件事根本就不能怪你。” 丁灵琳道:“这件事你知道?” 郭定道:“是我和叶开救你出来的。” 丁灵琳道:“我刺他那一刀时,你也在旁边看着?” 郭定道:“就因为我在旁边看着,所以我才知道那根本不能怪你,因为,那时的你,已根本不是你自己。” 丁灵琳垂着头,看着自己的手。不管怎么样,刀总是在这双手上,这是事实,她自己知道自己心里的歉疚和痛苦,是永远无法解脱的。无论什么人,无论用什么话安慰她都没有用。 郭定慢慢地接着又道:“你若想替叶开报仇,就不该再折磨你自己,我们应该去找的人是玉箫,是吕迪。” 丁灵琳道:“我们?” 郭定点点头:“我们,我和你。” 丁灵琳道:“但这件事却完全跟你没有关系。” 郭定道:“怎么会没有关系,你是我的朋友,叶开也是我的朋友,你们的事就是我的事。” 丁灵琳霍然拾起头,凝视着他,过了很久,才慢慢道:“你一直不肯将这件事告诉我,宁可忍受我的侮辱也不肯告诉我,为的只不过怕我伤心。” 郭定道:“我……” 丁灵琳不让他开口,抢着又道:“现在你要去替叶开报仇,也只因为你知道我绝不是玉箫和吕迪的对手。” 郭定也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因为他不敢接触她的眼光。 丁灵琳的眼睛里已没有泪:“你的意思,我已经完全明白,现在我也希望你也明白我的意思。” 郭定在听着。 丁灵琳道:“这是我的事,我不想要你管,玉箫和吕迪无论是多么可怕的人,我都有法子对付他们,也用不着你担心。” 郭定忍不住问:“你有法子?” 丁灵琳握紧了双拳,道:“我是个女人,女人要对付男人,总会有法子的。” 她的声音也变得冷酷而坚定。她本是个天真而娇美的女孩子,但现在似已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郭定的心在往下沉。 他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恐惧,他已感觉到了丁灵琳一定会做出些很可怕的事。 他想阻止,却不知怎么佯阻止。 丁灵琳站起来,慢慢地走到小窗前,看着窗外的夜色。 夜色还不深。 她忽然回过头问:“你身上有没有银子?” 郭定道:“有。” 丁灵琳道:“有多少?” 郭定道:“不少。” 丁灵琳拢了拢了头发,道:“现在时候还不太晚,我想上街去买点东西,吃顿饭,你陪我去好不好?” 酒楼果然还没有打烊,丁灵琳叫了七八样菜,她吃得很慢,还喝了点酒。 然后她就在长安城里最热闹的一条街上闲逛着,买了些胭脂花粉,买了几件色彩很鲜艳的衣服,还买了些价钱不贵、却很好看的首饰。 这些东西本就是女孩子们最喜欢的,尤其是像她这种年纪的女孩子。 这些事本来就很正常。 可是,在她这种情况下,居然还有心情做这些事,就很不正常了。 她显得很冷静。 只有一个已下了极大决心的人,才会忽然变得这么冷静。 她究竟下了什么决心? 郭定心里的那种想法更深了,但却只有默默地跟着她走,什么活都不能说。 无论她已下定决心要做什么事,她毕竟还没有做出来。 逛着逛着,忽然又逛到八方镖局,丁灵琳将手里的大包小包全都交给了郭定,从从容容地走进去。门户口的镖伙们,吃惊地看着她,居然没有人来拦阻。 因为他们都已发觉了这女孩子竟似忽然变了,变得太快,变得太可怕。 一个刚才是那么悲惨、那么激动的女孩子,竟会忽然变得如此冷静,这简直是件无法思议的事。 甚至连杜同看见她时,都觉得吃惊:“你又来干什么?” 丁灵琳道:“我想请你去转告玉箫道人和吕迪,他们若想找上官小仙,若想得到那些秘笈和宝藏,就叫他们明天中午,在鸿宾客栈等我。” 杜同道:“我……我怎么能找得到他们?” 丁灵琳道:“想法子去找,若是找不到,你就最好自己一头撞死。” 她的声音也很平静,嘴角甚至还带着微笑。 但这种微笑却比什么表情都可怕,杜同竟连一句话都不敢说了。 丁灵琳已经从从容容地走出去,居然已找了个小面馆,吃了大半碗面,又喝了一点酒。 她微笑着道:“今天的胃口很好。” 看着她的微笑,郭定也这一旬话都说不出了。 这时夜已很深,他们踏着严冬凄凉而平静的夜色,漫慢地回到小客栈,回到那间阴暗的斗室。 丁灵琳道:“我要睡觉了。” 郭定默默地点了点头,正准备出去。 丁灵琳却忽然笑了笑道:“你不必出去,这张床够我们两个人睡觉。” 丁灵琳却已拉开了被褥:“你先睡进去,我喜欢睡在外面。” 她的声音还是很平静,却像是母亲叫孩子上床睡觉一样。 郭定竟完全无法拒绝,只有直挺挺的睡下,身子紧紧的贴着墙。 丁灵琳也睡了下去,微笑着道:“今天晚上我也许会做恶梦的,你最好不要被我吓得跳起来。” 郭定点了点头。 除了点头外,他连动都不敢动。 丁灵琳忽然又轻轻地叹了口气,喃哺道:“你知不知道,我从来没有跟别的男人在一张床上睡过、我本来以为这一辈子再也不会跟别的男人睡在一张床上了……” 她的声音越说越低,过了半晌,竟似已真的睡着。 夜很静。她的呼吸很轻,轻得就像是春风。 郭定也倦了,也想睡一会儿、可他怎么能睡得着? 他的心从来也没有像这样乱过,他想起了很多事,很多他应该想的事,也有很多他不该想的事。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跟丁灵琳睡在一张床上,也做梦都没有想到,他跟一个女孩子睡在床上时,会像现在这种情况。 他是个男人,血气方刚的男人。他也有过女人,在这方面,他并不像外表看来那么严肃。 现在睡在他身旁的,正是他一生中总是梦想能得到的那个女人,自从第一眼看见她,他就对这个女人有了种连自己都无法解释的感情。 可是现在他却完全没有那种心情,他心里只有恐惧和悲伤。 他已知道丁灵琳下定决心要去做的,是什么事了。 只有一个已决心要死的女人,才会有这么可怕的改变。他也已下了决心,他绝不能让丁灵琳死,只要能让这个女人活着,他不惜去做任何事。 夜更静,冷风在窗外呼啸,他忽然发觉丁灵琳身子已开始颤抖。 不停地颤抖,不停地呻吟,不停地轻位。 星光从窗外照进来,照在她脸上,她脸上已流满了泪。 他的心也像是在被刀割着,几乎已忍不住要翻过身去,紧紧地拥抱住她,告诉她生命中还有很多值得珍惜的事,无论什么深痛的伤痕,都会慢慢的平复。 可是他不敢这么做,也不能这么样做。他只有陪着她流泪,直到泪已将干的时候,他才朦胧地睡去。 然后他的身子突然颤抖,不停地颤抖。 这时他若张开眼来,就会发现丁灵琳正在凝视着他,眼睛里也充满了悲伤、同情、怜惜和感激。 一种永远无法用言语来表达,也永远无法报答的感激…… 郭定醒来的时候,天已亮了。 丁灵琳己换了一身昨夜刚买来的衣服,正坐在窗前梳妆。 她的动作轻柔而优美,她的脸在窗外的日光下看来,显得说不出的容光焕发。 就连这阴暗的斗室,都似已因她这人而变得有了生命,有了光彩。 郭定已看得痴了。 ——假如这是他的家,假如这就是他的妻子,他一觉醒来,看见他的妻子在窗下梳妆。 那么世上还有什么样的幸福能比得上这种幸福? 他的心又在刺痛。 他不想再想下去,连想都不敢想。 他知道这光辉灿烂、美丽的一刻,只不过是死亡的前奏。 死亡的本身,有时本就很美丽的。 丁灵琳忽然道:“你醒了。” 郭定点点头,坐起来勉强笑道:“我睡得一定跟死人一样。” 丁灵琳柔声道:“你应该好好睡一觉,我知道你已有好几天没睡了。” 郭定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丁灵琳道:“好像已经快到正午。” 郭定的心沉了下去。 下午。 ——叫他们明天正午,在鸿宾客栈等我。 正午本是一天中最光明的时候,但现在对他们说来,却是死亡的时刻。 丁灵琳忽然站起来,在他面前转了个身,微笑着道:“你看我打扮得美不美?” 她的确美。 她看来从来也没有像此刻这样辉煌美丽,因为她从来也没有这么样打扮过。 她看来就像是一只初展开彩屏的孔雀。 这也许只因她直到此刻,才真正变成一个成熟的女人。 这种辉煌的美丽,却使得郭定更痛苦。 他忽然想起他母亲死的时候,在入殓时,也正是她一生中打扮得最美丽的时候。 丁灵琳凝视着他,又在问:“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在想什么?” 郭定没有回答这句话,只是痴痴地看着她,忽然问:“你要走?” 丁灵琳道:“我……我只不过出去一越。” 郭定道:“去见玉箫和吕迪?” 丁灵琳点了点头,道:“你知道,我迟早总是非要见他们一次不可的。” 郭定道:“我也迟早总是要见他们一次不可的。” 丁灵琳道:“你要陪我去?” 郭定道:“你不肯?” 丁灵琳嫣然道:“我为什么不肯,有你陪我去最好。” 郭定又怔住。 他本来想不到丁灵琳会让他去的——“这是我的事,我不要你管。” 他想不到她今天居然会改变主意。 丁灵琳微笑道:“你若要去,就得赶快起来,先洗个脸,洗脸水我已替你打好了。” 屋角果然放着一盆水。 郭定跳下床,眼睛里因兴奋而发出了光,他觉得全身都充满了力量。 他知道玉箫和吕迪都是极可怕的对手。 可是他不在乎。 这一战是胜是负,他都不在乎。 唯一重要的事,现在丁灵琳已不是一个人去死了,他忽然觉得这一战并不是没有希望的,他全身都充满了信心和力量。 他弯下腰,用双手捧起了一掬水。 冰冷的水,就像是刀锋一样,却使得他更清醒,更振奋。 丁灵琳已走过去,走到他身后,柔声道:“你也不必太着急,反正他们一定会等的。” 郭定笑道:“不错,叫他们多等等也好,我……” 这句话他没有说完,他忽然发觉一样东西撞在他后腰的穴道上。 他立刻倒下。 只听丁灵琳轻轻道:“我不能不这么做,不能让你去为我死,你一定要原谅我。” 郭定虽然听得见她的话,却不能动,也不能开口。 丁灵琳已扶起了他,扶到床上,让他躺好,站在床头看着他。 她的眼睛,又充满了怜悯、感激和悲伤:“你对我的心意,我已完全知道,你是个怎么样的人,我也完全明白,只可惜……只可惜我们相见太晚了。” 第十九章 甘为情死 /291512九月鹰飞最新章节! “只可惜我们相见太晚了。” 这就是丁灵琳对郭定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她唯一能说的一句话,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人说过这句话,也不知有多少人听过。可是除非你真的说过,真的听过,你绝对无法想象说这句话时有多少辛酸,多少痛苦。 看着丁灵琳头也不回地走出去;郭定只觉得整个人都似已变成空的,空荡荡的,飘入冷而潮湿的阴霾中,又空荡荡的,沉入万劫不复的深渊里。 严冬中难得一见的阳光、刚从东方升起,照入了阴暗的斗室。 可是对郭定来说,这屋子里已只剩下一片无际的寒冷和黑暗。 他知道自己一生中,已永远不会再有阳光和温暖,因为她这一去,是必定永远再也不会回来的了。他知道自己永远再也见不到她。 女人要对付男人,显然有很多法子,但是她要去对付的人,却实在太危险,太可怕。 何况,就算她真的能对付他们,她自己也绝不会再活着回来。 因为她本就决心去求死的。 她刺了叶开一刀,她的痛苦和悔恨,已只有“死”才能解脱。 她早已决心以“死”来赎罪。 现在玉箫和吕迪是不是已经在鸿宾客栈里等着她,等着将她宰割? 像他们那样的男人,要对付一个女人,也有很多法子的。 他们会用出什么样的法子来? 想到玉箫的丑恶,吕迪的冷酷,郭定已不敢再想下去。 寒冬中的阳光,永远是轻柔温暖的,就像是情人的抚摸。 阳光恰巧贴在他脸上,他的泪已流下来。 正午,鸿宾客栈。 丁灵琳走进去的时候,阳光已照在外面那绿色的金字招牌上。 她身上并没有戴着她的夺命金铃,也没有带任何武器。 今天她准备要用的武器,是她的决心,她的勇气,她的智慧与美丽。 她对自己充满了自信。 世上也不知有多少男人,是死在女人这种武器下的。 她的确是个非常美丽的女人,而且今天又刻意打扮过。 看见她走进去,男人的眼睛里都不禁露出爱慕和**。 只有那善良的老掌柜,却显得有些忧虑担心,仿佛已看出今天必将有灾祸降到这年轻的女孩子身上“最近他看见的凶杀和祸事已大多。丁灵琳一进门,他就从柜台里迎出来,勉强作出笑脸,问道:“是不是丁姑娘?” “是的。” “了姑娘,你的两位客人,已经在后院里等着。” 玉箫和吕迪居然真的全部来了。 丁灵琳忽然发觉自己的心在跳,跳得很快。 虽然她已下了必死的决心,但却还是不能不紧张。 她当然也知道这两个人的危险和可怕。 “来的只有两个人?” 老掌柜点点头,忽然压低声音,道:“姑娘若是没什么要紧的事,不如还是回去吧。” 丁灵琳笑了笑,道:“你明知是我约他们来的,为什么要我回去!” 老掌柜迟疑着:“因为……” 他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心里的忧虑和恐惧,只不过轻轻地叹了口气。丁灵琳已微笑着走进去,心里却并不是不知道这老人的好意。 可是她已没有第二条路走,就算明知在里面等着她的是毒蛇恶鬼,她也非去不可。 后院里刚打扫过,厅堂已打扫干净,地上光秃秃的,显得更荒寒冷落。 “那两位客人就在厅里。”带路的伙计说过这句话,立刻就悄悄退出院子。 他显然已看出今天这约会并不是好玩的。 客厅的门开着,里面并无人声,王箫道人和吕迪都不是喜欢说话的人,更不喜欢笑。 他们笑的时候,通常都只因为他们要杀的人,已死在他们面前。 丁灵琳深深地吸了口气,脸上露出最甜蜜的笑容,用最优雅的姿态走进去。 在里面等着他的,果然正是玉箫道人和吕迪。 这屋子里也只有阳光,但无论谁只要一走进来,都立刻会觉得自己好像是走人了个冰窖里。 玉箫道人就坐在迎门的一张椅子上,他要坐下来,选的永远都是最舒服的一张倚子。 他的服饰还是那么华丽,看来还是那么趾高气扬,不可一世。 屋子里虽然另外还有一个人,他却好像不知道。 他根本就从未将任何人看在眼里。 吕迪却在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就好像一个漠不关心的游人,正站在兽栏里,看着一条已垂老的狮子在笼中向他耀武扬威一样。 他苍白的脸上,带着种冷漠轻蔑的不屑之色,因为他知道这条狮子的皮毛虽华丽,但是牙己钝,爪已秃,已根本无法威胁他。 他的神色冷漠,装束简朴,屋子里虽然还有同样舒服的椅子,他却宁愿站着。 丁灵琳站在门口,看着他们,笑得更甜蜜。这两个正是极鲜明强烈的对比,她第一眼看见他们,就知道他们绝不能和平共处的。 “我姓丁。”她微笑着走进门:“叫丁灵琳。” 玉萧道人冷冷道:“我认得你。” 丁灵琳道:“你们两位彼此也认得?” 玉箫道人傲然道:“他应该知道我是谁。”他的手在轻抚着他的白玉箫:“他应该认得这管箫。” 丁灵琳笑了:“是不是每个人都应该认得这管箫?否则就该死?” 她用眼角瞟着吕迪,吕迪脸上完全没有表情。 他显然并不是个容易被打动的人。 丁灵琳眼珠子转了转,嫣然道:“我实在想不到吕公子也会来的,我……” 吕迪忽然打断了她的话,淡淡道:“你应该想得到。” 丁灵琳道:“为什么?” 吕迪道:“上官金虹留下来的宝藏和秘笈,本就很令人动心。” 丁灵琳道:“吕公子也动了心?” 吕迪道:“我也是人。” 丁灵琳道:“只可惜那宝藏和秘笈的地点,吕公子也绝不会知道的。” 吕迪承认。 丁灵琳的眼睛发着光,道:“但我却知道,只有我知道。” 吕迪道:“哦?” 丁灵琳道:“这秘密我本不愿说出来的,但现在却已不能不说。” 吕迪道:“为什么?” 丁灵琳叹了口气,笑得仿佛已有点凄凉:“因为现在叶开已死了,就凭我一个人的力量,是绝对没法子得到那宝藏的。” 昌迫道:“所以你找我们来?” 丁灵琳点点头:“我算来算去,天下的英雄豪杰,绝没有任何人能比得上两位。” 吕迪只不过在听着,玉箫却在冷笑。 丁灵琳道:“今天我请两位来,就为了要将这秘密告诉两位,因为…” 吕迪突然又打断了她的话:“你不必告诉找。” 丁灵琳怔了怔道:“为什么?” 吕迪淡淡道:“因为我已不想知道。” 丁灵琳怔住,笑容似已僵硬。 吕迪道:“但我却知道一件事。” 丁灵琳忍不住问:“什么事?” 吕迪道:“假如有两个人同时知道这秘密,能活着走出去的,就必定只有一个。”、丁灵琳却已笑不出了。 吕迪却笑了笑道:“那宝藏虽今人动心,但我却不想为了它和东海玉箫拼命。” 玉箫道人忽然也笑了笑,道:“看来你是个聪明人。” 吕迪道:“道长也已明白了她的意思?” 玉箫道人道:“她不如你聪明。” 吕迪道:“可是她也不太笨,而且很美。” 玉箫道人道:“她总是喜欢自作聪明,我一向不喜欢自作聪明的女人。” 吕迪微笑道:“世上的女人,又有几个不喜欢自作聪明?” 玉箫道人目光钉子般的盯在他脸上,冷冷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吕迪淡淡道:“我只不过在提醒道长,像她这样的女人,世上并不多。” 玉箫道人不由自主看了丁灵琳两眼,眼睛里也不禁露出赞赏之色,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可惜、实在可惜。” 吕迪道:“可惜?” 王箫道人道:“一柄剑若已有了缺口,你看不看得出?” 吕迪点点头。 玉箫道人道:“这女人已有缺口。” 吕迪道:“你看得出?” 他当然明白玉箫道人的意思,丁灵琳和叶开的关系,早已不是秘密。 玉箫道人:“我若看不出,她上次落在我手里,我已不会放过她。” 吕迪也曾听说,郭嵩阳从不用有缺口的剑,玉箫从不用有过男人的女人。 他看着玉箫道人,不再开口,眼睛里又露出种讥讽的笑意。 玉箫道人道:“你还不懂?” 吕迪道:“我只不过在奇怪。” 吕迪道:“奇怪你为什么选这张椅子坐下来??王箫道入道:“你应该看得出,这地方只有这张椅子最好。” 吕迪淡淡道:“我看得出,可是我也知道,这椅子以前一定也有人人坐过。” 他忽然结束了这次谈话,忽然从丁灵琳身旁大步走了出去。 丁灵琳的心在往下沉,血也往下沉,全身都已冰冷。 王箫道人正在看着她,从头看到脚,又从脚尖再慢慢地看到她的眼睛。 他的目光似已穿透了她的衣服。 丁灵琳只觉得自己就好像是完全**着的。 她并不是没有给男人看过,但现在她却是受不了,突然转身,想冲出去。 她并不怕死,可是也知道,这世上还有些远比死更可怕的事。 谁知她刚转身,玉箫道人已到了她面前,背负着双手,挡住了她的去路,还是用同样的眼色在看着她。 丁灵琳握着双拳,一步步后退,退到他刚才坐的那张椅子上坐下,忽然道:“我……我知道你绝不会碰我的。” 玉萧道人道:“哦?’丁灵琳道:“我的确已有了缺口,而且还是很大的缺口。” 玉箫道人笑了,微笑着道:“我本来以为你已长大了,因为你今天要来做的,本是大人做的事,现在我才知道你实在还是个孩子。” 丁灵琳从不肯承认自己是个孩子,尤其在叶开面前更不肯。 但现在她却只有承认。 玉箫道人悠悠道:“你知不知道,孩子要做大人的事,总是危险得很。” 丁灵琳鼓起勇气,道:“我却看不出现在有什么危险。” 玉箫道人道:“本来我的确从不碰已有过男人的女人,对你却可以破例一次。、丁灵琳已不能动,从脚尖到指尖都已不能动,连头都不能动。玉箫道人看着她的脸色已变了。丁灵琳只觉得他的眼睛里仿佛忽然有了种奇异的吸引力,吸引住她的目光,将她的整个人都吸住。她想挣扎,想逃避,却只能痴痴地坐在那里,看着他。他的眼睛里仿佛在闪动着碧光,就像是忽然亮起了一点鬼火。了灵琳看着这双眼睛,终于完全想起了上次的事。”……去杀叶开!拿这把刀去杀叶开。” 这次他要她做的事,是不是比上一次更可怕? 她已用尽了全身力气挣扎,冷汗已湿透了她的衣服,但她却还摆不脱。 玉箫道人眼中的那点鬼火,似已将她最后的一分力气都燃尽。 她已只有服从。 无论玉箫道人叫她做什么,她都已完全无法反抗。 就在这时,突听“砰”的一声,门突然被撞开,一个人标枪般站在门外。 玉箫道人一惊,回身怒喝:“什么人?” “嵩阳郭定。” 郭定毕竟还是及时赶来了。 他怎么能来的?是谁解开了他的穴道? 是上官小仙?还是吕迪? 他们当然知道,只要郭定一到这里,他和玉箫道人之间就必定只有一个能活着走出去。 阳光乍现,又沉没在阴云里,酷寒又征服了大地。 冷风如刀。 郭定和玉箫道人就站在这刀锋般的冷风里,两个人心里也都明白,他们之间必定要有一个倒下去。 无论谁要走出这院子,都只有一条路——从对方的尸体上走过。 郭定的剑已在手。 剑是黝黑的,暗无光华,却带着种比寒风更凛冽的杀气。 这柄剑就像是他的人一样。 玉箫却莹白圆润。 这两个人恰巧也是个极强烈鲜明的对比。 郭定凝视着他手里的玉箫,一直在尽量避免接触到他的眼睛。 王箫道人眼里的怒火又亮起,忽然问道:“你是郭嵩阳的后人?” 郭定道:“是。” 玉箫道人道:“二十年前,我已有心和郭嵩阳一较高低,只可惜他死了。” 郭定道:“我还活着。” 王箫道人冷笑道:“你算什么东西?嵩阳铁剑,在兵器谱中排名第四,你手里的剑却连一文都不值。” 郭定道:“哦?” 玉箫道人道:“你根本不配用这柄剑的。” 郭定闭上了嘴。 他也一直勉强控制着自己的怒气。 愤怒有时虽然也是种力量,但在与高手相争时,却如毒药般指令人致命。 玉箫道人盯着他,徐徐道:“据说你也是叶开的朋友。” 郭定承认。 玉箫道人道:“你们是种什么样的朋友?” 郭定道:“朋友就是朋友,真正的朋友只有一种。” 玉箫道人道:“但你们这种朋友却好像很特别。” 郭定道:“哦?” 玉箫道人冷冷道:“叶开死了后,你居然立刻就准备接收他的女人,像你这种朋友,岂非少见得很。” 郭定突然觉得一阵怒火上涌,忍不住抬起了头。 玉箫道人的眼睛正在等着他。 他的目光立刻被吸住,就像是铁钉遇到了磁石一样。 丁灵琳一直坐在椅子上,喘息着,直到此时才走到门口。 她看见了玉箫道人的眼睛,也看见了郭定的眼睛。 她的心立刻又沉下。 玉箫道人眼中的鬼火,迟早也必定会将郭定全身的力量燃尽。 她绝不能眼看着郭定跟她一样往下沉,沉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怎奈她却偏偏只有看着。 现在她绝不能提醒郭定,郭定若是分心,死得必定更快。 风更冷,阴云中仿佛又有雪花飘落。 雪落下的时候,血很可能也已溅出。 当然是郭定的血。他本不必和玉箫道人拼命的,他本来可以活得很好,很快乐。 现在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 丁灵琳知道,只有她知道。 ——还没有享受到爱情的甜蜜,却已尝尽了爱情的痛苦。 上天对他岂非不公平? 丁灵琳的泪己将落,还未落,突听玉箫道人道:“抛下你的剑,跪下。” 他的声音里,也仿佛带着种奇异的力量,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力量。 郭定握剑的手已不再稳定,整个人都似已在发抖。 玉箫道人慢慢道:“你何必再挣扎?何必再受苦?只要你一松手,所有的痛苦就完全过去了。” 死人当然不会再有痛苦。 只要一松手,就立刻可以解脱。 这实在太容易。 郭定握剑的手背上,青筋刚刚消失,力量也刚刚消失。 他的手正渐渐在放松…… 这一战已将过去,他已不必再出手。 多年来他从未曾与人近身肉搏,他已学会了更容易的法子,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将对方击倒。 这使他变得更骄傲,也变懒了。 他已走惯了近路,可是这次他终于走错了一步。 近路绝不是正路。 郭定手里的剑似已将落下,突又握紧,剑光一闪,飞击而未。 嵩阳铁剑的剑法,本不是以变化花俏见长的。 郭定的剑法也一样。 没有把握时,他绝不出手,只要一剑刺出,就必定要有效。 简单,迅速,确实,有效。 这正是“嵩阳铁剑”剑法的精华所在。 所以这一剑并没有刺向玉箫道人咽喉,胸膛的面积,远比咽喉大得多。 目标的面积越大,越不容易失手。 高手相争,只要有一点错误,就必定是致命的错误。 玉箫道人己将全部精神力量,都集中在他的眼睛上,自以为已控制了全局。 只可惜眼睛并不是武器。 无论多可怕的眼睛,也绝对无法抵挡住这雷霆闪电般的一剑。 他挥手扬起白玉箫时,剑锋已从他箫下穿过,刺入了他的胸膛。 雪花开始飘落,血也已溅出。 但却不是郭定的血——玉箫道人胸膛里溅出的血,也同样是鲜红的。 他的脸立刻扭曲,眼睛凸出,但眼中的鬼火却已灭了。 他还没有倒下去,一双凸出的眼睛,还在狠狠地瞪着郭定,忽然哼声道:“你叫郭定?” 郭定点点头,道:“镇定的定!” 玉箫道人长叹道:“你果然镇定,我却看轻了你。” 郭定道:“我却没有看轻你,我早已计划好对付你的法子。,玉箫道人惨笑道:“你用的法子很不错。”郭定道:“你用的法子却错了。” 玉箫道人道:“哦?” 郭定道:“以你的武功,本不必用这种邪魔外道的法子来对付我。” 玉箫道人一双眼睛空荡荡凝视着远方,慢慢道:“我本来的确不必用的,只不过一个人若是已学会了容易的法子求胜,就不愿再费力了……” 他说得很慢,声音里也充满了悔恨。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胜利是绝没有侥幸的,你要得胜,就一定要付出代价。 郭定也不停地叹息。 玉箫道人忽然嘶声大呼:“拔出你的剑,让我躺下去,让我死。” 剑锋还留在他的胸膛里。 他已开始不停地咳嗽,喘息。 若是不拔出这柄剑来,也许他还可以多话片刻,但现在他只求速死。 郭定道:“你……你还有什么话要留下来?” 玉箫道人道:“没有,一个字也没有。” 郭定叹道:“好,你放心死吧,我一定会安排你的后事。” 他终于拔出了他的剑。 拔剑时,他手肘向后撤,胸膛前就不免要露出空门。 突然间,“叮”的一响。白玉箫里突然有三点寒星暴射而出,钉入了他的胸膛。 郭定竞被打得仰面跌倒。 玉箫道人却还站着,喘息着,咯咯地笑道:“现在我可以放心死了,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跟着来的。” 他终于倒下去,倒在他自己的血泊中。 雪花正一片片落下来,落在他惨白的脸上…… “鸿福当头,宾至如归。” 鸿宾客栈的大门外,已贴起了春联,准备过年了。 今夜就已是除夕。 有家的客人和伙计,都已赶回家去,生意兴隆的客栈,忽然变得冷清清的。 厨房里却在忙着,因为老掌柜的家就在这客栈里,还有几个单身的伙计,也准备留下来吃年夜饭,吃完了再好好赌一场。 风中充满了烤鸡烧肉的香气,一阵阵吹到后院。 后院的厢房里,已燃起了灯。 只有久已习惯于流浪的浪子们,才知道留在逆旅中过年的滋味。 丁灵琳正坐在孤灯下,看着床上的郭定。 郭定发亮的眼睛已闭起,脸是死灰色的,若不是还有一点微弱的呼吸,看来已无异死人。 他还没有死,可是他还能活多久呢? 现在他还能活着,只因为玉箫道人的暗器上居然没有毒。 白玉永远是纯洁尊贵的。 玉箫道人的人虽然已变,他的白玉箫没有变。 他总算还是为自己保留了一点干净地,他毕竟还是个值得骄傲的人。 可是暗器发出时,两人的距离实在太近,那三枝白玉钉,几乎已打断了郭定的心脉。 他能活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 丁灵琳就这么样坐在床头,已不知坐了多久;脸上的泪痕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外面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谁?” 敲门的是个年轻的伙计,勉强带着笑,道,“我们掌柜的特地叫我来请姑娘,到前面来吃年夜饭。” “吃年夜饭?、丁灵琳心里蓦地一惊:“今天已经是除夕?” 伙计点点头。 看着这个连过年都已忘了的年轻女人,他心里也不禁觉得很同情,很难受。 丁灵琳痴痴地坐在那里,既没有说话,心里也不知在想什么。 伙计又问她两遍,她却已听不见。 黯淡的孤灯,垂死的病人,你若是她,你还有没有心去吃人家的年夜饭? 伙计轻轻地叹息一声,慢慢地关上门)退了出去、心里觉得酸酸的。 一个如此年轻,如此美丽的女孩子)遭遇为什么会如此可怜? “又过年了……又是一年。” 从丁灵琳有记忆时开始,过年的时候,总是充满了欢乐的。 从初一到十五,接连着半个月、谁也不许生气,更不许说不吉祥这本就是个吉祥的日子,可是今年呢? 外面忽然响起了一阵震耳的爆竹声。 爆竹一声除旧,桃符万点更新一一旧的一年已过去,新年中总有新希望的。 可是她还有什么希望? 爆竹声惊醒了郭定,他忽然张开眼睛,仿佛想问:“这是什么声音?”只可惜他的嘴唇虽在动,却说不出一个字。 丁灵琳明白他的意思、勉强露出笑脸,道:“明天就过年了,外面有人在放鞭炮。” ——又是一年,总算又过了一年。 郭定凝视着窗外的黑暗;希望还能看到太阳升起,可是就算看见叉如何? 他忽然开始不停地咳嗽。 丁灵琳柔声道:“你想不想喝碗热汤?今天晚上他们一定给你炖了鸡汤。” 郭定用力摇头。 丁灵琳道:“你想要什么?” 郭定看着她,终于说出三个字:“你走吧。” 丁灵琳道:“你……你要我走?” 郭定笑了笑、笑得很凄凉:“我知道我已不行了,你不必再陪着我。” 丁灵琳用力握住他的手:“我一定要陪着你,看着你好起来,我知道你一定可以话下去。” 郭定又摇了摇头,闭上眼睛。 一个人若连自己都已对自己的生命失去信心,还有谁能救他? 丁灵琳咬着嘴唇,忍着眼泪道:“你若真的觉得自己要死了,你就对不起我。” “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已准备嫁给你。”丁灵琳柔声道:“难道你要我做寡妇?” 郭定苍白的脸上,突然有了红晕:“真的?” “当然是真的。”丁灵琳又下了决心:“我们随时都可以成亲。” 只要能让郭定活下去,无论要她做什么,她都是心甘情愿的。” “明天就是个吉祥的日子,我们已不必再等。” “可是我……” “所以你一定要活下去,一定!” 老掌柜坐在柜台里,脸上已带着几分酒意。 这柜台他已坐了二十年,看来还得继续坐下去,看着人来人往。 各式各样的人,各式各样的悲欢离合,生老病死。 他看得实在太多,每当酒后,他心里总会有说不出的厌倦之意。 所以他现在情愿一个人坐在这里。 他没有想到丁灵琳会来,忍不住试探着问:“姑娘还没有睡?病人是不是已好了些?” 丁灵琳勉强笑了笑,忽然道:“明天你能不能替我办十几桌酒?” “明天?明天是大年初一,恐怕……” “一定要明天,”丁灵琳笑得很凄凉,“再迟,恐怕就来不及了。” 老掌柜迟疑着:“姑娘要请人喝春酒?” “不是春酒,是喜酒。” 老掌柜睁大了眼睛,“喜酒!难道姑娘你明天就要成亲?” 丁灵琳垂下头,又点点头。 老掌柜笑了,立刻也点点头,道:“冲冲喜也好,病人一冲喜,病马上就会好的。” 丁灵琳本就知道他绝不会明白,却也不想解释:“所以我希望这喜事能办得热闹些,越热闹越好。” 老掌柜的精神已振作,最近凶杀不样的事他已看得大多,他也希望能沾些喜气:“行,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 “明天晚上行不?” 老掌柜拍着胸:“准定就是明天晚上。” 自从认得叶开那一天开始,丁灵琳就从来没想到自己还会嫁给别人。 可是明天晚上…… 第二零章 除夕之夜 /291512九月鹰飞最新章节! 红楼,红窗,红桌子,红罗帐,什么都是红的。 上官小仙甜甜地矢着,看着叶开:“你说这样像不像洞房?” 叶开道:“不像。” 上官小仙嘟起了嘴,道:“什么地方不像?难道我不像新娘子?” 她穿着红袄,红裙,红绣鞋,脸也是红红的。 叶开的眼睛一直都在回避着她:“你像新娘子,我却不像新郎。” 他也穿着一身新衣裳,脸也被烛光映红了。 上官小仙看着他,嫣然道:“谁说你不像。” 叶开道:“我说。” 上官小仙道:“你为什么不去照照镜子。” 叶开淡淡道:“用不着照镜子,我也看得见我自己,而且看得很清楚。” 上官小仙道:“哦?” 叶开道:“我这一辈于最大的长处,就是永远都能看清我自己。” 他忽然站起来,推开窗子。窗外一片和平安静,家家户户门上都贴着鲜红的春联,几个穿着新衣、戴着新帽子的孩子正掩着耳朵,在门口放爆竹,这一切显然都是上官小仙特地为他安排的,希望这种过年的气氛让他变得开心些、最近这两天他一直很闷。 上官小仙又在问:“你喜不喜欢过年?” 叶开道:“不知道。” 上官小仙道:“怎么会不知道?” 叶开凝视着远方,除夕夜的苍穹,也和别的晚上同样黑暗。 “我好像从来也没有过过新年。” “为什么?” 叶开的眼睛里,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困惑和寂寞,过了很久,才慢慢道:“你应该知道,这世上本就有种人是绝不过年的。” “哪种人?” “没有家的人。” 流浪天涯的浪子们,他们几时享受过“过年”的吉祥和欢乐,别人在过年的时候,岂非也正是他们最寂寞的时候。 上官小仙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其实我……我一样也从来没有过过年。” “哦?” “你当然知道我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但你却永远也不会知道她晚年过的什么样的日子,别人在过年的时候,她总是抱着我,偷偷地躲在被窝里流泪。” 叶开没有回头,也没有开口。他能想象到那种情况——无论谁都必须为自己的罪孽付出代价。 林仙儿也不能例外,可是上官小仙呢?难道她一生下来就有罪? 为什么不能像别的孩子一样,享受童年的幸福欢乐?她今天变成这么样一个人,是谁造成的?是谁的错? 叶开也不禁轻轻叹息。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上官小仙幽幽地叹息着:“其实你也该知道我们本是同样的人,你对我为什么总是这么冷淡?” 叶开道:“那只因你已变了。” 上官小仙走过来,靠近他:“你认为我现在已变成个什么样砌人?” 叶开沉默,只有沉默,他从不愿当别人的面,去伤害别人。 上官小仙突然冷笑道:“你若认为我已变得和…她一样,,你就锗了。”。 叶开也知道她说的“她”是谁。 他的确认为上官小仙已变得和昔年的林仙儿一样,甚至远比林仙儿更可怕。 上官小仙忽然转过身子,盯着他的眼睛,道:“看着我,我有话问你。” 叶开苦笑道:“你问。” 上官小仙道:“我若告诉你,我这一辈子还没有男人碰过我,你信不信?” 叶开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 上官小仙道:“你若以为我对别的男人,也跟对你一样,你就更错了。” 叶开忍不住问道:“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上官小仙咬着嘴唇,道:“你心里难道还不明白?为什么还要问?” 她看着他,眼睛里充满了幽怨,无论谁看到她这双眼睛都应该明白她的感情。 难道她对叶开竟是真心的? 难道叶开真的不信? 并不是不信,而是不能相信,不敢相信。 ——叶开忽然笑了笑,说道:“今天是大年夜,我们为什么要说这种不开心的事。” 上官小仙道:“因为不管我说不说,你都是一样不开心的。”她不让叶开分辩,抢青又道:“因为我知道你心里总是在想着丁灵琳。” 叶开不能否认,只有苦笑道:“我跟她认得已不止一天了,她实在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对我也是一直都很好,”上官小仙道:“我对你不好?” 