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宫妃策》 第一章 订亲了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大唐,贞元八年。很久很久以后人们会说那是公元792年。只不过郭木叶自己,却是绝对没有机会知道,她是792年秋天同那人订下婚约的。 她还记得清楚,那一年的八月,长安的天气依旧闷热得很,连风里都带着暑热蒸人的气息。 升平公主府的西院,丫鬟婆子都纳凉去了,木叶独自在闷热的小屋里,头顶着一碗水,紧紧咬着嘴唇,缓步朝前走。 三千五百一十九,三千五百二十…… 她默数着步数。一定要坚持住,这样练下去,也许再有三两天,便能够像宫里来的教习姑姑那样平稳优雅了。 她是升平公主的二女儿,府上皆称她十二娘——是按堂姊妹之间的序齿排下来的,她还有个一母同胞的姊姊郭念云,只大她一岁,称作十一娘。 不过亲姊妹两个,待遇却完全不相同。 比如说,此刻前堂隐隐约约传来缥缈的丝竹声,她便知道念云必定是倚在父亲母亲身旁有说有笑的,而她却只能把自己关在小屋里装作什么都没有听见。 今日是母亲的生日宴。因着升平公主是代宗皇帝最宠爱的女儿,是当今圣上的亲妹妹,皇亲国戚、文武百官无不来贺寿,只是,根本就没有人知会她,她是因为偶然听见丫鬟们的闲聊才得知的。 母亲不喜欢她。 当初母亲生她的时候十分艰难,她刚出生又有道士断言,说她命硬,克爷娘,需送到民间去养着方能化解。所以她自小就不在父母身边,半个月前才被接回公主府——十三岁了还在学最基本的贵女礼仪。 倘若是许多年后在大明宫里做了贵妃的那个她,也许会一瞬间便想明白那许许多多的事,然而此时,木叶只觉得郁结难舒,只得一遍一遍得熟习礼仪,摒弃杂念,努力把一切都做到极致完美。 木叶一边走,一边微微侧目看铜镜里的女子。那女子脸色酡红,碎发被汗水粘在鬓边,姿态却倔强地维持了高贵典雅。 脖子已经僵硬如灌进了铜汁,她依然固执地跟自己打赌:走满五千步,便能够改变这令人烦恼的现状。 其实不过是骗骗自己罢了。 屋子那样小,几步便走到了门边,优雅地转身—— “咣当!” 门忽然被人推开,木叶猝不及防,头顶上的碗碎了一地,水溅了她一裙子。 木叶险些跳起来,只见一个穿着鹅黄色褙子的小丫鬟急急忙忙地扑进来,进了屋犹自抚着胸口呼哧呼哧大口喘气。 她刚好数到四千九百九十九,轻叹一口气,“做什么毛毛躁躁的,摔我一只好瓷碗!” 这个叫茴香的小丫鬟急得结巴起来:“十二娘还……还顾得上什么瓷碗!前堂……前堂……” 木叶在桌上倒了一杯水给她:“不急,慢慢说。” 其实她心里也是有几分紧张的,不然也不会遣茴香去前堂探消息。虽然她在府上是个可有可无的角色,可毕竟还是嫡女,母亲不必这样排斥她。这样的盛宴不叫她去,只怕是有些其他的道理。 茴香接过水一仰脖子喝干,却奇迹般的一句话抓住了重点:“刚才在前堂,公主给十一娘、十二娘订下了亲事!” 亲事?木叶的心登时如同被细细的绣花线悬在了空中,不由得皱了皱眉头:“是谁?” 嘴上这么问了,其实长安城里的公子王孙她并不认得,便是听说的也不多。 “公主给十一娘订的是广陵郡王,十二娘是舒王,已经换过庚帖只待下聘了!” 舒王。她是知道这个人的,并不是驼背秃顶,也不是七老八十,于是心轻轻地放了下去,看来母亲也未十分苛待她。 想了一想,又问:“这事当真么?” “怎么不真,奴婢方才就站在公主身后递茶水,听得一清二楚!” 木叶“嗯”了一声,却又没声没响地坐下了,不知道在想什么。 茴香却一跺脚,又着急起来:“公主给十一娘订的可是贞元第一公子,十二娘怎么还能坐得住啊!” 是了,广陵郡王是太子殿下的长子,年方一十五,据说相貌十分俊美,又十分聪敏颖悟,皇帝陛下都十分喜爱他,隔三差五便召去宫里伴驾的,坊间便有了个“贞元第一公子”的诨名,自是良配。 木叶有点好笑地看向她:“不然呢?我去大闹母亲的寿宴,或者求姊姊把她的如意郎君让给我么?” “这……”茴香一时语塞,撅起嘴咕哝道:“可外头都说舒王是瘸子,他年纪又有咱们十二娘两个大,还是个武夫,嫁过去还只能算继妃。而且听说……听说前头那个舒王妃是中邪疯魔了,自己拿腰带去悬梁自尽的,多吓人……” 茴香说得不错,舒王已经有二十五六岁了,曾替皇帝陛下带兵打仗,在军中生活过许多年,现如今还挂着扬州大都督的职。据说他几年前在战场上受了伤,以致于腿脚有些不便,皇上都是特许他坐肩舆进宫的。 至于先头那位舒王妃,她倒是不知道具体怎么回事。木叶的好奇心被激起,问道:“中邪疯魔?” “是呀是呀,而且,听说那位舒王妃殁了之后,还订过一回亲,可那位小娘子还没过门呢,也病殁了,还说他有个侍妾投水自尽的,所以外头都说舒王是个妨妻亲王!” 木叶看着茴香的模样,忍不住打趣她:“你这么气急败坏,难道是想等我嫁了个好的,你到时候好去给他做侍妾?” 茴香的脸登时红成了大婚时讨彩头的一个涂朱的喜蛋,咬牙道:“我宁可以后配个小厮,也不做侍妾!” 木叶依旧好整以暇地微笑着,茴香才意识到自己又说错话了,恼道:“明明方才说的是十二娘,偏又编派我!十二娘真的就甘心嫁给舒王做继妃么?” 木叶的目光缓缓划过桌上那一套钧窑白瓷茶杯——杯口有个细小瑕疵,算不得上品。送到她这里来的所有东西都是姊姊挑剩的,男人也是。她抬头望向茴香:“甘不甘心,也不是你我说得算的,母亲不是都已经商定了么。不过愿不愿意,嫁不嫁,总得叫我知道舒王究竟是个什么样吧!”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二章 借块宵禁腰牌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一团乌云缓缓遮蔽了半枚弦月,公主府后园里粗壮的垂柳和嶙峋的假山都如巨兽一般蹲踞在黑暗中,仿佛在等待夜行的猎物。 这样的月黑风高夜,最适合——梁上君子。 木叶换好便于行动的窄袖衣裳溜出她的西院,按照白日里踩过点的路线,轻车熟路地摸到一处低矮的院墙,轻轻跃起,落下,顺利翻进了东院,隐藏在一片不知名的灌木丛里。 这是一个大胆的决定,她要趁着夜色悄悄去见一见她那未来的夫君。 只是,她这般身份,若是白日里明目张胆地出门,不管拿什么理由,身边都少不得母亲的眼线,万一叫人知道她是去了舒王府,还不知道要怎么嚼舌头呢! 戌时末的钟鼓声自城楼响起,城门、坊门、宫门便次第关闭,开始宵禁。 宵禁时分是不许出入坊门的——但如升平公主府这样的自家在坊墙之上开个后门,方便夜间出入的人家也不是没有,但必是高门大户,且有出入的宵禁腰牌。 要夜访舒王府,她首先得“借”到一块宵禁腰牌。 升平公主府上的宵禁腰牌统共三块,一块自然是在公主自己手里,一块在管家娘子手里,以备随时差遣下人,领用皆需报备。 这第三块,在郭鏦的手上,也是她算来算去认为最有可能“借”得到的。 郭鏦是木叶的三哥,仗着升平公主和驸马的宠爱,在这公主府上是个无法无天的混世魔王,成日里宴饮游乐,混迹于平康坊的烟花柳巷,精通一些下九流的游戏杂耍。便是整个长安城里,他也是个排得上号的纨绔子弟。 郭鏦的卧房里果然没亮灯,木叶脱下绣鞋提在手里,蹑手蹑脚地穿过回廊,溜到窗下。 虽然知道郭鏦并没有通房丫鬟,木叶仍旧谨慎地在门口观望了一番。 她必须得格外小心,倘若叫人发现了,说得好听点是她做贼偷到哥哥屋里去了,若是说得难听一点,她一个姑娘家,大晚上摸进亲哥哥的卧房,名节可就全毁了! 确定屋里没有服侍的丫鬟,木叶方才轻轻地推开门,小心翼翼地摸到床前—— 床上竟是空的?! 木叶的心咚咚地跳起来,背脊上如同被许多细小的针刺着,四周围也安静得叫人心慌。 她早已探听得消息,郭鏦在寿宴上喝多了,早早便关起院门歇下了,这会子明明应该是睡意正酣才对。屋里怎会没人? 都已经来了,便是出了些变故,也不能前功尽弃。木叶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借着幽微的光亮在床头摸索,果然有一个木匣,打开,里头便赫然躺着那一块闪动着浑厚金属光芒的铜质腰牌! 她迅速将腰牌拢入袖中,然后把那木匣放回原处。正要抽身而退,却听得沙沙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似乎在卧房的门口停住了。 方才她进来时为了不发出声音,也没有把门关紧。木叶的心再一次悬起来,下意识地感觉到一丝危险的气息,她飞快地转身,将自己隐藏在门后的阴影里。 木叶从门缝里见他狐疑地朝卧室内看了两眼。借着他手上一盏黯淡的风灯,依稀瞧见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虽看不仔细,也能看出五官生得十分完美,木叶从未见过这样俊逸的少年。 忽又听得郭鏦懒洋洋的声音在廊上响起:“我房里的门如何开着?” 木叶心提到嗓子眼,却听得那少年笑道:“想是风罢?” 郭鏦也未走过来,像是倚在廊柱上,仍旧懒洋洋的,向那少年道:“你我虽然熟识,可是今夜你来我这里,还是不要叫旁人知道的好。” 那少年道:“那是自然。外头都道你郭三郎是个日日只晓得斗鸡走马的纨绔子弟,我却是知道你胸中的才学。只是你当真不肯入我幕府么?” 整个长安城里,设了幕府的不过是各王府和京兆府,笼络一批才子能人出谋划策。郭鏦可是公主府的公子,身份贵重,他竟开口请郭鏦入幕府。 此人竟是皇子皇孙么? 他言下之意,郭鏦这个浪荡子竟是装出来的。想不到她只是想去郭鏦那里“借”个腰牌,却似乎撞上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秘密。木叶心里一惊,忙将耳朵贴在门板上仔细听下去。 郭鏦似乎笑了,“你也知道我是个纨绔子弟,不惯于受拘束的。不过往后咱们也一样是亲戚,又何必非得如此!” 亲戚? 若是皇子,她母亲是升平公主,自然所有皇子都是郭鏦的表兄弟,和他们郭家都是亲戚。可话却没有这么说的,皇家亲兄弟都斗得乌眼鸡一般,表兄弟算什么亲戚? 又或者,他说的是……往后才是亲戚? 难道他便是传说中的贞元第一公子、广陵郡王? 木叶还想听个明白,广陵郡王李淳却轻笑,已是换了话题:“方才酒水洒在袖子上了,三郎借件衣裳与我。” 郭鏦道:“门口那架子上有两件新的,你自换上便是了!”似乎渐渐走远。 李淳当真去取了衣裳,木叶大窘,他真就打算在她面前换衣裳了? 正不知所措,却听得身后一个清冷的声音道:“门后那个,真要帮本公子更衣么?” 原来他早就发现她了,看来那所谓换衣裳也不过是托词。木叶定了定神,慢慢转过身来,向他福了一礼:“那么公子需要更衣么?” 李淳提着风灯上下打量了她几眼,见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儿,眉眼干净明澈,透出一种同她年龄相符的纯真质朴。 不知为何,他又觉得这女孩子似乎有些眼熟,想了一想,笑道:“你竟也不谢我,方才没说破你!” 木叶微微蹙眉,一面腹谤:要他隐瞒了么?便是发现了,又不是别人,只怕应付郭鏦比应付他还容易些! 她挑一挑眉:“原来公子喜欢听人道谢。” 李淳一时已明白她所指,失笑道:“姑娘是个直率人,后会有期。” 他披了衣裳出去,带着贴身的小厮六福坐在一辆黑油马车里,便说起方才那个小姑娘。 六福颇有几分诧异:“那公主府也真是,竟有小丫鬟摸到少主子屋里去了……” 李淳往车厢里一靠,道:“小丫鬟?我看她面孔生得与那十一娘至少有七八分相似!不过,偷东西偷到郭三的房里去了,倒有那么几分意思。” 六福惊道:“难道便是养在江南的那一个了……” “那丫头——”李淳沉吟道:“郭三今儿倒似乎有同我划清界限的意思,难不成,同那丫头有关么?”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三章 原是旧相识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出了亲仁坊往北去不远,便到了舒王府。一样是坊墙上开着小门,奇怪的是,木叶向那门房自报家门时,门子似乎早已得了嘱咐,二话没说便引了她进去。 木叶心里诧异,低声问那门子道:“舒王殿下同我家三哥很熟么?” 那门子只是一味地低着头往前走,也不答话,木叶只好打消从他口里问话的念头。 走到后园里的一个小院,只见院里点着十二对风灯,一片灯火通明,当前一个男子,约莫二十四五岁,一身天青色的衣袍,神色淡淡,凭栏而坐。 那眉眼同李淳有三五分相似,也是两道斜飞入鬓的剑眉,却又多几分成熟与睿智,使他看起来越发俊逸出尘,眉目如画。 这样一个男子,这通身的气派,分明不输那贞元第一公子。 许是木叶盯着他看了太久,那人轻咳一声:“郭家小娘子来访,有失远迎。” 嘴上说着有失远迎,却也并未站起来相迎。木叶这才想起外头传言说他腿脚不好,于是上前去见了礼。 虽然是她来拜访他,可他这般了然于胸的“恭候”,木叶忽然觉得有些手足无措。 舒王李谊眸光沉沉,在木叶身上打了几个转,问道:“怎的郭三竟没来么?” 明明是她去偷的腰牌,难道…… 她忽然想起方才去偷腰牌的时候,除了被李淳发现以外,其他倒是顺利得有些可疑,郭鏦的院里一个丫鬟婆子都不见。莫非郭鏦早就知道她要去而故意叫她拿到腰牌?但让李淳发现她又是个什么意思呢? 李谊见她疑惑,淡淡道:“我本是叫郭三带你来,没想到你自己来了。我已听闻你在公主府处境不大好。你来见我,可是对这门亲事不满意?” 木叶蹙眉。想来是半路杀出个李淳,把郭鏦给绊住了脚,结果她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 这男人既已算定她会去找他,看这意思,是非娶她不可了? 这段日子来在长安城的见闻在她脑子里迅速转了一圈,她于是断定,他娶妻并不是为了她这个人。 朝中之事木叶也略知一二,这舒王如今在朝中几乎和太子分庭抗礼,甚至隐隐有问鼎储位的意向。 而郭家已故的先祖父郭子仪在百姓中威望极高,在军中亦多有旧故,关系网错综复杂,加之升平公主这层皇家血脉,因此成为两方都极力笼络的对象。 如今的郭家却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空有名望,并无实权,两边都得罪不起。将两个女儿分别许给舒王和广陵郡王,虽然化解了一时的危机,可这般两头押宝,无论最后登基的是太子还是舒王,她和郭念云都有一个注定要成为牺牲品。 木叶想了一想,道:“我与殿下素昧平生,殿下娶的无非是郭家的女儿罢了,然而我母亲本是殿下的亲姑母,母亲又同贤妃娘娘交好。况且殿下也知道我不得母亲宠爱,何必多此一举!” 似乎被什么刺痛了,李谊的眉头轻轻皱了皱,眉眼中却带着一丝奇异的温柔:“素昧平生么?可还记得此物?” 说着便拿出一物,木叶抬头看去,见是一个翠色的荷包,绣工和缝合都十分糟糕,以致于整个荷包皱巴巴的像个猪肚子,一看便是谁家初学女红的顽童所为。 木叶的脸却腾的一下红了,愕然抬眸看向李谊。 数年前,年幼顽劣的她曾被流民掳去,为一位少年将军所救。那少年将军一身精铁铠甲,英姿飒爽,鲜红的帽缨随风飘荡,如天神一般从朝阳的万丈金光中走来,叫她幼小的心灵无比激荡。 彼时那梳着乱糟糟辫子的小小女孩忽闪着一双黑葡萄般的大眼睛,将自己绣的第一个荷包塞到少年将军的手里,吧唧一口亲在他脸上,糊了他一脸口水。 “将军哥哥,你收了我的信物哦,等我长大了,记得来娶我!”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小女孩明澈的眼神,已成为他心中一泓触不到的清泉。许多年来,支撑着他一路磕磕绊绊地走过父亲的猜忌,兄长的疏离,下属的背叛…… 只是那小女孩已经长大了,她似乎已经不愿意嫁他了。 他看着她,那双眼睛依旧没变,模样儿却渐渐长开了,多了一些少女的羞涩和妩媚。她穿得太简单素净了些,衣裳上只有细碎的几点花绣,发间几乎没有任何首饰。看来,姑姑虽然接了她回来,却待她并不好。 木叶也在凝神打量他。 梦里无数次出现过他身穿战袍意气风发的模样,可如今,从他脸上似乎已经找不出半点痕迹。 虽然木叶从对朝局的一点了解中可以猜到,舒王并不像此刻看起来的那般无害和淡然,可那摄人的气势确实已经敛去。而且,加诸他身上的那些形容词,身有残疾,妨妻…… 时光到底给了他怎样的锈蚀,才能掩去冲天的剑气与锋芒? 不知为什么,她竟有几分心疼。 看来他是早就知道她的身份了,扬州大都督想要查一个小女孩简直是易如反掌。联想到方才在郭鏦房里所听到的,还有她被接回来,很多事情都像被一根隐形的线串在了一处。 “你同我三哥有什么约定么?” 李谊倒也坦白,两根修长的手指在栏杆上轻轻敲着,“听说淳去提亲了,我便也去了,同时叫郭三及时提醒四姑姑接你回来,都很顺利。” 果真如此。郭鏦既然拒绝了李淳,看来是投向了舒王的阵营。如此一来,从利益上看也十分契合,她这个舒王妃将是联系郭家和舒王一派的重要纽带。 但木叶又有一种被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感觉,撅着嘴,低声道:“想必殿下清楚木叶被寄养在外的缘由,也不怕么!” 李谊看她别扭得像个孩子,眼里爬上些许笑意,缓缓道:“克爷娘的千金嫁给妨妻亲王,倒也是良配。” “你……”木叶一口气憋在胸口,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李谊晃荡着手里的荷包,嘴角勾起一抹无赖的笑:“你不想嫁我了也成,看看下一次姑姑还能把你许给谁家。不过,许的人若是比我身份低,只怕抢不过我!” 这叫什么话,他可是舒王,当今的二皇子,这天下比他地位高的还剩几个? 李谊像是看出了她心里所想,仍旧笑得欢:“要不你入宫嫁给圣上,那我是真拿你没办法了。” 木叶嘴角抽了抽,她才不要入宫!圣上如今都四十好几的年纪了,再说姊姊许给了广陵郡王,姊妹嫁祖孙,还不叫全天下都笑掉大牙啊! 她有些沮丧,费这么大劲来见这家伙,却是被他戏弄了。偏偏那家伙还在身后喊道:“你慢点跑,不急,过几天我去公主府找你!”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四章 贺礼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因为自幼在外寄养,她的名字并没有记入郭氏宗谱。想来是为着要定亲的缘故,就在驸马寿宴的后,便为她举行家族仪式,由郭氏的族长正式写入她的名字,并向礼部递交文件,宣告她公主府的嫡次女的身份,以备皇家赐婚。 三日后,正是木叶认祖归宗的日子。 木叶一大早便被叫醒,开始梳洗上妆,丫鬟们也格外用心打扮着主子,这可是她头一次正式在郭家长辈面前亮相。 绣房早就准备好了精美的礼服,湖水色的十二幅曳地罗裙,还特地配了一条御赐的蜀锦披帛。 茴香替木叶施了薄薄的脂粉,铜镜里一张原本就清秀可人的面孔便被点缀得几乎明艳不可方物。 这时只听得门外有人道:“舒王来给十二娘送礼了。” 七八个打扮鲜亮的大丫鬟捧着精致的紫檀木盒子鱼贯而入,队列整齐地将盒子里的时新珠宝首饰展示在她面前。 木叶张口结舌:“这……” 为首的丫鬟低眉回道:“舒王殿下特奉上薄礼,恭贺郭娘子今日入牒!” 自她知道舒王是旧相识之后,她并不想叫他知道公主府里的情形,然而还是被他猜到了她的处境。木叶叹一口气:“如此,代我谢过殿下。” 茴香高兴地将她头上原来的几样簪环卸下,又选了一对硕大的鸽血宝石耳坠子替她戴了,连带着对舒王的印象都高了几个档次,絮絮道:“可见咱们十二娘还是个有福气的,外头再怎么说舒王殿下不好,咱们也只知道他待十二娘是好的……” 木叶看着她,轻嗤道:“先前是谁说得舒王百般不好,非要巴巴的瞧着那广陵郡王样样儿都好呢……” 茴香有些不好意思,正要说话,却见外头又有人来报:“广陵郡王来给郭十二娘送礼。” 木叶与茴香面面相觑,可是说曹操曹操到么,舒王送东西来也就罢了,这广陵郡王是凑哪门子热闹来了? 待看到李淳送来的礼物时,木叶睁大了眼睛,他这东西送得可真叫一个别出心裁——几个水晶盘里盛着晶莹剔透的冰块,上头分别镇着切开的胡瓜、甜瓜、雪梨和洗净的葡萄、樱桃,还有一个白玉的小盖碗,碗壁上结出细密的水珠儿,打开来一看,是一盏紫红的酸梅汤! 几样东西分量都不大,冰块却放了许多,所以从东宫走到升平公主府时也没融化掉多少,不仅瓜果还新鲜得很,就连室内也顿时清凉起来。 木叶身上裹着这层层华裳,正热得很,那华服穿法甚是复杂,也不敢轻易脱去,脸上便不住的冒汗。出了汗却也不敢随意擦,唯恐花了妆,坚持得很是辛苦。此时若得一些冰凉的果子,可真真能救急。 相比之下,李淳的礼虽薄,反而显得用心许多。 木叶心里却隐隐觉得不妥,便问那领头的丫鬟道:“这份礼,单是我有,还是姊姊也有?” 丫鬟微微一笑,“郭十二娘入牒之礼可是大事,贺礼岂能人人都有的?” 木叶点点头,道:“想是你们郡王送了别的给姊姊了,都一样自然是不好的。” 丫鬟却道:“郡王今日是专贺十二娘入牒之礼,只这一份,送与郭十二娘一人。郡王还说,天气暑热,请十二娘不要过于贪凉,以免伤了肠胃。” 然而同他订亲的是姊姊,姊姊没有,单她有,李淳这又是个什么意思呢? 她几乎可以肯定那晚上李淳已经认出她的身份了,所以这礼还真不敢收。木叶正色道:“礼物贵重,我不能收,替我谢过广陵郡王。” 那丫鬟却十分淡然地低头答道:“是,郡王吩咐过奴婢,这礼物不宜久置,倘若十二娘不收,便拿去送给十一娘,不可浪费了——不过,十一娘若是好奇郡王为何忽然送礼物来,奴婢也只好实话实说……” 有这样给人送礼的? 如今这府里上上下下都知道她们姊妹二人订的亲事,她若是收了礼,传出去便像是她不甘嫁与舒王,反倒勾搭上了自己的姊夫;若不收,也颇有暗通曲款的嫌疑,一样能叫姊妹两个嫌隙更深,然而这样对李淳又有什么好处? 她才算是想明白了,原来那些水果冷饮的分量都是小小的,不是真怕她贪凉吃多了坏肚子,而是叫她没办法跟姊姊再平分一份,可真是够“体贴”的! 木叶的目光冷冷扫过去,“广陵郡王竟不知道我们姊妹情深么,还是想二桃杀三士?” 那目光镇定,凉薄,落在东宫的丫鬟身上,那丫鬟一时几乎忘记面前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竟打了个寒颤。 后头另一个丫鬟接住话头,浅浅一礼:“方才玉竹没说明白,郭十二娘误会了。今儿是十二娘的大日子,故而我们郡王在明面上的礼便只送了您这一份,给十一娘的算是私下的小礼物,玉竹自然是不好说,免得外人不知情的倒说些私相授受的话来。” 木叶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见她和前头那丫鬟一样的打扮,又要稳重几分,心里暗想东宫的下人果然不同凡响。点一点头,“如此,替我谢过郡王。” 等东宫的丫鬟回去了,茴香方才好奇道:“十二娘同广陵郡王也相熟么?” 木叶之前不曾同她说起过遇见李淳的事,这时也不好解释,只是蹙眉:“兴许见过一面,远谈不上熟。不过他今日到底是在示好,还是在挑拨,抑或是在……试探?” 茴香虽然只是个丫鬟,到底不笨,闻言脱口而出:“难道他还想咱们家效仿娥皇女英不成?” 木叶面色一凛。 升平公主是何许人,郭家又是什么家世,她再不得宠也是嫡女,给一个小小郡王做妾是不可能的,除非李淳不娶姊姊了,换她去做那郡夫人。 可姊姊的容貌不在她之下,李淳应该还不至于费这么大劲非要换她。那么也许跟舒王有关,又或许是因为李谊表现得非她不可,所以李淳也要来插一脚,把她拖下东宫和舒王之争的浑水?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五章 入牒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因为自幼在外寄养,她的名字并没有记入郭氏宗谱。想来是为着要定亲的缘故,就在驸马寿宴的后,便为她举行家族仪式,由郭氏的族长正式写入她的名字,并向礼部递交文件,宣告她公主府的嫡次女的身份,以备皇家赐婚。 三日后,正是木叶认祖归宗的日子。 木叶一大早便被叫醒,开始梳洗上妆,丫鬟们也格外用心打扮着主子,这可是她头一次正式在郭家长辈面前亮相。 绣房早就准备好了精美的礼服,湖水色的十二幅曳地罗裙,还特地配了一条御赐的蜀锦披帛。 茴香替木叶施了薄薄的脂粉,铜镜里一张原本就清秀可人的面孔便被点缀得几乎明艳不可方物。 这时只听得门外有人道:“舒王来给十二娘送礼了。” 七八个打扮鲜亮的大丫鬟捧着精致的紫檀木盒子鱼贯而入,队列整齐地将盒子里的时新珠宝首饰展示在她面前。 木叶张口结舌:“这……” 为首的丫鬟低眉回道:“舒王殿下特奉上薄礼,恭贺郭娘子今日入牒!” 自她知道舒王是旧相识之后,她并不想叫他知道公主府里的情形,然而还是被他猜到了她的处境。木叶叹一口气:“如此,代我谢过殿下。” 茴香高兴地将她头上原来的几样簪环卸下,又选了一对硕大的鸽血宝石耳坠子替她戴了,连带着对舒王的印象都高了几个档次,絮絮道:“可见咱们十二娘还是个有福气的,外头再怎么说舒王殿下不好,咱们也只知道他待十二娘是好的……” 木叶看着她,轻嗤道:“先前是谁说得舒王百般不好,非要巴巴的瞧着那广陵郡王样样儿都好呢……” 茴香有些不好意思,正要说话,却见外头又有人来报:“广陵郡王来给郭十二娘送礼。” 木叶与茴香面面相觑,可是说曹操曹操到么,舒王送东西来也就罢了,这广陵郡王是凑哪门子热闹来了? 待看到李淳送来的礼物时,木叶睁大了眼睛,他这东西送得可真叫一个别出心裁——几个水晶盘里盛着晶莹剔透的冰块,上头分别镇着切开的胡瓜、甜瓜、雪梨和洗净的葡萄、樱桃,还有一个白玉的小盖碗,碗壁上结出细密的水珠儿,打开来一看,是一盏紫红的酸梅汤! 几样东西分量都不大,冰块却放了许多,所以从东宫走到升平公主府时也没融化掉多少,不仅瓜果还新鲜得很,就连室内也顿时清凉起来。 木叶身上裹着这层层华裳,正热得很,那华服穿法甚是复杂,也不敢轻易脱去,脸上便不住的冒汗。出了汗却也不敢随意擦,唯恐花了妆,坚持得很是辛苦。此时若得一些冰凉的果子,可真真能救急。 相比之下,李淳的礼虽薄,反而显得用心许多。 木叶心里却隐隐觉得不妥,便问那领头的丫鬟道:“这份礼,单是我有,还是姊姊也有?” 丫鬟微微一笑,“郭十二娘入牒之礼可是大事,贺礼岂能人人都有的?” 木叶点点头,道:“想是你们郡王送了别的给姊姊了,都一样自然是不好的。” 丫鬟却道:“郡王今日是专贺十二娘入牒之礼,只这一份,送与郭十二娘一人。郡王还说,天气暑热,请十二娘不要过于贪凉,以免伤了肠胃。” 然而同他订亲的是姊姊,姊姊没有,单她有,李淳这又是个什么意思呢? 她几乎可以肯定那晚上李淳已经认出她的身份了,所以这礼还真不敢收。木叶正色道:“礼物贵重,我不能收,替我谢过广陵郡王。” 那丫鬟却十分淡然地低头答道:“是,郡王吩咐过奴婢,这礼物不宜久置,倘若十二娘不收,便拿去送给十一娘,不可浪费了——不过,十一娘若是好奇郡王为何忽然送礼物来,奴婢也只好实话实说……” 有这样给人送礼的? 如今这府里上上下下都知道她们姊妹二人订的亲事,她若是收了礼,传出去便像是她不甘嫁与舒王,反倒勾搭上了自己的姊夫;若不收,也颇有暗通曲款的嫌疑,一样能叫姊妹两个嫌隙更深,然而这样对李淳又有什么好处? 她才算是想明白了,原来那些水果冷饮的分量都是小小的,不是真怕她贪凉吃多了坏肚子,而是叫她没办法跟姊姊再平分一份,可真是够“体贴”的! 木叶的目光冷冷扫过去,“广陵郡王竟不知道我们姊妹情深么,还是想二桃杀三士?” 那目光镇定,凉薄,落在东宫的丫鬟身上,那丫鬟一时几乎忘记面前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竟打了个寒颤。 后头另一个丫鬟接住话头,浅浅一礼:“方才玉竹没说明白,郭十二娘误会了。今儿是十二娘的大日子,故而我们郡王在明面上的礼便只送了您这一份,给十一娘的算是私下的小礼物,玉竹自然是不好说,免得外人不知情的倒说些私相授受的话来。” 木叶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见她和前头那丫鬟一样的打扮,又要稳重几分,心里暗想东宫的下人果然不同凡响。点一点头,“如此,替我谢过郡王。” 等东宫的丫鬟回去了,茴香方才好奇道:“十二娘同广陵郡王也相熟么?” 木叶之前不曾同她说起过遇见李淳的事,这时也不好解释,只是蹙眉:“兴许见过一面,远谈不上熟。不过他今日到底是在示好,还是在挑拨,抑或是在……试探?” 茴香虽然只是个丫鬟,到底不笨,闻言脱口而出:“难道他还想咱们家效仿娥皇女英不成?” 木叶面色一凛。 升平公主是何许人,郭家又是什么家世,她再不得宠也是嫡女,给一个小小郡王做妾是不可能的,除非李淳不娶姊姊了,换她去做那郡夫人。 可姊姊的容貌不在她之下,李淳应该还不至于费这么大劲非要换她。那么也许跟舒王有关,又或许是因为李谊表现得非她不可,所以李淳也要来插一脚,把她拖下东宫和舒王之争的浑水?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六章 圣旨到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郭念云自然是巴不得哥哥把李淳带到她身边来,此时带着微微的羞赧,屈身行礼。明明面容如此相似,可不知为何,李淳就是觉得妹妹仿佛比姊姊多了几分生气和韵味,而不似那标准的贵女脸谱。 升平公主同驸马郭暧也走过来,李淳只好一一与他们见礼,其实心里多少有些不耐烦。今儿本来是借了个办差的由头出宫,回来时绕到这边来瞧一瞧,并没有什么正事。 正思量如何脱身,却又听得外头一阵骚乱,一个熟悉的尖细声音划过耳膜:“升平公主、驸马郭暧接旨——” 在场的所有人都是一愣,圣旨? 郭家有多少年没接过圣旨了? 乱哄哄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一瞬间仿佛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木叶懵懵懂懂地随着人群跪下,听那身材微胖的中年太监以特有的声音念着那五色彩帛上的文字,辞藻晦涩深奥,约莫是在赞颂公主贤淑敏慧、驸马品质魁奇,抚育的子女德才兼备等,又夸东宫膝下养育得好少年,舒王如何如何的文成武德等等,听得木叶如堕云雾。 听得最后几句,众人都叩头谢恩,口称皇上圣明,木叶才恍然惊觉,这圣旨拐弯抹角地把所有人都夸了一遍,实际上却是在说她们姊妹根正苗红、德容出众,广陵郡王和舒王文武双全,十分门当户对,原来是给她姊妹二人指婚的旨意! 方才行了入牒的礼,这就来赐婚了,皇家办事何时也这般急吼吼的了? 郭晞也深觉有异,这边厢亲自拿了装着财物的荷包给那太监,一面就同他寒暄上了:“刘公公辛苦了,且到厢房里坐一坐罢。” 那刘公公接了荷包,顺势用手指捻一捻,知是分量不轻的一包金豆子,笑呵呵地拢入袖中。横竖他今儿只得这一件差使,便跟着郭晞走过去,一面道:“两位小娘子都许了好亲事,还是圣上赐的婚,国公有福气了。” 郭晞也陪着笑作揖,“哪里哪里,都是托圣上的福……” 郭晞不曾带伺候茶水的丫鬟,木叶忙朝茴香使个眼色,茴香是个伶俐的,忙跟了过去伺候,一面凝神细听这二人的话。 二人坐定,寒暄了几句,郭晞便道:“宫里怎的手脚这般快,两个丫头的嫁妆都还不曾准备得……” 刘公公笑道:“国公怕什么,便有圣旨也不急着马上就过礼,还不是两边商量着办么。再说了,既有赐婚,要急也该是礼部的大人们急了。” 历来下圣旨赐婚的都是由礼部筹备婚礼事宜,宫中出一份嫁妆,至于娘家那边,只看自家的意愿罢了,便是没有也无妨的。 喝一口茶,又压低声音道:“便是蓬莱殿那位的主意了。咱家也是听说,舒王去求了蓬莱殿,说就这一个了,越快订下越好……” 自高宗皇帝以来,圣上起居都在大明宫。蓬莱殿虽非后宫之首,却是大明宫极重要的一处宫殿,离圣上日常起居理政的紫宸殿极近,如今正是韦贤妃所居。 那韦贤妃服侍圣上的时间最长,是后宫里资历最老的妃子,昭德皇后薨逝以后,后位虚悬未立,韦贤妃便一直摄后宫事。 然而这韦贤妃并无所出,因此收了李谊为养子。偏生这李谊又是个命运多舛的,早年征战落了残疾不说,大婚后也一直无所出。在皇家,无嗣可是大忌,特别是对有意争储的皇子来说,是极大的不利。 三年前舒王妃殁了以后,韦贤妃其实没少为这个养子操心,可李谊却挑剔得很,好不容易又说定了一位尚书府的千金,不料还未及过礼便夭亡了,自此也淡了娶继妃的心,不大肯再说亲事。 如今李谊这般主动求娶郭家的女儿,韦贤妃自然乐见其成并且全力以赴,免得夜长梦多再出变故。 有这层缘故,倒也不难理解。 外头李淳已早早找借口告退,心里却犯起了嘀咕。他今儿才找了那小姑娘一个不自在,怎的这么快就尘埃落定,赐婚的圣旨都下来了?难道竟是舒王和韦贤妃在宫里做了手脚,先下手为强了不成? 那姑娘回来得突然,之前几乎从来都没有听说过升平公主还有一个女儿寄养在外头,而那姑娘回到公主府的这些日子来,似乎也并不那么受升平公主待见。 一回来却是石破天惊,素来抗拒娶亲的舒王竟主动向公主府提亲。他这边觉得那姑娘颇有趣,刚出手逗弄,那边舒王府就已经急不可耐地求赐婚了。 舒王若真的只是想同升平公主府联姻,就应该更看重受宠的长女才对,而不是刚回来连规矩都不懂的次女。 他忽然想到一种可能,李谊曾在江南待过不短的时间,现如今还任着扬州大都督的职。而那姑娘从小便寄养在江南,难道竟是旧相识不成? 如果真是如此,那么将她从江南接回来,原本就是李谊亲自策划的一出戏? 又或者说,李谊这几年来无心娶妻,根本就是在等她长大? 这想法太诡异,毕竟李谊比她大了十多岁,若说十**岁的李谊在江南看上了一个几岁的黄毛小丫头,还处心积虑的要非卿不娶,未免有些不可思议。可无论如何,他确实隐隐觉得李谊仿佛是非她不可。 舒王和太子之争已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却是各有千秋,圣上始终偏爱着舒王,却也不曾真正动摇过太子的地位,双方僵持不下。 东宫要的本来就只是郭家的女儿罢了,若这姑娘真是舒王的心头宝,他倒不介意把姊妹二人换过来。 他轻轻闭上眼睛,脑海里却慢慢地浮现出那姑娘的笑容。她是叫木叶吧,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是一个优美而苍凉的名字。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七章 马车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靠在榻上翻看《三国志》的木叶掩卷连打了三个喷嚏,接过茴香递来的帕子拭一拭鼻子,笑嘻嘻地说道:“幼时曾听人说,‘一想二骂三叨念’,你说,是不是有人叨念我了?” 茴香歪着头想了想,一本正经道:“指不定是有三个人同时在想咱们温柔美丽的十二娘。” 木叶笑道:“何以见得便不是一个人在骂我,又有另一个人在想我?” 主仆二人便笑做了一团。 这时听得外头一个年长的丫鬟走进来:“宫里送来帖子,叫十二娘同公主殿下去赴宴。” 木叶认得那是母亲身边的剪秋,问道:“姊姊也去么?” 剪秋道:“十一娘原也是得了帖子的,只是今儿一早跌伤了脚,侍医嘱咐五日内不得随意走动。” 木叶疑窦顿生:“帖子拿来我瞧瞧,是去赴的什么宴?” 剪秋将帖子呈上,原来是韦贤妃办了个赏桂花的宴会,邀请他们明日到麟德殿赴宴。 既然是韦贤妃设的宴,她是李谊的母亲,想来没动机做什么手脚,可姊姊又是为什么忽然伤了脚? 待剪秋一走,木叶便悄悄叫了茴香去打探,郭念云到底是怎么跌伤的脚。她同这个姊姊虽然算不上熟络,可也看得出她并不是一个行事低调的,这样的社交场合她应该跃跃欲试才对,怎会这样不小心? 不多时茴香回来,一脸的幸灾乐祸:“那边正闹着呢,十一娘似乎为那赏花宴准备了许久,这会子已在屋里摔了几件好瓷器了……” 这赏花宴既然是韦贤妃主办的,应当不至于有人要在宴会上害郭家的女儿。难道姊姊跌伤真的只是意外么? 木叶微微蹙眉:“姊姊是怎么跌伤的,当时可有人看见么?” 茴香凑到她耳边低声道:“今儿不是休沐日么,听说广陵郡王一早便来寻十一娘说话,两个在后花园不知说了些什么,也不叫人跟着,没多会便听见说跌了脚,郡王送她回去的……” 又是李淳。而且姊姊这一跌跌得有些蹊跷,连个下人都没有在旁边。 到次日一早,剪秋便过来叫她:“十二娘起了么?今儿要进宫赴宴,还请早些儿妆扮,用了饭再去。” 木叶听见剪秋说要用了饭去赴宴,有些诧异,问道:“不是进宫赴宴么,怎么还要先在家里用饭?” 剪秋似乎没料到她会问出这样问题来,顿了顿才笑道:“十二娘不知道,虽说是赴宴,在宫里哪能吃到什么东西,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若是只顾着吃,人家还不要笑话死咱们啊,以为升平府里饿着咱们小娘子呢!” 木叶心里暗叹,原来赴个宴还有这些讲究,以后倘若是嫁入皇家,还不知道有多少她不知道的呢。 还有李淳,又不知道要给她使些什么绊子。想到这一桩,她向剪秋道:“我可以不去么?” 剪秋微微一愣,很快笑道:“十二娘胡说什么呢,这帖子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有的,咱们家有一个告病不能去的已经是失礼了,都不去算什么?” 如此,就算是明知道是鸿门宴,也只能硬着头皮去赴宴了。 剪秋帮着给木叶收拾妥当,已有一辆黑油篷的马车等在门口了。剪秋却似乎有些诧异,四下张望了一番方问车夫:“公主殿下的车驾怎么不见?” 车夫道:“适才东宫那边来人,说是良娣娘娘有事找公主殿下,便先行了。” 木叶心里暗道不好,连母亲都被支走,想来这变故应该不在宫里,而是在进宫的路上了。 她便一捂肚子,哼哼唧唧道:“剪秋姑姑,我忽然肚子痛,想是昨儿吃坏了什么东西……” 剪秋有些着急:“我的小姑奶奶,可莫要误了时辰才好!” 木叶咬着嘴唇做不适状,又道:“应当无大碍,回去更衣便是。要不姑姑先去,我随后叫三哥哥骑马送我去……” 若有郭鏦在,应当能护她周全。 剪秋道:“还是快些儿吧,奴婢陪十二娘回去更衣。三公子今儿一早便去了舒王府,此刻不在府上呢!” 木叶一惊,看来今儿只能兵来将挡了。 待上了马车,许久却不见马车动,木叶又有些着急,撩起车帘问车夫道:“为何不走了?” 车夫却不在驾车,而是在车后鼓捣什么,头上汗都冒出来了,战战兢兢道:“车辙……车辙不知什么缘故,断了……” “可有办法修么?” “这……这一辆本来就是备用的马车,要修只怕不是一时半刻能修好的……” 木叶正愁没借口呢,车子坏得可真是时候。剪秋却十分着急,吩咐两个丫鬟分头去外头寻马车,又命一个小厮骑马去追升平公主的车子告知。 茴香正要扶她先进去歇着,却见一辆马车驶来。 剪秋心中一喜,笑道:“小丫头办事倒是利落。”便上去招呼,不料车帘一掀,当先跳下一个华服少年来,径直走到木叶身旁,深深一揖:“郭十二娘安好?” 这般做足了礼数,十足风度翩翩的少年郎,又是李淳。 木叶避之不及,敷衍道:“托郡王的福。郡王今儿怎的有空来此?” 便是要问他可有正事,有事赶紧去办事,别在此久留了。 李淳微微一笑,“便是去赴今儿的赏花宴了,正路过亲仁坊,想着你们也是要去的,便顺路来接郭十一娘。” 木叶如蒙大赦,道:“我姊姊正扭伤了脚,今儿只怕是去不得,郡王且进去瞧瞧她罢。” 李淳却不动,只把目光落在她身上,笑道:“在下又不是御医,怕也瞧不出什么来,没地误了时辰。既然十一娘去不得,不如在下做个顺水人情,接十二娘同行如何?” 木叶刚刚放下的心又悬起来,实在是不愿同他一起走,只好微微行了个一礼:“多谢郡王好意,只是奴家这车子一时行不得,还需耽搁些时候,郡王还是先走吧!” 李淳看一眼那车辙,却又笑起来:“这一时半会只怕也找不到合用的车子,在下这车子宽敞得很,不如就让给十二娘坐,我自骑马便是了!” 他自带着两个骑马的侍从,侍从闻言便走过来将缰绳递到他手里,他向木叶做了个“请”的手势。 他说得句句都在理,即使此刻丫鬟们租来了马车,那外头不知什么人家的又脏又小的马车实在也不太合适。 甚至于把车子让与她一个人坐,也并无不合礼数,她再要推脱反倒显得小器了。况且这众目睽睽之下,她若在他车上出什么事,李淳自然难辞其咎,想必他还不至于特意给自己找不自在。 木叶便谢过李淳,上了他的马车。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八章 诉衷情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一路上木叶心里仍是不免紧张,不时地撩起车帘向外张望,一路并无异样。 李淳已经察觉,在马上含笑望向她:“怎么,你是怕我图谋不轨么?” 木叶反被他逗笑:“那么,你可会图谋不轨?” 李淳认真地想了想,答道:“大家都在等着看我如何对你图谋不轨呢,叫人猜中了,岂非无趣。” 木叶不同他兜圈子:“你费这么大力气叫我姊姊扭了脚,明知道她出不了门,却又装模作样来接,不是图谋不轨又是为什么,难道是特地来找我聊天不成?” 李淳不否认,却驭马靠到车窗边上来,无限柔情,俯身轻轻道:“你说得对——见你一面不易。” 木叶被他惊吓,不愿意听见他下一句是“我费尽心思只为见你一面”,忙岔开话题道:“往后姊姊嫁去了东宫,再要赴宴也就不必走这么远了。” 李淳的笑容一僵,沉默了片刻方闷声道:“你真的愿意嫁给舒王么?” 木叶微微抬眸,“赐婚的圣旨已下,为什么不?” 李淳微微愣神,马车已向前驶去,落下他四五步。他一提缰绳赶上去,仍旧与她的车子并行,忽而叹道:“木叶,你比你姊姊好,你聪慧,率真,宠辱不惊。” 木叶毫不犹豫地回道:“郭念云骄傲,高贵,礼数周全,一向都是长安名媛中的宠儿。” 她同郭念云虽然互相不喜,交往甚少,可是的确各有千秋,偏生这班男子喜欢得陇望蜀,得了那最会周全的便嫌不够真性情,得了个性子直来直去的又嫌不通礼数,得了才华横溢面面俱到的偏又该挑剔人家样貌不够倾国倾城了。 李淳苦笑:“木叶,我只想同你好好说说话。” 木叶仍旧不领情地顶回去:“是未来的姊夫同小姨子说话,还是侄儿同未来的婶婶说话?” 李谊是二皇子,李淳是太子殿下的长子,论理他确实该管舒王妃叫二婶。 亲仁坊离大明宫本就不远,这时已到宫门口。茴香和剪秋两个丫鬟过来扶木叶下马车,一主二仆礼数周全地再次道谢。 李淳一口气郁结在心里,这女子太通透,话也说得不留余地,着实可恨。可此时他又觉得不甘,好不容易争得一次机会同她相处,却是这样失败告终。 宫门如一只巨兽蹲踞在面前,时刻准备着吞噬一切。往前一步,便是韦贤妃的地盘了,他便不得不将这女子交到另一个男人的手里。那男人跛脚、妨妻,比他整整大了十岁,简直快要生出皱纹来,可是偏生得她青睐,她愿意嫁他。 李淳闷闷地点一点头算是回礼,目送她坐着事先准备好的肩舆先行离去,自己走另一条路往麟德殿里去了。 宫中处处奇花异草,格局亦别具匠心,却莫名的又透出一种巍峨气象来。木叶不敢东张西望,只规规矩矩地坐着肩舆,由望仙门进去,又过一座汉白玉雕的小拱桥,才入了内廷,这方是后宫的地方,寻常卫兵便不可入内了。 又走了数百步,眼前是一片碧蓝的湖水,湖心还有一个小岛,立着一个八角亭。水面上散布着莲叶,数支残梗,有几分秋意。湖边还有一块巨石,木叶方才知道这便是太液池。 进得大殿,有宫人迎上来,笑道:“郭十二娘可来了,贤妃娘娘和四公主都在郁仪楼呢!” 木叶知道她说的“四公主”便是指母亲了,升平公主未嫁时在宫中排行第四,与宫中妃嫔都是相熟的。 上得郁仪楼,果然见母亲同一个中年贵妇在说着什么,也许因为后宫里常年缺少阳光,她的皮肤似乎缺少一点应有的血色,呈现了一种半透明的苍白。她梳着高耸的堆云髻,在华美绸缎和精细刺绣的堆叠下,身躯略显单薄。 木叶上前见礼:“臣女郭木叶,见过贤妃娘娘。” 韦贤妃微笑着,“四公主教养出来的女公子,很是端庄。”又拉起她的手嘘寒问暖了一阵,指着楼下花丛中一群姹紫嫣红的女孩子道:“小姑娘家怕是同咱们这起专说些家长里短的老太太聊不来,出去同她们玩罢!” 木叶行礼告退,又有一个宫女上来领路:“郭十二娘请随奴婢来。” 走了几步木叶就觉得不对劲,那宫女带着她拐到一处偏僻的阁楼来了。木叶停住脚步,问道:“姐妹们都在楼下赏花,姑姑却带我往何处去?” 宫女微笑不答,阁楼里却有一个清朗的男声响起:“不知郭十二娘可愿赏脸与本王一起赏花?” 木叶心里一松,推门进去:“臣女……见过舒王殿下。” 这间屋子布置十分简单清雅,不过一张围屏罗汉床,铺着坐垫,当中一张小几摆着酒水果子,墙角一对瘦长钧窑白瓷瓶,里头插着数枝丹桂,墙上一幅字,是张九龄的《感遇》,末句“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写得最是龙飞凤舞。 李谊舒适地胡坐于罗汉床上,嘴角噙笑。彼时高脚凳才流行于贵族不久,仍是正襟危坐的时候多,除非是极熟的亲友面前方可盘腿随意而坐,像胡人一般,称为“胡坐”。 李谊看她坐到小几那一头,方笑道:“你从前,可不是这样叫我的。” 木叶微微红了脸,“将军哥哥。”想了想又道:“你和那时不大一样了……” 李谊笑着伸手比划一下:“你也不一样了,那时你只得这么一点高。” 木叶赧然,如今她已经快要做他的妻了。 他们之间竟已经隔着那么漫长的时光,她想问问他这些年都发生了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 李谊见她尴尬不已,便岔开话题,问道:“我听说,你今儿来晚了些。” 木叶是坐东宫马车来的,想来也瞒不过李谊,撅嘴道:“谁知道出门的时候马车坏了呢,偏生母亲又有事先走了,若是我能够骑马就好了!” 李谊扬眉笑起来:“这有何难,我教你便是!” 木叶此时方觉得多年前那意气风发的少年回到了他身上,陡然生出几分亲近感,脱口而出:“真的?” 想一想,又觉得似乎不太可能,黯然道:“母亲天天都拘着我学宫规呢,我又没什么理由轻易跑出府……” 李谊笑道:“也不妨,叫郭三带你出来,想来四姑姑便不会拦着了。” 郭鏦俨然已成舒王府的代言人,未来的舒王妃能不能学好规矩,可都是舒王的事了,升平公主自然不会强行干预。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九章 扬州旧事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木叶想问问他后来可曾再回过扬州,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你自那时候便知道我的身份么?” 李谊想了想,“起初也是不知,不过,送你回去的时候便知道了,你的养母是个奇女子。” 养母名韦桃卓,年已近五旬,却仍是十足优雅美丽,她是属于年纪越大便越香醇,窖藏美酒的那一类女子,据说从前也是尚书府的千金小姐。韦桃卓一向不许她叫“阿娘”,因此她唤她作“韦姑姑”。 木叶诧异:“你早就认得她?” 李谊自知说漏了嘴,便轻描淡写地带过:“去扬州的时候,曾有人托我代为探视一二。” 韦桃卓是木叶自幼最为亲近的人,如今亦是十分惦念,听见同她有关的事难免好奇,因此追问道:“有人要你去探视韦姑姑?” 李谊不想多说,只笑道:“都是上一辈的事了,她早年在长安生活过,自然有些老朋友。” 韦桃卓少年时家中遭遇极大变故,颠沛流离最后定居扬州,离开长安已近三十年,想来再说起她也未必能知道了,木叶于是不再深究,与他絮絮说起扬州的一些琐事来。 自大明宫回来,木叶也心情愉悦,可是身体却颇为疲惫,尤其是那繁琐的束腰衣服箍得腰上一道一道的红痕,沉重的首饰坠得脖子酸痛不已。茴香服侍她卸掉这些累赘,泡了个舒服的花瓣浴,便早早就寝。 恍惚间似梦非梦,一个女道士手持拂尘,翩然而来,笑吟吟轻抚她的额头,木叶,木叶,这是你的宿命。 木叶认得她,她是东极真人谢自然。 谢真人少年便隐居深山悟道,中年下山游历,脚步遍及名山大川,世人不得见她,传得神乎其神。 在扬州那漫长而又短暂的岁月里,年幼的木叶曾许多次见到这个传说中的得道女仙人,她总是非花非雾,夜半来天明去,同韦姑姑彻夜的促膝长谈,据说她是韦姑姑少年时的挚友。 木叶仰起头看她,忽而觉得迷惑:谢真人,我的宿命是什么? 谢真人不答,只是低眉浅笑。木叶再看去,那面孔却又变成了韦姑姑,神情温柔而哀婉。 木叶不忍,伸出手去想要抚平她眼角眉梢的忧伤,却蓦然发现自己的手小小的,白胖如一截嫩藕,是一只婴儿的手臂。她惊叫出声,想问一问韦姑姑是怎么回事,却只听见自己咿咿呀呀的稚嫩哭声。 她发现自己躺在一只柔软的小小襁褓里,被韦姑姑抱在怀中,以一只小小木汤匙喂进一点点不知是羊乳还是牛乳的芬芳液体。 她听见谢真人在旁轻声说,卓儿,我实在不忍你这般孤苦,觅得一个小伴儿与你。 韦桃卓怜惜地看着怀中瘦弱如小猫的人儿,蹙眉说,可惜你我这般年纪,恐怕等不及她儿女绕膝就要驾鹤西归了,可怜她将孤苦无依…… 谢真人眯起眼睛,神秘一笑,漫声说,怕什么,这小娃儿是公主的女儿,将门之后,身上流着皇族的血液,你我百年之后自有庇佑,再不济也能进宫当个娘娘吧! 韦桃卓大惊问,那你这贼道姑是如何骗得她爷娘把这龙胎凤雏交予你的? 谢真人将拂尘一甩,得意道,长安的贵人笃信仙人,不过一句命格硬克爷娘,还不是像烫手山芋一般立时三刻就交予我了,倒生怕我反悔呢! 韦桃卓似乎对那家的父母有些不齿,却又好奇问,当真可怜,是哪个公主? 谢真人说,四公主,升平。 韦桃卓的神色便十分古怪起来,仿佛有无数的前尘往事翻涌而出,却良久无言,惟有一滴眼泪滚烫地落到她的小脸上,叹息着说,世事艰难,人生飘零,落叶偏生还要归根,取名木叶吧。 那飘渺的话语,似真似幻。木叶想要翻一个身,却发现自己似乎已是一个幼童,在绕着桃花树追逐萤火虫,小灯笼一样的点点光亮照着落英缤纷。那二人似乎远远坐着絮絮低语,可是声音却无比的清晰。 卓儿,你当初便不如随了我去悟道游历,不知多自在。 你明知我去不得的,我心里有枷锁,走到天涯海角都是牢笼,不如囚在一处,免去好多颠沛流离。 忘掉一个男子真有这般艰难? 倘若没有那个男子,我便要日日受噩梦和仇恨的折磨,所以我只得日日铭记他所有的温情与美好。 可那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过不去。我的爷娘兄弟,我一家数十口锒铛入狱受尽折磨,我阿爷被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犹自喊冤不止,阿娘在地牢里日日垂泪至双目泣血,我小姑姑拿着一纸休书悬梁自尽,我妹妹被天杀的狱卒玷污致死,她才五岁啊!锦衣玉食,转瞬荒冢。十六岁以前,我夜夜噩梦,顶着一具行尸走肉般的躯壳在望舒楼里如画皮一般,咽泪装欢。直到遇见那样一个男子,使我自噩梦里走出来,放下仇恨,我才得那么一丝阳光照耀。 可他终不能佑护你。 所以我离开他,不叫自己真正等到绝望的那一天,只记住他最好的模样,记住他最温情脉脉的表情。 倘若你有过复仇的机会,也许你能活得更轻松一点。 或许吧,等我终于长大了,我的仇人们却都已经作了古,多可惜,就算天下都握在手里又有什么意思。 卓儿,你总生活在往事里。 往事之重,足以碾碎我的一生。 木叶听得呆住,桃花落了满肩,韦姑姑的一字一句入耳,字字锐痛,心如刀割,脸上不知何时已是一片冰凉濡湿。 她努力往桃花深处跑去,下意识的不想再听见那些残酷的字句,那絮絮的声音便也模糊起来,仿佛雾里的挥手别离。 她忽然又不忍丢下韦姑姑一人,折过身来往回跑,却看见另一个自己,正由韦姑姑一字一句地讲解大部头的《吕氏春秋》。 七八岁的小女孩儿显然有些读不懂那深奥的字句,咬着笔杆,甚觉乏味,一脸懊恼地问,谢真人说姑姑最会弹琵琶,飞天舞也跳得极好,还会作诗,为何不教木叶呢? 韦桃卓轻轻将小女孩搂在怀里说,歌舞不过是以色事人的手段罢了,韦姑姑少年时辛苦学艺另有目的,你当然不用。诗词歌赋读多了太容易悲秋伤春,姑姑也不愿你做个愁肠百结的才女,多读史书,以史为镜,能做到明理、通达,足矣。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十章 锦书不难托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木叶自梦里挣扎着爬出来,犹如刚刚脱离魔掌一般,冷汗涔涔,头昏脑涨,眼下乌青一片。 梦里韦姑姑的话仍絮絮在耳边,都像是刚刚说过一样。 那些话并不是她臆想出来,而是过去的十多年来确确实实由韦姑姑一句一句零零碎碎地说出来,拼凑在木叶的记忆里,深入骨血。 韦姑姑的一生像是一本厚重的故事,充满着血泪,却又奇异地被她用平和掩饰。 她的父亲曾是户部尚书,却含冤入狱,被抄家灭族,父母都死于狱中。她那做了太子妃的姑妈受到牵连而被休弃,自尽身亡。 年幼的她被卖入青楼,背负着血海深仇长大,色艺双绝,成为长安教坊首屈一指的花魁娘子。在十六七岁时遇见了那命中注定的良人,那人年轻有为,情深意重,便如同折子戏里唱的一般,郎情妾意,将她赎身,带离苦海。 再后来,韦姑姑却主动离开了他,远离了长安,躲到扬州去再也不回来,买下一套三进的宽敞院落独自生活,直到又过了许多年,谢自然带了一个小小女婴来陪伴她。 至于离开长安的缘由,一向不避讳往事的韦姑姑却守口如瓶,始终不曾多说。木叶猜测,大约是日子久了,所谓的爱情开始淡薄,那公子开始渐渐露出负心薄幸的苗头,于是韦姑姑不肯委曲求全,主动离开,眼不见为净。 只是她的一生所经历伤痕累累,大约再无力负担更多的故事,她再也没有嫁人,亦少亲旧,平淡度日而已。 “十二娘……?” 木叶自往事里转过脸来,看见茴香捧着毛巾漱盂在一旁,似乎欲言又止。 她接过毛巾擦一把脸:“什么事?” “三公子来了,说来瞧瞧十二娘,在外头坐着呢,可要叫他进来么?” 茴香这丫头这点极好,懂得揣测主子的意思做事,却不胡乱拿主意。 木叶想起李谊说的,要叫郭鏦带她出去骑马,便笑起来,命茴香服侍她梳洗更衣,然后道:“请三哥进来罢。” 郭鏦在外头听得,也不等丫鬟叫他,径自便走了进来,见木叶穿一件半旧的家常衣裳,十分随意,便也坐到榻边的月牙凳上,微微笑着:“谊叫我多带你出去走走——不过我瞧你今儿精神不济,可是睡得不好?” 木叶道:“想是昨儿入宫累着,不妨事的,三哥陪我说说话。” 兄妹二人这是头一次这般漫无目的地闲话,话题跳跃,却也自在。郭鏦喜欢这个小妹随意又率真的性子,不似大妹那般拿腔拿势。 郭鏦不知想起什么,忽问:“江南冬天当真都不下雪的么?” 木叶想了想道:“也不尽然,一冬天总也要落那么三五场薄雪,只是积不下,一两天就要化掉的——谁同你说起这些的?” 茴香端了早膳进来,郭鏦索性陪着她又用了些,一面笑着,“听三伯父说的,他总喜欢唠叨些江南风物、姑苏淮扬的事。” 三伯父,是宗祠里那个温和慈爱的老人。木叶心里莫名的一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不觉问道:“三伯父去过江南?” 郭鏦摇头:“听说早年跟着祖父征战都是打吐蕃、平绛州,他去江南做什么!他是有旧故在南边……” 记忆中韦姑姑念念不忘的那个良人是大将军之子,家世甚好,比她大了六七岁,便是郭家这位伯父么? 郭鏦不曾注意到她的神色有异,仍旧嘀咕道:“我倒觉得,又湿又冷的最不好玩,积雪也没有,都没法在冬天捕鸟玩。” 木叶的思绪被他拉回,忍俊不禁,“成日里都是吃喝玩乐,父亲大人难道不逼着三哥哥读四书五经么?” 郭鏦吊儿郎当答道:“四书五经有什么好读的,我早背得了。” 木叶毫不怀疑他说的四书五经早就背得了,因为他玩世不恭的态度后面到底还是有着一种很儒雅很书卷的气息,让人觉得舒适。 二人用过早膳,木叶忽然问:“三哥哥今儿如何有空来瞧我?” 郭鏦的目光忽明忽暗,落在她身上似要穿透她一般,叫她莫名的不自在起来。她正以为郭鏦会答“我来瞧我妹妹岂需要什么理由”时,他却道:“是李淳叫我来看你的。” 木叶不由得打了个激灵,背脊直发凉,后退了半步。她不知为何这样怕那人,连他的名字都叫她有些胆战心惊的。 强自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思维才重新回到身体里,道:“不可能,你何时同他走这样近了?” 郭鏦一直在盯着她的反应,见状笑起来:“怎么,你大约不知道我同他也是一起长大,从前一起在平康里斗鸡走马的。” 木叶摇摇头:“那是从前,人人都在变,有些人有些事恐怕已经回不去。” 郭鏦有些泄气,叹一声:“你说得对,有些人,有些事,已经回不去了。” 他缓缓自腰间摸出一封信来,递到她面前,“是谊,他有信给你。不过——看与不看,回与不回,皆在你自己。” 原来这才是郭鏦今天一早跑来同她闲聊的目的,是要先探一探她的意思,方才决定替他做这个信差。不强行丢给她算完成任务,也不逼问她如何处置,叫她心生感激。 木叶缓缓伸出手去,手指甫一接到那薄薄的信笺,却又似烫到了一般,不自觉地缩了手。她讶然看着自己的手指,自己也觉得好笑,伸手将那信笺稳稳拿了过来,三下两下展开。 李家的男子,无论哪个都有叫人恐惧的力量,却偏偏又有叫人不得不靠近的魅力。 待看到那苍劲又不失儒雅的字迹时,又不觉“呀”了一声。 郭鏦伸手来抢那信笺,笑道:“写了什么,叫你这样诧异。” 木叶将信笺递给他,一面道:“倒没写什么要紧的,只是这一手飞白体着实俊逸,我没料到。” 郭鏦展开信笺,上头只有寥寥数语:木槿谢去已久,银桂甫发,芬芳十里,似极汝家前庭者,复忆及汝。 复忆及汝。 只一个“复”字,却是无言地诉尽许许多多的缱绻心事,点出数年来不曾吐露的怀想与眷恋,意味绵长。 郭鏦一时竟怔住,陡然生出一丝莫名的感怀来,恨不得面前的佳人是先认得他的才好。 “待午后我回了信,三哥再替我交予他,可好?” 郭鏦忽然回过神来,想起面前的女孩子是自己的亲生妹妹,不觉暗笑自己想太多,笑道:“那是自然。”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十一章 女流氓还是女将军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木叶取了一张薛涛笺,坐到案前去准备给李谊回信。茴香在一旁挽起袖子磨墨,磨了一砚台的好墨,饱蘸了羊毫笔,纸上却并未落得半个字。 许多年不曾见他。 原本想着若有一日能再见到那将军哥哥,该有一百马车的话要倒给他听的,三天三夜也说不够,如今真的见到他,却有莫名的物是人非之感,连一句“别来无恙”都说不出口。 又展开他那薄薄信笺看一遍,竟莫名的想念起江南那家中的两株银桂来,那里从来都不是她真正的家,却又是她唯一的家。 她忽然想问他一句话。 对牢了染着浅浅胭脂色的信笺,斟酌了许久字句,她忽然笑起来,这样的话,如何写在这种小笺上?不如当面去问他。 她命茴香收了笔墨,自去敲郭鏦的门:“三哥哥,劳烦你去同舒王说,我想向他学骑马。” 郭鏦这次难得的没有揶揄她说“我也可以教你骑马”,而是直接带她往马厩里去:“去挑一匹喜欢的马,换一套胡服,谊今日有空。 虽然已经入秋,暑气仍盛,马厩里的气味可不好闻。木叶皱一皱眉,却兴致勃勃走去看栏里一匹一匹的骏马。 在马厩里转了一圈,木叶终于指着一匹十分高大健硕的白色骏马道:“三哥哥,我要它!” 郭鏦顺着她的手指看去,不禁哑然失笑:“这一匹可不行。” “为什么?” 郭鏦道:“这匹马是几个月前西域的使者进贡来的,皇子们挨个去试了,也没有人能驯服它,宫里的马倌都吃不定。后来听说咱们家的马倌有些手段,才赏给了父亲,到现在也没什么进展。” 木叶认真打量这冷傲的动物,它的鬃毛也从未修剪过,也没有戴过笼头,一副羁傲不驯的样子。看它这身量,想必马倌十分尽心尽力。 她这样的新手,若真要尝试,恐怕非得给掀几个大跟头、摔断几根骨头不可。 郭鏦看着她,忽然挤挤眼睛笑道:“我听说当年则天皇后做太宗才人的时候,驯一匹烈性的狮子骢,就要三样东西:鞭子,铁锤,匕首。要不我也给你找这三样东西来,你试试看?” 木叶轻声叹道:“则天皇后是踩着成千上万的白骨和鲜血走近那个位置的,我学不来。我如果不能驯服一匹烈马,我就把它放回深山,任凭它逍遥自在,或者被野兽吃掉。” 郭鏦哈哈笑起来:“野马生活在遥远的西域大草原里,你却把它独自丢进深山,你看似善良,放了它一条生路,其实你只是不肯让手上染血。但你明明知道它此去是九死一生,实际上还是间接毁灭了它。” 木叶悚然心惊。当西域草原上的野马被俘获,送到长安城里来的时候,无论是被强行驯服,还是放任它自生自灭,都只有两条路,要么臣服,要么死亡。 此刻,她又何尝不是郭家马厩里的一匹马,已经被带离原本的生活,倘若羁骜不驯,也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挣扎个鱼死网破,闹到至死方休,要么便成为弃子,被世界所毁灭。 她如今选择了被驯服,接受郭家的安排,可是她同他之间,已经夹杂了太多不该有的东西,注定不能像小时候那般无所顾忌。 郭鏦在马厩里转了一圈,最后选了一匹看起来十分温顺的枣红色小母马交给木叶。 木叶换上了一身清爽利落的胡服,束起头发作男子打扮,系一条松花色抹额,脚踏一双毡底牛皮靴,站在郭鏦身边,似两个俊俏少年。 郭鏦却不带她往舒王府去,而是径直往东,一直从延兴门出了城。 木叶诧异:“我们往何处去?” 郭鏦笑道:“舒王府虽不小,可也不够跑马。” 待出了城,只见一派碧草连天,阡陌交通,田埂上点缀着星星点点的野花,空气里传来泥土的芬芳,木叶不由得诧异:“大好风光!” “世人却都以为北面那些巍峨宫殿才是好风光。” 木叶听见第三人的声音,扭头看去,只见一个男子逆光负手而立,身量高大,一身天青色衣裳,牵一匹健硕的大青马,似天神一般。 “将军哥哥……”木叶脱口而出。 郭鏦大笑起来,木叶回神,忽指着他的腿:“你……” 李谊微笑:“早几年在战场上负的伤,确是休养了一阵子动不得。如今已愈,只是阴雨天有些痛,倒不打紧。” 原来外面都是以讹传讹,又或许他根本不想解释或者澄清什么,便由着外面去传,反而清净许多。 郭鏦不说话,牵着自己的黄骠马走了半圈,忽然跃上马背,于阡陌小径之间驰骋,又立在马上展示种种驭马技艺,姿势潇洒放诞,叫人应接不暇。 李谊笑一笑,亦飞身上马,只见马蹄间尘土飞扬,驰骋间顺手拾一段树枝,不时点地以借力藏身于马腹,或是以种种诡异的姿势与马身仿佛合二为一。 木叶忽然意识到,这方是她记忆中的那个李谊,他的骑术完全是用于在战场上杀敌和逃命的,杀气十足,十分果断、凌厉。 唯有此刻,木叶才觉得她面前的不是一位风流儒雅的王爷,而是一个驰骋疆场、能一刀割下敌人首级的年轻将帅。 二骑皆飞驰过来,到她面前才拉住缰绳。郭鏦笑问:“想学我的还是谊的?” 木叶不假思索,动作干净利落向着李谊拜倒:“师父。” 郭鏦嚷起来:“什么,我这几招可是长安城里无敌的,绝招,靠这几招收服多少五陵少年!” 木叶揶揄道:“我可不去当你们的流氓头子。” 郭鏦不甘示弱,回敬道:“这么说你是要跟着他去做女将军了?” 木叶冲他扮一个鬼脸:“古有妇好,本朝有平阳昭公主,你妹妹便是当个女将军又如何?” 李谊在马背上笑得直不起腰来:“郭三,你放心,有我在,必定不叫你妹妹去北战柔然、西征突厥。” 一面低头向木叶:“你仍旧同小时候一般淘气,真不知你韦姑姑养大你多么担惊受怕。” 呵,终于提到她。木叶顺势把在心里揣得温热的疑问说出来:“那时候,是我三伯父叫你去探我们的么?” 李谊微微一怔,似不想回答这问题,隔了片刻方道:“都是老掌故了,偏你还念念不忘。来,我先教你上马。”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十二章 没人要的玉佩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这一日兴尽而归,木叶一进门,把缰绳交给下人,便一溜儿跑回了自己的院子,准备命丫鬟们去安排热水洗浴更衣。 在门口的台阶上,迎面险些儿撞到一人身上。木叶犹自沉浸在自己的欢乐时光里,打算绕开她进屋。 那人却挡在前面,语气不阴不阳的:“妹妹这身打扮,看来又是出去同男子厮混了?” 木叶愕然抬头,见那一张与自己七八分相似的面孔,她竟一时间已经浑然忘却李淳那档子事了。心里叹息一声,该来的总归还是来了。 自打她入府以来便高高昂起面孔,对她视而不见的骄傲孔雀,终于忍无可忍,打上门来。 郭念云站的位置比她高了一个台阶,因此得以用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视她。她年纪虽然大了一岁,身量却同木叶相当,木叶不卑不亢,向前迈了一步,同她并排站在了檐下。 木叶努力保持了得体的姿态,却懒得强装笑脸,冷冷问道:“你来找我有何事?” 念云憋着一股气而来,此刻听见她这般发问反倒失了勇气,忿忿道:“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便是不满意同舒王订亲这回事,也该去好好同母亲说,不该同别人暗通曲款才是!” “我同谁暗通曲款?”木叶大奇:“订亲时也没人问我的意见,难道不是你们算计好的么,如今我去同母亲说我不嫁舒王,我要嫁广陵郡王,姊姊可满意了?” “你……”念云自幼被宠惯了,何曾受过这样的气,被她堵得一张面孔通红,半晌才骂道:“你简直有辱门楣!” 木叶语气玩味,“承蒙抬举,我竟不知道两姊妹在此恶语相加地争夫婿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 郭念云毕竟是名满长安的郭念云,已经意识到先前低估了这个妹妹,迅速回过神来,针锋相对:“是你有错在先,我不过来同你理论一番。难不成妹妹以为我应当把未来的夫婿拱手相让,还是眼眼睁睁看着妹妹名誉扫地?” 原来还打着维护她名誉的旗号。 木叶心里冷笑,却不愿同她虚与委蛇了,冷冷道:“多谢姊姊挂心,我同舒王很好,我十分乐于看到李淳从此在我眼前消失,姊姊还是去同你未来的夫婿理论罢!” 念云不傻,何尝不知道李淳的心思不在她身上。她只是想同木叶斗斗嘴,争一高下,好看一看原来大家都有自己的苦衷,至少自己还能得到喜欢的人。 却没想到木叶根本不屑于争辩,甚至根本就打心眼里厌烦李淳的纠缠,叫她一番力气全数落了空。 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迷恋那传说中的贞元第一公子?天知道,当她知道东宫向母亲透出结亲的意向时,她是如何的欣喜若狂! 可为什么淳都不肯多看她一眼,反而垂青那个莫名其妙的野孩子? 就连三哥也是非不分,成日里带着她厮混,倒把她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妹晾在了一边。 从那个所谓的妹妹冒出来以后,她的世界一切都似乎改变了。 丫鬟绿萝搀着她,并不多言,却似在细细体会她的心境。 念云旁人的话一向听不进,惟有绿萝,是念云身边几个丫鬟里头最聪慧的,年纪略长两三岁,平素话虽不多,却十分受主子倚重。 念云站住,拉着绿萝,有些踌躇:“绿萝,你说,我该嫁给淳么?” 绿萝顺势停下脚步,安慰道:“广陵郡王不是十一娘费尽心思求来的如意郎君么,如今已经订下亲事,十一娘不必犹疑。” 念云撅起嘴,脚尖用力踩着地下的石子:“可他不是我的,他的眼神落在我身上时从来都没有焦点,他眼里没有我!” 绿萝温和地替主子理一理鬓边的乱发,“十一娘不必多虑。长安城里白头偕老的郎君夫人比比皆是,哪有个个儿都是自小青梅竹马、情投意合的?有许多只怕是大婚那日才见了第一面的,还不都和和美美么。” 念云愣愣地看向她:“你是说,往后日子久了,他还是会好好待我的?” 绿萝认真地点头:“郡王年纪轻,难免有些爱玩,咱们家三郎不也成日里总往平康坊跑?等年纪大些了,自然会明白,十一娘才是他的正室夫人。说句大不敬的话,一旦山陵崩,太子殿下即了位,郡王成东宫之主,太子妃还不是咱们十一娘么!” 念云稍稍放了心,扶着绿萝的手往自己的院子走去。 还没进门,就听见里头几个小丫头在吵吵嚷嚷。 一个正愤愤不平:“当咱们十一娘是好欺负的么?人家不要的东西才往咱们这里送!” 另一个息事宁人:“总归也是郡王的一片心意,咱们做奴婢的都少说几句,只当一开始便是送与十一娘的……” 先前那一个犹自不甘:“送别的也就罢了,偏生是玉佩,这也是混送的么?咱们难道就平白的叫主子受下这等腌臜气?不成,我要告诉公主殿下去!” 里头的几个大约是想拉她也没拉得住,叫她一头冲出来,恰与绿萝撞了个满怀。 主仆二人在门外听得明白,这李淳胆子可越来越大,竟又来送玉佩给十二娘,好在十二娘还算明白,只当他送错地方,转送到这边来了。 念云已气得浑身发抖,用力一跺脚:“去,去,快去告诉阿娘,他们东宫欺人太甚,便是不喜欢我,也不该这样作践!” 一向温软沉默的绿萝忽然出声:“站住!” 那准备去告状的丫鬟一惊,立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念云也愕然看向她,绿萝朝她双膝跪下:“绿萝斗胆,还请十二娘细细思量,切莫冲动。” 念云深吸一口气:“你何故要劝我忍气吞声?” 绿萝长跪不起:“奴婢相信郡王只是一时糊涂,若真诉到公主面前,便不再是十一娘同郡王置气,而是郭家和东宫的矛盾!” 念云悚然心惊。如今不过是小儿女的恩怨,母亲大可以置之不理。若真挑明了,她那般骄傲,又怎会容许东宫如此轻贱于她们姊妹,到头来只能彻底毁了婚约! 倘若方才不是绿萝拦下,真的去报知了母亲,她同李淳也就再无挽回的余地。 绿萝把方才屋里叽叽喳喳的几个丫鬟都叫到一处,缓慢而清晰地开口:“不过是误会罢了。郡王身边的奴才记性不好,把给十一娘的东西误送到十二娘那儿去了,十二娘又给原封不动地送了过来,难道这等小事也要报与公主殿下知么?” 丫鬟们唯唯诺诺,不敢做声。 那枚玉佩尚搁在桌上,是莹润剔透的一块鲤鱼佩,正是李氏皇族所持,相当贵重。 念云曾经见李淳佩在腰间,她想问他要,他却没有给。 她的指尖缓缓滑过那温润的美玉,一时间竟觉得那样难过。 她叹一口气:“绿萝,收起来吧!”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十三章 韦姑姑的旧情人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次日木叶去找郭鏦,求他带她去骑马,郭鏦却不动,只望着她笑。木叶有些急,去扯他的袖子:“三哥哥……” 郭鏦终于止住了笑,道:“我的好妹妹,你忘了你未来的夫君是朝堂上大名鼎鼎的舒王了,他可不是日日都能休沐的!” 木叶这才发觉自己失态,有些不好意思,只好咧嘴笑一笑:“那么三哥哥教我。” 郭鏦拉她过来,却在她耳边道:“我们今儿不去骑马,还有别的事。” “别的事?” “三伯父病了,想见你。” 木叶跳起来:“我又不会看病!” 然而随即她便想起先前自己的猜测,难道三伯父见她是为了韦姑姑的旧事? 木叶心里忽然升起满满的疼痛,钝重的,尖锐的,参差的痛得她快要无法呼吸。仿佛有无数的往事,似雨后的蘑菇一样争先恐后的钻出来,开满沉寂了三十余年潮湿而腐败的森林,一朵一朵钻得心里生疼。 那不是属于她的往事,可是无比清晰。 三伯父因为是郭家的家主,仍旧住在汾阳府,那是早年圣上钦赐给祖父的宅邸,与升平公主府在后院有一条小径相通。她懵懵懂懂得被郭鏦拉着穿过水潭,穿过大片的丹桂,穿过后院的小门,走进汾阳府。 上一世的恩怨已经远去,可那些不肯走出往事的人,依旧站在原地观望。 韦姑姑便是其中一个,不知三伯父是否如是。 汾阳府的正屋白天也掩着门,大约是老年人需要保暖的缘故,窗户也挂着厚厚的织锦窗幔。木叶在那略显斑驳的红木大门前驻足,稍显迟疑。 郭鏦向门口的小丫鬟通报过,小丫鬟很快出来说尚书大人请他们进去。 沉重的木门吱吱呀呀地,缓缓打开一条缝,并没有想象中腐朽发霉的气息。 屋里因为窗幔的遮挡而显得昏暗,但是温暖而干净,香炉里缓缓散发着薄荷和麝香的气息,仿佛不甘岁月的洗礼,硬生生的要撑出一小片夏初的清新旖旎。 那一瞬间,木叶有一种错觉,仿佛此刻坐在病榻之上的白衣男子依然是三十多年前那个年轻,勇武,俊逸的青年将领,有着斜飞入鬓的剑眉和明亮锐利的目光,会在嘴角弯起一个漂亮的弧度,会将碧玉的短笛在唇边吹出婉转的乐曲,来给佳人翩翩的舞蹈伴奏。 她忽然发现韦姑姑给她讲的太多太多,关于那人每一个眼神,每一个举手投足的姿态,每一个嘴角上扬的笑容。 所以此刻的木叶这样看着他,仿佛把韦姑姑的记忆全数带了来,用她的眼神,透过一具年轻的身体,透过三十多年的沧桑岁月缓缓地看过来。 郭晞已经等待多时。门缓缓打开的时候,他的手狠狠地颤抖起来。 外面曈曈的日光遽然照进来,一个女子自那白茫茫的光线里走出来,如同太阳之女,发丝都闪耀着七彩的光芒,刺痛了他的双目。 他眯起眼睛,只觉得三十多年以前的记忆排山倒海涌出。 那女子的笑容,那女子的飞天舞,那女子精湛的厨艺,那女子灵巧的手,那女子离开时悲怆的眼神,千言万语都未能说出口,临了只说了一句“珍重”…… 这一生,他辜负她太多。他率领着千军万马冲杀,救人民于水火,却救不得自己心爱的女子,甚至没有办法留她在身边。这记忆来得太汹涌,冲得他喉咙间一阵腥甜。 记忆中的女子亦只有十六七岁,正踏着秋夕的露水款款而来。背后的光芒太盛,他看不清女子的面容,只觉得那步履,那举手投足,全都是她。 三十多年,她再也没有回来,可是她的魂,像是跟随这个孩子回来了,回到他的身边,带着悲伤,怨恨,还有……他不大愿意承认,是刻骨铭心的爱。 他呆呆地看着,仿佛时光就这样退了回去。他想等着她走到面前,想看清她的模样。 她身后的门又缓缓的关上,缓缓的,缓缓的,那光芒消失,直至女子的身形与黑暗融为一体。 过了一会木叶才适应了屋里的光线,她缓缓地看向他的面容。仿佛就在那一瞬间,错落了三十年的岁月,一瞬沧海桑田。 依然是白衣胜雪,裹着的却是布满皱纹的一张脸,须发苍苍,苟延残喘。只有眼神依然保存了些许宝剑的锋芒,可是已经不再明亮。他坐得还端正,维持着昔日武将的风范。 郭鏦拉着木叶缓缓跪倒,叫一声,三伯父。 这一刻她终于跌回了现实,她不是韦桃卓,她是郭木叶。韦姑姑对他丝毫没有怨恨,只有牵挂,可郭木叶怨他把一世凄凉统统推给了韦姑姑。 她伏下来,磕了个头。 他仍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仿佛十分惊喜,却又难以置信一般沙哑着开口:“桃卓……” 木叶执拗地纠正他:“三伯父,我是木叶,您的侄女郭木叶。” “木叶?”他静默了片刻,似乎终于努力把自己从记忆中拉扯出来了,缓缓问道:“桃卓,她还好么?” 好么?木叶不知道。这些年来韦姑姑生活在怀念之中,故步自封,没有朋友,那些记忆是支持她活下去的力量,亦是禁锢她新生的枷锁。 木叶想一想,低声道:“她衣食无忧,在庭院里种满花木过活。” 郭晞点点头,良久方叹道:“都是我不好。” 先前木叶对这个慈爱的伯父尚有几分敬仰,可他这般表现,却叫她大惑不解,甚至有几分不齿。古往今来男女分离,无非那样几个理由,家长反对,抑或一方移情别恋。 韦姑姑曾栖身教坊,想必不至于争那个正室身份,郭家亦不至于容不下一个出身教坊的妾室,那么定是三伯父伤了她的心才使得她走得如此决绝。 既是移情,又何必几十年后如此深情追忆! 木叶抬头,语气中不无讽刺:“三伯父当年征战南北,想来扬州不算远,却不曾去看望故人,时隔多年又何必再生唏嘘!” 郭晞微微发怔,却是苦笑:“丫头,你必是怨我始乱终弃,可事情并非你想的那样……” 木叶不依不饶:“那么,事情是什么样的?” 郭晞长叹一声:“说来话长,待来日有空,说与你听。” 木叶执著:“这世上没有三句话说不完的故事。” 郭晞顿了顿,枯瘦的手指轻轻拍拍木叶的肩,“一生一死两个字,也要一辈子时间来渡过。” 木叶咀嚼着这句话,莫名的百感交集,不禁脱口而出:“是你托舒王去探望她吗?” “舒王?”郭晞似回想了半天方自言自语一般:“哦,是谊儿啊,他仿佛是到过扬州……” 却没了下文。 李谊同他都是这般反应,看来这所托之人也并非三伯父了。可他们为何都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似乎谁也不想提这件事? 见三伯父一回,心里的疑惑不曾解开,反而更深了。 郭晞半晌没说话,忽然转头对旁边的侍婢道:“天就黑了么?如何这般暗?” 侍婢便去将窗幔拉开了小小的一个角,让光线透一些进来,但郭晞依然说暗。侍婢又将窗幔拉开一些,再拉开一些,直到整个房间被明亮的光线布满。 郭家年迈的主人茫然地摸索着企图站起来,想要再看一眼那个轮廓似乎与桃卓一模一样的孩子,但他的眼里所看到的依然是一片漫无边际的黑。 郭鏦冲上去扶住他,发现他的目光浑浊而涣散,连忙大声呼叫郎中。很多的下人仿佛从地底下涌出一般,接二连三地冲进这房子,团团地将家主围住,又有人慌慌张张地跑进跑出,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依然跪在地上的木叶。 直到郭鏦也被团团的人群挤出,才想着拉起地上的木叶。彼时郭家其他的主事人都来了,几位伯父在指挥下人和郎中诊断开药煎药,嫌这两个孩子碍手碍脚,打发他们回去了。 那一天,郭晞的双目失明了。 木叶听见他说,他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十六岁的桃卓从万丈金光里走出来,对他微笑。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十四章 顽童老侍医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郭晞忽然失明的消息传到宫里,李淳这个未来的侄女婿做得非常到位,下朝之后马上亲自探望,并命东宫药藏局资历最老的梁侍医随行诊治。 那梁侍医已年近六十,须发皆白,留两簇山羊胡须,十足老学究模样。据说当年圣上居东宫的时候便由他负责日常病症,后来圣上登基,体恤太子身体弱,又拨了这梁侍医回东宫服侍太子的,医术自是十分高明,连宫里尚药局的侍御医都要叫他一声师叔。 梁侍医十分认真地替郭晞看了面色、舌苔,又反复把了脉,又看过汾阳府的郎中给开的方子,叹一声:“郭尚书早年征战,旧伤甚多,多年来又思虑过甚,郁结于心,早已积重难返。此番旧疾复发,又兼之情志所伤,气机失调,已初现油尽灯枯之势,非药石所能及。惟静心调养,方能续个三五载的寿数!” 郭家长辈皆默然,他们对于郭晞的病早已心里有数,老大老二去得早,郭家这些年来都是靠郭晞一人撑着大半片天,特别是郭子仪去世以后,郭家上上下下没少让他操心。 李淳不好干涉郭家的事,只说了些场面话,叮嘱下人不得惊扰,便告辞出来。 李淳从前也算是郭家的常客,汾阳府和升平公主府都熟得像自家一般,也不甚避讳。走了一段恍然惊觉,前面便是木叶的院子了。 木叶正铺开一轴熟宣作画,画那江南庭前的两株银桂,尚只勾描了轮廓。听得外面丫鬟说广陵郡王来了,头也不抬,淡淡道:“他来做什么,叫他去瞧姊姊罢,没得惹这些莫名其妙的气。” 茴香卷着袖子在旁磨墨,闻言却有几分迟疑:“奴婢听说广陵郡王是特地带了东宫的侍医来瞧咱们郭尚书的……” 木叶听明白,三伯父失明总归和她有那么点关系,李淳又是来看三伯父的,于情于理,她给人家吃个闭门羹还是不大礼貌。 只好搁了笔起身:“罢了,请他进来罢。” 木叶原本以为李淳又是来骚扰她的,没想到那鹤发童颜的梁侍医也跟在他身后,忙亲自迎上去见礼,多谢他前来为伯父诊病。 老人家亦笑着还礼,眼角的笑意顺着皱纹蔓延开来,叫人心里好生舒坦。 木叶命丫鬟看座,那梁侍医却是上下打量着木叶,摸一摸山羊胡,道:“某见这位小娘子,甚是面熟……” 木叶笑一笑:“想是像我母亲罢?我们姊妹两个样子都随母亲。” 梁侍医蹙眉想了片刻,摇头道:“不是样子,是举止神情,怪了,像煞一人,却想不起来是什么人……” 木叶笑道:“如此,那小女子就不客气,权当和前辈是旧相识了。” 梁侍医哈哈笑着:“那敢情好,又多一位小友。赶明儿你嫁入东宫,我老头子又多一个能说话的人……” 在场除了李淳,其他人面色皆是一变,这老侍医竟是把她当成郭念云了。 木叶面上十分尴尬,李淳却也不做声解释。茴香正端了茶出来,只好顺势笑道:“梁侍医弄错了,咱们小娘子是十二娘,同郡王订亲的是十一娘呢!” “什么?”梁侍医方知失言,差点跳起来,暗骂李淳那臭小子也不说明白。狠狠地瞪一眼,见他仍旧只顾着埋头吃茶,只好起身道歉。 木叶虽不说什么,可那一屋子的丫鬟没一个脸色好的,梁侍医情知不对,只好起身告辞。 木叶亲自相送,李淳走在老侍医的后面,却忽然停下来,与她并肩站在门前的台阶上。 他站得很近,手臂与手臂之间像是没有缝隙,但又好像隔着一线天。 他在她耳边低声道:“我发觉,我越来越喜欢你了。” 木叶并不认为这算是他的表白。但那温热的气息喷在耳后,十分暧昧,木叶打了个激灵,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异感觉氤氲开来,她竟没有躲开。 木叶不是没有同男子亲密接触过的,李谊教她骑马的时候总是与她同乘一骑,他就在她身后,胳膊从她身后环抱过来,温柔地替她拉住缰绳,几乎将她整个人都圈在怀里。 然而那不一样。若李谊是柔煦的和风,这人便是火,轰轰烈烈地燃烧,不给她逃跑的余地,避无可避。这些日子来的纠缠,已经快要闹到人尽皆知,他却一脸的无所谓。 这人越发的可怕。不不不,最可怕的是她自己郭木叶,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李淳像是已经说完自己要说的话,向前走去。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看她,微微扯起嘴角笑一笑,消失在门外。 梁侍医在前,李淳脚步轻快地几步追上,拍拍他肩膀:“老头,你看这个女娃儿如何?” 老头儿显然对自己方才的口误耿耿于怀,紧绷着面孔:“好,好的很!” 李淳继续赔笑去扯老头儿:“这样表情,我只好以为你说反话,可见是不好了……” 老头儿眉毛一竖:“好不好,人家是你姨妹子!你小子巴巴地凑上去献殷勤,却不去瞧你那未来的夫人,反倒往姨妹子边上挤是什么意思?你……” 他是想骂“你道升平府跟平康里一般想要哪个就哪个?”,到底还没完全给气糊涂,收住了。 “早晚有一天,我得娶到她。” 话一出口,李淳自己都吃了一惊。不知何时开始,面对她,早已忘了最初的目的。 原本不过是觉得这女孩子有趣,对她好奇,难道自己真的动心了? 梁侍医站住,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那就看你多大本事,能把你祖父的旨意当玩笑!” 不过是订了亲,那又如何,也不算是史无前例!大汉朝王皇后不是结过婚生过女儿也照样做了皇后的?就算是本朝,则天皇后原是太宗才人,杨贵妃原是玄宗儿媳的事,大家也都心照不宣。 不过这话自然是不好明说出来,只好换个话题,仍旧好脾气地去拉扯梁侍医:“老头,你方才说她像煞一人,到底像谁,可想起来了不曾?” 梁侍医定定地看了他片刻,忽然叹息一声:“是郭老三的一个侍妾,当年还是平康里首屈一指的一个花魁,色艺双绝,名动一时……” 李淳不大相信:“老头子又编故事!这么传奇的一个人物,我怎的没听说过?况且我都瞧见那郭家老头子身边都是一群老仆伺候,哪有什么风华绝代的侍妾?” 梁侍医骂道:“你小子才几岁,过身快三十年的人还说来做甚?当年那韦娘子在望舒楼里登台献舞,楼里一个座位卖到一两金子都有人抢!” 李淳嘻嘻笑起来:“既是那般难得一见的佳人,怎的隔了数十年还急着人家的一颦一笑?看不出原来老头子也是个风流种子,定是也花那整整一个月的俸银去抢座位了吧,可请得起佳人吃一盅酒?” 梁侍医气得吹胡子瞪眼:“胡扯,老头子我自幼练的童子功!那韦娘子从了郭老三以后,随我学了三个月医术,也算是个老友,如何怀念不得?” 李淳笑道:“你老头三十年前便是东宫的侍医了,郭家一个侍妾何德何能,竟能拜你为师?” 梁侍医却忽然不说下去了,含糊应道:“那是我老头子的交情!” 李淳心里却犯起了嘀咕。木叶在江南的养母,听说似乎便姓韦,早年也是生活在长安的,难道只是巧合么?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十五章 不够顺利的祈福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郭晞的病依然没有起色。升平公主心下不安,听闻翠华山的道观颇为灵验,因此决定带两个女儿一同去翠华山祈福。 头一晚两个女儿去问安的时候,升平公主便说起此事,一面亲昵地拉起念云的手:“我的儿,如今婚事也订下了,约莫来年开春,便要做东宫的媳妇了,阿娘怎么舍得你?” 念云面上有些羞赧,低头道:“又不是远嫁,女儿还是时时能回来看阿娘……” 升平公主爱怜地抚摸她的头发:“傻孩子,嫁了人,哪还有时时记挂娘家的?便是要好好在夫家过,和和顺顺才是道理。” 念云低头答应了,却又娇笑着在母亲胳膊上蹭了蹭:“自小便是阿娘最疼女儿,怎么能不记挂?” 升平公主的目光温柔地拂过念云的脸,微微叹一声,又道:“阿娘同你阿爷自来最宠着你,往后嫁人了,难免有些委屈。那翠华山听说也是极灵验的,明日你好好向真人求个一生平顺。” 木叶像一截木桩子一样立在一旁,十分尴尬,恨不得能找个机会直接遁了,不要打扰这母慈子孝的大好场面。 偏生天公不作美,恰在此时不知有个什么小虫子还是什么飞絮钻进她的鼻孔,忍耐不得,“阿嚏”一声喷出来。 升平公主的脸色有些复杂,仿佛是刚刚想起还有一个二女儿在屋里,于是也拉起她的手微笑道:“木叶,待你姊姊大婚之后,你也是要做王妃的人,也该好好去求一个平安和乐,我这做母亲的,才能够放下心来。” 木叶总觉得这态度显得敷衍得多,越发不自在,也只得依着礼数答应一番,借故告退。 她离开升平府太久太久,久到母亲已经不知道怎样来相待,久到她亦不知怎样来同母亲相处。若说亲情,她怕是只能在第一时间记起韦姑姑慈和的面容了。 到第二日,木叶起了个大早,在茴香的服侍下梳头更衣方毕,正要打发人去问母亲几时出发,只见帘子一掀,剪秋走进来:“公主今儿身子不大爽利,怕是去不得了。” 木叶心里突突一跳,上次的事便叫她心有余悸,难道这次又要出什么差错不成?她一双手藏在宽大的袖子里互相绞着,有些紧张:“母亲身子不妥么?” 剪秋笑道:“也没什么,是早年月子里落下的老毛病,腰膝有些酸痛罢了。”她说着眼角的余光总是斜斜地瞟到木叶,木叶知道她的意思,这毛病大概就是生她的时候落下的罢。 木叶便道:“如此,那么我们改日再去翠华山罢,我且去瞧瞧母亲。” 剪秋道:“十二娘也不必了,公主是老毛病,无妨的。今儿这日子可是极好的,过了今天,这个月怕是没这样适合祈福的日子了,公主也不想错过,已经吩咐过了,叫三公子陪两位小娘子去。” 若是母亲带她们去,自然是母亲同念云乘一辆车子,她自己一辆。可郭鏦同她们一起,自然该她们姊妹同乘一辆车,木叶一想起要和那只骄傲的母孔雀同乘就觉得脑仁痛。 剪秋是个玲珑人儿,早已猜到她所想,似乎十分随意地说了一句话:“此去翠华山也有数十里,三公子体恤你们姊妹,两辆车都给你们,他自骑马护送。” 木叶松了一口气。 郭鏦带着两个妹妹并三两个丫鬟小厮便出了门,一行人出城往翠华山去了。 到了山脚下,郭鏦做主雇了两顶小软轿给两个妹妹坐。 起初山势平缓,路也好走,到了半山腰,一个亭子,亭子里有个老妇人在卖茶水和雨伞。亭子前有一片空地,也停着两三顶小轿,又有两匹好马,七八个轿夫在亭子里歇脚。 一个轿夫道:“便送两位小娘子到此了,顶上我们不上去的。” 郭鏦道:“顶上路不好走,自多加钱与你们。” 那轿夫道:“这位贵人自然是不差钱,但顶上我们真不上去的,主子们祈福上香也需步行方见诚意。” 旁边那几个轿夫也在一旁符合:“可不是,方才这几位夫人也是步行上去的。慢说是软轿,便是骑马来的官人,也自把马拴在此地,步行上去呢!” 郭鏦只好将马也栓在一棵柳树上,那卖茶的老妇人见了,招呼道:“贵人上山去祈福?山上阴晴不定,天气多变,买一把伞去罢?” 郭鏦抬头看一看天色,万里晴空,天气好得很,心想这老妇人也真是,为了做生意尽胡说八道。他没理睬,叫小厮看着马,带着两个妹妹步行上去了。 翠华山看着不算十分高,可是爬起来也要些时候。眼见着山顶的道观就在眼前,却总是还有一点距离。念云体力弱些,这般山路,走得一二十步就得停下来略歇一歇。走了约莫一个时辰,才到了道观前。 郭鏦松了一口气,忽然觉得鼻尖上落了凉丝丝的一滴水——竟然真的下雨了。抬头一看,天边乌云密布,这雨只怕一时半会停不下来。 进了道观,自有道姑来相迎,带着那两姊妹进去了。郭鏦闲来无事,在廊下四处走动,不料却碰见李谊。 郭鏦便上去打招呼:“谊,你也在此?” 李谊道:“我母亲在这道观里供奉了些香烛灯油,我得空也时时来走动。” 二人都无事,便向观里的道姑讨一壶清茶,坐在一角亭子里头慢慢斟着,看帘外雨潺潺。 又等了一个多时辰,见雨渐渐的小了,似有云开的迹象,这时郭鏦身边的小厮跑来道:“二位小娘子已在静室等了些时候,来问郎君可要向观里的姑子借伞回去。” 郭鏦问:“可借到伞么?” 小厮迟疑道:“借是借到,但只得两把,怕是不大够。” 郭鏦纳罕:“这么大道观只借得到两把伞不成,可是那些姑子为难人?” 小厮道:“借她们几个胆子也不敢为难咱们家啊!只是在咱们之前有几位夫人也在此遇雨,便先借了伞回去,故而再没多余的伞给咱们。” 翠华山离城中也有些距离,这时分还不动身回去,只怕今儿就得叨扰道观一宿了。郭鏦倒是不怕的,可那两个女儿家,又不曾随身带洗浴物品,多有不便。 郭鏦想到半山腰处那卖伞的老妇人,道:“谊,只得拜托你先替我照看木叶了,我先送念云下去,雨若不停,我便买伞叫小厮送来。” 念云比不得木叶,她自小没受过什么罪,这样狼狈的雨天他只好亲自护送,免得下人不周全。有谊在,想来也不至于叫木叶受太大委屈。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十六章 妨妻亲王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木叶见了李谊,也有些吃惊:“这样巧!” 李谊亦笑:“但凡这世上的事,除了巧便是不巧,若今日不曾遇见你,我又该说,今儿真不凑巧,都没遇上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木叶仰起脸,一双大眼睛亮晶晶的:“那么,我只当你在说,遇见我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了?” 李谊忍不住伸手拍拍她的脸:“聪明!” 两个人都大笑起来。 木叶极少见到这样的李谊,一时只觉得他的模样渐渐的同记忆中那少年将军慢慢重合,亲近了许多。同谊在一起是轻松的,和郭鏦一般,嬉笑怒骂都快活,和李淳完全不同。 怎么会忽然想起李淳来?她被自己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赶紧阻止了自己的思维。 微微愣神的当儿,李谊笑道:“雨好像是停了,咱们往外头走吧。若半路还要再下雨,说不定也就碰上他们送伞过来了。” 木叶向外一看,雨可不是已经住了么。外面滴答响着的不过是屋檐上持续低下的水珠,绿树与花草都被冲洗得干干净净,满眼的碧翠简直要溢出来,天色似乎也亮了许多。 二人并肩出了道观,沿着来时的路慢慢地走。经了方才一场雨,石阶上的落叶并没有完全被冲刷,一脚踏上去总是湿漉漉地冒出水来。 木叶的鞋面沾上了点点的污痕,似赭石色的花瓣绽放,她全然不在意,语笑嫣然。 李谊忽然有一种年头,此时此景,这也许将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记忆,世间最美丽的女子此时正轻快地走在他身旁,裙裾飞扬。 他正出神,却见木叶惊叫一声,吓了他一跳,忙站定了看她。 只见木叶迅速俯身拾起一个玉色的荷包:“哎呀,脏了!”情急之下又不知该怎么办,竟直接拿袖子去擦拭上头沾的泥水,一脸的手足无措,像只受惊的小鹿。 那荷包是李谊身上落下的。他拉住她的手:“无妨的,回去洗洗就好。” 木叶才缓过神来,怔怔的看着他:“不会很要紧吧?” 李谊见她神情可爱得很,“扑哧”一声笑出来:“你紧张什么,不过一个荷包罢了!” 木叶长吁一口气:“不要紧就好,我还以为是你之前的王妃留下的呢!” 敢情她竟是这么想的,小女孩子果然还在意这个。李谊一时哭笑不得,索性握住她的手:“是过去的事了,你若想知道,我说与你听,我同她之间,并没有感情。” 木叶一愣,忽然撅起嘴:“再没有感情,她也做了五年的舒王妃。要是你的下一个王妃也比你去得早,你是不是也要同下下个说,同她也没感情?” 绕了这半天,绕得这般别扭,原来是说她自己。 李谊失笑:“不是你想的那样。如薏是母亲给我订下的,同我性情不合,我那时又在外赴任出征的时候多,同她几乎没见过几次面。” 木叶面色稍霁,想了想又问:“嗳,她好看吗?” 如薏好看么?李谊忽然觉得她的面目如此的模糊,含糊道:“她是尚书府的千金,出身很好,箜篌也弹得好。” 木叶歪着头想想:“那一定是好看了。” 李谊老实回答:“不知道。” 木叶大大的诧异:“怎会不知道?” 李谊摇摇头:“娶她的时候,我十六岁,老以为好男儿志在四方,崇尚霍去病那句‘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大约是辜负了她罢。” 木叶诧异,五年里他不可能一次也没有回过家吧?况且她难道就不会主动示好? 李谊知道她想什么,继续道:“我有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丫鬟,我一向待她如长姊。如薏和她之间生了些误会,没想到她一时想不开投水自尽了,所以我不肯原谅如薏。” 李谊漆黑的眸子里闪动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却又似深沉无底,将并不太明亮的光线全都拢了去。 木叶觉得有些抱歉,他的回忆如此沉痛。虽然三言两语便说明白了事情,可是她能够想象得出彼时事情发生时有多么的惨烈和绝望。 木叶没有阻止他说下去,也许说完这一次,以后再也不会提起。 “后来如薏过得也不好,起初她哭闹,后来就安静了,大约是知道我无法面对她。有一天她破天荒来找我,在李氏的祠堂里问我,如果她永远也不再来烦我,能不能保留她舒王妃的虚名。” 木叶已经知道这故事的结局,他答应了,于是她回去,悬梁自尽。木叶能想象到她流着泪对镜仔细梳妆,绝望地将那三尺白绫挂到房梁上去。 木叶甚至能够想象得到,她被人解下来平放在床上,他第一次认真端详她的模样,端详略显浮肿的脸,由老嬷嬷给敷上厚厚的妆粉,如同一张粉饰太平的画皮。而她唯一的表情,也终于有了一种解脱的释然。 她方才这样问她好不好看,实在有些勉为其难。 李谊深吸一口气,努力把自己从沉重的回忆里拉出来,故作轻松地耸耸肩:“你看,妨妻亲王的故事多可怕!” 木叶皱皱鼻子,开玩笑道:“是不是还有更可怕的?我听说你还有个未过门就病殁了的继妃——” 李谊的表情有点怪异,却不是难过,更像是在为难。纠结了许久才道:“她没有死,她父兄都是太子嫡系。她很聪明,知道父兄只想拿她当个耳目,也知道我不可能会信任她亲近她,所以她背弃家族,执意去了太子身边。” “太子?”木叶十分惊讶。太子妃萧氏的母亲郜国公主因巫蛊、通奸的罪名入狱,牵连得太子妃也在天牢中香消玉殒,自此太子虽颇有内宠,但并没有再册立太子妃,如今东宫实际的女主人是李淳的生母王良娣,这不是什么秘密。 这女人可有多大的魄力,敢于假死以毁婚约、断血脉! 李谊自嘲道:“王良娣威仪不足,她去了东宫倒也很受宠,比做王妃强。” 正说着话,猛地又是几大滴雨落下来。抬头看看,天上又是乌云密布。李谊在心里估摸着距离,只怕才走了一半的路程,正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时候。 他看看木叶,木叶笑道:“看来今日祈的福没有祈到。”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十七章 作茧自缚的噩梦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李谊抬头看一看天:“看来我们得加快脚步。” 此时加快脚步也赶不上雨落下来的速度,饶是快步走了约莫半炷香时间,天上仍旧噼里啪啦地掉下豆大的雨点来。 这一次的雨又同先前不同,一下子下得极大,连躲避的时间都没给人留,劈头盖脑地落了下来。 木叶的发丝已经沾湿,雨水顺着脸颊流下来。李谊匆忙间前后一望,并无可躲避的地方,他只好将手掌遮在她头顶上,二人一溜小跑的快步前行。 然而行了不远,雨已经大得几乎看不清前面的路。山路又陡峭,只好停下来。二人衣衫尽湿,头发凌乱,狼狈不堪。 李谊看到前面有一棵大树,拉着她跑到树下,然而瓢泼大雨还是透过树叶的缝隙漏下来。冷风吹来,木叶禁不住抱紧双臂,打了个寒颤。 八月底的天气还没真正开始冷,木叶穿得单薄,湿透的鹅黄色衣衫紧紧贴在身上,透过中衣,隐隐现出白腻的肩膀和翠色的裹胸,看着胸是胸腰是腰,勾勒出玲珑有致的身材。 李谊看着她,不禁觉得脸热心跳。木叶察觉到他灼热的目光,不自在地把胳膊抱在胸前,平添了几分尴尬。 李谊轻咳一声,移开了目光,将外袍解下来披在了木叶身上。他的外袍其实也已经湿透,根本起不到什么保暖的作用,不过用来遮挡还是可以的。 看着瑟瑟发抖的木叶,他觉得心疼。她一个女孩子家,这样回去不知道会不会大病一场呢。 木叶忽然觉得身上一暖,李谊从背后抱住她,将她护在了怀里,挡住了大半的风雨。 周遭的一切都像是忽然安静下来一样,只剩下雨水打在树叶上滴滴答答的声音,微妙的感觉从未像现在这样强烈。 木叶感觉身体僵硬。 她的肌肤与他相触的地方,全都像是被厚重的灰泥包裹一般僵硬着。其实也没有真正与他相触,还隔着好几层湿漉漉的丝绸织物——但她还是觉得脸像火烧一样的绯红发烫。 她的颈背现在正靠着他微微起伏的胸膛,她的发髻触到了他腮边的肌肤。她可以感觉到他的呼吸轻轻喷在她的鬓角,她的背脊几乎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他臂膀硬朗的线条。 李谊的下巴的弧线贴着木叶的额角,两个人的皮肤都湿漉漉的,像两只水獭。雨水从他的下巴,一直流过她的面颊,最后从衣领钻入她的胸口,带着他的体温。两个人就这样共同拥有着这一片狭窄的空间,共同迎着这细密的雨幕,肌肤上共同流过同一滴水。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她听见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她一惊,连忙想要推开背后抱着她的男人,可是那抱着她的臂膀忽然很用力,像一株老树遒劲的枝桠将她牢牢固定在原位,动弹不得。 而三哥郭鏦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面前,像是特地来见证她最无地自容的时刻。 郭鏦撑开手里的伞,递给李谊。在李谊伸手来接伞的当儿,郭鏦顺手就把浑身湿透的木叶捞了过来。木叶身上还披着李谊的衣裳,也是透湿的。 郭鏦皱一皱眉,将李谊的湿衣裳扯下来,还给他,随即脱下自己的外袍裹在木叶身上,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丝毫的停顿。木叶冻得牙齿打战,几乎说不出话来,任他摆弄。 “咱们回家去。” 李谊脸上也泛着一种异样的潮红,星眸闪烁着潋滟的光华。木叶微微抬头,瞳光交错间,他深深地望着她,含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木叶避开他的目光,转过头去看郭鏦,郭鏦忽然将木叶打横抱起,木叶吓了一跳,含糊应声:“我……我自己走……” “路滑。”郭鏦简短地说,又拿眼瞟了李谊一眼,李谊默契地将伞撑在他们二人的头顶上。 郭鏦臂力不小,抱着清瘦的木叶一点都不觉得吃力,依然走得很快。他的怀抱宽厚舒适,木叶竟不知不觉的沉沉入睡。 木叶看见自己站在辽远的旷野里,远远望着氤氲的雾气中那神秘的宫殿。那宫殿,是她从未见过的巍峨,金碧辉煌。 鸱吻的飞檐高高地在雾气中鼓风欲翔,黑的琉璃瓦,绿的屋脊,白的墙面,赭黄的斗拱,浑厚而雄壮。 这宫殿,似乎耸立于她不曾到过的远方,模糊而充满诱惑。可又仿佛离她那么近,她像是从来都知道楼台上汉白玉的雕栏玉砌,是浮雕的鱼戏莲叶间的纹样。 穿着红白相间条纹齐胸襦裙的宫女,摇曳的身姿,提着青铜的精美宫灯缓缓走过汉白玉的地砖,步履轻盈地消失在朱红的廊柱之后。 她模糊地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可是她没有力气挣扎,便任由自己滑落到那幽深粘腻的梦境里去。 忽然她感到有人在她后颈里呵气,她不知怎的就想起那日在台阶上李淳在她耳后说话的感觉来,麻嗖嗖痒丝丝的。她不敢回头,可终究忍不住是回了头。 可不是就是李淳么,他离她那样的近,笑着往她后颈里呵气。 她想躲开,可是面前的旷野却变成了一堵墙,密不透风,冰冷的一面大理石墙,而他竟抬起一条胳膊撑在墙上,把她圈在了一个狭小空间里动弹不得。 她忍无可忍地叫起来:“李淳,你疯了!” 他仍旧是没有让开,却是埋头轻笑:“可不就是疯了么,木叶,我为你疯了,圣旨都顾不得。” 木叶怔怔地望着他,一时竟迷失在他绝美的笑容里。 却又好似看到李谊在一旁,于是清醒过来,想到自己的身份处境,“谊,救我。” 可李谊却定定地看着她,目光清冷平静得似乎要穿透她的灵魂:“你作茧自缚,我如何救得了你?” 作茧自缚? 木叶愕然,再定定神,李淳已经不见了,谊阴森森地说,现在好了,没事了,我杀了他。 木叶低头一看,果然见他手里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还滴着殷红的鲜血。 木叶大惊,尖叫起来。 “木叶,木叶!” 有人唤着她的名字,用力把她摇醒。她终于被从噩梦里拖出来,一身冷汗涔涔,惊魂未定。 “木叶,木叶,你醒一醒,有我在此地。”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十八章 三哥哥的表白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她才发现自己正胡乱抓着那人的手,手腕都被抓出红痕来,抬头一看,原来是郭鏦。她松了一口气,把脸埋在三哥的怀里:“我梦见谊杀了李淳。” 郭鏦轻轻抚摸她散落满枕的青丝,安慰道:“不要紧,已经没事了,你受了些寒气,我叫茴香端姜汤来给你喝。” 木叶拉住郭鏦:“三哥哥,你给我说句实话,如今舒王和太子之间,情形到底如何?” 如何?郭鏦不知道怎么给她解释,良久方道:“你自幼读史书,便应知道,成王败寇,一向如此。” 太子在储位十三年,已经不是他或者东宫,而是所有拥护太子的朝臣、世家都被拴在了同一根绳子上。一旦太子储位不保,东宫和他们所有人,都是穷途末路。 舒王呢?也许最初他被推到这个位置是被动的,可一旦决定走向这一条争储的路,开弓已无回头箭,倘若失败,亦只有死路一条。 十余年来太子一向维持着谦和宽仁的形象,凡事不出头,不冒进。而李谊于武功上颇有建树,年纪轻轻已有赫赫威名,深得皇上欢心。 然而这些年来依旧没有真正撼动太子的地位,反倒是李谊沉稳内敛了许多,可见太子并非表面上那么仁弱。 木叶低头:“我总以为还没到那样的地步。” 郭鏦叹道:“木叶,皇上已届知天命。” 五十岁,不算太老迈,可在那个位置上,不知多少眼睛盯着,不知多少七窍玲珑心在算计着,必定心力交瘁,真说不定哪一日就山河巨变。 太子样样都不够出彩,却是胜在他没有致命伤,没有一个足够让圣上废掉他的理由。 李谊样样都做得比太子好,却输在一件事上,他并不是圣上的亲生儿子,照血缘来说,他其实是圣上的侄子。 当今圣上从前也是二皇子,在他入主东宫之前,储君之位原本属于他的长兄昭靖太子,只可惜昭靖太子夫妇都英年早逝。 后来,圣上可怜李谊幼失双亲,便命韦贤妃收养了他,成为二皇子。韦贤妃跟随圣上多年,可惜不曾生养,也正好得一子傍身。 太子的生母昭德皇后同圣上感情颇深,数年前昭德皇后去世,后位虚悬,圣上虽命韦贤妃理六宫事,却也并未给她晋位份。 茴香端来滚热的姜汤,郭鏦扶她起身,她接过汤碗来,拿勺子喝下一勺,姜汤热辣辣的让她觉得五脏六腑都暖和起来。 看着她一口一口地喝下,她苍白的面容叫他无比怜惜,郭鏦一时脱口而出:“你放心,我总是在的。” 木叶端着汤碗的手顿了顿,抬起头来,目光顺着他的手臂往上,那同她相似的下巴,眉眼,那种血脉相连的感觉叫她觉得温暖。 “三哥哥,只可惜,我小时候没能跟在你后面讨糖果,明年,也许过不了多久,我又要离家了。” 郭鏦望着窗外密布的彤云,不知在想什么,眼神渐渐的黯淡,很快又惆怅起来。他替她把鬓边的碎发掠到耳后去,似乎在同她说,又像是自言自语:“你要是一直生活在升平府就好了。” 木叶没有听懂他说的到底是“你要是从小就生活在升平府就好了”还是“你要是以后一直生活在升平府就好了”,她没有问,低下头喝干了碗里的姜汤。 大哥是庶出,二哥身体不大好,所以郭家的未来大约还是要落在三哥身上的。木叶低头默然良久,方抬头道:“三哥,如果到了那一天,你会一直在吗?” 那一天,郭鏦知道,她说的,是太子和舒王真正兵戎相见的时候,亲姊妹二人,注定有一个要万劫不复。 郭鏦不知哪来的勇气,握一握她的手,郑重地点点头:“我在。” 木叶几乎不忍再问下去,可她还是问了出来:“是为谊,还是为我?” 郭鏦轻叹一声:“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你的夫君坐拥了天下,却不再待你如昔,我希望能做个大将军,像祖父一样,拥兵镇守一方。” 处在深宫,再美貌,再有智慧,也难高枕无忧,惟有娘家有权势,方可相互保个平安,木叶一向悲观。 她低眉颔首:“谢谢你,三哥。” 郭鏦轻抚她微蹙的眉头,“不要担心,再过两日舒王府的聘礼就要送过来了,行纳征之礼。听说那边十分认真,排场绝不输与先头那一位元妃,可见谊也十分重视你。舒王府人口少,韦贤妃又在宫里,并不需要侍奉公婆,日子多么好!” 木叶知道纳采、纳吉已过,六礼已经过半,只等过几日聘礼下了,定下日子,她便要闭门绣自己的嫁衣了。最多半年,她便要出阁,去适应一个新的身份。 舒王待她不算薄,她是愿意嫁他的。可不知为什么,心里总是隐隐的不安,总觉得这当中不会那样顺利。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十九章 定情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纳征的那一天,升平公主和郭暧穿戴整齐,端坐在堂上,接待舒王府的管事和礼部官员。 李谊自己也骑了马过来。见过升平公主与驸马郭暧之后,由他们二人来应付冗长的礼单,李谊自己倒熟门熟路地跑到后院去了。 木叶坐在院子里的紫藤花架下的秋千上绣嫁衣。 长安城里的女儿们原是有这样的规矩,嫁衣必须自己亲手缝制才吉祥。 但这些千金大小姐中不乏手艺实在拿不出手的,况且有时婚期定得仓促,或是年龄极小便大婚的也常有,因此多半都是由府上的绣工们制好了衣裳,小姐们自己再添上几针收尾,就算是自己做的了。 木叶本是无头绪的,可念云手巧,府上的绣娘都不及她三五分,她的嫁衣从头到尾完全是自己亲手缝制,同是嫡女,出嫁的日子想必也相近,难免被人拿出来比较,木叶总不好太敷衍。 求了绣娘加紧指导,又拿别的布料练了好几次,总算有个样子了,才敢往那华贵的衣料上绣上一小块图案。 初秋时节,紫藤花半枯,叶子不再碧翠,而是一种颓败的灰绿色,垂在架子上,一串串的花只余星星点点的紫色,呈现出一派衰败的美丽,却是恰到好处,毫不张扬。 秋千上的女子意态闲闲,微笑着缓缓起针落针。一袭草绿色罗裙,雪青色襦衫,搭一件半臂,侧脸轮廓完美,笑容明亮了整个院子。 青色的云锦还没有完全缝好,针线笸箩放在一旁,大幅的锦缎顺着双腿的曲线垂落下来,平添了几分优雅。 李谊看得痴了,心里只反反复复想起曹子建的《洛神赋》那句“翩若惊鸿,宛如游龙,荣耀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他静静地站在门口,一片黄叶落在肩上也浑然不觉,仿佛岁月便应在此间静静流逝,甘愿山中岁月转瞬千年。 木叶绣完一片叶子,松一口气,回头叫茴香,忽然见到他,吃了一惊,“谊?” 李谊如梦初醒,忙咳嗽一声来掩饰。 一时有些尴尬,木叶只好问道:“你如何来了?” 李谊朝她走过来,眉眼含笑,反问:“我如何就不能来了?” 木叶嘟嘴嗔道:“哪里来的登徒子,怎么都没人阻拦!” 李谊今儿正为纳采而来,心里已把木叶当成自己的王妃了,故意调笑:“都知道在下已经是府上的姑爷了,哪还有阻拦的道理!” 木叶有些难为情,低头却又看见自己手里的嫁衣,脸刷的一下红透,像是要滴出胭脂来一般。即使还是半成品,嫁衣也不该是夫君在大婚之前见的,况且,她对于自己的女红实在没有信心。 李谊却在这时分来,怎生是好?木叶一着急,也顾不得针线笸箩了,抱着衣料便往屋里跑去,把门闩了,不许他进来。 李谊跟在她后面轻笑,敲着门,“你躲着我做什么?” “我现在不要见你。” 李谊继续拍着门,“可我要见你。” 木叶仍是不肯开门:“你方才不是已经见了么,见了我又如何?” 李谊趴在门上耍赖:“方才是方才,现在是现在。见了你,我就有救了。一时不能见你,我便要去做和尚了。若一世都不能见你,我还不如死了干净……” 没来由的把话说得这样心惊,木叶不敢听他再说下去,打断他:“胡说!那你没遇见我的时候怎么办?”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那我嫁了别人了呢?” “你嫁了别人,我必终生不娶。” “那我要是死了呢?” “你死了,我就给你守墓去,守一辈子。” 木叶一阵心悸,转身将门打开,“谊,你别这样说……” 李谊只是笑。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她的头发非常厚,因为还没有行及笄礼,只有一部分头发松松地挽起来,用一支木簪固定,剩下的头发浓黑如丝缎一般垂在背后。 李谊从袖中摸出一支玉簪,上面雕着精细的凤纹,凤尾斜飞,有腾空而起之势。那玉簪莹润剔透,洁白如脂,只凤尾上有一缕碧绿的翡翠纹。 李谊眼中涌动着灼热的情绪,轻声道:“这簪子是我的阿娘留下的。我爷娘去得早——这是我阿娘留与我的唯一一样东西,据说是她出嫁的时候,先帝赏下的。现在交给你,我想,我阿娘如果在地下有知,一定会喜欢你的。” 木叶知道他说的是他的生母昭靖太子妃,不是宫中的韦贤妃。他尊敬地称皇上与韦贤妃为父亲母亲,却暗地里称生父生母为阿爷阿娘。 木叶接过玉簪,手指摩挲着上面的花纹,略沉吟了一下,将自己头上的木簪取下,郑重地将那支玉簪插在了头发里。 李谊高兴起来,目光焕发出摄人的神采,蒸得空气似乎都温热起来。 他微笑:“衬你今天的衣裳正合适。我简直觉得,你就是特意为了等我的簪子才穿了这么一套衣裳的。” 木叶心里浸着蜜,含笑微微垂眸。他捧起木叶的一把青丝,深深嗅着她的气息,又道:“这样好的头发,才不辱没了簪子。” 两人的目光静静相触,又缓缓移开。他的衣袖滑落到手腕以上的位置,露出了手腕上一条两寸长的疤,蜈蚣一样匍匐在皮肤上,看起来已经有些时候了,但从疤痕的形状可以想象到当初的伤口是如何的触目惊心。 木叶抓住他的手,摩挲着那道疤痕问:“怎么落下的?” 李谊看看自己的手背,眼里有一种铁血的神色一闪而过,仿佛那一瞬间金戈铁马。 “征讨**烈,被对方一个将领的偃月大刀砍到手上,差点丢了一只手。” 他忽然眯起眼睛,露出一个狡猾的笑容:“背上还有一道,平定朱泚谋反伤的,你要看么,那道疤有这么长——”他一面伸手比划着。 木叶心惊:“谁要看!” “那就——就等以后再给你看。”李谊反手握住她的手,仍是笑,仿佛刀光剑影里走过的人不是他自己一样。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二十章 神秘人的纸团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木叶捧着那华贵的云锦衣料继续一针一线地绣着,茴香在一旁替她穿针破线。聘礼已下,离大婚的日子又近了一些,她终于开始慢慢放下心中的不安,耐心地准备自己的嫁衣,等待嫁入舒王府。 茴香的手在不停地忙着,嘴巴却也不停:“十二娘,你知道吗,原本公主给十二娘准备的嫁妆比十一娘要薄些,可是一看舒王府的聘礼——你都想象不到,比当初舒王元妃的还要多,公主只好赶紧又给十二娘的嫁妆里加了许多好东西……” 舒王府的聘礼丰厚,她的嫁妆若是薄了可就不好看。母亲虽然有心偏爱姊姊一些,可看在舒王府的聘礼份上,也不好意思太过于厚此薄彼了。木叶抿嘴微笑,李谊在这些细枝末节上倒也细心。 茴香犹自喋喋:“以后到了夫家,嫁妆可都是十二娘的私产了,有这样丰厚的身家,咱们可谁都不用怕了……” 木叶“扑哧”一声笑出来:“谁都不用怕,你想得美!舒王妃可是皇家的儿媳妇,就算再加十倍的嫁妆,我还敢见了皇帝和韦贤妃不跪么?” 茴香想想的确是这个理,有些泄气,却犹自不甘心:“嫁妆厚,便好叫丫鬟婆子们都规规矩矩的听咱们舒王妃的,不叫那些小狐媚子侧妃侍妾的蒙了心……” 这倒说得不错。手里有钱,便可赏罚分明,好驾驭下人。 木叶正要说话,却见外头有人影一晃,茴香眼尖,喝问一句:“是谁在外面?” 却没有人答,茴香忙放下手里的活计跑出去,四下一望,并不见人影,只地上留了个纸团。 茴香心里疑惑,将那纸团拾起,拿回去给木叶看:“只扔了这个在地上,也没个人影,那些个小蹄子也不知到哪里躲懒去了!” 那纸仿佛是上好的生宣。木叶微微蹙眉,她的书案只茴香一个人收拾,向来不叫其他人碰的,旁人哪里特地得了一张好生宣还揉成团丢在那儿? 那只有一个可能,人是特地寻了个下人们都不在的时候来的,纸团也是特地扔在此处给她看的,有明确的目的。 木叶深吸一口气,缓缓展开纸团,见那上头凌乱写着几个潦草的小隶,登时只觉得心口遭到重击一般,再也移不开目光。 桃卓,望舒楼,午后,独自来。 她分明嗅到一丝阴谋的气息,那给她留下纸团的人想做什么,若只是为了告诉她一些往事,为何不光明正大地来访她,却要用这种方式鬼鬼祟祟地叫她,还要她独自来? 还是那人的身份见不得光,必须约她出去才能露面? 但到底是什么人,竟然清楚地知道她对于韦姑姑往事的疑惑和好奇呢? 可她又隐隐地感觉到,韦姑姑的往事里可能还隐藏着一些重要的事,与她密切相关,使她不能不一探究竟。 即使是阴谋,她也必须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阴谋。 木叶下定决心,对茴香吩咐道:“替我备一套胡服,午饭后我要出去一趟。另外,我出发后半个时辰,你去找三哥哥,叫他来望舒楼接我。” 郭鏦必定是骑马来,脚力要快些,如此她只给那人留下不到两刻钟的时间,一旦有危险,只要她设法稍加拖延,郭鏦也是赶得及来搭救她的。况且,望舒楼这种烟花之地,虽然往来的人混杂,可是也耳目众多,想来不至于有太大危险。 茴香亦感觉到事情非同小可,有些紧张:“十二娘,我同你一起去。” 木叶有些迟疑,茴香忙道:“到时候我在门外等你便是。” 木叶点点头,也再无心做针线,午饭也没吃下什么东西,好容易捱到时辰,主仆二人换了胡服,雇一辆马车往平康坊去了。 木叶是头一次到这种地方来,因望舒楼是韦姑姑从前的栖身之地,纵然是教坊,却也不觉得十分别扭,反倒有一种别样的亲切。 转过一个街角,只见一幢朱红色的楼出现在眼前。 琉璃瓦在阴沉的天气下显得黯淡无光,牌匾上那三个金字也微微褪去了色泽。然而那三个字,如同恢复了生命一般,在那个瞬间,穿透熙熙攘攘的人群,穿透街市的酒旗画幡,穿透胡姬的歌舞与媚笑,穿透厚重的光阴刺入她的眼。 只是那一瞬间,她的双眼仿佛被逝去的时光胀满,也和脚一样酸胀起来,一时间又红了眼眶。 望舒楼。 许多年来,在韦姑姑的描述中,木叶一直都可以在脑海里清晰地描摹出它的模样。 望舒楼并没有大改,廊前挂着十六对大红灯笼,门上悬着金丝绣边的茜色织锦幔子,门上还有一幅紫檀木堑银的对联,上只寥寥数字:枝迎南北客,叶送往来风。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鸨母挥着桃红色的帕子站在门口招徕恩客,香粉味顺风可飘数里。 韦姑姑曾是望舒楼里的一个花魁娘子,曾抱着琵琶卖笑,取悦看客。当年就是在这里,在这座朱红的小楼里,遇见那个相思相望不相亲的良人,耗尽一世芳华。 木叶忽然觉得长安城的一切,如此的熟悉又陌生。韦姑姑断断续续的叙述中,勉强可以拼凑出一个长安城的碎片,关于百姓赶集的盛况,关于王孙公子们出游时的香车宝马、仆从浩浩荡荡几乎有一条街那么长,关于望舒楼里盛开的桃花和面如桃花的女子。 从未谋面的长安城,不知何时已经成为根植于木叶血液里的一种记忆,成为她的第二个故乡。 木叶忽然就这样热泪盈眶。 那门口的鸨母迎上来,木叶忽然想起来那纸条上只写了望舒楼,既没写怎么找他,也没写他是谁。木叶一时有些胆怯,不知道该怎样相问。 那鸨母是何等精明,一眼就看出这两个胡服打扮的不是俊美少年,分明是两个妙龄少女。然而她早已得了吩咐,便上去问道:“这位可是郭家十二郎么?” 木叶想了一想,这长安城里有名的郭家大约就是他们家了,且不答应,却问:“可是有人在此等候郭十二郎?” 鸨母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迟疑道:“有是有的,不过,只等郭十二郎一人。” 木叶于是笑一笑:“那么烦劳妈妈带路,小厮可在楼下稍候。”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二十一章 发现新隐情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鸨母领着木叶上楼,转过一段楼梯,拐到里边一个相对清静的小屋里,示意她自己叩门进去。 木叶深吸一口气,定一定神,想象着里头可能有各种可怕东西,终于举起手来,轻轻拍了拍门。 里面却是一个柔和的中年女子的声音:“是木叶么?进来罢。” 木叶的心放下了几分。门只是虚掩着,她稍微用了些力气一推,门便开了。 里头光线有些暗,窗子上的竹帘都放了下来,叫这不大的房间显得晦暗和压抑。 房间布置与寻常青楼楚馆并无太大分别,墙上挂着俗艳的牡丹春睡图,条案上陈着堆纱宫花,榻上垂着红幔帐,十足脂粉气。 那红幔帐之下斜倚着一个人,天气并不很冷,但她披着厚重的黑色披风,头上戴着帷帽,面纱长长,一直拖到膝盖。 面纱下依稀可见是一个女子的轮廓,不大能分辨出年纪,只能从声音推断约莫三十岁上下,不算太年轻。 木叶远远地站着,盯着她。 那人轻轻笑了:“你的丫鬟在楼下等着是不是?我吃不了你,只是同你说几句话,过来些,坐下罢,远了说话多吃力。” 木叶慢慢走过去,坐在离她较远的一张月牙凳上,与她隔着桌子。 她并没有给自己留太多的时间,总该在郭鏦来之前把想问的问题都弄清楚。 桌上摆着茶,木叶想了想,将两人面前的茶杯都斟满,却并不去动那茶水,只开门见山地问道:“阁下叫我前来,可是有故事想同我说么?” 那人也不去接茶水,只是叹一声:“真是个心急的小姑娘,我来叙叙旧也不成么?” 木叶端端正正地坐着:“我并不认得阁下,我想,阁下同我,应该并无旧故可叙吧?” 那人缓缓道:“既然你是来听桃卓的往事,何不替替桃卓叙一叙旧!” 木叶不接她的话茬:“我的确关心她的往事,可是她是她,我是我,阁下是敌是友尚不可知,这旧要从何叙起?” 那人在面纱下轻轻掩口一笑:“说得好,是敌是友的确不分明。今日或许是敌人,但明日,谁又能说不会成为朋友呢?” 清风徐来,帘幕微动,室内仿佛流淌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让人觉得难受。 木叶不想同她说这些,转向正题:“韦姑姑从前很爱的人是我三伯父,对么?” “的确。” “那么她是为什么执意离开长安,定居扬州的?” “这一段她果然没同人提起过,”那人嗤笑道:“不过量她也不敢四处胡说。她离开长安,是因为在长安她已经待不下去,她拒绝了一个她没能力拒绝的人……” 她虽然是教坊中人,但能得花魁娘子的美誉,已是一时翘楚,熟识的权贵自然不会少。况且同她相爱的人是大元帅郭子仪最爱重的三子郭晞,谁有这么大的权力? 木叶想到上次李淳带来的那个老侍医,若说她行止之间同谁相像,难道他说的是韦姑姑? 那老侍医是东宫的人,连郭晞如今的身份,叫他来看一看都是东宫的面子,恐怕只有皇族才能接触到吧?她忽然脑中灵光一现,低声惊呼:“是皇帝陛下?” “彼时他还是太子。” 当时的太子殿下,看中了郭家出身教坊的一个侍妾,郭晞肯不肯忍痛割爱尚未可知,这侍妾曾名动一时,偏偏有些傲气,说什么也不从。 可即使是太子,也不能随意霸占臣子的女人。若她不从,郭晞又不肯,太子也无法,毕竟朝廷仰仗郭家的地方也不少,她母亲升平公主同郭暧吵架闹到先帝德宗面前,德宗也不曾责罚郭家的子弟,反倒命公主低头认错。 她明明可以躲在汾阳府了此一生,又为何非得背井离乡,一个人躲到异乡去? “她既然不愿入东宫,又怎的必须离开郭家?” “因为另一个女人,她的堂妹,曾经同她一起沦落教坊的,也算是患难姐妹!”那人微微冷笑,似乎有些不齿:“那个女人为了攀龙附凤飞上枝头,不惜同陛下里应外合,毁人清白,使她怀上皇嗣。之后又构陷韦桃卓,使她惨遭滑胎,命悬一线。你若是韦桃卓,可还有颜面再待在郭家?” 以她多年来相处中对韦姑姑的了解,木叶知道这些都是真的。 桃卓的过往甚是惨痛,幼年遭遇巨变,家破人亡,受尽**被卖入教坊,长大后好不容易遇见相爱之人却不能厮守。后来的故事更是雪上加霜,以致于她明明忘不掉,却提都不愿意再提。 被相依为命的好姐妹出卖,被不爱的男人强迫,又痛失胎儿,只得选择远走他乡…… 伤透了心,世间再无可予她温暖的事。一生中唯一的温暖便是曾经刻骨铭心的一段爱恋,所以不肯去想他的不好,也不敢再面对真实的他。 木叶隐藏在桌下的双手用力互相绞着,微微颤抖着说出心中的猜想:“你说的那人是韦……韦贤妃?” “你倒还不笨。”那人冷笑:“那恶毒的女人在教坊里被灌过避子汤,一辈子也生不出儿子来,也是报应!” 木叶想不到原来韦贤妃同韦姑姑竟是堂姊妹,也想不到这其中还有这等渊源。 可韦贤妃如此恶毒,怎的在陛下身边数十年恩宠不衰,且如今还得以掌管六宫? 那人似乎看出她所想,不紧不慢地解释道:“韦氏背弃自己的好姐妹,却是帮了陛下,陛下自然不会认为她心术不正。害韦桃卓滑胎,早有替罪羊,便是疑心也没有凭据……” 是了,韦贤妃这般心机深沉,多年来又帮了陛下不少的忙,只要抓不到真凭实据,陛下又怎会为一个得不到的女人而削减自己的助力! 她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 她若嫁作了舒王妃,那韦贤妃便是她名义上的婆婆,韦姑姑又是她至亲之人,她要怎么面对?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她不能忽略。谊曾说有人托他探望韦姑姑,却并不是三伯父,那么,会是韦贤妃? 可韦贤妃如此迫害她,应该是恨不得她早点死了,彻底死无对证吧,若不能置她于死地,又有什么可探望的? 那就是皇帝? 如果真是皇帝陛下派他去的,时隔数十年,足可见韦姑姑在皇帝心里的分量。 对于陛下来说,韦姑姑是他爱而不得之人。愈是得不到,又不曾看见她慢慢老去,于是对她的记忆只余最美好的部分,愈发历久弥芳。 那么李谊会不会是为了讨好皇帝,从一开始就是在刻意接近她? 木叶忽然觉得浑身发冷,她所要的爱情,竟是那样不堪一击,从一开始就掺杂了许多不该有的东西。 也许从她第一次见到那个少年将军——不不,从她被谢真人抱到韦姑姑身边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要被卷入政治斗争的深渊,再无回头之路。 谢真人应当对韦姑姑的往事了如指掌,她若单单只为了找一个孩子来给韦姑姑解闷,何不在民间随便寻一个婴儿,且不必再送还,还可供养她余生。非寻了她这样一个出身的,且又是郭家的女儿,岂不白白惹韦姑姑伤心么! 或者说,谢自然也许一开始就算好,要养一个这样的她送回长安,送回帝王家,叫她翻云覆雨,祸乱唐宫? 木叶缓缓抬眸,看向那人:“你是谁,为何要告诉我这些事?” 那人还没回答,却听得门外轻轻叩门声,是那鸨母的声音:“二位客官,有人找呢!” 戴着帷帽的身影站起来:“是你安排来接你的人吧?如此,我便去也。” 木叶着急,伸手去拉她:“你到底是谁?” 那人的衣料却滑不留手,轻易便拂去她的手:“你会知道的,咱们,后会有期。” 她打开门,匆匆离去,消失在走廊的尽头。木叶只好跟着鸨母下楼,果然见郭鏦带着几个小厮在一楼的厅里站着,见她出来才松了一口气:“你该叫我陪你一同来的。” 木叶低头:“只是想弄清楚一些往事,关于我的养母,我不想扯你进来……” 郭鏦拉住她:“你也……”想一想叹道:“唉!你我何必分这样清?” 木叶岔开话题:“三哥哥,方才可看见一个穿黑色披风、戴很长黑纱帷帽的女人出去?” 郭鏦摇头:“望舒楼别的不多,就女人多,穿什么的都有,只是没见一身黑的,也怕客人觉得晦气!” 看来她早有准备,黑披风和帷帽不过是掩人耳目,说不定立时便在另一间房里换了衣裳,露出本来面目走出去,谁也注意不到她。 郭鏦见她神色有异,知她情绪不高,有心开解,乃道:“今日反正已经出来,不如带你去逛逛东市,想来你一向都没有去过。” 木叶却摇摇头:“三哥哥,我有点累。” 郭鏦只好扶她上了他自己的马,“那我们回去。”想一想又从怀里摸出一封信来:“谊有信给你,要看看么?” 木叶神色落寞,并不伸手去接,只道:“三哥先帮我收着,回去再看罢。” 郭鏦立时觉得不妙,但见她情绪低落,却又不知如何开口问,只好翻身上马,护着她一路往亲仁坊去。 只不过出来不到一个时辰,木叶脸上的倦意绝对不是假的。