叶开道:“你们不同。” 上官小仙道:“有什么不同?” 叶开叹息着,道:“你是个很了不起的女人,你有才能,也有野心,你还有很多事可以做,可是……她却只有依靠我。” 这是他的真心话,也是他第一次对上官小仙说出真心话。现在他已不能不说,他并不是个完全不动心的木头人。 上官小仙垂下头道:“你是不是认为不论你到什么地方去了,不管你去了多久,她都会等你?” 叶开道:“她一定会等。” 上官小仙突又冷笑。 叶开道:“你不信?” 上官小仙道:“我只不过想提醒你,有些女人,是经不起考验的。” 叶开道:“我相信她。” 上官小仙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庄周的故事?” 叶开听过。 上官小仙道:“他们本来也是对恩爱夫妇,可是庄周一死,他的妻子立刻就改嫁给别人。” 叶开笑了笑,说道:“幸好我既没有妻子,也没有庄周那么大的神通,更不会装死。’他已不想再继续争辩这件事。丁灵琳对他的感情,本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本就不必要别人了解。 鞭炮声已寥落,夜更深,家家户户都已关起了门,窗子里的灯光却还亮着,孩子们已回去,等着拿压岁钱。除夕夜本就不是狂欢之夜,而是为了让家人们围炉团聚,过一个平静幸福的晚上,可是像叶开这种浪子,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享受这种幸福和平静? 他竟忽然变得很萧索,正准备转过身去找杯酒喝。就在这时,夜空中忽然响起了一阵轻微而奇特的呼哨声。一只鸽子远远地飞来,落在对面屋檐上。羽毛竟是漆黑的,黑得发亮,看来竟像是只黑鹰一样。 叶开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么不平凡的鸽子,忍不住停下脚步,多看了几眼。然后他才发现上官小仙眼睛里似已发了光。忽然也从身上拿出了个铜哨,轻轻一吹,这黑鸽子立刻飞过来,穿窗而入,落在她的手掌上,钢喙利爪,闪闪发光的眼睛,看来竟似比鹰更健壮雄猛。 这是谁家养的鸽子?叶开心里已隐隐感觉到,这鸽子的主人,一定也是个很可怕的人。鸽爪上系着个乌黑的铁管,上官小仙解下来,从面里取出了一个纸卷。 绊红的纸笺上,写满了比蝇头还小的字,上官小仙已走到灯下,很仔细地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她看得很专心,仿佛连叶开都已忘了。 叶开却在看着她,灯光照着她的脸,她嫣红的脸已变得苍白,神情严肃而沉重,在这一瞬间,她似已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变成了上官金虹。 这封书信显然非常秘密,非常重要。叶开并不想刺探别人的秘密,但对这只鸽子却还是觉得很好奇。 他看着鸽子,鸽子居然也在狠狠地盯着他。他想去摸摸它发亮的羽毛,这鸽子却突然飞起来,猛啄他的手。叶开叹了口气,喃喃道:“这么凶的鸽子倒真是天下少有。” 上官小仙忽然抬起头来笑了笑,道:“这种鸽子本来就很少有,据我所知,天下一共也只有三只。” 叶开道:“哦?”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道:“要养这么样一只鸽子,真不是容易事,能养得起它的人,天下也绝不超出三个。” 叶开更奇怪:“为什么?” 上官小仙反问道:“你知不知道这种鸽子平常吃的是什么?” 叶开摇摇头。 上官小仙道:“我就知道你永远也想不到的。” 叶开勉强笑了笑,道:“它吃的总不会是人肉吧?” 上官小仙也笑了笑,却没有回答,忽然拍了拍手唤道:“小翠。” 一个笑得很甜、酒窝很深的小姑娘,应声走了进来。 上官小仙道:“你的刀呢?” 小翠立刻就从怀里拿出一把弯弯的、柄上镶着明珠的银刀。 上官小仙道:“很好,现在你可以喂它了。” 小翠立刻解开了衣服,从身上割下片血淋淋的肉来,脸上虽已痛出了冷汗,却还是在甜甜地笑着。 那鸽子已飞起,鹰般飞过去,叼起了这片肉,飞出窗外。 它也像很多人一样,吃饭的时候,也不愿有别人在旁边看着。 叶开耸然动容,道:“它吃的真是人肉。” 上官小仙道:“非但人肉,而且一,定要从活人身上割下的肉,还一定要是年轻的女孩子。” 叶开只觉得胃在收缩,几乎已忍不住要呕吐。 上官小仙道:“你知不知道这只鸽子是从哪里飞来的?” 叶开摇摇头。 上官小仙道:‘它已飞了几千里路,而且还为我带来了一个很重要的消息,就算是我自己割块肉给它吃,我也愿意。”叶开忍不住问:“什么消息?” 上官小仙道:“魔教的消息。” 叶开又不禁动容,道:“这只鸽子的主人难道是魔教的教主?” 上官小仙道:“不是教主,是一位公主,很美的公主。” 叶开道:“她怎么会跟你通消息?” 上官小仙道:“因为她也是人,只要是人,我就有法子收买。” 叶开道:“她知道些什么?” 上官小仙道:“她只知道魔教的大天王中,已有三个人到了长安,却不知道他们在这里用的是什么身份。” 叶开道:“她也不知道这三个人的名字?” 上官小仙叹道:“就算知道也没有用,无论谁入了魔教后,都得将自己过去的一切完全放弃,连本来的名字也不能再用。” 叶开道:“所以她只知道这三个人魔教中用的名字。” 上官小仙点点头,道:“魔教中的四大天王,名字都很绝,一个叫”碟儿布”,一个叫‘多尔甲’,一个叫‘布达拉’,一个叫‘班察巴那’。这都是古老的藏文,‘碟儿布’的意思象征着智慧。‘多尔甲”的意思,象征着权法。’布达拉’是孤峰。‘班察巴那’是爱欲之神。” 上官小仙道:“现在除了多尔甲天王还留守在魔山之外,其余的三大天王,都已到了长安。” 叶开道:“这消息可靠。” 上官小仙道:“绝对可靠。” 叶开道:“你也猜不出他们是谁?” 上官小仙道:“我只想到了一个人,‘班察巴那’天王,很可能就是玉萧道人。” 玉箫道人这一生中,的确充满了爱欲。 叶开道:“你能不能从玉箫道人口中,问出那两个人来?” 上官小仙道:“不能。” 叶开道:“你也不能?” 上官小仙道:“我就算有法子能让各种人说实话,也有一种人是例外。” 叶开道:“死人?” 上官小仙点点头。 叶开道:“怎么死的?” 上官小仙道:“有人杀了他。” 叶开道:“是谁杀了东海玉箫?” 上官小仙淡淡道:“在这长安城里,能杀他的人并不止一个。” 叶开沉思着,忽然长长叹息,道:“我在这里才不过十来天,长安城里却似已有很多变化,发生了很多事。” 上官小仙凝视着他,轻轻道:“你是不是已想走?” 叶开勉强笑了笑,道:“我的伤已好了。” 上官小仙目中又露出幽怨之色,道:“伤一好就要走?” 叶开避开了她的眼睛,道:“我迟早总是要走的。” 上官小仙道:“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叶开道:“明天……”他勉强笑着说:“我若是明天走,还可以到长安城去拜拜年。” 上官小仙咬着嘴唇,居然也笑了笑,道:“除了拜年外,你还可以赶上一顿喜酒。” 叶开道:“谁的喜酒?” 上官小仙淡淡道:“当然是你的朋友,一个跟你很要好的朋友。” 第二一章 鸿宾客栈 /291512九月鹰飞最新章节! 叶开真的走了。 上官小仙居然没有留他,只不过挽住他的手,一直送他到街头。 无论谁看到他们,都一定会认为他们是珠联壁合,很理想的一对。但他们究竟是情人?是朋友?还是冤家对头?这只怕连他们自己都分不清楚。 上官小仙很沉默,显得心事重重。叶开这一走,是不是还可能回到她身边来?他们还有没有相聚的时候? 未来的事,又有谁能知道?谁敢预测? 叶开忽然道:“我想了很久,却还是想不出碟儿布和布达拉天王是什么人。” 上官小仙幽幽地一笑,道:“既然想不出,又何必去想?” 叶开道:“我不能不想。” 上官小仙轻轻叹道:“人们为什么总是要去想一些他本不该想的事。” 叶开不敢回答这句话,也不回答。 他只有沉默,沉默了很久,却又忍不住道:“我想,‘碟儿布’天王一定是个很有智谋的人,‘布达拉’天王一定很孤高骄傲。” 上官小仙点点头:“魔教中取的名字,当然绝不会是没有道理的。” 叶开道:“以你看,现在长安城里最有智慧的人是谁?” 上官小仙道:“是你!” 上官小仙接道:“只有智者,才有慧剑。” ——只有你的慧剑,才能斩断我要缠住你的情丝。 这句话她并没有说出来,也不必说出未,叶开当然能了解。 他在苦笑:“大智若愚,真正的聪明人,看起来也许像个呆子。” 上官小仙也笑了笑,道:“长安城里,看来像呆子的人阎不少,真正的呆子也不少。” 叶开道:“你认为最骄傲的人是谁?” 上官小仙道:“你!” 上官小仙淡淡道:“只有最骄傲的人,才会拒绝别人的真情好意。” 她说的“别人”当然就是她自己。 ——难道她对叶开真的有一番真情? 叶开转过头,遥视着远方的一朵白云,世上又有几个人能像白云般悠闲自在,无拘无束? 每个人心里岂非都有把锁链? 上官小仙忽然又问道:“除了你之外,也许还有一两个人。” 叶开道:“谁?” 上官小仙道:“吕迪、郭定。” 叶开道:“他们当然都绝不是魔教中的人。” 上官小仙道:“是不是因为他们的出身好,家世好,所以就不会入魔教?” 叶开道:“我只不过觉得他们都没有魔教门下的那种邪气。” 上官小仙道:“不管怎么样,‘碟儿市’和‘布拉达’都已在长安城,也许就是你最想不到的两、人,因为他们的行踪一向都是别人永远想不到的,这才真正是魔教最邪的地方。” 叶开叹了口气,也不禁露出优虑之色。 魔教门下,不到绝对必要时,是永远也不会露出形迹来的,往往要等到已死在他们手里时,才能看出他们的真面目。 他们这次到长安来,真正要找的对象是谁? 是上官小仙?还是叶开? 叶开勉强笑道:“只要他们的确已到了长安城,我迟早总会找到他们的。” 上官小仙道:“因为,今天你一定要先到鸿宾客栈去喝酒。”她美丽的眼睛里,带着种针尖般的笑意:“因为你若不去,有很多人都会伤心的!” 但叶开却没有到鸿宾客栈去,直到黄昏前,他还没有在鸿宾客栈出现过。 大年初一,午后。 今天上午时,天气居然很晴朗,蓝夭白云,阳光照耀,大地已有了春色。 郭定的气色看来也好得多了,“人逢喜事精神爽”,一句已说了几千几百年的话,多多少少总是有些道理的。 丁灵琳正捧着碗参汤,在一口一口地喂他。 他们一直很少说话,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心里更不知是甜? 是酸?是苦? 人生岂非本就是这样子的。 命运的安排,既然没有人能反抗,那么他们又何必? 丁灵琳也扫“起了精神,露出了笑脸,看来就像是这冬天的阳光一样。郭定想多看她几眼,又不敢,只有垂着头看着她一双白生生的手,忽然道:“这人参是不是很贵?” 丁灵琳点点头。 郭定道:“我们能买得起?” 了灵琳道:“买不起。” 郭定道:“那么你是……” 丁灵琳突然一笑,道:“这是我赊来的,因为我想今天一定有很多人会送礼来,长安城里,一定有很多人要来看看我们,喝两杯我们的喜酒,这些人一定都不会是很小气的人。” 郭定迟疑着,道:“我们的事,已经有很多人知道?” 丁灵琳点点头,道:“所以我已叫掌柜的替我们准备了十二桌喜酒。” 郭定忍不住抬起头,看着她,也不知是欢喜,还是悲伤:“其实你本不必这么做的,我……” 丁灵琳没有让他说下去,握住了他的手,柔声道:“你只要打起精神来,赶快把伤养好,千万不要让我做寡妇。” 郭定也笑了,笑得虽辛酸,却也带有几分甜蜜。 不管怎么样,他都已下了决心,要好好照顾这个可爱的女人,照顾她一辈子。 就凭这点决心,他已不会死。 一个人自己心生的斗志,往往比任何药都有效。 老掌枢的忽然在门外呼唤:“丁姑娘,你已该出来打扮打扮了,我也找人来替郭公子洗洗澡换衣裳。” 丁灵琳拍了拍郭定的手,推门走出去,看着这善良的老人,忍不住轻轻叹道:“你真是个好人。”原来这世界上还是到处都有好人的。 老掌柜微笑道:“今天是大年初一,我只盼望今年大家都过得顺遂,大家都开心。” 他是个好人,所以才会有这种愿望,可是他的愿望是不是能实现? 丁灵琳心里忽然觉得一“阵酸软,泪珠已几乎忍不住要流下来。她振作精神,勉强笑了笑,忽然问道:“现在是不是已经有人送了礼来?” 老掌柜笑道:“送礼的人可真不少,我已把送来的礼都记了帐,丁姑娘是不是想去看看?” 丁灵琳很想去看看。 她已想到一定会有很多奇怪的人,送一些奇怪的礼物来。 丁灵琳想到了很多事,却还是没有想到,第一个送礼的人,竟是“飞狐”杨天! 帐簿上第一个名字就是他! “杨天:礼品四色。珠花一对,碧玉镯一双,赤金头面全套;纯金古钱四十枚,共重四百两。” 纯金古钱,这意思显然是说,他的礼是代表金钱帮送的,也就是代表上官小仙送的。 丁灵琳握紧双拳,心里不禁在冷笑。她希望上官小仙晚上不喝喜酒。 吕迪居然也送了礼来,是和八方镖局的杜同一起送来的,除了礼品四包外,还有“极品伤药一瓶”。 丁灵琳又不禁冷笑。 她已决心不用这瓶药,不管吕迪是不是真的好意,她都不能冒这种险。 还有些人的名字,丁灵琳似曾相识,却又记不太清了,这些人好像都是丁家的世家旧友。 丁家本就是武林的世家,故旧满天下,其中当然也有很多人到了长安。 可是丁家的人呢?这个也曾在武林中显赫一时的家族,如今已变成什么样子? 丁灵琳连想都不敢想。 她继续看下去,又看到一个意外的名字。 崔玉贞。 她居然还没有死。 这些日子来,她为什么一下都没有出现过?她是不是也已知道叶开的死讯? 老掌柜在旁边微笑道:“我实在想不到丁姑娘在长安城里竟有这么多朋友,今天晚上,想必一定热闹得很。” 他们的喜事看来确实已轰动了长安。 丁灵琳忽然发现自己原来也是个名人一那是不是因为叶开? 她又禁止自己再想下去,无论如何,她今天绝不能去想叶开,至少今天……今天绝不想。 她看到最后一个名字,心忽然沉了下去。 “南官浪,字画一卷。” 她知道这名字,也知道这个人。 每个世家大族中,都必定会有一两个特别凶狠恶毒的人。 南宫浪就是“南官世家”中最可怕的人。 他是个声名狼藉的大盗,是南官世家的不肖子弟,但他却也是南官远的嫡亲叔叔。 南官远已伤在郭定剑下,南宫浪忽然在这里出现,是为了什么? 丁灵琳忍不住问:“你看过这人送来的字画没有?” 老掌柜摇摇头,道:“丁姑娘若是想看看,我现在就可以去拿出来。” 丁灵琳当然也很想看看。 画卷已展开,上面只画着两个人。 一个人手握长剑,站在一对红烛前,剑上还在滴着血。 他身上的衣着剑饰,都画得很生动,但一张脸却是空白的。 这个人竟没有脸。 另一个人已倒在他剑下,身上穿的,赫然竞是郭定的打扮。 丁灵琳脸色已变了。 南宫浪的意思已很明显,他是来替南宫远复仇的,他今天晚上就要郭定死在他的剑下,死在喜堂里的那对龙凤花烛前。 郭定已受了重伤,已没有反抗之力。 老掌柜的也已看出她的恐惧,急着要将这卷画收起来,忽听外面有人问:“这里是不是鸿宾客栈?” 问话的是个黄袍黑发的中年人,身上的长袍盖膝,黄得发亮,黄得像是金子,一张脸却是阴惨惨的,全无表情。 就这么样一个人,看来已经很奇秘诡异,更奇怪的是,他身后还有三个人,装束神情居然也跟他完全一模一样。 老掌柜心里虽然有点发毛,却不能不打起笑脸:“小号正是鸿宾。” 黄衣人道:“郭定郭公子和了灵琳丁姑娘的喜事,是不是就在这里?” “正是在这里。” 老掌柜偷偷看了丁灵琳一眼,丁灵琳脸上也带着很惊奇的表情。 显然也不认得这四个人。 她既然没有反应,老掌柜只有搭汕着间道,“客官是来找郭公子的?” 黄衣人道:“不是。” “是来送礼的?” “也不是。” 老掌柜勉强赔笑,道:“不送礼也一样可以喝喜酒,四位就请后面坐,先请用茶。” 黄衣道:“我们不喝茶,也不是来喝喜酒的。” 丁灵琳忽然笑了笑,道:“那么你们莫非想来看新娘子?” 黄衣人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道:“你就是新娘子?” 丁灵琳点点头,道:“所以你们假如要看,现在就可看了。” 黄衣人翻了翻白眼,道:“我们要来看的并不是新娘‘氏”丁灵琳道:“你们来看什么?” 黄衣人道:“来看看今天晚上有没有敢到这里来惹是生非的人。” 丁灵琳眨了眨眼,道:“假如有呢?” 黄衣人冷冷道:“不能有,也不会有。” 了灵琳道:“为什么?” 黄衣人道:“因为我们已奉命保护这里的安全,保护新人平平安安地迸洞房。” 丁灵琳道:“有你们在这里,就不会再有人来惹是生非?” 黄衣人道“若是有一个人敢来,长安城里今夜就要多一个死人。” 丁灵琳道:“若有一百个人敢来,长安城里就要多一百个死人?” 黄衣人道:“多一百零四个。” 这句话已说得很明白,他们四人显然不是一百个人的放手,可是来的人也休想活着回去。 丁灵琳轻轻吐出口气,道:“你们是奉了谁的命令而来的?” 黄衣人一句话也不再说,板着脸,一个跟着一个,走进了摆喜酒的大厅。 然后四个人就分成四个方向,动也不动地站在四个角落里。 老掌柜的也不禁吐出口气,还没有开口,突然外面已有人在问:“这里是不是鸿宾客栈?” 这次来的,竟是个鹑衣百结、披头散发的乞丐,还背着只破破烂烂的大麻袋。 他当然不会是来送礼的,世上只有要钱要食的乞丐,从来也没有送礼的乞丐。 老掌柜皱了皱眉,道:“你来得大早了,现在还没有到发赏的时候。” 这乞丐却冷笑了一声,道:“你怎么知道我是来讨赏的?” 老掌柜怔了怔道:“你不是?” 乞丐冷冷道:“你就算把这客栈送给我,我也未必会要,”乞丐的口气倒不小。 老掌柜苦笑道:“难道你也是米喝喜酒的?” “不是。” “你来干什么?” “来送礼。” 像送礼的不送,不像送礼来的,反而送来了。 老掌柜叹了口气道:“礼物在哪里?” “就在这里。” 乞丐将背上的破麻袋往柜台上一,掷,十几颗晶莹圆润的珍珠,的溜溜从麻袋里滚了出来。 老掌柜怔住。 丁灵琳也吃了一惊。 就只这十几颗珍珠,已价值不菲,她虽然生长在豪富之家,却也很少见到过。 谁知麻袋里的东西还不止这些,一打开麻袋,满屋都是珠光宝气,珍珠、玛瑙、猫儿眼、祖母绿,奇珍异宝,数也数不清,也不知有多少。 老掌柜已张大了眼睛,连嘴都合不拢来,他连做梦都没有看见过这么多珠宝。 乞丐道:“这些都是送给丁姑娘添妆的,你好生收下。” 老掌柜倒抽了口凉气,赔笑道:“大爷高姓?” 乞丐冷冷道:“我不是大爷,我是个穷要饭的。” 他身子一转,人已到了门外,身手之快,江湖中也不多见。 丁灵琳想拦住他,已来不及了,再赶出去,街上人来人往,却已看不见乞丐的影子。 他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送如此重的礼? 老掌柜忽然道:“这里还有张拜帖。” 鲜红的拜帖,上面写着:郭公子、丁姑娘大喜!碟儿布、多布甲、布达拉、班索巴那同贺。 丁灵琳又怔住。 老掌柜道:“丁姑娘也不认得他们四位?” 丁灵琳苦笑道:“非但不认得,连这四个名字都没听过。” 像这么稀奇古怪的名字,听过的人确实不多。 老掌柜皱眉道:“姑娘着连他们的名字都未听过,他们怎么会送如此重的礼?”丁灵琳也想不通。 老掌柜只好笑了笑,道:“不管怎样,人家送礼来,总是好意。” 了灵琳叹了口气,还没有开口,外面居然又有人在问:“这里是不是鸿宾客栈?” 完全同样的一句话,来的却是完全不同的三个人。 前两次来的人,已经是怪人,这次来的人却更奇怪。 如此严寒天气,这个人身上居然只穿着件蓝衫,头上却戴顶形式奇古的高帽,蜡黄的脸,稀稀疏疏的山羊胡子,看来仿佛大病初愈,却又偏偏一点都不怕冷。 他左手拿着把雨伞,右手提着口箱子,雨伞很破旧,箱子却很好看,看来非革非木,虽不知用什么做的,但无论谁都可以看得出这是口很值钱、也很特别的箱予,手把上甚至镶着碧玉。 他身上穿的虽单薄,气派却很大,两眼上翻,冷冷道:“这里是不是有个姓郭的在办喜事?” 老掌柜点点头,看着他手里的箱子,试探着问:“客官是来送礼的?” “不是。” “是来喝喜酒的?” “也不是。” 老掌柜只有苦笑,连问都没法子再问下去了。 丁灵琳却忽然问道:“你就是南官浪?” 蓝衣人冷笑,道:“南官浪算什么东西。” 丁灵琳松了口气,展颜笑道:“他的确不是个东西。” 蓝衣人道:“我是东西。” 丁灵琳怔了怔,自己说自己是“东西”的人,她也是从来没见过。 蓝衣人板着脸,道:“你为什么不问,我是什么东西?” 丁灵琳道:“我正想间。” 蓝衣人道:“我是礼物,”丁灵琳道:“你姓李?” 蓝衣人道:“不是姓李,是礼物,”丁灵琳睁大了眼睛,看着他,这个人的确像是个怪物。怪物她倒见过,可是一个会说话、会走路的“怪物”,她简直连听都没听过。 蓝衣人道:“你就是丁灵琳?” 丁灵琳点点头。 蓝衣人道:“所以有人送我来做贺礼,你懂不懂?” 丁灵琳还是不懂,试探着问道:“你是说,有人把你当做礼物送给我?” 蓝衣人叹口气,说道:“你总算懂了。” 丁灵琳道:“我不懂。” 蓝衣人皱眉道:“还不懂?” 丁灵琳苦笑道:“我要你这么样一个礼物于什么?” 蓝衣人道:“当然有用。” 丁灵琳道:“有什么用?” 蓝衣人道:“我能救人的命。” 丁灵琳道:“救谁的命?” 蓝衣人道:“救你老公郭定。” 丁灵琳动容道:“你能救得了他?” 蓝衣人冷冷道:“我若救不了他,天下就绝没有第二个人还能救得了他。” 丁灵琳看着他奇异的装束,蜡黄的脸,看着他左手的雨伞,右手的箱下。 她的脸忽然间因兴奋而发红。 蓝衣人沉着脸道:“我不是来给你看的,也不喜欢你盯着我看。” 丁灵琳眼睛里发着光,道:“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了。” 蓝衣人道:“我是谁?” 丁灵琳道:“你姓葛,你就是‘万宝箱,乾坤伞,阎王没法管’葛病。” 蓝衣人道:“你见过葛病?” 丁灵琳道:“我没有见过,可是我听叶开谈起过。” 蓝衣人道:“哦?” 丁灵琳道:“他说葛病从小就多病,而且没有人能治得了他的病,所以他就想法子自己治,到后来竟成了天下第一神医,连阎王都管不了他,因为死人也常常被他救活。” 蓝衣人突然又冷笑,道:“叶开又算是什么东西?” 丁灵琳道:“他不是东西,他是你的朋友,我知道……” 她忽然过去,用力握住蓝衣人的手,喘息着道:“是不是叶开叫你来的?他是不是还没有死?” 蓝衣人冷冷道:“你找错人了。” 丁灵琳道:“我没有。” 蓝衣人道:“你是新娘子,你应该去找你的老公,为什么拉住我?” 他话里显然还有深意。 ——你既然已嫁给了郭定,就不该再拉住我,也不该再找叶开。 丁灵琳的手慢慢松开,垂下,头也垂下,黯然道:“也许我真的找错人了。” 蓝衣人道:“但我却没有找错。” 刁一灵琳道:“你……你要找郭定?” 蓝衣人点点头,道:“你若不想做寡妇,就赶快带我去。” 珠宝还堆在柜台上,蓝衣人一直连看都没有看一眼,门外的冷风,却偏偏要将那张血红的拜帖吹到他脚下。 他也没有去捡,只不过低头看了一眼。 只看了一眼,他脸上也已露出种奇怪的表情,忽然道:“这是谁送来的?” 丁灵琳道:“是个乞丐。” 蓝衣人道:“什么样的乞丐?” 丁灵琳迟疑着,她没有弄清楚,她的心太乱。 老掌柜总算还比较清醒冷静,道:“是个年纪不太大的乞丐,总是喜欢翻白眼,说起话来,总像是要找人吵架。” 丁灵琳也想起了一件:“他的身法很快,而且很奇怪。” 蓝衣人道:“哪点奇怪?” 丁灵琳道,“他身子打转的时候,就像是个陀螺一样。” 蓝衣人沉着脸,过了很久,忽然又问道:“这些珠宝里,是不是有块上面刻着四个妖魔的玉牌?” “有的。” 老掌柜很快就找了出来,上面刻着的,是四个魔神,一个手执智磐,一个手执法杖,一个手托山峰,还有一个手里竟托着个**的女人。蓝衣人看着这块玉牌,瞳孔似在收缩。 丁灵琳忍不住问:“你知道这个人是谁?” 蓝衣人没有回答,却在冷笑。 郭定居然已能站起来。这蓝衣人的神通,竟似真的连阎王都没法子管。可是丁灵琳要谢他的时候,就发现他已不见了,丁灵琳也没法子去找他。她已穿上了新娘子的吉服,老掌柜请来的喜娘,正在替她抹最后一点胭脂。 客人们已到了很多,其中是不是有他们的熟人?杨天和吕迪是不是已来了?丁灵琳完全不知道。她现在当然不能再出去东张西望,她坐在床沿,全身似已完全僵硬。 外面乐声悠扬,一个喜娘跑出去看了看,又跑回来悄悄道:“客人已快坐满了,新郎倌也已经在等着拜天地,新娘子也该出去了。” 丁灵琳没有动。 ——葛病是不是叶开找来的?叶开是不是还没有死? 她的心在绞痛。 在外面等着的若是叶开,她早已像燕子般飞了出去。 一一一叶开呢? 丁灵琳勉强忍耐着,控制着自己,现在绝不能让眼泪滚下来。这本是她自己心甘情愿的。郭定是个好人,也是条男子汉,对她的感情,也许比叶开更深厚真挚。 叶开对她总是忽冷忽热,吊儿郎当的样子。何况,郭定还救了她的命,为了报恩而嫁的女人,她并不是第一个。她在安慰自己,劝自己,可是她心里还是忍不住要问自己,“这样究竟是对?还是错?” 这问题永远也没有人能回答的。 乐声渐急,外面已有人来催了。丁灵琳终于站起来,仿佛已用尽了全身力气,才站起来。喜娘用红中蒙住了她的脸,两个人扶着她。 慢慢地走了出去。走过长廊,走过院子,大厅里吵得很,有各式各样的声音。只可惜其中偏偏少了一种她最想听的声音——叶开的笑声。 现在无论叶开是不是还活着,都已不重要了。 她已走到郭定身旁,已听见了喜官在大声道:“一拜天地。” 喜娘们正准备扶着她拜下去,突听一声惊呼,一阵衣袂带风声来到她面前。 南官浪? 丁灵琳立刻想起了那幅画,想起了画上那个没有脸的人,那柄滴着血的剑。她再也顾不了别的,忽然抬起手,掀起了蒙在脸上的红中。她立刻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黑衣佩剑、脸色惨白、就像是幽灵般突然出现的人。这人就站在她面前,手里还提着檀木匣子。守在四角的黄衣人已准备转过来,郭定的脸上也已变了颜色。 丁灵琳忽然冷笑,道:“南官浪,我就知道你会未的。” 黑衣人摇摇头,道:“我不是南宫浪。” 丁灵琳道:“你不是?” 黑衣人道:“我是来送礼的。” 丁灵琳道:“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来送礼?” 黑衣人道:“虽然送得迟了些,总比不送好。” 丁灵琳看着他手里提着的檀木匣子,道:“这就是你送来的礼?” 黑衣人点点头,一只手托起木匣,一只手掀开盖子。站在丁灵琳旁边的喜娘忽然大叫一声,晕了过去。她已看见了匣子里装的是什么,这黑衣人送来的礼物,竟是颗血淋淋的人头。 是谁的人头? 龙凤花烛高燃,是红的,鲜红。血也是红的,还没有干。丁灵琳的脸却已惨白。 黑衣人看着她,淡淡道:“你若认为我送的礼有恶意,你就错了。” 丁灵琳冷笑道:“这难道还是好意?” 黑衣人道:“非但是好意,而且我可以保证,今天来的客人里,绝没有任何人送的礼比我这份礼更贵重。” 丁灵琳道:“哦?” 黑衣人指着匣子里的人头,道:“因为这个人若是不死,两位今天只怕就很难平平安安地过你们的洞房花烛夜。” 丁灵琳道:“这个人是谁?” 黑衣人道:“是个一心要来取你们颈上人头的人。” 丁灵琳耸然失声,道:“是南宫浪?” 黑衣人道:“不错,就是他。” 丁灵琳轻轻吐出口气,道:“你是谁?” 黑衣人道:“本来也是南官浪的仇人。” 丁灵琳道:“现在呢?” 黑衣人道:“现在是个已送过了礼,正等着要喝喜酒的客人。” 丁灵琳看着他,忽然发现自己好像已没有什么话可以再问。 大厅中拥挤着各式各样的人,人丛里突然有个针一般尖锐的声音冷冷道:“戴着人皮面具来喝喜酒,只怕很不方便。” 黑衣人脸上虽然还是全无表情,瞳孔却已突然收缩,厉声道:“什么人?” 那声音冷笑道:“你永远不会知道我是谁的,我却知道你就是南官浪。” 黑衣人突然出手,连匣子带人头,一起向丁灵琳脸上摔了过去,背后的剑已出鞘。 剑光一闪,直刺郭定胸膛。 这变化实在太快,他的出手更快。 郭定能站着已很勉强,哪里还能避得开他这闪电般的一剑。 丁灵琳也只有看着。 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迎面摔过来,无论谁都会吃一惊的。 等她躲过去时,剑锋距离郭定的胸膛已不及一尺。 她手里纵然有夺命的金镖,也未必来得及出手,何况新娘子身上,当然绝不会带着凶器。 ——没有脸的人,滴着血的剑。 眼看着那幅图画已将变为真实,眼看着郭定已将死在他剑下。 这世上几乎没有人能救得了他。 就在这一瞬间,突然又有刀光一闪。 雪亮的刀光,比闪电还快,比闪电还亮,仿佛是从左边的窗外射人的。 刀光一亮起,丁灵琳已穿窗而出,抛下满堂的宾客,抛下了剑锋下的郭定。 抛下了一切! 因为她知道这一刀必定能救得了郭定!必定能击退这黑衣人! 这是救命的刀!已救过无数人的命! 她知道,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发出这一刀。 只有一个人! 她绝不能让这个人就这么样一走了之,她就算死,也要再看一看这个人。 第二二章 四大天王 /291512九月鹰飞最新章节! 夜色深沉。 夜空中只有几点疏星,淡淡的星光下,远处仿佛有条人影一闪。 她追得虽然快,这个人却更快。 她穿窗而出,但这个人已到了十丈开外。 可是她并不放弃,她明知自己是绝对迫不上这个人的,可是她一定要追。 她用出了全身的力量追过去。 远处更黑暗,连人影都看不见了。横巷里有个古老的柯堂,还燃着盏孤灯。 在这古老的长安城里,到处都可以看到这种词堂,破旧,冷落,无人。 她忽然停下来,放声大呼! “叶开,我知道是你,我知道你还没有走远,一定还听得见我说话。” 黑暗中寂无回应,只有几株还未凋零的古柏,在寒风中叹息。 “不管你想不想出来见我,你都该听完我说的话。” 她咬着嘴唇,勉强忍住眼泪。 “我并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你若不愿再见我,我亦不怪你,但是……但是我可以死!” 她忽然用力撕开衣襟,露出**的胸膛。 在黑暗中看来,她的胸膛像缎子般发着光,风却冷如刀。 她身子又开始不停的发抖。 “我知道你也许不相信我,我知道……但是这一次我却死给你看!” 她伸出颤抖的手,从头上拔下恨八寸长的金钗,用全身力气,往自己心口刺下去。 她是真的想死! 对她说来,这世界已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地方。 家既惨变,兄妹飘零,天上地下,她已只剩下一个可以依赖的人。 她本已决心一辈子跟着这个人,可是现在这个人却已连见都不愿再见她一面。 金钗刺入胸膛,鲜血溅出。 就在这时,黑暗中忽然有条人影轻云般飞过来,握住了她的手。 “叮”的一声,金钗落在屋脊上。鲜红的血,流过白皙的胸膛。 她终于看见了这个人,这个令她魂牵梦萦、无论死活部忘不了的人! 她终于见到叶开。 夜色凄迷,淡淡的星光,照着叶开的脸。 他看来仿佛还是老样子,眼睛还是那么明亮,嘴角还是带着微笑。 可是你若仔细看一看,你就会发现,他的眼睛发亮,只不过是因为泪光。 他虽然还是在笑,笑容中却充满了凄凉和悲伤。 “你不必这么样做的,”他轻轻叹息,柔声道:“你为什么要伤害自己?” 丁灵琳看着他,痴痴地看着他,整个人都似已痴了。 相见不如不见。 ……为什么苍天一定要安排他们再见这一次?为什么? 叶开显然也在勉强控制着自己:“我知道你没有对不起我,你也没有锗,锗的是我。” “你……” 叶开不让她说下去:“你什么都不必说,我什么都知道。” “你……你真的知道?” 叶开点点头,黯然道:“我若是你,我一定也会这么样做,郭定是个很有前途的年轻人,是个好人,你当然绝不能看着他为你而死。” 丁灵琳泪水又春泉般涌出:“可是我……” “你是个很善良的女孩子,你知道只有这么样做,才能让郭定觉得还可以活下去。” 叶开叹息道:“一个人若己连自己都不想再活下去,天下就绝对再也没有人能救得了他,连葛病也一样不能。” 他的确了解郭定,更了解她。 世上绝没有任何事件比这种同情和了解更珍贵。 丁灵琳就像是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忽然扑在他怀里,放声痛哭起来。 叶开就让她哭。 哭也是种发泄,他希望她心里的委屈和悲痛,能随着她的眼泪一起流出来。 可是他自己呢? 他绝不能哭,甚至连默默地流几滴眼泪都不行,他知道在他们两个人之间,至少,要有一个人是坚强的。 他一定要坚强起来,无论多么大的委屈和悲痛,他都一定要想法子隐藏在心里,咬着牙忍受。 他能忍受。 夜更深,风更冷。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的痛哭终于变成了低位,叶开才轻轻推开她,道:“你应该回去了。” 丁灵琳愕然道:“你叫我回去?回到哪里去?” 叶开道:“回到你刚才出来的地方。”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道:“别人一定已等得很着急。” 丁灵琳的人突又冰冷僵硬:“你……你还是要我回去嫁给郭定?” 叶开硬起了心肠道:“你绝不能这么抛下他。你也应知道,你若这样一走,他一定没法子再活下去。” 丁灵琳也不能不承认,郭定之所以还有求生的斗志,全是因为她。 叶开的心已抽紧:“郭定若真的死了,非但我绝不能原谅你,你自己也一定永远不会原谅自己的。” ——那么,我们两个人就算能在一起,也必将痛苦一辈子。 他没有说出下面的话,他知道丁灵琳一定也能了解。 丁灵琳垂着头,过了很久,才凄凉道:“我回去,你呢?” “我能活得下去的。”叶开想勉强自己笑一笑,却笑不出:“你应该知道我一向是个坚强的人。” “我们以后难道永远也不能再见?” “当然还能再见。” 叶开的心在刺痛,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说谎,他不能不这么样说“……只要事情过去,我们当然还能再见。” 丁灵琳忽然抬起头,盯着他:“好,我答应你,我回去,可是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若是事情已过去,我还是找不到你,所以你一定要告诉我,你在哪里?” 叶开避开了她的目光:“只要知道事情己过去,用不着你找我,我会去找你。” 丁灵琳道:“我若能好好解决所有的事,郭定若能好好的活着,你就会来找我?” 叶开点点头。 “你说的是真话?你真的没有骗我?” “真的。” 叶开的心已碎了。 他自己知道自己说的并不是真活,但丁灵琳却已完全相信。 ——人们为什么总是要欺骗一个对自己最信任的人? 因为他无可奈何。 ——生命中为什么要有这么多无可奈何的悲伤和痛苦? 他不知道,也无法了解。 他只知道自己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一条寂寞而漫长的路。 ——个真正的男子汉,若是到了必要的时候,总会牺牲自己,成全别人的。 丁灵琳终于下定决心:“好,我现在就走,我相信你。” “我……我以后一定会去找你。” 丁灵琳点点头,慢慢地转过身,仿佛已不敢再多看他一眼。 她生怕自己会改变主意。 她转过身,将星光留在背后,将生命也留在背后,她用力握紧双拳,用出了所有的力量,终于说出了三个字:“你走吧。” 叶开走了。 他没有再说一句话,他不敢再说。他也用出了所有的力量,才控制住自己。 寒风如刀,他迎风飞奔,奔了很久,然后就弯下了腰,开始不停呕吐。 