郭鏦因此有些心绪不宁,却听得木叶道:“三哥哥,回头你去帮我问舒王一句,数年前,可是皇上托他去扬州看韦姑姑的?”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二十二章 深宫中的韦贤妃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李谊刚一下朝,便有小公公候在紫宸殿外,说韦贤妃请他过去。 宫门口并没有挂上十二对宫纱的大红灯笼,李谊知道今儿圣上定然是不会来这里了。 母亲在宫里已经有几十年了,如今也算得上是实际意义上的后宫之主,每天有许多的事务需要忙。而圣上身边的新欢不断,总是有更年轻更美丽的女子来到他的身边,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 二十几年前,他的亲生父母都亡故了,原本天之骄子的身份一下子从云霄跌进了泥里,连下人都欺负他,克扣他的衣食。圣上怜悯他聪慧可爱,偶尔叫抱进宫来玩耍,但这并不能改变他是一个被人厌弃的孤儿的现实。 母亲见圣上喜欢他,便马上提出收养他为自己的儿子,保住了自己的地位,也成全了他皇子的身份,把他从泥淖中拉了出来。 二十几年来,一个日渐年老色衰的妃子,和一个父母双亡的皇子,在这深似海的宫里相濡以沫,相依为命。 后来,他学有所成,又去军营里历练了许多年,为父亲打下了几场不大不小的战役,平定了几场小叛乱,深受父亲的器重,甚至动了要改立他为太子的心思。只是圣上对昭德皇后的感情仍旧很深,暂时并未真正动摇太子的地位。 韦贤妃已经备下了茶点,见他来了,拉他坐下:“谊儿,那郭家的女娃儿可是知道了些什么?” 李谊虽然知道皇上同韦桃卓关系非同一般,却不太清楚母亲在那件往事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有些烦闷地低头:“她不肯回我信,只托郭三来问我,想是疑心我一开始怀着目的……” 韦贤妃起身在屋里踱了几步,冷笑道:“我只道那女娃儿年幼不经事,没想到还是个心思细腻的,竟连这事都能怀疑上来,看来还不那么好对付!” 李谊苦笑道:“母亲还打算如何对付她?她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我好好同她去说说,好好解释,也不是没有转机的。” 韦贤妃走到他身边,伸手轻轻拂去他额上的一缕乱发,“谊儿,她竟为了旁人的事而疑心你,如此大胆地去追寻答案,又聪慧到从这些细枝末节里联想到一切的可能,她已不是一个简单的孩子!” 李谊道:“那又如何?她只不过是好奇罢了,她聪慧一点难道不是好事么,母亲难道觉得我需要娶一个愚钝的木头人么!” 韦贤妃深知当年自己对韦桃卓造成的伤害,倘若木叶了解了内情,必然会出乱子。况且由这件事看来,木叶可不是那么好拿捏的。 她不好同李谊解释,只好劝道:“怕只怕她不肯再好好同我们合作。她若不能完全同你一条心,我们也不必非得倚仗郭家那空壳子,倒不如寻个由头退了婚事,再从长计议。” 李谊听见韦贤妃说要退婚,心里着急,忙道:“郭鏦也是站在我这边的,哪儿就至于到那等地步?不过是多费几句解释……” 韦贤妃声音骤冷:“郭鏦那浪荡子?那郭家也不过是个两头押宝的货色,你别忘了,郭鏦虽然此刻对你示好,可他还有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妹要嫁去东宫!” 李谊沉默不语。 他何尝不知他同韦贤妃早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可最近这几年,韦贤妃对他的控制越发的紧,自如薏亡故后,她以寻求助力为名,不知替他寻了多少门亲事,不过就是想通过女人来控制他。 他不胜其烦,顾不得争那储位需要给自己制造好名声了,甚至自己对那妨妻亲王的名号推波助澜。 好不容易有一个他喜欢的女子,婚事也已经订下,怎能说退婚就退婚? 韦贤妃紧紧盯着他,忽然冷笑道:“你竟对那女娃儿动了情?我说怎么给你找的那么多好亲事都不肯应承,不惜远远地躲到扬州,躲到军营里去,这一次却答应得这么痛快!原来是动了心,哈哈,你竟是动了真心!” 李谊“嚯”地站起来:“母亲,我不知道动了真心有何可笑之处!当初我依着母亲的意思娶了如薏,我只当她是母亲送给我的一份礼物。可那五年,那五年无论是对我,还是对如薏,都是漫长而痛苦的煎熬!所以这一次,我希望能娶一个自己喜欢的女子,我不想再面对那样的痛苦!况且,六礼已行过半,圣旨也是能说改就改的不成?” 韦贤妃被气得不轻,一手扶着桌子,一手捂着心口,半天说不出话来。 良久,深吸一口气,拿帕子抹着泪道:“好,好一个真心!你若今日仍是那个孤苦伶仃的潦倒皇孙,我任你去寻真心,你便是要和丫鬟私奔都不干我事!可你现在是尊贵的二皇子,说不定哪一日就能坐上储位,你知不知道,帝王家的真心是最大的一桩奢侈!” 拥有了帝王的权力,就需承担帝王的义务。高宗皇帝对则天皇后付了真心,白白牺牲了上百李氏皇族子孙的性命,还险些使大唐江山不保。玄宗皇帝对杨妃付了真心,叫一个好端端的大唐盛世在风雨中飘摇了数十年,多少百姓无辜罹难。 便是当今陛下,为一个韦桃卓,险些得罪了郭家,到如今还生出这些事端来! 李谊有些心软,过去扶住了她:“是孩儿说话造次了。可母亲难道对父亲不是真心么,何以见得帝王家就不能有真心?” “陛下?”韦贤妃含泪苦笑:“历来对皇帝错付真心的妃子只能是善媚善妒的妖妃,我若真心爱陛下,那他为那个女人废寝忘食甚至不惜开罪臣子的时候,他同昭德皇后耳鬓厮磨的时候,他宠幸新妃嫔的时候,我该如何渡过那些漫漫长夜?” 几十年来她替他出谋划策,亲自寻那些年轻貌美的女子送上他的龙床,替他打理后宫事务,终于博得一个“贤”字。虽然“贵、淑、贤、德”四妃只是固定的封号罢了,可她自认为这些年来为他做的当得起这个字。 只是那个中辛酸有谁知晓? 她这一生,最不肯服输。 当年户部尚书韦坚获罪,全家被抄没,家眷皆没为奴婢。她父亲只是韦坚的堂兄,却也无辜受累,她和韦桃卓一起被卖到了教坊里。 那时候,她心里最恨的人就是韦桃卓,凭什么韦桃卓的父亲获罪,就要连累到她全家? 可是韦桃卓样样都强过她,天生比她貌美,比她手巧,才学是她远不能及的。她于是压下心中的恨意,伏低做小,装作同她是好姐妹。 后来韦桃卓的才貌得到众人认可,成了平康里首屈一指的花魁,她也跟着沾了些光,身价倍增。 然而韦桃卓才有本事到十五六岁还是清倌儿,说得服鸨母把她的身子一直留到了遇见中意之人。她却没有这个资格,十四岁上就被人以黄金五十两坏了身子,三次喝药落胎,服食了过量的落胎药以致再也无法生育。 郭家替韦桃卓赎了身,她苦苦哀求,甘愿为奴婢服侍韦桃卓,才求得郭晞把她一起赎出来,逃离了苦海,那是她生命中的第一次转机。 第二次,是陛下出现,她把握住机会,不仅飞上了枝头,还将韦桃卓狠狠地踩到了泥里,一解心头之恨。 她本想置韦桃卓于死地,可是郭晞和他始终都在保护她,她无法下手,也不敢釜底抽薪,她太害怕失去辛苦得来的一切。 她已苦熬了数十年,她步步为营,如履薄冰。 她明明已经事先探明白了,韦桃卓早已不再追究旧事,那女娃儿也受了极好的教育不至于寻仇,可为什么这么巧,她竟在这个当口忽然追溯起三十年前的往事来了? 而且,本来她依然不把这些放在心上的,那小小女娃儿又能拿她怎样?可为什么事情突然就脱离了掌控,朝着一个完全未知的方向发展了呢? 她紧紧抓住李谊的胳膊,太过于用力以致于指节都发白了,颤抖着声音:“谊儿,你听母亲一句话,不要再同郭家那丫头来往,圣旨之事母亲自有办法。” 最初李谊确实是怀着讨好皇上的心思去探望韦桃卓和木叶的,可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却是真心地在盼着那小小女孩儿快些长大成人,做他的王妃。及至她夜闯舒王府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确信,那就是他想要的女子。 眼见着美梦成真,他怎能为一些不相干的往事就放弃? “母亲,您也曾说,郭家是极好的助力……” 韦贤妃咬咬牙:“对,郭家是。不过,郭家两个嫡女,既然是姊妹嫁叔侄,自然也该是长姊嫁叔叔,她才是四公主的掌上明珠!你若真想与郭家交好,娶郭家长女也可,但独独不能是郭木叶!” 李谊愕然,不想韦贤妃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情绪一时激动起来:“不,这不一样,我根本没有见过她姊姊,我怎能娶她?同我订亲的是郭木叶,我今生今世就非她不娶!” 韦贤妃深恨这儿子到底不是她肚皮里出来的,气得浑身发抖,怒道:“孽障,你却说说,有何不一样?不过是一个女人,论样貌,那郭念云同她生得七八分相似,论秉性,长安城里哪个不说升平府的长女礼数周全,怎么就替不得?” “替?”李谊脱口而出:“母亲在陛下身边三十年,可曾替得了韦桃卓?”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二十三章 有刺客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木叶把自己关在屋里便不再肯出来,任凭茴香和郭鏦在外头说什么也不开门,亦不吭声。饭菜也没有吃。 茴香急得团团转,郭鏦一天来看了五次,第二天清晨的时候,正考虑要不要告诉李谊,门却开了。 木叶从屋里走出来,面容出奇地平静,甚至也不见多少憔悴,不过是略显疲惫罢了。 郭鏦正想出声询问,木叶道:“三哥哥,不必担心我,我没事。” 她语气十分平静,仿佛那一整天躲在屋里闭门不出的人并不是她一样。 他是放不了心的。他听见自己说:“我陪着你。” 木叶微微低了头,像是在思考,片刻抬起眸子:“三哥哥,你去帮我同李谊约个时间,我需当面同他说个清楚才是。” 郭鏦仍旧不放心:“我会替你约他。不过,我情愿看你哭出来,强似闷在心里难受。” “难受?”木叶缓缓摇头:“不,我难受与否,改变不了什么。” 冷静得叫郭鏦心惊。 不多时郭鏦回来,对木叶道:“他今日需上朝,我替你定了申时初,在望舒楼。” 木叶忽然转过头来:“三哥哥,你可见到他了?” 郭鏦愣了一愣:“没见到。这时分他已经在大明宫了,我如何进得去?不过已寻得他府上一个妥帖的管事递消息,你放心,只要他一下朝出来,必定会赴约。” 木叶若有所思,良久,缓缓点头:“如此。” 木叶心绪不宁,茴香于是找来绣花绷子给她做针线,却不敢拿那未完工的嫁衣来,只取了一方寻常练习的手帕给她绣。 这一针一线的最费工夫,也颇有凝神静气的功效,可是木叶半个时辰里头已经五次扎到手指,茴香只好把绣花绷子拿开,有一搭没一搭的同她聊些不打紧的闲话解闷。 木叶虽然面上冷静,可身边的人都看得出来她心神不宁,痴痴地坐着叫茴香替她梳妆,却不知神游到哪里去了。 谁知到了午后,却听见人说广陵郡王来了。木叶依旧是没什么反应,茴香想着主子今儿精神不大好,若有个人在此胡搅倒说不定反而好些,便自己做主请李淳进来。 李淳见了她,先深深一揖,嘴上道:“我听闻十二娘……” 木叶神经质地忽然转过脸来瞪着他:“听闻我怎么?” 李淳勾一勾嘴角,眉眼含笑:“听闻十二娘玉体欠安,胃口不佳,特备了些东宫拿手的清淡小菜和点心来探问。” 说着身后还真走出一个丫鬟来,手里提着一个大号的食盒,放到桌上,“都是健脾开胃之物,清香不腻,郭十二娘可趁热品尝。” 打开食盒,将里头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果然色香味俱全,茴香等几个丫鬟都不由自主地咽了一下口水。 茴香伶俐,忙向李淳行一礼,“我们十二娘这两日确实脾胃不和,想是受了风寒,有劳郡王了。” 说着盛了大半碗荷叶粥,又拿起一只白瓷小碟子,各夹了几样送到木叶面前:“十二娘且尝尝吧,郡王也是好意……” 她斟酌着用词,这两日木叶情绪有些不稳,她生怕主子一个生气把桌子掀了。 不料木叶却也淡然,就着茴香的手喝下小半碗粥,又吃了几样菜,竟是出乎意料的温和,还朝着李淳行了个半礼:“多谢郡王记挂。” 这时郭鏦掀帘进来,见到李淳,微微怔了一怔,随即打个哈哈:“郡王也在啊,哈哈,我正要同小妹出去呢,郡王是要一同出去还是多坐一会?” 这自然是逐客令了,主人要出门,客人还坐个什么? 李淳却是一笑,上下打量了郭鏦一番:“郭三,你这做哥哥的也不懂得照顾妹妹?十二娘还病着,怎可这般出去吹风?” 郭鏦不理他,道:“偶感小恙,又不是七老八十的,天气正好,自然是要出去散心才好得快。长久困在屋里,怕是没病也要闷出病来呢!” 李淳道:“既然如此,不如在下陪两位一起出去走走?” 不等郭鏦答话,木叶道:“不过是同我哥哥去市集上走走,怎敢劳动郡王?况且,叫人看见到姊姊那边学舌,我倒也罢了,徒增郡王的是非。” 李淳听她如此说,只好起身道:“如此,是淳想的不周全,这便告辞了,两位出门千万小心些。” 说着便真的起身走了,好不果断。 郭鏦知道木叶着急,提前一刻钟便到了望舒楼二楼先前说好的雅间里坐着,叫了一壶茶和一些点心小食慢慢地喝。谁知一壶茶喝完,也不见李谊的影子。 木叶抬头看天色,日头已渐渐的靠近远处的山峦,眼见着已是黄昏了,再晚一些只怕坊门都要关上,仍旧不见李谊来。 郭鏦安抚她:“想是有什么事绊住了,或是皇上留他在宫里商议事务罢……” 木叶没吭声,只低头去抚手里的小小三彩茶碗。谊岂是那种办事没条理的人呢,他若真是有什么事绊住了,定然是会派人来通知的。即使皇上留着他一直没出宫,那传话的管事既是个妥当的,岂不知叫个小厮来告诉一声? 他若不来,要么是他不想来,要么,便是他不能来。无论是不想来还是不能来,都意味着他同她的一纸婚约已出现危机,即使那是圣旨也未必顶用。 茶已添了许多次,隐隐约约听见乐伎叮咚的琴声婉转缠绵,廊下挂的大红灯笼都点上了,这红粉世界顿时鲜活。 木叶走到窗前去,听见一个歌伎在唱着“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不觉又恍惚起来,仿佛眼前的光亮越来越盛,夜风不知怎的竟温暖起来。 郭鏦正想问她要不要回去,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用力抽一抽鼻子,猛然惊觉:“不好,走水了!” 木叶愕然转身,郭鏦打开雅间的门一看,外面已经是四下窜火苗,方才载歌载舞的欢场已经快要变成修罗殿,客人们尖叫不断,狼狈地往外逃窜,一片混乱。 黄昏看不大清,火光闪动下隐约看到前门的街道上已经混乱不堪。 火势越来越大,听得见里面哔哔剥剥的火声和柱子檩子倒下来噼里啪啦的声音。 怎么办? 望舒楼是木楼,遇火燃烧很快,只一瞬间火势便无法控制。他们的雅间在二楼最里,楼下的大门和楼梯口都被涌出的人堵住,几乎出去不得。 木叶拿两条帕子在茶水里沾湿了,一条递给郭鏦,一条系在自己脸上。 郭鏦走到窗前,那窗子正对着坊墙,不过离地甚高,下去不十分容易。 但已经容不得再多想。 浓烟滚滚而来,火势渐大,这样下去,就算不被火烧死,恐怕也会被倒塌的檩子压死。空气越来越灼热,烟味也越来越浓。 郭鏦将外衣脱下,用力撕成条,系成一条长绳缚在窗上,一端系在自己腰上,对木叶道:“快,到我背上来,抱紧我!” 木叶只略略迟疑,便果断地趴在了郭鏦背上,郭鏦背着她由窗户爬出,顺着绳索滑了下去。 下面是一条僻静的坊间街道,虽听得见嘈杂之声,却已没有行人。脚才落地,已经看到火舌从窗口舔出来。 木叶来不及感叹劫后余生,急急忙忙捉住郭鏦的双手去看:“可伤到了么?” 郭鏦的两个手掌都磨掉了大块的皮,触手一片粘腻腻的血迹,她撕下一片衣袖替郭鏦包扎手掌。 郭鏦松一口气,笑道:“不碍事,只是磨了些皮肉,几日便好了,从前这样的小伤日日都有呢!” 木叶心里觉得过不去,倘若不是为她要在此等李谊,也不会遭遇这等狼狈,三哥又何至于受伤? 郭鏦抬起包得厚厚如熊掌的手轻拍木叶的脑袋:“反正今儿已经晚了,长街静寂,不如索性秉烛夜游。” 这什么时候,他们方才差点被烧死,亏得他还有心思秉烛夜游,也就她这位三哥哥想得出来。 木叶几乎失笑,却听得前边一个声音道:“郭三,你带你妹妹出来散心,玩得可好?” 定睛一看,又是李淳。 他身边还亦步亦趋地紧跟着两个女子,仔细一看,原来是郭念云和绿萝这主仆二人。 木叶的心便放下了七分。有李淳在的场合,她是真心实意地,比任何时候都欢迎郭念云在场。 郭鏦笑道:“我正说不要辜负此良辰美景,原来郡王和念云也来秉烛夜游,果然好兴致!” 李淳亦暗暗佩服他这般泰山崩于眼前而不乱的气度,看一看木叶,嘴上却又要把和念云在一起这事解释一番:“哪里哪里,我不过是路过此地,恰好碰见令妹自东市回来,因此寒暄几句。” 见你个鬼,念云才不会这大晚上的去东市,若真是从东市回来的,他们在此起码“寒暄”了一个时辰,想是念云碰见他然后便黏着他在此说体己话呢。 郭鏦同李淳两个不断说着话,半真半假地开着玩笑,木叶和念云一左一右只默默地跟着走。 走着走着,忽然惊闻破空之声。 木叶尚未察觉,正瞧见郭鏦手上绑的布条松开来,便拉着他停了一步,低头替他再系紧。李淳抬头已经看清,从另一边坊墙的缝隙里,一支暗箭倏然飞来! 木叶停那一步,刚巧躲开那支已经射出的箭,于是那支箭又快又狠的,直接射向李淳的右眼。 李淳从前跟着武状元学过几招,比较警醒,微微侧头避开了,可就在同时,另一支冷箭已经紧跟着来了,直奔左胸,几乎没给他任何思考的余地,也没给他躲避的机会。 那个瞬间,时间仿佛停滞了片刻,念云几乎看清了精钢的箭头尖锐地朝着李淳的心窝飞来,箭头尾部的羽毛很短,似乎放箭的距离并不远,而且,在火光的映照下,几乎看得到箭头上微微透着绿色光芒。 毒箭! 刺客! 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郭念云坚定地,用力地,将身体扑在了李淳身上。 李淳抱住念云的身体,才看到,那支箭,稳稳地,深深地插在了念云的肩头!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二十四章 冷箭摧花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木叶愕然抬头,见念云软软地躺在了李淳怀里,肩头插着一支细小的羽箭。 有人要置她于死地! 木叶瞬间转过千百个念头,已经明白今日一事的前后。 是韦贤妃。 先是阻拦李谊赴约,然后设计火烧望舒楼吸引众人的注意力,逼着他们不得不从窗户逃出来,跳入事先布置好的陷阱,然后射杀她。 走火不过是乱她心智,这条空旷无人的坊间道才是杀局。或许是方才落地点的位置偏了些,刺客竟容忍他们闲话了许久,方才走到路中间才下手,偏偏半路杀出来个李淳。 方才那一箭,她自认无力躲避,没想到刚刚竟恰好躲过了一死。 身后的望舒楼里传出噼里啪啦倒塌的声音,歌伎的尖叫声和客人的咒骂交织在一起,木叶却恍若未闻,她身体紧绷着,不知道下一箭什么时候,自什么角度。 第三箭却迟迟没有射出来。 忽见一队亲卫自路口急速跑来,头领大步跑到李淳面前,单膝跪拜:“属下救驾来迟,罪该万死!” 又有一个小厮从护卫中跑出来护在李淳身边,是六福。 来的亲卫有数十人,可惜不曾带坐骑。李淳冷静地安排两人回东宫密报太子,两人去寻马车或者马匹,其他人护送他们一同回升平府,并以最快的速度去叫梁侍医。 这时又一队人马跑来,还驾着马车。郭鏦一时惊疑地看向李淳,李淳也似有些茫然,却见这头领跑到郭鏦面前:“属下奉升平公主之命前来接三郎和十二娘回府!” 转眼看见受伤的郭念云,有些诧异,却也没说什么。几人忙上了马车,郭鏦竟急得亲自去驾车,飞奔回亲仁坊。 升平府离的很近,仅仅半柱香的时间,就已经到了升平府的后门口。郭鏦抱起念云冲进去,忙不迭请郎中诊治。 升平公主也已经匆匆扑进来,满满的疼惜全写在脸上,一看到脸色青白躺在榻上的念云,眼泪便刷的一下流了下来。 不知怎的,木叶忽然在想,倘若那榻上躺着的人是她,母亲会不会这样难过?也许她只是走来看一眼,嘱咐丫鬟好好服侍? 此时念云已经紧闭着眼睛昏睡过去。屋里的人都紧张地看着郎中先仔细查看伤口,然后抓住她的手腕诊脉。郎中表情十分的凝重,反反复复摸了三次脉搏,最后,竟“扑通”一声跪在了升平公主面前,一声不吭地磕了三个响头。 升平公主脸色十分不好,正要发作,却见那梁侍医从外面跑进来,大约是因为跑得急,发髻凌乱,衣衫不整。不过此时可没人计较他仪容,都恭恭敬敬地请他快快诊视。 梁侍医亦十分认真地翻她眼皮、查看伤口、把脉,最后竟也缓缓朝升平公主行了个大礼。 升平公主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强自定了定神,才缓缓问道:“真的……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梁侍医低声回道:“箭头淬剧毒,此毒发作极快,无药可解,毒已随血液入肺腑。下臣不才,实无回天之力,只得用参汤略吊片刻,有话即可交待。” 木叶原以为只不过是伤到肩膀,多用好药休养月余就无事,闻言一时呆立在一旁,不知所措。 要谋害的人是她,却是误了郭念云一条性命。她同姊姊向来不够友善,可也从来就不是什么苦大仇深。 下人自去拿参汤,升平公主坐到床边,看看念云,问:“箭不能拔出来?” 梁侍医道:“箭头深入骨骼,拔不得。” 木叶心里难受,跪伏在榻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绿萝端了参汤来,升平公主却亲自接过了汤碗熟练地舀起一勺汤汁,放到嘴边吹一吹,喂到念云口里。 这一刻,木叶忽然觉得她不再是远远坐在堂上接受她跪拜的公主,悲伤让她眼角的皱纹更加深刻了,此时她比任何一个时候都像一位母亲,一位面对亲生女儿的生命缓缓流逝却无能为力的,绝望的母亲。 她慈爱的神情,熟稔的动作,都让木叶忽然觉得她其实一直都是一位贤良淑德的母亲,只是近年来郭氏的景况越来越艰难,她才重新做起了公主,勇敢地承担起了生儿育女之外的另一份责任。 一碗参汤下去,念云缓缓地动了动眼皮,一串泪珠却滚了下来。 郭鏦沉默地接过茴香递来的帕子,替念云拭去眼泪。即使他早已选择了木叶,可是这一天来得太早太早,骨子里的血脉相连使他依然悲伤不能自持。 念云缓缓地睁开眼睛,无力地拉着升平公主的手,努力扯出一个笑容:“阿娘,女儿不好,不能尽孝,只能……拜托哥哥替我……照顾阿娘了……” 郭鏦紧紧咬着嘴唇,下唇上一道深重的紫痕,嘴唇早已咬出血来。 郭暧不知何时也来了,神情疲惫,皱纹深深,一日之间似老了十岁。他哀恸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卧在榻上如濒死的蝴蝶,却不知为何,目光又缓缓地转向榻边坐着的一个。 木叶不知道能说什么来安慰他,甚至不知道他是否需要安慰。 她并不担心父亲,郭家的子孙骨子里都有沙场的冷酷,总能在紧要关头迅速做出最有利于自己的抉择。 郭鏦抚着念云的背替她顺气,念云缓了缓,轻声道:“阿娘,小时候我总觉得,要嫁这世上最好的男子,和他一起站在这世间最高的地方俾睨天下……” 升平公主的手轻轻抚过她的脸颊,哽咽着轻声道:“你是阿娘的骄傲。” 得到了母亲的答复,念云仿佛放下了一桩心事,闭上眼睛歇了片刻,缓缓地看向木叶。 木叶有些忐忑:“姊姊……” 念云忽然握住她的手,“妹妹,你生得同我真像……” 木叶呆住,不知道她要说些什么。即使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自认为她们姊妹的关系也没好到这等地步。 念云以一种复杂的眼神盯着她,不是怨怒,也不友好,带着一丝叹息。被一个濒死之人这样盯着,那目光叫她恐惧,木叶发誓她一辈子也忘不掉。 念云忽然微笑,目光从围在榻边的父母身上扫了一圈,最后仍旧落在木叶脸上,缓慢而清晰地说道:“妹妹,十三年来,我一人独占了我们共有的一切。从现在开始,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了。” 她微微低头,诡秘地一笑,在她耳边轻声道:“从今往后,你就是……郭……念云……” 木叶睁大眼睛,她似乎明白她在说什么,却又似不完全明白。念云不再看她,已经转向了升平公主,带点撒娇的腔调,“阿娘,我想同淳单独说几句话……” 升平公主点点头,留恋地再看念云一眼,似乎要将她看到自己眼里去。终于站起身,拉着木叶的手走出去。 母亲的手冰凉刺骨,好似灵魂都已经被抽离,却依旧稳稳地握着她。木叶忍不住将自己的手覆住母亲的手,传递一点温暖予她。 李淳此刻才缓过神来一般,走到榻前。 “淳……” 念云用力抬起自己的手,去握住他的手,她纤细如玉葱儿般的十个指甲已经开始发青,她气息奄奄。 他犹豫了片刻,扶着念云,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淳……” 她在他的怀中微笑着伸出手来,抚摸李淳的额角眉梢,抚摸他的眼睛和嘴唇,带着绝望的爱意。 “淳,你其实是知道有人要在那里害木叶的对不对?”她喃喃出声,“你看,我多傻,我以为你不想见我才要赶我走的,我偏不走。” 她的力气快要用尽,抬起的手就要滑下去,李淳反手握住抓住她,“对不起,念云,我欠你一条命……” “不要紧,淳,如果我不留下,也许今日躺在此地的是你,我不后悔。所以,别说对不起。我好想和你白头到老,想跟你儿孙满堂……” 不知是紧张,还是疲惫,念云说话的时候气喘吁吁。 “念云……” 她握着李淳的手放在自己脸上,“淳,告诉我你会记得我……” 她的生命在他怀中一点一点流逝,而她是他已经订亲的夫人,她是为了替他挡下一箭而死。 不知为何,此刻他竟在想着,还好不是木叶。 可眼前这楚楚可怜的面孔叫他心里一阵痛楚,于是将她抱得更紧一点:“是,念云,我会记得,一辈子。” 念云已经被毒气侵蚀得发青的脸竟泛起一丝红潮。 “淳,记得,你的郡夫人是……郭……念云……” 念云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她像是再也撑不起厚重的眼皮,缓缓地闭上眼睛,像是终于能够在心爱的人怀里入睡了,嘴角勾起一抹甜美的微笑。 一命换一命,他在心里默念,总有一天,他要连本带利讨还的。 李淳缓缓从她手中抽出手,小心翼翼把她的身体平放在榻上,平生第一次,温柔地替她拉上被角。她浓密的青丝散落在枕上,似熟睡一般。 他回头看她一眼,走出去,向升平公主夫妇深深鞠一躬。随即梁侍医进去,片刻后出来,手里捧着一支托盘,里头放着那支箭。 “请公主殿下、代国公节哀。令嫒所中的箭头已经取出,千万注意,箭头上有剧毒。”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二十五章 狸猫换王妃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深巷惊变,一切都恍然如梦。 李淳同梁侍医一道回东宫,这一事闹得他筋疲力尽。 他靠在车厢里叹气:“老头,你看,每次巴巴的叫你出来,什么用处都没有,白称一句第一御医。” 老头子最受不得人家质疑他的医术,气得吹胡子瞪眼,忿忿道:“老夫是行医的,不是阎罗王,怎么能起死回生?真真是毒妇,竟用那样见血封喉的毒药,便是老夫当时就在身边,也只能多延个十天半月!” 李淳冷哼一声:“幸亏祖父还是个明白人,要真是改立舒王,怕是今儿接了太子封册,明儿皇上就得驾崩,她早就等不及要当皇太后呢!” 梁侍医道:“那一道圣旨,两桩婚事,一桩已经不成了,另一桩只怕眼见着也得生变。我老头子瞧着那丫头不错,你好好把握……” 他自然是要把握的,韦贤妃此番刺杀木叶不成,也就更不可能再接受她做舒王妃了,他正好可以趁机拉拢郭家。 李淳忽然想起郭念云的最后那句话。她要他记住,郡夫人是郭念云,是什么意思? 还有她先前诡异地对木叶说的话,从今往后,你就是郭念云。 李淳心里一动,产生了一个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想法。难道,郭念云根本就是在提醒他可以这样做? 回到东宫,李淳来不及用膳更衣,深吸了一口气,走到桌前:“取纸笔,研墨。” 六福见他神情疲惫,便劝道:“夜已经深了,主子不如先歇了,明日再写罢。” 他冷冷一瞥:“几时你来做我的主子?” 六福不敢多话,只好取了一叠他寻常用的洒金宣来。 他扫一眼,“白纸。” 六福已经看出主子情绪不稳,忙换了纸,老老实实地磨了一砚台的墨。 李淳饱蘸了墨汁,却对着纸沉吟了许久,直到纸上落下一个浓重的墨点,他才反应过来,扯出污损的白纸,缓缓地在底下一张纸上落笔。 李淳读书一向由六福服侍,所以六福也得以认识许多字。他看着李淳无比郑重地在纸上写下几个字,倏然如遭雷击,愣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问:“主……主子,可……可是写……错了?” 李淳微微抬眸,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眼神如浸透了万年寒冰的利刃,凛冽地划过六福的肌肤。六福只觉得像腊月寒天里一桶冰水兜头浇下来,顿时感到刺骨的森冷。仿佛下一刻李淳就会拿一把冰冷的利剑刺破他的胸膛,叫他莫名的害怕。 他服侍李淳有好几年了,从来没见过主子如此。他打了个寒颤,不敢再吱声。 他放下笔,将墨痕未干的挽联轻轻卷起来,交到六福手里:“你亲自送去升平府,一定要亲自交到升平公主手里。今天发生的所有事,不要对任何人透露。” 六福低着头,战战兢兢地接过挽联,磕了一个头:“奴才记得了。” 这是一幅挽联,由六福亲自送到升平公主手上。 升平公主接过,缓缓展开,挽联之上,白纸黑字,赫然写着—— 悼郭氏次女之夭。 次女。 升平公主睁大了眼睛,生怕看错了,一遍一遍确认,终于明白自己并没有看错。她看了看送挽联的小厮,正是与李淳一道目睹了念云之死的小厮。她从挽联上移开目光,问,可还有什么话带给我? 六福低着头,模仿着主子的口气说,十一娘初闻惊天往事,又值胞妹暴亡,想必痛不欲生,还请公主和国公代为劝慰。 升平公主不禁打了个寒颤,深深看了他一眼,挥手叫他下去。 窗外的夜色沉沉地压了下来,升平府一如既往地点上了许多的灯笼,此时府上两位小娘子住的小院都被亲卫严密看守起来,任何人不许随意出入。 丫鬟们已经给郭念云洗干净身子,换上了干净的殓衣。 被剧毒侵蚀的身体面色青黑,又被丫鬟们涂上了厚厚的胭脂水粉也掩盖,红唇鲜亮,躺在锦被之中,看起来十分诡异。 就在念云的榻前,郭家的几位主事人齐聚,召开了一次气氛沉闷的会议。 升平公主面色凝重,完全看不出来刚刚哭过,可是她眼里的憔悴无法掩饰。 郭晞是被下人们抬着过来的。他疲惫地靠在躺椅上,膝上盖着一条深灰色的羊毛毯子,形容枯槁,双目浑浊。他早已看不见东西了,但是这浑浊的双目冷冷地“看”向升平公主的方向,还是让这位帝女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正是因为她偏心一直养在身边的长女,一力坚持将念云许给李淳,并在郭暧的寿宴上直接拍板敲定,才导致了今日的悲剧。 他想说的太多,能说的却太少。他失去了一个花蕾一般的好侄女,可是不知为什么,他竟然觉得有点暗自庆幸,死去的不是那一个。 韦贤妃同韦桃卓的旧事,在郭家长辈中不算秘密,升平公主简单几句话,大家便都已了然,心里也有了决断,只是谁都不愿意开口说出来罢了。 自圣上登基,广陵郡王的父亲便以嫡长子被立为太子。广陵郡王作为皇长孙,又天资聪颖、才识过人,一向很受圣上及昭德皇后喜爱。 论出身,论血缘,都是太子胜一筹。 李淳这个皇长孙,太子的子嗣里头再没有能稍微跟他比肩的,圣上亦十分喜欢他。圣上百年之后,倘若是太子登基,那么广陵郡王几乎可以说是当仁不让的储君。 这幅挽联,李淳剑走偏锋,但算不得十分凶险。 若将她们姊妹二人身份替换,对外宣称十二娘暴病身亡,以木叶代念云仍旧按计划嫁去东宫,韦贤妃自然乐见其成,她一样达到了破坏李谊婚约、不同木叶做婆媳的目的,自然也就不会揭露此事。 而木叶回长安的时间不长,抛头露面的机会又少,况且两姊妹生得又十分相似,自然不怕外人揭发。 而对于郭家来说,已经损失了一个女儿,且韦贤妃已经表明了立场,与郭家决裂,此时尚能维系同东宫的关系,正是求之不得的。 木叶同李谊正打得火热,倘若此时她嫁与李淳,对舒王也是一个心理上的打击。既然他现在已经是敌人,就必须落井下石,这主意简直是妙哉。 年迈的郭晞咳嗽一声,向四周抬了抬下巴,最后依然是面对着升平公主,“诸位意下如何?” 所有的目光都看向了升平公主。 升平公主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低声道:“我听从各位叔伯的意见。” 左手右手都是肉,可是此时已经不能平衡了,只有砍掉已经血肉模糊的一边,狠心刮掉腐肉,才能站住脚跟。 孤注一掷。 “舒王为人太重感情,不是帝王之材。若想重振郭氏一门,切不可得罪东宫。” 郭晞叹一口气,他脸上的皱纹像刀子刻出来的一般。升平公主嘴唇都咬出血来,紧紧地捏着拳头,捏得骨节发白。没有人提出反对意见,大家沉默地表示了意见统一。 他抬手示意身后的弟弟们将他抬到门边。 升平公主缓缓地帮他打开门。 郭晞深吸一口气,对守在外面的管家娘子道:“郭十二娘突发急病,不治身亡,安排两边的府上治丧——派人通知舒王府。” 灵柩已经移出卧室,被安放在了厅上,郭家的几个长辈忙着安排两边府上的治丧事宜,升平公主和郭暧来不及悲痛,在准备着丧帖和对舒王府和宫里的说辞。 木叶和郭鏦自然没有机会参与这样决定他们命运的会议,他们被带到木叶的院子里禁足。 她更不会想到,此时此刻,灵堂里被吊唁的人正是她郭木叶,而坐在屋里发呆的人,才是“悲伤过度不能自持”的姊姊郭念云。 木叶隐隐约约意识到还有什么大事将要发生,在屋里枯坐到天明,神思恍惚。待站起身时,膝盖发软,好在茴香伸手扶住了她。她似做梦一样走出屋子,见郭鏦一言不发,跪在木叶的院子里,面朝着紫藤架下的秋千。 “三哥……” 郭鏦回过头来,叹一口气:“木叶,对不起。” 她缓缓伸出手来抚摸郭鏦狼藉的面容,轻声道:“三哥哥,你伤心糊涂了,你一直待我这样好,我们该对姊姊说一声对不起的。” 郭鏦仍旧跪在地上,伸手抱住木叶,将脸贴在她的腰上,竟止不住呜咽起来。 他明明知道,郭家选择的,其实一直都是东宫,可他孤注一掷,自以为是在韬光养晦,奋起时必能成就一番事业,不料叫自己的妹妹成了屈死鬼。 他没来由地害怕,他几乎不能想象,假如在那条路上,她没有忽然停下脚步替他察看伤口,假如那支冷箭插在她的胸口,他该如何是好。 同木叶这些日子的朝夕相伴,比和念云十几年来说的话还要多,他早已把这个忽然出现的妹妹当做了生命中的一部分,不可分割。 木叶轻轻自己的袖子替他擦脸,温柔的神情也叫他心如刀割。 他拉住木叶的袖子:“我答应过你的,我会在你身边,一直在。” “谢谢你,三哥哥。”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二十六章 从今往后,我就是郭念云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从早上开始天气就变了,乌云密布,黑压压地堆在头顶上,十分沉闷,让人觉得不安。不多时雨滴渐渐的落下来,但只是稀稀落落,仿佛老天也在伤心落泪,暗自垂零。 到午时依然没有下很大的雨,乌云也并没有散去,只叫人觉得还有极大的暴雨在后头,压抑得十分难受。 人们仿佛是刚刚记起被禁足在院子里的郭鏦和木叶,直到下午,郭暧才亲自带了个丫鬟来给他们送丧服。 除了看守院子的亲卫们,所有的人几乎都到前面去忙灵堂里的事或者招待前来吊唁的宾客了。 尚未出嫁的女儿早夭,大多数人都是派下人来送一份礼物,象征性地表示一下主人的哀悼。但因为木叶是未过门的舒王妃,所以该来的回帖倒是一张不少。 郭暧推开院门的时候,郭鏦依然跪在秋千架旁,一动不动地保持着忏悔的姿态,像一座石雕。 木叶举着一把油纸伞跪坐在他旁边,伞整个的遮在郭鏦头顶上,雨虽一直不见大,木叶浑身已经湿透,显然这个姿势已经保持了很久很久,雨水顺着她的脸颊缓缓地落下来,顺着湿透的衣裳,又回归到土里。 郭暧觉得心酸。 他犹记得十多年前那个女道士把她带走的情形,女婴只得那么一点儿大,在女道士的怀里哭得一张脸皱巴巴的,没有别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不情愿。 如今她回来了,甚至在这一天,取代了自幼承欢膝下的长女。 他可以看得出这两姊妹之间并不亲厚,可正如念云临终前说的,前十三年的宠爱由念云一人包揽,往后的岁月则全部是木叶来独自面对。 今天他是第一次仔细端详她的容貌,虽然是在雨中,因为悲伤而红肿了眼睛,铅华不施,形容有些狼狈,可是那眉眼,同念云是一模一样的,都继承了他七八分,脸是升平公主的,圆润柔和,到下巴处却是尖尖的,比她们的母亲更多几重妩媚。 木叶神态中多几分落拓不羁的英气和野性,这是民间的生活留给她的痕迹。 还有这个儿子,向来恃宠而骄,在长安城里是个有名的二世祖,从来都没个正形。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忽然像是长大了,承担着属于他的责任,努力保护着妹妹。 郭暧神色复杂地看着两个儿女,半晌没有说话,仿佛自己也一并化作了石像。 身旁的丫鬟轻声提醒了一句:“国公……” 木叶听见声音,缓缓地回头,“父亲。” 因为保持同一个姿势太久,身体和表情都有些僵硬。郭鏦也缓缓地转头,目光却重重地从木叶脸上扫过,带着凄惶,带着悲怆,最终才停留在郭暧脸上,却没有出声,仿佛在等待他宣布一件极其不情愿却无可奈何的事。 郭暧也看着他,四目交汇,一切都带着些许了然的悲凉。 对视了许久,郭暧缓缓的将目光收回,看看丫鬟手里捧的丧服,丫鬟低下头,一字一句地说:“请三郎、十一娘更衣。” 木叶愣愣地盯着丫鬟脚上的丝履,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又重复了一遍:“请三郎、十一娘入室更衣。” 木叶抬头看看郭暧,又看看郭鏦,二人皆没有说话。她忽然明白了郭鏦的跪不是为了念云,而是为了这个秋千架下再也不会有一个无忧无虑荡秋千的郭木叶。 原来这就是姊姊临终前说的那句话,从今往后,你就是郭念云。 姊姊多聪明,她得不到的男人,她就狠狠地把自己的名字刻在他心里,然后,活下来的她还得一生一世地背负姊姊的人生。 她忽然释然了,其实同李谊说不说清楚已经不重要,既然他连来赴约都做不到,还指望他能对抗韦贤妃,或者放弃一切带她离开吗? 既然已经嫁不了李谊,那么嫁谁都是一样的。做郭念云,嫁给李淳,还能叫韦贤妃继续束手无策,又有何不可。 始终沉默着的郭暧看向她,黑沉沉的眸中涌动着许多难以言喻的感情,汹涌地交织在一起。 反倒是木叶先打破沉默,向郭暧行了一礼:“女儿知道了,这便去前堂替妹妹守灵,父亲请节哀。” 木叶的表现远远比郭暧想的要淡定,她没有哭闹,也没有争辩自己并不是念云的事实,甚至让他觉得亲自来宣布这个消息显得有些多余。 郭暧亲自候这两兄妹换了缟素衣裳,陪他们去灵堂。 这是从未有过的礼遇,木叶想,也许就是这一刻,她已经开始了郭念云的人生。 灵堂的两扇厚重的木门缓缓打开,木叶款款走进那个地狱一般凝重的地方,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她身上圣洁的素衣,长发只松松地将一部分挽起一个简单的髻,其余飘散在脑后肩头,面容苍白憔悴,都使她看起来像刚刚从棺椁中爬出来的一样。 仿佛就在那个瞬间,天昏地暗,飞沙走石,狂风卷着落叶,蓄势待发。 木叶走到灵堂正中央,恭恭敬敬地向叔伯们和父母一一行礼。她的右手手指轻轻抚过左手腕上的血管,摸着自己的脉搏,感受着它们在指腹上突突跳动。 如果她是一个贞烈的女子,她此时是不是应该拿一把裁嫁衣的锋利剪刀藏在袖中,抵在这温热的血管上,大声说如果真的要逼她,就立时死在此地? 她跪下来,伏在地上,郑重地向跪在面前的长辈们行了一个大礼,姿势一丝不苟,连她自己都觉得,那一刻,她就是那个以礼数到位而著称的郭念云。 叔伯们似乎都没有反应过来该如何回应他,只是一阵死一般的肃穆,她在心里对自己苦笑。 她跪下向“木叶”的灵前磕了三个响头,起身环视众人:“木叶妹妹福薄,回府不过两月便遭此厄运,实在是天妒红颜,往后,只得念云与哥哥们服侍父亲、母亲了!还要烦劳诸位叔伯,替妹妹把舒王府的聘礼送还。” 本来这话不该她这般说,可是她十分明白,她这个当事人是最不应该破坏计划的,所有人都在等她一个肯定的答复。 这也是她给自己的命运下的判决书。 窗外一道闪电赫然划破天际,一瞬间照得天地如同白昼,二十四支香烛同时摇曳起来,显得更加晦暗。紧接着一个惊雷,暴雨倾盆。 木叶的眼里像是有那么一大串珠子,串珠子的线在那个瞬间忽然被雷声击断,泪珠随着雨水一起跌落下来,又快又急,不断地掉在眼前的地面上,很快便是濡湿一片。 仿佛是在那一瞬间,所有人都哀哀凄凄地哭起来,为刚刚回到长安不久就夭亡的二姑娘而悲伤,眼泪晕染了挽联上的墨迹。 挂在最前面的第一幅挽联,是李淳亲笔写的,挽联上一笔一划的,写着的是她的人生。 木叶一身缟素,跪在自己的灵前,将那一张一张的纸钱丢到火盆里去,听着所有的人哭诉对她的哀悼。她几乎有一种错觉,觉得躺在新制的梓木棺中的人就是她自己。 在这个时候,她才发现原来还有这么多人记着她在这个家里的点点滴滴。 从此,她就不再是她,她的夫君也不是谊了。念云带着她的人生走了,从此她要活在念云的人生里,她是郭念云,是即将过门的广陵郡夫人。 她不知道这恸哭的人中有多少眼泪是真的,但她的悲伤应该是最深重的,因为死去的人就是她自己。 她从袖子里摸出一根通体莹白的羊脂玉簪子,凤尾斜飞,上有一缕碧绿的翡翠纹。 这是谊送她的簪子,只可惜,她无法再佩戴了。 她拉过郭鏦,无比眷恋地用手指再摩挲一下玉簪的花纹,递到郭鏦的手里:“替我还给谊,告诉他,从今往后,我就是郭念云。”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二十七章 喜结连理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数日之后,公主府的一切都已经恢复了正常,所有的下人都称她为“十一娘”。 为了掩人耳目,她住进了念云的院子,使用着念云的一切首饰、物品和丫鬟,身边只多带了一个茴香。 绿萝是为数不多的几个目睹了一切事实的下人之一,原本不情愿换个主子,可众所周知她是郭念云身边最得脸的丫鬟,升平公主为此亲自叫了她去,许她两倍月银,她又是自小卖到公主府的,无处可去,只好勉强答应。 不料,这位新主子性情倒是极好的,从不苛责下人,又把十一娘从前喜爱的物件赏了许多给她,说是留个念想,绿萝实在挑不出什么错处,倒也渐渐地安心服侍了她。 下人们慢慢发现,这位新主子风格倒是素简,对寻常使用的物件倒不甚挑剔,她不爱用先前的精巧器物,总是挑些从前都不大碰的普通器物来使用。 茴香和其他的下人,都常常有意无意地跟她说起小时候的事情,说得多了,她自己都觉得那就是自己身上真实发生的,而不仅仅只是别人的故事。 木叶这个名字,和关于舒王的一切,都像是从此蒸发了一样。有时候,连她自己都疑心那只是一场梦,自己或许从来就没有南下去过岳州,她是自幼在公主府里长大的千金,并且订下了一门好亲事,即将成为皇长孙广陵郡王的夫人。 如果不是看到旁边那个贴着封条的小院子,她也许能更多的相信自己仅仅是做了一场梦。只是,每天走过那低矮的院墙,看到院子里彻底枯败的紫藤,她心里就会狠狠地痛起来。 东宫很快来了消息,婚期就定在了年后的二月。 晨昏定省的时候,母亲慈祥地微笑,亲切地拉着她的手,“念云,你身子好些了吧?到我身边来坐。” 但事情并不像表面上的那般平静,后来她从下人零零碎碎的窃窃私语中拼凑出一些消息来,升平公主命人抓了望舒楼的人来悄悄的审问了,并捉了几个人以偷盗的罪名送到官府,关进了刑部的大牢。 那些刺客进了刑部的大牢,自有各种酷刑伺候着,就别想再活着出来。 她知道这是母亲在泄愤,为着她最疼爱的女儿无辜受难。此后,似乎母亲再也没有去过大明宫赏花饮酒。 东宫送来的礼物也是不断。甚至有一次,广陵郡王特地叫人送来一个食盒,说是宫里新制的芙蓉糕,他尝了觉得很不错,叫小太监骑了马趁热送过来,给郭十一娘尝尝。 下人们都说,大姑娘算是嫁到好郎君了。 她知道他大约要穿朱红官袍进宫面圣的,因此叫茴香打了条松花色的绺子算是回礼。 那盒芙蓉糕在木叶的案几上摆了好几个时辰,看着它慢慢地变冷变硬,她一口也没有吃。 她知道,这所有的东西,都是给念云的。而她只是一个木偶,被摆在念云的位置上,生硬地扮演着一场她永远也演不好的戏。 自她变成念云以后,郭鏦竟真的像是对待念云一样,极少去她的院子,他常常只是站在水潭边,面对那个贴着封条的小院沉默地发呆,一站就是大半天。他变得沉默了许多,仿佛几天之内凭空添了无数的心事。 在大婚的前一日,试嫁衣的时候,郭鏦来了。 郭鏦推开门,她刚刚换好衣裳,深青色的大袖深衣,朱红蔽膝,绣着繁复的五彩纹饰,额上贴着金色的云母片拼缀成梅花,眉如远黛,颊染双晕,越发衬得肌肤若雪,迆迆然站在他面前,明艳得不可方物。 郭鏦看得愣住了。 她也呆呆地看着他突兀地出现在眼前,忽然好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却一时又如鲠在喉。 在那小院里一起说话,一起开怀大笑,一起出去游玩骑马的日子一幕一幕浮现在眼前,前尘往事竟都成痛。她红了眼眶,哽咽着叫了一声:“三哥哥。” 郭鏦挥手叫服侍她换衣的人都下去,屋里只剩下他二人。她的眼睛无比酸涩,只觉得这些日子努力用淡然来掩饰的情绪再也控制不住,扑到郭鏦怀里放声大哭,眼泪冲刷着脸上厚厚的脂粉,晕染在郭鏦的衣衫上。 郭鏦没有劝慰,只是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 哭了好久,她终于停下来,红妆晕开,花钿凋残,又有一种别致的美。 “木叶……” 她怔怔的看着他。她是念云,父亲叫她念云,母亲叫她念云,所有人都叫她念云。 “三哥哥,你忘了么,木叶已经死了,我是念云……”她声音哽咽难言。 郭鏦心里一痛,看着她,忽然问:“你愿意嫁给广陵郡王吗?” 她看他的眼神有些茫然。这话再不必说,在那白皑皑的灵堂里,她就已经做出了选择。 郭念云,自然是愿意嫁给李淳的。 她没有回答,郭鏦执拗地又问了一遍:“那你愿意嫁给李谊吗?” 她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点点头,又摇摇头。其实她自己也有些不确定,如果没有这个变故,她一定会毫无悬念地嫁给谊的,但现在,发生了这么多事之后,如果还想嫁给谊,就必须付出沉重的代价。 郭鏦掰着她的脸,强迫她看着他:“你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 她无法直视他。她的苦难,和家族的苦难拴在一起,她无法选择。她近乎哀求:“三哥哥,你放过我……” 郭鏦没有放开,反而更强势地迫使她看定了他的眼:“我只剩下你一个妹妹了,我不想你受苦,如果你不想嫁,我就带你走,我就不信,我们两个死了,郭家就活不下去,升平府就不复存在!” 公主府的十二娘可以暴病身亡,那么十一娘和三郎一样可以身染沉疴。走,不难,可是又走到哪里去? 她不是韦桃卓,她没有那个勇气去搏,一旦失败了就靠回忆度过漫长的余生。 嫁给李淳,其实也未必好,可是她不爱李淳,或许就不至于太难过。 到了这一步,怎么走都是错。她甚至开始羡慕真正的郭念云,为了心中所爱不顾一切,走得这样了无牵挂。 她的镇定叫郭鏦心惊,他不仅没有放心,反而觉得揪心,揪得难受。 “我相信谊是真心的。我认识他的这些年来,从未见过他对一个女人如此上心。他说过,从见到你的第一眼,他就打定主意要做我们家的姑爷……” 她眼里一片凄然,眼底的凉意弥漫上来,一直晕染到郭鏦的心里。 “三哥哥,所谓一见钟情,不过是见色起意。” 郭鏦想给她任性一次的机会,她却没有办法任性放纵。从灵堂里沉重的一跪开始,她就已经不是郭木叶,她是郭氏的长女。 郭鏦忽然道:“你小的时候,那位带走你的谢真人说,你往后是大福大贵之命。” 呵,谢自然。今日之事,恐怕有意无意的都是拜她所赐吧?然而,她依然感激韦姑姑,韦姑姑对她的爱和呵护,绝非虚情假意,她所得并不比公主府里的郭念云少。 她苦笑道:“那十几年,没有父亲母亲,可是,那好像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时光。” 郭鏦有些担忧地看着她,却不知还能劝慰她什么。偏偏他们是兄妹,他什么都给不了她。 她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心情,轻声道:“我会嫁给李淳的——你放心。”郭鏦明白她说的放心是指什么,她只是在承诺自己不会有过激行为。 “你——要当心自己。” 她拍拍他的手背,轻轻点头。 她目送他的背影远去,仿佛看到她生命里最繁华的花朵纷纷凋落,空余一地凄凉。 贞元九年的仲夏之月,升平公主府的嫡长女同广陵郡王联姻。 婚礼,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应该是一段足以铭记一生的美好时光。韦桃卓曾经说,她一生中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一个男子骑着白马来,用十六抬的大轿,风风光光地娶她进门。 很多年后念云花费大把的时间独自回忆往事的时候,却发现关于她怎样被丫鬟们簇拥着穿衣打扮、由李淳带着一帮年轻后生接回东宫的记忆如此淡薄。 只记得自己头上戴着沉重的华冠,脖子僵硬地被套上层层叠叠的钗钿礼衣。钗钿礼衣的最外面套的是一件青色的广袖深衣,绣着精美的双凤缠枝牡丹,那是姊姊生前为自己绣的嫁衣。 念云清晰地记得那对展翅欲飞的凤凰是多么的精美,那片牡丹是多么的娇媚,那是整个长安城少有的精致绣工。 她不知道姊姊到底编织了多少心思在那件衣裳里,总之,她穿着它的时候,总觉得身上满满地披着姊姊的灵魂。 她自己像一件珍贵的瓷器,毫无生命地被人搀着进进出出,参与一桩一桩郑重其事的仪式。 她有一种感觉,那一天大婚的主角也许根本就是那件衣裳,而不是她,衣裳依附在她身上,她是一个可怜的宿主,是**纵的偶人。 宾客们纷纷夸赞太子和王良娣有福气,养了个聪慧俊逸的好儿子,又娶回一个知书达理、才貌双全的儿媳妇,她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 她头上遮挡着敝膝,眼前瞳瞳的人影晃来晃去的看不分明,由李淳牵着走进大厅里。好在那双手宽厚而温暖,她贪婪地汲取那一点点体温,不自觉地握紧了牵着她的那只手。 待到一拜天地,二拜高堂的时候,她微微抬头,透过那块透额罗悄悄打量她的公公婆婆。 就在她目光触及那个华服的中年贵妇时,大惊失色,若不是有两个嬷嬷紧紧地按着她的胳膊,她几乎要立时把头上的透额罗扯下来看个清楚!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二十八章 花烛夜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上首坐着的她的婆婆王良娣,不是别人,正是那日在望舒楼里告知她真相的神秘黑披风女子! 原来这一切的闹剧,根本就是由东宫一手导演,诱使她一步一步前去探寻,最终破坏舒王和她的婚约。步步算计,而误杀姊姊也许是其中唯一的一桩意外,却又恰到好处地被利用。 从郭家分别应下两桩婚约开始,这一切都进入了一场角逐。李谊以郭鏦为盟友,争取郭家的支持,接她回府,并打算利用她打回忆牌,赢取皇帝的欢心。 而李淳不能容忍郭家两头押宝,于是向她示好,出手破坏舒王府的联姻,一步一步诱使她挖掘往事、逼迫韦贤妃出手,最终赢得了她和郭家。 这一场博弈中,最无辜的是姊姊,成为一个牺牲品。 最悲哀的是她,仿佛人人都爱慕她,实际上她也不过是一个权势的附属品而已。 宾客散尽,新妇静静地坐在贴满喜字的屋里。隔着模糊的透额罗,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一种全然的陌生。 呼吸里的每一口空气都是陌生的,混杂着淡淡的香气。 她不知道东宫熏的是什么香,味道很细腻,也没有烟味,想是极好的,但这陌生感让她惶然。她扯掉透额罗和头上冗余的饰物,沉默地坐在床沿上,像一尊石雕,仿佛那是她一个人的天荒地老。 有一人自推门而来,无人通报,她知道是李淳,于是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那人却开口道:“你若不情愿嫁来,今日就不该上轿!” 一个略低沉的女声,念云猛然回过头来,是王良娣。 念云看向她:“可上轿之前,我并不知道这一切都是东宫的预谋。” “有什么区别吗?我并没有对你扯谎,也没有阻拦你做舒王妃。这都是你,你自己决定来听我说故事,自己决定不要嫁给舒王,决定做郭念云。不是吗?” 她的手温柔地抚在念云的肩上,语气那样和蔼可亲。 念云泄了气。 王良娣微微一笑:“相反,你还应该感谢我,是我提前告诉了你真相,给了你重新选择的余地。” 假若真做了舒王妃,许多年后才知道自己一直在为虎作伥,一直在受仇人的利用,一直被夫君欺骗,那时又该如何是好? 王良娣拉着她的手:“也不要怪淳儿,他喜欢你,不能算错,是因为你有你的好处。” 她是个聪明人,已看出念云心中的不快,因此特来游说。 念云黯然:“他算计我,算计得这样深!” 王良娣笑了:“你看,这男人的天下,咱们女人想要自己拿主意总归是千难万难——我还曾是先帝的才人呢,不管自己愿不愿意,懵懵懂懂的就被赐给了殿下……” 念云不知道这一桩,难怪太子妃殁了,她又生了长子,却始终没有扶正。 她继续道:“也不见得就是不好。没几年先帝就去了,和我一般年纪入宫的美人、才人、婕妤,如今都只得去感业寺做姑子,我尚能伴在殿下身边,有那么一点盼头。” 见念云略有动容,她谆谆善诱:“大礼已成,你若现在反悔,还要讨一纸休书,对两家也都没好处。既然已经嫁过来了,又何必同自己过不去,若是运气好,夫君一切顺利,你何愁不尊贵?” 她不是后悔嫁了李淳,而是担忧。李淳这般将她算计到手,往后的日子,这漫长的一辈子,夫妻之间不知还要怎样算计。 已经够艰难了,她可不想再得罪婆婆,因此恭恭敬敬地起身行一礼:“多谢良娣,儿媳受教了。” 王良娣拍拍她的手背:“等会淳儿回来了,莫要同他置气。”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得见另一个人的呼吸声,还有扑鼻的酒气,在离她只有一米多的面前。她知道是李淳,她的夫君,不知道外面的宾客给他灌了多少酒。 她惊觉,屋里只有他们二人。光线并不明亮,但她早已适应,看见他站在面前,一身绛红色的官袍,怔怔地看着她出神。 恍若初见,他也穿着红衣,在郭鏦的屋里,含笑转身,光线也如今日般朦胧。 他忽然伸出手,似乎想要去抚摸她的脸,于是她下意识地向后躲了躲。 “念云……” 即使王良娣再三叮嘱,可她依然无法想象今夜便要承欢于这个男子。 她冷冷地抬眸,对上他因酒精而涨红的双眸,刻薄道:“恭喜你,现在你终于娶到了升平府唯一的嫡女,可满意了?” 他瞪着她,忽然把手飞快地伸过来,三个手指捏住她的下巴,把脸凑到她的面前,眸中的血红似要将她吞噬。 “不,我不满意,我从未得到你的心!” “我的心?”她惨笑:“不过是一个弱女子不合时宜的情绪罢了,我的心有什么用处?” 李淳不答话,就这样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泪就像不是她自己的一样,迅速地涌出,跌落,滑过面庞,正落在衣裳上那只翩然的凤凰上,像是凤凰在哭泣。 李淳忽然觉得她可怜,将她揽在怀中。 那麻痒的感觉又来了呵,似那日的梦里,似李淳站在台阶上凑近他说话时…… 她的身体微微的颤抖,下意识地推他。 李淳叹一口气,在她耳边道:“我会等着你。” 他扬声叫门外守着的茴香、绿萝进来。两个丫鬟面面相觑,战战兢兢地挪进来,李淳上下打量了一下二人,又深深地看了念云一眼,眼中堆积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沉默了一瞬,说了声“照顾好夫人”,便转身离开,留下一个寂寥的红色背影。 念云花了好长时间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夫人”指的就是她。 她松了一口气。 茴香和绿萝服侍她换下厚重的钗钿礼衣,她便打发她们俩回去休息了。 儿臂粗的龙凤花烛彻夜地燃着,把紫檀木大床上的雕花投在锦被上,深深浅浅,如同她破碎的心绪。 东宫是比公主府更加孤寂的地方,就连三哥哥,都不能够时时来看她了,只剩她孤苦伶仃一人,形影相吊。 这样暧昧的夜,她自然不想李淳在身边。可是李淳真的走了,她只觉得无比的寂寥,简直不知道以后的成千上万的日日夜夜要怎么过才好。 念云就这样呆呆地坐着,直坐到烛光暗下去,窗外的光线似乎渐渐的明朗了。 于是窗外有丫鬟来,说是郡王派来叫她的,要洗漱去拜见太子夫妇了。 很快便有丫鬟捧着许许多多的物事鱼贯而入,念云于是又被她们拉扯着梳洗换衣,穿上一套并不比钗钿礼衣轻松多少的衣裳。 茴香用浓重的脂粉遮掩了她憔悴的黑眼圈,又从一个崭新的朱漆螺钿妆盒里取出两指来长、比笔管略粗的一个物事来。念云细看了一眼,仿佛是一些红艳艳、看着十分娇艳润泽的油膏,装在一个雕花的小竹筒里,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香气。 一个丫鬟道:“这是太子殿下赏下来的茜色甲煎口脂,颜色纯正,很是难得呢!” 念云心里一动,忽然问道:“昨夜屋里的熏香,可是沉水香?” 丫鬟笑道:“郡夫人果然好见识,咱们这沉水香是宫里头赏的,便是太子殿下的几位侧妃也用不上这么好的!” 念云拿过那支口脂,细细地端详着,慢慢地把那红艳艳的颜色涂到略显苍白的嘴唇上去。 她记得的呢,韦姑姑同她说起长安城的盛况,也说到过这两样,她是极喜欢茜色的甲煎口脂的。韦姑姑啊韦姑姑,这个时候,惟有你,竟还能给我一点安慰。 绿萝替她梳好头,向妆盒内拿起一支八宝雀衔珠滴钗,在她头上比了比,又拿起一支赤金红玛瑙缠枝珠花钗,左右拿不定主意,于是问她:“姑娘自己喜欢哪一支?” 念云茫然地看了看她,似乎根本就不知道她在说什么。这时身后有一个声音响起:“红玛瑙的那一支吧,看着喜庆。” 念云微微抬眸,在镜中看到了李淳。 她在心里轻轻地叹息,一支钗而已,喜庆了又如何?嫁的人不对,戴对了一支钗又能改变什么? 李淳拿起那支钗,替她插在云鬓里,轻轻拍拍她的脸颊:“笑一笑,莫叫下人看见新夫人愁眉苦脸。” 念云只好努力撑出一个笑容来。 原以为不过是拜见太子和王良娣两个,没想到到了东宫的正殿承恩殿才发现,大殿里坐了一大圈人,让念云小小地吃了一惊。 太子李诵身旁的座位空着,两边的下首坐的全是女子。念云暗暗扫视了一圈,有一十八位,姹紫嫣红,争奇斗艳。 想来那些都是太子的姬妾,论身份地位比念云要低,所以她不必给她们奉茶。但论辈分她们又都是李淳的庶母,所以念云进来,她们也不必站起来同她见礼。 被这么多的女人用各种各样的目光打量、审视,念云有几分不自在。李淳悄悄地拉一下她的衣袖,她想起来,要按照先前教习姑姑所教的礼仪,目不斜视地给太子殿下奉茶。 太子接过,徐徐饮了一口,放在旁边的几上,对她吩咐道:“给良娣奉一碗茶吧。” 东宫没有太子妃。早在六年前,太子妃萧氏就因为她母亲郜国公主而被迫与太子离婚,并被圣上囚禁。两年前,郜国公主去世,萧妃也被赐死。 此后,太子妃之位一直虚悬着,王良娣因最受宠爱且陪伴太子的时间最长,成为实际的东宫之主。 萧妃没有生育儿女,李淳是太子的长子,乃是王良娣所出。 念云深吸一口气,接过丫鬟手里的茶,在丫鬟的指引下,恭恭敬敬地给右边下首第一位的王良娣奉了一碗茶。 王良娣尚未开口,她下首的一个绯色衣衫的女子却笑道:“郡夫人果然是好颜色,难怪良娣姐姐老早就要去结识呢!”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二十九章 东宫的女人们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念云一怔。 同王良娣会面的时候,她还是郭木叶,况且这件事即使在东宫,也应该算得上是机密才是。 当着太子的面提此事,可见她是颇受宠爱的,也有些地位,所以才得以坐这位置。而在这个时候提及,难道是在威胁她这个新来的郡夫人不成? 王良娣却也十分和气,只是笑一笑:“昭训妹妹说笑了,这样的好人家,况且咱们念云自幼就有知书达理的名声在外,京里有男丁的富贵人家谁不想攀结,只是如今淳儿有福罢了!” 那昭训牛氏仿佛真的只是在夸奖念云,又道:“我也瞧着欢喜,淳儿这个新媳妇不仅知书达理,模样也极聪慧。想必那管事的妃印,交到她手里必是放心的!” 妃印? 念云瞬间明白过来,她这是在挑拨离间。 东宫没有太子妃,可还得有人管事,王良娣虽然位分已属最高,到底不是名正言顺,一朝不是太子妃,终究只是暂代管事。如今她这个长房长媳嫁过来了,王良娣的权力便开始遭到质疑。 如今情况不明,太子的女人这么多,看着莺莺燕燕,里头定是斗成了乌眼鸡,可不好对付。若是现下立马接棒,谁知道会出什么妖蛾子,只怕到时候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况且,她可不想这么快得罪自己的婆婆。于是忙道:“念云年幼不懂事,哪里会得这些?还是良娣继续管着妥当些,良娣莫要嫌念云疏懒才好。” 那牛昭训却是一哂:“年幼怕什么,听说咱们太子妃也是十五岁便当了家呢!便是蕙娘,也不过大郡夫人两岁,有什么难的,左不过是管着管着便会了。” 念云听了诧异,难道如今管着东宫内务的竟不是王良娣么? 却听得王良娣笑道:“妹妹莫打哑谜了,念云新来,只怕不知道,殿下身子不好,我自然花的精神多,哪还得工夫来管家事?如今家里都是蕙娘代管的。” 念云了然,太子身边这般姹紫嫣红一片,一点都不比大明宫里省心,连她这儿媳都没法明哲保身,王良娣这般年纪若还能分出精力来管事,那才叫出神入化。 她转向念云:“如今淳儿既已经大婚了,家务事早晚是要交予你的。不过,倒也不忙这一刻,这几日你又要收拾东西又要准备回门礼,怕也没时间理这些。” 敢情这重点还不是挑拨婆媳关系,而是为了蕙娘。念云偷偷抬眼扫了一圈,不知道蕙娘又是哪一个。 然而不知道那个蕙娘是太隐忍还是因为别的缘故不在场,竟没有站出来表态。 不过,马上给自己树敌依然是不明智的。 王良娣的意思也很明白,反正她要管也是名正言顺,但不妨等一等,看明白再说。 可见还是袒护了念云的,她当然也得表示一下领情:“良娣说得甚是,念云愚笨,不敢贸然托大。” 太子殿下一直在旁冷眼旁观女人们斗法,看着差不多了,适时开口:“时候也不早了,念云想是还没有用早膳吧?淳儿既然这几日不必上朝,多陪陪你媳妇。” 同样隔岸观火的李淳这才笑着作揖:“是,父亲,淳这就告退了。” 自承恩殿出来,念云脸上面具一样的笑容顿时垮下来,长舒一口气:“太子殿下的侧妃可真多,每日这般简直累煞人!” 李淳挑挑嘴角:“后悔了?” 念云白了他一眼,他却愉快地笑起来:“后悔也迟了,我就说过迟早会娶到你,如今可是应了不是?” 念云无语,不满地撅起嘴:“如此说来,你娶我也算是费了些工夫的,你就这般把我丢进那群张牙舞爪的女人里头,也不帮我挡一挡?” 李淳像个炸了毛的小狗扑过来:“喂喂喂,你说谁张牙舞爪?” 念云这才意识到“那群女人”可是连他母亲都一并算在内的。她“扑哧”笑出来,一巴掌拍开他:“好好好,算我说错了!” 李淳鼻子里“哼”了一声:“才刚一天,就得我帮忙?我那岳母大人难道没教你宫中的生存之道么,这几个女人都应付不来,等我上朝去了,你立时三刻被吃干抹净,谁救得了你!” 她有些心酸。母亲没有同她说过这些,反倒是郭鏦零零碎碎地说了不少,告诉她内院如朝堂,叫她当心女人之间的明争暗斗。 不过李淳说得的确是这个道理,即使他时时刻刻把她捧在心尖尖上,只怕也未必能护得她周全,只得她自己来应付。 但她嘴上还是不依:“你什么都没同我说,你起码告诉我蕙娘是哪个……” 李淳一怔,脚步停了停:“等会她自然会来见你。” 她讶然:“来见我?为什么?” 李淳无奈:“你这笨女人!” 回到居所,念云命茴香帮她把这一身沉重的行头换下来,却有一个丫鬟道:“夫人且慢换衣裳,过一时再换罢。” 念云因问道:“还要等谁?” 丫鬟欲言又止。 念云见这丫鬟面熟,问:“你是谁派来的,叫什么名字?” 丫鬟看一看李淳,道:“奴婢玉竹,和重楼两个是郡王派来伺候夫人的。” 她想起来,在公主府的时候有一次李淳命人来给她送东西,便是这两个丫鬟。 这时候又有人来报说:“蕙娘和纪娘子来了。” 念云微微一愣,看一看李淳,见他一脸的不自在,猛然醒悟,这两位原来是他的妾侍啊! 于是她暗暗在心里感叹:那蕙娘的确不简单,作为一个小小郡王妾侍,竟能够在太子的一十八位姬妾手底下管东宫这偌大的一个家! 同时也感到无比头痛:原来她要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不知怎样去爱的男人,一群叽叽喳喳的庶母,还有一群也许会觊觎她的位置或者同她争宠的女人。 姊姊啊姊姊,丢给她的岁月可当真不是那么容易啊! 绿萝果断地扶了她坐在主位上,她便顺势端起架子,将胳膊往小几上一搭,传那两位进来。 两位妾侍还没进来,只听见“噗通噗通”的脚步声,念云正诧异是谁这般毛毛躁躁的,只见一个小小的人儿穿着虎头鞋,自帘子一角钻进来。 还没反应过来,那白白胖胖的小包子已经冲着李淳扑过去:“阿爷!” 这…… 念云看向李淳,李淳有些尴尬,却很快把注意力转移到小包子身上去,爱怜地抱起:“宁儿这几日有没有听奶娘的话好好吃饭啊?” 小包子奶声奶气地:“宁儿很听发(话),每餐都七(吃)了介么一大碗饭!”一面还伸出两个胖胖的小手比划着。 李淳呵呵地笑:“我说呢,比前时又重了好些!” 那小包子忽然委屈起来,口齿不清地:“阿爷好长时间都不乃看宁儿和阿娘了……” 李淳一怔,随即笑道:“阿爷不是忙么!” 宁儿却忽然看了看念云,瘪了瘪嘴,张口就大哭起来:“阿爷……阿爷娶了新媳妇,不要……宁儿和阿娘了……” 念云一阵头大。都说六月天是孩儿脸,可这小包子变脸分明比六月天有过之而无不及。看个头他怎么也不会超过一岁半,话都说不利索,能懂什么,定是那两个妾侍教的。 可见,李淳的女人虽然没有他老子多,可也一样不太平。 李淳的脸也黑了一瞬,正思量着怎么解释,只见珠帘一动,两个女子笑吟吟地迈进来。那穿杏黄色衣裳、面相忠厚些的赶上前一步,把八爪鱼一样挂在李淳脖子上大哭的小包子拿下来:“哎呦,宁儿啊,都说多少遍了到这边要听阿爷的话,怎么又闹起来?” 一面拉着孩子到念云面前来:“快,宁儿,给你母亲磕头。” 小包子抬头盯着念云一瞬,又大叫道:“她抢了我阿爷,她不是我母亲!” 那桃红色衣裳的忙低声斥道:“宁儿,不要胡说!” 一面拉过小包子,两个大人一边一个低声絮絮地哄,不知又许了些什么好处,小包子终于屈服了,老老实实磕了个头:“母亲。” 安抚好小孩子,这两个才上前一步来磕头行礼:“妾纪氏丁香、徐氏蕙娘见过郡夫人。” 原来那杏黄衣裳的是纪丁香,小包子是她的儿子。 念云都看在眼里,却也不发作,只命茴香拿了桌上的糖果点心来逗弄宁儿,一派天真的模样。小孩子懂得什么,见她这儿的吃食比乳娘给的好,自然欢欢喜喜了。 念云便问及二人年庚,纪丁香已经十九岁,蕙娘是十七岁。 丁香道:“我们两个虚长几岁,夫人若不嫌弃,便好姐妹相称。” 念云只望着她,徐徐喝了一口茶,装作不懂事的样子:“咦,我们郭家的妻妾明明都是照位分论序齿,从未有过按年岁算的,这可是东宫的规矩?” 那丁香原本也只是试探,忙道:“夫人误会了,妾身是说,夫人若不嫌弃,我们两个便呼夫人做姐姐。” 念云只微笑不语。 蕙娘想了想,从身上取出一个小小的印盒子,道:“妾身不才,蒙殿下和良娣看重,代为理家事。如今姐姐来了,自当交还与姐姐掌管。” 若她在承恩殿里没有婉拒,只怕她也没这么容易拿出来。念云轻轻笑道:“良娣方才也说呢,我初来乍到,怎知如何管事?妹妹且收着罢。” 蕙娘稍微推辞了几句,便收回了金印。 念云注意到她眼里意味深长的笑意,却也不忙着对付她,闲闲地笑着,看向茴香身旁吃得不亦乐乎的宁儿,道:“这孩子乖巧,我见了就喜欢。向妹妹讨一个许可,不如把宁儿送到我这宜秋宫来教养罢?”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三十章 失宠的郡王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丁香大惊,想说东宫并无此旧例,但转念又想到东宫是因为并无太子妃,所以李淳的幼弟都由生母亲自抚育,大明宫里亦是如此。情急之下道:“夫人年纪轻,没生养过,只怕是不知道如何带孩子呢,况且孩子吵闹得很,只怕叨扰了夫人,可是罪过……” 念云心里暗笑,谁叫你方才甘愿给人当枪使的,这会子知道着急也迟了。 她挑眉笑道:“这有什么,难道纪妹妹不是头一次生养么,还不是学学就会了!我过来时,母亲也在公主府里挑了好些懂生养的婆子,妹妹放心,自然不比你那里的差。况且我就嫌屋里太冷清了些,多个孩子才热闹!” 茴香一面逗着小包子玩闹,一面笑道:“可不是么,是要有个孩子在屋里,听说小男孩最能招兄弟呢!” 民间确实有这样的说法,先养一个小男孩在屋里,便容易生养儿子。 茴香这般说,纪氏若还不松口,难道是不愿正室夫人生子么! 念云故意训斥茴香:“小蹄子越发没规矩了,这里是东宫,主子说话,哪里轮到你开腔!” 茴香忙告了罪,继续带小包子到一边玩。丁香看看李淳,见李淳也不说话,知道已经无可挽回,却仍是不甘:“妾身倒没什么不肯的,只是宁儿这孩子自来有些坏毛病,也不知道住不住得惯……” 念云不说话,茴香在旁逗着小包子:“还有很多很多好吃的,宁儿要是乖乖的听话,姑姑就拿给宁儿吃,喜不喜欢母亲这里?” 小包子嘴里塞得满满的,含糊不清地:“稀……饭……” 茴香再接再厉:“母亲这里不仅有好吃的,还有很多好玩的,有能飞的竹蜻蜓,还有可以摇的小木马,会叫的木鸟,什么都有,想不想天天跟姑姑玩?” 小包子的两个眼睛简直冒光了,恨不得马上把茴香说的那些好玩的都抓在手里才好。 他虽然是李淳的长子,可丁香不过是个通房丫鬟的身份,哪里见过这些!立时三刻就叛变了:“想,想!宁儿稀饭姑姑!” 茴香做出为难的样子:“可是,这些好玩的好吃的都是你母亲的哦,你母亲允许了,姑姑才能拿给你。你去跟你母亲说,就说,宁儿错了,刚才不该骂母亲,求母亲给宁儿玩具,你母亲就会给你的……” 小包子苦着脸想了想,终于还是鼓起勇气,“噔噔噔”跑到念云跟前抱大腿:“母亲……” 话还没说完,已经委屈得金豆子掉了一地。 念云心都被萌化了,轻轻抚摸他的小脑袋,忙不迭地叫茴香和绿萝去给小包子找玩具。 这边厢丁香黑着脸,声音低得像蚊蚋一般:“那便劳烦夫人……” 念云亲亲热热地接上一句:“妹妹这是哪里的话?我是宁儿的母亲呢!” 送走那两位妾侍,留下这早已乐不思蜀的小豆丁在屋里有吃有玩,不亦乐乎。 反正养在谁屋里都是他儿子,李淳倒是开心得很:“你这丫头,看不出来,扮猪吃老虎的工夫一流啊!” 念云回敬:“彼此彼此,不然被你们家的女人吃得骨头都剩不下!” 李淳有些尴尬,轻咳一声,解释道:“丁香自小便服侍我,后来母亲做开的脸。蕙娘她阿爷是父亲早年结识的一个老臣僚,后来家里遭了难,托孤于东宫,才委屈她做了个妾。后来母亲见她通晓文墨,说话办事也还有条理,便叫她暂时代管了家事……” 虽然小包子很可爱,虽然她地位比那些女人都高,可是,那也不代表她对于一进门就莫名其妙地“被母亲”感到很满意。 况且,李淳并不曾告诉过她这些,她这时才发现自己竟然对东宫几乎一无所知。 她深吸一口气:“淳,你说你会等我,等到我对你心甘情愿?” 李淳不知道她想说什么,迟疑着点点头。 念云想了想,“好,给我一年的时间。” 李淳皱眉:“太久,最多一个月。” 一个月,他还真好意思说。 “八个月。” “一个半月。” “半年,不能再少。” 李淳几乎暴怒:“你这个女人,不要得寸进尺,反正你已经嫁我了,你还想怎么样!” 此刻她是全然处于劣势的,嫁为他的妻,自然没道理两个人这样别扭,只好满脸委屈地:“同意嫁你的时候,我可不知道你家这么复杂!你若是真心待我,真为我好,以后愿意把金印交给我,就给我时间准备。” 说得好像有道理。李淳想了想:“三个月。三个月里我可以时时来看你?” “没事就别来,叫人时时如临大敌,我行事不方便。” 李淳无奈:“好罢,新婚燕尔就失宠的郡夫人!” 呆坐了一会,仍旧不死心:“那我可去丁香和蕙娘那边过夜啦?” 念云撇撇嘴:“随便你!” 李淳拂袖而去。 他一走,真正头痛的日子才算是开始,念云先前说得轻巧,可她是真不懂得怎么带孩子,只好命绿萝去叫陪嫁来的几个婆子。 这边小包子已经把屋里的几样小摆设玩腻,看上了柜顶上盘子里搁着用来熏屋子的佛手,嚷着要茴香姑姑拿来给他玩,一面不忘惦记着茴香方才胡诌出来的几样好玩意儿。 念云无奈,只好叫人去找郭鏦帮忙,这些市井上的小玩意,公主府都未必有,怕也只有他能弄来。 好不容易安抚得那小祖宗吃饱玩累睡着了,念云才有工夫叫来玉竹和重楼两个,问问东宫的内务。 原来东宫内府下设有六司,司掌钱粮布帛等一应使用之物。六尚的主管通常都是直接向蕙娘汇报,除了各局的重要人事调动安排以及大宗钱粮收支需要请示太子和良娣,其余杂务都可以由蕙娘决定,也就是太子妃金印可以调派。 金印的用处很大,足以将整个东宫的大部分人事、钱粮调动,至于分派东西的优劣参差,自然也是全凭掌印者的一句话。 蕙娘掌印已经快两年了,根基方稳,自然不愿意轻易交出。此刻她只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千金大小姐,现在来接管只会收到来自各方的下马威,郭家的阵仗再大,放在这儿也不顶用,需要慢慢等待机会。 三朝回门的时候,除了郭家的例行回礼以外,郭鏦又命人送了好大的一个箱子给念云带回去,又同她咬着耳朵说了好半天,之后念云便格外宝贝这口箱子,命人一定看管好,随他们的车驾直接送去宜秋宫。 众人都知道这位郡夫人同自家的三哥关系亲密,纷纷猜测是什么好东西,连李淳都好奇不已,回来的时候特地跟着进了宜秋宫的门。 念云命人把箱子搬进大殿,箱子看起来并不太重,不像金银珠宝。 待盖子一开,李淳目瞪口呆,只见里头胡乱堆着的全是小孩子的玩具,有布老虎、布鸭子,有彩色绢帛糊在竹骨上做的风车、风筝,也有木雕再施了彩绘的木鸟、小木马,还有皮子缝制又绣了图案的皮球…… 整整一箱子,各式各样,眼花缭乱,就连他自己小时候只怕也没这么多玩意儿。 他正发着愣,只见一个穿着一身簇新花衣裳的小包子飞奔而出,欢呼着扑到箱子上,踮起小脚丫,伸着短短的小胳膊够着里头的玩具。 念云笑吟吟地将这小包子凌空抱起,揉一揉他软软的头发:“是你三舅舅特意送你的,喜欢不喜欢?” 小包子乐得手舞足蹈的,“吧唧”一口亲在念云脸上:“稀饭!谢谢母亲,谢谢三舅舅!” 念云抱着小包子转了个圈,命茴香拿玩具带小包子去玩,这才睨了一眼站在一旁却始终被小包子自动忽略了的李淳:“哟,郡王失宠了?” 李淳白了她一眼,再次——拂袖而去。 回来之前郭鏦同她那番咬耳朵的窃窃私语,可不是诉说离情,而是念云好好请教了一番关于大户人家内府的各种阴私勾结、欺上瞒下的手段等,又问他到底从哪里得来这些好东西。 郭鏦不仅一一指点迷津,为郡夫人未来的努力指明方向,还十分仗义地告诉她长安城里有两个最好玩、能买到一切奇珍异宝的地方——东市和西市。 虽说在长安生活了大半年时间了,可是仍旧从来没逛过市集——公主府的千金小姐何须亲自逛市集? 不过,有了郭鏦的指点,这位处境堪忧的郡夫人忽然意识到逛市集的必要性,于是在某一个晴朗的午后,带着茴香、绿萝并两个充当脚力使用的小厮,挑着铜钱,揣着少许金饼,穿上胡服男装,迆迆然——逛街去也。 东宫很快传开了这位新夫人的事迹。大家都在偷偷地说,这位新夫人虽然生得美若天仙,娘家也算是气派,可依然像个孩子,成日里也不管事,只知道换了胡服出去玩,买回一堆廉价的小玩意儿。 又有人说,这新夫人待庶出的小郎倒是用心,成日里小玩意、新衣裳不断的添来,比亲生的都不差。 可不知怎的,这位郡夫人好似根本不在意夫君的宠爱,就连大婚的那一夜,郡王竟然是在蕙娘屋里过的夜,而且连续好几天受宠幸的都是蕙娘,郡王竟然一夜都没有在宜秋宫里住过。 又有人说,新夫人脾气似乎很好呢,对待下人都十分温柔可亲,出手又大方,去她屋里听差总是能得到不少的赏钱和果子。 玉竹和重楼把听来的闲言碎语传给念云听,念云只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三十一章 东宫有女初长成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郭鏦除了擅长一切长安城里的浪荡子所擅长的项目之外,还有一个极大的爱好,便是养花,任是什么贵重稀罕的花,都要收在院里,养着最好的花匠,侍弄得妥妥帖帖。 因此他唯一的妹妹出嫁时,嫁妆里头颇有些奇花异草,在宜秋宫的廊下摆了长长的两列花盆,芬芳怡人。 念云时时亲自给这些花草修剪、浇水。 这一日她侍弄花草的时候,忽然注意到有人在外探头探脑。念云便随口问:“玉竹,那外面是谁?” 玉竹还没来得及回答,一个同念云年纪相仿的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走出来,鹅蛋脸儿,大眼睛,穿着时新的窄衣裳和装饰着金线的小羊皮靴子,倨傲地打量了念云一圈,忽然显得十分难过:“他们没说错,难怪哥哥宁可不陪我玩了也要娶你。” 原来是李淳的妹妹。念云过门之前就听说了李淳有一个同母的胞妹李畅,性子有些孤傲,不太好相与,惟独和李淳关系不错。 说来也怪,她偏偏又和李淳一样,很讨圣上喜欢,所以早早就受封了德阳郡主,东宫上下自然谁都不敢得罪她。 念云笑一笑:“你哥哥并不喜欢我,如今依然是蕙娘独占风光呢。” “就凭那个小官宦的女儿?”李畅不屑道:“哥哥最看重的玉竹、重楼都给了你,宁儿那小崽子也给了你,你又生得那么好看,虽然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弄什么玄虚,可他早晚会宠爱你的!” 真是个天之骄女,喜欢谁不喜欢谁都可以直接挂在嘴上,想什么便说什么,不必担心别人高兴不高兴。 念云尴尬地笑笑,“那郡主又烦恼什么,从前你只有哥哥,现在你又多了个姊姊疼你。” 郡主却不知怎的忽然恼了,不领情地翻了个白眼:“不稀罕!” 说完转身一溜烟地跑了,留下念云一个人满脸黑线地站在原地,不明所以。 李淳一连几日不是在自己的书房歇下,便是去了蕙娘那边,丁香和蕙娘两个几番试探也没弄明白夫君为何忽然就冷落了那位新夫人。 按说新夫人生得这般容貌气度,便是性子坏些,也该有那么几个月的隆宠才是,何况李淳前些日子为了娶她的确费了些心思,隔三差五的便去郭家献殷勤,这在东宫并不算极大的秘密。 即使李淳娶她是为了郭家的支持,也不该如此冷落她才是,不然她回娘家说几句不中听的,便是东宫也不好意思这样拂郭家的颜面。 不过,她自己也似乎对争宠一事不大上心,对李淳的冷落始终泰然处之,丝毫看不出寂寥和怨愤来。 两位妾侍仍旧不放心,坚持不懈地试探着,早晚问安慢慢地开始懈怠,时不时便以身体不适来搪塞,念云竟也没什么反应,大度地表示身体不好就不必来了。 大家于是慢慢忽略了她的美貌和非凡的家世,渐渐地觉得这位新夫人似乎是软弱好欺负的,就连丫鬟们干活也不像起初那么利落,那些跟红顶白的下人仿佛看出了风向,依然在蕙娘面前大献殷勤,新夫人反倒成为了一件可有可无的摆设。 甚至有大胆的竟开始克扣郡夫人的衣食用度,以次充好,但试了几次,郡夫人也没有任何反应,于是他们胆子渐渐的大起来,不再把郡夫人放在眼里。 丁香甚至悄悄地跟李淳提起要把宁儿接回来的话,但李淳却没有接话茬,她隐隐意识到有些不对,也就不敢再提。 念云对这些暗流涌动仿佛毫无知觉,她依旧对于逛市集一事乐此不疲,一边看一边询问市集上各种商品的价格,甚至在丫鬟小厮们的指导下,还学会了同卖鸡蛋的大娘砍价。 至于买回来的东西,除了给宁儿的小玩意儿,其余大都分赏给了下人们,哄得人人高兴。 逛集市的间隙里念云便会跟丫鬟小厮们闲聊起东宫里的一些小八卦,譬如哪位管事的是哪位姨娘的亲戚,哪位厨子与丫鬟有私情这一类的事情,她听起来格外的起劲,总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谁讲的逸闻叫她听得满意了,夫人一高兴,便会吩咐自己挑几样喜欢的,买下来看赏。 因此陪夫人逛市集很快就成了宜秋宫人人争抢的好差事,轻松愉快,还能得到价值不菲的赏赐。 即使主子不受宠,那又如何,位分摆在那,月钱、赏赐又样样不少,到底还是没什么可抱怨的。 因此东宫原来的那些丫鬟下人也就放下心来,时常把新听来的故事讲给念云听,念云听了也十分开心。 只是每天晚上,即使是从市集上回来已经很晚,哄宁儿睡下之后,念云都会躲在内室挑灯读书写字到很晚。据说,她是在替早夭的妹妹抄经书超度。 李畅起初对念云不太友好,可是又忍不住向丫鬟们打听那位新夫人的情形。 渐渐的得知了念云不受李淳待见,却喜欢去逛市集的事,她却反而对念云起了极大的兴致。 这一日听说念云回来了,便跑去找她。 念云正从西市回来,从一个印度商人那儿买了一个象牙雕的舞姬面具,随手放在桌上。光洁的面孔,深邃的眼窝,高挺的鼻子,充满异域风情,十分美丽。 李畅拿着面具左看右看,爱不释手。 念云本对身外之物不甚在意,见李畅喜欢,便很大方地说:“郡主若是喜欢,就送你了。” 李畅自然是欢喜,又有些不确定,皱眉道:“我不信你这么好心。你是不是想要我在哥哥面前替你说几句好话?” 念云听她这么说反而笑了:“面具是我送给你的,和你哥哥无关。我见你比我更喜欢这个面具,所以才送你。对于这个面具来说,能找到更好的主人,不是也各得其所吗?” 李畅这才笑了,开心地将面具戴在脸上,对念云道:“我就觉着你同她们不一样,可见确实还是不一样了。” 念云好奇:“怎么个不一样法?” “她们个个的都希望我去帮她们说话讨好哥哥,却又没一个人真心待我。我哥哥又不是傻子,难道他不知道谁好谁不好,非得我去告诉他?” 念云失笑。看来郭鏦说得不错,从古至今女人争宠,无非是那样几个手段,东宫的女人也不过如此。 李畅戴着面具的脸望着她:“你笑什么?” 念云道:“殿下身边妻妾成群,你哥哥也有步乃父后尘的苗头,郡主真正辛苦。” 大约从来没有人这样说过,李畅一时像抓住了救星一样大吐苦水:“人人都说我是众星捧月,谁知道被捧着才真正辛苦!今儿这个来送我衣裳,明儿那个给我东西,不是为了拿我当幌子在父兄面前炫耀手艺,就是求我办事,我若不收,便是不知好歹不好相与,坏话说尽!” 念云顺手折了一枝腊梅插到李畅头上,笑道:“你看看,天之骄女还有这许多抱怨,若换个身份,父兄都视你如无物,自然无人巴结,只怕那时候你才知道凄凉!” 李畅表示不服,“我看那样就很好。不过,你难道不是和我一样么,还不是一样成日里被那些姨娘妾侍缠着!” 还真没有。她这样不受宠,尚自顾不暇,人不踩她就已经谢天谢地,哪得赶上来巴结的? 不过,她差点忘了,郭木叶已经死了,她是郭念云。 她笑一笑:“我母亲是公主,父亲身边只有两三个年老色衰的侍妾,还有什么宠可争!我大哥二哥成家后便搬出了公主府,见面都极少,只剩一个三哥,却是一身轻松,并无侍妾,通房丫鬟都没有一个。” 李畅讶然:“你三哥竟没有女人?” 他当初混迹于平康坊多时,成日里跟那些纨绔子弟胡闹,也没道理守身如玉,只不过没有姬妾罢了。 念云道:“大概是一直都没碰上可心的吧。” 李畅大为好奇,注意力被转移:“难道你哥哥是个成日里只懂得死读书,对女人不上心的?” 念云笑道:“他若是死读书,倒省我母亲多少心!偏生是个最会玩乐的,宁儿手上的稀奇玩具,这廊下的奇花异草,无不出自他手。” 这倒奇了。 李畅平生所见男子俱是人中龙凤,一个集人间灵秀于一身的郡王哥哥,一个体弱而儒雅却指点江山的太子父亲,其余兄弟亦十分不俗,况且还有一个深宫中的皇帝祖父。 寻常男子自然是入不了她的法眼,难道郭家竟还有这样的人材么? 她也是个坦荡荡的女子,毫不遮掩自己的好奇心:“倘若下次你哥哥来了,与我引见引见可好?” 念云心里一动,李畅虽然在东宫是个被惯坏的孩子,却没什么坏心眼,若能做她三嫂……倒也不错。当下应道:“这有何难!” 李畅高兴起来:“嫂嫂,我成日里无聊死了,哥哥自大婚之后也不大和我玩了,我可以经常来找你玩么?” 念云反正在东宫的日子孤独得很,成天无事可做,天天都在玩,她自然不介意多个玩伴,于是满口答应:“当然可以!”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三十二章 拉上太子去逛街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念云大婚后的第三个月,东宫里传出消息,蕙娘有了身孕。 如果蕙娘肚子里怀的是个小公子,那么她的地位可算是坐稳了,就算是郡夫人,恐怕也难以动摇她,况且郡夫人又是不得宠的。 说得不好听点,如果有一天郡夫人犯下什么罪行被废,或者得了病去世,东宫里谁说的算,简直不言而喻。 就算郡夫人现在和德阳郡主天天混在一起,但郡主用不了多久就得出嫁了,等她一嫁出去,东宫里还能有谁帮她说话? 因为这个孩子,蕙娘那边的人也就更加趾高气扬了,仿佛已经视郡夫人的位置为囊中之物。 几个丫鬟忧心忡忡,心里盘算来盘算去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主子,连李畅都气鼓鼓地好几天不愿意理李淳。 一场正面的交锋爆发于夏初。 初夏的天气多变,念云因早上起得太早,受了露水的寒气,微微有些咳。恰好听见说宫里赏下了两筐新鲜的枇杷,便命茴香去尚食局取一盘来。 不料,尚食局的司膳刘氏却极不痛快,说是没有了。 茴香因问:“怎么就没了?” 司膳道:“良娣先取了一大盘去了。” 太子殿下一向牙口不好吃不得酸的,难道良娣一个人吃了这两大筐? 茴香强忍着不与她吵,“若我没记错,宫里赏下来的可是两大筐?” 司膳道:“你这丫头好生不晓事!蕙娘那边新怀了小公子,总惦记着吃酸的,这个时节除了杨梅也只剩枇杷可吃,总得先可着那边吧?” 茴香这等身份几时被奴才抢白过,听了便气不打一处来,骂道:“狗奴才,也不知道这个东宫里到底是郡夫人大还是蕙娘大!” 司膳却不甘示弱,挺直了腰杆子骂回来:“呸!都大婚好几个月了还没破身子的夫人也好意思叫夫人!主子没用,养的奴才倒是牙尖嘴利的,指不定也想哪天当个夫人呢!我不知道什么夫人不夫人,我只知道郡王的子嗣最大!” 茴香听她说得粗俗,气得眼泪都出来了,一路跑了回去,将事情说与了念云听,一面抽抽搭搭不止,“十一娘,咱们可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呜呜,一个妾侍都骑在咱们头上作福作威……” 这几个月的小道消息她是没少听,知道那个司膳是蕙娘的一个远房堂嫂,仗着自家小姑得宠,在东宫也是自诩一号人物的。 如今这些人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三个月期限将至,是时候该收拾收拾局面了。 念云笑着拍拍她的手背,“不要紧,你且同我换身衣裳,咱们出去玩。” 茴香大惑不解,越发委屈得什么似的:“十一娘!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只顾着玩,他们早晚把咱们吃得骨头都不剩!” 念云只好透露一点消息给她:“你放心,我保证今儿替你伸冤便是了!”一面冲她招招手,示意她把耳朵靠过来,低声道:“多备一套衣裳,咱们先去丹凤门等太子殿下下朝,待会跟殿下一同去逛市集!” 茴香大吃一惊,险些惊叫出声,感觉捂住自己的嘴,忙不迭地去准备衣裳了。 太子李诵下朝出来,正准备坐上在丹凤门等候的马车回东宫,却见一个俊俏的小郎君骑高头大马迎面而来,扑身下马行礼,身后还跟着几个胡服的小厮。 定睛一看,那穿着男装袍衫的原来是自家儿媳妇,那几个小厮都是丫鬟扮的。 他一时气绝,妾侍们成日里都在告状,说这儿媳妇没个正形,成日里只知道闲逛,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都没有,可没想到这么离谱,竟这般闯到宫门口来了。 他到底是太子,十分沉得住气,只是和善地问:“念云,你来此作甚?” 念云一本正经地:“天气甚好,念云想邀殿下一同逛一逛市集。” 李诵几乎被自己的口水呛死,这小丫头在搞什么? “咳咳,我……我还有些公务折子要处理,你自去罢,要不叫淳儿来陪你?” 念云俯身结结实实地行了个大礼,恳切道:“不,念云知道殿下公事繁忙,但此事非同小可,关乎京城百姓生计,关乎东宫甚至大明宫的名誉,还请殿下给念云两个时辰,听念云一一道来。” 李诵敏锐地意识到郭家这个女儿恐怕真的不一般,这三个月来的表现很可能只是掩人耳目。于是点点头:“如此,但我这有东宫徽记的马车……” 念云早有准备:“念云自作主张,已经备下了衣衫和马车,殿下可命东宫的马车先行返回,还请殿下在车中更衣,同念云微服访市集。” 待李诵换下朝服,乃是一白面微髭的中年男子,相貌堂堂。念云请他坐于马车内,自己仍旧骑马扮作侍从,领着小厮们驾车直奔西市去也。 西市甚为繁华,念云请李诵下车,将车马停与西市门口,两人带了几个小厮徒步进去。 先是见了一个卖野味的大叔,绿萝上去问价,商定价钱,买下一只兔子和一只野雉,共一百二十个钱。又见一个卖鸡蛋的大婶,绿萝买下她的一篮子约三十个鸡蛋,花费六十个钱。 念云每买下一样东西,便向李诵重复一遍价值,李诵默然不语。 行了数十步,迎面见两个穿赭石色内监服的人骑马飞奔,撞翻了许多摊子,摊贩叫苦不迭。 念云忙拉了李诵避在一旁,顺势挡了脸。 李诵诧异:“那是宫里的五坊使?” 五坊使是宫里负责采买的太监,地位并不高,没想到在外头这样嚣张。 念云点点头,“不要声张。” 只见那两个太监丝毫不顾忌市集上拥挤的人群,亦不避妇孺,只一味的横冲直撞,行人纷纷如避瘟神一般躲着,那太监骑在马上反而看着狼狈的百姓哈哈大笑。 那些原本在摆摊卖货的摊贩远远的瞧见了,都慌忙收拾东西躲到一旁。惟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赶着一辆笨重的牛车,车上是满满的一车好木炭,来不及躲避,一时突兀地暴露在五坊使面前。 那太监“咦”了一声,却跳下马来:“老头,你这好炭,多少钱?” 老头儿战战兢兢地,都快要哭出来:“小老儿这一车炭,是要卖了给儿子看病的,不敢抬价,一共一吊钱……” 念云在集市上混迹了这些时候,约莫知道个市价,这一车炭少说也有七八百斤,一吊钱实在是贱卖了。 那太监却是撇嘴一笑,“老头儿忒会做生意!这么一点子炭,值什么一吊钱,当咱们五坊使都是吃白饭的么?” 老头儿苦着脸哀求:“老汉只得这一个儿子,如今病得只得一口气吊着,等钱买药买米啊!官家开开恩,到别家去买,赶明儿老汉自当送一车好炭来谢官家……” 另一个太监却不耐烦了,一把推了老头儿一个趔趄:“咱家是给宫里办事,看上你的炭那是你的造化,恁地胡说八道拖延!” 说着随手扯出一块约三尺长的布头挂在牛头上,“喏,咱家这可是宫里的贡缎,一匹价值百金,便宜你了!” 先前那一个太监便扯了老头儿过来:“好了好了,价钱也付了与你,别啰嗦了,快给咱家把炭送去!” 老头儿哭丧着脸,犹自哀求不止,那两个太监哪里还搭理他,打马飞奔而去。 那老头儿往地上一坐,大声恸哭起来:“五坊小儿!” 周围的路人和商贩皆投以同情的目光,一个卖鱼的大婶还从自家摊位上挑了些鱼给他:“回去给你儿子补补身子罢……上个月我也……唉,造孽啊,一百尾好鱼,一个钱也没给我,还硬说我私卖鲤鱼……” 李诵看得心惊,低声吩咐绿萝:“去拿两贯钱给他。” 绿萝答应着去了,念云却道:“殿下心慈,然而这东市西市,每天都发生许多这样的事,该当如何?” 李诵大惊:“每天都有?” 念云反问:“不然殿下以为这是我特地安排的节目么?” 李诵默然。念云却不放过他:“不仅如此,殿下若能回头去查一下宫里的账目,这一车好炭必定写着以十贯二十贯买入,丝毫没有坑害百姓。” 那钱,自然是落入五坊使的口袋里,上下打点也都有份。 李诵问:“这几个月来,你就是在暗查此事?” 念云点点头:“是,但远不止此事,殿下不妨今儿来宜秋宫用晚膳,我叫淳也一同过来。” 李诵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透,他知道念云还有话要说,因此点头应了:“好。” 回到宜秋宫,念云命绿萝等人预备膳食。宜秋宫和承恩殿一样是有小厨房的,是为着太子和李淳这两父子早起上朝或者晚归传膳方便,此时倒是被念云使唤得得心应手。 念云已有许久没有见过李淳,思来想去觉得叫丫鬟去请有些不妥,于是亲自去了李淳的书房崇文殿。 李淳多少有些意外:“三月期限还未满,夫人可要提前结束计划么?” 念云笑道:“岂敢岂敢,今晚宜秋宫备下了晚膳,还请郡王赏光。” “赏光?”李淳摆摆手:“若不是有意勾引我,我可不去。” 念云道:“我要同你的小妾正式宣战,不仅成功地拉拢了你儿子、你妹妹,今天晚上还要请你和殿下用饭,争取支持——你来不来?” 太子殿下姬妾众多,但只要不闹得太过火,他都视而不见,也不偏帮任何一方,所以多年来并无太大差错。请得到他,只怕也不是宅斗那么简单了,这个热闹他不能不看。 念云见他点头,眯起眼睛笑了,不无揶揄地道:“那好,现在夫人要去欺压妾室了哦!” 李淳笑道:“你说真的?我可听说连下人都已经不大把你这夫人放在眼里。” 念云冲他眨眨眼,告辞。 备注:唐代因为皇族姓李,所以规定百姓不得吃“鲤(lǐ)鱼”。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三十三章 夺取掌印权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念云离开崇文殿,就径直去了蕙娘的院子。 蕙娘不防她来,但也没有十分的震惊,身子却在榻上靠着,并未起身,一面笑道:“我这些日子来身子乏得紧,一站起来又特别容易头晕,礼数不周,还望夫人原谅。” 念云也虚情假意地笑道:“这有什么,妹妹既然有了身子,自然应该好好休息,这些个虚礼,我也不耐烦,省了也罢!” 蕙娘不肯叫她姐姐,她却偏要满口“妹妹”、“妹妹”地提醒。 她面前的白玉盘里头,正摆着一大盘新鲜的枇杷。念云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还是妹妹懂得享受。这枇杷吃着可好?” 蕙娘不会不知道早上的枇杷事件,却料定念云拿她没辙,拿孩子做幌子:“也怪了,我这才两个月,就这样喜酸!丁香说喜酸是男孩,还说她生宁儿的时候就是这样,也不知道准不准。夫人也尝尝,很新鲜呢!” 念云微笑:“既然妹妹喜欢,叫司膳多送些来罢。这是咱们整个东宫的大喜事,等着若真生出个男孩,你可就是东宫的大功臣了!” “什么功臣不功臣,不过是郡王的福气。”蕙娘见她果然无话可说,又剥了一个枇杷,故意问道:“夫人可是很少来我这里的,不知道今儿可有什么事么?” 念云笑吟吟地看她把枇杷吃完,道:“我听说妹妹自从有了身孕,身子三天两头的不爽利。我想着,若是为了府上的事情累坏了妹妹,明白人还能说一句是妹妹为府上的操碎了心。碰上那些不明白的,还当是我这郡夫人容不得人,故意要坑害妹妹呢!” 蕙娘这才明白郭念云并不是为着几个枇杷来兴师问罪的,而是要直接从根源上解决这个问题,要把金印从她手上拿走。 她小看了郭念云。 为了不来问安,又为了霸着李淳时时去看她,蕙娘可不是三天两头的装病喊累么,如今却叫念云拿了这个把柄。 那个小金印就挂在蕙娘的腰带上,念云微笑着看着她的手下意识地摸着那枚印。 蕙娘自然是不甘心的。她此时手握大权,若是再生下一个小公子,更要母凭子贵。倘若郡夫人无宠,早晚有一天,这个东宫的女主人是她。 可是现在念云既然开口了,她竟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只好笑道:“是了,夫人才是正主子,我不过是代管。只是东宫偌大一个府,总有许多事情要交割,怕要同郡王请示一下才好。” 念云点点头:“也好。” 不料,门外却有一个声音传来:“请示我什么?” 抬头看时,见李淳背着双手,笑吟吟走进来:“原来你们两个都在这。” 念云不等蕙娘开口,抢先道:“可不是说曹操曹操到!我们两个正商量着呢,如今妹妹有了身子,诸事不便,也恐劳累了妹妹,不如就把郡夫人印还了我。” 李淳看看念云,道:“我就说嘛,你早该接管府上的事情了,累得晓蕙一日三遍地跟我诉苦,忙得腰都伸不直。”一面向蕙娘:“晓蕙,你现在最要紧的就是身子,就交给她吧。” 念云在心里暗暗冷笑,这回该知道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了。 蕙娘道:“如今全是我在管着,事情又多,妹妹只怕是一时记不住。” 李淳道:“那有什么,先前你来的时候不也是母亲和牛昭训一点一点教你的?你也不必马上就歇下,有什么事情要交割的,慢慢与她交就行。她新接手,若是有什么不知道的,仍旧问你便是了。” 蕙娘看了他一眼,心里虽然有些诧异,但她的修养还算好,没有多说,只好慢慢地把小印解下来,递到念云手里。 念云将金印小心翼翼地系在腰上,看看蕙娘,微笑道:“那就辛苦妹妹了,妹妹好生休养,要吃什么用什么只管吩咐。便是咱们这儿没有的,只要妹妹开口,我设法叫我母亲和哥哥去弄。” 她这话说得还真是客气,可惜再借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真劳动了堂堂升平公主和郭家的郎君去替她跑腿。蕙娘这时才意识到郭念云的身家背景绝不是她一个小小妾侍靠男人的一点宠爱就能撼动的。 她想要在李淳面前再演一出苦情戏码的,酝酿好了感情娇滴滴地回头,却愣住了。哪里还见得李淳的影子! 到了晚膳时间,念云有模有样地准备好了一桌子山珍野味,口味似乎与东宫寻常的饮食不同,色香味俱全,看着更有食欲。 宜秋宫的丫鬟见李淳和太子一同来,虽不知是什么缘故,但基本上可以肯定夫人一定是不愿再任人宰割了,于是都很高兴地忙前忙后。 玉竹忙着招呼:“这些菜是我们夫人亲自下厨的,楚地的风味,放了茱萸和姜,很开胃呢!” 李淳立在门口笑:“不错,色香味俱全。夫人若是立志要争宠,倒还有些真才实学。” 念云笑向太子道:“殿下,您瞧瞧他说的什么话,我堂堂正室夫人还需要跟妾侍争宠?” 李诵不自在地勾了勾嘴角:“你当然不需要争。” 念云招呼他们父子上座,一面亲自替他们布菜斟酒。那酒是市集上沽来的汾酒,虽不及宫里的好,但也算是上等的了。 酒足饭饱,丫鬟们来收拾了碗碟,又捧了茶上来。 念云才问:“殿下,郡王,可知道咱们方才那一桌饭菜花费几何么?” 太子约略知道她要说什么,李淳却是一愣。 菜是八菜一汤,五荤三素,鱼肉飞禽俱全。另有几个小碟子咸菜,也十分香脆可口。 李淳很少过问典膳厨的事情,也不曾买过东西,出门都是六福管账,所以他一概不知。 念云微微一笑,又问:“那殿下和郡王平时的饮食,一餐所费几何?” 李淳也不知道。 他们平素都是按照定例传膳,郡王一日膳食份例是羊、猪等肉类各十斤,鸡鸭鹅等家禽三只,鱼五斤,各色干鲜菜蔬二十斤,此外按照不同的时令,又有瓜果若干。 菜式上,他说不详细,只知道郡王的份例是二十四个菜。至于郡夫人,比郡王的份例减去鱼而已,每餐的菜式也有十八个。 至于太子,每日份例菜式又比他多上一倍。 李诵倒是记得,每年的膳食衣裳都是极大的一笔开销。但具体怎么个算法,花在了什么上面,他没大管过。 念云笑道:“全都是甩手掌柜。那么殿下说句公道话,我这里的饭食,与平素司膳房给您送的比,哪个好?” 李诵道:“司膳房的膳食淡而无味,自然不及你处。” 念云眼神十分复杂:“我这一桌子山珍野味的原料,都是今日绿萝在市集上买来的,殿下已经看见了,分量足够我们三人及我的四个大丫鬟、两个小太监都吃饱,加上柴火、大米、油盐,花费也不过半吊钱。” 李诵点点头,他今日见了,价钱他心里已经大致有数。 念云继续道:“殿下的份例不从东宫出,由宫里的内府直接补贴。而郡王平素的份例,司膳房报上来的价格是二十吊每餐,加上点心酒水果子钱,你一个人的饮食,一天是五十吊。” “五十吊?”李淳大惊:“我一人怎么吃得了五十吊钱!” 念云撇撇嘴:“你屋里的大丫鬟四人、小太监四人也是从你的份例里头算。” 李淳愤然:“那也没有五十吊!” 李诵了然。白日里念云已经带他见识过五坊使的行径,看来不仅宫里是如此,东宫也是一样。 他沉吟道:“我记着从前有个小丫鬟同我说,他们一家七口人,一年到头的花费不过五七吊钱……当真我们寻常伙食一天就要数十吊?” 念云起身到案上拿出一叠纸,上头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我都整理在此,殿下可去拿账簿来比对。东宫内府账目十分混乱,比如说,殿下今日见了,绿萝在市集上买一只鸡蛋价格是两个钱,而账薄上所记,却是一吊钱四个!” 膳食是如此,那么衣饰花销等其他方方面面,也是可观的一大笔钱了。东宫的账目连年都是入不敷出,以至于太子都不得不收受一些贿赂来维持。 李淳咬着嘴唇看向太子。他小看了念云,没想到她竟然发现这样的惊天秘密。 李诵一直低着头认真听念云陈述,若有所思,这会终于抬起头来:“此事非同小可,只怕牵涉甚广,内廷欺君罔上、贪污数额巨大,不可不明察。我明日进宫便禀报皇上,请求彻查内廷局!” 念云点点头:“此事由来已久,两市百姓商贾皆怨声载道,我一介女流之辈,却无法身体力行,一切有劳殿下。若得以解决,必将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 李诵站起来,竟躬身对她深深作了一揖:“待我回去召王先生来商议,好好拟一道奏折。念云,辛苦你了,往后东宫的内府还要你多费心。” 这是在肯定她掌印的权力了。 念云忙起身回礼:“殿下言重了,是念云的分内之事。” 李诵看了看李淳,又看看念云,神色有些复杂:“淳儿啊,今日天色已晚,你就宿在宜秋宫吧!” 什……什么? 备注:唐代是用茱萸来调辣味,而辣椒是在明朝时期才传入中国的。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三十四章 大红灯笼高高挂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太子走了以后,念云的尴尬丝毫不逊于大婚那夜,简直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 还是茴香伶俐,把宁儿抱了出来,小包子手里抓着一只木头鸟,欢呼着扑到他阿爷怀里去。 这父子俩好久没见着,小包子一时乐得手舞足蹈,献宝似的赶紧把这些日子从嫡母这里得来的好玩具拿去给阿爷分享。 那只木头鸟甚为精巧,在鸟尾巴上有个机关,拧得几圈,木鸟便叽叽喳喳叫起来,还在地上一跳一跳的。 李淳大奇:“你把天下的能工巧匠都收入门下专门造玩具了?” 念云笑:“我可没有那个本事,不过是在西市上寻来罢了,你是不知道西市上有多繁华,我先前也不知道,若不是三哥哥说起,险些错过一大乐趣!” 李淳撇撇嘴:“广陵郡夫人亲自到集市上去,叫人知道了不知道该怎样编派咱们东宫!” 小包子却接口道:“要去!阿娘带宁儿去!” 几月不见,小包子越发能说会道,小嘴叽叽喳喳个不停,一会拉着李淳,一会拉着念云,阿爷阿娘叫得顺溜,俨然一家三口的模样。 李淳心里大乐,这才两三个月的时间,就把这小家伙**得这样好,都已经改口叫阿娘了,往后要是她生了自己的孩子,不知多好! 不过小包子很快就玩累了,趴在李淳腿上就睡着了,还有一条口水挂在嘴角上,李淳只好叫茴香来抱他回去睡。 东宫承袭了宫里的规矩,一向有这样的传统,太子或者郡王留宿在哪院,哪院就挂起六对大红宫灯。 所以今夜宜秋宫也不例外,自大婚那夜彻夜燃着龙凤花烛之外,这还是宜秋宫第一次挂起大红灯笼。 暧昧的绯红透过窗纸映在佳人的双颊上,分外诱人。 李淳觉得喉咙有些干涩,又给自己倒了一碗茶,生硬地把话题扯到别处去:“如今金印已经在你手里,冰冻三尺,已非一日之寒,你打算怎么办?” 绿萝在旁略有些担忧,郡王这一晚上已经喝了三壶茶水了,起夜多了可莫要受凉才好。 念云倒没有察觉,应道:“水至清则无鱼,也不忙马上全部肃清。按我的意思,挑其中根基比较浅的人动动刀子,算是敲山震虎,先叫他们收敛收敛,以后再慢慢对付。”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又闲聊了些时候,烛光渐渐地暗下去了,夜色越来越浓。 玉竹提醒道:“郡王同夫人该歇息了罢?郡王明日一早还要早朝……” 李淳不动声色道:“那么,便更衣罢。” 念云却是不动,踌躇良久,命茴香再取一副铺盖来,把自己平常睡的那张雕花大榻让了给李淳睡,自去外间睡那张三围屏罗汉床。 李淳气得在心里直跺脚,眼看着娇妻就在眼前,却错失了良机。这等良宵谈什么治国治家的道理,早该多说几句动听的好话,把她哄上卧榻才是真。 他也不是未经人事的毛头小子了,怎的在她面前这样笨拙起来?简直叫人笑掉大牙,辛辛苦苦娶回来的美人,结果都大婚两三个月了,还没近过身! 罢罢罢,反正都忍她两三个月了,煮熟的鸭子也不信她能再飞了,索性再磨一磨她的性子,往后等到她主动投怀送抱的时候,那才叫蜜里调油! 今儿要不是太子殿下发话,他还真不知道以什么理由留宿她的香闺,话说,这才叫知子莫若父啊!(什么叫亲爹!) 但是好像有点什么不对劲…… “茴香,给我拿个夜壶进来!!!” 次日早上起来,李淳已经去上朝了,东宫上下都来宜秋宫给郡夫人道喜。她的尴尬总被旁人看作了羞赧,也算是蒙混过去了。 下朝回来,李淳的脸色却不大好。 那两个妾侍已经打听得,自然都不愿去触霉头,因此并未半路拦截,李淳一路畅通无阻地直接去了宜秋宫。 念云老远看见李淳黑着脸进来,也不问何事,一碗黄绿的汤水递上来。李淳一口气喝下,只觉得入口清甜,滋味回甘,皱着眉头问:“这是什么?” “甘草绿豆汤,清热下火解毒。” “……” “殿下递的折子,反对的声音很大么?” 李淳沉默了一瞬:“父亲并未递折子上去。” “哦?”念云十分诧异,昨日李诵受的触动不小,怎么忽然变卦了? 李淳叹一口气,“王先生说得对,父亲居太子之位,除了下为黎民苍生之外,不应忘记,上头还有天子。” 原来是昨晚去同那位太子太傅王先生商议之后改变了主意。但念云不甚明白:“天子难道不愿意把国家治理好么,天子脚下出这种事,也说不得?” 李淳拉她坐下,“没那么简单。此事虽然利国利民,但若皇上疑心东宫收买人心,该当何罪?” 念云悚然而惊。她怎么没想到这一层,五坊使所涉及的人事,都是内廷有头有脸的人物,日日伺候在皇上、诸妃面前的。 要是他们有意在主子面前多说几句坏话,原本舒王和东宫之争就已经成为皇上的心结,更何况三人成虎? 好险! 念云叹道:“果然王先生是个人才,我如今算是明白了,什么叫‘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李淳道:“父亲这十几年来一直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王先生居功至伟。” 念云安抚他:“罢了,都是我考虑得不周全。宫里的事咱们虽然管不过来,可是东宫的内府现在不是由我掌管了么,尚可徐徐图之。再不济,我做什么只以郭家的名义,打我哥哥的旗号,他们总不好再说什么。” 李淳仍旧有些闷闷不乐的,“圣上如今是越发……唉!裴延龄那个老狗,欺下瞒上,诡言邀宠,圣上竟也不理,可是老糊涂了么!” 念云不知朝堂上事,李淳又一一为她解释来。 先是陆丞相上书陈明备边六弊,圣上就未置可否。后来又闹出诸州欠负钱的事,要别置欠负耗剩季库。 人人都知道所谓的欠负钱都是贫人无力偿还的,欠了多年了,根本收不回来。朝廷若强制收钱,必然会闹得那些老百姓家破人亡、民不聊生。 但是圣上信了裴延龄,反怪陆丞相。 后来裴延龄又说咸阳有陂泽数百顷,可牧厩马。圣上使有司察看,也属子虚乌有,不过是数亩芦苇地而已。圣上却没有责罚他,反而训斥了几个弹劾他的人。 念云想一想,“圣上倒还不至于老糊涂,只怕你是年轻得糊涂。” “你说什么?”李淳蹙眉。 “他心里何尝不清楚谁是谁非,只是他们那些耿直忠正的老臣,死活不肯叫圣上顺心,一定要圣上听他们的主张。最要紧的事情,你看圣上可有什么表示?无非拣几件不要紧的由头打鸡骂狗罢了。” 李淳低头想了想,念云说的的确有几分道理,圣上做明君也做累了,怕是在闹脾气。 “那我们如今要怎么办才好?” 自古不是圣心难测,而是没有几个人真正敢拿圣上来做一个长期的换位思考揣摩他心里在想什么。 念云道:“一句话,干卿何事?圣上要借这些琐事闹,那是他的家国天下,他自闹去,咱们做好自己的本分便是了。” 李淳叹服:“你瞧瞧,你瞧瞧,我如今真舍不得离开宜秋宫了!” 看他没有走的意思,念云只好吩咐小厨房备下晚膳,留他一起用了饭。 眼见着天色已晚,点灯的小太监都快来了,念云问:“我听见说蕙娘身子似乎又不爽利呢,你去瞧瞧罢?” 李淳道:“梁侍医都说了她胎象稳得很,我去做什么!” 念云道:“话不是这么说的么,女人家生养都是九死一生,便是稳当,也要多留意。” 李淳没好气:“我又不是侍医,看了能怎样!” 念云只好不同他说了,反正那不知真病假病的又不是她。 李淳却不依不饶,凑到她面前来:“你这女人,怎的就这样急着把自家夫君往外推?非逼着我得个宠妾灭妻的罪名,于你有什么好处不成?” 念云拍开他的脸:“咦,你们长安的男子最是没道理,我只说叫你去瞧瞧蕙娘,你一时不乐意了就要灭妻,还问我有什么好处?” 李淳索性耍赖:“我喜欢这张卧榻,昨夜闻着这里的花果香我睡得极好,我不去别处。” 念云无奈。她还得在东宫混下去,她没胆子直接把李淳轰出去,只好继续抱着被子去睡罗汉床。 李淳忙伸手去拦:“哎,卧榻那么宽敞,我不介意跟你共享……” 念云白他一眼:“我介意啊!” 李淳拦住她不放,“夫人往后自会习惯……” 念云笑一笑:“郡王可是亲口答应愿意等到我心甘情愿的时候,怎的竟出尔反尔么?” 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没事跟她装什么大度?大婚之夜就该先收了她再说,这会说不定连孩子都怀上了。 到底还是拉不下这个面子,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她灵巧地从自家身边闪过去,睡外间去了。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三十五章 万贯家财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一连三日,李淳都来念云处歇息,倒叫东宫的人大吃了一惊。 很快,消息不胫而走,所有人都知道,郡夫人不仅拿回了金印,而且,她开始受宠了。东宫里人人都啧啧称奇,暗暗惊叹郡夫人不愧是公主府**出来的人,年纪虽小,本事却不小。 东宫里听闻这个消息之后,唯一喜忧参半的人,是李畅。 一连三日,她都听说哥哥宠幸了夫人,而这三天,整整三天的时间,她的好嫂子竟然都沉湎于男女之情,一次都没有去找她玩。 明明嫂子说过不在意哥哥的宠爱,她都想出手相帮了。可她还是没都没做,嫂子竟然忽然就得宠了,关键是,一连好几天,简直是干柴烈火,太可气了! 李畅一大早跑到念云的房里去,念云都已经梳洗完毕,正盘腿坐在罗汉床上独自用早膳。李畅冲进去看了看,她面前摆着的仍旧是一钵白粥四碟小咸菜,与先前并无区别。 李畅又跑进屋里四下瞅了瞅,被褥仍旧收拾得整洁,除了屋里挂了件男人的披风大约是李淳的,和之前也没有任何区别。 念云看她冲进来东瞧西看的,以为她是来找李淳的,道:“你哥哥早朝去了,你要不要一起用早膳?” 李畅有几分委屈:“哥哥现在待嫂嫂好了,嫂嫂就不去找我玩了。” 念云含笑道:“这几天你哥哥叫我帮他打理东宫的事,我新接手,很多事情都没有头绪,实在忙得走不开。不过你放心,等我手头的事情都理顺了,我仍旧带你出去玩。” 原来是为这个,并不是因为哥哥,李畅心里好过了几分。她依旧听闻念云拿回了金印,以后蕙娘想必不能再那么嚣张了。 李畅眼睛一亮,高兴起来,叫重楼再拿一副碗筷来,跟着她一起喝了一大碗粥。 用过早膳,念云道:“同我一道去内府么?” 李畅从未管过家事,只觉得新奇,高兴地点头。 带着李畅这个人人都得承认三分的小姑奶奶,念云底气十足,一进内府就召集六司的主管开会。 六司的主管知道她新接手,况且蕙娘又是不大情愿的,所以早商量了打算给她一个下马威。所以,在她规定的时间上,典膳厨的刘司膳首先开了个先例,整整迟到了半个时辰。 不过,在刘司膳走进内府的时候,眼前的景象让她大吃了一惊。五个主管整齐划一地跪在地上,屋里安静得一根针都听得见。 刘司膳只觉得五个主管的眼神如刀锋一样朝她刺过来,她腿一软,也跪了下来,事先准备好的说辞竟一句也没用上。 念云喝一口茶,道:“既然已经到齐了,那么大家都起来罢。” 刘司膳尴尬地站也不是跪也不是,纠结了一番,还是跟着站起来了。 念云斜斜地瞟了她一眼,淡淡笑道:“刘司膳可是生病了?” 不等她回答,念云又道:“病了就要去看郎中——哟,我忘记了,药房也是归典膳厨管呢,都治不好,只怕要放你回家养病才好。” 刘司膳确实是打算好了拿生病来搪塞的,以为这新上任的郡夫人不至于说她什么,没想到碰了个软钉子,叫她先把话给堵住了,只好支支吾吾地说:“典膳厨那边临时有点事要处理……” 念云不咸不淡地问:“什么事?哦,也难怪,咱们东宫吃的是两三百钱一个的鸡蛋,自然金贵得很,非得刘司膳亲自去取才行呢!” 刘司膳顿时冷汗涔涔,扑通一下又跪倒了。郡夫人原来什么都知道,原来她根本就是有备而来,她打算一语置人死地。 念云却咯咯地笑了,像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笑得那样天真善良,却笑得人心里发毛。 “你急什么,我知道从前在蕙娘手里事务多,也没工夫管你们。我如今来了,一切就按我的要求来,别说从前如何如何,我只认我自己的规矩。”念云道。 李畅一向是瞧不惯六司那些专跟在蕙娘身后拍马屁的人,念云这一遭可是干得漂亮。她亦接口道:“听见么,如今是我大嫂管事,你们都仔细些,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了,太聪明了可未必是好事。” 念云微微颔首,环顾四周,眼神犀利地扫过在场的六位主管,刘司膳感到肌肤都被这目光刺伤了。 然而她仍旧是笑着的,她笑道:“你们都是东宫的功臣,没有你们,也就没有东宫今天的局面。我今日只有一件事,就是请各司自行核对账薄,若有对不上的,自己设法补上,三天之后请各司把账本抬到我屋里去,可听明白了?” 李畅岂不知那些人的勾当,得意道:“我大嫂可是清清楚楚地知道一匹布市值多少,一个木工工时价值几何,一床锦被需要几个工来织造,你们再休想交一堆糊涂账!” 六司主管皆唯唯诺诺,陈司衣低声道:“三日未免有些仓促……” 念云笑了,笑得倾国倾城:“那就五日,五日后黄昏以前,所有的账本都要给我送来。” 众人只好答应着,各自散了,李畅嫌这些事太劳神费力,也自回去歇息。天色尚早,念云命人取了库房钥匙,去内府各处及库房巡视一番。 典膳厨和药藏局因性质不同,两司单独位于太子的书房崇仁殿后面单独的院落,其余四司分别是司衣、司寝、司仪、司工。 其中衣服首饰、汤沐巾栉、胭脂水粉、钗环首饰一应装扮物品都算在司衣房;床席帷帐、铺设洒扫、园御种植、灯笼火烛等归司寝房管;纸笔几案、音乐伶人、迎接宾客、执行内部刑罚、记录彤史等是司仪房的责任;一应织染制造、人事变动、修造等事务由司工房负责。 除典膳厨和药藏局以外,四司没有单独的库房,只有临时存放物品的地方,一应物品皆分门别类存放在内府的总库房里,各司按照需求去内坊取用,由谁留用,或者用毕归还,都由内府掌事记录在册。 库房是一排的数间大屋子,里面有许多的架子,有编号。念云一一看过库房的积存,虽然略有些乱,但吩咐稍加整理即可,并无太大错处。 最后边却有几间房,并无分门别类,许多东西用箱笼盒子装着,直接堆放在屋里。念云问内府的掌事:“这是什么?” 掌事看了她一眼,似乎诧异她竟不知道,愣了片刻方才回道:“这是郡夫人您的嫁妆和大婚时外头送来的贺礼……” 念云大大的诧异:“我的嫁妆有这么多?” 掌事道:“夫人自己竟不知道嫁妆几何?五百一十二抬的嫁妆,抬进东宫的时候,整整抬了三天!就连宫里公主出降,只怕也未必有这些,夫人娘家可真是出手不凡啊!” 长安城里的富户嫁女儿也不过是八八六十四抬的嫁妆,便称作“全抬”了,她的嫁妆足足又有八倍之数,念云几乎被惊呆。 她知道升平府和汾阳府两边为了置办她的嫁妆忙活了很久,也或许在她回到长安之前就已经开始准备了,但她不知道竟有这样丰厚。 定是因为姊姊去了,母亲把姊姊的那一份也一并给了她。 郭氏是将门,几位叔伯虽然都做官,家底绝对算不上丰厚。父亲一个小小驸马都尉,虽然听说在长安城里也经营着一些生意,但远远算不上富商巨贾。 想来,嫁妆之资是母亲倾尽全力,把自己当初的嫁妆都掏空了置办出来的。母亲当初是先帝最宠爱的女儿,除了宫里出的一份嫁妆外,她母亲崔贵妃和先帝又分别拿出体己钱为她置办了一份,所以母亲当年嫁给父亲,也是十分风光。 难怪蕙娘虽然恃宠而骄,倨傲了些,可是面上还是一团和气不敢真的动她;难怪下人们虽然跟红顶白,可也全是丫鬟们转述来的,没人敢真正在她面前不恭。 念云只觉得目不暇接,决定先弄清楚自己到底有多少家产。她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把嫁妆单子给我看看。” 掌事恭恭敬敬得递上一本厚厚的大红封皮礼单。 念云一面翻阅,掌事就一面领她到相应的物品前过目。 她越看,就越吃惊。这礼单中除了嫁娶必须的卧榻、家具陈设、床帏被褥等已经在大婚之前提前布置在了她住的宜秋宫,仍旧堆在这里的金银首饰、珠宝玉器不计其数,甚至不乏外国进贡的奇珍异宝。 除此之外,还有黄金万两、钱币百万、各色绫罗绸缎无数。大箱子猛地一打开,金灿灿的几个大箱全是金铤子和黄澄澄的铜钱,整个屋里都明晃晃的耀眼,把念云给吓了一大跳。 看完嫁妆单子,又随意翻了翻贺礼单子,都是不认识的人,有的连名字都没听说过,念云也懒得看都送来些什么东西。 无非先收着,等以后要给别人还礼的时候,就把甲送来的再送给乙,乙送来的又换个包装送给丙……也省了好多事。 不意看见了郭鏦的名字。念云好奇地看过去,写的是“兄郭鏦恭贺妹妹、妹婿大婚,特奉上:绿菊两盆,黑金牡丹两盆,大红曼珠沙华两盆……” 林林总总,只怕有近百盆花。掌事道:“夫人娘家人真有心。花盆太多,品种又杂,奴才们只挑了几盆稀罕的摆到了宜秋宫,其余都暂时摆在了后花园的甬道上,着专人侍弄着,专等夫人收回金印管事再来安排呢!” 念云知道他不过是说些漂亮话罢了,郭鏦送的花要么是稀罕的品种,要么就是颜色特殊,或者侍弄得特别好的。指不定是东宫哪些人看见便抱一盆去了。 先前她去蕙娘的院子,就瞧见窗台前边摆了两盆芍药开得特别好,她当时只约略冒出个念头,怎么东宫也有花匠能跟三哥哥一样把花伺候得那么好,也没多想。说不定,那花原本就是三哥送过来的。 念云接着往下看,舒王李谊的名字赫然在目,却没写是何物。念云的心突突跳起来,指着那一栏问:“这是什么?” 掌事从柜子顶上取了十分小巧的木盒子下来:“夫人有眼光。舒王殿下送的贺礼十分精美。” 盒子打开,果然是那支凤形簪。 不过数月的时间,她已嫁作他人妇,与他再无交集,物是人非,恍然如梦。 她叹一口气,对那掌事道:“这一件,我拿去了。”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三十六章 新官上任三把火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在这两三个月里念云日日逛市集,花费不小,首饰盒里的金饼早花得差不多了。所以,当发现自己有这样丰厚的一大笔嫁妆时,也算是一桩意外之喜。 所谓有钱好办事,当下念云决定,好好利用这一笔财产,叫郭鏦帮忙到东市西市上去买几件铺面,着几个办事妥当的家生奴才去管着,一年也好有一些进项。 东宫的账目着实是个大坑,不过是靠着太子和郡王的封赏食邑和微薄的禄米钱,进项不大。宫里年节下虽然都有赏赐,但同样也需置办礼物,左右相抵仍旧是入不敷出。 如今她自己掌事才明白不易,若是不忍看着账目一再坏下去,只好自己往里填补,又是一个无底洞。 念云带着茴香和绿萝两个,主仆三人彻夜没睡,查验了内府六司的所有账薄。 第二天一早,除了陈司衣和林司仪和药藏局三处账目清楚基本无太大差错以外,其他三位的账本仍旧是有许多说不清的去路。更有甚者,刘司膳的账本竟然被水浸湿了十之二三,字迹氤氲不清。 念云叫了这三个人来行跪拜礼,先翻了翻浸湿的账册,问刘司膳:“账本是何时受损的?” 刘司膳不紧不慢答道:“是昨儿晚上。” “昨儿晚上什么时辰?” 刘司膳想了想,支吾道:“便是夜里么,想是二更天,也或许是三更天……” 念云冷笑道:“都说你是个聪明人,却不想这样往自己头上扣恭桶!你们司膳房难道账册没有专人专柜看管的?夜里难道没人值夜的?叫过来一问便知!” 说话间便已经叫了司膳房看管账册的女史和值夜的老妈子来了。刘司膳不等念云发问,抢先喝问:“你们这群不长眼的奴才,明知道今儿夫人要查看账册……” “闭嘴!”念云柳眉倒竖,朝她怒喝一声,底下人从没见过念云这样大脾气,一时间都噤若寒蝉,刘司膳也唬得不敢吱声了。 念云环视了一圈,怒斥道:“本夫人在此,几时轮到奴才说话了?这府上难道没有人教过你规矩?”砖头向玉竹问道:“按照旧例,对主子不敬,没上没下的,该当何罪?” 玉竹低头想了一想,答道:“据宫史记载,玄宗朝时有女官对贵妃不敬,交与慎刑司,杖责一百并收入冷宫。先昭德皇后做太子妃时也有一例,先皇后仁厚,仅罚掌嘴二百。” 念云道:“本夫人十分敬仰先皇后的宽厚仁慈,那便按照先昭德皇后的例子,理应掌嘴二百。念你初犯,特赦免你一百,只处你掌嘴一百下,引以为戒。若有再犯,无论是谁,一律从重处罚。” 刘司膳一时不敢多言,只好满腹委屈地挨了一百下,脸高高地肿了起来,一时间无人敢多言。打完了之后,念云声音依旧淡淡地继续问:“司膳房值夜,你来回答,昨夜是你当班不是?” 老妈子低头答道:“是。” 念云又问:“昨夜可有外人来?” 老妈子道:“不曾有。” “你可曾一整夜守在司膳房?” 老妈子想了想,道:“依照各司的规矩,值夜只需值到子时初,查看过司膳房各处食物火烛柴炭等物无虞,便可去隔壁更衣室小憩。因此老身守到子时初便离开了,离开时并未发现异样。” 念云又问道:“司膳房女史,我且问你,账册的柜子,钥匙是在你手里不是?除了你有钥匙,还有谁有?” 女史低头回答:“钥匙一直是由奴婢保管,仅有两把,另一把在司膳手里,旁人绝不会有。” “那么昨夜账册浸水,你可知情?” “昨儿并未安排奴婢值夜,一切正常,因此酉时末奴婢便回房歇息了。” “也就是说,酉时末,账册还是完好无损的了?” “奴婢走时看了柜子,并未见到异样。” “此后钥匙是否离身?” “奴婢一向把钥匙随身携带,夜里睡觉便放在枕头下,不曾离身。” “有人证么?” “与奴婢同屋的司衣房女史可以作证。” 念云便叫了司衣房女史来,那女史回答也很流利,与司膳房女史所言基本上无二致。 念云便引众人到司膳房锁账册的屋里去,见那装账册的柜子一向是放在最干燥的位置,那柜门尚算严实,即使一桶水泼上去,也不过是从木头柜子的缝隙里漏进一些水,使表面几本浸湿,绝不至于浸湿十之二三。 念云见两个女史口齿伶俐,回答得很清楚,点了点头,道:“账册本应该按照顺序分门别类的放置,但看浸湿程度,却并无规律可言。既然女史并无疏漏,那么问题一定出在另一把钥匙上了。刘司膳,你且说一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刘司膳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念云知道再盘问下去一定会扯到刘司膳身上,但她此时只想给她一个下马威,并不想真的动她,于是道: “给你两天时间,一方面需要严加盘查司膳房的账册浸水事件,找出责任人。另一方面,进行账册修复。倘或两天之内没有给我一个满意的交待,两罪并罚,也是有理有据,本夫人将不会理会来自任何人的求情。” 刘司膳只好点头下去了。 处理过刘司膳,念云这才回过头来看其他几位主管,叫绿萝各取了一吊钱赏了司衣、司仪和司药三位主管,道: “虽说六司主管做好账目财务管理是分内之事,但从前账目或有疏漏之处,三位能在短时间内认真校对好,也是对本夫人的支持。本夫人做事赏罚分明,往后自然也如此。” 几个人唯唯诺诺应了。念云叫司衣、司仪、司药三个先下去,面对剩下的两人,只顾着喝茶。一盏茶过了,才慢吞吞地问:“账目很难处理?” 两人低头不语。 念云冷笑道:“我给了你们五日时间,不够?” 依然是沉默。 念云厉声道:“那就是亏空太大,又舍不得把吞下去的吐出来,是不是?” 两人战战兢兢道:“奴才们不敢。” 念云向玉竹问道:“原来可有先例,各司账目不清或者有徇私枉法之处,该如何处置?” 玉竹略迟疑了片刻道:“先皇后有例,某司账目不清,缺一百二十吊钱,责令查清账目,补齐不足之数,并罚杖责一百二,逐出宫门。又有内臣收受贿赂,折合绢五十八匹、钱五百二十三吊,并金银首饰一箱,处杖责两百,交于慎刑司处置,后没收所得财产并流放。” 念云道:“既然先例也是有的,那便简单了,二百吊以下的按照缺失数目杖责,责令补齐不足之数并查清数目交割与我,逐出东宫。二百吊以上,杖责二百,并交于慎刑司处置便是。我现在再给你们两天时间,两天之后,按例处置。” 东宫账目上亏空甚大,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念云十分清楚,即使责令六司主管彻查修补,也不过是近一两年的账目可查罢了。 去寻铺面是开源,还需节流方可。为堵住悠悠众口,念云的节俭只能从她自己开始。 首先是缩减衣食份例,因各院自有小厨房,故将司膳那边负责郡王和郡夫人的饮食份例取消,改划拨到小厨房来,每日的菜式品种削减。 郡王及郡夫人按例每月有绫、罗、绸、缎、丝绢各数匹做新衣,念云废除此规定,改为每季制一套应季衣裳,遇节日需要新制礼服则另算。 念云又命人将屋里金、玉的饰物一律撤掉,玉帘钩换成木制的,珠帘换成廉价的骨饰,将屋里摆着的玉瓶换成普通的官窑瓷瓶,一切以够用为度,杜绝奢华。 绿萝提醒道:“熏香也要撤掉么?” 宜秋宫从大婚那日开始,一直用的沉水香。特制的银香炉带一个贮水器,咕噜咕噜的放出特有的香气。那曾是她来到东宫的第一个安慰,有如韦姑姑陪在身边一样。 舍不得拿走,可是沉水香实在太名贵,定会落人话柄。 念云深吸一口混着沉水香的气息,“也撤掉吧!” 东宫庭院里极难养活的花木挖掉或者移植到花盆里,庭院改种果树,等果实成熟,既可供应东宫自用,也可变卖得一笔收入。 经过念云这么一改,六司人手亦多出许多,其中不乏吃空饷的。念云将愿意回家的发些钱帛打发了,不愿走的,正好新置的铺面需要人手,一并安排到外头去。 此举一出,太子李诵便命承恩殿亦按照宜秋宫来办,膳食份例虽不必十分刻意俭省,但求不必奢靡,以示支持。 除了太子之外,李畅响应得倒是十分彻底,她将自己最华美的丝绸衣裳都收了起来,跟着念云一起穿普通的细葛布衣裙,将屋里的金银玉器全都交给了东宫内库,只留了几只瓷花瓶和几件首饰作为私人财产。 念云着实吃惊,李畅却是一脸的满不在乎:“她们从前没有,以后也不知道有没有,所以才要拼命地拿好东西给自己安全感。我从前不缺,以后也不会缺,我用不用,就全凭我乐意!” 念云调侃道:“你就不为自己存点嫁妆钱么?” 李畅眨巴眼睛笑:“怕什么,我父亲母亲自然会给我准备,我乃受封的郡主,祖父也要从宫里再给我出一份呢,我自己这点够干什么!” “畅儿,谢谢你。”念云这是第一次,特别真诚地对她说的。从前也许她只是偌大东宫里一个不错的玩伴,到今天,对她而言,李畅的态度影响着上下许多人的判断。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三十七章 又起波澜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念云自内坊回来,天色已晚。正准备叫玉竹把晚膳摆上来,却见屋里坐着一个人,一身绯红色的衣衫,在摆设素雅的宜秋宫里格外打眼。 念云定睛一看,扯出一副笑脸迎上去:“今儿是什么风把牛昭训吹过来了,可是新近调换的下人们服侍得不妥当么?若是有什么不好的,昭训不要客气,一定要同我讲。” 东宫的女人个个儿都不好相与,牛昭训更是其中的翘楚,如今念云根基尚不稳,就怕她是来找茬的,故而先把话说漂亮了。 出乎意料,牛昭训竟然没发难,却是笑着道:“郡夫人办事甚妥当,并没有什么不好的,殿下也一直赞不绝口呢。” 既然不是来找茬的,那就是来要东西。念云不动声色,继续同她耍花枪:“昭训谬赞。念云能力低微,掌了家才知道柴米油盐贵,又不如前人有办法,只好俭省些,幸亏殿下不怪罪。” 牛昭训笑意盈盈:“才听说郡夫人可是五百一十二抬的嫁妆进门,这就开始哭穷,也不怕人笑话了去。你放心,承恩殿都撤了龙涎香,我们这些人岂会连这点眼力见都没有?我今儿来找你,是为了一点私事。” 念云有些诧异,不知道她同牛昭训有什么私事可言。 牛昭训只是笑着不语,念云会意,打发了丫鬟们出去,只留得茴香一个:“自来都是茴香服侍,是近身的人,昭训有话但说,无妨的。” 牛昭训这才敛容道:“韦贤妃又替舒王殿下寻了好几门亲事,都被殿下回绝了。” 念云稍微花了一点时间才明白她在说什么。自她决定做郭念云,那属于郭木叶的思恋便随着姊姊一同埋葬。即使她暂时尚不爱李淳,可她毕竟已经是李淳的夫人。 她低头沉吟,良久方缓缓抬头道:“舒王对我妹妹一往情深,只可惜,斯人已逝,还望殿下接受事实,另觅良人。” 牛昭训伸手自她的头发里摸出那一枚玉簪,目光犀利,仿佛穿透了她的灵魂,轻启朱唇:“是么?” 是么? 简单的两个字,便轻易地将她的伪装击碎,溃不成军。 牛昭训朝着身后的丫鬟道:“兰心,舒王怎么样了?” 一直默然的丫鬟微微屈身行礼:“殿下大病了一场,如今尚未痊愈。宫里太医院的御医已经去过好几批了,都道是心病,非药石能及。” 她只觉得心惊,她不信牛昭训,但她信兰心,她是知道的,兰心是李谊身边的丫鬟,颇受信任。 念云忽然想起来李谊同她说的,他曾有过一次婚约,但那个女子没有选择他,而是义无反顾地与家族断绝关系,进了东宫,于是只好宣称她病殁了。 原来,就是她。 多么可笑,她们应该在舒王府相遇的吧,如今却在是东宫聚首。 念云语气中不无嘲讽:“我以为昭训是一心一意仰慕太子殿下,所以才不惜与家族决裂而踏入东宫的。” 牛昭训道:“我自然是仰慕殿下的,但我同谊自幼相识,他是个磊落的君子。” 念云越发不明白这个女人了。 “如此说来,昭训同舒王,还是青梅竹马。” 牛昭训笑一笑:“青梅竹马?说起来,倒也算是。”她似乎看出了念云的疑惑,“我父母去得早,由同族叔伯养大,不过,我一向同家中叔伯们意见有分歧。许下婚事的那一年,我已经十八岁。” 呵,原来是这样。高不成低不就,婚事终于蹉跎,被强行许给舒王做继妃。然而寄人篱下的小姑娘终于不肯再做他们的棋子,挣脱束缚,奋力去搏了自己的前程。 如此算来,她同家族断绝关系并不是牺牲,而是她刻意追求的结果。 而她也失去了许多东西,她没有嫁妆,亦没有娘家人的支持,于是只能踽踽独行,独自挣扎,做一个小小昭训,被王良娣打压。 念云没有牛昭训那般果敢,她服从了家人的安排,替嫁到东宫,而公主府也给了她丰厚的嫁妆和足够的支持来回报她。 念云见她坦诚,道:“昭训这些年来,想必不易。只是,你我如今都在东宫里,昭训若劝得我回头,势必影响到东宫与郭家的关系,于昭训又有何好处?” 牛昭训站起来,“我可劝过你么?我不过是看在旧日情分,替谊带一句话给你,至于如何做,都在你,与我何干?” 她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口,停住:“你若想见他,我可代为安排。” 她径直走出去。 这个时候,她刚开始快刀斩乱麻地,利落地整顿东宫,正是她最怕落人话柄的时候。 可此事因她而起,倘若谊有个什么好歹,总归是她间接地害了他。那么她这一生,即使赢得了东宫上下的赞誉又如何? 无论韦贤妃如何,即使谊一开始是怀着什么心思接近她的,可她绝不相信他是虚情假意。 好容易捱到天亮,几乎熬出了黑眼圈,她终于去找了牛昭训。 牛昭训似乎料定了她会来,并无意外,道:“你是常出门的,倒是方便。待午后你只说去东市西市,出了这东宫,我自有办法悄悄带你去舒王府。” 到了午后,念云命绿萝处理琐事,自带了茴香和牛昭训派来的一个小厮,出了东宫,往东市去。 不多时,到了东市一家香料铺子里,小厮引她们进去,只点名要看几样最好的安息香和乳香。 不多时那掌柜的便出来,见了他们,行了个礼,也未多话,便带他们转进卧房。卧榻旁有一个书架,掌柜将书架用力推开,后面有一个暗门。 牛昭训的小厮带念云自暗门里走进去,递了一支烛台与她,指着尽头的一点光亮说:“夫人走到尽头,出口便是舒王府,兰心姐姐在那里接应。” 念云吩咐茴香留下,举着烛台走进去。 身后暗门缓缓关闭,惟余手上烛台的一点点光亮,和前方的未知。 脚下的每一步,都像是刀尖上的舞蹈。一踏上去,也许就是万劫不复,再无回头路。 不过是短短几十米的距离,念云仿佛走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那点光亮渐渐的增强,越走越窄,最后看到天光,她站在一口枯井里。井盖半掩,既可以遮住侧面的洞口,又方便人抓住边沿借力爬上去。 兰心站在洞口一言不发,沉默地伸手拉了念云上来。 兰心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甚至以为木叶真的和外面说的一样,是死了。昨日里见到她,她便怨恨木叶的薄情寡义,为什么忽然就抛弃了舒王呢? 但现在她来了,兰心又忽然觉得不那么恨她了。 念云没有留意到她百转千回的心思,只是沉默地跟着她,走进靠近舒王休养的院子。 他睡着,房里有浓重的药味,整个房间的药味似乎渗入墙壁的缝隙里,显然是被这药味弥漫着有一段日子了。 上一次见到他,还同他一起骑马,他是长安城里最健壮的好儿郎。仅仅七八个月,他已是面色苍白、形销骨立。 他的手放在锦被之外,似乎握着什么东西。念云将他的手翻过来,却发现他手里握着的是一只皱巴巴的荷包,绣工拙劣,正是许多年之前她送给他的。 真是造化弄人,他们幸运地重逢了,她还成了他未来的王妃。可是她终究嫁了别人,这皱巴巴的荷包,同那莹润的玉簪,都成为了一个无以言喻的故事。 念云坐到他床榻前,“谊,我来看你。” 一语未毕,眼泪竟不自觉地滚滚而下。 他大约是刚喝完药不久,嘴角尚残余一丝药汁。念云拿帕子轻柔地替他拭干净嘴角,目光一遍一遍拂过他的眼角眉梢,终于站起来,拍拍他的手背,“我回去了,改日再来看你。” 正要转身,手腕却被握住。她回头,见他已经醒来,于是微笑了:“谊,你醒了。” 下午的阳光自门外照进来,她温婉的笑容比身后的阳光更加灿烂,而这灿烂的绽放又全是为看见他,看见他醒来,李谊看着她,他心里也满满的都是欢喜,从眼里溢出来。 他的脸上是一种病态的苍白,阳光洒进来,染上一种不真实的金色。笑容却自眼眸里向外一圈一圈扩散,一瞬间整张脸绽放开来,瞬间有了生气。 她就站在他面前,仿佛是向他学骑术的女孩子再一次穿着胡服跑来,与先前并没有什么不同,一切的煎熬与痛苦,都抵不过此刻她嘴角的一抹笑容。 他忽然有一种如梦如幻的感觉,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轻声道:“对不起……” 她微微垂眸。不,这不是他的错,他只是没有能力去改变。 李谊抚摸着她的眉眼,“母亲说你……公主府的人也是这般说,可是我不信。淳大婚的那天,我终于见到你,那一刻我离你真远啊,好像整个世界都横亘在你我之间了,但我知道了是你,就心安了。” 大婚那天,他看到了? 她怔怔地望着他,她竟不知道。行礼的时候大红的喜帕一直盖在她的脸上,她看不清远处。 李谊叹息:“木叶,是我对不住你。你在东宫若是过得不好,就告诉我,我带你走。” 走? “不不,谊,别说傻话,你是二皇子,你是舒王。” “这天下已经有太子,二皇子便是一个笑话,不做也罢。我是李谊,我是你的将军哥哥。” 她心里五味陈杂。原是料定他不会放弃舒王的一切,才决定做郭念云的。如今他肯带她走,可要同他走? 眼见着日头已经西斜,她有些慌乱地站起来:“谊,我得回去了,改日再来瞧你。” “明日么?” “明日我说好要查内府的账本……怕是不得空。” “那么后日。” “后日也不成,许多事情要处理。” 李谊坚持问下去:“大后日?” 她知道必定要同他约定时间了,只好道:“五日后,五日后我再来。” 李谊点头:“好。”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三十八章 哪堪别离苦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念云自舒王府出来,仍旧走那香料铺子里的暗道,回了东宫。茴香已经挑好了几样香料,以掩人耳目。 路上念云问茴香:“可知道那香料铺子是谁的产业?” 茴香道:“我已打听过了,原是舒王的,后来连同几家别的铺子,一并送与了牛昭训做嫁妆,所以她在东宫倒也不算是毫无根基。” 难怪太子身边那么多莺莺燕燕,她这般私奔来投的还能赢得昭训这样一个正经位分,除了她的本事之外,到底还需一点身外之物傍身。 谊也是好心,人家女方悔婚了,他反赔上一笔嫁妆客客气气地送走,也难怪牛昭训这个时候还肯帮他。 茴香却问:“十一娘可是想同舒王远走高飞么?” 这丫头倒是一语中的。念云有些诧异,茴香道:“如今已经进了东宫的门,咱们几个知道的,便晓得郡王并未近过十一娘的身子,可外头人看来,到底是嫁人了。若舒王不做这般牺牲,还设法见十一娘又有何用?” 原来局外人早已一清二楚,当局者迷呵! 念云迟疑:“他是这般说。” 茴香道:“十一娘莫怪奴婢说嘴,郡王到底待十一娘不算坏,十一娘使着小性子不肯松口,他未曾强迫,也未曾冷落。” 念云低头不语,茴香又道:“十一娘若是真同舒王走了,慢说舒王要做出多大的牺牲,便是咱们,嫁妆肯定是没法拿走的,郭家也不再得靠,十一娘孤身一人,可如何是好?” 念云愣住。他们在一起的成本太高呵,对于李谊来说,要牺牲掉爵位身家,甚至惹得韦贤妃和圣上龙颜震怒。而她也要孑然一身,无依无靠。 她明白茴香的意思,倘若有一天她年老色衰,爱情渐渐枯萎,该如何是好? 可留在东宫,同那一群女人,处处勾心斗角,举步维艰。 念云叹气,阻止她说下去:“我还有几天时间,让我想一想。” 回到宜秋宫,还没进门,就见一个穿着大红袄子的小包子扑过来,一把抱住她的腿:“阿娘!” 念云心里一暖,蹲下身来,将那小包子抱起,“宁儿,乳娘呢?” 小包子笑嘻嘻地往身后一指,念云这才看见乳娘匆匆忙忙地跑出来,额角全是汗,忙不迭给郡夫人问安请罪。 念云不悦:“怎的不跟紧一些?这上上下下台阶这样多,跌坏了可怎么办!” 乳娘越发汗如雨下,支支吾吾,这时绿萝迎出来,笑着解围:“怕是人手少了些。先前小郎君养在那边,只得两个乳娘日夜轮值。这般大小正是热闹的时候,一时看顾不过来也是有的。” 丁香只是个通房,连妾都算不上,地位比蕙娘低了不止一点半点,因此只给安排了两个乳娘。如今养在她这里,地位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两个乳娘自然是太少。 绿萝提醒了她,念云吩咐道:“那么再多加派一些,多选几个乳娘和丫鬟专门伺候,往后宁儿都照着嫡子的规矩来。” 茴香低声提醒她:“如此安排不妥当,十一娘尚无子嗣,若当他是嫡子,便是嫡长子了,往后十一娘若生下子嗣……” 茴香是担心往后她的儿子失去嫡长子的尊贵身份,反而地位不如宁儿。 念云摇摇头:“无妨。” 一来,她并未正式修改玉牒将宁儿过继到自己名下,所以给他的不过是个虚名儿。二来,她同李淳尚无夫妻之实,往后还不知道怎样,何必为此而苛待一个孩子? 宁儿小小人儿自然不知道大人之间的这些道道,犹自高兴地扯着念云的衣衫:“阿娘,又给宁儿买了什么?” 呀,如何忘了,每次去集市回来都给这小包子带玩具,也难怪他看见嫡母自集市回来这般高兴。可她只顾着为李谊揪心,其实这一天可什么都没买。 却见茴香从荷包里摸出一物来:“你阿娘特地给宁儿带的,看看漂亮不漂亮?” 是一串琉璃珠子烧制的手串。琉璃倒算不得很好,有些里头还有小气泡,一看便知不贵重,难得的是,每一粒琉璃珠子里头都包裹着小小的花朵,五颜六色,被剔透的琉璃一映,流光溢彩,格外好看。 小包子一把抓过,顿时眉开眼笑,用力在念云脸上香一记:“谢谢阿娘!” 念云抱着小包子进去,绿萝跟在身后道:“今儿纪丁香来过。” 念云漫不经心:“哦,她来看宁儿?” 小包子却忽然说道:“我不喜欢那个姨娘!” 念云讶然,几个月前还生怕离开亲娘的,这会儿怎么就说不喜欢她了?她用一种孩童的语气继续问:“告诉阿娘,宁儿为什么不喜欢那个姨娘?” 小包子小嘴一撅:“她凶巴巴的,还哭鼻子,我叫她姨娘,她就打我!” 纪丁香不死心,想见见儿子也就罢了,可是还非得让他叫阿娘,又不懂得孩子只好哄着引导不能恐吓,摆出那个样子吓唬孩子,真真儿太小家子气。宁儿若真放在她身边教养,才是不叫人放心。 念云脸色微变,吩咐道:“从今日起,没有我的同意,不许纪丁香私自来看宁儿!” 一面却想起自己的事,低声叹道:“若是阿娘不在了,你这小包子可如何是好!” 茴香听见,不敢做声,宁儿不明就里,挥舞着胖乎乎的小手咯咯笑着:“阿娘要去哪儿玩?” 念云捏捏他肉呼呼的小脸:“阿娘不是去玩,阿娘要去很远的地方呢,宁儿乖乖的在家……” 小包子显然不太高兴了,直扯念云的衣裳:“阿娘去哪儿,宁儿也去哪儿,宁儿要跟阿娘一起。” ??“这孩子!”念云笑着把他交给乳娘。 谁知到了晚膳时候,乳娘哭丧着脸进来禀报:“夫人,小郎君不肯用饭,哭着闹着说夫人不要他了……” 呃…… 念云命乳娘将他抱进来,“宁儿乖乖的吃饭,阿娘怎会不要宁儿呢!” 小包子仰起泪迹斑斑的小花脸,瘪着嘴:“阿娘带着宁儿一起好不好,宁儿听阿娘的话。” 敢情还是在为这个话伤心。念云心软:“好好好,只要宁儿听话,阿娘就带着宁儿一起,阿娘不走。” 小包子这才破涕为笑,乳娘赶紧适时端上饭食,小包子生怕嫡母反悔,连忙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饭以示自己很乖。 念云无奈。她若真要走,自然不可能带着李淳的儿子,彼时把这小包子交还纪丁香,怕是还不如给他祖母王良娣教养。 饭毕,好不容易哄得小包子去睡了,念云叫人拿了账本来看。 这时节精神哪里集中得了,她看着看着便不知想什么去了,一时神游而不自知,连李淳进来了都不知道。 已是春夏之交,早晨晚上天气仍有些微微的凉意。念云正出神,身上只穿着一件浅豆绿的衫裙,很是单薄。 李淳见了,索性解下自己带着体温的外袍替她覆在肩上。 念云惊觉:“你怎么进来了?” 李淳好笑:“自然是我自己走进来的。” 念云干咳一声,支吾道:“我的意思是,这些丫鬟们越发偷懒了,也没听见通报一声。” 李淳挑眉笑一笑:“夫人忘了,宜秋宫也是在下的寝宫。” 回自己的寝宫,自然不必通报。 念云尴尬地笑:“是,郡王说得是。” 李淳自她身后俯身向案上去看,笑道:“夫人方才在想什么,这般入神?” 那温热的男子气息让她有些慌张,忙掩饰道:“我?能想什么,不过就是一些琐事,哪里就能像郡王那般洒脱呢,郡王是举重若轻,我是举轻若重。” 李淳倒没计较这个,却是转身自她的妆台里拉开一个小抽屉,从里头摸出一块玉佩来,在念云面前晃一晃:“我说夫人,这好歹也是象征我们李家子孙身份的鲤鱼佩,是我受封郡王的时候得的,就这般随意丢在妆台里?” 他是一索即得,显然是事先有人告诉他了。不过想想也是,除了她陪嫁来的几个人以外,这宜秋宫上上下下不知道有多少他的人,就连近身服侍的玉竹和重楼都是他拨过来的。 那鲤鱼佩,早先李淳便拿去送与她,她知道这玉佩的意义非同一般,所以只装作小厮听错了,叫送到姊姊那边去,为此姊姊还来寻她闹了一场。 后来,这玉佩便作为她嫁妆,带来了宜秋宫。她身上一向少佩戴这些叮叮咚咚的物事,故而一直随手搁在妆台的屉子里了。如今被翻出来,早已物是人非。 挣扎了这些时候,到底也还是让李淳娶到了她,她忽然对自己从前的坚持极端的不自信起来。 李淳只是笑着看她眼神忽明忽暗地不断变幻,走到她身旁,蹲下身去:“过两日便是夏至节,咱们得进宫去赴宴,祖父若问起我的玉佩,若不在你身上,可怎么好说?” 玉竹在旁递了一条宫绦来,李淳接过,将那玉佩亲手替她系在腰里。 念云有些慌乱,又用手去扯那宫绦:“我……进宫那日再佩罢……” 李淳轻轻按住她的手:“你这脾气……本就是送你的,从前也倒罢了,到如今,就莫要取下来了,可好?” 念云抬眸,正撞入他眼里如水的温柔,心跳漏了一拍,不觉松了手。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三十九章 库房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次日念云再查验账薄,各司都有些忌惮,吃下的钱帛没奈何也吐了些出来,因此并无太大疏漏。只是东宫账目混乱由来已久,人员亦多有变动,远非一朝一夕之功,早些年的实在是无从查考。 念云知道不可逼得太急,也不欲翻旧账,只是将近几年的查对完毕,便召六司会议,道:“如今三年之内的账目已清,往后每隔三月,即查对一次账目,责任到人,不得有误。” 大家只得唯唯诺诺应下,心中都暗暗叫苦,往后岂不是少了许多得钱之处! 念云却又道:“从本月起,内府人等皆月俸加半,年节下另有赏赐。只是一应采买,价格需经总管亲自过目核定,亦不可行宫中五坊使之事。否则必定严加惩处!” 众人听见月俸增长,又眉开眼笑起来。 这边厢又命仔细清查库房,凡库房中一应器物,有破损、陈旧的便命匠人修补翻新,合用的重新归档保存,一些无甚修补价值的、无甚用处的,亦整理记录在册,分类处理。 其中一些尚能使用的旧货,亦可送到铺子里去售卖折现,她已托郭鏦在东市西市买下几间铺面,分别做香料、珠宝金银、绸缎、当铺生意,处理一些旧货自然是不在话下。 念云嘱咐那管库房的老管家:“库房财物甚多,定要仔仔细细核对了,账货务必相符。有不符合的,不拘何物,都要另外登记好,分别处置,你办事妥当,亲自看着些。” 老管家答应着去了。 库房有好几大间,物品繁多,念云仍旧不放心,中午都没能抽出午睡的时间,又命绿萝亲自去看着盘一遍库房。 绿萝到晚上方回来,对念云道:“那库房的老管家倒是很仔细的一个人,什么东西放在哪儿,一下就找到了,那么大几间库房,一天时间倒也都盘出来了。多出来的归置在一旁,少的也都记录在册。” 茴香听见,诧异道:“我只知道少的,怎么还有多出来的?” 念云笑道:“这也难免,有时候东西拿错了,明明要的是一个玛瑙盘子,却拿了个一般色泽的玉盘儿去,那玛瑙盘不就多出一个来?” 绿萝道:“可不是,还有时候借出去,明明是一件花梨木的,人家弄坏了,便赔一个紫檀的回来,账面上又没销去,可不就多出一件紫檀的么!” 茴香叹服:“果然是奴婢最笨,绿萝姐姐也就罢了,从前总也是管过些事的。怎的十一娘也什么都懂得?” 念云轻叹:“我在扬州时,从七八岁起,韦姑姑便叫我管家事,虽然那时家里人少,简单许多,可到底五脏俱全,学得了几分。可惜彼时没好好细想,只学得个皮毛!” 她自己是没想到,这点本事如今竟能在东宫派上用场。但于韦姑姑和谢真人来说,只怕这也是她们一早替她安排好的技能。 次日念云亲自跟绿萝到库房去查看多出来的一些物事,绿萝却皱起了眉头:“管家,我只道你是个最稳妥的,怎的昨儿不多花些时候,登记妥当了再回去?今儿怕是已经被些人顺手牵羊了去!” 老管家也只道郡夫人身边这几个漂亮的大丫鬟都是绣花枕头,看个热闹罢了,没想到当真有条有理,只好支吾道:“这……昨儿实在是太晚了,今儿我又来得早,我想……我想应该没有人动过吧……” 绿萝冷笑道:“你也太想当然!我且问你,昨儿这里头可是有一件乌木底座的大理石桌屏?” 数十件物品,绿萝竟记得清清楚楚,少了什么,一眼就看出来,这丫鬟也不容小觑。 管家不觉冷汗涔涔,“这……” 绿萝道:“你莫要说不记得,昨儿我同你一起盘点,那件桌屏原是放在第三间屋里的,你还说那怕是圣上从前在东宫时候,准备送礼却不知何故一直没送出去的。” 老管家冷汗涔涔,“是、是。” 念云四下里扫了一眼:“不问自取是为盗,如此一来,可还有规矩没有了?召从昨儿到今儿,可能接触到库房的所有人过来问话。” 不多时聚齐,一共是六个人,除老管家外,还有一个负责记录的女史、两个帮着抬东西的,两个洒扫婆子。 念云不动声色,先由绿萝说了一遍事由,道:“我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好好回忆回忆,若是有人拿错了,或者见着别人拿了,此刻若能揭发出来,我自然有赏。” 这几个人都在东宫做了数年至数十年不等,便是见了,谁肯得罪同僚!因此一个个的都噤若寒蝉,不声不响。 中有一个扫地婆子左顾右盼,神色略显慌张,但很快低下头去,再看不见神情。 念云微微一笑:“那桌屏乃是大理石的,不是小东西,又十分沉重,想来尚未搬回家。我此刻命人搜查,必定能人赃俱获。” 那婆子渐渐的冷汗涔涔,偏生这时候茴香又补了一句:“袁婆子,你说是也不是?” 她又只得鸡啄米一般地点头:“是,是。” 这时那女史上前一步,磕一个头:“夫人,奴婢举报袁婆子偷窃那大理石桌屏。” 念云眯起眼睛,盯牢了她:“有何证据?” 女史清一清嗓子,道:“奴婢同袁婆子住一屋,昨儿夜间,亲眼见着她将一扁型重物藏在床底下,像是个大理石的物件。” 念云点点头:“好,来人啊,去那袁婆子屋里搜一搜!”一面向袁婆子:“你可有什么话要说?” 那袁婆子也不是个十分硬气的,吓得面如土色,捣蒜似的磕头:“老奴一时糊涂,猪油蒙了心……” 然而那女史举报完,却又磕了个头,恳切道:“郡夫人还听奴婢一言,袁婆子家中老伴瘫痪多年,如今她小儿子要娶亲,家中实在拿不出像样的聘礼才行如此之事……” 举报完,又替她求情,这女史倒也好心。 但无论如何,法度不可废。 念云道:“偷窃即是偷窃,理无可恕,着拉下去打二十板子,内府上下都去观礼,引以为戒!” 一面悄悄对绿萝道:“你回头再派人去瞧瞧,那袁婆子家中困难可是属实,若属实,可酌情给些补贴,从我私人账上出。” 正要着人把那袁婆子拖下去,却见蕙娘身边的丫鬟急匆匆跑来:“夫人且慢,等一等……” 果然就见蕙娘挺着大肚子三步并作两步赶来。 念云心里不悦,既然如今不是你管事了,又来掺和什么? 看那袁婆子,倒似乎松了一口气,敢情靠山来了呢,念云心里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蕙娘只好开口:“东西已经寻回,如今内府并无损失。还请夫人卖妾身一个面子,这袁婆子原是妾身的一个远房表姑,这般年纪了,倘若受此重罚,恐怕身子吃不消……” 念云道:“话虽如此,奈何无规矩不成方圆,年纪大了就更不该倚老卖老才是。” 蕙娘态度强硬起来:“夫人讲规矩,却也是血肉之躯,该讲讲情面才是,这叫妾身于心何忍!夫人要责罚她,不如先从妾身责罚起!” 念云好笑地看看她,也不过是仗着自己腹中的那个罢了。念云抿嘴一笑:“如此看来,妹妹在长安亲眷甚多,令尊把妹妹托付给东宫,倒是多此一举了!” 一语点明她的身份地位,提醒她不过是寄人篱下,且亲眷都这般卑贱,叫蕙娘顿时无地自容:“夫人莫要太刻薄!” 念云微微一笑:“妹妹如今身子贵重,若因这些小事动了胎气,可不是我的罪过么!重楼玉竹,送蕙妹妹回去罢。” 绿萝悄悄在念云耳边道:“宁儿身边要挑人,她家大儿媳妇原本选上了,过两日就来上工的,如今……” 念云听明白了,道:“原是该一码归一码,但宁儿乃是郡王的长子,也不可再用她儿媳妇了,把她带去东市绸缎庄上帮手罢。” 晚上李淳回来,便笑向念云道:“我听说夫人今儿升堂审案子来着。” 念云佯怒:“连你也取笑我!” 李淳忙学那传奇本子里头唱的,一撩袍子,作个揖道:“小生怎敢取笑夫人,只是夫人有所不知……” “不知什么?”念云跳起来。 李淳笑一笑:“夫人太过仁慈了些。你可知那袁婆子家的男人是怎么瘫痪的?” 念云摇头,东宫这些小人物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她岂会知道。 李淳道:“那两口子都是东宫的家生奴才,老袁是个花匠,侍弄花草很有一套,可就是好赌,弄得背一身债。贞元四年我母亲初持家事的时候也如你一般,正抓到老袁盗了一块玉璧,价值数十金。” 念云吃惊道:“便是那时候打断的腿?” 李淳点头:“可不是,母亲也如你这般说,一码归一码,袁婆子仍旧留在内府做事,结果又闹出这样事。” 这夫妻二人都专撞在事头上,可见平时也不知拿了多少,只是没人发现罢了。 这样人最是可恶,月俸本也不低,偏生有好日子不会过,到头来还叫别人可怜他们。 那女史想必也猜到她如此处置,因此眼见着事情要败露才来揭发,揭发了也不肯把人得罪到底,故而求情。 “那么郡王认为,此事该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要我说,把这一家人都打个半死发卖了才是,省得留着下回又出事。”李淳忽然笑着看向她:“不过,夫人叫在下一声夫君就那么困难?总是一口一个郡王,听着生疏呢!” 念云只好绕开这个话题,亲手斟了一盏茶与他:“既然如此,着人好生盯着些袁家的儿媳妇,若一样的有错处,即时打发了出去,叫他们一家自生自灭罢。” 李淳啧啧有声:“我家夫人最是仁善,甚有母仪之风。”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四十章 面圣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次日又要进宫,想到上一次进宫的情形,正如昨日一般,却好似一切都已经改变。 她忽然明白了牛昭训开替李谊递消息的理由,牺牲一个小小的郡夫人,就换得舒王彻底放弃与太子对抗,岂不是一桩天大的好买卖!而且如此一来,郭家有愧于东宫,又岂能与东宫为敌? 若太子顺利登基,她是有功劳的,至少可以得个妃位坐一坐。 就算她不肯跟李谊走,于牛昭训而言,也不过就是偿还李谊的旧恩情,并无损失。 念云想到进宫只怕又要见到韦贤妃和谊,心中不免有些忐忑。 她依然不知道该怎样决定,但不可否认,谊要带她离开长安,是一个天大的诱惑。 昨日还在认认真真地替东宫做事,可许几日之后,她就随李谊走了。 彼时,东宫将怎么安排她的结局,是得病暴毙,还是不幸落水身亡?倘若有那些个知晓内情的,只怕会觉得今日的郡夫人,不过是个笑话。 念云正出着神,听见李畅在门外唤道:“嫂嫂,可妆扮好了么?” 念云回过神来,忙应道:“好了好了,正等着你呢!” 因为圣上颇喜欢李畅,因此每逢宫宴,德阳郡主一向也跟着去的。 提前一个多月,东宫的内府局便已经开始着手置办太子、郡王夫妇的衣饰仪仗了。 念云在东宫厉行节俭,却也不想张扬,只适当比旧年里减了些规制。绸缎略降了些品级,花色却不能俭省,别出心裁地绣了些花枝纹样。 念云跟在太子和王良娣的后面,与李淳并肩走进大殿的时候,她感觉到韦贤妃的目光远远地落在她身上,温柔慈爱,却像刀子一样,剜得她心窝里生疼。 曾几何时,她站在宫中的时候,韦贤妃是那样挑剔地看着她,却视她为未来的儿媳。 她跟着李淳,规规矩矩地向韦贤妃和皇上跪拜。在众人面前,她要戴着坚硬的面具,操纵好这一具属于姊姊的躯壳。 还好,谊不在,她还不至于失态。 这是她第一次面圣,乖顺地按照礼仪,低着头等待皇上赐座。 却等了许久,也没听见皇上发话,她有些惴惴不安,却不敢抬头。 良久,皇上却忽然开口问道:“是淳儿的媳妇?” 念云不知他何意,只好硬着头皮应道:“民女正是。” 皇上如梦初醒一般,喃喃道:“淳儿……淳儿都已经娶了媳妇了!” 念云不敢动,只好维持着那样的姿势,连同太子夫妇都一并跪着不敢起身,大殿里一时静得只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淳儿媳妇,是……”皇上似乎想不起来她的姓氏。 韦贤妃温婉地笑一笑:“是四公主的女儿呢,娘家姓郭氏。” 皇上摸着胡须笑起来:“是了,朕怎的给忘了,淳儿娶的可不就是郭暧家的姑娘!郭氏,你抬起头来。” 念云只好抬起头来,她的心又提起来。这大殿里许多皇子皇孙,便是头一次面圣的只怕也有许多,圣上为何单单注意她? 她是个假的郭念云,万一这件事有什么纰漏,传到圣上的耳朵里去,这一桩欺君之罪,不知会掀起多大的血雨腥风。 韦贤妃面色也有些不好。倘若追查起来,韦贤妃不仅望舒楼刺杀她的事瞒不过,就连当年和韦姑姑的恩怨只怕也得翻出来。 皇上蹙眉:“贤妃,你说好笑不好笑,不知为何,她进来的那一瞬间,朕恍惚觉得像煞一个人,再细看看,却又一点也不像。” 韦贤妃当下松了一口气,笑着接上去:“生得很像四公主呢。” 皇上摇摇头:“不是,不是升平,想是朕看岔了。快,快赐座罢。” 念云心里明白,他那一瞬间想到的人必定是韦姑姑,连那梁侍医都看出她的举止身形像极了韦姑姑,皇上又岂会看不出来! 落了座,侍者端了酒菜上来。李畅与她和李淳坐一起,不时偏过头来同她说话,使她觉得略好过一些。 皇上心情似乎还不错,见大家都有些拘束,笑道:“既然是家宴,可不必拘礼,大家随意说说话儿。” 皇上的目光却时时都在她身上流连,念云已经注意到,越发不敢抬头。 过了一时,皇上笑道:“太子啊,你这日子越发俭省了,难道今年拨给东宫钱帛被人贪去了么,竟连做几套衣裳的贡缎都没有了?” 太子忙起身作揖,回道:“回父亲的话,儿子一向不大管内府的事,想是郭家家教不同寻常,淳儿媳妇不喜奢华,故比往年俭省了些。” 皇上又打量了她一圈,道:“子仪公会教导儿孙。不过,升平府也不缺什么吧?你这般俭省,可是想为太子分忧?” 圣心难测,念云可不敢答是,只得起身回道:“民女是妇道人家,见识有限,不懂得什么江山社稷黎民苍生。升平府不缺绸缎金玉,只是《尚书》曰‘克俭于家’,祖父亦教导民女不可暴殄天物,故不敢过于骄奢。” 皇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点点头:“难得你一个女儿家竟读过《尚书》。古人云‘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你倒是个淡泊的好性子。坐到你夫君身边去吧,不然淳儿该心疼他媳妇累着啦!” 李淳看了念云一眼,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体贴地替她布了一筷子菜,才笑着向皇上作揖道:“还是祖父体谅孙儿。” 方才倘若念云顺着皇上的话答了,表面听起来没什么问题,可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从东宫的女眷口里说出来,分明就是在提醒皇上注意太子和李淳的野心。 也幸亏念云聪慧,绕过黎民百姓的大道理,只说一句“克俭于家”来对。 念云在心里默叹宫里的斗争真是无处不在,果然步步惊心,面上还只能装傻。忽然,她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拜见圣上,拜见母亲。儿子来迟了,还望大人恕罪。” 那声音清朗,疏离,仿佛隔绝着一切的尘世浮华,让人自觉红尘污秽。虽然口里说着“恕罪”,可是似乎也没多少自觉罪过的意思,只透着一股懒于应酬尘世俗礼的超然。 念云低着头,连灌了自己好几杯酒,努力不去看他。可是她渐渐地觉得有一束目光落在身上,她不敢动,想等着那目光的主人主动收回。 然而那目光就像胶着在她身上,怎么也不摆脱不了,逼得她不得不抬起头来正视这目光。 方才回皇上的话都很淡定的,现在却被他看得胆战心惊。 李谊的座位就设在他们对面,隔着大厅里载歌载舞的美丽舞姬,李谊实际上根本都不需要刻意扭头。 此刻他正端着一杯酒凑在唇边,看似在专心欣赏歌舞,但念云分明感觉到,他的目光从未落在任何一个舞姬身上。 他就这样专注地,认真地透过大殿中央的扭动着腰肢的舞姬,透过那些香艳的舞动的水袖看着她,仿佛这世界只剩下她一个人,仿佛眼里有千言万语,却又无从说起。 她甚至感觉到了他眼里的痛苦。 她无意识地端起酒杯,高高地仰起头,希望酒精能让她清醒几分,却发现并无酒入喉。 刚刚饮过一杯,身后的侍者还没来得及给她斟酒。 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扭头看看李淳,他正在欣赏着歌舞,没有注意到她的目光。倒是李畅拿过酒壶替她斟酒:“宫里的酒比咱们东宫的好,若喜欢,回头我找祖父去要几坛。” 念云接过酒樽一饮而尽。 那酒虽入口清甜,酒劲却不小,念云只觉得血液突突的往头顶上冲,呼吸中都仿佛带着一层微醺的醉意,大概是方才喝酒喝得太急的缘故。 她站起身来,“里面有些闷,我出去走走。” 李畅知道她喝了不少,忙跟着她站起来:“我陪你。” 从麟德殿东侧的芳苑门出来,绕过郁仪楼,见有个僻静的亭子,念云缓步朝那亭子走去。 亭子似乎少有人来,因此疏懒的宫人并未认真打扫,地上铺着一层落叶。念云踏在落叶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亭子一侧有一株玉兰,玉兰刚刚含苞待放,散发出清凛的芬芳。晚风徐徐吹来,树下的人衣袂翩然,如仙子临凡。 “木叶。” 清冷而温柔的声音里,她缓缓回头,像做梦一样,看见他站在离她不过一丈远的地方。 她像是在梦里,隔着夜晚朦胧的雾气看着他。 他的面容清减了许多,憔悴了许多,唇边长出了微青的胡须。他从前就是个性情清淡的人,可是现在显得更清淡,即便是这样隆重的宴会,也只穿了件天青色的圆领袍子,整个人仿佛就要羽化而登仙。 他的目光如此疏朗,淡如月光,透出一种看透了世事繁华的失意与寥落。 李畅认出他来:“舒王?” 显然这不是说话的好时机。她朝李谊行了一礼,拉李畅返回大殿里去。 李畅却问:“舒王叫你什么?” 念云淡淡道:“他认错了,以为是我妹妹。” 李畅点点头:“他方才看你的眼神真奇怪,好像有好多好多话要说一般。” 闻言,念云心里的酸楚难以言喻。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搅动,原来痛的不仅是心,还有胃。念云趴到栏杆边,“哇”的一声吐出来,顿时浑身散发出浓浓的酒气。 李畅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拍着她的背,又手忙脚乱地叫宫女来收拾,一面道:“嫂嫂,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去罢。” 念云喘了几口,才慢慢缓过来,“是醉了,替我告一声罪罢,我先回去罢了。”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四十一章 终唱离歌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到了晚间,李淳看完几本折子,处理了几件不要紧的琐事以后,本打算就宿在崇文殿的,却不知怎的,又习惯性地往宜秋宫里去。 院子里已没有半点灯光,亦无声无息,想来她应该已经睡了吧? 李淳的手抚摸在厚重的木门上,握住门上椒图兽嘴里衔着的光滑的铜环,犹豫了许久,才轻轻叩了两下。 “谁?” 清清泠泠的声音响起,正是念云,却是在院子里,离他很近,近得似乎只隔了一扇木门。 原来她没有睡,她在院子里。 眼见着月上柳梢,眼见着满天星斗,眼见着滴漏已三更。 五日的约定,眼看着就要到了,谊在等她的一个答案,她又如何睡得着! “是我。” 念云走过来开了门,她穿着素白的中衣,外面裹了一件水红的衫子,锦缎般的长发披在脑后,不施粉黛,面色苍白,似一缕幽魂。他并没有急着走进来,两个人就这样四目相对,夜凉如水。 李淳握住她单薄的肩膀,“你还没有歇息?” 念云微微点头。 “很晚了。” “嗯。” 李淳揽住她的肩,走进来,见院子里放着一张木榻,铺着一块毯子,想来念云刚才就躺在这里。 李淳在那榻上坐下,望着满天星光璀璨,正要说话,念云却先开了口:“淳,我有话同你说。” 李淳的心突的跳了一下,直觉告诉他不是好事。 念云将手放在他肩上,“淳,我若是厌倦了这东宫的争斗,厌倦了在这一群女人中间周旋,你肯放弃郡王的身份带我走么?” 李淳沉着脸:“你若不喜欢丁香和蕙娘,我着人另置一处宅子与她们,叫她们不在你面前出现,可好?” 念云微微低垂了眸子,低声道:“你总不能连太子殿下的姬妾都打发了,终究许多琐事烦心。” 李淳抓住她的手腕:“你若不想管内府,也可交还给母亲。但你这些日子来明明管得很好,今日为何说出这些话来?” 念云轻轻挣脱他,却问道:“淳,东宫最大的威胁,是舒王不是?” 李淳迟疑着点了点头。 念云道:“既然如此,若我有办法叫舒王放弃李唐皇室的玉牒,你可放我走么?” “你……”李淳大惊,拦在她面前:“你要做什么?” 他比她高了一个头,高大的身形笼罩着她,她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浓重的戾气。 “淳,任何时代的储位之争没有不流血的。倘若舒王从此消失,对东宫,甚至对整个长安的百姓而言,都是件好事……” “可对我不是好事!”李淳怒道:“叫我拿自己的女人去换取,莫说是父亲的储位安稳,便是给我皇位,也不光彩!” 念云轻叹一口气,便往屋里走。 李淳猛地一把拉回她,月光下,却蓦然见她两行晶莹的泪水。 李淳忽然又觉得心疼,明明是他自李谊那里强抢了她来,也许她的心从来都不属于他。 他终究还是心软了,松开手,在身后絮絮道:“在外头不比家里,若是失了皇室身份,难免餐风露宿,多带些财物……” 见她进了屋,还觉得许多话没说完,又跟了进去:“前年冬天圣上赏了我一件白狐皮大氅,你带去罢,外头买不到这样颜色纯净又厚实的……” “你饮食一向喜欢加茱萸,莫要加太多了,梁侍医说多了也伤胃;你夏日吃冰镇的桑葚子总无节制,往后可要注意些……” 他忽然自己都诧异起来,竟对她的生活细节这样的了解,她在东宫不过数月,却像一滴油一般渗入到他的骨子里去了。 她始终默然,眼泪却是一直流着,在屋里走来走去收拾了一会,终于到外间的罗汉床上去歇着了。 李淳心里浓浓的都是不舍,蹭到她身旁:“你睡里面大榻上去罢,我……我只在榻沿上陪你说说话儿。” 念云也未反驳,便抱了被子进来,靠墙躺在榻里侧。 李淳睡在外侧不断絮絮地说话,也不管念云不应他,不知不觉竟也睡熟了。 一睁眼,天已大亮,侧头一看,念云已经不在身边,他跳起来,冲到门口,见绿萝在外头,问:“夫人呢?” 绿萝恭恭敬敬回道:“夫人一早同茴香出去了。” 是了,茴香才是一直服侍她的人,她自然不会带别人。 这时分她到舒王府了么?也许……今生今世,与他李淳,再无瓜葛。 他把手撑在门框上,颓然叹息,忽然觉得脸上凉凉的,用手一摸,竟然在流泪。 女人,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狠狠地在心里咒骂了一句,深吸一口气,转身。屋里到处都残留着她的痕迹,锦被整整齐齐放在榻上,仿佛屋子的女主人只是起身去倒一杯茶。 他在她的枕上看到了一根长发。他将那头发拈起来,对着烛光细细打量着。 他便想起她那一头黑亮如漆的长发,平素挽成发髻,插着步摇,堆成一抹乌云。夜晚和早晨梳妆的时候,锦缎一般披散下来,总是柔柔地撩拨着他的心弦。 他俯下身来,在榻上继续搜寻,却一无所获。他解下腰上的荷包,郑重地把那一根头发装在荷包里。 一想到她再也不会回来了,他胸口竟狠狠地痛了一拍。 今日是休沐,不必去上朝。他在她方才躺过的榻上躺下,闭上眼睛。这里还残留着她的气息,他拥着锦被,假装她还没有走。 桌上的红烛烧尽了,剩短短的一截灯芯,倒伏在烛台里,盈盈一汪红泪。 他恍恍惚惚地躺着,不愿意睁眼。 话说念云一早起来,带着茴香便往那香料铺子去,从密道进了舒王府。 天色尚早,念云到那小院子里,推门进去,见舒王独自坐在屋里,神情寥落。桌上一盏残灯如豆,仍在摇曳着。 念云走去吹灭了那灯烛,光线也并不见暗,李谊这才轻声道:“原来天已经亮了。” 他大约是枯坐了一夜。 念云叹息:“你明明病还没有痊愈,也不知道好生照顾自己。” 他抬起头:“我怕你不来见我了……” 念云把一早在外头替他买的点心搁在桌上:“我来看你。” 李谊苦笑:“只是来看我的么?” 念云不语。 “念云,你愿意跟我走吗?从此远走高飞,远离长安城,一生一世,再不回来。” “我……” 李谊看着她,眼里一片黯然。也许念云还不自知,可是他已经明白,她心里,对那个生活了数月的东宫,有了牵挂。 没有绿萝和茴香,没有三哥哥,没有父亲母亲,没有姑姑,她将独自和这个男人一起面对一切。面对未知的前路,她觉得害怕。 这半年来,她和李淳的相处,远比和谊在一起的时间多得多。她不愿意承认,在她的心里,或许早有了淳的一席之地。 李谊长长叹息了一声,站起来,走到后花园里去。 舒王府后园的荷花池莲叶田田,红莲如宿命般绽放。 荷花池边,停着一辆马车,拉车的四匹大青马已经解下来,拴在池边的柳树上休息,车后绑着些箱笼物品。 李谊走过去,开始动手解开那些绳索。念云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忽然惊觉,“你在干什么?” 李谊看着她微笑,笑容里遍布着苍凉。他亲昵地搂着她,亲吻她的发丝,“这本是我备好的车马,要带你走的。可你走不了,那我们就不走了。” 如果她是欢呼雀跃着跳上他的马车,要随他天涯海角,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带她走,给她快乐。可她分明离愁深种,也许这一天,她真正要离开他了。 念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他。他的手也是凉的,四只手覆在一起,竟没有半点温度。 他从怀中摸出两张纸来,叹一口气,走到荷花池旁的一个座灯旁,拿起灯罩,将那两张纸凑到灯火上,熊熊燃起来。念云瞥见那纸上有“不练情由,见给过所”的字样,盖有官府的朱砂大印。 这是他为着二人出行方便而准备的“公验”。是离开长安城,经过许多地方查验身份用的。 不知他给他们编造了个什么身份。 他把两张“公验”给烧了。 李谊走到柳树下,将拉车的马匹牵过来,一一套在车子上,将她的小包裹放在车上,拉起她的手,扶她上马车,嘴角噙着温润如玉的笑容,温柔一如每一次相伴。 “我送你回去。” 他在马车上挂起舒王的徽记,亲自驾车出门。哒哒的马蹄声响起,在朝阳里穿过宽阔的大街,肆无忌惮地,冲破清晨的曙光,往东宫驶去。 车里坐着他一生挚爱的女人,现在他要把她送回去了,那里是她和另一个男子的家。他心里比任何时候都明白,从此之后,他便是真的失去她了。 上一次,他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护送她出嫁。而这一次,他亲自护送她回到不属于他的家。他在驾车,她坐在车里,隔着一扇薄薄的车帘,像是隔着整个世界。 他想起《诗经》里的句子,轻轻哼唱起来。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一路上,他没有说话,她也没有说话。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四十二章 焚稿断痴情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这是他第一次大张旗鼓地挂着舒王府的徽记带她行走在长安的大街上,迎着朝阳,却没有半点希望。 不知为何,她反而感到一丝轻松。谊终究还是懂她的,她什么都没有解释,可他似乎什么都猜得到。于是这轻松中,又掺杂了浓重的酸楚。 马车停在东宫的侧门口。 沉默了许久,李谊没有叫她下车,她也没有说要下车,似乎在贪恋那一点点最后告别的时间。 要走的,终归还是得走。终于,李谊叹一口气,跳下马车,掀开帘子,握住她的手扶她下车。 两个人的指尖都是冰冷,自握住的那一瞬间便像是诀别,明知道肌肤的每一寸相触都是时光许下的玩笑,却偏偏贪婪地捏着指尖不肯松手。 她是微微地低着头,鼓足了勇气才开口:“谊,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他想也未想:“好。” 那一刻,无论她说出什么来,要他生,要他死,他都会答应。 她说,“好好活着。” 她不是一个狠绝的女人,已经决定了要站到他的对立面去,却是狠不下心来叫他放弃争储,叫他去死。 她也终不能像小时候那般,嘻嘻笑着吧唧一口亲在他脸上,说,我们还会见面的,因为我会去找你,我长大后得嫁你呢。 现在她嫁给了别人呢,也许她还不自知,他看得出来,她已经快要爱上那人了,她长大了。 李谊笑了,似乎听见了什么开心的事情,笑意从眼里弥漫出来,整个的人都散发出一种气息,就是他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但你能感觉到他是在笑。 在他的笑容里,念云又忽然的感觉面前站着的是那个睥睨众生的大将军舒王,万千红尘只是他脚下的一抔黄土。他笑得那样肆意,又那样满不在乎。 他从她身旁走过,低下头,在她的耳畔轻声道:“你放心,我的命,只有你能取。” 语气安然恬淡,仿佛是在许下诺言,好叫她放心一般。 两人并肩而立,李谊终于开口:“你进去吧,我看着你走。” 念云的眼圈红红,泪水早已在眼眶里打转,却是倔强得抬起头,不叫眼泪往下掉。在他面前,她一向是顺从的,这一次,却咬着牙,“你先走,我看你走。” 他格外的温和,“好。” 于是他向前走了一步,她的手指从他指尖滑落。他迟疑了片刻,转身跳上马车,回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扬鞭策马:“驾!” 绝尘而去。 从前教她骑马的时候,每一次他送她回家,都是他站在那里看她进门才离开。 这一次,她看着他的背影和挂着舒王府徽记的马车消失在茫茫长街的尽头,彼此心里都明白,这也许将是他们此生最后一次单独的相见和告别。 少年时梦里的那将军哥哥,此刻正如他渐行渐远的背影一般,从她生命中淡去。终有一天,她找到了梦里的人,却又亲手将他推开,亲手摧毁了那些纯真的幻想。 只因为,这世界早已不是当初的纯真模样。 此刻她选择的,不仅仅是一个男人,更是一个立场,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一桩命运。 李淳为了娶她,他可以不顾自己已经订亲,不顾她已经许给别人,不惜欺君,不惜危险时刻躲在深巷里救她。不管他是真情还是假意,不管他有多少个侍妾,都叫她相信他会赢,会保护她。 而谊,不敢忤逆韦贤妃,不敢告发这欺君之罪,眼看着她嫁与旁人,却只得托着人偷偷相会。倘若李淳和韦贤妃当真不放她走,他可带得走她么?便是他战场上杀伐果断,于感情上却如此优柔寡断! 念云站在长街上叹息。 那一刻,两种截然不同的命运,不过是一个转身的距离。 面前是东宫,走进去,她依旧是执掌金印的广陵郡夫人。 她一步不歇地往宜秋宫走,仿佛在逃离。她十分明白,广陵郡夫人必须一直往前走,走下去。 回到宜秋宫时,寝殿里尚无声息,卧榻上凌乱一团锦被也不曾收拾,原来李淳尚未起身,将自己埋在锦被之中,只露一把乌黑烦恼丝。 纵然今日休沐,他一向是晚睡早起,没有贪睡习惯的。 念云吓了一大跳,“淳,你怎的还没起床,可是不舒服,要叫梁侍医来么?” 静谧的屋里忽然响起念云的惊呼声,他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他不敢睁眼。 “淳,淳!” 她坐到榻沿上来,扯开锦被,伸手来摸他的额头。 那手柔软温润,触感无比清晰。李淳呆了许久,猛然睁眼。 “念云!” 失而复得,他掀开锦被跳起来,狂喜地冲上去将她抱起来,转了个圈。 念云被他闹得七晕八素的,伸手打他:“你做什么!” 李淳身上只穿着单薄的中衣,将她拥在怀里,她外袍上的珍珠和金线硌着他的肌肤,可他觉得她此时比任何时候都要真实,不肯放手。 他像一个终于找到家人的孩子一般呢喃,“念云,你回来了……” 念云无奈:“是,我回来了。” 他将脸埋在她脖颈里,撒娇一般诉苦:“我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了。” 念云好笑地拍他的背:“好了,别闹了,我叫玉竹来服侍你更衣洗漱,看你这个阿爷,叫宁儿看见成什么样子!” 他只怕她还是要走的,握着她的肩膀,急急问:“你不会走了?” 念云难得的没有推开他,只轻声道:“我还去哪里?这里是我的家……” 对,这里是她的家,他和她的家。 只要她不走了,便好。 李淳这才高兴起来,起身洗漱了,直到用早点,一直孩子气地拉着她的手不肯放松。他的手不够宽厚,却是温暖的,手指修长有力。 待到太子身边的小厮来叫他,说是有事商议,他才有些不好意思了,戴上玉冠,往崇仁殿去议事。 念云却没有去内府,坐在妆台前,想一回,叹一回,不觉滚下泪来。 她对谊何尝不是真心,可她又没有办法做到无牵无挂地跟着谊一走了之。到了这一步,已经没有了退路。 “茴香,拿一个炭火盆过来。” 这盛夏时节哪里来的炭火盆,茴香支支吾吾,念云又吩咐了一遍,她才去叫厨房烧一个来。 炭火红艳艳的,跳跃着微小的火苗儿,看着喜庆。天气虽然炎热,可她心里一片冰凉,倒没觉得热。 “你出去守着,不要叫别人进来了。” 茴香有些愕然:“十二娘……” “茴香,你看,我又回到东宫了,也许这辈子都走不出去了。有些东西,留着也没有用处,只会害人罢了。” 茴香没再说什么,默默地走了出去,将帘子放下来。 念云自榻边的暗格里,取出一个雕花的木匣子,这里头全是谊从前写给她的信。一封一封,一个一个字,都是少年的心情。 木叶,我盼着你早些成为舒王府的女主人,我一定会保护好你,不让你的所学有用武之地。 看一封,便往炭火盆里丢。干燥的宣纸十分容易点着,还没挨到火红的炭上,便已经烧着。霎时间腾起蓝色的火焰,吞噬掉那漂亮的飞白体,吞噬掉所有温情脉脉的语言。 那炭火,像是灼烧在心头,看那一笔一划消失变成黑灰,每一秒都是痛。 火焰舔舐着纸张,慢慢地皱缩起来,只是顷刻之间,便只剩了小小的一片灰烬。字迹还残存在上头,清晰可见。 念云贪恋地再看一眼,拿火夹稍微拨一拨,便纷纷的碎了,散落在红热的炭块和银白的炭灰之间。 木叶,我还可以教你排兵布阵,只要你喜欢。不过,我更希望你是因为喜欢我才喜欢学这些东西的。 木叶,我总觉得,白天见到的你同给我写信的你似乎不那么一样,可是细细想来,又奇妙地融为一体,这样的你才是最真实的你。我既迷恋信笺里柔肠百转的你,也欣赏面前英姿飒爽的你。 木叶,舒王府的木槿花谢了。但是,丹桂还开得极好,我记得你的院子旁边也是有好几棵丹桂的。 一封一封,本是按照先后顺序叠放的,先收到的在下面,后收到的在上面。 念云从上往下一封一封的看,仿佛时间轴缓缓的倒退,从那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之前,慢慢地,一直倒退到初定下了亲事,刚开始跟着郭鏦,同他一起到城外骑马。 一焚断痴情,再焚断痴念。三焚君不知,死生不复见。 最底下的一封,他说,我今天独自在城外,看到枫叶还红着。想到开春,陌上花开似锦,一定很美。于是,我又想起了你。 我又想起了你。 一封一封焚毁,心情一点一点倒退。退到最初,便是圆满了吧。退到她从来没有开始爱上他的时候,从此便与他不再有纠葛。 已是最后一封,底下只剩空空的一个木匣。念云捏着那薄薄的一张纸,心里一阵抽痛。 谊,谊,这一世,我终不知遇见你到底是一种美丽的错误,还是宿命最温柔的馈赠,我却知道,原是与你无缘。 信笺里面还有一片火红的枫叶,在纸张中夹得干燥了,颜色却依旧红艳。 念云将那枫叶抽出来,轻轻放在了炭火之上。蓝色的火焰吞没了红的叶片,只剩叶的经脉,很快也消失殆尽,枫叶的红与炭火的红融为一体。 念云缓缓地将信笺投到火盆里去。 从此萧郎是路人。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四十三章 贪杯惹的祸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又过了几日,一切已恢复了正常,念云照例打理着内府的琐事,并无疏漏。 李淳下朝回来已经很晚,回来也没去崇文殿,直接往宜秋宫去。 路上却碰见李畅,身后跟着个小太监,捧着好大的一个酒坛子,见了他便甜甜一笑,“哥哥!” 李淳笑道:“你这是去寻哪个好哥俩啊,带这么大一坛子酒!” 李畅先掩嘴吃吃笑起来:“可不正是寻大嫂子么!那日宫宴,我见嫂子喜欢这合欢花浸的酒,特地向祖父讨了一坛子来,哥哥可是去宜秋宫么,正好替我带去!” 李淳点点头:“如此,你有心了,我代念云谢过。” 檐下悬了六对大红灯笼,点灯的小太监揣度着他的心思,见他这时分朝着这边走,便已经赶着先点燃了。 这些日子来,这温柔的灯光照着,他渐渐习惯,这便是他的家,有美丽的夫人,还有雀跃着跑出来迎接他的稚子。 念云已体贴地命小厨房准备了几样李淳爱吃的点心,眼见他进门,便已经端出来摆在了条案上。 念云见了他身后那大酒坛子,不禁失笑:“你这是做什么?” 那小太监将酒坛子摆在条案上,李淳笑道:“畅儿叫我带来与你,却不知你也是个此中君子。” 念云笑道:“我哪里算得?从只是前在家里,三哥哥喜欢拿些不同的酒来给我尝,那日入宫,方识得是好酒,赞了几句,难为畅儿记得。” 李淳道:“可不是好酒么,这是蜀中进贡来的,宫里只怕也不多了。我多时不曾饮酒,不如今儿也赏我两杯。” 念云便命茴香取了青铜爵来,二人斟满。 一时间丫鬟将菜肴捧上来,见他夫妇二人这般对饮,都知趣地借故退了出去。 李淳笑着看着她,也不说话。念云等了半天不见他开口,正要问,李淳却将一根手指竖在唇边做了个“嘘”的姿势:“想一想,想想今天是什么日子。” 念云有些茫然,今天能是什么日子?端午节已经过了,中秋还没到,宫里似乎也没听见有什么大事发生,朝堂上也平静无波,她真想不起来今儿是什么日子。 李淳笑一笑,徐徐道:“四个月前的今日,你我也在这里,相对而坐。但是后来,我走了。” 四个月前,她嫁给了李淳,穿着繁复的钗钿礼衣坐在这里,等着他来替她揭开盖头,彼时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的不确定,还有一点点惶恐。 不过,倒没见有谁要庆祝新婚四个月的。 念云也报之一笑,向他举杯,仰头喝干。 这一瞬间,她的侧脸如此美丽,李淳看得痴了,轻声问:“你可怨我么?” 念云低头想了一想,道:“怨又能如何,恨又能如何呢?” 李淳道:“可不是,你若爱我便好了。” 酒过三巡,念云只觉得这酒似乎与宫宴那日喝的有些区别,明明喝的没有那日多,却不知怎的,身子只觉得越来越热,似坐在一团火上一般,只恨不得要把衣裳都解掉才好。 隔着小小的圆桌,念云渐渐觉得看不清李淳的样子了,目光几乎无法聚焦。 她觉得头越来越重,被繁复的钗环压得抬不起来。身边适时的出现了一个肩膀,她便这样靠了上去。 李淳亦发觉了这酒不对劲,他是经过人事的,很清楚这酒带来的冲动是什么,却无法控制自己。 他凝视着念云,她已有些恍惚,脸儿红红,睫毛随着呼吸声轻轻颤动,美得惊心动魄。 她在这个时候比白日里更美,是一个真正属于十几岁女孩子的样子,没有白天的尖锐锋芒和努力做出来的老成世故。 他没有告诉过她,有时候,他在深夜里醒来,悄悄地走到外间,看到她的睡颜,便觉得安心。 他一面双手扶稳了念云,一面支撑着自己的身体站起来,但是酒气上涌,他狠狠地晃了一下——方才喝得太急,他有些不胜酒力。 他踉踉跄跄地将念云扶到卧榻上躺下,替她脱去外衣和鞋袜。 她的模样十足魅惑,他终于忍不住,吹灭蜡烛,放下了帐子,一个吻深深落在她滚烫的面颊上。 月光映照着帐子上的竹叶影影绰绰,夜凉如水,他触到她滚烫的肌肤时,紧紧地将她拥在了怀里。而她迎合着他,像一只猫似的往他怀里蜷。 芙蓉帐暖度春宵。 念云慢慢清醒的时候,天还没有亮。 四肢百骸传来的感觉都不像真实的,下身热辣辣的灼痛,更兼着锦被之下到处都是湿湿黏黏的感觉,十分不好。 还有一具温热的躯体紧紧地禁锢着她,一丝不挂,她刚一触到那紧实的肉体便惊得赶紧收了手不敢乱动。 枕边那人睡得并不沉,此时已经觉察到,很快醒来,喉结动了动:“念云……” 她忽然有流泪的冲动,“那酒……” 他明白她说的是什么,低声道:“畅儿年纪小,大约做不出这等事,想是我母亲。” 能接触到李畅向皇上讨来的御酒,并在酒里下催情药,逼她速速与李淳合卺,自然也只有王良娣。 念云有些忿忿不平:“你不是说好等我……” 李淳轻抚着她滑腻的肩膀,一时又禁不住意动神摇:“咦,不要冤枉我,我不是等了这好几个月?你早就知道我对夫人垂涎已久,还主动靠到我身上来,我又不是柳下惠……” 昨夜的记忆才慢慢回来,那般缠绵缱绻,念云不及细想,已经红透了脸,忙拿锦被来遮住面孔。 锦被下却满满的都是一夜风流后的靡靡气味,念云一时窘得手足无措,好在天色尚暗,看不分明。 她身子一动,挨着他的每一寸肌肤便再度燃烧起来。李淳忙按住她:“别乱动。” 他在心里暗叹,有这般美人在侧,用不用催情药,又有什么区别呢! 念云大约也感觉到了他身体的异样,果然不敢再动。 李淳轻笑,猿臂轻舒,揽过她的身子,“念云,我一直希望你能替我生个孩子……” 念云背对着他,掩面薄嗔:“真是卑鄙……” 李淳赞同地点点头:“是挺卑鄙的。”却是笑嘻嘻地贴着她光滑的背脊,轻嗅她的发香,像是在和她说,又像在自言自语,“卑鄙总好过于残忍。若不是行事卑鄙了些,我就失去你了……” 是了,身份地位使然,卑鄙,才能活得下去;残忍,才能打败对手。历朝历代,成也好败也好,处在这个位置的人确实没有什么小白兔。 她心里,对于他倒没有太多的怨怒。 既然已经与李谊划清界限,又何尝不是决定了与李淳共度一生,这坛酒,或许只是一个契机罢了。 李淳轻吻她的头发,叹一口气:“只可惜春宵苦短,我该去上朝了。” 说着自起身跳下卧榻,去捡那散落一地的衣裳,一身精壮的肌肉,不着寸缕,肩上背上却有好几道指甲抓的红痕。 念云不觉又羞红了脸,忙扯了锦被掩住脸。 李淳回头见她囧相,心情甚好,不觉失笑。 念云挣扎着也要起,却只觉得浑身上下都酸痛不已,不觉“哎呦”了一声。 李淳回头看看她,胸口脖颈全是淤青的吻痕,昨夜“战况”果然是激烈。他愉快地笑了:“你且不忙起身,我叫茴香和玉竹取水来替你沐浴更衣,多睡一睡也罢,内府那边且让绿萝顶着,只说夫人……病了罢。” 说到“病了”两个字,他故意停了一停,又叫念云满面绯红。 没奈何,谁叫她如今人在屋檐下呢。 他招呼一声,重楼进来服侍他把衣裳穿戴妥当,他也不避人,回身在她额上轻啄一记,低声在她耳边道:“等我回来。” 待玉竹指挥着两个婆子抬了热水进来,茴香已备下了香胰子和干净衣物,服侍念云沐浴。 在浴桶中泡了大半个时辰,方觉得元神归了位,神清气爽地换上干净衣物,见丫鬟们已经不动声色地把被褥都换过了。 收拾妥当了,唤了茴香来:“茴香,替我沏一盏茶来。” 茴香即时走进来,捧着一个茶盏,念云倒是有些意外,“这么快?” 喝一口,味道不对,不是她平素喝的阳羡茶,却是一盏百合参汤。 抬头看看茴香,这小妮子倒是满面喜色。 念云登时明白过来,白了她一眼。茴香正要说话,却见宁儿自厢房里跑出来,正要扑到嫡母膝盖上撒娇,中途却像是想起了什么,规规矩矩地跪下磕了个头,奶声奶气地:“恭喜夫人,贺喜夫人,祝郡夫人和郡王早生贵子,百年好合!” 念云尴尬不已,嗤道:“也不知道谁教出来的……” 茴香笑得脸上一朵花儿似的,上前一步抱了这小包子起来,一面忙着吩咐:“郡夫人说了,今日宜秋宫听差的所有人各赏五十个钱!” 念云无语道:“我可没说……” 茴香笑嘻嘻地道:“那就从奴婢的月钱里头扣,当是奴婢给诸位姐妹们买果子吃。”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四十四章 送白马的王子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这日念云处理完事务,方在宜秋宫坐下,却听得外头来报说:郭三郎来了。 念云跳起来。 自她嫁入东宫以来,郭鏦鲜少来东宫,便是偶尔来了,也多是在崇文殿见过李淳就走了,她已经有两三个月不曾见到郭鏦了。 念云忙问郭鏦在哪儿,绿萝道:“三郎正从崇文馆出来,往咱们这边走呢,听说是给十一娘送了一匹白马来……” 念云又惊又喜,“快,我要出去迎三哥哥!” 也顾不得仪容,提起裙子便跑了出去,刚跑到下台阶,就见郭鏦大步走过来。 “三哥哥!” 郭鏦呵呵笑着,一双手扶住念云的肩:“让我看看,东宫的小厨房不错,没见瘦。” 一时许多话都哽在喉间,许久才憋出一句话来:“这些日子,你也总不来看我……” 郭鏦笑着安抚道:“从前你和淳感情不睦,娘家外男却总来叨扰,却是何道理?没得叫人说闲话。往后,我多来瞧你便是。” 念云眼尖,忽然瞧见郭鏦身后一个小太监探头探脑,鬼鬼祟祟的不知在做什么,一见她目光射来,又忙往郭鏦身后躲。 念云自恃东宫不该有这般鬼头鬼脑又毫无规矩的小太监,遂问道:“你带着个小太监做什么?” 郭鏦往身后看了看,笑道:“我才一进门,这小太监便从门角里斜冲出来,撞我一身,我斥他两句,他还要跑,又不肯就范,被我三下两下便拿住了,索**到你这来。” 念云蹙眉,这小太监的身形好像有些眼熟。 她走过去,把那“小太监”自郭鏦身后硬给拖出来:“你这是做什么,畅儿?” 德阳郡主李畅在郭鏦身后支支吾吾:“我……我只是……只是想出去逛逛市集……” 李畅因为上次送酒的事,这些日子一直都躲着念云,因此也不好意思来找她,只好自己扮作小太监溜出去玩。 念云无奈:“早知得罪不起我,你当初就不该害我!” 李畅见今日撞到枪口,原来那身手了得的少年正是这大嫂子的哥哥,索性大大方方地走出来:“嫂子摸着良心说话,畅儿可曾害了嫂子么!” “好好好,你没害我,自是你们兄妹沆瀣一气!”念云笑着拉住她的手:“你若是想出去玩,总该知会我一声。外头人员冗杂,磕了碰了可怎么是好!罢了,明儿我带你出去罢!” 郭鏦微笑着看这姑嫂二人,如此和和睦睦,可见妹妹在东宫的日子,也不算太艰难。 念云拉一拉郭鏦的衣袖,向李畅介绍:“这便是我从前同你说过的三哥哥,哥哥,这是德阳郡主。” 郭鏦躬身深深行一礼:“适才不知是郡主,多有冒犯,还望郡主见谅。” 彼时郭鏦已有十九岁,身量已长足,比李淳更显得挺拔,又眉眼含笑的立在那里,整个人越发英姿勃发。 天气甚好,郭鏦站在曈曈的日光中,脸上的笑容也沾满了明媚的阳光。 李畅眼里一向是只有自己的哥哥,只要比她哥哥差那么一分半分的,再入不了她的法眼。第一次见到郭鏦,她的心却是禁不住漏跳了几拍,傻傻地怔在了那里。 念云想起先前绿萝说他送了一匹白马来,有意寻话题,笑道:“哥哥替我送来的马在何处?” 茴香在一旁笑道:“夫人是欢喜得糊涂了,总不能把马就拴在咱们院里吧,三郎必是叫人送到马厩里去了。” 郭鏦笑道:“可不是,你还记得那匹难驯服的白马么,父亲近年来也无甚精力去管,我就和他说,淳也是个喜欢骑射的,索性送了与你。这马已在马厩里关了一年有余,正好性子也磨得差不多了。” 念云摇着郭鏦的胳膊:“就知道三哥哥疼我。” 念云初掌东宫不久,郭鏦也知不可落人口实,因此不便久留,把外头带来的一些小玩意和点心放下,略坐一坐便告辞了回去。 李畅却是比念云还着急,心心念念要去瞧那匹好骏马,衣裳都没换,就拉着念云直接跑去了马厩。 东宫的马厩很是宽大,念云一眼就认出那匹连鬃毛都没修剪过的白马,虽然骨骼依然高大健壮,因为被关了一年,皮毛显得不那么光润了,被关在了一间单独的栏里。 同家养的本地马不同,这匹马的脚踝处也有一圈稍长的毛,走起来似流苏一般,煞是好看。 李畅惊叹:“这匹马真漂亮!” 念云走到白马跟前,那马只是冷傲着性子不理睬她。李畅就要开门进去,被她拉住。 她看着它的眼睛,只觉得那黑亮的眼睛里有一种与人类并无区别的眼神,对周围的一切充满怨怒,充满不甘,却又不肯屈身就死。 念云在马厩边站了约有大半个时辰,毫不畏惧地同动物最原始最纯粹的眼神对视。对视了很久很久,念云叹道:“你生在漠北的草原,我是没有办法送你回去了。你一直都活着,我知道你不想像个奴隶一样卑微地死去。你若能听懂,肯好好合作,我必不辱没了你。” 白马依旧看着她,也不知道听懂了一句半句没有。念云吩咐马倌给它足够的干净饮水,带着李畅转身离去。 第二日念云又来马厩里,与马对视了大半个时辰,说几句话,回去。 到第三日,马倌知道她要来,把马厩收拾得格外干净。念云赏了马倌,仍旧到白马面前站着。对视了一炷香的时间,念云吩咐道:“取一升炒熟的燕麦来。” 马倌取了燕麦来,念云抓了一把,将手伸到围栏里去,摊开手心。 炒熟的燕麦散发出诱人的香味。白马抽了抽鼻子,它在东宫已经三天没进食了,只喝了些水,如今闻到这燕麦香,简直是天大的诱惑。可是,就这样屈服于人类?还是一个看起来毫无魄力的女人,总有些不甘。 念云伸着手等了半柱香的时间,它也没有走过来。念云于是缩回手,吩咐马倌把燕麦拿走。念云微笑着,成功捕捉到白马眼里流露出的不舍。 念云装作没看到,叹息一声,走了出去。 过了一个多时辰,她却又来了,手里不仅拿着炒燕麦,还拿了一根鲜嫩的黄瓜,走到马厩里,折了一小段黄瓜嘎嘣脆地嚼起来。白马拿眼角的余光瞟着她,没出息地咽了一下口水。念云微笑着把剩下的大半根黄瓜伸进栏杆,眼神是相当的无害。 白马纠结了片刻,最终还是敌不过诱惑,一小步一小步地挪了过来。 要知道,马倌儿往马槽里倒的可都是干草,最多加两马勺的豆饼拌在一起而已。一根鲜嫩清甜的黄瓜对于马来说简直是天大的美味! 黄瓜离它嘴唇还有两寸距离的时候,它又犹豫地停住了。 念云明明稍微动一动手腕就能把黄瓜凑到它嘴里去,她却偏偏不动,等着它自己来吃。眼神里带一点调皮的意味,好像在说:你走都已经走过来了,好吃的就在嘴边,还差这一伸脖子的距离了? 经过了漫长的心理挣扎,白马最终没抵制住食物的诱惑,张口嘎嘣一下咬去一大半,又一口下去直接吞完,差点没咬到念云的手。念云也不以为意,把带来的一口袋炒燕麦也捧了进去。 白马的饥饿被彻底勾引出来,大口大口吃起来,吃得直喷响鼻。 因它好几天没吃东西,念云不敢一次给它吃太多,因此吃完了这一升燕麦,就没再拿食物给它。她试探着伸手去摸它的鬃毛,它虽显得不耐烦,可是吃人嘴软,好歹没太躲着。念云摸了几下,高兴地叫马倌儿来给它换了新鲜的饮水,离开马厩。 第四天念云又来,喂了两升燕麦。这一次她穿的是骑装,英姿飒爽的样子,此后每天都是换了骑装来马厩的。 如此半月,她已经可以打开马厩的门进去喂了。白马因和她已经算是混熟了,不再躲避她的靠近和抚摸,很自然地享受她带来的美味。 念云又开始慢慢的逗引它走出马厩。因没戴笼头,不好控制,她事先已经安排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太监拿着套马杆躲在旁边。所幸也没出现什么意外,白马一开始虽然有戒心,但她只是带着它在马厩附近走一圈,又带它回来。 又这样过了近十日,李畅虽没有念云的耐心,却也时常来看那匹马,知道念云同它渐渐熟稔。 这一日念云特意换了一身行动方便的胡服,仍旧喂完燕麦,和李畅两个带它到马厩附近的一处空地上。白马的戒心已经彻底被她拖得疲了,安闲地跟着她散步。 念云轻轻抚摸着白马的鬃毛,走着走着,李畅瞅准机会,却忽然抓住马鬃,飞快的一跃跳上了马背。 白马一惊,感到有些恼怒,撒开四蹄飞快地跑起来,一直跑出了马厩,企图把背上的人摔下来。 李畅的骑术尚可,从前也缠着李淳教过她好一段时间的,并非等闲之辈。她压低身子,贴在马背上,双腿夹紧马肚子,胳膊紧紧地抱着马脖子,任它一路狂奔也不能奈何她。 念云看着心惊,本来她也是打算找个机会硬骑上马背的,不料李畅却抢了先。 只是这些日子来李畅只是跟着她,不曾亲自用心接触这马,因此未免担心,此时也只指挥那些事先安排好的太监和马倌儿拿着套马杆找机会。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四十五章 救美人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不料,那白马脾气仍旧大得很,直冲着一旁的树丛里冲去。那树丛浓密,枝条甚多,还有些带刺的花朵,念云一惊,“哎呀”一声,眼见着李畅不是要被那些树枝和花刺划破脸,就是从马背上跌将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匹黄骠马斜冲出来,马背上一个锦衣少年,飞快地驭马靠近,一把将李畅从白马背上捞过来,稳稳地落在自己的马上。 李畅惊魂未定,犹自大睁着眼睛,身子颤抖不已。那少年驭马停住,飞身下马,将李畅交到玉竹和重楼两个手里,对念云道:“你们太心急了些,若这畜生伤到郡主,可不都是我的罪过么!” 念云这才定睛看他,原来是郭鏦。她心里一松:“幸好三哥哥你来了……” 郭鏦也来不及多话,只道:“照顾好郡主,我再去想办法。” 念云忙命人去请梁侍医,一面又跃上马背,拿过一个小太监手里的套马杆子,朝那白马靠近。 白马见背上的人已经甩下来,倒也没往树丛里钻,反而是拐了个弯,朝着空地跑去。 正是这一念之差,给了郭鏦可乘之机,他驭马紧跟其后,瞅准机会便拿套马杆子死命套住不松手,白马的速度不得不慢了下来,这边厢几个机灵的小太监和马倌儿赶紧跑过去,手脚麻利地把笼头给它套上了。 有了笼头和缰绳,郭鏦反客为主,冲过去拉住缰绳,命马倌儿牵回去。 被这白马折腾一番,一行人不觉已经从宜春北苑穿过宜春宫门,一直跑到了前面丽正殿来了。 忽然听见几声击掌声,一人自丽正殿的台阶走下来,笑道:“好英武的骑术!” 郭鏦扭头看时,原来是太子殿下。 太子远远望着那匹白马,只戴着一个简单的笼头,鬃毛乱糟糟的,体型却十分高大与本地马不同,诧异道:“那是去年西域进贡来的那匹烈性胡马?” 念云忙赶上去:“方才惊了郡主,都是儿媳的不是,请殿下责罚。” 太子却毫不在意一般,笑道:“畅儿自小办事毛躁,也不知受了多少惊吓,总不长记性。这位小郎君是……” 念云道:“这是家兄,家里排行第三。” “好,好,是个好少年!”太子笑着,吩咐下人去库房取他的马鞍来,道:“早年皇上赏下来一副极好的马鞍,配的是赤金打造的笼头和马嚼子,去拿来送与郭三郎罢。” 郭鏦连忙推辞:“既是圣上所赐,在下怎敢……” 太子笑道:“你救下畅儿,便是她祖父在此,也定不会反对。况且,我如今已经骑不了马,物当尽其用,你的好骑术配得起!” 郭鏦不好再推辞,只好道谢。太子又请他入殿,分宾主而坐,相谈甚欢,说到些政治见解,亦颇有相见恨晚之感,对他十分赏识。 郭鏦便趁机向太子道:“舍妹在东宫,还蒙殿下多多照拂。” 太子果然道:“那是自然,郭三郎也可常常来看望舍妹,如今咱们都是亲戚,合该常常走动才是。” 太子一向为人谨慎,唯恐圣上疑心他结交臣下,能开这样的口已算是难得。一来郭鏦如今并无官职,二来他是李淳的大舅子,多走动走动也无可厚非。 郭鏦今日来东宫见李淳和念云,其实是有一件正经事要商量,不想恰好救了李畅一回,还没见着李淳,反倒先见了太子。如此,倒也未尝不是一种机缘。 他因向太子道:“正月里会试已毕,圣上又得了一批新进学子,听说最年轻的不过二十出头,这半年来已约略看得出性情。如今这些士子都是待诏之身,混迹于平康坊……” 每一届会试过后,新科进士只是作为备用人才,需等各部职位有空缺了,逐一填补。此际他们又不得不盘桓于长安城里待诏,替人做些文书或者屈居大户人家门下讨生活。 但凡这些学子,最喜欢去平康里的教坊厮混,替那些当红的歌伎舞女写些辞赋,或可闻达于朝廷重臣,结交一些权臣,甚至于上达天听,也是一条捷径。 太子听明白他的意思,这些人过个三五年七八年,其中佼佼者必定飞黄腾达,特别是那些年纪轻的,一二十年后不失为国之栋梁。如今趁着他们落魄,设法笼络,尔后必定能助东宫一臂之力。 但他颇有顾虑:“只是东宫身份地位特殊……” 郭鏦笑道:“殿下若信得过在下,如今郭某只是一介白身,许多人又已知道舍妹年幼贪玩的名声……便是结交些闲杂人等,与殿下和东宫何干?” 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其实不过是游说太子同意让他带着郡夫人一起出去玩。 上次念云带他去逛西市之事尚历历在目,虽然他最终没有递折子上去,可是不能不说心里的震撼极大。 便是郭鏦,太子也曾听说他纨绔的名声,若不是今日长谈,倒要误会子仪公儿孙不肖了。 这位“年幼贪玩”的儿媳妇,和这同样名声在外的“纨绔子弟”,兄妹俩远不是表面上的样子。 太子因慷慨道:“既是如此,你便时时带念云出去走走也不妨。” 郭鏦大喜过望,忙起身行礼:“如此,谢过殿下,我这便去同舍妹商议。” 太子点点头,却在身后徐徐道:“待畅儿好些了,可叫念云带上她一道。” 这边厢念云送了李畅回去,梁侍医背着医药箱子匆匆赶来,仔细诊视了,却是沉着脸半晌不语。 念云只好问道:“侍医,畅儿怎么样?” 梁侍医撇撇嘴,也不动手开方子,只徐徐道:“老夫行医四十余年……” 念云不解其意,难道畅儿不大好么? “呃……我知道。” 梁侍医一本正经地摸一摸下巴上的花白胡子,瞪着她道:“你个小娃儿,但凡有事,便不分青红皂白便找老夫亲自来诊视,连给那什么姨娘通房丫头安胎都找老夫……” 念云心里一松,“那……畅儿是无事喽?” 梁侍医用力把药箱子一盖:“哪也没伤着,就是让马给惊了一下,也要老夫亲自来看!你回头随便叫哪个药童拣一副半副的安神药便是了!” 念云陪着笑:“畅儿好歹也是个郡主,药童怎么使得?” 梁侍医拿过药箱站起来,闷声道:“那便不服药也罢,一两日保管还跟母猢狲一般!” 李畅原是在卧榻上躺着,听见老侍医这样揶揄她,扯了个软枕头就扔过去:“臭老头子,你敢说我是母猢狲,你等着,看明儿我不去把你那药草园子都连根拔了!” 梁侍医咂咂嘴:“怎么样,我说没事吧?” 也不待念云回答,脚底抹油地溜了。 念云见李畅恢复了神气,便笑起来:“咱们德阳郡主可不是威风么,快快换下那一身小太监的衣裳才好,不然等会看良娣来了收拾你!” 李畅这才发现自己身上还穿着那衣裳,一面招呼自己的丫鬟来服侍,到屏风后面去换衣,一面对念云道:“那匹马真是吓人,方才我都以为我要完蛋了……明儿等我好了,咱们再去想办法,我就不信咱俩这么温柔可爱,连一匹马都驯服不了!” 这……温柔可爱跟驯马有什么关联么…… 念云为之绝倒。 李畅换了一身简单的宽身襦裙出来,又夸张地比划道:“你那哥哥真神勇,胳膊就那么一伸,一把就把我从那白马背上捞过来!” 这话不假,郭鏦的骑术虽然花哨了点,但是不能否认,十分精湛。 念云含笑打趣小姑:“咱们畅儿这是想嫁人了么?” 李畅一点都不害臊,大声道:“嫂嫂这话说的,但凡女子,只要不出家,哪个不得嫁人?与其两眼一抹黑地嫁一个不认识的,还不如大大方方争取!我就喜欢你哥哥这样的,要是能嫁与他这般男子,才不枉做个郡主!” 念云笑道:“我哥哥当真还没议亲,你若去说与良娣听,机会可大着呢。这么说来,咱俩谁管谁叫嫂嫂可还说不定呢!” 外头便听见王良娣的声音:“我可是听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我们家郡主要做谁的嫂嫂了么?” 李畅闻言已经扑过去:“母亲!” 王良娣宠溺地拍拍她的脑门,笑向念云:“瞧瞧,瞧瞧,像什么话,可是女大不中留了,哪有女儿家自己想讨夫婿的!” 李畅在王良娣怀里撒娇道:“母亲不是早就想把女儿嫁出去么!我便不要学太穆皇后雀屏选婿,也不学人家抛绣球招亲,可总该有些自己的主意才是!” 隋唐皇族乃是少数民族后裔,风气开放,若父母开明,待字闺中的贵女们大可自己挑选合意的夫婿。 譬如高祖皇帝李渊的皇后,太穆皇后窦氏,当初便是在屏风上画两只孔雀,诸公子但有求婚的,便给他们两支箭。高祖皇帝最后来,却是两箭无虚发,分别射中两只孔雀的眼睛,因此得了窦氏的青睐,同意结亲。 王良娣来时已经听说了,太子殿下对郭家三郎颇为另眼相看。郭家已经有一个女儿嫁了过来,若再把畅儿嫁过去,倒也算是亲上做亲,门第人物倒也合适。 因笑道:“那是自然,我们畅儿岂能这般随随便便嫁入!”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四十六章 绮月难逢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过了两日郭鏦果然来找念云,念云于是扮作个翩翩公子,十四五岁,眉目如画,玉冠束发,身穿锦袍,一看就知道是个世家子弟。 李畅也学着念云的样子装扮了,乍一看就是一个俊俏的小公子。 加上李淳,四位翩翩少年,穿戴不俗,只带了两个小厮一路迆迆然而来。 穿着打扮也就罢了,长安城里的富贵子弟早已见怪不怪,但这三人的气质高雅,举止简直没有烟火气,行过处许多姑娘和客人都要看上半天。 平康里本是长安的儿郎们寻欢作乐的风月场所,一进去,里头全是教坊酒肆,卖酒的胡姬火辣多情,床边倚着的佳人眼波如秋水,令人目不暇接。 因着前番望舒楼的事,郭鏦和李淳刻意避开了南街走,带着她们往中街去。 李畅是第一次来平康里,一切只觉得新奇,不觉东张西望,几次几乎走散,都是郭鏦及时拉了她回来。 李淳附在妹妹耳边低声道:“你可别走丢了!那些在门口拉客人的老鸨儿最喜欢你这样的,人又傻,看着还有几个钱,指不定怎么坑你!” 李畅一个白眼丢回去:“你才傻呢,那你说,她们怎么坑我?” 李淳笑道:“看你啥也不懂,就叫最丑的姑娘来伺候你,还收你最贵的价钱。你本来就是个姑娘家,到头来还占不到一点便宜……” 李畅睁着大眼睛发愣:“占什么便宜?” 郭鏦“噗”的一声笑出来,念云只好出来解围,拉着李畅解释道:“平康里有三条街,才貌最出众的小娘子几乎都聚集在南街,其次是中街,南街和中街的小娘子,到了年老色衰若是还没人替她们赎身,身价不复从前,才会往北街去讨生活……” 因桃卓从前栖身教坊,因此念云对这些并不陌生。 在一株大梧桐的掩映下,一幢朱红的小楼矗立其中,其上书“绮月楼”三字,雕梁画栋,只觉得装饰有一种柔媚入骨的脂粉气。 门口并无人招揽,看着冷清,但推开门进去,却马上有侍女迎上来道个万福,又有侍女已经捧了四杯茶过来,佩环叮咚,莺声燕语:“四位公子里面请,公子们今日来得巧,我们今儿正有一位官人宴请姐妹们吃酒,还请了薛都知来主持呢……” 郭鏦命小厮拿出一串钱交到侍女手里,作揖道:“一点心意,算给姐姐买半两不上台面的胭脂水粉,还望姐姐笑纳。久闻薛都知大名,只是一直不得见,烦劳姐姐引路。” 李畅一路走,一面低声问:“‘都知’是个什么官职?属于哪个机构呢?” 李淳一口茶喷出来,急忙拿帕子擦了,低声给她解释道:“‘都知’不是官职,是教坊司里对主持宴会者的一个称呼。” 念云道:“我听闻,平康里最有名的都知只有两个,一个是凤仪楼的郑举举,还有一个就是这绮月楼的薛楚儿?” 郭鏦点头道:“在平康里,郑举举和薛楚儿的名字就是金字招牌,千金难得一见。” 能博得这般名气,自然都是知书达理、才貌双全。念云笑道:“那三哥哥可曾得见芳容?” 郭鏦道:“她们是这两年才出来的,我怎生得见?” 李畅低声咕哝道:“原来平康里的小娘子也这么有地位,我还以为真像外边说的那样低贱呢!” 教坊的女子身世飘零、晚景凄凉,又怎是他们能知道的! 她拉着李畅低声道:“这也不能算地位高,只是仰仗现在年轻貌美不得不抬高身价罢了。等过了几年,就算运气好也只能给人做侍妾。” 李畅问:“这么说,女子一旦入了这个门,就再不能明媒正娶嫁人了?” 念云点点头:“要是运气好,有人替她们赎身,是可以脱乐籍的。但是你也知道,咱们大唐的律例,即使脱了贱籍,也只能做侍妾,不能扶正的。” 两个人一路窃窃私语着,已经走进了大厅。大厅里已经坐满了人,侍女引他们在角落里的一张空桌上坐下,便有另一个侍女拿了一壶酒过来,替他们四人斟了,道:“这酒是李大官人请诸位的。” 李淳命小厮拿些钱放到侍女的托盘里,不多时又有侍女端了几碟子干果、蜜饯来。 李畅极少饮酒,出于好奇小小地抿了一口,觉得似乎不如宫里的甜,遂问念云:“你可猜得到,这是什么酒?” 念云端起酒来喝一口,用舌尖细细品尝,赞道:“此酒入口细腻醇香,颇有玄宗时期‘三辰酒’的味道。”又微微蹙眉,“但似乎又有些不同……” 郭鏦也在细细地品这酒,笑道:“依我看,好像是贮酒器不大一样。” 邻座一青年男子听到他们闲聊,过来作了一揖,道:“原来二位兄台也是杯中君子,实在幸会,幸会。在下听闻绮月楼的酒是昔年偶然从虢国夫人手里得到的方子,正是玄宗皇帝的‘三辰酒’,只是玄宗皇帝当初酿酒,拿银砖石粉砌酒池贮藏,坊间自然没这些东西,用的是铜鼎,味道自然有些细微差别了!” 念云打量那男子,约莫二十岁上下,圆脸,一双丹凤眼,本是个娃娃脸,两道剑眉却硬生生地斩出了些许风霜的姿态。她认认真真地回了一礼:“原来如此,受教了!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那男子道:“在下姓柳,字子厚,河东人氏。这位小郎想来应是长安的世家子弟吧?” 念云想了想,道:“小弟姓郭,排行第五,家里就称小五。”说着指指身旁的郭鏦和李淳,“这是我三哥,这个是……” 李淳不等他说完,笑道:“在下姓唐,字子陵,这是小弟畅儿,幸会。”一面大家又客客气气的互相“请请请”告了座。 柳子厚正要说话,却听得前面一阵哄笑之声,几个都不由得向前看去,只见一个客人正举着酒杯站着,涎着脸皮向都知薛楚儿笑道:“既然说朝三暮四,难道你们绮月楼的姑娘不是朝三暮四的?你说说,你是不是朝三暮四的?” 他们来得晚,方才又没细听,不知前面都说了些什么,但念云看出来了,原来是有客人调戏都知。 念云这才看清楚薛楚儿的模样,大约十五六岁,穿杨妃色齐胸襦裙,外罩嫩黄百蝶窄袖衫,小巧的瓜子脸儿,尖下巴,眼睛像小鹿似的大而有神,模样十分伶俐可人。 这薛楚儿始终面带微笑,也不恼怒,媚眼如丝地倒了一杯酒,敬了那客人。待客人把酒喝完,她才不徐不疾地笑道:“我自然是朝三暮四的。” 一时满座哗然,她故意顿了顿,“昨儿早上,妈妈给我拿了一盘果子来,我早上吃了三个,晚上胃口大开,吃了四个,可不是朝三暮四?” 一众宾客全都哄笑着鼓起掌来,念云他们几个也忍不住对薛楚儿的机智鼓掌叫好。 薛楚儿看了看那位刁难她的客人,指了指面前的果盘:“看来妈妈给我的是长长久久,朝三暮四之后,我这盘子里还剩了两个果子,不知官人可愿意一心一意地分享一个?” 说着拿起一个果子扬手朝那客人掷过去,却像是有意捉弄他,故意掷歪了一点点,客人反应慢了些,果子擦着客人的耳畔飞到了身后,正好叫郭鏦随手捞了个正着。 一众人便哄笑起来,薛楚儿不闹了,嫣然一笑,拿起盘中的另一个果子,不偏不倚正好扔进那客人怀中。 当中有人看清了接住第一个果子的郭鏦,又起哄道:“扔偏了!这又不是绣球,小娘子怎么专挑俊俏的小郎君扔呢?真是太偏心了!” 薛楚儿第一个果子扔出去虽是玩笑,却并没想到会扔到郭鏦手里,起先也没注意到他。这会看清了原来是个风姿高雅的翩翩君子,一时竟有些脸红。郭鏦没料到会引起大家的注意,也有些窘。 念云有心要替郭鏦解围,站起来朗声笑道:“当然要偏心了!大家伙儿都摸摸自个儿胸口,谁的心不是偏的?真要长得不偏不倚,可要赶紧回去拜华佗大仙了,就算是宫中的御医,只怕都治不好!” 诸人回头一看见是个粉妆玉琢一般的小公子,又听见这样的连珠妙语,一时都抚掌大笑起来,尴尬的气氛顿时解了。 薛楚儿感激地朝念云笑了笑,念云自倒了酒,同郭鏦一起遥敬了她一杯。 本以为这个话题就这样过了,宾客中却有一个汉子,不知是看念云生得风流俊俏故意要调笑一番,还是不服气他伶牙俐齿,硬是挑着刺头儿说道:“小郎君说宫里的御医都治不好,啊,你看过御医治病啦?你要没看过,你凭啥说这话啊?还是你觉得皇帝老儿用人不当、政策不好,连御医都选不出最好的?” 简直是胡搅蛮缠。念云又好气又好笑,大声道:“说一句御医只怕都治不好就要看过御医治病,那我若夸一句咱们薛都知美貌赛过月里嫦娥,也要把嫦娥姐姐捉来摆在旁边给大家伙儿看看不成?我听说,‘看一间屋子漏不漏要站在屋檐下,看一项政策好不好要在乡野间’,你我都是天子脚下的九曲红尘客,却没做过乡野间的农夫,若说圣上用人妥当不妥当,政策好不好,恐怕不是你我能妄议的。” 一席话说得那大汉哑口无言,像个泄了气的皮球。 薛楚儿似乎专等念云说完了,这才回眸而笑,斟了一杯酒举起来:“咱们绮月楼是给大家来寻欢作乐的,诸位大可不必非争个胜负出来。楚儿不懂圣贤事,国事且教谏议大夫们去讨论,‘肉食者谋之’,咱们先干了这一杯,楚儿给诸位唱个小曲儿解乏。” 郭鏦仍是世家子弟的态度,淡淡一笑,继续饮酒。李淳微微侧目,见柳子厚端着酒杯却始终没喝,含笑看着念云,眼里几许欣赏的神色。 听罢曲子,众人又玩闹一阵,薛楚儿便要退场了。这时天色渐晚,许多宾客也起意要走,他们几个便也随着人群散了。 但走出来了,念云才想起来今儿的目的原是结识士子,却只认识了一个柳子厚,而且连人家住在哪里都没有问。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四十七章 长安有才俊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隔了几日郭鏦忽然来托念云去替他买个新奇的小玩意,说要送女子。 念云就纳罕了:“升平府里珠宝首饰有的是,随便找一件去送人不就得了,怎么还要我去买,难不成为我办个嫁妆把升平府都穷成这样了?” 郭鏦道:“珠宝首饰是多,可是要寻一件可心的不容易。况且人家见过的好东西只怕也不少,寻常的首饰未必能多看一眼。你是女孩子,或许更懂女孩子的心思……” 念云嘻嘻笑起来:“原来是三哥哥对女子上心了,告诉我,是谁家的姑娘?” 郭鏦白了她一眼,没说话。 念云猜想一定是李畅,故作姿态,笑道:“告诉我是谁,我就帮你去买,保准姑娘看了再忘不了你。” 郭鏦气恼道:“谁稀罕!你不帮就不帮,我自己去买!” 念云忙拉住他,可怜兮兮地,“好哥哥,好哥哥,不告诉就不告诉,不告诉我也帮你去买,我这就去,反正等你把姑娘追求到手了必定能知道的。” 念云又扮了个少年,带着胡服的绿萝去了东市。 正是赶集的好日子,东市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念云带绿萝穿梭其间,十分高兴地在各个摊子上东挑挑西拣拣,这个舍不得放下,那个也舍不得放下。 然而替郭鏦买的礼物却还没有着落,有特色但质地不佳的不好,拿出去也太跌份了;质地好却式样普通的当然更不行了,毕竟是郭鏦特地拜托她去买的,可不能随便拿一个东西就敷衍了。 念云纠结再三,绿萝却忽然拉了拉她的袖子:“你看——” 念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是一套波斯人的玳瑁梳子,一套里头大大小小的好些个,有插在发髻正面的,有插两侧的,玳瑁纹深深浅浅,不是珠宝,胜似珠宝,带点异域风情,十分美丽。 念云不知为何忽然在脑海中想象着薛楚儿的模样,头上插着这一套玳瑁梳子,简直是惊艳四座! “如何?”绿萝见念云有些出神,捉住她的手臂摇着。 念云回过神来,笑道:“我看十分好,就它吧!” 商定了价钱,绿萝正要付钱,手往腰间的荷包里一摸,忽然脸色大变,惊叫道:“钱袋!我钱袋不见了!” 一面两手在身上上下都摸了一遍,遍寻也是不见。绿萝急得额头上汗珠子都冒出来了,跳着脚:“刚才我明明就系在腰上的,怎么可能就不见了呢?我……” 念云拍着她的胳膊安抚她,道:“我们方才在那边买东西的时候,有个人撞了你一下,想来就是个小偷,趁机摸了钱袋去。算了,咱们回去拿了钱再来买吧!” 绿萝还是很着急:“这里人来人往的,等咱们再回来,还不知道会不会给别人买去了……” 卖东西的波斯商人的脸像戴着一张百年不变的笑脸面具,看他们半天没掏出钱来,也不着急,用不太标准的长安话慢慢地说道:“小伙子,这梳子可就一套,你现在要是不买,一会儿……” 这时恰好来了个姑娘,一眼看到那玳瑁梳子,张口就问老板价格。念云一着急,脱口而出:“这套梳子我已经买下了!” 波斯商人仍旧笑眯眯地,大着舌头:“确实是这位小哥先商定了价格,只是还没付钱。” 他似乎是故意的,把重音落在了“付钱”二字上,满脸堆笑。 念云没办法,今儿是做男子装扮,就连首饰也没带,只贴身系着李淳送的那鲤鱼佩,那可是圣上赏给李氏子孙的,何止是价值连城! 李淳要是知道她拿这块玉去东市上换一套玳瑁梳子,非得把鼻子气歪不可。 有什么办法呢?她舍弃不了这一套美丽的玳瑁梳子,话已出口,只能盼着回去赶紧再派人来赎回了。 念云慢慢地摸出那块还带着体温的美玉,支支吾吾地:“我……我拿这块玉抵……抵押,等会就叫人来送钱……” 波斯商人显然是识货的,眼睛都亮了,忙答应着“好,好”,一面恨不得马上把那块玉抓在手里。 他的手已经伸出来,却被另一只手拦住:“且慢。” 念云定睛一看,竟然是柳子厚。 “柳兄,你怎么会在这里!”念云乐得要跳起来了。危难时刻偶遇故人,感觉简直不能更好。 她兴奋地拉住他的手臂,正要向他求助,子厚已经了然,带着一抹温和的笑容,已经替她把钱付了。 商人无奈,只好按照先前说定的价收了钱,替他们把东西包好,却再也笑不出来,一双绿眼睛里有说不出的失望。 子厚把东西交给绿萝拿着,低声道:“你这玉想是家传的吧!好东西可千万别随便拿出来了,不要信这些胡商,他们精着呢,面上说只是抵押在这里,回头你再拿钱来赎时,准找不到人了。” 念云这会简直想倒身下拜才好,一叠声的感谢柳子厚雪中送炭。 离了摊子,子厚道:“总算是找到你了!自上次一别,我日日都去绮月楼,都不见你,想来你也不是常客。昨儿远远的仿佛见过你哥哥,可是我要去叫他,又找不到人了。” 念云认认真真地向他作了一揖,“谢谢柳兄帮忙!柳兄如今住在哪里?我明儿便差人把钱送还与你。” 子厚笑道:“贤弟太认真了,当送贤弟一个见面礼也罢了。” 念云知道他们这些守选的士子没什么进账,经济上并不宽裕,忙信口胡诌了个理由:“多谢柳兄好意,只是这东西是特地买来送我家小妹的礼物,若是柳兄付钱,岂不是成了我家小妹平白的收了柳兄的礼物了?还是我这做哥哥的亲自买才好,我明儿定把钱送到府上去。” 子厚于是不再坚持,往南一指:“便在安邑坊西街赁了崔氏的屋子,门口有一棵歪脖子大柳树。” 念云点点头:“好。” 子厚道:“贤弟如果现在不忙,不如卖愚兄一个面子,我们到那边的酒铺子里去喝几杯?” 念云摊摊手,笑:“我没钱。” 子厚哈哈大笑:“我请。” 子厚携了他的手往边上一个挂着酒幡的小酒铺里去。念云想挣脱,但想想自己此刻反正是个男儿郎的装扮,扭扭捏捏的反而不好,只好随他去。 三杯酒下肚,话题开始慢慢的拓宽。 子厚道:“贤弟那日说的,‘看一间屋子漏不漏要站在屋檐下,看一项政策好不好要在乡野间’,这句话我想了很久,深觉有理。” 他少年时随父亲四处宦游,在江州、洪州一带,五年里总有二三年水患不断。他见过那些灾民,衣不附体,食不果腹,只能到山里去寻野菜野果充饥。 念云安静地听他说下去。 “我见过有一个小孩,他的母亲不许他吃路边的野蘑菇,因为有毒,可是他实在找不到吃的东西了,于是吃了有毒的蘑菇被毒死了。那时我便在想,圣上知不知道他的治下有如此多的百姓在受灾?他知不知道他和他的大臣们在吃肉的时候,他的百姓连野菜都吃不饱?” 长安城里全是歌功颂德的声音,那些天天挂着鱼袋手执笏板、德高望重的老臣,他们根本没有去过民间,根本不知道他们制定出来的政策到底好不好! 子厚慷慨激昂:“一间茅屋漏了,他们根本不知道哪里漏,也不知道漏到了什么地步,更不去安排修缮屋顶,却高高地站在金碧辉煌的大殿里商议怎样能让屋里的被褥不变湿,简直像个笑话!” 念云也是在民间生活过的,见过涨水的情形,每年洞庭湖涨水,周围的农田都会被淹,只能指望早稻能多存点粮食,晚稻几乎是颗粒无收。她也曾这么想过,为什么皇帝不派人治理水患? 从上古时期,大禹治水就已经积累了无数治理水患的经验,为什么到今日,水患依然要危害那么多人? 她接口道:“或许圣上不是不知道,也不是不想治理。从安禄山谋反的那天开始,大唐就再没有太平过。天下一日兵戈不息,圣上即使有心,恐怕也是无力。” “战乱,确实是最可怕的。泾原兵变的时候,兵士烧杀抢掠,我看到一个兵想抢女人胳膊上的臂钏,可是臂钏戴得太久了摘不下来,他就把女人的胳膊给砍掉了。” 念云没有亲眼见过战争,她睁大眼睛:“那么可怕!” “对,战争非常可怕。可是究其原因,为什么会有这些战争?就是因为藩镇,藩镇势力太大!” 他说得对,安禄山如果没有那么大的势力,叛乱也起不来。当年汉初的七国之乱,也正是因为藩国势力太大,尾大不掉,才造成了那样的乱象。 “要我说,就得早日削藩,把权力都收到圣上自己手里,自然就太平了!” 子厚说得很激动,“削藩”这样的字眼有点敏感,况且他又是这样一个新科进士的身份。 念云四下看看,低声道:“长安集合了各方势力,此地又人多眼杂,说得太多恐怕会惹祸上身,咱们还是少说几句吧!” 子厚已经认定念云是个知己,沉默地饮了一杯酒,岔开了话题。 念云想起他是个待诏的身份,便问道:“柳兄此番,在长安恐怕要待上三年五载,可有什么打算?” 不成想一语说到子厚的痛处,他低头喝了两杯闷酒,才道:“没考取的时候千般万般的只想要金榜题名,如今真的考上了,反而觉得艰难。无非是给人抄抄书写写信,暂时讨个生活。” 有些人自会设法攀附门第,做个乘龙快婿。但念云知道子厚这样的人,只愿意靠自己的才学见识晋身,是绝不肯去攀附权贵的。 她徐徐饮了一杯酒,笑道:“柳兄之言差异。其实还有一种方式,柳兄忘记了么,如能在长安城里声名大噪,得到权贵的赏识,也会很快得到重用的。” 子厚看了她一眼,四目相对,心照不宣地笑了。 子厚确实是在试图从这一条路上走出来,他的诗名,虽然暂时还没送到权贵们的眼前去,但在平康里已经小有名气,步入仕途也许已经指日可待。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四十八章 玳瑁梳子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自把那套玳瑁梳子托人送去了升平府之后,念云等了两三日,却并没有发现郭鏦约见李畅。 郭鏦如今进出东宫并不困难,却是一连好几日也不曾上门,甚至也未曾来见她。 念云不禁心想: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闷骚了,喜欢人家姑娘都不敢当面说?难道是托人把东西送去了?依李畅的脾气,她可巴不得念云早些知道她跟郭鏦好上了。 又等了几日,还是不见李畅拿着那玳瑁梳子来炫耀,念云有些坐不住了,套上一件男装,从马厩里牵了匹马就跑回去找郭鏦了。 郭鏦并不在升平府。念云问了门子,只说不知。念云急得跑进去找郭鏦院里的小厮,小厮才说三郎最近总去绮月楼。 绮月楼。 念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了,也许她以为的好姻缘不过是李畅的一厢情愿。倘若郭鏦喜欢的姑娘是平康里的歌女舞姬,事情可就有些难办了。 念云策马狂奔,不多时就到了绮月楼。因着来过几次,有些眼力的侍女马上认出她,笑着迎上来:“五郎今儿独自前来?可要听小曲儿么?” 念云摇摇手:“我三哥在么?” 侍女笑着带她上楼:“三郎在薛都知屋里。” 念云感觉步履十分沉重,一步一步地跟着侍女上楼,险些站不稳。 侍女伸手扶了她一把,调笑道:“五公子真是玉手纤纤,连我们这些女子都自愧不如呢!”念云无心说笑,闷闷地跟着她上了楼。 走廊尽头的那一扇雕着荷花的木门,念云站在门口,听着屋里淙淙的琴声,竟无力敲门。良久,才缓缓抬起手,轻轻叩了三下。 门开了,开门的却是薛楚儿。念云一愣,薛楚儿已经笑了:“五公子请进。” 琴声并没有中断,念云抬脚走进去,才发现原来弹琴的不是薛楚儿,而是郭鏦,一袭白衣,抱琴而坐,头发披散着,似谪仙人一般。 他根本没有抬头,直到一曲终了,才缓缓收手,微笑着抬头看着念云,目光肆意而温柔。 念云扭头看薛楚儿,她的发髻之间,果然插着那套玳瑁梳子。 一瞬间许许多多的念头都被落实,像站在旷野中无处可逃的人始终面对着满天的乌云,而豆大的雨点终于噼里啪啦地砸下来一样。 既有种终于等来了结果放下了心里悬着的石头的轻松,又有种终于被淋个透湿却无处遁形的绝望,慢慢地装在眼里,充满委屈地看向郭鏦。 郭鏦看看念云,又看看薛楚儿,温柔地笑:“楚儿,你先出去。” 薛楚儿见怪不怪,乖巧地浅笑,行了个礼,盈盈告退。 念云看着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充满怨恨,恼怒地冷笑:“早听说风流倜傥的郭家三郎弹琴极好,我都没听过,没想到竟然在平康里给绮月楼的女人弹琴,传出去笑掉人大牙!” 郭鏦静静地看着她,不愠不怒,没有一点要认错的意思,也没打算回应念云的愤怒。 他轻轻将琴拿到一边,温和地招手让她过来,拉她坐在榻下,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膝上,伸手整理她因疾行而被风吹得毛毛躁躁的头发,替她把忙乱间穿得乱七八糟的衣裳领子拉扯整齐。 这样温柔的动作叫念云火气莫名的消了几分,仰起头看着他,问,“三哥哥,你遇见你的心上人了?” 他轻轻点头:“嗯。” 念云慢慢低下头去,低声道:“我一直以为,你的礼物是送给李畅的……” 郭鏦从十岁起就跟着那般纨绔子弟在平康里打滚,见的风月不少,那位郡主对他的小心思他又怎会不知! “你不是一直想要我快点给你找个嫂子么,我找到了,你不喜欢?” 念云撅起小嘴:“我不喜欢她做我嫂子,她配不上你。” 这话虽然是质疑他的眼光,可是中听。 郭鏦伸手去捏她那可以挂得住油壶的小嘴:“你说说,她怎么配不上你哥哥了?你三哥是天下第一美男,而且潇洒倜傥、才华横溢、聪明绝顶,对不对?” 念云被他这话弄得彻底没了脾气,差点笑出来,强绷着脸,白了他一眼:“没见过这么夸自己的,我看你是天下第一厚脸皮男才对!” 郭鏦看她强忍着笑又不想笑的样子,作了个揖笑道:“天下第一厚脸皮也行,反正是天下第一了,而且是我妹妹封的,谢主隆恩!” 念云跳起来去敲他的头,两兄妹又嘻嘻哈哈笑作了一团。 郭鏦这种浪荡子,跟他生气是没有结果的。念云垂眸轻叹,“三哥哥,我还是喜欢你顺顺利利地娶一个大家闺秀。” “楚儿很小的时候,因为父亲病殁,母亲膝下没有男丁,被婆家赶出来,没奈何只好改嫁。没几年她母亲也死去了,后夫家嫌弃她是拖油瓶,就把她卖到了教坊里。楚儿这样的出身也不是她的错,她是个可怜人,不容易,我想你能理解……” 薛楚儿生得楚楚动人,可以说是才貌双全。念云也不是真的看不上风尘女子,韦姑姑也曾是这样的。 念云把脸埋在他腿上:“我能理解,我能理解!我不是嫌弃她出身教坊,可是我……我只是以为你能顺顺利利地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好妻子,别这样命运多舛,别走姑姑和三伯父的老路!” 如果是李畅,也许只需要母亲找人去东宫提亲,这样亲上做亲的事,双方都没有坏处,定会马到成功。 她多希望郭鏦爱的就是李畅,这样他就能顺顺利利地娶自己心爱的人,不要像她一样波折。 但薛楚儿,念云不敢想下去。 郭鏦也不是那种喜欢三妻四妾享尽齐人之福的男人,若真是认定了薛楚儿,他一定是不肯明媒正娶别人为妻了,事情就变得难办起来。 郭家的儿女,怎么在这上头都这么坎坷呢! 郭鏦在心里叹一口气,抚着她的头发:“傻丫头,你不要担心。我虽无法明媒正娶楚儿,但是我可以先不娶妻。我想三伯父一定会支持我的,你说是不是?” 三伯父,那是自然,念云点点头。 念云自从发现郭鏦的秘密,又不知道怎么面对李畅,索性躲了她三天。然而李畅十分执着,天天跑来找她,没奈何,只好硬着头皮面对她,心里想着怎么避免她提起郭鏦。 李畅偏偏不依,开门见山就问:“你上次是不是跑出去见了三郎?” 这样亲热地叫他三郎,念云真不敢接招,只好支吾道:“我……我没有……” 李畅翻了个白眼,“得了吧,你一撒谎就结巴。你肯定是去见了郭三郎的,你见了他回来就不见我了,必定是他跟你说了什么。喂,他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念云想岔开话题,李畅穷追不舍:“他是不是跟你说他不喜欢我?还是说他有喜欢的人了?好嫂嫂,你告诉我,他喜欢的是哪家的女孩儿?” 念云摇摇头,她确实不知道该怎么说。李畅跑过来摇着她:“好嫂嫂,你就告诉我,也不算出卖你哥啊!” 见念云不说话,李畅又道:“我喜欢他,我就想光明正大地告诉所有人我喜欢他,你相信我,我不会使坏的!” 自然不是怕她使坏,她虽娇惯,但还不至于有这些低劣的手腕。 念云仍在考虑怎么开口,李畅却啪啦啪啦说开了:“如果他喜欢的是哪家的大小姐,我看你也不至于这么吞吞吐吐的。我猜他喜欢的一定是个身份地位不入流的姑娘,你怕我欺负她是不是?我不会的,你看我哥哥也有两个侍妾,我同意他先纳妾好不好,我……” 念云简直被她闹得一个头两个大,按着她坐下,叹道:“我的姑奶奶,你别吵了行不行,你猜的都对,不过,娶不娶也是我哥哥自己的决定,我哪能做的了主啊!” 李畅老实了,撅着嘴坐在一旁。念云又于心不忍,安慰道:“长安城里那么多好儿郎,只要你乐意,想嫁谁还不能?我哥哥在这方面是一根筋的人,他认定了一个人,要改变可不容易。你若能忘了他,就忘了他。” “我看中的就是他这一根筋的性子!他不容易爱上我,自然也就不容易爱上别人。我若能使他爱我一分,也是永远弄不丢的一分,强似来得快去得快的十分。要是我的夫君待我好,可是娶一大群侍妾回家,待她们也好,我要来做什么?” 李畅这一点最好,看似不好相与,其实是最通透的,在大事上一向很明白,难怪圣上最宠她。 “你放心,我哥哥不会轻易的娶了哪家小姐的。” 李畅沉默了一会,忽然抬头看着念云:“你和我哥哥先前也不融洽。我听他们说,大婚那天晚上他竟然去了蕙娘那边,是不是真的?” “嗯。” “那为什么忽然就好了?我哥哥现在天天都来看你,郡夫人的金印也给了你,还允许你进出崇文殿——我听说蕙娘那边气得差点儿动了胎气。好嫂嫂,你教教我!” 念云叹气,这可怎么教? 李淳爱她么?她不确定,但是她知道,目前他和她是最适合的一对儿盟友。他的心分了许多地方去装他的家国天下,她帮他整治东宫、肃清时弊,他自然恨不得待她再好一点。 郭鏦可不一样,他那个性子……退一万步讲,就算郭鏦也能视李畅为盟友,但若有那么半分虚情假意、装腔作势,李畅难道肯要? 念云苦笑:“我哥哥和淳怎么一样。”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四十九章 赵国公仙逝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郭鏦与薛楚儿相好之事,并没有想去瞒着念云,被她撞破之后,他便知道早晚有一天郭家的其他人也会知道,因此打算找个机会同三伯父去讨主意。 却是不巧,那几日升平公主又差他去办事,一时不得空,又隔了些时候,要去瞧郭晞的时候,却听说郭晞病倒了,而且病情来势汹汹,十分凶险。 郭家一面奏报了圣上,一面派人来东宫报知念云。 圣上悲痛之余,加封郭晞为赵国公,命太子亲自代为探视,又特别恩准广陵郡夫人郭氏回娘家探病侍疾。此外,为显示对郭家特别的恩宠,又册封郭鏦为尉卫卿。 念云因此得了太子的特别准许,可以暂时回升平府小住,李淳用自己的车驾亲自送她回来。 郭晞身份地位和在朝中的影响力非同寻常,郭家若是失了他,绝非好事。郭家上下几位主子的脸色都不好看,府里上上下下的人都沉着脸不敢欢笑,忙碌地进进出出。 先前三伯父见到念云时便双目失明,故而几位长辈也不叫她进去,她只趁三伯父昏睡的时候在门口悄悄地看了一眼,瞧见他白发苍苍,无比苍老地躺在床上。 已是夏初时节,他还盖着很厚的被子,眼窝深陷,容颜枯槁。 李淳去探望了郭晞,那时他正醒着。 郭暧在他耳边说:“三哥,郡王殿下来看你了!” “郡王!” 垂暮的郭晞撑着坐起来,摸索着,忽然用枯枝一般的手拉着李淳:“小郡王,你来看我了,我……我……我不是……你去找她吧,我不会阻拦你了……” 李淳还一脸的茫然,守在一旁的郭暧很快就听明白了,忙扶住郭晤,轻声对他解释:“不是奉节郡王,奉节郡王早就已经登基做皇上了,这是广陵郡王,是娶了咱们十一娘的广陵郡王……” 郭晞不理他,仍旧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娶了谁?他娶了卓儿是不是?卓儿还是同意跟他走了?卓儿……” 他叹着气,竟然老泪纵横。 “适,你不要为难她。我不指望你一心一意待她,可要是有一天她年老色衰,我求你待她温和一些,给她一个安稳的生活,好吗?哪怕是冷宫也好……她不懂那些争宠献媚,你得护着她些……” 郭晤无奈地向李淳道:“现在国公神志不大清楚,说了些胡话,殿下不介意……” 李淳先是有些愕然,但精明如他,很快就已经明白了郭晞所言。适是圣上的名讳,他从小在宫里长大,宫中的老掌故他也知道一些。 他口中的卓儿便是念云的韦姑姑,最终郭晞的担忧还是成了现实,圣上没能护得她周全,使得她为人所害,心灰意冷避走江南。 想来,郭晞大约也是深爱过韦氏的,到了这时候尚惦念着,方才还把他当成了年轻时候的祖父。 郭晞仰着脸“望”着他,似乎充满了期待。 李淳温和地拍拍他的手,“你放心,你放心——我会好好待她。” 郭晞得了他的承诺,感激地点点头,松开了他的手,微微闭上眼睛。 李淳陪念云在公主府住了一天便回了东宫,临走前特地关照念云可以在家多住几日。 升平府和郭府的人皆因为念云在东宫得宠而对她格外的客气,恭敬远甚于先前,却又莫名地觉得疏离,像是接待一位尊贵的客人。 皆因大家心里都清楚,郭家失了郭晞之后,郭家最重要的倚仗便是东宫。 但见到郭鏦,她就觉得亲切,顿时有了回家的感觉,甜甜地迎上去:“三哥哥!” 郭鏦提着几样东西来看她,随手放在几上:“我见他们都忙着,便去买了几样你喜欢的小食。” 念云将那几个油纸包一一打开,是一些熟食、糕饼,几样时鲜瓜果,都是她爱吃的。 还有一个食盒,打开一看,里头是热气腾腾的几样家常小菜,香气四溢。 念云惊喜,“还有这些!” 郭鏦笑笑:“他们总拿你当贵客,端一堆大鱼大肉,我见你用的甚少,想着总是嫌油腻荤腥吃不下的。” 也就是他注意到了,家中有事,心情抑郁之下,自然吃不下那样的大荤腥。 她拉郭鏦一起坐下,仿佛回到了当初刚从扬州回到长安的时候。 念云一面吃着,一面眯起眼睛笑:“三哥哥,我觉着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你越发会照顾人了。” 郭鏦也笑:“真的?” “真的。你从实招来,是不是被薛楚儿**出来的?” 说起她,郭鏦眉眼间都是笑意,却故作沉思状:“你哥哥我那么聪明,有真正想关心的人,自然就会去做了。” 念云想起一事,问:“你同三伯父说起这事了吗?” 郭鏦摇摇头:“我正要找机会说,三伯父就病了。你也看到,他总是昏睡的时间多,醒来的时候也不算太清醒,总是在说以前的事。我都怕他时日无多……” 在这个家里,唯一有可能支持这件事的大约只有三伯父了,他现在这个情形,也没法拿这些事去烦他。 用罢饭食,命茴香撤去食物,便斜倚在罗汉床上说话。 二人聊得乏了,说话声渐渐断续,不知不觉伏在那小几上睡着了,丫鬟见他们兄妹有兴致,索性也不去相扰,只拿了条毯子替他们披了。 至深夜,忽然听见嘈杂声。郭鏦心里不安,即时惊醒,又忙推醒了念云:“快醒醒,三伯父只怕是不好了!” 念云睡眼松隆,听他这么说,一个激灵,彻底醒过来,跳下榻,走出门去。 她没有问郭鏦为何这样敏感,因为她也有同样的感觉,对于某些事情冥冥之中预感到即将发生。 郭鏦领着她从后门穿到郭府那边,果然见三伯父的屋子外面守着许多人。念云不敢擅自闯入,只好跟郭鏦一起站在门外。忽然听见里面有人说:“快去叫郡夫人!” 念云忙从檐下的阴影里走出来:“我在这里,三伯父要见我?” 有丫鬟快步走出来,带她进去。 郭晞躺在床上,似乎很努力地睁着眼睛,散发着一种奇异的光芒。屋里围着几位伯父,升平公主和郭暧也在,都是至亲的人。 念云走到他的卧榻前跪下,轻声道:“三伯父,念云来了。” 他伸出枯瘦的手,“念云……” 念云握住他的手。这是三十多年前曾经与桃卓十指交握的手,是十几年来桃卓心头口头念念不忘的人。 她仿佛从他脸上岁月刻下的千沟万壑之下窥见了他年轻时候的风姿。他的生命在流逝,几近油尽灯枯。 他从桃卓的叙述中跳出来,一瞬间跨越了数十年的时空,沧海桑田,满目疮痍。 他努力张了张嘴,念云把耳朵凑过去。 “念云,孩子,郭家对不起你……” 念云微怔,安抚他:“三伯父,念云很好。” 郭晞点点头:“好好活下去,只要活下去,才有希望……莫要让卓儿失望……” “念云记住了。” 郭晞疲惫地吐一口气,微微闭上眼睛。念云忽然想起了什么,凑到他耳边,轻声说:“桃卓三十年来一直记挂着你,她一直都靠你给她的美好记忆生活。” 郭晞似乎微微地点了下头,脸上露出一个婴儿般的笑容,十分满足。念云站起来,却看见他的手正在无力地滑落。 几位伯父冲上来,大声地喊医正,念云被挤了出来。医正过来摸了半天脉搏和呼吸,最后走到屋子正中间磕了三个响头,“国公仙去了!” 念云茫然地看着许多下人涌进来,拿着毛巾热水等,似乎是要替他沐浴更衣了。之后她被推出了屋子,手足无措地站在檐下。一滴水凉凉地落在脸上,又一滴。 她忽然意识到是下雨了,她记得韦姑姑说过,韦姑姑初进郭府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一个雨天。她伸手摸了一把脸,却摸到满手的濡湿。 她低头看自己的衣裳,还是干的,雨刚刚开始要下,还只是小雨滴,脸上的分明是自己的泪。 然而她分不清,流泪的到底是她,还是韦桃卓。韦姑姑的一生都系挂于他身上,他活着的时候,她牵挂,她惦念,都是为他。 现在他死了,她的一切都要落空,她的感情将如一叶浮萍无处可依。 有人走过来替她拭去眼泪,然后抱住了她。 她知道是郭鏦。她忽然觉得手脚无力,似撒娇一般,“三哥哥,你背我吧……” 郭鏦转过身去,俯身,弓起背,背起她,稳稳地,一步一步朝着升平府走去。 今夜郭府还有太多事情要忙碌,明天白天才会正式举哀,他们这些晚辈可以先回去休息片刻,因为到了晚间,还要戴孝守夜。 念云趴在他背上,晃晃悠悠,忽然喃喃地,“三哥哥,你说惦念一个人三十多年,是什么感觉呢?” “我不知道,也希望你一辈子都不要知道。” 郭鏦说话的时候,她可以感觉到他胸腔的震动,她觉得安心。 “三哥哥,如果我真的是念云就好了,我就一直是和你一起长大的……”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五十章 桃殇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第二天一早,下人们已准备好麻衣孝服给他们换上。前番给二姑娘治丧办得简单,但郭晞身份可大不相同,因此十分隆重,来往吊唁的人络绎不绝。 念云同郭鏦在一边叩拜过了,念云悄悄拉了他问:“可派人去扬州通知韦姑姑了么?” 郭鏦道:“我已经跟父亲说过了,昨夜出不得城,他今儿一早已经打发人去了。” 念云一时又着急:“这就已经去了,那派去的人说话可机灵么?” 她是急着要把消息同韦姑姑说,可是听说消息已经送出,却又担心她经受不起。 郭鏦轻轻拍她的手背:“不必担心,这样一世纠葛,又怎会全然不知呢,她定是猜得到的,便是瞒也瞒不住,痛痛快快告知也好。” 念云拉着郭鏦的手,哽咽不能言。 跪在郭晞的灵前,念云心里总有一种浓重的悲伤不能自胜,不知是为他和韦姑姑一世相爱却不能相守,还是为别的什么。 倘若此时此刻,跪在灵前的人是韦姑姑,她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郭晞的丧事要治许多天,李淳又来看了她两次,见她情绪不大好,也不催她回去,东宫内府的事暂时全由她的几个丫鬟分头打理着。 他偏又忙得很,日日上朝回来还有许多琐事丢不开,只得嘱郭鏦好生安抚她。 郭晞一向待郭鏦这个侄子不错,郭鏦的悲伤亦深刻,却因着念云的缘故,不敢十分放纵,只得按捺住悲伤的情绪。 念云虽然自小不生活在三伯父身边,却是天天听着关于他的一切长大的,在小辈里反而感情最深,也是悲切之情最真实的。 想起韦姑姑先前同她说起的许许多多琐事,又听见旁人在灵前哭诉起来,眼泪总是止不住,眼睛天天红肿得像两个桃子。郭鏦因时时注意着她,陪着她,算是给她一点宽慰。 到第三日上,大家都在灵堂里头,却见外头一个人跑进了灵堂里头。郭暧见了,原来正是派去扬州报信的小厮。 长安到扬州千余里,即使是朝廷六百里加急军报,也得三日才到,再从扬州返回,快马加鞭,来回没有六七日也不够。 郭暧因而吃惊道:“叫你去一趟扬州报信,怎的半路就回来了?” 那人还没答话,身后一人道:“也不必去扬州了。” 声音不大,却奇迹般的叫嘈杂的灵堂里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不由自主地全都转过头来。 待众人定睛看时,原来是个道姑,容貌清丽,一袭青色道袍,手里捧着个青釉陶罐,翩翩然走出来,径直走上了灵堂。 屋里的人全都一愣,只见那道姑将陶罐放到灵前的条案上,后退几步,在灵前深深鞠了个躬。 念云惊叫出声:“谢真人!” 堂上众人都连忙起身行礼。 郭暧也是一惊,大步迎上去行礼:“家兄仙去,不敢惊动谢真人大驾……” 谢真人将拂尘一甩,微微回了个礼:“贫道奉韦夫人遗命,将夫人骨灰带来与郭郎君合葬。生不能同衾,死愿同穴,还请诸位贵人成全。” 说罢又朝着升平公主和郭家几兄弟微微颔首。 郭暧忙扶住她,沉吟着问:“韦娘子已经……她是什么时辰去的?” 谢真人道:“初十日夜里,约莫是子时二刻。” “敢问真人,韦娘子可有什么遗言不曾?” 谢真人摇摇头:“没有。韦夫人走得平静,自己沐浴更了衣,收拾妥当,同我焚了香,只说一句‘三郎来接我了’,躺下不多时便去了。” 所有人都听得心惊,她过世的时辰只比郭晞晚了一刻钟。郭晞卧病在床时心心念念的也是这位韦娘子,如今去了,相隔着万水千山,相隔着数十年的阻隔,韦娘子竟也跟着他去了,实在是可歌可泣。 府上从前认得她的想起她的好处,不认得她的也被这样的感情所震撼,在场的人莫不为之下泪,莫能仰视。 郭暧上前一步,又再次向谢真人行礼道:“承蒙真人看重,郭某斗胆请求真人,可否替国公灵前诵经?” 谢真人时常出入皇亲贵戚之家,在长安城里名望甚高,许多达官贵人家中都替她设了神位,早晚叩拜,尚请不到她。况且她已经十余年不曾来长安,若能得她亲自诵经,乃是极大的荣耀。 谢真人道:“善哉!贫道一向度生不度死,自有僧人去念那往生咒。” 郭暧以为她是拒绝了,却不料她又道:“贫道同韦夫人相交半世,惟允诺过她一人,待她仙去之后亲自替她诵经。若贵府上肯让韦夫人同国公合葬,贫道一并诵经倒是合情合理。” 韦姑姑一生的牵挂,除了念云,也不过就是郭晞一人而已。郭晞妻室已经去世,不曾续弦,论理说该是同正妻合葬,没道理同那没名没分的女人葬到一起。况且,韦桃卓早年同皇上的纠葛,升平公主夫妇何尝不知。 可若谢真人能替郭家诵经,又是极大的名望,不愁那些迷信谢真人的朝臣和百姓不对郭家另眼相看,对郭家好处多多。 但合葬又有许多种方式,倘若谢真人坚持要按照正妻的规制安葬韦桃卓,却是有些难,郭晞到底是个国公身份,不与先行入土的正妻合葬总归是说不过去。 升平公主于是试探道:“真人说得甚是,只是韦夫人身份特殊,名分上该如何称呼是好?” 谢真人合掌道:“公主殿下此言差矣。昔年国公替韦夫人赎身的时候,是给望舒楼下过聘的,后来韦夫人虽然去往扬州长住,却也不曾收到郭家的休书。” 她并不提郭晞的正妻,郭晞当时往望舒楼下聘,也是替韦氏赎身,自然只算是纳妾,并不是三媒六聘自郭家正门抬入的。 如此,便等于承认韦夫人是妾,只是以妾的身份同穴合葬,这个要求并不高。 郭暧忙不迭点头:“是,是,多年来韦夫人居住的厢房也一直保持着原状,时时有人打扫的。” 谢自然却不徐不疾继续提条件:“虽是妾室,但到底有合葬的名分,若只是这般把骨灰放在一起也不妥,需在国公夫人的牌位上加上韦夫人的名讳。” 一般来说,寻常人家的妾室是不能够在祠堂里正式写牌位供奉的,名讳写上牌位供奉,便意味着韦氏要享受平妻的待遇,在郭家祠堂里世世代代接受郭家子孙的香火。 郭暧尚有些迟疑,升平公主却果断走过去,将那骨灰罐子端端正正地摆到郭晞的枕边,拈一炷香,恭恭敬敬地跪下,磕了三个头。 没有人号令,灵堂里所有的人,此刻都跟着升平公主,寂然无声地跪下磕头。 升平公主磕完头,站起来环顾四周道:“昔年韦夫人出走江南,实是情非得已,国公生前念念不忘数十年的也惟有韦夫人一人。韦夫人对我们郭家有恩,郭家却是欠了她的。生不能同衾,今日我以大唐公主的身份,提议将韦夫人与国公合葬,诸位可有异议?” 既有谢真人提议,又有升平公主发话,因此众人都默认了此事。 小辈里头诸人无非是被这样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所震撼,念云对于韦桃卓的感情却是非同寻常,想起十余年来的抚育教导,悲哀不能自胜。 谢自然是修道之人,虽然同韦桃卓一向交好,却并未十分动容,还劝慰道:“不必伤怀,韦夫人一世凄苦,又弃不下尘缘,去了反而是解脱。” 说罢走到念云身旁,目光看似平静无波,却分明是在她身上流转。 念云熟悉这样的目光,在扬州的许多年里,每每谢自然有话同韦姑姑的时候,便是这样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韦姑姑便同她走到一边去说话。 没想到扬州一别,竟是诀别。念云上前给谢自然磕头,“郭氏在韦姑姑膝下十余年,未能尽儿女之孝,本应郭氏替韦姑姑养老送终,却由真人代劳,郭氏在此给真人磕头。” 从前在扬州的时候谢自然常唤她名字“木叶”,如今却改换名字,故而她索性自称“郭氏”。 谢自然大约也了然于胸,并未诧异,安然受了她三个响头,方才伸手扶她起身,在她耳边轻声道:“你在东宫好好生活,记住了,你是大富大贵母仪天下之命格。” 念云愕然,想要多问两句,却又见她已经不打算再多说,只是维持着千年不变的淡然表情道:“你不必内疚,天意如此,也不枉贫道同她的清水之交。” 念云只好垂首道:“待七七之后,郭氏愿在翠屏山道观中打三天平安蘸,供奉一盏十斤的油灯。” 谢自然微微颔首:“也好。” 待得安顿了谢自然去诵经,郭暧私下里对升平公主道:“谢真人诵经固然是件好事,可夫人未免答应得太爽快了些,毕竟那韦娘子出身望舒楼……” 升平公主正色道:“夫君此言差矣。当初赵国公自望舒楼下聘纳了韦夫人回来不假,可韦夫人到底也是韦尚书的千金,陛下后来也替韦尚书昭雪了冤情。外头人若知道咱们郭家是以她为赵国公的平妻,反而该说咱们念旧情呢。” 郭暧犹自惴惴:“可陛下同她……” 公主伸出手指一点他的额头,“你也真是死脑筋,陛下可敢追谥她做贵妃么?陛下若对她还有半分惦念,必然心怀愧疚,郭家给了她一个牌位,陛下该感激咱们郭家才是!” 郭暧恍然大悟:“是,是,还是夫人想得透彻!”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五十一章 睨雪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念云在升平府一直住了将近十日,待过了头七,李淳亲自来接她回东宫。 马车甚为宽大,两人同乘,她在马车上一直沉默着。 李淳知道她心里不好受,于是揽住她的肩,陪她说话儿。 “我母亲一向只顾着东宫里的争斗,只求我读书上进,一味的在父亲和祖父面前讨欢喜,而父亲的喜好皆是照着祖父的意思来,只要祖父说好,父亲就会赏我。惟有祖母待我最慈爱,有什么好东西都要留着等我……” 昭德皇后仙逝已有数年,原来李淳这般天之骄子也有这样的经历。念云心里一动,轻轻靠向他的肩膀。他的肩膀宽阔坚实,沾染着宜秋宫的花草的芬芳,有家的味道。 三伯父的仙逝对于念云来说不过是多几分唏嘘,可韦姑姑却是至亲之人,念云一时心中哀恸难言,时时垂泪。李淳白日里去上朝了,她的心绪无从排遣,索性到马厩里去同那白马说话。 白马自从上次惊了李畅,便由马倌严加看管起来,再不叫人碰的,待遇也大不如从前。 念云带了一口袋炒燕麦去马厩里,那白马抬头看她,眼里竟然破天荒的有了些期待。 那马倌却是不肯叫她近前,念云只得隔着栅栏把那燕麦抓在手里喂给它吃。 喂过食物,白马显得格外的温顺。念云拍拍白马的额头,叹道:“你是不该来长安的,我亦不该来,离乡背井,困在此地。若我不来此,韦姑姑尚有些许牵挂,或者还不至于就这样去了……” 白马一双水汪汪的大眼泡子盯着她,似乎听懂了她的话,流露出些许同病相怜的神情来。 “你的宿命如此,故而不得不来此。” 念云一惊,白马成精开口说话了不成?扭头一看,原来是那青色道袍手持拂尘的谢自然,自给三伯父和韦姑姑诵了经以后,又在长安城里盘桓了数日,达官贵人争相延请。 念云敛衣行礼道:“真人此言差矣。我若当初不肯回长安,郭家又奈我何?倘若我一直陪着韦姑姑,开解她,想必她不至于此。” 谢自然将那拂尘往白马身上扫一扫,道:“有些事,看似偶然,实则必然。性格便是命格,世上本无神机妙算一事,无非是算得准人,便可窥得天机。” 性格便是命格。 念云一愣,一时站住,直如醍醐灌顶一般,许多似懂非懂的事倏然明了。 她仿佛听见了谢自然未说出的话——若算得准人,不仅可以窥得天机,或许还可以安排天机。所谓天机不可泄露,不是真的不可泄露,而是怕被人看破,生了逆转之心刻意生变。 是了,她身上终归流着郭氏的血液,郭氏既然命人来接了,命运的转轮已经开始,便容不得她不配合。淫浸于政治数十年的郭家,对付她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只怕毫无压力。 她上前拉住谢自然的衣襟:“真人,既然这世上并无所谓天机,那么,可有轮回往生呢,韦姑姑真的会和他生生世世在一起了吗?” 谢自然嗤笑道:“轮回往生?若今生的纠葛要留着生生世世,那前世的,再前世的纠葛怎么算?活着都解不开的心结,一死就能解开了么!” 念云不解:“真人既然是修道之人,难道自己也不信……” 谢自然道:“我修的是人生之道,自然之道,道可道,非常道。可惜凡人偏生只懂得求仙问道,笃信鬼神,重虚无之道,而忽视了真正的道。” 念云心内凛然,谢自然并不是女仙人,她只是有一双明察秋毫的慧眼和一颗通透的心。她懂得读人的心术,懂得利用人的心理和弱点,假托鬼神之道,解释人生之道,自然之道。 既然她并不相信所谓来世,所谓鬼神,那么,她又为何要带着韦姑姑的骨灰千里迢迢来求合葬、求香火? 谢自然从她的眼神中已经看出了疑惑,只是轻声指点道:“圣上若有一日想起她,知道她的名讳写在郭氏祠堂里享受香火,自有好处。” “已经三十余年了,圣上若想不起她呢?” 谢自然十分笃定:“求而不得者,方为奇珍。不然韦贤妃何以介怀至今?” 原来这也是她算好了的一环,只需等待那个时机,或者……创造一个时机。 念云叹息:“请恕我直言,真人替韦姑姑下了偌大的一盘棋,安排下每一个环节,布下无数的棋子,究竟想要得到什么?” 她想得到什么?她一生的痛楚便是求而不得,甚至是求亦不能求。 谢自然从前也是一位官家小姐,父祖都做着不大不小的官,家世不薄。她三岁便与韦桃卓相识相交,后来慢慢长大,眼看着韦家败落,看着桃卓遭受命运的**而无能为力,心如刀割。 她自幼厌弃男子,一见男子便只觉得浊臭难耐,连家中父兄都恨不得避而远之,只同姊妹和丫鬟们一处。