丁灵琳也在呕吐。 她不停地呕吐,连胆汁苦水都吐出来了。 可是她已下定决心,叶开既然还没有死,她就绝不能嫁给别人。 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能去嫁别人,就算死,也不能。 她已决心要回去告诉郭定,将她的感情、她的痛苦都告诉郭定。 郭定若真的是个男子汉,就应该了解,就应该自己站起来,活下去。 她相信郭定是个男子汉。 她相信这一切事都会圆满解决的,到那时,叶开一定就会来找她。 用不了多久,所有的苦难,很快就会过去,她有信心。 鸿宾客栈的大厅里,灯光依旧辉煌,还有一阵阵悠扬的笛声传出。 来。 现在那个黑衣人一定已逃走,郭定一定还活着,大家一定还在等着她。 她跃下屋脊,走入大厅。 她的人忽然完全冰冷,就像是忽然落入了一个寒冷黑暗的万丈深渊里。 就像是忽然落入了地狱里。 大厅里甚至已变得比地狱里还可怕。 地狱里燃烧着永不熄灭的火焰,火焰是红的。 这大厅里也是红的,但最红的却不是那对龙凤花烛,也不是人身上的衣服,而是血。 鲜血! 她听看得到的人,都已倒了下去,倒在血泊中,这大厅里已只剩下一个活人,一个人还在吹笛。 他的脸上已完全没有血色,眼睛发直,人已僵硬,但却还在不停地吹。 他虽然还活着,却已失去了魂魄。 没有人能形容这种笛声听在丁灵琳耳里时,是什么滋味,甚至没有人能想象。 郭定已永远听不到她的解释和苦衷,已倒在血泊中,和那黑衣人倒在一起,还有那个善良的老人,还有…… 丁灵琳没有再看下去,她的眼前只有一片鲜红的血,已看不到别的。 这究竟是谁下的毒手?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已无法思索,她倒了下去。 丁灵琳再次张开眼时,第一眼看见的,是口华贵而精美的箱子。 万宝箱。 那蓝衣高冠的老人,正站在床前,凝视着她,眼睛里也充满了悲痛和怜悯。 丁灵琳想挣扎着坐起来,葛病却按住了她的肩,她只有再躺下。 她知道是这老人救了她,可是…… “郭定呢?你有没有救他?” 葛病黯然摇头,长长叹息,道:“我去迟了……” 丁灵琳突然大叫:“你去迟了?…你为什么要溜走?” 葛病道:“因为我要赶着去找人。” 丁灵琳还在叫道:“你为什么要去找人?为什么?” 她己完全无法控制自己,葛病才沉声道:“因为我一定要去找人来制止这件事。” 丁灵琳道:“你早已知道会有这件事发生?” 葛病叹道:“看见了那袋珠宝,看见了那四个人的名字时,我就已知道。” 丁灵琳道:“你知道那四个人是谁?” 葛病点点头。 “他们究竟是谁?” “是魔教中的四大天王。” 丁灵琳又倒下,就像是突然被一柄铁锤击倒,连动都不能动了。 葛病徐徐地道:“当时我没有说出来,就因为怕你们听了后会惊慌恐惧,我不愿意影响到你们的喜事。” 喜事! 那算是什么样的喜事? 丁灵琳又想跳起来,又想大叫,却已连叫的力气都没有。 葛病道:“何况我也看见了那四个黄衣使者,我认为金钱帮既然已插手要管,就算魔教的四大天王,也不能稍有顾忌。”他黯然叹息,又道:“但我却想不到这件事中途竞又有了变化。” “你是不是认为叶开一定会在暗中照顾的?” 葛病只有承认。 “所以你想不到叶开会走,也想不到我会走。” 丁灵琳的声音很虚弱。 她整个人都似已空了。 葛病叹道:“我应该想到他可能会走的,因为他并没有看见那块玉牌,也没有看见那袋珠宝。” 丁灵琳忍不住问:“他们送那袋珠宝来,难道也有特殊的意思?” “有!” “是什么意思?” 葛病一字字道:“他们送那袋珠宝来,是来买命的。” 丁灵琳骇然道:“是买命的?” 葛病道:“魔教中的大天王,一向很少自己出手杀人。” 丁灵琳道:“为什么?” 葛病道:“因为他们相信地狱轮回,从不愿欠下来生债。所以他们每次自己出来杀人前,都会先付一笔代价,买人的命。” 丁灵琳忽然又问:“你怎么会知道我走了,叶开也走了?” “有人告诉我的。” “什么人?” “那个吹笛人。” 想起了那凄凉的笛声,丁灵琳不禁打了个寒噤:“他亲眼看见了这件事?” 葛病长叹道:“从头到尾,他都在看着,所以若不是遇见了我,他只怕终生都要变成了疯癫的废人了。” 无论谁看见这种事,都会被吓疯的。 了灵琳又问:“他也看见了那四大天王的真面目?” “没有。” “为什么?” “因为四大天王为复仇杀人时,脸上总是戴着魔神的面具。” “复仇?他们是为谁复仇?” “玉箫道人。” 葛病道:“玉箫道人是死在郭定手下的。” “玉箫道人也是四大天王之一?” “他就是爱欲天王,班察巴那。” 丁灵琳用力握紧了双手,身子还是在不停地发抖:“郭定杀玉箫道人,是为了我。” “我知道。” “我若不追出去,叶开就不会走。” 丁灵琳又在流泪:“叶开若不走,也许就不会发生这件事。” 葛病却摇摇头,道:“你用不着埋怨自己,这一切本就在他们的计划之中。” 丁灵琳不懂。 葛病道:“那黑衣人并不是南宫浪,我认得南宫浪。” 丁灵琳又吃了一惊:“他不是南官浪是谁?” 葛病道:“他也是魔教中的人。” 丁灵琳道:“他忽然出现,就是为了要逼叶开出手?” 葛病叹道:“他们的确早已算准了叶开一定会出手救郭定,也算准了只要叶开一现行踪,你就一定会追出去。’他们当然也算准了只要丁灵琳一追出去,叶开就一定会走。魔教中的四大天王行动之前,一定都早已有了极完美周密的计划。所以他们只要出手,就很少落空。丁灵琳恨恨道:“这么样看来,那个故意揭破黑衣人阴谋、故意说他是南官浪的人,很可能就是四大天王之一。” “很可能。” 葛病忽然又道:“你听不听得出他的声音?” 丁灵琳听不出。 “我只觉得那人说话的声音,比尖针还刺耳。” “你听不听得出他是男是女?” “是男的。” “一个人说话的声音,是从喉咙里一条带子般的器官发出来的。” 葛病缓缓道:“男人成长之后,上条带于就会渐渐变粗,所以男人说话的声音,总比女人低沉粗哑些。” 丁灵琳从来也没有听过这些事,可是她每个字都相信。 因为她知道葛病是天下无双的神医,对人类身体的构造,当然比任何人懂得的都多。 她也听说过,魔教中有种功夫,可以使一个人喉咙里这条带子收缩,声音改变。 葛病道:“所以一个正常的男人,说话的声音绝不会太尖锐,除非……” 丁灵琳抢着道:“除非他是用假嗓子说出来的。” 葛病点点头,道:“你再想想,他说话为什么要用假嗓子?” 丁灵琳道:“因为他怕我听出他的声音来。” 葛病道:“因为你一定见过他,听过他的声音。” 葛病又道:“那天去贺喜的都有些什么人?其中又有几个是你见过的?” 丁灵琳不知道:“我根本没有机会看。”她咬着牙道:“有机会看见的人,现在已全都被杀了灭口。” 葛病也不禁握紧了双拳。 魔教行动的计划,不但周密,而且狠毒。 “但他们还是留下了一条线索。”葛病沉思着说。 “什么线索?” 葛病道:“主持这次行动的凶手,当时一定在那喜堂里。” 丁灵琳道:“一定在。” 葛病道:“当时在喜堂中的人,现在还活着的一定就是凶手,凶手很可能就是四大天王。” 丁灵琳眼睛里发出了光:“所以我们只要能查出当时在喜堂中有些什么人,再查出现在还有些什么人活着,就知道四大天王究竟是谁了。” 葛病点了点头,他的眼睛并没有发光,因为他知道这件事说来虽简单,要去做却很不容易。 “只可惜我们现在不知道当时在那喜堂中有些什么人送过礼?死的又是些什么人?” 丁灵琳道:“每个来送礼的人,我们都已记在礼簿上。” 葛病的眼睛也亮了。 葛病立刻问道:“那礼簿呢?” 了灵琳道:“想必还在鸿宾客栈的帐房里。” 葛病道:“现在天还没有亮,那些死尸想必也还在喜堂里。” 丁灵琳道:“离鸿宾不远。” 丁灵琳跳起来,道:“那我们还等什么?” 葛病看着她,目中露出忧虑之色。她受的刺激已大多,现在若是再回到那喜堂里,再看见那些鲜血和尸体,甚至很可能会发疯,他想说服她,要她留下来,可是他还没有开口,丁灵琳已冲出去,这女孩子竟比他想象中坚强得多。 喜堂中没有人一一连死人都没有,葛病的担心,竞完全是多余,他们到了鸿宾客栈,立刻就发现所有的尸体都已被搬走,帐房里也是空的,没有人,更没有礼簿,所有的礼物也全部被搬空。 丁灵琳怔住,现在夜还很深,她离开这里并没有多久,魔教的行动,实在快得可怕。 葛病忽然问道:“四大天王送来的那袋珠宝,本来是不是也在这帐房里,”丁灵琳点点头。 葛病道:“那么这件享就一定不是魔教中人做的。” 丁灵琳道:“为什么?” 葛病道:“因为那袋珠宝本是他们用来买命的,现在命已被他们买去,他们就不会收回那些珠宝。” 丁灵琳道:“所以尸体也不是他们搬走的?” 葛病道:“绝不是。” 丁灵琳道:“不是他们是谁?除了他们外,还有谁会有这么快的手脚?” “要搬空那尸体和礼物,并不是件容易事,别人要那些尸体,也完全没有用。” 丁灵琳实在想不通,葛病也想不通。 风从窗外吹进来,吹到她身上,她忽然激灵灵打了个寒噤,风吹进来的时候,竞赫然又有一阵宙声随风传了进来。 笛声凄凉而悲哀,丁灵琳立刻又想起了那吹笛人苍白的脸。她忍不住问:“你刚才没有把他带走?” 葛病摇摇头。 “他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他又看见了什么?” 葛病和丁灵琳已同时穿窗而出,他们都知道,能回答这问题的只有一个人。 他们一定要找到这个吹笛的人。 第二三章 吹笛的人 /291512九月鹰飞最新章节! 没有人。死人活人都没有。 有的灯火已残,有的灯光已灭,冷清清的客栈,冷清清的院子。 尸体虽然已被搬走,院子还是充满了血腥气,晚风更冷得可以令人血液凝结。 那吹笛的人呢? 缥缥缈缈的笛声,听来仿佛很近,又仿佛很远。 他们在屋里时,笛声仿佛就在院子里,他们到了院子里,笛声却又在墙外。 墙外的夜色浓如墨。 他们掠过积雪的墙头,无边的夜色中,只有一·盏孤灯,闪烁如鬼火。 灯下仿佛有条幽灵般的人影,仿佛正在吹笛。 这个人是谁? 是不是刚才那个吹笛人? 他为什么要一个人在孤灯下吹笛?莫非是特地在等他们? 如此黑夜,他还孤零零地留在这里等他们,是为了什么? 这些问题,也只有一个人能回答。 孤灯悬在一根枯枝上随风摇晃。 丁灵琳看过这种灯笼,是鸿宾客栈在晚上迎客用的灯笼。 但她却看不清这个人。 她想冲过去,葛病已拉住了她,她可以感觉到这老人的手心全是冷汗。 一个人年纪越大,越接近死亡的时候,为什么反而越怕死? 丁灵琳咬着嘴唇,压低声音,道:“你不妨先回客栈,我一个人过去看看。” 葛病叹了口气。 他知道她误会了他的意思,他并不是在为自己担心,而是在为她。 “我已是个老人,已没有什么可怕,不过……” 丁灵琳打断了他的话,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我一定要过去看看。” 笛声突然停顿,黑暗中忽然有人冷冷道:“我知道你们一直在找我,现在为什么还不来?” 声音尖锐,比尖针还刺耳。 丁灵琳手心也出了冷汗。 她听过这声音。 无论谁听过这声音,只要听过一次,就永远也忘不了。 这个人难道就是魔教中的四大天王之一? 葛病脸色已变了,低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孤灯下有人在冷笑:“你为什么不过来看看我是什么人?” 丁灵琳当然要过去。 她纵然明知道一过去就必死无疑,也非过去看看不可。 但葛病却还是在紧紧握着她的手,抢着道:“我迟早总会知道你是谁的,我并不着急。” 丁灵琳道:“我着急。” 她突然回身一撞,一个时拳打在葛病肋骨上,她人已冲过去。 灯光却忽然灭了。 寒风吹过大地,大地一片黑暗。 可是丁灵琳已冲到这个人面前,已看清了这个人的脸,一张苍白而扭曲的脸,一双充满了惊吓恐惧的眼睛,眼睛已凸出,正死鱼般瞪着丁灵琳。 丁灵琳也看过这张脸,看过这个人。 这正是那个痴痴地站在血泊中,已被吓疯了的吹笛人;也正是喜堂中唯一还活着的人。 难道他就是杀人的凶手? 丁灵琳握紧双拳,忽然发觉一滴鲜血正慢慢从他眼角沁出,流过他苍白的脸。 寒风吹过,她忍不住又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她忽然发现这个人竟已是个死人。 死人怎么会说话? 死人怎么会吹舀? 死人绝不会说话,更不会吹笛。 他手里根本没有笛。 刚才的笛声,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丁灵琳一步步向后退,刚退出两步,突然间,一只手伸出来,闪电般握住了她的手。 冰冷的手,冰冷而僵硬。 死人怎么还能出手? 丁灵琳的手也已冰冷,几乎又要晕了过去。 她没有晕过去,因为她发现这只手是从死人身子后面伸出来的。 但这只手实在太冷,比死人的手还冷。 不但冷,而且硬,比铁还硬。 这实在不像是活人的手,丁灵琳用尽全身力气,也挣不脱。 死人身后又传出了那比针尖还细的声音:“你是不是真的想看看我是谁?” 丁灵琳用力咬着嘴唇,嘴唇已被咬出血来。 “你若知道我是谁,你就得死。”他的手更用力:“现在你还想不想看我?” 丁灵琳突然用力点头。 一个人若是活到她这种情况,死还有什么可怕的? 她盯着这个人的手,这只手在黑暗中看来,就像是金属般发着光。 他的衣袖是藏青色的,上面绣着青色的山峰。 “布达拉”天王。 孤峰。 丁灵琳的心也在发冷。 她甚至希望自己遇着的是鬼。 在江湖中人心里,魔教中的四大天王,实在比厉鬼还可怕。 她不怕死。 可是她也知道,一个人若是落入魔教手里,那遭遇也一定比死更可怕。 她从这个人的手看到衣袖,再慢慢地往上看……她终于看到了他的脸。 一张死人般苍白冷漠的脸。 在丁灵琳眼中看来,这张脸已比死人更可怕。她终于忍不住地大叫:“是你?” “你想不到是我?” “你……你就是布达拉?” “不错,我就是布达拉,就是孤峰之王,高不可攀,孤立云霄的山峰,无论谁看到了我的真面目,都只有两条路可走。” 两条路?除了死路外,居然还有条别的路?“你并不是非死不可的,只要你肯入我们的教,就是我们的人,就可以永远活下去。” “永远活下去?”丁灵琳突然冷笑:“我至少已看过七八个你们魔教的人,像野猫一样被人割下了脑袋。” “他们就算死,也死得愉快。” “愉快?有什么愉快?” “因为杀他们的人,都已付出代价。” 想到喜堂中的血泊和尸体,丁灵琳几乎忍不住要呕吐。 孤峰天王道:“现在你虽然活着,也是生不如死,可是只要你肯入我们的教,无论你是死是活,都没有人敢欺负你。” 丁灵琳又用力咬住了嘴唇,这句话的确已打动了她。 最近她受到委屈实在大多。 孤峰天王看着她,兀鹰般的眼睛里,带着种轻蔑的讥诮之意,冷冷道:“我知道你并不是真的想死,没有人真的想死。” 丁灵琳垂下了头。 她还年轻,还没有真正享受过人生,为什么一定要死? 一个受尽了委屈和折磨的女孩子,有机会去折磨折磨别人,岂非也是件很愉快的事。 这诱惑实在太大。 能拒绝这种诱惑的女孩子,世上本就不多,何况丁灵琳本是个争强好胜的人。 孤峰天王当然知道这一点,淡淡道:“你不妨考虑考虑,只不过我还要提醒你两件事。” 丁灵琳在听着。 孤峰天王道:“要入我们的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你能有这么样一个机会,实在是你的运气。” 他慢慢地接着道:“只因为现在正是本教重开教门,另立教宗的时候,你错过这次机会,一定会后悔终生的。” 丁灵琳忽然问道:“你是不是要我拜在你的门下?” 孤峰天王傲然道:“能拜在我的门下,也是你的运气。” 丁灵琳道,“我是不是对你有用?” 孤峰天王没有否认。 丁灵琳道:“我对你有什么用?” 孤峰天王道:以后你自然会知道的。” 丁灵琳道:“现在……” 孤峰天王打断了她的话:“你对我有用,我对你更有用,人与人之间,本就是互相利用,你有能够被人利用的价值,所以才能活下去。另外我还要提醒你一件事。” 丁灵琳迟疑着,道:“你说你还要提醒我一件事?” 孤峰天王道:“你不必等葛病来救你,他绝不会救你的,他也不敢。” 丁灵琳又忍不住问:“为什么?” 孤峰天王道:“因为他也是本教中的弟子,多年前就已入教。” 丁灵琳怔住。 孤峰天王道:“你不信?” 丁灵琳实在不信。 她认得葛病虽不久,可是她对这个人一向都很尊敬。 因为她知道葛病是叶开的朋友,是个极孤高、极有才能的人。 她绝不相信叶开的朋友,会是个脸上一直戴着伪善面具的卑鄙小人。 可是葛病已走过来。垂着手,站在孤峰天王身旁,就像是奴才站在主人身旁一样。 丁灵琳的心沉了下去。 孤峰天王冷冷道:“现在你信不信?” 丁灵琳虽然已不能不信,却还是忍不住要问葛病:“你真的是魔教门下?” 葛病居然承认。 丁灵琳握紧双拳,冷冷道:“我还以为你一直都在关心我,帮着我,我还以为你是我的朋友,想不到你竟是这种无耻的小人。” 葛病的脸上全无表情,就像是已变成了个聋子。 丁灵琳道:“你知不知道我一直都很尊敬你,不但尊敬你的医道,也尊敬你是个君子,你为什么要自甘堕落呢?” 孤峰天王道:“加入本教,本不是自甘堕落。” 丁灵琳长长吐出口气,道:“好,很好,你赶快杀了我吧。” 孤峰天王道:“你己决定?” 丁灵琳道:“不错。” 孤峰天王道:“你宁愿死?” 了灵琳道:“是的。” 孤峰天王也不禁显得很惊讶:“为什么?” 丁灵琳又叫了起来:“因为我现在已知道,无论谁只要一人了你们的教,都会变成个见不得人的卑鄙小人。” 孤峰天王的瞳孔在收缩,缓缓道:“你不想再考虑考虑?” 丁灵琳断然道:“我已不必再考虑。” 孤峰天王看着她,忽然叹了口气,道:“葛病。” 葛病道:“在。” 孤峰天王道:“她这条命,好像是你刚救回来的。” 葛病道:“是。” 孤峰天王道:“现在你不妨再把她这条命拿走。” 葛病道:“是。” 他慢慢地放下万宝箱,右手的乾坤伞,已向丁灵琳眉心点了过去。 万宝箱是救人的,乾坤伞却是杀人的。 他杀人的动作快而准确,完全不像是个老人出手,他比大多数人都了解,一个人身上有些什么地方是真正致命的要害。 眉心之间就是真正致命的要害。 没有人能受得了他这一击,可是丁灵琳没有闪避,反而冷笑着迎了上去,她知道已无法闪避。 她的手腕还被握在孤峰天王钢铁般的手里。 乾坤伞的铁尖,已闪电般到了她眼前,她看见寒光在闪动,忽然又听见“崩”的一声轻响,就仿佛有两根钢针撞击。 接下去的事,就快得使她连看都看不清。 她只感觉到孤峰天王的手突然松开,突然凌空跃起翻身,她还仿佛看见孤峰天王身子跃起时,伸手在葛病背上一拍,这一招快如闪电,她实在也没有看清楚。 她唯一看清楚的事,是孤峰天王已走了,葛病已倒了下去,但她却还是好好地站在那里。 她实在不懂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夜色更深,风更冷,那破旧的灯笼,还在枯枝上摇晃,吹笛人的尸身还在枯枝上摇晃。 孤峰天王却已消失在黑暗中。 葛病正伏在地上,不停地咳嗽,每咳一声,就有一股鲜血溅出。 风吹过他背上时,他背上的衣服突然有一片被风吹成了灰,露出了一个掌印。 鲜红的掌印。 了灵琳从来也没看见这么可怕的掌力,但却已总算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她还活着,还能好好的站在这里,只因为葛病非但没有杀她,反而救了她。 他冒着生命的危险救了她,而葛病自己现在却已命如游丝,这种救命的恩情,也像是一根针,忽然刺痛了她的心。 无论是悲伤也好,是感激也好,一种感情只要太强烈,就会变得像尖针般刺人。 她蹲下来,抱住了葛病。 她的心在刺痛,胃在收缩,但却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帮助这个救命的恩人。 她的眼泪已滴在他身上。 葛病喘息着,总算忍住了咳嗽,忽然道:“快……快打开我的箱子。” 丁灵琳立刻抓起了箱子,打开。 葛病道:“里面是不是有个黑色的木瓶?” 里面是有的。 丁灵琳刚找出来,葛病就抢过去,咬断瓶颈,把一瓶药全都倒在嘴里。 然后他的喘息才渐渐平息。 丁灵琳也松了口气。 “万宝箱,乾坤伞,阎王没法管。”连阎王都没法管的人,当然下会死、他既然能救别人的命,当然也能救自己。 可是葛病的脸色还是那么可怕,连眼睛里的神采都已消失。 现在他的脸色绝不比那吹笛人的脸色好看多少。 丁灵琳又不禁为他忧虑:“我扶你回客栈去好不好?” 葛病点点头,刚站起来,又跌倒,又是一口鲜血呛了出来。 丁灵琳咬紧牙,恨恨道:“他为什么要如此狠心,为什么要下这种毒手?” 葛病忽然勉强笑了笑,道:“因为我对他也下了毒手。” 丁灵琳不懂,他根本没有看见葛病向孤峰天王出手。 葛病道:“你看看我的伞。” 丁灵琳看见了。 葛病道:“你看看伞柄。” 丁灵琳这才发现,伞柄是空的,顶端还有个尖针般大的洞。 她终于明白:“这里面藏着暗器?” 葛病在笑,痛苦却使得他的笑看来比哭还令人悲伤:“这里不但有暗器,而且是很毒的暗器。” 他的乾坤伞,本就是杀人的。 “我对你出手时,伞柄正对着他。” 丁灵琳完全明白:“你用伞尖刺我时,伞柄里的暗器就射了出来。” 葛病点点头,仿佛想大笑:“他做梦也想不到我会对他出手的,他毕竟还是上了我的当。” 丁灵琳眼睛亮了:“他已中了你的暗器?” 葛病又点点头,道:“所以他的掌力虽可怕,我们也不必怕他了。” 喜堂里灯光阴森而黯淡,可是鸿宾客栈里,已只剩下这地方还有灯光。 所以丁灵琳只有把葛病带到这里来,这里虽没有床,却有桌子。 地上的血渍已于了,她从帐房里找来几条棉被,垫在葛病身下。 他的脸色还是很可怕,只要一咳嗽,嘴角还是有血丝沁出。 幸好他还有个救命的万宝箱 丁灵琳看着他脸上的痛苦表情,忍不住问:“箱子里还有没有别的药可以让你吃了舒服些?” 葛病摇摇头,苦笑道:“救命的药有很多种,可是真正能救命的药,通常却只有一种。” 丁灵琳也勉强笑了笑,道:“不管怎么样,你总算己救了你自己的命。” 葛病看了她一眼,慢慢地闭上眼睛,仿佛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丁灵琳道:“我知道你一定很快就会好的,因为你实在是个好人。” 葛病又笑了。 丁灵琳却情愿他不要笑,他的笑容连看的人都觉得痛苦。 冷风如刀。 丁灵琳已将门窗全都关了起来,刀锋般的冷风,却还是一阵阵从门缝窗里刺进来。 她忽然道:“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你想喝酒?” 丁灵琳笑了,这次是真的笑了,因为她已看见屋角里摆着几坛酒。 她搬来一坛,拍碎了封泥。 酒很香。丁灵琳嗅到了酒香,心里却忽然一阵刺痛,这本是她的喜酒,现在呢? 酒虽香,她又怎么能忍心喝下去。 她想起了郭定,想起了叶开,想起了为叶开去打酒的韩贞。 ——她当然还不知道韩贞并没有死。 她只知道,若不是她刺了叶开那一刀,韩贞就不会死,她也知道,若不是魔教的邪法,她死也不会刺叶开那一刀。 “魔教……”她忍不住问道:“像你这种人,怎么会人魔教的?” 葛病沉默着,终于长长叹息了一声,苦笑道:“就因为我是这么样一个人,所以才会人魔教。” “是你自己心甘情愿的?” “是。” “我想不通。”丁灵琳也只有苦笑:“我实在想不通。” 葛病道:“这也许因为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丁灵琳道:“可是我知道你绝不是他们那种狠毒的小人。” 葛病又沉默了很久,才慢慢道:“我学医,本是为了救我自己,因为我发现世上的名医们,十个中有九个是蠢才。” 丁灵琳道:“我知道。” 葛病道:“可是到了后来,我学医已不是为了救自己,也不是为了救人。” 丁灵琳道:“你是为了什么?” 葛病道:“到后来我学医,只因为我已经完全入了魔。” 无论做什么事,若是太沉迷,都会入魔的。 “所以你就入魔教?” 葛病道:“魔教中虽然有很多可怕的杀人邪术,却也有很多神奇的救命秘方,譬如说,他们的摄魂**,若是用得很正确,在疗伤治病时,往往可以收到意想不到的疗效。” 水能载舟,也能覆舟。无论什么事都是这样子的。 “你若是用得正确,砒霜也是救命的良药。” “可是他们的摄魂**,对治病又有什么用?” 丁灵琳还是不懂。 葛病道:“医者意也,这句话你懂不懂?” “不懂。” “这就是说,一个人自己的意志力是否坚强,往往可以决定他的生死。” 他这种解释不但深奥,而且新鲜,他也知道丁灵琳一定还是听不懂的。 所以他又解释:“这也就是说,一个病重的人,是不是能活下去,至少有一半要看他自己是不是想活下去。” 丁灵琳终于懂了,因为她忽然想起了个很好的例子,她想起了郭定,若不是她激发了郭定求生的意志,用不着等魔教的人下手,他就早已死了。 她的心又在刺痛,忍不住捧起了酒坛子,喝了一大口。 葛病忽然道:“让我也喝一口。” 丁灵琳道:“你的伤这么重,还能喝酒?” 葛病笑了笑,道:“既然喝不喝都是一样,为什么不喝?” 丁灵琳的心在往下沉。 “为什么喝不喝都是一样的?你刚才吃的药难道没有效?” 葛病没有回答,也不必回答。 丁灵琳忽然发现他苍白的脸,已变得通红滚热,就像是有火焰燃烧着一样。 刚才那瓶药,显然并不能救他的命,只不过暂时提住了他一口气而已。 看着他越来越可怕的脸色,丁灵琳的眼泪又急得流了下来:“你……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很好。”葛病闭上眼睛:“我说过,我已是个老人,已没有什么可怕的。” 他并不怕死,一点也不怕。 丁灵琳忽然明白,刚才他担心的并不是他自己,而是她。 这想法也像一根针刺入了她的心。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报答这种恩惠和感葛病忽又笑了笑,道:“我也说过,我对医道已入了魔,所以我既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因为我对任何人都不关心。” 可是他对丁灵琳却是关心的。 她知道,她看得出,但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无论如何,他已是个老人,他们之间的年纪实在相差大多,当然不会有她连想都不敢想的那种感情。 他关心她,也许只不过像父亲对儿女的那种关心一样。 可是葛病已睁开眼睛,正在凝视着她。 他的脸更红,眼睛里也仿佛有火焰在燃烧着,这种火焰已使得他失去了平时的冷漠与镇定。 他已渐渐无法控制自己的理智。 丁灵琳竟不由自主避开了他的目光,竞不敢再去看他。 葛病忽然笑了笑,笑得很凄凉,道:“我已是个老头子,我们的年纪实在相差大多了,否则……” 否则怎么样?他没有说下去,也不必再问下去。 丁灵琳已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已明白了他的感情。 老人也是人。只要是人,就有去爱别人的权利。 老人也和年轻人一样,是有感情的,有时他们的情感甚至比年轻人更真挚,更深刻,因为他们已了解这种感情的可贵,因为他们对这种感情已有患得患失之心,还没有得到时,已唯恐它会失去。 可是葛病毕竟不是平凡的人,毕竟还没有完全失去理智。 所以他只叹息了一声,淡淡道:“不管怎么样,你都不必为我担心,我刚才还说过,我既然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我的死活跟别人根本完全没有关系。” ——可是跟我有关系——丁灵琳心里被刺得更深。 若不是为她,他根本不会死:若不是因为他,她早已死了;他的死活,怎么会跟她没有关系,她怎么能看着他死?可是她又有什么法子能救他呢? ——一个病重的人,是不是能活下去,至少有一半要看他自己是不是想活下去。 这些话仿佛忽然又在丁灵琳耳边响起,她知道他现在并不想活下去,他已是个老人,他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甚至连心里的感情,都不敢对人说出来。 你若是他,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葛病的眼睛又阖起,忽然道:“你走吧……快走……” “你为什么要我走?” “因为我不喜欢别人看见我死时的样子。” 葛病的身子已开始痉挛,显然在勉强控制自己:“所以你一定要走。” 丁灵琳用力握紧了自己的手,左手握住了右手,就像生怕自己的决心会改变一样的。 “我不走!”她忽然大声道:“绝不走。” “为什么?” 丁灵琳的手握得更用力:“因为我要嫁给你。” 葛病霍然张开了眼睛,吃惊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嫁给你,一定要嫁给你。”她真的又下了决心。 在这一瞬间,她已忘记了郭定,忘了叶开,忘了所有的人,所有的事。 在这一瞬间,她只知道一件事。 ——她绝不能就这么样看着葛病死在她面前,只要能救他,就算要她去嫁给一只猪,一条狗,她也会毫不考虑就答应。她本就是个情感丰富的女孩子,她做事本就常常是不顾一切的。别人欺负了她害了她,她很快就会忘记,可是你只要对她有一点好处,她就会永远记在心里。 她做的事也许很糊涂,甚至很荒谬,但她却绝对是个可爱的人,因为她有一颗绝对善良的心。 “你要嫁给我?”葛病在笑,笑容中带着三分辛酸,三分感激,还有三分是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也分不清,他不是个十分清楚的人。 丁灵琳跳起来,她忽然发现这里唯一亮着的灯火,就是那对龙凤花烛。这本是为她和郭定而准备的,就在这对龙凤花烛前,郭定穿着一身新郎的吉服,倒了下去。 现在,这对花烛还没有燃尽,她却已要嫁给另外一个人。 若是别人要做这种事,无论谁都会认为这个人是个荒唐无情的疯子。可是丁灵琳不是别人,无论谁对她都只有怜悯和同情,因为她这么做,不是无情,而是有情,不是报复,而是牺牲,她不惜牺牲自己一生的幸福,为的只要报答别人对她的恩情,除此之外,她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法子能救葛病。 这法子当然并不一定有效,这种想法也很荒谬幼稚。可是一个人若是肯牺牲自己,去救别人,那么她做的事无论多荒唐,多幼稚,都值得尊敬。 因为这种牺牲才是真正的牺牲,才是别人既不肯做、也做不到的。 第二四章 悲欢离合 /291512九月鹰飞最新章节! 花烛已将燃尽,烛泪还未干。 烛泪一定要等到蜡烛己成灰时才会干,蜡烛宁愿自己被烧成灰。 也只为了照亮别人。 这种做法岂非也很愚蠢? 但人们若是肯多做几件这种愚蠢的事,这世界岂非更辉煌灿烂? 丁灵琳扶起葛病,站在花烛前,柔声道:“现在我就要嫁给你,做你的妻子,终生依靠你,所以你一定要活下去。” 葛病看着她,一双灰黯的眼睛,忽然又有了光采,脸上的笑容,也已变得安详恬静。 丁灵琳泪痕未干的脸上,也已露出了微笑。 她知道他已能活下去。 现在他已有了家,有了亲人,他已不能死。 她含着泪笑道:“这里虽然没有喜官,但我们却一样还是可以拜天地,只要我们两个人愿意,有没有别人做见证都一样。” 这并不是儿戏,更不算荒唐,因为她的确是真心诚意的。 葛病慢漫地点了点头,目中带着种异样的光采看着她,看着面前的花烛。 能和自己喜爱的女子结合,岂非正是每个男人最大的愿望。 他微笑着:“我这一生中,一直都在盼望能有这么样一天……我本来以为我永远不会有这么样一天了,可是现在……” 现在他终于达成了他的愿望。 他的语声也变得安详而恬静,可是他并没有说完这句话,他忽然倒了下去。 死亡下得比闪电还快,忽然就击倒了他。 他完全不能抵抗。 没有人能抵抗。 黎明前总是一大最黑暗的时候。 丁灵琳己跪下,跪在葛病,的尸体前,眼泪就像是泉水般涌出来。 就在这同一个地方,同一对花烛前,就在同一天晚上,已有两个准备跟他结合的男人倒了下去。 这打击实在太大。 也许他们本就要死的,因为她,他们也许反而死得更快。 可是她自己却己不能不这么想。她忽然觉得自己是个不样的女人,只能为别人带来灾祸和死亡。 郭定死了,葛病死了,叶开也几乎死在她的刀下。 她自己却偏偏还活着。 ——我为什么还要活着?为什么还要活在这世界上? 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每个她认得的人,竟都可能是魔教中的人,从铁姑开始,到玉箫道人,葛病,还有那冷酷如恶魔的孤峰天王,每个人都是她想不到的。 在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是她可信赖的? 只有叶开!可是叶开又在何处? 酒还在她身旁,烈酒喝下去时,就像是喝下了一团火。 她喝了一口,又一口。 “叶开你说过,只要等一切事解决,你就会来找我,现在什么事都完了,你为什么还不来?……为什么?……” 她放声大叫,忽然将手里的酒坛子用力砸出去,砸得粉碎,烈酒鲜血般流在地上。 桌上已将燃尽的龙凤花烛也被震倒了,落在地上,立刻将地上的烈酒燃烧了起来。 火也是无情的,甚至比死亡更无情,甚至比死亡来得更快。 这种猛烈的火势,又有谁能抵抗。 没有人能抵抗! 但丁灵琳却还是痴痴地跪在那里,连动都没有动。 看着火焰燃烧,她心里忽然泛起种残酷的快意。 她要看着这种火焰燃烧,把所有的一切全都烧光,她己不再有什么留恋。 毁灭岂非也是种发泄? 她需要发泄。她想毁灭。 木板隔成的厅堂,转眼问就已被火焰吞没,所有的一切事,现在真的已全都解决了。 可是叶开呢? 叶开。你为什么还不来? 烈火照红了大地苍穹时,黎明终于来了。 叶开却还是没有来。 叶开醉了。 他一向很少醉,从来也没有人能灌醉他,唯一能灌醉他的人,就是他自己。 他很想灌醉自己。 喝醉酒并不是件很愉快的事,尤其第二天早上更不愉快——这一点他比谁都知道得清楚。 可是昨天晚上,他却硬是把自己灌醉,醉得人事不省。 因为他毕竟不是圣人。 知道自己的情人正在拜天地,新郎官却不是自己,又有谁还能保持清清醒醒,高高兴兴地在街上逛来逛去? 所以他逛到第一个卖酒的地方时,就停了下来,停了一个多时辰。 可是出来的时候还没有醉。 一一这地方的酒好像太淡了,好像兑了水。 所以他又逛到第二个卖酒的地方,用一种不稳定的脚步逛了进去。 这次他是怎么出来的,他已记不清了,以后是不是到过第三个地方?他更记不清了。 他唯一记得的事,是把一个带着婊子去喝酒的上流氓头上打了个洞。 那个洞究竟有多大?他也已完全不记得。 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睡在一条死弄中的垃圾堆里。 又脏又臭的垃圾堆,连野狗都绝不肯在这种地方睡一下子。 他可以保证这绝不是他自己愿意的,他一向没有睡在垃圾堆里的习惯。 ——定是那个头上有洞的上流氓,找了人来报仇,先揍了他一顿,再把他抛到这里来。 他不久就证实了这件事。 因为他站起来的时候不但头痛欲裂,而且全身都发疼。 那一定要很重的拳头才能把他打成这样子,他还没有学会打人前就已先学会挨打的。 然后他又发现头疼并不是完全因为酒醉,他头上也多了个洞。 无论谁若是发现自己被人抛在垃圾堆里,被整得一塌糊涂,都兔不了要很生气,很难受的。 ——偶而能被人痛揍,岂非也是件蛮有趣的事。 何况,他相信揍他的那些家伙们,现在一定也很痛。 走出巷子,是条斜街,就像长安城里大多数街道一样,古老而陈旧。 街对面有家小酒馆,门口挂着个很大的酒葫芦,是铁铸的。 