可她天资过人,十分聪颖,几乎能够过目不忘,姊妹们艳羡之余未免嫉妒,都视她为怪人。 惟有桃卓,她亦与她是一般的聪慧美丽,又待她始终如一,视她如知己,相较家中的姊妹,方知这世上真有云泥之别。 后来韦家出了事,桃卓勉强保住了性命,却被卖到了教坊司,被迫去给那些污浊的男子卖笑承欢,谢自然彼时恨不得手刃那些恶人,却终归无能为力。 她的父祖,她的叔伯们,并无一人肯为一个毫无用处的小姑娘说话。 她自那时起便立意脱离谢家,出家为女道士,陪伴桃卓左右,以一己之力佑护桃卓。 彼时,两个风华绝代、聪颖灵秀的少女,惺惺相惜,却是一个披上红妆,成为平康里首屈一指的花魁娘子;一个超脱于万丈红尘之外,做了万人景仰的活神仙。 后来桃卓为男人所误,她劝她一并出家为女道士,桃卓却舍弃不了那万丈红尘,宁愿苦守着回忆过活。 她想得到的不过是一生一代一双人,可她永远得不到她想要的,甚至无法将心事说出来。 她不怕众人眼中救苦救难的女神仙跌下神坛,变成一个恋慕女子的疯子,可她知道,桃卓所爱绝不是她。 若她再不能为桃卓做任何事,她一生的牵念也将全部落空,修道也救不得她,祖师爷也救不得她。 桃卓已经不在了,她还能得到什么?她不过是受够了曾经摆弄过桃卓的命运,她想以一己之力,扭转整个大唐的命运。 谢自然将拂尘朝头顶上指一指:“你看到了什么?” 念云想了想:“看到天。” 她又指一指脚下,念云道:“还有地。” 谢自然收了拂尘:“天与地之间呢?” “是人。” “人,对,是人。贫穷失意者求贵人相助,疾病受苦者求医者相救,贵人和医者都是人,不是天地,不是神明。” 念云点头:“是,凭空的求天求地,总不如求了对的人。” 谢自然微微颔首:“桃卓一生,说是为命运所误,不如说是为人所误。今日我炮制了你的命运,日后千万人的命运握在你手里,你便知道,并无所谓天数,皆为人数。” 念云蹙眉:“我还是不明白。” 谢自然笑笑:“当年我带你到扬州,而今缘分已尽,你陪伴她的使命已经结束。我替你炮制命运,便是作为你十余年来的报酬。” 天道,人道,这是桃卓穷尽一生都未曾真正明白的事情。 念云依旧似懂非懂,谢真人也不多说,只微微一笑,看向那匹白马:“这是一匹好马,有日行千里之资。” 念云道:“可惜尚未驯服,上次德阳郡主受了不小的惊吓。” 谢自然道:“不属于她——待我同它打个商量。” 说着拂尘轻巧解开马厩的门栓,走得进去,轻抚马头,仔细替它整理鬃毛,又靠着马耳朵边不知说了些什么,不多时便套上笼头牵了出来,缰绳交到念云手里:“骑来试试,看你的骑术生疏了否。” 念云尚有些惴惴,谢自然的眼神却十分笃定:“试试。” 念云只好牵马往前走到一片空地上,试着跃上马背,手上丝毫不敢放松,紧紧拉着缰绳,抱着马脖子。 出乎意料的,这白马竟出奇的温顺,仿佛谢自然真的同它打好了商量一般。 念云慢慢放松了身体,纵马跑了几圈,回来啧啧称奇:“难怪人们都说你是女神仙!” 谢自然只是微笑,没有解释。连她这知道些底细的人都唬得住,可见世人笃信这装神弄鬼之术有多深。 胡马最是野性难驯,因此胡人的驯马师有一种药粉,专对马匹有效,凭它什么性情暴躁乖张的马,都一样服服帖帖。这药粉素来不外传,外人自然不知,她的这一包还是数年前救过一个胡人的驯马师才得的。 念云十分高兴,一时小女儿情态流露,“真好,我要替它取个名字,你看它洁白如雪,睥睨苍生,我叫它睨雪,谢真人,你说好不好?” 谢自然温和地点头:“睨雪,很好。” 她是应该有一匹好马,方才那马背上矫健秀美的身姿几乎叫她热泪盈眶。她记得清楚,七岁那年,韦桃卓偷得家中骏马,两个梳双丫髻的小女孩骑在高大的马背上飞奔,那是童年最纵情肆意的美好。 往事不可追也! 谢自然收了拂尘,合掌道:“你好好过罢,就此别过。” 念云愣了一愣:“谢真人,你还会来看我吗?” 谢自然没有回答,转身离去,身影迅速模糊。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五十二章 相忘于江湖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转眼七七四十九日已过,赵国公灵柩入土,丧事已毕,只剩得郭晞膝下几个子女需回家守孝,郭鏦等子侄只按照礼节穿素服三月。 生活渐渐恢复了正常,这日天气晴朗,升平公主亲自带了许多东西到东宫探望念云。 母女相见,破天荒的说了许多体己话,公主说起宫里的那些伎俩,一一叮嘱她提防。 说到姑嫂妯娌的相处,念云其实并无妯娌,李淳的几个兄弟都还年幼,不过是太子的那些妾侍难对付一些罢了。 升平公主却问起德阳郡主来,念云也没多想,笑道:“那丫头也是个好的,看着精怪了点,可大事上不知有多通透,说的话句句在理,也难怪圣上喜欢她!” 升平公主端着茶水往唇边送的手停了一停,“你也觉得她好?” 念云微怔,顿时有些明白了母亲所言,试探问道:“可是东宫这边有什么话儿递过来么?” 升平公主点点头,“鏦儿年纪也不小了,只懂得斗鸡走马,总没个正形。自你出嫁后,我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他。” 念云犹疑,以三哥哥的性子,又怎会老老实实的服从家里的安排?他同薛楚儿的事,也不知母亲知道了没有。畅儿也是个好姑娘,莫要弄巧成拙才好。 她停了片刻,问:“三哥哥这些时候还是常出去玩么?” 升平公主摇摇头:“这段时候倒没有,一直待在自己屋里抄经书,倒是收敛了许多。也难怪,赵国公在时待他格外不同呢,也算他有点儿孝心。” 想了一想,又道:“那外头倒有些不识趣的,想是哪家教坊的什么歌伎舞女,隔三差五的叫人来寻,都被我叫人打出去了,难得鏦儿老实几日,莫叫她们那些人坏了心性。” 念云心里一咯噔,郭家的丧事办得风光,薛楚儿不会不知,可一连几个月不上门,她也难免会有些胡思乱想。母亲就这般二话不说地打出去,还不知往后闹出什么误会来。 念云于是道:“母亲也没问问到底何事么,就这样打了人家出去,好似咱们郭家不通情理似的……” 升平公主道:“能有什么事?我瞧着那班歌伎舞女就没个好人,当初你三伯父,若不是在外头流连招惹了那韦氏,触怒了龙颜,又何至于在家潦倒半生,叫郭氏一族这般仰人鼻息!” 原来母亲还是瞧不起韦姑姑的。念云心里不快,只好避开这个话题,“东宫这边的话,三哥哥自己可知道么?” 升平公主道:“若是人品都好,他一个男子有什么愿意不愿意的!只是前些日子王良娣同我提及此事,咱们两家虽然登对,我却想不通,既然你已经嫁来了东宫,盟约已成,他们又何必把女儿也嫁入咱们家?” 念云道:“这件事我却略知一二,无关门第,只怕是畅儿自己的意思。” 升平公主这才恍然大悟,王良娣膝下只得这么一个女儿,若是德阳郡主自己的意思,就说得过去了。她当初把女儿许给东宫,不也是顺了女儿自己的意思么! 畅儿果然有些胆略,一个女儿家勇敢地把自己心里所想说出来,努力去争取,不计后果。 但念云心里终究觉得不妥,她当初嫁入东宫来是情非得已,可她希望郭鏦能娶一个自己喜欢女子。即使想嫁给郭鏦的人是畅儿,她亦不希望成就一段孽缘。 念云道:“总还是得问问三哥自己的意思吧?” 升平公主道:“他有什么不肯的!他以后再有喜欢的,我准他纳回来便是,我堂堂大唐公主,你父亲还不是纳了几房妾侍在那里!” 亏得她大言不惭,父亲那几房妾侍都是府里的旧人,一水儿都是姿容不出众,性子又绵软好拿捏的,尚且还一个孩子都没生得出来。 父亲年轻气盛的时候也和她争吵,甚至有一次出手打了母亲,闹到先帝面前去,郭子仪害怕先帝降罪,把郭暧绑到御前,最后先帝一句“不聋不痴,不做翁姑”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事后母亲虽然向郭家的长辈赔礼道歉,可她好强的性子不曾改过,父亲若真的另有喜欢的女子,那女子的日子还不知道有多难过。 念云不想让郭鏦也如此生活一辈子。 那薛楚儿恐怕也不是省油的灯,一旦真把畅儿硬塞给了三哥,畅儿有东宫撑腰,三哥恐怕只得委屈自己,岂不是误了三人的终身么! 做母亲的自然要偏袒自己的儿子,到时候闹起来,只怕她也脱不了干系。念云沉吟道:“母亲先别忙着答应吧,这件事我还是想亲口问问三哥。” 升平公主知道她在郭鏦的事情上一向固执,但此事又非得她在其中斡旋不可,于是拍拍她的手背:“好,你做事稳妥,就由你去同鏦儿说罢!” 话说赵国公的头七之后,郭鏦待念云回了东宫,这才松了一口气,连日来刻意压抑的悲伤排山倒海而来,自然是无意寻欢作乐,更是收敛了心性,只把自己关在屋里抄写经书。 那薛楚儿虽是欢场中人,但难得遇见郭鏦这样才貌双全又年轻又有家世的子弟,因此也动了几分真心。 见他一连数日都不曾露面,心里又犯嘀咕,只担心他是喜新厌旧去了别处。又差人打听过了,原来是郭家一位国公仙逝了,家中子侄自然不好再往平康里去,也就略放下了几分心。 转眼已过了月余,赵国公的丧事已毕,可郭鏦仍旧没有露面,薛楚儿心中渐渐不安,三番两次差小厮去公主府探问,却不知何故,都被撵了出来。 直到七七四十九日之后,丧事已毕,依旧打听不到什么消息,薛楚儿只好灰了嫁入公主府的心思,强颜欢笑着去迎送别的客人。 念云因着升平公主的话,正思量着要回一趟公主府寻郭鏦,没料到郭鏦就自己上门来了。 李淳上朝未归,这一回郭鏦是在崇文殿里等她,崇文殿的丫鬟早已认得他,早看了座,烹了香茶。 念云迆迆然走进去,坐在了他对面。 “三哥哥,母亲说你近来一向在家替三伯父祈福?” 郭鏦点点头:“拿起书来读,总是静不下心,索性抄几卷《地藏经》和《金刚经》罢了。” 念云笑笑:“如此说来,楚儿怕是有两个月不得见哥哥了吧?” 郭鏦微微低头:“大概是吧。” 本是打算找机会求三伯父帮忙斡旋,可出了这样的变故,念云知道母亲更是不会答应三哥哥明媒正娶薛楚儿的。如此一来,事情就变得更加艰难了。 一生一世一双人,是每一对相爱之人的盼望,她不敢劝郭鏦先娶李畅,再纳薛楚儿为妾。 她想了想,对郭鏦道:“三哥哥,要不然,你先带楚儿走吧。待过得三五年,父亲母亲气也消了,自然就不计较了。” 郭鏦眼里划过一丝温柔的忧伤,氤氲如烟雨的江南。 他伸手刮一刮念云的鼻子,“那你为什么当初不同舒王走?” “我?”念云一笑,“大约是我移情别恋了,我爱上了淳。” 郭鏦微笑:“你怎知我就不是喜新厌旧之辈,也许我也爱上了李畅呢!” 看来不必费心考虑怎么同他说了,他已经知道。 念云道:“你和我不同,我一个小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哪敢孤注一掷,弃爷娘家人不顾?你是男子,只要没杀人放火,就算不上大逆不道。” 他伸手抚摸念云的头发:“可我不放心把我妹妹一个人孤零零地丢在皇城里。” 他说到念云的心坎里去了,站在她的角度,她的确是希望郭鏦始终陪伴着她一路走下去的。 念云想了想,问:“那你愿意娶李畅吗?” 郭鏦看着她,便笑了:“要是你想让我娶她,我就娶。” 念云撅嘴道:“是你娶妻,又不是我!” 郭鏦只是温和地笑:“我总归是要娶一个女人的。对我来说,长安城里的任何一个贵女都是一样。如果娶这个女人恰好可以让我妹妹开心一点,也不是坏事。” “可是楚儿……” 郭鏦眉宇间笼罩着深深的惆怅:“三伯父便是个先例放在那里,他误了韦夫人的一生,韦夫人或许也误了他的一生。若早知这般结局,我想,对于三伯父而言,还是不如不遇倾城色。” 念云明白他所想,他是不想再走三伯父和韦夫人的老路,趁着这时感情还不深,放手也罢。如果在一起很难,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趁着楚儿现在身价尚高,还可以再去觅一个良人。 “你知道畅儿喜欢你,可你若不爱畅儿,也许畅儿也并不需要你施舍她感情……” 郭鏦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你放心,她若嫁了我,便是我的妻。” 这是郭鏦的承诺。 她有些迟疑:“如此说来,你同意母亲向东宫提亲了?” 郭鏦看着她的眼睛,微笑着点头。 念云没有想到这样郭鏦说得这样爽快,她几乎没费任何力气来劝服。于是她心中隐隐的酸楚,她明白,三哥哥曾经说过要守护她,这便是他的行动。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五十三章 诗酒会惊才绝艳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东宫同升平公主府两边开始商议儿女婚事,念云也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嫁妆和贺礼。 她身份不同寻常,既做长嫂又做妹妹,自然是宁可自己掏钱来补贴,也必定要让畅儿的嫁妆丰厚、嫁得风风光光。反正这些财产到头来都是带回郭家,也算是补贴了公主府为了她自己当时风光大嫁而造成的空虚。 这天念云正拿着账本在核对账目,却听见有人笑道:“掌柜的,算账怎么都不见打算盘的?” 念云抬头见是李淳,并未起身,笑答道:“你们家这些人都精明得很,算盘能算出来的账目上自然不会出差错,我不过是看看可有疏漏,看看每一笔账目进出是否合理罢了,哪里需要我做这种账房先生的工夫?” 李淳颔首:“夫人说得是,我们夫人自然是兰心蕙质、惊才绝艳。” 念云觉得他话里似乎还有话,但又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只好微笑着坐等他的下文。果然,李淳从怀里摸出一个帖子,甩到她面前:“中秋节,那帮士子要举行诗酒会,盛情邀你!” 念云打开那帖子一看,上头写的名字是“郭三郎”和“郭小五”,见他一脸的醋意,就知道并没有邀他和畅儿两个,于是打趣道:“瞧瞧,还是咱们郡王有眼光,那班士子若知道那惊才绝艳的郭小五是你家夫人,可不得捶胸顿足?” 李淳撇撇嘴,得意道:“那可不是么,便知道你是女子也晚了!” 念云把那帖子又看了一遍,纳罕道:“我可不会作诗,请我做什么?” 她当日在绮月楼曾语惊四座,他们大约是见她说话有几分见识,便以为也是同道中人,自然会作诗的了。 李淳道:“既是诗酒会,你不会作诗,酒总会饮吧,不妨带几坛好酒去,做半个东道主充个脸面。至于诗么,随便品评几句,他们也不好强求的。” 这是个好主意,念云道:“我虽不能千杯不醉,可是从前在扬州,韦姑姑教过我许多酿酒品酒的知识,或许正用得上。” 中秋那日念云仍旧做个少年打扮,穿着上倒下了几分功夫。衣料不必太华贵,裁剪却一定得精巧。花纹不可太繁复,颜色却要雅致大方。 身穿一件高洁出尘的素色魏晋式大袖袍,脚踏一双黑色六合靴,看似十分随意,骑着新驯出来的骏马“睨雪”,带着茴香和两个挑酒坛子的小厮去赴那诗酒会。 念云去得不迟不早,比在帖子上订的时间略早一炷香的时间,表示对主人的尊敬。此时宾客多半都已到齐,念云不徐不疾地走进去,恰到好处地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仍旧是那绮月楼,座中还有好些女子陪酒助兴,倒是不见那薛楚儿。 念云拱手与众人见礼,姿态卓尔不凡,让在座许多人都自惭形秽,然而礼数又十分周全,笑盈盈地从每一个人脸上拂过,让人见之便生出七八分的亲近感,只巴不得要奔走相告“郭家小五对我作揖微笑了”。 这时只见人群中走出一人,抱拳笑道:“郭贤弟,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那人姓韦名宗仁,与柳子厚是同年中的进士,时常与他们混迹一处的,颇有几分才名,念云前时也曾见过他。 念云忙回了一礼:“兄长的邀约,岂敢不来?” 韦宗仁笑着,将念云一一介绍与其他士子,念云稍稍留意,多半是这几年的新科进士及一些落榜了准备继续考试的士子,应当都是与他们志同道合之人。 念云环顾了一圈,只不见柳子厚,乃问道:“今儿竟没有请子厚兄么?” 那韦宗仁笑道:“子厚是我们中间的翘楚,怎会不叫他?只是他如今不巧,恰逢丁忧,只得向圣上告了假,回去守个一年半载了。” 上回欠了他买玳瑁梳子的钱尚未给他,总以为很快就要见着的,没想到一拖便是数月,他已回河东老家去了。 念云有些失望,可既然已经来了,场面话自然少不得,因此笑道:“原来如此。小弟是个俗人,诗是不会作,怕贻笑大方,因此特地带了几坛子好酒来,好歹不算个白混吃混喝的。” 说着招呼跟在后面的小厮,将五六坛酒一溜儿摆在前边的案上。 宗仁一指后边的地上,道:“我原是同几个朋友凑份子才买了几坛好酒的,还怕不够喝。还是郭贤弟出手阔绰,看来今儿倒是可以不醉不归了。” 念云扭头一看,墙角果然还摆着十来个酒坛子,黄纸封条似乎不大一样,像是有三四种不同的品类。 念云笑道:“既是诗酒会,光作诗也无趣。不如今儿我们来比试比试,我们互相猜猜各自带的是什么酒,要把产地、酿造的特殊之处都说出来,如何?” 宗仁只是笑:“我自然是恭敬不如从命。不过既然请了这么多人,如有懂酒的君子,咱们也希望不吝赐教。不如这样吧,我去请对面酒铺的酒博士来做个判官,愿意参与的都一起蒙面尝酒,然后把答案写在纸上,保证公平公正。” 大家都纷纷拍手叫好,念云负手而笑。 对面的酒博士听见说有懂酒的人要比试,他是喜闻乐见,乐颠颠的跑过来了。一时间宣州纸、徽州墨、羊毫笔都备齐,又有三五个爱凑热闹的士子来一同参与。 酒博士分别抽了三四种酒给他们品尝,那几个士子却都已陆续败下阵来,宗仁和念云都是不假思索地提笔写了答案,两人不分胜负。 酒博士眯起眼睛,促狭地笑了笑,做了个“嘘”的姿势示意大家不要出声,将其中两种酒混在了一起,斟与几人品尝。 念云初接到酒时略略皱了下眉,先闻酒香,再浅尝了一小口,似乎又有些不确定,再次拿过酒杯,浅尝辄止。 略加沉吟,解下蒙住眼睛的布条,提笔在纸上写了两个酒名,又将酿酒的特色、来历备细写下,交由掌柜的评判。 一时间众人都凑过去看,未见答案正确与否,先见念云写得一纸工工整整的簪花小楷,颇有神韵,都一齐喝起彩来。 前两个倒没什么要紧的,惟有最后一品才见得工夫。众人看时,却见她写的是: 郫筒,产于剑南道成都府郫县。土人以清酒贮于青竹筒,以藕丝、蕉叶和湿泥密封,窨取香气,故名郫筒酒。 白堕,北魏杨炫之《洛阳伽蓝记》曰:“河东人刘白堕善酿酒。季夏六月,时暑赫晞,以甖贮酒,暴於日中。经一旬,其酒不动,饮之香美而醉,经月不醒。”且云北魏永熙年间,有毛鸿宾,携此酒上路,遇盗贼。贼饮其酒,立醉,被擒,故又称“擒奸酒”。时人语曰,“不畏张弓拨刀,唯畏白堕春醪”。 再看宗仁的,他却是写的神采飞扬的章草,点画处自有乾坤,只觉得一山更比一山高。 酒博士拿二人答案一对照,都答得极好,只最后那一个,念云准确地道出了两种酒,子厚写得也无二致,只是少写了后一句,未写出白堕酒的别名,稍微的落了下风。 宗仁心服口服,冲他抱拳:“贤弟真酒中仙人也,甘拜下风!” 众人笑着拉他们一同喝酒,一边作诗。宗仁的诗自然是拔头筹,念云不大会作诗,却会品评,对每一首诗都评得恰到好处、一针见血。 韦宗仁道:“贤弟品评是极到位的,何不作几首来?” 他话语中实有几分挑衅。念云坦诚道:“我不会。” 念云确实是不会。桃卓教她读书,从孔孟的圣贤书到论千秋功过的史书,到隐士大夫的诗文,都有涉猎,却不要求她学作诗,甚至连最基本的对课都没叫她练习过。 桃卓只希望她成为一个有胸襟、有见识的女子,却并不打算要她做才女,更不用说要她做文章、学科举了。 念云只好干笑:“读的闲书多,家父家母又未尝严格要求,学业不精,学业不精。” 这天下稍微有些胸襟抱负的少年,哪个不想通过科举和诗文名扬四海?看他气质不凡,子厚心里猜想他大约是世家子弟不必通过科举来谋出路,毕竟长安城里有钱的有家世的子弟那是相当的多。 但韦宗仁心里还是觉得十分遗憾,劝道:“贤弟有这样的见识和胸襟,真不应该拘泥于家族的安排,若能通过科举考个一官半职,实在是天下百姓的造化!” 念云也只好赔笑。 念云豪爽地陪他们吃酒,酒过了三巡,因几种不同的酒混着喝最是容易醉,渐渐不胜酒力,只觉得头重脚轻。 茴香瞧出端倪,怕她那女扮男装一时露了馅,正要告退,却听见个中有人问道:“我记得郭家仿佛还有一个三郎,也是风流倜傥一个好人物,怎的没一起来?” 念云醉得有些分不清东南西北,嘻嘻笑道:“我三哥?他要忙着成亲呢!” 座中一陪酒的女子听得,便道:“他不是先前和咱们楚儿姐姐郎情妾意,怎的成亲也不说一声么!” 念云掩口笑道:“教坊司几时有明媒正娶的,你们也当得真!快快叫那薛楚儿去另寻个金龟婿罢了,也不算我哥哥误了人家的青春!哈哈……” 茴香见她越说越离谱,忙告了罪带她回去,李淳派来接她的马车已经停在绮月楼门外,茴香便自扶了她上车去。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五十四章 珠胎结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回宜秋宫时天色已晚,李淳大约是还在大明宫里陪圣上过中秋,点灯的内侍却照例将那象征着宠幸的六对大红灯笼挂到她檐下。 念云在马车上已经昏睡了一向,这时仍旧是昏昏沉沉的,茴香便早早服侍她洗漱了,让她去榻上歇了。 到了榻上反倒睡不安稳,她命茴香将窗帘拉开,月亮的清辉瞬间铺洒在屋里,给床帐都镀上了一层银色的光华。 满头的青丝散落在枕上,身体裹在锦被间,凝望月上柳梢。桂子花开,郁馥的甜香弥漫在空气里,十分惬意。 正出神,却见一个人影进来,也不点灯,就这样走到她的榻边。他背对着窗子,脸隐藏在黑暗里,看不清楚。但不知为什么,她似乎能感觉到他脸上温柔的笑意,正如皎洁的月华在他周身都映照出温柔的光芒,整个人都散发出轻灵的神韵。 她知道是李淳。他挺拔的身形和月白的衣裳再熟悉不过,她能想象出他微笑起来眼睛下面的卧蚕微微隆起的模样。 她躺着没动。他在榻前站了片刻,吸了吸鼻子,轻笑道:“看来这诗酒会办得不错。” 念云头尚昏昏,嘀咕道:“给我拿杯水……” 李淳在桌上倒了一杯温热的茶水,一手扶起她,轻轻拖着她的头喝了茶,笑意更浓:“我的夫人,今日可是要唱贵妃醉酒了么?” 念云醉意朦胧地从锦被下伸出一条雪白的胳膊,轻轻在李淳下巴上一捏:“如此,郡王也要来一杯么?” 李淳笑意沉沉,俯身横抱起她,将她的身体往榻里面挪了挪,脱了外袍和靴子,从她身上拉过半块锦被躺到她身边,一手拢起她散落在枕上的青丝,一手从她颈下穿过,将她搂在怀里。 李淳忽然笑起来,笑得念云不知所以然,忍不住问:“你……笑什么?” “笑命运。倘若畅儿早些看上你家郭三,恐怕你就不会嫁给我了……”他的脸依旧隐藏在暗中,她却是迎着月光的,面容和月华一样皎洁美好,他忍不住凑过去吻她的额头。 念云像一只小猫一般趴在他怀里,隔着一层轻薄的布料,李淳身子渐渐火热起来。 芙蓉帐暖,一夜春宵。 早上醒来,念云发觉自己仍旧枕着李淳的一条胳膊。 她微微挪了挪身子,睁开眼,却见李淳正看着她,嘴角含笑,扯出一条好看的弧线,眼下的卧蚕微微隆起,笑容从他的眼里溢出,直蔓延到整张脸去。 十七岁的他,比初见时更多了几分成熟,此时不曾梳洗,漆黑的长发披散在脑后,有几分慵懒的睡意,依然显得英气勃发。 她酒已经醒了,看天色已经日上三竿,今日李淳休沐,倒陪着她睡了个懒觉。 他伸一个懒腰:“美人相伴,果然乐得做夏桀周幽。” 念云嘟嘴嗔道:“说什么不好,你要做夏桀周幽,我却不愿做妺喜褒姒。” 念云伸手去掩他的嘴,他却把脸一偏,手指落在他脸颊上,又被他捉住贴在脸上,顺势亲吻她的手指。 李淳笑道:“做酒色之徒最好,佳人美酒,浑浑噩噩就是一辈子。” 念云正要说话,却不知怎的,胃里忽然一阵难受,挣扎着越过李淳的身子,伏在榻沿上就是一阵吐。 李淳吓了一跳,连忙坐起来,轻拍她的背。她吐了一阵,又是一阵头晕,无力地伏在他膝头。 李淳蹙眉:“想是昨儿好几种酒一起胡乱饮的,伤了脾胃,我便叫梁侍医来瞧瞧。” 不多时梁侍医来了,倒是难得的一本正经,在案几上放了个小软枕,念云将手腕搭在软枕上,请御医诊视。 梁侍医反复观察了面色、舌苔,又再三把脉,左右手交替把了三次,才离了席,居然对着门外磕了个头,口中连声道:“苍天有眼啊!” 李淳和念云都愣了:“什么?” “你个混蛋崽子,这丫头有身孕了!” 简直像一个响雷在耳边响起,念云险些被击蒙。 李淳也好半天才缓过神来,激动地跳过去扯住梁侍医的胳膊:“有多长时间了?” 御医摸着山羊胡子徐徐道:“总该一月有余了。” 李淳看向念云,眼里全是欣喜之色。他冲到榻边握住念云的手,喜形于色,“念云,我们有孩子了,我们有孩子了!” 念云也有些不可置信,下意识地去抚摸尚平坦的小腹。 老侍医鼻子抽一抽,沉着脸拉了李淳到一边去:“臭小子,我问你,昨儿晚上你做什么了?” 李淳有些尴尬,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支支吾吾道:“我……我这不是不知道她已经有了么,要不然我还那么努力干什么……” “嗯?”梁侍医几乎怒了:“你这混小子,不仅在她屋里喝酒,还行了那等事?这亏得她身子底子好,没让你给折腾出毛病来!” 李淳哭丧着脸赔罪:“我……我不知道啊……昨儿那酒是她喝的……” “你……!”梁侍医狠狠地瞪了念云一眼,气得直跺脚,背着药箱就往外走:“你这丫头也是……唉!” 走到门口,却又转回来了,声色俱厉地向着李淳:“混小子,我告诉你啊,把你媳妇看好了,一直到娃儿落地,不能再叫她出这东宫的门!” “是是是,老先生说得是,一切都照老先生说的办。”李淳把头点得鸡啄米似的,好脾气地千恩万谢送了他出去,却跟个孩子一般粘在念云身边,高兴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一时问她要不要喝茶,一时又问她要不要吃点心。 念云无奈地笑:“又不是第一个孩子,你都已经有了两个孩子了,怎么还这样毛毛躁躁的,我都以为你不喜欢孩子!” 李淳看着她,心里眼里只有她一个,笑意满满:“我喜欢你生的孩子。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所以,我心里好欢喜。” 这时绿萝正掀开帘子进来,手里端着一碗汤药。听见李淳半句话,竟是说她有了孩子,吓得手一抖,药碗“咣当”一下掉在了地上。 李淳听见声音,回过头来:“怎么回事?” “我……我……”绿萝结结巴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李淳微微蹙眉,绿萝平素不是这样支支吾吾的人,他扭头去看念云。 念云哭丧着脸,脸上笑得比哭还难看:“我……我这次月信已经晚了十天还没来,我以为是累着了,前儿才叫了绿萝去药房找医正给我去要些破血散瘀的药呢……” “什么?”李淳紧张起来,用力抓住她的胳膊:“药呢?吃了么?” “吃过一次,又酸又苦又臭,刚喝下去就都吐出来了……” “你你你……”李淳无言以对,气得拿手指用力戳她脑门:“你简直……你是有多笨!” 念云年纪小不更事,李淳到底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多少懂得一些。 他把丫鬟们全都叫进来,吩咐她们把那破血散瘀的药赶紧扔了,屋里仔仔细细收拾一遍,务必要把来路不明的东西、可能含有滑胎堕胎成分的、对孕妇产妇不利的一切东西都清理出去,并嘱咐从此以后,念云一切吃的用的都要绿萝和茴香亲自把关。 奴婢们这才纷纷贺喜郡王郡夫人,李淳也差人去回了太子和良娣。 念云午间出去散步,走了一圈回来觉得口渴,没有叫丫鬟端茶,便随手在桌上倒了一杯冷茶喝了。 到下午就发现屋里多了一只烹茶用的红泥小火炉,此后的任何时候,只要念云喝茶,就会发现桌上的茶永远是温热的。 次日,念云早上干呕了几下,随口说了句“可惜这个季节没有好的青梅子”,到中午便看到桌上有新鲜的青梅子,还有一碟蜜渍的梅子脯。 东宫竟然有如此多的眼线在看着她,念云觉得难受。一想起先前溜出去私会李谊,念云就觉得冷汗涔涔,淳是真的不知道,还是不想知道,抑或他只是装作不知道? 念云打算扮个男装叫郭鏦一起出去玩,没成想刚拿出衣服来,还没穿戴好,李淳就已经出现在屋里了。 他是说什么也不同意念云出门。念云有几分懊恼:“难道你就打算一直这样把我关在东宫?” 李淳点点头,貌似无辜的样子:“对呀!” 念云黑了脸,郁闷地叫道:“我这才一个多月,还有九个月!” 李淳赞同地点点头:“真聪明,你说得对,还有九个月。不过,你还忘了一件事,孩子生下来以后你总不可能月子里就到处跑,所以再加两个月,十一个月吧!” 念云顿时感到黑云压顶,可怜巴巴地望着李淳:“那我岂不是要关在东宫无聊死?” 李淳温柔地俯身贴在她耳边道:“畅儿可以陪你,绿萝茴香她们也可以陪你。东宫的事情也够你忙的,反正你管着事,你要什么东西,只管和六司的人说,叫他们买来给你便是。” 念云不高兴,撅着嘴:“大惊小怪,先前你有过两个孩子了,不都顺顺利利的吗?” “她们怀的不是嫡子,又没有多大的利害关系,盯着的人也就没那么多了。你是郡夫人,不管怎么样,我是不会放你离开我的监督范围的。” “明明是监视……” “监督也好,监视也好,反正,我的儿子若有闪失,我唯你是问!” “你……”说得好像孩子不是她身上的肉一样。念云无奈,亏得他们个个都把生育子嗣看得这般重要,她这往后的日子可要怎么过啊?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五十五章 安胎的药方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念云怀孕两个月的时候,吐得特别厉害。几乎到了吃什么吐什么的地步,胆汁都要吐出来。 蕙娘那肚子越发的大,她比念云还多几个月,胎象却是坐得极稳。 李淳因特地差人去问了蕙娘,是否用了什么方子保胎,或是有什么特殊的小窍门。 这蕙娘自有孕以来,便是念云盛宠不衰,李淳一有时间便腻在宜秋宫那边,瞧都不来瞧她。她几番使性子装病,李淳也只叫梁侍医来过一次,后来索性只叫别的侍医去了,弄得她这一有了身孕,反倒像是失宠了一般,连李淳的面都没见过几次。 本待怂恿纪氏以宁儿的名义去寻事由见李淳,可那纪氏性子是个绵软的,前番已被训诫过,见念云待宁儿其实不坏,也就不大肯配合蕙娘了。 蕙娘心里十分不痛快,还是耐着性子,拿出体己钱去东市买了新鲜的野味,置办了一桌酒席,打发了一个小丫鬟去请李淳。 不多时,小丫鬟来回禀:“郡王说夫人近来夜里睡不安稳……就不过来了。” 蕙娘气得咬碎银牙,啐道:“笨嘴拙舌,你就不会说那安胎的方子需亲自告诉郡王么!夫人身子不爽利该找侍医,郡王是能给她医治,还是能端茶送水?难道郡王成了她的奴才不成?” 蕙娘骂完,又叫了另一个伶俐些的丫鬟,亲自教了说辞,又去请李淳。 这回丫鬟不辱使命,果然把李淳请了过来。 蕙娘远远觑得,连忙迎出来,变戏法一样换上了一副谄媚的笑容, 徐徐行礼,嫣然一笑:“妾身盼星星盼月亮,夫君可来了……” 李淳伸手扶她一把:“你身子重,就不必行礼了。” 蕙娘应下了,又道:“听说夫人近几日总吃不下,郡王自然也吃不好的。我今儿得了些野味,不如夫君一同用些。” 李淳道:“我晚间还得去她那边。野味腥膻太重,她吐得那样厉害,我也还是不沾的好,你也不要多吃。” 蕙娘拿出一贯的温柔缠绵,撒娇道:“自从夫人有了身子,夫君总是在那边的日子多,我和丁香都有好些时候不曾见到夫君了……” 李淳先前看似宠爱她,不过是为了同念云斗气,如今看她,越发觉得不入眼,于是心下不悦,道:“妻妾有别,这你也有话说么!” 蕙娘忙赔笑道:“妾身哪里敢有这般想法,只是郡王一向由我和丁香服侍的,怕夫人年纪轻不知冷热,时时惦念着罢了!” 李淳道:“你且把心放到肚子里,好生保重腹中的子嗣罢。你来东宫才几年,难不成我自来便是无人知冷暖的?我问你,你那方子是什么样的,非得我亲自来取?” 蕙娘被抢白了一通,脸上十分挂不住,却也只好跟着转了话题:“是老妈妈们家乡的小偏方,怕丫鬟们转述得不对,才说叫郡王来听着呢。” “什么小偏方?” 老乳母颤巍巍地走进来,手里捧着个托盘,里头一碗棕绿色的药汁,不知是什么东西。 蕙娘道:“且放一边,我晚些再喝,你先同郡王说说这方子是如何。” 老乳母行了个礼,笑道:“我们姑娘是个有福气的,老身配药时便多留了些,备着三年抱俩呢。这东西也是难得,若夫人也要用,老身只每次多煎一副便是,要郡王费什么事?” 李淳不耐烦,道:“宜秋宫里想要什么没有,你却说说,怎么个难得法?” 老乳母道:“东西不稀罕,只是琐碎。夫人胎象不稳,吐得厉害,多半是因为体质原属阴虚,腹中孩儿是纯阳,阴阳不调故而母子相克。” 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张磨得起毛的草纸来,只见上头写着: 春分当日带雨的迎春花一两 夏至当日带露的荷花一两 秋分当日带霜的菊花一两 冬至当日带雪的梅花一两 清明当日坟头上的柏叶三钱 元日当日向阳的松针三钱 甘草三钱 李淳道:“照你这么说来,几样东西虽然都不难得,配齐这一剂药,至少也得一年的时间了?” 老乳母把手一拍:“可不是么!这药材便是这般,煎法也是最刁钻的,寻常人便得了也不晓得如何煎法。需得整二十年窗棂上尘,取山上石头里的泉眼水六碗,武火烧至二沸,文火慢煎至三碗,拿江南产的八层棉纱滤过了,方能服用呢!” 李淳皱眉道:“你这方子甚是古怪,可有些什么道理么?” 老乳母道:“郡王是个明白人,老身也是在老一辈那里听得些,说与你听。那四种当季花,乃是凝聚了春夏秋冬寒暑精华;清明的柏叶,元日的松针,是一死一生;窗棂上尘土乃是世间至纯之物,吸收一家和睦之气;石头里的山泉水吸取天地精华,为山河之精元所在;甘草最擅调和诸药,使之阴阳相佐、共同发挥作用。此方子虽不稀罕,但是包罗万象,最擅调和阴阳,因此治孕妇阴虚不调,最是有效。” 李淳把那药碗端过来细看,里头纯净无一丝渣滓,可见的确是拿上好的棉纱滤过的。闻闻气味,略有些微微的花香和松柏的辛香。他用舌尖略尝了一点,甜中带涩,倒也不难喝。 听她说得也有些道理,李淳站起身来:“如此,便每日送一碗去宜秋宫罢,若是好了,我有重赏。” 待李淳走了,只剩了蕙娘同那老乳母两个在屋里,蕙娘方问道:“我不是叫人随便准备了一个安胎的方子么,怎的妈妈又换了?” 那老乳母笑眯着眼睛吃吃的笑,脸上的褶子几乎能夹死苍蝇。笑了半晌才道:“是老身胡诌的。自来妇人怀胎,哪个不吐的,过了三月的关口便好了,偏生姑娘那时吐得厉害也没个人管,她就叫郡王紧张得那样,看着可恨!” 蕙娘掩口笑道:“还是妈妈有主意。不过,要真用坏了,咱们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 老乳母道:“怕什么,不过是园里随便寻的些花花草草胡乱熬煮的,分量又轻。我瞧她身子不弱,若真是有什么岔子,便是她自己没那个命,也怨不得咱们!” 不多时那汤药已经送到宜秋宫,那送药的只说是李淳命人送来的,叫她趁热快喝。 念云倒未起疑心,命绿萝去拿两颗蜜渍的枣子来,便端起碗送到嘴边。 一口尚未咽下,却忽然闻到那松柏的辛味,觉得难受,哇的一口吐了出来,倒把先前吃下的一点燕窝粥也给吐了出来。 茴香手忙脚乱地替她擦拭换衣,一面抱怨道:“郡王什么地方弄来这怪味的东西!” 念云蹙眉,心里便有些嘀咕,又问郡王今儿去了什么地方,丫鬟说去了蕙娘那边,她便多了个心眼儿,命人去唤梁侍医。 梁侍医细看了药汁,又拿小调羹尝了一点,道:“想是什么偏方,里头有些花儿叶儿,都是偏重清热解毒的。依小老儿愚见,虽然民间偏方多有奇效,但药效好与坏也分人,各人体质不同就可能有不同的效果,不宜胡乱服用。” 念云点点头:“说得很是。今日之事,不必告诉任何人。” 梁侍医自然知道这东宫里头的弯弯道道,却不想点破,只道:“你这女娃儿身体底子并不差,不过是体质略偏寒罢了,以致于肝血亏虚、肝气亢盛、气机上逆,所以脾胃失和。女人怀胎原本就凶险,是药三分毒,能少用药是最好的。” 念云会意,道:“我也是这般觉得,若再有什么方子,我必定先送来与侍医瞧瞧。” 这梁御医替念云细细诊视过,道:“郡夫人只是近来思虑甚重,饮食过少,下臣以为,郡夫人才刚刚开始反应,偏方也好药方也罢,倒不急着用。” 梁御医点点头,又想了想,捋着胡须道:“这天下之事,有许多并非药石可及。且想想先前在娘家最喜欢吃什么,不如就把娘家的厨子叫来,做些合口味的吃,强似喝那些苦药。” 念云微微愣神。他说得对,其实她近来是常常想起韦姑姑家的风味菜肴的。 韦姑姑家中常用的是个楚地来的厨子,炒菜放许多茱萸、豆豉或紫苏。长安物产丰富,菜式多样,却并不合她的口味。 然而,路远山高,来回一趟只怕要一两个月,想去寻个楚地的好厨子怕是有些太兴师动众了,只得望洋兴叹。 不料次日用膳时,桌上却有一道紫苏鱼,又加了姜末蒜末,色香味同从前在扬州吃的几乎一模一样,还有些楚地喜欢吃的莼菜。 念云不觉食指大动,一个人竟吃掉了整条鱼,紫苏配生姜正是止呕的妙方,因此吃过也并未呕吐。 念云十分惊喜,忙问是谁做的饭菜,才知道是李淳特地从西市寻来的楚人厨子,想必又是玉竹和重楼说与他知道的。 尽管她是好不容易立下节俭的规矩,结果李淳又为她这般兴师动众,可是那一股暖流却在心里慢慢渗透到五脏六腑去。每天都可以很方便地吃到熟悉的味道,心情也变得格外的愉悦。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五十六章 小世子的乳娘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果然到了第三个月末,念云的胎象便渐渐的平稳了,呕吐也止住,胃口大好,身子开始丰腴起来。 念云身子的不适减少,又开始重拾了内府的琐事。 这边刚处理完太子的侍妾分衣料的纠纷,那边又命人换掉那送的蔬菜不够新鲜的农户,才歇了一口气,回到宜秋宫,正撞见一个侍医背着药箱从里头出来。 念云蹙眉:“怎么回事,谁生病了?” 玉竹从大殿里出来,回禀道:“是宁公子身边的张妈妈病了,方才诊过,说是染了咳症……” “咳症?”念云大惊:“咳症是会过病气的吧?” 玉竹低头,算是默认。 念云因着这段时间身子不适,也没顾得上宁儿,这时着急了:“可给宁儿看过了,没过了病气吧?” 玉竹忙道:“已经看过了,宁公子康健得很,不曾过了病气呢。” 念云仍旧不放心,“那别的人呢,可都看过了?” 玉竹道:“离的近的几个都看过了,另一个乳娘也有些咳嗽,一并叫了家人来领回去将养。” 若是病症严重的话,就这么领回家岂不是要命?念云蹙眉:“可给了钱帛?” 玉竹知道她的意思,忙回道:“给了给了!都知道咱们夫人最慈悲,不单是每人可领十吊钱回去,还安排了侍医每隔三日去瞧一回病,吃的药也是咱们内府供给的……” 念云点头:“甚好,我去瞧瞧宁儿罢。” 话音未落,那小包子已经自大殿里飞奔出来:“阿娘!” 本是一个小鸟般的姿态飞出来,可跑到离念云一丈远的地方,忽然硬生生地停住了,怔怔地盯着念云的肚子。 念云向前几步去摸他的小脑袋,没想到,那小包子竟往玉竹背后躲了躲。 “怎么了?”念云大大的诧异:“这段时间没来瞧你,便不认得阿娘了?” “不是!”小包子委委屈屈地从玉竹背后出来,“是阿爷说的,说阿娘肚子里有了一个小弟弟,再不许我碰到阿娘……” 念云笑起来,过去拉着他胖乎乎的小手:“你阿爷哄你的呢!没有的事,只要小心些,莫要冒冒失失地撞过来,自然无事,弟弟喜欢你来瞧他呢!” 小包子这才高兴起来,又有些紧张地伸出小手,缓缓地放到念云的肚子上。念云的胎象才四个月,并不十分显怀,也没摸到个所以然。 小包子踮起脚尖想去听一听肚子里的动静,无奈身量太矮,根本够不着肚皮,只好撅起嘴问:“阿娘,你是怎么把小弟弟吃到肚子里去的?” 几个丫鬟都一齐笑起来,念云也笑,解释道:“不是阿娘吃进去的,是观音娘娘把小弟弟放进去的呢。” 小包子的十万个为什么显然还是没有被消除,继续诲人不倦:“那观音娘娘是怎么放进去的?” 念云把他抱起来,“阿娘也不知道呢,睡一觉醒来,观音娘娘就放了他进来。不过,也不知道是小弟弟还是小妹妹。” 小包子歪着头想了想,奶声奶气地大声道:“是小弟弟!” 童言无忌,茴香又信这些,一时喜得满面红光,从念云手里接过小包子,问道:“那咱们宁公子说说,为何是小弟弟呀?” 小包子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张妈妈说了,小弟弟就是和宁儿一样好看的小娃娃!” 这才多大,倒晓得夸自己好看了。念云失笑,又问:“那小妹妹就不好看了?” 小包子歪着脑袋想了半天,忽然问道:“小妹妹是什么?” 敢情这小包子根本弄不清男女的区别。茴香笑着解释道:“小妹妹呀,就是长大了会变得和阿娘一样。” 小包子糊涂了:“宁儿长大了不能像阿娘这样吗?” 念云笑道:“我们宁儿长大呢,是像你阿爷一样的。” 小包子摸摸自己的小脸蛋,似乎并不满意,嘟囔道:“宁儿想像阿娘这样……张妈妈也说阿娘漂亮呢……” 说起了张妈妈,却有两日都不见人了,小包子四下里张望:“我要张妈妈!” 茴香忙拿出一个小玩意儿去哄他,分散他注意力。既然已经提到乳娘,重楼趁势回禀道:“夫人,内府只怕要增加些人手,如今蕙娘即将临盆,至少也需准备三四个乳娘,夫人这边月份虽然还不大,也要备着了,总得有五六个,宁公子身边只怕也要补两个才好……” 念云点点头:“是要备着了,你们去安排下去吧,贴个告示出去,不过,我倒是记得内府是有那么一套选乳娘的规矩的,凭她是看了告示来应征的,还是谁荐来的,都要照着规矩来选。” 重楼答应了,念云又叮嘱道:“宁儿早已断乳,不必安排乳娘了,选两个伶俐的年轻妈妈罢。” 这乳娘的甄选可非同一般,长安城里的大户人家夫人产子后,鲜少有亲自喂养的,都是交由乳娘喂养,又因老人们说幼儿相貌会渐渐与乳娘相似,因此乳娘必须是身体健康、样貌周正的,那体弱的貌丑的决计不能要。 除了喂养之外,这些小公子们一直长到进学发蒙之前,学说话学走路,一言一行最初都是由乳母来教养。 可以说,乳母是在他们正式请师父学习之前的启蒙导师,在人生的最初有着极其重要的影响,又是小公子最亲近的人之一,万一选的人不当,同别家有什么利益瓜葛,到时候出了差错,责任是很大的。 念云给出的东宫月俸十分优厚,不出三日,便有数百人人揭榜应征。内府的丫鬟给每人发了一块竹片,写明年龄籍贯姓氏,念云亲自对她们一一甄选,先把一些年纪太大或者太小、模样矮丑猥琐的撂了牌子放回家,便去了十之二三。 又有几个有经验的老妈妈带剩下的人到几间空屋子里去,各人一盆温水和一条洁白的手巾,叫先洗净了胸,随后拿来一叠晶莹剔透的白瓷碟子,碟子都极薄,是宫里御制的,对光一照,微微透明。 念云正不知道她们要干什么,只见老妈妈给每个乳娘发了一个碟子,各自挤一小碟子奶水,将各人的小竹片附在碟子底下,由小丫鬟用托盘捧出来。 正是午间太阳最好的时候,院子里摆了一溜儿案几,上面按顺序排着这些乳娘的奶水碟子在太阳下暴晒,看不出所以然来。 念云轻声问玉竹:“这是什么意思?” 玉竹道:“皇城里头选乳娘一向慎重,夫人待会便知。” 几个有经验的老妈妈也不浪费时间,此时将那些应征的女人逐一提问检视,还带了侍医来把脉,把那有隐疾、暗疮,家中儿女有先天不足之症的几个又撂了牌子。 如此一来便又去了十之二三。 那白瓷碟子里头的奶水约莫晒了大半个时辰,老妈妈便引着念云逐一检视。 此时奶水已经晒得半干,有的盘子里仍旧是洁白芬芳的浓稠奶糊,闻起来有奶香味,而有的盘子里则呈现出豆腐渣一般的渣滓沉淀,还有的渣滓颜色黄白至泥土样,散发出难闻的恶臭,更有甚者,碟子里看着血红,根本不是奶水,而像是一碟血水。 于是优劣好歹立现,那些依旧洁白芬芳的便可留下,余者全部撂牌子回家,一时便只剩了二十余人。 有女史在一旁摆开笔墨纸砚,老妈妈们开始一一盘问她们的家世出身,家里有些什么人,又问是第几胎、前边产的是儿子还是闺女,几岁了等等,女史奋笔如飞,在旁一一记载。 问了话,又打发了几个出去,老妈妈们方过来回禀:“还留了十五个,请夫人定夺。” 念云命女史把卷宗拿来,一一看过:“家世可都清白?” 老妈妈回道:“其中但凡有儿女早夭的、家世不可靠的都打发了去,剩下都是好人家的媳妇。” 那蕙娘一向不是个省油灯,念云也就多留了个心眼,道:“如此,都带去蕙娘那边,叫她自己先选三四个罢,卷宗就不必带去了。” 若全是她一人做主,万一以后有什么差错,她也难逃干系。叫她自己选,至少就不会在这上头出什么岔子。 待蕙娘那边先选了四个去,念云才挑了六个性情温顺、回话又口齿清晰简练的留在身边,剩下的五个便赏了个荷包,也要打发回去,道:“丢下自家亲生儿女,也是可怜见的,不必留这么多人了。” 内中却有一个没入选的妇人向前一步,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磕了个头:“民女老母已经古稀,夫君又不事生产,还纳了两房妾侍在屋里,民女实在是无奈,才丢下一对双生子出来应征的,还请郡夫人发发慈悲,留下民女为郡夫人效命……” 念云命人拿了她的卷宗来,这妇人夫家姓杜,她自姓柳,年庚不过二十一二,条件倒也合宜,只因念云嫌她今日穿的一件月白衣裳太素淡,陪伴孩子却嫌看着太过沉静,故而没选她。 那倒不算什么了不得的短处,或许人家今儿恰好穿那一身呢。念云想了一想道:“也罢,杜柳氏便去宁儿那边吧。”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五十七章 元日的赐礼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贞元九年年底,徐蕙娘顺利产下一子,太子赐名恽。 除夕之夜大明宫照例赐宴,太子携王良娣并李淳都去了麟德殿赴宴,念云因着身子不便,留在东宫,顺便料理元日东宫家宴的琐事。 念云睡得很晚,一大早要摆饭,因此仔细核对了一遍菜单和赏赐的名单,确保无误方才布置下去,命绿萝在屋里多加了几个火盆,到榻上去歇息。 除夕夜城里是不设宵禁的,大街上十分热闹,驱傩的人群一直闹到深夜还未散去,因此太子夫妇和李淳回东宫时并没有走建福门,而是直接穿过西内苑,回到东宫的后门玄德门。 李淳是快到四更天才回到宜秋宫,念云睡得不深,听见动静,便起了身。 李淳道:“不忙,你且多睡会,自有人安排的。” 念云一面忙着披衣裳,道:“怎么不忙,我总有些不放心,大过年的,叫父亲母亲寻了短处可不好。” 绿萝给她拿来簇新的一件貂皮衣裳,念云想了想,道:“我记得还有一件羔羊皮的,换那一件吧。” 她是节俭了多时的,给大家做的新年衣裳也比往年的花绣要简单些,过年自然也不可太过,免得落人话柄。 绿萝只好拿了件羊皮的衣裳给她穿,又在外面套了绸布裼,梳洗打扮妥当。 李淳也要起身,念云按住他道:“才在宫里累了一向,你且歇会儿罢,等会去拜见殿下的时候来叫你。” 出得门来,下人们已经在院里拿了许多竹竿在烧爆竹,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院里也已经挂好了长命幡,随风飘飘荡荡。 去内府巡视了一番,听见说承恩殿的早膳已经摆下,念云方命玉竹先去叫了李淳起身,同他一道去承恩殿拜见太子殿下。 拜见过太子和王良娣,诸位侧妃侍妾也都各自到了,只少了蕙娘还未出月,不得见人。 众人一一见礼,念云忙前忙后地招呼她们入席落座,见屠苏酒和椒柏酒都端上来了,她照着规矩念道:“小者得岁,先酒贺之,老者失岁,故后与酒。” 一众人都笑起来。因东宫并无老者,王良娣已算是其中年纪大的,不过是遵个规矩热闹热闹罢了。有人笑道:“郡夫人客气,说起来咱们也都算是老者了!” 宁儿是最小的,因此念云亲自将酒得岁酒端到那小包子面前,象征性地拿筷子沾了一滴给他舔了舔,又苦又辣,小包子张口就哭起来,茴香和杜柳氏连忙笑着哄他。 大家轮流喝了得岁酒,又有胶牙饧和饺子端上来。 绿萝将事先准备好的礼物用托盘呈上来,分给府里的孩子们。女孩子的多半是镯子、金项圈、手串一类的物事,男孩子的是麒麟、玉佩、玉锁等。 茴香手中有一张红纸的名单,上头便是太子给诸人的新年赏赐,自然都由念云安排备下。念到谁,玉竹便自事先准备好的托盘里将东西拿过去,说一句“福延新日,庆寿无疆”或者“福庆新初,寿禄延长”。 李淳的几位弟妹都年幼,年纪大些的除了畅儿已经及笄,只有一个二弟叫李源,年方十三岁,李诵在外头另置了府邸给他住。 待到念到李源的名字时,不知怎的茴香顿了一顿,朝念云打了个颜色,竟先念了最年幼的幼弟名字。念云十分警醒,迅速凑在她旁边看了一眼,只见那纸上写的给李源的礼物是“和田玉镶金长命锁一把,赤金项圈一对”。 念云只觉得血直往头顶上冒,这样的年礼分明是给幼儿的,李源已经十三岁,又单独分了府在外居住,怎好给他这个,岂不是平白的叫他遭人取笑么! 想是下人写名单的时候错了年庚,写成了三岁。偏这时候当着所有人的面出这个岔子,不知又是谁弄出来的妖蛾子。 念云忙叫过绿萝,低声在她耳边说了几句,绿萝又在玉竹耳边叮嘱了几句,于是玉竹取物的动作慢下来,又多说了许多吉祥话儿,拖延着时间。 倒着一路念过来,眼见着给平辈的年礼要发完了,玉竹也开始着急起来,大冷天的额头上都要急出汗来。 好在宜秋宫离的不远,绿萝已经及时回来了,茴香看见她手里的东西,便在李源的名下念道:“御制文房四宝一套,缅甸国翡翠狮子镇纸一对。” 一个少年站起来行礼道谢,那少年穿一身宝蓝袍子,样貌同李淳并不十分相似,更秀气些,带着些羞赧,“多谢父亲,多谢嫂嫂,祝父亲万事和顺,祝嫂嫂和哥哥举案齐眉,子嗣兴旺。” 念云见李源年纪虽小,行止十分得体,也是风度翩翩一个好少年,心里颇有好感。 李源得了那翡翠镇纸,稍稍多看了一眼便知道是难得的好东西,眼里便十分诧异。 念云自然知道是宜秋宫一向俭省,绿萝情急之下寻不到可当年礼的东西,只好拿了她心爱之物。 念云笑道:“这对翡翠镇纸,是早年缅甸国进贡来的,先帝着人打磨成了一对镇纸,后来赐给家母陪嫁,如今又随我到了东宫。听闻二叔十分聪颖灵慧,四书五经都已经读完,圣上也是赞不绝口的,想着只能与了你,才不算辱没了好东西。” 李源忙推辞道:“既是嫂嫂的陪嫁之物,源怎好夺人之美……” 念云笑道:“我一个妇道人家,反倒叫明珠暗投了。你拿着罢,你我叔嫂几乎没见过面,权当是个见面礼。” 李源还要推辞,一旁那些侧妃侍妾们起哄道:“二郎拿着罢,值什么,你嫂嫂可是带着五百多抬的嫁妆嫁进来的,好东西有的是!慢说是一对镇纸,便是十对百对,也不在话下!” 李源只好谢过大嫂,收下来。 待得元日过了,念云得空便悄悄叮嘱绿萝留意,那日的礼单是谁拟的。 绿萝道:“我已查了,此事由司仪那边负责,那日安排的是一个新来才一个多月的年轻女史选的赐礼。” 念云想了想,道:“叫那女史来回话。” 不多时那女史来了,不过十三四岁一个小姑娘,中规中矩地穿着蓝布褙子,头发也是中规中矩的结成双鬟。 这女史已经知道了元日出的岔子,见郡夫人唤她,心里十分忐忑,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念云心里叹一声,也不过是个小姑娘,不知又被谁当了枪使。 她把语气放得温和了些,叫那女史抬起头来,见她面上并无不合宜的脂粉,整个人看着十分老实憨厚,遂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为何进东宫来做女史?” 那女史道:“司仪姑姑给奴婢赐了名叫淡竹。奴婢原是临潼人氏,父母早亡,跟着继母和兄嫂过活。如今奴婢的妹妹和侄女都许下了好人家,却无钱筹嫁妆,奴婢是自愿卖身。” 念云点点头:“如此说来,也是穷人家的孩子,能识字做女史倒也难得。”想了想,才问到正题上去:“那元日的赐礼是你拟定的?” 淡竹有些惶恐,连忙磕头:“奴婢知错!奴婢不认得源公子,只因奴婢拿到的那需赐礼的名单上头,源公子的年庚是三岁,奴婢还特地核对了好几遍!哪知回头再去查那名单时,不知已经被谁给换去了……” 念云蹙眉:“你所言可属实?” 淡竹重重地磕了个响头,举起右手发誓:“夫人相信奴婢!奴婢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 念云沉默地看了她片刻,挥手叫她退下了。 这边厢又叫了绿萝查实当日那名单都经过了谁的手,她知道这偌大东宫必须时时刻刻小心,至少得知己知彼,放能生存下去。 绿萝还没回来,宜秋宫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又是牛昭训。 念云知道她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便问她所为何事。牛昭训也不卖关子,笑着从袖子里摸出两张纸,放在念云面前:“郡夫人可是在找这个么?” 念云定睛一看,正是那两张名单,看似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是一张看起来略新一点,另一张纸的边缘略有些起毛,在李源的名字下面,新的那一张写的是年十三,那十字写得虽小,却看得清楚。旧些的那一张,便少了那小小的一个十字。 念云抬起头来,正要发问,牛昭训道:“这张写错了的,是在司膳刘氏的枕头里偷来的,但我不能告诉你具体如何偷来的。” 念云沉默了片刻,牛昭训道:“郡夫人若是心大一些,只怕根本不会去追查,无非罚一罚那选赐礼的女史罢了。不过,等她出了月,郡夫人正是身子最不方便的时候,少不得要夺些权,争个宠哩!” 赐礼之事不大,却可以坐实念云办事不妥当,又赶上她生产,可以趁机分了她的权。 念云知道那刘司膳同蕙娘是亲戚,反问道:“你告诉我此事又是何意?” 牛昭训笑道:“我向来看不惯某些人某些事。”牛昭训顿了顿,忽然神神秘秘地凑到她耳边:“我听说女人生产最是凶险,意外滑胎者十之三四,难产死胎者十之三四,产后大出血者又十之三四,如此说来,顺产不过二三……” 念云打了个寒颤。蕙娘虽说小动作不少,可到底都是些内宅争宠的小把戏,没下什么死手。她如今自己也怀着孩子,是万万不可做这等损阴德之事的。 牛昭训也不劝她,淡淡地起身告退:“郡夫人莫要后悔。”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五十八章 小姑变嫂嫂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正月里,蕙娘顺利产下男婴,母子平安,太子亲自赐名恽。 念云亲自去探视过,见那婴孩生得白净秀气,却不十分像李淳,模样倒似蕙娘七八分,因此大觉不如宁儿惹人爱怜,也未十分留意,只以东宫的名义赏下了许多东西,命事先选好的乳娘仔细照看。 为着念云尚能操持,因此德阳郡主的大婚便定在了二月里。念云身孕已有七个月,但执意要事事亲力亲为,为畅儿操执整个婚礼。 李淳看着心疼,道:“绿萝和茴香她们都很能干,你不用事必躬亲。” 念云浅笑:“不是我自己亲自过目了总是不放心。” 念云的肚子已经像揣着一只大胡瓜,丰腴了许多。李淳抚摸着她小腹,笑道:“叫祖父知道了,还以为我们东宫亏待了他的孙媳妇呢,可如何使得?” 念云笑着拍打他的手:“三哥哥娶妻,小姑嫁人,你说哪一桩我敢掉以轻心?” 李淳无奈,只好又把身边的丫鬟调了几名来服侍念云。 念云想到喜帖的事,便想到一事,找了郭鏦来商量:“那班士子,还有绮月楼的姑娘们,是请还是不请?” 郭鏦想了一想,道:“咱们隐瞒身份在先,总有一天要揭露,如此刻意隐瞒却是不恭,我需提前置办一桌酒菜,向他们道个歉,说一声才是。” 念云若有所思:“哥哥,这几个月来你一向未尝踏足平康里,可会有麻烦么?” 郭鏦知道她指的是薛楚儿,因道:“无妨,她不是那样的人,” 念云道:“如此便好,畅儿便同我亲妹子一般,我不希望她和我哥哥的婚事出什么岔子。” 郭鏦道:“你可放心。” 念云点点头:“郭家也就罢了,我倒不好把东宫扯进去,我便不陪哥哥了。” 郭鏦笑道:“你如今是东宫的镇宅之宝,我岂敢还带着你出门,不然淳得大义灭亲了。” 镇宅的不都是那石头雕的乌龟么,盖大殿的时候埋在四个柱子下边,可镇宅辟邪纳福。念云打了他一下,啐道:“你才是那乌龟!” 想一想好像也不对,哪有同人家商量大婚事宜时,却骂人家乌龟的?她鼻子里哼一声:“看我告诉你媳妇,叫你回去跪荆条!” 郭鏦笑着指一指念云的肚子:“你哥哥我跪天跪地跪父母,别人怕是受不起,除非哪日我这小侄子登了那九五之位,那时少不得是要跪一番。” 念云连忙四下里看看,见只有茴香绿萝两个,才松了一口气:“这话也是胡诌的?” 郭鏦摆摆手:“罢了罢了,瞧你这般谨慎!” 念云道:“我虽不得出门,礼数却不能失。你叫茴香同去罢,就说我病了,带些好酒与他们。” 待郭鏦出去了,念云仍不放心,叮嘱茴香道:“你代我悄悄去瞧一回薛楚儿,带些厚礼和金饼,只说是我赠她的,不必告诉三哥哥。” 到大婚当天,念云安排了送亲的队伍和宾客,又重新去检查了一遍嫁妆物品,才到李畅屋里去看她梳头。 王良娣特地请了一个子孙昌盛、儿孙孝顺、夫妻相敬如宾一辈子的老婆婆来替她梳头。念云看她穿上华美的钗钿礼衣,背对着她,一头黑色丝缎般的长发披在背上,两个婢女正帮她往额上贴花钿。 “畅儿。” 李畅回过头来微笑,眼含秋波,眉峰点翠,口若含朱,只觉得美得惊心动魄。 “嫂嫂。” 念云怔了半晌,才回过神来,笑道:“我早就说,咱们俩可不知该谁叫谁嫂嫂了!” 李畅想想也笑了,道:“那就叫你姊姊吧,我比你小了好几个月。” 念云眼里闪过复杂的神色,却点点头,“好。” 其实李畅比她还大了好几个月,只是……她在东宫公开的生辰八字是念云的。 梳头的婆婆将她的一把长发握在手中,轻轻梳理,絮絮道:“亲上做亲是最好,姑娘嫁出去了,依旧还是一家人……老身七十多岁了,给好多新嫁娘梳过头发,还从没有见过这么好的头发。一梳梳到底,夫妻和顺……” 李畅垂眸,含羞微笑。过了一会儿,却又仰头问道:“婆婆,您真的出嫁六十多年了一直都和和美美吗?” 婆婆笑容中透着骄傲:“不瞒姑娘说,老身出嫁到如今,已经六十二年了。老身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十八个孙子孙女,九个外孙和外孙女,最大的重孙子已经十五岁了,已经订了亲……” 见李畅满脸都是艳羡,婆婆的话匣子打开:“我家老头子如今官居正八品,还有一个孙子前年刚考入国子监,拜在翰林门下。老身也经历过战乱,经历过饥荒,不过,都平平安安过来了。老身常说,一辈子已算是圆满了……” “婆婆,要怎么样才能和顺一辈子?” 婆婆慈眉善目地微笑着,“圣人说,女子要三从四德,在家从父,既嫁从夫。其实说起来,远不是一个‘从’字那么简单的。郡主这样的出身,在家自然有父兄保护,所以说在家从父。等到出嫁了,父兄就已经鞭长莫及,所以只能依靠夫君,是为从夫。须知,家和万事兴,一家人要过得红红火火就必须和和气气。” “那要怎样才能永远都和和气气呢?我必须事事都顺从夫君吗?” 婆婆笑了:“世人都以为‘从’便是顺从。一个‘从’字误了许多才子佳人!顺从,倒不如依靠。如果你心里能真正的把一个男人当作依靠,你就会知道,他顺心了,你才会顺心,他升官发财,你就跟着能大福大贵。你可以不事事顺从他,只要你能把不顺从的道理同他讲明白,他懂了,理解了,自然也是和和美美。” 李畅低头想了想,道:“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得到。” 婆婆替她挽了个漂亮的发髻,道:“郡主要记住,你拥有的已经够多了,做人就不能太贪。该是你的,就是你的,别人抢不走,但如果不是你的,千万不要去抢。” “我得到的已经够多了……”李畅喃喃重复着这句话,忽然想通了许多事情,抬眸笑了:“是,我得到的确实够多了。” 新人已经梳妆打扮好。念云挥手叫他们先下去,留姑嫂两个在屋里。念云握住她的手:“好妹妹,但愿你过得好。” 李畅反倒安慰她:“我绝不相信鏦是铁石心肠,只要我真心实意好好待他,他即使不爱我,也不会薄待我。就算他以后纳了自己喜欢的人,我也好好待她,他总也能分我三四成的好。换作别人家,若有三四个侍妾,纵使他也曾对我柔情蜜意,实际上他的心意又能分我多少?” 她说得在理。念云道:“你既然都知道,他有心上人,我只是怕她真的有一天站在你面前了,你会难过。” “反正她不会欺负我的,只要我待她好,定能投桃报李,我相信鏦的眼光。” 郭鏦带着一群士子及子弟的迎亲队至东宫相迎,念云不方便出门,东宫这边便由李淳亲自护送。 队伍方才出了东宫的门,但见一行穿着大红华服的女子迆迆然而来,那般刺目的红色,触目惊心。身后跟着数十个手持棍棒的壮汉,拦在前头。 大唐一向有这样的习俗,有一些儿郎最喜欢拦着迎亲的队伍唱些吉利话儿讨钱,名为“障车”。只是障车的多为市井纨绔,一般极少有女子,更何况是这么多美貌的年轻女子。 郭鏦有些意外,但也只得叫迎亲的队伍停下来,定睛看时,都是平康里的教坊女,想来都是薛楚儿的姊妹团。不过,薛楚儿并不在其中。 只见那为首的女子向前一步,广袖轻舒,翩翩起舞,轻启朱唇,唱道: 儿郎伟!且问那新娘子美不美,可是珍珠美玉磊起瑶台位,教郎君哪堪举案齐眉,单省得贪图富贵! 那“儿郎伟”是那障车人惯用的句式,原来是为楚儿打抱不平来了,怨他贪图富贵。 郭鏦有些尴尬,却不得不迎头唱道: 我娘子美若天仙,门楣自有九重檐。更难得性情和顺如我意,叫我怎生不流连! 那障车女子听见,又舞了一曲,唱道: 儿郎伟!且问新娘子品貌佳否,却教郎君痴守?蔡伯喈一进京城无消息,抛却那旧人在脑后,只道是一宵春梦自风流! 哪有障车唱这样歌词的?分明拿蔡邕为攀附权贵抛妻弃子打比喻,讽刺郭鏦喜新厌旧。李淳的脸上已经有些挂不住了,自向前应道: 新娘子令仪淑德,玉秀兰芳。本无甚旧人春梦,怕落得盲叟悬镜误终身,少不得江湖两相忘。却不知哪家刁童阻人姻缘,平白设障! 那障车的几个女子排开队形,一时间红袖翩翩,有遮天蔽日之势,一齐唱道: 儿郎伟!贺新娘子千金玉体,玉碗金瓢!使鬼催神,翻手覆云,把金银玉帛抛,耍得一通乾坤棒,慰旧人寂寥! 这是在讽刺新人财大气粗,拿钱帛压人。郭鏦不甚明白,里头李畅却是知道的,念云是命茴香去给了薛楚儿一些钱帛厚礼,无非是想补偿她几分,叫她有些钱帛傍身,哪里是欺压人呢。 方才她听得女子障车,心中未免十分忐忑,怕郭鏦丢下她。但听了郭鏦这般说法,方知他不是那等无信义之人。 她在轿里听了这半天,此时掀开帘子走出来。头上戴着沉重的凤冠霞帔,依然蒙着红绸,遮了面目,却是举手投足都十足**,张口唱道: 娘子我抱得聚宝盆,摇得树底落金银!挥袖将那金银撒,也为着各自安好非诳语虚文,也为着救风尘! 随即有丫鬟碰了些散碎金块和小玉件和几吊钱散与众人,那障车见了,这才让了道路给他们过去。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五十九章 命悬一线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畅儿终于顺利地嫁了,念云心头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把大部分事情交给几个丫鬟去做,自己得以睡个安稳觉。 过了几日,念云忽然半夜醒来,不知怎的总觉得似有孩子哭声,便推醒李我淳。 李淳睡眼松胧,安抚她:“想是听错了,睡罢。” 念云不放心,坚持披衣起身:“我去瞧瞧宁儿,瞧瞧就回来。” 李淳无奈,只好也披了衣裳起来,又叫茴香绿萝两个。 待去了宁儿那厢房,真的听见是宁儿在哭,哭得声嘶力竭,一面咳个不停,小脸儿红扑扑的。那乳娘杜柳氏守在一旁,不断的轻拍着哄着,也无济于事。 见他夫妇两个来了,那杜柳氏吓得瑟瑟发抖,不住地磕头:“是奴婢该死,惊了郡王和夫人的好梦……” 念云不说话,走到宁儿身边,用手摸一摸他的额头,倒也不烫。 翻出胳膊来看,也没有出疹子。 念云问:“宁公子是什么时候开始咳的?” 杜柳氏道:“就是今儿晚上,出去后花园玩了些时候,回来便用晚膳,奴婢只道是用膳时候呛着了。不成想到晚上忽然加重了,又哭个不止……” “可去请了侍医么?” 杜柳氏忙磕头道:“是,已经去了,只是这三更半夜的怕是要等些时候才得来。” 念云再无心睡眠,把宁儿抱在怀里轻轻安抚,小包子哭声渐止,却仍是咳个不停,还有些气喘。 那杜柳氏道:“奴婢愚见,夫人如今身子重,不如暂且把宁公子先送到蕙娘那边……” 念云自是不愿,她养宁儿都养出感情来了,岂肯轻易交给别人? 她笑道:“这倒不必了,乳娘有三四个,又不用我时时喂奶看管,费什么事呢!” 李淳却是动了心思,她怀孩子本来就辛苦,这大半夜的还受惊扰,总归是不好。因踌躇道:“她那边带两个孩子,可忙得过来么?” 杜柳氏道:“带一个也是带,带两个也是带,有多少人家一位夫人养着三四个呢!” 念云要斥她,李淳却打定了主意,道:“如此也好,宁儿从明日起就送到蕙娘那边去,待夫人生产之后再说。” 念云不悦,不住拉着他的袖子:“淳,我可以的……” 李淳不理她,忽然将她一把打横抱起,往寝殿走去:“你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好好的把我儿子生下来!其他事用不着你管!” 到九个多月的时候,东宫已经在李淳的周密安排下准备好了一切。两个稳婆就住在宜秋宫东边的厢房里随时待命,止血清淤的药物也准备妥当,梁御医亦随时住在药藏局守着以防万一。 整个东宫都知道这位小郡王把夫人和腹中的孩儿视若珍宝,小心翼翼地捧在心尖尖上,下人们服侍得也格外小心,千万大意不得。 念云的身体略有些水肿,行走也不算很方便。但是卧床显然更难受,念云按照梁侍医的吩咐,每天都要去院子里走几圈,有时也会去后花园。 李淳自是不放心,每次出去散步都要安排许多奴婢前呼后拥,念云习惯了,也就不以为意。 早起念云没有胃口,只喝了半碗汤,在丫鬟们的簇拥下往后花园去散步。 一行人搀扶着念云到了后花园,满园的紫薇花和木槿花开得正好,一丛丛一簇簇,一片粉紫色的花海。 念云在青石板铺就的小径上缓缓走过,清晨的露气挟着沁人心脾的花香,清新扑鼻,使人神清气爽。木槿花常朝开暮落,因此地上厚厚的积了一层落英。 一个嘴快的丫鬟见了,生怕夫人责怪,道:“清扫后花园的人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奴婢这就叫人去把落花扫了。” 念云拦住她:“不必了,我看这落英缤纷也很好,由着它化作红泥吧。” 宁儿忽然自木槿花丛中钻出来,穿着大红色虎头衣裳,越发看着粉妆玉琢,十分可爱。这时看到了她们一行人,便高兴地张开双臂跑过来,“阿娘!” 这小包子被送到蕙娘身边去教养,已有好几天不曾见到。念云有些吃力地弯下身子,“宁儿,怎么一个人在这儿玩?乳娘呢?” 宁儿嘴里嘻嘻笑着,却忽然不知从哪儿摸出那条琉璃珠的手链子,啪的一下扯断了线,五颜六色的珠子一齐往念云脚下滚过来。 这时不知谁在身后尖叫了一声:“有蛇!”几个丫鬟都慌了神,不知怎的推搡了几下,撞到念云的腰身,她往前一个趔趄,正好踩到那圆滚滚的珠子上,直往前跌去。 “夫人小心——”重楼尖叫一声冲过来扶她,自己却也踩到了玉珠子,脚底一滑,也顾不得摔伤自己了,把身子垫在了念云身下,主仆二人的身子都重重地坐在了地上。 一时间众人都慌了神,七手八脚的来扶那主仆二人起身。 宁儿不过是个小孩子,哪见过这样的阵势,顿时吓得大哭起来,杜柳氏这时方走出来,吓得面如土色,不住地磕头,玉竹叫人带她下去,先关到西凉院的空屋子里去,不许见旁人。 念云此时只觉得腹中疼痛如刀绞,已经无法站起身。下身似乎有一股热流涌出,只怕是不好了。她捂着肚子:“留玉竹重楼两个在这,你们分头去,快去叫郡王,让梁侍医和稳婆准备好。” 几个丫鬟顾不上刚才吓得腿发软,赶紧飞奔而去。玉竹命人带宁儿下去,将地上的玉珠子全数捡起来,收进荷包里。 不多时李淳便已匆匆跑来,见念云坐在地上,心里莫名的一抽,俯身抱起她,才发现手上已经染上了殷红的血迹。李淳来不及责怪丫鬟,抱着她快步向准备好的产房走去。 他已经尽量走得平稳了,但她蜷缩在他的怀里,依旧显得很痛苦。 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发颤,却透着坚定和温暖:“你再坚持一会儿。” 念云可以感觉到他的呼吸喷在脸颊上,有他在,她觉得心安。他的眼睛微微的发红,此刻他就是长安城里一个为妻儿担忧的普通男子。温热的血液在流失,念云用力朝他微笑。 “梁侍医和稳婆都准备好了,你不要怕。” 念云温柔地抱住他的脖子:“我不怕。” 这一段路并不长,可是李淳却像是走了很久,鲜血滴落在地面,每一滴都像一根芒刺,狠狠地扎在他心上。 终于进了产房里,两个稳婆都迎上来,他把她平放在软榻上,两人目光依然胶着。稳婆催促道:“夫人必须马上准备生产。产房不干净,还请郡王离开,老身才好为夫人接生。” 另一个稳婆道:“老身已经做了二十多年稳婆了,接生过好些皇子皇孙,请郡王放心把夫人交给老身,再拖下去夫人就危险了……” 李淳听得后一句话,忙退了出去。 念云已经痛得满头大汗,一个稳婆替她脱下裤子,另一个拿了一条厚实的手帕给她咬着。 “夫人,用力,用力!” 念云明明已经很用力了,可是孩子却像是牢牢抓住了她的身体,怎么也出不来。念云痛得简直要晕死过去。身下的毛巾换了一条又一条,几乎已经感觉不到流血了,迷迷糊糊间似乎丫鬟们端着水盆进进出出,李淳在低声地说着什么。 之后似乎有丫鬟来扶着她的头,给她喂了一些温热的汤药,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她勉强还能感觉到自己的咽喉,稀里糊涂都喝下去了。 恍惚中仿佛听见稳婆在门外问“保大人还是保孩子”,李淳怒气冲天:“谁敢叫我选择?大人孩子都得给我保住,出了一丁点岔子,我杀了你们所有人给我儿子陪葬!” 喝过汤药之后她似乎有了一些力气,但是依然生不出来。梁侍医进来替她把了脉,又不知说了些什么,不久又有些温热的汤水灌进喉咙。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觉得身体有些异样,攒足了力气用力,终于把腹中的胎儿挤了出去。似乎有人叽叽喳喳的说了些什么,她很想看一眼这个小家伙到底是怎么样的,想问一问他为什么要这样折腾他的母亲。 但她觉得十分疲惫,连抬起眼皮或者动一动嘴唇的力气都没有。身体好像被掏空了,意识也被掏空,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铺天盖地而来。 念云感觉到自己像一尾鱼,滑落到幽深的梦境里去。分明是梦境,她能够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不属于那里,可是她拔不动腿离开。又是那个梦境,旷野,辽远而模糊的宫殿。 这一次,她离宫殿更近了一点。她可以清晰地看到亭台楼阁,看到宫女的襦裙是红白相间的条纹,用绛红色的带子系着,柔柔地垂下很长。她们的襦裙外面还罩着松花色的窄袖衫,微风吹来,身姿摇曳。偶尔还会有一两个穿褐色衣裳的内监,手里拿着拂尘躬身快步走过,也是悄无声息的,如同一群鬼魅。 她想要停下来,可是自己的腿脚完全不听使唤,带着她一步一步走向宫墙。 又不知什么时候,她似乎已经站在了宫墙内。她看到一个男子抱着什么东西站在雾气中,她向那人走去,想去问问这是哪里。 走得近了,她忽然发觉那人手里抱着的,是一个襁褓,也许里面应该有一个孩子。她惊觉,抬头看那人的脸,仿佛是李淳。 “淳?” 他便朝她笑,“你看,咱们的孩子,多好……” 她便也觉得好。她探头过去试图看清孩子的模样,他却不给她看。 “嘘,不要惊醒了他。” 她便不再试图看那孩子,想起方才的目的,拉住他的袖子问,“淳,我们这是在哪里?” 身边的人忽然阴森森地笑了:“你不知一功将成万骨枯么。”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六十章 死而后生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念云悚然大惊,环顾四周,却发现亭台楼阁的石基下全是累累的白骨,骷髅头咧嘴冲她笑,大腿骨白森森的吓人。 “不,不,淳,你带我走,我……” 她手足无措地拉他的胳膊,他依然笑得毛骨悚然。她惊恐地抬头看他的脸,却不是李淳,是谊。 “淳去哪里了?你把淳藏到哪里去了?” 谊将惨白的脸凑到她面前,“你为什么不跟我走?” “我……” 念云惊得冷汗涔涔,汗毛倒竖,颤抖着后退。 李谊冷笑着将怀中的襁褓丢过来,念云胆战心惊地伸手去接,却发现轻得诡异。细看,只不过是一块襁褓而已,里面并没有孩子。 “你把我的孩子给我,给我……” “你的孩子?” 李谊冷笑着转身就走。 念云心急,顾不得自己,追上去:“你不要走,把我的孩子还我,你……” “娘!娘!”一个穿虎头衣裳的孩子咯咯笑着从雾气中跑出来,奔向念云。 “娘,我要回家……” 念云伸出双臂搂住孩子,悬着的心顿时放下了。孩子在她的怀里,一切似乎都不再重要,“好,好,娘带你回家……” 恍恍惚惚,有一种强烈的意识,要赶回去,赶回东宫,淳还在等她,她的孩子要回家。雾气似乎一下子稀薄起来,眼前渐渐明晰,显出东宫的轮廓来,还有她熟悉的宜秋宫。 那盼望着的面孔被放大了摆在眼前,五官俊朗,鼻梁挺拔。她心里一阵欣喜,从未因为见到这张熟悉的脸而这般愉悦过,忍不住伸手去触摸那浓眉和眼下隆起的卧蚕。 “淳。” 触手温润,竟是真的。眼前的人霎时间喜形于色,紧紧握住她的手,“念云,你醒了?” 念云头晕乏力,疲惫地笑了笑。 他心疼地握着她的手:“念云,你受苦了,都是我不好,你放心,我必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她的确需要一个公道,她是东宫的长媳,竟这样不明不白地让人摆了一道,险些一尸两命!倘若这一次连一个说法都没有,那么以后岂不是人人都可以来摆她一道? 她稍微移动了一下胳膊,摸到自己平坦的肚子,一时惊惧,颤抖着嘴唇,挣扎着就要坐起来:“淳,我的孩子呢,孩子呢?” 李淳连忙按住她,将她揽在怀里,低声安抚她:“孩子已经生下来了,是个男孩。” 她仍旧不放心,哀求道:“淳,你让我看他一眼,让我多看他几次……” 李淳轻轻抚摸着她的脸:“你放心,咱们的儿子很好,我已经命乳娘抱他去休息了。” “是个男孩?” “男孩,眉眼同你一模一样。” 念云依旧不放心,“我看一看,看一看才安心。” 李淳只好命人去抱孩子,又道:“你放心休养,这段时间梁侍医会一直住在厢房里。你看,他说你今天应该会醒,我就一直守在这里,你果然就醒了。” 不多时乳娘抱了孩子过来,裹在大红的襁褓里,头发已经擦干净,脸儿红红的,紧闭着眼睛睡着,仿佛是像李淳多一些,眉毛生得很好。 念云将一根手指伸到他的小手边轻轻碰了一下,他的手指微微颤动了一下,软软地握住她的手指,嘴角竟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笑容。 念云心里满足,却又蹙眉:“这么小,真不知道怎么养活他。” 李淳将孩子放在她怀里:“宥儿乖,让阿娘抱抱。” 念云接过,满心的欢喜,全然忘掉自己的虚弱和伤痛,看着他熟睡的小脸,问:“叫做宥儿?” “是殿下替他取的,昨儿一早送来的,说宥字寓意宽仁之德,胸怀天下,是个好字。” 《广雅》曰:宥,赦也。不仅是宽仁之德,更有宽恕、赦免的意思。太子殿下赐了个“宥”字,却是何意?难道说,太子希望她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原谅那害她的人么! 念云有些错愕,沉默了片刻问:“我睡了多久?” 李淳道:“有三天了,可要进些燕窝粥么?” 念云点点头:“也好。” 她终究是体力不济,李淳怕累着她,便叫乳娘把孩子抱下去了。她不舍,李淳道:“我命乳娘暂时就住在东边厢房里,我住正屋,都在一起,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茴香几乎是含着热泪进来的,险些连粥碗都端不住,“十一娘,您可醒了,吓死奴婢了!” 李淳亲自接过碗,打趣道:“仔细莫把金豆子掉到碗里!”一面一勺一勺仔细吹了喂给她吃。 用了小半碗粥,念云便推开碗,再吃不下。她身子虚得很,李淳也不敢再劝她多吃,只好再扶她躺下。 念云心里有些害怕,孩子气地拉着李淳的手指:“淳,你不要走。” 李淳反手握着她冰凉的手:“我不走,我陪着你。” 念云只觉得整个身体都被抽空了一样,只剩下一具干枯的壳子,好似随时都会撒手而去,头一次觉得死神离她这样近。 她一闭上眼睛,就全是那日在花园里散步的情景,宁儿手里抓着那一大串琉璃珠子,噼里啪啦地撒了一地。 她养了宁儿一年,却差点死在这样一个小娃儿手里。 有人害她,有人要她死。 她不想这么快就死,她郭念云的命运就有这般不济么,出身显贵,背后有家世,身处郡夫人之位,这样一手好牌怎能就这么撒手丢了? 而且她若是死了,宥儿怎么办? 对于一个失去了母亲庇护的孩子,生在皇族绝对是件可怕的事情。 她决不能死,她还得好端端地坐在那里,手握着金印,亲眼看着谋害她的人死。 太子殿下的意思,淳不可能不明白。 “淳,可查到些什么了么?” 他认真地查了,那一日去过后花园的所有人都分别提审过,可是并没有问出什么可疑的。那乳娘杜柳氏被单独关在西凉院的空屋子里,可是当时所有人都忙着郡夫人生产的事,还没来得及问话,已经被发现撞死在屋里,线索断了。 只剩下唯一的突破口是宁儿,可是那孩子受了极大的惊吓,一提到这件事就哭,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太子那边早已知晓,却迟迟没有回答,只是命人送了一个字出来,说是赐的名字。李淳知道他的意思,他一向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大在意后宫里的争斗,故而妾侍虽多,看起来倒也风平浪静。 但他李淳的后院,决不能容许有人藐视他。 他咬牙道:“念云,你放心,这件事,一天查不出来就十天,十天查不出来就一年,一年查不出来就十年,总有一天,我必定还你这个公道!” 有些证据,也许一个时辰就可以销毁,十天,一年,十年,时间越是久远,希望就越是渺茫。眼下都被压下来不能清查,十年后谁又知道该是什么光景? 念云在心里叹息,手指轻轻刮着李淳的掌心:“如果我……我不能陪你了,请你帮忙把宥儿分封到边远的地方去,不要回来……” 这是一种交待后事的语气。李淳的眼泪忽的就涌出来了,嘴上却说道:“你别胡说,宥儿以后……自然是你来慢慢安排。” 这时听得外面道:“梁侍医来了。” 李淳忙去招呼他进来,梁侍医背着他的药匣子大步流星走来,坐到榻前,替念云诊视。 念云原本是昏昏沉沉的,待他把完脉忽然猛地睁开了眼,“侍医,我会死么?” 梁侍医微微一愣,摸着胡子道:“小丫头身体底子也不差,胡思乱想什么,只管好好养着便是。” 诊视之后,同李淳二人到外间去,叽叽咕咕同他说了许多。 念云昏迷了多时,精神不济,但听力却比平时还要敏锐,隐隐约约听见他说“熬过重阳也就好了,要真熬不得,便是华佗再世也无力回天……” 念云再无力支撑,昏睡过去。 李淳替她掖好被子,坐到一旁,从一旁的坐席上拿起一叠公文开始批阅。 他已经命人把公文都送往宜秋宫来,又在她屋里加了一张软榻,他就在她的屋里批阅公文和休息,到晚间才睡到隔壁的屋里去。 她身体很虚弱,所以清醒的时间里大多数时间里都是他在讲,她微笑着听。李淳从未发现,自己竟有这么多的话想同她讲。 事实上,这几天来他一直在害怕,害怕从此再也不能同她讲话了,所以一看她醒了,恨不得把好多年的话都讲给她听。他已经失去了一次,觉得自己已经无力承受再失去一次的痛楚。 李淳给她絮絮地讲她生产的时候丫鬟们如何一盆一盆地往外端血水,触目惊心地从他面前走过;如何昏迷不醒地躺了三天,因为呓语不断,他不敢叫别人在旁边,就只让绿萝和茴香两个轮流守着,有时是他亲自守着她。 她只觉得自己这条命简直是捡回来的——自然,也要感谢儿子,她没有白为他吃一回苦头,是儿子在梦里将她拉回来的。 他讲得她心惊,拉住他的手:“我舍不得死,可算是把那个大胡瓜给卸掉了,我总想看着他长大。” 李淳轻轻抚摸着她的眼角眉梢:“有我在,我不许你死。”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六十一章 故人久别重逢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念云的身体虚弱,出了月子又躺了大半年,才算是基本恢复了。这一次大病,东宫的事务是彻底没法管了,但李淳并没有把权力全部移交,而是把六司分别由丁香、蕙娘各自分管一司,王良娣、牛昭训各分管一司,绿萝、茴香等几个丫鬟两个替念云合管两司。 念云在院子里晒太阳,只见一人从外面大步走进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你看谁来了?” 念云成日立被关在东宫,又因为久病,好久没有出去玩了,听见声音就高兴,乐得花儿一样扑上去:“三哥哥!” 郭鏦拍拍她苍白的脸蛋,不满地嘀咕:“李淳那小子还说没欺负我妹妹,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念云笑起来:“你妹妹都快被圈养成猪了。” 郭鏦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猪能养成这样,畜牧监早就该撤职了!” 门外又一个人走进来,叫一声:“姐姐!” 念云定睛一看,原来是李畅,忙笑着迎过去:“我还正想问妹妹去哪儿了呢,原来是走得慢了,落在后头,可不知是被什么良辰美景给吸引去了?” 李畅笑道:“再好的良辰美景,我也看了十几年了,不如姐姐美。只是鏦心里记挂姐姐,走得太快,我可是怎么跟都跟不上!” 念云原本还担心李畅,见他们二人也算和睦,又是一起过来,才放下了心,没有多问。 等李畅走到面前,念云忽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想了想,恍然大悟:“三哥哥,你看看你,怎么对畅儿这么刻薄!你看她,身上一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有,头上这个簪子……” 念云细看了一眼,大吃一惊,“我还道如何只是个银簪子,竟是个铁的!哎呦我的祖宗诶,咱们郭家何至于穷到这个地步,连支像样的簪子都没了?” 不等郭鏦回答,李畅抢先道:“姐姐误会了!鏦待我极好,只是……我想着姐姐在东宫尚且厉行节俭,衣饰都十分简朴,屋里不许用金玉,我若是把先前的奢华习气带到郭家去了,人家怎么说?姐姐辛辛苦苦得到一个节俭低调的名声,可决不能因为我前功尽弃。” 念云心疼地拉着她的手:“那也不用这样,有些太过了!” 李畅道:“别人看到我是这样,也就知道东宫里头的节俭所言不虚。况且,祖父给了我那么些嫁妆,父亲母亲和姐姐又给了我那么多,我要什么还没有呢?既然我什么都有,又何必样样拿出来给别人看!” 见念云不言语,她又调皮地笑了:“姐姐不要笑我,如今阿翁阿婆把公主府的许多事情交由我来管,我又不识字,有些事情要记的,只好拿簪子在泥板上刻记号。你说,一支铁簪子是不是比金簪玉簪都合用?” 念云忍不住笑出了声:“这主意也就亏你想得出。三哥哥你可不要欺负她,这丫头这么精怪,惹急了她你可捞不到一点好处!” 郭鏦对她们女孩子家的笑话显得兴致不高,始终都皱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念云走过去,拉一拉他的袖子,“三哥哥今儿看到我不高兴了吗?” 郭鏦上下打量了她几眼,瓮声瓮气地说道:“我当然是高兴不起来,我妹妹不过是给我添了个侄子,倒丢了半条命,大半年下不了床!” 念云在他面前转了两圈:“你看,这不是好了么?” 郭鏦瞪了她一眼,屏退下人,压低声音道:“我听说,你根本没有到生产的日子,出了意外以致于恒儿提前出生了?” 他这样问起,大约是早已经知道了,瞒也瞒不过他。 念云点点头。 郭鏦有些愤怒:“李淳那小子难道不替你好好查一查么!” 念云苦笑:“怎么查?我亲眼所见,身边的丫鬟也都见了,就是宁儿失手弄散了珠子,我踩了珠子滑倒的。” 她心里比谁都清楚,那条琉璃手链的绳子十分结实,绝非一个两三岁孩子能轻易扯断的。而后花园里时时有人打理,几乎不可能有蛇,定是有人故意放进来的。 李淳虽然给过她承诺,说一定还她公道,可是最终这件事也并没有再掀起什么波澜。念云身子已经养回来,这边却闹出人命来,再追下去势必于东宫声誉有损,也只得草草收场。 李淳不提,她便也懂得不去问,只是心中一片冰凉,慢慢的绝望。 郭鏦冷笑道:“也是有些手段,算准了东宫的处事方式惯常如此,只求无大过!只要你知道这事是谁做的,没证据怕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念云道:“我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我躺在病榻上的时候就一直在想,如果我死了,或者恒儿有个三长两短,最大的受益者是谁?谁能够为了这个利益不惜一切谋害我,还顺便拉上宁儿垫脚?” 郭鏦道:“看来我妹妹还没有那么蠢!既然你已经想到了,我也不必再多说,她这一次差点就要了你的命,必然害怕你报复她,难保下一次不再度出手。如果你真要出手,切记要一招制敌,决不能一时心软而拖泥带水。总之,一切小心。” 念云点点头:“我知道。” 郭鏦道:“你上次叮嘱我施粥的事,我已安排下了,就在城西光化门外,同我一道去瞧瞧罢。” 如今长安城外有许多的饥民,是江淮水患、附近州县因天灾人祸而流离失所的百姓,因为长安城不许他们进来,他们成日里在城门外乞讨。 她名下在东市经营的铺子已经开始盈利,在东宫厉行节俭也取得了一定的成效,东宫的亏空大有好转,手中有了些可支配的余钱。因前番受难,连恒儿的满月酒都没露面,便想着要积些德行算是替恒儿祈福。 广陵郡夫人身份太敏感,如果大张旗鼓地去行善,未免落人话柄,给东宫带来麻烦。但郭小五却没有这个后顾之忧,她尽可以借这个身份去宣传自己,只要以后让大家都知道郭小五就是广陵郡夫人就够了。 郭鏦前几日命人去买了数百石大米,买一口最大号的精铁大锅,又买了几车柴,令家丁运到城西光化门外饥民聚集的地方,架起大锅开始煮粥,吩咐所有饥民都可以过来领一碗粥并半升米。 三人仍旧扮作贵公子,到马厩里牵了马,带着丫鬟小厮一并出了门,便往光化门去了。那一路上只听见许多人奔走相告,议论纷纷,简直快要把那神秘的郭小五夸成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在那几口大锅之间巡视了一番,念云看见那大锅前面还有一块牌子,写着“郭五郎行善施粥”,那煮粥的家丁也是一面煮粥分粥一面嘴里吆喝着,恨不得立时叫郭五郎的名号名扬四海似的,念云忍俊不禁。 正瞧着,身后一人拍拍她的肩膀:“郭贤弟!” 回头一看,竟是子厚等几人。念云十分高兴:“柳兄可回来了!”一面叫出那几个士子的名字,郭鏦李畅几个也同他们彼此行礼寒暄。 子厚道:“我等听闻城中有人议论,说是有个郭五郎在施粥行善,想来定是你了,故来看看,果然就找着你了!” 念云笑着揶揄他道:“当初欠着柳兄的钱,果然柳兄矢志不忘。” 子厚哈哈大笑:“如此说来,不如愚兄借花献佛,算上我一份,愚兄虽势单力薄,也愿尽一尽绵薄之力。”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亦纷纷解囊,各人一吊半吊的凑了些钱物交于念云,托她再多买些米。 念云也没拒绝,她虽是行善,却也愿意搏些好名声,有那些士子的参与,他们自不乏生花妙笔,如此一来,用不了多久,恐怕全天下都会知道有个乐善好施的郭五郎了。 诸位士子都询问自从子厚走后如何二三年都没见过郭五,郭鏦代她答道:“五弟自前年起大病了一场,在鬼门关里打了个转,好不容易才挣扎出来了,可不就有二三年了!” 众人没想到郭五这样一个天之骄子一般的清俊少年还这样命运多舛,看他脸色确实也像久病初愈的样子,一时都不免唏嘘。 念云环视众人,忽想起一人,乃问道:“怎么不见韦兄?” 郭鏦笑道:“原来你还不知道这一桩。韦兄如今攀了高枝,不同咱们厮混了!” 众人一阵嬉笑,有人道:“韦宗仁出息了,他娶了杜御史家的千金,成日里陪他的美娇娘和岳父大人,自然没工夫跟我们这些人胡闹了!” 这韦宗仁如今入赘的杜家,念云也是知道的。杜御史从前跟随她祖父汾阳郡王郭子仪,在李怀光矫诏欲取而代之的时候,是时任朔方留守的杜黄裳机敏谨慎,辨认出假诏书,使李怀光未能得逞,立了大功。 杜御史向来敬重郭子仪,多年来两家关系还算亲厚,在朝堂上也基本上属于一个派系。只是近些年来,郭子仪已过世,郭家再无一个政治上有作为的人物,而杜御史因为同裴延龄不和,数年来也未升迁,始终不过一个侍御史。没想到,韦宗仁竟做了他们家的女婿。 念云正发着呆,这时忽然听见后头一声娇笑,“我来迟了,特地来给大家伙儿赔罪!” 诸人看去,只见一个穿粉紫色衫裙的女子袅袅婷婷而入,笑容似三月的桃花般明媚动人。 只是一刹那,她的目光扫过某人身上,停滞了一刻,眼中似千言万语要涌出,凝着百转千回的愁肠,闪动的爱恨交炽,却努力掩饰着情绪,转瞬间仍旧笑得楚楚动人。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六十二章 误解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她走到众人面前,屈身福了一福,面上盈盈笑着,喉咙里却有几分哽咽,“好久不见。” 她分明是看着子厚的,可是念云总觉得她那句话是对郭鏦说的。 郭鏦大约没料到她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装作去查看家丁们做事,走开了些。 念云才想起今天带了李畅一起出来,未免尴尬。看看李畅,她却十分坦然地坐在一边,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但她不可能不知道。真正把一个人放在心里的时候,一定不会忽略他的一举一动,一个眼神,她不会感觉不到郭鏦的异样。念云只能在心里暗暗佩服她的淡定。 薛楚儿的目光掠过念云的脸,念云竟觉得有节分尴尬。她从来不曾因为楚儿的身份而对她有任何偏见,但两个牵扯进去的人,都是与她极亲近的人,她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她才好。 子厚与楚儿寒暄,又道:“两年不见,薛都知风姿更胜当年啊!” 薛楚儿眼里的笑意却平添了一份凄楚,如策马扬鞭走过深秋的衰草寒烟,无尽的萧瑟。 她微微低垂了眼眸,笑道:“柳郎过誉了。似楚儿这般年纪还待在平康里,早已是老树凋花。如今有什么宴会,都是请凌波楼的颜都知,和我同时的姊妹们,运气好的早已拣了良人赎身去了,何至于还在这九曲红尘里头跌打?” 念云不由得心生感慨。平康坊里的花儿,再怎么靠着艳名才名,也都是艳丽一时。教坊里的女子心最容易苍老,人也老得快。 这些小娘子们多半都是十一二岁以才艺出道,到十五六岁开始择良人出卖身体,到了十**岁、二十来岁,就算是人老珠黄、身价大跌了。 薛楚儿如今算来也有十**岁,在这些不断涌出的新人里头,可算是年纪不小了。郭鏦的放手,只因觉得她还可以遇见更好的人。 以薛都知当年的名声,想必是石榴裙下臣无数。然而她始终还是待在这里……从她刚才的眼神就知道,她只怕从来都没有忘记郭鏦。再等下去,也无非是一世蹉跎罢了,世间又多了一个为情所困的桃卓。 待楚儿与众人寒暄已毕,她朝薛楚儿递了个眼色,薛楚儿会意,也觑个空跟了过来。 二人眼里皆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薛楚儿先开了口:“郭夫人。” 念云一愣。 薛楚儿笑道:“我早就知道你是女子。你这样清丽的脸庞儿,瞒过那些不谙世事的士子也就罢了,楚儿什么人没看过,怎会看不出来?” 念云才知道她是误会了,那次来找郭鏦,之后不过数月,就听闻郭鏦大婚的消息,而她还偏偏命人送了许多财帛与她。 想解释,却又听她说道:“看你如今的身子弱不禁风,想是刚诞下麟儿吧?是你认识郭郎在先,你又有这样的才情品貌,出身又配得上他,你比我强太多。我看郭郎待你也是真心的好,你放心,君子好成人之美。我薛楚儿虽然是一介女流,但我绝不会夺人所爱。” 念云拉着她的手道:“楚儿,这两年来,苦了你了,只可惜……” 薛楚儿打断她的话:“夫人不必为楚儿担心,看到郭郎过得好,我也就放心了。” 念云笑了,这些误会恐怕也不是三言两语能解释清楚的,况且虽然这个人不是她,却是李畅。她已经想好明日要安排一个宴席把自己的身份澄清,自然可以一并解决这个误会先。她道:“后日我和三哥设宴为柳兄接风洗尘,你也来,我有一个礼物要送给你。” 薛楚儿想了想,道:“好,我也有一个礼物要送给你。” 念云拉着她再三叮嘱:“你一定要来啊!” 看天色不早,念云便同了郭鏦、李畅与诸位士子话别,打道回府。 念云道:“郭三的身份已经亮明,郭五的身份就不难猜了,我后日想设宴替柳兄接风,找个机会跟他们解释。” 郭鏦道:“我亦有此心,咱们在城南庄设宴回请他们,彼时你可换了衣裳出来见他们,自然就不必多费口舌了!” 城南庄是祖父从前置下的别苑,地方宽大,景致甚好,有亭台楼阁、流觞曲水,祖父生前最是喜欢那一处,后来交于了父亲,如今是大哥郭铸一家住在那边。 念云有心要安排郭鏦和楚儿把话说个明白,因此也没同他们二人提她请了薛楚儿一事,只叫郭鏦去安排宴会的帖子。 第三日郭鏦借城南庄宴请诸位士子,宴会倒算不得奢华,但是极尽山珍海味、飞禽走兽,酒品也是上乘,长兄郭铸也一并出来敬了一回酒,这可都是汾阳王的子孙,众人都觉得面上有光。 柳子厚原是有两年多不在长安,如今才回来,不知此事,大吃一惊,上前作了一揖问:“不知五郎……” 念云在厢房里已经等了许久,却唯独不见薛楚儿来,见子厚问起,只好掀开帷幕走了出来,朗声笑道:“郭五在此。” 众人定睛一看,只见一十六七岁女子,着葱青色襦裙,外罩一件樱草色半臂,头上一支檀木钗简单地挽一个素髻,插一朵红艳艳的芍药花,款款而来。 她身上没有一件金玉珠宝的配饰,却越发衬得眉如点翠,目若晨星,整个人清丽得像误落凡尘的仙子,反而觉得任何珠宝都显得庸俗和多余。众人都没见过她着女装,原先只觉得这小郎君俊美得像个姑娘,没想到她真是个姑娘,而且美得这样出尘绝艳,不觉都看呆了。 念云微微笑着,斟了一杯酒敬诸人,道:“我便是郭五,因跟随哥哥出去玩耍,才扮了个男子,请诸位不要怪罪。诸位都是我大唐未来的栋梁之材,谈吐间的胸襟见识都让我钦佩。能结识大家,是我的荣幸。还望大家以后都当我只是郭五,不要因我的身份而疏离。” 念云说起来,却没有一个人舍得怪罪她。这样的绝代佳人,要去平康里厮混当然得穿男装,不然早被赶出去了。又有好事者问:“三郎,令妹可有许了人家?” 郭鏦干笑两声,道:“小妹两年前便嫁与广陵郡王,做了太子殿下的长媳。” 众人这才知道原来念云就是升平公主的女儿,是当今圣上的外孙女,这出身可不是一般人能够攀附得起的。 郭鏦、郭铸兄弟俩在这边与士子们闲聊,酒过三巡,念云走到子厚面前,含笑问道:“如何不见了薛都知?” 柳子厚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纸来:“薛都知托在下带了一封信来,说是要送……郡夫人一份礼物。” 念云心里琢磨着:她要送我什么礼物?打开一看: 楚儿蒙郭郎错爱,无以为报。今有江南商贾替奴赎身而去,一切安好,勿念。楚儿字。 念云急得跳脚。敢情这个薛楚儿自作聪明,跟了一个商人赎身去了,抽身退步,还自以为她能从此放心跟郭鏦白头偕老了? 念云风风火火地拉了郭鏦到一旁,将那信给郭鏦看。郭鏦叹道:“我与她既然缘分已尽,她选择了别人,就由着她去罢了!” 念云气急:“三哥哥啊三哥哥,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你简直就是个懦夫!她等了两年都没走,怎么昨儿一见你,就赎身走人了?” 郭鏦如梦初醒,怔怔地:“你是说,她一直在等我?” 念云用力拍了一下他脑袋:“她以为咱俩……” “所以她以为我已经变了心,彻底忘记她了?” 念云道:“我也是昨儿见了她,实在不忍心……我昨儿说要送她一份礼物,一来是打算当着所有人的面把我的身份解释清楚,二来,是想替她赎身,无论她是跟你在一起,还是各自天涯,我都想为她做一点事,起码她是我哥哥深爱过的人。” 郭鏦是当局者迷,事情到了自己身上,反倒犯了傻。 “那我现在怎么办?” “去找她啊!她既然说今天才赎身,应该不至于这么快就离开长安城。你多带些人,到处去找,找到她。无论如何,先还她一个自由身,再跟她当面把误会解释清楚。倘若她决意离开,就尊重她的选择。倘若……你看着办吧!” “那你替我招呼客人,我这就去了!”郭鏦将酒杯一放,这便要往外跑。 “哎……” 郭鏦停下,“什么?” “不要伤害畅儿。” “我知道。” 众人宴饮至晚方归。念云和郭铸一起送他们出去,子厚道:“在下有眼不识金镶玉,向来怠慢了郡夫人……” 念云笑道:“我就是郭五,郭五就是我,即使今日,我依然还是那个郭五,还望兄长不要挂心此事。郭五一直钦佩兄长的胸襟文采,他日兄长若得以高升,还望不要瞧不起小弟的妇人之见才好。下次郭五再出去玩,还望兄长不要躲着我。” 子厚是真正欣赏她的,既然她这样说了,也便认真地作了个揖,笑道:“只要贤弟不嫌弃我们是山野乡人。” 念云用力拍拍他肩膀,与他道别。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六十三章 赎身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待送走了他们,念云连衣裳都来不及换,从马厩牵了匹马,就带着绿萝和一个小厮出去找郭鏦。念云又不知该去哪里找,便先去了薛楚儿原来栖身的绮月楼,去打听薛楚儿的去向。 那绮月楼的鸨儿说道:“早些时候也有一位俊俏的郎君打听她来着,可有什么事由?” 念云笑道:“早先那位,想是我哥哥了,倒没什么要紧事由,只是不知我哥哥寻到她了没有。妈妈可知道他们去哪儿了么?” 鸨儿只是笑。念云命小厮拿一串钱给她,道:“妈妈拿去买一盏儿茶喝罢。我既不是去捉拿小狐狸精的妇人,又不是去找他们寻仇,不过是白担着一份心。妈妈必定知道些,给我指个路罢。” 那鸨儿道:“寻没寻到人我是不知道,你出了坊墙,只一直往南走,到青龙坊的河边去问。只要你不怕坊门关了回去不得,倘若没去别处,自然就在那里。” 念云谢过那鸨儿,转头又问:“薛楚儿可是今儿赎的身?听说是一位江南的商贾替她赎了身?” 鸨儿道:“你若寻到了她,自己问她便是了。” 念云见这鸨儿口风紧,只好告辞出来,骑马往青龙坊去了。 到了青龙坊,自东边坊门进去,走不多远,果然见一条河,河岸边铺着些青石板可供人散步,上头一座拱桥横跨在河面上,两边栽着好些垂柳,夕阳映照下十分美丽。念云顺着河岸往下一瞧,见两个人影依偎在河边,果然就是郭鏦和薛楚儿。 “三哥哥——” 念云策马奔过去,跑到二人面前才从马背上跳下来:“三哥哥,楚儿,可找到你了!” 郭鏦问:“找我有事?” 念云捶了他一拳,嗔道:“有事!你既找到了薛姑娘,又不叫人来告诉我一声,我这心都一直悬着呢,生怕薛姑娘直接跟人走了。” 郭鏦笑道:“我出来得匆忙,都没带下人,那些小厮们只怕到现在还在找我们,可怎么告诉你!” 楚儿道:“都是我不好,事情没有弄明白就自己做了决定,倒误会了郡夫人一场。” 念云知道这一桩误会已经解释清了,拉着她的手道:“薛姑娘,我知道你对我哥哥好,所以我才偷偷派人去问明了你的身价,我说要送你的礼物便是要替你赎身,不管你跟我哥哥还是离开,我都想送你一个自由身。没想到……” 薛楚儿长叹一声,苦笑道:“总是人算不如天算!” 念云正想细问,却听见“咚”的一声,是鼓楼的钟声响起。 郭鏦也同薛楚儿道别,解下柳树上拴的妈,二人赶在坊门关闭之前,出了青龙坊。二人放慢了速度,两匹马齐头并进,借着月光缓步而行。 念云问:“哥哥打算怎么办?” 郭鏦叹息道:“她如今是被个沈姓商人买下了,听说他家里姬妾众多,楚儿在他身边恐怕日子也不会好过。我已经命人去问了,他倒是同意转手再卖给我,但是身价涨了二十倍。” 念云苦笑:“二十倍!果然是商人,奇货可居。” “如果我不出这个价钱,他们两日后就出发,离开长安不再回来。” “咱们郭家,就连牵制一个小商贾的办法都没有?” “有是有,可是只有两天时间,楚儿在他手里,我总不能为这个叫楚儿白白受苦。况且,你辛辛苦苦经营的名声,难道让坊间到处去传你哥哥仗势欺人抢女人么?” 事情有点棘手。念云一咬牙:“你能拿出多少钱?咱们把人先弄出来再说。” 郭鏦道:“时间太短。这几年咱们家经营的一些生意都有起色,我倾尽所有,一切能凑到现钱的东西都拿出来,也就能够二三成。” 她的嫁妆虽然丰厚,却赔了许多给畅儿做嫁妆,剩下的多数笨重,对方怕是不肯收的。 念云道:“外面几间铺子能够凑一些钱,也就能够凑出二三成。若是把珠宝首饰也抵作钱算,又有了二三成,但还是不太够。” 她原本还有些钱,但都垫到东宫的亏空里去了,又不好跟郭鏦说,一时有苦也说不出。 郭鏦想了想,道:“我在外头有挨着的两间铺子,被别人看中了,前几日托人来问我卖不卖。他出的价也太低,只出四十万钱,自然不能卖给他。我那两间铺子是最赚钱的,便是一百万钱我也不会卖。现如今急着筹钱,我去问问他还买不买,得这一笔钱也能够凑个数。” “好,那便说定了,咱们分头去筹钱,明日如果能凑够,便即时去替她赎身。” 郭鏦匆匆忙忙地把铺子低价折卖,得了四十万钱的现钱,去找了念云。两人一并凑足了替薛楚儿赎身的钱物,用两辆马车载着,又挑了十几个身强体壮的仆人押运。念云换了男装跟着郭鏦一起,去那沈姓商人住处,把几大箱子钱摆在他面前。 沈姓老板打着哈哈迎上来,薛楚儿咬着嘴唇站在他身后。 “两位郎君真是大手笔,沈某原打算明日启程,郎君一日就把钱筹足了,果然是不到长安不知道贵人多……” 郭鏦道:“沈老板点一点数目,看够不够钱?” 他走到钱箱子边,郭鏦的小厮将钱箱子次第打开,黄灿灿的炫目。 “够、够、够了,沈某信你们。”即便是作为商人,走南闯北数十年,他也没一次见到过这么多现钱,神情绝非愕然所能描绘,下巴都要掉下来,心里恐怕在后悔自己没把价格再开高一点。 不过此时后悔已经来不及了,看他们二人的架势,身后十余个抬钱箱子的精壮汉子整齐地排成两排,一点都不比他带的镖师逊色。 这两人能在一天之内筹到这么多钱,自然非富即贵,看来他们今日是不把人带走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郭鏦翩翩行了一礼:“既然如此,咱们的交易就算成了?” “成、成了。” 他看着钱的时候,肥腻的眼神令念云无比的嫌恶,心里不由得想薛楚儿怎会委身于这样的一个人物。念云不想再同他废话,上前一步:“卖身契拿来。” 沈姓商人从怀中摸出一张纸,递了过来。念云从他肥胖的手里接过那张纸,见上面写着薛楚儿的姓名籍贯,盖着官府和教坊的印鉴,又给薛楚儿自己看过了,确认无误,便命人拿过纸笔,签字画押,约定沈姓商人此后不得再以任何理由干预薛楚儿的一切。 “楚儿,你过来。”念云招手叫楚儿到自己身边,又命人拿个火折子来,当着她的面将那张薄薄的卖身契望火上一放,只见一阵明亮的火光跳跃而过,只留一片灰白的灰烬,迎风而散。 “楚儿,你自由了。” 始终紧紧咬着嘴唇的薛楚儿看着卖身契化作烟尘,眼泪竟簌簌而落。她命贴身婢女从屋里拿了些钱给“沈姓商人”和镖师,打发他们走了。 念云看得目瞪口呆,薛楚儿忽然伏到地上,对念云和郭鏦行了个大礼,吓了他二人一跳:“楚儿,你这是干什么!” “楚儿骗了郭郎和郡夫人,还请二位恕罪!” 念云跳起来:“你在闹什么!” “楚儿有罪!其实并无沈姓商人赎身之事,是楚儿自己替自己赎了身,只想看看郭郎是不是真心要赎楚儿……” 为她担着这么多的心,原来只是她的一场游戏。郭鏦倒是个满不在乎的,一心只想着楚儿没事,准备伸手去扶她。 念云不禁怒火中烧,柳眉倒竖,一把拍开郭鏦的手:“薛楚儿!现在你高兴了,我和我哥哥被你当猴儿耍得团团转!你真是狮子大开口,二十倍!为了给你筹钱,我和我哥哥昨晚几乎忙了一个通宵,变卖店铺,就差没把我自己插个草标儿拿到东市上去卖!” “这些钱,楚儿并不需要,郭郎可原封不动拿回去……” 念云怒道:“原封不动!就为了你一句话,我折价变卖货物,我辛辛苦苦经营赚来的钱财几乎血本无归!你当我们郭家富可敌国?你以为我们的钱都是天上掉下来的?你胡闹起来到底该有个限度!” 薛楚儿仍旧跪在地上,声音不高但十分沉稳:“楚儿知道郭郎和郡夫人是真心待楚儿的,楚儿一生都将感激郡夫人的大恩大德。楚儿确实胡闹了,还望郭郎和郡夫人恕罪。楚儿在平康里十余年,瞒着妈妈,背地里薄有所积。只要郭郎不嫌弃,愿意收佐中馈,楚儿便将所有积蓄作为嫁妆之资,应当足够填补亏空的钱物。” “我早答应替你赎身,既不是为了要你感激,也不是为了替我哥哥纳妾!” 说来说去,原来是自作多情,她根本不需要帮助。可她同郭鏦既然情投意合,你又怎能对他的感情、他的人品有所怀疑?她拿钱来测试郭鏦的真心,在念云看来,这分明是一种侮辱。 念云简直不知道从哪来的怒气,愤愤然从马车上去解马的套子。 郭鏦过来拦住她,念云用力甩开他的手:“三哥哥,我一刻都不想在这待了,好心被当成驴肝肺,别人只想验证一下自己的魅力够不够而已!” 郭鏦想劝劝她,又不知该说什么。念云已经解下一匹马,扬声问道:“郭鏦,你跟不跟我走?” “我……”郭鏦看看薛楚儿,又看看念云,正在两难之间,念云瞪了他一眼,不再理他,扬鞭策马,飞身而去。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六十四章 知秋坞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她不敢回头看,因为害怕知道郭鏦真的没有跟着她一起来。她心里说不出的愤怒,她替三哥哥觉得难受,一个女人竟这样折辱他的真心。 一路飞奔回了东宫,进了门都没下马,李淳迎面而来,吓了一大跳。好在速度不快,念云连忙勒马,睨雪的前蹄高高抬起,身体几乎立起来,总算是停住了。 念云从马背上跳下来,李淳忙命人把马牵回马厩,问道:“我一向温柔好脾气的郡夫人,小生今儿仿佛能感觉到你背后火冒三丈。怎么了?” 念云将事情大致说与李淳,说的时候仍旧是气鼓鼓的。 李淳笑道:“我当是多大的事呢,原来是我们冰雪聪明的郡夫人被人给耍了,恼羞成怒了。” 念云哼了一声:“谁恼羞成怒了!” 李淳将她揽到怀里,替她整理凌乱的发丝,一面道:“还说不是!你自以为能救苦救难,没想到别人还不领情。咱们东宫是什么地方,你娘那个响当当的升平公主名号一摆,谁还敢抢你哥哥的铺子不成!” 回头想想也是,若昨儿同李淳一商量,命人连夜去查,自然查得出只是一出闹剧。 念云嘀咕道:“好不容易沽名钓誉,怎好还仗势欺人么!” 李淳笑道:“咱们就有这个势可仗,仗势欺人又如何?我听说你已经跟那一大群文人摊牌了,你怕什么,有他们替你宣传,你就算私底下仗势欺人了,你照样还是为人称道的郡夫人!” 念云不想理他,自己躲到后花园去,找了个树桩坐着去了。 “姑娘在这儿!可找到你了,你把奴婢一个人丢在后头……” 念云回头一看,是绿萝。今儿本是带绿萝一起出去的,刚才她赌气冲回来,竟把绿萝给忘在后头了。绿萝不会骑马,这回来得未免太快。 绿萝好似猜到了她在想什么,道:“是三郎送奴婢回来的。” 看来他还没完全被薛楚儿迷得神魂颠倒! 绿萝见念云的表情一时阴一时晴,小声问:“十一娘还在生三郎的气?” 念云噘着嘴没吱声。 绿萝道:“三郎已经把钱送回去了,咱们铺子里筹措的钱,三郎也叫人拿去还了,姑娘拿去的珠宝首饰都着人原封不动的送回来了……” 念云用力扯下一根草茎:“钱不钱的也还不是大事。可是,她拿这个来考验我哥哥,我……” 绿萝道:“十一娘从小不缺吃不缺用,或许不知道钱对于普通人来说有多重要。依绿萝看,薛姑娘那样在平康里长大的人,对她们来说,钱虽然买不来感情,但一个男人若是连钱都舍不得为她花,压根儿算不上真心……” 念云看着她:“真的是这样吗?” 绿萝点点头:“十一娘也不要怪薛姑娘了,毕竟她也打算把她自己的全部积蓄拿来当嫁妆,也算是对三郎的一份心……” 念云将脸埋到臂弯里,闷闷地道:“谁稀罕她那点钱!其实我是担心畅儿。薛楚儿是混风月场所的人,会做人,心计又多,跟我们耍这么多花枪。三哥哥原本就对薛楚儿一见倾心,万一更偏疼她些,到时候,畅儿一无所有,你说,叫她怎么在郭家自处?” 绿萝道:“十一娘对薛姑娘发了这么大的火,只怕这一句才是真心话。” 第二天,郭鏦到东宫来求见念云。念云还未应他,李淳先出来了,叫人带他去书房。见郭鏦愁眉不展的样子,李淳打趣道:“哟,郭三,得罪你妹子了?” 郭鏦瞪了他一眼道:“等你什么时候领教了才知道,我这个妹妹,一旦认准了一个理,可是八匹马都拉不回来,什么都不管不顾的。” 李淳赞同地点点头:“蔫倔,我已领教过。” 这时丫鬟来报说郡夫人稍后过来,李淳听见便站起来走出去,走到门口回头冲郭鏦挤挤眼睛:“祝你好运。” 不多时门帘一动,念云走进来,月白的裙子,脂粉不施,眼圈有些乌青,略显憔悴,身后跟着绿萝。郭鏦看看绿萝,绿萝偷偷的冲他眨眨眼。念云察觉,回头看了绿萝一眼:“好你个小东西,吃里扒外!” 绿萝忙低下头:“奴婢不敢。” 郭鏦向前几步走到她面前,双手握住她胳膊:“好妹妹,你别生气了,我……对不起。” 念云也不躲,任由他抓着,嘴巴却仍旧撅得老高:“你放开我,谁是你的好妹妹,我可没有你这样的好哥哥,胳膊肘专门往外拐,合着外人来坑我!” 郭鏦涎着脸皮,一副讨好的样子,拉着她不放:“可我就求着你当我妹妹啊,非你不可,反正我就要跟你相依为命了。你想干什么坏事我就帮你一起干,干完你再罩着我,咱俩说好当一条绳上的蚂蚱啊,你可不能自己咬断绳子跑了啊……” 念云听得“扑哧”一声笑出来,嘴上却道:“我叫你跟我走,你却不走。到现在还来找我,我很生气!” 郭鏦拉着她的手往自己身上捶了几拳:“那你打我,用力打我,消气了没有?” 念云翻了翻眼睛没做声。 郭鏦赔笑道:“我知道这天下就一个女人不管我怎么得罪了她,她都会原谅我的,对不对?所以我只好先得罪了我的好妹妹,这不就来负荆请罪了!” 念云故意道:“也没见你负荆来,好没诚意!” 郭鏦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一拍脑门:“哎呀忘了,咋办,下次背着拙荆来给郡夫人请罪!” 念云正色道:“只是不知道是哪个‘拙荆’了!” 郭鏦也敛了笑意道:“我正要跟你商量这件事。这三年来,总归都是我对不起楚儿,所以这一次再不可委屈她。但是畅儿那边,我也答应过你,不会让她难过。所以,我思来想去,惟有一个办法,就是把楚儿安置在城南庄,互不往来。” 念云道:“你若这样办,我也就放心了。” “楚儿跟我再三道歉,希望我能好好替她给你赔罪。说到底,都是你哥哥的错,是我从前的懦弱才让她这样没安全感,要费这么多心思来寻个安心。你要怪,就怪你哥哥吧……” 念云叹一口气:“三哥哥,你妹妹我就是个不肯大义灭亲的人,凡事都论个亲疏。你是我哥哥,所以我一切问题只可能站在你的角度去考虑,无论如何,我只是不希望任何人伤害你。你什么时候娶薛楚儿,我必定提前准备一份厚礼来贺你。” 郭鏦笑道:“我新郎官儿还没急,你急个什么?我总得先把住处修葺布置好,再着人安排。这种事情,我也不想委屈了楚儿。我一辈子最后一次娶媳妇,难道你想叫你哥哥办得这么潦草么?” 念云推了他一把,揶揄道:“你得了吧你,都享齐人之福了,还装什么纯!你这俩媳妇儿没一个省心的,个个都得你妹妹来帮着操心,还要再来一个的话,你杀了我算了!” 郭鏦又恢复了他那个涎皮的样子,举起左手笑道:“不要了不要了,苍天在上,我郭鏦今日对天发誓,今生今世若再娶第三个女人,就叫我吃饭噎死喝水呛死走路跌死,下辈子变牛变马给我妹妹做苦力,变猴子每天逗我妹妹开心——这样总可以了吧?” 念云被他逗笑了,道:“说得好像我穷得连牛马都没有一样,便是要猴子也不过花几个钱去市集上找耍猴的买一个,不值什么。你这誓发得这么没诚意,还是算了吧,就算你再娶一百个回来,也该是你家里那两位发愁,又不是我!” 郭鏦道:“一百个,你当你哥是情圣啊!我真不娶了,两个已经够我头疼的了,我还得留着我这脑仁想想怎么帮衬我妹妹!” 念云笑道:“还好你不是李家的男人,不然圣上真要掐死我,怪我妨碍他的皇子皇孙开枝散叶。” 郭鏦道:“李家的子孙只怕你是想妨碍都妨碍不了,个个都是情圣。” 念云不想同他争论这个问题,却道:“让她同大哥大嫂住,可方便么?” 郭鏦看着她,忽然笑了:“两年多以前大哥就已把城南庄分出一片与我,另开了门出入,也不麻烦。” 念云诧异:“你这是早就想金屋藏娇不成?” 郭鏦笑得贼兮兮的,一面不住地看着她:“对啊,可惜那人嫁给别人了,掌管着一个大十倍百倍的园子,看不上城南庄了。” 念云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大婚之前郭鏦问她要不要逃婚,并不是空口问问,而是做好了准备的。她若真与舒王私奔,也是有自己的产业府邸的,可惜自己辜负了他一番心意。 “你不早说!早知道你安排得这么妥当,我就不嫁了。”念云笑起来,拍了郭鏦一下,“你看,你要是早告诉我日子这么好过,我才不会嫁给李淳白受那么多委屈呢!” 现在说来,不过是一场玩笑。当初他不说万事已俱备,就是希望她能用自己的真心来做出选择,而不是被他所左右。她终究还是选了李淳,还有了孩子,也算是和和美美。那个宅子,看来她是住不成了,其实他也希望她一生一世不要再住到那个宅子里去。 郭鏦道:“那个宅子,当年我只取了个名字,挂了块匾上去,叫知秋坞。”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 他们兄妹俩,皆是因为木叶的消亡,开始知人世坎坷,开始悲春伤秋。知秋坞,知秋坞。 “你把那个名字改了吧,你同楚儿的家,取这样的名字不好。” “嗯。”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六十五章 齐人之福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四月荼蘼开尽的时节,尉卫卿郭鏦迎娶绮月楼红牌都知薛楚儿为侧室,另置于城南庄。 薛楚儿虽已经脱离乐籍,但她从小在绮月楼长大,所熟识的姐妹都在平康里,且她并无娘家可去,所以她便在绮月楼待嫁,由相熟的姊妹做娘家人送亲。 李畅是不愿操持此事的,她在公主府一向是格外的节俭,在这件事上若奢华些,怕人说她装腔作势;节俭了,又怕人说她是妒妇对新人太苛刻。 她不好出面,升平公主更是不屑,堂堂公主岂能亲自主持儿子纳一个教坊女?但郭鏦的婚事念云又不肯草率了,只好自己接过来。 她是已经出嫁的女儿,本不该亲自管事,可郭鏦乐意,别人也就不好说什么了。 李畅出嫁的时候原本就是念云亲自督办的,这一次倒可谓轻车熟路,一应礼数都按照李畅当时出嫁的规矩,只在无关紧要的形制上略降了规格,既不逾制,又要保证婚礼风风光光。 念云心里清楚,薛楚儿本是个心气儿高的人,她自己选在绮月楼出嫁,无非是让平素关系好的不好的姊妹们都看看她薛楚儿今天嫁人了,不仅嫁出去了,而且还嫁得非常好。所以念云在安排迎亲的仪仗时,怎么繁复就怎么来,看着越气派越好。 念云走进城南庄分出来的宅子的时候,抬头一看那门上的牌匾,依旧是“知秋坞”三个字,看着像郭鏦的手笔。 念云怕是郭鏦忙得忘了,去问他,他笑道:“楚儿觉得这名字不错,比那些福禄寿喜春红香艳之类的名字好得多。” 楚儿是教坊出身,难免有几分忌讳那些听着喜庆又脂粉气浓的名字。想来在绮月楼里也颇见了些炎凉世态,倒也罢了,只是那“知秋”二字原是为她而名,薛楚儿只怕不知个中缘由。 行礼的前一夜,念云去看李畅。 她没有通报,轻车熟路地,直接走到了郭鏦住的院子里去。还没走近,只觉得芬芳一片,香气沁人心脾。 李畅荆钗布裙,手里拿着长长的剪刀,在院子里侍弄她的水仙花。 院子里多了个用青砖砌的个小小水池子,从后园里的水潭里引水进来,满满地种了一片水仙花。 自李畅出嫁后,念云就没有再到升平公主府的后院去过,乍一进来时,正是水仙花盛放的时节,素净雅致的小花儿,吐露着金黄的花蕊,幽香满院。 郭鏦从前喜欢收集些奇花异草,他的那些花儿在李畅的巧手侍弄下,比原来开得更好,整个院子简直成了一片花海。而李畅,轻盈地穿行于花丛中,像一个美丽素雅的花仙子。 “畅儿!” 李畅抬起头来,见是念云,脸上花儿一般绽开笑容:“姐姐,你怎么来了?” 念云走过去,指尖拂过她面前的花草,笑道:“我来看看你。明天……原本有些担心你的,看来,我的担心的多余的了。” 李畅笑容有些不自然,转过身去,低头继续修剪花草,“我知道,原本这件事该我来操办的,姐姐体谅我,替我揽下了,我……这些日子……辛苦姐姐了。” 念云从旁边的花盆里折下一枝蔷薇,走到她面前,替她插到发髻上:“好妹妹,我知道你难。如果三哥不说另置别院给她住,我是绝不肯的。你放心,三哥答应过我的,他从前是怎么待你,今后一样是怎么待你。” “我知道。” 念云不禁暗暗佩服她的心胸和智慧,轻叹道:“你能想通就好。我来也是有一事想问你,问明白了我好做准备。明日行礼,你可要去看看么?” 按照规矩,纳妾是要给正室磕头的。不过郭鏦纳的算外室,李畅倒不是非得出现不可。 李畅回答得干净利落:“看什么?怕是人人都在等着看我罢,我不去。” 念云点点头:“好,母亲也不愿意去那么亲人长辈的礼,我就代受了。” 李畅不置可否,继续修剪着花枝。沉默了片刻,放下剪刀道:“众人都以为养花的时候,只有把旁枝都剪掉了,才能有足够的养分供应。其实有很多人不知道,适当地留下一些侧枝,花儿才能枝繁叶茂,开出来花团锦簇。” 念云想了想道:“你说得对。看不出来,你养花儿也是一把好手。我记得你在东宫的时候好像并不会这些。” “如果你心里有一个人,你就会想方设法的去寻找能够接近他心灵的途径。你看,三郎喜欢养花儿,我就把他的花儿都养好了,就感觉离他的心又近了一步。” 念云忽然想到淳。这两年多来,所有的陪伴都是淳。 她知道淳喜欢吃辣,吃鱼一定要丫鬟帮他将刺剔出去才会吃,她知道淳喜欢穿红色的衣袍,她甚至知道淳从小就有的一个毛病,一紧张就会胃痛。 相处得久了,淳站在她面前的时候,两个人好似不必多说话,一个眼神就能猜到他的心意。淳已经像一滴油一样,渗进了她的生命。 繁花落尽,长街延展,夕阳的余晖血红地映照在曲江池上。郭鏦骑一匹高大健壮的白马,迎娶了他心心念念的佳人。 念云站在簇新的宅子里,远远地看着花轿缓缓走近,薛楚儿的面容隐没在大红的喜帕后面,模糊于深深的雾气和落日的群岚。 在沿街围观人群的喝彩声中,念云忽然想起了桃卓。 曾经如花绽放的生命,倾国倾城的容颜,如今只是一抔黄土。她的一生也许都在企盼着,却从未拥有一场这样的婚礼。她在最好的时光,无怨无悔地爱上了一个正当年的良人,却偏偏蹉跎了一生。 直到老了,真的化作了泥土,才得以葬在一处。相比起来,薛楚儿幸运得多。纵然对薛楚儿有些不满,终究她还是不能恨她厌她,她不忍心看她重复桃卓的故事。 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待走近了,才看清其中多半都是常来往平康里的士子,一路上同送嫁的姑娘们不断调笑,嬉闹成一片。 念云以小姑的身份替她母亲招呼这些人,为显得庄重,她特地穿了一件青莲色的襦裙,略抬高了形制,佩戴了母亲的象征公主身份的三足玄鸟首饰。她容貌俊美异常,引得那些浪荡子都争相一睹这位小姑的美貌。 柳子厚也在其中。待礼成,念云吩咐侍女们开宴,她陪郭鏦敬了一圈酒,叫宾客们自便,自己便悄悄凑到子厚旁边去。 子厚对她举一举杯,道:“这个酒真是好酒,想来是郡夫人特地安排下的吧?” 念云笑道:“兄长饶了我罢!今儿被那些人灌了一圈,我脑袋都要大一圈了。这酒是东宫的窖藏,我从郡主们的嫁妆里头好不容易挪腾出来的。待会我还得收拾残局,你若喜欢,就多喝几杯,但今儿别拉我一起喝了!” 子厚道:“你这个新嫂子也是刁钻,今儿去迎亲的时候,那些女傧相们可刁难得紧。进门吟诗,催妆诗一首一首连着对,要不是咱们几个还有些准备,真要被折腾得斯文扫地了!” 她们这班在教坊里厮混惯了的女孩子,自然是最会玩闹的,又多数都有些才学。念云丝毫不怀疑她们的刁钻,绝对能把一群才高八斗的士子折腾得焦头烂额。 念云道:“你们一个个的,她们再刁钻,也难不倒你们,还不是好好的把新娘子迎回来了!如今几桩大事都去了,我倒有件事要请子厚兄帮忙。” 子厚道:“你这么说就太客气了,有什么话,不说帮忙不帮忙的,你开了口,我尽力去做便是。” 念云道:“我也就不卖关子,直说。我以郡夫人身份掌管东宫的内府六司,厉行节俭,赏罚分明,体恤下人,无非是要以不变应万变,为东宫一派造个势而已。子厚,你愿意帮我么?” 柳子厚略微思索,已经明白了她所指。他再次回到长安,原本就是以新科进士的身份求个一官半职,好慢慢地做好铺垫,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负。 若想完全不卷入政治斗争中去,是不可能的。无非是找一个和自己比较志同道合的群体,一起前进罢了。如今念云给了他这个机会,如果他答应了,也就意味着东宫一派可能会接纳他,这是一个好机会,也是一个挑战。 他早就听说过太子为人谦逊低调,对政治并不热心。但在朝中舒王一派的大臣数次进逼之下,却都保住了太子的地位。 如今广陵郡王和郡夫人开始进入太子一派的中心,子厚忽然明白,事情远远没有看上去的那么简单,太子殿下也绝不会是一个毫无政治热情的人。也许,他只是在隐藏和保存实力。 无论如何,这个郡夫人同他算是志同道合的,在政治上有许多相近的见解。 他起身离席,双手作揖,深深鞠了一躬道:“柳子厚愿为夫人效劳,鞍前马后,在所不辞!” 念云含笑看着他:“谢谢你。”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六十六章 投桃报李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郭鏦纳了薛楚儿之后,每次回请那班士子便都设在了城南庄,离皇城比较远,景致又好,又同升平公主府和汾阳府撇清了干系,免得落人话柄。 便是说起来,也不过是说郭家三郎是个倜傥人物,时时与教坊中人和那些风流才子来往罢了。 那城门外的施粥仍旧在进行着,每日大清早,用马车拉那么数十石大米到城门口去,赶着城门一开便架起大锅生火,煮上三五个时辰,待这一日带去的大米消耗完,就收拾东西回去,一日约莫能救济个三五千人。 若见有身强体壮的,便送一身干净布衣,设法荐去城中帮工。又把药藏局里两个侍医叫去坐诊,熬几锅些常用的药材,灾民中有生病的,便可免费去看病领药。 郭鏦却藏了个心眼,这日在光化门,明日却到开远门,照样施粥施米,第三日却又不来,直到第五日才又去延平门布施,时间地点并无甚规律可言,免得有人日日只来等着布施,又可叫全城都晓得这事。 如此布施了七八次,整个长安城及附近的州县都知道有个容貌俊秀的少年郎君乐善好施,时常在西城外施粥施米救济灾民、免费义诊。 又过了月余,已是盛夏时节,青黄不接之时早已过去,灾民经过一番安置也少了许多,念云见差不多了,便改为每月不定时命人去施两次粥米,勉强维持着,不再亲自到场。 那些个士子也都有份,于是个个巴不得全天下都知道,写了许多诗文来歌颂这位的郭家小五郎君。 一时间郭小五几乎成了救世主的代名词,又是夸他容貌俊美,又是赞扬他才华无双,又是吹捧他拯救苍生。 不久,坊间有一篇题目叫做《楚孝王妃传》的传奇文从平康里流传出来,引得一众闲人纷纷传抄。 那传奇讲的是西汉孝景帝时期一位风华绝代的王妃,她不仅容貌美丽,而且拥有一切善良的美德。 她生活节俭、乐善好施,屋里不用金玉器物,却和她的哥哥一起装扮成无名少年,将省下的钱财买来米粮和药材拿去救济穷人;她同情下等人,待奴仆们都像自己的亲人一样和善,她用她的智慧和美貌拯救了一位误落风尘的青楼才女;她的丈夫楚孝王受到朝廷重臣和宦官们的诋毁,被皇帝所猜忌,宰相建议皇帝召他回京述职,而宦官们却打算趁机谋杀他。 那位青楼才女知道了这件事以后,想尽一切办法,并在其他得到过她恩惠的人们帮助下,最终在皇帝面前揭露了宦官和佞臣们的阴谋,得以拨乱反正。 故事以王妃和王爷在百姓的拥戴下回到封地继续生活、那位有情有义的青楼才女和她的哥哥喜结连理的大团圆为结局,让读者大呼过瘾。 故事的作者虽然托言汉代,但许多人认为他是在影射当朝,但好事者纷纷猜测故事中那个让三千佳丽都失色的王妃就是广陵郡夫人。一时间,许多人纷纷传抄,纸张供不应求,引得长安的宣纸每卷价格上涨了五个钱。 甚至于,有人竟偷偷躲在东宫外的街道上数日,以致于被官府误当作小偷逮了,只为看一眼故事中那个世间少有的王妃到底风华绝代到什么地步。 日子久了,慢慢的没有人再费心猜测故事的作者到底是谁,又为什么会写出这样的奇文,但那故事却深入人心,妇孺皆知,甚至人们比当年升平公主府和东宫儿女举行盛大婚礼的时候更深刻地记住了,广陵郡王有一位风华绝代的夫人。 广陵郡王的嫡长子满周岁的时候,按理要举行盛大的筵席,宴请长安城中的达官显贵。但太子为人一向低调,为免落人话柄,只举行了一个家宴,宴请了几位走得近的皇子,以及郭府的几位长辈们。 此外,太子和李淳夫妇也请了些相熟的朋友。 念云拉过子厚,道:“柳兄,我同你引见一个人。” 她一向是男装示人,这家宴上却是穿着端庄的襦裙,发间缀着步摇,十足贵妇模样。柳子厚有几分不自在,但见东宫门风极好,她行事也依旧爽利,于是慢慢放松了下来。 念云把子厚带到王叔文面前:“子厚,这是太子侍读王先生。” 早几日念云已穿针引线,把子厚的诗文拿与王先生看了,颇得王先生赏识,故而今日更进一步,介绍他二人相识,算是投桃报李。 柳子厚原是个守选的身份,又因丁忧消失了两年,自然需要她来相助,引他与那些在圣上面前说得上话的人相见,为柳子厚的仕途铺个路。 这边厢又有几位女眷走过来,念云只好走去招呼,留那二人相谈。 再回转头去时,那王先生已经同子厚觥筹交错起来,可见是相见恨晚,相谈甚欢,大有英雄所见略同之感。 王先生向念云道:“长安城里有这般青年才俊,王某竟不知,郡夫人怎的今日才与我引见!” 念云笑着敷衍了几句,自去招呼旁人,又悄悄对李淳道:“我说得果然不错吧?王先生必定是赏识子厚的!” 因着岳父杜黄裳与郭家亲厚,韦宗仁也同东宫往来密切。王叔文是早就见过了他的,也十分投缘。 韦宗仁早先就已经任了右拾遗的职位,虽然官不大,却得以常常见到皇上。韦宗仁此人自幼聪敏非常,才学不亚于柳子厚,更难得的是他十分会说话,虽有人说他媚上,不过他倒是真的十分得圣上欢心。 这三人才学智谋都不弱,凑到一处,韦宗仁便问起子厚的打算。 子厚道:“若能留在长安做个校书郎,便是上上之选。” 对于新科进士,大多数都是要外放到地方去当个小官吏,虽是一方父母官,有一些也颇有油水,可是于仕途上却未必有太多指望,只得十年二十年地熬着,等那一日皇上又想起了这人,方有升迁的可能。 而留在长安做教书郎,虽然官职不大,职务也无非是整理些典籍,却可以读到许多古籍孤本充实见闻学识。 另一方面,继续留在长安同贵人们来往,若有了新的空缺,也好及时得到消息。 王先生看看韦宗仁,道:“如此甚好,待得校书郎一职有空缺时,我等必代为举荐。” 此番是宥儿的周岁宴,大家都争先恐后的凑上去瞧这个小寿星。宥儿倒也不怕生,在乳娘怀里乖巧得不得了,见人便甜甜地笑,引得大家开怀大笑,不住地夸他乖巧聪慧,又有人作诗来称赞。 都说孩子是母亲的至宝,念云初为人母,明知大家都是客套话,却仍是乐不可支,在一旁逗着孩子。 李淳难得见念云这般高兴,心中亦十分满足,见孩子粉妆玉琢,着实可爱,笑道:“我听闻江南小孩儿有‘抓周’的习俗,夫人可知道?” 念云想了想,道:“我也听说过,江南那边确有这样的习俗,孩子周岁的时候,便摆了许多物事叫他随意抓取,以验贪廉愚智。” 李淳因记着她原是在江南生活过的,必定也怀念江南的风土人情,于是笑道:“今儿正好是宥儿的周岁,不如咱们也学着江南的那一套玩一玩。” 宥儿这身份不一般,乃是东宫的头一个嫡长孙,在皇位之前也排得上号的。倘若抓得不好,拿了个脂粉钗环,便注定从小要被打上酒色之徒的烙印,弄不好会影响到一生的命运。 郭鏦有些踌躇,儿童的天性自然是喜欢花花绿绿好看的东西,抓到任何东西皆有可能,因笑道:“有什么准,我看不过是比着哪样东西最新奇最鲜亮罢了!” 李淳却道:“不妨,图个热闹罢了。” 念云只好应了,命绿萝去准备东西。 不多时,便在大殿里摆了两张宽大的平头案拼在一起,铺上大红的锦缎,把印章、书卷、笔、墨、砚台、账册、算盘、钱币、簪子、宫花、胭脂、布偶玩具、糕点等物摆放在四周。 念云便叫乳娘将宥儿抱来,放他坐在案上。旁边的乳娘和丫鬟们生怕他抓错了东西惹大人不高兴,不住地把笔墨印章等物往他手边推。 李淳走到旁边去,叫她们散开,笑道:“不过是个玩笑罢了,不必太认真。小孩子家家,能有什么心思,我看他最可能拿吃的。” 念云笑道:“那可不一定。好在绿萝没拿一缕头发放在这里,宥儿最喜欢抓头发不过了,我抱他,你抱他,哪次不是抓着一把头发死活不肯松手的!” 宥儿嘟着嘴抬头看了一眼,似乎不满大家拿他当小猴儿取笑。环视了一圈,又像是没找到他喜欢的,一抬头正看见李淳俯身瞧他,伸出白嫩嫩的小手一把抓住李淳腰间的玉带,格格地笑起来。 丫鬟们都松了一口气,念云揶揄道:“我说绿萝准备的东西好像少了些什么呢,原来是没把他阿爷摆到桌上去。” 李淳一把将他抱起来,他小手还不肯松开。李淳笑道:“这小崽子,怕是看上了他老子玉带上这个青玉方头虎。” 众人都笑起来,郭鏦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庆幸这小外甥还颇能应变。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六十七章 面圣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过了一段时间,户部果真有了职位空缺,任命柳子厚为教书郎,众士子纷纷道贺。 隔了不多时,忽然有太监来传旨,说是圣上口谕,宣广陵郡夫人明日入宫觐见。 念云大惊,她已接过两次圣旨了,上次是为赐婚,这次不知又是何事,因此十分忐忑,只好命绿萝去丹凤门外头等着,等李淳下朝的时候赶紧托他打听打听。 好不容易等到李淳下朝回来,念云忙迎上去,却听得李淳笑道:“夫人不必紧张,圣上不过是看了一篇精彩的传奇。” 念云立刻明白过来,必是圣上看到了那篇《楚孝王妃传》而起了好奇之心,可惜那篇文章的作者却用的是笔名,没有人知道这篇语言有气势、辞藻华丽、情节曲折优美的传奇到底出自谁的手。 李淳道:“你若不放心,可让母亲陪你同去,她同宫里的妃嫔太妃们都有些交情,只说去看望她们便是。” 宫里的繁华远胜于东宫,远远地便望见檐角飞扬,在朔风的遮蔽下,摇曳在蓬莱仙境一般的亭台楼阁之上,可以想见楼阁中美艳的妃嫔如何对镜梳理云鬓,日日盼着君王的临幸。 念云这是第一次从丹凤门进入大明宫,心里忽然有着淡淡的异样。长而平直的道路皆由大块的汉白玉铺就,在午后的阳光下更显得远处的宣政殿巍峨耸立。 内侍在前头引路,念云跟在王良娣的身后,走得无比平稳端庄,这样的磅礴气势逼得她不敢东张西望。 过了含元殿,才算进了内宫,前面不远便是宣政殿里。念云缓缓抬头,宣政殿的后面还有一座楼阁,灯光黯淡,似漂浮着几点萤火一般,约略映照出楼阁的轮廓。 念云忽然呆住。 堆叠的飞檐,朱红的廊柱,分明就是梦里的宫殿。对了,她想明白方才心里的异样到底是什么了,那分明就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她从未来过,但又好像从未离开过。这感觉让她忽然感觉到身上三万六千个毛孔同时收缩,每一根寒毛都紧张地竖立起来。难道,这就是桃卓所谓的宿命? 寥落的脚步声回响在寂静的夜里,有毡底靴踩过地面薄雪时发出的轻微咯吱声,从汉白玉的地面回荡于耳畔,念云的眼睛像猫一样紧张地大睁着。 她似乎预感到,在未来的某一天,她终会在一个艳阳天里,披着满肩的阳光,再一次走进来。 到了宣政殿门外,她才知道圣上依然在宣政殿办公,他们也就恭恭敬敬地在殿外等候,直到管事的内监来叫他们进去。 王良娣因无旨,只得在殿外候着。 念云低着头走进大殿。内监替她解下披风,收到一边,又引着她拐了个弯进入偏殿,原来圣上是在偏殿里办公的。 进了偏殿,往里一间小一点的厢房,就见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子,留着半尺长的花白须髯,穿明黄色便服坐在榻上。 面前一张十分宽大的案几,上面的折子摆了老高,面前还有几本摊开的,似乎正在纠结。 他缓缓抬眸,目光中便是无尽的威严和气魄,不怒自威,念云连忙跪下磕了个头:“妾广陵郡夫人叩见陛下。” “哦,哦,是广陵郡……是淳儿的媳妇啊,对了,是朕宣你来的,快平身,赐座吧。” 早有小太监搬了软蒲团上来,念云道:“妾还是站着吧,妾不曾进过宣政殿,良娣因此陪妾一同来,此时站在殿外等候妾,妾实不忍独坐。” 圣上心情甚好,倒也并未计较王良娣自行入宫,反倒笑了:“何必这样劳累,叫她一并进来坐着说说话罢。” 不多时王良娣进来,“良娣王氏拜见圣上。” 这婆媳二人坐了,圣上拿起案上一卷纸,十分慈祥地笑道:“这《楚孝王妃传》,你们可读过了?” 若说那楚孝王妃是影射了她,那么文中那汉文帝自然也就与圣上脱不了干系。 念云道:“回陛下,妾读过了,那汉文帝明辨是非,拨乱反正,只要说得对,不拘她是青楼女子还是朝廷重臣,让妾十分钦佩。”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皇上听了果然龙颜大悦,道:“说得甚是,朕听闻卿也如那楚孝王妃,时时在城门口施粥赈济灾民?” 圣上虽说目前心情甚好,也带了些许赞许之意,可这个问题回答起来也需十分小心谨慎才是。若是直接接下话,说不定圣上会认为是东宫利用她在收买人心,便十分不利。 念云忙站起来道:“都是外头胡乱传的,都传到陛下耳朵里来,妾身惶恐。” 圣上笑笑道:“此事可是有的?” 念云道:“回陛下,本是妾的哥哥偶然间见到外头有些灾民,因想着要替圣上分忧,故筹措了些粮米。妾不过是略尽了几分绵薄之力,悄悄去瞧了一两回罢,也不知道哪个下人胡乱嚼的舌头,还请陛下不要怪罪妾年幼无知。” 此欲盖弥彰之功最是有效,皇上听了十分赞许,道:“子仪公的子孙,果然个个都心怀天下。” 这时圣上又问道:“朕听闻,你哥哥当真娶了一个平康里的才女?” 念云一凛,心说该来的总算是来了,怕是这话才是圣上真正想问的。圣上对韦桃卓求而不得,又不曾亲眼见到她一点一点老去,心里难免有那么一点教坊司的情结,保不准正想寻一个韦桃卓的替代品。 她的话若是回得不好,叫圣上对薛楚儿感了兴趣,岂不是又要重蹈覆辙? 念云微笑道:“叫圣上笑话了!什么才女不才女,妾的哥哥自来是在平康里厮混的,那些女子急于寻人赎身,各个都来贴!” 圣上蹙眉,“果真这样?” 念云道:“不敢瞒皇上,那女子险些儿骗了家兄一大笔钱去,折腾得家兄折卖铺子,叫母亲好不劳神,都不许住到公主府里头来呢!” 韦桃卓是他心中最圣洁的女神,自然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怎会为了钱帛折腾出什么事来?可见那传奇故事里说的奇女子,当真是找不到的。 那一个身上交织着高贵典雅和市井风尘的女子,那一种奇异的妩媚最难忘,那一段情愫在心里,无法释怀。 他忽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面前这女子的举手投足都带着熟悉的影子。 “你抬起头来。” 念云一惊,只好微微抬起头,依然恭谨地垂着眼皮。面圣的时候即使抬头,也是不可以正视皇上的。 这一张脸,也是倾国倾城之色,同升平确实有几分相似,但,并不像韦桃卓。 算算年纪,桃卓应该也年过半百了。为何刚才会有一刻的错觉,感觉面前跟自己说话的人是她呢? 当初遇见“她”的时候,“她”恋着的人是郭晞,正是升平驸马家的三伯。这女子又是升平的女儿,总有那么丝丝缕缕的关系,可是偏偏又不大可能有关系。 见圣上表情十分迷茫,念云忙转了话题:“家兄如今还年轻,做下些荒唐事。不过陛下放心,德阳郡主同家兄一向情投意合,定能劝得他收心。” 圣上如梦初醒,想起方才在说什么,又想起李畅来。 他一向是十分疼爱这个孙女的,于是叹道:“朕这一生最疼爱的不过那么几个孩子,可是转眼就长大了,淳儿畅儿都成家咯!只得一个源儿了,可惜又不能时时在朕身边……” 念云知道他是高处不胜寒,帝王总是寂寞的。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低着头听圣上说。 圣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又道:“朕此生最想要的,不过是有人一心一意,有儿孙绕膝,可惜都不齐全,朕的膝下,子嗣亦不丰。” 一直沉默不语的王良娣忽然开口道:“陛下,妾有一个提议,不知当讲不当讲。” 话说道这个份上,圣上自然顺口道:“但说不妨。” 王良娣道:“妾在东宫姐妹众多,殿下又还年轻,圣上若不嫌弃,不如把源儿收作己子,亦可时时陪伴陛下。” 见圣上不语,王良娣摸不准他的意思,忙道:“妾一介女流,不知天下大事,只是一时想到如此可为陛下分忧,还望陛下莫怪妾粗鄙妄言。” 陛下却也没说什么,似乎在思考此事,良久方道:“此事朕先同礼部商量过再议,你们先退下吧。” 念云想不到王良娣会提出这样荒唐的提议,而陛下竟然听进去了,甚至真的打算同礼部商议,倒叫念云颇为吃惊。 待出了宫门,二人各怀心思上了马车,念云忍不住问:“陛下真会答应良娣的提议?” 王良娣低声冷笑道:“他们李家的男子,这等辈分序齿乱排的多了,不说则天皇后以太宗才人之身入大明宫,玄宗夺寿王妃为贵妃,便是我自己,从前就是先帝身边的才人,你亦是淳儿的表姑。圣上既然可以收养舒王,为何就不能收养源儿?” 王良娣在太子身边二十年,想不到内心竟有这般怨念。念云暗暗心惊,却听得王良娣道:“方才我在陛下面前并未说过话,可是这样?” 念云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王良娣在太子身边时间最长,又生了长子,资历算是最深的。可是源儿日渐长大,近年来不仅很得太子器重,同时也深得圣上的欢心,其才学智谋紧追李淳。 源儿的生母早逝,因此牛昭训等几个无出的侧妃侍妾都盯紧了源儿,意图效仿韦贤妃。王良娣此举若成,源儿便不再对李淳造成威胁。一方面他年纪小根基浅,在太子和舒王面前微不足道,另一方面他毕竟是东宫出来的人,说不定能把圣上对舒王的宠信分解一些。 在利益面前,念云同王良娣是站在统一战线上的,因为她们的宝都得押在淳身上。 念云道:“是。”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六十八章 过继孙儿当儿子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念云自宫里回来之后,心里一直记挂着圣上说要同礼部商量过继源儿的事,次日留心着李淳和太子那边的动静,也没见什么异样。 又过了数日,念云自内府回来,却听前面花丛中,有人长吁短叹。念云信步走过去,想看看是谁在那里。 转过一处花圃,走得近了,才看到一个身穿白袍的男子坐在树下,背后靠着一棵泡桐树,白色的泡桐花簌簌而落,男子的身影显得无比的寂寥。 念云怔怔地望着他,他转过脸来,见是她,道:“念云,你过来,陪我坐一会。” 是太子李诵。念云嫁入东宫已快三年时间,但是见到他的次数寥寥可数,只有在各种正式的日子才远远地行礼,就连李淳,只怕单独见他的次数也决不能说很多。 皇族的血缘,总是有一种奇异的羁绊和疏离。此刻这个身居储君之位十余年,离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最近却也最远的男子,穿的也是件半旧的细葛布衣裳,显得更平易近人。 “父亲。” 李诵指了指身旁的草地,示意她坐下。 念云在草地上坐下,轻声问:“父亲不开心吗?” 李诵忽然问:“那日陛下可对你说了些什么?” 念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圣上已经对他提起那件事了,沉默了片刻,道:“倒也没说什么,不过是见了那篇传奇,问了我几句罢了。” 李诵蹙眉:“当真没问?也没问良娣什么话么?” 念云摇摇头:“没有。” 李诵也便不再追究,伸手接过一朵泡桐花,叹道:“什么家国,什么父子!往后,源儿就是六皇子,是我的六弟,名字改为言字旁的‘謜’字了。” 李诵的姬妾众多,子女也很多,可这儿子变兄弟的事,却是仅此一遭。 念云见李诵心事重重,猜到事情肯定不仅仅是过继儿子这么简单,也知道他只是心情不好需要人听她倾述而已,安静地等待他的下文。 他却久久没有再开腔。 圣上妃嫔不多,子嗣中除了少年时就被立为太子的李诵,较为出色的就只有舒王了,舒王也是过继来的。 其余几个皇子几乎和长安城里一切浪荡子一样,游手好闲,不堪大任。 念云安慰道:“源公子能替圣上分忧,也是他的造化。” 李诵惨淡地笑笑:“源儿若是我的儿子,尚可保一世平安。” 他只说了这一句,念云知道他的意思是做了六皇子,也许将被送上政治的前台,已注定要成为牺牲品。 可源儿若真的永远只是他的儿子,就能够保一世平安了么,其实他早已不知不觉被卷进来了! 李诵便是有这样的好处,他一向对他庞大的后宫中那些争斗视而不见,甚至于掩耳盗铃,以为这样就太太平平和和美美了,自己倒也心安。就算是斗个两败俱伤,闹出人命来了,他也是尽量给囫囵的掩住完事。 他不算个合格的帝王之才,圣上对他一向不满意。可是他有本事在这波涛汹涌的朝廷里稳坐了十七八年的和平太子,始终没叫圣上拿住一个足够废掉他的理由。 念云嘴里劝道:“我是一女流之辈,朝堂上的事情我说不好。不过父亲不必自责,其实父亲心里一定是明白的,危急关头,与其一损俱损,不如自断一肢以保存实力。” 这话说得李诵心里熨帖,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念云,你要是个男孩子,可是个危险的人物。” 念云心里一凛,面上却淡淡笑道:“父亲,危险不危险,关键是要看是敌还是友。” 李诵笑一笑,将手里的泡桐花丢掉,拂一拂衣袖,慢慢站起身来:“你说得对,念云。”他独自向前走去,一面叹道:“像你们这般年纪,多好,可惜我再也回不去了,只好迎着刀光剑影,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走到头,还是走不到头,谁也不知道!” 念云坐在原地没动,目送他远去,手里无意识地揉着一把泡桐花。她当初没有同谊一起走,于是他也就只好依旧站在那个位置,做他该做的一切,他依然是李诵面对的劲敌。仿佛一切都没有改变,在随着历史的车轮缓缓前进,碾压了许多的心事。 早在贞元三年,那时她还没有回长安,太子妃萧氏的母亲郜国大长公主因为和彭州司马李万私通、和部分朝廷官员过从甚密,被人以“**”、“行厌胜巫蛊之术”告发,圣上龙颜大怒,将她郜国公主及相关人都一并下狱。 这件事牵连到太子李诵,险些把他推向灭顶深渊。李诵为了保住太子妃的性命,请求离婚,并一次纳了五位姬妾以示与太子妃并无感情。 圣上同意了他与太子妃离婚,但也幽禁了萧氏,当时圣上甚至已经动了改立太子的念头。 只是因为老臣李泌的力谏,详细列举了自贞观以来废立太子的经验教训、分析了太宗皇帝对废立太子的谨慎和肃宗因性急而冤杀建宁王的悔恨,劝他以前朝事为戒,万万不可操之过急,才使太子之位得以保全。 到了贞元六年,郜国公主去世,圣上借机杀了萧妃,处置了其余的相关人,这件事才算是了结。 自此,李诵越发变得谨慎起来,凡事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如今,他虽自己没有做什么,却顺着圣意把儿子推上了台前。 圣上宠爱李源,就等于李谊已经不再是储君的唯一候选人,至少可以把矛头分散,把大家的注意力转移一部分。退一万步说,就算最后李诵和李谊都失算了,李源是他的亲生儿子,他也不算输。 到了晚上,小太监果然又跑来,把六对大红的灯笼挂在宜秋宫的檐下,念云也没太在意。 可夜色慢慢的深了,直到二更天也没见李淳过来,菜凉了又热,如此几番,念云道:“撤了罢,郡王想是有些事绊住了。” 有时候事多,李淳便歇在了崇文殿,不过先点了灯笼却没来的时候倒不多,他是极少叫人空等的。念云有些疑惑,又等了将近一个时辰,实在太晚了,她也有些累,也只得先洗漱了睡下。 直到次日早上醒来,旁边的被褥也没有人动过的痕迹。玉竹和茴香进来服侍她梳洗,她顺口便问:“郡王昨儿没来?” 茴香迟疑了片刻,方道:“郡王昨儿不曾过来。” 念云记得他这一日该是休沐,因道:“想是忙到很晚,我去崇文殿瞧瞧罢,把那早膳的莲子糕和酥卷儿并那鸡丝粥装些,他爱吃那个。” “这……”茴香竟踌躇起来,悄悄推了推玉竹,玉竹也是躲躲闪闪的。 “发生了什么事?” 茴香推了推玉竹,这两个素日最伶俐的竟都期期艾艾不能答,最后说了一句:“绿萝在外面,她有事要回禀姑娘。” 念云蹙眉:“今天你们一个两个的都这么鬼鬼祟祟的。叫绿萝进来!” 绿萝走进来,捧了一碗茶递到念云面前。 念云接过茶水,目光咄咄盯着绿萝:“有什么事,别一个两个都在这里拐弯抹角,直说!” 绿萝看了茴香一眼,道:“昨儿夜里,郡王纳了一个舞姬。” 念云噗的一口茶直接喷到了绿萝身上。 几个丫鬟手忙脚乱地收拾了,念云才缓过神来:“怎么回事?” 绿萝道:“奴婢已经打听过了,昨儿晚上郡王从崇文殿出来往咱们这边走,才走到内坊边上那空地,见几个舞姬在排新舞,便站着看了一会儿,那领舞的舞姬同郡王说了几句话,郡王便带她一起折返了崇文殿。” 这倒也有些本事,几句话便将李淳哄上了卧榻! “那舞姬,叫什么名字?” 绿萝道:“听说是个胡人同中原人的私生儿,叫作冒云珠,后来为了避十一娘的讳,改成了冒兰珠。” 念云握着茶杯的手微微发抖,却听得外面又有人报:“郡夫人,蕙娘和丁香来给郡夫人问安了。” 这两个人问安一向没什么准头,今儿倒是来得齐整,可见消息也很是灵通,都是来看她笑话的,看看专宠了两年的郡夫人一朝跌落云端是个什么模样。 茴香在妆盒里取了一支镶红宝石的华贵步摇,在她发髻上比了比,又问:“十一娘,可要换身衣裳?” 念云缓缓摇头:“不必刻意,就这一身吧,还戴昨儿那副簪就是了。” 待收拾妥当,走出去见那两个妾侍,问过安,那蕙娘果然满脸内涵地盯着她看。 念云只是随意同她们寒暄,也不提纳妾的事。 最后蕙娘沉不住气了,问道:“蕙娘听说郡王昨儿纳了一位,是歌舞坊的人,身契也在咱们内府,算起来也是咱们的姐妹了,不知夫人安排她住哪里?” “住哪里?”念云将手边的茶碗端起来,撇一撇浮沫,缓缓啜了一小口,闲闲道:“是不是姐妹,也得郡王说得算,我急着搬动她算是个什么意思?” 蕙娘见她如此镇定,也讨不到什么便宜,于是笑道:“夫人考虑得是。我们两个方才来的时候,见她在宜秋宫前头的花圃那儿跪着呢,想是心里惶恐,来拜见夫人,却又无名无分的,只好远远跪着请夫人降罪?” 念云一惊:“她在外头跪着?” 那花圃离宜秋宫的大门还有七八丈远,这一大早的哪个看得见她呢!这若是跪得久了,回头岂不是得说她这做正室夫人的苛待夫君临幸过的女人? 可她若以礼相邀,那又等于承认了她的身份地位,李淳还半句都不曾解释,她尚不知道什么情况,怎么能主动承认? 念云对绿萝吩咐道:“叫她回去罢,说我知道了。” 绿萝迟疑了一下,念云又道:“她若是不肯走,你就搬一条凳子给她坐。”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六十九章 混血胡姬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午后李淳到底还是来了宜秋宫,正是念云的午睡时间。 他不是不知道念云有这习惯,可他还是轻轻走到寝殿里去。茴香守在念云身旁打扇子,见了他,竟气鼓鼓地把脸偏到一边去。 李淳脸上有些讪讪的,然而还是坐到桌子边上去,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喝一口,水是凉的,但茴香显然不打算像往常一样给他换一壶热的来。 他只好放下杯子。 钧窑瓷杯轻轻磕在紫檀木的桌面上,发出些微的声响,念云便在那午睡的卧榻上转过头来。 其实她心里装着事,是睡不实的,因此略有些动静,也就立即清醒了。看见李淳,倒有那么一丝诧异,却又茫然不知所措,一下子反而愣住了。 李淳见她醒了,便凑过去坐到榻边,用手拂去她脸上的发丝:“念云,你醒了?” 依旧是这般温柔,她心里一酸,一时间几乎要落泪。 “念云,你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无非是要说他受了一个舞姬的诱惑,犯下了所有男人都会犯的错误,做了不该做的事,还放了正室夫人的鸽子。 与其听这样的解释,还不如索性什么都不要说的好。 她忽然伸手去掩他的口,“淳,不必解释了。你可是来叫我给那位兰珠姑娘一个名分或者换一个住处?” 李淳似有许多话要说,看着她低垂的眼帘,却终究什么都没说出来,只道:“名分也不必了,只和丁香一般就行,月银在我私账上拨几吊给她。住处却是要尽快收拾出来,还住那边伶人们的屋子总是不好。” 东宫的后宫说小不小,说大却也不大。除正中间那一处承恩殿是太子住的,连着王良娣带着几个资历深却不大受宠的一并住在承恩殿,牛昭训同其余年轻些的妾侍便住东侧的宜春宫,东北角的八风殿也住了几个。 西边这几处院落,靠近西北边佛堂的亭子院是乳娘带着几位年幼的皇孙住着,除了西池院因出过几次事,一向无人居住近乎荒废,也就只剩下宜秋宫了。 蕙娘和丁香两个住的只是宜秋宫外头一处别院,那别院不甚宽大,住了两个主子已经算是拥挤,再不好添人进去。如此看来,若要给那冒兰珠安排住处,又要一两日便能收拾出来能住的,也就只能是住宜秋宫的配殿了。 先前李淳已经有了蕙娘和丁香两个,还生了孩子,可是毕竟那都是在认识她之前。如今又来一个,念云只觉得心里堵得慌,仿佛被一块大石头堵在胸口,气闷得紧。 可又不能打破那辛辛苦苦维持的贤良节俭形象,只得命重楼去安排。 念云虽不大去配殿,可究竟只是一墙之隔,时常命人打扫的。不消半日便收拾妥当,换了新的被褥,又挑了两个原先在外头洒扫的丫鬟进去伺候。 那冒兰珠倒也利落,不到一个时辰便来报到。 进了大殿,纳头便拜,大约是有人教过礼数了,举手投足虽不能说十成十的标准,倒也挑不出什么错处来。 念云上下打量她,果然是个胡姬的模样,骨架子很大,明亮的绿色大眼睛似那波斯猫儿一般,头发虽作中原人一般绾作望仙髻,却是棕色的,发尾还约略看出有些蜷曲。 穿一身湖水蓝的襦裙,却缀着许多云母片和珠片,亮闪闪的,在外头又加了两层薄纱,有些怪异,也不知道李淳到底看上她哪一点了。 念云见她只带了个小包袱,有些诧异:“没有箱笼行李?” 冒兰珠脆声答道:“回郡夫人,兰珠的物事太破旧,配不上这宜秋宫的雕梁画栋,索性不要了。” 这话说得好,念云简直答不上话来,只好命重楼去把那些日常使用的器物取一些给她,又赏了几匹布料给她,叫司衣那边给做衣裳。 念云也不打算给自己添堵,随意寒暄了几句,就叫她回去歇着了。 不多时,那偏殿里便响起叮叮咚咚的琴声来,琴音靡靡,似那秦淮河上一般的小调。 到了晚间,点灯的小太监来了,抬着那六对大红的宫灯,一丝不苟地点了,仍旧往念云的檐下挂。念云在屋里瞧见,隔着窗子骂道:“不长眼的奴才,灯笼挂错地方了都不知道!” 点灯的小公公吓了一大跳,抬头瞅了瞅,檐下十二个挂钩,挂六对灯笼自然是没错的,怎么叫挂错了地方呢?他在东宫点灯已经点了好几年了,这点小事还是不至于出错的。 于是小公公认认真真地挂完十二个灯笼,朝着屋里躬身回道:“回郡夫人的话,奴才挂得认真,不曾出错。” 念云在屋里啐道:“你们郡王如今新收了侍妾,灯笼该挂到配殿里去才是,你还往我屋里挂个什么劲!” 唬得小公公在门外道:“奴才不敢,是郡王亲口跟奴才说的,今儿晚上来夫人这里歇,还叫奴才给夫人带个话,晚膳也来夫人这里用。” 念云嘴上继续嘀咕:“硬塞个人进来还不够,还要来蹭吃蹭喝!” 话音刚落,却见帘子一动,一袭火红的袍子闪动,李淳挑帘而入。 念云怏怏住嘴,李淳凑到她耳边,暧昧地在她耳后吐了一口热气,低声笑道:“夫人可是……吃醋了?” 念云面上飞红,转过身去:“谁吃醋!” 这时丫鬟摆了晚膳上来,两人在桌前坐了,念云夹了一块鸡肋,咬得咔擦咔擦的响,仿佛啃的是李淳的骨头一样痛快。 啃完了,深吸一口气道:“这几年来你身边服侍的人确实少了些,你若喜欢,我再替你寻几个好的来,正儿八经的行一回礼,抬个姨娘。” 李淳微微扬起嘴角:“那……那让我猜猜你是为什么生气了?要不然,你是嫌弃我挑的人不好?” 何止是不好,简直是糟糕透顶。一个被卖到贱籍的混血私生胡姬,容貌也不过尔尔。真不知道李淳这厮是看中她们哪一点了,至于急色到这地步? 李淳握住她去夹菜的手,眼里满是笑意:“看你这满脸嫌弃!我知道了,在你眼里,这天下再找不出你觉得能配得上我的好女子了。” 若真要再给他挑那么一两个侍妾,东宫里上上下下的几百号丫鬟,甚至把升平公主府里她认得的略出众的丫鬟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竟真的没想出合意的人来。 被他一语道破,她一时竟怔怔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李淳替她夹了些菜,半晌,忽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你放心——” 念云等了半天,他到底也还是没说出下文,只好低头继续默默用饭。 用过饭,李淳道:“我去配殿里瞧瞧,待会便回来。” 念云有些迟疑,像是没听清一般,又问了一句:“还回来么?” 李淳顿了顿,“外头我怎睡得安稳。” 他自正殿里出去,绕过一道抄手游廊,到那配殿里去。配殿的布置都是按照正殿,只是规制略减,地方也狭窄许多。 那冒兰珠不喜欢屋里静悄悄的,于是在屋顶上挂了好几个造型十分啰嗦的风铃,大约是贝壳、琉璃还有小铜铃之类的一大串,稍有些风动便叮叮咚咚个不停。 屋里还熏了香,似是安息香一类,气味浓烈。李淳习惯了念云屋里那淡淡的花草蔬果的香气,乍一闻到这样的浓香,微微蹙眉。 冒兰珠从屋里旋转着出来,身上只穿了一件水红色的肚兜和杏黄的石榴裙,披着长长的彩练,光着两条胳膊,十个指甲上涂满红艳艳的蔻丹。 李淳被她闹得头晕目眩,揉一揉太阳穴,“你说你知道那杜柳氏的来头,现在我该给你的都给了,你说与我听。” 冒兰珠的舞终于停下来,在桌上取了一只描花三彩茶碗,在那配套的三彩茶壶中斟一碗与李淳:“夫君且饮一杯。” 李淳接在手里,却闻到那冲鼻的酒气,方知她拿茶壶装的是烈酒,于是放了下来:“明日要上朝。” 冒兰珠显然没有听懂,反而凑过来,把身子贴上去,又把那碗送到他嘴边:“明日上朝便上朝,今晚饮几杯何妨!” 李淳推开她的手,退后一步:“你莫要同我耍花招,若让我知道你是在骗我,就别怪我要翻脸!” 冒兰珠翻一翻眼睛,嘟嘴道:“杜柳氏!谁知道谁是那杜柳氏,难道也是郡王的女人么?” 李淳气结,上前一步,本想揪住她的领子,可她身上实在无衣裳可揪,只得一把捏住她的下巴:“少废话,你若不好生说出来,这屋里的一切,本郡王怎么给你的,便怎么收回去,叫你连歌舞坊都待不了,到城西和叫花子们去睡茅棚!” 冒兰珠一听要赶她走,才有些怕了,“兰珠……是真不知道啊!歌舞坊的姐妹们都知道兰珠……兰珠仰慕郡王已久,前儿在那宜春北苑的假山后头,不知什么人扔了个纸团给我,教我什么时辰到内坊前头空地去排舞,然后见了郡王便说知道杜柳氏,如此必定能达成所愿,兰珠就……就照做了啊……” 李淳只觉得一大群乌鸦呼喇喇从头顶上飞过。只怪他一时心急想查明真相,敢情这是又被人摆了一道啊! “你说的可都是真的,可看见那扔纸团的人什么模样了么?” 冒兰珠认真地想了想,“看见了,穿赭石色衣裳,蒙着脸。” 这说了等于没说。东宫最常见的太监服便是赭石色,要想混进来做什么,自然得弄一套这样衣裳。东宫上上下下也有数百个太监,每人每年都能得两三套这样的衣裳,上哪查去? 李淳转身准备回正殿,那冒兰珠却在背后期期艾艾地问了一句:“兰珠……还能住这儿吗?” 李淳无奈,“你住着罢,不要弄出太多动静来吵着夫人。”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七十章 三色百合花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是夜李淳回到念云的寝殿去睡,也没提那冒兰珠的事,念云也就没问。 到了次日,蕙娘和丁香两个又来问安,见冒兰珠还没来,那蕙娘又道:“看来这位新妹妹架子还不小,住得这么近,倒比咱们两个还迟些。” 倒浑然忘了她们两个问安一向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了。 在她们面前,总得维护着些,怎么说也是李淳新纳的侍妾,她这做正室夫人的又岂能跟着那两个一起挤兑,要不然传出去岂不是叫人笑话么。 念云便道:“我前时一向身子不好,规矩也不曾立起来,兰珠妹妹想是不大熟悉咱们的规矩罢,待过几日看见妹妹们如何做的,自然也就知道了。” 言外之意,是你们两个先把规矩做足了再说,不然就少在旁边说风凉话。 蕙娘只得闭嘴。 这时冒兰珠方才姗姗来迟,见了蕙娘和丁香两个,也不行礼,只向念云鞠了个躬,也不等赐座,大喇喇地就往右边下首的位置上一坐。 右为尊,左次之,这屋里除了念云这个郡夫人坐上首之外,右边第一位自然该是蕙娘的,丁香坐左边,冒兰珠的位置本该是在丁香下边的。 她这一屁股就坐在了蕙娘的座位上,蕙娘总不能就坐在她下边去了,脸色刷的一下就变了。 玉竹忙陪着笑去扶她:“兰珠姑娘,您的位子在那边。” 冒兰珠四下看了看,见下边一溜儿摆着四张紫檀木雕花太师椅,上头也是一般地搭着半新不旧的墨绿色搭子,并没有什么区别,于是就跟着玉竹坐到了左边第二张椅子上。 念云见她似乎根本就不懂什么礼数,只好指着那两位道:“兰珠,这是你两位姐姐,你见了她们也是要行礼的。” 冒兰珠“哦”了一声,大概也知道都是李淳的女人,却是一脸大惑不解:“为什么是姐姐?看年纪也未必就比我大!” 这冒兰珠骨架子生得大,大约也没有太仔细保养过,皮肤略粗糙一些,蕙娘和丁香两个细皮嫩肉又体型娇小的的确看起来年纪要小一些。 一旁的丫鬟都在掩口笑,玉竹只好耐心向她解释道:“兰珠姑娘,咱们长安的规矩便是如此,正室夫人为最长,余者便按位分和资历排序齿,不是按年纪算的。” 冒兰珠指着蕙娘:“那她们两个都比我地位高了?” 玉竹道:“这位徐娘子是侧室,地位自然要高,仅次于郡夫人。纪娘子虽然和你位分一样,但她比你先来,又有生育,所以你也要叫她姐姐。” 冒兰珠似乎这时候才弄明白自己是这里头地位最低的,不情不愿地叫了两声“姐姐”,嘴里却嘀咕道:“在塞外的时候,汗王的女人里头,除了大阏氏以外,其他都叫阏氏,都是一样的,哪还要分这个尊卑!” 蕙娘得她低头叫了一声姐姐,算是得了些脸,拿帕子掩口笑笑,道:“那妹妹可就别弄错了,咱们这是东宫,哪里是那些野蛮人能比的,妹妹恐怕也不得不入乡随俗啊!” 说胡人是野蛮人,连带着把冒兰珠都给骂了,冒兰珠却是个神经大条的,似乎根本就没听出来有什么不妥。 相反,她如今丰衣足食,连用具都十分精美,还得了那样一个人中龙凤的男人,简直比她当年在外头乞讨流浪的时候好了千倍万倍,所以她最怕人家叫她滚回塞外去,便是有些委屈也不去计较了。 念云本来就和她们没多少话可说,可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同她们斗嘴皮子上,便按惯例说了几句希望姐妹之间和睦相处、互敬互爱的话,借口说乏了,丁香也就识趣地告退。 冒兰珠本来就不大懂贵人们的规矩,就连拜见行礼都是临时学来的,见这正殿里头的丫鬟们个个都训练有素,每个人举手投足都中规中矩,自己也觉得不舒服,赶紧告辞回到她的偏殿里去了。 却剩得一个蕙娘,也不说走,却是磨磨蹭蹭不知要做什么。 念云问:“妹妹有话要说么?” 蕙娘四下里看了看,仍旧不说话。念云便命那几个小丫鬟都下去,只剩了茴香绿萝在旁,道:“这两个是我陪嫁来的,妹妹有话但说不妨。” 蕙娘纠结了片刻,方道:“夫人可觉得那配殿里整日叮叮咚咚的甚是吵闹么?” 念云听明白她的意思,原来是来献计的。既然如此,且听听她到底想说什么,于是顺着她的意思问下去:“不知妹妹有何良策?” 蕙娘凑近她的耳朵,低声道:“那舞姬最喜欢在屋里点浓烈的安息香,我听说有一种波斯国的三色百合花,遇到安息香便会释放一种毒素,无色无味,却能摄人心智,使人安静下来并昏昏欲睡,最后抑郁成疾……” 好歹毒的办法!念云不动声色:“如此,那波斯国的三色百合花也不是寻常有的吧,我从哪弄那花儿去?” 蕙娘神神秘秘道:“夫人忘了么,夫人的嫁妆里头便有两盆呢,尚在那内府库房边上放着,前几日那舞姬还夸了一句好美的花儿呢!” 郭鏦送她的那一大堆花盆里头的确颇有些奇花异草,但具体都有些什么,她也没看得太仔细。 连这都知道了,原来是有备而来。 念云道:“可她那屋里还有几个丫鬟,若都中了毒可如何是好?” 蕙娘道:“那花儿白日里倒也无妨的,只是夜里遇到安息香方能释放出毒素来,丫鬟们不是睡在外头厢房里么,夫人不必担心。” 念云蹙眉道:“那郡王若是去她屋里过夜,可如何是好?” 蕙娘笑道:“这又是一桩妙处,夫人不知,那毒须得连续数日闻着方有效,隔了三五日便无妨的,郡王一个月才能去几次!” 念云点点头,从腕上取下一对芙蓉玉镯子给了蕙娘:“我知道了,妹妹回去歇着罢。” 给她一点小恩小惠,不过是稳一稳她,别拒绝得那么直截了当,叫人立马又想出其他主意来罢了。 真说起来,她又何须费这种歹毒心思去对付一个小小舞姬!况且,人是住在她的宜秋宫里,若真出了事,就算找不到任何证据,她也是逃不了干系的。 到时候她若是倒霉了,便是咬住说蕙娘教唆的也不好使,彼时得利的自然就是蕙娘她们,她岂能愚蠢到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不过,以她对李淳的了解,他还真未必喜欢冒兰珠这样的女子,况且这两日来看他也确实并没有多宠爱她,连三五日的新鲜感都没见。 那么这女子是怎么回事,又怎么到他身边来的呢? 念云叫了绿萝过来,悄悄吩咐道:“你去查访一下那个冒兰珠的底细,不管查到什么,仔细来报与我。” 只过了两日,绿萝便找机会来回复她。 原来这冒兰珠的生母姓王,出嫁不过三五年便死了男人,年轻守寡,耐不住寂寞,便同一个常常上门来贩货的胡商勾搭起来,不想却暗结珠胎。 待到十个月后,孩子生下来,有明显的胡人特征,这王氏又不敢同父母叔伯透露,只得整日闭门不出,偷偷抚养这孩子。 那胡人贩子又终日在外做生意,不得经常来看她,这王氏终日不安,久而久之,抑郁成疾,很快就撒手人寰。 留得一个四五岁的孩子便是冒兰珠,当然,那时候她叫冒云珠。后来她那胡商爹便带了去,大约是回了塞外。 中间约有十年的时间基本上无从查考,直到三年前这少女独自一人又出现在长安城,混迹于一群乞丐中,住在城西的破茅棚里头。 后来这孩子被一个戏班子看中,便留在了戏班子里头练杂耍。后来又去那王家寻亲,却被王家的人一顿夹棍打出来。 再后来,东宫的歌舞坊有个舞姬伤了脚,便要从外头再买一个回来,便买了她进来,班主给改了名字。 东宫里选舞姬也不是那么随意的,个个都是从会走路的时候就开始苦练,她一个半路出家的胡姬,便是有些天赋,也不能那么容易就进得来。 念云听得她生母姓王,便忍不住蹙眉:“姓哪个王,王先生的王么?” 绿萝颔首道:“是王良娣的王。” 原来如此,难怪她算准了时间在内府的空地上跳舞也没人拦着,顺顺利利的,这样许多事情也就都能说得清了。 绿萝又道:“据说她母亲是良娣娘家的一个堂姐,自幼有些交情的。” 大约是她去王家寻亲不成,可是她母亲的这个堂妹却知道这么回事,因此特地关照了一番。 她这小小的一个侍妾,出身贱籍,也没见多得宠,应该说就算是对蕙娘都不具有极大的威胁性。那么蕙娘这般怂恿她出手,想必其目的本身就不在于她吧? 既然是王良娣的人,那么她只要在宜秋宫出了什么事,不管是不是她做的,她都脱不了干系,难免婆媳之间结下梁子。 念云即时吩咐重楼:“安排两三个妥当的嬷嬷到配殿去伺候,仔细检查一遍屋里的东西,若有新东西送来,不管是她自己从内府要去的还是旁人送的,一律仔细检查过了,再登记好,不可有疏漏。” 既然人现在住在她这里,就决不可出任何纰漏。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七十一章 牛诏训的孕事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念云心里仍觉得不踏实,既然有人算准了这一切,就难保还有后手,亏得她多留了一个心眼,去查了那来龙去脉,没有听信蕙娘的挑拨。 她和王良娣是应该站在同一战线上的,至少在李诵登基之前,在李淳被立为太子之前,她们绝不应该同室操戈。 她拿不准王良娣心里怎么想,毕竟婆媳之间关系微妙,况且她最初嫁入东宫也并非完全心甘情愿,是被她们给算计的。 既然如此,就得有一个人先敞开心胸,挑破那层猜忌。 念云如此思量,便命乳娘抱了宥儿,带着茴香和绿萝,往承恩殿去了。 太子上朝去了,她便不去正殿,径直去了王良娣住的偏殿里。 王良娣正拿了几个鞋样子和丫鬟们一道选,见念云带着宥儿来了,便放下纸样,迎上来:“念云,今儿来了,内府不忙?” 念云行过礼,笑着道:“便是忙,也不碍着宥儿见他祖母啊!” 丫鬟们连忙给念云看座,乳娘把宥儿放在地上,宥儿一岁多已经走得很平稳,这时看到王良娣裙子上有一粒不小的珍珠,便扑过去抓着玩。 身边的丫鬟忙取了别的玩意儿来替换掉宥儿手里抓着的裙子,王良娣逗弄了他好一会儿,念云才命乳娘抱了他先回去。 待乳娘回去了,王良娣也命屋里伺候的丫鬟都出去,才问:“你可是为着兰珠来的?” 念云道:“什么都瞒不过良娣。” 王良娣便问:“可有给你添麻烦?” 念云一听她是这样说的,而不是苦口婆心地叮嘱她要顾全大局和睦相处等等,便明白了王良娣的态度,分明是把冒兰珠才当做她自己的侄女,而她这嫁入东宫三年还生育了儿子的郡夫人却终归还是外人。 因为只有对外人,才需这般客气地说“给你添麻烦了”,是为了自己人说的。 而且,她果然对她还有戒心,生怕她出手谋害,才要这样说。 既然她都这样说了,自己还能说什么?念云只好挤出一个甜甜的笑容:“母亲这是说哪里的话,宜秋宫这么大,多住了一个人罢了,哪里有什么麻烦的!” 可即便如此,她也该表明一下立场才对。 “不瞒良娣说,兰珠妹妹新近得宠,这几日也颇有些嚼舌头的在念云耳边说些不中听的话。良娣只管放心,念云不是那等眼皮子浅的人,兰珠妹妹大可放心住着,只是旁人给的东西还要小心些才是。” 王良娣点点头:“好,念云,我知道你是个最懂事的。” 这时王良娣身旁一个丫鬟悄悄走到门边,似乎门口又有谁同她说了些什么,她又走进来,凑在王良娣耳边说了几句话,王良娣便脸色大变,站起来,焦躁地在屋里踱了几步:“什么,这不可能!” 念云不知是何事,便站起来:“良娣既然有事要忙,念云便先告退了。” 王良娣却道:“不妨,反正你待会也是会知道的,我便先告诉了你罢,是昭训妹妹有了身孕。” 念云心里“咯噔”一声。牛昭训如今才不到二十岁,太子也不过三十五六岁,她又是很得太子宠爱的,太子子嗣不少,牛昭训有了身孕并不稀奇。可她为何反应这样大,还说不可能? 脸上却是惊喜,“真的?那倒是一件喜事,我这便去准备,安排几个妥帖的嬷嬷去照看着些!” 王良娣脸色却阴沉着:“喜事,何喜之有!念云,你不是外人,我也不瞒着你。说实话,从那牛氏进东宫以来我便瞧着她不是个好相与的,我便命人在她的饮食里动了手脚,如今好几年了,她早已不能生育!” 这等秘辛在宫中一向不少,念云不是从未听说过,可是王良娣这般直白地说出来,也是生生吓了她一跳。 “这……”念云上前去,亲自扶王良娣坐下,“各人体质有别,昭训还年轻,若真是有了,想也是不足为奇。” 王良娣喝了一口茶,深吸一口气,慢慢缓过神来:“不,她不可能有奇迹发生。定是她又在弄什么鬼,你先不必加派人手,要防着万一。” 念云点头应了,王良娣却又补了一句:“你放心,兰珠也是不能生育的,你和淳儿替我照顾她,丰衣足食便可。” “是。”念云行礼告退。 在东宫里头,能不能丰衣足食安乐一生,最要紧的是看她能不能知足常乐。倘若人心不知足,不收敛,自然不是想赐她安乐一生便能如愿的。 方才回到内府那边,便已经听说牛昭容有孕的事闹到沸沸扬扬。 内府各司都来请示,司膳说她要吃银耳燕窝羹,还要一些安胎药物;司衣来说她要做宽大的衣裳预备着;司寝说她嫌原来的被褥睡着不舒服,帐子颜色旧了,都要换新的;司制说她宜春宫前头地面不够平坦,要修整一番,免得跌跤。 太子已经知道此事,这几样虽然琐碎了些,但都不算大事,因此也都准了。 念云问:“药藏局是哪个侍医去给昭训请的脉?叫梁侍医看过了不曾?” 玉竹道:“药藏局的侍医有七八个,哪里事事都要请梁侍医呢,是一个姓赵的侍医,时常给昭训瞧病的。” 念云蹙眉,王良娣,牛昭训,赵侍医,这三个人到底是谁在说谎? 按说,王良娣若平白无故说自己给妾侍下毒,所冒的风险是最大的,实在没必要给自己扣那么大一个黑锅背着。 念云想了想,又问:“那赵侍医也常给良娣瞧病不曾?” 玉竹道:“良娣身子好得很,极少召侍医呢,不过素日里叫的仿佛是另一位秦侍医。” 真真是件费神的事。念云吩咐道:“被褥寝帐且挑一套好的送去,地面且先不管,她屋里那么多丫鬟婆子还扶不住她么,多做两双舒适的鞋送去罢。吃食和安胎药要仔细些,要两个侍医在场看了无事方可叫她入口——一应东西也要叫侍医检查过方可。” 吩咐过了,她亲自往药藏局去了,去找梁侍医。 老远就闻到一股药草味儿,老头子正把一丸不知道什么东西的棕黄色药丸递给笼子里的猴子,猴子也不看是什么,接过去就咕噜吞下了肚子。 药藏局里养了三只猴子,不时要替这些侍医们试试药,吃的多了,便跟吃糖丸一般,浑然不管吃下的是什么,却也一直活得康健。 念云走过去,把手往笼子上头轻轻一拍,那笼子里的猴子见了陌生人,吱吱叫起来,也把毛茸茸黑黢黢的一只手凑过去,隔着笼子,似乎是在比谁的手掌大,念云被逗得笑起来。 梁老头转过头来:“哟,小丫头,稀客啊!” 念云笑一笑:“老头儿,你又在研究什么好东西,可炼出了长生不老的仙丹么?” “长生不老?”老头儿也笑起来:“这世上哪有什么长生不老,不过是些个术士投其所好,信口胡诌罢了!” 他指一指院里停着的一辆拉药草的马车,“你瞧这么一辆车,便是好好保养,最多也不过用那么二三十年。除了那埋在帝王陵里的模型,你什么时候见过一辆千年不毁的马车?人也一样,无非好好保养可用的久一点罢了,千年不老,却是不能。” 念云冲那笼子里的猴子做了个鬼脸,猴子还了她一个更丑的鬼脸,连着梁老头都笑起来:“这家伙没见过漂亮小姑娘,一见着就高兴了!你这丫头,从来没见主动跑到我这来,说说,这次又求老头子做什么?” 念云嘻嘻笑着,往身后一招手,便有小太监把两个花盆搬过来:“我原是不知道,嫁妆里还有这些稀奇玩意儿。听说这波斯国的三色百合花颇有些妙用,我又不认得,不如给了老先生炼药玩儿。” 梁老头果然感兴趣,赶紧就凑过去了:“老头子也听说过这三色百合花,只是无缘得见,没想到今儿一来就是两盆,你说说想求我做什么,我答应你就是!” 这两盆花,既然有神秘的用处,她自然是不敢随意放在库房了,不如就给了药藏局保管。不过,她来的确还另有所求。 “侍医可替牛昭训请过脉么?” 老头儿眉头便皱起来:“早说过你多少遍,老夫当年是专管圣上和太子的,凭她什么侍妾侧妃都来叫老夫请脉的?” 念云连忙赔笑:“是是是,这不是信不过旁人么,医药上头稍不留意便人命关天,也只好劳动侍医多多费心了……” 这话说得老头儿心里还算熨帖,又有那两盆稀奇的花来贿赂,因此便不再计较,问:“听说那牛氏是怀了身孕?什么时候去请脉?” 念云见他答应了,大喜:“侍医若得空,现在去就是。只需瞧瞧那身孕是真的假的,胎象稳不稳,昭训身子究竟如何,可受没受过什么药物损害。” 老侍医进屋整理了药箱,便跟着她出了门,似笑非笑地说道:“小丫头,这东宫里头的女人没有一个是好相与的,哪怕看似没有利益冲突的人,也要多加防范才是,说不定哪一天就拉着你当枪当剑去对付了别人!”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七十二章 落胎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念云带着梁侍医到宜春宫的时候,正见到赵侍医从屋里出来,念云因叫住他:“昭训的胎象如何?” 那赵侍医年纪不大,不过三十多岁,见是她和梁侍医来了,连忙恭恭敬敬回道:“照脉象看,昭训脾胃寒气略重,故怀胎并不十分容易。但好在年纪轻,只要好好保养,当能产下健康胎儿。” 念云仔细打量他神情,又问:“昭训的胎,有多久了?” 赵侍医道:“昭训的葵水不十分准,故有些难推断。以赵某请脉的判断,当是五十日有余。” 梁侍医也在察言观色,却也未看出那赵侍医有什么不妥,因道:“如此,老夫再去复请一遍脉,反复确认了才好。” 赵侍医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赵某医术虽浅陋了些,却也不至于连个妇人妊娠都诊错,况且如今已经呈报给了殿下,梁侍医何须还亲自跑这一趟?” 梁侍医知道这小赵年纪轻轻便入了东宫的药藏局,难免会有些心高气傲,平时相处来,便知道他为人有几分浮躁。 梁侍医本是专管太子和郡王的,这会儿特特跑来复诊他的病人,的确不妥。若诊断的结果有偏差,便是质疑他的医术;就算结果是一样的,也是有些不信任他医术的意思。 无奈事情又牵扯甚广,故而念云特地送那稀奇的花草来求他的,这话自然没法解释明白。梁侍医因道:“赵侍医不必多心,昭训这一胎,殿下也是十分在意的,老夫方才给殿下例诊的时候,殿下便时时问及老夫,老夫不了解情况,故替殿下来瞧这一趟。” 以那赵侍医的资历,根本还到不了太子跟前,自然也就没办法验证太子到底说没说这话了。 屋里丫鬟听见外头说话声,便出来看,见是念云带着梁侍医来了,先行过礼,道:“郡夫人可是来得不巧,我们昭训最近身子乏得很,才瞧过侍医,便睡下了。” 这又是逐客令,显然是不愿意再给梁侍医诊一次。 念云道:“如此,确是不巧。我因方才在内府听见昭训说许多东西不合用,故特地来瞧瞧,若还有什么别的不妥,也好一并换了。” 丫鬟却也伶牙俐齿:“郡夫人考虑得十分周到,奴婢替昭训谢过郡夫人。郡夫人进去瞧一瞧倒也无妨,只是昭训已经睡了,侍医年纪虽大,总归是男子,倒不大方便。” 念云只好道:“那梁侍医便明日再来瞧罢,明儿昭训若是醒来,还劳你向药藏局说一声。” 那丫鬟也不把话说满了,道:“奴婢记着了,只是昭训如今有身子的人,怕也是说不准,待奴婢到药藏局打个转身回来,保不准昭训又睡下了呢!” 念云无法,进去略转了一转,见牛昭训果然是睡下了,只得回去。 还没等念云想好第二天该用个什么理由叫梁侍医去亲自给牛昭训把脉,当天晚上果然就出了事。 掌灯时分,念云正同李淳坐在屋里说话,却听得外头吵吵嚷嚷的。隐隐约约听得有人大声喊“不好了不好了!” 念云这几日精神一直处于紧张状态,也不叫绿萝,自己就急急忙忙站起来跑出去,见外头有人跑来跑去的,便叫了一个过来:“怎么回事?” 那小太监跑得呼哧呼哧的,喘了半天气才说:“宜……宜春宫……出事……了……” 念云知道不好,忙问:“你慢点说,出什么事了?” “牛……牛昭训跌倒了!” 这可不是小事,牛昭训上午刚传出有孕,晚上就跌倒了,叫她这掌印管家的情何以堪? 念云连忙命丫鬟点了灯笼在前边提着,她得亲自去宜春宫看看。 宜秋宫在西边,去东边的宜春宫必然要路过承恩殿。才走到承恩殿前面,果然就见王良娣一行人也打着灯笼出来,见了念云,便招呼她一起走。 念云走过去,王良娣贴着她耳朵低声道:“你看吧,果然才一天就装不下去了!” 不管那牛昭训是真有孕还是假有孕,这一跤又跌得这般着急,太蹊跷了些。 可王良娣的话也说得忒冷漠了些,念云不好说什么,只得急匆匆地往那边赶。 王良娣察觉她脚步甚快,却也不肯快步跟上,不紧不慢道:“你走那么快做什么,你便是飞到她面前去,反正她的胎也是保不住的。” 念云心里着急,却也只得同她一道不徐不疾地走到宜春宫,刚走进牛昭训住的偏殿,便闻到一股血腥味,只见一个小丫鬟端着半盆淡红的血水迎面走出来。 太子也在外屋坐着,本来他是听说了牛昭训有了身孕,特地今晚来瞧她,却不料还没走到宜春宫便听见出了事。 王良娣一改先前那冷嘲热讽,面具一般换上了一副感同身受的神情,见了太子便上前去,不住地拿帕子在眼角印着:“我这妹妹如此伶俐可人,可偏生这般没福气!才听得说有了身子,我想着妹妹总算是如了意了,哪知道……哎!” 太子摇摇头道:“孩子没了倒不要紧,她自己平安无事才好。” 太子子嗣颇丰,再多一个少一个自然也不算什么,故而只想着若牛昭训这般美丽聪慧善解人意的女子若不在了该多可惜。 王良娣也连忙又换了一副面孔,道:“正是这么说呢,看看,我只顾着心急了。妹妹吉人自有天相,定当无事,我进去替殿下瞧瞧去。” 这时赵侍医和梁侍医两个都背着药箱一前一后地来了,那赵侍医也怕出了问题担待不起,这会顾不得到底该谁去诊了,匆匆向太子和良娣行了礼,道:“臣等先去请脉,良娣且慢些再进去罢。” 方才王良娣和太子说话的当儿,念云便已经进去了,只见牛昭训身后靠着个软枕,半倚在榻上,脸色很是苍白,一手放在小腹上,另一手却是拉着同住在宜春宫的一位崔昭训。 那崔昭训脸色也十分苍白,眼角犹有泪痕,倒像是跌倒的不是牛昭训,而是她自己一样。 两人本是在屋里说着话,见念云进来了,也就住了口,念云上前去问候,又问是怎么一回事,那崔昭训张了张口,也没说出话来,眼泪却似乎又要往外冒。 牛昭训却看了她一眼,手上握着崔昭训的手略用力握了一握,道:“原是同崔姐姐在院里走一走消消食,不想绊到什么东西跌倒了,见了红。孩子想是保不住了,可见命中注定不该有他。” 两个侍医都进来了,念云同梁侍医交换了一个眼色,便和崔昭训一起让开位置好叫侍医请脉。 两个侍医都请过脉,互相看了一眼,异口同声道:“施针止血。” 于是梁侍医自药箱里拿出一副长短粗细各不相同的银针来,赵侍医帮着在火上炙烤过又递过来,两人都不说话,默契配合。 念云知道这时不可惊扰了牛昭训,便拉了崔昭训一同到外头屋里去等候。 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两个侍医满头大汗地出来回禀:“昭训的胎已经落了,血止住了。” 太子惦记着牛氏,忙问:“昭训无碍了?” 赵侍医道:“无碍,再服一段时间汤药便可痊愈。只是……” “只是什么?” 梁侍医重重地看了赵侍医一眼,上前一步道:“只是一个月内不可侍寝。” 一旁自有药童拿出笔墨纸砚,请两位侍医去开方子。 太子松了一口气,这才进屋去看牛昭训。 那牛昭训素来都是喜欢浓妆艳抹的,穿着也十分抢眼,今儿脂粉不施,苍白着脸儿,只穿了一身素白的中衣,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倒别有一番梨花带雨的风韵。 一时心下无比怜惜,环顾四周,问道:“是怎么一回事,怎么白天才诊出有孕,晚上就跌倒了?” 丫鬟们顿时刷刷的跪了一地。 崔昭训也跪下,磕了个头,一面又哭起来:“都是妾身不好,好端端的非说要出去走走,结果……结果不当心绊到石头,扯倒了妹妹……” 牛昭训在榻上挣扎着道:“不怪姐姐,不怪姐姐,都是我自己不当心……殿下,你不要怪姐姐,是我自己也不当心绊倒了,并不是姐姐扯的……” 李诵本来就是个贪图省事的人,反正孩子是已经没了,见两个昭训这样友爱,互相抢着承担责任,自然巴不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因安慰道:“我东宫一向和睦,可不比人家都抢着推卸责任的,我心甚慰。既然如此,牛昭训也受苦了,念云明日到内府去好好替她挑几匹衣料罢,再送些上好的山参燕窝灵芝来,再有什么想要的,也只管去拿。崔昭训便赔个不是便罢,既然不是故意的,也莫要罚得伤了和气。” 李诵就是这和稀泥的本事一流,也不问到底怎么摔的,也不追究这背后还有没有别的事,胡乱给牛昭训赏了一堆东西了事。 这时两个侍医的方子也拟好了,交与牛昭训屋里的大丫鬟收好,嘱她跟药童一起去司药房取药,便告退了。 夜色已深,众人见事情已了,也陆续都告退回去歇着了。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七十三章 七夕家宴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这几件事发生得如此密集,又巧合连连,未免太蹊跷了些。 念云心里存着疑惑,次日便借口身体不适,召了梁侍医来。 那老侍医请过脉,见脉象并无异常,便摸着胡须笑起来:“小丫头原来是心病啊!” 念云一骨碌从榻上坐起来,笑道:“老头儿医术高明。” 梁侍医低声道:“牛氏那怀胎是真,跌倒是真,落胎也是真。只不过那脉象表面看来不过是有些体虚弱证,实际上内里寒气甚重,寻常医者只怕难以辨别。” 念云想到王良娣的话,遂问:“你是说,她这一胎即使现在不落,也是生不出来的?” 梁侍医点点头:“她先前曾落过一次胎,体质又寒凉,往后便是再怀,也出不了两个月。” 念云又想到了别的,问道:“她身上可有中毒的迹象么?” 梁侍医摇摇头:“何须下毒,老夫昨日问了那牛氏的日常生活习惯,她平日里因爱那栀子的甜香,甚爱饮一种栀子茶,以代茶饮的份例自然不至于有毒,可栀子性大寒,她体质原本就偏寒……” 念云问:“就只在茶上头?” 梁侍医道:“牛氏喜食水产海鲜,虽无日常供应,却常有干贝海菜等物上桌,寻常汤羹亦常加白菊调味……” 下毒次数多了容易露出马脚,实不易为,可顺着她的口味喜好在饮食上做这些手脚倒是不难,甚至可以说是手法高明。寻常人吃了自然无妨,便是体质寒凉的,少吃几次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梁侍医却道:“单是这样,也不过就是叫她不易受孕罢了。” “还有?” 梁侍医低声道:“她那屋里所焚的香料里头,恐怕有少量的龙胆草和麝香。” 牛昭训喜熏香,那屋里的香料可是无时不刻闻着的,日积月累,又加上那些寒凉之物的作用,自然损了根本。 念云叹道:“宫中这些事,果然都防不胜防!” 梁侍医笑道:“防不胜防?老夫还不是活到了这把年纪!” 念云被他逗笑:“你这老头子既不用争宠也不用生儿子,怕什么!” 梁侍医把眼睛一瞪:“不用生儿子就安全了?这些年尚药局和药藏局里头有多少御医侍医被牵连进去!我老头子无父无母无妻无子,我不趟他们的浑水,他们就奈何不得我。” 可不是么,王良娣同牛昭训要怎么斗,那都是她们的事,与她无关,不去趟她们的浑水便是了。 没几日便到了七夕,这一日因为圣上要在后宫里陪妃嫔们祭星,外头也就没有设宴,这天晚上所有的朝臣们都得以回家陪着家眷听戏赏月。 天气甚好,一大早便是阳光明媚,晨曦的碎屑透过窗纱零零星星地撒进来,屋里的陈设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黄。 因年节下宫里总要赐宴觐见等,太子和郡王夫妇时常要入宫,一年里头东宫其实难得齐全地热闹几回。 七夕这日太子和李淳今儿都在家里用晚膳,故东宫是把七夕当做一个大日子来过的,在丽正殿设下了家宴和歌舞节目等。 念云早早起身,便亲自到内府那边去看着,叮嘱他们把晚宴和歌舞戏班等都准备好。 丫鬟们得了空便三个一群五个一伙,一大早便拿洗脸的铜盆装大半盆水,端到外头去晒,那是预备着晚上乞巧用的。 到了傍晚,丽正殿前面的空地上已经摆好了香案,上面端端正正摆着一个青铜的兽首香炉。念云素日里奉行节俭,这一天也吩咐用上最好的沉水香点了,香烟袅袅,香气十分细腻,沁人心脾。 香案上面放着几盘瓜果、酒水等,巧手的厨娘把糕点做成五色的,还捏成各种形状图案,十分精巧,丫鬟们还采了各色鲜花,姹紫嫣红的一大盘也摆在香案上。 东宫的女人们一个个都细细装扮了,陆续来了丽正殿,环肥燕瘦,各领风骚。 先是按着身份依次祭星,之后主子们便在丽正殿的正殿里开宴,丫鬟们不用当值的皆在丽正殿周围三五成群地玩闹,这一日得了太子的特许,不必守着平日里的规矩。 念云环顾四周,见那些妾侍们都带着孩子,有几个小的时不时离席玩闹,十分热闹。却不知怎的,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她忍不住问:“怎么不见了宁儿?” 她身边的四个大丫鬟都守在这里,绿萝连忙回道:“宁儿在偏殿里玩,十一娘若想见他,我这就叫乳娘带他过来。” 念云知道她们是怕她见了心里不痛快,所以不带宁儿上来的,可他究竟只是个孩子,这样热闹的家宴怎好丢他一个人在偏殿里?念云到底养了他一回,还是有感情的,忙叫绿萝去带他来。 不多时果然乳娘就带了宁儿进来,这一年都极少见到他,小包子清瘦了许多,也长高了许多,身形抽条了不少。 他如今一直是养在蕙娘身边的,因此一进来,先向蕙娘行的礼,叫一声“蕙姨娘”,又向着丁香行礼,“姨娘。” 见他是先跟两个姨娘行的礼,乳娘连忙带着他往太子和良娣那边去,见过了祖父祖母,又到郡王和郡夫人跟前来。 宁儿先是叫了一声“阿爷”,继而看到念云身旁有乳娘抱着一岁多的宥儿,两个小孩儿互相打量了一番,宥儿不认得他,眼里只是好奇,宁儿眼里却涌过一阵深深的,不属于他年龄的悲伤来。 念云见气氛有些异常,正要说话,宁儿却忽然红了眼睛,强撑着没有把眼泪掉下来,像个小大人似的,梗着喉咙,“阿娘!” 念云听得一阵心酸,像被一只柔软的小手捏了一把似的,几乎要下泪,忍不住朝他伸出手:“宁儿,来,坐到阿娘这里来。” 宁儿有些迟疑,小小的身子微微地扭动了一下,却不待乳娘吩咐,已经走到念云身边去。 念云叫丫鬟拿个凳子来,放在宥儿旁边,又加了一副碗筷,念云知道宁儿喜欢吃什么,亲自替他布菜。 先吃了些东西,见宁儿一直看着旁边的小小孩子,念云笑着指宥儿道:“宁儿,这是你三弟宥儿。” 宁儿仰起小小的脸儿问:“是阿娘生的?” 念云摸摸他的小脑袋,温和地道:“是啊,三弟还在阿娘肚子里的时候,你不是天天都盼着他早些出来陪你玩么?” 宁儿瘪着小嘴,委委屈屈的:“可是阿娘生了弟弟,就不要宁儿了……” 念云笑着替他整理在手里捏成一团的衣襟,“阿娘前些时候身子不好,照顾不了宁儿,才把宁儿送去蕙姨娘那里住的,宁儿乖乖的听蕙姨娘的话。” 这时一班舞姬穿着艳丽的纱罗舞裙鱼贯而入,音乐响起,舞姬手腕上都戴着银质的小铃铛,随着舞蹈的节奏叮叮咚咚,声音夹杂在丝竹声中格外的悦耳。 冒兰珠本就是舞姬出身,又在塞外生活了许多年,性情更奔放些,到兴头处便离了席,随着音乐转到大殿中去,跟着舞姬们一起跳起舞来,她一身樱桃红的衣裳夹在那些鹅黄纱裙的舞姬中格外醒目。 大唐民风开放,这样的节庆时候跟着到大殿上去跳舞并不稀奇,许多擅长跳舞的妾室也纷纷跟着起身到大殿中央去翩翩起舞,甚至一些会跳舞的丫鬟们也三五成群的在一旁载歌载舞。 一曲终了,冒兰珠跳得畅快,将披帛都扔了出去,又跳着胡旋舞,一路转着圈儿到了念云和李淳坐的案边,见念云面前放着切好的炙羊肉,也不打招呼,伸手拿了便吃。 念云只顾着和两个孩子说话,也不搭理她,她却站住了,打量着两个孩子,嘴里啧啧有声:“夫人,你自己生的还不如这一个,啧啧,还是嫡子,都赶不上庶子……” 宁儿的天分一向是不差的,又懂事甚早,虽然去年那件事后沉默了许多,但瞧着还是十分灵气的一个孩子。相形之下,宥儿样貌虽不输兄长,天资却有些平庸了。平时也不觉得,只是这时候人比人,就分出高下来了。 可这话谁敢这般直截了当地说出来,这冒兰珠还真是口无遮拦。 李淳脸色已是不好,要拉开她,念云却抬起头来,正视着她的眼睛,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足以让大殿里所有打算搬小板凳看热闹的人听个清楚明白:“我是他们的嫡母,宁儿,恽儿,还有宥儿,都是我郭念云的儿子。” 她顿了一顿,继续道:“兰珠,若是你往后生下了孩子,也一样是我的儿女,你只是他的姨娘。入乡随俗,这便是咱们中原的规矩,妹妹还要好好学学才是。” 冒兰珠瞪着一对绿色的大眼睛半天说不出话来,只得去拉李淳跳舞,李淳原是不想去的,看看念云,念云却点头示意他去,他只得跟着冒兰珠转到大殿中间去。 宴饮已经差不多,人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欢声笑语里,白日间晒了水盆的丫鬟们小心翼翼地把水盆端到丽正殿外头,一人拿一根银针,围着水盆,小心翼翼地往水面上放针,好叫那细细的银针浮在水面上,比谁最心灵手巧。 有好几个手法轻柔细致的丫鬟都成功了,这回又要比那针投在盆底的影子像什么,瞧瞧有没有得巧。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七十四章 黑手浮出水面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念云命人从宜秋宫去拿了新的玩意儿来给宁儿玩,不断地逗着他说话。 宁儿拿着新玩具摆弄着,爱不释手,却忽然没头没脑地说:“阿娘不要生宁儿的气,都是宁儿不好。” 念云心里一动,四下看了看,见众人都在忙着吃喝跳舞,已经颇有些醉意。一群丫鬟围在角落里,拿五彩丝线比着谁能最快穿好那九孔针,还有拿着空的胭脂盒子在墙角暗处到处寻蜘蛛的,都在各忙各的,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她。 她一向觉得宁儿早慧,小孩子最是懂得察言观色,说不定他那里能问出许多被忽略的细节。可众人都忽略了这一节,加之前番宁儿受了惊吓,也就没怎么去盘问他。 念云和他一起玩着玩具,温柔地低声问:“那宁儿给阿娘说说,宁儿怎么不好了?” 宁儿低头想了想,很认真地说:“乳娘是坏人,骗了宁儿,宁儿相信了坏人。” 念云问:“哪个乳娘?” 宁儿忽然紧张起来,鼻尖上都渗出细细的汗珠子:“就是杜柳嬷嬷,杜柳嬷嬷是坏人,宁儿再也不要看见她。” 念云拿出帕子,轻轻替他拭去鼻尖上的汗:“杜柳嬷嬷都跟你说了什么?” 宁儿揪着衣角,小手似乎微微的发抖:“杜……杜柳嬷嬷说,宁儿给阿娘戴上琉璃手串,就可以保阿娘平安生下小弟弟……” 杜柳氏怂恿宁儿去把手串拿给她,却偷偷的把手串的绳子弄断,使他一拿出来就落了一地。 宁儿大概还不知道杜柳氏已经死了,这话也的确不适合告诉这么小的孩子。念云且不理会这一茬,却问道:“阿娘考考宁儿的记性看,在那之前几天里,杜柳嬷嬷除了咱们院里的人,有没有见过别人呢?” 宁儿皱着眉头,低头仔细想了很久,久到念云几乎以为问不出什么来了,宁儿却忽然说道:“见了蕙姨娘。” 这个信息简直石破天惊,念云自己的手都免不了在袖底颤抖起来:“可是真的,记得清楚么?” 宁儿仰起小脸来看着她,眼神无比清澈:“宁儿记得清,就在前一天晚上,杜柳嬷嬷在院子里,蕙姨娘来了,两个人在偏殿里说话,宁儿在墙后面挖何首乌,杜柳嬷嬷没看见。” 避着人到偏殿里说话,自然是有鬼的。念云强摁住噗通噗通跳的心,问:“可听见都说了些什么不曾?” 宁儿歪着头想了想,道:“蛇。” 念云藏在袖底的手指不知不觉已经深深掐到肉里去,也不觉得痛,忍不住着急问:“蛇怎么了,可记得她们当时是怎么说的?” 宁儿似在努力回想,却终于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 念云着急,“再仔细想想,可还能想起来什么,蕙姨娘跟杜柳嬷嬷说了蛇?” 宁儿神情有些惶惑,终于哇的一声哭出来:“我想不起来了……” 念云知道没法再问下去,可是宁儿今日说的已经足够多。念云连忙拍着他的背哄他,一面又拿了点心果子给他吃,好不容易才止住哭,念云方道:“宁儿还想不想回阿娘这儿来?” 宁儿赶紧点头:“想。” 念云露出一个温婉的笑容:“那阿娘就把宁儿接回来,往后咱们还是和阿爷阿娘在一处,还有弟弟,好不好?” 宁儿开心地笑起来:“好,宁儿要阿爷阿娘,还有小弟弟。” 念云于是拉着宁儿的小手:“那宁儿要乖乖的听阿娘的话,今晚阿娘问你的这些话,不许告诉别人,也不许和别人说阿娘问过你什么,不要告诉任何人,你阿爷也不行。只要宁儿听话,阿娘就想办法来接你,好不好?” 宁儿拍着小手跳起来:“好,宁儿听话!” 郭鏦已经有好一阵子没有来过东宫了,念云暗暗腹谤,他这是享了齐人之福,他那两个娇妻美妾,一个有身份有地位有家世,一个才貌双全善解人意,世上男子都想要的佳偶被他得全了,定是沉湎在温柔乡里,被两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缠得死去活来,活该他肾虚。 东宫并没有一个值得信任的人可以商量,王良娣不成,牛昭容更不成,从前还有一个畅儿,如今畅儿也成了郭家的媳妇,不再是东宫的小郡主了。 她最想见的,还是郭鏦。 念云好一阵子没有出去,想着郭鏦如今必定是在城南庄上了,便换了衣裳,骑着睨雪便直奔城南庄去。 庄上的人都认得这是他们十一娘,也不阻拦,径直引她进去了,却是大哥郭铸迎出来:“念云,可是来找三郎的么?” 念云点点头:“三哥不在么?” 郭铸道:“我还说呢,只道鏦儿娶了媳妇能收敛些,莫要成日里不着家。哪知他媳妇已娶了两房,却还是老样子!” 念云闻言有些不解:“他不常在这里住么?” 郭铸道:“常住什么,不过是大婚之后那三五天在这里,平时一个月能来住个七八回已是多的,还多半时候都是领着一大帮狐朋狗友饮酒赋诗来着。” 念云抿嘴笑道:“这多好,可见我们畅儿也是有些手段的,总强似那些不知好歹的男人宠妾灭妻。” 郭铸却道:“怕是鏦儿心思一向不在女人身上,听母亲说家里他也回得晚。你若寻他,只管往铺子里去问,若是铺子里还寻不到他,那定是在平康里了。” 念云道:“如此,我自去东市寻他。” 从城南庄出来,念云又大老远的折返东市,早知他也不在城南庄常住,只怕去公主府打听还来得快些。 真不知道他们这些男子怎么想的,得不到的时候心心念念,恨不得把自己拥有的一切都给她,如今费那么大劲娶了回来,也不过是丢在一旁。好在他是自己的哥哥,要不然,耽上这等男子,真真是愁煞人。 又骑马颠了好一阵子才到了东市,念云知道哪些铺子是郭鏦的产业,于是在一间名义上写在他名下,实际上却是她的首饰铺子里顺利寻到了郭鏦。 这浪荡子穿一身半新不旧的布衣,头发胡乱绾着,比往日更显不羁,模样倒是依旧风流倜傥,在街上一走便引得许多小姑娘侧目,一副魏晋名士自风流的模样。 见了念云,一把扯过来,上下打量一番,方点头道:“好,好,很好,我妹妹手脚都齐全着,可见过得还不算差。” 念云奔波了大半日,被他这一闹,越发没好气:“你能不能说点好听的,什么叫手脚还齐全就不算差啊?” 郭鏦道:“光说好听的有什么用啊,怕是有好些人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呢,还不是背后一把刀,恨不得把你吃得骨头渣都不剩。” 念云跳起来,在他肩上用力拍了一把:“你对东宫的事情倒是比我还了解啊?” 郭鏦哈哈大笑,笑到眼泪都快出来:“念云啊,我郭鏦这辈子只有你一个妹妹,你怎的好似什么事都能把我瞒在鼓里一样?” 他这人手眼通天,虽不一定知道多少内幕消息,可是东宫里头发生的这些大事总不至于不晓得。念云因悄悄把从宁儿那里问出来的话同他说了,想听听他的意思。 郭鏦却道:“你这人,只把我当个狗头军师用,我真要好好劝你什么话,你倒未必肯听。” 念云着急道:“怎么不听?我统共在长安没个亲近的人,只得你一个……” 郭鏦这才整理衣襟,正色道:“要我说,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你读了那些史书,你倒说说,则天皇后当初难道愚笨到不知酷吏弄出那么些冤假错案么?” 念云心惊,低声嗫嚅道:“我早说了,我做不到那样。” 郭鏦鄙夷地看了她一眼:“可不是,要换成你,只得在感业寺做个姑子,长夜漫漫,好寻个姐妹对食,谁知道你!” 念云听他说得不堪,不满道:“你才对食,好端端寻你讨个主意,你难道要叫我出手杀人么!” 郭鏦反而笑了:“对,我妹妹果然举一反三,聪明绝顶。你看,既然有人瞅准时机对你出手,也是想叫你死,偏生你命大逃过一劫,还不一击毙命,更待何时?” 念云低头想了一想,“我总觉得,蕙娘虽然小动作不断,可是她似乎不至于对我下杀手。” 郭鏦道:“就算不至于下杀手,那也是因为她没遇到好时机,或者没有那个胆魄创造时机,不代表她不想。与其等着时机到了被别人设了绊子,不如先下手为强。” 念云苦笑:“三哥哥,你是把我当成一个铁血皇太后来培养的么!” 郭鏦道:“谁叫你天生凤命,谢真人一早预言过的,难道不是?” 念云叹道:“等我哪一天手上沾满血腥,踩着无数人的尸骨走上我那所谓的宿命,又有什么好!” 郭鏦伸手轻轻抚摸她的头发,“也总比让别人踏着你的尸骨要好。有危险,便一定要除去。不过,若要出手,务必一击毙命,万不可给人喘息的机会。若让人得了机会反戈一击,便十分危险了。” 念云点点头:“好。” 郭鏦脸上露出一个如春阳般和煦温暖的笑容:“记住,三哥永远在的。”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七十五章 落水事件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念云前脚才回宜秋宫,郭鏦后脚便又送来了许多花盆,里头全是牡丹,大朵大朵的,比从前在升平府见到的还要大上许多,一看便知是极好的品种。 牡丹是帝王之花,她既已经嫁与了太子最器重的长子,她所能企盼的未来,便是从郡夫人到太子妃,再到皇后,皇太后。 这其中每一步都走得不易,每一步都可能出现变故,出现陷阱和杀机。 但最要紧的,便是要活着,活到最后,才能保护郭家,保护她的孩子。 东宫的后花园里正有那么一块空地,原是种了蔷薇的,可是这一二年间那蔷薇开得越发不好,颜色也越来越淡,却还疯狂地生长,都挤到一旁芍药、凤仙花的地盘上去了。 念云索性命人把那蔷薇给铲掉了,将那一块地方辟作了牡丹园,把盆里的牡丹都移栽过去。 移栽的花木总需要一段时间将养,无法分出足够的养分给花朵,可惜了那么好的花儿。 念云因命丫鬟清晨趁着露水,挑两三朵娇嫩完整的牡丹花瓣儿摘下来,以粟米粉、鱼肉末混合,加各种调味料调和挂糊,下锅炸得金黄,装在盘子里当点心。 李淳在书房处理完公事出来,预备跟念云一起进午膳。念云已经准备好,命丫鬟摆好桌子,却先不上菜。 “淳,你闭上眼睛,给你品尝一样东西。” 李淳顺从地闭了眼,似乎有丫鬟将一个盘子轻轻放在案几上。念云带着点撒娇的憨痴,轻声道:“张嘴。” 念云夹了一片什么东西放到他嘴里,“尝尝好不好吃?” 李淳吃下,惊讶地睁开眼睛,只见面前摆着一盘钧窑白瓷盘装的,金黄色像花瓣一样形状的东西。闻起来香而不腻,芬芳宜人。 他又自己夹起一片放在嘴里细细品尝。 “好吃么?” 李淳点头:“很好,吃起来酥脆、清爽,有肉的香味却没有肉的肥腻,似乎还有一点花香。” 念云高兴起来:“我新发明的!” “真的?”李淳拉她坐到身边,伸手刮她的鼻尖,“我家夫人一向心思剔透,而且越来越聪明贤惠啦!” 念云眯着眼睛笑起来,凑到他耳边道:“是我三哥送我的牡丹花,养活了,如今开得可好了,我那牡丹花瓣做的点心,想起来了吧,是牡丹的香气!” 李淳也笑起来:“郭三弄这些吟风弄月的东西确实有一手!” 绿萝已经带着丫鬟们将午膳摆好,念云一面替他布菜,一面道:“我哥哥自然该去吟风弄月,他又不是皇子皇孙,用不着像你们李家的男人一样咸吃萝卜淡操心。况且又有两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陪着,还不知道吟风弄月才叫煞风景呢!” 李淳看了她一眼道:“我不知道有多羡慕郭三!” 念云揶揄道:“天下的男子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羡慕你!你是羡慕我哥哥能吟风弄月呢,还是羡慕他的美人儿?” 李淳一边吃饭,一边瞅着念云,眼里含着戏谑,故意曲解了她的话:“外边都传说广陵郡夫人和楚孝王妃一样风华绝代,天下的男子确实都在羡慕我!” 念云白了他一眼,嗔道:“吃你的饭!” 李淳嬉皮笑脸地给她夹了一筷子羊肉:“虽然饭菜好吃,但美人秀色更可餐,今儿我必多吃一碗饭。” 羊肉凑到嘴边,念云闻到腥膻之味,忽然觉得胃里一阵翻涌,忙放下饭碗,捂着嘴俯身在一旁干呕起来。绿萝见状忙拿来漱盂,她却也并没有呕出来。 念云看了一眼桌上菜肴,再无胃口,起身道:“想是昨儿吹着风了,脾胃有些不和——你且用着,不要管我,我歇一歇便好。” 李淳道:“我叫侍医来替你瞧瞧?” 念云道:“瞧瞧也好,今儿天气好,我去后花园走走,便叫侍医直接到后花园找我罢。” 李淳对她温柔地笑,眼波里荡漾着三月的春水,带着一丝宠溺:“也好,你先去,我用完饭就去找你,一向听见说后花园都被郭三送来的花填满了,一向没去看过。” 念云站起身来,绿萝要跟着她,念云道:“有茴香跟着就好,你服侍郡王用膳吧,我只去后花园看看花儿。”说着不徐不疾地走出去。 待走了出来,念云才低声问茴香:“我上一次葵水是什么时候?” 茴香忽然睁大了眼睛,几乎惊叫出声:“十一娘这个月葵水已经迟了十五天,难道……” 念云自生下宥儿身体恢复了之后,这大半年来葵水一向是很准的。经历过一次以后,她自己心里有数,因叮嘱道:“不要胡说。” 她并没有直接去后花园,而是稍稍绕了一段路,从柳荫的小路走去,绕到蕙娘住的院子前边。 也是合该那日有事,远远地就看见蕙娘在柳荫下的亭子里坐着。念云快走了几步,也到了亭子前,笑道:“妹妹好兴致。” 蕙娘回头见是她,也露出一个笑容,站起来道:“不过是用过午饭,无事可做,出来走走。” 念云道:“我哥哥昨儿送来的牡丹极好,只可惜移栽之后很快就要没了,不如妹妹同我一道去赏花。” 蕙娘略沉吟一下:“也好。” 二人从亭子里出来,絮絮地拉着家常,往后花园走去。 念云道:“这还是去年,他有个朋友自洛阳来,给他带了几株名花。本来长途跋涉,花儿都要死光了,没想到畅儿巧手,竟都给养活了。哥哥想着咱们花园里太素净了,说是缺一点明艳大朵的花儿,所以特地把这几株好花又送给我了,我是不大懂得这些,也亏他有这个心思。” 蕙娘眼睛看向了别处,道:“也是你哥哥懂得疼你。” 念云咯咯笑起来:“我说了我原是个大俗人,成日里只知道算账挪腾东西。今儿早上,我让人挑了好的花瓣炸了吃,你说,我这是不是牛嚼牡丹了?不过,淳刚才在我那里用午膳呢,他直夸好吃!” 蕙娘淡淡应道:“郡王果然宠你,又在你那里用膳了。” 念云道:“大约是喜欢我那个厨子吧,我最近神思倦怠,倒懒得应付他,叫他多去三位妹妹那里走走,他偏要来。” 蕙娘心里有几分烦闷,念云却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情绪,一路步履轻盈,踢着地上的小石子,笑着说道:“早上我去看了宥儿,都已经学会跑了。我叫乳娘不要扶他,等他跌了,要他自己学着爬起来。这小孩子啊,可长得真是一日比一日快,妹妹,你说是不是?” 这话却是戳到蕙娘的痛脚,她的恽儿比宥儿还大了好几个月,可不知道怎的,学走路就是慢,到现在还走不太好。 本来小孩子才不到两岁,也不必着急,可就怕人比人,前边一个宁儿天资聪颖,又是长子,一岁便能说话说得极好。后边一个宥儿是嫡子,也会跑了,偏生她肚里出来这非嫡非长的孩子资质也最差。 说话间已经走到了后花园的池塘边。原本蕙娘是最喜欢荷花的,在念云来东宫之前,她最喜欢在夏初时节漫步于后花园,看满池的荷叶荷花,迎风亭亭。 可是念云却不喜欢,她怀孕的时候,偏说那荷花残败的时候最讨人嫌,命人把枯荷全部清理掉了还不解恨,索性连根全挖了。 现在种的是浮萍草,在岸边还种了许多的鸢尾花和香蒲,迎风散发着清甜的香气。蕙娘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来后花园。 李淳大婚的时候,她第一次见到了新夫人,颇有些自惭形秽。可当时念云无宠,她以为她安全了,那个时候,她还怀上了恽儿,风光一时无两。 后来她才明白,那时候,只是念云不想要宠爱,施舍给她一点罢了。等到念云想要的时候,李淳就义无反顾地住进了她的院子。随着嫡子的孕育出生,给蕙娘的爱和关注已经少得可怜,她甚至听说,念云怀孕的时候口味刁钻得很,李淳竟亲自下厨替她弄食物。 念云原本很少主动和她说话,她不是听不出,她是特意拉她来炫耀自己所受的宠爱和优越。 她就是在告诉她,她是郡夫人,她有哥哥时时来看望她,有夫君天天陪在她身边,还有聪慧可爱的儿子绕膝。 蕙娘望着满池的浮萍草,心里陡然生出无数的怨气,鼻子里轻哼一声,冷笑道:“夫人未免有些太得意忘形了。” 念云一愣,怔怔地看着她:“妹妹刚才说什么?” 蕙娘凑到她耳边,低压了声音,冷笑道:“夫人如今是齐全了。可我却听说,当初圣旨赐婚给郡王的并非夫人……” 念云脸色大变,寒声道:“妹妹这般诋毁,可有证据么!” 蕙娘见她如此,心里越发觉得念云鬼鬼祟祟,索性顺着猜下去:“也不知夫人费了些什么手段叫亲姊暴毙,嫁了郡王之后又借着逛市集不知去见什么人……” 念云一时仿佛有些胆战心惊,拉住她的手:“好妹妹,你……你不要胡说!” 蕙娘更加笃定抓到了念云的把柄,看她似乎有点服软了,心里只觉得解气,将手一摔,“你少说什么好姐妹的话,谁是你妹妹!” 她这一摔手不要紧,念云正站在池塘边的青石上,她明明没有用什么力气,念云却脚下一滑,带着她的手往前略略一拖,直挺挺地往后面的浮萍丛里摔下去。 “妹妹,你何必如此——”念云尖声惊叫,身子落入水中,惊慌地双手乱抓,扯断一片浮萍水草。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七十六章 落井下石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念云!”李淳正步入后花园,听见念云尖叫,忙转过假山奔过去,只见蕙娘站在池塘边,面色犹有怨愤。而念云在水中可怜兮兮地挣扎着,似乎还呛了水,十分狼狈。 李淳快步奔到池塘边,鞋都没脱,二话不说便跳下去抱住念云。念云似乎受了惊,用力挣扎了几下,但后来意识到是他,便不再用力,抱住他的肩膀,顺从地随他游到了岸边。 李淳将念云先抱上了岸,自己才湿漉漉地从水里爬出来。蕙娘要来拉他,李淳冷哼一声甩开她的手,面无表情地吩咐道:“带她回去歇着,没有我的命令,她院里的任何人不得四处走动!” 蕙娘暗想自己反正捏着她的大把柄,也不甚担心,没有辩驳,跟着下人们回去了。 这边念云被李淳救出来,衣裳湿漉漉的贴在身上,鞋也丢了一只,胭脂全花了,残余的一点可笑地糊在脸上,露出苍白的皮肤,头发里还夹着水草。 李淳让她趴在自己膝盖上,拍拍她的背,她咳嗽一声,哇地吐出两口水来,无力地抱着他的腿,呜咽起来:“淳……” 李淳抱住她:“你先什么都别说,我都看到了。没事了,咱们先回去换衣裳,别受了凉。” 这时梁侍医赶到,李淳命他先跟着回去,等夫人重新洗漱了再行诊治。 李淳抱着念云回来,几个丫鬟见了吓了一大跳,忙去准备热水安排洗漱沐浴。 茴香独自服侍念云沐浴,替她除去湿衣,她整个身子都浸在热水里,舒服地吸了一口氤氲的水汽。 茴香这才慢慢回过神来,颤着嗓子问:“十一娘可是想对她出手了么……” 她是唯一一个不仅目睹了今日的一切,也目睹了那日她问宁儿话的丫鬟。 念云微微闭着眼睛,许久方道:“待会儿在郡王面前,你知道该怎么说话。” 这丫头已经被她拉上贼船,同主子自然是一荣俱荣一辱俱辱,公主府里除了一个最亲近的三哥哥以外,带出来这两个丫头都是十分得心应手。 待收拾妥当,换好衣服,茴香扶她在榻上躺下,绿萝拿来软布替她把头发擦干,才叫梁侍医进来。 老头儿仔细诊断了片刻,嘴里不断唏嘘有声:“叫你小心再小心,又闹出事来,可怎么得了!” 李淳在一旁急得抓耳挠腮:“老头儿别打哑谜,到底有无大碍!” 老头儿缓缓道:“方才受惊又落水,略受了些寒气。呛的水已经基本吐出,无大碍……” 才说这一句话李淳便已经把嘴咧到耳根:“无碍便好……” 老头儿翘着胡须,有些不悦:“你也等老夫把话说完啊!小丫头这一胎虽然坐得还算稳,可三月之内仍需格外小心……” 李淳高兴起来,似乎比念云第一次有孕的时候更开心,像个孩子似。一下子竟跳到念云榻前,握住她的手:“你听听,你听听,我们又有孩子了!侍医,你再说一遍!” 老头儿呵呵笑着,拖长了声音重复了一遍:“老夫说,小丫头又有了两个月的身子——要格外小心——” 念云略显苍白的脸上浮起两块红晕,微微扬起嘴角,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 待梁侍医走了,李淳倚坐在榻边,一直握着她发凉的手。念云将头枕到他怀里,神情有些寥落:“淳,我害怕……” 若说上一次的事在太子的插手之下不了了之,这一次,他已经意识到必须动手清一清内院的事了。 怎么说念云也是他领了圣旨三媒六聘娶回来的郡夫人,岂能任是什么人都出手谋害?怀一次孩子就受一次害,把他这郡王的威严放哪儿了! 李淳的眉毛紧紧地拧在了一起:“你放心,这次便是陛下下旨,我也必定严惩!” 她将脸埋在李淳的怀里,眼泪流下来,“淳,你知道吗,我掉进水里的那一刻,我真的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后来你来救我了,我看到你,我就安心了,就算我死了,也是见到了你的……” 李淳心疼地替她擦眼泪:“没事了,现在没事了,我会保护你,保护你们母子的……” 念云继续火上浇油:“若只是伤及了我,便不过是妻妾间争宠的小事,可危及子嗣……” 李淳轻轻拍着她的胳膊安慰道:“上一次的事……对不起,念云,其实我已经查到一点端倪。是我不对,如果我早处置了她,也就不至于有今天的事……” “淳,我只想和你像长安城里每一对普通的夫妻一样,相濡以沫,儿女双全。” 李淳的唇轻啄她的眉心:“你养好身子,会的。” 念云知道他很快就会给她一个交待的,安心地沉沉睡去。 从那一天开始念云便开始称病不出,火候已经烧得差不多,她并不打算继续提供任何意见。 她身子倒是无碍,毕竟这大暑天的,落了水不过是一身清凉罢了。况且她算准了时间,一落下去李淳正好赶到,不仅目睹了现场,而且第一时间已经把她救出来。 可病还是必须病一场的,一来维护她贤良淑德的郡夫人形象,坏人自然交给李淳去做,众人才无话可说。二来,是要提醒众人,郡夫人又有了身子,自有郡王撑腰,那些不知趣的藏着坏心思的快快闪一边去。 到了晚上,李淳很晚才回到宜秋宫,神色有些凄然。念云没有问,命绿萝将厨房热着的乳酪浆和点心端来:“淳,今儿的乳酪浆很好,你尝一尝,别饿着了。” 李淳望着她:“你怎么知道我没用晚膳?” 念云道:“你在崇文殿待了一整天了,我叫玉竹去给你送过晚膳,你都没动,又原封不动地拿回来了。我猜想,你午膳也没有好好用。” 李淳叹道:“我吃不下!” 念云道:“那你喝一点乳酪浆,总不至于那么难以下咽的。你一天都不吃饭,饿坏了身子,还怎么保护我们母子?” 李淳低着头,默默地端起碗喝了一碗乳酪浆。 念云见他心情不好,也不说话,亲自服侍他洗漱,替他脱去外袍,解开他的发冠,拿了木梳轻轻替他梳理披散的长发。 他忽然转身抱住念云:“你怎么不问我有没有处置她?” 念云道:“她害我宥儿,又害我腹中的孩子,我确实恨不得杀了她。可我不想左右你的决断,你自会有你的道理。” 她顿了顿,抚着他丝缎般的头发,“你同她也有一个恽儿,毕竟都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她虽做得确实太过分了,我若也来逼你,要你非杀了她不可,我岂不是和她一样了?你说了,会护我们母子周全。” 李淳叹道:“她若有你一半的聪明剔透,也不致今天!我去问了她,她不仅不知悔改,还拿……拿过去的事捕风捉影……哎!” 蕙娘果然是不知死活。 念云正是故意叫蕙娘以为自己的猜测都正确,可实际上,那些事都是李淳自己做的,或者他亲自目睹的,他比念云更忌讳听人再提起。 那替嫁一事,若查起抗旨欺君来,连韦贤妃、舒王和李淳一个都逃不过,李淳又怎肯让她这般声张出来? 所以当他听见蕙娘自以为揭露了念云的秘密,阴阳怪气地提到这件事,他几乎歇斯底里地恨起了她。 念云的秘密此时已经同样地成为了他的秘密,他仿佛被人剥光,露出一直努力遮掩的丑陋伤疤,而她尖细的声音仿佛一根根针狠狠地刺在他的伤疤上,狠狠地将厚厚的痂挑开,再一次血肉模糊。 念云默不作声。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到如今他们已经慢慢地用真心来接纳彼此了,她也一点都不想提起。她相信,他也不想任何人再提起。 李淳沉默了许久,才道:“这件事我不想闹大。我把服侍她的人全部遣散了,换了一批人。从此以后,她就卧病在床,再不会走出屋子来说三道四。” 原来他终究还是不忍心直接让她死。只要她活着,仇恨的种子又已经种下,早晚有一天会继续咬人! 念云迟疑道:“她如今心里难免有些不满,那些伺候的人可妥当么,倘若她……” 李淳握住她的手:“你放心,她再也说不了话。” 念云知道宫里是有那种哑药的,不会毒死人,可服下就只能做一辈子的哑巴。一个哑巴妾侍,自然也就无法争宠了。 秉着斩草要除根的原则,念云道:“恽儿还小,他母亲做了错事,也不该殃及孩子。” 李淳问:“你看怎么办好?” 念云道:“宁儿和我一向投缘,我倒一直想着仍旧把宁儿接过来养。恽儿还小,没什么记性,如此也不必叫他知道了,不如把他放到纪妹妹身边去,也算是补偿她。” 丁香不是个喜欢生事的,念云又喜欢宁儿,养在身边倒不妨事。可蕙娘做下这些事,她可不愿意给恽儿嫡子的待遇,交给丁香一个通房丫头去抚养,他便永远都是个地位低下的庶子。 李淳道:“难为你还能替恽儿想,你说得很有道理,就这么办罢。”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七十七章 未雨绸缪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听闻念云再度怀孕,郭鏦和李畅两个第一时间就过来看她。 念云再一次被李淳像珍禽异兽一般的保护起来,不许她这样那样。不过有了第一次的经验,念云倒不觉得十分难熬,反而乐在其中。 念云同李畅话了一会儿家常,郭鏦便对李畅道:“畅儿,你不是说要去看看你哥哥和你母亲吗?你先去罢,我等会再去寻你。” 李畅答应着去了。郭鏦等她走了,才睨了她一眼,神情中颇有些忧色:“你干得很漂亮,不过,拿自己的双身子去下注,你这个赌注未免下得太大了些。万一出了意外,岂不是捅自己一刀就为溅别人一脸血,得不偿失么!” 念云低头道:“哥哥放心,我自有分寸。” 她这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难免有些心虚,她的心肠终究还是不够冷硬,手段也算不上高明,但好歹知道利用自己的优势,也是迈出了第一步,莫要步步紧逼才是。 郭鏦还有些不放心:“你莫要看在她已经受了处罚就麻痹大意。” 念云道:“她的孩子也不是她的了,我交给了纪氏。” 郭鏦点点头:“是该断绝了她的后路。不过你要提防着点,万一纪氏在其中做点手脚,以后恽儿记恨你,事事针对你,你会很被动。” 念云道:“我找过丁香了,她巴不得多一个儿子,也答应从今往后她就是恽儿的亲娘。说白了,是他软阿爷禁了他娘,也是他阿爷毒哑她,并不是我。” 郭鏦道:“你这番考虑也有道理,可我总是不放心。” 念云赶紧换了话题,笑道:“你送来的牡丹,开的花可真大!我叫人摘了花瓣炸来吃,淳都说好吃!” 郭鏦跳起来:“我千里迢迢从洛阳弄来的乌金、洛神,你就拿来吃了?你这真真是牛嚼牡丹!” 念云笑嘻嘻地凑过来摇着他的胳膊:“对对对,我是牛,我是牛,那你弹琴给我听啊,我要听你对牛弹琴!” 郭鏦泄了气:“好好好,反正也是送给你了。慢说是炸来吃了,你就算是全揪下来扔地上踩着玩,也全凭你乐意。” 说话间乳娘抱着宥儿来了,见郭鏦也在,忙低头道:“小世子闹着要夫人,奴婢不知尉卫卿也在,奴婢……” 郭鏦笑道:“无妨,我也许久没见着宥儿了。”一面朝宥儿摇着手招呼:“宥儿,还认不认得三舅舅?过来让舅舅看看,又长壮了没有!” 宥儿说话口齿也不大清楚,咿咿呀呀地根本听不出来他嘴里叫着什么,却跌跌撞撞地往郭鏦怀里扑过来了。 郭鏦十分高兴,要去抱他,却忽然的往后一躲,宥儿不防备,小小的身子往前一扑,直接扑到了地上,摔得大哭起来。 念云心疼,责怪哥哥:“你这舅舅怎么当的,哪有故意叫他跌倒的!”一面就要去扶。 郭鏦拦住她道:“别扶,叫他自己学会爬起来。慈母多败儿,你不要替他操那么多心。叫他知道这世上信不过的东西太多了,不要见人就信了才好。” 念云着急:“他这么小,童年就该天真活泼点,你怎么能教孩子这些!” 郭鏦道:“我妹妹若是个寻常富户家里的夫人,我只巴不得我这小侄儿跟我一样,做个长安城里最有名的浪荡子,任他去无忧无虑的厮混。可帝王家的子孙不同,你养的可是皇长孙的嫡世子啊!” 念云一面手足无措地看着宥儿自己在地上挣扎,一面恨不得多一双手脚去帮忙:“嫡世子又如何,那也不能才一岁多就给他灌输这样的东西啊,他才多大,能懂这些!” 郭鏦笑道:“你是低估了小孩儿。别看他小,这么大的孩子最会察言观色了。你不信试试,他若是一哭起来,你就顺着他了,他下次要想支使你,必定还要哭闹到你顺了他的意为止。” 念云不以为然:“你养过孩子?懂这么多!” 郭鏦笑着指一指自己:“养我自己。你哥哥我别看没什么别的本事,记忆力却好,说出来你不信,我从一两岁开始,便能记得许多事了,到现在还记得。要我说啊,这几年里学到的东西,便是一辈子都根植在记忆里的,再忘不掉。” 念云的确不太信。她也算是记忆力不错的了,最早的记忆也不过是三四岁以后零零星星的记得一些。她笑道:“那你且说说,你小时候经历了什么影响你一生的事?” 影响一生的事? 五岁那年,因为祖父去世,郭家的砥柱坍塌,母亲格外的忙碌,身心俱疲。 那时母亲正好怀着身子,身体没有养好,于是到生产的时候,足足折腾了两三天,分外的艰难。 彼时他并不懂事,却跟着父亲一起守在外屋,盼星星盼月亮的,盼着小弟弟或者小妹妹赶紧出世。 到第三天傍晚,稳婆终于把那瘦弱得小猫儿一样的小妹妹抱出来,小小的郭鏦第一个凑过去看。 那张皱巴巴还没长开的小脸,绝对称不上好看,却十足惹人怜爱。 他并不知道婴儿出生的时候都要啼哭的,只清楚地记得小妹是没有哭的,忽然睁开眼睛打量了一遍这个世界,那眼睛乌黑明亮,似天下最纯净的黑曜石。 那个小小的婴儿,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是他,并且冲着他就咧嘴笑了。 那一刻郭鏦第一次感受到生命的碰撞,自灵魂深处迸发出一种奇异的感动来,顿时整颗心都融化了一般,只恨不得时时刻刻守在她旁边,看着她一点一点长大。 可是没过几天,来了一个仙风道骨的真人,去看了小妹妹。 小小的郭鏦一直躲在屏风后面,听见那真人说,这个孩子,往后必定大富大贵宜室宜家,是个凤命。只可惜命硬,幼年必定克爷娘,需送到南边去养才好,叫南边的风水和一和性子…… 郭鏦当时便从屏风后面跳出来哭闹起来,他要跟小妹一起,不要带走小妹,要么就连他一起带走。 可是乳娘把他抱下去了,任凭他大哭大闹也无济于事,小妹妹还是被那个真人给带走了。 可那句话深深地刻在了心里,她是个凤命,那就是说,她将来是要进宫的,必定还会回到长安来。 他等啊等,等了十余年,终于等到接她回来了,又把她嫁入了皇族。他依然清晰地记得那个真人的话,她往后必定大富大贵宜室宜家,是个凤命…… 那句话,是他独守了十余年的秘密。 郭鏦缓缓抬起头来,目光温情脉脉地划过她的脸,却改变了主意,打算把这个秘密继续保留下去。 他想了想,笑道:“两岁那年,母亲带我去赴宴。席间有一对儿杜家的小兄弟,大的约有三四岁,长得壮实,小的同我年纪差不多,十分嚣张,看见年纪相仿的孩子,不管男孩女孩,上去就打,非把人弄哭了才罢手。” 念云笑道:“我仿佛记得你的小跟班里头有杜家的兄弟,可是被你制服了?” 郭鏦道:“我当时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哭着去找阿娘。阿娘看了我一眼说,小小男子汉,自己的事就该自己解决。我哭了一会,想明白了,只能靠自己。我就冲上去,一把扯住那个小的耳朵,给他抡了个大跟头。” 念云听罢大笑起来,替他续上后头的事:“所以,你趁机捉了两个跟屁虫,杜家那两个小子给你当了多少年的小跟班,你带着他们一起干坏事的时候,不知道给你顶了多少次包。” 郭鏦嘿嘿干笑道:“我就说,小孩子最聪明了,你教的东西,只要解释明白了,他都是懂的,千万不要以为他不懂,就糊弄他。” 宥儿终于自己爬了起来,念云上前一步牵过他的小手,一面教他喊“舅舅”,一面道:“就你的道理最多。你家里已经是尽享齐人之福了,怎么畅儿和楚儿都不见有动静?” 郭鏦有几分尴尬,支吾道:“我么……你急什么。” 念云忽然想起韦姑姑给她说过的,平康里的女子,刚出道的时候都是只卖艺不卖身。但到了十二三岁,再迟不过十四五岁,都要被逼接客的。 彼时鸨母便叫她们喝一种汤药,喝下之后便不会有身孕,绝了后患。那药性十分阴寒,喝了几次以后,一辈子都再不会有孕了。 楚儿也是平康里出来的人,只怕……念云想着,便问出来了:“楚儿的身子,可是不能生养了?” 郭鏦苦笑着点点头:“郎中看过,吃了好些药,也不见效。身体已经受损,怕是无望了。” “可畅儿……” 郭鏦不大愿意讲起。他对李畅本来就无太多夫妻之情,两人之间更多的是兄妹之义、知己之情,虽然算不上守身如玉,但是夫妻之事很少。 他笑一笑:“你就别操这些闲心了,只管好好的教着宥儿,好好的养着肚里这个。是不是我亲生又何妨,我只当宥儿也是我的孩子便是了。”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七十八章 新来的薛七喜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送走了郭鏦夫妇,念云转身却听见外面一阵吵闹。 念云命绿萝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茴香回来说道:“是一个年轻后生,在外头闹着要见当家主母,说是穷得活不下去了,净了身要来咱们东宫做内侍。门子要赶他走,因此吵闹。” 外头民生疾苦,念云是知道的。长安城里虽然繁华,富贵人家一掷千金。但每次去城门外施粥,总有那些衣不遮体的穷人,蓬头垢面地捧着似乎从未洗过的破碗,领到一天的口粮,便千恩万谢的庆幸今天不必饿死了。 外头有专门替人净身的,专挑那些走投无路的人,蛊惑着他们写下借条,净了身进宫。宫里虽然吃穿不愁,可是受的罪,也必然加倍。 若是碰到脾气不好的主子和管事,一天打几遍是常事。宫里头打人都有自己的法子,专打看不见的地方,衣裳一遮好好的,可是疼却要疼掉半条命。更不用说净了身来做内侍的,一辈子再不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所受的屈辱了。 好好的孩子要受这一刀来做内侍,也必定是有些心气儿的。念云心里叹息一声,觉得可怜,便吩咐道:“叫他进来吧,我看看他。” 不多时茴香领了一个少年进来,少年走路的姿势有点奇怪,似乎有些一瘸一拐的,约莫十六七岁,穿一件已经看不出什么颜色的粗布衫。 他瘦,非常的瘦,瘦的一件衣裳飘飘荡荡地挂在身上,使人觉得面前的人只是一件衣裳里头裹着一副大骨架。又因为个头太高,低着头垂手站在念云面前的时候,感觉好像是个驼背。 茴香对他说道:“这是我们郡夫人,见了夫人行礼!” 少年深深鞠了一躬:“见过郡夫人。” 念云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道:“你站直身子,抬起头来让我看看。” 那少年闻言便直起身子,并不驼背,念云才发现他身量很高,比念云足足高出一个头还多,而且十分挺拔。 他的头发似乎有些微微的蜷曲,束在脑后的时候也感觉并不是那么服帖。两颊边有些痘痕,还没有完全痊愈。脸孔算不上十分清秀俊美,但五官很端正,看着顺眼。 他虽然瘦,但并不显得苍白羸弱,仅仅只是瘦而已。 念云打量了他片刻,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哪里人氏?” “回夫人的话,小的名仁贞,虚岁一十七,是青州人。” “姓什么?” “本没有姓氏,我也不知道姓什么,不过从前的家主姓薛,就算跟着姓薛吧。” 不叫什么阿猫阿狗旺财来福之类的名字,对答口齿也伶俐,说得一口不错的官话,倒让念云有了几分好感。 “你来长安几年了?” “才刚一年。” “一年,能把官话说得这样好,倒也很聪明。” “小的从前在青州的家主原是长安人氏,在青州一带经商,家中说的都是官话,所以学得一些。” 念云点点头:“原来如此。你是为何离开青州来长安呢?” 仁贞低头道:“家主家道中落,养不了我们这些人了,便把我们都遣散了。我们是家生的奴才,无处可去,听闻长安繁华富裕,便来了。” 也是可怜。来了长安,却发现,长安确实繁华富裕,只是穷人依旧没有立锥之地。 “那你为何非要来东宫?” 他的表情显得有些忧郁,“做内侍有饭吃,有衣穿。宫里我进不去,没有公公肯提携我,我见都见不到他们,已经被打出来七八次了。可我已经……我想……也就只有东宫需要内侍了,我就来试一试……” 念云想了想,问:“你读过书吗?” “从前跟着小主子,学过《四书》,会算一点账。” 念云不算太诧异。见他第一眼,就觉得他身上比寻常的奴仆略多几分书卷气,所以才这样问他,果然是读过一点书的。 “你留下吧。正好咱们这里也有一个姓薛的公公,你就跟着薛公公先学着。”念云想了想又道:“你叫仁贞,这名字不好,太文气,又犯了贞元的讳。既然来了这里,就改一个吧。” 仁贞听见她说叫他留下,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又听她说不喜欢他的名字,忙道:“请夫人赐名!” 念云淡淡道:“你就顺着六福往下,叫七喜吧。茴香,叫人带他下去,去和薛公公说说,好好教他。” 茴香答应着,安排下去。念云见他的背影,依然微微地弓着背,走路一瘸一拐。 念云叫住他,问:“七喜,你脚上有伤?” 他似乎有些困窘,忽然面红耳赤,结结巴巴的:“没、没有。” 念云忽然明白过来,他必是净身的伤口还没好利索。念云嘱咐道:“先给他一串钱零用。叫侍医给他看一看,如果身上有伤,也不必急着干活,养好伤再说——去吧!” “是,谢夫人。”薛七喜回过身来看了她一眼,躬身又行了个礼,这个礼让人觉得是实实在在的,发自内心的感谢,而不仅仅只是礼节。 隔了三天,念云想起那个新来的小太监来,问茴香:“他伤得怎么样?” 茴香回道:“来的当天就叫侍医给他看过了,说是时间还不长,也亏他忍得。我叫人给他熬了药,若身体底子好时,一个多月也就彻底好了。” 念云道:“我看他也是个伶俐人,难得是读过书能识字。也不急着叫他做什么,他既然会算账,你只叫他们每天拿些账本给他复核一下进出的账目便是,也算是了解一下咱们的内务。” 薛七喜学得很快,念云原本命他复核账薄,他不仅在数目上算得又快又准,偶尔对进出款项由疑问也会及时提出,念云对他的表现很满意。 后来因为司寝房缺人手,便拨他去了司寝房使用,和一个小哑巴内侍一起,掌管各院的火烛。区别于先前那位年长的薛公公,府上都称他为小薛公公,也有人直接叫他七喜。 薛七喜身体早已康复,念云也命司膳房给他加伙食。有人注意到,他把一切猪肉,甚至是放了猪肉的食物都放在了一边,甚至有猪油的菜肴他都不会动。 念云叫茴香去问过他,才知道他是回民,不吃猪肉的。此后念云便命人给他的食物里不再出现猪肉。 除了猪肉之外,他倒是不挑食,而且吃得很多。但他依旧是瘦,瘦得仿佛挂不住那件宽松的内监衣裳,就好像一根细长的竹竿,只在适宜的位置伸出头和胳膊来。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念云总是觉得他很少笑,细瘦的脸颊常常藏在帽子的阴影里,带着一种奇异的忧郁。 他是一个不开心的人,念云暗想,也许因为他读过书,有一定的见识,所以他才会对自己的生命有深刻的悲伤。 她见过太多的人,目不识丁,没有自己的想法,经历了天灾人祸、骨肉分离,然后麻木地生活,麻木地为一块干馍馍而欢喜。 到傍晚的时候,七喜会带着小哑巴到每个院子里来点灯。太子李诵、郡王李淳在哪个姬妾处歇息,司寝会提前告诉他。 他就会在点灯的时候,给那个院里送去六对大红灯笼,拿火折子点上,并用竹竿一个一个地挂在檐下。灯笼里的蜡烛不长不短,刚好燃到三更末。 十天里,总有那么**天,七喜和小哑巴要抬着那六对大红的灯笼挂到念云的檐下。 东宫的内侍年纪都比较大,都是从太子李诵小时候便在东宫伺候的老人,有些人,念云甚至支使不动。念云早就想在内侍中培植一批自己的势力,然而一直没有精力去管。 茴香知道念云有意栽培七喜,有空的时候,也常常同他说话。茴香也常常觉得,他十分顺从,从不会争辩或者违拗,但他就是好像心情一直都不好的样子,答应任何事情都面无表情。 傍晚的时候,远远地听见七喜扯着嗓子喊一声:“点灯——”,然后他就会拿着火折子和灯油,从承恩殿开始,一个一个院子去敲门。 从承恩殿出来,第二个便去宜秋宫,天还没有全黑。七喜低着头,从一片光明中走出来,带着一片光明,却仿佛永远也无法照亮他自己的黑暗。 院门叩响三声,紧接着喊道:“点灯——” 念云听得出七喜的声音。他净身的时候已经将近成年,有凸出的喉结和浓密但短小的胡须,脸上的痘痕也成为永远无法抹去的印记。 他的声音不像那些从小净身进宫的内侍一样尖细难听,而是一种介于少年和成年男子之间的,浑厚但并不粗哑的嗓音。 茴香去给他开了门,引他们进来,尽管实际上七喜对这个院子早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七喜在前,小哑巴在后,一根长竹竿上挂着一大排大红的灯笼。 小哑巴将竹竿抬在肩膀上,一手拿着火折子。七喜因为比小哑巴高出太多,竹竿夹在咯吱窝下,一手提着灯油。 茴香在前边走,忽然停住脚步。七喜走在前面,低着头走路,似乎有些走神,一个不防备,差点踩到茴香的脚跟,一个趔趄,手里的灯油差点泼出去。 茴香忙扶住他,嘻嘻笑起来:“想什么呢,今儿好像没带心在身上。”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七十九章 点灯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七喜退了两步站下,头埋得更低,躬身作了一揖:“姐姐雅量,七喜知错了。” 这样一个人,怎么看都不太像是一个内监的样子,倒像一个落魄的书生。 茴香抬头看着他,“扑哧”一声笑起来,不禁玩心大起,笑着转身走到他身边,做出一脸很无辜的样子,抬头看看天,又伸手拉一拉他的衣襟笑道:“风好大啊,居然有东西没被风吹走。难道这件衣服里有人?” 重楼正从屋里出来,撞见茴香取笑他,不放过这个损他的机会:“姐姐眼花了么,原来是小薛公公藏在衣服里嘛,奴婢刚才听见有人喊点灯,可是半天没见人进来,还以为丢人了呢!小薛公公要是再瘦一点,可真找不着了。” 念云在屋里听见丫鬟们取笑七喜,也走出来,笑道:“七喜,我听说海外有仙人,会隐身的异术。你再瘦一点,倒可以从门缝里钻进钻出了,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隐身之术?” 七喜大窘,脸已经红了,却自己也有点忍俊不禁。他顿了顿,躬身作了个揖道:“回娘娘,七喜不敢隐身,只是想着娘娘来年开春定要放放风筝玩,七喜便提前做准备了。” 念云见他神色已经不似先前那样沉郁,笑道:“听说放风筝都是放晦气,我给你的名字那么喜庆,竟不知道你是个大晦气。不过没关系,东宫福星高照,不怕晦气。你看,你这个差事多好,给每一个院里都能带来光明——点灯吧。” 七喜和小哑巴将肩上抬着的竹竿放下来,红彤彤的灯笼在地上排成一排。小哑巴走到灯柱前,一手将灯罩子拿开,七喜舀了一勺子灯油在旁边看着。 哪个灯该添油了,便倒一点进去。添完油,小哑巴用火折子点着,再罩上灯罩。 宜秋宫的院里原有六对灯柱的,但念云为了省灯油,平素只吩咐点门口的一对,好叫李淳来时不必摸黑。但那六对象征着恩宠的大红灯笼,念云原想撤掉,可太子说,要留着,看着喜庆。 点完门口这一对灯柱,小哑巴蹲下身来,就着地上把红灯笼给点着了,七喜拿竹竿一个一个地挂上去。于是整个院里映照出红彤彤的光,远远地都能看得到。 东宫的成年男主人只有两位,因此这需要高高挂起的红灯笼,每日最多不过十二对。七喜的竹竿就放在了宜秋宫的院子里,明日里取灯笼的时候再用。 他仍旧提着灯油,带着小哑巴从念云的院子里退出去。肩上再没有灯笼,七喜瘦削的肩膀显得格外的寥落。 前面不远便处有一处不大不小的院子,院门紧紧地关着,门上还挂着锁。一开始七喜以为是空着的,可是有一天,他发现里面有敲击墙壁的声音,里面不知锁着什么人。 他问司寝房的人,他们并不多说,只是告诉他,那里不用点灯。 七喜不明白,他去问老薛公公,老薛公公只是摇头,说做奴才的,不该知道的事情就不要问,知道的太多对自己没好处,指不定哪一天就卷进去了。 于是他问茴香,茴香说,不过是一个女人罢了,关着她,怕过了病气,怕她伤人。 他再问,茴香便说,问她做什么,东宫上上下下这么多女人,有那么一个半个病了疯了哑了的,有什么奇怪? 没有人愿意告诉他,七喜渐渐觉得那是东宫的一桩秘辛。 后来,同屋的小哑巴偷偷比划着告诉他,那里关着的,是一个郡王的女人,病了,哑了,疯了。 至于到底怎么疯的,小哑巴说不明白。 没有人在意一个被疯癫的哑妇人是否会摸黑走动,也没有在意她漫漫长夜会做什么,对她来说,白天和黑夜本没有区别,根本不需要浪费灯油。 薛七喜点完所有的灯,最后打发小哑巴回去睡了,才独自拿着火折子走去那个小院。 门上的朱漆依然光艳如新。那狰狞的铜锁并不十分陈旧斑驳,大约才挂上没多久,至多几个月的时间。门并没有锁死,大约是送饭的人偷了回懒,只是从外面简单地挂着,反正从里面也是打不开的。 七喜轻松地取下铜锁,打开了门闩。院子里黑暗,静谧,长满荒草,走进去可以感觉到有蛛网黏糊糊地蒙到脸上。也有六对灯柱,七喜用手在灯罩子上抹了一把,满手的灰尘。 他慢慢地抬起脚,走近黑黢黢的屋子。 屋子里没有一点儿动静,安静到他十分怀疑屋里到底有没有人。 他走到门口,迟疑着,伸手准备去敲门。借着黯淡的月光,却蓦然发现,门,是钉死的。上面的钉子有些斑驳的锈迹,但并不十分陈旧,似乎和门外的铜锁一样。 他退后几步,才发现窗户也被木板钉死。 难怪院子里的锁那样不谨慎,原来是笃定她无法出来。门上离地面约三尺高的地方,有一个六七寸见方的洞。 七喜俯下身来,将脸凑到那个洞口。 两束幽幽的光,他被吓了一大跳,险些叫出声来,往后跳了一大步。 定了定神,才看清楚,是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在微弱的烛光下,闪着野兽一般绿莹莹的幽光,直勾勾地看着他,看得他浑身都起了厚厚的一层鸡皮疙瘩。 待他看清了那双眼睛,是一双女人的眼睛,依稀可以看出丹凤眼的轮廓,也曾美丽过,也曾秋波妩媚。女人的脸苍白,憔悴,没有一点血色,连嘴唇都像是白的。 他忽然悲从中来。 屋里的人忽然狂躁起来,用力拍着门板,喉咙里发出“啊,啊”沙哑的声音。 好端端的人,不知是犯了什么样的错误,被关在这里,人不人鬼不鬼的,几乎像一具行尸走肉。他觉得心酸,眼泪似乎就要落下来。 七喜鬼使神差地,将手从那个洞口伸了进去,似乎想安抚她。 屋里的人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狠狠的,一口咬在了他的手上。 七喜痛得倒吸一口凉气,眼泪都差点掉下来,却咬牙忍住了没有惊叫出声,也没有抽手。屋里的人慢慢地松了口,枯瘦的手抚摸过他修长的手指,最后放开了他。 七喜抽手,在幽微的月光下看到,手背上一排深深的牙印,鲜血一滴一滴地流下来,沾在宽大的赭石色衣袍和袖子上。 除了鲜血,手背上还有一个饱满的半圆水滴,在烛光下闪着剔透的光,似乎是屋里人的泪。 七喜仿佛感觉不到手背上的疼痛了,怔怔地站了半晌,屋里的人却再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他慢慢地后退了几步,碰到一根灯柱。他于是拿起那尘积的灯罩,用手擦了擦灰尘,感觉没擦干净,索性又用衣袖擦了一遍。 待擦得那灯罩透亮了,他往那干涸的灯碗里头倒了些灯油,估摸着够烧到破晓时分了。倒完灯油,又摸出火折子点了,黑暗的院子里顿时有了一点光明。 他不敢多点,唯恐被司寝知道了责骂。 一盏孤灯,微弱的光线,照不清屋里的人,也照不清院子里的萋萋荒草。可是那橘黄色的火光,看起来是暖的。 他收起火折子和灯油,继续往后退,一步一步,退到门边。转身,静默地开门,关门,身后似乎又有一声沉重的叹息。 七喜顿了顿,拔腿走出去。 宜秋宫里,念云缓缓地翻看着六司呈过来的账本。 翻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那个薛七喜,可还安分老实么?” 绿萝沉吟了片刻,方道:“据司寝房的人说,小薛公公好像好奇心很强。” “哦?”念云抬起头来:“他都打听了什么事?” 绿萝低声道:“我听说,昨儿晚上,他进了那边院子里,点了一盏灯。” 自从蕙娘饮了哑药,被永久禁足之后,很是闹腾了一阵,于是大家就开始盛传她已经疯了,她也明白,从此她再也没有什么复宠的希望了。 池塘边的相见,是念云最后一次见到蕙娘,此后念云从来没有踏进她的院子一步。 念云不想见她。她知道,面前必定是充满怨怒的,恨不得立刻杀死她的目光,她不愿意看见,因为那一定会成为一生的噩梦。 倒也巧得很,那薛七喜正是这个时候来东宫的,当时她也只看着他可怜,不曾十分仔细地盘问过。 蕙娘此时大约已经生不如死,倘若还想翻出什么妖蛾子来,怕是有些太不自量力了。 既然这梁子已经结下,倒不妨给个痛快的,顺便给薛七喜一个机会。 那天晚上,郡王吩咐了就在崇文殿歇息,七喜和小哑巴于是只点了院子里的一对儿灯,念云却自大殿里款步而出,叫住了他。 “七喜。” 七喜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你见过她了?” 念云指着那个院子的方向。 七喜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嗯。” 念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有些凉薄,也有些锋利,似细小的刀锋刮在皮肤上,刮得脊背上都细细地出了一层白毛汗。 但她的语气却仍旧温然:“你很好奇她么?” 七喜下意识地点点头,却又很快反应过来,赶紧摇头,一时间忽然自己都不知道是该点头还是摇头了。 念云轻吐了一口气:“她原是个极好的姐妹,只可惜,生不不该生之心,做了不该做之事,如今认了错,受了罚,可惜却生了病,已经没有了回头路。” 七喜怔怔地看着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念云拿出一个素荷包,递给七喜,“你帮我,带一件东西给她,从前,欠她的。” 七喜默默地接过,揣在了怀里,准备躬身告退。 念云却叫住他:“等等。” 七喜站住,念云却不说话,静默了片刻,茴香走过去,附在他耳边低声耳语了数句。 七喜慢慢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看茴香,又看看念云。 念云点点头:“去罢!”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八十章 纵火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待给所有的院子都点完灯,七喜返回来,穿过漫长的林荫道,对着那一片黑暗的方向,稍微放慢了脚步。 大铜锁依旧是虚悬在门上,院子里是一如既往的黑暗,静谧。 他走进去,郑重地走到左边靠近屋子的灯柱前,那盏昨日点过的灯,仿佛还带着灯火的余温。 他郑重地拿开灯罩,仿佛是在紫宸殿捧起玉玺一般,加满了灯油,点亮了灯,像玉玺盖在五色帛的圣旨上一般,缓缓合上灯罩。 点完一盏,他又走到下一个灯柱前,用衣袖仔细擦干净灯罩,添油,点灯。 再点一盏。 他慢慢地把六对灯柱,十二盏灯全部都点亮了。 于是院子里渐渐地明亮起来,透过门上的小洞和窗户上木板的缝隙,他看到了屋里的摆设。宽大的雕花紫檀木大榻,挂着残破的织金帷帐,帷帐上似乎还镶嵌着珍珠。 窗户边上挂着紫色流云锦的窗幔,靠窗的墙角摆着一只线条流畅的描金花瓶,或许曾经是一对儿,但现在只剩了一只,里面插着不知已经枯萎多久了的花枝。 一切都像是蒙尘的繁华,恍若美人迟暮。仿佛只要清理掉积年的尘灰,屋里的人便会像埋藏的宝珠一般,重见天日,重新焕发出迷人的神采。 但,坐在屋里的那个背影,枯瘦,苍老,一件大红的衣袍披在肩上,羸弱的躯体似乎已不胜衣袍的重量。披在肩上的一头长发,已经斑白。 那人忽然缓缓地站起来,缓缓地,跳起舞来。 大红的衣袍,花白的长发,枯瘦如松枝一般的手腕,鲜红的蔻丹,枯槁的容颜。她的舞姿称得上十分优美,可是红袍里的身躯反差太大,看起来就像一具华丽的骷髅,在晦暗积尘、布满蛛丝的屋子里,画面十分诡异。 七喜不知怎么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年轻貌美,如娇花一般的女孩,穿着红衣舞蹈。她旋转,旋转,旋转,转到他的面前,嫣然一笑。 这笑容,在一张苍白憔悴的、没有一点血肉感的脸上,像一张青白的人皮蒙着骷髅头,龇着牙对他笑。那双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射出鬼魅一般的目光。 他只觉得毛骨悚然,这诡异的画面骇得他连连后退。他想说点什么,可是喉咙发紧,他说不出话来。 他捏着手里的荷包,荷包光滑无一点花绣,触手光滑柔软,里面的珠子圆润饱满。 他靠近那门上的洞口,把荷包递过去。 这回屋里的人没有伤害他,轻轻接过,将东西凑在洞口的灯光里细看。 七喜看不见她的眼睛了,只看见一双枯瘦嶙峋、皮肤干瘪的手,指甲上还染着红艳艳似血滴一样的蔻丹,显得有些触目惊心。 那双手缓缓地打开荷包,倒出一把浑圆的琉璃珠子,拿起一粒,似乎在凝神细看。她看得很慢,一粒一粒,把每一粒珠子都仔细审视了一遍。最后,似乎听见长长的叹息声。 七喜等了许久,久到整个人都快要化为石像,屋里的人忽然把一只像爪子一样的手从那洞口里伸出来,仿佛要抓住他一般。 七喜骇然,往后退了一步,那只手却忽然变了手势,指了指他手里的火折子。 七喜的大脑像是空白了一般,一瞬间没有任何思考,怔怔地把火折子递给了她。 仿佛感觉到屋里的人轻轻地笑了,下一个瞬间,那屋里织金垂珠的帷帐和流云锦的窗幔都染上了火舌,顿时熊熊燃烧起来。那穿着红衣的艳妆骷髅亦在火中翩翩起舞,似涅槃的凤凰,又似地狱的怨灵。 屋里传来火的灼热气息,却不知为何,仿佛整个世界都弥漫着透骨的阴冷。 七喜觉得心里有大片的悲伤排山倒海地涌出,他再也看不下去,飞快地转身,顾不得踢翻了脚下的灯油,打开院门跑了出去。 他像是在逃离,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逃离。脑子里空白一片,他只想借身体在风中的疯狂运动来压制一种情绪。 他从那个院子跑到了后花园,跑过一池的浮萍,跑过大片无花的牡丹,跑过紫薇,跑过木槿,一直跑回了他住的司寝房厢房。 小哑巴的世界里一片黑暗和寂静,早已睡熟。七喜也没脱衣服,直接跳上了对面的榻上,拉起被子蒙住头。 脑子里那个诡异的笑容依然挥之不去,那一袭红衣就在他眼前旋转,再旋转,花白的头发飞扬起来,几乎要缠到他脖子上来,缠得他窒息,躺在榻上亦不能幸免。 他跳起来,跑到门外,拿起檐下的一个水桶,往水缸里舀了一桶冷水,举到自己头顶上,兜头泼下来。 这般深秋天气,寒意透骨。 他打着哆嗦,双臂交叉抱住自己的肩膀,慢慢地蹲下来,把脸埋在了自己的臂弯里。 这个姿势不知道保持了多久,他忽然听见一阵喧哗,似乎有人在喊“走火了”。他抬起头,远处隐隐的有火光透出。 起火的方向,正是那个院子。 七喜慢慢抬起头,听了一会儿声响,见厢房里开始有人跟着跑出去,方才就身边提起木桶,也跟着跑了过去。 他到那里的时候,火光已经吞噬了整个院子,不断能听见屋檩倒塌断裂的噼里啪啦声,和器物破碎的爆响。 已经有很多人围在院子旁边,拿着水盆和水桶,不断地往院子周围的地上、墙上、树木花草上泼水,努力使火势不蔓延出来。 七喜用力地将一桶水泼到火里,但并没有什么用,火苗依然呼呼上窜,倒好像他泼的根本不是水,而是油一样。 屋里没有任何声息。跳跃的火光中,他仿佛看到那个枯瘦的身影依然在跳舞,她的红衣被风胀满,又被火舌舔舐着,眼神如此绝望。 他用自己湿透的衣袖掩住口鼻,一头往火中冲去。 “来人,快给我拉住他!绑了!” 他清晰地听见身后的声音,是郡夫人。他才刚刚要冲进火中,就被人用力地拉了出来。老薛公公带着几个内侍太监,几个人不由分说就拿绳子把他给五花大绑了。 “薛公公,我……” 七喜话还没说完,薛公公扬手就是五六个耳光劈头盖脸扇过来,扇得七喜头发晕,嘴里被塞上一团布头,拉到郡夫人的院子里去了,扔在配殿一间闲置的空屋子里,门被人锁上。 七喜头昏脑涨地蜷缩在地上,身子被五花大绑着,他爬不起来。衣裳渐渐的被体温焐干,身子却依旧在瑟瑟发抖。 人声渐息的时候,大约已经是下半夜。听得郡夫人在外面吩咐什么,渐渐的走近了,身后似乎有一帮丫鬟仆人,走进院子里来。 但声音又渐渐的远了,似乎是去了正厅里,又隔了不知多久,才听得说话声再次近了,才像是到了门外。接着是哗啦啦门锁的响声,房门打开,念云披着一件豆青色的衣裳走进来。 绿萝走过去,将他嘴里的布头扯出,扶他起来。七喜蓬着头,脸上几道红肿的手指印,额头上一大块污渍,狼狈不堪。 重楼搬了一把藤椅来给念云坐下,念云看着他,缓缓道:“七喜。” 七喜略有几分呆滞地抬起头。 “松绑吧。” 玉竹和绿萝两个人一起上来,七手八脚地替他解开了绳子,扔到一边。七喜的手脚被捆得麻木,噗通一下又跌倒在地上。 没有人扶他,他在地上躺了好半天,才慢慢恢复了知觉,爬将起来,躬身垂手站在那里。念云看了他半天,问:“是你方才去那边院子里点灯,不小心走的火?” “是,是我不小心掉落了火折子,我以为火折子已经熄了,没想到火星子走了火……” 念云静默了许久,才道:“司寝房内侍薛七喜,掌管灯烛,意外失手遗落了火折子致使走火,烧毁了一座院落。” 顿了顿,又吩咐道:“去告诉郡王,走火的时候天色已晚,待到发现,火势已经失控。姨娘徐氏不幸罹难。” 七喜默不作声地站在那里,石雕一样。 老薛公公从念云身后走出来,一脚踹在七喜的腿窝里,踹得他“噗通”一下跪倒在地上。他自己也重重地跪下,磕一个头:“郡夫人恕罪,是老奴管束不严,御下无方,老奴该死!” 七喜的膝盖被这一下撞击磕得生疼。可是他觉得,身上有另一个地方更疼,是心里。 师父跟他说过,不要问不该问的,不要做不该做的,皇城里的是非都很危险,不要卷到这些是非中来。 可他却终究还是卷了进来。 七喜重重地磕了一个头:“七喜知错。” 老薛公公铁青着脸,深深地叹一口气,“老奴罪该万死,老奴管不了这兔崽子了!” 念云平静地看着他,慢慢地接过茴香递过来的水喝了一口,“薛公公,这事也怪不到你头上。你年纪也大了,东宫的事,也不必你事事费心了,明日我叫司寝房调整一下,往后,你也不必再带着他了。” 老薛公公连忙叩头:“老奴谢过郡夫人。” 念云站起来,道:“七喜认错态度良好,念在是初犯,我会回明郡王和太子殿下,尽量从轻处罚。薛公公,带他去柴房,闭门反思三天。” 念云走出去,身后忽然传来七喜沉闷而压抑的哭声。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八十一章 魂游蓬莱仙境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贞元十三年,广陵郡夫人郭氏顺利产下嫡长女,因慕上官婉儿之才,又取温柔贤淑之意,太子李诵亲自替她取了乳名,叫作婉婉。 这一次念云恢复得很快,不过月余就已经完全康复,很快又重新接手了内府的事务。 这日念云斜倚在榻上午睡,倏忽间仿佛是在腾云驾雾,不知去向何处。待靠近了,方才发现原来是一座仙山,楼阁玲珑,五彩云环绕,其中似乎影影绰绰许多仙娥摇曳着身姿走动。她清楚地知道那不是她所见过大明宫,那不是凡间所在。 正诧异着,忽见前方一道姑,手持拂尘,躬身行了个礼:“尊上算得今日娘娘来造访,特命贫道在此恭迎娘娘。” 念云定睛一看,竟是一张熟面孔。 “谢真人,你如何在此?” 谢真人拂尘一甩,“贫道今已位列仙班,在尊上座前做一个度恨仙姑,化度世间诸般爱恨痴嗔。” 念云仿佛知道谢真人已经殡天一般,点头道:“如此,真人也算是得其所。” 却又想起一事,遂问:“韦姑姑可度化了么?” 谢真人微微垂眸:“此是仙家事,不宜多说,不过,桃卓亦得其所。” 念云想了一想,又问:“既然仙家事不可多说,那么凡间事可说得么,真人为何叫我娘娘?” 谢真人却摇了摇头,指一指她怀中:“非也,夫人的命格被强行逆转,故令堂生产时多受了诸般苦楚,已经无法预知。这一位,方是天生凤命,真命天女也。” 念云大惊,看向怀中,发觉怀中果然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儿,淡红色的襁褓里红扑扑的小脸,可不正是她的婉婉么? 不不不,她的女儿怎会天生凤命?李淳是太子的长子,她的女儿是太子的嫡长孙女,未来即是大唐的郡主,甚至公主,何来的真命天女? 念云着急起来,拉住谢真人的衣袖:“真人,你一定是弄错了,婉婉怎会做娘娘?” 谢真人微微蹙眉,又仔细掐指一算,抬起头来:“没有错,今日娘娘第一次游我蓬莱仙境,贫道特来引路,请带娘娘随贫道来。” 念云一手抱紧了婉婉,似生怕谢真人来抢一般,连连后退,“不,不,你弄错了,不是婉婉,你等的人不是婉婉……” 谢真人叹一口气:“你既不愿意,且去罢,往后她自会再来。” 说着将拂尘往念云面门甩来,念云后退一步,却不想一脚踏空,半空里跌落下来,大叫一声,却仍旧是抱紧了怀中的婉婉不敢松手。 茴香知道念云午睡后要喝一杯温水,故一直守在榻边,觑着水温略低了便再温一温。听见念云惊叫,连忙过去看,又见她满头大汗,赶紧摇醒了她:“十一娘,十一娘,可是做恶梦了么?” 念云这才清醒过来,看明白自己仍旧在宜秋宫的寝殿里,深吸一口气,就着茴香的手喝了水,问道:“婉婉呢?” 茴香道:“还在后边睡着,十一娘若要看她,叫乳娘抱来便是。” 念云点点头。 待乳娘抱了婉婉来,是用一个鹅黄色的襁褓包裹的,梦里却是浅红色。念云看一眼粉妆玉琢的小女儿,仍旧在襁褓里睡得安稳,呼吸均匀,才放下心来。 茴香道:“方才尉卫卿来了,在外头厅里坐着呢,可要出去见见?” 三哥哥,是三哥哥,念云每次不知所措的时候都会第一时间想到他,见,自然要见。 念云匆匆忙忙叫茴香和玉竹进来替她重新梳了头,便走出寝殿:“三哥哥!” 郭鏦宠溺地拍拍她产后尚未恢复的圆嘟嘟的小胖脸,“来看看你,看你在午睡,就没叫你。” 左右端详了一遍,眉头慢慢拧起来:“怎么,睡得不好?” 果然又被他看出来。念云低头:“三哥哥,托你打听一件事,谢真人如今在何处?” 郭鏦道:“前一向你生婉婉,外头的事不知道。我倒是听说了,说是谢真人已经在终南山上登仙,长安城里好多人替她焚香设案祭拜呢!” “是终南山,不是蓬莱仙山?” 郭鏦笑起来:“谁知道蓬莱仙山在哪里,也没人见她怎么登仙的,只是谢真人修行的时候不是一直都在终南山上么……你如何忽然问起她来?” 念云便把适才的梦说了一遍,郭鏦道:“不过一场梦罢了,莫要庸人自扰。你想想,若圣上百年之后是太子殿下登基,婉婉自然要做郡主的,哪怕淳失了策,任是哪个叔叔也不能娶亲侄女不是?” 