叶开忽然想起,昨天晚上他打架喝酒,都是在这小酒铺里。 酒铺后面,好像就是个“暗门子”,那上流氓带出来的,就是这暗门子里的女人。 从这里往左转,再转过两条街,就是鸿宾客栈。 叶开这一辈子,大概是再也不会到鸿宾客栈去了,那里的伤心事实在大多。 现在应该到哪里去?应该做些什么事?叶开连想都没有想。 他决定暂时什么都不去想,现在他脑子里还是昏沉沉的。 他只知道绝不能往左边走。 今天居然又是晴天,太阳照在人身上,暖暖和和的,很舒服。 街上的人都穿着新衣服,脸上都带着喜气,一见面就作揖,不停他说:“恭喜”,叶开这才想起来,今天还是大年初二。 别的人在大年初二这一天,应该做些什么事呢? ——带着孩子到亲戚朋友家去拜年,收些压岁钱,然后再回家,准备些金果元宝,等着别人来拜年,把压岁钱再还给别人的孩子。 这一天大家都不许说不吉利的话,更不许吵架、生气。 可是既没有家、又没有朋友的异乡浪子,在这一天又该干什么? 叶开在街上逛来逛去,东张西望,其实眼睛里什么都没有看到,心里什么都没有去想,也许只在想一件事。 丁灵琳现在正干什么? 他本来已决定,永远再也不想她了,但却不知为了什么,他这昏沉沉的脑袋里,想来想去,偏偏都只有她一个人。 他刚才还决定,绝不再到鸿宾客栈去,可是现在一拾起头,就发现自己还是又走到这条路上来了。 奇怪的是,他并没有看见鸿宾客栈那块高高挂着的金字招牌,只看见一大堆人,围在那里,有的在窃窃私议,有的在摇头叹息,甚至还有些人正在那里抱着头放声大哭着。 这里究竟出了什么事? 叶开忍不住逛了过去,挤进人丛,然后他整个人就忽然变得冷冷冰冰,就像是一下子掉进了深不见底的冷水潭里。 长安城里气派最大的鸿宾客栈,现在竞已变成了一片瓦砾。 鸿宾客栈昨夜的惨案:直到天亮才有人知道,因为昨天是个很特别的日子,是大年初一。 大年初一的晚上,大家通常都是在呆在家里的,谁也不会到街上来闲逛,就算有人,也是些已赌得头昏脑胀的人,谁也不会逛到客栈里去。 呆在家里的人,也大多都在喝酒,赌钱,更不会关心到外面的事。 老掌柜请去喝喜酒的,大都是些无家可归的光棍,没有人关心的光棍。 就因为这是个特别的日子,所以才会发生那些特别的事。 这并不是巧合。 每件事的发生和存在,都一定有它的原因。 “这里是什么则。候走水的?” “不知道。” “昨天夜里我在赌叶子牌,就算天塌下来,我也不会知道。” “听说昨天晚上有人在这里做喜事?” “好像是的。” “那些来喝喜酒的人,怎么连一个都不在?” “不知道。” “那对新人呢?” “不知道。” 这地方虽然已被烧成了瓦砾,却连一个人的骸骨都没有。 “这里的老掌柜呢?” “不知道。” 昨天晚上这里究竟出了什么事,简直连一个知道的人都没有。 “我别的事都不奇怪,只奇怪那对新人居然也不在这洞房里,连老掌柜都不见了。” 大家议论纷纷,越说越奇:“难道这里昨天晚上出了狐仙?出了鬼?” 若不是有鬼,客栈被烧光,那老掌柜总该回来看看的。 叶开知道没有鬼,他从来不相信这种活见鬼的事。但这件事情却真的好像遇见了鬼,他就是把脑袋打出了个洞来,也还是想不通的。” 他只觉得整个人都已变成了一大块木头,一块又冷又硬的木头。 这里究竟怎么起的火? 丁灵琳和郭定到哪里去了? 他一定要问出他们的行踪来,却又不知道应该去问谁。 就在这时,人丛里忽然有个人在拉他的衣角。 他一低头,就看见了一只柔美而秀气的手——一只女人的手。 是谁在拉他? 是不是丁灵琳? 叶开抬起头,拉他的人已转过身,往人丛外走了出去。 她身上披着乌黑的凤氅,长发垂落,用一枚玉环束住。 她究竟是不是丁灵琳? 叶开看不出。 他只好跟着她走出人群,看着她轻盈的体态,他心里忽然泛起种说不出的滋味,又希望她是丁灵琳,又希望她不是。 她若是丁灵琳,两人相见后,心里又是什么滋味?又有什么话说? 抛若不是丁灵琳,会是谁呢? 这次叶开居然没有退缩,也没有逃避,他知道无论她是不是丁灵琳,都一定有很多话要告诉他。她慢慢地在前面走,既没有停下来,也没有回头,走过了这条长街,忽然转入条横巷。 巷子很窄。 叶开追过去时,只看见她的人影一闪,走进了一个窄门里。 门是虚掩着的。 从外面看起来,这不过是个很平凡的人家,门外的雪积得很厚,仿佛已很久没有打扫。 叶开走到门口,心就跳了起来。 他忽然想起这地方是他来过的,现在他用不着走进去,也知道她是谁了。 崔玉真。 这户人家正是她带叶开来养过伤的地方。 想起了那两天中的事,叶开心里又涌起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却不知是欢喜?是怅惘?还是失望? 欢喜的是崔玉真还活着。 怅惘的是往事已成过去,旧梦已无处追寻。 失望的是什么呢? 难道他心底深处,还是在盼望着她就是丁灵琳? 旧梦并不是完全无处追寻,至少在这寒冬清晨的冷风里,还可以找到一点影子。 凤从后面的厨房里吹过来,吹过这小而幽静的院子。 风中充满了郁郁的香气。 叶开不禁又想起那天早上,他也嗅到了粥香,正盼望着一碗芳香扑鼻的热粥,由她一双柔美而秀气的手捧给他。 谁知粥竟是从门外飞进来的。 他没有看见她柔美的手,看见的却是一只杀人的血手。 从那天开始,他就从未再见过她,也从未想到他们还有再见的一天。 他本来以为他和丁灵琳一定可以永远厮守的,谁知现在却觉得可能永不再见。 人生中的离合悲欢,又有谁能预测? 叶开叹息着,推开门,走进屋子,那张床,那个小小的衣柜,都依然无恙。 甚至连屋角的阳光,都跟那天早上完全一样。 叶开也不知是人已虚弱,还是心在发软,走进去,躺在床上。 枕上竟仿佛也还留着发香。 无论如何,那两天平静安适的日子,都是他永远也无法忘记的。 他心里甚至在想,那天她若没有遇着意外,他是不是直到现在还在这里陪着她? 门外响起了一阵很轻的脚步声,她已捧着碗热气腾腾的粥走进来,美丽的脸上,带着甜蜜而温柔的微笑。 这正是那天早上叶开在心里盼望着的情况,只不过现在距离那天早上,已不知又过了多少大,又发生了多少事。 现在的情况纵然还是和那天早上一样,但彼此的心情却已不一样。 世上又有谁都拉得回那一去永不复返的时光? 叶开勉强笑了笑,道:“早。” “早。”崔玉真笑得更温柔:“粥已熬好了,你就躺在床上吃?” 叶开点点头。 于是一碗香气扑鼻的热粥,又由她一双柔美秀气的手捧了过来。 现在他的确很需要这么样一碗粥的,他的胃是空的,整个人都是空的。 粥的滋味,也还是跟以前一样,可是叶开只喝了人口,就再也咽不下去。 崔玉真凝视着他,轻轻道:“你昨天晚上一定醉得很厉害。” 叶开又勉强笑了笑,道:“醉得简直就像是条死狗。” 崔玉真又看了很久,才轻轻叹了口气,道:“我若是你,我也要醉的。” 叶开道:“你知道昨天晚上的事?” “本来我还不知道。”她美丽的眼睛里,忽然露出种说不出的幽怨,慢慢地开始叙说往事:“那天早上我被伊夜哭逼着回到玉箫道人那里去,他就……就再也不许我出来。” 叶开黯然。 他知道她一定吃了不少苦,她就算不说,他也看得出。 “我本来这一辈子已完了,我实在想不到那恶魔也有死在别人手里的一大。” “玉箫道人一死,你就到这里来?” 崔玉真道:“姐妹们一听到他的死讯,就像是刚飞出笼子的鸟,都恨不得飞得远远的,每个人分了他一点东西,不到一个时辰就全都走了,只有我。” 她垂下头,没有再说下去。 ——只有她没有走,因为她忘不了叶开,所以又重到这里,想找回一点昔日的旧梦。 这句话她用不着说,叶开也知道。 “我一个人在这屋子里耽了一整天,既个想出去,也睡不着。”她在笑,笑得却很辛酸:“其实我也知道你是绝不会再回到这里来的。” 叶开心里又何尝不是酸酸的。 他忽然发觉自己实在是个很无情的人,实在没有想到过要重回这里。 “直到昨天早上,我听到了外面的爆竹声,才想起已经是大年勿一一。”她慢慢地接着道:“我不想一个人再闷在屋子里,又饿得发慌了,忍不住想到外面去走走,可是我想不到刚出去,就听见个很可怕的消息。” “什么消息?” “我听说丁姑娘要成亲了。”叶开笑得很勉强:“这消息并不可怕。” “可是……”崔玉真又垂下头:“那时候我还以为她……她要嫁的人是你。” 一个女孩子,若是听见自己心爱的男人要娶亲的消息,当然会认为这消息可怕得很:叶开了解她的心情,他自己也有过这种心情。 他已忍不住在叹息。 “我听见丁姑娘要嫁的人,是个受了伤的人,我更以为他就是你。”崔玉真垂着头道:“那时我听罢虽然难受,却又希望能在喜筵上再见你一次,所以我就买了份礼,送到鸿宾客栈去。” 叶开苦笑。 他也送了份礼去,一份很特别的礼。 知道丁灵琳的婚讯后,他就决心要想法子将郭定的伤治好。 可惜他自己没有治伤的本事,所以他就在一夜间,来回赶了七百里路,把葛病找来。 崔玉真咬着嘴唇,又道:“可是到了晚上,我又不敢去喝喜酒了。” “你不敢?”叶开忍不住问道:“你怕什么?” “我……我忽然又怕见到你。” “那时你还不知道新郎官并不是我?’”我还不知道。”崔玉真幽幽他说道:“所以我又把自己关在这屋子里,一个人买了点酒,躲在这里喝,我想,我也可以算是在喝你们的喜酒了。” 叶开看着她,忍不住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世上居然还有个这么样的女孩子,对他有这么样的感情。 他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叶开只觉得心里一阵刺痛,“我若知道你在这里,我一定来陪你。” 崔玉真终于嫣然一笑,过了很久,才接着道:“我喝了一点酒后,又忍不住想去看看你了。” “你去了没有?” “我迟疑了很久,反反复复地拿不定主意,我既怕看见你们后会受不了,可是就这么样永不相见,我也不甘心。” 叶开也了解这种心情,世上也许没有人能比他更了解这种心情。” 崔玉真道:“到最后我终于拿定主意。” “什么主意?” “我就算不去喝你们的喜酒,也得在外面偷偷地看你一眼。” “你去了?” 崔玉真点点头道:“昨天是大年初一,到了晚上,街上几乎连一个人都没有,我在街上逛了很久,才鼓起勇气,从客栈后面溜了进去,一进去我就知道不对了。” 叶开道:“什么地方不对?” 崔玉真道:“那么大的客栈里竟连一点声音都没有,非但一点也不像有人在办喜事,就是办丧事的人家,也没有那么静。” 叶开也听出不对了,立刻问道:“我知道去喝喜酒的人不少,怎么会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崔玉真道:“我找到了办喜事的那个大厅,从窗口往里面一看……” 她脸上忽然露出种受了极度惊吓的表情,就好像又看到了当时那种惨不忍睹的情景。 叶开的心也在往下沉,忍不住又问道:“你看见了什么人?” 崔玉真道:“我……我……” 她的声音也在发抖,过了很久,才能说出话来:“我只看见喜堂里到处全是血,全是死人,竟连一个活着的都没有。” 叶开怔住,整个人仿佛忽然又沉人万劫不复的黑暗中。 “当时我还以为你也在里面,所以我立刻就不顾一切冲了进去。” 她轻轻吐出口气,接着道:“直到那时,我才知道丁姑娘要嫁的人并不是你。” “你……你看见了那个新郎官?”叶开的声音也在发抖:“他也死了?” 崔玉真点了点头,黯然道:“他死得很惨。” “丁灵琳呢?”叶开虽然不敢问,却还是忍不住要问:“她是不是也……” 崔玉真道:“她没有死,当时她根本不在那喜堂里。” 叶开也不禁吐出口气,却又不禁觉得奇怪,他和丁灵琳分手之唇,难道她竟没有回去? 郭定他们又是怎么死的?是谁下的毒手:当时在喜堂中的人并不少,能下得了这种毒手的人并不多。 崔玉真道:“当时我虽然又吃惊,又害怕,可是看见你不在里面,我总算松了口气。” 叶开忽然问道:“你有没有看见四个黄衣人的尸体?” 崔玉真道:“我没有注意别人,也不敢仔细去看。”她想了想,又道:“那些尸体里面,好像是有几个穿着黄衣服的人。” 叶开皱起眉:“他们若是也死了,凶手会是谁呢?” 崔玉真道:“我也想不透,世上怎会有这么心狠手辣的人,当时我只想赶快离开那地方,谁知我刚想走的时候,忽然听见外面有夜行人的衣袂带风声。” 她接着又道:“因为那地方实在太静,所以我听得很清楚,来的人非但身法都很快,而且还不止一个人。” 叶开动容道:“莫非是那些凶手又回来了?” 崔玉真道:“当时我也这么想,所以吓得连走都不敢走了,更不敢留在那里,让他们看见,幸好我还有点武功,情急之下,武功好像反而比平时好了些,居然一跳就跳起来很高。” 叶开道,“你是不是跳上了大厅里的那根横梁?” 崔玉真点点头,道:“我躲在上面,连气都不敢喘,却又忍不住想往下面看看。” 叶开道:“你看见了什么?” 崔玉真道:“我看见了几个穿着黄衣服的人,从外面一窜进来,立刻就将地上的死人,一个个抛出了窗外,窗外好像有人在用东西接着,不到片刻,屋子里的死人居然全都被他们搬空了。” 叶开的脸已发青:“你看清楚他们身上穿的是黄衣服?” 崔玉真道:“我看得很清楚,因为他们的衣服黄得很特别,在灯光下看起来,就好像有金光在闪动着一样。” 叶开握紧双拳:道:“果然是他们下的毒手。”崔玉真道:“可是我并没有看见他们杀人。” 叶开冷冷道:“人若不是他们杀的,他们为什么要替别人收尸?” 崔玉真道:“他们杀了人后,难道还想毁尸灭迹?” 叶开恨恨道:“杀人灭口,毁尸灭迹,本就是金钱帮的一贯作风。” 崔玉真道:“金钱帮?……金钱帮又是些什么人?” 叶开道:“他们不是人。” 崔玉真看着他脸上的愤怒之色,也不敢再问下去,迟疑了半晌终于道:“后来我又看见了丁姑娘。” 叶开失声道:“你在哪里看见她的?” 崔玉真道:“就在那里。” 叶开道:“她又回去了?” 崔玉真道:“那些黄衣人把尸体搬空之后,她就去了。” 叶开道:“那时你还没有走?” 崔玉真道:“那时候我整个人都已吓得发软,在大梁上耽了半天,刚喘过一口气,他们就来了。” 叶开道:“他们?她不是一个人去的?” 崔玉真道:“去的有两个人。” 叶开道:“还有个人是谁?” 崔玉真道:“是个奇形怪状的老头子,半夜里手里还拿着把雨伞。” 叶开恍然,道:“是葛病。” 崔玉真道:“你认得他?” 叶开道:“不但认得,而且还是老朋友。” 崔玉真又不禁叹了口气。道:“那么现在你的老朋友又少了一个。” 叶开变色道:“他也死了?” 崔玉真黯然道:“死得也很惨。” 叶开道:“是谁杀了他?是谁下的毒手?” 崔玉真道:“他们看见尸身被搬空,也觉得很意外,可是他们并没有停留,也没有发现梁上还有别人在。” 叶开道:“后来呢?” 崔玉真道:“他们一走,我就溜了下去,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在吹笛子,他们听了这笛声,也赶了回来,在院子里看了看,就越墙而出。” 叶开道:“你呢?” 崔玉真道:“我没有跟过去,只不过躲在墙头往外面看。” 叶开道:“你又看见了什么?” 崔玉真道:“外面一棵树上,好像挂着盏灯笼,下面还站着个人。” 叶开道:“是什么人?” 崔玉真道:“我隔得太远,根本看不清楚,幸好当时四下一点声音都没有,所以他们说话的声音,我倒全都听见了。” 叶开道:“他们说了些什么。” 崔玉真道:“丁姑娘过去后,好像惊叫了一声,然后就问那个人,是不是布……” 叶开动容道:“布达拉?” 崔玉真立刻点头,道:“不错,布达拉,丁姑娘说的就是这三个字。” 叶开立刻追问:“那个人怎么说?” 崔玉真道:“他承认了,还说自己是座很高的山峰。” 叶开道:“孤峰天玉。” 崔玉真道:“后来我才知道,那个人就是魔教中的四大天王之一。” 叶开道:“葛病就是死在他手里的?崔玉真道:“葛老先生是为了救丁姑娘,才被他掌力所伤,可是他也中了葛老先生的暗器,我听葛老先生告诉丁姑娘,那是种很厉害的暗器。” 她叹了口气,道:“可是他的掌力更可怕,葛老先生只被他轻轻拍了一掌,就已无救了。” 叶开又怔住。 他了解葛病的武功,也了解葛病的医道。以这种武功和医道,就算有人能击伤他,他自己也能救得了自己的。 叶开实在不能相信,世上竞有如此可怕的掌力,竟能一掌就拍散葛病的魂魄。 “可是我亲眼看见葛老先生倒下去的,就倒在第一个新郎官倒下去的地方。” 她话中显然还有话一一除了第一个新郎官,难道还会有第二个? 这件事别人连做梦都不会想到。 可是叶开却想到了,他了解丁灵琳,就好像了解自己的手掌一样,所以崔玉真说出了她所看见的事,叶开并不觉得意外。 意外的反而是崔玉真。她本来以为无论谁听见这种事,都难免有些特别的反应。 但叶开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道:“我知道她一定会这么样做的。” 崔玉真忍不住道:“你不怪她?” 叶开摇摇头,道:“你若是她,我相信你一定也会这么样做的,因为你们都是心地善良的女孩子,你们都宁愿牺牲自己,也不忍看着别人受苦。”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温柔,因为他心里只有爱和关切,并没有嫉妒和埋怨。 崔玉真当然知道那是对谁的爱和关切。 她忍不住也轻轻叹了一声,垂下头,道:“只可惜我不是她,我…” 叶开没有再让她说下去,已急着问道:“你走的时候,她还留在火窟里?” 崔王真点点头,勉强笑道:“但是你可以放心,她现在一定还好好地活着。” 叶开道:“因为火窟里并没有她的尸骨?” 崔玉真道:“也因为她是个善良的女孩子,吉人自有天相,我相信你们很快就会再见的。” 叶开转过头,不忍再看她的表情。 窗外阳光灿烂,晴天仿佛已将来临。 他忽然站起来,走过去,推开窗户,喃喃道:“不管怎么样,现在我总算已确定了两件事。” 崔玉真在听着。 叶开道:“不管那布达拉天王是什么人,现在他一定已受了重伤,我已不难找到他。” 崔玉真道:“你一定要去找他?” 叶开点点头,道:“可是我还要先去找另外一个人。” 崔王真道:“找谁?” 叶开道:“去找那杀人的凶手。” 崔玉真又咬起了嘴唇,道:“你……你现在就要去?” 叶开硬起了心肠,道:“我现在就要去,你……你可以在这里等我,我会回来的。” 他的心并不太硬,他的声音已嘶哑。 崔玉真垂着头,看着自己脚尖,过了很久,忽然道:“你用不着回来了。” “为什么?” “因为我……我不会在这里等你的。” 她的声音也已嘶哑颤抖。 叶开还是忍不住回过了头,又问道:“为什么?” 崔玉真头垂得更低,一字字道:“因为我不是她,我……” 她没有再说下去,就只这一句话,已令她的心都碎了。 叶开的心里也在刺痛,“你要到哪里去?” “我有很多地方可去,我也早就想到处去看看,到处去走走,将来……”她勉强忍住了眼泪,作出了笑脸:“我说不定会找个老实的男人,嫁给他,替他生很多很多儿子,也说不定会开个小酒店,做一个当炉卖酒的老板娘……” 她的心已碎成千千万万片,每说一个字,一片又碎成千千万万片。 叶开笑道:“到那时我一定会到你的酒店里去大醉一场。” 他在笑,他不能不笑,因为他生怕自己一停下来,眼泪就会流下。 崔玉真微笑道:“到那时候我一定会替你再熬一锅鸡粥,有燕窝的鸡粥。” 她也在笑。可是她笑的时候,眼泪已滴下面颊…… 阳光灿烂。 叶开大步走在阳光下。他脸上虽然还有泪,可是他知道眼泪就和鲜血一样,在阳光下很快就会干的。 第二五章 惊魂一刀 /291512九月鹰飞最新章节! 泪已干了,血也已干了。 泪痕是看不见的,可是鲜血留下来的痕迹,却一定用血泪才洗得清。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叶开一向都是在用“宽恕”来代替报仇,他的刀一向不是杀人的刀,但是现在他的心,竞也充满了愤怒和仇恨。 他忽然发觉自己就像是一个可笑的小木偶,一直都被人用一根看不见的线,提在手里。 他不愿再被人这么样愚弄下去,更不愿再受人利用;没有人愿意做木偶的,无论谁的容忍都有限度,叶开也一样。 积雪的大地,正在阳光下露出光秃秃的黄土。长安城外的大路上,泥泞已干,却还是看不见赶路的人。 没有人愿意在大年初二这一天赶路。 只有叶开。 他找了辆车,却找不到赶车的人。 可是他不在乎,他就躺在这辆载煤的大板车上,任凭拉车的驴子沿着大路往前走。 车上的煤碴子,刺得他全身都在发痛,可是他也不在乎。 拉车的驴子走得居然不慢,后面没有人用鞭子抽它,它走得反而比平时更带劲。 驴子本就是这种脾气的。 奇怪的是,这世上有很多人的脾气,也跟驴子完全一样。 叶开居然去买了包花生,躺在车上慢慢地剥着,剥一颗抛起来,才用嘴接住,慢慢地咀嚼。 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在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也许他还没有忘记那个在杀人前,一定要吃几颗花生的路小佳。 只可惜没有酒,他忘了买酒。 大醉之后,第二天能喝几杯“还魂酒”,人立刻就会觉得舒服些。 他想到酒的时候,就看见一角青布酒旗,从前面路旁的枯林里斜斜挑出。 就算在大年初二,也并不是绝对没有人想赚钱的。 叶开笑了,喃喃自语:“看来我的运气已渐渐变好了。” 想喝酒的时候,立刻就可以有酒,这种运气确实不错。 他跳起来,将驴车赶入了道旁,慢慢地走入那积雪的枣树林。 树林中果然有个小小的酒亭,还有七八个人动也不动地站在酒亭外,直着眼睛,张着嘴,就好像一堆泥人。 其中有一个人,头上用白布包住,一看见叶开走了过来,脸上就露出了惊骇之色。 叶开却笑了。 他认得这个人,就是昨天晚上一定要找他拼刀的土流氓。 “土豹子,土大哥。” 叶开忽然想起了别人称呼他的名字,微笑着走过去,道:“土大哥,你的酒也醒了?” 土豹于脸色发青,想点点头,可是脖子却似已发硬,整个人都好像硬得像于泥巴。 不但是他,其他的六七个人也一样。 叶开微笑道:“挨揍的人没有害怕,揍人的人为什么反而害怕了?是不是我的骨头太硬,把各位的手打痛了?那就实在抱歉得很。” 他没有猜错,这些人的手果然都又青又肿。 一个人的武功若是能练到叶开这样子,纵然在烂醉如泥的时候,也一样有防身自卫的本能。 叶开笑道:“可是各位用不着害怕,我并不是来找你们麻烦的,能在垃圾堆上睡一晚上,也是蛮有趣的事,我正想好好的谢谢你们。” 他拍了拍土豹子的肩,道:“来,让我清你们喝两杯。” 土豹子脸上的表情却更恐惧。 叶开道:“你还怕什么?” 土豹子终于道:“老大,我们已知道你有种,只不过我们怕的倒不是你。” 叶开怔住。 弄了半天,人家怕的原来并不是他。 叶开苦笑道:“你们怕的是什么?” 土豹子道:“我们只怕你把我们头上的东西碰下来,我们就真的是死路一条了。” 叶开这才发现,这些人的头顶上,全部端端正正的摆着一枚铜钱。 铜钱在太阳下闪着光,就像是黄金一样。 “金钱帮。” 土豹子吐出口气,道:“你既然也知金钱帮的规矩,我就放心了。” 叶开眨了眨眼,道:“什么规矩?” 其实他当然知道金钱帮的规矩。 这枚铜钱,就是他们的信符,他们若是把铜钱放在你头上,你就连一动都不能动了。 土豹子道:“你真的不知道?只要你把我们头上的铜钱碰下来,我们就得死,你也得死,我们大家就全都是死路一条。” 叶开又笑了,摇着头,笑道:“哪有这么大的规矩?我不信。” 他忽然伸出手,把土豹子头上的铜钱拿了下来,喃喃道:“这一文钱不知道能不能买杯酒喝。” 土豹子却已骇傻了,就像是忽然被人抽了一鞭子,两条腿都已发软,忽然一下子就跪了下去。 叶开却好像没看见,又道:“一文钱想必不够买酒的,还好这里还有。” 他身子忽然掠起,落下来时,六七个人头上的铜钱,就全已都到了他手里。 这些人都骇傻了,他们这一辈子,从来也没看见过这么快的身手。 土豹子忽然跪在地上大叫:“这是他干的,完全不关我们的事。” 叶开微笑:“这本来就不关你们的事。” 他拈起颗花生,放在土豹子手里:“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土豹子当然不知道。 叶开道:“这意思就是说,你们现在已可以站起来去喝酒了,随便到哪里去都行,金钱帮的人若敢去找你们的麻烦,就叫他们来找花生帮的帮主,就说花生帮的帮主,已接下了这档子事。” 土豹子忍不住问道:“花……花生帮的帮主是谁?” 叶开指着自己的鼻子,道:“就是我。” 土豹子也怔住了。 突听一个人冷冷道:“很好,那么我们现在要我的就是你。” 冷冰冰的声音,冷冰冰的口气。 这个人也是冷冰冰的,蜡黄的脸,鹞眼鹰鼻,脸上有条很深的刀疤,使得他看来更是满脸杀气。 叶开却没有去看他的脸——叶开注意的,只不过是他的衣裳。 一身很扎眼的黄衣裳,在阳光下看来,也像是黄金一样。 他就在酒亭的石阶上,还有三个人站在他身旁,穿的也都是同样的衣裳。 叶开又在笑,道:“你们身上这套衣裳倒不错,不知道能不能脱下来给我,我正好拿去给我那条驴于穿上。” 黄衣人瞪着他,瞳孔已收缩,居然还能沉得住气,冷冷道:“你知不知道本帮的规矩?” 叶开道:“刚才听说。” 黄衣人道:“四十年来,江湖中从来也没有人敢触犯过本帮的规矩,你知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叶开道:“你说为什么?” 黄衣人道:“只因为无论谁敢触犯本帮的规矩,就必死无疑。” 另一个黄衣人冷笑道:“无论你是花生帮的帮主也好,是爪子帮的帮主也好,都一样必死无疑。” 叶开叹了口气,道:“可是无论什么规矩,迟早总是要人犯一犯的,也就好像处*女迟早得嫁男人一样。” 黄衣人对望了一眼,沉着脸,一步步走下台阶,走过来。 四个人的脚步都很沉稳,尤其是那脸带刀疤的大汉,两旁太阳穴隐隐凸起,一双手青筋暴现,显然是内功很深的武林高手。 叶开看着他的手,忽然道:“阁下莫非是练过大鹰爪功的?”黄衣人冷笑。 叶开道:“看阁下脸上这条刀疤,莫非就是淮西的‘铁面鹰’?” 黄衣人冷笑道:“你的眼力倒不错。” 叶开忽然沉下脸,道:“你知不知道郭定是什么人?” 铁面鹰道:“好像听说过。” 叶开道:“他是我的朋友。” 铁面鹰道:“是你的朋友又如何?” 叶开道:“你知不知道花生帮的规矩?” 铁面鹰道:“什么规矩?” 叶开道:“花生帮的规矩,就是不许别人杀我的朋友,否则……” 铁面鹰道:“否则怎么样?” 叶开道:“就是这样!” 他忽然出手,挥拳痛击铁面鹰的脸。 铁面鹰并不是无名之辈,也不是无能之辈,他不但在淮西一带的名头极响,在江湖中也可以算是一等一的好手。 因为他的确有真功夫。 他的鹰爪功,的确得过“鹰爪王”门下的真传,昔年在兵器谱上列名的“淮西大刀”,虽然一刀砍在他脸上,居然没有砍死他,淮西大刀反而死在他的鹰爪功下,“铣面鹰”这名字,也正是因此而来。 鹰爪快,鹰眼也快。可是等他看到叶开挥拳,拳头已痛击在他鼻梁正中。 他并不觉得痛。要能感觉到痛苦,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现在他只觉得眼前忽然一阵黑暗,忽然有无数颗金星,从眼前扩张。 他并没有立刻倒下去,直等到已飞出去一丈多远,撞在酒亭的门框上,他才倒下去。 他也没有听见自己脸上骨头碎裂的声音,可是别的人却全都听得清清楚楚。 叶开看着他碎裂的脸,淡淡道:“原来他并不是真的铁面,原来他的脸也一样可以打烂的。” 另外的三个黄衣人咬着牙,连看都没回头去看他们的同伴。 寒光闪动着,三个人已同时亮出了兵刃,一把刀,一口剑,一对判官笔。 三个人四件兵刃,忽然间已全都向叶开身上招呼了过去。 两招过后,叶开已发现这些人中武功最好的,并不是铁面鹰,也不是用判官笔的老者,而是个使剑的年轻人。 他的剑法迅急而犀利,变化很多,他用的剑也是精品。 十三招过后,叶开还是没有出手。 他一出手就绝不落空。 现在他已出手,只听一声惊呼,一阵肋骨折断声,接着“格”的一响。用判官笔的老者已被点住穴道,使刀的大汉手抱肋骨,倒在地上,一柄刀已被折断成两段。 只有使剑的年轻人没有倒下,但脸上却已骇得全无血色。 叶开随手将两截断刀甩掉,忽然问这年轻人:“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折断他的刀?” 年轻人摇头。 叶开淡淡道:“因他出手太阴毒,像他这种人,根本不配用刀。” 年轻人紧握他的剑,忍不住问道:“你也用刀?” 叶开点点头。 世上也许没有人比他更懂得用刀,也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刀的价值。 “我对刀一向很尊敬。”叶开道:“你若不尊敬你的刀,就根本不配用刀,你若尊敬你的刀,用的时候就应该特别谨慎。” 年轻人看着他,眼睛里不禁露出惊异之色。 他已看出叶开不是个平凡的人,平凡的人绝对说不出这种道理。 他忍不住问:“你究竟是谁?” “我姓叶,叫叶开。” 年轻人脸色又变了:“叶开!” “不错,木叶的叶,开心的开。” 年轻人突然一个大翻身,凌空掠起,往亭外窜了出去。 可是他的脚刚点地,就忽然听见急风一响,刀光一闪。 闪电般的刀光,已从他头顶飞过,飞出五六丈,余势未歇,“夺”的一声钉在一棵树上,刀锋入木,直没至柄。 年轻人一惊,停步,头发已披散下来,束发的金环,已被削断。 他全身却已僵硬。 他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快的刀。 飞刀! 刀柄犹在震颤。 叶开走过去,拔出来,手腕一翻,刀已不见。 年轻人这才长长吐出口气:“你真的是叶开?” “我本来就是叶开。” 年轻人苦笑道:“你为什么不早说?” 叶开笑了笑,忽然反问:“你是不是金坛段先生的门下?” 年轻人又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的?” 叶开微笑道:“铁面鹰刚才岂非也说过,我的眼力一向不错。” 年轻人承认:“阁下实在是好眼力。” 叶开又问:“你是段先生第几个弟于?” “第三个。” “你姓什么?” “姓时,时铭。” “你有没有赶过驴车?” “没有。” “我也知道你没有。” 叶开淡淡地笑道:“可是无论什么事,都有第一次的。” “带我去见你们上官帮主,无论她在哪里,都得带我找到她。” 叶开又坐上了那载煤的驴车,躺下去,甚至连眼睛都已闭起。 他知道这年轻人不会想逃走,也不会不听话的,无论谁看见了他的飞刀,都绝不会再做出愚蠢的事来。 时铭果然已在赶着驴本上路,这的确是他平生第一次。 有人在后面鞭策,驴子反而走得比刚才慢了。 叶开又剥了颗花生,抛起,等花生落进他的嘴,他忽然道:“听说金坛段先生,是个最讲究饮食衣着的人。” 时铭道:“嗯!” 叶开道:“听说他收的弟子,也全都是出身很好的世家子。” 时铭道:“嗯!” 叶开道:“你也是?” 时铭道:“嗯!” 他显然不愿谈论这个话题,叶开却偏偏要谈下去。 “你不愿我提起这件事,是不是也觉得不好意思?” 时铭终于忍不住道:“为什么不好意思?” 叶开道:“因为你也知道,以你的师门和家世,本不该在金钱帮里做奴才的。” 时铭的脸又涨红,道:“我不是奴才。” 叶开道:“我也知道你投入金钱帮,本是为了想摆脱你的家世,自己做一番事业出来,每个年轻人大都会这么想的。” 他笑了笑,淡淡地接着道:“可是你现在做的,却是奴才做的事。” 时铭红着脸道:“这是因为你。” 叶开道:“不错,这是我叫你做的,但是往别人头上摆铜钱,难道这不是奴才做的事?” 时铭闭上了嘴。 叶开道:“何况,我叫你做这种事,只因为你本已是金钱帮的奴才,否则我情愿爬在地上做驴子,让你骑在我身上。” 时铭的脸更红,目中却已不禁露出痛苦之色。 叶开忽然又问道:“你知不知道我刚才为什么要发出那一刀?” 时铭迟疑着,慢慢道:“我也听说过,你的刀不是杀人的,而是救人的。” 叶开道:“不错,我发出那一刀,就是要让你知道,你在金钱帮里,也一样做不出大事来的。” 时铭咬着牙,道:“那只因为我的武功……” 叶开打断了他的话,道:“一个人是不是受人尊敬,和他的武功并没有关系,你做的若是光明正大的事,就绝没有人会看不起你,我的刀也绝不会飞到你头上去。” 他叹了口气,又道:“否则我纵然不杀你,迟早也一定有别人会杀你的。” 时铭又闭上了嘴。 现在他已明白叶开的意思,叶开也知道他不是个愚蠢的人。 “我相信你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 叶开又剥了颗花生,抛起来,等着它落下。 他知道这颗花生既然已抛起,就一定会落下来的。 驴车已驰入了街道,——和长安城里完全同样的一条街道。 只不过这条街的鸿宾客栈,并没有被烧成一片瓦砾。 看着鸿宾客栈的金字牌在太阳下闪着光,叶开心里又不禁有了种异样的感觉,就好像看见一个死人又复活了一样。事实上,他的确也看见过死人复活。 人生中有些事,的确就像是梦境,是真是假,本就很少有人能分得清。 叶开心里在叹息,脸上却带着微笑,他知道街上的人都在看着他。 现在正是中午,街上的人并不多,也正如长安城里的情况一样,大多数人都留在家里吃饭。 可是在街上走动的人,每个人的表情都很严肃,看来都很紧张,就像是已知道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心里都有了种说不出的预兆。 叶开也知道这里就要有件大事发生了,他还知道这件大事就是他造成的。 现在他已到了这里,他已不准备像上次那样,平平安安地走出去。 驴车又在鸿宾客栈外停下,叶开一走进去,就看见上官小仙正坐在柜台里,正在翻着本帐簿。 她看来的确像是个老板娘的样子,只不过比大多数老板娘都漂亮得多。 听见了叶开的脚步声,她立刻抬起头来嫣然一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我正在等着你。” 叶开站在柜台前,看着她,也不知为了什么,心里忽然又觉得一阵刺痛。 无论她是真是假,她对他总算不错。他们在一起共同生活的那几天,也是他永远都忘不了的。他实在不希望他们会变成仇敌,无论怎么看,上官小仙都绝不像是他的仇敌。 她笑得温柔而妩媚,就像是个刚看见老板回来的老板娘:“我已替你准备了几样你喜欢吃的菜,现在想必就快开饭了。” 叶开冷冷道:“我不是来吃饭的。” 上官小仙嫣然道:“可是无论谁都要吃饭的,你也一样不能例外。” 叶开并不想跟她争辩,也没争辩,他忽然问道:“你在算帐?” “嗯。” “是不是在算你昨天晚上杀了多少人?” 上官小仙又笑了:“我就算杀了人,也不会记在帐簿上。” “帐簿记的是什么?” “这是本礼簿。”上官小仙道:“上面记着很多奇怪的人,送了很多奇怪的礼。” 叶开道:“送给你的?”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道:“我还没有这么好的福气。” 她忽然又笑道:“你要不要我把上面记的念给你听听?” 叶开没有拒绝。 上官小仙道:“崔玉真,送的是一只老母鸡,一斤燕窝;南宫浪,送的是一幅画;叶开,送的是活人一个。” 叶开脸色变了,他当然已知道这是谁的礼薄。 上官小仙吃吃地笑着道:“崔玉真为什么要送鸡呢?难道她以为新郎官是你,想让你煮一锅鸡粥,在洞房里吃宵夜?” 她不让叶开说话,又笑道:“这上面最奇怪的一份礼,恐怕就是你送的了,可是最贵重的一份礼,你一定猜不出是谁送的。” 叶开忍不住问:“是谁?” “是四个人。” 上官小仙慢慢地念出了四个名字:“碟儿布,多尔甲,布达拉,班察巴那。” 叶开脸色又变了:“他们送的是什么?” “是一袋珠宝,里面还有一块玉牌。” 上官小仙又道:“就是这块玉牌。” 