顿了顿,又道:“天生凤命,真名天女,想必不是一般的妃嫔,该是皇后才对。倘若太子殿下出了什么变故,东宫一派必定要一网打尽,又怎会叫婉婉做皇后?” 想想也是这样的道理,陛下百年之后无论是不是太子登基,婉婉都不会是什么凤命。 “说到此事,我正有另一件事要说与你听。” 念云忙问:“何事?” “前几日,舒王府也得了一个孩子,只比婉婉小了一个月。” 念云大惊:“是男是女?” 郭鏦道:“是个女娃儿。” 念云这才放下心来。 倘若谊有个儿子,长大后娶她的婉婉也不是没有可能。不过是个女儿,自然也就没所谓了。 她想了想,问,“谊可娶亲了么?” 郭鏦摇摇头:“他不曾婚娶,孩子是个通房丫鬟生的,那丫鬟似乎叫……叫兰心吧。” 是了,她记得那个丫鬟,谊当年病重的时候,都是兰心伺候在侧,她嫁入东宫以后,来托牛昭训见她的,也是兰心。如今她也算是得其所,为他生下的女儿。 谊也已经有了他的生活呢。 念云缓缓走出大殿,感受外面的风拂过面颊,一如当年的城外陌上骑马并肩而行。 往事都已随风散去,李谊于她,也不过是一个相熟的故人而已,并无其他意义。 一招一式的倾囊相授,那些长长短短的信笺,温情脉脉的文字,都已经成为了昨日黄花。 许久,念云才道:“你替我准备些礼物去贺他罢。” “你没有什么话要带了?” 念云摇摇头。过去的都过去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可一想到婉婉,念云心里仍旧是不踏实。虽说天生凤命听起来不错,可皇女做皇后,则除非是——亡国。 大唐一百八十年的基业,便是经历了武周改制、安史之乱,依旧巍然屹立,岂能就这般轰然倒下?李氏王朝若毁于一旦,他们这些皇子皇孙一样不会有好下场,这比太子做不成皇帝还要糟糕得多。 李淳下朝回来,一进宜秋宫便见念云维持着一个望穿秋水的姿态站在台阶上,鬓角被吹乱,几缕发丝柔柔地垂下来,拂在脸颊上,勾勒出风的痕迹。 他心里温柔的一隅被触动,竟站在阶前半晌没有进门。曾几何时,在公主府,在她闺房前,他也曾这样站着看她,那时她对他怀着那样深的戒备,时时如惊弓之鸟。 就这样一晃,数年的时间就已经过去了,她和他,儿女双全。如今她这样站在这里,是在等他回来。 每一次他来宜秋宫,只要看到院子里那一对儿橘黄色的灯柱,心里就无比宁静,知道是她在等他回来,心就似漂泊在外的孤帆终于回到了属于他的港湾。 两人不知站了多久,念云回过神来,见到他,嘴角慢慢弯起一个温柔如水的弧度,向前几步:“淳,你回来了。” 他忍不住将她圈在怀里。 念云心事重重,面对桌上几个菜,其实吃不下。李淳发觉她吃得极少,抬起头来看她,她忙道:“看我生下婉婉之后胖得,该要少吃些了。” 李淳站起来,搂一搂她的肩膀:“想是厨娘做的不合口味,我去弄几个小菜给我夫人尝尝。” 念云可不知道李淳这堂堂郡王还会下厨,心想他还不得把她的小厨房给拆了啊。她到底好奇,于是回报了他一个甜得腻死人的笑容:“好啊,本夫人拭目以待。” 李淳自往厨下去了,念云略坐了片刻,还是尾随他去了小厨房里。 厨娘蹲在一边帮他烧火,倒是李淳,大模大样地挥着锅铲在烧菜。念云大大的吃了一惊,目瞪口呆地站在一旁看他。 他也不怕念云看,大喇喇的站在那里,该加什么佐料,先放什么后放什么,一切都有条不紊。 她忽然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抬头看见李淳正无比熟稔地往鱼里面加切碎的紫苏叶。 念云愕然,忽然问:“婉婉还没生下来的时候,我总是吃到这紫苏鱼,都是你做的?” 李淳笑道:“那你以为还能是谁?” 她心里有什么东西被砰然击碎,又似蜜糖一般化开,渗透到五脏六腑去。难怪那些时候李淳仿佛总是回来得很晚,她一向以为他是悄悄地先去瞧了冒兰珠,故也不曾点破,没想到他竟是从偏门直接去了厨下。 她看着他熟练地将烹好的鱼盛在盘子里,忍不住走到他背后去,双臂环住他的腰身。一晃数年,他的身姿比新婚时候更显挺拔,亦多了成熟的男子气息。从前只觉得他生得好看,如今竟是怎么也看不够一样。 李淳转过身来抱她:“念云,你有心事?” 她的心事,自然是儿女。可这不过是一个梦罢了,也许不过是她庸人自扰,为人父母,常怀千日忧罢了,便是说与他听,徒增他的烦恼,又有何用? 念云嗅着他怀中熟悉的气息,“淳,你在我身边,真好。”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八十二章 桃之夭夭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三天后,念云宣布了对薛七喜的处罚,念在初犯,且认罪态度较好,杖责四十,罚俸三年,此后七喜不再负责火烛,暂时配到司衣房挑水。 这场莫名其妙的大火让蕙娘彻底的消失了,待大火熄灭时,人们只找到了一截烧得黑黢黢看不出面目的躯体,太子下令以郡王侧室的规格,赐钱厚葬。 一个院落被烧毁,念云亲自与工匠设计商议,拆除院墙及残余建筑地基,将地面翻一遍,不再建房屋。 郭鏦命人送来许多上好的桃树,其中又夹杂碧桃、绛桃、红叶桃、千瓣红等许多品种,念云命人种下,好好侍弄。 但念云从来没有去过那片桃林。 那里有蕙娘的魂,他们之间冤冤相报,最后蕙娘死在了她手里,定是恨她入骨,巴不得做鬼也不放过她的。 她不敢和李淳说,更不敢告诉他,是她为了报复,坑害了蕙娘,又是她刻意纵火烧死了她。 可一闭上眼睛,仿佛就看见蕙娘在对她冷笑。 之前怀着婉婉的时候,大约是胎儿阳气甚重,倒也不觉得,这会儿越发明显,以致于夜不成寐,不时失眠。 李淳半夜醒来,忽然见念云大睁着双眼盯着帐子顶,吓了一大跳,这数年来他已经习惯了让她枕着自己的胳膊入睡,偶尔独自睡崇文殿的时候他竟想不起来自己多年来是怎样过的。 他臂弯圈着她的姿势紧了紧,让她的身体紧紧地靠在自己胸膛上。念云察觉,亦朝他怀里缩了缩,似一只怯懦的小兽。 他笃定她有心事。 “念云。” “嗯?” 他修长的手指拂过她的眼角眉梢,微微的**,他的呼吸轻轻喷在她耳畔:“我是你的夫君,若有什么事,你不必藏在心里。” 她感受着他带来的暖意,良久,方缓缓道:“淳,若有一天,殿下登基了,你是会好好辅佐他的吧?” 李淳不知她如何说起这个,道:“那是自然。” 念云想了想,又道:“如果有一天,你……坐上了那个位置,你也是会以天下为先,励精图治的吧?” 他的吻落在念云浓密的睫羽上,“我会,我会。念云,若有那么一天,我一定会以天下以大唐的江山社稷为重,掌管好李氏列祖列宗留给我的大好山河,保护好你们母子。有我在,我保证不会为了彼此之间争权夺利而置李唐江山于不顾,我保证你是后宫第一人。” 念云得了他的保证,忽然觉得疲惫,慢慢滑落到幽深的梦境里去。 李淳知道她必定是胡思乱想了些什么,有心开解,便叫了郭鏦到宜秋宫去陪伴她。 郭鏦一进门,见她又在发呆,笑道:“我的好妹妹,这是怎么了,你家相公又纳妾了不成?” 念云抬头望向那桃林的方向:“我心里总是不安稳。” 郭鏦走过来,轻轻抚摸她的头发。 “那是天意。” “不,三哥哥,那不是天意,是我手上开始沾染血腥。” 郭鏦的身子明显一震,却很快消化了这不算小的消息:“沾了血腥又如何,所谓以德报怨,则何以报德?你说,则天皇后手上沾了多少人的血,可凭良心说,玄宗皇帝的开元盛世,有没有她的功劳?” 这句话却说道念云的心坎里去了,她此时她想的,便是家国天下。大唐朝若不能好好地存在下去,再大的是非成败,都没有用处。 则天皇后虽然冒天下之大不韪登基做了史无前例的女皇帝,可是她夙兴夜寐,给人民带来了实际的利益。天下的百姓都知道,武皇在位的时候,远远比仁弱中宗皇帝统治下的日子好过。 郭鏦见她表情轻松了几分,依旧是满不在乎的,笑着拉起她:“走,咱们去桃花林里散步去,看哥哥给你的桃花开了没有!” 念云像被烫了的猫一样跳起来,甩开了郭鏦的手:“我不去!” 郭鏦大笑:“你要去,三哥陪你去!你怕什么?她活着的时候都斗不过你,现在她死了,你还怕?” 念云仍旧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不去,我一辈子不去那儿!” 郭鏦安慰道:“桃木最是辟邪,我就是怕你久思成虑,才特意搜罗了那么多珍贵的桃树来!有碧桃,有绛桃,有千叶红,有垂丝雪,都是我精心挑选的品种。你不去看看,就太可惜了。” 念云仍是抗拒,“不去。” 郭鏦鼻子里哼了一声,鄙夷地看了她一眼:“这才刚开始,你就这副德性了,往后还有几十年,你再不出宜秋宫了么!” 念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刚开始?不不不,三哥哥,你疯了,你这个大野心家!” 郭鏦直视了她的眼睛,指着自己的心窝,正色道:“我从来都是我,郭鏦,从未背叛自己的心。你既然留下了,就应该好好去活着,以最好的方式活着。有人要你死,你就先让她死;有人威胁到你的好日子,你就不能让他得逞。你如果因此而觉得内疚不安,那么你的日子,又谈何安好?” 念云默然。 郭鏦不由分说地拉起她:“我吃的是泥土里生长出来的稻米菽麦,喝的是人间的井水,我有什么理由遗世独立?但我不是什么野心家,我只希望能在现世里过好一点。你哥哥没有本事,不能为你倾尽天下。但是,我不想在任何时候看到我的妹妹伤心难过、战战兢兢,走!” 念云低垂了眼帘,嘴唇翕动着,终究跟着他一步一步挪向了那桃林。 那一片桃林,早已没了焦土的痕迹。但是因为新栽种不久,并没有开出像样的桃花来,只有零星几个瘦小的花骨朵儿,长出了不多的新叶,远远望去依然萧索。 念云在桃林旁边的林荫道上停下来,踌躇许久,终于缓缓迈出了步子。郭鏦看得出来,她的腿一直在裙底颤抖,整个身体都在微微的颤抖,不知是紧张还是害怕。 郭鏦伸出手,轻轻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指冰凉,手心里全是冷汗。 他宽厚的手掌覆盖在她的手上,体温源源不断地输送给她,像一种沉默的安慰。她渐渐的觉得心安,缓缓的,一步一步走在桃林间。 他像是在对她说,又像是自言自语:“这个世上,最让人恐惧的一切,都来自于自己的心。可怕的不是敌人,不是宿命,是心魔。” 念云抬起头来看他,他的眸子闪亮,看不到一丝阴霾,看不到野心和谋略。也许真的如他所说,他只是他,他胸中有无数的野心和权谋,然而权力却并不是他真正想要得到的。 “三哥哥,谢谢你。” 郭鏦用力握一握她的手,没有做声。 走到桃林间,忽然听到沉闷而压抑的哭声。念云一惊,不由得地打了个寒颤。 两人这样手牵着手,虽然是亲兄妹,可叫人看见还是不合适。 郭鏦放开念云的手,回头四望,在一棵碧桃树下看到一个瘦长的身影,在树下的石墩子上坐着,背对着他们,一只手随意地放在身前的石几上,露出苍白修长的手指。 他一个人,背影清瘦孤凉,只是这样静静地坐着,竟有一种遗世独立的寂寥。 赭石色的衣裳,黑色的袖口,他穿着明明是寻常的内侍宫袍,可是那气质,倒像个忧郁的没落公子,颇有魏晋遗风,格外的不协调。 他看了看念云,念云顺着他的目光,轻声道:“是个小太监,叫七喜。” 七喜听得有人声,回过头来,见是她,远远的便站起来,垂手立在一旁。念云走过去,他忙行礼:“郡夫人。” 念云指一指郭鏦:“这是我三哥,尉卫卿郭鏦。” 七喜也行了一礼。 郭鏦见他眼角尚有泪痕,不觉起疑,问道:“你在这里哭什么?” 七喜躬身回道:“适才想起这里有人曾因我而死,十分不安,又自伤身世,故而垂泪。不想惊扰了主子,是七喜该死。” “自伤身世?我看你和宫里的公公们不一样。若是换掉这身衣服,倒像个公子哥儿。你为何会来东宫做奴才?” “七喜不敢。若说我有什么不同,或许是祖上积德,蒙家主看重,读过几句闲书罢了。如今旧主子已经家破人亡,也就没有那些道理了,便和别人是一样的。” 大凡入宫来做公公的,不过是生活所迫,又功名无望,便卖身入宫混个生活罢了。 郭鏦看了他一眼道:“既然你知道自己已经择定了新主子,就应该知道,在旧主子身边的一切习惯和往事都要从你的骨子里剔除。无所谓身世,无所谓过往,你只是东宫的一个内侍。” 念云知道七喜定是为了上次的事介怀,可那件事,也等于是七喜已经通过了她的考核。 她温然扶起七喜:“七喜,你若实在放不下,我在城外有二十亩良田可赠予你,虽不能叫你富甲一方,但只要用心经营,可保你后半辈子衣食无忧。” 见七喜沉默着,念云停了片刻,又道:“倘若你愿意留在东宫,等你在司衣房三月期满,我便安排你到宜秋宫来听差。” 一个宦人,离开了宫,还能去哪?天下之大,已无容身之处,纵有二十亩良田又如何! 七喜闭了闭眼,然后再睁开时,眼里已是一片坚毅。他双膝跪下,重重地朝念云磕一个头:“七喜知错了,从今往后,七喜愿听候郡夫人差遣,再无过往。”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八十三章 赏月的奇遇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三个月的时间,对于七喜来说并不算漫长。 他每天要做的事情也十分单一,就是给司衣房的浣衣妇人挑水,不停地挑水,一天要挑数百担水。 每天晚上在自己的硬板床上躺下的时候,七喜就觉得四肢百骸都不像是自己的,一放下扁担,就完全不想再挪动半分。但这繁重的体力劳动让他觉得心里反倒不那么难受了。 有时候,浣衣的妇人手慢了些,他便也可以趁机少挑几桶水,把扁担两端的钩子钩在一起,斜挎在肩上,可以站在水池边上和那些妇人聊聊家常。 那些浣衣的妇人完全不像司寝房的人那般谨慎,总是嘻嘻哈哈,口无遮拦。她们大多不是家生的奴才,只是临时过来做工补贴家用的,最喜欢拿宫中的秘辛当闲聊的调剂。 那些五大三粗的妇人们很喜欢这个挑水的后生,甚至嬉笑着说要给他说媳妇,听说他是内侍,纷纷咋舌说,可惜了这样一个好后生。 七喜听了只是笑笑不说话。 他记得那天郡夫人对他说,三个月,三个月后他将调到宜秋宫当值。 他并不是那种一朝得志便要如何如何的人,他也记着老薛公公从前给他说过的话,净了身,进了皇城,就一辈子,都是奴才,便是做到了神策军指挥使,也没有什么好炫耀的。 于是他沉默地守着这个秘密,直到三个月将满的时候,才慢慢的有些忐忑起来。 好在,郡夫人并不是那种说过了就忘在脑后的人,在做满了三个月的第三天,就有年长的姑姑带他去宜秋宫,告诉他,从此以后他便是宜秋宫的二等内侍。 宜秋宫总共只有两个一等内侍,四个二等的,并七八个三等内侍,地位可不算低。 许多在东宫侍奉了七八年的小太监都仍然只是个三等内侍,只能在殿外跑跑腿,连正主子的面都见不到几次。 因此众人都羡慕七喜运气好,一进东宫便得郡夫人格外的照拂,便是犯了错,烧了院子,受了罚过后仍旧能到宜秋宫伺候。 茴香听见那些嚼舌头的便呵斥:“你们也能像小薛公公一般,又能识字算账,又不多嘴多舌的,也能走运!” 但七喜自己心里门儿清,他之所以能得到郡夫人的赏识,并不是因为能识文断字,也不是因为性子沉稳,而是他身家清白没认别的主子,又恰好在这个时候卷进了东宫的漩涡里,还替郡夫人办成了事。 今日看着风光,但奴才永远都是主子们斗争的挡箭牌与炮灰,说不定哪一日,他薛七喜就会跌落尘埃,死无葬身之地。 而他已经卷了进来,就已经再无退路。 到了晚上照例有内侍抬着六对大红灯笼挂到宜秋宫来,仍旧是那个小哑巴跟在后边,可前边的小太监却不是薛七喜了。 此刻七喜正站在檐下看他们重复自己从前十分熟悉的活计,心中掠过一丝稍纵即逝的感慨。 但,有什么好感慨的呢,也许哪一天他会变成薛大总管也说不定,彼时想到今日站在檐下看人挂灯笼的自己,也该是值得感慨一番的吧。 掌灯的内侍走了以后,却又有李淳身边的小太监过来传话,说郡王今儿先去偏殿里,晚些儿再过来,不来用晚膳了,叫郡夫人自个儿先用。 念云温然颔首表示知道了,便叫丫鬟摆膳,仿佛根本不放在心上的样子,但七喜却成功地捕捉到了她眼里那一抹怅然。 桌上有一个小酒壶,大约是预备着和郡王小酌几杯的,偏生他今日又不在这里用饭。 忽然的,一阵琴声叮叮咚咚地响起,曲调旖旎,如秦淮河畔三月的桃花,盛开在温香暖玉之间。 东宫之中,大晚上的奏这样绵软甜腻的艳曲,自然也就只有偏殿的那位了,此刻想必正想方设法挽留郡王过夜。 念云一时有些烦闷,抬头见七喜拿着拂尘站在一旁,便招呼道:“过来,七喜,陪我饮几杯。” 七喜不敢坐,只得垂手站在她旁边,陪她饮了一杯。 待她又命茴香斟酒,七喜却按住了茴香的手,向念云道:“夫人,自古所谓新人欢笑旧人哭,夫人心中不甘么?” 念云微怔,立刻否认:“不过是个不知轻重的舞姬罢了,我有何不甘,既然备下的酒他不能饮,又何必白白辜负好酒!” 七喜轻轻将念云面前的酒杯拿开,“夫人,明儿便是十五了,看外头月色皎然,夫人若胃口不好,不妨出去走一走,赏赏月,也免得这靡靡之音污了耳朵。” 念云看看外头,果然月盈如盘,一时也有了兴致,“好,便如七喜所言。” 随即便带了七喜、茴香几个款步自宜秋宫出来,沿着石板路缓缓往后花园去,只命人打着灯笼远远地跟着。 去后花园总要经过那片桃林的,月亮的银辉透过枝桠密密实实地洒下来,一地霜华。 念云从未试过在夜晚走来此间,但见七喜面上并无异色,又想起这桃树,全都是郭鏦亲自选的,栽种在此,便如三哥哥在此陪伴守护一般。 三哥哥说得对,她的心魔必须除掉,她不能够一辈子都避着这个阴影。她深吸一口气,竟向着那桃林走去。 方走到边上,还未踏上那片地方,却隐隐绰绰似乎看见那桃林深处有些火光,不断跳跃着。 念云幼时曾听说过,墓地里是会有这种鬼火的,不过,鬼火该是蓝色的,却不是这沾满人间气息的橘黄色,光线也不该这样强。况且,蕙娘虽然死在此处,可骸骨并未葬在此处,按说也不应该有鬼火。 不是鬼火,那就是人。可人人都知道这桃林从前就是被火烧毁的,总有些忌讳,这大晚上的,是谁在此处生火? 念云看向七喜,恰对上七喜的目光,念云微微点头,事出反常必为妖。 茴香有些害怕,扯着念云的袖子,念云能感觉到她的手在微微发抖。 念云轻轻握一握茴香的手以示安慰,又抬手示意他们不要出声,随即扶着七喜的手,小心翼翼地往那火光处走去。 走近了一些,渐渐看清在一株略微粗壮的桃树后头半跪着一个人,穿着黑色袍子,宽大的兜帽遮住大半张脸,身侧放着一叠纸钱,缓缓的一张一张丢到火里去。 皇城里头一向是不许人私设灵位祭奠的,念云正要呵斥,却听见她原来还在絮絮地说些什么。 在这里烧纸祭奠,自然祭的应该是蕙娘,念云的心“咚”的一声,侧耳仔细听她说些什么。 “……你不要怨我,要怨,你就怨李淳和郭氏罢,一个负心薄幸,一个心狠手辣……” “我虽提点了你一二,可我不知道他们竟对你下狠手。蕙娘,你相信我,若早知道李淳如此薄情寡义,我必不叫你去害那郭氏。我们赌输了,你若心里觉得冤苦,便去找那害你的人罢……” 念云越听越心惊,向前一步想要看清到底是什么人,却不料一脚正踩到一根枯枝,发出轻微的“咔擦”一声,却在这寂静的月夜被放大,听得格外清晰。 那烧纸的人受了惊,猛地转过头来,又迅速扯了兜帽去遮脸。 就在那一刹那,她手上的纸钱正掉进火中,瞬间燃起,火光照亮了她的面孔,一张描着精致妆容的脸,涂着艳丽的胭脂,妩媚而妖异。 念云颤抖着嗓音:“……牛昭训,原来……是你!” 穿着黑袍的牛昭训原本有些惊慌,待看清是念云,又清楚自己无法迅速收拾干净现场逃离,索性大大方方地站起来:“郡夫人,你也来替徐蕙娘烧一陌儿纸钱么?” 一面又似自言自语道:“也是了,她分明就是死在你手里的,死了还被你弄这么些桃树来压制她的魂魄,你不替她烧些纸钱,当真是说不过去。” 念云冷冷道:“蕙娘是一事早已了结,况且,她利用宁儿,谋害宥儿,还企图继续害婉婉,死不悔改,昭训方才已经自己承认,那都是你怂恿的,难道蕙娘不是平白的做了你的替罪羊么,你莫要往我身上泼脏水!” 牛昭训阴恻恻地笑了:“是,可我不过是给了她几个建议罢了,既没有亲手去做什么,也没有设计陷害,做不做不过是她自己的决定,便是告到殿下那里,也没有证据!而你呢,郭念云?你们夫妇狼狈为奸,好端端的一个女子,不过数年时间,成了一个疯子,一块焦炭!” 念云冷笑:“你既然问心无愧,大晚上的到这里来烧什么纸,还把自己供出来!” 牛昭训向前一步,忽然温婉地把手放在念云肩上:“蕙娘虽然不够聪明,可你不会告诉我,蕙娘真的会蠢到光天化日之下,当着郡王和丫鬟们的面把郡夫人推到水里去吧?其实咱们都是一丘之貉,又何必这般互相揭短呢?” “谁同你一丘之貉,你谋害我宥儿的一笔,我早晚要同你清算!” “清算?怎么清算,你这样福大命大,你的宥儿不是没事么!”牛昭训将那一叠纸钱全都丢到火上,不多时便烧了个干净,麻利地收拾了一番,拿一把小花锄将黑灰掩了,方抬起头来,露出一个堪称灿烂的笑容:“是等你当上太子妃再同我清算呢,还是等你当上皇后再说?” 念云的手指藏在袖子里,骨节捏得格格响,却终于没有再说什么,拂袖而去。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八十四章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赏月赏花的兴致都被破坏,念云悻悻然回到宜秋宫。 正殿里杯碗盘盏都已经撤去,七喜仍旧是一脸平淡无波,自觉地站在大殿的角落里,仿佛自己和殿里的几根柱子没有什么两样。近身伺候主子一向都是一等内侍的事,他这种二等内侍只需要随时侍立在角落里听从吩咐就好。 方才接受了一个震动她的消息,这会细细咀嚼来,念云的眉头微微拧起,为什么又是他?但凡同蕙娘有关的事,似乎总能扯上他一样。 念云微微抬眸,目光凉薄而锐利地落在七喜脸上零星的几个痘印上,似乎想从那上头瞧出什么端倪来。 七喜被看得终于低下头去,似乎在纠结他此刻是不是该告退了。 “七喜,”念云用手指轻轻敲着小几,示意他过来,“你是故意引我去桃林的?” 七喜却没有否认,“是。” “你如何知道她会说出这些事的?” “回郡夫人,七喜不知道她会说什么。七喜只是在司衣房的浣衣妇人处听得,昭训每个月十五左右会去桃林烧纸祭奠。” 这是连她都算计在内了,这个薛七喜,到底在下一盘什么样的棋? 可只要她有这样的机会,她一定会选择知道事实真相的。 若他矢口否认,念云自然就要对他多存一份戒心了,偏偏他又这般坦荡。她不是没派人查过他的案底,可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妥。 念云叹一口气,“你下去罢。” 牛昭训是个有野心的女人,做太子身边一个能排到七八位之后的昭训,对于她来说并不满足。无论是王良娣还是太子的长子李淳,都是她的敌人。 所以她要谋害李淳的嫡子,顺带再把长子也扯进去可是再好不过了。同时借了蕙娘的手,让李淳身边的女人斗个你死我活,连带着李淳都焦头烂额,对她可是一点坏处都没有。 只是她没想到,念云看似温润如玉的一个人,出手如此果决狠厉,不仅自己和嫡子无恙,蕙娘连个喘息的机会都没得到就被解决掉了,并没有掀起太大的波澜。 至于那个冒兰珠,十有**也是牛昭训给出的主意,送到李淳身边去,没事添添堵也是好的。倘若念云沉不住气,对冒兰珠出手了,惹了王良娣,看着婆媳斗法可就更有趣了。 只可惜,这样好的算盘,步步都是一箭双雕,却是小看了郭念云,结果步步都落空了。 可如今,她是奈何不了牛昭训的。太子身边有封号的女子,按说也算是李淳的庶母,她这做儿媳妇的根本没法伸手。而牛昭训也的确做得滴水不漏,不过是说了几句话挑起矛盾,根本抓不到证据。 而且,最重要的是,太子偏生也是个捣糨糊的主儿,在他看来,这不郡夫人好好的么,嫡子也好好的么,那还有什么事?没事! 念云更是不屑于仗着自己掌管内府的权势扣扣宜春宫的柴炭伙食,这些小手段,成不了什么气候,没的污了郡夫人的名声,她反而对宜春宫的供应越发的优渥。 但她只不过是暂时动不了她而已,毕竟,牛昭训是不会这么容易得计的,她上头可还有一个王良娣呢,难道王良娣也奈何不了她不成? 李淳原是受王良娣再三嘱咐才肯去看看冒兰珠的,在她那边用了晚饭,心里却想着念云,任她歌舞丝竹万般挽留,仍旧打着看孩子们的旗号,回了正殿里。 本想去同她好好解释一番,宜秋宫日日都备下他最喜欢吃的膳食,有时还有美酒,他却也没提前知会一声,就直接放了她的鸽子,她定是不高兴的。 可他回来时,却听说念云已经睡下,李淳只得命人备下巾栉,到隔壁的厢房里去沐浴。 待收拾妥当了,换了便服,也没叫人点灯,借着月色慢慢走到寝殿里来。 纱帐低垂,掩着满枕丝缎一般的青丝散开在霜华之间,睫羽微微颤动,仿佛只要受到些微的惊扰便会扑闪着翅膀飞去。 饱满的朱唇,明明就寝前早已洗净了胭脂,却仍旧红得诱人,红得炫目。 她嫁与他已经有好几个年头了,孩子都生了两个,可是面对她,仍旧是有心动的感觉,她带来的诱惑不减当年,反而因为时间的雕琢而越发像一枚果实,越是熟透,就越是让人忍不住想品尝。 这等好颜色,怎怪得夏桀商纣爱美人不爱江山呢? 李淳微微掀开帷帐,俯身去吻她的脸。 念云有心事,并没有睡熟,感受到他温热的吻,却也没睁眼,从锦被下轻轻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脖子。 只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他却感觉到她心事满满。她总是不爱多说,怕他担心,可实际上他不知道她藏了多少事在心里,才是最担心。 他轻声道:“我回来了。” 念云的手轻轻拂过他温情脉脉的笑容,拂过他眼下的卧蚕,慢慢觉得安心。她将身子往榻里让了让,忽然道:“淳,你说殿下是一位好储君么?” 李淳的心思完全不在这上头,一面解了衣裳,在她身边躺下:“好不好,该是陛下说得算,咱们这说起来算什么呢!” 念云扯了锦被覆在脸上,轻叹道:“只要我们没把东宫华丽锦袍下的虱子和腐肉都掀到天下人面前展览,殿下就问都不会问,是不是?牛昭训一直都在和良娣斗法,甚至不惜谋害我,殿下也置若罔闻,其实他心里一向都跟明镜似的,是不是?” 李淳贴着她脊背的身体僵了一瞬,“牛昭训?” 念云的声音里有些委屈:“殿下只管纵容他的女人们斗来斗去,斗得热火朝天。可只要没人要狗急跳墙,他根本不会问。” 圣上疑心很大,朝廷太小,容不下两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父亲一向的做人准则便是如此,所以才能无功也无过地在储君位置上一坐就是二十年。 其实父亲也不过是一头困兽罢了,他甚至毫不怀疑等祖父百年之后,父亲登基的时候,再没有了素日的束手束脚,一定会大刀阔斧地做出一些改变。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赞同父亲的做法,如今身为太子,却和御医一般,不求有功,只求无过,也难怪祖父虽然寻不出他的大错处,却始终都在坚持不懈地寻找一个更好的继承人。 说不定,等到父亲终于有了能力和胆量去做他想做的一切的时候,才会发现原来除了祖父,束缚他的其实还有很多别的东西,他从前无所作为,而往后,或许也将一事无成。 在他成长的这十余年时间里,很多道理,连他都慢慢看明白了,可父亲却始终都不明白,亦坚持着自己所谓的原则。 有好几次,在朝堂上,他都很想反驳父亲,可是众目睽睽之下,他不能这样,他终归是东宫的长子。 他沉默了片刻,慢慢转过身来面对着她,“念云,陛下会慢慢老去,父亲也会,总有一天,这世上欠我们的,都该一点一点还回来。” 她像是知道他也不会有更好的答案了,于是沉默下来。 李淳将她拥到怀里,把手慢慢地滑到她的衣襟里去,在她腰上一点一点地揉捏着。 她此时比新婚时候丰腴了许多,越发肤若凝脂,触手柔滑。 他是时常骑马习武的人,指腹和掌心都有粗厚的茧,粗粝地摩挲在肌肤上,有一种难言的颤栗。念云连忙去捉他乱摸乱捏的手,低低地薄嗔道:“我同你说正事,你又做什么……” 他将她的脸扳过来,摸索着去寻她温软的唇,“这难道不是正事了?我只道你心事满满,是为了我去偏殿的事,还寻思着该怎么和你解释,哪知你竟在胡思乱想这些有的没的。” “什么有的没的?”念云伸手要去隔开他的唇,却被他肩膀一抬,把她一只手压住动弹不得,越发觉得那暧昧的鼻息喷在耳边痒丝丝的。 念云只好佯怒道:“是是是,我便是在生你的气,你竟把我独个儿丢在这边,你却在那边灯红酒绿,我怒了,要你好生交待!” 李淳心里早有一团火在烧着,方才被她一打岔,熄灭了少许,这会儿可全数又烧回来了。 他的手毫不客气地往上移,一把扣住她胸前的绵软,不住地揉捏,一路吻着她的耳垂,涎着脸道:“那夫人说怎么办,要不,就寻个错处给打发了罢,做个妒妇算了,反正为夫最喜欢瞧着你那醋意满满的小眼神儿了……” 那火慢慢也经由他的手,烧到她身上去了,破碎的呢喃丝丝自齿缝溢出,念云却仍旧是嘴硬:“那敢情好,我把你眼皮子底下的女人全撵走,叫你只能看到我一个人,只能跟我一个人说话,也只能有我一个红颜知己。” 他的手已经一路往下,一直摸索到裙底去了,嘴里含糊地应着:“好……” “你身边母蚊子都不许有一个,来一个打死一个。” “好……” “要出门的时候,我把你眼睛蒙起来,一直一直的只能看我一个人。” 李淳似被她的絮絮叨叨惹恼,翻身把她压在身下,一手搂着她,一手扯掉她身上那些累累坠坠的衣带,把她的腿分开,“好端端的良宵,老子在那边闻了一晚上的媚药迷香,好不容易撑着回来,我容易么我!” 念云:“……”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八十五章 莫名的龙袍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念云睡得迷迷糊糊的,恍惚间觉得外头还不甚亮,天色尚早,习惯地往榻外侧靠了靠,却摸了个空。若她没记错,淳今儿该是休沐日,他就起了么? 她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于是睁开眼睛,李淳还在床边,正由玉竹和重楼服侍穿衣裳,却穿的是朝服。 她索性坐起来:“今儿也要进宫么?” 淳点点头:“圣上召殿下入宫,我陪他一起去。” 念云那一点儿瞌睡顿时就全醒过来了。以太子那凡事都只顾着捣糨糊的性子,便是圣上召见,想必也能从容应付得了,为何要叫他同去? 李淳系好衣带,自她脸上看出一丝错愕来,也不瞒她,轻描淡写地道:“是六皇子那边出了点事。” 六皇子便是当初被过继给圣上做皇子的李源,这些时候一直陪伴在圣上身边的,不知出了什么事端。 念云知道此时细问也问不出什么来,索性也不问下去。 李淳拔腿向外走去:“我先走了。” 念云在后头道:“不先用些点心……” 后半句话在喉咙里打了个转,又吞了回去,因为李淳已经大步走出寝殿,出了门了。 此时太子和李淳正在快马加鞭地赶往大明宫。李淳原本是习惯自己骑马的,但今儿和太子一起,也就跟着他一起坐在宽敞的马车里。 昨儿传消息给李淳的时候也没说得仔细,只说六皇子那边出了些要紧的事,等到这会儿才有时间细说。 说起来这件事也巧的很,起因是巡捕房在西市附近的怀远坊拿下了一个小毛贼,那厮专在西市上做些偷鸡摸狗之事。抓到了之后带到衙门一刑讯逼供,不成想竟牵扯出了一桩惊天动地的大事。 那小贼供出数日之前,伙同另外两个贼,在永嘉坊偷了些好东西,因太贵重,一时也没敢出手,到现在还在家里搁着。 待那些赃物呈送到堂前的时候,审案的府尹浑身上下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除了几样有东宫徽记的杯盏玉环等物以外,还有一件明晃晃的龙袍! 那府尹原还疑心只是唱戏的戏服,待拿过去细看,竟是一件货真价实的龙袍,装在一个紫檀木精雕的盒子里,外头还有一把赤金的小锁扣着。 当下叫那小贼去指认作案现场,正是六皇子李謜在永嘉坊的宅邸。 带着东宫徽记的东西倒是不奇怪,毕竟六皇子从前的身份的东宫的次子,虽然出府早,但身上有几件东宫的物事也不足为奇。 可那件龙袍,就不是小事了,皇子擅自备下龙袍,是谋逆的大罪。府尹不敢擅作主张,连忙把卷宗封了,移交御史台。 李诵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奏折约莫已经递到了圣上面前。 自小一起长大,淳当然知道他这个二弟,向来都是温文尔雅,是个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公子哥儿,哪会有这么大的野心? 不说源儿当年在东宫的时候从未与他争过世子的地位,就是如今做了皇子,也是安分守己的,从来没对他这个“侄子”摆过皇子的谱,因此圣上也十分喜欢他。 李淳沉吟着问:“父亲可着人去问过六皇子了?” 虽然此刻六皇子的府邸很可能已经被戒严了,但毕竟没有定罪,李诵身为太子,私底下托人问几句话还是不难的。 李诵缓缓道:“源儿自己都不相信那龙袍的事,好像完全不知道有这么回事。” 这就奇了,从他府上偷去的东西,而且是他自己竟不知道? 李淳瞳孔微缩,眯起眼睛盯着车厢里的某一处细小的花纹,仿佛是想从那雕花的缝隙中瞧出什么端倪来一般,良久方道:“如此说来,只怕是有人筹谋已久了。只是不知道,他们的目标到底是六皇子呢,还是咱们东宫?” 若说源儿根本不知道这龙袍,那么极有可能,这龙袍是某次某人以送礼的名义送进他府邸的。 他们这些人之间的礼尚往来甚多,很多时候也不大可能亲自检视每一件送来的礼品,不过是登记在册,丢进库房罢了,等着下一次需要给别人送礼的时候,又命下人重新包装一番送出。 但收到一份东西时,至少该由管家或者贴身伺候的小厮检视验收入库。即使这一关胡乱蒙混过去了,也保不准哪天这东西就被拿去送给其他人了。 既能不让源儿提前发现东西,又能瞅准时机、恰到好处地让事情在他的手里闹大,那么说明,源儿身边的人应该已经被买通,而且那东西是近期才送到六皇子府的。 此时只怕是着手查,也查不出什么东西来了。送礼的单子想必早就被毁掉,随后再把那内鬼一处理掉,便死无对证。 李诵微微闭了闭眼睛:“六皇子根基不稳,虽然得圣上欢心,却并无太大实权,尚不至于让他们真正看到眼里。” 如今朝中除东宫以外,便只有舒王能够分庭抗礼了。众人皆知,六皇子与东宫的关系非同寻常,六皇子自己尚无能力坐大,自然是站在东宫这一边的。即使他手中并无实权,可天天陪着圣上,时时被圣上褒奖,对于舒王那边来说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而且,现在离李诵的生辰只有两个多月了,六皇子把一件龙袍这般仔细地装在紫檀木的礼盒里,难免不会有些人别有用心地提点圣上。 特别是当六皇子自己都说不出来这件龙袍的来龙去脉时,更是叫人觉得他是在刻意保护什么人。 而这件事,表面上看起来根本就是一出乌龙闹剧,起不到什么实质的作用。可是,再没有什么比在圣上心里种下一颗怀疑的种子更好的了,毕竟,李诵做了二十年太子,确实是有些太久了,久到圣上自己都觉得他快要等不及了。 原来他不是不明白。 李淳的眸中忽然射出某种锐利的光芒,如鹰隼一般,落在他父亲身上,“父亲既然清楚得很,那么今日我们去面圣,可是去请罪的么?” 任是李诵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似刀锋一般刮到身上,以及那带着些许讥讽的语气。他不由得反问:“不然,淳以为如何?” 李淳沉默了一瞬,冷笑道:“父亲当初同意让他去做六皇子的时候,不就已经决定了么,如今时机到了,却忽然反悔了?” 整个车厢里有一种凛冽的气氛蔓延着,让李诵不觉打了个寒颤。他睁开眼睛看着自己的儿子,猛然发觉,不知何时,他眼里已经开始充斥着野心和狠绝,他早已不是昔日那个拿着小弓小箭满地跑着追逐小马驹的孩子了,如今他手里握着的,也许是能真正叫人毙命的武器。 是的,当初他让源儿去做六皇子的时候就已经想明白了,源儿将是东宫的一颗弃子,必要的时候,要拿出来当挡箭牌,或者利刃。 只是他不肯承认如今已经到时机了,他终究记着源儿是他的亲生儿子,他的母亲是他曾经十分宠爱过却薄命早逝的妾侍。 毕竟,剑一出鞘,就必须见血,没有好端端再收回去的可能了。 李诵有些迷茫。面前的长子,曾经也和他的二弟一起玩耍,一起长大,直到他大婚,源儿年纪也不小了,才另外替他置了府邸,两兄弟才分开。这样友爱的兄弟俩,转眼就开始这般绝情了么? 李淳像是看出来他心里所想,冷哼一声,“他若不是六皇子,便依然是我至亲的二弟。殿下莫非愿意我们大家一起和和睦睦地慷慨赴死么?倘若当初选定了我来牺牲,我今日亦会毫不犹豫地成全父兄和整个东宫!” 李诵颓然向后靠去,再一次闭上眼睛,似乎方才的几句话已经耗尽了他毕生的力气。良久方吐出一句话:“如此,就按淳说的办罢,你自去安排。” 东宫本就在皇城之内,他们自延喜门出来,沿着宽阔的坊间大道而行,不多时便已经到了大明宫的正门丹凤门前。 李淳扶着太子自马车上下来,抬头看一眼巍峨耸立的大明宫,九重飞檐叠出天家的**气象。此刻的大明宫正迎着灿烂的朝阳,沐浴在一片宁谧的晨曦之中。 可他明白,这宁谧仅仅只是表象。生在这金碧辉煌的皇城之内、宫墙之下,只有两种命运。要么,踩着累累的白骨和血肉站起来,走到那至高的位置上去;要么,变成那累累白骨和血肉中的一部分,给别人踩过去。 又怎能担心那些破碎的血肉弄脏了衣摆,又怎能来得及去想那些白森森的枯骨到底是不是至亲之人的? 总有一天,他要堂而皇之地乘着步辇,大摇大摆地走进含元殿,走进宣政殿,走进紫宸殿,再也不是这种卑微而恭谨的姿态。 总有一天,他要那些逼着他牺牲亲人、手上沾满不得已的血腥的人付出沉重的代价。 李淳在心底轻叹一口气,踏上含元殿前的汉白玉殿石,朝着圣上常朝的紫宸殿走去。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八十六章 寒心的雪夜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东宫的座上宾之中,颇有一些人才是由念云引荐的,因此念云想要得知朝中的消息并不困难。不过一两个时辰,念云便了解了六皇子龙袍事件的来龙去脉。 天气十分阴沉,酝酿着寒意,到了午间终于开始慢慢地飘起雪花来,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太子和李淳进宫面圣仍未回来。 念云虽然不够了解李謜,可她并不笨,东宫肯定不会把一个野心勃勃的少年送进宫变成六皇子的,那么这所谓的龙袍事件,定然别有内情,始作俑者自然是东宫的政敌。 太子这般性情,估计是去请罪的,可淳一定不会。 这件事,意味着舒王终于对东宫正式出手了,恐怕接下来的发展,将不是东宫或者舒王府能控制得了了。 她心里焦灼,这时玉竹提醒道:“早上郡王去得匆忙,也没穿大毛衣裳,这外头已经落雪了……” 念云脱口而出:“我去丹凤门给他送衣裳罢。”一面吩咐人去承恩殿替太子取厚衣裳和手炉一并带去。太子一向身体弱,这样天气,恐怕风症要加重呢。 马车套起来麻烦,跑起来也慢,此时念云的心情自然是不耐烦坐车的。 她换了一身骑装,又命茴香替她把厚披风拿出来,转头却见茴香拿出来的是李淳给她的白狐皮大氅。 这件大氅颜色纯白,质地十分柔软,是取的刚刚成年的狐狸腋下最好的一小块皮毛拼缀在一起。而且为了保持皮毛最佳的柔韧性和光泽,必须趁狐狸还没死透的时候取下皮毛。 更难得的是整件大氅通体雪白,没有一根杂毛。这样一件大氅,至少需要三百只刚刚成年的白狐皮毛,耗费数十个手艺最精湛的裁缝花费数年的工夫才能制得一件,珍贵异常。 这样的白狐皮大氅太奢靡了些,念云一向有节俭的名声,所以在箱底压了些时候了,不曾穿过。 不过今日心里有事,也就没大注意这些,见这大氅厚实暖和,也就任由茴香给她系上了。 不多时七喜提她牵了睨雪来,带着几个随从骑马踏着薄雪奔向大明宫。 念云这几年生了一双儿女,忙着相夫教子,好些时候没有骑马外出了。睨雪已经跟了她六年了,倒是不生疏,依旧矫健。 到了丹凤门前,她因无召,不得私入宫禁,只能在丹凤门前的空地上等着。 她是一身骑装,亦未撑伞,雪花簌簌落下,兜帽上的貂毛都沾满了细碎的雪花。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见有马蹄慢慢踩着地上的薄雪,咯吱咯吱地走来。 念云抬起头,却见一人一骑蓦然撞进眼帘,天青色的身影,一匹大青马,人和马都这样熟悉。 念云一时怔怔的,竟忘记回避。 他也停下来,在纷纷扬扬的碎雪中四目相对,厚重的岁月和年华仿佛冰晶一样发出清脆的碎裂声,纷纷扬扬。 那是曾经爱过的一张脸,隔着数年的时光,透出沧桑的痕迹。她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却轻声道:“木叶。” 好久没有人叫过这个名字,她的心微微一颤,抬眸看着他。曾经无数个拥抱,无数次恋人之间的絮絮低语,都在她挥泪转身走进东宫,他的马车辘辘驶离长街尽头的那一刻,成为尘封的往事。 落雪满肩,长街延展,他的面容,一如多少次他静静地负手而立,等着她出现。 雪天里暮色来临甚早,随从已经点起灯笼,橘黄的灯光映着地上的薄雪,雪地和影子都像是蓝色的。寂静的长街上影子拉得很长,无比寂寥。雪花纷纷落落在灯光前面,似飞蛾扑火。 她终于还是开了口:“谊,好久不见。” 他不是没有想过重逢的,他甚至偷偷地想象过很多次重逢的场景,然而这次的重逢太突然。她的眸子清亮如水,映着月光,即使多年不见,她整个人都和昔日一样美好。 不,应该说是比昔日更多了一层成熟和妩媚。 她身上披着一件雪白的狐裘大氅,白得炫目,美得刺心。 他是认得那件大氅的,这样纯白的颜色只有两件,是早年北地进贡来的。前年冬天赏雪的时候,圣上叫人拿了出来,一件给了他母亲韦贤妃,还有一件给了李淳。 韦贤妃倒是每到冷天必定穿着在后宫四处走动,可他从未见李淳穿过,原来是转送给了她,可见他待她还不薄。 那一瞬间,他的胸口微微的发酸。 “你……还好吗?” 念云点点头:“很好,你呢?” 李谊想摇头,没有她在身边,他过得好辛苦。可是她都已经说她过得很好了,他还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话到嘴边,他硬生生地咽了回去,也点点头,“我也很好。” 很多很多的话想说,他无数次想过,如果再一次见到她,该有多少的话要对她说。可是现在他忽然不知道能对她说什么。 这样温柔的雪夜,却不是属于他和她。原来这几年来也都是他一个人的痴念罢了,那一夜她会转身离开他,到今日,她离他只会越来越远。 念云怔怔地看着他眼里的情绪变幻不定,万种思绪排山倒海地涌出。东宫改变了她太多太多,远远不止是一个名字而已。 而李谊,却是承载了她一切属于少女时代的爱恋和梦想。她终究还是负了他,一步一步远去,去变成东宫的女主人。 李谊神色一变,眼神里忽然多了一层她看不懂的神色,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容,对她伸出手来,念云吓了一跳。 他修长的手指抚上她的脸颊,在这大雪天里,和地面的碎雪一般,也是凉浸浸的。 她打了个寒颤。李谊替她理了理披风的兜帽,忽然一把将她抱在怀里。 念云正要推开他,却听见身后一个阴沉沉的声音响起:“念云!” 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月夜显得十分突兀,吓了她一跳。 念云回头,竟是李淳,骑着一匹枣红马,眸中凝结着万年寒冰一般的冷意,利剑一般似要穿透她的身体。她有几分愕然,转头李谊脸上却依旧是一抹讽刺的笑容。 原来他是故意的,他早已看见李淳,又或许他从宫里出来的时候便知道李淳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 呵,是她一时魔怔了,她和谊之间,哪里还有什么情分和温情可言,她是东宫的人,和他早已是敌人。 “走,回家。” 李淳的目光冷冷,语气也是冷冰冰的,没有任何温度,朝她伸出手来。念云忽然打了个冷战,来不及同李谊告别,有些怔怔地驭马朝他走过去。 她并没有把手放到他手里,于是他看着她的目光又降低了几度,她只觉得面前的空气都已经冻结,似乎稍微一碰就会咔擦一声碎裂。 待走到他面前,两匹马并排了的时候,李淳伸出来的手一翻,揪住她的肩膀,一把把她提到了自己怀里。 念云短促地惊叫,李淳却不管三七二十一,二人同乘一马,扬起鞭子狠狠抽了几下,飞驰而去。 枣红马跑得飞快,念云侧身坐在马上,只好紧紧抱着李淳的腰身好让自己不至于摔下去。此刻他的身上,散发出浓重的暴戾气息,她不敢问。 一直跑回了东宫,他都没有下马。门子不敢阻拦,他竟一路一直飞奔,一直到宜秋宫的门口才跳下马,粗鲁地一把将念云从马背上抱下来。 念云挣扎着想下地,他却像对待一个不能动弹的人形物体一般,一把将她夹在胳肢窝底下,大踏步走进去,一脚踹开房门,重重地将念云丢在榻上。 念云的背砸在榻沿上生疼,依然努力撑着身体坐起来,正要开口说话,却见李淳眼睛红红的,眼里似全是压抑的怒火,扑上去将她压倒在榻上,狠狠地咬住她的嘴唇,全然不顾她的感受,疯狂地在她口腔中攻城略地。 不是亲热,而是一种带着侮辱性的侵略。 念云吃痛,将头侧向一边躲开他的唇齿,“淳,你做什么!” 李淳粗暴地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面对着他,忽然咬牙切齿地:“老子和你同床共枕多少年,原来都特么是同床异梦,你这时候还和那混蛋眉来眼去!” 念云无故遭此难,有些愤怒地盯着他,他的怒气越发被火上浇油,骂道:“你这唯恐天下不乱的毒妇,把源儿送去宫里也是你的主意对不对,从你那次面圣回来后没几天,圣上就下了那样的旨意,都是你怂恿的对不对!” 他若还稍有些理智便会明白,她不是那种人,也根本没有必要做这样的事。可此时脑子全然被怒气烧坏,只觉得她面目可憎起来。 说她和李谊如何如何也就罢了,毕竟被李谊顺手摆了一道,他是看在眼里的。可说她怂恿圣上过继李謜,她当初答应过王良娣保密,此时当真无从解释起,只恨李淳竟这般猜疑她。 她一时也恼了,用尽全身的力气推开他:“无理取闹!” 李淳被她推得一个趔趄,一时暴怒,顺手操起案几上一个茶壶狠狠地摔出去。 黑暗中茶壶撞在了墙上,清脆地碎了。一片碎瓷片飞出来,正划在念云的左变鬓角下方。念云捂着脸,一行眼泪混着脸上涌出的血滑下来,哽咽无语。 她靠着墙缓缓地滑下,蹲在地上,委屈的眼泪涌出,掩面呜咽起来。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八十七章 割席断义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听见寝殿里的争吵声和瓷器碎裂的脆响,外头几个丫鬟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进去劝阻,却又担心主子,只得在外头焦急地张望。 不多时安静下去,只见李淳从寝殿里出来,面色阴沉,径直往外头走去。重楼悄悄跟在后头看着,见他只是往崇文殿去了,才暗暗舒了一口气,回去瞧自家主子去了。 茴香见郡王出来,便赶紧去瞧念云,屋里也没点灯,念云蜷缩在黑暗中,听见声音,却是不愿意给人看见自己这狼狈的模样,低声道:“下去罢,无事,不必进来伺候。” “可是十一娘,方才郡王……” “我说了无事,你也下去罢。” 茴香只得出去。 念云一直倚着雕花的榻,蹲在地上没有起身。又过了一会儿,忽然听见外头低沉的男子声音响起:“七喜愿陪夫人小酌几杯,可以进来么?” 念云被李淳这样发了一通莫名其妙的脾气,心情抑郁到极点,自然是睡不着的,都道是借酒消愁,此时来陪她小酌几杯,这个七喜倒是很对她的脾气。 “进来罢。” 七喜推门进来,没有掌灯。念云因在黑暗中许久,眼睛早已适应,勉强瞧见他的轮廓。他并未穿赭石色的内监服,而是随意地穿了一件皂色便服,怀里抱着一个大酒坛子。 他把酒坛子放到桌上,随即走过来,轻轻扶起念云,借着微弱的光线瞧见念云脸上似乎有伤,于是低声问道:“夫人可要洗个脸?” 七喜虽是内监之身,可到底是男子,念云不大习惯让他服侍,因道,“我自己来罢。” 七喜也不坚持,门外丫鬟们早已备好温水,七喜将脸盆端进来,搁在脸盆架上,然后也不再看她,沉默地点了一支烛台放到桌上。 光线黯淡,并不刺眼,念云背过身去,对着妆台清理脸上的血污狼藉。 估摸着她清洗完了,七喜走过去,拿出一片剪成月牙形的膏药和一小盒疗伤祛疤的伤药。 黄澄澄的铜镜看不清面容,念云索性仰起脸,七喜将袖子挽起,仔细替她抹了药,贴上膏药。 念云走到桌前,七喜早已斟满了酒,念云举杯一饮而尽。 她倒不是那么怪淳,她看得出来,对于李謜的事他是难受的,心中积郁无处发泄。 她亦不想怪谊,他们的立场不同,他是舒王,她的东宫的人。 可为什么他们之间终有一天会变成这样呢?她和谊之间的过往,又怎能同别人说得清? 于是念云不说话,七喜亦不劝慰,只默默地陪她发呆,饮酒。 不知过了多久,七喜再倒酒时,发现酒坛已经空空如也。 念云轻叹一声,站起来,忽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方才发觉自己已经微醺,好在七喜适时扶住了她。 她自嘲道:“真是不济,醉了!” 七喜道:“想是夫人晚间没用膳,酒又喝得急,自然是容易醉了。” 念云扶额苦笑,七喜扶她到榻上,又到门口去唤了茴香绿萝来服侍她更衣,自己便告退了。 郭鏦对东宫的事一向都是耳聪目明的,丹凤门外的纠葛和东宫内爆发的争执都算不得隐秘,他很快就知道了个七七八八。 可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这桩事便连内宅争斗都算不上,根本就是李淳和念云夫妻两个之间的事,他虽是大舅子,可到底在他们之间还是外人,便是晓得妹妹受了委屈,也不好插手去管。 郭鏦如今虽有个尉卫卿的职位,实际上并不繁忙,依旧隔三差五的去平康里寻那些士子们饮酒作诗。 早先那一批士子中的佼佼者到如今基本都有了不错的职位,哪有他这般清闲,想要聚齐之前的那些人已经不容易,倒是多了一些新进的毛头小子,才学亦不及子厚、宗仁他们。 郭鏦一时心里郁结难舒,自灌了许多黄汤,醉醺醺的骑马往亲仁坊公主府走去。 走着走着,没来由的一抬头,竟蓦然见“舒王府”三个暗淡的金字闯入眼帘。从平康里回公主府实际上并不经过舒王府,可不知怎的竟走到这里来。 这两扇大门,从前他无数次走进去,甚至有时候进门不下马,直接纵马跑到后园去,彼时谊也不过是一笑,俩人拍拍肩膀哥俩好,下人们也都见怪不怪。 到后来,他决定把妹妹托付给谊,他期待着她穿上鲜艳的钗钿礼衣,十六抬的大轿,**而气派地被抬进这两扇大门,成为这里的主人。 可是后来,一切都发生了改变。时光轮转,他们都已回不去。 是人为,还是命定? “尉卫卿既然来了,进去喝碗茶罢。” 身后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郭鏦慢慢笼着马笼头回过身去,正是这舒王府的主人,大约是刚从宫里回来,骑在那匹大青马上,一袭青衣,长身玉立。 大门缓缓打开,门上的椒图兽仍旧面目冷冷,似耀武扬威地瞪着这曾经的座上宾。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站在这里了,他想要托付到这里的人,已经变成了广陵郡夫人,此时正在东宫里忍受煎熬。而这煎熬,正有不小的一部分是来自面前这人。 这懦夫,当初若非他先放弃了,哪有今日这些事! 郭鏦看着他,酒意上涌,忽然一阵没来由的怒气,抬手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李谊,我当初错认了你这混账!” 李谊虽然早就知道郭鏦跟着念云站到了东宫的阵营去,可毕竟早先曾相知相与,面子上一向都是客客气气的,年节下亦时时有礼尚往来。 今日不知他怎的发了这样大的火,竟这般连名带姓的指着他鼻子骂,有些无奈:“本王怎的混账了?” 郭鏦驭马向前两步,怒目而视:“你害六皇子,你害六皇子也就罢了,罢了,你要做储君,谁不知道你是司马昭之心!” 他这一靠近,李谊便已经闻到他身上浓烈的酒气,见他在马背上还有些摇摇晃晃的,知道他是醉了,遂向自家的一队亲卫吩咐道:“尉卫卿喝多了,护送他回公主府罢,莫叫他胡说。” 郭鏦却大声喝道:“郭某无需你舒王府的人护送!李谊,你这懦夫,你这小人,你这黑心狡诈的乱臣贼子!你在朝堂上弄些手段也就罢了,你还要坑害妇孺,不择手段,竟往念云身上泼脏水!” 李谊冷冷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本王是不是乱臣贼子,圣上自有明断!郭鏦,你再胡言乱语,本王给你一盆冰水醒醒脑子!” 郭鏦斜斜睨了他一眼,忽然自腰间拔出佩剑来。王府的亲卫一惊,以为他要行刺,连忙围过去护驾,将李谊的马强行退后数步,把两人隔离开来。 郭鏦却并没有前进,似乎完全没有半点攻击的意图,只是红着眼睛,逼视李谊许久。 他深吸一口气,挥动长剑在面前的虚空里长长地划了一道,仿佛割开了一条深深的鸿沟一般:“李谊,我郭鏦,今生今世,与你割席断义,此生,你我再无干系!” 李谊看着他,心里狠狠的一抽,脸上却并无太多表情,淡淡地:“也好。” 也好。 郭鏦将那佩剑“咣当”一声扔在李谊面前的地上,双腿一夹马背,绝无半点迟疑,策马扬鞭而去。那动作如此利落果决,仿佛方才那醉醺醺叱骂他的人从来就不是他一样。 李谊抬头望一望自家的两扇朱漆大门,多少次,两人携手一起进进出出,指点江山,引为知己。从今往后,那恣意而睿智的少年离开了,将永远不会再踏进来。 一如他和念云,今生今世,都只能是敌人。 郭鏦会醉? 李谊苦笑,少年时何尝不曾抱着酒坛子对酒当歌,什么好酒没品过,谁醉了也不见郭鏦醉。便是一时狂态尽出,他岂不知他眼里从来都是一片清明。 他今日跑到舒王府来醉骂,不过是向整个朝堂表明态度——面对舒王一派的发难,他郭鏦,或者说是郭家和升平公主府,正式的,彻底的站到了东宫的阵营。 他明白的,郭鏦亦知道他明白,这是他们相交多年的默契。 他是舒王,从韦贤妃认养了他的那天开始,她给了他一个相对更舒适一点的童年,却也把一个沉重的包袱放在了他肩上。 不是他想争储,而是他身后的人,庞大的势力和盘根错节的世系,推着他向前,容不得他不争。 可他若真的努力去争了,甚至赢得了天下,将置她于何地? 她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儿女绕膝,她不愿意跟他走了。那个时候,他身后的人是不会放过她的,她只有死路一条。 还是由他来选择吧,他顺着他们的意思去争储,让天下人都知道舒王心怀不轨,但他不会赢的。 她的夫君不是等闲之辈呢,他有足够的手段反败为胜,他一点也不担心。她想在这皇城里一步一步地走下去,她会走下去的。 让她也恨他,这样,等到某一天,她的剑洞穿他胸膛的时候,她不会那么难过。 他说过,他的命,只有她能取,他记得呢,对她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让她身边的人都看到是他负了她。可其实,我不负卿,却负了整个天下。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八十八章 当堂对质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大唐自高宗迁居大明宫之后,政事都在大明宫进行。除了元日和冬至日的大朝会在含元殿举行之外,皇上寻常都是在紫宸殿办公和单独召见臣子等。平日里常朝,通常都是在含元殿后面的宣政殿。 皇袍案已经两天了,圣上一直隐而未发,只是命六皇子在府邸禁足,却也没有正式交由刑部或者御史台审讯,甚至没有多问过一句。 可是,所有人都知道,圣上不是不在意。他在案发的第一天便将太子和舒王先后召入紫宸殿,只是都说了些什么,谁也不知道。 此事关系重大,无论是伤及***还是舒王党,都将在朝中掀起巨大的波澜。 皇上越是不动声色,群臣就越发焦急起来。 几个臣子心不在焉的呈上了几本不大要紧的折子,絮絮叨叨地说了些仁政德政的话,皇上似也无心听,随意打发了。 大太监刘贞亮见差不多了,便扯开嗓子,用那太监特有的尖利嗓门拖长了声音:“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一位上了年纪的御史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奏道:“陛下,臣有本要奏。” 皇上漫不经心地抬了抬手:“爱卿请讲。” 那御史喉结动了几下,似乎在酝酿情绪,过了片刻方道:“怀远坊皇袍一案,州府已经移交至御史台,因涉及到六殿下,臣等不敢擅作主张,还请陛下早作决断。” 皇上的眼睛微微眯起来,开始流露出某种危险的情绪。重臣摸不准皇上心里想什么,一个个心里如油煎火燎,却也不敢轻易触了霉头。 皇上环视了一周,见都不说话了,缓缓问道:“众卿以为如何?” 重臣面面相觑,又有两个冒失的站出来:“陛下,臣以为,此事尚有许多疑点,皇上宜早日查明事实真相。倘若是冤苦了六殿下,也好尽快还六殿下一个清白,倘若……” 那两个沉吟着,并没有说下去。 皇上的目光似鹰隼一般锐利地射过来,“倘若什么?” “倘若……倘若……”那回话的人有些魂不附体,结结巴巴道:“倘若当真是有人……图谋不轨,也好……早日肃清,以振皇威。” 皇上仿佛有些头痛,将胳膊支在案上,托着头沉吟了许久,道:“朕今日,已经召了六皇子过来,众卿有何疑虑,便亲自问他罢。” 刘贞亮于是将拂尘往肩上一甩,那余音绕梁的声音回响在大殿中:“宣——六皇子上殿——” 众人都有些诧异,陛下竟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当着群臣的面叫六皇子过来当庭对质! 这是什么意思,便是人人都能看出来的舒王和太子之争,也都是暗地里叫板,如今这般**裸地暴露在朝堂之上,等于直接将皇室的尊严摆在明面上! 听见有脚步声一步一步上了台阶,越来越近,众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一时间大殿里忽然安静得仿佛一个人都没有,只听见一些拼命压抑着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六皇子李謜自殿外走进来,肩上披着一层薄薄的雪花,不紧不慢,步履坚定。 这时大殿里所有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落在他身上,就在那一瞬间,所有人都看清了,六皇子身上穿的仍旧是紫色的大团花朝服,仍是亲王打扮。 那朝服的下摆有微微的褶皱,可见还是一件新衣裳。 不知为何,众人都觉得一贯温和而不张扬的六皇子一改往日儒雅的书卷气,今日看起来格外的庄重,他比任何时候看起来都更像一个皇子,一个带着三分皇族骄傲、三分皇室威仪的皇子。 李謜不理会那些落在他身上的探究的目光,大步走向殿前,向着那高高在上的龙椅鞠躬行礼:“臣李謜,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子在朝堂上见皇上是不需要行跪拜大礼的,他如此其实不算失礼。 可不知为什么,众人都以为他今日是应该跪拜叩头的,他却偏偏倨傲地站着,仿佛从来就没有过什么皇袍案,也没有过什么禁足,他只是如往常一般来觐见。 皇上抬起眸子看着他,他不是他的任何一个妃嫔所出,也并不像他,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就是觉得这个孩子身上有一种令人觉得舒服的感觉,至纯至净,不染世俗的尘埃。 不似太子,唯唯诺诺,凡事只知道耍花枪,总觉得畏畏缩缩的。也不似老二,身上散发出一种病病歪歪的阴郁,似乎许多年都没有笑过。 但他并没有想过要改立储君,他知道这个孩子不适合做一个帝王,或者说,他不忍心让那些黑沉沉的帝王权术污染了世间最纯净的灵魂。他甚至想过,等到他百年之后,就把这个孩子分封出去,叫他去做一辈子闲散王爷好了,强似在皇城里挣扎。 “老六,你抬起头来,看着朕。” 李謜于是按照他的吩咐抬起头来,不似其他人那般恭敬地垂着眼皮,而是直接地看向了他,目光依然一尘不染,他看见他眼里映照出自己黄澄澄的影子,这影子却好似也跟着纯净起来。 这个孩子,他会私藏一件龙袍在自己家里,他会有这样的野心? 他是不信的,可这几天收到的关于这件事的奏折太多太多,厚厚地堆积在案头,叫他想忽略都不可能。 他命人暂时封闭了他的府邸不许人出入,也是不想在事情有结果之前让他面对太多的非议和诘难。 今日这件事终于摊开摆在了面前,于是他宣了这孩子过来,当着群臣的面,他要果断地,迅速地拿出一个结果堵住那些想象力极为丰富的言官谏臣的嘴。 不过两天的时间,不知为什么,他好像有一种错觉,仿佛觉得这孩子眉宇间多了一层不知名的忧伤和成熟。才不过两天,他忽然成长了? “老六,朕问你,你照实说,那怀远坊的贼子从你府里窃得一见龙袍的事,你可知情?” 李謜上前一步,回道:“回陛下,臣是两日前从御史台知道的。” “龙袍在你府上,你怎会不知?” 李謜答得不卑不亢,“私制龙袍乃是大罪,臣确实不知自己府上还有龙袍。” 舒王拱一拱手:“六弟,莫要犯糊涂,便是有难处,说出来陛下也定会为六弟做主,若要刻意隐瞒,可是欺君之罪!” 李淳怎会听不出他的意思,不说便是刻意隐瞒,欺君之罪,说,又怎么说?只要他开口解释,无论何种解释都是难逃其咎,无论如何,一件龙袍都不会平白无故地跑到皇城之外的六皇子府去。 他上前一步,向舒王道:“六殿下已经说过不知情,怎是刻意隐瞒?二殿下莫非要胡乱罗织罪名么!” 这时有内监端着一个托盘过来,里头放着和龙袍一同截获的几样赃物,有人发问:“六殿下,那和龙袍一起的其他几样物事,可是你的不是?” 都是贵重的物件,其中有一样,李淳认得,正是一对翡翠狮子镇纸,是那年元日赐礼的时候念云临时给他的。 李謜走过去,拿起托盘里的几样东西,一样一样看过了,向皇上拱一拱手:“这些东西是臣的。” “上头怎会有东宫的徽记?” 这是明知故问,故意在这个敏感的时候把话题引到太子身上去。众人都知道他从前是东宫的二公子,而且很早就另立门户了,便是全部家当都是太子所赐,也无可厚非。 李謜照实答道:“臣十二岁上便搬出东宫,所用器物,包括臣的府邸,都是太子殿下所赐。” 果然,马上就有人发难:“既然这几样东西都是太子所赐,那龙袍,不会也和东宫有关吧?” 这联想未免有些牵强,李謜第三次面临这个问题,仍旧只简单道:“并非来自东宫,臣不知龙袍从何而来。” 一句“不知道”显然不能使众人满意,一个侍郎道:“六殿下可能证明龙袍和东宫无关么?” 李謜道:“东宫所赐之物皆有账册登记,有账薄可查。倘若侍郎不满意,换句话说,本殿也无法证明龙袍与侍郎您无关。” 这边舒王一派的人便开始炮轰,一位二品大员直接道:“既然是当堂对质,还望六殿下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否则如何服得了人心?” 见鬼,若真能给出解释才是落实了罪名。李謜道:“本殿确实是不知。” 那二品官面上跳了几跳:“陛下,六殿下既然说不出来,臣建议把六殿下身边的奴才丫鬟都抓来审讯,不怕得不到结论!” 李謜百口莫辩,索性不说话,面上却是出奇的平静。 “既然陛下今日召六殿下来当堂解释此事,六殿下该不会就这样保持沉默,一句不知就打发了吧,将置陛下于何处?” “六殿下到底有何难言之隐,还是想保护什么人?” “六殿下,据老夫所知,两个月后便是太子殿下的生辰,众所周知六殿下和东宫关系非比寻常,殿下此物该不会是给太子准备的吧?” 众臣你一言他一语,一时间几乎所有舒王一派的臣子都觉得抓到了太子一派极大的把柄,兴奋得满脸通红,质问的话也一句比一句尖锐,咄咄逼人。 皇上有些脑仁疼,看向众人矛头所指的太子。太子却仍旧是那副不成器的样子,既不反驳,也不辩解,一脸漠然地低头立在一旁。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八十九章 血溅宣政殿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皇上忍不住问:“太子,你有何想法?” 太子的腰弯得更低了,恭谨地答道:“臣事先也不知此事,所以无法替六弟辩解,全凭圣上明断。” 皇上有些气结。这个太子,问他点什么话,向来答了跟没答都听不出什么区别。 矛头全指到了太子身上,整个就呈现出一边倒的形势。皇上皱着眉头揉了揉太阳穴,刘贞亮马上靠过去替他按摩头部。 外头的雪一直在窸窸窣窣地落着,彤云密布,天地间都笼罩着一层可怕的阴郁。虽然是上午,可是大殿里依然显得晦暗而阴沉。 却见李謜忽然站出来,目光清泠泠地扫过大殿里所有的人,不知为什么,那目光里竟带着一丝决绝,以及某种潜意识里让人感到危险的东西。气氛有些诡异,众人竟然一时都住了口。 李謜看向皇上,朗声道:“陛下,臣这几年来得以伴驾,是臣的福分。今日陛下命臣当堂对质,亦是陛下对臣的信任。” 众人不知他到底要说什么,都齐刷刷地看着他,等着下文,皇上也微微颔首示意他说下去。 “今日之事,臣的确无从解释,唯一的可能,就是遭人污蔑构陷!” 一言既出,等于把多年来一直处于地下状态的争斗公之于众,众臣皆是哗然,惟独皇上一脸的肃穆和凝重。 他不是不知,虽然他登基不久便立了太子,可多年来他一直在纠结该不该废太子,于储君一事上态度暧昧,以致太子和舒王之间明争暗斗不断。 但这些年来倒没有闹出太大的事端来,他也就任由他们出尽百宝,这同时也成为他平衡朝廷势力的一种手段。 李謜的声音忽然激昂起来,有几个想插嘴的,他却丝毫不给人余地,迅速地说了下去:“如今天下未必就这般国泰民安、太平无事,可这满朝文武挖空心思都在想着如何指责臣,构陷臣,却不思替陛下分忧,长此以往,社稷堪忧!” 这话已经说得相当重了,皇上甚至想要出言制止他,话尚未出口,李謜忽然向前一步,“扑通”一声重重地跪倒在御座前,磕了三个响头:“臣蒙陛下错爱,收为皇子。臣的一片赤诚,太子殿下二十年来的忠心耿耿和仁慈宽和,天地可鉴!” 皇上有些愕然,忽然一惊,已经意识到了什么,正要下令,却已经来不及。 李謜忽然自袖中摸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满座皆惊,一片抽气之声,生怕自己做了活靶子,瞬间都后退数步。刘贞亮连忙护在皇上前面,有些惊惶:“护驾……护驾!” 李謜嘴角扯起一个笑容,恬淡,宁静,是与大殿里的气氛十分不协调的温润如玉,连皇上都愣住了,竟没有下令叫人夺他刀刃。 李謜举起匕首,只听见“噗”的一声,像是熟透的西红柿被刺穿,殷红温热的血喷薄而出,几乎喷到了御座前的案上,顿时有腥甜的气息刺激着所有人的口鼻。 李謜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似乎很满意这杰作,缓缓抬起头来,眸光依旧清亮:“陛下,勿忘臣之冤屈,勿忘昔日……建宁王……” 他动作太快,刘贞亮想去抢已经来不及,众人一时间都呆呆地看着李謜扑倒在地,身下的血迹迅速扩散,将那一身紫色的朝服染作了深黑。 这般血溅宣政殿所带来的视觉冲击太过于强烈,以致于许多人都半天没有回过神来,连皇上自己都懵了,半晌方颤抖着站起来,顾不得满地血污,顾不得九五之尊,向李謜扑过去,语无伦次地大喊:“御医!快宣御医!謜儿,老六,你……老六!” 整个大殿里都弥漫着浓烈刺鼻的血腥味,一时间整个宣政殿乱成了一团,皇上抱着李謜渐渐开始发冷的尸体,老泪纵横。他没有想到平素这般文弱书生气的老六竟然这样烈性,竟会不惜以自己的生命来洗白自己和东宫的冤屈。 血染红了明黄的龙袍,他满手都是血污,悲痛欲绝。这是陪伴着他的謜儿,是这些无用的臣子,害死了他的謜儿,让他重蹈了当年肃宗朝的悲剧! 然而此时无人敢说话,也不敢擅自离开,大殿里黑压压的一大片人,表情各异,却都像廊柱一般静默地立着,大气都不敢出。 皇上满面泪痕,颤抖着下旨:“翰林学士,替朕……拟罪己诏……朕去年私访六皇子府,不慎打翻了茶水,换下一身龙袍,不曾带回宫里。朕一时糊涂,累及老六,都是朕的错……” 一言既出,满朝皆惊。 舒王一派的人自然清楚得很,这是他们精心设计的构陷,不管到时候李謜如何解释,只要把圣上的怀疑种下,就是一盘好棋,总有一天他们能找到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可他们万万没想到,东宫竟然釜底抽薪,直接牺牲掉一个皇子,来唤起圣上的内疚之心,让圣上想起仁善宽和的好处来。 至少,在圣上百年之后,选一个仁善的储君看起来更容易保全皇室的血脉,这对于一个受到这般强烈刺激的圣上来说,亦是多么难得。 李謜临终提到的建宁王,是肃宗皇帝的第三子,为人英毅有才略,又善骑射,在安史之乱中屡建奇功,多次击退叛军。因被李辅国、张良娣构陷,污蔑他欲谋害兄长,使得肃宗皇帝听信了谗言,赐死了建宁王。 后来肃宗皇帝得知了真相,追悔莫及。及至先帝即位,亦始终不能释怀,先追谥为齐王,后又追谥为承天皇帝。 这件事,在肃宗、先帝两朝都影响极大,彼时圣上已成年,此事是他亲历,不可谓不深刻。 李謜说自己被构陷,只得以死证清白,又自比建宁王,圣上岂能不知他所指何人! 又说太子忠心耿耿、仁慈宽和,自然是说到圣上心坎里去了,此时舒王一派所有的质问顿时都变得可笑起来,反而是太子等人既没有替自己辩驳,也没有反唇相讥,倒显出果然是仁慈宽和来。 念云低着头绣一方小小的肚兜,却不当心一针扎到指头上,“哎呦”一声,一旁替她整理线的茴香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十一娘没事吧?” 念云摇摇头,今日总有些心不在焉,手指头已经被扎了好几次了。她索性放下手里的绣品,站起来走到窗边,抬头望一望那铅灰色的暮云,轻轻叹一口气。 地下生着三个大铜盆,里面烧着银丝炭,门上挂着厚厚的棉毡子,使得整个屋里同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暖烘烘的。 茴香陪着她走到窗边,见她出神,迟疑地问道:“十一娘还在想着郡王的事么,奴婢看这几日郡王也并没有去纪氏和偏殿那边,想来心里总归还是在意十一娘的……” 听她提起这个话题,念云仿佛是才想起李淳和她闹了别扭的事,脸上有几分茫然。不不不,她不是为这件事出神,她想的是朝堂上的事。 前两日怀远坊龙袍事件之后,整个东宫都在为之惴惴。子厚他们那边几乎得不到什么消息,李淳又恰好同她闹别扭,自然也无从得知,她仿佛一下子就变得耳聋目盲,越发不安起来。 她猜得到,李谊必定借此事发难,而东宫也不会轻易认栽。 外头小丫鬟忽然跑进来禀报:“夫人,夫人,郡王来了!” 茴香脸上顿时有了光彩,嘴上却斥道:“小蹄子越发咋咋呼呼的了,郡王自然是要来的!” 念云仍旧站在窗前没动,静静地看着李淳自细碎的雪花中踏着破碎的冰碴子走进视线,身上仍旧穿着朱红团花的官服,肩上火红的披风被薄雪染了一层银华。 他走进大殿,茴香迎上去替他解下披风,他望着念云的背影,微微顿了一下脚步。沉吟了一瞬,抬脚走到她身后,微微低头,修长的手指轻轻抚上她脸上贴的膏药。 那块膏药被精心剪成了月牙形,贴了珠箔和云母,反而更显妩媚。 念云缓缓转过头来,她的肌肤于是触到他的指尖,只觉得那指头冰冷的,没有任何温度。 “疼吗?” 她抬眸,眸中水波潋滟,咬着嘴唇,轻轻地摇头。 那日他一时心情抑郁,冲她发了脾气,走出宜秋宫的那一刻他就后悔了,稍微动点脑子就知道一定是李谊那小子的诡计。 念云再如何,也绝不至于在丹凤门前,众目睽睽之下同舒王有暧昧举动。 可这几天忙于源儿的事,他也没有时间和精力去解释什么。 “念云,我……” 念云抬手,将食指竖在他唇上:“不解释。” 她怎会不懂,又何须他费心去想那些道理同她解释,索性不要听。 他忽然觉得心疼,这两日,委屈她了。他揽住她的腰身,用力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念云只觉得他身上散发出凛冽的气息,不同于单纯的天气冷所带来的寒气,而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冷意,仿佛屋子里生再多的火盆也温暖不了他。 念云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瑟瑟发抖,她有一种不祥的感觉。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九十章 治丧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李淳将脸埋在她肩头,许久,瓮声瓮气地问道:“念云,你这里是不是藏着一块牌位?” 念云的身子微微一震。 她没有告诉过他,甚至防着玉竹和重楼,但他还是知道。 念云带他走到寝殿的里屋,走到壁橱旁,踮起脚,打开最顶上的一格。那里头有一个小小的神龛,里头供着的是一尊莹白剔透的羊脂玉观音像。 她将手伸到那观音像的一侧,用力一推,不成想那里还有一个暗格,后面紧密地嵌着一块木头牌位。 郭氏女木叶之位。 神龛和牌位都十分干净,没有任何灰尘的痕迹,想来是常常擦拭和供奉的。 茴香帮她把那神龛拿下来,摆到案上,将那观音像放在了牌位旁边。观音慈眉善目,嘴角微微露着亘古不变的笑容,悲悯地望着芸芸众生。 李淳忽然觉得那观音就像死去的郭氏,那一年,也是这样的一个初冬时节,她替她挡了致命的一箭,也从此远离了这世间的纷繁曲折,远离了这许许多多的艰难挣扎。 她若有知,也许此刻就是以这样的目光望着他们的罢。 念云默默地拿帕子又擦了擦牌位上的灰尘,一直把牌位给擦得发亮,才端端正正地摆在桌上,拿出一个香炉,点了几片檀香,恭恭敬敬退后两步,磕三个头。 是为姊姊,也为数年前的自己。那一年,望舒楼的一场大火,活生生地烧掉了郭木叶的过往,将她的生活彻底改变。 李淳也默默地跟在她身后,照样上了香,磕了头。 念云看向他,今日并不是姊姊的忌日,不知他为何会想起这个。 李淳看出她的疑问,只是低下头,缓缓从怀中摸出一块木牌来。 一块薄薄的木牌,不过七八寸长,木头似乎还散发着新鲜樟木的香气。但那形状,怎么看都像是一块应该供在香炉前的牌位。 李淳忽然咬破手指,用自己的血在那木牌上缓缓书写: 弟李源之位。 念云猛然抬头,一时悚然而惊。 李淳恍若未觉,眼帘低垂,认认真真地将每一个字都描摹一遍,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专注。 源儿! 她心里某个被厚厚的灰尘掩盖的地方,忽然有点钝重的疼痛。 这疼痛辽远而空旷,像千里之外的荒野中猛然掉落一颗陨石,狠狠冲击在地面,但因为距离遥远,这疼痛不够锐利,不够强烈,却足以让她呼吸一滞。 她在那个瞬间忍不住泪流满面。 李淳用最简洁的语言,尽量平淡地说了宣政殿里发生的事,一面温柔地摩挲手中的木牌,像是在亲昵地抚摸幼弟的肩膀。 “是我私底下命人同源儿联系,教他以东宫利益为重,演了这样壮烈决绝的一出戏。” 念云握住他冰冷的手,轻声安抚他。 “源儿,在我心里,你从来都不是什么六皇子,你始终都是我的二弟,是东宫里靠着泡桐树读书的儒雅少年。” 他叹一口气,“我已经站在了这条路上,所有人都容不得我不再继续前行。该通往那条至高无上的光明大道,还是通向幽暗的死亡,我都必须义无反顾地走下去,并稳稳地踩着战友的血肉和白骨。” 念云自他手中接过李源的牌位,郑而重之地摆在了姊姊的牌位旁边,添香,磕头。 “淳,我会陪你一起走下去。” “念云。” 她抬起头,正撞进李淳黑沉沉的眸子里,那眸中暗流汹涌,如同一个黑暗的漩涡,正酝酿着某种令人胆战心惊却又无法抵挡的东西。 他仿佛有话想对她说,可是,当她认认真真准备听他说的时候,他却又忽然低下头去,“无事,这次源儿出事,圣上心里的天平只怕该向着父亲这边了,难保会有些人狗急跳墙,你也当心些,莫要随便出去。” 念云点头应了,但隐隐感觉到他想说的远不止这些,却不知为什么又没有说出来。 夜色深沉。这一年的冬天,天气冷得不寻常,细碎的雪花纷纷落落地飘着,寒气透骨。 今夜没有那六对大红的灯笼,无论是李淳,还是太子,都没有心情去体会那红灯笼所带来的喜庆与热闹。甚至,很长一段时间也许都不会有红灯笼挂起来罢。 李淳跪在两块牌位前,维持着一个忏悔的姿态已经很久,木雕一般。屋里也没有点灯,只看见香炉中隐隐的明灭,檀香的气息笼罩出一片空灵的肃穆。 “淳……” 他没有动,却低声道:“今晚崇文殿议事,你也一同去罢。” 略用了几口晚膳,两人都吃不下,便直接去了崇文殿。 书房里已有数人在等候,除了子厚和韦宗仁几个年轻官员以外,王先生却也在,彼此起身见礼。 郭鏦亦在,当着这许多人,并未表现出格外的亲厚,只是微微欠身示意。 念云回了礼,一一请大家落座,才问道:“怎的没在崇仁殿那边么?” 这一句自然是问的太子怎么不见。王先生轻咳一声,道:“殿下风症又犯了,故将事务暂时托予郡王代理。” 太子素来身子骨不好,风症发作的时候头晕目眩,无法理政,又兼之严重的风湿,一到这大冷天便受不得一点寒气,屋里要生许多的火盆,不然双腿便疼痛不已,几乎行动困难。 不过,白日里还在朝堂上好好的,这边一出了事,而且是这样重要的大事,他竟就这样病倒了,直接撒手把事情交给了淳? 念云颇为诧异,看向李淳,李淳眼里十分平静,似古井无波,淡淡道:“圣上命殿下主持六皇子的丧仪。” 念云忽然明白了,太子又在逃避现实! 他身为太子,却又是李謜的亲生父亲,说到底,李謜之死和东宫脱不了干系。而现在圣上把葬礼的事交给他去办,这个度恐怕有些不好把握。 他索性就病倒了,烂摊子一推,就算圣上怪罪下来,到底还能说一句淳儿年少无知、不懂进退等等来敷衍一番,不至于让人捏到他和东宫太大的把柄。 念云问道:“既如此,圣上可下旨了么,六皇子是在宫里治丧,还是在六皇子府邸,或是在东宫?” 韦宗仁道:“陛下虽未下旨,韦某以为,自然是在六皇子府邸,如今怎么说他还是六皇子的身份,并不是东宫的世子。” 王叔文道:“圣上虽然已经替六殿下脱了罪,且圣上多有惋惜之意,但毕竟六殿下一事太过激烈,若超出正常皇子的规制下葬,未免太过招摇。在下以为,不若以未成年皇子的规制来办。” 未成年皇子比成年皇子又略低了一些,源儿年不及弱冠,倒也不是说不过去的。 但正因为六皇子的死因非比寻常,才要风光大办,本来圣上命东宫来办这件事,应该就有此意了,未必就仅仅是试探。若是潦草了,又如何对得起李謜临终时种在圣上心里的仁善友爱呢! 念云沉吟道:“王先生未免太过谨慎了些。六皇子的事,说到底还是因东宫而起,既然圣上下了这样的旨意,决不可敷衍。咱们既然不能保他平安活着,总不能身后的事都草率!既然圣上已经判定他无罪,那就定要显出重视,才好打压那边的气焰!” 李淳眉头一直紧锁着,不知在想什么,听见念云这话,忽然开口道:“风光是一定要风光的,东宫欠了源儿的,不能亏欠更多。只是到底该怎么做,才能又不委屈了源儿,又好应对陛下那边。” 始终静静地在一旁听着的郭鏦忽然沉声道:“陛下不发话,但我们不得不揣度陛下的心思,不如索性去问一问陛下。” “问陛下?” 念云微微蹙眉,就已经同他想到一处去了,于是道:“哥哥说的可是去向陛下讨要一个谥号?” 郭鏦朝她递了一个“果然还是我妹妹懂我”的眼神,点头道:“正是。” 陛下如今正悲痛万分,不说要追封王侯,但谥那么一两个字,总是该给的。 只看陛下如何追谥,圣意便也就好揣测了。 众人一时都道果然还是郭家人高明,接着便继续讨论六皇子的丧仪东宫将以什么礼节吊唁和配合,将如何表现。 死者已矣,只好去尽力处理好他身后的事,并考虑怎样最大限度地利用他的死来为活着的人争取利益。 在太子继续生病的情况下,李淳这个广陵郡王俨然已成东宫的主心骨。然而不知为什么,念云总觉得王叔文和韦宗仁两个行事风格更贴近太子,谨慎内敛,与李淳的杀伐果决截然相反。 虽然很多事情最终还是遵从了李淳的吩咐,可是总有些磕磕绊绊的感觉。 他们是李诵的臣。 如今李淳的地位非比寻常,但毕竟都是以东宫的整体利益为重,他同他们一样都是李诵的左膀右臂。 但圣上早已不算年轻,或许过不了多久,这天下就该交到李诵手里了。到李诵登基的时候,他们便不再是东宫阵营里最亲密的战友,他们也会变得像陛下和太子一眼,互相猜疑,互相忌惮,甚至互相残杀。 彼时,这坚固的共同利益的联盟必将被打破,到那个时候,又将是什么样的局面?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九十一章 文敬太子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次日李淳果然递了折子上去,请求圣上为六皇子赐谥号。 折子很快就批下来,李淳打开那折子的时候,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亏得他没随随便便办,陛下在那折子上的御笔朱批是:六皇子追谥为文敬太子,废朝三日,厚葬。 这一桩可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本以为最多是追封个亲王,没想到陛下却是直接追谥为太子,还有两个字的封号。 此等殊荣,让人未免想起先帝时期的另一位皇子,昭靖太子李邈。他同李謜倒是有一个相同之处,那就是身为代宗皇帝嫡长子的李邈,也曾被祖父肃宗皇帝过继为皇子。 昭靖太子的另外一个身份,正是升平公主的同胞哥哥,舒王李谊的亲生父亲,当今圣上的弟弟。 但昭靖太子和李謜又不同,前者原本就是嫡长子,若不是过继到了肃宗皇帝膝下,他才是嫡长子,而当今圣上不过是庶长子,所以追谥一个太子一点都不为过。 可李謜,不过是东宫的庶出二皇子,生母又去得早,即使不过继为皇子,他又拿什么和李淳比? 追谥为文敬太子,几乎压了昭靖太子一头,足见圣上的恩宠和内疚之情!再加上那句废朝三日,这是想不张扬都不可能了,分明是要大操大办,叫满朝文武都无法忽视! 李淳于是重新整治文敬太子的丧事,拿出十二分的精神来,事无巨细,务必妥帖了方可,珍而重之。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大局初定、太子的储君位置稳当了的时候,宫里却忽然又出了一件大事。 原本只是下旨废朝三日,可是第四日的朝会,圣上依然没有驾临宣政殿。 宫里传出旨意来,圣上因为文敬太子的薨逝而伤心过度,龙体欠安,暂时无法上朝。 也就是说,圣上病了。 可是,圣上登基二十余年,一向也算得上是个勤政爱民的帝王,寻常头疼脑热不是没有,即使是病得严重了些,也不过是把朝会时间缩短,或是直接在紫宸殿里躺着召见臣子。 二十余年来,圣上从来没有过因病废朝! 这一病,特别是在这个节骨眼上病了,病到了废朝的地步,就病得有些蹊跷,有些别有深意了。 而且,太子也病了。 最开始太子的“病”是因为不想亲自去面对六皇子的丧仪,可现在,太子是真的病了。 只因今年,恰逢了百年不遇的严寒天气,刚刚下过第一场雪,却不想紧接着雪便越下越大,气温遽然降了下去,寒风透骨。 鹅毛大雪纷纷落落,不多时,地面就已经是厚厚的一层。东宫的下人们耐着酷寒,雪刚一停便拿起扫帚和铁锹清理道路上的积雪,以免主子们滑倒。可是,每每刚扫完,大雪又落下来,很快便掩盖了他们的劳动成果。 天寒地冻,又逢文敬太子的丧葬,可谓内外一般的严寒,雪上加霜。 就在那一天,李淳在朝会上并未见到圣上,和所有人一样被一道圣旨打发回去的时候,李诵的头风和风湿病一起犯了,肢体痛入骨髓不说,还头晕目眩,发作起来,不得不用特殊的止痛药剂使他昏睡。 王良娣在承恩殿安排下了暖阁,将门和窗子用棉毡钉得密不透风,榻上铺了厚厚的狼皮褥子,盖着三床温暖柔软的羊毛被子,屋里还生了五个大铜盆炭炉子,烧着最好的银丝炭。 饶是如此,李诵的身体也并未好转,竟到了许多时候口不能言的地步。 出门去上朝,更是不可能的事。如此一来,慢说是文敬太子的丧葬事宜,就是寻常的折子拿来,他也是没法处理的,事务基本上都由李淳代理。 原本以为风向早已向东宫倾斜的臣子们,一下子又愕然了。太子因病而不能去给圣上侍疾,亲自守在旁边侍奉汤药的便是舒王李谊和韦贤妃了。 太子和舒王原本就呈分庭抗礼之势,舒王势力未必比太子小多少。此番侍疾,一旦圣上有什么不测…… 谁知道,这其中又会不会出现什么妖蛾子? 太子这么一病倒是可以两耳不闻窗外事了,可这形势,一个不小心就是东宫上上下下上千条人命啊! 不用说,此时最着急的人,自然就是李淳。 李淳第六次入宫求见圣上,可是却始终被拦在了含元殿前,不得入内宫。 一向不大管这些事务的德阳郡主李畅,亦冒着大雪前来求见,请求为圣上侍疾尽孝。 众人皆知德阳郡主出嫁之前是极得圣上欢心的,这些年嫁了郭家,不像从前能那么频繁地进宫了,可过年过节也常常被圣上召见,也不时会跟随婆婆升平公主见驾的。 可是,宫里仍旧是只派了一个大太监来说,圣上在休养,不可打扰,谁也不见。 李畅连丹凤门都没能进去。 这个东宫,李诵已经住了二十六年了。二十余年的苦心经营,多年的争争斗斗,倘若圣上在这个节骨眼上驾崩,东宫将功亏一篑。 舒王一派的臣子似乎终于要抬起头了,走路都是昂首挺胸意气风发的。朝中许多大臣都蠢蠢欲动,思量着准备一旦发生变故,就对东宫落井下石。 东宫一派的一群谋士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断奔走,打探消息。对于他们来说,一旦自己变成了站错位置的一派,等新帝一登基,他们不单是自己脑袋难保,就连家人亲朋都可能会受到牵连。 一时间,风声鹤唳,剑拔弩张。 太子侍读王叔文就是在这个时候单独求见了郡夫人郭念云。 王叔文常年出入东宫,每次议事基本上都不会缺席。作为太子的侍读,他也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在议事时,他一向对念云的才略颇为欣赏,但私下里,其实他们几乎没有说过话,最多不过是狭路相逢点头打个招呼。 在他眼里,他的主子就是太子李诵,她这个广陵郡夫人见了他,还得恭恭敬敬地叫一声“王先生”。 太子曾指派他教导广陵郡王,但是李淳那个小子,同他父亲太不一样了。他把自己的政治见解贯穿于课业之中时,李淳说,父亲派您来,是给我讲授知识的,先生您自己的见解,就不必多说了。 自此,他也就把教导郡王的事给推了出去,一心只陪在太子身边。 二十多年来,他几乎从未踏足过宜秋宫。 直到这一天,在漫天飞舞的大雪中,王叔文穿过后花园,来到给广陵郡夫人递了个名帖,认认真真的,来拜见郡夫人。 念云听见是王先生来了,又这般郑重地递名帖,心里“咯噔”一下,忙亲自开门迎接。 雪色初霁,浓云后探出半个黯淡的太阳,虽有曈曈的日光,却一点都不显得温暖,似乎比落雪时还要寒冷几分。 王先生穿一件半旧的蓝布夹袄,两手笼在羊皮筒子里,头上戴着斗笠,斗笠沿上还有薄薄的积雪。七喜赶上去替他解厚重的蓑衣。 他向念云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郡夫人。” 念云挑眉,这王叔文想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她恭恭敬敬地屈身见礼:“王先生有要紧的事找我?” 王叔文见她连寒暄都免了,索性来开门见山:“是很要紧。” 念云请他进去,命茴香去烹茶。 王叔文又站起来,朝她深深鞠一躬:“如今的情形,郡夫人也看在眼里。倘若此次有失,不单是整个东宫处境堪忧,你我恐怕性命都不保。所以,在下斗胆,请郡夫人出面。” 李淳带着李畅两个在宫门前跪了不下五次都没见着圣上,她又能有什么法子扭转乾坤呢! “我出面?不知先生此话怎讲?” 王叔文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求夫人出面,保下东宫,救我等一命,王某感激不尽!” 念云蹙眉:“先生不必如此。我是东宫的儿媳,如果能帮到一分半分,也是我的分内之事,无需承先生的情。只是此时念云也束手无策罢了,还请先生明示。” 王叔文低头轻轻抚摸着羊皮筒子上的针脚,缓缓道:“昔年郡人嫁与郡王时,只怕还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吧?” 念云微微一震。他的意思,分明是知道她的身份,知道她从前同舒王的纠葛? 念云没吱声,王叔文道:“如今宫禁之内已经被舒王控制了,我等想尽办法也进去不得。惟有寄希望于夫人。” 念云犹记得那日他故意当着李淳的面嘲讽的亲昵。心里的谊早就死了,埋葬在了诡谲的政治斗争中。 她以为,今生今世应该不会再见到他了。可是到了今天,他们要她再一次站在他的面前。 隔得太久太久,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小女孩儿,李谊也不再是那个年轻的皇子了。 念云自嘲道:“先生高看念云了。我嫁入东宫这些年……早已与舒王恩断义绝,并无瓜葛。如今舒王只怕也未必能卖念云这个面子。” 王叔文目光灼灼,恳切地看着她:“郡夫人不试试,如何知道?倘若今日王某还有更好的法子,自然也不会叫郡夫人去冒这样的险。” 他说的也有些道理。李淳这几日忙得焦头烂额,她都有好几天没有见到他了,想来也是在为这件事伤神。就连郭鏦和子厚、宗仁他们几个都忙得好几日见不到人,弄得她在宜秋宫里能得到的消息都少得可怜。 她去试试看,就算进不了内宫,也可探探消息,说不定能助东宫一臂之力,也总比在这里什么都不知道要好。 念云深吸一口气:“罢了,我试试看。” 王叔文深深鞠了一躬:“多谢郡夫人深明大义。”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九十二章 弃江山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念云进屋重新梳洗换衣,梳个妩媚的发式,换一件松花绿长襦裙,在外面罩一件姜黄色白貂毛镶边的夹袄。 七喜取来那温暖柔软的白狐裘大氅要给她披上,她怔了片刻,摇一摇头:“不要这件。把箱底那件旧的浅银红织锦面的披风拿来。” 一转身,却看见屏风后面似乎有人在张望,遂问:“是谁?” 只见一个小小的身影有些怯生生地走出来:“阿娘……” 后头还跟着两个小毛头。 是宁儿带着宥儿和婉婉两个。 小包子的身材这两年抽条许多,已经不再是胖乎乎的小娃娃了,开始慢慢的有了一个小公子翩然的姿态,加之他一向早慧,竟看着已经像一个小小少年。 念云有些诧异:“怎么没在后殿玩,带着弟弟妹妹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宁儿乌溜溜的大眼睛里闪过一丝异样的情绪:“王先生要阿娘去什么地方?” 念云一愣,原来让孩子给听见了。她只好摸着宁儿的小脑袋,微笑道:“不去哪里,阿娘进宫去看看你曾祖父,他生病了。” 宁儿眼里忽然涌出一种复杂的,几乎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孩子应有的眼神,透出丝丝浓烈的担忧和不舍来。宥儿和婉婉一边一个上来抱住她的腿:“阿娘,你还会回来吧?” 原来他们是在担心这个。也许他们不明白王先生和她之间的话,可是孩子的心灵天生是敏感的,察觉到了这其中一些难以言喻的情绪,竟担心她不再回来。 她怎会不回来?再怎么样,也不过是见一见谊。 她蹲下身,伸出胳膊搂住三个孩子,温柔地安慰道:“不要紧,阿娘会回来的,晚上阿娘陪你们用晚膳可好?” 三个小娃娃于是都高兴起来,好不容易才放开她的裙摆,由着她走出去。 念云长叹一口气,戴上风帽,向七喜吩咐道:“去通知郭家在外头的那些铺子,把郭小五就是广陵郡夫人这个身份放些口风出去,咱们这些年赈济灾民花的那些粮食,莫要白费。” 七喜应下,又有些不放心:“七喜同夫人一起去罢。” 念云摇摇头:“不必,你去外头办事吧。” 她牵出睨雪,一步一步,踏着乱琼碎玉咯吱咯吱的往丹凤门而去。 朔风如刀刃一般割在脸上却不觉得疼痛,吹乱了她额前零落的几缕发丝。雪地晶莹地反射着日光,白亮得刺目。 一人一马,风帽遮住了她大半张脸。马蹄声达达,从东宫嘉福门到大明宫的丹凤门,这不长不短的一段路,恰似当年在通往舒王府花园那口枯井的密道一般,踏碎多少年华。 守门的兵士都穿得臃肿,反衬出她的身子裹在银红的披风里显得无比纤瘦。她不徐不疾递上东宫的玉牌,只听得兵士道:“圣上如今龙体欠安,无诏不见任何人。郡夫人还是请回吧!” 她徐徐将风帽除下,露出那一张绝世的容颜来,轻启朱唇:“我不是来给圣上侍疾的,我要求见舒王。” 兵士犹豫了片刻,道:“郡夫人稍候。在下便去禀报殿下,见不见,也只在于殿下了。” 念云深深行了个礼:“如此,你只说是郭氏求见二殿下,有劳了!” 不多时那兵士快步跑回来,恭恭敬敬行一个礼:“殿下请郡夫人进去。郡夫人一直往前走就是,殿下在含元殿。” 沿着汉白玉的雕花地面一直往前走,前面就是含元殿,想必圣上是在紫宸殿的。 大明宫的地面也没有人来清扫,积着两三寸厚的雪。雪地上方才那个兵士穿着生牛皮面六合毡靴的脚印十分显眼。 念云缓缓地迈步,咯吱的声响如踏碎的阑珊心绪,在旁边无人走过的雪上留下一排整齐的脚印,又被拖地的长披风扫乱。 他就迎风站在含元殿的门口,负手而立,等着她,从长长的宫道尽头缓缓走来。 她身上银红的披风似蒙着一层碎雪,飞扬在寒风中,泛着微微的银光,露出底下松花绿的裙裾。她一向喜欢绿襦裙,石绿,豆青,葱倩,艾绿,靛青……衬着她的面容,越发的冷艳清丽。可是当她嘴角微微上翘,笑起来的时候,又觉得这世上再没有比这更温暖的美好了。 一步一步,像是跨过十余年的岁月流光,从那遥不可及的远方慢慢走到他的面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他的心上。 寒灯,碎雪。她的面容渐渐清晰,一如当年的美艳。 这一世,与她相见的次数并不算多,可是想念的次数,却数也数不完。 多少次,她是在梦里,就这样款款而来,有时在三月的桃李飞花中,有时在暮春飞舞的柳絮里,有时挟裹着盛夏的花草香,有时走过秋霜和纷飞的红叶。 画面都是一样的美丽,这一次,是踩着一地晶莹的朔雪。 也像是在梦里,仿佛她就这样走过来,倾城一笑,满世界的鲜花都会盛开,刹那春来。 她走到他的面前,屈身行礼:“舒王。” “你来了。” 简简单单的一个招呼,却叫她心里产生一种错觉,仿佛他一直在这里等着她,等了一月,一年,一百年,一直等到她来为止。 仿佛他从来都知道她一定会来,只是不知道具体应该是哪一天,所以一直在等着。她来了,于是他微笑着,淡淡地说一句,你来了。 这感觉让她有一种想流泪的冲动。 他苍老了很多。上一次在丹凤门前看到他,他亦裹着披风和兜帽,并未真正看清他的容颜。一年一年的风霜划过他的面颊,染过他的两鬓。 她忽然意识到,他们已经认识许多年了。 在扬州时年少风流的将军哥哥,初到长安时儒雅出尘的舒王,到此时站在她面前,几乎尘满面鬓如霜的人。 竟像是认识了大半生。 她忽然没来由地想起分手的那一天,他驾着马车从东宫的门口潇洒地离开,那条长街,和眼前的宫道一样宽阔。 她本该恨他的,可是看着他憔悴的面容,忽然就想像上次一样问一句,还好吗。 他看起来并不好。她曾经以为他的权势越来越大,数次都几乎把李诵从太子之位上掀下来,他定是过着光风霁月的好日子,应是从来没有过的意气风发。 可是眼前的他不是那样的。他的眼神里有太多隐忍的痛苦,有太多的疲惫和煎熬,她看得到。 她的心里竟抽紧了,尘封的往事翻涌,微微的疼。她本以为,重见她的那一刻,他本应该趾高气昂,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等着她来求他,把她的尊严踩在脚下。 那样才像是她一贯听来的那些关于舒王的事情里头他的样子。 四目相对,沉默了许久,竟相顾无言。 李谊忽然看着她冷笑:“你也想见圣上?” 那些模糊的忧桑瞬间散去,念云只觉得一阵凉气从脚底升起。她点点头,却又觉得不妥,慌乱地摇摇头。 李谊走上前一步,一手捏住她的下巴:“东宫现在急了是吗?是不是你男人叫你来的?” 她只觉得心跳似擂鼓一般,背上冷汗涔涔。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样子的李谊,眼睛血红,仿佛嗜血的刀锋。他手上力道很大,像是随时都会把她的下巴捏碎。 她颤抖着声音道:“是我……我自己来的。” 李谊冷哼一声:“别以为我不会对你怎么样!” 她毫不怀疑此刻的他会拔出旁边军士腰上的佩剑一剑刺入她的胸膛。但她忽然觉得释然,如果他不介意脏了他的手,也许,此刻就让她的血染红他脚下的雪地,也是好的。 但他看着她,眼里的怒火似乎慢慢地熄灭了。他轻叹一口气,放开了她。 她退后一步,摸着刚才被他捏疼的下巴,喘了口气,问道:“圣上病得很重?” 李谊微微点头。 “谊,当年我离开扬州的时候,韦姑姑曾经托我给圣上带一句话。” 她改口叫他的名字了,于是他心里狠狠地一抽。 “什么话?” 念云深吸一口气:“既然圣上病得很重,我想……他会愿意亲耳听呢。” 李谊微微蹙眉。她以为他要拒绝了,毕竟东宫来想求见圣上的人太多,他一定知道她也是为了某种目的。 况且,这么多年来,她面圣的机会可不止这一次。偏偏挑了这种时候,这种理由,未免太刻意。 可他脸上却呈现出一种疑惑的神色,却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一般,问道:“你是真的要同他说韦桃卓的事?” 念云点点头:“自然。” 他像是忽然生出了许多的感慨,叹道:“冥冥之中也许是有宿命这么一回事的,圣上昏迷的时候也说过许多胡话,提起许多旧事,念叨的也始终都是韦桃卓。既然如此,你进去罢,多同他说一说韦桃卓,我想他是愿意听见的。” 念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明明是防着东宫的,这个时候他和韦贤妃把持了内宫,倘若圣上出了些意外,他可就有极大的把握废太子、篡位自立了。 明知道她的东宫的人,他就这样同意了? 念云愕然抬头看了他一眼,却见到他眼睛里透出来满满的疲惫,和隐隐的泪光。念云的心微微一颤,深深行了一个大礼:“谢谢你。” 他轻叹一口气:“去罢,这会儿贤妃正好不在。再不说,他只怕是没有机会听了。” 看着她的背影一步一步靠近紫宸殿,他嘴角轻轻勾起,露出一个幽凉的笑容来。 她用什么理由,有什么要紧?只要是从她口里说出来的,他答应就是了。哪怕她此时要他的命,他给就是了。 第九十三章 君心深似海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念云只觉得李谊的态度有些奇怪,她这样仓皇的借口竟然也进来了!难道他真的是在这个时候同情起病重的圣上来了么? 可她来不及多想,又怕他下一刻就反悔,匆匆便往内宫去了。 虽是允许她进去了,但守在紫宸殿门口的宫女内监却是认认真真地搜了她的身,确保一点儿特殊的东西都没有带进来,才容许她进了寝殿。 寝殿里由三四个宫女看守着,圣上微微闭着眼睛,却像是并没有睡着,因为一个宫女正端着药碗在给他喂药。 念云走到寝殿中央,对着榻上的人跪下,叩头:“臣女郭念云参见陛下。” 圣上缓缓地睁开眼睛。他果然病得不轻,面色青灰,印堂上萦绕着挥不去的黑气,脸色十分不好。眼睛虽是睁开了,却浑浊灰黄,好似并无焦点。 听见她的名字,似乎反应了很久,却依然带着几分疑惑,迟疑地问:“是谁?” “回陛下,是代国公郭晞的侄女儿,郭念云。” 她没提升平公主,反而说的是郭晞的名号。果然,陛下微微皱了皱眉头。 念云瞟了瞟身边那几个宫女,皇上倒是明白了,叫她们都退下。那几个宫女互相看了一眼,都顺从地退了出去。惟有那个喂药的,迟疑了一刻,念云道:“我来。” 念云走到榻边,扶起皇上的头枕在自己怀里,一手端过药碗,一手拿调羹舀起一勺儿,放在自己唇边试了试温度,又细心地吹一吹,才送到皇上嘴边。 皇上默默地吞下药汁,像个孩子一般,“苦……” 念云也闻到了药碗里透出的苦味,于是自桌上取了一粒蜜饯喂给他,他似乎很满意,脸色方好了些。 念云咬一咬牙,沉声道:“陛下可还记得当年望舒楼的韦桃卓么?” “桃……卓?” 他的眼里竟瞬间聚起几分璀璨的光华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紧了她:“桃卓呢,桃卓在哪儿?” 念云像哄小孩一样,温柔地哄他:“陛下先把药喝了,咱们喝完药,再告诉你。” 皇上像个孩子一样,乖乖地由着她一勺一勺喂着。等他喝完了那半碗药,她又取了蜜饯喂给他。他含了蜜饯,竟眯着眼睛微笑起来。 其实打着韦姑姑的旗号进来不过是个幌子,韦姑姑其实并不曾提起过自己和宫里有什么瓜葛。看皇上这情形,她倒是不说几句关于桃卓的话还不行了。 她正纠结着该怎么来说,皇上却先开了口:“朕想起来了,你是淳儿媳妇对不对?” 念云低了头:“陛下好记性。” “朕病了许久了,淳儿、畅儿他们,还有太子,怎么都不来看朕?” 念云只觉得胆战心惊,忙跪下磕头:“陛下恕罪!太子殿下的风症又犯了,无法行走。但淳和畅来了很多次,只是外面不许他们进来!” 皇上虽然病笃,可是脑子并未完全糊涂。他略想了想,也就明白过来,问道:“是谊儿?” 念云沉默了片刻,才微微的点了点头。 皇上长叹一声,抬了抬手:“淳儿媳妇啊,你过来,坐到榻边来。” 此时,他仿佛不再是那个威严的皇帝,只是一个病弱的老头。念云想起郭晞病重时的样子,不觉心里一阵难过,轻轻坐到了他的榻边。 “朕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朕就知道,你一定是认得桃卓的。不然……不至于这样像。朕想了好久好久,其实你们长得一点也不像,不像。可是言行举止,一颦一笑,太像……”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的话,微微的气喘。 念云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陛下,臣女欺君,罪该万死!当年病殁的是臣女的姊姊。臣女……臣女才是自小寄养在外的那一个,一直在韦姑姑身边长大的。” 皇上微微皱眉,沉吟了片刻,却没有问下去,不知是已经想明白了其中的端倪,还是根本不想再追究,只是叹道:“朕这辈子,欠桃卓的,也欠郭老三的!” 念云明白他说的是郭晞,轻声道:“如今姑姑的骨灰,已经同三伯父合葬了,供在了郭家的宗祠里,三伯父并不怪陛下……” 皇上等了一会儿,却没等到下文,他原以为念云会说韦桃卓也不怪他的,可她却若有所思地住了嘴。 他着急:“那桃卓……” 话到嘴边,念云还是沉吟了片刻。毕竟此时她面对的是九五之尊,有些话说出口,牵涉天家尊严。 他虽病得重,心里却不糊涂,淡淡道:“朕赦你无罪,说罢。你今日来,不就是为着替桃卓说话的吗!” 念云退后三步,冲着榻上的皇上磕了个响头。 “陛下,韦姑姑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错信了自己身边所谓的姊妹!” 看陛下这情形,想来也没有下一次能让她说出这些话的机会了,索性竹筒倒豆子一般,把她所知道的,关于韦贤妃如何出卖了姐妹,借韦桃卓接近皇上,又如何步步为营,害她落胎,以致心灰意冷避走扬州统统说了出来。 甚至于韦贤妃因怕她泄密而出手刺杀她,误伤她姊姊的事,也都牵扯出来。 这样多的宫闱秘事,落在满脸沧桑的皇上耳朵里,却仿佛被无边无际的虚空所吞噬。他半阖着双目,脸上如古井无波。 正在念云都开始怀疑皇上是不是又要陷入睡眠或者昏迷了,皇上才缓缓抬起头:“你说的这些,朕并非完全不知。” 念云愕然抬头,她忽然开始后悔自己方才口无遮拦的说了这么多。他都知道,那么今天皇上知道她晓得这么多,该不会要把她灭口了吧? 皇上依旧半阖着双目,沉沉道:“都是朕的错。朕当初就不该逼着桃卓进宫,她那样执拗的性子,本就不适合宫里。在这皇城里生存,本就没有什么公正可言,必须要懂得自保,懂得为自己争取利益……” 他竟是怪桃卓不懂得保护自己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们自相残杀,对他而言,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么!如同野兽,只有打败了其他所有的兽,剩下来的那最后一只,才配做丛林之王么! “念云,后宫如此,皇子之间亦如此,倘若没有足够的手段,即使朕能护着他登上去,也迟早会有人叫他摔下来!朕原本一直中意老二,只可惜……” 念云怔怔地望着他。 只可惜什么? “可惜啊……老二是个痴情种子,为了一个女人,连皇位都可以不要,朕如何把大唐的江山托付于他!” 为了一个女人? “陛下……” 皇上的眸子忽然微微睁开了,因为疾病而变得有些浑浊的双眸里却莫名地射出某种锐利的光,似刀锋一般刮过她的脸庞,让她顿时感觉背后一阵凉意。 他忽然收回了那摄人的目光,语气变得飘忽起来:“不过,你倒个好的,往后……好好辅佐淳儿罢!” 念云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等等,辅佐淳儿? 她看向皇上:“陛下……可是有东西需要念云带出去?” 皇上却反而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想要什么?” 念云用力咬着嘴唇,退后一步跪下:“臣女冒死请命,请陛下下旨,一旦山陵崩,传位于太子!” 皇上仍旧维持着半阖着双目的姿态,可她却觉得是在看着她的,看得她心里直发毛。 他做了二十余年的皇帝,这一生的功过只好留给史家去评说。但这一生,他对不住他身边的每一个女子,也白白的害苦了他的儿子们,他的儿子们也在想方设法的防备他,算计他。 最是无情帝王家,现在他已经病入膏肓,他还没死,可是这一帮人,都在算计着抢夺他死后的利益。 她也是其中的一个。 但他并没有考虑太久,不过片刻的工夫,他便费力地抬手指一指墙上:“你去那边的壁橱里取一块五色帛来。” 寻常的圣旨都是用这五色帛制成的卷轴书写,最后盖上皇帝的大印,再给内监拿去宣读,最后交给接旨的人。 这样的卷轴显然不适合携带,故而他叫念云拿那种不带卷轴单只有五色帛的。 壁橱很高,念云踮起脚尖费力地翻找,终于找到了一块,明黄色底的帛上织着五色祥云纹和仙鹤纹。 天子的寝殿如此神圣,念云不禁想到,在这个壁橱里,不知曾有多少人的生死写在这五色帛上,不知有多少人为这块圣旨欢喜或是悲伤。接到这神圣的旨意,有人升官发财,有人家破人亡,有人颠沛流离,有人背井离乡。 这个曾经叱咤风云的一代帝王,曾下达过无数不可违逆的旨意,所有的人都在战战兢兢地讨好他,奉承他。 而现在,他拖着即将油尽灯枯的残躯,成为紫宸殿里的困兽。念云小心翼翼地将壁橱整理好,使之看不出翻找过的痕迹。 但壁橱里并没有笔墨。念云在屋里四处打量了一圈,也没有找到笔墨,只好回到榻前,将五色帛放到他面前。 皇上示意扶他起来。对着这一张五色帛,他竟发了许久的呆。 第九十四章 血书遗诏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太子是昭德皇后所出的嫡长子,在李适登基之初,便册立了十九岁的李诵为太子。彼时,太子已经初为人父,有了牙牙学语的淳儿。 二十多年来,太子一向仁厚谦和,隐忍而懦弱,总是躲躲闪闪地藏起自己的目光。可偶然看到那目光,却又总是阴暗的,有一丝心机和算计在里头,并不讨喜。 李适放任了自己的妃嫔和儿子们明争暗斗,可他并不喜欢这样一个畏畏缩缩、凡事只求无过,却又心机深沉的储君。 许多年前,李适同大哥李邈一起长大,是许多兄弟里头最亲厚的。可是后来,他为了这个皇帝的宝座在背后放了冷箭,害死了大哥。 这是他一生中另一件隐秘的愧疚,他登基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追谥大哥为昭靖太子,过继了大哥的幼子为二皇子。他甚至想着,等他百年以后,把皇位再传给大哥的儿子,这样,到了地下也好跟大哥交待了。 谊儿很争气,可有时候李适甚至怨恨自己,为何早年没有把诵儿培养成一个沉湎于声色犬马、不争气的混蛋呢,如果这样,他便可以毫不犹豫地废掉太子,册立二皇子李谊为太子,继承大统。 谊儿……真是像极了大哥,真真性情中人。李适并非不知道,最初他是利用他对桃卓的一点感情,想用那个养在桃卓膝下的孩子来当筹码的。可是后来,他动了情。 帝王家最忌动情,偏生谊儿对郭氏动了情,他也对韦桃卓动了情。 动了情也罢,他仍是肯舍弃的。但谊儿,得不到,也不肯舍弃,以致今日,还放了这个女子进来,任由她手中的利刃抵在他的咽喉之处。 换句话说,谊儿是个值得万千女子仰慕的好男儿,却不是这帝国的深渊里最合适的君主。 谊儿,昭靖太子,建宁王,乃至謜儿,其实都是一类人,至情至性,却终究不得不成为皇位前的垫脚石。 走到今日,他也已经不知道他的诵儿是个什么模样了,既非完全不适合继承皇位的草包,也非一个最合适的明君。 可是他看到了他的淳儿,他何尝不知道淳儿和謜儿之间的感情,可是他亦看到,淳儿壮士断腕的果决和勇气。 那才是他想要的帝王之气。 甚至于他已经隐隐看到,淳儿不会屈居于诵儿之下多久。 今时今日,一切都成定局,也许,这都是他们注定的宿命。 这份密旨,或者说是他的遗诏,他此刻写了,到了地下便再也无颜见大哥。他不写,却又愧对了昭德皇后,也愧对了……桃卓。 他知道屋里并无笔墨,韦贤妃昨日已经来收拾过了,她谋害了苦命的桃卓,谋害过大明宫中许许多多的宠妃和皇子,甚至叫许多皇子公主来不及来到这世上。 韦贤妃也算是个有本事的,到最后,连他都差点要被她彻底控制。 他四下扫了一眼,眼里闪出属于一个英武睿智的君王犀利的目光,将中指放进嘴里,用力咬破指尖,缓缓地,稳稳地,在五色帛上写下“传位于太子李诵”七个字。 他手里紧紧捏着那片五色帛,这一生,有无数道旨意从他手里发出去。 他沉吟了片刻,是在想着要不要让贤妃殉葬。但他最终还是松了手,从身上摸出一枚小印,蘸着自己的血,用力地盖了个章。 做完这一系列动作,他有几分疲惫,将五色帛递给念云,靠在榻上道:“玉玺不在朕手里,盖的是朕的私印,那些老臣都是认得的。你收好,交给太子吧!” 进来的时候尚且搜了她的身,等会出去自然是没有那么容易蒙混过关的。 念云想了想,拿了五色帛,转到卧榻后面,脱去袄裙,解开裹胸,将那五色帛在贴身缠了一圈,当作亵衣穿在了里面,用裹胸的带子系紧,然后再把衣裳一层一层穿好。 再走到皇上面前的时候,丝毫看不出来她身上多穿了一件。 皇上拉她坐在身边,道:“你再同朕多讲讲桃卓吧,朕想听听,她那些年来,过得可好?” 念云便坐在他身边,絮絮地讲起在扬州的往事。讲到她喜欢煮不放其他佐料的阳羡茶喝,讲到她闲来无事新手抚筝弹琵琶,讲到她喜欢在衣摆上绣渐渐飘落的桃花,皇上嘴角总是含笑的。他说,果然是她,老样子,同当年一点也没有变。 他又感慨说,自她走后,他心里愧疚不安,又三番两次的差人去扬州想接她回来。但她不肯,说什么都不肯,也不许他安排来照顾她的人留在身边。以致于数十年来,竟没有了她的消息。 他以为这一生再不会听得见关于她的消息了,没想到,在他病笃的时候,还能有一个熟悉她的人来讲一讲她,叫他再好好地回味一遍年少的往事。 他这一日精神是极好,说了许多的话。念云也就陪着他,顺着他说下去。李谊等得久了,最后还是忍不住去看这祖孙二人。见他们聊得欢,他站在门口,站了许久,竟有些泪盈于睫,不愿相扰。 念云在寝殿里待了约莫一个多时辰,李谊看皇上实在有些累了,才走过去,替他拉好被子,道:“父亲龙体要紧,该歇了罢。” 皇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念云,眼里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仿佛心里有无限的遗憾难以言表。良久,点点头,由着李谊扶他在榻上倒下。 念云在皇上的榻前跪下,磕了个头:“陛下,臣女……告退。” 皇上没有再看她,微微一抬手,算是许了。 走到大殿里,果然有两个宫女过来,仔细翻检她的衣裳,以防夹带了什么东西出来。念云大大方方地伸开双臂任由她们翻检,她们总不至于真的把她脱光检查,并未发现什么端倪。 皇上大约是真的累了,很快就睡下,李谊赶出来。 “木叶!” 她站在紫宸殿和含元殿之间那道长长的汉白玉石阶下,回过头来。 不过百米的距离,却像是隔着整个世界。 贴身穿着的那道圣旨,上面织着的金线硌着她的肌肤不太舒服,那一个一个血书的大字如烙铁般烧灼着她的身体。 她知道,只要今天她还能顺利地走出丹凤门,从此,他们二人,也许就生死两隔,也或许是今生今世都不会再见面。 她不知道容许她走进去,究竟是李谊同情他父皇对一个女子爱而不得之心,还是仅仅只是他对她的一点残存的情意。 终究,她是要背叛他,在这关键时刻给予他致命一击的。 他看着她,一步一步地走下石阶,一步一步地走近她。石阶那么高,那么长,他忽然有一种错觉,仿佛这石阶将永无尽头,穷他一生的时间,其实都无法真正走到她面前。 一个穿着盔甲的禁卫军首领从含元殿跑出来,跑到他面前,低头行个礼:“殿下,她是东宫的人,要不要先扣押?” 李谊挥一挥手示意他下去。 那首领却是不甘:“殿下!” 李谊看着他,长叹一声:“下去吧!” 那首领无奈,只好按一按腰间的宝剑,无声地退了下去。 念云抬头看他,他眼里涌动着无数的情绪,可是又隐藏得很好。再看,似乎根本就平静无波。 他走过来,缓缓地抬起手,温柔地替她把镶着一圈貂毛的兜帽戴好,替她把脖子前兜帽的带子系好。他做得那样认真,像是对待自己最心爱的宝物。 这一刻,他的眼里心里只有她一个,仿佛这天地间只剩了他和她两个。 每一次都觉得是诀别,虽然每一次都不是,却能清晰地感觉到此生相见的次数一次少于一次,说不定那一次,就真的,死生不复相见。 他的手落在她肩上,再次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像是要把她看进自己的眼里。终于,他收了手,“你走吧!” 那个夜晚,静谧的长街,他也是这样放手让她走,她含着泪说,你先走,我看着你走。 于是他就真的潇洒地跳上马车,绝尘而去,竟没有回头。 他不是不想回头,可是,回头,眼泪就一定会落下来。一旦回头,他一定再也舍不得放手。 这一次,轮到他目送她离开。念云最后看了一眼他沧桑的面容,眼里的泪几乎掉下来。 “保重。” 她很快地转身,提起裙裾,往朱雀门的方向跑去。她感到自己的银红色披风飞扬在风里,感觉到松花绿色的裙裾灌满了风,像一只鼓鼓的帆,即将远航。 她似乎听见自己的眼泪落在雪地里,开出一朵一朵灼热的桃花,她不忍回顾。 一直跑到了丹凤门口,守门的卫兵牵过她的马来。她接过缰绳,站定。出了这扇宫门,她将用他教的骑术离去,从此,永无回头之路。 她忍不住,再回头看了一眼。不知何时,雪又开始纷纷扬扬地飘落。在落雪的尽头,他穿着天青色的衣裳,长身玉立,一如十几年前的初见。 生命原本就是一场这样的轮回与注定的告别。 她深吸一口气,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第九十五章 不得不逼宫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念云刚刚回来,便看到王叔文在延喜门等着她。 “不知……” 念云没什么心情和他敷衍,只沉默地点点头算是回应。 王叔文便也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亲自接过缰绳,替郡夫人牵马进去,径直去了承恩殿。 离承恩殿还有些距离,便有等在路边的丫鬟去禀报了,念云知道这会太子大概没病着,想是也在等着她。 她在承恩殿门口跳下马,大踏步走进去,进了李诵的暖阁,没想到暖阁里坐着许多人。环视了一圈,王叔文、子厚等人都在,就连郭鏦和李畅,今日也出现在暖阁里,倒是没有见到李淳。 念云想把圣上的密旨拿给他们看,才想起来自己原是当作裹胸藏在贴身的亵衣里的。 当着这么些男子着实有几分尴尬,她只好又退了出来,叫了个认得的丫鬟带她去无人的厢房,服侍她宽衣,取出了密旨。 再一次走进太子的暖阁,所有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看向了她,也看向了她手里作为圣旨专用的五色帛。 念云缓步走到太子榻前,将那块还带着她体温的五色帛双手捧到了太子面前。 所有人都凑了过去。太子坐在他的暖榻上,仙鹤的纹样缓缓展开,血书触目惊心。 传位于太子李诵。 念云默默地捧着密旨,李诵猛地坐起来,双目圆整,看着那几个猩红散发着腥甜气味的字,几乎要从狼皮褥子上跳起来。 每个人的神色都很复杂。 王叔文从密旨中抬起头,看了念云一眼,嘴角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笑容,心照不宣。 子厚颇有几分震惊,看看念云,又看看密旨,紧张得手都有些微微的颤抖。郭鏦一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似乎已经了然,眼里带着深深的疼惜。 李畅跑到她身边,拉住她的胳膊:“姐姐,圣上见了你?” 念云伸手握一握李畅的手,微微颔首。 柳子厚却盯着那最后的印章看,问道:“盖的并不是玉玺,这……” 李诵伸手抚摸着那已经干涸的血书字迹,一笔一划,都是父亲的谆谆叮嘱和殷切希望。 “这个印,是父亲做太子的时候一直使用的私印,这些年里有许多密旨也是盖的这个印,那些老臣都知道的。” 有此密旨,就意味着可以先给那些老臣吃下一颗定心丸,等圣上驾崩之后,以此为凭,足矣证明其他任何人即位都不具有合法性。 他等了二十多年,隐忍了二十多年,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同时他又觉得难过,他的这一天,也就意味着父亲的永远离去。 王叔文眼里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神色,站起身来朝着念云鞠了一躬道:“郡夫人此次进宫,果然是立了大功一件。” 就在这时,暖阁的门忽然被重重地推开——说是推开,不如说是“撞开”更为贴切,只觉得一股冷风从外头卷进来,榻上裹着羊毛被子的李诵被那冷风袭得一个激灵。 一袭火红的披风傲然立在门口,眉宇间都是凛冽的冰霜,仿佛席卷到屋里的冷风分明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一般,倒叫屋里所有人都打了个寒颤。 李淳的目光扫过众人,在念云身上微微停顿,最后落在了那幅五色帛上。 许久,他移开目光,一步一步走进来,走到王叔文面前,瞪着他,脖子上青筋直跳,握紧了拳头,捏得指节咯吱咯吱作响,“什么大功一件!我东宫无数才子谋臣,何时沦落到要把命运寄托于一个女人身上!” 李诵见状忙斥住他:“淳儿!” 王叔文看了他一眼,缄口不再说话。 一时间屋里的气氛有些森然,李淳的目光在那五色帛上逡巡许久,忽然沉声道:“既然如此,圣上的密旨也拿到了,父亲即时便可如愿以偿了。” 众人一时讶然,虽然圣旨上是写了传为于太子,可这等于是圣上的遗诏,自然也是要等圣上驾崩才算数。 李淳冷冷地一瞟众人:“既然殿下已有此意,那么就趁早动手罢,再等下去,恐怕要等到所有看见这份遗诏的人都见不到天日了!” 他环顾四周,目光像一柄利剑,剑刃锋利地划过每一个人脸,逼得所有人都低下头去。 谁都知道,虽然圣上已经病重难医,但只要还有一口气在,这就是逼宫。如此一来,圣上便是没有驾崩,也“必须”马上驾崩了! 这等谋逆的话说出来,李诵有些招架不住:“淳儿……” 李淳冷笑着,语气中不无讥讽:“殿下难道不想么!你既已经等了二十多年,日日担心脑袋不保,如今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不是,又何须摆什么父慈子孝的姿态!一旦圣上驾崩,舒王必定秘不发丧,到时候再想出手怕也晚了!” 李诵被他一句话噎到,只把目光落在那五色帛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忽然对这个儿子觉得无比的陌生。他从来没有意识到,他的儿子已经这么大了,早已不再是跌跌撞撞在东宫里乱跑的孩子,他甚至早已有了自己的政治见解和势力集团。 他和念云两个,一个在朝堂上争取老臣的支持,赢得众人的拥护,一个在背后默默地争取民心,甚至还给东宫带来了许多新鲜的血液。 一个郡王,分明比他这个太子更积极主动地在靠近那个位置。 父亲的皇位的确坐得太久太久,久到他已经失去了战斗力,可是他的儿子,却在积极地推着他站在前线上,几乎没有退路。 他抚摸着身上的羊毛被子,沉声问:“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没有这道密旨,你也会动手?你都已经准备好了对不对?” 李淳微微低了头,没有否认。 念云震惊地看着他。他什么都没有同她说,甚至他没有同东宫的任何人说。终于走到了这一步,太子已经无法掌控他的力量。 她竟没有意识到,同她交好的子厚等人,从来都是崇仁殿的座上宾,出入太子和王叔文的眼前,她忘记了,东宫其实已经是两股势力。她所营造的一切好名声,他可以随意取用,可她培养的士子朝臣,却被他排斥在外。 眼里含着深深的无奈。到这一刻,他早就应该明白,当不当太子,做不做皇帝,已经不是他一个人的选择。他可以选择不做皇帝,李淳却想要做皇子。 “你安排了多少力量准备逼宫?” 李淳低着头,面无表情,拱手回道:“宫里内侍省的刘总管已经准备妥当,神策军也可随我调遣。加之朝中原本站在东宫一派的大臣,父亲,儿子认为,已有七八成把握。” 王叔文上前一步跪到李淳旁边,道:“殿下!广陵郡王说得在理,下臣认为,殿下可即刻登基!” 许久,他将那密旨掷到李淳身上,长叹一口气:“罢了,你们去安排吧!” 李淳将那密旨整整齐齐地叠起来,微微眯起眼睛:“谢殿下,想必,源儿会为殿下的决断感到高兴的!” 李诵将羊毛被子往上拉了拉,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李淳也不再看他,即刻分派任务,命王叔文、韦宗仁、柳子厚等人拿密旨去游说朝中一些德高望重的老臣和翰林学士等。 又命郭鏦回到郭家去通风报信,并尽快向地方势力传递消息,借助汾阳郡王郭子仪昔日的声威,由外而内获得信任和支持。 这几人很快都领命而去。 有几分讽刺的是,卧病的太子李诵,反倒成了无关紧要的一个人。听见所有人都已经离开,暖阁的门吱呀一声关上,他沉默地躺在暖阁里,缓缓地抚摸着羊毛被子,依然没有睁开眼睛。 他这一病,当真病得太严重了,病到……他已经没有机会再去见一眼大明宫里同样病着的父亲。 再也没有机会了罢。 他是嫡长子,小的时候,父亲其实是十分爱重他的,他也曾和淳儿一样,是父亲膝下最值得骄傲的孩子,父亲甫一登基,便立即册立了他为太子。 可是这二十多年的时间里,他无一日不是战战兢兢,无一日不在互相猜度,漫长的时光消磨了父子之情,吞噬了那些曾经明明真实存在过的温情。 终有一天,他和淳儿也会这样了么? 又或许,从现在开始,淳儿就已经不再受他的控制了。 天家无父子,他不是不知道。大唐一朝,开国一百八十余年,太宗皇帝玄武门之变,逼得高祖皇帝做了太上皇;玄宗皇帝逼得睿宗退位做了太上皇;肃宗皇帝又逼得玄宗在荒芜破败的兴庆宫里做了太上皇…… 李氏的皇族,骨子里都是这样的冷血和大气,个个都是天生的帝王。 他轻叹一口气,微微侧了头。 枕边的小案几上放着几册碑帖,还有未写完的字。说起来也许没人相信,外面的人一个一个都紧张得草木皆兵,偏偏他这个风口浪尖上的人物,竟清闲到拿练字来打发时间。 父亲常夸奖他的字写得好,其实谊的字也写得好,不过大约因为他最擅长的飞白体是则天皇后所创,则天皇后是李氏皇族心中永远的刺。 所以,这才是陛下最终下定决心的原因罢?重情重义、耽于女人的李氏皇子,注定不该再坐上李家的皇位。 第九十六章 念云被软禁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最后走出承恩殿暖阁的念云和李淳两个,缓缓迈着步子,并肩而行。 李淳的脸上密布着阴云,山雨欲来。念云心里有些惴惴,知道她冒险去见圣上一事让他不满,试探着唤了他一声:“淳……” 李淳丝毫不领情,眼里依旧是愤怒:“你放出去的那些口风做得很好,你做些锦上添花的事我不拦你,但我不需要你雪中送炭!” 少见他发这样大的脾气,她却是无从解释来。 “我……” 他红着眼睛盯着她:“念云,我还没到那个地步,还不至于叫我的女人为我去犯险!” 她缄口。 他想把她护在怀中变成柔弱的娇花,她何尝不愿意,没有任何一个女人不愿意没心没肺地躲进自己的男人为她撑起的一片天地里。 可是他也许此刻还不明白,就像他的祖父、父亲一样,皇宫大内,其实根本就养不起柔弱的娇花。 局势稍稳定,必定要册封李淳为太子。念云在心里暗想,彼时她可以借助她自己多年来经营的名声,替新帝和新太子赢取民心。老百姓其实心里也不在意到底谁坐着皇位,他们只在乎生活得好不好,能不能吃饱穿暖,赋税和徭役是否繁重。 二人各怀心思,一路踏着乱琼碎玉迤逦而行,不紧不慢。念云诧异这个节骨眼上他竟还有这样的闲工夫。二人走着,却不是回她平素住的宜秋宫,而是继续往前走,都快要到西池院了。 念云有几分诧异,看他脸色不虞,又不敢多问。又走了数十步,念云期期艾艾道:“我……我还有事要忙,我先回宜秋宫了。” 李淳不答,却忽然伸出手死死地抓着她的手腕,拉她一起走。念云被他抓得手腕生疼,在雪地里一个踉跄。 李淳略停住了步子,她站稳了脚,他又拉着她继续往前走了。无奈,只好跟着他走过去。 西池院本是在李淳成家以后,拨给他的侧室居住的,但这些年来并没有很多新人,故而西池院也就一直都空着,虽然每月也会安排打扫一番,但毕竟有些年久失修,显得破败和陈旧。 到了西池院,他也不进正殿去,只拐到西池院一个偏僻无人的小院子,一直走进一个空无一人、只有一张收拾干净的卧榻的屋子里。 她记得西池院只有正殿才打扫得干净,也并没有收拾出可以住人的屋子来。这个屋子卧榻上铺着干净的被褥,收拾得十分整齐,显然是事先准备好的。 念云原以为他要等谁,却只见他嘴角带着一抹诡异的微笑看着她。她四下看看,忽然惊觉:“你这是做什么?” 李淳不答,这时忽然钻出了五六个丫鬟小厮来,左右侍立,摆出一副她被挟持了的样子。念云愕然,没想到李淳竟在这样的时候把她也拘禁起来。这是他和谊的决战,他是不信任她,非要把她排除在外吗? “照顾好夫人。如果夫人擅自离开,或者出了什么问题,你们几个的脑袋,一个也保不住!” 念云知道这话是说给她听的。但她不明所以,瞪着李淳,心里忽然一阵委屈涌上来,眼泪刷刷的落了下来:“李淳,你就这么不喜欢我同你并肩作战吗?” 李淳上前一步,冷着脸看着她:“女人心肠太软,我怕你感情用事。不要紧的,你在这里休息几天,等我把事情了结了,马上来接你出去。” “淳,我……” “一日三餐会有人给你送来,按时吃。” 念云冷笑道:“淳,你可是不信任我!” 李淳摇摇头,没有接她的话茬:“绿萝和茴香我安排了任务给她们,现在她们正跟着你家郭三呢。七喜现在在神策军军营里,一时半会也回不来。这里其他的人,我虽然不知道得罪了夫人会有什么样的惩罚,但不服从我的命令,就是死。” 他环顾了一圈,几个丫鬟小厮都畏惧地低下头去。 念云无语,气鼓鼓地坐在榻上。他叹口气:“念云,只是在这里待上几天,你若是嫌无趣,我叫人取些书给你看。” 他转身走出去。走到门口,像是又想起了什么事,对那几个下人道:“三天之内我会递消息来。如果三天后的黄昏我还没有派人来,你们连夜护送夫人回升平公主府。” 这几句话重重地击在念云的心上。一时间有如万箭攒心,猛然间明白了李淳的所指。他并不是要防备她感情用事坏了他的大计,而是他已经做好了迎接血雨腥风的准备! 历朝历代宫廷政变没有不流血、不死人的,所以他将她安置在安全的地方保护起来,不让她去亲自面对这些。又或许,是他觉得连他都未必能好好保护她,所以他…… “李淳——” 心里忽然生出一种依依惜别的感觉,她想要冲出去抱住他的背影。但屋里的几个丫鬟一齐上来将她牢牢抱住。几个丫鬟的力气大得出奇,想必是他精心挑选的,不单是在这几天里服侍她,还可能用来在关键时刻保护她。 李淳没有回头,快步离开了西池院。丫鬟小厮们退出去,房门被从外面锁死。 念云在布置简洁的小屋里来回踱了几步,甚至伸手去推了推窗户,发现这西池院虽然年久失修,但是门窗倒结实得很,她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想要直接逃走绝对有很大的难度。 但,她就这样在这里等着他的成功或者失败,而完全没有一点办法么? 不,她不能。 若他失败了,她一样是罪臣家属,并不会因为此次没有参与行动而得到赦免。 若他成功了,她将以太子妃的身份站在他身边,她不该无功受禄,她要做那个堂堂正正和他并肩接受朝贺的人! 她是掌管东宫许多年的人,他以为这样就真的能关得住她了?他也太小看她了! 念云轻轻敲敲窗户,一个身材高大的丫鬟走过来:“郡夫人?” 依照大唐律例,无论是宫里妃嫔还是皇子亲王,哪怕是皇帝本人,也不能随意扑杀宫人奴婢。宫中虽然时不时有些死得不明不白的冤魂,可都要费许多精力去掩盖。 这里守着她的有五六个人,李淳方才的确是下了死的命令,可多半是恐吓,她才不相信在这种节骨眼上他还有精力去费心处理一下子死五六个下人的事。作为一个郡王,随意扑杀五六个奴婢可不是小罪。 况且,她才是这东宫里管事的,想在她手里随意收拾她要保的人,也没那么容易。 她看向那丫鬟,“倘若你们没看好我,是什么样的处罚?” 丫鬟战战兢兢:“郡夫人还是饶了奴婢罢,奴婢的哥哥是东宫的亲卫……” 念云挑眉:“其他几个人也是这般受要挟的么?” 那丫鬟点点头,“是……” 所谓县官不如现管,李淳想必也是知道随便派几个丫鬟看不住他这个管了多年事的夫人,所以倒也没少费心。 念云问:“你叫什么?” “奴婢白芷。” 念云道:“既如此,白芷,我也不叫你们为难,郡王只说要你们看住我,却没说不许我见人罢?烦劳你去跟良娣通传一声儿,我有些要紧的话儿同她说,务必带她过来。” “这……”白芷有些犹豫,虽然郡王没吩咐,可是若良娣知道了,到时候若太子和良娣命她们放人,可如何是好? 念云看她纠结了片刻,微微一笑:“白芷,你看本夫人并未失宠是不是?只要本夫人平安无事,自然可以保你们平安无事。你放心,本夫人不会叫你们白替我做事,你们几个,从今日起月俸可拿双倍。” 白芷低头盘算了片刻,反正她们确实没看丢郡夫人,不过通传一句话儿——好罢,看在双倍月俸的份上。 白芷去了不过一炷香的时间,王良娣便已经亲自来了西池院。 这些日子来太子的日子并不算好过,又在病中,可王良娣的气色看起来却反而好了许多,面色都比从前要红润些。 念云自然知道其中的道理,隔着窗子,目光清凌凌的,“良娣,近来安好?” 王良娣微微一笑:“托赖,倒过得去。念云,这是淳儿的决定,你可准备好要说什么理由叫我帮你?” 念云淡淡道:“念云自然不以为良娣是无事恰好路过这偏僻荒芜的西池院,良娣当初提点念云,叫念云嫁入东宫来,当不是为了替畅儿寻找一个认识我哥哥的契机罢?” 东宫坚持娶郭家的女儿自然是为了子仪公的威望和公主府的支持,如今畅儿在郭家同甘共苦,淳儿那混小子倒把念云保护起来?这是什么道理! 他们如今都是一条道上的,跟着一个男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郭家女儿又岂能置身事外,王良娣自然不介意做个顺水人情,问道:“你有何打算?” 念云道:“想必良娣不放心畅儿,不如命畅儿回来探一探殿下的病,何如?” 王良娣略加思索,点头道:“好。” 第九十七章 你关不住我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接到王良娣的消息,李畅早就晓得这一向太子殿下都病着,连暖阁的门都出不得,故不疑有他,自是第一时间就赶回了东宫。 不料到了东宫,见到父亲虽然的确是在暖阁里休养,脸色倒是红润,气色不差,身体像是并无大碍的样子,便有些范起了嘀咕。 郭鏦朝中的事虽然不大同她说,她亦不喜欢参与,可并不代表她这个郡主对朝局完全没有意识。她毕竟未出阁之前也是时时出入紫宸殿的,只看那人人都知道的几桩大事,加上眼见着郭鏦最近忙得脚打后脑勺,便已经瞧出些问题来。 但王良娣却一直拉着她话家常,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没了,也不大说起父亲的病情。李畅似随意问道:“哥哥可在崇文殿么?” 王良娣笑道:“想是不在罢,谁知道他,成日里同那几位大臣在一处,这会又不知干什么去了。” 李畅便道:“即使如此,我去宜秋宫瞧瞧大嫂罢,也有些日子不曾见过她了。” 王良娣眼里闪过一丝异色,略略沉吟,方道:“她今儿也不在东宫,许是去了去了东市还是西市也说不定。” 这便奇了,她早先已经见到茴香和绿萝两个被派到郭鏦身边,仿佛是有要事。贴身丫鬟都没带在身边,况且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她一个郡夫人竟还有工夫去逛街不成? 李畅当下也不动声色,遂笑道:“我瞧父亲气色还好,这般急急忙忙的叫了畅儿回来,可是阿娘想畅儿了么?” 王良娣也顺着话头说上去:“可不是呢,我的儿,你瞧瞧你,嫁了人便忘了娘,这两三年间都没见过你几回。此番是借着你父亲的名头叫了你回来,反正你父亲也的的确确是病着,不如陪阿娘住几日,想来鏦儿也不会介意罢?” 李畅凑过去抱着王良娣的胳膊,露出小儿女的憨态来,“如此也好,女儿也正想多陪陪阿娘呢,只是今日不曾带了换洗衣裳出来,我这便差人回去取。” 良娣见她答应得爽快,道:“我见你今日来得也匆忙,坐的是公主府的马车,不如我也派两个人同你一道坐那马车回去,也好顺便同鏦儿说一声,免得他担心。” 李畅点点头,便叫了一个贴身丫鬟来,叮嘱了几句,良娣身边便也有两个大丫鬟一同出去了。 话说西池院这边,荒芜得久了,自然是没有小厨房的。正到了用饭的时辰,白芷自前头的典膳厨去端饭,却见那厨子还在忙活着,郡夫人的饭还没好。 白芷不觉皱了皱眉头,有些不悦:“郡王不过是叫夫人歇几日,又不是什么大事,怎的就这般怠慢起来!” 那厨下的一个小丫鬟连忙赔笑道:“姐姐莫恼,咱们素来都是在郡夫人手底下讨生活的,哪敢怠慢主子!只是今儿刚好有上好的海货和鹿肉,才送来的,便想着给郡夫人加几样好菜式,故而慢了些。不如姐姐也在这边先吃了,免得待会再跑一趟?” 宜秋宫素来都是在小厨房里吃,如今郡王把宜秋宫暂时封闭了,不许出入,这会子乍一叫典膳厨预备,的确是有些难处。白芷听着也有些道理,便接过那小丫鬟递过来的碗筷,索性先自己填饱肚子,一边等着郡夫人的饭菜出锅。 典膳厨到底不是吃闲饭的,待白芷吃得差不多了,郡夫人的四菜一汤便已经热腾腾地出了锅,香气四溢,果然十分精致。小丫鬟帮着装在了食盒里头,小嘴儿甜甜的:“姐姐慢走。” 典膳厨在东宫的前院,离宜秋宫有些距离,纵然食盒底下放了热水钵来保温,这大冷天的东西也容易凉,因此白芷一路走得甚快。 也不知是走得太快有些岔了气还是怎的,刚走到内府后门处,竟肚子疼起来。 白芷有些着急,不得不强忍着腹痛,半弓着身子往前走。 这时前边来了一个小丫鬟,见状便上前问道:“姐姐不舒服么,可要帮忙?” 这人有三急,白芷也没细看,便将食盒交到那小丫鬟手上:“如此,麻烦你替我送到西池院去,我去解个手,多谢多谢。” 她自然没有看到身后提着食盒的小丫鬟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朝着西池院飞奔而去。 那小丫鬟不用说自然是王良娣派来的,她提着食盒大摇大摆地进了西池院,开了门给念云送进去。念云见是个面生的丫鬟,那菜式又极丰富,便道:“我在此横竖时间难打发,你进来陪我一同用罢。” 念云终归是直接管事的主子,那几个丫鬟也知道念云素日里是个闲不住的,便也没拦着,由着那小丫鬟进去了。约莫一刻钟时间,想是已经用毕,那小丫鬟提着食盒,低着头走出了西池院。 出了西池院,“小丫鬟”却并没有把食盒送回典膳厨,而是随便藏在了假山后头的枯草里头,自己也寻了一处躲起来。不多时又有一个大丫鬟过来,手里拿着一个包裹,轻咳了两声。 “小丫鬟”这才从假山后头出来,接过大丫鬟手里的包裹,低声道:“代我谢过良娣。”便打开包裹,拿出里头的一套衣裳,又躲回假山后头去换了。 这打扮成小丫鬟的正是郭念云,她趁着用饭的时间,悄悄同王良娣派去的那个送饭丫鬟换了衣裳溜出来,这会儿又换上了王良娣身边丫鬟的衣裳,跟着那大丫鬟往东宫的角门那边去了。 李淳既然把她关在了西池院,想必皇城里头的侍卫都打过招呼的,轻易只怕是出不去。不过,角门那里可停着李畅的马车呢,只要跟着这马车出了皇城,也就算是逃出李淳的视线了。 待出了延喜门快到平康坊时,念云寻了个借口下了马车。 逃出了皇城,她长舒一口气。 她丝毫不怀疑,此时李淳是要发动宫变直接夺权了。 在这个时刻,什么道义上的支持,什么民心,并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武力,只要有足够高的武力值,逼得重臣支持,至于其他的,皆可以暂缓。 照目前的形势看,李淳手里能直接指挥的兵士主要便是东宫的亲卫,不过数百人。整个长安城里最有战斗力的军队乃是神策军,他曾说可供调遣,便又是极大的助力。 而李谊手里,除了舒王府的亲卫之外,京兆尹李实也是舒王派的人物,因此京兆府的卫队想必也要算在他那边。但最重要的,还是一支原先驻守代州的边军恰好此时进京,约有五万人马,约莫此时已到蒲州。 边军一向是每隔五年就调换一批的,这一批已经在代州待了五年,正是回来的时候。那苦寒之地最是锻炼心性,其中一些中级将领甚至在代州更久,可谓是守将的亲信,有些难对付。 能同神策军相抗衡的自然就只有那批代军了,蒲州距长安不过数百里,此时比的,恐怕就是速度了。 可她现在只身一人,要怎么去阻拦五万大军的行军进度? 她并不打算回公主府去寻郭鏦。她并不以为郭鏦现在能闲到尚能坐下来和她一起想办法,说不定连个人影都找不到才是。况且,她这个三哥哥若是知道她独自跑出来,恐怕直接把她再抓回去的可能性更大吧? 正在想着对策的时候,忽然背后有个人笑道:“广陵郡夫人,别来无恙乎?” 声音娇美如乳燕新啼,又莫名地让人觉得带一丝捉摸不定的妩媚,是个女子。念云回头一看,颇有些诧异:“楚儿,你如何在这里?” 来人正是薛楚儿,她却不在城南庄,这个时候怎的独自在平康里附近? 念云微不可觉地皱了下眉头,“我哥哥不会在这里吧?” 她脸上的情绪却毫无疏漏地落在了薛楚儿的眼里,楚儿微微一笑,却不正面回答,而是说道:“我上午去东宫寻你,却听见说你身体抱恙,不能见外客。如此看来,是郡王认为你病了?” 念云看着她,不知她到底想说什么。薛楚儿见她没否认,便也不再卖关子,径直道:“这些日子来,皇城之中出了大事是不是?三郎同广陵郡王一样,不希望我参与这些事,我同你一样,是偷跑出来的。” 这薛楚儿也不是个十分安分的,既然跑了出来,平康里是她的大本营,自然该是往这边来。她心里一动,莫说教坊是三教九流,皇城里的消息,恐怕有许多都是最先从这里散出去的。 念云拉过她的手:“楚儿,你是个有心的。你既来寻过我,可是得了些什么消息么?” 薛楚儿点点头,一面拉着她往平康里去:“这几年来,我同楼里的姐妹们一向都有联系,该知道的事情自然都是知道的。那个代军的守将,却是一个熟人。” “熟人?”念云有些诧异,忽然瞥见薛楚儿脸上有些不自在,顿时明白了,薛楚儿从前是什么身份,平康里的红牌都知,谁人不认得!那守将在代州也不过数年,想必从前在长安时也是薛都知裙下的一个恩客罢。 她也有几分尴尬,于是转口问道:“那守将是个什么人?” 第九十八章 只身力挽乾坤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薛楚儿带着念云到了绮月楼,寻了一处僻静的屋子坐下,方细细道来。 那代州的守将姓秦,是个铁面霹雳的性子,因在家排行第三,军中给了个绰号,就叫作“铁三”。那铁三的堂叔原先是安禄山手下的一员小将,安史之乱平定以后被判株连九族,因而秦家老小皆获罪。 他堂叔在叛军中官阶也不高,不过是出于无奈,又因那铁三彼时不过十岁,活了下来。后来铁三在昭靖太子府中做幕僚,昭靖太子去世后便去投了军,颇建了些军功,一路做到代州守将。 那铁三驻守代州的时候,以铁腕政策约束士兵不得劫掠边境百姓,不得干扰正常行商坐贾等,虽然算不得一个十分清廉的官,但也颇得民心。 薛楚儿道:“那铁三因为早先是昭靖太子府中的幕僚,故而朝臣皆把他归为舒王一派。他一向自诩是个忠臣,但据我所知,他所忠的恐怕未必是舒王,甚至未必是昭靖太子,而是他心里的家国天下,是大唐的江山社稷。” 念云听出些门道来,“如此说来,我们可以从这秦铁三身上入手,拦住这支代军拖延些时候?” 薛楚儿点点头:“正是如此。若是郡夫人相信楚儿,楚儿愿亲自往蒲州一趟。” 舒王若少了这一支大军的支持,她有理由相信,以李淳的手段,皇城里三日之内大局可定。 念云握一握楚儿纤若无骨的手:“楚儿,你既已经嫁与了我哥哥,我便只认你是郭家的人,自当荣辱与共。只是这等非常时期,你一人前往,我担心你的安危。” 薛楚儿笑笑:“楚儿也只当自己是郭家的人,所以有此议。倘若郭氏一门有失,覆巢之下安得完卵?” 这时外头有人将门敲了三下:“郭五郎可在么?” 念云抬头看向薛楚儿,楚儿扬声问道:“何事?” 外头道:“外头有位小哥说是送郭五郎的坐骑来了。” 念云跳起来,打开门,见是绮月楼的一个管事嬷嬷,便问:“可知道是谁么?” 那嬷嬷道指一指楼下道:“喏,人还在那里等着呐。” 念云噔噔噔跑下楼,见一个瘦瘦高高的人穿着小厮的衣裳立在厅里,双手操在袖筒里,不是七喜又是谁! “七喜!” 七喜抬头见了念云提着裙裾下楼来,微微躬身:“德阳郡主怕夫人往来不便,命七喜来送睨雪给夫人。” 念云一愣,“你不是在神策军中,畅儿如何找到你的?” 七喜低头道:“郡主发现七喜同茴香、绿萝皆不在宜秋宫,故而起了疑心,命人来寻的七喜。七喜人微言轻,神策军中有尉卫卿处理,自当无事,七喜不放心夫人。” 多了一个帮手,念云自然高兴,于是同薛楚儿商量定,由薛楚儿骑睨雪去蒲州寻秦铁三,务必使他自通化门入城,念云在城里设法接应。 当下念云在绮月楼换了一身葱绿色的骑装,系一条松花色的貂鼠抹额,自骑了七喜的马,带了七喜往自家在东市西市的铺子里去安排。 蒲州在长安的东北方向,通化门正在长安城东北角,代军若是赶来,多半是要往通化门外驻扎。既然那秦铁三是个忠君爱民的好将领,那便叫他看看城中的气象罢。 这天寒地冻的时候,自有无数瑟缩在城里城外等待救济的贫苦百姓及乞丐浪人,此时倘若有人施粥,必定趋之若鹜,不说聚集十万八万人,至少数千人是不成问题的。 郭家在城门外隔三差五的施粥已经有数年时间,每年冬天都会在那些铺子的库房里存下大量的米粮以防冰雪灾害天气。 念云即刻去召集了那些铺子的掌柜,陈明利害,调集了大量的米粮,向外放出风声去,宣布郭五郎在通化门外连续施粥五日,并将亲自到场监督。 繁华的东市西市自有许多多嘴多舌的伙计,不过数个时辰的时间,便已经闹到 郭五郎本身就是长安城里一个神龙见头不见尾的人物,加之先前已经传出去,郭五郎便是广陵郡夫人,许多人已经想起来曾经有一篇传唱一时的传奇文中那个楚孝王妃也是影射了广陵郡夫人。 便是不为领粥,见一见那位据说有倾国倾城之姿的广陵郡夫人也是好的,哪怕什么天寒地冻呢! 在念云的安排下,这一次施粥却不光是在城门口,而是沿途三十余里,每隔一里便设两口大锅,却不再直接发放米粮,而是令所有来领粥的人每次领一碗,若再吃便要重新排队,可领到吃饱为止。 如此一来,便把领粥的人最大限度地滞留在路上。听说连续五日都在这通化门外,许多人甚至拖儿带女,直接在通化门外的路上搭了茅棚住着。 通化门外蜿蜒数十里,几乎被前来领救济粥米的贫民和乞丐围得水泄不通。 这正是她想要的效果。 此外,这四面八方涌过来的大量社会底层小人物也是小道消息传播的最佳载体,很快就有消息散布出去,道是大明宫中的皇帝陛下已经病起沉疴,马上就要传位于太子殿下了,此次广陵郡夫人比从前力度更大的一次施粥正是为了皇帝陛下祈福,也为了昭显太子殿下的亲仁爱民。 到了第二日傍晚,念云骑着一匹黄骠马,在通化门外那绵延数十里的施粥队伍的尽头拢住了缰绳。 薛楚儿已经悄悄递来了消息,那支五万人的代军已经在数十里以外,打算赶在城门关闭之前自通化门进城。 正面的交锋无可避免。 雪早已停了,那一袭葱绿色的身影落在银装素裹的背景下,似一株逆风生长的杨树,纤瘦而傲岸。北风呼啸着拂过她如雪的肌肤,她巍然不动,目光深深地投向路的尽头。 今时今日,两个弱柳扶风般的女子,用自己柔弱的臂膀来面对五万边军的铁骑。 远远的似乎已经听见马蹄声,先是一条线,慢慢的变成一堵淡黄色的墙,挟裹着漫天的尘沙,咆哮而来。地面似乎能感觉到震动,是五万骑兵的马蹄和步兵的牛皮六合靴一起踏在地上所带来的气势。 郭念云不闪不避,静静地等着那淡黄色的墙一点一点逼近,方看清那是急速行军所掀起的尘埃和细碎扬起的雪沫,混合在每个人口中呼出的白气中,如天兵天将般吞云吐雾。 倘若此刻她是只身一人,她甚至毫不怀疑这五万铁骑根本看不见她的存在,会直接从她身上踏过去。 只是,她的身后是绵延数十里的破茅棚,以及熙熙攘攘挤在一处,目光虔诚地看着自己双手捧着热粥的苦难的人民,阵势甚至不逊于这五万边军。 于是这个葱绿色的身影在萧瑟的寒冬和穿着暗沉破败衣裳的人群前面分外醒目起来。甚至,逼得那最前头纵马驰骋、全副武装的男子不得不减缓了速度,最终勒马站在了她面前。 他同她之间隔着约莫两丈的距离,但他生得魁梧,天生带着统帅的气息,总像是在俯视她。他的周身散发出冰冷的气息,仿佛铠甲上凝结的霜并非因为寒冷的天气,而是自他体内散发出来的森然冷意。 她是执掌东宫多年的郡夫人,东宫虽无千军万马,可也赋予了她雍容的气度,并不会因为他的气势而窘迫。她的眸光淡然,向前两步,双手抱拳一揖:“秦将军气势赳赳,果然非常人也!” 她俊美出尘的容貌、清朗却声调偏高的声线和兽纹腰带束起的纤腰都使人能够分辨出来,面前这企图独挡这千军万马的单骑分明是一个美丽的女子。那人的半掩在铁盔之下的浓眉微微拧起来:“阁下是……” 念云冲他抱拳道:“在下广陵郡夫人郭念云,奉太子殿下之命在城门外赈济灾民!” 秦铁三握着缰绳的手僵了僵,的眉毛拧得更紧了。虽然早就听闻这位太子殿下仁善宽和的名声,可是早不赈灾晚不赈灾,这会子特意弄了这么多难民挡在通化门外,分明是拿定他不会从这成千上万饥民的血肉之躯上踏过去。如果他估计得不错,这里距通化门起码有三十里! 他的目光刀子一般划过念云的脸,一字一句地寒声道:“明知本将率领代军这几日入城,太子殿下可是要拿这些无辜百姓来阻挡本将的兵马么!” 念云像是看不见他眼里的寒光,迎着他的目光朗声道:“秦将军想是多年不知长安城里的事了,本夫人多年来一直在城门外开仓赈灾,眼下正是青黄不接之时,便是听闻将军今日入城,方才亲自前来迎接,如何说拿无辜百姓阻拦兵马?” 那秦铁三只听闻太子软弱无能,故愿助舒王一臂之力,却不知还有这么一回事,一时竟被噎住了。过了一刻方道:“既然如此,本将军今日赶着进城述职,夫人且安排让一让路,自是感激不尽。” 念云下这等血本,几乎要搬空了郭家大部分的存粮,又岂能轻易便放他过去,于是温然道:“将军说笑了,这赈灾的粥米最后一锅约莫到酉时三刻便散完了,都在等着抢最后一锅粥好留着夜里填肚子,如何说遣散就遣散得了?阻了将军的归程,实在是抱歉。” 第九十九章 皇帝驾崩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秦铁三一咬牙,调转马头:“既然如此,传令下去,绕道春明门进城,全速前进!” 念云纵马向前几步,以手中鞭子拦住他:“秦将军慢着!郭某有几句话要亲口同将军说,还望将军莫要急着走!” 她用的自称是“郭某”,也就意味着是以男子的身份同他说话,而非宫闱之中三从四德的小妇人。 秦铁三多少有些诧异,却仍旧冷笑道:“郡夫人是在拖延时间么,本将军赶时间进城!” 郭念云策马挡在他面前,咄咄逼人:“陛下如今病着,已经数日不曾上朝,不知将军是打算向何人述职?便是将军赶在城门落下之前进了城,这五万人马待要如何,难道将军是想将这五万人马带进城不成?” 便是边军回来调职,也该是驻扎在城外,整整五万人马入城,不是逼宫又是什么! “你!”秦铁三扬鞭在空中“啪”的抽了一下,“你若再不让开,休怪本将军无礼!” 念云朝他靠近几分,低声道:“陛下已经驾崩,遗诏令太子殿下即位。早就听闻秦将军爱民如子,故今日特来提醒,将军莫要行差踏错,追悔莫及!” 秦铁三微微眯起眼睛,眸中的寒光大盛,似利剑一般几欲刺穿她。 “你说的,可是真的?” 念云硬生生迎上他锐利的目光,咬牙道:“便是这一两日之内,告哀使必至将军府邸。我乃堂堂广陵郡夫人,升平公主府嫡长女,今日孤身一人前来告谒将军,便是知道将军是个磊落的忠臣良将,将军反疑我么!” “如此说来,那薛楚儿也是你派来的?” 念云只觉得后背一僵,楚儿,听他的语气,难道楚儿出了什么事么?只是这人一看便知道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她便索性不拐弯抹角:“薛姑娘是念在同将军有些交情,不忍将军这等铮铮铁骨枉做了逆臣,可有什么不妥么!” 秦铁三“唰”的一声抽出佩剑搁在念云脖子上,“最好不是有人在耍什么花招!” 念云还未答话,这时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声钟鸣。 念云和秦铁三同时愣住了。 听这足以穿透浓云薄雾的浑厚钟声,便知道这定是太极宫承天门上的大钟。算算时候,也差不多该到了宵禁的时候,但是这钟声似乎和平常不同,分明更低沉,更肃穆。 不光是他们两个,就连那些兵士,甚至于等待施粥的民众都愣住了,呆呆地听这钟声,并不是寻常一波一波敲响的,而是一声接着一声,一直持续地敲下去。 念云是没有听过这样的钟声的,但秦铁三是听过的,那样的钟声已有二十多年不曾敲响过,那是大丧的钟声,将整整敲三万下! 她愕然看向秦铁三,从他的眼里已经找到了答案。 也就是说,皇帝陛下,驾崩了! 倘若宫中尚未安定,不管是太子还是舒王,想必都会在第一时间选择先秘不发丧,暗中抢夺先机。如今既然直接敲响了丧钟,就说明…… 这时军中似有人忽然醒悟过来,爆发出一阵嘶哑低沉的哭声,军中一阵骚动。 念云这才发现这般严寒的天气,自己的手心竟然冒出湿湿黏黏的汗来。 秦铁三深吸一口气,抬头望向长安城的方向,二话未说,果断下令:“所有人,就地扎营!” 因为大丧,整个长安城里戒严,宵禁比寻常还要严格,即使她有东宫的令牌,也无法在这个时辰进城了。不过,好在那五万代军也及时被拦了下来,不会对城内的局势造成极大的威胁。 念云见到薛楚儿的时候才知道,因为没有见到报丧使,秦铁三怀疑薛楚儿是太子一方派来的细作,直接将她拿下了,绑在军中。不过他倒也是一个爽快人,在听到大丧的钟声以后,果断地放了薛楚儿,还在军中腾出了一顶帐篷给她们两个女子休息。 那是无数人的不眠之夜,到次日念云回到东宫才知道,那两天的时间里,李淳率神策军从外面围住了宫苑,并联合内监总管刘贞亮里应外合,内外夹击。并以圣上密旨为凭据,赢得无数势力临阵倒戈,背叛舒王而转投李淳一方。 在那些宫女太监的描述里,那是血雨腥风的几天,许多人奔走呼号,许多人倒在血泊里,残酷血腥绝不亚于战场。对于一切的反对者和意图阻拦他的人,李淳处置得十分果断——杀。 她亦知道了,那一天晚上她也算是立下了大功,虽然当时李淳已经基本控制了局势,但若不是她将那五万代军拦在了城外,那一晚还不知道将发生什么样的变故,因为舒王一派根本没有打算把陛下已经写下遗诏的事情告诉秦铁三,他们根本就企图利用那五万人马直接威胁太子。 次日清早,城门打开的时候,她策马自通化门而入,沿着宽阔的主道,直奔丹凤门。 凛冽的阳光并无一丝温度,冷冷地照在她身上,却给她染就了一身华美的金光。她一身葱绿色骑装,端坐在睨雪的背上,眼是水波横,眉是螺峰黛,自有一般妩媚而英气的神采。 她在丹凤门下昂首仰望城门上的他,回眸一笑,如三月的阳春拂过烟穗,寒枝悄然染上一点嫩绿的新芽,仿佛满世界的积雪都渐次融化,桃杏瞬间绽放堆满枝头。 他身上穿着生牛皮制的软盔甲,系着鲜红的披风,腰上挎着佩剑,十分威武。念云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他,全身披挂,薄唇紧紧抿着,一脸的肃杀之气。 是李淳。他见了她,便亲自走下城楼,走到她面前。 总算,他是完好无损地站在了她的面前。 念云冲上去,抱住他。 他身上散发着浓浓的血腥气。 念云觉得心惊,又连忙放开他,围着他转了一圈,查看他战袍上染血的部位,似乎想把他仔细检查一番。 “别看了,不是我的血。” 她想说什么,但他却冷着面孔。念云知道他在生气自己为何自作主张从东宫跑出去,一时有些气馁,“我……” 李淳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你既然不愿待在深宫,那好,索性叫他们瞧瞧罢,咱们英姿飒爽的太子妃,是汾阳郡王郭子仪的孙女,当之无愧,独一无二,可以为苍生社稷谋福祉。” 这时有人已经把他的马牵过来,身后一行仪卫也已经准备就绪。李淳纵身上马,扯一扯嘴角:“既然来了,就随我去迎圣上登基罢。” 历代先帝驾崩以后,新帝马上在灵前即位的并不多,多半是把丧仪主持得差不多了才在群臣的“力谏”之下登基。 太子病着,自然这所有的事都是淳来做的,他自然没法直接在灵前接遗诏即位。但要他这么快就登基? 况且,他那病是吹不得冷风的,从东宫到大明宫这么远的距离,即使坐马车,也好不到哪去。况且陛下刚刚驾崩,宫里乱成一团,也不知道有没有人替他在宫里提前布置暖阁。 她御马跟上去:“可是殿下的病……” 李淳看了她一眼,“新帝登基,横竖得露个面。不然,我以什么身份主持丧仪?只待宣读完圣旨即可,待散朝之后便移驾太和殿,无妨。” 好像哪里有点不对劲。 大明宫以左右银台门为界,由紫宸殿后面的道路分割开前庭和后宫。后宫是个特殊的所在,由神策军和禁军看守,所有外臣及皇室诸王等不得随意进入后宫区域走动。 皇帝通常都是在宣政殿上朝,便是召见大臣和寻常处理政务也该是在紫宸殿,而太和殿所处的位置,紧邻左银台门,正在后宫范围之内。 如此一来,外臣想求见圣上一面,虽然不是不能,却十分艰难,程序繁琐。 念云想着,便问了出来:“圣上登基后,住太和殿么?” 李淳淡淡道:“先帝驾崩于紫宸殿,如今丧仪未行,梓宫还未移走,多有不便。太和殿环境好,又不临水,风小,适宜圣上休养身体。” “休养身体……”念云猛然醒悟,问道:“那你呢?” “我?”李淳看一看她,“圣上龙体欠安,还将下一道圣旨,命太子监国,赐暂住延英殿。你住东宫,或是随我暂住延英殿都无妨。” 延英殿就在紫宸殿西面,十分宽敞,且不在后宫范围内,挨着光顺门,紧邻右掖庭,召见外臣、处理宫内事务和进出都方便。 念云明白他的意思,新帝登基只是一个幌子。主意是他出的,李诵登基的首功是他,实际上的执行者也是他,新帝登基之后,必定只能立他为太子。 太子监国,大权旁落,李诵将只是他的傀儡。即使哪一天李诵病愈了,先机已失,实权依然都在李淳的手里,他也只能做一个名义上的皇帝而已。 念云在心里长叹。李淳父子的政见在近几年里早已产生分歧,终于有一天也走到了这一步。 李淳不再看她,拍马向前行去。 念云深吸一口气,也利落地一拉缰绳,在空中打了个响鞭:“驾!” 一行人往东宫奔去。 第一百章 无聊的新帝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虽然新帝仍旧是遵循旧例要到大明宫去主持朝政的,但登基的第一天需在太极宫接受百官叩拜。 因此李淳和郭念云夫妇迎了李诵的銮驾之后,从东宫的正门嘉福门出发,过延喜门后沿着皇城的城墙往西南方向,一直走到皇城的正门朱雀门。 这是念云第一次站在皇城前面的主街道上。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街道已打扫得干干净净,远处的坊墙和屋檐却依然披挂着白斗篷。风卷起雪屑子细碎地打在脸上,一片清凉。 朱雀门前有将士整齐地沿着主街而立,手里握着兵器,刀戟如林。念云知道那就是神策军,每个将士都严阵以待,等待着新的皇帝走进来,泽被苍生。 眼前仿佛是多年前那个刚刚踏进长安城的小女孩,茫然地看着远处宽阔的主街道,天真地感叹长安的宏伟与繁华。 她记得那一天有人取笑她说,如果有一天你能站在那条街上,堂堂正正地走进皇城里去,郭家就算是光耀门楣了。 当时那只是一个玩笑,她以为这件事是永远不会发生的。可是许多年后,她骑着这匹曾经也以为不可能驯服的白马,就这样真的站在了朱雀门前。 原来这世上再聪慧的脑子,也参不透世间的万般变化。 天子的威严就在脚下,可是光耀门楣,这样真的就能光耀门楣了吗? 朱漆的大门庄严而沉重,九九八十一个黄澄澄的铜钉昭示着皇权的尊严,不可侵犯。 高大的朱雀门缓缓打开,皇城之中,宽广的承天门大街也打扫得干干净净,两边是太常寺、鸿胪寺、太仆寺、宗正寺等机构,里头的官员迎着寒风朝新帝的銮驾叩拜,口称万岁。 再往前走,由承天门进入太极宫。其实东宫也在皇城之内,太极宫就在东宫的西侧,但他们绕了很长的一段路,围着皇城走了小半圈,大约为的就是让宫外的百姓看一看新帝的威仪,并接受皇城内各机构官员的叩拜。 念云忽然想,天气这样冷,即使马车里放了暖炉,但也未必有多大用处。殿下……哦不,是陛下,他的风湿病现在痛得厉害么? 在太极宫的正门承天门前,几个小太监扶了李诵下车,又有数个小太监抬着一张肩舆来,一个小太监便恭恭敬敬地弓起背在他面前的地上伏下来。这伏地的姿态非常熟稔且平稳,他的背脊亦显得十分宽实。 李诵不认得那小太监,他忽然想到,也许先帝便是常常由他伺候上的肩舆。他同圣上——啊,他忽然想起来,该称先帝了,他同先帝见的最后一面便是謜儿血溅宣政殿的那一日,他不忍回想。 他还没有去谒见先帝的遗容,却先在这边登基了。天家父子……他忽然觉得悲从中来,却也只得在心中默默叹一口气,面无表情地,由内监们搀着,踩着那伏在地上的小太监的背,坐上肩舆。 正式的登基大典需在先帝的丧仪彻底结束以后,等他的身体好些了,再择吉日举行。因此今日不过是一场非正式的朝拜,他身上仍旧穿着太子的朝服,因为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礼部和宫内的尚衣局甚至还没有来得及赶制出他的龙袍。 肩舆停在了太极殿的门口,李诵身边的贴身总管太监李忠言弓下身子,背他进大殿,缓缓走向那大殿中央雕着蟠龙的宝座。 他趴在李忠言的背上,看着自己一步一步走上台阶,一步一步靠近那个曾经为之争得头破血流的位置。 二十多年了,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他没有被废掉,没有失去他的一切,他终于坐到了这个位置上,万人之上。 这个位置,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舒适。他伸手去摸那象征着皇权的龙纹,坚硬而冰冷。 龙椅上铺着明黄色的软垫,是半旧的,或许是年头太久,触手冷硬。 自高宗皇帝以后,除了玄宗皇帝常年住在兴庆宫之外,其余的皇帝都是在大明宫,因此太极宫显得有些陈旧和破败,即使内监省和尚宫局连夜收拾打扫过了,也不过是擦掉了积年的尘灰罢了。明知道新帝在此不过是走个过场,因此也并没有仔细布置。 大殿里没有火盆,好在李忠言机灵,提前命人带了两个赤铜的炭火盆,由两个小太监分别端着进来,摆在了他的脚前,好歹不觉得那般冷了。 他方坐定,便看见先帝身边的大太监刘贞亮也站在龙椅旁。这时王叔文上前几步走到御座的台阶之下,手里捧着一个托盘,里头有一卷什么东西。 刘贞亮走下台阶,恭恭敬敬地从托盘里拿起那东西,打开来,对了,这是念云拿回来的那一块没有装在卷轴里的先帝遗诏。 刘贞亮便扯开那太监特有的尖细嗓门,再次宣布了一遍那件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先帝遗诏——传位于太子李诵——” 然后把那五色帛又整整齐齐地展开放在托盘里,由另一个小太监捧着去大殿里给众臣观看。 坐在龙椅上的李诵想要说点什么,他隐忍了二十余年才等到的这一天,他曾无数次梦想着的这一天到来了,他觉得自己确实该说点什么。 可是还没开口,只见韦宗仁也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物事,上前几步捧上来。这回李诵看清了,那是一个规规矩矩的圣旨卷轴。 这回是李忠言接过来,打开念起来。 这卷轴上面的字不少,十足的官样语言,李诵听得有些头昏脑涨。但他还是听明白了,这圣旨是以他的口吻,说本人才疏学浅,德行低下,本不该登九五之位,但不能辜负先帝嘱托,不得不担此重任等等。 呵,竟真的把他想说的话都说完了。李诵有些无奈,原来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只等着他像一个尊贵的玩偶一般坐在这至尊的位子上,等待宣布结果就够了么? 忽然圣旨就宣读完毕了,所有人都齐刷刷地跪下,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他吓了一跳,那声音慷慨激昂得让他险些也要伏倒在御座之下叩拜,幸亏刘贞亮扶了他一把他才想起来,这都是他的臣,他们是在叩拜他呢。 他仍旧觉得不自在,只好调整了一下坐姿。他是第一次坐在这么高的地方听见这声音,即使这声音是他记事以来就无数次听过的。这也是第一次,他没有对着这声音低低地伏下身子战战兢兢地磕头。 是了,从此他不必再战战兢兢了。 他其实并无准备,甚至于直到昨天下午他还没有料到先帝这么快就驾崩了,更没有想到他这么快就要登基。昨天晚上,当他听到大丧的钟声响了几乎一晚上,他亦彻夜不成眠,但是他的头风折磨了他整整一个晚上。 二十多年来他有过太多想做的事,想改革的举措,今日今时,他忽然觉得有些迷茫,第一件事该说什么呢? 然而在下一秒他就发现他的担忧太多余了,因为柳子厚已经从袖子里摸出了今日的第三份圣旨,李忠言用他那已经略有些沙哑的尖细嗓子宣读那份命礼部通知朝臣并筹备次日早朝事宜、连夜赶制龙袍,并尽快拟定大行皇帝的庙号和新帝的年号的诏书。 于是群臣继续高呼着万岁接旨。 每个人都恭恭敬敬地对着他启奏、呼万岁,可是又好像没有一个人是在同他说话。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其实所有人叩拜的也许并不是他,而是他坐着的这张龙椅,这龙椅从高祖时代便在这里接受着叩拜,不管上头坐着的人换了多少个,龙椅却始终都是这一张龙椅。 他还没来得及多想,下一道圣旨已经从翰林学士的袖子里拿出来。 这一次是命内监刘总管按照掖庭局的名册,将先帝后宫一应有子嗣的妃嫔迁往兴庆宫颐养天年,并由礼部为一些位分较高的妃嫔拟定太妃称号,其余无宠无出的妃嫔发落去感业寺为尼。 那些女子都是他的庶母,是曾近在大明宫里同他的母亲斗得不亦乐乎的女人们。 他仍记得那是贞元二年的事,他的母亲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殚精竭虑中耗尽了心力,终于病入膏肓。先帝怜悯她,终于下旨册封她做了皇后。可她仅仅只做了三天的皇后,便撒手西归了。 感业寺仍旧是那些旧宫人妃嫔的一处归宿,自百余年前感业寺出了一位则天皇后以后,皇家对于感业寺的管理更加严格,于是之后的百余年里,却也再没有翻出什么妖蛾子来。 又有一道旨意,是命各尚宫整理修缮六宫宫殿屋宇,以备新帝妃嫔迁入。 新帝登基的第一天,好似所有人都十分繁忙,小太监办事都是半猫着腰跑来跑去的。但龙椅上坐着的人却忽然有些百无聊赖。 从他十九岁那年开始每日上朝以来,似乎从未有过一天如今日一般清闲。 他看向大殿里的群臣,又觉得有些眩晕,大概是他的头风——又犯了吧。 第一百零一章 陛下要养病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李忠言觉察到了他的不适,朝着底下正和群臣讨论事务的李淳打了个眼色。 李淳会意,乃上前几步奏道:“陛下勤政,故病中仍胸怀天下,不忘忧国忧民。然陛下龙体关乎大唐江山社稷,臣等不得不顾及陛下龙体欠安,特奏请陛下移驾太和殿颐养,臣等有要事再入内阁请奏。” 李诵在心里苦笑。要事?上朝的第一天,哪一件不是要事呢,然而他却连插嘴的机会都没有。连地方都给他安排好了,他还能说什么呢! 李诵抬了抬手,这时刘贞亮便又继续开始宣旨,宣布圣上因大行皇帝梓宫未行而把常朝的地点暂时改在宣政殿。 紧接着又是一道圣旨,说陛下因龙体欠安,命广陵郡王李淳暂时监国事。 李淳跪拜谢恩,上前几步领了旨,于是群臣高呼郡王监国千岁千岁千千岁。 李淳当即下令,命尉卫卿郭鏦护送陛下回大明宫。 念云其实并没有走,她一直在偏殿里候着,许多大臣也见到她了,只是这正式的朝会她身为女子不方便直接站在朝堂之上。 这会儿命郭鏦护送陛下,自然也是叫念云跟着一道去的意思,毕竟给陛下安排寝殿以及安置先帝后宫妃嫔、东宫诸位侍妾迁入大明宫等事宜仍需她来处理。 李忠言仍旧背着陛下出门,坐上步辇。郭鏦领命而去,念云在殿外迎上来,带着七喜和茴香、绿萝等数人,并郭鏦带的一队侍卫。 郭鏦看向她,带着些震惊,欣慰,以及许多难以名状的情绪。 待陛下的步辇起驾,郭鏦同她并肩跟在后面,向她道:“念云,我原是赞同淳不叫你出来冒险的,没想到……” “没想到我还是跑出来了。”念云微微挑眉,“三哥哥,你一向教我要主动争取,我又怎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们在外冒险,我却只能坐以待毙?” 郭鏦似乎有许多的话梗在喉间,嘴唇动了几次,最终还是默然,良久方道:“接下来这段时日还有许多的事情要忙,辛苦你了。” 这次他们不从丹凤门出去,而是直接在宫城里头走,由太极宫的北门安礼门,穿过西内苑,由麟德殿旁边的右银台门进大明宫。 进了右银台门,便是大明宫的后宫范围了。郭鏦是外男,况且带着这样一队并非太监的侍卫,平素是不得进后宫的。但现在,又何妨呢,宫里宫外都已经乱成了一锅粥,郡王监国命他护送陛下,自然是陛下怎么走,他就要怎么护送了。 才进了右银台门,还没到麟德殿,就听见一阵喧哗,有女子尖利的哭泣声,和太监的咒骂声不绝于耳。 “你们放开我,我是先帝的才人,我……” “一个小小才人,也敢在咱家面前说口,咱家手里便是婕妤昭仪也不知道了结了多少!……” 念云知道那是先帝后宫中的女子,不管得宠的不得宠的,从此注定青灯古佛,再无出头之日。其中颇有一些,依旧年轻貌美,自然舍不得就这样了此残生。 可又如何呢?进了宫,爬了陛下的床,却没生出能够倚仗的孩子来,这就是命。 仿佛有人大力打了她,她的声线陡然飙高,“啊——” 继而变成了近乎疯狂的,绝望的尖叫,“我进宫十年了,先帝只宠幸过我两次,只有两次啊,我不想去感业寺……” 进宫十年,想必也不过才二十四五罢?念云抬起头看向那声音的方向,只是郁仪楼和园中的树木假山挡住了视线,她看不到那个不受宠的才人到底什么模样。 百余年前,也曾有一个进宫十年却不受宠的武才人,在先帝驾崩之后被送去了感业寺,许多年后,她坐拥天下,几乎屠尽李氏子孙,给大唐帝国带来了空前的灾难,也带来了空前的繁荣。 历史往往如此惊人的相似,只可惜,第一个出现的人像是神话,第二个出现的却只能是一个笑话。李唐的皇朝决不允许感业寺再出现第二个武氏。 这可怜的女子恐怕方才一时心急忘了,她进宫的时间和才人的身份都触动了宫里人敏感的神经,此话一出,恐怕想在感业寺安度余生都不能够了罢? 李诵抬起手,轻轻揉了揉眉心。 郭鏦冲着那喧闹的方向面无表情地吩咐:“去叫她们不要吵闹,惊了圣驾,有多少脑袋来担这责任!” 两个侍卫提着长刀跑过去了,不多时那太监们的咒骂声停住了,可那女子的哭泣依然一声接着一声。 那声音在大明宫的残雪枯枝之中越发凄厉,却戛然而止,似乎是有人拿东西强行塞住了她的嘴,便再也听不见。 郭鏦淡淡道:“继续前行,沿着外苑走罢,免得又有什么人惊了圣驾。” 到了太和殿,王良娣迎出来,向他跪地叩头:“妾王氏叩见陛下。” 李诵早已习惯每日下朝回来王良娣在门口迎他回来,但从前她是从来不磕头的。他在步辇上微微愣神,似乎想了一瞬方抬了抬手:“平身吧,不必多礼。” 王良娣已经安排人在里头布置好了暖阁,仍旧由李忠言背着李诵下了步辇。 念云从前见了王良娣是不必行大礼的,但此时李诵已经登基,王良娣即使不是皇后,至少身份也该是妃,这是迟早的事。 念云便也恭恭敬敬向她行了礼,又想起一事,问道:“良娣可选了住处不曾?” 东宫的屋子少,王良娣是同他一起住承恩殿,但进了大明宫仍旧和他一起住却是于理不合。 王良娣道:“我来时经过那清思殿,见那边打扫得倒是很干净,不知可安排人住下了不曾?” 清思殿虽然不大,可难得的是紧挨着太和殿,往来太和殿再方便不过了。太和殿位置偏僻,同其他的宫室多半都有些距离。 此时前朝都是李淳做主,王连娣当之无愧算得是后宫中第一人,她想住清思殿,念云是没有意见的。 正要说话,却见李诵在后头忽然开了口:“清思殿我已答应了牛昭训,往后后宫里头的事还需良娣费心,良娣住仙居殿去罢,免得都挤到了一处,那一边乱了套都不知。” 念云和王良娣同时愣住了。大明宫的后宫正中心便是太液池,以含元殿、宣政殿、紫宸殿为中心轴,分成东西两边,太和殿在东边,而仙居殿却在西边,隔着好几处宫室,很有些距离。 若单是为了清思殿给了牛昭训,清思殿西边还有一处珠镜殿,面积又大,十分宽敞,再往西还有蓬莱殿、清晖阁,总不至于非得要王良娣住到仙居殿去。 看来,陛下今日上朝几乎一句话未说,可见心里还是有些不甘的。李淳所做的一切他根本挑不出毛病来,所以现在要拿王良娣来置气。 但他并不糊涂。他身边的这些女子中,能打理六宫事的惟有王良娣和牛昭训两个,朝外的事情李淳一手包办了,后宫岂能由着旁人压制他母亲?所以他也说了,往后后宫里的事还是得王良娣来管。 李诵原本就是个极会和稀泥的,以前他不是不知道,牛昭训成日里只怕心心念念的事就是如何把王良娣和李淳这母子俩拉下马。所以他刻意的不显示出偏颇来,甚至于掌管太子妃印的权力反倒落入念云这个郡夫人手上来。 可他这会忽然表现出对牛昭训的恩宠,开始利用起后宫之间的勾心斗角来,难道他还想制衡李淳么? 念云看看王良娣,她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恭顺地行了个宫礼:“是,臣妾叩谢圣恩。” 李诵却似不愿意多看她一眼,淡淡道:“念云也不住大明宫,只管着东宫的事便是了,良娣有些时候没管过事了,该早些去熟悉熟悉,莫要生疏了才是,早些回去罢。” 念云心里一颤,这意思是陛下也不愿意她来插手大明宫的事了? 于是这婆媳俩一起行了礼,“儿媳告退。” “臣妾告退。” 末了王良娣还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句:“暖阁已经安排好了,陛下往里头去歇着罢,仔细在外头着凉。” 李诵没抬头,只是微微摆了摆手,示意她下去。 王良娣也只得退出太和殿,往皇帝陛下“恩赐”给自己的仙居殿去了。念云跟着她一起出来,才发现郭鏦仍旧等在外头没走。 “三哥哥,这宫里自有刘公公安排,你还是早些回去罢。” 郭鏦正低着头出神,忽然就这样对上了她明丽的眼眸,一时竟怔住了。 面前这女子,早已褪去了青涩的模样,不再是多年前那个在他的算计下回到长安的无宠少女了。她一身葱绿色的骑装,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雍容大度而又英姿勃勃的气场,眼波流转之间更是媚色天成。 如今东宫是她的了,也许很快大明宫也会是她的,她的天地如此宽广,前路也越发幽深不可测,甚至再无回头之路。 郭鏦伸出手来,轻轻替她拂去鬓边的乱发,温柔地看着她,轻叹一声,“我不放心你。” 念云拉着他的衣袖,“送我回东宫罢。” 第一百零二章 女人多管闲事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郭鏦送了念云回东宫,便十分“凑巧”地在路上遇见了薛楚儿。薛楚儿亦是一身水红色的骑装,系一条灰鼠皮的抹额,同念云的打扮有七八分相似。 可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同样的妆扮在妹妹身上美不胜收,在楚儿身上却总叫人想起来教坊里头扮成平阳昭公主的小旦,带着一抹挥之不去的浓重脂粉气。 郭鏦脸上有些不悦:“这几日城中不太平,叫你好生在庄子里待着,你却偏要往外跑,非要以身犯险不可,日子过得太舒坦了么!” 薛楚儿这几日原也是冒了不小的险,还被那秦铁三当成细作绑起来,受了许多委屈。如今来寻他,他却连个好脸色都没有,顿时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了:“三郎,我是日日把心系在你身上,见你成日里为这些事忙得寝食难安,才想要为你分忧的……” 郭鏦却是最不喜她事事自作主张,冷笑道:“为我分忧?你倒是老老实实地在庄子上住着,别三天两头的捏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到升平府来寻我或者寻夫人,少拿那些闺阁里头的小手段来为难夫人,才是为我分忧!” 薛楚儿脸儿涨得通红,杏眸中一片潋滟的水光,低头咬着嘴唇,“我同夫人一向不住在一处,何曾为难过她?三郎从前当楚儿是纷繁红尘中的一个知己者,所以楚儿千难万难也要托身于三郎。可三郎娶了楚儿进门之后,反倒冷落了,时常旬日不能见到,难道三郎是在娶了楚儿之后才发现夫人的好么,厌弃了楚儿么?” 郭鏦有些心烦意乱,低声斥道:“我视你为知己,便一生都是知己,你怎的说起这样的话来,越发不懂事了!这几年里我时时忙于东宫和铺子里的事,故而宿在升平府的时日多些,怎好和当初那闲散儿郎比?” 慧黠如薛楚儿,怎会不知郭鏦其实在李畅这个正室夫人身上也未必就多么的上心,他大部分的时间,其实都花在了东宫和铺子的事上。而这两桩大事,都是为了一个人。 她在初识那人的时候,曾经一度以为那女扮男装的佳人便是郭鏦的心上人,因为她从郭鏦看她的眼神里看出了大片的温柔和宠溺。 她是没有看错的,那个人的确是郭鏦心头的至宝,不管她是单纯愚钝,还是出手果决狠厉地处置了同她争宠的姬妾,他都从不忍心苛责,并且义无反顾地去帮她。 她不由得十分气恼,转身跺脚道:“三郎,三郎,你心心念念的只有你那妹妹,怎么说我出生入死也是为了帮你妹妹!” 不说这件事倒好,一说起这事,反倒叫郭鏦心头火起,眸中顿时凝聚起森森寒意:“帮她?看看你出的馊主意,叫她孤身面对五万大军!” 薛楚儿自然是不服,她这个主意虽然有些兵行险招,可不管怎么说,还是成功地拦截了五万大军,并且她和郭念云两个人最终都毫发无损地回来了。 她倔强地抬起头,咬牙撞上他冰冷锐利的目光,“我的主意是馊主意,那又如何,你妹妹自有那千里走单骑的气魄!倘若叫那五万大军冲进城里来,又当如何,陛下今日可还能这般顺顺利利地坐在太极殿!” 郭鏦气得银牙咬碎,一时间恨不得能一巴掌把她拍到墙里去,指着她的鼻子颤声骂道:“薛楚儿,我最看不得你自作主张!昨晚我亲自带着升平府的亲卫和四位老臣带着遗诏等在通化门,只等那铁三一入城,立即关闭城门,把他那五万人马关在城门外,那几位老臣若劝得住他便劝,劝不住就直接斩杀!好一个千里走单骑,你倒是拿出那过五关斩六将的好本事给我看看!倘若他心志坚定拿了你们当人质,你说说看,你叫我如何是好!” 连她们这些内宅女子都能想到的事,他和李淳岂无后手!他早就料定,便是五万人马,也不过是回来等候重新调配的边军,在代州餐风露宿,吃了好几年的苦,一个个归心似箭,满心想着回来之后怎么换一个轻松舒服的好差事,哪有多大的战斗力?擒贼先擒王,只要拿下了秦铁三和他身边的几个副将,解散那五万人马根本不在话下! 但到了通化门才发现,他的铺子里所有的掌柜和伙计都在城门口煮粥施粥,他便知道是念云。他亦没有去寻她,等到派去的探子说那些人马都在三十里之外安营扎寨了,他也是无法,只得派了些人化装成乞讨的难民出城去暗中保护着,自己带人回宫里协助。 其实他同李淳都是担心了一整晚,直到早上城门开了,看见那个葱绿色的身影出现在丹凤门下,才算是心头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如今薛楚儿竟还做出这副模样来邀功,他简直后悔自己当时没一把大铜锁把她锁在知秋坞里,当下便对身边两个亲卫下令:“送二夫人回城南庄,没有我的许可,不许踏出知秋坞半步!” “你……”薛楚儿愕然,两行清泪和着脂粉滚滚而下,却见他已经转身大步走了,竟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她用力咬着嘴唇,也只得忍住心里的委屈,跟着那两个亲卫回了城南庄。 李淳坐在条案前,从左手边拿起一本折子。 终于到最后一本了,这是先帝卧病以来积压的折子,在紫宸殿几乎堆了小半间屋子,他命人挑了些稍微重要些的拿到延英殿来,从宣政殿回来,连晚膳都没有好好用,便急急忙忙地看这些折子。 先前舒王控制内宫的时候,真是个怠惰的,除了几份急得实在拖延不得的,其他全都堆在此处,瞧着反倒像是从一开始便没有打算来坐这个皇位一般。 终于快要看完了,他抬眼看了看窗外,外头已经有些光亮了,快要到早朝的时候了罢。 那个宝座,可不那么好坐呢。 听说陛下把母亲打发到仙居殿去住了,反倒叫牛昭训住了离太和殿最近的清思殿。 呵,果然还是他这个父亲做出来的事。謜儿出事的时候他在哪儿,舒王控制了朝局的时候他又在哪儿,如今朝局未稳,一件接一件的事堆在面前,哪一件处理不妥当都可能会导致局面失控,他又在哪儿? 他什么都没做,他一直都在“病”着,却还要抱怨没有人想听他的意思么?可惜他即使心里不满,到底还是不敢给王良娣什么实质性的处罚,还得叫她管后宫的事。 既然如此,他就继续“病”着罢,他想宠信牛昭训,就由着他去宠信,一个后宫女人,且看她有多大本事能闹翻天去! 李淳摇摇头,翻开了那本折子。 这本折子写得倒是言简意赅,几乎挑不出一句废话来。不像那些文臣的笔风,明明三五百字能说清的事非要给上个“万言书”,洋洋洒洒看得人脑仁都疼。李淳往前看了一眼名字,微微拧起了眉头。 这份折子,是秦铁三的辞呈,道是早年征战受过伤,加之代地苦寒伤了根本,难以再为朝廷效力,请赐京郊良田五十亩,以养天年。 这个分寸拿捏得极好,既提醒了早年的军功,又要了一个小小的恩惠,意思是自己还得在新君的手底下讨生活,接受新君的恩赏。 看来这人还是个明事理的,知道自己一着不慎,即使那日没有帮舒王做什么,到底还是被视为舒王派的,新帝还没来得及处置他,索性自己递个辞呈, 可这秦铁三到底名声不差,“铁三”之名不虚,边境百姓很是敬重他。况且他到底也没有动手,倘若就这么解除了他的兵权,任由他解甲归田,也有些不妥。 李淳略一沉吟,提笔在折子上批道:“准奏。戍边有功,着册封正四品忠武将军,另赐钱十万。” 这忠武将军是个散官,并无实职,不过是照此品级领个俸禄,却象征着朝廷和皇帝陛下的认可,是武将的一种荣誉。既收回了他手里的兵权,又论功行赏,嘉奖了他的功劳。如此一来,朝中诸人也就无话可说了。 这时外头六福的声音响起:“郡王,该早朝了……” 他把手中的折子放到案上去,站起来打一个哈欠,“进来伺候罢。” 次日的朝参便在大明宫的宣政殿了,李诵却并没有出现在朝堂之上。他是真的病倒了,昨日是登基的第一天,他尚能强撑着坐着步辇来接受群臣的叩拜,可这一日的颠簸和寒冷,使他今日真真到了起不了身的地步。 但这并不会影响到群臣议事以及圣旨一道一道的下发,很快六部便先后都接了新帝的旨意。 命兵部整顿军队,严密防守长安城及周边州郡,防止各方势力趁机反扑。 命户部核算国库钱粮,并宣布减免全国半年赋税。 其实彼时国库并不充盈,然而东宫这些年来的开源节流颇有成效,此时李淳同念云亦打算在宫内继续如此。减免半年赋税虽然给国库造成了一定的压力,但是对宫中稍加整顿,想来也不是不能渡过难关的。 命刑部抓紧时间审理前朝遗留案件,其中量刑较轻整理赦免名册,除十恶不赦之外,其余人等皆相应减轻一级处罚,大赦天下。 这是极为重要的一件事,此时大家都知道陛下龙体欠安,是李淳代为监国理事。做此举动,自然也是为他自己收买人心,免得到时候还有人质疑他的身份地位。 命吏部核查三省六部及全国各州县官吏职事缺额,并清查近年来科举进士中尚在守选的名册呈报上来。 因各州县有些地方官欺上瞒下,弄了许多吃空饷的,而朝廷实际上又有许多十年寒窗一朝中榜的人才尚未妥善安置,造成了极大的资源浪费。东宫从前同那些守选的士子走得多,自然深知此事,故此时便及时下了这样的诏令。 第一百零三章 身为太子妃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不久,礼部和史官总结了先帝一生的是非功过,为大行皇帝上庙号为德宗,配享宗庙,将归葬崇陵。减免全国半年赋税,大赦天下。 择日册封皇长子李淳为太子,摄监国事。 太子代圣上颁下圣旨,给一众新科守选进士封了官,又给维护新帝登基的一众功臣晋升了官位品级,任命王叔文为起居舍人,充翰林学士;任命王伾为左散骑常侍,充翰林学士;二人可随意出入内廷。另外,任命韦执谊为尚书左丞,同平章事;柳子厚为礼部员外郎,众人皆有封赏。 原大明宫内监总管刘贞亮依旧是担任原职,原东宫内侍首领李忠言到太和殿随侍新帝,晋为大明宫内监副总管。薛七喜因联络神策军护驾有功,晋为东宫内侍首领。 先帝妃嫔已尽数发落,原东宫李诵的妃妾迁往大明宫,太子妃郭念云迁居东宫正殿承恩殿。 东宫的内府原先是念云掌管,但李诵的姬妾迁入大明宫以后,太子妃并不住后宫,因此太子妃仍旧负责东宫内务,六宫事务交与王良娣代理,着宠妃牛氏协理六宫。 待陛下的妃嫔们离开东宫以后,东宫的主子除了她和李淳,也就不过是几个孩子,纪丁香和冒兰珠两个没名没分的通房侍妾并不会因为李淳当上了太子而有多大的提升。 念云这个太子妃反而清闲下来。 李淳已经连续好几天不曾回东宫了,念云不放心他,便命小厨房备下他平素喜欢的菜肴和点心,以红泥小茶炉煨着,送去延英殿等李淳下朝。 远远地便听见“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的叩拜声,如滔天的巨浪,回荡在大明宫的重岩叠嶂之上,掩盖了一切反对的痕迹。 从前他的天地不过是小小的东宫崇文殿,面对几个小小的官员和年轻士子。如今他站在了宣政殿里,面对文物百官,指点江山。她面对着宣政殿的方向,望着屋脊上腾起的兽首有些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她觉得该是要回延英殿了,却不知怎的,忽然感觉到后背发凉,似有一道毒蛇一般的目光落在身上,浑身上下都不舒服。 她回过头来,看见一道红色的身影站在不远处。 陛下的妃嫔中最喜欢穿红的,也就是那一位牛昭训了,只可惜她位分不够,又不能穿正红,只得穿石榴红或者海棠红。 后宫尚未册封,因此她台面上的身份仍旧只是个小小昭训,念云却是已经得了圣旨的太子妃。 念云不向她行礼,她亦不低头,两人走到距离一丈的地方,同时停住了。 牛昭训微微颔首:“我记得陛下今日并无旨意召太子妃入宫罢?” 念云扯了扯嘴角:“彼此彼此,牛昭训如今是后宫之人,可得了陛下的旨意到前边来么?” 太子妃进大明宫需要圣旨不假,只是此时李淳的身份不一般,自然也就无人阻拦她这个太子妃了。但此处是在延英殿和宣政殿之间,常有外臣出入,并不属于后宫的范围,牛昭训到这里来,其实也是于理不合,只是一来她是陛下的宠妃,二来东宫的女人才迁过来,管理混乱,后宫的守备也有些松懈,故而也由着她走到这里来了。 牛昭训目光流转,微微上挑的眼尾越发显得妩媚动人,可那目光却是冰冷而怨毒的。她扶一扶鬓边的牡丹花八宝凤衔珠步摇,“太子妃依旧伶牙俐齿,可惜了,你说,倘若你我不为敌该多好?” 念云上下打量她一番,看来李诵为了表现对她的宠信,也算是下了本钱的。各种繁复稀罕的珠宝玉石沉甸甸的戴了满头,像个移动的珊瑚树似的。这又是凤衔珠又是牡丹的,不说堪比皇后,起码也比得上一个贵妃的派头了,只可惜身上依然是一身石榴红,她倒是还没敢张扬到穿正红。 不为敌,怎能不为敌?她原本也没想过要同牛昭训为敌的,可牛昭训要害她,害她的孩子,她心再大,也不可能同牛昭训做朋友。 脸皮早已撕破,也就不怕结怨更深一点。念云冷冷道:“同昭训还是做敌人好,免得日日都要担心朋友从背后捅来冷刀子。不过,昭训今日难道就是来同我说这些话的么?” 牛昭训忽然笑起来,“如今陛下很清闲,我就更无事可做了。我看太子殿下很忙呢,索性让他再忙一点好了。”她向前几步,凑近了身子,用一种近乎魅惑的语气低声道:“我叫人把你谋害蕙娘的事详详细细地告诉他了呢,这会子怕是已经说完了。你猜,他听说那火灾并不是意外,会不会很高兴?” 念云微微一怔,随即也露出一个笑容来:“昭训若是有闲工夫,还是多费心想想如何爬上妃位再说吧,如今朝堂上下哪个不知道陛下一向多内宠,保不准昭训娘家的叔伯们都在绞尽脑汁替陛下物色美人呢!” 牛昭训当初嫁给李诵的时候是同家中彻底闹翻了的,没了外家的支持,单靠一己之力,以致于同王良娣的明争暗斗中总是落下风。牛家本是舒王派,如今看着陛下登基了,知道求她是没用的,恐怕真的已经在设法进献新人来讨好陛下,哪里还会顾她的死活! 至于这妃位,陛下虽然已经口头许诺过她了,可大权却在李淳手里,李淳恐怕没那么容易答应。 虽然在念云面前也并未讨到便宜,不过,现在下结论未免还太早了,还得走着瞧呢。她冷哼一声,拖着长长的裙摆迆迆然往后宫去了。 念云虽然嘴上一分不让,可心里却也有些忐忑。 李淳不是陛下,陛下什么都知道,却善于和稀泥,只要没把他怎么样,爱怎么闹就怎么闹去,便是闹到了不死不休,也是智计不如人,活该做了别人的垫脚石。 可李淳却是个眼里揉不进沙子的,他不喜欢女人在他面前耍那些宫闱争斗的把戏,不喜欢女人自作主张自以为是。当他知道蕙娘害了念云,便毫不留情地禁足蕙娘,就连她死了,也没有太多的伤感。 倘若他知道蕙娘根本就是被她设计,最后又被她谋害的,他会怎么想? 一恍神便看见李淳已经从宣政殿出来,正往延英殿来了,身后还跟着几个大臣,似乎还有事要议。念云只好压抑着心里的不安,迎上去:“殿下。” “唔,”李淳脸上并无异色,随口问道:“你如何来了?” 念云道:“殿下夙兴夜寐,甚是操劳,想必寝食也没有个妥当人照应。念云备了些菜肴点心来送与殿下,放在偏殿里热着。殿下若是国事繁忙,念云便先回去了,殿下记得趁热用。” 这些大臣中有好些人不曾见过念云,但坊间的传闻是都听过的。如今百闻不如一见,第一眼望去不觉都在心里暗暗赞叹这郭氏果然生得沉鱼落雁的好样貌,待听见她开口说话,方知样貌还是其次,最难得是这举止雍容大气,性情温婉恭顺,是实实在在体贴夫君,而不是靠着些衣食的小手段来争宠献媚的。这一个个的不免都在心里艳羡,这般一个世间难得的好家世好容貌好性情的女子叫太子殿下给得了。 李淳自然没有注意到身后这些大臣心里所想,只是淡淡道:“你且在偏殿等我,我也有些事要同你说。” 念云微微屈身行了个礼:“是。” 在偏殿里又等了约莫一个多时辰,那些大臣们方才离开了延英殿,李淳自六福手里接过茶,吃了两口,方走到偏殿里来。 偏殿里生着两个赤铜的大火盆,并不冷,可不知为什么,念云总感觉到一阵阵的寒意,不觉抱紧了自己的双肩。 他走到她面前来。 “冷?” 念云点点头,却又觉得有些可笑,复又摇了摇头。 李淳走到火盆边,亲手拿起拨火的小铲子将炭火拨得更旺了些。 见她仍是瑟缩着脖子,索性解下自己的披风裹到她肩上去。 他的举动温柔而自然,念云的身子僵了一僵,沉默了一瞬,“牛昭训来找过你么?” 李淳点点头:“是,我正是要同你说这件事。” 念云把头低了低,“但凭殿下安排便是。” “我安排?”李淳挑眉,“我这边这一段时间都抽不开身,总需你去开解开解母亲才是。” “开解母亲?你说的是……”念云有些愕然,他不是来责问她那件事的? 李淳见她不明就里的样子,微微笑道:“我只当你已经晓得呢,方才牛昭训着人传了陛下的口谕来,想要册封牛氏为贵妃。” “贵妃?”念云不禁脱口道:“陛下也太草率了,论家世论资历论子嗣都轮不到她,封个昭仪都算是抬举她。她不过是个小小昭训,前头比她位分高的还有七八位,她若做了贵妃,那些可都怎么册封?” 李淳点点头:“牛氏野心大,陛下又是个没主意好拿捏的,倘若此时遂了她的愿,往后保不准又闹一个武周出来。” 但这是陛下的第一道口谕,他也不好直接驳回,否则那些大臣对他口诛笔伐也不是好受的。既然不好处理,索性都先押下。只是要委屈王良娣了,儿子都做了太子,本该早早尊她为皇后的,却叫她不尴不尬地在大明宫里继续做这个良娣。 念云会意,应道:“如此,我这便去仙居殿,想必良娣也不愿意看牛昭训当上贵妃,她应是能理解的。” 李淳点点头,看她从延英殿出去了,方才叫了六福过来,吩咐道:“你马上回一趟东宫,叫老薛公公暗中查一查当初蕙娘的院子走火是怎么回事。还有,本殿当时只赐了她哑药,可人人都说她疯了,你叫老薛一并查清楚,直接向我汇报——记住是暗中去查,不要叫太子妃知道。” 第一百零四章 陛下不甘寂寞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新帝登基已有月余,天气渐渐地暖了,虽然依旧有些料峭的春寒,却多了些许阳春的暖意。李诵的身体也渐渐开始好了起来,可以在李忠言的搀扶下在太和殿外四处走动了。 太子却依然在监国。朝臣们已经习惯了早朝的时候龙椅总是空着,太子李淳另外在旁边加了一张椅子,代理朝政。他们几乎已经忘记,还是登基的那一天,面见过圣颜。 这一天的早朝,众臣都按时候在了紫宸殿的正殿里,仪容肃整,不时的有几个大臣在交头接耳,私下里议论今天朝议可能提到的事。 “太子殿下到——” 这是六福的声音,别的内监不太一样,虽然也是尖细的,但格外的宛转,仿佛一截柔软纤长的铁丝被抛到了空中,却还在最高处拔一个尖儿,拐几个弯儿,最后悠悠地落到遥远的地方。 听到这声音,所有的人都住了嘴,以最快的速度退回自己位置,恭恭敬敬地低头垂手站好。大殿里一时鸦雀无声,安静得只听见太子殿下的朝靴走过汉白玉石阶的脚步声,和衣袂在风中相互摩擦的声音。 太子李淳大步走过铺在大殿中央的红毯,走上高台,一撩衮袍,在龙椅旁边的那张紫檀木交椅上坐下。六福照旧扯开嗓子宣道:“皇帝陛下龙体欠安,太子殿下监国议政——” 于是所有臣子一齐跪下叩首:“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翰林学士王叔文上前一步,奏道:“臣有本要奏——润州刺史、浙西观察使、盐铁转运使李錡,恃宠揽权、骄横不法。先帝宽厚仁善,委以重任,李錡反而私自增加税收、疯狂敛聚,盐铁之利,积于私室,使治地民不聊生,百姓怨声载道,颇损先帝威名。臣以为,当从重发落!” 李淳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问道:“你的折子本殿已经看过,但润州距离长安数百里,卿如何得知李錡私自增加税收、疯狂敛聚一事属实?” 王叔文顿了顿,方低头回道:“早在半月之前,圣上收到密报,备言李錡欺君罔上之事,言之凿凿。臣已奉圣上之命,遣了观察使前去查探。昨日已得六百里加急密函,李錡骄横不法确属实情!” 此言既出,一时竟有人半天没回过神来。他的意思是,圣上命他去查探,而太子殿下根本不知情,如今已经查出结果了才知会太子么? 前朝一向由太子监国,圣上却根本没有经过太子,直接对翰林学士下了旨? 圣上的意思,难道是打算要收回太子的监国大权,亲政临朝了么? 一时间许多人都不明所以,面面相觑。 李淳看向王叔文的目光慢慢变得复杂起来,他这个父亲的“病”,看来是“痊愈”得差不多了罢,竟在朝堂上当众发难来了? 地方的横征暴敛危害百姓不假,可是,他这父亲的手也未免伸得远了些。如今天下初定,首当其冲的该是整顿朝堂和三省六部内部,先把这龙椅坐稳了再说,所谓攘外必先安内,哪有这般急吼吼的就要去处理外臣和地方官的? 如此行径,难免叫人在心里鄙夷,还真当自己是顺利即位的太平盛世帝王呢! 他的脸色变了几变,沉声问道:“王翰林方才所言,请求对李錡从重处罚,可也是圣上的旨意么?” 若也是圣上的旨意,那就直接履行便好,拿到朝堂上来给他再奏一遍又是几个意思,难道要明说圣上的旨意都需监国殿下同意么? 王叔文也不敢担下这样的罪名,只得低下头去:“圣上尚未下旨,是下臣妄议。” 李淳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徐徐道:“圣上初登大宝,朝廷内外尚有许多事务亟待处理。李錡身为我大唐宗室,其父李国贞为人有风采,清白守法,且是为国捐躯,乃是大唐之功臣良将。天下初定,此时不宜对地方外臣大动干戈。” 王叔文听见这几句话,脸上就有些难看起来,他都已经说了是圣上命他去查的,太子再大也只是陛下命他监国,竟想违拗陛下的旨意不成? 他想要说话,但李淳的目光却始终落在他脸上,凉浸浸的,看得他一阵发毛,硬生生把他的话压回了喉咙里。 李淳顿了顿,道:“拟旨罢,废盐铁使羡余,除李錡盐铁转运使一职,着升为镇海节度使!” 王叔文顿时噎住了。他今日在朝堂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提这件事,就是为了代表圣上向太子发难。 倘若李淳准了他的奏,开了先例,此后陛下自然可以接着下第二道第三道旨意继续干涉朝政,慢慢把他这监国的权力架空。 倘若李淳直接驳回陛下的意思,便是叫群臣都看出来太子殿下的不臣之心,即使陛下登基一事上太子功不可没,但依然称得上其心可诛。 可没想到,李淳迅速做出了第三种选择。 既然王叔文也说了查证李錡横征暴敛是陛下的意思,但严惩却是他自己的意思,太子便给李錡的官职明升暗降,既把盐铁转运的权力收回来,解决了问题,顺了陛下的意思,又不动声色地驳回了王叔文的折子。 如此一来,反倒像是王叔文夹在陛下和太子之间作梗一般。 李淳想了想,又道:“王翰林办理此事,劳苦功高。着兼任盐铁转运副使一职,监督此事!” 满殿的官员口称“太子殿下英明”,其中却仍旧不乏有人心里打起了小九九。王翰林既然已经亮明了身份,说是圣上叫他去查的,那么他的言下之意,也就是打着圣上的旗号来上的折子。 实际上,应该说折子不是上给太子的,而是上给圣上。然而,太子虽然处理了问题,却直截了当的,当着群臣的面驳回了他的折子。 摆明了,太子羽翼已丰,即使圣上病愈,这两位恐怕也未必是一条心的了…… 为朝廷尽忠,是每一个臣子都必须兢兢业业做好的。然而,在朝廷里又是该为谁尽忠呢?皇帝是皇帝,自然要尽忠;可眼下皇帝体弱多病,太子正青春年少。除了眼前这位太子之外,其余的皇子,还真没有堪当大任的。 太子便是未来的皇帝,倘若一个不慎站错了队,岂不是就此葬送了仕途? 圣上的身体似乎确凿有了好转,渐渐的有了些政令传出。据说,这些政令是由陛下亲授身边伺候的宠妃牛氏,再由牛氏告诉内监副总管李忠言,李忠言再传递给王叔文等人的。有时,圣上的诏命也直接写在白麻布上,由李忠言递与王翰林,外面皆称作“白麻内命”。 由“白麻内命”传出的政令越来越多,王叔文等人先后上了数十道折子,历陈时弊,进行变法革新。 第一件事便是宫市的五坊使。此事早在昔年念云初进东宫、陈明东宫积弊的时候,就已经提出来,李诵和李淳都十分清楚。 只是碍于当时李诵在东宫一向韬光养晦不愿出头,又怕先帝以为太子四处收买人心,故一直未能向先帝上表陈明。 当时念云便在东宫立下规矩,明令禁止东宫采买欺压百姓,亦不许虚报价值。因东宫规矩严苛,赏罚又十分分明,因此十余年来维持得极好。 如今圣上即位了,李淳又监国独揽大权,罢免五坊使一事自然是按照东宫旧制订立规矩,严令禁止内监鱼肉百姓。 接着是进奉。 按照先帝时订立的规矩,除盐铁转运使以外,各州县地方官员每年皆有进奉,即私下向皇帝进贡财物、金银珠宝等。节度使多数每月进奉一次,称为月进,州刺史、地方幕僚等人闻之,为了取悦先帝,每月或每半年也都有所进奉。 更有甚者,每天都有进奉,称为日进。先帝每年收到的进奉约有三十万缗,最多的时候能达到五十万缗。这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但地方官员甚至于节度使的月俸都不高,不过勉强维持一家人的中上等生活而已。 这一笔财物,自然也是民脂民膏。有这进奉的制度,一切减免税收、休养生息的政策,都会变成一纸空文。进奉是皇帝要的,又没有其他正当的来源,压榨百姓、收受贿赂在所难免,官吏的贪腐也就相应的根本无法整顿。 柳子厚上表,请求取消进奉。李淳代圣上拟旨,准奏,并规定佃租税、课税之外,不得以任何名目征其他杂税,且不得以各种方式向朝廷进献财物,并免除之前数年里百姓所欠下的佃租税和课税及各类苛捐杂税。 取消了进奉之后,便是对全国上下宣告,圣上不喜欢贪官污吏。吏部及御史台便开始整顿官员收受贿赂、贪污等事,不断有弹劾官员搜刮民脂民膏的折子上上来,太子一一认真批复。 便有一批小官吏因此而被贬——自然,被贬的官吏中亦颇有一部分曾经与舒王过从甚密者。 前边朝堂上改革,后边这内宫,李诵也发现了许多问题。 李诵命王良娣和牛昭训两个查了宫里的开支账薄,发现每月伙食和月俸开销十分惊人了。 李诵姬妾数目不少,有二十余人,但是对于皇帝来说实在算不上多。况且除了其中十多位有名分的,剩下十余人不过是通房丫鬟,属于半妾半婢的身份,便是以后册封也不会高于六品宝林,后宫的正殿大部分都会空置出来。 在东宫时上下都奉行节俭,因此使用的丫鬟奴仆也相应的比较少。如今搬至大明宫中,宫里丫鬟内监众多,甚至无人居住的宫殿都安排了七八个人,人员冗杂。 但那些无人居住的宫殿,每月打扫一次,清扫一下落叶和灰尘也就罢了,平日里根本无事可做,根本用不了那么多人。 先帝宫里更养着教坊乐女千余人,虽然圣上初登基,龙体欠安,太子又忙于政务无暇取乐,但那些教坊乐女们却日日拿着俸禄,清闲得很。 李诵遂以白麻内命下诏,令裁减宫中冗杂人员。 不想,此举却在宫里引发了轩然大波。 第一百零五章 一朝有二君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早朝的朝议进行得差不多的时候,六福拖长了嗓音:“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众臣都无要事,并没有人站出来。李淳抬头看向六福,他此时应该宣布退朝的,然而六福却不知为何避开了他的目光,而是望向了大殿之外。 这时只听见殿外有人大声道:“奴才等有冤屈,特来面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是个太监的声音。李淳一愣:“进殿来说话。” 外头那人道:“奴才等身份卑贱,不敢进殿。” 嘴里这般说,可若真是觉得自己身份卑贱就不至于闹到朝会上来了。李淳于是吩咐道:“无妨,进来罢。” 只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竟是大明宫的内监总管刘贞亮带着一大群徒子徒孙,浩浩荡荡数百人,躬着身子迈着太监的细碎步子排着整齐的队伍走进来,队伍太长,以致于从宣政殿里一直站到了殿前的台阶和广场上。 待刘贞亮在最前头跪下,所有太监亦跟着跪下,齐齐整整地磕了三个头。 这刘贞亮乃是这次发动宫变、扶陛下登基的首功之臣,李淳连忙起身去扶他,“刘公公请起,不知何事要鸣冤?” 刘贞亮倔强地伏在地上不肯起身,大声道:“陛下嫌弃奴才等残缺之身伺候不周全,要大肆裁减宫中内监,还请殿下劝陛下收回成命,给奴才等一条生路!” 李淳两条眉毛都快要拧到一起去了,他这父亲是怎么回事,如今终于当上了皇帝,就以为真的能随心随欲了么,丝毫不会顾念全局,光顾着添乱! 既然闹到这宣政殿里来了,叫他来收拾烂摊子,那就该叫陛下付出点代价才是。 李淳于是道:“刘公公言重了。陛下也是好意,宫中既然使唤不了那么些人,便也好叫众人都自谋个前程,如何说是不给生路了?” 刘贞亮会意,又“咚咚”磕了几个响头,声泪俱下,大声奏道:“宫里的公公们都是穷苦出身,自幼进宫,与家人早就失去联络。上无父母兄弟可倚靠,下无子孙儿女可傍身,都是断子绝孙的人,身子骨也不成,出去到了外头,连猪狗都不如!这做了宫里的奴才,就只能盼着到死都是宫里的人,半路离宫,可哪儿还有活路啊!” 后头跟着的一众徒子徒孙都跟着哀哀戚戚,潸然泪下。 内监都是受了宫刑的,并无生育能力,因生理不全,或受宫刑时留下些后遗症,年纪略大便多半都疾病缠身,尿失禁、腰酸背痛基本上个个都有。 一般人都不愿入宫做内监,但宫中旧例,每隔数年都强制地方进献一定数量的内监入宫服侍。因此地方官便强制一些交不起赋税或欠高利贷的穷苦人家的男孩受宫刑进宫做内监以抵债。 内监受刑时大多年幼,因此并无子嗣奉养,晚景多少都有些凄凉。若一辈子在宫中伺候也就罢了,便是老迈,宫中好歹还能找人医一医,死了也能赐一口薄棺装殓。 但皇上此时下令裁减冗员,这些内监离了宫,可怎么生活?外头百姓怨恨五坊使已久,难免不把敌意转移到这些出宫的老太监身上。 身体缺陷带来的病痛,外人的歧视嘲讽,加上又无子嗣可倚靠,入宫多年,家人早已寻不到了,他们将何以养身? 刘贞亮偷眼见一众文武大臣都有些动容,又继续说道:“奴才等对先帝和陛下忠心耿耿,倾尽全力拥护陛下登基,不说功劳,也该念奴才等的苦劳啊……” 李淳发动宫变时便是找了神策军的首领来护驾,又联合内廷宦官里应外合才成功助陛下上位。神策军一向是掌握在内监的手里,可以说这桩事里宦官功不可没。 李淳等他说完了,方才环顾四周,问道:“众卿以为如何?” 众人心里都打着小九九,明知此时是陛下的旨意下得太草率,可又不好直接反驳,更怕话没说好得罪了刘贞亮,因此都面面相觑的不说话。 李淳看向王叔文:“王先生以为如何?” 王叔文向来是瞧不起宦官的,自然是乐得看见陛下削减宦官的人数和势力。可现下闹到宣政殿来了,事情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了。叫刘贞亮这么一说,倒是叫人人都瞧见了是陛下过河拆桥。 他只好上前一步奏道:“陛下素来节俭,如今有意缩减宫中开支也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臣以为,不必骤然裁减,可令各州府逐年减少进献的内监人数。” 李淳点点头:“王先生说得有理,既然如此,不如王先生和本殿一起去太和殿面见陛下,陈明利弊。” 王叔文只得答应。 次日,听说太子亲自上表,为内监求情,力陈其晚景凄楚、身世飘零,陛下深受感动,怜悯宦官离宫后生计无着,于是收回成命,另外下旨,将自愿离宫的宫女三百余人、教坊乐女六 百余人赐钱放归。内监之数除个别自请离宫者外,基本没有变动。 陛下已经不甘于“病倒”在太和殿了,他正在慢慢的“病愈”,白麻内命的涉及范围也越来越广,开始慢慢的全面施行他的“新政”了。 他虽然还不曾正式出现在朝堂之上。但前朝有太子监国坐镇,内廷却又有王叔文持圣上白麻内命任命官员、履行圣意,俨然出现两个各自独立的小朝廷。 文武百官甚至有些无所适从,根本不知道是该在朝议的时候递折子给太子,还是该直接把折子交给王叔文,由他私下传递到内廷直接给圣上批阅。 原以为那裁减内监的事就算是告一段落了,不料仅仅过了三天,王叔文再度以圣上的白麻内命,任命老将、右金吾大将军范希朝为京西神策军节度使,度支郎中韩泰为神策军行营行军司马。 神策军是由刘贞亮统领的,陛下如今把自己的人安插进去,而且安插的是在军中颇有威望的老将军,摆明了,是在极力牵制神策军,企图削减宦官势力。 不过即使是老将,想要插手也没那么容易。刘贞亮以新官对旧事不清楚需先交割事务等理由,一再拖延着,将范希朝架空。范希朝虽然领兵征战经验丰富,可这些阴谋手段又如何玩得过淫浸宫廷数十年的老太监,也只得被牵着鼻子走。 李淳在朝堂上的势力自然没有他老爹这二十六年来积累的多,目前来看,他所能倚靠的势力中,最主要便是神策军和内监。而现在王叔文倚靠白麻内命来任命官员、排斥宦官,等于说,已经向他发出了挑战。 王叔文等人的革新措施虽然大多都是有利于百姓的,但施行起来颇多难处。 革新党派的人物多半出自江南寒门,以科举进士出身,恃才傲物,待人接物上总有些清高,得罪人时常难免。更重要的是,他们的新政在一定程度上损害了世家大族的利益,多多少少受到了北方世家大族的排斥。 世家大族毕竟雄踞北方千百年,甚至在大唐建立之前,便已经有了极大的影响,就连高祖皇帝登基的时候修家谱,都要往世家大族的门第上靠。则天皇后登基的时候,因武氏门第寒微,也颇费过一番心思。 朝中的局势渐渐的变得微妙起来。 不久,侍御史窦群、御史中丞武元衡等人上表弹劾王叔文,对革新政策诸多抨击指责,斥责他们在朝中互结朋党。两位宰相皆称病不朝,等于说间接地宣布了不与革新派党人合作,退居观望。 但不管怎么说,宫内节俭,宫外严加惩治贪污腐败,王叔文改革新政还是初见了成效,国库出现小小的盈余。 这是德宗一朝数十年来都没有出现过的事情。 于是,在一次朝议上,李淳代圣上拟旨,加拜王叔文为户部侍郎。 内监总管、神策军都知兵马使刘贞亮上奏曰:“王翰林夙兴夜寐,为圣上操劳,真可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但王翰林已身兼数职,不单先有度支、盐铁转运副使,又有翰林学士之职,今又加户部侍郎一职。臣以为,一心一用,方能集中精力办好事情,不叫圣上失望。今盐铁转运一事一向由王翰林负责,老奴以为,应去其翰林学士一职,集中精力为圣上分忧!” 李淳闲闲地看了他一眼,沉吟片刻,道:“王翰林确实太辛苦了,准奏。” 这边王叔文的脸色顿时青一阵白一阵的。须知,翰林学士可不是个一般的职位。这翰林学士虽然品级不高,却是能够直接出入内廷、传达圣上密诏的人物,掌握着内廷的机密,是皇帝身边最亲近的顾问和起草文书的官员。 按照规定,翰林学士夜里甚至可以值宿禁中,有“内相”之称。如今太子就拿一个户部侍郎的职位,把他这个翰林学士的职位给替换下来了! 王叔文双膝一软,跪了下来:“太子殿下设身处地为下臣考虑,下臣实在是感激不尽。可是下臣处理盐铁上的事务,皆是由圣上亲自下密旨,圣上身处内宫,多有不便,还请殿下多加通融!” 这时革新派的许多官员都醒悟过来,忙一起下跪求情:“请殿下通融!” 李淳想了想,道:“你说得也有些道理。但圣上龙体一直没有康复,你也不便拿太多朝堂上的事去请示。本殿既然是监国,你大可以直接递折子来,若有要事,本殿自会回禀圣上。既然只是盐铁上的官司,那就逢三、五、七日许你入内廷面圣。” 也就是说,每十天里,允许他面圣三次。这已是李淳为堵悠悠众口法外开恩了。王叔文无奈,只好领着这一起官员叩头谢恩。 第一百零六章 不如不遇倾城色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此时的郭念云,虽然贵为太子妃,宫中又无皇后,几乎可以说是已经成为当今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了,算得上是一个炙手可热的人物。 但她的日子却过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比任何时候都谨慎。 从李淳决定发动宫变,却把她软禁起来的那一天开始,她隐隐约约感觉到很多事情已经变得不一样了。 特别是昨儿七喜告诉她,老薛公公正在奉命悄悄地查蕙娘的事,她只觉得一桶冰水迎头浇下来一般,从身到心全是一片冰凉。 李淳不是一个可以为美人置江山于不顾的人,这么多年来,她从不怀疑她在他心里是占据着一个重要位置的。但她亦明白,倘若有一天他觉得她对他的江山社稷有威胁,他应当也不会手软。 也许,李淳已经开始忌惮她了。 李淳所倚靠的是世家大族和宦官以及宦官手里的神策军,而她所引荐的那些才华横溢的士子,如今却都成为了陛下推行新政的中坚力量。 她怎能忘记,陛下虽然总是在关键时刻“病倒”,可他仍旧有着一颗革除时弊、做一世明君的心,正对了那些寒门学子的脾胃,对他抱着强烈的幻想和希望。 她沉默地翻看着账薄,轻叹一口气,抬眸却忽然看见茴香捧着茶水站在旁边。 她接过茶,“茴香,你下去罢,我一个人静静。” 茴香却犹豫了片刻,没有马上离开,似乎有话要说。 她注意到,于是放下账薄:“有事?” 茴香用力地咬着嘴唇,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舒王殿下说,想见十一娘……最后一面。” 念云手里的茶盏“咣”的一声跌在了地上,她仓皇抓住茴香的肩膀:“什么,你刚才说什么?什么最后一面?” 自先帝即位立了李诵为太子以来就一直此起彼伏的,关于拥立舒王的呼声终于渐渐的消失了。 念云甚至没有问舒王现在在哪里,此时的她需要格外的避嫌。 可是,最后一面? 茴香看着她,眼里密布着忧伤,一屈膝,“扑通”一下跪在了她面前:“十一娘和舒王相识多年,茴香一一看在眼里。茴香只觉得舒王可怜,所以茴香今日替舒王求个情,请十一娘念在茴香多年悉心服侍的份上,去看看舒王!” 念云心里涌起一阵难言的惆怅。终归是相识一场,若真是最后一面,她又岂能不去? “替我更衣罢。” 茴香替她梳头,有些犹豫地拿出一支玉簪,“十一娘可要戴这一支么?” 念云看着她手里的簪子,晶莹剔透,凝润如脂,雕琢着精细的凤纹,尾端有一缕碧翠的翡翠色。 她当然记得这支簪子。这是当年木叶同舒王定亲纳采的时候,舒王亲自插到她云鬓里的玉簪,说是他娘亲留下的,要送与心爱之人。 她叹一口气,接过簪子收到袖子里:“这一支,我拿去还他罢,总该送与兰心才是。” 一段长而阴暗仄仄的石阶,散发出空气无法流通的淡淡霉味,感觉略有些森冷潮湿。念云走进去,方才猛然醒悟:“这是地牢?谊竟被关在这种地方?” 茴香不语,提着灯笼,继续引她往前走。走过一段关押着犯人的狭窄过道,只见那些犯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身上凝结着一块一块根本不知道是污渍还是血迹的东西,将手伸到粗硕的栏杆外呼救,念云只觉得心里被揪着疼。 她一直以为谊便是被限制了自由也该是软禁在王府,谊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到最后一层关卡,狱卒却拦住她们:“只能进去一个人。” 念云点点头,握住茴香的手:“你在这里等我。” 倘若念云是还没有走进来的时候便看到谊和关押他的小屋,一定会惊呼这屋子也太简陋太寒酸,堂堂舒王即使被下狱也不应该住这样的屋子。 但见过了先前的那些犯人和他们胡乱铺在地上当做卧榻的又脏又乱的稻草以后,念云只觉得舒王住的屋子在这里简直算得上豪华。 屋子很小,只高处有一扇一尺见方的小气窗,略可以通风。屋里不过一丈见方,里面陈设也十分简单,只有一张矮榻和一张橡木小几,连坐席也没有。想是因为地面潮湿,实在也铺不得坐席。 榻上铺着一床还算干净的褥子,一条简陋的粗布被子,还有一个方方正正没有一点花纹、烧制得十分粗陋的青瓷枕。 难得的是,这屋子四面都有墙,还能有那么一点点私人空间,不像外面那些犯人,牲畜一样的关在四面透光的牢笼里。 李谊在那间小屋里负手而立。他的身形瘦了许多,看起来更单薄了。他面色有些苍白,唇边长出了一指长的胡须,看起来有些憔悴。 但李淳显然没有下令叫狱卒折磨他,他虽然憔悴,但身上并没有伤痕。穿的都是寻常的布衣,却也十分干净整洁。 那一瞬间,她依稀觉得他依旧是当年那个英姿倜傥的舒王,长身玉立在舒王府的后花园里,含笑望着她。 见到她,他原本疲惫而枯槁的眼睛里忽然焕发出璀璨的神采来,如严寒中忽然迸发出一束暖阳,如傲立的松柏忽然开出绚丽的娇花来,缤纷绚烂得叫人简直睁不开眼睛。 那个瞬间他释放了多年压抑的情怀,和彼时牵着马在城门口终于等到了她来一般,生命都热烈地燃烧起来了。 “木叶,我又见到了你。” 她只觉得心酸。 “谊,你竟住在这样的地方,我都不知道……” 倘若知道,她说什么也要想办法的,再不济也得拿些金银钱帛打点狱卒,好叫他们优待他一些。 他上前一步,温柔地看着她微笑:“你来看我,就足够了。” 念云觉察到了他暧昧涌动的感情,退后一步:“谊,你不要这样说,我……” 李谊轻叹一声,没有再说什么。四望这简陋的空间里实在也无可坐的地方,只得请她坐卧榻上。 他斟了一杯茶与她,茶水颜色很深,茶叶很粗很老,是下等的茶。若是从前,想必连舒王府的粗使奴婢都不会喝的。 她接过,抿了一小口,茶水味道有些苦涩。 他已不是从前的他,她亦不再是从前的她,在这小小的陋室中对坐,分明只隔着两尺的距离,却像是横亘着十余年的时光,厚重地纠缠交织,几乎叫人喘不过气来。 李谊的目光始终流连在她脸上,仿佛是一次要把多年来不曾看见的她都一并补回来一般。 “木叶,我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才只有这么高。” 他伸手在墙上比划了一下,她禁不住笑起来。可不是,那个时候,他也还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 一下子竟然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想过要嫁给他,最终还是没能嫁给他。 她从袖中摸出那枚玉簪,递到他手上:“谊,我记得你说过,这是昭靖太子妃的遗物,还是还给你罢,你该拿去送给……兰心。” 这支玉簪,曾经在舒王和公主府十二娘定亲的时候,由他亲手送与她,后来又回到他手上。再后来,她大婚的时候,他把这玉簪送与了她做大婚的礼物。 他的喉头哽了一哽。他该怎么解释他和兰心之间只是一次意外呢,兰心处处模仿她,她的发型妆扮,她的衣着,她的举手投足,以致于有一次酒后他真的就把兰心当成了她…… 解释起来,自己都觉着虚伪。 他伸手握住那递来玉簪的雪白葇荑。 她连忙抽手:“谊……” 他不肯松手,眼中湿湿的,漆黑的眸子里全是哀求:“木叶,别躲开我,容许我任性一次,最后一次,好吗?” 她心里一惊。茴香先前说的那个“最后一面”再一次割伤了她的心,她轻声安慰他:“谊,你不要胡说,没事的,不会有事的……” 他把另一只手也覆在她的手上,轻声道:“木叶,你知道么,我藏了十几年。十几年,我一直在装作我能忘记你,我一直在装作我早已不爱你,可是我骗了好多人,连你,都被我骗过了。偏偏,我骗不过我自己。我的心太小,装了你,就再装不下什么天下苍生黎民百姓。” 她相信这一刻他说的是真的。她的眼泪流下来,迅速地划过面庞,又苦又咸。她的心里,不单装了他,还装下了淳,装下了她的宥儿和婉婉。 那个瞬间她忽然疑心,假如当年她并没有自私地返回东宫,而是义无反顾地跟着他,浪迹天涯,其实也并没有什么不好。 李谊低头,一滴泪水落在了她的手背上,那滚烫的温度,一直烫到她心里去。 “木叶,我从小便上战场,再艰难的战争,再痛的伤口,我都没有流过一滴眼泪。自从我遇见了你,我一生的眼泪,都是为你一个人流的。” 她用另一只手去抚摸着他的眉头,“不要皱眉,谊,你不要皱眉,不要哭……” “木叶,我怕以后再没有机会了。所以今天我说什么也要见到你,再见你一面,我死而无憾……” 她惊恐地抬起头来:“谊,你说什么,你不要说这些话,你不会死的,你说过你的命只有我能取……” 他握住她的手放到自己脸上,贪图着这片刻偷来的温存。 “木叶,我还说过,你若是嫁给别人了,我就当和尚去。对不起,这一世,我没遵守我的诺言。” “不,谊,这不怪你,是我,是我先违背了,我……”她似有些恼了,哽咽着,“可你为什么要记得,你为什么不能不好好地爱上别人,去跟别人好好的白头偕老……” 他微笑着,眼里满满的宠溺与不舍,叹道:“谁叫我,这一生遇到了你呢!” 第一百零七章 来世死生不复见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念云只觉得疲惫,困倦得很,感觉意识在慢慢地模糊,力气在一点一点地被抽离。 她挣扎着抓住残留的一点意识,扯着李谊的衣袖:“谊,你给我喝了什么……” 李谊不答,伸出胳膊,将她拥在怀里,兀自说着话:“木叶,其实我都知道的,你学骑马的时候总是笨得不像话,其实我知道,我都知道,我教你的第一天你全都已经学会,你就是想要我多教我几次……” 他的手指轻轻抚摸她光洁的额头和如云的秀发,喃喃自语:“木叶,我真舍不得你,忘川河上,三生石畔,我一个人多寂寞,陪我一起去罢。木叶,若有来生……” 她的嘴唇颤抖得厉害,已经完全不听使唤,目光有些涣散,却听见了他的这句话。 若有来生…… “今生……已负,来生……愿与君……死生……不复见……” 呵,死生不复见。 若是不曾相见,也就不必这般潦草地埋葬了一世的牵绊,也许还能得一生一世一双人,也许还有心去装一装这无数人推着他去抢的江山。 他轻轻擦去她眼角的一滴泪,露出一个苍凉的微笑。 “好,就如你所愿罢。” 人生若只如初见,你不是那不得不争权夺利的王,我不是需要为家族利益作出牺牲的千金闺秀,时光停留在初见的岁月里,该有多好。 她渐渐的失去了意识,软倒在他的怀中。 李谊拿起她方才喝过的茶盏,她只喝过一小口。他把茶盏凑到她嘴边,却又犹豫再三,终于还是放下了。 他将她放在榻上,温柔地抚摸她的脸,“木叶,我还是舍不得。这辈子,我对你终归还是狠不下心来……” “木叶,那日你在丹凤门前遇见我,后来,我看着你们离去,我在雪地里整整站了一夜。木叶,其实我从来都不在意那个皇位。” 他看着案几上。她进来时手里拿了一个青铜的烛台,上面插着一根红烛。 他和她从来没有过洞房花烛夜,他却从来都没有停止过对洞房花烛映照下的她的向往。没想到,今日还有一截红烛,虽然寒酸了点,到底也是一段红烛。 他跪在卧榻前,再一次伸手抚摸她的脸。最后一次,真的是最后一次了。他答应她,下辈子,死生不复见。 这辈子,我的人,我的心,始终都只想给你一人。 他掰开她的手指,拿出那一支玉簪。 阿娘说,这支簪,留着送给他心爱的女人。他遇到了,也送了,可最终还是回到他手里。 他的手指摩挲着玉簪上的凤尾纹,深吸一口气,举起簪子,迅速地,将簪子的尖端刺入自己的胸膛。 玉簪不够锋利,可是他用上了十成的力气。 是一块好玉呢,插入胸膛的时候他几乎感觉到了玉质的温润。 鲜血喷薄而出,在她绣着桃花的裙裾上迅速绽开,比桃花要艳丽千百倍。 那夜的长街,她从他的马车上下来,又担心他会再次病倒,对他说,答应我,好好活着。 他笑意深深,说,我的命,只有你能取。 如今她已经快要走进大明宫了,他的命,留着也没有什么用处。他说过,你嫁了别人,我就当和尚去。可是,李诵已经登基,他们又怎能容许他活在天地间,悠闲地做一个和尚? 从那夜长街的别离开始,每一次见到她,都以为是诀别。这一次,是真的了。 一生中所有的繁华与荣光,都在她穿着夜行衣走进舒王府的那一刻落幕。而她,却是他一生中所见最绚丽的繁华。 一束阳光照到念云的脸上,她缓缓睁开了眼睛。 只觉得有些刺眼,明亮得不像话。 头顶上是一片湖水色的帷帐,零星绣着几朵桃花,看着很是清爽。 屋里似乎燃着上好的沉水香,有淡淡的香气萦绕在鼻端。 这不是她住了多年宜秋宫,但是却很熟悉。对了,是承恩殿,现在她已经是太子妃了,搬到了承恩殿呢。 念云挣扎着坐起来:“茴香?” 有人走过来,脚步声比茴香要重得多,不是茴香。 待那人走到她面前,她方才看清了,“三哥哥!” 郭鏦走到她的榻边坐了下来,温和地笑:“醒了,看来这药也不必吃了。” 她这才注意到桌上还放着一碗棕黑的药汁。 有三哥哥在身边,她便安心了。她吸一口沉水香的香气,问:“我怎么回来的?” “你晕倒了,殿下叫人送你回来的。” 晕倒了?她是怎么晕倒的? 她慢慢想起一些事来,她记得她是去看舒王的。 她靠在郭鏦的肩上,把脸埋到他的肩窝里。 “三哥哥,我做了一个梦,一个噩梦。我梦见舒王躺在地上,穿着一身天青色的衣裳,胸口被什么东西刺穿了,鲜血在胸前晕染了好大一朵牡丹花。还有血,好多的血,从他身子底下蔓延开来,顺着地面流,流成好长的一条小溪,染了我一身……” 她闭上眼睛,缓慢而沉重地,“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身体里可以流出这样多的血,像一片夕阳,带着一种瑰丽而诡异的悲伤……” 郭鏦沉默地轻轻拍着她的背脊。 那不是梦,她在迷迷糊糊中竟然看见了。 舒王在天牢里自尽了,他自尽之前是想拖她下水的,他给她的茶水里头下了毒。 可是也许她喝得少,也许他犹豫了,她服下的药量根本不致死。 从那一年,少年的郭鏦同他商议,向公主府提亲,逼着母亲接她回长安开始,她的命运便和他绑在了一处。 不,也许更早一点,从他做了扬州大都督,抱起那个笑容明媚的小女孩,她叫他一声将军哥哥,就注定此生的轨迹里有了他的痕迹。 她不是没有爱过他。 现在他走了,留她在滚滚红尘里头苦苦挣扎。 他原是要许她来生的,可是她不敢要。今生已经负了他一次,她多害怕来世又误了他的终身!所以她说,来生,死生不复见。 她靠在郭鏦的肩头放声大哭。 等她哭完了,郭鏦才拿帕子替她擦了脸,轻声道:“你睡了太久,闷得慌罢,我带你出去走一走。” 那是三哥哥送她的桃花林,大片的红云,晕染在天地之间,落英层层叠叠铺洒在地上,她不许丫鬟扫掉了花瓣,任由那些红的白的粉的花瓣纷纷落落,零落成泥碾作尘。日子久了,地上的泥似乎都隐隐地开始泛红了。 郭鏦带着她穿过那漫天的红雨,看着身边的女子痴痴的神情,漫声道:“几棵树罢了,也值不得什么。你若喜欢,赶明儿等你进宫了,我再挑好的给你送去,比这些还要好。” 她点点头:“嗯。” 郭鏦微微眯着眼睛,伸手折一枝桃花在手里把玩着:“你做了太子妃,我这做哥哥的,倒没来给你道贺。不过,等着你进了大明宫以后,再一并道贺也是一样的,反正不会太久了。” 她自然知道不会太久了。李淳和陛下的斗争已趋白热化,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她迟疑着问:“郭家……” 郭鏦将手中的桃花插到她的鬓边,端详着她如昔日一般明丽的面容,淡淡道:“你放心,宥儿是郭家的外孙子,郭家便是不支持太子,旁人怕也不信。” 这时听见绿萝在桃林外面道:“侍御史窦群夫人来求见太子妃殿下。” 手里似乎还有个名帖。 自李淳被册为太子以来,许多大臣的家眷来看她,有人邀她赏花踏青,有人邀她赴宴观看表演,也有的是来给她送礼。从前舒王和太子没分出胜负的时候人人都在观望,到现在一个个趋之若鹜,她只觉得累。 念云看都没看那名帖,随口道:“就说我身体不适,睡了罢。” 绿萝却没走,道:“还有一个……” 念云微微蹙眉,这个时候,她谁也不想见。 “是舒王府的兰心姑娘……” 念云脑子混混沌沌地转了片刻,才想起是谁,禁不住眼泪一下子又落了下来。她叹一口气:“让她进来吧,希望她不是来找我报杀夫之仇的。” 绿萝忙令七喜多多派几个内侍和强壮的丫鬟悄悄守在一边。 兰心很快就来了,一身素白的衣裳,也不施脂粉,头上插着几支银簪,十分素净。眼里虽隐隐的有悲戚之色,但她隐藏得也很好,多年在谊身边,如今这气度倒不必大户人家的主母差,看着十分精明利落。 念云也有许多年没有见过她了。不施粉黛的她显然比念云老得快很多,原本只比念云大两岁的她,此刻鬓边已经有丝丝缕缕的白发。 兰心见并无外人,直接跪下行了个大礼,磕了数个响头。 念云吓了一跳,绿萝忙去扶起她:“兰心姑娘不必如此。” 兰心不肯起身,又咚咚磕了几个头,咬牙道:“是兰心痴心妄想,趁着殿下不清醒的时候引诱了舒王殿下,一切都是兰心的主意,殿下自始至终心里都只有……只有郭十二娘一人!” 念云愣了片刻才明白她在说什么,迟疑了片刻方道:“舒王身边总该有个贴心的人服侍,你并没有错。” 兰心低着头,继续道:“请太子妃相信,舒王殿下从来就不曾对兰心有过一丝一毫的动心,殿下素日里最宝贝的东西,便是一只旧荷包,殿下每日的消遣便是画郭十二娘的小像……” 她说着从袖子里拿出一只匣子,打开,里面厚厚的一叠画像,全是她。从小的时候,那么一点儿大,睁着大大的眼睛,表情天真而懵懂,到她穿着狐皮大氅骑着睨雪绝尘而去,最底下的一些都毛了边,泛了黄。 念云一时间泪盈于睫,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郭鏦把那盒子合上,蹙眉,“你今日来,就是为了说这些?” “不,兰心是请太子妃看在殿下对令妹一往情深的份上,有一事相求!” 第一百零八章 兰心托孤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念云沉默了片刻,伸手去扶她:“你说罢,我若是能办到的,必定尽力。” 兰心依旧不肯起来,再磕了一个头:“求太子妃代为照顾舒王殿下的骨血!” 念云愕然。 她知道兰心曾给舒王诞下一个女儿,只比婉婉小了一个多月。如今舒王殁了,又没有儿子来继承,舒王府想必也得撤掉。而且舒王去得并不光彩,两派互相打压由来已久,弄不好这边有人落井下石,墙倒众人推,身后的事还不知道怎么样。 兰心的身份不过是个通房丫头,连妾侍都算不上,根本保护不了孩子。这个孩子,很可能会被卖做奴婢,或者像韦姑姑一样,卖到教坊里去。 就算舒王不被追究身后的罪责,她一个孤女,靠宫中奉养,也是没人疼没人爱的,下人都得欺负她。 她这一辈子,是欠了谊的,还不了。可谊身后这唯一的一点骨血,毕竟也是李家的血脉,不应该受这样的罪。 兰心的额头在地上都磕出血来,和着泪水落到地上,苦苦哀求道:“太子妃,奴婢知道您为难,可是看在郭十二娘的份上,她是昭靖太子和舒王殿下唯一的血脉……落落是个女孩子,不会威胁到太子妃的儿女,也不求封号,只要能平平安安长大就好,便是跟着小郡主做个奴婢也成……” 念云扶额,温言劝道:“兰心,你起来,我会想办法的。好在她是个女孩子,倘若是个男孩儿,我还真是帮不了你。” 兰心倒是心直口快,低头道:“若是男孩儿,奴婢也不会交到太子妃手里。” 念云叹一口气,“好,你放心,我不会苛待她。” 兰心犹豫了一下,固执地低着头:“太子妃可否对舒王和郭十二娘发誓善待落落?” 念云知道兰心此去怕是不会独活了,点点头,珍而重之地举起右手:“苍天在上,我郭念云今日对舒王和郭木叶发誓,从此以后,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爱护舒王的骨血,善待她。如有违背,凡我所爱,都将成痛;凡我所求,都必成空!” 这誓言发得极重,极有分量。 “谢太子妃!”兰心了却了一桩心愿,心上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谢过恩,竟伏在地上大哭起来。 不知何时,绿萝已经带着一个小女孩走进来。小女孩模样儿生得俊俏,继承了谊的额头和眉眼,怯生生地躲在绿萝后面。 小女孩穿了一件鹅黄色衫子,江南样式的绣花小鞋,落在念云眼里,正和当年在扬州时候的自己一般打扮。多年以前,她大概也是这么大罢,尚不知自己有着什么样的身世,成天无忧无虑的到处乱跑,就那样遇见了那个让她心心念念的将军哥哥? 待小女孩看见兰心满脸是血地伏在地上哭,一时又惊又怕,连忙扑上去:“阿娘,阿娘你怎么了,有人欺负阿娘么?” 兰心止住了哭泣,拿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拉住落落的小手,膝行到念云面前:“阿娘无事,只是不小心跌了头。落落,快来见过太子妃。从今天起,你就跟着太子妃,住在这个园子里,她会待你好的。” 落落听话地走过去行了个礼:“见过太子妃。” 念云招呼小女孩过来,拉着她的小手,“你叫落落?” 小女孩点点头,小声答了一声“是”,却又不太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看向兰心。 兰心眼里含着泪,脸上却露出温柔的笑容:“太子妃是好人,她会照顾好你。” 小小的女孩子心里似乎已经预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睁着一双小鹿一样水汪汪的大眼睛抱拉住兰心:“阿娘,你要去哪儿?” 兰心抚摸着她的小脑袋,“阿娘要去照顾你阿爷了,可是没有办法带你去,往后,你乖乖地听太子妃的话。” 落落瘪了瘪嘴,问:“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去找你和我阿爹呢?” 兰心已是一长串泪珠哗啦哗啦地落了下来,连着一边的绿萝都拿帕子抹起了眼泪。 兰心把落落抱在怀里,温声道:“落落听话,等落落长大了,也许可以。” 落落乖乖的低了头:“好,落落乖,落落会好好的听话。阿娘要等着落落……” 兰心点点头:“好。”说罢用力拉开落落,含泪对念云再拜了一拜:“落落就拜托你了!”说罢也不等念云叫她起身,便自己爬起来头也不回地朝外头跑去了。 念云看着她的决绝的背影,心里一声叹息。她大概是不敢回头的罢,她也是做母亲的人,何尝不知道,倘若这时候一回头,一定是舍不得和女儿分开的了。 看着落落,念云便觉得心里一阵难受。论起血缘,昭靖太子和升平公主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落落也算是她的表侄女。昭靖太子父子命运都不好,这样小的一个孩子,竟同谊一样,小小年纪就成了孤儿。 念云命乳娘去把宁儿、宥儿和婉婉带过来。 宁儿和宥儿年纪都不小了,早已进学,念云于是特地吩咐叫先生今日不必上课了,叫几个孩子一并来承恩殿。 婉婉虽然是女孩子,可也是个淘气的,刚一学会走的时候便迫不及待地蹒跚着到处跑,如今大了些,仍是日日跟着两个哥哥满园子乱跑。 西池院和亭子院略有些荒废,念云也并没有命人去修整。这些侧殿便成了孩子们的乐园,院子里长出各种各样的荒草来,有黄花绿叶红茎黑籽的五行草,有一大片一大片的灰灰菜和蒿草,也有开着白色粉色小花的辣蓼。 荒草里有蚂蚱和蝴蝶,也有蛐蛐儿清亮地鸣叫。宥儿和婉婉最喜欢流连其中,乐此不疲。 老远就听见乳娘扯着喉咙大声喊着:“哎呦我的小祖宗,别去玩那个蒿子,上头的毛毛挨到身上刺痒啊!” 待跑进了承恩殿,才看见婉婉果然裙子上都是泥巴,手上也全是泥巴,手里还不知道抓着个什么东西,直往身后藏。 落落那模样才像个女孩子,她的婉婉这怎么跟个泥猴似的,平常还不觉得,放在一起才看出差别来,念云看着婉婉直皱眉头。 郭鏦也看见婉婉手里藏着东西,笑着走过去,问道:“婉婉藏着什么好东西呢,来给三舅舅看看?” 婉婉一脸“总算是碰见识货的了”的表情,把沾满泥巴的小手伸到郭鏦面前:“是何首乌,七喜公公说要是能挖到人形的,吃了就能变神仙!” 念云满脸黑线地嘀咕:“这薛七喜,都教了些什么啊,把那些院子里的墙都给抠坏了,看我不扒了他的皮!” 婉婉早瞧见阿娘脸色不虞,一溜烟躲到郭鏦身后去了,还不忘讨好:“三舅舅,等婉婉找到了人形的何首乌,就分给三舅舅吃!” 念云听得都没了脾气,“哧”的一声笑出来,“好了,都过来,来见见位妹妹。”一面牵了落落的手出来,“这是落落,往后,吃住就和婉婉一处罢。她比你们都小,以后凡事都要让着她一些,有什么吃的玩的,有你们的一份,就得有落落的一份,听明白了吗?” 几个孩子都低头答“是”。 宥儿像个猴儿似的跳过来,上下打量了一番,抬头道:“这位妹妹我曾见过的。” 绿萝笑起来,“宥公子又胡说了,她一向在舒王府里不曾出过门,你什么时候见过她?” 宥儿低头想了一想,笑道:“也是,不过看着面善,权当是从前认识的罢。” 婉婉看一眼宥儿,笑道:“哥哥向来如此,但凡见着模样儿生得好些的,都说看着眼熟。” 被她一番抢白,叫宥儿脸红得像烤熟的虾米,支支吾吾地解释:“哪有……阿娘,我……” 郭鏦自是乐不可支。 婉婉上下打量了落落一会儿,见她模样儿又好,看着也十分像个大家闺秀,和自己年纪又相仿,心里十分欢喜。 念云道:“你们今儿不必上学了,去带妹妹四处逛一逛罢。” 婉婉一向只和宥儿厮混,如今听见多了个妹妹,便高兴地拉着落落,恨不得要马上把东宫里一切好玩的东西都跟她分享。念云的话音未落,婉婉已经拉着她跑出去了,念云只好在身后喊道:“慢点,小心别摔了!” 宥儿连忙也追出去。这小小少年,虽然已经请了先生进学,依然玩心不减,天天跟着婉婉胡闹,照例是婉婉捅了什么篓子都由他来担着。 念云有些无奈地看向宁儿,三个孩子里头倒属宁儿最懂事,他一向是个早慧的孩子。 “宁儿,你同宥儿和婉婉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自然亲厚些。往后多了落落,莫要欺负她。你最大,若是宥儿和婉婉胡闹,你要护着落落些。” 宁儿点头应了,忽然问:“阿娘,落落不是阿娘生的,从前也没有看见过,她是从哪儿来的?” 念云怔了一怔,道:“她父亲不在了,往后她就住在咱们家,她是你们的表妹,若有旁人问起,不可胡说。去罢,你也陪着他们玩,看着点弟弟妹妹。” “是。” 第一百零九章 丁忧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在越州山阴的一个小村里,王邹氏有些疲惫地躺在榻上,身子一阵冷一阵热的。 这张挂着帐子的雕花大榻是屋里最像样的家具了,不过朱漆和彩绘也已经斑驳脱落,帐子上虽然绣着花样,也早看不出颜色来,勉强分辨得出是几只仙鹤的图样。 这是两间简陋的屋子,里头除了这张大榻以外,不过是靠墙摆着一张高脚八仙桌,地上两条长凳子,还有榻边的墙角摆着的一口同样斑驳剥落的黑漆四角包铜的衣箱。 屋子东北角的地面上还放着一个缺了一角的陶盆,里头接着小半盆水,那是前两日下雨漏的。 她是一个孤寡的老妇人,老头子数年前已经去世了,她独自一人靠着给人缝补衣裳过活。 她前些日子受了些风寒,原本不打紧,可是这几日恰好送来缝补的衣裳多,强撑着多做了些活,结果咳嗽一直也没好,这几日又觉得加重了些。 昨儿郎中来诊过了,开了方子,可她也一直没去抓药。 那些药,可不便宜咧,抓了药,她这大半个月的活可都白做了。 她不禁在心里叹一声,这时候,要是小文在家就好了。 她的小文,是个有出息的孩子,十八岁上便考取了功名,到长安去做官了。 具体做的什么官儿?她说不清楚,总之是她想都不敢想的大官就是了,好像说,能经常见到太子殿下呢! 那是皇帝的儿子啊,这偌大的一个天下,就只那么一个皇帝,想想都觉得威风,小文能常常见到太子殿下! 她的小文,是她一辈子最大的骄傲。 可是,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她的小文了,上一次,还是老头子去世的时候,小文从京城里回来了一趟,在家待了两年。 她的小文是个清正廉洁的好官,上次回来的时候,给她留了几贯钱,尽管小文说那是太子殿下赏他的,都是干干净净的钱,她也还是没舍得要。小文在京城里,要花钱的地方可多咧! 小文现在过得好不好呢,京城里的老百姓是不是都夸他是个好官? 王邹氏昏昏沉沉地躺着,不知什么时候,破旧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她强撑着半坐起来,眯着眼睛,借着屋里有些昏暗的光线看清原来是昨儿请过的那个郎中。 “蒋……蒋郎中……”她有些手足无措,她今儿明明没有叫郎中来的,她知道这蒋郎中出诊的诊费可不是那么便宜。 背着药箱的郎中上前一步,将手里提着的一个纸包放在那八仙桌上,道:“你这老婆子有福气,请你缝补衣裳的主家听说你病了,替你抓了副药来,快些煎了用罢!” 王邹氏颤颤巍巍地下了地,一阵眩晕,差点没摔倒在地上,连忙扶住了榻沿,喘一口气,才问道:“可是刘员外家?” 蒋郎中随口应了,见她一副恹恹的病容,怕是也没力气去烧火煎药了,于是拧着眉头道:“罢了罢了,我好人做到底,替你把药煎上罢,你且歇着。” 王邹氏闭着眼睛歇了好一阵,才缓过来些,千恩万谢地又坐回榻上去。 那蒋郎中去厨下看了一回,拿树枝在灶膛里拨了拨,见还有些炭火,便往里添了几把柴火,又寻了一只陶罐,便把带来的一包药倒进去,加了一瓢水,盖了盖子煎上。 待煎了约莫小半个时辰,蒋郎中便拿了一只碗,将药汁倒出来,去唤王邹氏:“老婆子,起来喝药了!” 王邹氏记得从前煎那风寒的药总要那么一个时辰,于是沙哑着嗓子问道:“煎这一会儿就好了么?” 蒋郎中有些不耐烦:“你是不信我做郎中的么,快着些,趁热,我还赶着去别家出诊呢!” 王邹氏于是不再说什么,接过药碗来,吹一吹,一口气喝了下去。 蒋郎中看着她喝完了,才走到厨下,不忘把那药渣倒在一个油纸包里带了出去。 王邹氏喝完药,感觉腹中暖暖的,一时仿佛好了些,于是躺回榻里,盖好被子,心想发一回汗,总该要好了。 刚睡下时倒是十分安稳,可睡到夜里时,只觉得汗出如浆,那旧棉被几乎全粘在身上,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她想伸出手去把棉被扯一扯,可是整个人越发虚脱无力,连抬起手的力气都没了。 想喝一口温水,可是她微弱的**在这浓黑的暗夜里,很快就弥散,没有人听见一个病弱的老妇垂死的挣扎。 “小……文……” 苍老而干涸的嘴唇艰难地吐出那个日日念叨着的名字,却没有换来任何回应,只有风声簌簌,树影移墙。 远在长安的王叔文猛然从榻上坐起来。 这几日他睡得都不安稳,不知为什么,总是梦见老母亲坐在家门口哭泣,时不时地撩起衣襟拭泪。 他自参加科举中了进士以来,近二十年的时间里,都在东宫做太子殿下的侍读,在东宫中替当今陛下出谋划策。陛下是他的天,他的前半生几乎全部用来埋头苦读,而后半生,则是倾尽全力辅佐陛下。 他算不上是个孝子,他的老母亲依然住在家中艰难度日,孤苦伶仃。 从前陛下的地位不稳固,他时时都如履薄冰,自然也不敢接了家人来京城。如今陛下总算是顺利登基了,他的地位也水涨船高。 他早已打定主意,等再过一段时间,打下朝堂上这一场硬仗,改革有了些成效,陛下的皇位稳固了,他便请陛下赐一座像样的宅邸,托人去越州接老母亲过来享清福。 可最近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一样。是因为朝堂上的事,压力太大了么? 他睡不着了,脑子里混混沌沌,朝堂里的事,和老母亲布满皱纹的脸,交织着涌现,却什么都想不明白。 就这样半睡半醒地捱到了上朝的时辰,他爬起来,简单地洗漱了一番,吃了一碗小厮端来的汤饼,换上朝服,便准备进宫去上朝。 刚走到门口,便见一个人跑进来:“王先生!” 王叔文定睛一看,这人一身极普通的布衣,却是越州老家的样式,仔细想一想,似乎有些面熟,好像是在京城里做小买卖的同乡。 “你是福哥儿?” 那人点点头,从怀中摸出一封信递给王叔文:“难为王先生还记得某,某不久之前回了一趟山阴,先生家托某带了封信来。” 王叔文接过信,见是族中叔伯的笔迹,倒也没有急着拆开,却问道:“只这一封么?” 他在长安的这些年里,收到的家书不算多。但每次收到信的时候,几乎都会另有一封老母托人一并随过来的。她不识字,每每是提前就托村中的秀才写了,等有人要寄信与他的时候再随过来。 福哥儿是机灵人,瞧出他的神色来,也并未多言,只低声答道:“只这一封。” 王叔文的眉毛顿时拧起一个明显的疙瘩,于是问道:“你从山阴来,可见着家母了,她可还好?” 福哥儿微微躬了躬身子,眼神略有些躲闪,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道:“先生还是先看信罢。” 王叔文不知怎的,心里忽然“咯噔”一声,连忙拆开信,那信不算很长,道是王邹氏病了些时日,又累着了,吃了药不见好,反而病情加重,一时竟去了,还是他大伯娘想着两日没见人,去瞧了才知道。邻里有人说瞧见那姓蒋的郎中去瞧过两次,待寻那郎中去问时,那庸医畏罪,竟卷铺盖逃了。 族人报了官,但那蒋郎中本是外地人,人又逃了,加之验了尸首,并不是中毒,只是服的药峻猛了些没受得住,此事也只得不了了之。 信上言简意赅,末尾署了日期,又写了发现王邹氏病殁的日子,无甚疑问。 王叔文一时如遭五雷轰顶,呆立在那里,半晌都挪不了步子,还是身后的小厮记得拿了些钱帛谢过了那福哥儿。 过了好半天,王叔文才回过神来,红着眼睛抬起头,见那福哥儿还未走,沙哑着嗓子问:“这……可是真的?” 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的,可是他还是满怀期待地看着福哥儿,希望他能说这不过是一个玩笑。 福哥儿知道这王先生如今家中至亲只得这一个老母了,一时自是有些难以接受的,可是他到底只是个做小买卖的人,肚子里没什么墨水,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这位翰林大学士,只好低低地说道:“先生节哀。” 节哀,怎么能节哀?他还没来得及把老母亲接来享上一天清福,母亲怎的就忽然病殁了! 那福哥儿这样站了一会儿,见他也没有别的话要问了,最重要的问题大约信上写得明白,于是又低头行了个礼,便打算告退。 王叔文混混沌沌的脑子终于清明了一瞬,想起一件极其重要的大事,连忙命小厮再多赏了福哥儿两匹上好的帛绢,认认真真地朝他行了个礼,道:“此事我自会处理,还烦您暂时莫要透露给别人。” 福哥儿得了他的赏,也没去想此事有多大的干系,答应道:“既然是王先生吩咐的,某自当遵从。” 第一百一十章 新法功败垂成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按照大唐律例,官员的父母或者祖父母过世,成为“丁忧”。丁忧之人,无论身处何官职,从知道消息的那一天开始,就必须解官守制,回到祖籍守丧三年。 三年之后,虽然原则上来说,返回任所即可官复原职,但多数情况下,先前的职位已经被他人所取代,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顺利复职的。 所以这几天王叔文在朝堂上与政敌们辩论的时候有些底气不足,没有前些日子那么慷慨激昂、口若悬河了。特别是当他对上太子殿下那双目光冰冷的眼睛时,总觉得心里有点发憷。 因那目光通透,疏朗,仿佛世上没有什么事他不能看透、不能知晓一般。 不过第一天,并没有发生什么非同寻常的事。 第二天也没有。 但不知为什么,王叔文心里越发的忐忑,并没有向前段日子那般事事都提出自己的见解,顺便把新法的内容融入其中宣讲一番。 到了第三天上朝的时候,王叔文正准备继续阐述革新的方略时,忽有一人站出来,大声向他问道:“不知王尚书对大唐律例可熟悉?” 王叔文隐隐皱眉,面上且不动声色:“自然。” “那么,不知王尚书可知道大唐官员遭丁忧该当如何,又或者说,隐瞒丁忧不报该如何处置?” 该来的终究还是没能躲过。王叔文顿时冷汗涔涔,抬头向太子望去,只见李淳一脸似笑非笑,目光却稳稳地落在他脸上,叫他无处遁形。 他果然是什么都知道的。 王叔文在那种如冰似雪的凉薄目光里慢慢地低下头去,不得不上前一步,奏道:“臣……臣并非刻意隐瞒,只是……只是想把任上的事务总结处理好,还没来得及向殿下禀报……” 李淳脸上仍旧挂着温然的笑,那笑却直透到王叔文心底去,叫他觉得有那么一点毛骨悚然,即使低着头也能明显地感觉到。 “臣……” 李淳语气淡淡,仿佛处理一件极其普通的小事一般,“既然如此,王尚书且好生处理,做个交接罢。这些年来,陛下身边有劳王先生费心了,赐金百两、帛五十匹,宫中遣使同去吊唁,王先生且放心些回去,陛下那边本殿自会去说。” 前一句说的还是“王尚书”,后一句已经是“王先生”了,连东西都赐下,甚至早已料到他会去求陛下想办法,后路都已经堵死,临走之前再想面圣一次都是不能了。 王叔文喉中原本还有许多的话想说,可是听他这番话,也再说不出什么来。 丁忧一去,即使不按规定守满三年,怕也是得一年半载的。到时候京中是什么境况,谁又能知道? 次日,王叔文上表请辞,暂时辞去一切职务,黯然返乡守丧。 之前王叔文尚在翰林学士之位的时候,有许多政令,虽然是王叔文在外接旨,但很多事情的具体执行却是由担任着尚书左丞、同平章事的韦宗仁来完成。如今王叔文一走,新党派主导者的重任便落到了韦宗仁头上。 王叔文去职以后,许久不曾回到东宫的李淳,终于抽出时间来,在下朝之后回了承恩殿。 念云一袭浅青色的裙衫,颜色浅得近乎素白,外头罩的一件半臂也是月白色,上头绣着几瓣细碎的花,站在抄手游廊上,风吹起她的衣襟裙摆,连眉目都空灵起来,似谪仙一般。 李淳走过去时,她也没察觉,只听见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回过头来,才看到他,微微屈膝,“殿下回来了。” 李淳心知这段时日冷落了她,可是见她这一身素净,就连头上也只插了一对乌木簪子和一对玉簪,简直令人发指,又觉得心里有些堵得慌。 他不做声,于是她只得上前几步,轻声道:“殿下难得回来一遭,还是莫要站在这风口里了,进去罢。” 先前是谁在这风口里不知站了多久呢!李淳暗暗蹙眉,但也没说什么,跟着她进了大殿。 大殿里头两个小女孩正不知在玩着什么,很是欢快的样子。其中一个穿浅红色襦裙的自然是婉婉,见了他,也不行礼,直接扑上来:“阿爷!” 边上那一个女孩子眉眼倒也十分秀丽,年纪约莫同婉婉差不多,身上穿的倒比念云还要素。那女孩子迟疑了片刻,方才走上来,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个礼:“落落见过太子殿下。” 这是谁家的孩子?他不曾见过。 他看向念云,念云也迟疑了片刻,才向他道:“进去说罢。” 内殿的红泥小茶炉上正烹着一壶阳羡茶,满室都是温润的茶香。李淳靠在榻边坐了,念云也没叫丫鬟,亲自倒了一盅新茶放在他面前,自己也取了一盅,方才坐定了,缓缓道:“方才那孩子,是舒王的。” 说这话时,她的眼睛一直盯着自己手上的帕子,全无意识,却缓慢而用力地绞着。 他是听说过的,自早先那位舒王妃殁了,与郭家的婚事又最终没有成行,舒王一直没有续娶,也没有子嗣,只是后来听说府上的一个通房丫鬟生下了一个女娃儿。 想起那小女孩的眉眼,确实同舒王有几分相似。 他便没说什么,静静地等她的下文。 她想了一想,轻声道:“我是想……先前昭靖太子膝下也只得一个舒王,如今舒王也无子嗣,只这一个孩子,也是李家的血脉。不若我收养了她罢,她一个女孩子,也不过是往后大了便贴一份嫁妆的事……” 见李淳不语,她迟疑着又道:“要不然,就送去我三哥那儿,畅儿膝下尚无一个孩儿……” 李淳看向那一方已经给她绞得快要皱成一团的丝帕,淡淡道:“你看着办罢,宁儿宥儿如今也出去了,留她给婉婉做个伴也成。待局势稳当了,我便一并给她封个郡主公主的,也不是什么大事。” 念云心里微微一抖。他已经懒得绕圈子说请陛下册封,而是直接说他册封。他如今是太子,便是他的亲生嫡女,也不过是个郡主。而他却随口说封个公主也不是什么大事,可见心里是已经有底了。 朝堂上王叔文因丁忧辞官的事,她已经知晓了。 “王先生走了,陛下可是失了一条好臂膀,真是不巧。” “不巧?”李淳似笑非笑地挑眉。 念云愣了一愣,吃了一口茶才道:“难道是殿下派人……” 李淳摇摇头:“不是我,不过,想是有人下了手罢,毕竟新法是那些世家大族不想看到的,同样也有很多人不希望陛下这么快就病愈,哪来那么多天意!” 念云叹道:“陛下和王先生都是太急躁了些。只可惜了他的那些政见,倒有不少是我们当时一起商量出来的,只怕要半途而废了。” “你若是有心,以后也有的是机会,只是人,该舍弃的也就只得弃了,枉费你和郭三经营了这些年。”李淳把半杯冷茶喝下,轻轻把杯子搁到桌上。 念云苦笑:“原本引荐那些士子给王先生是想着为东宫尽一份力,也不叫他们屈了才。没想到……” 李淳道:“他们若是没有你的引荐,怕是也没机会这么快就身居高位。” 念云低头想了想一想,问道:“如今那革新的几个,除了王先生以外,主心骨就是韦宗仁了罢?” 李淳点点头:“也就那么几个人,等着这个倒了,那白麻内命也就没有什么用处了。” 念云重新给他添了热茶,道:“那韦宗仁,你也是知道的,是杜黄裳的女婿。我瞧着这阵子哥哥时常去杜家走动,想来杜家老头子该是没什么问题了罢。” 李淳把茶盅拿在手里转了几圈,认真地想了想,“杜黄裳是子仪公的老部下,看来韦宗仁该头疼好一阵了。” 念云笑笑,“若只是头疼一阵,怕也没什么意思。你不妨再送一份崖州的地图去吓唬吓唬他,看他如何。” “崖州地图?”李淳愣了一愣,随即明白过来,眉眼弯了弯,脸上便有了些笑意:“你倒是个刁钻的。” 郭氏兄妹和那些士子走得近,自然知道韦宗仁有个怪癖,他向来十分厌恶岭南。 他的厌恶还与别人不同,就连写字碰上‘岭南’或者相关的字样,都要设法避开来,或者特意增减一二笔。 当年他还是个小小郎官的时候,跟着别人一起去兵部职方司去看地图,恰恰屋里挂着一幅岭南的地图。这韦宗仁顿时吓得冷汗直冒,赶紧捂住眼睛不看,叫人马上拿走。 他对岭南的厌恶,据说是因他幼年时谢真人替他算过一卦,说他少年得志,颇走夫人运,青年时官运亨通、扶摇直上,可惜晚景凄凉,终将客死岭南。 偏生,这谢真人也不知道是真能未卜先知还是蒙的就有这么准,前头这几样还都已经应验了。 倘若叫韦宗仁先打了退堂鼓,再放出点风去叫革新党派内部起内讧,想必不日便可解决朝局之困。 第一百一十一章 李淳登基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自王叔文走后,韦宗仁在岳父杜黄裳的干预下,也渐渐的懈怠了,新党一派几乎一蹶不振。 人走茶凉,六月,群臣联合上表攻击革新党派。 七月,王伾以王叔文虽遭丁忧,但新政有利于社稷,不可半途而废,纵然为天下万民而舍小家、废丁忧,也情有可原,欲与韦宗仁等人联合上表,请求召回王叔文,并用为宰相。 但韦宗仁却认为王叔文已经去职回家,百行孝为先,兹事体大,不宜开此先河,拒绝合作。为此,革新党派内部也分为两派,开始闹分裂。 到后来,意见分歧已经不仅仅集中在王叔文是否要按照规定的时间守丧一事上,韦宗仁一派开始质疑革新党派的部分思想和行为。 王伾只好独自上表,请求重新起用王叔文。太子李淳以王叔文丁忧未满,不许。王伾长叹一声,自此,称病不再上朝。 七月二十八,太子李淳代圣上下旨,任命杜黄裳为宰相。 八月初四,圣上下旨,诏曰: “惟皇天祐命烈祖,诞受方国,九圣储祉,万方咸休,肆予一人,获赞丕业,严恭守位,不遑暇逸。而天祐匪降,疾恙无瘳,将何以奉宗庙之灵,展郊禋之礼?畴咨庶尹,对越上玄,内愧于朕心,上畏于天命,夙夜祗栗,惟怀永图。一日万机,不可以久旷;天工人代,不可以久违。皇太子淳,睿哲温文,宽和慈惠,孝友之德,爱敬之诚。通于神明,格于上下。是用推皇王至公之道,遵父子传归之制,付之重器,以抚兆人,必能宣祖宗之重光,荷天地之休命,奉若成宪,永绥四方。宜令皇太子即皇帝位,朕称太上皇,居兴庆宫,制敕称诰。所司择日行册礼。” 自言自登基以来,龙体一向欠安,无法正式临朝处理朝政,太子李淳贤孝仁德,故禅位于太子,自称太上皇,迁居兴庆宫。 这巍巍大明宫,终于这一日,是他的了。 登基大典前的那一日,李淳宿在承恩殿。 夜已经深了,寝殿里仍然点着灯,炉子上的茶冷了又热,热了又冷,茶香久久不散。 李淳放下茶盏,推开窗子,一阵夜风拂进来,竟夹了些许清冷的雨丝。 那凉风吹到念云脸上,她抬头去看他的背影,他的乌发披散着,又被夜风吹乱,发丝上已沾了些许晶莹的水珠。 他们大婚已有好些年了。 他从一个清俊的少年,慢慢变成朝堂上冷酷而强悍的太子殿下,又变成陛下。 她从一个懵懂青涩的江南少女,变成郭家的嫡长女,变成东宫的女主人,变成一个满腹忧思的女人。 她站起身来,取一件轻薄的衣衫披到他肩上。 他也就顺势在肩上握住她的手,拉了她一起站在窗前。又是一阵夜风吹来,他的发,她的发,便纠缠在一处。 他们的生命也是这般纠缠在了一处。 从不爱,到爱,又到互相扶持,也许还有互相猜忌,不知往后还会怎样,但终究还有许多脉脉的温情在,那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念云毫不怀疑假若有一天他们互相较劲互相敌对的时候,也许照样能够十分自然地一起赏花赏月,替对方拂去肩头的落英。 他望着远处越来越少的灯火,目光空旷而辽远。 