她已从柜台里将那上面刻着四个天魔的玉牌拿了出来。她显然也早就准备让叶开看的,玉牌晶莹而美丽,上面刻着的天魔,却令叶开触目惊心。 上官小仙又在问:“你知不知道这玉牌是什么意思?” 叶开不知道。 “这是复仇玉牌。”上官小仙道:“魔教的大天王复仇时,一定会有这种玉牌出现。” 叶开紧握双拳:“他们是不是为玉箫道人复仇?” 上官小仙点点头,道:“那袋珠宝,就是他们买命的钱。” “为什么是买命的钱?” “四大天王在杀人之前,一定要先将那些人的命买过来,因为他们不愿欠来生的债。”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道:“他们送的珠宝实在不少,杀的人也实在不少。” 叶开忍不住问道:“杀人的难道是他们?” 上官小仙又叹了口气,道:“你就算是呆子,也该看出杀人的是谁了。” 叶开道:“但收尸的却是你。” 上官小仙淡淡道:“杀人是坏事,收尸却是做的好事。” 叶开道:“你为什么要替他们收尸?” 上官小仙道:“因为我想查出一件事来。” 叶开追问:“什么事?” 上官小仙道:“我要查出多尔甲和布达拉究竟是什么人。” 叶开冷冷道:“只可惜死人是不会说话的,你收了他们的尸也没有用。” 上官小仙道:“有用。” 叶开道:“有用?” 上官小仙道:“我算准他们当时一定也在那喜堂里。” 叶开承认,他们若不在那喜堂里,又怎么能出手杀人。 上官小仙道:“所以当时喜堂里若有一百个人,死的一定只有九十八个。” 叶开道:“没有死的两个,一定就是多尔甲和布达拉。” 上官小仙嫣然一笑,道:“我就知道你并不是呆子。” 叶开道:“所以你就将死尸全收回来,看看死的是些什么人?死了多少人?” 上官小仙道:“不错。” 叶开道:“但你却还是查不出,那没有死的两个人是谁?” 上官小仙道:“所以我就把礼簿也拿来了,看看送礼的是些什么人。” 叶开道:“送礼的人并不一定会去喝喜酒,去喝喜酒的人,并不一定送了礼。” 上官小仙道:“我至少总可以看出一点头绪来,我也不是呆子。” 叶开道:“你看出来了?”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道:“你一来,我的心就乱了,怎么还看得下去?” 她站起来,走出柜台,忽然又道:“我还有句话要问你。” 叶开只好让她问。 上官小仙道:“人是不是都要吃饭的?”叶开也只好承认。 上官小仙道:“你是不是人?” 叶开也只有承认。 上官小仙拉起他的手,嫣然道:“那我们现在就该吃饭去。” 叶开在吃饭。他自己一到了上官小仙面前,就好像忽然真的变成了个呆子。 可是他肚子实在很空,走了半天路,胃口也开了,不坐下吃饭倒也没什么,一坐下来,拿起了筷子,就很难再放下来。 何况这些菜也的确都对他的口味,尤其是一样又酸又辣的豆腐乳,不但开胃,而且醒酒。 上官小仙柔声道:“我没有替你准备酒,因为我知道你肚子是空的,吃完了饭,我再陪你喝。” 无论谁来看,无论怎么样看,她都是个又温柔、又体贴的女人,一个男人若是遇着了这种女人,应该怎么办呢?叶开已拿定了主意——不理她,就算她能说出一朵花来,也不理她。 上官小仙轻轻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心里一定在怨我,不该把你留在这里,否则丁姑娘就绝不会嫁给郭定的,她若不嫁给郭定,也机不会在那天晚上有那些事发生了。” 这正是叶开心里想说的话,自己还没有说,上官小仙反而先替他说了出来。 “但是你也应替我想想,我也是个女人,并不是妖怪。”她幽幽地接着道:“女人喜欢上一个男人时,总会忍不住想要留住他的,无论什么样的女人都一样。” 叶开在冷笑,但是他心里也不能不承认,她说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爱并没有错,也不是罪恶。 一个女人爱上了一个男人,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一点错都没有。一个女人爱上一个男人时,当然就绝不会希望他赶快走的。这一点也没有人能说她错了。 叶开忽然发觉自己的心又已被她打动,立刻站起来,道:“你的话说完了没有?”上官小仙道:“还没有。” 叶开道:“我的饭却已吃完了。” 上官小仙道:“你不想喝酒?” 叶开道:“不想。” 上官小仙道:“你也不想查出多尔甲和布达拉是什么人?” 叶开道:“我自己会去找。” 上官小仙道:“你就算真的能找出来,又怎么样?难道你一个人就能对付整个魔教?” 她又叹了口气,道:“你知不知道魔教中有多少门人子弟?你知不知道他们有多大力量?” 叶开知道魔教的可怕,很少有人能比他知道得更清楚。 上官小仙道:“所以你也应该知道,要对付魔教只有一种法子。” 叶开忍不住问:“什么法子?” 上官小仙脸上温柔的笑容已消失,美丽的眼睛里,忽然闪出一种逼人的光彩。 现在她已不再是个温柔而体贴的老板娘,而是威震江湖的金钱帮帮主。 她凝视着叶开,缓缓道:“放眼天下,能和魔教对抗的,只有我们金钱帮。” 叶开道:“哦?” 上官小仙道:“经过多年来的筹划准备,现在金钱帮无论人力物力,都已达到巅峰。” 叶开道:“哦?” 上官小仙道:“少林、武当、昆仑、点苍、华山,每一个门派中,现在都已有我们的人……” 叶开打断了她的话道:“所以你现在又想收买我?” “不是收买。”上官小仙道:“只不过你若要对付魔教,就只有和金钱帮联手。” 叶开冷笑道:“你是不是又要我做你们金钱帮的护法?” 上官小仙道:“只要你愿意,我甚至可以将帮主让给你做。” 叶开道:“你为什么要如此牺牲?”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眼波又变得春水般温柔,轻轻道:“一个女人为了她真正喜欢的男人,本来就不惜牺牲一切的,何况……” 叶开道:“何况魔教本来就是你们的对头?” 上官小仙道:“非但是我们的对头,而且是誓不两立的对头,尤其是最近……” 叶开道:“最近怎么样?” 上官小仙道:“最近我就算不去找他们,他们也会来找我。” 叶开知道这不是谎话,金钱帮和魔教最近都准备重振声威,称霸江湖,他们之间的冲突,当然会越来越尖锐。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实在是他的好机会,他虽然并不想做渔翁,但至少可以乘这个机会,做很多他早已想做、也早已该做的事。 上官小仙又道:“你的情况也一样,现在四大天王中,已有两个人到了长安,为的绝不止是要对付金钱帮,也是为了要对付你。” 叶开道:“所以就算我不去找他们,他们也一样不会放过我的。” 上官小仙道:“他们是你的对头,我至少还是你的朋友,所以你应该和我们联合起来的。” 叶开已坐下。 上官小仙道:“现在你心里也许会认为我是想利用你。” 叶开道:“你不是?” 上官小仙道:“就算我是在利用你,你岂非也可以同样利用我,乘这个机会,将魔教消灭?” i叶开忽然叹了口气,道:“你实在是个很会说话的女人。” 上官小仙道:“我是不是已经说动了你?” 叶开苦笑道:“好像是的。” 上官小仙又笑了,笑容又变得温柔而妩媚:“那么我们现在是不是已应该喝杯酒?” 叶开叹道:“现在我只奇怪一件事。” 上官小仙眨着眼,道:“什么事?” 叶开道:“你要我做的事,我为什么总是没法子拒绝?” 第二六章 风流寡妇 /291512九月鹰飞最新章节! 酒已摆上来,醉人的却不是酒,而是上官小仙。 她的温柔,她的体贴,她的眼泪,她的每一样都足以令男人沉醉。 叶开是不是又醉了?他毕竟也是个男人,而且并不是他自己想象中那么无情的男人。他甚至已经在怀疑自己,是不是早已被她的温柔沉醉?她不但是个女人,而且是个女人中的女人,这种女人本就是男人无法抗拒的。 她也许没有丁灵琳的明艳,也没有崔玉真的娇弱,可是她远比她们更了解男人,更懂得捉住一个男人的心。叶开的心是不是已被她捉住? “你醉了没有?” “现在虽然还没有醉,迟早总是会醉的。” “你准备醉?” “只要一开始喝,就准备醉。” “所以我若有话说,就得乘你还没有醉的时候说。” “一点也不错。” “这帐簿你已看过?” “看过。” “你看出了什么?” “我只看出金钱帮的出手,好像还没有魔教大方。” 上官小仙笑了:“金钱帮不想买别人的命,所以也用不着送太重的礼。” 叶开凝视着杯中的酒,缓缓道:“也许你早已看出来,无论送多重的礼,他们都收不到的。” 上官小仙道:“我若真的能看出来,也许就会多送些了。” 叶开道:“为什么?” 上官小仙道:“因为我无论送了多少,现在都已收回来。” 叶开也笑了:“你看出了什么?”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轻轻道:“我看出你实在是个很多情的人。” 叶开道:“哦?” 上官小仙道:“所以你绝不会是魔教中的四大天王,魔教中全都是无情人。” 叶开苦笑道:“这一点你现在才看出来?” 上官小仙嫣然道:“现在看出来还不迟。” 叶开道:“你以前难道怀疑我?” 上官小仙承认,道:“因为够资格做魔教天王的人实在不多。” 叶开道:“除了我之外,长安城里还有几个人够资格?” 上官小仙道:“最多四五个。” 叶开道:“第一个当然是吕迪。” 上官小仙道:“不错!” 叶开道:“韩贞当然也算一个。” 上官小仙道:“当然。” 叶开道:“还有呢?” 上官小仙笑了笑,道:“你难道已忘了你那个老朋友?” 叶开道:“杨天?” 上官小仙笑道:“不会飞的狐狸已经够可怕了。何况会飞的。” 叶开道:“他岂非是你的亲信?” 上官小仙道:“我没有亲信。” 她抬起头,凝视着叶开:“我唯一信任的人就是你,只可惜……” 叶开笑了笑,道:“只可惜我却不信任你,也许我唯一不能信任的人就是你。” 上官小仙轻轻叹息,道:“我并不怪你,可是总有一天,你会知道自己错了的。” 叶开没有争辩,微笑着改变话题,道:“吕迪、韩贞、杨天,加起来只有三个。” 上官小仙道:“还有一个人也很可疑。” 叶开道:“谁?” 上官小仙道:“一个昨天才到长安的人。” 叶开道:“你认得他?” 上官小仙道:“不认得。” 叶开道:“你知道他是谁?” 上官小仙道:“不知道。” 叶开又笑了。 上官小仙的表情却很严肃。道:“但我却知道他一定有资格做魔教的天王。” 叶开道:“为什么?” 上官小仙道:“因为我派出去打听他行踪来历的人,都已不见了。” 叶开不懂:“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上官小仙道:“不见了的意思,就是那些人出去之后,就没有再回来过,甚至连消息都没有,我再派人出去找,我的人也没有回来。” 叶开道:“你一共派出去多少人?” 上官小仙道:“一共三次,第一次两个,第二次四个,第三次六个。” 叶开道:“加起来一共是十二个。” 上官小仙道:“而且是十二个好手,最后一次那六个,更是好手中的好手。” 叶开道:“这些好手全部不见了?” 上官小仙点点头,道,“十二个人出去了之后,就立刻无影无踪,就好像忽然从地上消失了一样。”叶开道:“他们就算是十二个木头人,要找个地方把他们藏起来,也不是件容易事。” 上官,小仙叹道:“所以我才认为那个人很可能比吕迪他们更可怕。” 叶开的表情也变得很严肃,道:“直到现在,你还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上官小仙道:“我只知道他是昨天才出现的,在这么冷的天气里,他身上穿得却很单薄,头上居然还带着顶大草帽。” 叶开道:“还有呢?” 上官小仙道:“没有了。” 叶开道:“你难道连他是从哪里来的都不知道?” 上官小仙道:“不知道。” 她叹了口气,苦笑道:“就因为我不知道,所以才派人去打听。” 叶开也叹了口气,道:“看来你知道的事也并不大多。”上官小仙道:“你知道的难道比我多?” 叶开道:“只多一点。” “你还知道什么?” 叶开道:“我至少已有点线索,可以找得到布达拉。” 上官小仙道:“孤峰天王?” 叶开点点头。 上官小仙道:“你已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叶开道:“他的手上功夫厉害,而且已受了重伤。” 上官小仙眼睛亮了,道:“手上功夫最厉害的是吕迪,却不知道他是不是已受了重伤?” 叶开道:“要查出这一点并不难。” 上官小仙道:“你准备去找他?” 叶开道:“你反对?” 上官小仙摇摇头,道:“我只不过……” 叶开笑了笑,替她说了下去:“只不过怕我也像那些人一样忽然不见。” 上官小仙也笑了,看着他甜甜地笑着道:“这次我绝不会让你又不见了,我……” 这次叶开没有替她说下去,也没有让她说下去,忽然起来,道:“所以我最好还是乘没有醉的时候赶快走。” 上官小仙道:“你现在就要去?” 叶开道:“我要我的人,不止吕迪一个,杨天和韩贞的手上功夫也不错。” 上官小仙道:“莫忘记还有那个冬天戴草帽的人。” 叶开道:“这个人在哪里?” 上官小仙道:“你知不知道大相国寺后面,还有个十方竹林寺?” 叶开点点头,道:“听说那里的素斋很不错。” 上官小仙道:“他昨天晚上就住在那里。”叶开道:“杨天呢?” 上官小仙道:“你要先去找他?” 叶开笑了笑,道:“莫忘记他是我的老朋友。” 上官小仙也笑了笑,道:“你既然是他的老朋友,就该知道他最喜欢的是什么。” 叶开道:“女人。” 上官小仙道:“哪种女人?” 叶开道:“寡妇。” 上官小仙微笑道:“这条街跟长安城里的那条街完全一样。” 叶开道:“这条街上也有个王寡妇豆腐店?” 上官小仙笑道:“这条街上的王寡妇也是个很风流的寡妇。” 叶开故意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杨天已经先去了。” 上官小仙嫣然道:“所以你现在赶着去也没有用,为什么不先到隔壁的茶馆里去看看?” 叶开道:“茶馆里有什么好看的?” 上官小仙道:“有个很好看的锥子。” 叶开微笑着走出去,道:“我只希望这锥子莫要把我锥出个大洞来。” 无论多好看的锥子,若是锥到你身上时,你就不会觉得它好看了。 韩贞既不是个很好看的锥子,也不能算是个很好看的人,无论谁的鼻子被人打扁了之后,都不会很好看的。可是他今天气色看来倒不错,不但红光满面,而且精神抖擞。无论谁都看出他绝不像是个受了重伤的人。 他看见叶开,立刻就站起来,微笑着招呼:“坐下来喝杯茶如何?” 叶开摇摇头。 韩贞道:“来喝杯酒?” 叶开又摇摇头。 韩贞道:“这里的点心也不错,你想不想吃点什么?” 叶开忽然笑了笑,道:“现在我唯一想吃的,只有豆腐。” 王寡妇豆腐店卖的并不是生豆腐,是那种一块块煮熟了的,煮得上面已有了一个个峰窝般小洞的老豆腐,王寡妇却不老,豆腐是煮老了的好吃,人却是半老的风流。 半老的徐娘,卖熟透了的老豆腐,生意当然不错。只可惜这里并不是长安城,王寡妇穿着一身黑缎子的小棉袄,满头黑漆漆的头发,松松地挽了个髻,更显得一张清水鸭蛋脸白里透红,红里透白,她看来一点也不老,简直比嫩豆腐还要嫩得多。 最要命的,却还是她那双眼睛,小小的,弯弯的,笑起来的时候就像是一弯新月,又像是个钩子,好像一下子就会把你的魂勾走。 现在她这双眼睛正上下膘着叶开,嫣然道:“客官的们腐上要用什么作料?” 叶开道:“我不吃豆腐。” 王寡妇道:“这豆腐不好?” 叶开道:“这豆腐好极了,我也很想吃两块,只可惜我不敢。” 王寡妇笑得更媚,道:“这么大一个大男人,连豆腐都不敢吃?” 叶开叹了口气,道:“别人的豆腐我敢吃,你的豆腐我却不敢吃。” 王寡妇忽然不笑了,冷冷道:“你是来找杨天的?” 叶开点点头,道:“他在不在?” 王寡妇用一根水葱般的手指往后面点了点,好像连看都懒得再看叶开一眼。 有很多女人只喜欢有野心的男人,你若对她没有野心,她对你也不会有兴趣。 叶开笑了,他微笑着走进去,忽又回过头,笑道:“其实我的胆子也并不是一直都这么小的。” 王寡妇又瞪了他一眼,咬着嘴唇道:“今天你的胆子为什么特别小?” 叶开恨恨道:“因为我不想被狐狸咬一口。” 杨天看来并不像是条会咬人的狐狸,无论多可怕的人,在洗澡的时候,都会变得和善些的。杨天正在洗澡,他泡在一大盆热水里,尽量放松了四肢,看来有点像是条懒洋洋的水獭。他的皮肤也像是水獭般光滑,全身上下连一点伤痕都没有,叶开忍不住叹了口气。 杨天看着他,微笑道:“好朋友见面,你为什么要叹气?” 叶开道:“因为你没有受伤。” 杨天道:“我受伤了,你才高兴?” 叶开忽然笑了笑,道:“因为我想吃豆腐。” 杨天大笑,道:“现在我正在洗澡,岂非正是你的好机会?” 叶开道:“是什么好机会?” 杨天道:“现在随便你在外面干什么,我总不能赤条条地跑出去。” 叶开道:“只可惜朋友妻,不可戏。” 杨天道:“要戏朋友妻,要等朋友死后戏。” 叶开叹道:“只可惜你还没有死。” 杨天道:“那么我们现在是朋友?” 叶开道:“本来不是的,现在又是了。” 杨天盯着他,眼睛里渐渐发出了光,刀锋般的光。冷冷道:“你也来下水?” 叶开道:“你想不到?” 杨天道:“你为什么要下水?” 叶开笑了笑,道:“你不该问我的,你自己岂非也泡在水里?” 杨天道:“那只因为我已出下去。” 叶开道:“若有人来拉你一把呢?” 杨天道:“谁肯拉我?” 叶开道:“我。” 他果然伸出了手。 杨天却没有接过去,淡淡道:“出去太冷,还是水里暖和。” 叶开道:“无论多暖和的水,总有冷的时候。” 杨天道:“那么你就该乘早跳出去。” 叶开又笑了笑道:“你是在劝我,还是在赶我走?” 杨天道:“你看呢?” 叶开道:“你是不是嫌水里的人已大多,太挤?” 杨天冷笑,道:“走不走都随便你,只不过我们总算还是朋友,有句话我不能不说。” 叶开道:“你说。” 杨天道:“千万不要去找那个戴草帽的人。” 叶开道:“为什么?” 杨天闭上了眼睛,不再开口。 叶开又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要去找他?” 杨天还是不开口,水很热,热气腾腾,就好像是雾一样。 叶开忽然又笑了笑,道:“你的确还是泡在水里的好,从这么热的水里出来,一定会着凉。” 叶开已走了。 杨天却还是闭着眼睛泡在水里,等到水的热气消散时,才看出他的脸色惨白,就好像真的已没有力气站起来,可是,水已快凉了,他已不能不站起来,水从他的肩头流下,水里竟带着血丝,血是从哪里来的?王寡妇已悄悄地走进来,看着他,眼睛里充满了怜惜。 杨天站起来时,惨自的脸竞已因痛苦而扭曲,嘎声道:“外面会不会有人闯进来?” 王寡妇摇摇头,忽然问道:“你究竟是怎么受的伤?为什么怕人看见?” 杨天咬咬牙,没有回答这句话,却从肩头上撕下一层皮。一层和他皮肤同样颜色的薄皮,他撕下来,鲜血就流满了他的胸膛…… 一辆大车停在路口,上官小仙倚在轮上等着。她看见叶开走过来时,被阳光晒得发红的笑脸更美如春花。你只要看见她,就会觉得春天已不远了。 叶开心里在叹息,因为他忽然想起了以前别人描述林仙儿的话。 ——个仙子般美丽的女人,却专门引诱男人下地狱。 这旬话若用来形容上宫小仙,是不是也同样恰当? 上官小仙在等着问:“你已找到了他们?” “嗯。” “他们两个人都没有受伤?” “没有。” 叶开叹了口气道:“至少我看不出。” “所以他们都不会是孤峰。” 叶开点点头。他的确没有看出杨天的伤口,贴在杨天肩上的那层皮在水中看来,就跟肉色完全一样,他也想不到一个受了伤的人,还会泡在水里。 上‘言小仙道:“只不过,就算他们没有受伤,也并不能证明他们不是魔教中的人。” 叶开道:“不错。” 上官小仙道:“但你却已不准备再追查下去?” 叶开道:“他们是你的人,要追查下去,也是你的事。” 上官小仙道:“所以你已准备走?” 叶开笑了笑,道:“你岂非也早就替我准备好一辆马车?” 上官小仙也笑了,笑得却有些幽怨:“那只因为我也知道我是留不住你的。” 叶开跳上马车,忽然又道:“杨天刚才劝了我一句话。” 上‘自小仙道:“什么话?” 叶开道:“他劝我千万不要去找那个戴草帽的人。” 上官小仙道:“那么你现在准备到哪里去?” 叶开道:“去找那个戴草帽的人。”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道:“别人劝你的话,你为什么从来都不听?” 叶开闭上车门,却又从窗子里伸出头,微笑道:“因为我这人一向部有种病。” 上官小仙道:“什么病?” 叶开道,“笨病。” 马车扬起了一片沙尘。车已远,上官小仙脸上却还带着甜蜜的微笑。因为叶开的头还伸在窗子外面,看着她。她微笑着,扬起手里的丝中。就在她的手臂抬起时,她的笑容忽然消失,被阳光晒得发红的脸,也突然变得惨白,只可惜这时叶开已转过山坳,看不见了。 第二七章 寒夜黑星 /291512九月鹰飞最新章节! 禅院里清静而幽雅,因为院子里有竹。 竹林。 有竹林的院子,总是会令人觉得分外幽雅的。 尤其是在黄昏时,风吹着竹叶,声音听来就仿佛是海浪。 叶开正徘徊在竹林前。 “我若早知道长安城里还有个这么幽静的地方,我也会住在这里的。” 他叹息着道:“这地方的人好像是不大多,”他并不是一个人在自言自语,这句话他是对苦竹说的。 苦竹就是十方竹林寺的知客僧。 他人如其名,清瘦如竹,虽无肉,却不俗,他正在微笑着争辩:“小寺的施主虽不多,也不太少。” 叶开笑了。 从外面到这里,他还没有看见一个进香随喜的人,院子里的禅房山,寂无人声。 苦竹道:“这七间禅房都是客房,本来并不是空的。” 叶开道:“哦?” 苦竹道:“昨天晚上之前,还有几位施主住在这里,都是很风雅的人。” 叶开道:“现在呢?” 苦竹叹了口气,道:“现在都已到了大相国寺。” 叶开道:“他们都是昨天晚上走的?” 苦竹点点头,道:“那位戴草帽的白施主一来,别的人就全部走了。” 叶开道:“是他赶走的?” 苦竹苦笑道:“他并没有赶人走,可是他一来,别人就没法子再住下去。” 叶开道:“为什么?” 苦竹又叹了口气,清癯的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 他并没有直接回答叶开的话,却沉吟着道:“我带你到他房里去看看,你就会明白。” 禅房里四壁萧然,什么都没有,既没有桌椅,也没有床。 这么大一间禅房里,只有两根钉子,一根钉在左面的墙上,一根钉在对面。 叶开又不禁在笑。 现在他的确已明白,别人为什么没法子在这里住下去了。 “就连我也一样住不下去。” 他微笑着道:“我不是苍蝇,也不是蜻蜓,总不能睡在一根钉子上。” 苦竹道:“这里有两根钉子。” 叶开道:“两根钉子和一根钉子好像也没有什么分别。” 苦竹道:“有分别。” 叶开道:“我却看不出分别在哪里?” 苦竹道:“但你却应该想得到的。” 叶开道:“哦?” 苦竹道:“两根钉子,就可以挂条绳子。” 叶开还是不懂:“绳子有什么用?” 苦竹道:“绳子上可以挂衣服,也可以睡人。” 叶开道:“那位戴草帽的白施主,晚上就睡在绳子上?” 苦竹道:“而且是条很细的绳子。” 叶开怔住。 一个人若是喜欢睡在绳了上,那不但脾气古怪,武功也一定很古怪。 苦竹道:“这屋子里本来不是空的。” 叶开道:“哦?” 苦竹道:“这里本来不但有桌有床,还有很多壁虎。” 叶开道:“桌椅是他要搬出去的?” 苦竹道:“不错。” 叶开道:“壁虎呢?” “苦竹脸上又露出那种奇怪的表情,道:“壁虎全都被他吃了。” 叶开又怔住。 这个人不但喜欢在冬天戴草帽,喜欢睡在绳子上,还喜欢吃壁虎。 这么古怪的人,连叶开都从未看见过。 他脸上也不禁露出和苦竹同样的表情,苦笑道:“看来他的食量好像并不大,吃几条壁虎,居然就能吃炮了。” 苦竹道:“除了壁虎外,他当然还吃别的。” 叶开道:“吃什么?” 苦竹道:“住在这里的施主们,一到晚上,通常都很少出去走动。” 叶开道:“哦?” 苦竹道:“因为外面有蛇,毒蛇。” 叶开愕然道:“蛇也被他吃光了?”苦竹道:“除了蛇之外,还有蜈蚣。” 叶开苦笑道:“原来他的食量并不小。” 苦竹道:“所以我已经开始在担心一件事。” 叶开道:“什么事?” 苦竹叹了口气,道:“这里的壁虎和毒蛇若是全部被他吃光了,那时他吃什么?” 叶开忍不住笑道:“你难道怕他吃你?” 苦竹叹息着,还没有开口,突听一个人冷冷道:“人,有时我也吃,却很少吃和尚。” 风在吹,日已沉,黄昏时的禅院,岂非总是会显得分外寂寞寒冷。 这禅院里非但寒冷,而且还仿佛有种说不出的肃杀诡异之意。 因为院子里忽然出现了一个人。 一个戴草帽的人。 在这种酷寒的天气里,他居然还穿着件很单薄的白葛麻衣,头上的草帽形状更奇怪,看来就像是个捕鱼的竹篓了。 他戴得很低,几乎已将脸全都掩住,只露出一张薄薄的嘴。不说话的时候总是闭得很紧,就像是刀刻成的。 叶开忽然笑了。 越是别人笑不出的时候,他反而是偏偏要笑。 他微笑着道:“你是很少吃和尚?还是从来不吃?” 戴草帽的白衣人冷冷道:“我通常只吃一种人。” 叶开道:“哪种人?” 白衣人道:“该死的人。” 叶开苦笑道:“这世上的确有种人就像毒蛇一样,你若不想披他吃掉,就要先把他吃下去。” “可是真正该死的人并不多。” “的确不多。” 叶开道:“那么你为什么不也像别人一样,吃些比较容易找到的东西?” 自衣人道:“你吃什么?” 叶开道:“我吃猪肉,也吃牛肉,尤其是红烧肉,小葱炒牛肉丝也不错。” 白衣人忽道:“张三是个恶毒狡猾的小人,李四是个诚实刻苦的君子,这两人若是一定要你杀一个,你杀谁?” 叶开道:“张三。” 自衣人道:“现在你杀的却是李四。” 叶开道:“我已杀了李四?” 白衣人点点头。 叶开苦笑道:“只可惜我连他的人在哪里都不知道。” 白衣人道,“你应该知道,他就在你的肚子里。” 叶开不懂,这白衣人说的话,实在有点颠三倒四,莫名其妙。 白衣人冷笑道:“毒的是蛇,不是牛,你杀的却是牛,杀了它后,还将它的尸骸葬在肚子里。” 叶开只觉得胃里发酵,几乎已忍不住要呕吐。 他肚子里的确还有牛肉,今天中午他吃的牛肉一定还没有完全消化。 可是下次假如再有人请他吃牛肉时,他一定难咽下去了。 白衣人的眼睛在草帽里盯着他,道:“现在你是不是已明白了我的意思?” 叶开叹了口气,苦笑道:“你的话听来倒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白衣人道:“这道理你从来没有听过?” 叶开笑道:“我连想都没有想到过。” ——把牛的尸骸葬在肚里,这种话真亏他怎么想得出来。 白衣人道:“看来你虽然不是诚实刻苦的君子,却也不是恶毒卑鄙的小人。” 叶开道:“你看得出?” 白衣人道:“就因为我看得出,所以你现在还活着。” 叶开道:“你呢?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白衣人道:“你看不出?” 叶开笑了笑,道:“你当然并不是真的姓白。”白衣人承认。 叶开道:“你是从青城来的。” 白衣人也没有否认。 叶开盯着他,慢慢道:“据说青城山里,有位高人,名字叫墨九星。” 白衣人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你知道的事好像还不少。” 叶开微笑道:“虽然不太多,倒也不太少。” 白衣人道:“只可惜应该知道的事,你反而不知道。” 叶开道:“哦?” 白衣人道:“你知不知道多尔甲是谁?” 叶开道:“不知道。” 白衣人道:“你知不知道布达位是谁?” 叶开又叹了口气,道,“看来我知道的事确实也不算多。”白衣人道:“你想不想见见他们?” 叶开道:“我能见得到他们?” 白衣人道:“只要你愿意在这里等,就一定能见得到。” 叶开的眼睛亮了。 他当然愿意在这里等,“就算要我等三天三夜,我也愿意。” 白衣人道:“你用不着等三天三夜,你来得正巧。” 叶开精神一振,道:“难道他们今天也会到这里来?” 白衣人冷冷道:“你既然愿意等,就不必多问,你若不愿等,也没有人留你。” 叶开立刻闭上了嘴,眼睛却张得更大了。 他本来就不是多嘴的人。 白衣人忽然道:“和尚本不该多嘴的。” 苦竹垂下了头。 白衣人道:“你这和尚说的话却太多。” 苦竹也闭上了嘴,连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白衣人道:“和尚不但要懂得应该在什么时候闭上嘴,也该懂得在什么时候闭上眼睛。” 苦竹立刻闭上眼睛,摸索着走出去。 叶开忍不住笑道:“看来他的确是个懂事的和尚。” 白衣人道:“真正不懂事的和尚只有一种。” 叶开道:“哪种?”白衣人道:“该死的和尚。” 叶开又笑了,道:“从你眼里看来,天下的人好像一共只有两种。” 白衣人道:“本来就只有两种,一种不该死,一种该死。” 叶开道:“今天晚上要来的是哪种人?” 白衣人道:“该死的一种。” 夜。 白衣人用一个很小的木瓶子,在地上洒了一层银色的粉未,就像是灰尘一样。 可是等到星光升起的时候,这些灰尘也开始在闪动着银光。 叶开笑道:“今天晚上你是不是准备将这院子吃下去,所以先在上面洒点胡椒?” 白衣人冷冷道:“你的话说得大多。” 叶开道:“哦?” 白衣人道:“你也笑得大多。” 叶开笑道:“那只因我已看出了一件事。” 白衣人道:“什么事?” 叶开道:“我看得出你并不是个冷酷的人,有时你心里也想笑一笑,只不过总勉强忍住而已。” 白衣人道:“我为什么要勉强忍住?” 叶开道:“因为你想叫人怕你。” 白衣人转过身,推开了窗户,过了很久,才慢慢道:“你还看出了什么?” 叶开笑道:“你若肯让我看看你的脸,我一定还可以看出很多事来的。” 白衣人霍然回头,掀起了草帽。 他的脸本来也跟别人没什么不同,但却比别人多了九颗星。 九颗漆黑的星。 在冬天的晚上看来,天上的疏星总是分外遥远,分外明亮。 这白衣人脸上的星却更黑冷,更亮。 九颗星在他脸上排列成一种奇异而诡秘的图案,每颗星都钉子般地钉在肉里。 叶开叹了口气,道:“你这是在自己惩罚自己?” 白衣人居然点点头,道:“每个人都有罪。” 叶开道:“你也不例外?” 白衣人道:“我也是人。” 叶开道:“你的罪是什么?” 白衣人道:“我只恨不能杀尽这世上恶毒卑鄙的个人。” 叶开叹道:“这并不能算是你的罪,你受的惩罚未免太重了些。” 白衣人道,“若是逼见罪更重的人,这九颗星就是杀人的利器。” 叶开道:“杀人的利器?” 白衣人道:“你看不出?” 叶开摇摇头,苦笑道:“我也连想都没有想到。” 白衣人又用草帽掩住了脸,冷冷道:“能看到我这张脸的人就不多,能活着的更少。” 叶开道:“你脸上本来是不是只有五颗星?” 白衣人道:“因为世上的罪人越来越多,我的罪也越来越重。” 叶开道:“所以墨五星变成了墨九星。” 白衣人道:“现在已没有墨五星,只有墨九星。” 叶开道:“这就难怪她会弄错了。” 墨九星道:“她是什么人?” 叶开笑了笑,道:“你猜不出?” 墨九星道:“是不是上官小仙?” 叶开道:“你也知道她?” 墨九星冷笑。 叶开遭:“你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墨九星道:“这次我是来杀人的,杀三个人。” 叶开道:“她也是其中之一?” 墨九星道:“她本来是的。” 叶开道:“现在呢?” 墨九星道:“现在我才发现,这世上比她更该死的人还有很多。” 叶开道:“最该死的是哪几个?” 墨九星道:“多尔甲和布达拉。” 叶开又叹了口气,道:“要杀这两个人,只怕很不容易。” 墨九星道:“我本就没有打算活着回去。”他慢慢地接着道:“魔教中的四大天王,只要还有一个活在世上,我就绝不回青城。” 叶开道:“可是你就是杀了他们两个,也还有两个活着。” 墨九星道:“没有了。” 叶开道:“怎么没有了?” 墨九星道:“班察巴那已死在郭定手里。” 叶开道:“碟儿布呢?” 墨九星忽然从身上拿出块玉牌,抛给了叶开。晶莹无瑕的玉牌上,刻着个手执智慧之磐的魔神。 “这就是碟儿布的护身符,他活着的时候,总是随身带着的。” “现在怎全会到了你身上?” 墨九星冷冷道:“因为他已是个死人。” 叶开动容道:“是你杀了他?” 墨九星点点头。 叶开道:“你在哪里遇见他的?” 墨九星道:“长安城外。” 叶开道:“他也下了魔山?” 墨九星道:“他们的魔山本就在虚无缥缈间,他们的人在哪里,哪里就是他们的魔山。” 叶开道:“所以现在他们的魔山就在长安城?” 墨九星道:“他们的人若不死,九九八十一天之内,这长安城就要变成座魔城。” 叶开失声道:“魔城?” 墨九星道:“魔城中也有两种人。” 叶开道:“哪两种人?” 墨九星道:“一种是他们魔教的弟子,还有一种是死人。” 叶开吐出口气,道:“幸好他们的秘密已被你发现了。” 墨九星傲然道:“对我说来,这世上根本没有秘密。” 叶开叹道:“你知道的事确实不少。” 墨九星承认。 叶开道:“我只奇怪,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事的,你本是个不出山的隐士。” 墨九星道:“你错了。” 叶开道:“哦?” 墨九星道:“墨家的精神并不是出世的,而是入世的,为了急人之难,墨家子弟一向不借摩顶放睡,刀斧加身。” 叶开看着他,眼睛里露出尊敬之色。这个人看来虽冷酷古怪,其实却有一颗善良的心。这世上真正能为别人牺牲自己的人并不多,叶开一向最尊敬这种人。 禅房里没有燃灯。墨九星的草帽里,一直在闪闪的发光,却不知道是他的眼睛,还是那杀人的星。 他盯着叶开,忽然道:“我也早就知道你。” 叶开道:“哦?” 墨九星道:“你姓叶,叫叶开。” 叶开微笑道:“木叶的叶,开心的开。” 墨九星道:“你总是很开心?” 叶开道:“因为我很少去想那些不开心的事。” 墨九星道:“据说你的飞刀,现在可算是当世第一。” 叶开苦笑道:“我也听人这样说过,所以我的麻烦也总是天下第一。” 若论麻烦之多,倒的确很少人能比得上他。 墨九星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总有一天我会知道的。” 叶开道:“知道什么?” 墨九星道:“你的飞刀究竟是不是天下第一。” 叶开叹道:“你若真的想知道,我的麻烦就又多了一件。” 墨九星道:“你不想看看我的星究竟是不是能杀人?” 叶开道:“我不想。” 墨九星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我们已经是朋友。” 墨九星冷笑道:“你的朋友只怕太多了。” 叶开道:“朋友多些,总比没有朋友好。”墨九星道:“也许就因为你的朋友比别人多,所以麻烦也比别人多。” 叶开道:“麻烦多些,也比没有麻烦好。” 墨九星道:“哦?” 叶开道:“因为真正没有麻烦的,也只有一种人。” 墨九星道:“死人?” 叶开微笑着点点头。突然“轰”的一响,院子里的短墙被搐破了个大洞,一个人背负着双手,施施然走了进来。 第二八章 身外化身 /291512九月鹰飞最新章节! 寒星在天。 冷清清的星光,照在这人脸上。 他的脸也在发着光。 青光! 没有人的脸上会发出这种青光的,除非他脸上戴着个青铜面具。 这人的脸上就戴着青铜面具,在星光下看来,显得更狰狞而怪异。 他身上穿着的,却是件美丽的绣花长袍,腰带上斜插着三柄弯刀。 惨碧色的刀鞘上,缀满了明珠美玉。 “来了,果然来了。” 叶开轻轻吐出口气,道:“来的是多尔甲,还是布达拉?” “你看不出?” 叶开已看出来,这人长袍上绣着的,是象征权法的魔杖。 “多尔甲,也许他还不是多尔甲。” “还不是?” “多尔甲的身外化身还有三个。” 什么叫身外化身? 叶开还没有问,已看见了一个人。 一阵风吹过,一个人随着风从外飘了进来,绣花的长袍,狰狞的面具,腰带上也斜插着三柄缀满珠玉的弯刀。 几乎就在同一瞬间,竹林后和屋檐下也出现了两个人。 完全同样的两个人。 叶开怔住。 他实在分不出谁才是真正的多尔甲天王。 “你就算能杀了他们三个,那真的一个还是一样可能会逃走。” 墨九星冷笑。 “他既然来了,就休想再走。” “你怎么知道他真的来了,你看得出?” “我看得出。”墨九星冷冷道:“我只知道他非来不可。” “为什么?” “因为我在这里。” 叶开没有再问下去,也不能再问下去,他已看见一个人踏着星光走过来。 银粉也在发着光。 他每走一步,地上就多了个浅浅的脚印。 只凭这脚印,难道就能分得出他是不是真的多尔甲? 叶开又不禁叹息,至少他是分不出的。 这个人背负着双手在禅院中漫步,一个人背负着双手走过来。 他们不但装束打扮完全相同,连走路的姿态都完全一样。 墨九星凭什么能分辨出他们的表情? 多尔甲终于道:“青城墨九星?” 墨九星点点头。 多尔甲道:“现在我已来了。” 墨九星忽然道:“滚出去。” 多尔甲冷笑道:“我既然已来了,要我走只怕就很不容易。” 墨九星道:“你一定要死在这里?” 多尔甲的手已握住了刀柄。 墨九星道:“你本来不配我出手,可是现在……” 多尔甲道:“现在你不出手,就死。” 刀光一闪,他的刀已出鞘,惨碧色的弯刀,眨眼间已劈出三刀。 墨九星没有动,连指尖都没有动。 他已看出这三刀都是虚招。 多尔甲手腕一翻,第四刀劈下去,已不是虚招。 刀光削破墨九星头上的草帽,擦着墨九星的鼻尖削下,只差半寸,墨九星的脸就要被这一刀削成两半。 只可惜他还是差了半寸。 墨九星居然还没有出手,却皱了皱眉。 突然间,一点寒星飞出,打在多尔甲头上。 多尔甲并不是没有闪避,只可惜这一点寒星来得太快,大意外。 他看见寒星飞出时,想闪避已来不及了,突然咬了咬牙,反手一刀,刺在自己肚子上。 血光飞溅,他人已倒下。 墨九星还是没有动,连指尖都没有动,可是眉心之间的一点寒星,已不见了。 这种暗器竟用不着动手,就可以发出来,他只要皱一皱眉就可以制人于死地。叶开叹了口气,道:“果然是杀人的利器,一点不假。” 墨九星道:“这个多尔甲却是假的。” 叶开道:“你看得出?” 墨九星点点头,冷笑道:“这人的死,也是假的。” 叶开笑道:“这就连我也看得出来。” 墨九星道:“哦?’叶开道:“这种刀锋可以缩回去的魔刀,我已看过不止一次,却连一次都没有骗过我。” 墨九星淡淡道:“要骗过你,的确也不容易。” 倒在血泊中的“多尔甲”果然“复活”了,突然抽出了另一柄刀,翻身站起。 可是他这一刀并没有劈过来,又是一点寒星飞来,钉人了他的咽喉。 他人又倒下。 叶开叹道:“看来这次已不是假的。” 墨九星冷冷道:“他本来不必来送死。”叶开道:“他也不配你出手。” 墨九星道:“我并没有出手。” 他的确连指尖都没有动过,无论谁也看不见这种暗器会在什么时候发出,当然更没法闪避。 叶开又叹道:“看来上官小仙果然没有说错。” 墨九星道:“她说什么?” 叶开道:“她说你是世上最可怕的三个人之一,甚至就是最可怕的一个。” 墨九星冷冷笑道:“的确没有说错。” 院子里有人在冷笑,却不知是谁在冷笑。 三个同样的人,全部背负着双手,站在星光下。 墨九星刀锋般的目光在他们脚下一转,忽然停留在一个人的脸上,冷冷道:“你不必再要别人送死了。” 这人道:“我?” 墨九星道:“就是你。”他眼睛在草帽里发着光,这人的眼睛也在青铜面具里发着光。 两个人的目光相遇,就像是刀剑相击。 风也冷如刀锋。 这人突然大笑,笑声比刀锋更冷,更尖锐:“好!好眼力!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墨九星道:“你们的人可以作假,脚下的脚印却是假不了的。” “你有多深的功夫,就会留下多深的脚印,功夫越深,脚印越浅,这的确是假不了的。” 叶开这才明白墨九星为什么要在院子里遍酒银粉的用意。 多尔甲也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你对本门的功夫也很熟悉。” 墨九星道:“天魔十三**,在我眼里看来,根本不值一文。” 多尔甲冷笑道:“好,很好。” 他挥了挥手,另外的两个人就退了下去。 叶开忽然发现他的手在星光下看来,也像是刀锋般冷厉。 他的手显然也是种杀人利器。 能杀人的,就是武器。 要命的武器。 他们身上都有绝对致命的武器,这种武器竟已成为他们身体的一部分。 没有人能夺走他们的武器,他们的武器已经与生命结合。 你最多也不过能夺走他们的生命。 这就是他们最可怕之处。 生命的力量,岂非就是世上最可怕的力量。 叶开叹了口气。 他虽然知道这一战必将改变江湖中很多人的命运,对这一战的结局,他也同样关心。 可是他几乎已不忍看下去。 因为他也知道,要造成一件这种武器,也不知要流多少汗,多少血,多少泪。 他实在不忍看着它被毁灭。 毁灭之前,总是分外安静平和。 院子里更静,杀气岂非也是看不见、听不见的。 能感觉这种杀气的,他本身的感觉也一定比别人敏锐。 叶开忽然觉得很冷。 一缕刺骨的寒意,就像是刀锋般刺入了他的骨髓。 这就是杀气。 草帽已破裂,却还没有摘下来,叶开还是看不清墨九星的脸。 但是他可以看见多尔甲的眼睛。 多尔甲的瞳孔在收缩,忽然道:“现在已只剩一个人。” 另外的两个人,的确已退出禅院。 多尔甲道:“你们有两个人。” 叶开抢着道:“出手的却只有一人。”多尔甲道:“你虽不出手,也已威胁到我。” 叶开道:“为什么?” 多尔甲道:“因为你的刀。” 叶开道:“我的刀并不是用来暗算别人的。” 多尔甲道:“可是只要有刀在,就已威胁到我。” 叶开道:“你要我走?” 多尔甲道:“你也不能走。” 叶开道:“为什么?” 多尔甲冷冷道:“我们三个人既然都已来了,至少就得有两个人死在这里。” 叶开笑道:“你杀了他,还要杀我?” 多尔甲道:“所以你不能走。” 叶开笑道:“难道你要我先交出我的刀,然后坐在这里等死?” 多尔甲道:“我只要你答应一件事。” 叶开道:“你说。” 多尔甲道:“你已说过,你们绝不会两人同时出手。” 叶开道:“不错。” 多尔甲道:“你说的话我相信,你并不是言而无信的小人。,叶开微笑道:“多谢。” 多尔甲道:“所以他活着时,你的刀就绝不能出手。” 叶开道:“他若死了呢?” 多尔甲道:“只要看见我一招得手,就可以发你的刀。” 叶开道:“怎么样才叫做一招得手?” 多尔甲道:“只要我的手已打在他身上,就叫做一招得手。” 叶开道:“只要你的手打在他身上,他就已必死无疑?” 多尔甲傲然道:“我的手本就是武器,能一招杀人的才能算做武器。” 叶开道:“现在我明白了。” 多尔甲道:“你答应?” 叶开看着他,眼睛里带着很奇怪的表情,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答应,因为我欠你的情。” 多尔甲盯着他,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几时欠我的情?” 叶开笑了笑道:“那次的事我既然没有忘记,你当然也不会忘记。” 多尔甲道:“我欠不欠你的?” 叶开摇摇头道:“所以你这次若杀了我,我绝不怪你。” 多尔甲道:“很好,这句话我绝不会忘记。” 他忽然转身,盯着墨九星,冷冷道:“只不过第一个要死的还是你。” 墨九星冷笑道:“你好像还是忘记了一件事。” 多尔甲道:“哦?” 墨九星道:“我若没有把握杀你,怎么会特地约你来?” 多尔甲道:“也许你本来的确有几分把握,只可惜你也忘记了一件事。” 墨九星道:“什么事?” 多尔甲道:“你不应该泄露了你的秘密。” 墨九星又问道:“什么秘密?” 多尔甲道:“杀人的秘密。” 墨九星在冷笑,却不由自主看了地上的死人一眼。 多尔甲道:“你不该用这种法于杀他的,你本该留着这一招来对付我。” 墨九星冷笑道:“我不用这法子,也可以杀你。” 多尔甲大笑。 无论谁在笑的时候,精神难免松弛,戒备都难免疏忽。 他一开始笑,叶开已发现他露出了空门。 “空门”的意思,就是死。 就在这一瞬间,墨九星已扑过去。 他的身法轻灵如烟雾,敏捷如燕子,他的出于却锐如鹰啄,猛烈如雷电。 他已看准了多尔甲的空门。 多尔甲还在笑。 可是等到墨九星扑过去时,他的空门已不见了。 这间不容发的一刹那间,他的空门已奇迹般不见了。 他的手在那里。 别人的手,只不过是一只手,但他的手却是种致命的武器。 墨九星一招击出,忽然发现这一招打的不是空门,而是他的手。 ——是多尔甲的手,只不过是一只手。 没有人能用一只手去硬拼一件致命的武器。 墨九星想收回这一招,已来不及了。 他的手接近多尔甲的手时,就可以感觉到一种冰冷的杀气。 就像是剑锋上发出的剑气一样。 多尔甲冷笑。 叶开却不禁叹息。 他知道无论谁的手打在多尔甲这只手上,都是悲剧。 他几乎已可想象到墨九星这只手粉碎的情况。 只听“啪”的一声,双手拍击。 墨九星的手没有碎。 他竞在这一刹那间,将手上的力量完全消泄了出去。他竟已能将自己全身的力量,收放自如。 这用力的一击,竟变成了轻轻一拍,轻得几乎就像是抚摸。 抚摸是绝不会伤人的,既不会伤害别人,也不会伤害自己。 只要你用的力量够轻,就算去抚摸一柄利剑,也不会伤害了你。 多尔甲怔住。 这轻轻的一拍,竟似比重逾泰山的一击更令他吃惊。 他从来也没有接过这么轻的一招。 高手较技,往往只不过是一招之争。 这一招却是千变万化,无奇不有的。 墨九星这一招的奇妙,并不在他的变化快,出手重。他一招能制敌,只不过因为他的出手够轻。 叶开也不禁叹为观止。 直到现在才明白,武功中的变化奥妙,的确是不可思仪,永无止境的。 多尔甲一怔间,墨九星的手已沿着他的手背滑过去,扣注了他的脉门。 他又一惊,虽惊而不乱。 他的另一只手突然从下翻出,猛切墨九星的时。 可是他又忘了一件事。 一个人的脉门若是被扣住,纵然有千斤神力,也使不出来了。 叶开已听见一阵骨头碎裂的声音——不是墨九星的骨头,是多尔甲的。 多尔甲失声高呼:“你……” 他只说出一个字。 “你!” 这就是他这一生中,说出的最后一个字。 一颗寒星已打入了他的咽喉:一颗杀人的星! 没有声音,一点声音都没有。 甚至连风都已静止。 多尔甲倒在血泊中,他一倒下去,他的人就似已在于瘪收缩。 他活着时无论是英雄也好,是魔王也好,现在却已只不过是个死人。 死人就是死人。 就算是世上最可怕的人,死了后看来也跟别的人没什么不同。 唯一不同的,是他的手。 他的手还是在夜空下闪着光,仿佛是在向墨九星示威。 “你虽然杀了我,毁灭了我这个人,却还是没有毁灭我这双手!” “我这双手还是天下无双的武器!” 还没有燃灯。 墨九星站在星空下,动也不动地站着。 激战过后,纵然是胜利者,也难免会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空虚与寂寞。 他是不是也不例外? 过了很久,他才转过头。 叶开正走过来。 墨九星看着他,忽然道:“你不想揭开他的面具来看看?’叶开叹息道:“不必。” 墨九星道:“你已知道他是谁?” 叶开道:“我认得这双手。” 手还在发着光。 叶开看着这双手,又不禁叹道:“这的确是天下无双的武器。” 世上的确永远再找不出这一双手。 墨九星淡淡道:“只可惜无论多可怕的武器,本身都不能杀人的。” 叶开明白。 杀人的并不是武器,杀人的是人。 墨九星道:“一件武器是否可怕,主要得看它是在什么人手里。” 这道理叶开七然也明白。 墨九星道:“我那一招若是出于重了些,我的手很可能被他毁了。” 叶开点点头,道:“很可能。” 墨九星道:“可是我那一招出手够轻,这就是胜负的关键。” 叶开苦笑道:“那一招的确妙得很。” 墨九星道:“高手相斗,胜负的关键,往往就在这一招问。” 叶开沉默着,忽然俯下身,去揭“多尔甲”脸上的面具。 墨九星道:“你既然已知道他是什么人,现在还想再看看他?” 叶开道:“嗯。” 墨九星道:“死人并没有什么好看的。” 叶开道:“但我却想看看,他临死前是不是也已明白这道理。” 第二九章 魔教血书 /291512九月鹰飞最新章节! 青铜的面具,在星空下发着青光。 吕迪的脸色也是铁青的,却已扭曲,一双凸出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不信。 他至死也不能相信一件事。 一件什么事呢? 叶开叹道:“他好像至死也不相信你能杀了他。” 墨九星冷冷道:“就因为他不信,所以他才会死。” 叶开叹息着,徐徐道:“有些事的确是一个人至死也不会明白的……” 叶开也有件事还不明白。 “多尔甲”既然是吕迪,那么“布达拉”孤峰天王是谁呢? 死人已搬走,屋子里却还没有燃灯。 叶开道:“晚上你自己从不点灯?” 墨九星反问道:“为什么要点灯?” 这句话问得很妙,叶开竟被问得怔了怔,苦笑道:“每个人到了晚上都要点灯的,点起灯来,才可以看清很多事。” 墨九星道:“不点灯我也一样可以看得很清楚。” 叶开道:“我看不清楚。” 墨九星冷冷道:“你随时都可以走,我并没有留你。” 叶开又笑了,道:“可是你也没有赶我走。” 墨九星道:“我不必。” 叶开道:“不必?” 墨九星道:“该走的时候,你总是要走的。” 叶开道:“什么时候对”是该走的时候?” 墨九星道:“找到孤峰的时候。” 叶开眼睛亮了,立刻追问道:“你也知道孤峰是谁?” 墨九星没有回答,却又反问道:“你一定认为吕迪是孤峰?” 叶开不能否认,苦笑道:“因为他的确是孤高骄傲的人。” 墨九星道:“现在你已能确定他不是孤峰?” 叶开道:“孤峰已受了伤,吕迪却没有。” 他已仔细看过,吕迪身上唯一的伤痕,就是墨九星留下的。 墨九星道:“你能确定孤峰已受伤?” 叶开道:“有人亲眼看见的。” 墨九星道:“是什么人亲眼看见的?” 叶开道:“一个我绝对信任的人。” 墨九星冷笑,道:“你信任的人也好像不少。” 叶开叹道“我也知道这是我的大毛病,只可惜我总是改不了。” 墨九星不再说话。 草帽虽然已破了,却还是恰好能遮住他的脸,谁也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也许他脸上根本就没有表情。 叶开忍不住又道:“你为什么还是戴着这草帽?” 墨九星道:“因为外面有狗在叫。” 叶开怔了怔,道:“外面有狗叫,跟你戴草帽又有什么关系?” 墨九星冷冷道:“我戴不戴草帽,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叶开笑了。 他忽然发现这人看来虽沉默寡言,其实却是个很会说话的人,说出来的话,往往能一下子就封住别人的嘴,令人非但无法辩论,也无法再问下去。 叶开却偏偏有些事要问,而且非问不可。 墨九星在钉子上挂起了条长绳,竟真的躺在绳子上,而且还像是很舒服的样子似的。 他睡觉的时候还是戴着那顶草帽。 禅房里连凳子都没有,叶开只有站着,搭汕着道:“据说青城是道家的三十六洞天之一洞天福地,风物美不胜收。” 墨九星不理他。 叶开道:“你们隐居的那个地方,一定更是个世外桃源,却不知我是不是有福气去看一看?” 墨九星还是不理他。 叶开道:“那地方据说从来也没有外人去过,你们也从来不跟外面的人来往,可是你一出山就找到了多尔甲,你的本事倒不小。” 墨九星闭上眼睛,似已睡着。 叶开却还不死心,又问道:“你怎么会知道多尔甲就是吕迪?你怎么找到他的?” 墨九星忽然翻了个身,从绳子上跳下来,大步走了出去。 叶开当然也从后面跟着,道:“你要到哪里去?” 墨九星道:“去我样东西。” 叶开道:“去找什么?悬不是我布达拉?你能找得到他?” 墨九星道:“我我的东西,你若想要,我可以分一半给你。” 叶开道:“你想到哪里去找?” 墨九星道:“就在这里。” 叶开道:“这里有什么好找的?” 墨九星不再回答,却又从身上拿出个木瓶,瓶子里装的也是粉末,却是黄色的。 他将瓶里的粉未洒在地上,洒成个圆圈,却又留下个缺口,然后他就站在旁边,等着。 叶开看不懂:“你这是干什么?” 墨九星道:“我在做饭。” 叶开道:“做饭?” 他更不懂。 墨九星道:“每个人都是吃饭的人,我也是人。” 叶开还想再问,忽然看见院子里出现了一点灯光,一个瘦瘦长长的和尚,左手提着一盏灯笼,右手端着个木盘,从前面走人了院子,脸上还带着三分恐惧,三分犹疑,想过来,又不敢。 这和尚正是苦竹。 墨九星道:“你来干什么?” 苦竹道:“我是送东西来的。” 墨九星道:“送什么?” 苦竹举了举手里的木盘,道:“尸身我已收殓,这是我从他们身上找到的东西,全都在这里。” 墨九星冷冷道:“你这和尚倒还老实。” 苦竹苦笑道:“和尚有时虽然也贪财,却还不至于吞没死人身上的东西。” 他走过来,放下木盘,立刻就溜了。 和尚总是怕麻烦的,更不想多管闲事。 叶开道:“看来一个人只要做了和尚,想不老实也不行了。” 墨九星道:“所以你也应该去做和尚,做了和尚,你至少可以活得久些。” 盘子里有五柄弯刀,一块玉牌,七八颗珍珠,还有封开了口的信。 玉牌上刻着的果然是根权杖,魔教中的大无王,每个人身上好像都有块这样的玉牌的。 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这封信。 信是用血写的,只有十几个字:“初三下午入长安,会于延平门,请相信。” 下面没有具名,却画了座山峰。 孤峰。 叶开长长吐出了口气道:“这一定是孤峰写给多尔甲的,要多尔甲在延平门等他。” 墨九星道:“初三就是明天。” 叶开道:“明天他真的会来?” 墨九星道:“当然会来,他并不知道多尔甲已是个死人。” 叶开道:“现在他在什么地方?那地方难道没有笔墨?他为什么要用血来写信?” 墨九星道:“血书通常只有两种意思。” 叶开道:“哪两种?” 墨九星道:“一种是临危时的绝笔,一种是表示情况的危急严重。” 叶开忽然笑了笑,道:“也许这只不过因为他已受了伤,本就有血要流出来。” 墨九星道:“魔教中人写血书,通常都不是用自己的血。” 叶开道:“你认为这封信是真的?” 墨九星道:“绝对不假。” 叶开道:“你怎么能确定?” 墨九星又闭上了嘴。 就在这时,竹林里忽然响起了一阵奇异的声音,一种无法形容、不可思议的声音。 无论谁听见这种声音,都一定毛骨悚然,甚至会忍不住呕吐。 叶开看见的事,却比这声音更可怕。 他忽然看见,也不知有多少条大大小小的毒蛇、壁虎、蜈蚣蠕动着,从竹林里爬了出来,爬入墨九星用粉未洒成的圆圈。 叶开只觉得胃在收缩,勉强忍耐住,道:“这就是你的晚饭?” 墨九星点点头,喃喃道:“我一个人吃已够了,两个人吃就还少了些。” 叶开骇然道:“两个人吃?还有谁要来?” 墨九星淡淡道:“没有别人了,我一向很少请客。” 叶开道:“现在你只有一个人。” 墨九星道:“你不是人?” 时开倒抽了口凉气,苦笑道:“这么好的东西,还是留给你一个人享受吧,我不敢奉陪。” 墨九星冷冷道:“你不肯赏光?”。 叶开道:“我……我还有约会,我要到外面去吃饭,吃完了我就回来。” 话还没有说完,他已溜之大言。 他这一生,从来也没有被人骇得逃走过,可是现在却逃得比一只中了箭的兔子还快。 墨九星忽然大笑道:“你若在外面吃不饱,不妨再回来吃点心,我可以留两条最肥的蜈蚣给你。” 叶开已越墙而出,连头都不敢回。 这是他第一次听见墨九星的笑声,也是最后一次。 这饭铺很小,却很干净。 现在已过了吃饭的时候,除了他之外,饭铺里已没有别的客人。 叶开要了两样菜,一壶酒。 他本不想喝酒的。 酒入愁肠,化做相思泪。 也许只要一杯酒,就能勾起他的伤心事。 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他就算要伤心,也得等到这件事过去以后。 只可惜一个人越是想勉强控制自己不喝酒的时候,反而忍不住要去喝两杯的。 “我只喝两杯。” 他在心里警告自己,绝不能多喝,夜还很长,明天一定是非常艰苦的一天,可是两杯酒喝下去以后,他觉得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没有刚才想的那么严重了。 所以他又喝了两杯。 他忽然想起了了灵琳若是在这里,一定也会陪他喝两杯的。 他们常常坐在这种小店里,喝两杯酒,剥几颗花生,过一个平静的晚上。 当时他总是觉得这种生活太单调,太平静,可是现在他已知道自己错了。 现在他才知道,平静就是幸福。 ——人们为什么总是要等到幸福已失去了时,才能真正明白幸福是什么? 风很冷,很冷。 夜也很冷。 在如此寒冷的冬夜里,一个寂寞的浪子,又怎么能不心酸? 寂寞,刀一样的寂寞。 对一个幸福的人说来,寂寞并不可怕,有时甚至反而是种享受。 可是等到他的幸福已失去时,他就会了解寂寞是件多么可怕的事了。 有时那甚至比刀锋更尖锐,一下子就能刺入你的心底深入。 叶开的心在刺痛。 若不是外面突然传来一声惨呼,他一定会心酸的。 他已无法控制自己。 可是就在他第七次举杯的时候,寒风中忽然传来一声惨呼。 呼声是从十方竹林寺那处传来的。 这小店铺就在竹林寺后。 惨呼声响起,他人已箭一般窜了出去。 然后他就看见了两个人。 两个死人,像麻袋般搭在禅院外的短墙上,绣花长袍,青铜面具,正是多尔甲的身外化身。 叶开松了口气。 他并不是个没有同情心的人,可是对这两个人的死,他实在并不太同情。 他们既然已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送死? 他们既然要回来,墨九星当然就不会让他们再活着走出去。 这也不值得吃惊。 叶开只不过叹了口气而已,等到他看见墨九星时,才真的吃了一惊。 他实在想不到墨九星竟也已是个死人。 院子里还是没燃灯。 墨九星就倒在院子里,整个人都扭曲收缩,就像是个缩了水的布娃娃。 叶开怔住。 他知道墙头上的两个人是死在墨九星手里的,但他却想不出墨九星是怎么死的。 他看见过墨九星的武功。 一个人若已能将自己的功力练得收放自如,别人要杀他,就很不容易。 何况墨九星的沉着和冷静,也是很少有人能比得上的。 是谁杀了他,有谁能杀他? 叶开俯下身。 草帽还在墨九星头上,可是现在他已不能再拒绝别人摘下来。 叶开摘下这顶草帽,就看见了一张惨碧色的、已扭曲变形的脸。 他是中毒而死的。 是谁下的毒? 叶开动也不动地站着,刀锋般的冷风一阵阵刺在他脸上。 他终于明白墨九星是怎么死的了。 但他却还是不明白,墨九星为什么总是要将这顶草帽戴在头上。 这顶草帽没有特别的地方。 墨九星的脸上,也并没有什么地方是叶开看不得的。 除了脸上的寒星外,他也是个很平凡的人,只不过比叶开想象中苍老些。 一个很平凡的人,一顶很平凡的草帽,这其中难道还有什么不平凡的秘密? 叶开慢慢地放下草帽,盖住了墨九星的脸,苦笑着道:“你为什么不也像别人一样吃牛肉呢?至少牛肉总是毒不死人的。” 墨九星的尸身也已收殓。 苦竹双掌合十,叹息着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我佛慈悲阿弥陀佛。” 他嘴里虽然在念着佛号,脸上却连一点悲伤的样子都没有。 对墨九星的死,他显然也并不大同情。 叶开笑了笑,道:“出家人不该幸灾乐祸的。” 苦竹道:“谁幸灾乐祸?” 叶开道:“你。” 苦竹苦笑道:“人应该有好生之德,可是,他死了我的确不太难受。” 叶开道:“你这和尚虽然多话,说的倒好像都是老实话。” 苦竹叹了口气,道:“老实说,若不是因为我有多话的毛病,现在我早已当了大相国寺的主持。” 叶开笑了,他觉得这和尚非但不俗,而且很有趣。 苦竹又开始在念经,超度墨九星的亡魂。 叶开忍不住又打断了他的经文,道:“这里做法事的只有你一个人?” 苦竹道:“别的和尚都已睡着,这虽然是个庙,可是到这里来做法事的人并不多,到这里来的施主们,大多数都是为了吃素斋,看风景的。” 他叹息着又道:“老实说,这个庙简直就跟饭馆客栈差不多。” 这的确又是老实话。 叶开又笑了笑,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苦竹摇头。 叶开道:“就是因为你太多话,所以他才会死。” 苦竹脸色变了变,勉强笑道:“施主一定是在开玩笑。” 叶开道:“我从不在死人面前开玩笑。” 苦竹道:“施主难道还看不出他是被毒死的?” 叶开道:“你看得出?” 苦竹道:“这里的蛇人多数都有毒,有毒的毒蛇也毒不死他。” 他又道:“可是除了他自己抓的那些毒虫外,他并没有吃别的。” 叶开道:“那些毒虫既然是他自己抓的,怎么能毒得死他?” 苦竹怔了怔,喃喃道:“看来这件事倒的确有点古怪。” 叶开却又笑道:“其实这件事并不古怪。” 苦竹不懂。 叶开道:“他的确是被那些毒虫毒死的,只因为那些毒虫身上,又被人下了种他受不了的毒。” 苦竹道:“是谁下的?” 叶开道:“死在墙头上的那两个人。” 苦竹松了口气,道:“这跟我多话又有什么关系?” 叶开道:“有关系。” 苦竹道:“哦?” 叶开道:“若不是你多话,别人怎么会知道他吃的是五毒?” ——别人若不知道他吃的是五毒,又怎么会在那些毒虫身上下毒?苦竹说不出话来了。 叶开道:“下毒的人想看看他是不是已经被毒死,想不到他临死之前,还能把他们杀了报仇。” 这解释的确合情合理。 叶开道:“像他这种人,无论谁对他不起,他无论死活,都一定不会放过的。” 苦竹喃喃道:“活着时是凶人,死了也一定是恶鬼。” 叶开道:“所以你千万要小心些。” 苦竹变色道:“我……我小心什么?”叶开盯着他,缓缓道:“小心他忽然从棺材里跑出来,割下你的舌头,让你以后再没法子说话。” 苦竹脸色变得更难看,忽然道:“我的头疼得很,我也要去睡了。” 叶开道:“你不能走。” 苦竹仿佛又吃了一惊,道:“为什么?” 叶开道:“你若走了谁来超度他的亡魂?” 苦竹道:“他用不着别人超度,这种人反正一定要下地狱的。” 星光闪烁。大殿里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阴森诡秘之意,黑暗中仿佛真的有些含冤而死的恶鬼,在等着割人的舌头。苦竹简直连片刻也呆不下去了,连手里敲木鱼的棒糙都来不及放下,掉头就走,走过门槛时,几乎被绊了个跟斗。叶开看到他走出去,眼睛里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出家人本不该怕鬼的,除非他做了些见不得人的亏心事,他做了什么亏心事?他真的怕鬼,还是怕别的? 五口崭新的棺材,并排摆在殿里。 叶开还没有走,他不怕鬼,他没有做过亏心事。 他站在冷风中,看着这五口崭新的棺材,喃喃道:“这庙里虽然很少做法事,准备的棺材倒不少,难道这里的和尚都能未卜先知,早已知道今天晚上会死很多人?” 他说的声音很轻,因为他知道这些问题谁也不能答复,他本是说给自己听的。 就在这时,苦竹忽然又从外面冲了进来,张大了嘴,伸出了舌头,仿佛想叫,却叫不出声音来。 叶开忽然发现他不但脸色变了,头的颜色也变了,变成种可怕的死黑色,他指着自己的舌头好像要对叶开说什么,却又说不出。 叶开冲过去,才发现他舌头上有两个牙印,竟显然是毒蛇的牙印。 他的舌头在嘴里,毒蛇怎么会咬到他的舌头上去的,莫非这里真有恶鬼要封住他的嘴? 苦竹忽然说出了一个字:“刀!” “你要我用刀割下你的舌头?”这句话说出,叶开也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只见苦竹的舌头越肿越大,呼吸越来越急促,突然用尽全身力气一咬。一截舌头被他自己咬了下来,血溅出,血也是黑的。 苦竹终于发出了一声惨呼,叫声突然停顿时,他人也已倒下,临死之前,竟还是咬下了自己的舌头。 这多嘴的和尚,无论死活都已不能多嘴。 第三零章 久别重逢 /291512九月鹰飞最新章节! 风很冷。 叶开迎着风走出去,身上的冷汗被凤一吹,就像是一粒粒冰珠一样。 他实在也不敢在那大殿中呆下去。 他不怕鬼。 可是那大殿里却像是隐藏着一些比鬼更可怕的事。 远处传来更鼓。 三更已过。 这古老的城市里,灯火已寥落。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片黑暗。 若是在夏天,也许还可以找到一两处喝酒吃宵夜的地方。 只可惜现在还是春天。 也许就因为现在绝对找不到酒喝,所以叶开忽然觉得很想喝两杯。 他叹了口气,走出横巷,实在不知道该到哪里去,今天晚上他甚至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 就在这时候,突听有人带着笑道:“我知这一个地方还有酒喝,你跟不跟我走?” 虽然有星光,巷子里却还是黑暗的,一个人大袖飘飘,在前面走。 叶开在后面跟着。 前面的人一直没有回头,叶开也一直没有问,更没有赶上去。 前面的人走得并不快,但是对这里的街道巷弄却很熟悉。 叶开跟着他六转八转,连方向都已几乎无法分辨,只见前面一道高墙,里面的庭院仿佛很深,这人长袖一拂,居然轻松地越过高墙。 这人轻功极高,身法也极美妙,连叶开都很少见到轻功这么高的人。 高墙内也是一片黑暗,冷风中浮动着一阵阵沁人心脾的暗香。 星光下疏枝横影:尽是梅花。 叶开跟着越墙而入,才发现这地方就是他初到长安时来过的冷香园。 经过了那次诡秘惨厉的恶战后,这昔日的长安第一名园中,竟已荒无人迹。 连灯光都没有,只有寒风吹着花枝,发出一阵阵仿佛叹息一般的声音。 是谁在叹息,在为谁叹息? 是不是为了那些屈死在这里的鬼魂? 冷香园,曲径通幽。 前面的人对这里的地势竟似也很熟悉,叶开又跟着他七转八转,穿过一道门,来到一重小院。 院子里也没有人,没有灯光,没有声音。 门是开着的,这人走过去推开了门,自己却闪到旁边,道:“请进。” 叶开没有进去。 这人道:“你不进去?” 叶开道:“我为什么要进去?” 这人道:“里面有人在等你。” 叶开道:“谁?” 这人道:“你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叶开道:“你不进去?” 这人道:“人家等的是你,不是我。” 他的声音很奇怪,脸上蒙着块和衣服同样颜色的丝中。 叶开盯着他,忽然笑了,微笑着道:“你明明知道我能认得出来,为什么偏偏不肯见我?” 这人仿佛吃了一惊,失声道:“你……你认得出我?” 叶开叹了口气,道:“我若认不出,就不仅是个瞎子,而且还是个呆子。” 这人垂下头,轻轻地问:“为什么?” 叶开道:“你不知道?” 这人声音更轻,道:“是不是因为你心里已有了我?”叶开没有口答,眼睛里的表情忽然又变得很奇怪。 无论这种表情是什么意思,至少不是在否认。 这人终于抬起头,掀开了脸上的丝中,星光就照在她脸上。 如此静夜,如此星光,她的脸看来美丽得就像是梅花的精灵,天上的仙子。 她的眼睛更美,却又仿佛带着种无法向人叙说的幽怨和感伤。 她凝视着叶开,轻轻道:“我的确应该知道你能认得出我来的,因为,你就算化成了灰,我也认得出你。” 她的声音也美,美得就像是春天傍晚吹过大地的柔风。 如此美丽的眼睛,如此美丽的声音,除了上官小仙还有谁? 叶开也在凝视着她,道:“但是你却希望我认不出你?” 上官小仙点点头。 叶开道:“为什么?” 上官小仙迟疑着,道:“你进去看看,就知道是为什么了。” 叶开道:“你不进去?” 上官小仙道:“我可以外面等着。” 叶开道:“为什么要在外面等?” 上官小仙笑了笑道:“因为你进去了之后,一定也希望我在外面等着。” 她笑得不但很凄凉,而且很神秘。 她实在是个神秘的女人,总是会做出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事。 叶开没有再问。 因为他了解她,她不肯说的事,无论谁也问不出来的。 门开着,被风吹得“吱吱”的响。 叶开终于走了进去,走人了黑暗中…… 外面还有星光,屋子里更黑暗。 叶开什么也看不见,却听到一阵阵很轻很轻的呼吸声。 屋子里果然有人。 “是谁?” 没有人回应,连呼吸声都似已停止。 这个人既然是在屋子里等叶开,为什么又不肯回答叶开的话? 上官小仙带叶开来的时候,为什么不肯以真面目跟他相见? 假如是别人,说不定早已退了出去。 可是叶开没有。 他心里忽然有了种连他自己都无法解释的奇异感觉。 一阵风吹过,“砰”的一声,门忽然关了起来。 现在他就算想走,也没法子走了。 屋子里更暗,的确已伸手不见五指,但那呼吸声却又响了起来。 呼吸声本来是在前面的,现在已退入了屋角。 他为什么要退? 是不是因为他也在害怕? 叶开沉住了气,道:“不管你是谁,你既然在等我,就该知道我是谁。” 没有回答。 叶开道:“我并不是个凶恶的人,所以你根本不必怕我。” 他一面在说话,一面已走过去。 他走得很但。 突然间,一阵冷风迎面向他吹过来。 他什么都没有看见,但是他可以感觉到,只有刀风才会这么冷。 这柄刀他却也看不见。 ——看不见的刀,才是杀人的刀。 这人是谁,为什么要杀他? 刀风不但冷,而且急。 叶开身形一闪,突然闪电般出手,扣住了这人的手,手冰冷。 这只手他当然也看不见,可是他却能感觉得到,所以能抓住。真正的武林高手都有种奇异的、无法解释的感觉,就像是野兽的卒能一样。 这人的手在发抖,却还是不肯开口。 叶开的手也突然发抖,因为他已隐约猜出了这个人是谁。 他嗅到了这人身上的气息。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特殊的气息,这个人的气息他永辽也不会忘记。 死也不会忘记。 就在这一瞬间,这个人已摆脱了他的手,又退人了屋角。 这次叶开并没有再逼过去,事实上,他整个人都已僵硬,就像是块木头般怔住。 他想不到这个人会在这里,更想不到这个人会杀他。 冷汗已开始从他额上流下。 “我是小叶。”他尽力控制自己:“难道你听不出我的声音?” 还是没有回应,呼吸声却很急促,仿佛充满恐惧。 叶开咬了咬牙,非但没有再往前走,反而一步步向后退,退到门口,突然转身,用力拉门。 门居然一拉就开了。 他冲出去,上官小仙居然真的还是在院子里等着。 看到了他的表情,她的眼睛里充满了同情和关切,迎上来问道:“你已知道屋子里的人是谁?”叶开点点头,握紧双拳,道:“你为什么不点起灯来?” 上官小仙道:“我又不在屋子里。” 叶开道:“你没有火熠于?” 上官小仙道:“我有。” 叶开道:“既然有,为什么刚才不给我?” 上官小仙没有回答这句话,只是默默的将火熠子交给了他。 叶开立刻又冲进去,打亮了火熠于。 一个人痴痴地站在屋角,赫然竟是丁灵琳。 叶开终于看见了她,终于找到了她。 没有人能形容他此刻的感觉,也没有人能想象。 可是丁灵琳却突然疯狂般大叫了起来,指着他手里的火熠子,大叫道:“火……火……” 看见了火光,她就像是突然变成了一只受惊负伤的野兽,她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不停地发抖,美丽的脸也已因惊骇而变了形,一直不停地大叫:“火……火……” 她只看见了火,却没有看见叶开。她竟似已不认得叶开。火光立刻熄灭,屋子里又是一片黑暗。 叶开的心也沉入了黑暗里,无边无际的黑暗。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又悄悄地退了出去,无言的将火熠子还给了上官小仙。 上官小仙苦笑道:“你现在是不是已明白,刚才我为什么不肯给你火熠子?” 叶开无语。 上官小仙叹道:“她是从火窟中逃出来的,她受的惊骇太大,可是…可是我实在想不到,她竟已连你都不认得。” 叶开黯然,过了很久才问道:“你是在哪里找到她的?” 上官小仙道:“就在这里。” 叶开道:“几时找到的?” 上官小仙道:“她逃出火窟后,想必就已躲到这里来。可是我直到今天晚上才找到她。” 她垂下头,又道:“我知道你看见她这样子,一定会很难受,可是我又不能不带你来。” 叶开道:“你……” 上官小仙打断了他的话,道:“我本不想让你知道是我带你来的,因为……因为……” 叶开道:“因为什么?” 上官小仙垂着头,沉默良久,才凄然道:“我也不知道究竟为了什么,也许是因为我不愿让你为了这件事而感激我,也许是因为我害怕。” 叶开道:“害怕?” 上官小仙神情更悲伤,道:“她变成这样子,我也有责任,我怕你怪我,恨我……我更怕你见了她之后,会从此不理我。” 叶开道:“但你还是带我来了。” 上官小仙道:“所以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在做什么?” 星光照在她脸上,她泪已流下,无论谁都应该能看得出,她心里是多么矛盾,多么痛苦。 叶开却好像看不见,忽然走到院子中央,翻了三个跟斗,站起来,站得笔直,长长吸了口气,拉平了身上的衣服,地上的积雪未溶,一枝梅花也不知被谁折断,落在积雪上。 他拾起来,摘下一朵,插在衣襟上,然后再走回来,忽然对上官小仙笑了笑,道:“你猜我现在想干什么?” 上官小仙吃惊地看着他,似已看得发怔。 叶开道:“我想去找个地方睡一觉。” 上官小仙更吃惊,道:“现在你想去睡觉?” 叶开点点头,道:“明天中午我还有事,我一定要养足精神。” 上官小仙道:“你……你睡得着?” 叶开道:“我为什么睡不着?” 上官小仙道:“可是了灵琳……” 叶开道:“不管怎么样,我们现在总算已找到了她,别的事可以等到以后再说。” 上官小仙道:“她这样子你能放心得下?” 叶开微笑道:“有金钱帮的帮主在这里保护她,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上官小仙看着他,就好像从来没有看见过像他这种人,这种人实在少见得很。无论谁遇见这种事,都一定会很懊恼忧虑,可是他翻了三个跟斗,就忽然将一切优虑全部远远地抛开了。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来就算有天大的烦恼,你也能一下子就抛开。” 叶开道:“这世上本没有什么值得烦恼的事。” 上官小仙叹道:“你实在是个很有福气的人。” 叶开居然没有否认。 上官小仙忍不住又问道:“明天中午,你有什么事要做?” 叶开道:“我有个约会。” 上官小仙道:“什么约会?” 叶开道:“孤峰和多尔甲约好了明天中午在延平门相见。” 上官小仙皱眉道:“这是他们的约会,你……” 叶开打断了她的话,道:“现在多尔甲既然已死了,这约会就变成我的。” 上官小仙道:“你想乘此机会,找孤峰来?” 叶开道:“嗯。” 上官小仙道:“每天正午,出入延平门的人也不知道有多少,你怎么知道谁是孤峰?” 叶开道:“我总有法子找到的。” 上官小仙道,“什么法子?” 叶开又笑了笑,道:“现在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可是到时候我就能想出来。” 他微笑着,又道:“这世上本没有什么不能解决的事,对不对?” 上官小仙只有苦笑。 冷香园里可以睡觉的地方当然很多,叶开居然真的说走就走。 上官小仙看着他走出去,又忍不住大声问道:“你自己去睡觉,却要我替你在这里保护她?” 叶开微笑着挥了挥手,已走得人影不见。 上官小仙不禁叹了口气,苦笑着道:“现在我才知道他为什么总是没有烦恼了,因为他总是能将他自己的烦恼送给别人的。” 这的确是叶开的本事,他若没有这种本事,现在只怕早已一头撞死。 初三上午。 叶开大步走迸了院子,他身上穿的衣服又脏又皱,至少已有好几天没洗澡,他的发髻蓬乱,衣襟上的花也已枯了。 最近他遇见的事,若换了别人早已活不下去。可是他走进院子来的时候,却显得容光焕发,精神抖擞,就像是刚发了财,又中了状元,要想再找个比他神气的人却很难。 上官小仙正倚着窗户,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也下知是想哭,还是想笑。 叶开大步走过去,微笑道:“早!” 上官小仙咬着嘴唇道:“现在好像已不早了。” 叶开道:“虽然不早,也不太晚。” 上官小仙道:“看来你一定睡得很熟。” 叶开笑道:“睡得简直就像死人一样。” 上官小仙苦笑道:“我实在想不到你居然真的能睡着。” 叶开道:“我想睡时,就算天塌下来,我也照睡不误。” 丁灵琳也睡着了,也睡得很沉,手里却还是握着把刀。 叶开道:“她什么时候睡的?” 上官小仙道:“天亮了才睡。” 桌上有个汤碗,是空的。 叶开道:“看来她好像也吃了点东西。” 上官小仙道:“吃了一碗炖鸡面,吃完了才肯睡。” 她苦笑着,又道:“幸好她总算睡了,否则我们连门都进不来。” 叶开道:“为什么?” 上官小仙道:“无论谁一走进来,她就拿着刀要杀人。” 叶开笑道:“不管怎么样,能吃得下,睡得着,总是好事。” 上官小仙叹道:“只可惜我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我实在没有你们这么好的福气。” 她眼珠子转了转,忽又问道:“你想出法子来没有?” 叶开道:“我还没有开始想。” 上官小仙道:“你准备什么时候开始想?” 叶开道:“到了城门再想。” 上官小仙苦笑道:“你倒是一点也不着急。” 叶开道:“船到桥头自然直,这句话我一直都很相信。’上官小仙道:“现在你想干什么?” 叶开道:“想吃一大碗滚烫的炖鸡面。” 第三一章 漫天要价 /291512九月鹰飞最新章节! 阳光普照,今天居然又是好天气。 叶开大步走出了冷香园,看来更神气十足,因为一大碗滚烫的炖鸡面已下了肚。 面是在冷香园里吃的。 今天一大早,上官小仙就叫人在厨房里开了伙。 ——有钱能使鬼推磨,金钱帮无论做什么事,都像比别人快得多。 而且那碗炖鸡面的滋味,竟比叶开所吃过的任何一碗面都要好得多。 这并不是因为他肚子特别饿,而是因为做面的师傅,竟是特地从杭州奎无馆找来的。 ——金钱帮里无论做什么事的,都绝对是第一流的人才。 看来这并不是吹嘘。 叶开吃光了那碗面,心里却不太舒服。 他越来越看不透金钱帮究竟有多大的力量,他甚至无法想象。 转过几条街,就是很热闹的太平坊。 叶开花了三十文钱买了一大包花生,又花了五十文钱买了两根长竹竿。 他已学会了在紧张的时候剥花生。 手里有件事做,总可以使人的神经松弛些。 可是他买竹竿于什么呢? 延平门在城南。 穿过丰泽坊和待贤坊,就是延平门。 ——每天中午,也不知有多少人出入延平门。 这句话也不假。 站在待贤坊的街头看过去,城门内外,人群熙来攘往,各式各样的人都有。 ——你还是一样看不出孤峰是谁。 叶开的确看不出。 他先坐在茶馆里喝了壶茶,问伙计要了根绳子,又要了张红纸。 然后他就用柜上的笔墨,在红纸上写了八个大字。 “高价出售,货卖识家。” 虽然已有很久未曾提笔,这八个字居然写得还不错。 叶开用两根竹竿将这张红纸张起来,放在城门口,叉看了两遍,对自己觉得很满意。 可是他要“高价出售”的究竟是什么? 难道是他自己? 叶开当然不会出卖自己。 日色渐高,已近正午。 他忽然从怀里拿出了青铜面具和一,块玉牌,用绳子系起来,挑在竹竿上。 这正是多尔甲的遗物。 狰狞的青铜面具,在太阳下闪闪发着青光,玉牌却晶莹圆润,珍贵可爱。 进出城门的人,都不免要多看他两眼,却没有人来问津。 这面具实在太可怕,谁也不愿买这么样个面具带回去。 叶开当然也不会着急。 这面具只不过是他的鱼饵,他要钓的是条大鱼。 ——条会吃人的大鱼。忽然间,一辆黑漆大车在前面停住。 这辆车是从城外来的,本要驰过去,停得很突然。 一个服饰很华丽、白面微须的中年人伸出头盯着竹竿上的面具和玉牌看了两眼,就推开车门走下来。 终于有生意上门了。 叶开却还是很沉得住气。 要想钓大鱼,就一定要沉得住气。 这中年人背负着双手走过来,一双看来很精明、很锐利的眼睛,始终盯在竹竿上,忽然问道:“这是不是要卖的?” 叶开点点头。 指了指红纸上的八个字。 中年人淡淡道:“这块玉倒是汉玉,只可惜雕工差了点。” 叶开道:“非但雕工差了些,玉也不好。” 中年人面上露出笑容,道:“你这人做生意倒还很老实。” 叶开道:“我这人本来就老实。” 中年人道:“却不知你想卖什么价钱?” 叶开道:“高价。” 中年人道:“高价是多少?” 叶开道:“你不妨先出个价钱。” 中年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眼,又看了一眼竹竿上的玉牌,道:“三十两怎么样?” 叶开笑了。 中年人也笑了,道:“这价钱我虽已出得太高了些。可是君子一言,我也不想再杀你的价。” 叶开道:“三十两?” 中年人道:“十足十的纹银三十两。” 叶开道:“你是想买哪一样?、中年人道:“当然是这块玉牌。” 叶开道:“三十两却只能买这根竹竿。” 中年人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看不见了,沉下了脸,道:“你想要多少?” 叶开道:“三万两。” 中年人几乎叫了起来:“三万两?” 叶开道:“十足十的纹银三万两。” 中年人吃惊地看着他,就好像在看疯子。 叶开悠然道:“这块玉牌的玉质虽然不太好,雕工也很差,可是你若要买;就得出三万两,少一文我都不卖。” 中年人一句话都不再说,掉头就走。 叶开又笑了,在旁边看热闹的人也在笑。 “一块玉牌就想卖三万两,这小子莫非是穷疯了?” “这种价钱,也只有疯子才会来买。” 当然已没热闹可看,那辆黑漆大车已转过街角,看热闹的人也已准备走。 谁知街角后突然又传来马嘶声,那辆黑漆大车忽然又赶了回来,来时竟比去时还快。 赶车的马鞭高举,呼哨一声,马车又在前面停下。 那中年人又推门走了下来,一张白白净净的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大步走到叶开面前,道:“你刚才要三万两?” 叶开点点头。 中年人忽然从身上拿出一叠银票,数了又数,正是三十张。“拿去。” 他居然将这三十张银票全都递过去给叶开。 叶开却没有伸手接,反而皱了眉,问道:“这是什么?” 中年人道:“这是银票,全是京城四大恒出来的,保证十足兑现。” 叶开道:“保证十足兑现?” 中年人道:“我姓宋,城西那家专卖玉器古玩的‘十宝斋’就是我开的,这里的街坊邻居们,想必也有人认得我。” “十宝斋”是多年的金字招牌,宋老板也是城里有数的富翁。 人丛中的确有人认得他。 可是,做生意一向最精的宋老板,怎么肯花三万两银子买块王牌?莫非他也疯了? 叶开却偏偏不肯伸手去接,又问道:“这银票是多少?” 宋老板道:“当然是三万两,这是一千两一张的银票,一共三十张,你不妨先点点数。” 叶开道:“不必点了,我信得过你。” 宋老板终于松了口气,道:“现在我是不是已可将这块玉牌拿走?” 叶开道:“不行。” 宋老板怔了怔,道:“为什么还不行?” 叶开道:“因为价钱不对。” 宋老板的白脸已变黄了,失声道:“你刚才岂非说好的三万两?” 叶开道:“那是刚才的价钱。” 宋老板道:“现在呢?” 叶开道:“现在要三十万两。” “三十万两?” 宋老板终于叫了起来,脸上的表情,就好像一条忽然被人踩住了尾巴的猫。 旁边看热闹的人,表情也跟他差不了多少。 叶开脸上却连一点表情也没有,悠然道:“这块王并不好,雕工也差,可是现在无论谁要买,都得三十万两,少一文也不卖。” 宋老板跺了跺脚,扭头就走,走得很快,可是走到马车前,脚步反而慢了下来,脸上又露出那种奇怪的表情,竟像是在恐惧。 他恐惧的是什么? 他自己的马车里,有什么能令他恐惧的事? 最奇怪的一点,还是三万两这价钱明明已将他气走了,他为什么去而又复返? 叶开的眼睛里在发着光,一直盯着马车的窗子,只可惜车厢里太暗,从外面的阳光下看过去,什么也看不见。 宋老板已准备去拉车门,但却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刚伸出手,又收了回来。 车厢里却像是有个人轻轻说了句话,谁也听不见他说的什么。 宋老板却听见了,脸上的表情,就像是忽然又被人踢了一脚。 是谁在车厢里? 为什么一直躲在里面不露面?他在说什么? 宋老板听了这句话,为什么会如此吃惊? 叶开眼睛里光芒闪动,竞好像已找出了些问题的答案。 ——现在要买这块玉牌的,并不是宋老板,而是躲在车厢里的这个人。 ——他自己不肯出面,就逼着宋老板来买。 宋老板显然被他威胁住了,想不买都不行。 ——这人是用什么手段威胁宋老板的?为什么一定要买到这块玉牌? 除了魔教中的人外,还有谁肯出这么高的价钱来买一块玉牌? ——难道这人就是孤峰? 寒冬时的阳光,当然不会太强烈,风吹在人身上,还是冷得很。 可是宋老板却已满头大汗。 他站在车门前发着怔,一双手抖个不停,忽然长长叹了口气,又转身走了回来,脸上的表情看来又像是个被人绑上法场的死刑犯。 叶开看着他走过来,悠悠道:“你现在已肯出三十万两?” 宋老板紧握了双拳,居然真的点了点头,满头大汗淋漓而落,咬着牙恨恨道:“三十万就三十万。” 叶开笑了。 宋老板吃惊地看着他,道:“你笑什么?” 叶开道:“我在笑你。” 宋老板道:“笑我?” 叶开道:“我在笑你刚才为什么不买。” 宋老板道:“现在……” 叶开道:“现在的价钱跟刚才又不一样了,现在要三百万两,少一文都不卖。” 宋老板跳了起来:“三百万两?” 这气派很大的大老板,现在竟像是个孩子般大叫大跳:“你……你……你简直是个强盗,你好黑的心。” 叶开淡淡道:“你若认为这价钱太高,可以不买,我并没有勉强你。” 宋老板狠狠地瞪着他,就像是恨不得咬他一口,张大了嘴想说什么,一口气却已接不上,忽然一跋跌倒在地上,竟被气得昏了过去。 看热闹的人也在瞪着叶开,大家都觉得这个人不但是个强盗,简直比强盗的心还黑。 叶开却一点也不在乎,忽然对着那辆马车笑道:“阁下既然想要这东西,为什么自己不来买?” 马车里没有动静。 叶开道:“阁下若肯自己出面,我也许一文都不要,就奉送给阁下。” 一直全无动静的马车里,忽然有人发出了一声刀锋般的冷笑。 “真的?” 叶开微笑着道:“我是个老实人,我从不说假话。” “好!” 这个字刚说出来,突听“突”的一声大震,崭新的黑漆车厢,突然被撞得四分五裂。 赶车的几乎一个跟斗跌下,拉车的马昂首惊嘶——车厢里已出现一个人。 一个铁塔般的巨人,赤着上身,穿着条大红的扎脚裤,腰上系着一条比巴掌还宽的金板带,一双铜铃般的眼睛,狠狠地瞪着叶开,看来活活像是个刚脱樊笼的妖魔恶怪。 人群大乱。 这巨人已握紧了双比醋瓮还大的拳头,一步步向叶开走过来。 无论是人是马,突然受到惊骇之后,第一个反应通常都是同样的:跑。 跑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可是现在拉车的两匹马都没有跑出去。 只不过惊嘶着,人立而起。 因为这巨人反手一拉车辕,两匹马就已连一步都跑不出去。 人群虽乱,却没有跑,因为大家都想看看这件事的结局。 不管怎么样,这都可以算是件百年难遇的怪事。 大家看着这个用一只手就可以力挽奔马的巨人,再看着叶开,无论是谁都可以看得出,倒霉的一定是叶开。 看来这巨人只要用一根手指,就可以把叶开的脑袋敲扁。 叶开却笑了。 他微笑着,忽然问道:“你有多高?” 这种时候,这句话虽然问得奇怪,巨人还是回答道:“九尺半。” 叶开道:“九尺半的确已不能算矮。” 巨人傲然道:“比我再高的人,这世上只怕还没有几个。” 叶开道:“兵器是讲究一寸长,一寸强,你若是杆枪,一定是杆好枪。” 巨人道:“我不是枪。” 叶开道:“还有很多别的东西,也是以长短来分贵贱的,譬如说,长的竹竿就比短的贵,所以你若是根竹竿,一定也很值钱。” 他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你也不是竹竿。” 巨人道:“我是人。” 叶开道:“就因为你是人,所以实在可惜得很。” 巨人瞪起眼,道:“有什么可惜?” 叶开淡淡道:“只有人是从不以长短轻重来分贵贱的,一个人的四肢若是发达,头脑就往往会很简单,所以越长的人,往往反而越不值钱。” 巨人怒吼一声,就像是只大象般冲过来,看来他根本用不着出于,就可以把叶开活活撞死。 就算是棵大树,也受不了他这一撞的。 只可惜叶开也不是棵树。 这巨人当然撞不倒他——没有人能一下子撞倒他。 可是就在这巨人撞过来的时候,本来已气得晕倒了的宋老板,却忽然从地上窜了起来,就像是一根箭射出了弦。他不但出手快得要命,出手的时候更要命。 可惜他井没有要了叶开的命。 巨人从前面扑过来,宋老板从反面发出了这致命的一击。 叶开人已到了竹竿上。 没有人能想到宋老板会突然出手,更没有人想得到叶开能闪避开。 他竟似被风吹上竹竿的,竟似已变成了片飞云,一片落叶。 宋老板吃了一惊。 ——这明明已是十拿九稳的一击,怎么会忽然落空的? 他的左时点地,右手已抽出柄刀,刀光一闪,直削竹竿。 巨人已张开了一双蒲扇般大的手掌,在下面等着。 竹竿一断,竹竿上的人就要跌下来。 只要叶开一跌下来,就得落入这巨人的掌握,无论谁落入了他的掌握,都无疑是件很悲惨的事。 他要捏碎一个人的头颅,简直比孩子捏碎泥娃娃的头还简单。 “格”的一声,竹竿折断。 有的人甚至已不由自主发出了惊呼——叶开果然已向这巨人的子掌落下。 只听又是“砰”的一响,一个人倒了下去,两个人飞了起来。 倒下去的竟是那巨人,飞起来的却是叶开和宋老板。 叶开刚落下来,突然反时一撞,膝盖和右时同时撞在巨人身上。 巨人倒下时,他已借势飞起。 宋老板也已跟着飞起,刀光如长虹经天,急削叶开的腰。 谁知叶开的腰突又水蛇般一摆,左手己扣住了宋老板的右腕。 刀落下,斜插在马车上。 他们人也落在马车上,马车的车厢虽然已碎裂,底盘却没与裂。 两个人同时跌在上面,拉车的马又一惊,惊嘶着狂奔出去。 这次没有人再拉它们,也没有人能拉得住它们了。 车夫早已吓得不知去向,两匹受了惊吓的健马,一辆没有人赶的马车,在街道上狂奔,除了疯子外,还有谁会去挡住它的路,街上的人纷纷闪避。 宋老板在车上打了个滚,还想跳起来,可是一只拳头已在眼前等着他。 他刚跳起来,就看见这只拳头,接着,就看见了无数颗金星,这次他真的晕了过去。 叶开轻轻吐出口气,不管这个宋老板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却是个很不简单的人,能叫他躺下来,也并不是件容易事。 健马还在往前奔,叶开并没有拉住它的意思,反而坐上前面车夫的座位,打马前行。 他要去追一个人。 现在已过了正午,叶开并没有找到布达拉,他要追的人是谁? 第三二章 飞狐归天 /291512九月鹰飞最新章节! 古老的城市,古老的街道。这条街是用青石板铺成的,狭窄而倾斜。 前面有辆驴车,车上堆满了鸡笼,笼子里装满了鸡,显然是从城外送鸡进城来卖的。 赶车的是个老头子,喂鸡的是个老太婆,两个人头发都自了。老太婆蹲在驴车上喂鸡,连腰都直不起来,老头子坐在前面赶车,连鞭子都扬不起。 每个城市里都有人吃鸡,天天都有人吃鸡。 既有人吃鸡,就有人卖鸡,这本是很平常的事。 这老头子和老太婆看来更没有一点特别的地方。 但叶开追的好像就是他们。 看见他们在前面,叶开打马更急。 老头子回头看了他一眼,一双昏花的老眼里,突然发出了光。 老太婆忽然提起个鸡笼,吆喝一声,把笼子里的鸡全都倒出来。 大大小小的十几只,有的飞,有的叫,有的跳,路旁的野狗也冲了出来,又叫又跳。 鸡飞狗跳,街上又乱成了一团。 拉车的马又惊嘶着人立而起,等到叶开再打马冲过去时,前面的驴车已经转过街角。 叶开冷笑,突然跃起,掠上屋脊。 他已下了决心,绝不让那老头子溜走。 他为什么一定要追他们? 他们为什么要逃? 驴车还在跑,鸡还在叫,车上的人却已不见了。 这是条很窄的横巷,稍为大一点的车子,根本就走不进来。 巷子里居然连一个人都没有,两旁的门都关着,院子里也没有人。 那老头子和老太婆怎么会忽然不见了? 他们躲进了哪个院子里? 叶开并没有一家家去我,他还是去追那辆没有人的驴车。 穿过横巷,有个斜坡。 驴车虽然没有人驾驭,居然还是转了个弯,才沿着斜坡冲下去。 叶开突然一掠四丈,凌空翻身,落下来时,正好落在驴予背上。 过了斜坡,驴车就慢了下来。 叶开还是四平八稳地坐在上面,忽然笑了笑,道:“我本来认不出你的,只可惜你来的时候太巧。” 他是在跟谁说话? 车上没有别的人,只有鸡和驴子,一个正常的人,是绝不会跟驴子说话的。 但是他居然又接着说了下去:“你们进城的时候,正是最乱的时候,我本来也不会看见你们,可惜那时我恰巧站在竹竿上,那时候进城来的人,也不止你们两个,本来我就算看见你们,也绝不会疑心,可惜你们的样子却跟别的人都不一样。” 他说到这里,驴车下面忽然有人叹了口气,道:“我们的样子有哪点跟别人不一样?” 卅开又冷笑:“你自己不知道?” “一点也不知道。” 驴车下面的人道:“我觉得我们的样子连一点特别的地方都没有。” 叶开微笑道:“也就h因为你们的样子连一点特别的地方都没有,所以才特别。” 这句话非但驴车下面的人听不懂,除了他自己外,能听懂的人只怕还不多。 所以他又解释着道:“因为那时候别人的样子都很特别……” 那时每个人都很吃惊,很紧张,很兴奋,就算刚进城来的,也不禁要瞪大了眼睛,吃惊地去看叶开和那巨人。 可是这老头于和老太婆却好像什么都没看见,甚至连头都没有回。 叶开道:“你们连看都不看一眼,只因为你们早就知道那地方会发生那件事,只因为那件事原来就是你们安排的,好掩护你们进城。” 驴车下又没有声音了。 叶开也不再开口,赶着驴子,慢慢地往前走。 也不知过了多久,下面的人冷笑着道:“我看错了你,我想不到你竟是这么样的一个人。” 叶开道:“我是怎么样个人?” “是个该死的人。”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驴子突然惊嘶,跳了起来,叶开也跟着跳了起来。 就在这同一刹那间,两个人从驴车下窜出,一个往东,一个往西。 两个人的身法都极快,骇然正是那两个腰都直不起来的老头子和老太婆。 叶开追的是老头子。 老头子轻功本极高,本来也未必能追得上的。 但是现在他身手却像是有些不便,显然受了很重的伤。 难道他就是伤在葛病伞下的孤峰? 叶开并没有用他的刀。 不到万不得已时,他绝不用他的刀,他的刀并不是用来杀人的。 可是他本人就像是一柄刀。 飞刀! 三个起落后,他已追上了这老头子,再凌空一翻,已挡住了这老头子的去路。 老头子还想扑上去,身子却突然一阵抽缩,就像是突然有条看不见的鞭子,重重地抽在他身上。 他的脸是经过易容改扮的,当然绝不会有任何表情。 可是他眼里却充满了痛苦、愤怒和怨毒,正刀锋般盯着叶开。 这次叶开居然没有笑。 他也许想笑。 却笑不出口,因为他已认出这个人。 “若不是你受了伤,我本来追不上你的。”他叹息着道:“你的轻功,果然是天下无双的轻功。”老头子握紧双拳,道:“你已认出了我?”叶开点点头,黯然道:“莫忘记我们本来是朋友,老朋友。” 老头冷笑道:“我没有你这种朋友。” 他还想用力抱起拳,抱着胸,只可惜他人已萎缩。 就连他眼睛的光芒都已消失。 现在这双眼睛就算还像是一把刀,也已是把生了锈的刀。 叶开道:“你的伤很重。” 老人咬紧牙,不开口。 叶开叹道:“你既然受了重伤,就不该泡在热水里的。” 他果然已认出了这个人。 ——除了“飞狐”杨天外,还有谁的轻功能令叶开佩服。 ——一个人若想隐瞒自己的伤势,还有什么地方能比水盆里更好? 叶开道:“可是江湖中的事,无论谁都难免受伤的,这并不是见不得人的事,你为什么要瞒我?” 杨天道:“因为……” 他没有说下去。 这是不是因为他根本没法子解释?根本没法子说下去了叶开道:“你要瞒着我,只因为你算准我一定已知道孤峰受了伤,你要瞒着我,是因为你就是魔教中的‘布达拉天王’。” 杨天的身子在颤抖,却连一个字都没有说。 这是不是因为他自己也知道这件事是否认不了的? 叶开长长叹息,道:“你的聪明我也一直都很佩服,所以我实在想不通,像你这么样一个人,为什么要入魔教?” 杨天终于发出了声音。 一种无论什么人都没法子形容的笑声。 他“咯咯”地笑着,声音越来越大,可是他的身体却越来越小。 他竟真的在萎缩。 在这一瞬间,他似乎已真的变成了个老人。 突然笑声断绝。 他倒了下去。 阳光依旧辉煌,可是叶开已感觉不到它的温暖。 杨天当然更感觉不到。 他是带着笑而死的,一个人临死时还能笑,并不是件容易事。 可是他本来就没有理由笑。 一个人的秘密若被揭穿,无论他是死是活,都一定笑不出。 他为什么要笑?为什么能笑? 叶开的手冰冷,额上却在流着汗,冷汗。 他听得出杨天的笑声中,仿佛带着种奇怪的讥诮之意。 但他猜不出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无论那是什么意思,现在都已变得没有意义,人死之后,他拥有的一切就都已随着生命消失。 死人唯一能带走的,只有一样:秘密——杨天是不是也带走了什么秘密? ——死人有时候也能说话的,只不过说话的方式不同而已。 ——他是不是还能将这秘密说出来? 用他的伤口。 伤口溃烂,流出来的血都是乌黑的,可是伤口并不大。 叶开若不是亲眼看见,实在很难相信这针孔般大的一点伤口,就能要了“飞狐”杨天的命。 风冷如刀,岂非也总是没有声音的。 叶开听见的声音,是一个人的脚步声,他没有回头,因为他知道来的人是谁。 来的是刚才从另一方向逃走的老太婆。 现在她身上穿的,当然已不是那套紧身的黑缎子小棉袄。 她那张白生生的清水鸭蛋脸,现在当然已变了样子。 变不了的,是她的眼睛,那双小小的、弯弯的,笑起千时像钩子般的眼睛。 杨天就在她面前,她却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她在盯着叶开,好像一下子就想把叶开的魂勾走。 叶开卷起死者的衣襟,站起来,过了很久,才说出三个字:“他死了。” “我看得出。” “他是你的男人?” “他活着时是的。” “自己的男人死了,无论什么样的女人都会有点难受的。”叶开也在盯着她:“但我却看不出你有一点难受的样子。” “我本就是寡妇。他并不是我第一个男人,我看见过的死人,也不止他一个。” 王寡妇道:“无论什么事,只要习惯了,也就不会难受了。” 她显然在叹息,可是无论谁都听得出,她的叹息声中并没有什么悲伤之意。 叶开无话可说。 她说的至少是真话,真话总是令人无法反驳的。 王寡妇忽然又问道:“是你杀了他?” 叶开道:“你应该知道他早已受了伤。” 王寡妇道:“可是他刚才还是活生生的一个人,为什么现在忽然死了?” 叶开道:“因为他受的伤并不重,中的毒却很重。]王寡妇道:“哦?” 叶开道:“他虽然用药物勉强压制住毒性,可是一奔跑用力,毒势就发作了。]王寡妇忽又冷笑,道:“你知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叶开当然知道。 王寡妇道:“你知不知道‘飞狐’杨天不但轻功高,而且还有很多别的本事?” 叶开道:“治伤疗毒,也是他的专长之一。” 王寡妇道:“但是你现在却还要说他是被毒死的?” 叶开道:“世上只要有一种他不能解的毒,他就可能破毒死。” 王寡妇道:“真的不是你杀了他?” 叶开道:“我从不杀朋友。” 王寡妇道:“他真的是你的朋友?” 叶开长长叹息,黯然道:“只要他做过我一天朋友,就永远是我的朋友。” 王寡妇眼珠子转了转,忽然笑了笑,道:“我也听说过你是他的朋友。” 叶开道:“哦?” 王寡妇道:“我还听过一句话。” 叶开道:“什么话?” 王寡妇道:“朋友妻,不可戏,要戏朋友妻,要等朋友死后戏。” 她笑时眼睛媚如新月:“这句话我好像也听你说过。” 叶开苦笑。 王寡妇道:“现在他已死了,我还活着,你……” 她没有说下去。 他知道她的意思,只要是男人,都应该明白的。 叶开看着他,忽然道:“你见过韩贞没有?” 王寡妇当然见过。 她带着笑道:“那小子本来也在打我的主意,可惜我一看见他就想吐。” 叶开道:“为什么?” 王寡妇道:“因为他的鼻子。” 叶开也笑了。 王寡妇道:“他那鼻子看起来简直就嫁是烂茄子。” 叶开微笑着,问道:“你知不知道他那鼻子怎么会变成那样子的?” 王寡妇道:“是不是被人打的?” 叶开道:“对了。” 王寡妇道:“你知道是被谁打的?” 叶开笑道:“我不但知道,而且知道得比谁都清楚。]王寡妇也知道了,笑道:“一定就是被你打的,对不对?” 叶开道:“对。” 他慢慢地接着道:“所以你现在最好赶快走,带着你的男人走,好好的替他埋葬。” 王寡妇很意外:“你要我走,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现在我的手很痒,你若再不走,我保证你的鼻子很快就会变得跟韩贞一样。” 王寡妇没有再说话,连一个字都没有再说。 她至少还算很识相。 等她把杨天的尸体载上驴车,叶开才沿着原来的路走回去,他走得很慢。 走出横巷,走上大街,前面围着一堆人,围着一辆破马车。 宋老板已死庄马车上,身上只有一点针孔般大的伤口。 伤口在他的眉心。 叶开挤进人丛,看了看,又挤出来,脸上居然并没有吃惊的样子。 这件事竟似早已在他意料之中。 他又走回延平门,那巨人也死了,也同样只有一点伤口。 一点比针孔大不了多少的伤口,却已将铁塔般的巨人置之于死地。 围着他看的人更多。 则开正想悄悄地溜走,忽然问,一个人揪住了他的衣襟,冷冷道:“你走不了的。” 一个人无论有没有做亏心事,若是忽然被个官差一把揪住了衣襟,都难免要吓一跳。 掀住叶开衣襟的这个人,正是个戴着红缨帽、提着短棍的捕快。 旁边已有人在叫:“刚才跟宋老板打架的就是他。” “我知道是他。” 这捕快又扣住了叶开的手腕,用的居然是小擒拿手。 他冷笑着道:“你伤了两条人命,居然还敢露面,你的胆子倒不小。]叶开当然很容易就能甩脱这只手,对”七十二路小擒拿手”,他至少有一百四十四种破法。可是他井没有这么样做。 他并不是怕这个捕快,而是尊敬。 不管这捕快是个什么样的人,他都同样尊敬。 因为他尊敬的并不是这个人,而是这个人所代表的法律。 他甚至连分辩都没有分辩。 这种事本来就不是这种捕快能了解的,他根本没法子分辩。 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 这捕快已押着他上了辆马车,厉声道:“人命关天,王法如炉,你就算有天大的胆子,我也不怕你不招。” 叶开就跟着他上了马车,等到车子开始走,才忍不住问道:“你究竟想把我怎么样?” 捕快道:“不管怎么样,先关起来再说。” 叶开道:“然后呢?” 捕快道:“然后再用上好的人参炖一只鸡,做四五样精致的下酒菜,烫几壶陈年的竹叶青,请你连酒菜一起吃下去。” “他”的眼睛忽然充满笑意,声音也变得春风般温柔。 叶开叹了口气,苦笑道:“现在我总算明白了,原来你想胀死我。” 第三三章 情深似海 /291512九月鹰飞最新章节! 用人参炖的鸡,还在冒着热气。 几样下酒菜是一小碟炒猪头肉,一碟蜜炙腿,一碟油爆鲜虾,一碟新切冬笋,一碟风鸡拌鱼,一碟干爆鳍蜡。 竹叶青也温得恰到好处。 北方人喝酒也得有很多讲究,不但黄酒、花雕温热了喝,白干、竹叶青也一样。 叶开已三杯下肚,深夜中的激战,伤口中的浓血,仿佛部已离他很远了。 上官小仙正在看着他,抿着嘴笑道:“要胀死你,好像并不容易。” 叶开没有开口,他的嘴没空。 上官小仙道:“你的菜虽然吃得很快,酒却喝得太少。” 叶开用眼睛膘了她一眼,道:“你究竟是想胀死我,还是想灌醉我?” 上官小仙道:“我本来是想吓死你的。” 叶开道:“哦?” 上官小仙道:“你明明知道那附近的人全都看见你跟宋老板交手,居然还敢在那里溜来溜去,你的胆于也未免太大了些。” 叶开道:“你怕我被人认出来,捉将官里去?” 上官小仙道:“不管怎么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何必去惹那种麻烦。” 叶开道)“你伯什么?” 上官小仙道:“怕遇见真捕快。” 叶开叹了口气,道:“想不列世上居然也有能使上官帮主害怕的事。” 上官小仙也叹了口气,道:“我害怕的事又何止这一件。” 叶开道:“你还怕什么?” 上官小仙道:“还怕叶帮主。” 叶开道:“叶帮主?” 上官小仙嫣然道:“花生帮的叶帮主是谁,难道连你自己都忘了?” 叶开大笑。 他大笑着举杯,一饮而尽,忽然问道:“以你看,是花生好,还是金钱好?” 上官小仙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文钱就可以买一大堆花生。” 叶开道:“可是花生至少有一点比金钱强。” 上官小仙道:“哪一点?” 叶开道:“花生可以吃。” 他剥了颗花生,抛起来,用嘴接住,慢慢咀嚼,又喝了口酒,道:“你若能用你的金钱来下酒,我才真的算你有本事。” 上官小仙微笑着道:“你说的话好像总是很有道理。” 叶开道:“当然。” 上官小仙道:“可惜你忘了一点。” 叶开道:“哦?” 上官小仙道:“没有钱,酒也没有了,花生也没有了。” 叶开想了想,终于承认:“你说的话好像也不是没有道理。” 上官小仙笑道:“当然。” 叶开道:“可惜你也忘了一点。只有钱还是不够的,金钱并不能真的使人快乐。” 上官小仙道:“哦?” 上官小仙连想都没有想就已承认:“所以我一直都在找。” 叶开这:“找什么?” 上官小仙看着他,美丽的眼睛温柔如春水:“找一样真正能让我快乐的东西。” 叶开冷冷道:“除了‘金钱’之外,这世上还有什么能让你快乐?” 上官小仙道:“只有一样。” 上官小仙道:“花生。”叶开笑了。 他又剥了颗花生,笑道:“你又忘了一点。” 上官小仙道:“哦?” 叶开道:“金钱和花生并不是好搭档。” 上官小仙道:“钉子与钉锤也不是好搭档。” 叶开同意。 上官小仙道:“可是它们在一起的时候,彼此都很快乐。” 叶开道:“彼此部很快乐?” 上官小仙点点头,道:“因为没有钉锤,钉子就完全没有用,没有钉子,钉锤也不能发挥所长。” 她微笑着道:“一个人若不能发挥所长,就等于是个废物,废物是绝不会快乐的。” 叶开也同意。 上官小仙道:“所以它们只有在一起,才能得到快乐。” 她凝视着叶开,叶开却避开了她的目光。 他在逃避? 上官小仙慢慢道:“我知道你一定也明白,我说的话绝对有道理。” 叶开不能否认。 上官小仙道:“现在多尔甲、布达拉和班察巴那都已死了,四大无王已去其三,魔教纵然还没有完全被毁灭,也已一蹶不振。” 她春水般的眼波,又变得钉子般尖锐。 但她却不是钉子,她是钉锤。 “魔教一倒,放眼天下,还有哪一帮、哪一派能和我们争一日之短长?” “我们?” 叶开没有笑。 “我们。”上官小仙也没有笑:“现在金钱加上花生,所代表的意思已不止是快乐而已。” 叶开在咀嚼着花生。 花生是被咀嚼的,钉子是被敲打的。 可是,若没有人咀嚼,花生也一样会腐烂,若没有人敲打,钉子也一样会生锈。 生命的价值是什么? 花生岂非一定要经人咀嚼,钉子岂非一定要被人敲打,然后它们的生命才有价值。 叶开似乎已被打动了。 上官小仙柔声道:“我知道你心里一定认为我想要你做钉子。” 叶开道:“你不是?” 上官小仙道:“你应该看得出,我并不是个很可怕的钉锤。” 她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 她的手柔软如丝缎。 叶开叹了口气,道:“你的确不是,只可惜……” 上官小仙道:“只可惜花生和金钱之间,还有个铃当?” 叶开苦笑。 上官小仙道:“丁灵琳的确是个很好的女孩子,我若是男人,我也会喜欢她的。” 叶开道:“你不是男人。” 上官小仙道:“我至少并不讨厌她。” 叶开道:“真的?” 上官小仙道:“我若讨厌她,为什么要带你来跟她见面。” 叶开盯着她,道:“为什么?” 上官小仙轻轻叹息了一声,道:“因为我现在已明白,像你这样的男人,绝不是一个女人能完全占有的,我已没有这种奢望。” 她凝视着叶开,眼睛更温柔:“金钱可以打造成铃当,铃当也可以铸成钱,我跟她为什么不能变成一个人呢?” 叶开又避开了她的目光。 上官小仙道:“假如你也能把我跟她看成一个人,我们就一定都很快乐,否则……” 叶开忍不住问道:“否则怎么样?” 上官小仙叹道:“否则金钱、花生和铃当,说不定全都会痛苦终生。” 叶开终于回过头,看着她。 又是黄昏。 夕阳正照在窗户上,艳丽如春霞,屋子里燃着火,也温暖如春天。 她的眼睛却比夕阳更艳丽,更温暖。 也许春天就是她带来的。 一个能将春天带来的女人,岂非已是男人们的最大梦想? 上官小仙咬着嘴唇,道:“你好像从来也没有这么样看过我。” 叶开道:“我……” 上官小仙道:“你很少看我,所以你根本没有看清我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就因为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所以才很少看我。” 叶开承认。 上官小仙的眼波中又露出幽怨,道:“我知道你一定会认为我是个很随便的女人,有过很多男人,其实……其实你以后就会知道……” 叶开道:“知道什么?” 上官小仙垂下头,轻轻道:“你以后就会知道,你不但是我第一个男人,也是我最后一个。” 这绝不是说谎。 聪明的女人,绝不会说这种随时部可能被揭穿的谎话。 她当然是个绝顶聪明的女人。 叶开的心似已溶化,情个自禁反握住她的手,柔声道:“用不着等到以后,我现在就已相信。” 上官小仙的眼睛亮了,忽然跳起来,道:“走,我们去找铃当去。” 叶开道:“她……” 上官小仙道:“她既然还知道躲到这里来,神智一定还没有完全丧失,只要我们好好照顾她,她一定很快就会复原的。” 叶开目中露出感激之色,看来他的确一直都没有认错她。 上官小仙道:“刚才我出去的时候,她已睡觉了,我就叫韩贞在那里看着她。” 叶开道:“锥子?” 上官小仙嫣然道:“只要你会用,锥子的用处很大。” 叶开道:“你已能信任他?” 上官小仙道:“他并不是个好人,可是我已经看出来,他绝不敢做背叛我的事。” 他们喝酒的地方,当然就在冷香园。 穿过角门,就是了灵琳的小院。 暮色已深了。 院子里和平而安静,门是虚掩的,屋里还没有燃灯。 他们穿过寂静的小院,走到门口,上官小仙就放开叶开的手。 她不但温柔,而且体贴。 女人的体贴,总是能令男人感动的。 “她一定还在睡。” “能睡得着总是福气。” 上官小仙微笑着,轻轻推开了门,叶开跟在她身后,还没有走进门,忽然发觉她整个人都已僵硬。 屋子里也是和平而安静的,夕阳的温暖还留在屋角,可是人已不见了。 丁灵琳不见了,韩贞也不见了。 上官小仙吃惊地看着空床,眼泪都已急得流了下来。 叶开反而比较镇静,先燃起了灯,才问道:“你是叫韩贞守在这里的?” 上官小仙点点头。 叶开道:“他会不会离开?” 上官小仙道:“绝不会,我吩咐过他,没有我的命令,他绝不能离开半步。” 叶开道:“你有把握?” 上官小仙道:“他绝不敢不听我的话,他还不想死。” 叶开道:“可是现在他人并不在这里。” 上官小仙脸色苍白,道:“我想这一定有原因,一定有……” 叶开道:“你想他是为了什么走的?” 上官小仙没有回答,也不能回答。 叶开道:“他不但自己走了,还把丁灵琳也带走了,他……” 上官小仙打断了他的话,道:“丁灵琳绝不是他带走的!” 叶开道:“你能确定?” 上官小仙点点头,她并不是轻易下判断的人,她的判断通常都很准确:“她受的惊骇太大,所以一直都很紧张,绝不能再受到一点刺激。” 叶开道:“你认为这里又有什么事,让她受了惊,所以她忽然逃了出去?” 上官小仙道:“一定是的。” 叶开道:“她逃走了,韩贞当然要追。” 上官小仙道:“所以他们两个人都不在。” 叶开道:“他去追的时候,为什么不留下点标记,让我们知道他们的去向?” 上官小仙道:“她的逃走一定很突然,仓猝之间,他来不及。” 叶开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他一向不是那种一着急就会六神无主的人,他一向很沉得住气受到的压力越大,他反而越能沉得住气。 上官小仙咬着嘴唇,道:“他既然已去追了,不管追不追得上,都一定会有消息回来的。” 叶开道:“嗯。” 上官小仙道:“现在我就算要去找,也没法子找。” 叶开道:“嗯。” 上官小仙看着他,忍不住又道:“你好像并不着急。” 叶开道:“着急有没有用?” 上官小仙道:“没有。” 叶开道:“既然没有用,我为什么要着急?” 他说得虽从容,脸色还是很难看,慢慢地坐下来,坐在床上。 ——既然有地方坐,为什么不躺下去? 他索性躺了下去。 上官小仙却急得连坐都坐不住了,皱着眉道:“这地方太冷,我们不如……” 灯光照在他脸上。他的脸看来也像是被人砍了一刀。 上官小仙从来也没有看见他如此惊骇过,忍不住问道:“什么事?” 叶开没有开口。他竟似连喉头的肌肉都已僵硬,连声音都已发不出。 上官小仙走过去,走到床头,一张美丽的脸,忽然也变了颜色。 她忽然嗅到一种很奇特的气味,一种今人作呕、又令人战栗的气味。 血的气味。他们并没有流血,血腥气是从哪里来的?是从床下来的。 床下面怎么会有血腥气,难道床下会有个死人?死的是什么人? 床并不重,一伸手就可以掀起来,这些问题立刻就可以得到答案。 可是叶开没有伸手。他的手已僵硬,连手指都已僵硬,他实在没有勇气掀起这张床。 ——假如真有人死在床下,死的不是丁灵琳是谁? 上官小仙却已伸出了手,床下果然是个死人,刚死了不久,身上的血渍还没有干透。 死的却不是丁灵琳。是韩贞。 第三四章 双重身份 /291512九月鹰飞最新章节! 叶开怔住,上官小仙更吃惊。死的怎么会是韩贞?叶开想不到,上官小仙更觉得意外。韩贞既然已死在这里,丁灵琳呢? 上官小仙轻轻地放下床,慢慢地转过身,走到窗前,推开了窗户。 窗外一片黑暗,夜色无情,忽然又已来临。 她面对着这无情的夜色,沉默了很久,才长长吐出口气,道:“原来她先杀了韩贞才走的。” 叶开道:“你认为是她杀了韩贞?” 上官小仙道:“你认为不是?” 叶开道:“绝不是。” 上官小仙道:“你能确定?” 叶开道:“武功也有很多种,最可怕、最有效的却只有一种。” 上官小仙道:“哪一种?” 叶开道:“只有杀人的武功,才是真正有效的武功。” 上官小仙同意。她也知道有很多人的武功虽高,却不能杀人,也不敢杀人。 叶开道:“杀人的武功,丁灵琳绝对比不上韩贞。” 上官小仙道:“所以你断定韩贞绝不是死在她手里的?” 叶开道:“绝不是。” 上官小仙道:“可是现在丁灵琳已走了,韩贞却已死在这里。” 这是事实,事实是谁都不能反驳的。 上官小仙道:“若不是丁灵琳杀了他?是谁杀了他?” 能杀韩贞的人也不多,何况,这屋子里除了他和丁灵琳外,并没有第三人。 上官小仙道:“他若不死,绝不会让丁灵琳走,难道有人先杀了他,再绑走了丁灵琳?” 这些问题有谁能回答?叶开也走过来,推开了另一扇窗子。窗子虽不同,窗外的夜色却是相同的,同样寒冷,同样无情。他痴痴地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他的眼睛就如同窗外的夜色般深沉黑暗。 上官小仙垂着头,终于轻轻道:“我刚才不该问那些话。” 叶开沉默,上官小仙道:“现在最重要的一件事,是赶紧想法子去找丁灵琳,她……” 叶开忽然打断了她的话,道:“不必找了。” 上官小仙很意外,她从未想到叶开会说出这种话,忍不住转过头,吃惊地看着他,道:“你是说,不必去找了?” 叶开道:“嗯。” 上官小仙道:“为什么?” 叶开道:“既然已有人知道她的下落,又何必再去找?” 上官小仙道:“谁知道她的下落?” 叶开道:“你。” 上官小仙更吃惊,道:“你是说我知道她的下落?” 叶开淡淡道:“我已说得很清楚,你也听得很清楚。” 上官小仙看着他,没有动,没有开口,像是已完全怔住。 叶开道:“魔教中的四大天王,的确已死了三个,可是孤峰并没有死。” 上官小仙道:“杨天还没有死?” 叶开道:“杨天不是孤峰,吕迪也不是。” 上官小仙道:“杨天没有受伤?” 叶开道:“他受了伤,伤得很重,可是受伤的人并不一定就是孤峰。” ——球是圆的,圆的东西并不一定就是球。 上官小仙道:“他若不是孤峰,为什么不敢让人知道他受了伤?为什么要瞒着你?” 叶开道:“因为他以为我是你的奴才,以为我也入了金钱帮。” 上官小仙忽然叹了口气,道:“你说的话,我连一句也不懂。” 叶开道:“你应该懂的,也只有你才懂。” 上官小仙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出手伤他的人就是你。” 上官小仙在苦笑,道:“我若不是很了解你,一定以为你已醉了。” 叶开道:“我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么清醒过。” 上官小仙道:“杨天本是我的好帮手,我为什么要出手伤他?” 叶开道:“因为他先要杀你。” 上官小仙笑了。她的笑,就跟叶开在无可奈何时那种笑完全一样。 叶开却没有笑。事实上,他脸上的表情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严肃过。他沉着脸道:“他久已想杀了你,却一直没有机会,只有冒险行刺。” 上官小仙道:“行刺?” 叶开点点头,道:“也许他低估了你的武功,也许他在无意间发现你已受了伤,所以决定乘此机会,冒险试一试。” 上官小仙在听着,她不再辩驳,好像觉得这件事根本不值得辩驳。 叶开道:“他决定动手的时候,想必就在初一的晚上。” 上官小仙居然笑了笑,道:“假如要暗中去刺杀一个人,大年初一的晚上的确是好时候。” 叶开道:“他去行刺时,当然是蒙着脸的。” 上官小仙道:“当然。” 无论谁要做刺客时,都绝不会以真面目示人。 叶开道:“他本来以为自己这一击必定十拿九稳,谁知你的武功竟比他想象中还要好得多,所以他非但没有得手,反而伤在你手下。” 上官小仙又笑了笑,道:“要杀我的确不是件容易事。” 叶开道:“可是你也低估了他。” 上官小仙道:“哦?” 叶开道:“他的轻功极高,虽然没有得手,却还是逃走了。” 上官小仙道:“想要捉住一条会飞的狐狸,当然也不是件容易事。” 叶开道:“你以为他既然中了你的毒针,就算能逃走,也逃不远的,但是他还有种专解百毒的灵药,居然能暂时保住了他的性命。” 上官小仙道:“可是我只要查出是谁受了伤,就知道刺客是谁了。” 叶开道:“所以他才会瞒着我,不敢让我看见他的伤口。” 上官小仙道:“他一定以为是我派你去调查刺客的。” 叶开叹了口气,道:“他当然想不到你早已知道刺客就是他了。” 上官小仙道:“我怎么会知道。” 叶开道:“他以为王寡妇已死心塌地跟着他,以为王寡妇会替他保守秘密,想不到……” 上官小仙道:“想不到王寡妇却将这秘密告诉了我。” 叶开叹道:“无论多精明的男人,都难免会被女人出卖的。” 上官小仙又叹了口气,道:“这也许只因为男人总认为女人都是弱者,都是傻瓜。” 叶开同意这句话。 上官小仙道:“我既然已知道他就是刺客,为什么不杀了他?” 叶开道:“因为你杀人时总喜欢借别人的刀。” 上官小仙道:“能借别人的刀,去杀自己想杀的人,倒的确是件很愉快的事。”叶开道:“你愉快,我就不愉快了。” 上官小仙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这次你想借的,是我的刀。” 上官小仙道:“哦?” 叶开道:“孤峰受了伤,我在找孤峰,杨天又恰巧受了伤,而且不敢把受伤的事说出来,这件事就好像一加一,再加一,必定是三。…上官小仙道:“所以我认为你只要找到杨天,就一定会以为他就是孤峰。” 叶开苦笑道:“我本来几乎以为他是的。” 上官小仙道:“你的解释听来好像很合理,只可惜你又忘了一点。” 叶开道:“哦?” 上官小仙道:“杀人都有动机,要杀我,更一定要有很好的理由,因为无论谁都应该知道那绝不是件容易事。” 叶开承认。 上官小仙道:“杨天很了解我,我对他并不坏,他为什么要冒险杀我?” 叶开道:“我也很了解他,他是个野心很大的人,所以才会入金钱帮。” 这点上官小仙也同意。 叶开道:“他越深入,越了解金钱帮势力的庞大,野心就越大。” 上官小仙道:“难道他还想做金钱帮的帮主?”叶开道:“他一定想得要命,只可惜……” 上官小仙道:“可惜只要我活着,他就永远没有这一天。” 叶开道:“所以他无论冒多大的险,也要杀了你。” 野心就像是洪水,一旦发作起来,就没有人能控制,连他自己都不能。所以野心不但能毁灭别人,也同样能毁自己,而且往往在毁灭别人之前,就已先毁了自己。可是一个人假如完全没有野心,活着岂非也很乏味?这岂非也是人类的悲哀之一?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道:“现在你的推测好像已渐渐变得完整些了。” 叶开道:“还不算完整。” 上官小仙笑道:“你自己也知道?” 叶开道:“我知道的事,也许比你想象中要多些。” 上官小仙道:“哦?” 叶开道:“杨天一直不敢对你下手,为什么忽然有了勇气?” 上官小仙道:“这是第一点。” 叶开道:“我等的本是孤峰,他为什么也恰巧在那时入城?” 上官小仙道:“这是第二点。” 叶开道:“杨天若不是孤峰?谁才是孤峰?” 上官小仙道:“这是第三点。” 叶开道:“孤峰若没有和多尔甲约好在延平门相见,多尔甲身上怎么会有那张血书?” 上官小仙道:“这是第四点。” 叶开道:“墨九星本是个隐士,为什么一到长安,就能找出多尔甲的下落?” 上官小仙道:“这是第五点。” 叶开道:“墨九星既然终年常食五毒,怎么会那么容易就被毒死?” 上官小仙道:“这是第六点,”叶开道:“苦竹本是个局外人,为什么也会忽然惨死?” 上官小仙笑道:“现在你的推测好像已有了六点漏洞。” 叶开道:“只有六点。” 上官小仙道:“无论谁的推测,若是有了六点漏洞,这推测根本不能成立。” 叶开道:“可是我这推测一定能成立。” 上官小仙道:“哦?” 叶开道:“因为这六点漏洞,我都能解释。” 上官小仙道:“你说。” 叶开道:“漏洞虽然有六点,解释却只有一个,只要用两句话就能说出来。” 上官小仙道:“我在听。” 叶开道:“孤峰就是你,墨九星也是你!” 上官小仙又笑了。 ——你若很喜欢一个人,常常和这个人见面,他的毛病,你也一定会传染上的,上官小仙显然己学会了叶开的毛病,到了无可奈何的时候,遇着了困难危险的事,她也会笑,只不过她笑得比叶开更甜。 叶开道:“就因为你是孤峰,所以杨天才敢下手,因为他发现你己受了伤。” 上官小仙道:“这是第一个解释,好像还很合理。” 叶开道:“就因为你是孤峰,所以才要杨天做你的替罪羔羊。” 上官小仙道:“这也有理。” 叶开道:“只有你才知道吕迪是多尔甲,也只有你才能约他到十方竹林寺去。” 上官小仙道:“所以墨九星也是我?” 叶开道:“你故意在脸上嵌起九颗寒星,始终不肯摘下那顶草帽,只因为你的易容术虽精妙,还是怕我认出你来。” 上官小仙道:“可是我为什么要扮成墨九星呢?” 叶开道:“因为你要杀多尔甲。” 上官小仙道:“我要杀他?为什么要你去?” 叶开道:“因为你要让我亲眼看见多尔甲的死,是死在墨九星手里的。”他接着又道:“多尔甲很可能也知道墨九星是你,所以他那最后一着杀手并没有真的使出来,想不到你却乘机杀了他。” 上官小仙在听着。 叶开道:“那本是故意演给我看的一出戏,多尔甲也是串通好了演戏的,就连你们说的那些话,也像是出戏。” 上官小仙道:“他为什么要来演这出戏?” 叶开道:“因为你们演这出戏本是为了要杀我,所以他再三跟我约定,不许我的飞刀出手,好让你有机会杀我。” 上官小仙道:“我并没有杀你。” 叶开道:“你没有,因为你真正要杀的并不是我,而是多尔甲,他至死也想不到那出戏最后的结局竟会忽然变了。” 想到多尔甲临死时眼睛里的惊讶和痛苦,叶开也不禁叹了口气,道:“他死得实在很冤枉。” 上官小仙道:“你同情他?” 叶开道:“我只同情他的死。” 上官小仙淡淡道:“每个人都要死的,他死得冤枉,只因为他本就是个愚蠢的人。” 叶开道:“他愚蠢?” 上官小仙道:“愚蠢也有很多种,傲慢自大岂非也是其中的一种。” 叶开无法辩驳。傲慢自大的确是种愚蠢,而且很可能就是最严重的一一种。 上官小仙道:“但是我并不愚蠢,现在我总算已明白你的意思了。” 叶开道:“你应该明白。” 上官小仙道:“你说我扮成了墨九星,再将吕迪找去,计划杀你,到最后却反而杀了他。” 叶开道:“听起来这的确是件很荒谬的事,可是这计划却绝对有效。” 上官小仙道:“也许就因为它不可思议,所以才有效。” 叶开道:“那封血书当然也是这计划的一部分。” 上官小仙道:“哦?” 叶开道:“杨天自己当然也知道他的秘密迟早会被你发现,已决定逃走。” 上官小仙道:“金钱帮的势力遍布天下,他能逃到哪里去?” 叶开道:“他已受过这一次教训,这次的行动,当然特别小心,所以他选来选去,才选了个你料想不到的地方。” 上官小仙道:“什么地方?” 叶开道:“长安城。” 上官小仙道:“这里就是长安。” 叶开道:“他算准你一定会认为他已逃到了很远的地方去,所以就偏偏选了个最近的地方。” 上官小仙也承认这地方的确选得不错。 叶开道:“只可惜他又将这计划告诉了王寡妇。” 上官小仙道:“他不能不告诉她,一个受了重伤的人要脱逃,一定要人帮忙的。” 叶开道:“他告诉了王寡妇,就等于告诉了你。” 上官小仙道:“我知道他逃亡的计划后,就伪造了那封血书?” 叶开道:。‘你算准我看到那封血书后,就一定会在延平门等着的。”上官小仙道:“这封血书又怎么会到了吕迪身上?” 叶开道:“血书本不在吕迪身上,是苦竹特地送来的。” 上官小仙道:“苦竹也是这件事的同谋?” 叶开道:“所以他才会被你杀了灭口,所有跟这件事有关的人,都已被你杀了灭口。” 上官小仙道:“宋老板和那巨人呢?” 叶开道:“他们是杨天的朋友,看见我在延平门,也故意演了出戏,好掩护杨天人城,杨天是怎么受了伤,他们当然知道。” 上官小仙道:“这秘密当然不能让你知道,所以我就将他们也杀了灭口?” 叶开道:“我早已算准你有这一着,所以他死了,我并不意外。”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道:“这么样一来,我杀的人倒真不少。” 叶开疲乏他说:“的确不少。” 上官小仙道:“我甚至还会自己杀自己。” 她又叹了口气,道:“假如我就是墨九星,岂非自己杀了自己?” 叶开道:“死的墨九星并不是你。” 上官小仙道:“不是?” 叶开道:“你知道我一定不会有那么好的胃口陪你吃那粗饭,所以早已准备了替死鬼,等我一走,你就毒杀了他。” 上官小仙道:“因为墨九星一死,这件事就死无对证了。这本就是个极周密的计划,也是个很好听的故事。” 叶开道:“我也希望这只不过是个故事。” 上官小仙仿佛很吃惊,道:“难道这不是故事?” 叶开道:“这件事的巧合太多,只有真实的事才会有这么多巧合。” 上官小仙道:“难道真实的事比故事还离奇?” 叶开道:“通常都是这样的。” 上官小仙嫣然道:“听你这么说,连我自己都有点相信这件事是真的了。” 她笑得还是那么纯真甜美:“可是,我的计划既然极周密,怎么会被你看破的?” 叶开道:“无论多周密的计划,都难免有漏洞。” 上官小仙道:“这计划也有?” 叶开道:“我推测中的那些漏洞,也正是你计划的漏洞。” 上官小仙道:“哦?” 叶开道:“因为你若不是孤峰,就绝不能有这么多巧合。” 上官小仙道:“现在你已完全确定了?” 叶开道:“直等到我看到他们的伤口后,才完全确定的。” 上官小仙道:“他们是些什么人?” 叶开道:“杨天、宋老板、巨人和苦竹,他们本是备不相关的人,本不可能死在同一个人手里,可是他们致命的伤口却完全一样。”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道:“这实在巧得很。” 叶开道:“巧合也就是漏洞。” 上官小仙道:“所以我不但是金钱帮的帮主,也是魔教中的四大天王之一。” 叶开道:“是孤峰。” 上官小仙道:“莫忘记金钱帮和魔教本是势不两立的对头。” 叶开道:“我没有忘记。” 叶开接着道:“那么金钱帮的帮主是聪明人,他知道将敌人消灭并不是最好的法子。” 上官小仙道:“什么法子才是最好的法子?” 叶开道:“收服他,利用他,将敌人的力量,变成自己的武器。” 上官小仙道:“这法子的确不错。” 叶开道:“可是魔教的组织太秘密,力量太庞大,要想收服他,也只有一个法子。” 上官小仙道:“什么法子?” 叶开道:“做魔教的教主。” 上官小仙道:“要想做魔教的教主,就一定要入魔教。” 叶开道:“所以你入了魔教。” 上官小仙道:“魔教自从老教主去世后,权力就被四大天王分走了,谁也不愿再选新的教主,把自己已得到的权力再交回去。” 叶开道:“四大无王若是已死了三个呢?” 上宫小仙嫣然道:“那么剩下的一个,就算想不做教主,只怕都困难得很。” 叶开道:“只可惜像多尔甲他们那种人,是绝不会死得太快的。” 上官小仙道:“当然不会。” 叶开道:“你当然也不能亲自出面对付他们。” 上官小仙道:“我做事一向不愿太冒险。” 叶开道:“他们也许至死都不知道金钱帮的帮主就是你。” 上官小仙道:“他们连做梦都没有想到。” 叶开道:“所以你只有用一种法子才能杀得了他们。” 上官小仙道:“你说用什么法子最好?” 叶开道:“借别人的刀。” 上官小仙抚掌道:“对了,要杀他们那样的人,一定要借别人的刀,而且还要借一把特别的刀。” 叶开道:“可是你也知道,我的刀虽快,却很少杀人。” 上官小仙道:“所以我才费了那么多的心思,绕了那么多圈子。” 叶开道:“你一定也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还是有个人看穿了你的秘密。” 上官小仙盯着他,过了很久,叹道:“你既然什么事都能看得穿,为什么看不穿我的心?” 叶开道:“我……” 上官小仙道:“我对你是真是假,你难道一点也看不出?” 她美丽的眼睛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幽怨和悲伤,这究竟是真是假? 第三五章 一决胜负 /291512九月鹰飞最新章节! 叶开再次转过头,避开了她的目光。 无论是真的也好,是假的也好,现在都已不重要了。 叶开也不禁长长叹息,道:“我来的时候,还不想揭穿这件事的。” 上官小仙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 上官小仙道:“是不是因为你还有点不忍?” 叶开苦笑。 他不能否认,也并不是真的完全看不出她对他的感情。 上官小仙道:“你非但不忍,也不敢。” 叶开道:“不敢?” 上官小仙道:“因为你根本连一点证据都没有,只凭推测,是不能定人罪的。” 叶开也不能否认。 上官小仙道:“可是丁灵琳出了事,你就立刻不顾一切了。” 她眼睛里的悲伤,忽然又变成了妒恨:“她究竟为你做了些什么事,能让你这么死心塌地对她?我又有哪点比不上她?” 叶开沉默。 上官小仙道:“她到处闯祸生事,到处惹麻烦,还几乎一刀把你杀死,你不在的时候,她连半天都等不得,就急着要嫁人,嫁一次人还不够,一夜间她就嫁给了两个男人,像这样一个女人,有哪点值得你为她如此牺牲?” 叶开道:“我也想不通。” 上官小仙道:“那么你……” 叶开打断了她的话,道:“我只知道,就算她再杀我十次,再嫁给十个男人,我还是一样会这么样对她的。” 上官小仙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我知道她对我是真心的,我信任她。” 上官小仙霍然站起来,又慢慢地坐下。 她坐下时,已不再是个情感激动的女人。 她站起来时,情感仿佛要崩溃,可是等到她坐下时,她已变成了冷酷如冰山、锐利如刀锋的金钱帮帮主。 也许女人本就是多变的,她只不过变得比任何人都快而已。 也许她根本没有变,变的只不过是她的伪装。 叶开道:“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上官小仙道:“没有了。” 叶开道:“但我却还有一点不能不说。” 上官小仙道:“哦?” 叶开道:“我的确连一点证据都没有,这些事你本不必承认的。” 上官小仙道:“我也不必否认。” 叶开道:“为什么?” 上官小仙冷冷道:“因为我不但是金钱帮的帮主,还是魔教的教主,我不但掌握了天下最可怕的两大帮派,还掌握了丁灵琳的性命,我无论是承认也好,是否认也好,你都只有听着。” 叶开征住。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确没法子对付她,连一点法子都没有。 上官小仙道:“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叶开的确已无话可说。 上官小仙道:“那么我说的话,你就要听着,每个字都仔细听着。” 叶开没有听。 因为他忽然听见了另一个人说话的声音:“她说的话,你连一个字都不必听,因为,她根本就是在放屁。” 声音是从床下发出来的。 床下面明明只有一个人,一个死人,死人怎么能说话? 上官小仙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叶开也是的,但却连他们也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 一件事若连他们都想不通,这世上还有谁能想得通呢? 床下面明明只有一个死人,他们刚才还抬起这张床来看过。 现在这张床又被抬了起来,——被人从下面往上抬。 上官小仙的心却在往下沉。 ——刚才说话的人,竟是了灵琳,她听得出丁灵琳的声音。 可是丁灵琳怎么会在床下的?死了的韩贞怎么会变成活的丁灵琳? 上官小仙就想不通了。 叶开也想不通。 ——一件事若连他们也想不通,世上还有谁能想得通? 只有一个人。 这个人当然就是丁灵琳自己。 丁灵琳并没有真疯。 这世上会装痴的并不止上官小仙一个人,丁灵琳也会。 你会的事,我都会。 她从床下走出来,看着上官小仙,眼睛里发着光:“你会骗人,我也会,你会杀人,我也会,而且绝不比你差。” “你要韩贞来杀我,再想法子让小叶以为我是发疯而死的。” “你一定想不到我反而杀了他。” “你会在我的炖鸡面里下迷药,我也会在他喝的茶里下迷药。” “他当然不会提防一个已发了疯的女人,就好像我们以前没有提防你一样,这法子本是我从你那里学来的。” ——死了的韩贞还在床下,这次他无疑是真的死了。 “我将他的尸体送到床下去的时候,才发现床下面有个地窖,是藏酒的地方。原来冷香园的酒都是藏在这种地窖里的,所以那天我们在外面连一瓶酒都找不到。我知道你们一定会来,所以我就藏入地窖里,却将尸体摆在外面。我算准你看到韩贞死了后,一定会大吃一惊,绝不会再注意到下面还有个地窖。” “我还想听听你们在上面说些什么,看他是不是会被你骗走。” 她看着叶开,眼睛里充满了幸福的光辉,柔声道:“其实我也知道你这次绝不会再上她当的,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她说得很简单。 无论多曲折离奇的事,一说穿了,你就会发现它并不像你想象中那么复杂。 世上本就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上官小仙一直在听着,苍白美丽的脸上,居然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等到丁灵琳说完了,她才慢慢地抬起手,放在桌上。 她那双纤柔秀气的手,竟忽然变得金属般坚硬。 灯也在桌上。 她的手在灯下发着光——并不是她的手在发光,是一双金属般锐利、却又像冰一般透明的手套。 那天晚上,在鸿宾客栈的后墙外,丁灵琳看见的就是这双手。 崔玉真在短墙头远远看见的也是这双手。 上官小仙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金刚不坏,大搜神手。” 叶开道:“哦?” 上官小仙道:“这手本是准备用来对付吕迪和郭定的。” 叶开道:“我看得出。” 上官小仙道:“可惜他们却让我捻了。” 他们根本没有给她机会,让她用出这种武器。 她摊开手,掌心有一枚比绣花针还细的针:“这是我的上天入地,大搜魂针。” 叶开道:“哦?” 上官小仙道:“杨天他们四个人,就是死在我这种针卞的。” 叶开道:“我也看得出。” 上官小仙道:“昔年梅花盗的梅花针,已今天下武林中人丧胆。” 叶开道:“我听说过。” 上官小仙道:“但是我可以保证,我这种针远比梅花针更可怕。” 叶开叹了口气,道:“你这种针想必是准备用来对付我的。” 上官小仙承认。 盯着叶开,忽又问道:“你的刀呢?” 叶开道:“刀在。” 上官小仙道:“在哪里?” 叶开没有回答。 天上地下,从来也没有人知道他的“飞刀”在哪里,也没有人知道刀是怎么发出来的。 刀未出手前,谁也想象不到它的速度和力量。 大家只知道一件事——刀一定在它应该在的地方。 上官小仙慢慢道:“我也知道你的刀是无所不在,无所不至的。” 叶开并没有谦虚。 因为刀虽然是他的,虽然在他身上,可是这种刀的神髓,却还是别人。 一个伟大的人。 天上地下,你绝对找不到任何人能代替他。 若不能了解他那种伟大的精神,就绝不能发出那种可以惊天动地的刀。 飞刀!飞刀还未在手,可是刀的精神已在。 那并不是杀气,但却比杀气更令人胆怯。 上官小仙的瞳孔已在收缩,道:“你的刀无所不在,无所不至,我的针也一样。” 叶开道:“哦?” 上官小仙道:“你也永远无法想象,我的针会从什么地方发出来,更无法想象它是怎么发出来的。” 叶开道:“我不会去想,也不必想。” 上官小仙冷笑,道:“你若认为你能封住我的出手,你就错了。” 叶开沉默,上官小仙道:“我的计如恒河沙数,你的刀却有限。” 叶开道:“我的刀只要一柄就已足够。” 上官小仙连眼角都在收缩,过了很久,忽然长长叹息,道:“也许这就是命运。” 叶开道:“命运?” 上官小仙道:“也许我命中注定,迟早总要和你一决胜负的。” 她眼中又露出一抹悲伤:“正如昔年的上官帮主,是命中注定了要和小李探花一决胜负一样。” 叶开也不禁叹息,道:“昔年的上官帮主,的确不愧为一世之雄,只可惜现在……。” 上官小仙没有让他说下去,冷冷道:“昔年的上官帮主虽已不在,今日的上官帮主却还在。” 叶开道:“飞刀也在。” 上官小仙道:“昔年他们那一战,虽足以惊天地,位鬼神,却没有人能亲眼看到。” 丁灵琳忍不住道:“今日你们这一战,却一定会有人亲眼看到。” 上官小仙道:“没有。” 丁灵琳道:“有。” 上官小仙霍然转头,盯着她,冷冷道:“你想看?” 丁灵琳道,“我一定能看得到。” 上官小仙冷笑道:“你若在这里,我的飞针出手,第一个要对付的就是你,他若为你分心他就只有死。” 丁灵琳怔住。 上官小仙既没有再说一句话,也没有再看她一眼,她却只有走出去。 她走出去时,全身都冰冷。 门关起,把生命中所有的一切,全都关在门外。 门里剩下的只有死? 死的是谁?丁灵琳的腰弯下,几乎已忍不住要呕吐。 她又有了那种无可奈何的感觉,这种感觉才真的能让她发疯。 可是发疯也没有用。 昔年那一战,她虽然没有见到,却听说过。 就连小李探花自己也承认,上官金虹的确有很多机会可以杀他,甚至还可以令他无法还手。 上官金虹故意将那些机会全都错过了,只因为他始终想赌一赌。 ——赌他是不是能躲得过小李探花那“从不虚发”的出手一刀。 这次上官小仙自然绝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丁灵琳嘴里在流着苦水。 叶开也许正在这扇门里,受着死的折磨,她却只有在门外等着。 就像孙小红和阿飞在等李寻欢时一样。 可是他们还有两个人。 在上官金虹的密室外,那扇门是铁铸的,无论谁也撞不开。 现在她面前的这扇门,她随时都可以闯进去,却偏偏不敢闯进去。 她绝不能让叶开分心。 她实在希望面前的这扇门,也是扇撞不开的铁门,那样她至少不必再忍受这种“控制自己”的痛苦。 没有亲自经历过的人,绝对想象不到这种痛苦有多么可怕。 她简直恨不能将自己的一双脚用钉子钉起来。 夜已深了。 丁灵琳还在等,整个人都已因“等待”而崩溃,悲哀的是,她竟不知道自己是在等什么? 她等的也许只不过是叶开的死。 想到上官小仙的机智和武功,她实在不知道叶开能有几分机会活着走出去。 所以这扇门打开的那一瞬间,她几乎连心跳都已停止。 直到她又看到叶开。 叶开看来很疲倦,但却是活着的。 活着,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丁灵琳看着他,眼泪终于慢漫地流了下来——当然是欢喜的泪。 欢喜时也和悲哀时一样,除了流泪外,什么话都说不出,什么事都不能做,甚至连动都不能动。 “上官小仙呢?” 过了很久,她才能问出这句话。 回答只有三个字:“她败了。” 她败了。 这是多么简单的三个字。 决定胜负,也只不过是一刹那间的事。 但是又有谁能想象,这一刹那间的紧张和刺激。 这一刹那对江湖的影响,又是何等深巨。 一刹那! 一刀! 那一闪的刀光,又是何等惊心,何等壮丽! 你甚至不必亲眼去看,只要去想一想,你的呼吸都不禁要停顿。 可是了灵琳并没有想。 所有的一切事,对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叶开还活着。 只要叶开还活着,她就已心满意足了。 门里还有哭泣声,死人是不会哭的。 难道上官小仙还没有死? 叶开的刀,本不是杀人的刀。 他让她活下去,是不是因为他知道她以后已不会再是和以前同样的一个上官小仙了! ——宽恕远比报复更伟大。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这句话对叶开是不适用的。 他用的是小李飞刀。 这种刀的力量是爱,不是恨。 上官小仙是不是也能懂得这道理? 丁灵琳也没有再问,因为现在她心里只有爱,没有恨,她正在看着叶开的眼睛…… 生命如此美好,爱情如此奇炒,一个人若还不能忘记仇恨,岂非愚蠢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