她却只是望着他,望着他越发锋利的剑眉,他紧紧抿着的薄唇,还有连续多日的夙兴夜寐带来的眼下一片淡青色和下巴上粗粝的胡茬。 这样看了许久,他才发现她是在看他,不觉哑然,微微笑了笑,“你该收拾一下的,明儿,就搬去大明宫罢。” 念云撞上他的目光,也没躲避,只轻声道:“有茴香绿萝她们,必定是妥当的。” 他握了握她的手,“妥当就好。” 念云也微微笑了,看向他方才看的窗外,忽然道:“陛下可以不必立我为皇后。” 他方才正思虑此事。从半年前的宫变开始,郭家便是出了大力的,到如今扶他登基,郭家功不可没。 郭晞不在了,可他那个赵国公的爵是世袭的,这样郭家便有了两位国公。郭氏的子侄中,除了她大哥郭铸和三哥郭鏦以外,也颇有几个像样的,文官武官都有。加上升平公主和畅儿两个公主,以及子仪公昔日的威望,若再有一个皇后,郭家此时的势头是有些太大了。 可念云是他从做着郡王的时候便嫁了他,多年来一直在替东宫张罗的,又育有嫡子,若不立她为后,总归是有些说不过去的。 他被她窥破了心思,多少有些尴尬,她却继续道:“陛下不必担心,我哥哥明日会上折子替我推辞。” 他于是轻轻把她往怀里拉了拉,“你放心,终我一朝,你必定是后宫第一人。” 他还想说些什么的,终究还是没有说。是她提出的,那么,她都是懂的。 她顿了顿,又道:“陛下,东宫也好,大明宫也好,若有人要害我,害我的孩子,不管是替陛下生了孩子的,还是陛下心尖尖上的人,我是不放过的。” 他顿时明白,她是已经知道他命人在查问蕙娘的事了。大约她心里也是打着这样的主意,各自都退一步,她不做皇后,他也不要再追究蕙娘的事了,毕竟蕙娘先害她是实,他处置了蕙娘也是实。 这般互相算计着,互相忌惮着,他心里有些隐隐的不快,可是又无话可说。只因他已经是这天下的帝王,他是高高在上的孤家寡人了。 他没有说下去,却是换了个话题,问道:“子厚他们,怕是要离京了,你可要去送送么?” 她记得那替她买下玳瑁梳子的青年,那与她一起品酒,指点江山的才俊,他们曾经引以为知己,也是她努力引他走进了东宫和朝廷。 可是,后来的路都是他自己选的,她的路也是自己选的。她不再是可以常常出去逛街出去玩耍的郡夫人了,她要在大明宫里做一个后宫女人,怎能还与外头朝廷上的官员惺惺相惜?李淳怕是故意这样说的罢? 念云咬着嘴唇,缓缓地摇了摇头,“不去了,早离了心,他们都被王先生带走了。” 太子李淳于含元殿即位,改年号为永贞,当年即为永贞元年。 次日册封原太子妃郭氏为贵妃,赐居大明宫蓬莱殿。 贬王叔文为渝州司户,贬王伾为开州司马,柳子厚等七人亦同时被贬。这一批才华横溢的士子,最光明的仕途皆葬送于此。 柳子厚起先被贬为邵州刺史,后又迁永州司马。在永州漫长的十年里,他潜心学术,结交当地士子和文人,写下了许多流传千古的名篇。 他的才华全部留在了文学史上,以脍炙人口,并有传世,被尊为“唐宋八大家”之一。 离开永州之后,他曾被召回长安,然而因为种种原因,终究还是没能得到重用。在元和十四年的时候,李淳终于决定再度召他回到他魂牵梦萦的长安,只可惜,还未启程,因病卒于柳州。 柳子厚、刘禹锡等人因为被贬谪以后,远离了名利场,广结天下文人,在任所写下了无数脍炙人口的诗文而名扬天下,有“刘柳”之称,被历代的文学家百般推崇。 韦宗仁虽因岳父杜黄裳的缘故,当时并没有被贬谪,可也失去了原来的权势。身居相位,却时常不自安,以致气息奄奄,惶惶不可终日。 终于在永贞元年的十一月,一道圣旨下来,贬韦宗仁为崖州司马。可怜从权力的巅峰跌下来的韦宗仁,依旧不得不屈服于宿命,离开长安,去往他一生中最厌恶的岭南。 人总是这样奇怪,当你不得不直面自己最害怕的事物时,反倒会莫名的冷静下来。 离开长安以后,韦宗仁连日来一直躲在马车里不肯看外面一眼。直到有一天夫人杜氏趁他不备一把掀开了车帘,曈曈的日光照进车里,他忽然发现,江南的风景如此美丽,气候宜人。 到了崖州,恰巧他又遇见了一位“谪官犹作贵人看”的地方官,善待他,赏识他,并委以重任。没有了长安的勾心斗角和权利斗争,韦宗仁的聪明才干在崖州恰如其分地发挥出来。 他兴修水利,使得崖州临海居民免收潮汐和洪涝的影响,在郑都修建了岩陂塘水利,利在千秋;他教导当地居民开垦耕地、养殖牲畜,使当地百姓有米可食,不再“靠海吃海”,不会衣不遮体,也不必在极端恶劣的天气里冒险出海觅食;他让杜夫人亲自教崖州百姓植桑养蚕,教他们织布做衣服,使当地百姓不必再花高价从外地买衣裳,使得大量的穷苦人有衣可穿,再不会衣不遮体;他本是进士出身,从长安带了许多的书籍到崖州,鼓励兴办学堂,培养人才,传播中原文化。 韦宗仁因为在崖州一心为民造福,当地的老百姓十分爱戴他,为他修建了祠堂,千余年后依然香火不绝,已是后话。 很多年后,那一场轰轰烈烈的政变终于被厚重的岁月所掩盖,王叔文等人所倡导的革新,在历史上被称为“永贞革新”。 人们记住了那十个因为推行新政而彻底断送了仕途的官员,将那一场革新的结局称为“二王八司马事件”。他们之中的很多人,虽然从此几乎退出了政治的大舞台,却永远地写在史书之中。 第一百一十二章 蓬莱殿里蓬莱仙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对于念云来说,大明宫同东宫并没有什么区别,不过是宫殿更大一点,后花园更大一点。 对,还有太液池,太液池离她住的蓬莱殿不远,是一个湖,占了后宫中心极大的一块面积,可以在湖面上泛舟,远远比东宫后花园里的水塘要大太多太多。 太液池里和东宫从前一样植满了荷花,在这夏末的八月天里,荷花尚未完全凋谢,碧翠的一大片,夹杂着不多的几朵荷花,红的花瓣,黄的蕊,绿的莲蓬。 从前,念云挖去了东宫的一池荷花,并不是因为她不喜欢荷花,而是因为那一池荷花总是叫她想起舒王府的荷塘。 而现在,她喜欢太液池的荷花,却也是因为这一池映日的荷花,让她尚能够想起舒王府,让心里那么一点对故人的怀念提醒她还活着。 蓬莱殿的前面不远处,就是紫宸殿,那是她从小便时时梦见的宫殿。而现在,她终于走了进来,她的生命,余下的几十年,便将深锁在这飞檐和琉璃瓦之间,履行谢真人给她的宿命。 许多年前,她正是在这样一个夏末的时节来到长安,从此走了进来,再也挣扎不出去。长安城外,皇城之内,一切的往事,都成过眼烟云。 她喜欢过一个男子,后来却没能嫁给他,最后这个男子死在了她面前,他的血染红了她的裙裾。她嫁给了一个男子,这个男子也曾同她相亲相爱,可最后这个男子给了她一座寂寞的宫殿,一顶缀满珠玉的桂冠,她忽然觉得再也摸不到他的心到底在什么地方。 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 她翻看着大明宫的账册,茴香进来道:“七喜公公来了。” 念云把那册子放到一边:“叫他进来罢。” 她搬来大明宫之后,便把身边的四个大丫鬟并七喜都带了过来,新安排来服侍的人便都安排在外头,不叫近身伺候的。她见七喜也是个会办事的,便提携他在大明宫做了个副总管,在神策军里也替他安排了一个小职位,叫他时不时跟着刘贞亮去学学,也就不能时时刻刻守在蓬莱殿了。 不过有了七喜往来通传消息,她虽不能像在东宫的时候那样时时出宫,却也能得知外头不少消息,不至于耳目闭塞。 七喜进了大殿,念云便叫大殿里的宫女太监都下去,看他接过茴香手里的茶荷,拿起茶炉上正沸的水壶冲入紫砂壶,不多时便闻到袅袅的茶香。 他仍旧带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书卷气,做那些捏肩捶腿的事情总有些别扭,可这烹茶焚香之类的雅事倒做得无比流畅。 念云接过他递来的茶盏,品了一小口:“外头又有什么事么?” 七喜手未停,把紫砂壶中剩余的茶水都倒在了闻香杯中,“听说这几日陛下命了礼部拟定几位公主和太妃的封号。” 这是应该的,因先前太上皇登基那阵子两边忙着闹别的事,太上皇的后妃全都未加封号,虽然月钱和嘴上的称呼都改了些,可实际上她们到现在仍旧还顶着良娣良媛昭训之类的封号呢。还有太上皇的儿女也仍旧还是郡王郡主,都也还没来得及晋封亲王和公主。 念云低头想了想,“不知陛下如何晋封太上皇身边的人?” 七喜道:“据礼部那边的说法,大约那位是要册为太上皇后的,再就是一个董良媛晋为太上皇德妃,其他几个有子嗣的皆晋为昭仪。” 见念云沉思不语,七喜又补了一句:“太上皇想给牛昭训提到四妃里头,陛下推回去了,只肯照着规矩给个昭容,不过陛下又主动添了个萧氏,追谥为惠妃。” 皇后之下,依次有贵、淑、贤、德四个一品的妃,并无惠妃的名号,那便只能算是谥了个“惠”字。不过反正是追谥,不过是给太上皇一个安慰,意思到了也就罢了,没人要去较这个真。 不过,牛昭训只得了九嫔之中的一个昭容的位分,按她那个势头来看确实是低了些。低点也好,免得进了兴庆宫还翻出什么大浪来。 她如今是贵妃,可这些寻常的事,却也都是从外头打听来,而不是陛下直接同她说的。七喜心里也有些感慨,可是面上却不能说,也无从说起。 他替念云把茶盅里已经冷掉的茶换了热的,又道:“尉卫卿那边听说上了一道折子,客气了一番,要推辞给三夫人的册封。” 念云转着茶盅,漫不经心地道:“该封总归还是要封的,加那么几百户的食邑,不过是个虚名儿。” 她这三哥哥虚伪起来,也是装得像模像样的。如今她的皇后宝座都推出去了,哪里还差一个公主了,反而是李淳为了补偿郭家,还得多封些食邑才是。 可是他就是要在文武百官面前做那么个姿态,表示郭家没有自恃功劳,也没有骄矜傲慢,相反还谦虚得很。皇帝陛下若是这样还要给郭家以及贵妃添堵,那自然就是皇帝的不是了。 果然过了几日,正式册封的诏书下来,德阳郡主李畅加封为汉阳公主,郭鏦为驸马都尉。 别的公主食邑按规定是三百户,汉阳公主却加到了五百户,虽然比不得中宗时代的太平公主安乐公主,可在当朝的公主里头算是不错了,她婆婆升平公主当年是最受代宗皇帝宠爱的,也不过是六百户而已。 除了太上皇的子嗣以外,李淳膝下的几个孩子也分别晋封,李宁为邓王,李恽为澧王,李宥为遂王,婉婉为岐阳公主,连落落也被封为了太和公主。 皇子们年岁不小了,继续住在后宫于理不合,便叫他们住了太极宫,未出阁的公主也一并搬去了,住到了千秋殿旁边的公主院。 倒是还有一批人七喜事先没同她说,是纪氏被册为五品才人,冒兰珠被册为八品采女。 不过,这倒也不算意料之外的事,念云索性连问都懒得多问。 念云那个贵妃是和陛下的登基典礼一起册封的,同她们并不是一起,因此这些公主皇子以及李淳的两个妃嫔除了晋封的仪式上给皇帝贵妃磕头了之外,回头还要再次去蓬莱殿谢恩问安。 白日里那仪式,虽然都是看着别人行礼,她只需高高在上地和李淳一起坐着受礼即可,可那十斤重的凤冠依然坠得脖子生疼。 她猜想李淳头上那十二串珠子的冕旒冠也轻巧不到哪儿去,而且稍微侧一侧脸便会稀里哗啦地甩动起来,硬生生地逼着人目不斜视,**得像寺庙里的菩萨金身。 到那仪式终于结束了,晚上却仍旧还要在蓬莱殿等着她们再度来叩拜谢恩,不过,那沉重的凤冠和整整吃进十斤金丝绣线的贵妃礼服倒是可以换下去了。 茴香和绿萝两个来伺候她换衣梳头,玉竹、重楼便进来替她揉捏脖子和肩膀的穴位。茴香知道她平素不爱那些沉重繁复的头饰,因此寻了一套略为正式的天青色大袖衫来,预备着配上那一套缅甸国进贡来的十二支玉簪,素淡又不失典雅。 念云只扫了一眼便摇头:“换那套见内命妇的一品红绣牡丹的来,该佩的一样都不能少了。” 玉竹笑着看了茴香一眼道:“现今不同以往了,以往整个东宫都跟着太上皇韬光养晦,不敢有什么作为。如今娘娘再不摆出点姿态来,还当咱们娘娘好说话得很呢!” 茴香连忙去换了东西过来,笑道:“可不是,是奴婢欠考虑了。是得压压她们,免得没事一个两个的都来作怪。” 除了太上皇后和太上皇德妃直接回了兴庆宫以外,那些公主妃嫔们都来了蓬莱宫,连畅儿都在,一时也热闹起来。 这时外头一个内监在门外道:“圣上给诸位主子娘娘赏东西来着。” 念云忙叫玉竹去迎了进来,却不是一个人,而是身后领着一二十个宫女,每人手里都捧着托盘,看样子每个托盘里还不是一样两样东西。 念云向李畅笑道:“咱们这陛下今儿倒是大方。”转而向那宣旨的太监问道:“陛下可说了怎么个赏法么?” 那公公躬身一揖道:“陛下说,各人挑一件便是,若有多的,但凭娘娘随意分赏了便是。” 念云嘴角含笑看了看那些托盘,“如此,有劳公公。” 那公公想了想,又补了一句:“陛下说,娘娘也有一件。” 念云的笑容顿时有些凝滞,停了片刻方道:“如此,代本宫谢过陛下了,过来我瞧瞧罢。” 那些宫女便依次掀开了托盘上遮的明黄色布帘,把丝绒底子上的东西露出来,不过是一些玉环金簪宝石坠子之类的物事。 念云看到第三个宫女手里的盘子,便顿住了。 那托盘上的东西不多,就三样,一条赤金镶八宝璎珞华盛,一对缂丝雀衔珠南珠步摇,还有一支玉簪。 那支玉簪,通身是剔透的羊脂玉,上头一缕碧翠的凤尾纹,她再熟悉不过了啊! 可这簪,怎的竟没有随他一起下葬,竟又回到宫里来了呢? 第一百一十三章 又见凤尾簪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念云定了定神,方向那太监问道:“这些东西,陛下可是从内府的库里取的么?” 那公公似乎猜到她要问什么,低头回道:“这段时日有几家王府和老宅收回来了,里头有些好东西,陛下瞧着喜欢,便拿来赏诸位主子娘娘了。” 念云忽然觉得悲从中来。这一支簪子,由代宗皇帝赐予昭靖太子妃,太子妃临终时赠与谊,又在谊和她之间辗转了多少年,最终还是回到了宫里。 都说玉是通灵的,却不知这一支玉簪可沾染了多少纷繁的世事和人间的悲欢? 她叹一口气,看向那一支簪,却不知自己何时已经拿起了那支簪。 那公公没有看她,低着头并无声响。 念云正想留下这支簪,可忽然想起了什么,李淳为何巴巴的送这些来?又或者,他的本意根本就在这支簪上? 她低头再看了一遍那支簪,确定手中这一支正是当年那一支无误,顿时觉得簪子似变成了烧红的烙铁一般,烫手起来。 可她总不能叫这支簪子真的流落到旁的不相干的人手里去,这总归是故人之物。 她微微抬头往大殿里扫了一圈,忽然就看到了仍旧穿得素淡的太和公主。 她朝那小女孩子扬手:“过来,落落。” 小女孩有些怯怯地走过来,朝她跪拜行礼:“母亲。” 今日不比寻常,饶是这小姑娘也打扮得郑重其事,一头软软的黑发也是挽起了一半,结了几个小辫子在头顶上绕了几圈。 念云拉过她的小手来,嘴角噙着温柔的笑容,将那簪子稳稳地插在了她头上:“这支簪,也算是与你有缘。今日母亲送与你,贺你晋封公主,你要拿好。” 落落对于这个养母此刻的郑重有一丝不解,却也没有发问,老老实实地低头谢恩。 旁边那传旨的内监始终都是低眉垂眸的,可是念云知道,方才的一切都稳稳当当地落在了他眼里,怕是一个表情都没有错过。她嘴角轻轻抽了抽,吩咐道:“拿去给公主们挑罢。” 她去送了谊最后一遭的事,落在陛下眼里恐怕又加重了一份顾忌。从走进这大明宫,她和淳之间,恐怕是再也回不到从前了罢。从此他是陛下,她便只是这深宫中的贵妃娘娘了。 待送了公主妃嫔们离开,已是亥时,外头只看见黑魆魆的树影,一派寂静幽暗。乍一断了大殿里的喧嚣,整个大殿顿时显出那空落落的寂寥来。 她在东宫的时候,自从撤掉那沉水香,宜秋宫便只是靠花盆和果子的香气当作熏香。可蓬莱殿太大,大到再多的花盆,摆再多的果盘也不够溢满一个正殿。就连点一对儿灯烛,也只能照亮小小的一角天地。 念云看着那不甚明亮的灯烛,轻叹一声,吩咐玉竹:“去点一炉沉水香吧。” 待那香气袅袅,弥漫在大殿里的时候,念云深吸了一口这沉郁而淡雅的香气,多少年来,惟有这香气是不变的呢,一如十多年前大婚的那一夜。 到了次日,一早便是公主和两个妃嫔来问安,紧接着内府六尚局掖庭局都来奏事,听完便是午时了。今日今时,郭念云已经真真正正成为大明宫里最尊贵的女人,虽没有皇后之名,却有皇后之实,掌管六宫,虽然妃嫔甚少,但琐事却并不少。 待用过午膳,照例的小憩片刻,醒来时时辰便已经不早。 到了临近黄昏时分,有掌灯的内监扛着大红的灯笼来到了蓬莱殿。 这是她熟悉的大红灯笼,只不过从六对变成了十二对,灯笼上的宫纱似乎更艳丽,灯笼里的红烛也更精致些。 内监挂完了灯笼,又一个传旨的太监走进来,甩一甩拂尘,恭恭敬敬地,“恭喜贵妃娘娘,今儿晚上翻了娘娘的牌子。” 她有些出神。仿佛只是一夜之间,一切都改变了。他来看她,便不再是回家,而是要等着司寝的公公拿来绿头牌,翻她的牌子。 还有一大群的宫女鱼贯而入,拿着巾栉香粉等物,替她沐浴更衣。她微微愣神间,茴香在悄悄拉扯她的衣袖,传旨的太监低声提醒她,“娘娘该谢恩了。” 她才想起来,她还要谢恩。她朝着殿外大门的方向跪下,“臣妾,叩谢皇恩。” 这是圣上第一次驾临蓬莱殿,宫女们都十分谨慎,把大殿和寝殿里里外外都打扫得十分干净,窗明几净,屋里的花瓶都摆得整整齐齐,擦得铮亮。 倘若圣上心里满意,多来贵妃这里几次,多宠爱贵妃一点,她们这些下人,也是能够鸡犬升天的。 这一切落在念云的眼里,只觉得浮夸和讽刺。她已经嫁给他许多年了,一个桌上吃饭,一个榻上睡着,她连他身上每一粒痣都一清二楚。 这么多年的感情,竟还需要这些外物来挽留他么?倘若他的心不在她这里了,便是蓬莱宫打扫得再干净,花瓶摆得再整齐,又有何用? 原本,她是以为他们之间已经十分有默契了,可是从德宗皇帝驾崩以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她自己也开始不确定了。 她已经有很久没有见到过李淳了。就连册封她为贵妃,也不过是一卷单薄的圣旨,一段五色帛而已,同那日她从紫宸殿里带回的密旨一样。 她似一个木偶人一般由宫女们服侍着沐浴更衣,任由宫女们往她的浴桶里撒满花瓣。 刚刚从浴桶里出来,披一件宽松的中衣,还没来得及擦干头发,便听得外面六福扯着嗓子喊道:“皇上驾到——” 不防备皇上竟来得这样的早,宫女们皆吓得战战兢兢,念云也是一惊。已经来不及整理仪容,匆匆扯过一件外袍裹在身上,拖着一把湿漉漉的头发出去,李淳已经到了大殿里。 皇上不是郡王,再那般直视天颜,落在宫人眼里是极其失礼的。因此她并不像从前那样直接迎上去,而是按着宫规低头行了跪礼,“妾……见过圣上。” 他打量着她的蓬莱殿,四下里挂着杏黄色的幔子,窗格上雕着合欢花,她并没有按照自己的喜好大肆改变蓬莱殿的格局,惟有大殿里的沉水香是她的心意,不是宫里常用的龙涎香。 她刚刚沐浴出来,潦草地裹着一件宽大的海棠色外袍,衣带也未系好,露出里面月白色的中衣。头发更是湿漉漉的滴着水,披散在脑后。 他走过去,扶了她起身,将她拥在怀里。他这才看见,她头发滴下来的水在背后把海棠色的衣裳打湿了一大片深红,冰凉地贴在背上。 这时有机灵的宫女拿过软布来给她擦拭头发,他顺手接过来,轻轻地覆在她的头发上,温柔地替她擦拭水珠。 他不是没有替她做过这样的事,可从前只是郡王和郡夫人之间的恩爱温存,如今却成了陛下亲自替妃子擦拭头发。 她有些惶恐,轻声道:“陛下,让茴香来吧。” 他手上没有停,只是低声淡淡道:“很快就好。” 她依在他的怀里,他身上一向热气足,隔着衣裳也能感觉到那熟悉的怀抱依然是暖的。只是他们之间总归是无法像从前一般单纯了,再暖的怀抱,暖不透她的心。 “念云……” 他细细地替她擦干了头发,命宫女另取一件衣裳来,亲手帮她披上。 她温婉地浅笑,“陛下怎么来得这样早?” 他才想起来,一时失笑:“贵妃忘了,朕也忘了,只记着从前每日都是来你这里用晚膳的……” 一语撩动了多少阑珊心绪。她的确把东宫的厨娘也带了过来,并在蓬莱殿的偏殿里也开设了一间小厨房。 她连忙扬声叫小厨房里备膳,特地悄悄地命茴香去小厨房里吩咐,做李淳爱吃的几个小菜。 他又何尝不觉得孤独寂寞!虽然他已经不能像少年时那般不管不顾地爱她,甚至与她互相猜忌,可在这偌大的宫殿里,惟有她,能与他并肩同行。 不多时,菜端上来,还有一小壶酒。她替他斟酒,拿过他的碗碟,替他布菜。 他看得心酸,握住她的手:“还和从前一样,陪朕一起吃。” 她于是在他身边坐下来,也替自己斟了一杯酒。他想了想,又道:“念云,这大明宫,和东宫一样,仍旧是你说的算。” 她的眼圈有些发红,忙把杯中酒一饮而尽来掩饰,低声应着他:“好。” 他扬起嘴角,轻轻地笑着,大口地吃着面前的饭菜。她吃的不多,温柔地看着他,不时替他添酒夹菜。看他吃得多,她问:“宫里的御厨不好吗?陛下都瘦了,抱妾的时候骨头硌着妾。” 宫里的御厨很好,可是,他提防着所有的人,不敢叫任何人知道他喜欢吃什么,每日都是按照皇帝的份例做了一大桌子山珍海味来,随机抽取一些菜品尝。 不管是他爱吃的,不爱吃的,都要在所有人的观望下面无表情地吃下。表面上皇帝是天下最有权势的人,可实际上,皇帝最累。 他认真地把眼前的食物扫荡干净,喝下杯中剩下的酒,叹道:“念云,你难道不知道,宫里吃饭,食不过三匙么!” 大明宫太大,人多手杂,不得不防备。皇帝决不能轻易透露出自己的喜好,免得被别有用心的人钻了空子。 就连吃饭,也不能让身边的人看出他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再喜欢的菜,不能超过三匙;不喜欢的菜,也要若无其事地吃下三匙。 她是知道的,其实东宫也有这样的规矩,不过她为着节俭,也就废除了,由各院自己安排小厨房,自己弄自己的膳食。东宫左不过那几号人,自己仔细一点便是。 “陛下若还信妾,便常来蓬莱殿用膳罢。” 李淳揽住她的肩:“好。” 第一百一十四章 拒绝选妃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这日上朝,在诸位大臣的重要事情奏得差不多的时候,礼部一位老臣站了出来,把那腰都快要躬到地上,朗声道:“陛下,如今天下大局初定,陛下膝下子嗣不丰,后宫空虚,中宫未立,四妃之位亦只得郭氏女一人,且前番放归了一大批宫婢,臣以为应广选秀女以充盈后宫……” 这话说得已经很明白,虽然郭家的女儿还不是皇后,可是陛下的后宫中能说得上话吹得起枕边风的女子只有郭氏一个,这如何使得? 李淳在那宽大的龙椅上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眼睛便不经意地朝郭鏦看去了。这位驸马都尉始终低着头,高耸的峨冠博带在脸上投了一片晦暗的阴影,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知道此时倘若他要问一句“郭爱卿以为如何”,他大约也只会恭恭敬敬地回一句“一切听从陛下的旨意”。 面前这些人,曾经戴着厚厚的面具从祖父面前走过,再后来是父亲,现在是他。面具戴得久了,就会像长在脸上一般看起来毫无违和感,但面具终究还是面具。 他忽然觉得想不起来从前郭鏦在他面前毫不顾忌的样子了,也想不起来当年那个脸上总是挂着不羁笑容,成日里斗鸡走狗没个正形的少年郭三郎了,总归和面前这位脸上表情超不过三种的驸马都尉是有极大差距的。 他忽然在心里暗暗嘲讽自己,竟还企图从这个大舅子脸上看出一些该属于她的情绪么? 这时候又有几位老臣站出来:“臣附议。” “臣附议。” 一时间大殿里倒是站出来一小半人了,都穿着颜色暗沉的官服,就着大殿里晦暗的光线,乍一看去便是黑压压地一大片。 李淳知道这些附议的老臣中,有那么好几个家中是有适龄待嫁女儿的,兴许也都打着主意准备送到他的龙榻上去。 他不禁心里微微一哂。这些老狐狸,难道会不知道后宫中明枪暗箭有多么厉害么,他也不以为他这个发妻是有多么和蔼可亲,可他们究竟还是忍不住要把女儿往宫里头送,为着要讨好他甚至牵制他。 六福这时发觉他们的皇帝陛下此时正不知在想着什么发呆,只好出言提醒:“陛下……” 李淳很快便回过神来,看向那些赞同选秀女的臣子,淡淡道:“既然你们也知道这天下是初定,今年年成也算不上多好,国库亦不充盈,此时广选秀女怕是劳民伤财了些。” 那提议选秀女的臣子低低地咳了一声,又道:“臣等明白陛下以江山社稷为先,便是当年在东宫时,也是忧国忧民,无意于声色犬马。只是陛下如今已经登基,若是担心广选秀女劳民伤财,或可在各州府官员及朝臣中择选适龄女子,此举尚可安地方官员的心,也有利于大唐的江山社稷!” 于是大殿里又响起异口同声的声音:“望陛下三思!” 李淳被这声音震得有些头痛,手不自觉地便扶向了额头,身后的六福连忙靠过去,轻轻替他按起了头上的穴位。 其实他们说的何尝有错,只是他现在,或许是尚有些未习惯这帝王的身份,也或许是对那个女人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总还是不想那么早扩充他的后宫。 他再一次看向了郭鏦,却实实在在地捕捉到了那刻意板着脸的驸马都尉眼中一闪即逝的眸光。 他忽然就有些满意了,心里想的也就脱口而出:“郭爱卿……” 郭鏦用力眨了一下眼睛,似乎在摆脱心里的那一点点情绪,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舍妹身为贵妃,自当愿意为陛下尽心尽力,愿后宫充盈。只是臣身为陛下之臣,却不敢附议方才诸位所说。”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到他身上来了,都知道此时是郭贵妃专宠,他这国舅可还真敢说话,竟反对陛下扩充后宫分了郭贵妃的宠爱? 就连李淳也有些诧异,望向他的目光更多了几许探寻,“你说下去。” 郭鏦顿了顿,“正如陛下方才所言,天下初定,社稷不安,地方藩镇割据势力虎视眈眈,不容小觑。可陛下安天下需要的是民心所向,是国力强盛,而不是纳几个女子便能安了民心的。” 李淳微微抿着嘴唇沉默不语,一时大殿里便安静下来,那先前说以此安社稷的臣子脸上便有些挂不住了。 虽说皇帝扩充后宫也是必然之举,可经郭鏦这么一说,他们先前的理由确实显得有些可笑。若是地方藩镇势力有反心,慢说是一个女儿进宫,就是十个,怕也影响不了多少,反倒膨胀了他们的野心,以为能生出皇嗣来,越发无法无天。 不过,这话若是从别人口里说出来,或者真有些说服力,可是从独宠的贵妃娘娘的亲哥哥口里说出,总显得不那么单纯。于是众人看向郭鏦的目光里,又有了些不屑。郭鏦倒是不以为意,仍旧维持着一贯的姿态,眼珠子都没有多转一下。 李淳摆摆手示意给他按着头上穴位的六福退下,方才微微拧起眉毛,看着这众人道:“罢了,此事容后再议。今年朝局变动甚大,宫里重阳、腊八和元日的事要好好准备,礼部难道就没有事可忙了么!” 去年过年因为先帝病着,宫里也没怎么热闹,接下来更是先帝驾崩、太上皇登基等事忙了一道,连同元宵都没好好过,更别说端午和中秋了。 如今大局已定,宫里也确实是该好好过个年,也好安一安外头百姓的心。 这一句话,便把礼部尚书给噎住了,眼见着过年的事都忙不过来,哪还有时间操心后宫的事! 他只得翘一翘嘴上的两三寸花白的胡子,低头答应了:“臣遵旨。” 郭鏦没有抬头去看皇上和同僚们的表情,却是在心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即便是知道往后避免不了,可若是叫他开口劝陛下广纳妃嫔,他是万万开不了这个口。况且,此时正是所有人都盯着郭家的时候,倒不如实话实说,遭那么几个白眼,莫叫陛下觉得他在收买人心。 再者,他和念云之间的亲厚陛下再清楚不过了,以陛下这心性,倘若陛下心里还有念云几分,怕是听见这话心里倒舒坦几分。 待出了丹凤门,郭鏦上了自家候在外头的马车,方才叫了贴身的小厮进来,要他去神策军里寻了薛公公,把今日之事说与他听。临了又另外吩咐了几句,才打发他出去。 小厮领命而去,郭鏦靠在马车里,不觉长叹一口气。 一入宫门深似海,她那夫君已经是天下的君王,不再是她一人的良人了。他曾想着拼了命都要护着的妹妹,如今怕是真拼了命也未必能护得住了。 这些年来看着李淳对念云确是有几分真心的,但李淳可不像一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痴情种子,郭鏦也不以为往后李淳真会空置六宫。 今日李淳是拒绝了礼部的提议的,但那只怕就是看在郭家才立了大功、念云又让出了皇后之位而做出的抚慰郭家的姿态,给他三分薄面。 早晚还会有下一次的,当着满朝文武他也不能次次都挡得回去。与其让妹妹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新来的年轻美人分了宠爱去,倒不如事先防着些,心里有数。 宫中的贵妃娘娘得了七喜公公的话,握着茶盏的手不觉紧了紧,捏得骨节发白。 这么多年来她和这个哥哥怎会没有一点默契,即使见不着面,也是知道他心里想什么的。 总有一日,这大明宫里将住满新鲜的年轻面孔,她们将把自己满满的生命力和无限的精神头投入到吸引陛下的注意力和争宠中去,没有人会知道,更没有人会在意那个年老色衰的贵妃娘娘曾经和陛下有过怎样恩爱或者深刻的过往。 但这后宫,不是不能扩充,而是绝不能有人恃宠爬到她的头顶上去,更不能因此而动摇了郭家的根基。 所以她必须维持着足够的能力,冷眼旁观着那些明争暗斗之余,还有足够的力气把那些野心勃勃的小姑娘推下深渊。 从前,在刚刚踏入东宫的时候,她的日子并不是那么轻松,那时候年纪小,顶上又有那么多只手在干扰着,叫她隐隐地担心偌大一个东宫她会不会没有能力管好。 到如今,日子依旧不轻松,只不过,面对的事情变了。 她把手中的茶水倒进喉咙,感受着那种从渗透到五脏六腑去的冰凉,觉得清醒些了,于是放下茶盏,对七喜道:“去查查各州府藩镇的州官和朝中重臣家中,都有哪些未定亲的适龄女子,整理一份名册来给我,资料越详细越好。” 七喜没有马上应声,看向她的目光中有一点隐隐的悲悯,却是问道:“娘娘这是要亲自替陛下选妃么?” 念云嘴角扯出一丝苦笑,点点头:“是,我要替他选妃。” 七喜很快意识到他的安慰也好,同情也好,她并不需要,于是他迅速低下头,“是。” 念云想了想,又叮嘱道:“礼部想必也是年后才好再提此事,咱们暂时也不要声张出去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步步惊心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礼部此后的一段日子行事甚是低调,便是有关过年的一些细节问题,也同六尚局有商有量,有不能决策的便报与蓬莱殿这边,一切都进行得刚刚好。 这日念云正坐在窗户底下翻着内宫局送来的账簿,一阵凉风吹来,不觉打了个寒颤,心想着这冷天果然说来就来了。正瞧见绿萝从外面回来,随口道:“绿萝,去替我找件厚披风来。” 待绿萝拿了披风过来,她道:“外头有什么事,差个人去便是了,你们少出去几趟。” 她身边只得原来那四个大丫鬟贴身服侍,总归有些不放心叫别人进来。这大明宫又不比东宫,出去什么地方一趟便要小半日的时间,什么事都是这几个亲自去跑可不行。 绿萝把那披风仔细替她系上,迟疑了片刻方道:“这大明宫又大,娘娘这边人手是少了些,若不放心,或可叫郭驸马选几个靠得住的送来。只是有些事情,奴婢们若不亲自去,怕还真是有些不放心。” 绿萝伺候了她这么些年,念云也知道她是个稳妥的,无端说起这些来,念云的心便微微提了起来。见屋里并没有放其他人进来,遂问道:“你可是发现有什么不对劲?” 绿萝迟疑了片刻,又替她把披风拢好,方才道:“奴婢方才去了掖庭局,倒是听说一件事。” 念云见她吞吞吐吐,知道这事有些不一般,于是合起了手中的账薄,“什么事?你且说来。” 绿萝道:“昨儿紫宸殿有两个宫女,洒扫的时候不当心打翻了一只盖碗,惊了陛下的午睡,各打了十个板子,罚去尚服局洗衣服了,掖庭局就另外派了两个过来顶着差事。” 她一说完,念云的眉头便紧紧地拧了起来。 按说罚了那么一两个宫女本不是什么大事,可那是紫宸殿的人,况且是在这个时候,念云知道绿萝的意思,不得不多长几个心眼了。 德宗皇帝的灵柩已经葬入了崇陵,因此常朝的地方也改回了紫宸殿,平日里李淳议事和休息也都是在紫宸殿。 紫宸殿的宫女太监除了李淳从东宫带过来一直跟着他的以外,都是从前伺候德宗皇帝的老人了。 宫里的宫女太监都是由掖庭局经过了严格的训练和教习的,特别是皇帝宫里伺候的人,即使是等级低些、不得进大殿的洒扫宫女,也必是其中的佼佼者,犯下这种低级错误,怕是有些不应该罢? 念云将账簿放到桌上:“那两个替换过去的是什么身份,之前是在哪里当差?” 绿萝道:“奴婢已经查过了,那两个不是一起进宫的,一个进宫四年,先前在宫闱局听差,另一个已经七年了,伺候过先帝身边的一位婕妤两年,后来那婕妤殁了,就派到了拾翠殿去伺候一位才人,如今那才人送去了感业寺,她仍旧在拾翠殿听候派遣。恰好掖庭局要选个老成持重些的到紫宸殿,才挑了她。” 宫闱局来的也就罢了,倒是拾翠殿来的那个,经历是够丰富的。 念云沉吟了片刻,道:“着人去盯着些,陛下的饮食器皿都要当心,不要叫她们得了机会。” 念云在东宫这些年,人手倒是有一些的,一进大明宫便设法分派到各个重要的地方去了,因此整个大明宫里多半都是有眼线的。 绿萝想了想,问道:“可要提醒陛下当心着些?” 念云摇摇头:“不必了,陛下国事繁忙,后宫这些事还是不要拿去烦他了。” 他岂会不知晓后宫那些龌龊事,可知晓是一层,明着告诉他又是一层了。此时既然她是大明宫的女主人,势必要替他把后宫处理妥当才是,若凡事都知会他,岂非太失职了么! 绿萝也明白过来,连忙跪下磕了个头:“娘娘思虑得是,奴婢明白了。” 念云也未多说,扶了她起来。 这时听得茴香的声音,她一回头,茴香便道:“郭驸马奉旨来拜谒娘娘,娘娘可要换衣裳么?” 念云自进了大明宫便未见过郭鏦,自是欢喜不已,有些口不择言,问道:“真是皇上叫他来的么?” 转念一想,她如今在这大明宫的后宫里头,虽然妃嫔不多,若不是向皇上请了旨,郭鏦便是再借几个胆子,怕也是不敢擅闯的。她是欢喜过头了,连这都忘记了。 她又忙问:“三哥哥到哪里了?” 茴香笑着替她理了理衣裳,也欢喜道:“娘娘莫急,郭驸马才在紫宸殿里请的旨,怕还要过会子才到呢,可要换身衣裳么?” “见三哥哥要换哪门子衣裳,若真穿着那累死人的礼服,三哥哥怕都要笑话的。” 虽说贵妃娘娘召见外臣不宜穿得太随意,可三哥哥又不是外人,从前在东宫一向都是着便装见他的,想来陛下也不会在意。 念云想了想,伸手抚了一抚发鬓,又道:“还是替我重新梳个头罢,抹一点脂粉,莫叫他瞧着黄脸婆一般。” 她一着急,连“本宫”都忘了,只张口闭口“我”来“我”去的了。 待收拾妥当,念云便往大殿外头踮着脚瞧。茴香瞧着自家娘娘旁的事都稳重妥当,却偏偏一见了自家哥哥就跟长不大的小女孩一般,不得不提醒她:“娘娘,驸马见了您也是要磕头的。” 念云只得退回了大殿里头,一本正经地坐到主位上等着。 待得门外响起郭鏦的声音,听得那句“外臣郭鏦叩见贵妃娘娘”时,念云仍旧是没忍住,提着裙角自大殿里跑出去,跑到汉白玉的石阶下扶起他,“三哥哥!” 郭鏦见了她,一点笑意自漆黑的眸子里慢慢扩散到眼角眉梢,蔓延到整张脸上,最后才扬起嘴角,打心眼里绽放出笑容来,“从升平府到宜秋宫,从承恩殿到蓬莱殿,你看,你住的屋子越来越大,越来越气派了。” 可不是越来越气派么,如今他还要给她磕头叫一声贵妃娘娘。 念云独自住这偌大的蓬莱殿,连几个孩子也不能常常见到。见了他,心里欢喜,嘴上揶揄道:“是是是,我的驸马都尉!我知道你不乐意给我磕头,免了便是,往后我再给你行礼如何?” 郭鏦笑道:“那我可不敢,你这贵妃娘娘,上拜天地,下拜君王,便是父亲见了你也要行礼。” 他想要伸手去抚摸她的发鬓,可是手伸到一半,生生地停住了,落了下来。 玩笑归玩笑,血亲归血亲,可她终究已经不是公主府里那个小妹妹了。外头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她,甚至往后也只会更多,他可不能叫外人有闲话可说。 这一生,怕是再没有机会像从前那般无所顾忌地亲近了。 想到这些,他有些怅然,但这怅然又很快被见到她的喜悦冲淡了。 念云笑着引他进殿。 廊下摆着许多的花盆,都是当年郭鏦送来东宫的,她如今又叫人搬来了蓬莱殿。可是大殿里头没有摆花,还点着沉水香。 郭鏦四下环顾了一遍,道:“怎的也点上熏香了,可是花不够摆了么?” 念云笑着摇头:“如今总归是不同了,规矩要立,往后来这的人更多。便是大殿里摆满花盆,也是平白的坏了花香,索性点个熏香罢了。” 郭鏦知道她的意思,往后宫中妃嫔多了,每日早晚问安,个个身上都能招蜂引蝶,怕是再多的花香也不够驱散那些美人香了。 他却是没法说什么,只得笑道:“先前我便说了,你搬来大明宫,我便再送你一片桃林道贺。只是如今事情多,也寻不到许多好的,勉强得了几株,我带过来了,先给你种着,往后得了好的,再给你送来。” 念云命宫女去煮了茶来,二人到偏殿里凭窗坐下,屋里只留了绿萝、茴香两个。念云道:“哥哥来一遭,不止为送几株桃花来的吧?” 郭鏦看着她发间点缀的重重珠玉,道:“礼部那边虽然暂时不会再提册妃嫔的事,可你要多留意着些,陛下的意思怕是外头那几位不老实的都要敲打敲打。” 自安史之乱以后,地方上的割据势力就不太老实,朝廷若要铁腕打击则必将伤筋动骨,所以也只得想方设法的稳住。虽然郭鏦在朝堂上说他们并不会因为和皇家联姻而心软,但若真是从他们之中纳了妃嫔进宫,对于他们来说多少也是一种怀柔和警告。 念云点点头:“地方上我倒是考虑到了,只是朝中的,不知陛下和礼部可有何偏向?” 郭鏦道:“朝中的不必面面俱到,只瞧瞧几个世家大族便好。” 先前王叔文等人革新的时候,主力都是江南的寒门学子,所以此时陛下势必要做个姿态,拉拢北方世家大族,以取得他们的支持。 念云饮了一口茶水,“如此我便心里有数了。” 兄妹两个在这里无比淡定地探讨给妹夫纳妾,郭鏦微微抬眸,却在她脸上一丝伤感也不曾找着。他不禁觉得心酸,她该是失望了罢,这世上一切宽宏大量的贤妻大约都是在经历了失望甚至绝望之后才能这般看得开的。 他叹一声:“念云,高处不胜寒啊。” 念云拍拍他的手背:“你不必担心我。” 第一百一十六章 陛下中毒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紫宸殿里,最后一位大臣走出去的时候,李淳抬起头看了一眼沙漏,已经快三更了。 他抬起手,揉了揉皱得发痛的眉心,望着案上堆着的那一堆折子,微微晃了晃发晕的脑袋。 那都是些不太要紧的折子,可虽说是不太紧急,终归也是要阅的,都已经拖了好些时候了,再不处理,不紧急的便也要变成紧急的了。 近来总觉得有些头痛。李家有好几位先帝都患有头风,怕都是累着了,他觉得自己也快要步祖宗的后尘了。 这个位子,坐得还真不是那么轻松的。 六福瞧见他疲惫的样子,连忙到他身后去替他按额头,一面低声问道:“陛下今儿可要去蓬莱殿么?” 李淳闭着眼睛感受六福落在他头上不轻不重的手势,沉吟了片刻方道:“就在这屋歇了罢,太晚了,她睡得轻,怕又要扰了她。” 六福顺着主子的意思道:“这么多年来,陛下当真是把娘娘捧在心尖上呢。” 捧在心尖上?曾经怕是真有过那样的日子,只是往后,能替她想便替她想想罢,她要受的委屈已是难免的。 他半天没出声,六福也就没有再开口。过了许久,李淳道:“这段日子累得紧,明儿叫御医来请个脉罢,早先没觉得,这几日头痛得越发厉害了。” 六福答应了,屋里的主仆二人便又安静下来,只听得随着六福手指微动带来的极细微的衣袍摩擦声。 外头仿佛有什么人说话,李淳这时睁开了眼,“什么人?” 外头值夜的小太监弓着腰走到门口,轻声道:“是冒采女炖了老母鸡参汤送过来。” 连六福听了都皱眉头。这冒采女真真是个最不合时宜的,便是要在陛下面前露的脸,也该动动脑子才行,大半夜的送参汤,可是不让陛下睡觉了么! 忙到这个十分,陛下怕是真有些饿了。六福怕陛下当真要喝那参汤,忙道:“奴才还闻着些燕窝粥和莲子糕,陛下可要用些么?” 李淳摆摆手:“不用了。明儿跟贵妃说一声,往后也是这般,朕这离尚食局不远,朕要什么自会传膳,后宫的东西就不必往紫宸殿送了。” 六福答应了,朝外头的小太监道:“都听见了?回罢。” 次日六福命人去蓬莱宫传话,那小太监把话说完了,便随口说道:“奴才这便先告退了,还要去尚药局跑一趟呢。” 也是碰巧,这时分恰好是绿萝在旁伺候着,听他这么一说便十分警醒,多问了一句:“敢问公公,可是陛下要传召御医么?” 那小公公见是贵妃身边的人,也不隐瞒,老老实实答道:“六福公公吩咐的,说是陛下这几日累着了,有些头痛,召御医过去请个平安脉。” 绿萝忙拿了个荷包与他:“既是累着了,不过是请个平安脉罢了,且莫要到处胡说。公公快些去罢,莫误了事。” 那小太监捏着荷包里的金豆子,高高兴兴地点头答应了,飞奔而去。 他一转背,绿萝身后的贵妃娘娘眉头就紧紧地锁了起来,一面吩咐道:“绿萝,你亲自去紫宸殿见一见六福,叫他拿干净帕子把陛下这几日吃的用的都包一份出来,连同屋里熏的香,案上摆的果子,窗棂上的灰都不要轻易放过了。” 绿萝答应了,念云在后头又补充了一句:“在结果出来之前莫要告诉陛下。” 待绿萝取了样来,念云这边厢便推说自己受了风寒,召了梁老头来。 这老头如今也跟着他们来了大明宫,在尚药局做起了御医。念云自同他熟络,只待他一进了寝殿,念云索性也不装病了,直接从榻上跳起来,把那几样东西一溜儿摆在案上:“老头儿,瞧瞧可有什么不对的?” 先前陛下那脉也是他去请的,当时便已经瞧出有些不对来,只是当时也不敢轻易同李淳直说。正欲寻个借口来跟她说,这边就听说她也病了,老头儿哪里会相信她是真病,自然是连用得着的工具都一并带了来。 老头儿脸色有些凝重,也没同她多话,直接便蹲在案前仔仔细细研究起来。 又是银针又是药水,又凑到鼻子底下去闻,不时还把些什么东西往嘴里去慢慢地尝,半晌也没吭声,念云都以为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毒把老头儿给毒哑巴了。 可是看老头儿脸色越来越差,黑得要滴下墨来,她的心提到嗓子眼里,也没敢多问。 过了好一会儿,老头儿抬起头来,指着一撮香灰,十分肯定地说道:“香有问题。” “会叫人头痛?” 老头儿动了动白胡子,冷笑道:“头痛!前边十日头痛,等痛过了,再过十日,毒入骨髓,凭他什么好药也白费了!” 这毒下得够阴毒,若不是她警醒,怕真是到了病入膏肓的时候都不会发现是有人下了毒。念云只觉得脊背上一阵阵发凉,却忍不住继续问道:“十日之后就不头痛了么,那将如何?” “腰膝酸软,浑身无力,白日无神,夜间盗汗,两个月内病势沉重无法起身。” 偏生李淳如今还没有扩充后宫。倘若真是马上选了一批美人进来,这症状怎么看都像是纵欲过度。 念云越听越心惊,牙齿都有些打战,颤抖着手紧紧拉住梁老头的衣袖:“那意思是,现今还能医得?” 老头儿不紧不慢地把被她捏得发皱的衣袖从她手里扯出来,在膝上抚平,白了她一眼:“才三四日,好说。” 中毒的人是陛下,还敢这般说话的怕也只有这老御医了。念云这才松了一口气,吩咐绿萝:“去叫六福公公查罢,一切可能接触到香炉的人都不能放过,特别是那两个新来的。” 绿萝走到门口,又想了想,“娘娘,可要告诉陛下?” 念云淡淡道:“说了罢,反正陛下会知道的。” 待绿萝走了,老头儿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问道:“可有什么猜测么?” 念云摇摇头:“等等看结果罢。如今想杀他的人不少,有弑君的动机的也不少,现在也不好说。” 老头儿抚着白胡子直笑,念云被他笑得无法,道:“您老还是赶紧去给陛下制解药罢,若是回头陛下发现你这老不死的还在我这耽搁着,看你有几条老命!” 梁老头摇摇头,收拾起他验毒的宝贝,背着药箱子往紫宸殿去了。 才去了没多时,只听见外头急急忙忙的一声“皇上驾到——”,念云还没来得及起身,李淳便已经大步迈进来了。 也没行礼,李淳直接扶住她,“进去罢。” 她知道这会李淳是有话要问她了,便也省下了那些虚礼,跟着他进了内殿。 李淳看定她,“贵妃是何时知晓的?” 她知道说的是下毒之事,可她自然是不能说大明宫到处都有她的眼线,也不好说紫宸殿的小太监口风甚松,虽然紫宸殿的宫女太监原则上也是归她管的,可是叫李淳觉得她手伸得太长可没什么好处。 她敛眉轻声道:“妾也是才知道的。” 见他眉头仍旧锁得紧,念云又解释道:“妾昨儿受了些寒气,叫了梁御医来瞧,听见他说刚从紫宸殿回来,便问了问陛下的身子。哪知梁御医心里有些犯嘀咕,妾早先也曾听母亲叮嘱过多次宫中的龌龊事,故而多留了个心眼,嘱咐了六福几句,不成想真的就查出问题来了……” 和梁御医说的倒是差不多。 李淳的神色舒缓了几分,见她有些紧张,走过去轻轻拍她的背,安抚道:“你不要多心。” 念云不知他是何意,于是跪倒,低头道:“这后宫里头出了这样的事,都是妾的失职,御下无方,以致于损了陛下的龙体……” 李淳连忙扶住她:“你新接手大明宫,也怪不得你,朕无事。” 念云顺着他的力道起身,心里却是略略沉吟,他特地来这蓬莱宫,当不仅仅是只问问她什么时候知道的。只是这问也不好问,于是沉默地等着他的下文。 李淳见她不语,便道:“朕这阵子忙的事甚多,这件事,还得贵妃替朕查一查。” 念云大抵也猜到他是这个意思,可在她接这个旨以后,可不希望他还觉得她有什么私心。于是低头福了一福道:“原是妾手底下出的事,妾自当明察。只是此事恐牵涉甚广,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此时有此动机之人怕是多了去了。” 李淳挑一挑眉:“你想说什么?” 念云于是不再打哑谜,“便是妾,也不是没有动机的。若有人对陛下说,妾不满陛下猜忌,以郭家为靠,把持内宫,企图扶立幼子上位垂帘听政,陛下当如何?” 李淳脱口而出:“你不会。” 念云也抬起头望向他:“妾不会?” 他过了一瞬方才反应过来她的意思,伸手抚过她的发鬓:“你放手去查罢,朕知道该怎么做。” 念云又想起一事,问道:“倘若查到不能查的人……” 李淳回答得斩钉截铁:“你只管去查!人证物证都好,至于回头能不能处置,又是另外一说。” 念云得了他的明话,于是应下:“是。” 第一百一十七章 平康里的秘辛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郭鏦忙了好一阵子,好不容易得告了两日假,想着许多时日不曾去城南庄了,便骑了匹黄骠马出城去也。 待到了城南庄,却是大哥郭铸身边的人来迎的他,郭鏦有些意外,问道:“薛夫人呢?” 薛楚儿虽是外室,到底也是郭鏦十六抬的轿子迎回来的,正室又不在,因此屋里的几个下人也称她为“夫人”,只是为了区别大嫂,便称她“薛夫人”。 这会子薛楚儿恰好是不在家,那几个并不是她的人,也就不会替她瞒着,听见郭鏦一问,便竹筒倒豆子般的答了个干净:“早起便见薛夫人坐马车出去了,两个丫鬟也带在身边。” 郭鏦微微蹙眉:“穿的什么样衣裳?” 那家人道:“像是穿的一件紫袍朱带的大袖衫,甚是齐整。” 薛楚儿平素不喜欢这些颜色深重的衣裳,嫌看着老气。但若是去平康里,面对她那帮花蝴蝶一般的小姐妹,她是必定要穿得华贵正式些,既摆出不同她们争风头,又要拿出那雍容贵气的派头来的。 女人就是这点小心眼。 郭鏦在心里暗暗无奈,却也已经知晓薛楚儿的去向,索性拐了个弯,去拜见大哥大嫂了,他正好也有事要同大哥说。 这边薛楚儿本没有想到郭鏦是今日休沐,因此她一早便去了平康里,去找她那些年少时候的手帕交去了。 当时与她年纪差不多的小姐妹,能入得她眼的都是在平康里小有名气的。有一些蹉跎了年华的,却也攒了不少本钱,自己开起了教坊做起了老鸨,手下少说也有一二十个姑娘。还有一些,便是和她一样觅了良人嫁了,平素倒难得再出一趟门了。 她在其中算得上嫁得最好的了,郭鏦年纪比她大不了多少,才学品貌样样都出众,家里又只那一个正室夫人。如今陛下登基以后,郭鏦的夫人成了公主,亲妹妹又做了贵妃,身份地位更是水涨船高。 难得她还肯同这些旧日的姐妹们走动,她们怎会不殷勤接待! 薛楚儿也不是空手白来的,她这马车上带着大半车的上等丝绢,还有好些细小首饰,虽然不值什么,可难得的是郭府工匠的手艺,样样都格外精致美观,是外头买不到的。 她虽然顶着这么个身份,实际上自己存下的身家不小,花出去的都是自己的私蓄,却因为和郭家沾上了关系而显得格外的有面子。 她出手又大方,见者有份,因此平康里的几处大教坊,处处都待她恭恭敬敬,哪怕是规模小些的,能请得她进去坐一会,也是荣耀。 她是上午过来的,这时候平康里没什么客人,老姐妹们也就有时间聚在一处,拿了楼里最好的酒水点心果子来凑了一大桌。 那绮月楼的鸨母拉过她的手,笑道:“咱们楚儿啊,自小我就瞧着是个有福的,看看不是,这小手养得,可比那新来的十二三岁小姑娘还白嫩呢,怪不得郭郎君喜欢!” 另一个在边上笑道:“薛姐姐现今是贵夫人了,哪里还要靠才色,姐姐这气度才是最难得的,便是站在上头那位新册封了公主的大夫人边上,也该差不离了吧!” 又有一个摸着她身上的衣料子,羡慕不已:“姐姐这衣裳是什么料子,我先前好似见那户部的侍郎身上穿过呢!” 薛楚儿淡淡一笑:“我也不知道是什么,郭家库房里堆着那些,我好多都不认得呢。我又不能管家,不过是三郎瞧着有什么,便随手扔几匹来给我罢了。” 于是有人啧啧出声,一个不能管家的妾室尚且如此,郭家的财势可见非同小可了。 薛楚儿任凭她们猜测去,只微笑着也不多说,待她们恭维了一大圈,她才笑笑,同姐妹们拉起家常:“这段日子我家三郎都忙得脚不沾地,好些日子不曾来了,旁的郎君官人们怕也是来得少了罢?” 中有一个梅红色衫裙的笑道:“可不是么,我手里有个女孩子,服侍过一位礼部的郎君,这都好一阵子不见人了,也不知道要忙到什么时候,少了那些郎君官人啊,我白养着那些小姑娘夜夜守空房!” 一面见薛楚儿仍旧这般不温不火地笑着,便扯了她一把:“哎,楚儿姐姐,如今什么情形,你们家那位都尉该知道些罢?” 薛楚儿拿帕子掩嘴一笑:“咱们这妇道人家的,他知道也不能同咱们说呀!” 旁边一个穿樱黄色襦裙的道:“楚儿,你说说看,这世道是怎么回事,太上皇到底还管事不管事了?一时听见说退位住到兴庆宫去了,一时怎的又听见说有白麻内命传出来。再这么折腾下去,难不成姑娘们只能去伺候那些贩夫走卒了么!” 薛楚儿听见这话,心急跳了几拍,面上不动声色笑道:“姐姐听谁说的,我虽不知道备细,可这朝中自然是陛下做主,太上皇在兴庆宫里修身养性安度晚年,怎的可能还会有什么白麻内命流出,定是哪个客人吹牛哄人的罢!” 那穿樱黄色襦裙的女子便也掩口吃吃笑起来:“原来楚儿也不知道这个。说起来有趣,前些日子我那来了一个穷相士,看着身上也没几个钱,还非看上了我那妹妹。本想轰了出去,可一想咱们开门做生意的,赚点是点吧。这些日子来的人又少,闲工夫多,就叫我那妹妹陪着吃了一桌子酒。那相士多灌了几口黄汤,就信口开河,说这天下还要大乱呢!” 薛楚儿吃了一口茶,也陪着笑起来:“怎么个大乱法,难不成太上皇给他白麻内命去造反么!” 平康里是个不同寻常的所在,做的都是上不得台面的生意,私底下也胡说八道惯了,这些女子也就口无遮拦,不似寻常人那么谨慎。 那樱黄襦裙的女子凑到薛楚儿跟前,样子有些神神秘秘的,可声音却是屋里所有人都听得到,“可不是么,说是太上皇赐了白麻内命给秦州太守,要他起兵往长安打呢!楚儿,你说这消息靠得住不?” 薛楚儿仍旧是笑:“咱们见的还少么,姐姐信便信了,快快带着手下的姑娘们先逃命去罢。” 那女子见薛楚儿揶揄她,心里便确定那相士是吹牛皮,脸上也讪笑道:“我这不是说个笑话来给姐妹们听着玩么!” 众人又说笑了一会,薛楚儿命丫鬟去车里把给众姐妹带的礼物分了,待大家的注意力都到了东西上,这才拉了绮月楼的老鸨儿到里头的小隔间里,悄悄问了些话,那老鸨儿一一答了,又把事先准备好的纸卷塞到薛楚儿手里,薛楚儿也从腕子上褪了一只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给她。 这时听得外头有人来敲门:“薛夫人可在么?” 薛楚儿听得是自家的称呼,忙应了,那外头的人道:“薛夫人快快下来,郭都尉在下边来接您了呢!” 薛楚儿一惊,连忙松开老鸨的手,匆匆系上披风走出去,果然就见郭鏦背剪着双手在楼下站着。她便要提着裙子跑下去,正要迈步,想起自己的衣着和身份,连忙收了步势,稳稳当当地走过去,走到郭鏦身边屈身福了一福,“三郎。” 郭鏦到底还是给足了她面子的,温和地笑一笑,牵起她的手,向她的那些老姐妹微微点头示意,便带她钻进了自家的马车。 待一进马车,郭鏦的脸便瞬间多云转阴,整个的垮了下来。 薛楚儿心里惴惴不安,明知道郭鏦不喜欢她掺和这些事,她偏生又被他逮了个正着,只得小意地陪着笑脸:“三郎,我……” 郭鏦冷着脸:“跟你说了多少遍了,这些事,女人别瞎搅合!” 薛楚儿微微嘟起嘴,“三郎,妾也是想帮你一点……再说了,贵妃娘娘不也是女人么,操心的事比妾多了多少去了……” 郭鏦听见她说的话,顿时心头火起:“她是她,谁能同她比?是我这当哥哥的没本事,才叫她辛辛苦苦在宫里熬!” 薛楚儿眼圈早已红了,手指上绞着帕子,原本那一紧张就把帕子在手指尖绞得不成形的习惯是像极了念云,郭鏦看着有些出神。 这个薛楚儿,似乎总是不自觉地在学念云,可她又像是总隐隐地对念云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敌意。 他在心里长叹一声,伸手拦过她:“罢了罢了,楚儿,是我太急躁。你方才这一趟,可有什么收获么?” 薛楚儿连忙拿那绞得变形的帕子拭干净眼角,露出一个温婉的笑容,从袖子里拿出老鸨给她的纸卷。 饶是纸上写得简略,郭鏦仍是一目十行,大致扫了一遍内容,并没有什么太要紧的信息,也就随手还了给她。 薛楚儿想了想,便将先前那个相士和白麻内命的事说与了他,郭鏦认真听她说完,脸色慢慢变得凝重起来。 他昨日才刚从宫里得到陛下被下毒的消息,这边就听说有白麻内命重现,这仅仅只是巧合不成? 第一百一十八章 彻查幕后黑手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薛楚儿伸出白皙细长的指头,柔柔地抚过他的眉心,温声问道:“可是大明宫里出了什么事么?” 郭鏦把脸埋在她手心里,轻叹一口气:“有人给陛下下毒,贵妃娘娘在后宫彻查,我和大哥这边需留意着些外头的事。若不是为着这个缘故,陛下又怎会许我这个时候告假呢!” 薛楚儿知他这段时日过得辛苦,一面替他揉着,一面道:“娘娘过得艰难,三郎也就不易。可三郎辛苦,妾也就无法安安心心做那后宅的小妇人。妾虽是女流之辈,若能替三郎、替娘娘尽一份绵薄之力,心里也能好受几分。三郎不放心娘娘,可妾又如何放心三郎呢?” 她这话说得绵软,说得郭鏦也心软,握住她一双葇荑,声音有些暗哑:“当初把念云送进东宫,原本也是有些不得已。她进了东宫,就少不得把郭家背负在了身上,少不得要去争,要去抢。到如今想起来,我只恨当初没带走她。念云已经是这样了,所以我总是不希望自己的女人也这般劳心费力……” 薛楚儿向来觉得凡事到了他妹妹身上都可以,在她身上却总是这样不行那样不行,心里总有些不悦,今日听他这么一说才明白,他是始终都对宫里那位贵妃娘娘心怀愧疚。 如此一想,她这几年来心里怀的不平之意倒也消解了七八分,她把脸靠到郭鏦背上,道:“想来贵妃娘娘当初,也是她自己的选择,不会怨三郎。楚儿并非什么无所不能的奇女子,可还是希望能同三郎同风雨、共患难,三郎也不必一味护着楚儿。” 他为此总觉得愧对念云,所以总是不经意地把楚儿和畅儿都牢牢护住,不让她们去面对外头那些疾风骤雨。可楚儿并不是那温室中的娇花啊,她曾是轰动一时的薛都知! 郭鏦自嘲地笑笑,无声地点了点头。 马车里有些颠簸,薛楚儿拿了一个厚垫子向后靠在了车厢的后壁上,郭鏦伏在她怀中。过了一时,她轻声问:“可是兴庆宫那边不甘心么?” 郭鏦半天没有回答。她低头一看,怀中之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熟了。 他大约也是好长时间没有好好歇息了罢?她有些心疼地看着他眼下的两片乌青,稍稍调整了一下姿势,好叫他睡得更舒适一些。 一到城南庄,马车停下来,他便又精神百倍地起身,微笑着去扶她的胳膊,扶她下马车,仿佛刚才那疲惫得倒头就睡的人根本不是他一样。 他携了薛楚儿的手进了知秋坞,在书房里坐定,便吩咐去叫管家郭奇来。薛楚儿略一沉吟,便站起来道:“我去瞧瞧晚膳可备好了。” 郭鏦拉住她的手:“你不必回避了,坐着罢。” 薛楚儿温婉地低下头,在他身旁坐定,等郭奇一进门,叫了一声“郭都尉”,转头便看见了她,虽有些诧异,脸上却掩饰得很好,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薛夫人”。 郭鏦道:“往后说话不必瞒着薛夫人。” 郭奇答应了,郭鏦才吩咐道:“派几个擅于追踪的,查访一下从长安往秦州方向去的人,特别是相士,若有可疑的,便盯住了,且莫要轻举妄动,秦州太守府那边另派一拨人去盯着。” 突然吩咐这么一句话,郭奇还有些不明白,“这……” 郭鏦于是补了一句:“看看秦州太守那边是否有异动,如有调遣兵马,速速汇报,若实在碰上特殊情况,先斩后奏也可!” 这回郭奇听明白了,“是!”大步下去办差事去了。 大明宫里头已经闹出了不小的动静,整个紫宸殿里的宫人都撤换了,换上了一部分家底清白、在宫中时间长,又和太上皇、韦贤妃等人都无牵涉的老宫人,另一部分则是从东宫带过去的人。 梁御医已经检查过了紫宸殿里存放的香料是没有污染过的,而那香炉里头的一炉香也不过是点一天,所以连续数日在香料中下毒的人必然只能是每日都能接触到香炉的人。 这样一来范围便缩小了许多,念云一言不发,命人把那可能每日接触到香炉的宫女和太监先每人杖责十下,关到掖庭局专门刑讯逼供的屋子里去。 掖庭局里头专门有那么一排低矮的小屋子,每间只有三四尺见方,连给人平躺下的地方都没有,只能蜷着身子。没有窗户,那门也十分狭仄,只能把一个人侧身塞进去,一关上门边是令人压抑的无边黑暗。 阴暗,潮湿,或许有着老鼠蟑螂等不明活物。而因为曾经关押过的犯人太多,里头充斥着一股奇异的血腥味。门打开的时候,光线短暂地照在墙壁上,便可以看见那些已经发黑暗沉的血手印胡乱按在墙壁上。 念云吩咐过了,且一句话都不问,先分别单独关着,关上两日再说。 杖责十下在宫里算不上大的刑罚,即使没有任何伤药也死不了人,可那疼痛在那没有声音,没有光线,似无边的永夜一般的空间里会潜意识的被放大。 偏生她又叮嘱过了,行刑的人也好,关押的也好,送饭的也好,皆是一句话都不说,一句话都不问,叫人精神濒临崩溃。 在人刚刚被抓捕的时候,防范意识往往是最强烈的,便是严刑逼供怕也未必能审出什么东西来。可经历这样漫长的一番精神折磨,叫人脑子里那根绷着的弦几乎要崩断的时候再审,就事半功倍了。 这样关了三天,到了第三天夜里,便是那没做什么莫名其妙被抓了的人,都快要精神崩溃的时候,念云也得了三哥和大哥在宫外递进来的消息,这才换了一身黑袍,往掖庭局去了。 绿萝知道她前番去天牢见舒王的时候受过些刺激,有些担心她,“娘娘真的要亲自去提审么?” 她却缓慢而坚定地点点头:“敢在本宫的眼皮底下给陛下下毒,就该知道后果,本宫定要亲自监审。” 那一身宽大的黑袍,连上头的曼陀罗花样也是黑色的丝线绣成,将她纤瘦的身形完全笼住,她尖尖的下巴微微扬起,似地狱里飞出的黑蝙蝠,浑身散发出黑暗而诡谲的气息。 这大明宫的贵妃娘娘,不知何时,已经褪去青涩,心也渐渐变得冷硬刚强起来。 相关人等一个一个被带上来,在相邻的三间刑讯室里分别受审。十八般刑具皆慢慢沾染了血肉,那些宫人和太监的惨叫声连连,其中也不乏有冤屈者。 茴香被那血腥味刺激得受不了,禁不住跑出去呕吐,可一旁饮茶的贵妃娘娘始终只是冷冷地端坐着,不时拿刀子一般锋利的眼神凌迟受审的宫人,脸上一丝表情也无。 中间唯一的一次皱眉,是因为一个宫人受刑的时候身上飞来一小块碎肉沾到了贵妃娘娘的茶盅上,她便命人把茶壶茶盏撤下去了。 她心里明白得很,若是查问不出来,这些宫人和太监,不管是不是有冤屈,只能全部处死。 对她这个新近统治大明宫的贵妃娘娘而言,这个时候惟有铁腕压制,方能安定大明宫,什么慈悲什么怀柔,都是很久以后的事。 她不仅要狠,而且要叫人清清楚楚地看见她有多狠,她可以笑成莲花上的佛,但收起笑容以后,她也是地狱的修罗。 在掖庭宫专司刑讯审问的太监们的严刑逼供下,经历了这漫长而血腥的一夜,果然有了极大的进展。 有一个宫女,在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双腿膝盖以下的皮肤被血淋淋地剥掉以后,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郭氏毒妇,我对不起大唐的诸位先帝之灵!” 骂完,便咬舌自尽了,口中血溅三尺,都喷到了念云的黑袍上。至死,一双眼睛圆睁着向她怒目而视。 底下的小太监连忙拿了布巾来替她擦拭,念云抬了抬手,“不妨。” 她走过去,翻了翻这个宫女的卷宗,正是那个入宫七年、曾经先后伺候过一位婕妤一位才人,从拾翠殿调来的。 “便是她了。”念云微微眯起眸子看向那个沾满血污的尸体,吩咐道:“去查,自先帝驾崩以来她都见过哪些人,是否有什么不寻常的举动。尸身且放在这里不要动,把她接触过的人全部叫过来瞧瞧。” 主审太监应下了,问道:“后头还有两三个,还要继续审么?” 往香炉里下毒并不需要两个人完成,况且这等诛九族的事,背后的人可不会同时放两个棋子过来。能放过,就先放过罢。 念云道:“不必了,先在普通牢房里关着罢。” 那主审太监迟疑了片刻,又问道:“可这人已经没了,还没有结果……” 念云抬手示意他不必再说,“本宫心里有数了。” 她心里的确是有数了,此等强烈的心理刺激之下,精神已经濒临崩溃,激愤之下做出咬舌之举,前头那一句话当不是刻意嫁祸。 既然说对不起大唐的诸位先帝之灵,那么这背后的主使之人,便是和先帝有关的了。 和先帝关系最大的,且知晓陛下即位内情的人,此时都聚在那一个地方。 兴庆宫。 第一百一十九章 出卖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有人在夜里偶然瞧见了贵妃娘娘挽着高耸的发髻,裹着一袭黑袍面无表情地走过掖庭局旁边的宫道,都在心里给这位贵妃娘娘下了一个新的定义。 她站在陛下身边,站在大明宫的至高点,并不仅仅因为她是郭家的女儿,也不仅仅因为她的母亲是升平公主。 紫宸殿的一场下毒风波,就在贵妃娘娘地狱式的审判和接下来的严令封口之下奇迹般地结束了。 不久,当这件事逐渐被擅于遗忘的宫人们丢到记忆的角落里以后,那些无罪的紫宸殿宫人们便被放逐出了宫。宫里,已是不能待了,但贵妃娘娘发了慈悲,给了她们一条生路。 数日后翻着众臣奏折的李淳忽然从那一大叠折子里头挑出来一本,打开看了片刻,转头问六福:“朕最近好像忙得记性越来越差了,朕可曾召了秦州太守回京述职么?” 六福在他面前弯下身子,恭恭敬敬道:“陛下没记错,不曾召他呢。” 李淳的眉头便渐渐地锁紧了。这个刘澭,他这个时候忽然无召私自回京,是个什么意思? 六福又低头想了一回,小心翼翼地回道:“陛下,奴才记得前些日子,贵妃娘娘仿佛提到过那个秦州太守……” 李淳仔细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于是吩咐道:“既然如此,想必是有事。召他进宫罢,把贵妃也叫来一起听听。” 刘澭此时已经候在了丹凤门外头,连官服都来不及换一身干净的,显得风尘仆仆。听见陛下传召,赶紧跟在那传旨的公公后头,往紫宸殿走去。 他这入京面圣的决定下得极其不易,甚至是十分忐忑不安的,皆因他家夫人前些日子去庙里上香,路上碰到了一个名叫罗令则的相士。 那相士好似很神,只一眼便算出了他夫人的出身年庚,还说她面相华贵,当有一品夫人之天命。妇人一时动了心,就把那相士带了回来,想叫那相士给他看一看面相。 待见了那罗相士,罗相士便说了许多宫中的秘辛,说当今陛下的皇位来路不正,怂恿他以秦州的五万兵马举兵反攻长安,废天子,重新拥立太上皇回大明宫执政。 那相士自比诸葛孔明,有样学样地摇着一柄羽毛扇子,极言彼时事成之后必能封侯拜相,权倾天下。 他夫人被那相士一通天花乱坠的说辞迷了心窍,把那罗相士看作神仙下凡,也帮着劝他起兵,可刘澭身为一方太守,可不是个没脑子的。仔细一想,却想出许多漏洞来。 那罗相士一见面便说出他夫人的出身年庚,恐怕未必是算出来的,而是早有准备,故意借此接近他,这倒不足为奇。 先帝驾崩以后,太上皇登基虽然是名正言顺的事,可明白人都知道,到底还是当今陛下的功劳。 太上皇近些年来身子骨不好,就连先帝驾崩的时候都没法起身,虽说当初白麻内命的事闹了一通,明眼人都知道陛下这皇位是逼得太上皇不得不让的,可到底外头人只知道太上皇是龙体欠安主动禅位的,陛下也不算名不正言不顺。 且不论太上皇到底算不算明君,或者手腕够不够厉害,他若是以太上皇的名义起兵,理由可不算十分充分,未免有些牵强。 这位陛下也不是个好对付的,光凭他手里这五万兵马,对抗长安城里的护军和神策军都未必有多大胜算,万一再有别的地方势力奉旨征讨,他的处境可就尴尬了。 况且,就算最后事成,这罗令则一介白衣相士,他允诺的事,能有几分成算? 这么一想,就怎么算怎么都不合算了。 他一时下不了决心,于是先好酒好菜留着那罗相士在家里,先稳着他,再徐徐图之。 可没过两天,他就觉察出不对劲来。据府上的下人报说,最近总有一些人好似在盯着太守府,而那些人看着像是京里来的。 这刘澭一听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暗自庆幸自己多想了那么一道,没贸然出手。倘若那罗令则在京里便已经引起注意了,陛下肯定早已做好了准备,只要他一有行动,恐怕还没出秦州,就得身首异处了! 刘澭当机立断,即刻绑了罗令则,亲自押解入京,以回京述职之名,向陛下请罪。 待刘澭走进紫宸殿的时候,贵妃已经在偏殿里,听见小太监通传,便转身到屏风后头去了。 李淳先是按照太守回京述职的惯例问了几句话,待刘澭一一答了之后,李淳命人赐了座,方才问道:“卿大老远自秦州来,特地来见朕有何事?” 刘澭的屁股刚沾上座位,被这一句话惊得连忙又伏到地上去了,连磕了数个响头才道:“回陛下,臣斗胆,拿了一个逃窜至秦州的逆贼,亲自押解来京。” 李淳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逆贼?说来听听,怎么个逆法?” 刘澭顿觉冷汗涔涔,如此听来,陛下果然是已经知晓了的,亏得他没听那不知死活的相士胡说八道! 可他却没有在第一时间捉拿那相士,也不知道陛下会不会因此而猜忌他…… 他忍不住又多磕了几个头,把话在心中又多打了几个转,方才思量着道:“那逆贼……逆贼居心叵测,信口胡诌,离间天家父子之情,欲要……欲要挟太上皇谋反,臣……臣惶恐……” 李淳也不叫他起来,端起茶盅慢悠悠地似乎在品茶,眼睛就那么一时不错地看着他,待一盏茶喝完,眼见着刘澭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子滴下来,才不徐不疾地放下茶盅,问道:“那逆贼现在何处?” 他声音不大,可此时安静得太久,这突然响起的声音在刘澭听来便如平地惊雷一般,吓得抖了一抖,方才答道:“回陛下,臣唯恐生变,故今日特地带过来了,就在丹凤门外,藏在臣的马车里。” 刘澭这老狐狸倒是狡猾。嘴上说着逆贼,可心里未必不知道是京里当真有人指使。在不确定背后的主使人到底是谁的情况下,连自己府上都不放心,索性一带来就直接交给皇上,也免得惹出别的事端来。 下马威也给了,算是已经敲打过,李淳今日并不打算为难刘澭。虽然他心里未必没打过谋反的主意,可到头来还是把那罗令则给押解来了,过来投诚。 虽然真对付起刘澭来并非没有胜算,可在这个节骨眼上,没必要为此事伤筋动骨,更何况怕是还有很多地方势力都在观望着,此时还是以安抚为主。 李淳语气和缓了许多,道:“既如此,且把人带进来,先关到掖庭局去,着人好生看着,刘爱卿一路辛苦了。”一面转向六福,“朕记得宫中制的燕窝膏安神养身极好,六福,差人给刘爱卿送一罐去罢。” 刘澭听见此话是叫他先回去了,一时如蒙大赦,又连磕了几个响头:“臣叩谢皇恩,这便告退了。” 待刘澭走了,念云自屏风后面出来,李淳道:“人先关到掖庭宫,你先设法秘审,审完了再送到刑部去,看紧一点。” 这是一个重要的人证,如果运气好的话,他身上若真有那白麻内命,便是物证也有了。 刘澭回京述职一事朝中许多人都知晓,他在丹凤门外候着的时候也一定会有人瞧见,这是瞒不住的。 所以兴庆宫那边一定是已经得到事不成的消息了,罗令则此时必定已是弃子,他们很可能会设法毁灭证据。 因先前有了下毒一事,她心里已经有底,明白李淳说的看紧一点是不能叫兴庆宫那边的人插手,也不能叫他死了。 待人被秘密提到了掖庭局,念云当即便亲自去了一趟,准备突击提审。 可把那罗令则一提出来,却见他神志昏昏,问三句吭不出半句完整的话来,口角歪斜,口水滴滴答答在胸前落了一片,连站都站不稳。 念云心里一惊,急忙令御医来瞧。 待瞧过之后,御医说他是服过些叫人昏睡的药物,并无大碍,只是要过那么七八个时辰才能慢慢转醒。 念云才放下心来,猜想应是刘澭一路上为了省事才如此,既可以避免他逃走,又不会闹出动静来引人注意。 念云命人先严加看管着,吩咐一醒来便立即来报。 这罗令则不过是一介白衣相士,提审起来应该不会比那些见多识广的宫人困难。但她必须抓紧时间,以最快的速度从人犯那里得到想要的信息。 毕竟外头的逆犯关押到宫里的掖庭局是不合规矩的,若叫外臣知道,她就必须把人犯送到刑部去,刑部的天牢相对来说人员就复杂得多,到时候还不知道又会出什么事端。 这事是薛楚儿查出端倪的,罗令则身上坏事的便是平康里的一个相好,现在那女子或许也是一个不错的突破口。 念云出了掖庭局,便吩咐下去:“召郭驸马和城南庄那位薛夫人速来蓬莱殿,本宫有要事要见他们。” 第一百二十章 诱审罗令则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薛楚儿接到宣旨太监口谕的时候,心里大略便已经知道所为何事了。 即使有贵妃娘娘的懿旨,郭鏦身为外男入蓬莱殿还是要向皇帝去请一道旨,因此薛楚儿先行入宫谒见贵妃。 念云早就已经等在蓬莱殿里,随意寒暄几句,便把宫女太监都打发下去,两人进了后殿密谈。 薛楚儿是有备而来,不等念云开口,便盈盈一笑,屈膝福了一福,“娘娘必是为那个相士罢,楚儿愿为娘娘分忧。” 她这话说得有点爽快过头,念云便明白了她的意思,且不说如何分忧的事,正色问道:“薛夫人想要什么?” 薛楚儿也不推脱,看向念云:“楚儿能陪在三郎身边,不敢说佐中馈,却是平白担了底下人一句‘夫人’。楚儿不作他求,只希望娘娘能赏一道诰命。” 按照大唐律例,官员的妻、母都可得诰命册封,但只有正妻和平妻才能得诰命,妾侍绝没有这等荣耀。 教坊女子出身低贱,即使已经赎身脱籍,仍旧是连做贵妾都不许的,就算是嫁给普通人,若是正室夫人去世了,她也不能被扶正称一声“夫人”。 郭鏦身为朝廷命官,但他是驸马,身边不存在有平妻,即使给薛楚儿册封了诰命,她的身份地位也远远无法同汉阳公主比。 她求这么一道诰命,不过是为了表示郭家对她的认可,并彻底脱离乐籍,得一些应有的尊重罢了。 这要求不算高。念云应下:“好。本宫会在河东薛氏的族人中替你寻一位义父,然后册封你为县君。” 河东薛氏自汉代以来便是关内六大名门望族之一,早先太平公主的驸马薛绍便是来自于那河东薛氏。 薛楚儿若是在河东薛氏的族中认一位义父,她就算是彻底摆脱曾经流落乐籍的身份了。彼时以薛氏女儿的身份,嫁与郭家为妾,这个县君也册封得名正言顺,地位不可同日而语。 薛楚儿连忙倒身下拜:“楚儿叩谢贵妃娘娘恩典,必定为娘娘排忧解难。” 这时外头来报说驸马都尉来了,念云忙和薛楚儿一道迎上去。 郭鏦见她二人是从内殿里出来,笑道:“念云同楚儿说什么呢,躲在里头神神秘秘的?” 念云拉了楚儿的手笑道:“自然是说些女子间的体己话,不能告诉哥哥的。” 当下三人又在内殿里商量了些话,念云留了两人在蓬莱殿用过膳才回去。 夜色甚浓,一弯弦月半隐半露,清辉不多,勉强照着宫禁之内的青石板路,在黑黢黢的灌木掩映下有些瞧不清深浅。 四个黑衣人抬着一顶四面都包裹得严实的深青色小轿迅速在宫墙下走过,厚实的毡底鞋一步一步稳稳当当地落在地面上,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小轿一直抬到了掖庭局里,方才落了轿,抬轿的黑衣人利落地掀开轿帘,扶里头一位穿了狱卒衣裳的女子下轿。 那打头的黑衣人低声问道:“要说的话可都记住了?” 女子点点头:“记着呢,许我的钱帛可莫要忘了。” 那打头的黑衣人便把她脸上蒙着的黑布扯下来,自袖里摸出一对玉佩给她:“先拿着罢,剩下的事成之后再给你。” 那女子因方才一直蒙着眼睛,这会倒不觉得十分黑,把那玉佩举起来,借着微弱的月光看了看,见上头雕工十分精致,玉也十分剔透,于是满意地收进了怀里。 黑衣人指着前头的一间屋子:“进去罢。” 那间屋子里头光线很暗,因此屋里的人也并没有意识到北面的墙壁顶上有个一尺见方的空缺,不过是糊着同色的纸而已。 屋子的那一边的念云和李淳都穿着绣了精致花纹的宽大黑袍,坐在一间相对宽敞的屋子里寂然无声地喝着茶。 这时喝茶的两人听见那关着人犯的屋子门轻轻地“吱呀”一声开了,有女子压低着嗓音柔声唤道:“罗郎,罗郎?” 屋里关着的男子听见,似冲向了栏杆边上,嗓音因多时的干渴和沉默而沙哑难听,却掩盖不住声音里的激动:“莲玉?莲玉是你么?” 女子低低地“嘘”了一声,温柔的声音透着一丝妩媚,“郎君受苦了……” 男子长叹一声:“沦落到这等地步,惟有你还肯来看我……”隔了片刻又问:“你怎么进来的,我这是被关在了何处?” 女子柔柔答道:“这是刑部的大牢。”停了一刻又解释道:“奴家有一位姐妹与刑部的郎君相好,奴家托了好大的人情,这才求得见罗郎一面。罗郎是犯了什么大事,怎的惹了这些要命的阎罗?” 男子沉默了许久,方道:“早前不就同你说了么,我是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女子一哂,轻嗤道:“什么大事,郎君莫不是偷了王府的东西么!” 男子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莲玉,你就这么不拿我当个干大事的人么!我早就同你说了,我是受了太上皇身边的人所托,去寻秦州太守相助。若是事成,怎么也得混个国师当当,也好有钱帛来替你赎身……” 女子道:“什么国师,有这等好事,你又怎的被抓了?” 男子吭哧了半晌才讷讷道:“这不是……这不是叫那什么秦州太守给坑了么,谁知道那鸟太守这般胆小如鼠啊!” 女子娇滴滴地哼了一声道:“郎君只晓得哄人。奴家早前不信,如今也还是不信。太上皇是什么人,怎会找上郎君!” 男子见她不信,有些着急,便赌咒道:“莲玉,骗你便遭天打五雷轰!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你若不信,我给你看,我身上贴着一块风湿膏药,那白麻内命可盖着太上皇的私印呢,就藏在膏药里头贴着,那秦州太守不信我,我都没敢拿出来给他看!” 一直在隔壁屋子里听着这两人对话的李淳握着茶盅的手越来越用力,直握得骨节发白。念云无声地走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来安抚他,示意他继续听下去。 只听得那男子又道:“我早就同你说,我认识那皇城里头的贵人,不是胡说的罢?” 女子似乎受了惊吓,半天没出声。 男子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急急道:“莲玉,既然你能进来,索性再帮我一回,等事成之后,荣华富贵必然少不了你,我定会向太上皇求一道诏书,叫你风风光光做正室夫人……” 女子似想了一会儿,才出声问道:“怎么帮?” 男子道:“你替我把这白麻内命带出去,寻个可靠的人替我去一趟西川,去寻那西川新继任的节度副使刘辟……” 只听得“咣”的一声瓷器碎裂的脆响从隔壁传来,这屋里一男一女都是猛地一惊,不待男子反应过来,女子便已经退后两步,全然不顾男子隔着栏杆伸出的手,猛地拉开门跑了出去,手里紧紧地抓着男子方才给她看的那份白麻内命。 屋里的男子惊恐地看着门重新关上,便听得隔壁有一个十足威严的声音,夹着满满的怒火吩咐道:“够了,连夜押送到刑部大牢去!” 他该说的话,都已经听完了,以后也就不必再说什么了。 念云轻轻伸手抚着他的背:“陛下息怒……” 陛下…… 罗令则听见那几句话,顿时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那名叫莲玉的女子手里捏着白麻内命跑出屋子,外头仍旧是四个黑衣人在候着她。其中一人向她伸出手来,莲玉于是老老实实把手中的白麻给了他。 那黑衣人接过,就着微光打开看了看,确认无误,于是收在了怀中,仍旧拿黑布替她把眼睛蒙了,扶她上了身旁停的小轿。 外头的光线依然很暗,很暗,黑衣人也没有说话,因此莲玉并没有注意到这四个黑衣人已经不是先前的那四个。 四人抬着的小轿走了一段路,便落了轿。莲玉心里隐隐觉得来时似乎要远一些,正要开口问,那黑衣人已经一把将她拉下了轿子。 莲玉连忙把脸上的黑布扯下,却发现这是一处陌生的地方,似乎是一个荒芜的院落,面前还有一口井,并不是平康坊。她心里一慌,脱口道:“她们答应过我……” 那黑衣人的手快得很,铁索一般,一把扼住了她的喉咙,使她半句话卡在了胸腔里。 “她们答应放过你,可咱家不答应!咱家要你的命,陛下也要你的命!”黑衣人的声音不男不女,阴阳怪气,在这暗夜里显得十分可怖,叫人平白的起一层鸡皮疙瘩。 穿着黑衣的太监头子怜悯地看一眼这财迷心窍的蠢女人,手上又加了些力道。 知道了这些皇家的秘辛,以为自己还能有命花钱么! 莲玉只觉得眼前一黑,身子便渐渐失了控制,软倒下去。太监头子从她怀里摸出那两块玉佩,朝身后摆摆手,后边两个小太监便像拎小鸡一般拎起她的身子,一扬手,“咕咚”一声扔进了井里。 待井里的水花沉寂了,太监头子朝井里看了一眼,确定再无声息,才轻轻拍打一下衣袖,轻轻一声:“回!” 寂然无声地抬着小轿回去复命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初访兴庆宫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那一道意图废天子、太上皇重回大明宫的白麻内命,把太上皇和陛下之间仅剩的一点父子之情撕得粉碎。 在李淳对兴庆宫采取行动之前,念云决定先去一趟兴庆宫。 从前与郭鏦一同骑马经过东市的时候,也曾隔着宫墙望见过兴庆宫里的层层叠叠的飞檐和琉璃瓦,好奇地猜想里头的主人。 这一次,她是大明宫的女主人,带着随从,大摇大摆地走进去。 兴庆宫和太极宫、大明宫不在一处,而是独在靠近长安城西门春明门的位置。 不过,从大明宫往兴庆宫去,也不必从城中的街道过。从前玄宗皇帝为了往来方便,特地在城墙之下修建了一条夹道,不仅可以从大明宫直接去兴庆宫,甚至可以往南直到曲江池去游春。 兴庆宫是玄宗皇帝登基之前住的府邸。因玄宗皇帝不喜欢太极宫的肃穆,又不满意大明宫的格局,于是把自己从前的府邸扩建修整,成为了他接见大臣、处理朝政、日常居住的地方,改名兴庆宫。 到了后来,肃宗皇帝登基,玄宗以太上皇的身份,仍旧居兴庆宫。 再后来,安禄山、史思明的叛军攻入长安城,打入了兴庆宫,颇多损毁。此后的几朝,衰败的兴庆宫便成了冷宫,只是将前朝的太后、太妃等人迁过来幽居。 兴庆宫靠夹道的宫门明义门不过由几个年老的军士把守,稍显懈怠。 念云拿了蓬莱宫的玉牌给军士验了,他们看着她的眼神都有几分惊异。 对于宫中的贵人们来说,兴庆宫住的都是被时代所遗忘的人,永无翻身之日,再也无心装扮,身上带着晦气,像早已过时的小头鞋履窄衣裳,只好放在府库的角落里发霉腐烂。 没想到,恩宠正盛的贵妃娘娘会亲自驾临,来这荒废凋敝的兴庆宫。 进了明义门,迎面便有一个临湖的大殿,叫做长庆殿。长庆殿并无人居住,只是留给太妃们散步时小憩的地方,布置略显简陋。 大殿里静悄悄的,惟有一个老迈的太监持着拂尘打瞌睡。念云走进去,老太监被惊醒,她美艳的容貌和华美的衣裳照亮了他的眼睛,使他愕然。 他连忙揉一揉眼睛,跪倒,却不知该怎么称呼。 绿萝上前一步扶起他,道:“公公不必多礼,烦请公公引路,贵妃娘娘要去谒见太上皇。” 那老太监才回过神来,又执拗地跪下磕了个头,“老奴参加贵妃娘娘,贵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念云微微点一点头,绿萝再扶了他起来,他才躬身道:“娘娘请随老奴来。” 前面便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湖,老太监蹒跚着步子,拿拂尘朝着湖里一指,道:“这是龙池,昔年这里头有九个龙头,底下安了机关,可以昼夜喷水。那水柱,有一丈多高,水雾迷蒙,对着太阳都能看着彩虹。要是赶上阴雨天气,白蒙蒙一片,可跟仙境似的!杨妃那时候最喜欢叫人撑一只小船,到水雾后边翩翩起舞。远远看着,跟凌波仙子一样……” 念云朝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看到水面上远远的有个什么东西,看得不太分明,更别说喷水了。 老太监叹一口气:“可惜了,战乱的时候毁坏了,只剩了那边一个龙头,也喷不出水来喽!” 引着她们过了一座亭子,老太监又指着那亭子絮絮道:“娘娘怕是不知,这就是沉香亭。昔年玄宗皇帝带着杨妃在那赏花,李翰林喝酒喝得畅快,还作了一首诗,题在那边的柱子上头。” 他说的李翰林,便是诗名满天下的“诗仙”李白,杜工部也曾十分推崇他。念云看时,那柱子上果然有龙飞凤舞的四句诗,兴许是匠人依照当时的笔迹刻下的。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栏杆。 只可惜,一代诗仙落了个潦倒的下场,曾经得到过万千宠爱的杨妃也在那一场战乱中香消玉殒。就连这亭子,也是朱漆斑驳,四望满眼衰草枯杨。 兴庆宫整个都是寂寥的,这些老太监的日子难捱,见了新鲜的人和事物,少不得冒着惹恼贵人要掉脑袋的风险多唠叨几句,念云倒也不欲责怪他,只在心里微微叹息。 绕着龙池走了大半圈,才到一个门前,上头写着“大同门”。再往前走,又是一个大殿,是大同殿。大同殿旁边有个小院。 老太监又道:“那院子便是翰林院,玄宗皇帝曾在那里召见翰林学士们,老奴昔年还有幸见过李翰林几次呢!” 念云看一眼那破败的院子,问道:“不知公公贵庚几何?” 老太监听见她开口问话,有些受宠若惊,恭恭敬敬地回道:“回娘娘,老奴是开元二十三年生人,天宝二年正月入的宫,上元年间曾服侍过玄宗皇帝,今年是七十一了。” 念云点点头,跟着他继续往前走。穿过大同殿,是一条青石板铺的甬道,前面又有一个院落。 老太监指着那院落道:“那便是兴庆殿,太上皇住那殿里。”想了想,又自言自语了一句,“从前,玄宗皇帝也住那里。” 绿萝谢过老太监,赏了他一只玉扳指。大约是几十年没有得过这样的赏赐了,老太监对着她的背影跪下磕了一个头,感激涕零。 数十年的冷宫荒院生活,念云看着都觉得揪心,快步走进了那个院落。 兴庆殿也冷清得很,连通报的宫女都没有。 念云提步走了进去,这兴庆宫太静,高头履踩在汉白玉的地砖上,脚步声都像是有回音一般。 一直走进了大殿,才看见大殿的一角,有一个清癯的身影,披一件素罗衣,头发也近乎全白,斜倚在一张罗汉床上。 念云记得在东宫的时候,他虽身体不好,可头发却是养得极好,几乎不见一丝白发。不过端端数月,他竟看起来已经像一个老人了么? 罗汉床上放了一张小几,几上铺着许多的宣纸,地上也掉落了几张。他正握着笔,不知在写些什么。 念云不愿惊扰他,待他把笔放下了,才轻轻出了声:“念云……见过太上皇。” 李诵抬起头来,见是她,有几分意外,却又像是欢喜,笑起来:“念云,是你啊,你来了!” 他伸手招呼她,“来,你过来看看我写的字。我总觉着字要配着画才好,可我画不好。念云,你会画画儿么?” 念云走过去。她以为他在写什么要紧的东西,走近了才发现,他案头摊开的不过是一本,他正写着的是那一首。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他只写在半幅纸上,漂亮而空灵的隶书,留了半幅空白。 他的隶书写得极好,从前先帝在时,但凡有什么大宴之类的场面,群臣献诗,先帝便叫他执笔誊写。 那写过无数颂圣之诗,以太子的身份批了二十余年公文折子的手,如今只不过在写这些闲情杂诗。 念云微微发怔。她以为李诵会在第一时间猜到她的来意,或者质问她,可他都没有。他只是在看诗书,写字,他问她会不会画画。 她来之前并没有让任何人通传,所以他也不会是故作姿态给她看。 这样的太上皇,真的会在白麻布上谋划重回大明宫么? 李诵又道:“我曾听良娣说,你最会描鞋样子。” 她从自己的怔然中醒悟,笑起来,竟没听出他的口误,早已不是“良娣”了,该是太上皇后。 “我试试看,只是许久没动过笔,怕是生疏了。” 从前在岳州,她曾跟着姑姑学了几笔白描画的。 她接过他递过来的笔,略想了一想,凝神下笔,不过寥寥数笔,勾勒出沉香亭的轮廓来,一个女子的背影凭栏而立,似乎在看着龙池里的芙蓉花。又描了一两支桃花在亭子的一角,似整个春天自那一角探进画面里来。 李诵不禁拍手笑道:“画得极好!” 念云将笔搁下,笑道:“让父亲见笑了。” 她用的称呼是“父亲”,只因忽然觉得“太上皇”这个称呼有些刺心。 李诵看着那一纸诗画,微微笑着:“淳儿的眼光不错,你是一个全才。” 念云微微屈膝,“父亲谬赞。”低头想了一回,总觉得李诵如今像是真的不关心朝政了,一时差点忘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迟疑了许久,李诵已看出端倪,放下宣纸,问道:“你来,该是有话同我说说罢?” 念云沉吟再三,道:“父亲可知道一个叫罗令则的相士么?” 李诵想了一想,“没有印象。出了什么事?” 念云没有恭顺地避开直视天颜,两道目光始终都落在他脸上,却也没有瞧出什么来,只得继续问道:“那么父亲这些日子,可还有白麻内命流出去么?” 李诵顿时十分诧异,道:“如今朝堂之事与我何干,怎会还有白麻内命流出去?” 第一百二十二章 贵妃遇刺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念云见李诵的神情不似作伪,心中便觉得此事恐怕另有蹊跷,于是也没有明说,笑道:“念云倒也无事,只是想着天气又开始变冷了,也不知太上皇身体可好些不曾,故来瞧上一瞧。” 李诵也不疑有他,点头道:“难为你想着,有劳了。” 念云道:“如此,念云便告退了。” 李诵送她到大殿门口,她便带着在外等候的随从,仍旧沿着原路往明义门去了。 才出了兴庆殿的门,只见一个老宫女迎面走过来,屈膝行了个礼道:“贵妃娘娘,太上皇后有请。” 太上皇后请她去,难道她知道些什么? 念云心里有些疑惑,但也就跟着那老宫女过来了。 走了不远,念云就觉得不太对劲,那老宫女一个劲的把她往大同殿旁边的侧殿带,都快走到翰林院里头了。 她是第一次来兴庆宫,可是方才来的时候老太监话多,所以她也大致留意了一下四周,太上皇后似乎不该住得这么偏。 遂问道:“太上皇后不是住这边罢?” 那老宫女似有些耳背,也没吱声,仍旧带着她只管往前走。 念云收住了脚步。 那老宫女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般,待她一停,便也住了脚步。 念云警觉,快速地往后退了几步,绿萝、七喜等几个随从也随即意识到有异,连忙护在她身前。 那老宫女缓缓转过身来,抬起头,神情透着诡异,眼神里分明是一种咬牙切齿的怨毒。 只听见“噌”的一声,那前一刻还迟钝老迈的老宫女,动作无比利落地自腰间抽出一柄软剑来,手上力道往前一送,就直挺挺地朝念云劈过来! 七喜立即向前一步,他此时虽然是赤手空拳,可胜在身量高大敏捷,飞起一脚便踢到老宫女的腕子上,那剑势便没了准头,歪向一边去了。 七喜觑了空连忙从靴子里摸出锋利的生铁匕首,其余几个随从也亮了匕首出来迎战。 念云没有太吃惊。 兴庆宫既然联络秦州企图弑君的事都做出来了,行刺一个贵妃娘娘倒也不算太意外。 她已料到来兴庆宫可能会有危险,因此这次带的几个随从,除了绿萝以外,其他几个都是健壮敏捷的太监,即使内宫不能佩武器,他们也悄悄藏了匕首进来。 外头尚有七喜调来的一队神策军,守在明义门外。倘若遇到十分紧急的情况,七喜放出信号,那队神策军便会直接杀进宫门来救驾。 这时大同殿里又跳出七八个身形健壮的宫女来,手里都拿着长剑,堵住了去路。 那为首的大喝道:“郭氏!今日是你死期!” 七喜二话不说已经带人杀将上去,顿时便听得一阵锵锵的兵戈碰撞之声。 念云被护在后头,有意要分对方的心,目光锐利地射向那为首的宫女,冷冷地大声斥道:“你等身居兴庆宫,本宫与你素无仇怨,为何要行刺本宫?” 那宫女一面与贵妃的随从缠斗,一面骂道:“你阴狠毒辣,妖媚惑主,竟妄想牝鸡司晨,祸乱朝纲,今日我等必为民除害!” 念云冷笑道:“我所做之事,皆是为陛下分忧,尔等行刺后宫之主,才是其罪当诛,当诛九族!是什么人指使你们做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虽然太监们用的是匕首,面对长剑在攻击范围上不占优势,可匕首短小灵活,比长剑使用起来可顺手多了。 拆过几招之后,七喜等人便发现了,那些宫女却是出手甚狠,次次出手都是杀招,几乎是不要命的打法,逼得他们渐渐都有些吃紧。 一个宫女手中的长剑直刺向他的胸口,他侧身躲过,手里的匕首便顺势朝着对方的肋下刺去,可对方却不闪不避,直接手腕一翻把剑又往他腰上刺去。 七喜的力道大而稳,倘若刺中了必取她半条命。可她那一剑也不是玩的,这分明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七喜只得收回手,一脚踢向她的下盘,逼得她后退一步。 对方是不要命的刺杀法,而七喜他们却是要保护自己和主子都不受伤,相比之下便束手束脚多了。 两个宫女围着七喜,他一时之间竟腾不出手来给明义门外的神策军释放信号。 一个宫女的长剑在绿萝面前划过,离她的脸只有两三寸之远。她清晰地看到剑上的寒光,透着幽幽的绿光。 她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小心,剑上有毒!” 念云也有些暗暗的心惊。她虽带了护卫和武器,可并没有料到兴庆宫出手这般狠毒,自然也就不曾带了御医。 几个护卫全都被宫女缠住,这时有个宫女空出一只手来,虽然无法靠近,却是直接隔空把剑朝着念云的面门投掷过来! 那宫女用上了七八成的力道,那长剑飞来的速度也很是惊人,念云此时迅速往下蹲,可想要完全避开那长剑也是有些险。 正在千钧一发之际,忽然听见破空之声,一个人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奔过来,那速度快得简直都让人不相信,一脚踢飞了迎面掷过来的长剑,挡在念云前面。 这时几个宫女的注意力都转移过来,齐齐围攻,那人动作果决利落,单靠一柄拂尘,却是三下五除二就破除了危局,把那几个宫女打得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嘴里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了。 念云定睛一看,竟是先前领她进来的那个啰啰嗦嗦的老太监! 这兴庆宫果真是卧虎藏龙啊! 老太监冲着她单膝跪下,双手抱拳行了个标准的武将之礼:“老奴救驾来迟,还望娘娘恕罪!” 七喜几乎看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连忙带着其他随从一起把那宫女里头还活着的制服,准备留着带回去审问。 念云这时才注意到老太监到底还是年纪大了,此时动作略有些僵硬,头上发冠被削掉,白发也狼狈地披散下来。 她连忙冲那老太监回了个半礼:“公公免礼,有劳了。” 继而亲自去扶他起身,又道:“公公这身手非同小可,怎的竟一生埋没在这兴庆宫里么?” 老太监颇有些骄傲地大声道:“老奴昔年曾亲眼见过裴将军和李翰林舞剑,偷学了几招,只可惜多年来一直无用武之地,到今日方替娘娘尽了一点绵薄之力,是老奴的荣幸,老奴……老奴……” 话还没有说完,他身子忽然像筛糠一样发起抖来,再也掩饰不住,不过一眨眼的工夫,竟一头栽倒在地。 念云脸色大变,七喜连忙跑去扶起他,却见他背上长长的一道刀口,伤口已经变黑,流出的血都是黑色的。 绿萝惊呼:“他中毒了!” 老太监好似终于成全了一生的渴盼,脸上仍旧是带着笑的,嘴唇动了动,也没能再说出什么来,吐出一口黑血,头一歪便没了气息。 七喜把手过去一探鼻息,对念云摇了摇头。 念云眼中光芒大寒,一指地上的那几个行刺的宫女:“本宫心里有数了,不必再留活口!” 说罢又命把那老太监的尸身带回去好生安葬,转身便往外头走去。 兴庆宫的主子也不过就是这么几位,能发出白麻内命的更是屈指可数,既然不能老老实实地在兴庆宫做太上皇妃,那么就去一并去陪先帝好了! 还没走到龙池,前头又被一拨人拦住。 念云不禁怒从心生,喝问道:“又是何人,还想继续行刺本宫么!” 前头那人也顾不得礼仪,匆匆向前几步跑过来,“噗通”一声跪下,声泪俱下:“贵妃!都是我一时鬼迷了心窍,妄想着权势地位,这才伪造了白麻内命,铸下大错!方才也是我命人去行刺贵妃,我罪该万死,愿以死谢罪,还请贵妃不要迁怒其他姐妹!” 念云定睛一看,竟是已经受封太上皇昭仪的崔氏。 这崔昭仪自从当年牛氏落胎的时候演了一回好姐妹惺惺相惜的戏码之后,便成了牛昭容的左膀右臂,多年来一直帮扶她维护她,如今更是连死都愿意替她! 不过,以这崔氏的受宠程度和本事,念云可不认为她有这个能力。在这兴庆宫,有动机又有野心和手腕企图杀李淳和她的,怕也只有那一位了。 念云一时间恶向胆边生,冷笑道:“崔昭仪倒是对姐妹一片赤诚,可惜你那拼死都要护在身后的好姐妹从来都只是利用你!” 她向前两步,在离崔昭仪一丈远的地方站定,一字一句徐徐说道:“牛昭容一进东宫便中了毒,孩子根本就不可能怀得住,她没能找到嫁祸别人机会,就设计以此收买你!” 崔昭训的脸顿时煞白成了一张纸,大睁着眼睛半晌都没说出话来。 本来念云今日来,只不过是想跟太上皇谈谈。如今看来,这兴庆宫的乱子是不收拾一番不行了。 念云不再看她,向七喜道:“把外头候着的神策军带进来,到兴庆殿门口去守着。” 又向另一个太监吩咐:“叫牛昭容到兴庆殿去,就说是太上皇的口谕,她若不来,便拿绳子绑着她来!” 第一百二十三章 牛昭容之死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念云去而复返,回头时看见李诵依然保持着目送她走时的姿势,反剪着双手站在大殿门口,白衣翩然。 见到念云,诧异道:“你……还没回去?” 念云也未行礼,直挺挺地站在阶前,冷笑一声:“太上皇说笑了,念云本是打算回去的,奈何这兴庆宫里有人不想要念云回去!” 李诵不解其意,讶然地望着她。 念云朝着身后一招手,七喜便领着她的那些随从们将那些宫女血淋淋的尸体抬上来,噗通噗通几下,横七竖八地扔到了阶前。 这些人脸上身上都是血迹,腥气冲鼻,凶神恶煞般地抬着尸体过来,一时眼前的景象太过于惊悚,把李诵吓得仙人之姿全无,后退了好几步,狼狈地靠着廊柱才站定。 “这……这是怎么回事?” 念云朝他一笑,“念云福大命大,这地上死的里头没有念云。不过今儿既然念云活着,便不想让有些人活得太好了。太上皇若是受了惊吓,就进去罢。” 她说着走上台阶,过去扶了李诵进大殿,扶他在大殿里坐下,她自己便大喇喇地直接往主位上坐下了。 身后那一众血迹斑斑的随从也跟了进来,就在她身后垂手侍立,薛七喜更是直接把手中那沾染宫女的鲜血的匕首拍在了案上。 李诵惊魂未定,愣愣地看着她:“念云……” 念云自袖中摸出从罗令则那里得到的那块白麻,绿萝双手捧到了李诵面前。 李诵抖开一看,眼睛都睁大了,“这……这……” 念云冷笑一声,“太上皇若是不知道此事,那就是太上皇的妃嫔们所为了?自念云进东宫以来,怀着宥儿的时候险些滑胎丧命,怀着婉婉的时候被诅咒怨恨,太上皇的妻妾争权夺利总拿念云当炮灰,念云当了太子妃以后又被人在夫君面前离间,如今更是胆大包天,毒害皇帝,行刺贵妃,意图起兵谋反!” 李诵惊得浑身发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不多时便听见外头报:“太上皇昭容到——” 念云坐正了身子,就见一个穿茜红色大袖连裳宫装的身影梳着端端正正的发髻,戴着比她这个贵妃头上还要繁复的首饰,唇上搽深色胭脂,袅袅婷婷,无视那阶前狰狞的尸首,款款而入。长长的曳地裙摆划过阶前流成小溪的血迹,在茜红色的掩映下却也看不分明。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锋,无人退让。念云在主位上站起身来,缓缓抬手:“牛昭容别来无恙乎!” 这个女子,在淳登基之前一直守在李诵身边,竭力维系着太和殿与朝堂之间的联系,传递着白麻内命。 这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女人,虽然身份不高,却梦想着成为下一个则天皇后。 历史往往有着惊人的相似,可惜她忘记了,第一次若是一场无法避免的正剧,第二次,则往往只是闹剧。 她虽是太上皇的妃嫔,但只是个二品昭容,论理该向贵妃行礼。但她丝毫没有低头的意思,倨傲地站在大殿之上,仿佛那外头便是她的天下。 今日受到的惊吓太多,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目光看向那块白麻:“昭容,这是你发出去的?” 牛昭容从看见阶前的那些亲信宫女的尸首就知道贵妃不会放过她了,此时已经完全不把李诵放在眼里,冷哼一声:“是本宫发的内命!可惜了,先有罗令则那个蠢货,又加上刘澭也是个无能鼠辈!” 牛昭容拖着染血的裙裾,鄙夷地扫视一眼李诵和他身边案上的纸笔,看向念云:“历来都是成王败寇,今日落在你手里,到底是时运不利,本宫也无话可说。谁叫本宫遇人不淑,摊上这样一个脓包的夫君!” “你……你……” 这话听得连李诵都怔住了,骇然看向她那怨毒而扭曲的面孔,完全不相信这是枕边相伴十余年的解语花所说出来的话,“你”了半天也没挤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牛昭容仰天长叹:“可惜了,当初本宫若是不迷信谢自然那个贼道姑的话,老老实实地嫁了舒王,好好辅佐舒王,说不定今日今时,凤冠早已戴在了头上!” 这回轮到念云诧异:“谢真人?” 牛昭容冷笑道:“那贼道姑当年非说本宫此生凤命显露太早,必须用东宫的风水先镇住,否则注定棋差一着。如今看来,进了东宫才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倘若一开始,舒王的婚事便是顺顺利利的,那么他根本没有机会再见到她,即使曾经在扬州遇见过年幼的她,于他而言,她也只不过是一个憨态可掬的小姑娘而已。 是谢真人什么都不曾做,却牢牢地把握着每个人的命脉。她早早就布下的局,可他们这些棋子却毫无身为棋子的意识,在其中走得何其辛苦! 李诵想的又是另外一件事,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她,喃喃道:“你是说……你说当初……朕在太液池边偶遇你,都是你事先算计好的?” 牛昭容扬起尖利的下巴,脸上露出一个恶毒的笑容,“也不全是。陛下第一天看见的可不是本宫呢,那是杜家的女儿,原是要指给陛下做昭训的,那天正巧和本宫一起进宫谒见韦贤妃。不过,本宫把她给推到太液池里去了,要不然,本宫怎么得到陛下的青睐呢?” 时隔十余年,李诵依然记得太液池边那穿着红衣的倩影,远远地掬一捧水,轻轻洒到荷叶上去,只一个背影,就足以让他魂牵梦萦。当时他忍不住就走过去了,可那红衣的女孩子听见脚步声,便像一只受了惊的小鹿一般逃走了,他都没有看清那女孩子的模样。 他忍不住想再见到她,于是找了许多的借口往后宫去,只在太液池边上等着。终于在半个月以后,他又看见了那个红衣的女孩子,于是他冒着惹恼皇帝的危险,不顾一切地带她回了东宫。 因着那一点美丽的念想,这些年来他对牛昭容始终都很纵容,哪怕是明明知道她做过许多不堪的事,暗地里给他的许多姬妾下过绊子,甚至害过他的子嗣。 可她现在才告诉他,从一开始,一切都是错的? 牛昭容走到他面前,满脸的讥讽:“李诵,你这个傻子,你从来都不知道,你看上的那个姑娘早就做了太液池里的孤魂野鬼,你却还在志得意满地同本宫花前月下!” 李诵心口一阵急痛,竟是一口鲜血喷出来,染得一身白衣上桃花瓣一般,也溅到了牛昭容的红衣之上。 牛昭容退后一步,满脸嫌弃地掸了掸衣衫,嘲讽道:“李诵,你知道么,其实我最讨厌穿红衣了,总是在提醒我手上沾满的鲜血。我只喜欢明黄的凤袍,可惜我给你穿了一辈子的红衣,你却最终也没能给我穿到一件凤袍!” 李诵似乎忍无可忍,低声咆哮道:“你这疯妇,你住嘴!” 牛昭容仰天大笑,笑得花枝乱颤:“本宫努力过了,即使没得到,也不后悔!李诵,好一个隐忍的太上皇,好一个寄情诗画的翩翩佳公子!二十余年,你在朝堂上半个响屁都不敢放,自以为是韬光养晦!你东宫的妻妾们欺上瞒下,斗个乌烟瘴气你也不管,你自以为是宽厚仁慈!你一遇到棘手的事就只懂得一味地装病逃避,等事情解决好了你又想把功劳揽到自己身上来!李诵啊李诵,李氏的皇族怎么就出了你这样一个没用的脓包!” 李诵气得完全失了态,浑身颤抖不已,牛昭容却像是根本没有看到一样,继续往他心窝里刺,句句诛心:“郜国公主巫蛊案是怎么闹出来的,你的太子妃是怎么沦为阶下囚的,你怕是到现在也不知道罢?” 王氏原本是代宗皇帝的才人,一次偶然的机会被代宗皇帝赐给了他,早在萧氏过门之前就已经生下了长子。李诵待她如长姊,两人之间更多的是相敬如宾,却少了些夫妻间的情趣。 李诵自娶了萧氏以后,夫妇二人一度感情甚好,萧氏十分温柔可人,两人过了好一段琴瑟和谐的日子。 只可惜,萧氏命薄,受她母亲郜国公主的牵连,最终屈死狱中,这是李诵心中一段从来都不愿意再提的伤痛。如今听见她说这事也另有隐情,李诵一时完全接受不了,几乎是带着哀求:“你……你不要再说了……” 牛昭容根本不打算放过他,仍旧尖声笑着:“我告诉你罢,是你那贤良淑德的王良娣,当今的太上皇后向先帝告的秘!除掉了太子妃,她的儿子是长子,她就是东宫的当家主母了!这等好手段,本宫是佩服得五体投……” 一个“地”字还未说完,只听见“噗”的一声,是刀刃没入骨肉的声音,牛昭容的声音戛然而止,大睁着双眼,看着李诵,捂着胸口的匕首缓缓地软倒了下去。 李诵似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方才真的抓起七喜拍在案上的匕首杀了人,他茫然地看着自己手上温热而黏稠的鲜血,缓缓摇着头,那匕首已经深深地没入身体,只剩刀柄在外。 牛昭容微微翕动着嘴唇,仿佛有千言万语想问,却终究没有说出口。这一刀,又狠又准,正好插入心脏,不过顷刻之间,佳人已经香消玉殒。 第一百二十四章 太上皇托孤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兴庆殿里,牛昭容的鲜血温热地溅了李诵一脸,也溅到了案上,正把那几枝白描的桃花染得绯红一片。 眼前那身体渐渐变冷的女人,扭曲的面容已经渐渐地缓和了,失血过多使她肌肤开始变得苍白,于是脸上的胭脂和红唇显得分外惊心动魄。 野心和似乎唾手可得的权势让她疯狂,在这萧瑟凋敝的兴庆宫里,惟有野心和希望,才能促使她依旧穿得这样艳丽,妆容如此精致。 李诵跪坐在牛昭容的尸体旁边,神色哀伤地盯着她的脸看了许久,或许是想起了牛昭容从前的好,也或许是感慨这数十年来的磕磕绊绊,忽然伏在地上放声大哭。 念云这个挑破了一切美好面具的人,此刻却像一个旁观者一般冷冷地坐着,一语未发。 牛昭容骂得不错,他的一生就是一个可笑的悲剧。他做了二十多年的太子,也许早就不知道该怎么去做一个帝王。他用沉默来保护自己,却不知一切都是掩耳盗铃。 他对姬妾们的纵容使得东宫在长达二十多年的时间里乱成一团,乌烟瘴气。他对责任的逃避和过于急功近利的改革使近在眼前的皇位的权力离他而去。 他痛恨宠妃欺骗了他,责怪儿子背叛了他,可他所经受的一切苦难与不公,何尝不是咎由自取。 隔了许久,他抬起血污和泪痕交织得一片狼藉的脸,看向念云,声音有些空洞,“朕这一生谨小慎微,只培养了一个继承人,就是不希望见到他们骨肉相残……” 念云端坐着,仍旧是平静地看着他。 他缓缓地从地上爬起来,理一理早已沾满血迹和污秽的衣摆,慢慢地坐好,勉强维持一点身为帝王的尊严与气度。 他的目光自案几上扫过,停在那一张他亲手题了诗,念云作了画,又被牛昭容的血迹所染的画纸上。 看了很久,他深深地叹一口气,从画纸上抬起头来,这时眼中已经没有了泪。 “念云啊,淳儿没有叫我失望……你能不能……答应我,替我照顾诸位皇子?” 念云从他的眼神里清清楚楚意识到,这是在托孤。 她略一沉吟,“只要他们自己不生二心,我必倾力护住李氏子孙。” “好,好。”李诵似已经用尽所有的力气,沉重地一声叹息,身子往后靠去,“你回去罢,朕一个人静静。” 念云站起身来,微微屈身行了个礼:“如此,太上皇保重,念云告退。” 一路径直走出去,待走到沉香亭的时候,念云微微顿了一顿,命随从过去用龙池的水把手上脸上的血污略微清洗一下,随即便回了大明宫。 一顶肩舆刚进了左银台门不远,还没到蓬莱殿呢,半路上便见一个小宫女拦住了肩舆,道:“皇上在蓬莱殿等娘娘半日了。” 她走的时候没有同李淳说,这会儿叫他等着,是有点说不过去。 此时已经不能和从前同日而语,叫广陵郡王等她一会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叫皇上在这儿等着她,还等了那么久,且不说耽没耽误他的正事,光上上下下那么多的宫女太监眼神儿就够杀了她。 她问道:“陛下可说找我有什么事么?” 小宫女摇摇头:“陛下没说。” 念云有些忐忑,快步走进大殿去,见李淳正在她常坐的罗汉床上靠着,面前的案几上堆着些奏折。她屈身行礼:“陛下!” 李淳抬起头来,眼里仍旧是带着淡淡的笑,柔柔的如一池春水,只笑着道:“你去哪儿了,朕等了你半日,索性把要紧的折子也搬到你这儿来了,边看折子边等你。” 念云咬了一会儿嘴唇,才小声道:“妾方才去了兴庆宫,瞧了太上皇。” 那宁静的一池春水顿时就被乍起的风吹皱,连着眉头也拧了起来。这时他一眼看到一旁正要躲着他的绿萝裙摆上似有血迹,连着念云身上也有血腥之意,眉头便拧得更紧了:“绿萝,那衣裳是怎的?” 念云连忙挡在前头:“方才出了点事,待妾稍后细细同陛下说,陛下且先容妾和这些奴婢去换了衣裳来。” 也不等他答话,便赶紧拉绿萝溜了。 过了片刻把手上脸上都洗干净了,换了熏过香的干净衣裳,才走了出来,把大殿里的宫人都遣散了,讨好地亲自端了茶点进去。 李淳仍旧在看折子。他如今是越发的忙,偏生有些老臣不知趣,明明三句话能交待明白的事,非要旁征博引,洋洋洒洒的写个万言书来。别说看折子,她是眼睛往那折子上瞟一眼,头就要晕了。 见她终于过来了,把那朱砂笔放下,问道:“太上皇可还好?” 念云微微颔首,顿了顿方道:“牛昭容殁了,是太上皇亲手杀了她。” 其实他的探子兴庆宫也不是没有,因此刚一出事,她还没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大略听到些风声了。 念云又把在兴庆宫发生的事大致同他说了一遍。 李淳面上一哂,道:“便是她罪有应得,朕那情深意重的好父亲回头怕是仍然要后悔自己亲手杀了人。罢了,反正她也同牛家脱离了关系,不必追究了,仍旧按着昭容的品级治丧罢。” 念云应下,“如此,妾回头便去同礼部商议,必定不叫太上皇为难。” 李淳把手中的折子合起来,放到一边,又道:“刑部那边传来消息,那罗令则全招了,道是牛昭容遣人联系他的。今儿早上,杖毙了。” 他语气太平淡,说到“杖毙”也完全没有任何波动。正如她今日遭遇刺杀,七八个宫女并着救驾的老太监,还有牛昭容这么多人死在她面前,她仍旧维持了镇定和冷静,并没有受到太大的惊吓。 这大明宫里的他和她,心都已经慢慢的冷硬起来,手上也开始渐渐染上越来越厚重的血腥之气。 李淳站起来,拉起她有些冰凉的手:“念云,大殿里有些气闷,陪朕出去走走。” 念云自一旁取下他的披风,亲自替他系了,又拿了一件自己的豆绿色披风,同他走出大殿。 蓬莱殿出去不远,便是太液池,湖心有小岛,叫做蓬莱岛。 天色已晚,湖面上微微泛着雾气,念云忽然又想起了兴庆宫那老太监描述的龙池。 玄宗皇帝是个最懂得享受的帝王,那九个喷水的龙头,喷得烟波飘渺,水雾缭绕,贵妃一曲霓裳羽衣舞,李太白斗酒诗百篇,梨园弟子咿咿呀呀亮起歌喉,不知是个什么样的光景。 李淳目光飘渺地望着蓬莱岛,忽然问道:“我听说兴庆宫也有这样大的一个湖,你今儿见了吧?” 原来同她想到一处去了。念云道:“若论湖的大小,只怕是差不多。不过,兴庆宫的盛景只是玄宗皇帝一朝,后来在战乱中已经荒废,又无人修葺,草木宫室颇多荒废,自然比不得大明宫了。” 李淳伸手一指太液池里的荷叶,“是了,单是这荷花,兴庆宫也比不得。” 荷花已经凋谢,荷叶却还碧翠着,只是有些老气横秋,再无娇嫩柔媚之姿,像脂粉衰败的半老舞娘。 李淳道:“开国时期高祖和太宗都住太极宫,高宗皇帝头风甚是严重,则天皇后便扩建了大明宫,让他迁来这一处。太液池的荷花,听说也是高宗皇帝喜欢,则天皇后才命人植的,有些年头了!玄宗皇帝偏爱兴庆宫,却独独喜欢太液池这一池荷花。” 兴庆宫的老太监说起玄宗来,大约是怀念着曾经繁华的过往。李淳此时提起则天皇后和玄宗皇帝,她不知是何意,只好沉默地陪在他身边,等着他的下文。 李淳却很久没有说话。二人沿着湖边缓缓地走着,李淳像是自言自语地叹道:“美人误国啊!” 高宗皇帝宠信则天皇后,以致大权旁落,武周一朝不知折损了多少李氏子孙。玄宗皇帝当初被肃宗尊为了太上皇,是同宠爱杨贵妃脱不了干系。如今太上皇,也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为牛昭容所误。 不知李淳到底慨叹的是高宗皇帝,玄宗皇帝,还是太上皇。 但这话头念云没法接,她也是个后宫女人,而且不巧身后的郭家颇有些权势,若是一着不慎,说不定哪一日,她也会成为那些老臣口中“误国”的妖妃,成为所谓的祸水红颜。 等了一会儿,李淳从湖面上收回了目光,叹一口气,道:“念云,十日之后是母亲的生辰,朕想帮她做个寿宴。你替朕去张罗一个宴会,就在兴庆宫办,不必太招摇,但规制不能低。” 念云答应了,问道:“陛下可有想邀请的人?” 李淳想了想,道:“兴庆宫的太妃、太上皇妃嫔等人是要请的,舅家一些走得近的亲眷,还有与父亲素来亲厚的几位老臣都要请到。另外,酒食多备一些,父亲在东宫时候的二百亲卫都带到了兴庆宫,他们也辛苦,到时候应当赐些酒食与他们。” 念云道:“妾记下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生死寿宴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这是念云头一次操办宫里的宴席,虽然不算十分盛大,但许多事情都要从头开始了解,且只有十天的时间,难免十分繁忙。 荒芜了数十年的兴庆宫,在十天之内已经焕然一新。破败的宫室稍稍修整了,叫漆匠和画师填补了斑驳的彩绘图样,腐朽的木栏杆也已经换了新的。 虽然龙池里依然喷不出喷泉来,但那些衰草枯杨都已经仔细收拾过,该清理的清理,该修剪的修剪。 实在有些十天之解决不了的,便想了些临时的法子,从大明宫里搬了盆栽过来,好歹从表面上看起来不那么萧瑟。 兴庆宫的老人们都非常高兴,在这冷宫里数十年了,终于有一天,还能亲眼见着大明宫的皇帝和贵妃,还能有一个这样的盛宴,余生的谈资便不仅仅只是玄宗皇帝了。 一应食材、器物都由大明宫这边操办,再运到兴庆宫去,来来回回,城墙底下的宫道有些狭窄,几乎不够用了。 到后来,运送东西的太监们不得不出宫,从城里坊间道往兴庆宫去。许多东西念云不得不亲力亲为,亲自监督,免得那些宫里的老油子们糊弄了她这个新来的贵妃娘娘。 到了第十天,万事俱备,懿旨也都已送出去,只等着晚间的宴会宾客盈门了。念云在大明宫左右掖庭又察看了一遍,才带着薛七喜、绿萝等一行随从往兴庆宫去了。 念云本打算留七喜在大明宫以备万一有疏漏可以及时处理,但李淳却不知为何,特地下了一道口谕,命七喜跟在贵妃身边伺候。 念云只好带上七喜随侍,留了茴香在大明宫。 念云身着华服,早早便驾临了兴庆宫,安排各种琐事。 这时李淳还没有来,他事先同她说过了他要晚一点,不必等他,她也知道他忙,故而先自行去拜见了太上皇和太上皇后。 宴会是在兴庆宫的南薰殿,这里位置居中,且又宽敞,很适合大宴。 念云到了南薰殿才发现,兴庆宫的太妃和太上皇妃们来得甚早,似乎一大早便聚集在了南薰殿,等候她来。 见了她,也多有惊喜,特别是年老一些的太妃们,一听见太监通报“贵妃娘娘到——”,便连忙整理衣衫,身后的老宫女都跟着满面肃容地等着看贵妃娘娘是什么模样。 念云只觉得心里难过,有多少正值盛年的如花美眷,在皇帝驾崩的时候,被关进了冷冷清清的兴庆宫,空度逝水流年。 没有人记得她们,她们只是大行皇帝的遗物,日复一日过着这样寂寞冷清的生活,找不到一点趣味。 所以在这个好不容易能有点事情可做,有点新鲜事物可看的日子,她们穿上了蒙尘的盛装,生怕错过了一丁点。 念云不忍心冷落她们,一一同她们见礼。 这些太妃们有的是德宗的妃嫔,有的竟是肃宗、代宗的妃子,容颜枯槁,神色癫狂。 念云安排着晚宴的事,得空便也同她们闲聊几句,她们所问的多是宫外之事,也问外头时兴的妆扮衣裳样式等。 念云耐心地同她们敷衍,感慨时光何其残忍。七喜便寸步不离地守在她旁边,似乎生怕牛昭容行刺的事再度发生。 到了临近晚宴的时候,宾客已经到得差不多了,念云便命开宴。太上皇同太上皇后上座,李淳和念云的位置在右边下首,对面的位子是韦贤妃的——如今该称韦太妃了。 听说她一直在佛堂里清修,难得这一次竟也来了。虽然比其他妃嫔迟了些,到底还是来了。 若加上韦桃卓同她的过往,念云同她大约也有数十年的恩怨了。她必定恨毒了念云,可宫里人的面子工夫都是上乘,再怎样的深仇大恨,也都是客客气气的。 念云恭恭敬敬地向她行了礼,她也一本正经地回礼,然后也未多说话,沉默地落了座。 不知为什么,念云总觉得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有些异样的神情,像是感慨,又像是嘲讽。 厨子、下人都从大明宫临时调派了许多过来,一时传菜的太监宫女鱼贯而入,酒水、菜肴便摆在了各人案前。 念云忙着察看各处菜肴准备情况,又要招呼客人,自己倒没吃上几口。 席间又安排了歌舞伎表演,大唐民风开放,宴饮到兴头时宾客时常会到大殿中央同舞姬们一起跳舞。众人都喝了许多酒,气氛渐浓。 念云才回了自己的座位,准备稍微填一填肚子。这时宫女捧上了白玉樽,里面装的是西域进贡来的葡萄酒,红艳艳的,衬着白玉樽,在大殿里烛光的映照下十分美丽。 刚刚端到面前,她就已经闻到了扑鼻的酒香。葡萄美酒夜光杯,果然名不虚传。 念云端起酒樽,正要凑到唇边,一直在盯着她的七喜忽然俯身,拿走了她手中的酒樽,道:“娘娘今日事务缠身,还是不要饮酒为好。” 念云有些诧异。七喜不是不知道她的酒量,葡萄酒虽入口甜美,也并不是十分容易醉人的酒。别说是这样的一小樽,便是一坛,只怕也不至于醉成什么样。 她抬头看了看七喜,七喜只是面无表情地侍立在一边。 念云又在食案上拿过一盏红豆汤准备喝,七喜连忙又拿过旁边一盏雪梨汤换下了她手里的红豆汤,低声道:“娘娘操持宴会之事甚为辛苦,不如喝雪梨汤滋阴润肺化痰。” 念云伸手拉住他的袖子,盯着他的眼睛:“你们在做什么?” 七喜并不回避她的目光,却答非所问:“娘娘,廊下那些侍卫站得辛苦,可赐些葡萄酒与芙蓉糕与他们。” 念云知道今晚的宴会是要出事了,低声问道:“陛下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七喜道:“陛下命七喜保护娘娘。” 此时那些受邀的外臣未必知道兴庆宫里发生过的事,安排这样一场宴席,怕是许多外臣都以为是陛下心里对太上皇和太上皇后有愧,所以要借宴席来热闹一番,给他们一点安慰。 所以他们几乎都没有任何准备,都是在下朝之后,乘着夜色,高高兴兴来赴宴。 就连兴庆宫里的人,怕也是多数都以为陛下是在安抚她们。 念云心里已经清楚,上次她以血腥手段对付牛昭容、清君侧,只不过是今日的铺垫而已。 贵妃娘娘传令下去,今日乃是太上皇后的寿宴,太上皇后体恤底下人,今日所有听差的宫人和侍卫都可得到一份特赐的酒食。 夜已深了,这时一曲霓裳舞毕,另一群穿着软甲、手执尺余长涂着金粉的木剑的宫女走进大殿,乃是表演。 是太宗皇帝大败叛军刘武周的之后所创,在曲中夹杂了龟兹的音调,婉转动听,高昂而极富号召力。 舞蹈由一个“将军”带领,队形左圆、右方,先偏、后伍、鱼丽、鹅贯、箕张、翼舒,交错屈伸,首尾回互,往来刺击,以像战阵之形。 舞凡三变,每变为四阵,计一十二阵,与歌节相应。又伴大鼓震天响,气势雄浑。每逢宫中有盛会,都要命兵士或者伶人表演的。 因此次是太上皇后的寿宴,宫中女眷甚多,所以全部都用宫女来表演。 念云从前也曾赴过几次宫宴,见过这,也都是宫女表演的,但和眼前这舞蹈似乎有些不一样。 具体哪里不一样,一时又说不出来。 她想了半天,忽然发觉是那个领舞的将军好像不太对劲。那个将军身形健硕,有些不像宫女。 更奇怪的是,他脸上戴了一个模样特别的面具,那面具上画的是一个笑脸,嘴角一直咧到耳根去了,笑得十分诡异,又以朱砂、藤黄、白垩涂饰,模样有些可怖。 念云一直盯着那个将军看,莫名地觉得那将军的身形好似有些熟悉,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她看了一会,也没看出什么来,那铿锵激越的音调也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她便扭头去看别人,这一看,却吓了一大跳,大殿中几乎所有宴饮的人都已经昏昏欲睡! 这般激昂慷慨,葡萄酒又不甚醉人,那些酒量不小的老大臣怎么可能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全都伏案睡着! 念云又伸长了脖子去看大殿之外拿着刀戟的侍卫,发现侍卫们一个个也东倒西歪,连站都站不稳了,地上已经横七竖八地倒了一片。 她抬头看了看七喜,七喜朝她轻轻点了一下头。 那葡萄酒,和赏赐下去的糕点里,都有毒! 李淳已经做好了准备,要在这场寿宴上彻底清洗兴庆宫了,只是碍于朝中一些老臣和太上皇从东宫带去的二百侍卫不好动手。更何况,此事若是张扬出去,在天下万民面前实在也有些说不过去。 所以,他策划了这样一场宫宴,利用这样的场合麻痹众人的心神,趁机下毒,根本不必发生正面冲突就把问题给解决了。 而那些老臣出去也没法张扬,毕竟这是当着他们的面,就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事! 第一百二十六章 太上皇请登仙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随着音乐的继续,一十二阵依次演变,到最后一阵时,阵型变为长长的两列。 领头的那个将军到了太上皇、太上皇后面前,本该将阵型重新变换成左圆右方的队列,他却没有将队形变回去,而是继续向前几步,走向了太上皇。 念云看不到面具下的那张脸此刻的表情,可那背影,她已经认出来了。 “将军”一步一步向前,手中捧着舞蹈的剑。细看时,“将军”捧着剑的姿势可不那么轻松,手里竟不是涂着金粉的木剑,分明是真金打造的剑! 走到太上皇面前,“将军”站住。殿外又有一人大步走进来,脸上也戴着一个面具,并无五官,只涂了许多的白垩,以墨画了两道夸张的长眉。 那人走到“将军”面前,深深地看了“将军”一眼,两张面具的脸相视,看起来有些滑稽。 念云笑不出来,此刻她只觉得心酸,想来“将军”的心里一定也是不好受的。 戴着白脸长眉面具的人朝着“将军”作了一揖,朗声道:“时辰已到!” “将军”深吸了一口气,再上前几步,走到了太上皇的御座旁,单膝跪下,将金剑双手捧到太上皇的面前。 此时众人都已经醉倒,没倒的只有外头少有的几个侍卫,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使不出任何力气了,就连太上皇后也已经伏倒在一旁,不省人事。 李诵抬起头来,眸中一片清明,无言地看着那“将军”,看了许久,眼中渐渐涌起无数的情绪,悲伤的,沉痛的,怜悯的,甚至还有一点点奇异的赞许。 似乎只是一瞬,却又漫长好似一个世纪。 李诵深深地叹一口气,缓缓站起身来。淳儿是他亲手培养的孩子,他又怎会猜不到这是诀别的盛宴。 从开宴的时候他便心事重重,一直也没怎么吃下东西,只喝了一小口葡萄酒而已。他不知道自己是因为没有吃东西,还是坐得太久,站起来才发觉微微的有些头晕目眩。 他微微眯起眼睛看向“将军”手里的金剑,好似被那金剑的寒光耀花了眼。 他抬起头,望向呆坐在下首的念云,忽然伸手指向一个方向。 念云先前并没有注意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才看到大殿的一面墙上,挂着一幅画。 挂画的位置有些昏暗,但她认出了那幅画。正是那日她画的,李诵在上头题了一首。美人凭栏而立,亭子一角伸出的两枝桃花,恰好染上了牛昭容的鲜血,猩红的一片。 李诵指着那幅画,注视了她许久。她知道他是在提醒她,当日曾答应过他的话。念云微微闭了闭眼睛,朝着他遥遥颔首。 李诵满意地朝她牵了牵嘴角,露出一个寂寥的笑容。 念云忽然明白,他这一生都是寂寥的。他曾经爱着那个萧氏太子妃,却没有办法保护她。 他其实有着许许多多独到而犀利的政见,也有过壮志雄心,却在漫长而艰辛的储君生涯中,在德宗皇帝的重重疑虑下磨去了棱角。 他厌倦内宅的争斗,可是终其一生都在被姬妾算计,受身边的女人牵连。 他这一生,本该是一袭白衣,一尘不染地站在泡桐树下,题几句闲诗,读几句诗书。可惜身为嫡长子,不得不承担这些对他来说显得有些吃力的责任。 此刻他站在大殿之上,天地间仿佛只有他一人,从身影到灵魂,都是如此寂寥。 他再次看向面前的“将军”,对着那嘴角咧到耳根的诡异笑脸慢慢地笑了。 这是他看着长大的儿子,他出生的时候他曾是多么的惊喜,他曾经无数次满心欢喜地看着他格格笑着跑过东宫的后花园。 而这一切,不知在哪一年哪一月,忽然被岁月无情地掳走了。 “你要的,都给你。” 音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散了,穿着戎装舞蹈的宫女们收了木剑,依旧整齐地侍立在大殿里,所有人都维持着原来的姿态纹丝不动,时间仿佛在那一刻静止下来。 那带着白垩面具的人终于有些不耐烦他们漫长的对视了,出声催促道:“请太上皇登仙!” 这声音似乎惊动了凝滞的时间,李诵苦笑,任由他搀扶着走进了西侧的暖阁里。 暖阁里烛光摇曳,不知有多少个人的影子在晃动,大殿里气氛诡异而暧昧。一阵阴风吹来,大殿里的灯烛被吹熄看一大半,原本灯火通明的大殿,忽然晦暗下去,念云的身影也被隐藏在了黑暗之中。 除了太上皇以外,座位上的宾客都在,只是东倒西歪地沉睡着,完全没有意识到身边发生了什么恐怖的事情。 她听见暖阁里李淳的声音吩咐道:“替太上皇沐浴更衣!” 于是那些舞的宫女的队伍散开了,大约早就得到过嘱咐,秩序井然地自东侧的配殿里取了水盆、巾栉、衣物等,鱼贯而入,涌到西暖阁里去了,耳边只听见水声和器物碰撞的声音。 不多时,有宫女拿着一些衣物匆匆忙忙地跑出去,又有宫女端着热水进去。 那暖阁里再无人声,只看见宫女们寂然无声地进进出出。 念云站起身来,七喜连忙一把拉住了她,“娘娘!” “本宫不能过去?” 七喜咬咬牙:“娘娘还是不过去的好。” 念云微微愣了一下,抬眼朝那西暖阁看去,正瞧见一个宫女端着水盆出来,她朝盆里瞥了一眼,满盆的水都是殷红的,看着完全就是一大盆的血! 她不久之前刚刚见过七八个行刺的宫女血淋淋的尸体,也亲眼目睹牛昭容在她面前血溅三尺,血腥和死亡对她来说并不陌生,可这一次,是她的夫君弑父,弑君,而她是帮凶。 她觉得浑身发冷,颤抖着抓住七喜的胳膊,七喜始终都低着头,面无表情,却在袖底牢牢扶住了她。 她深吸了一口气,在黑暗中静默地坐着,让无边的黑暗吞噬她心中压抑的情绪。这个时候,她觉得自己倒不如和身旁那些浑然不觉的人一样睡去,才不会知晓那一寸一寸的煎熬。 可她还不能睡呢,这一场寿宴尚未结束,宾客们都“彻夜宴饮”,她这做主人的怎可休息? 她眼观鼻,鼻观心,默默地在心里诵一遍。 黑暗在混淆了人的视觉以后,就会让人的听觉和触觉格外的敏感。她正默诵经文的时候,忽然听见对面有轻微的响动,猛的就睁开了眼睛。 她在暗处,对面却有一支灯烛尚未熄灭,那微弱的烛火下面,她看见对面的女人缓缓地直起身来,四下扫了一眼,然后扶着案几慢慢地站了起来。 那双眸子在扫过她的位置时,带着三分清明,三分了然,三分“果然如此”的讥讽。 念云随即想到,大概是吃斋念佛的人在宴席上用的饮食少,所以中毒也轻。也许在更早的时候她就已经醒了,她只是身体一时半会还有些僵硬,又或者是在观察周围的状况。 无论是哪一种,这个和她几乎是死对头的女人,都不应该就这样带着这个秘密走出去。 念云离开坐席,拦在了她面前。 韦太妃显然没料到这大殿里还能有一个和她一样清醒着的人,待看清了她,脸上的表情就开始变得生动起来。 新仇旧恨,做太妃所受到的与德宗时代鲜明对比的冷遇,全都写在了脸上。 这个女人,她的养母得到了她一生都求而不得的爱,她又夺去了她倾尽全力扶持的养子的心,连他的命也不放过。 韦太妃看着她的目光让她想起毒蛇,吐着信子,打量着对手,正在寻找时机准备随时跳起来攻击的毒蛇。 念云当机立断,抬手对七喜做了个手势。 七喜迅速出手,横掌为刀,果断地砍在韦太妃的后颈上,于是这年纪不小、身子骨也算不得健壮的老太妃立即白眼一翻,软软地倒了下来。 知道她开口必定无好话,索性叫她不必开口了。 念云看了七喜一眼,七喜简单地答了一句:“没死。” 念云于是点点头,看着七喜像拖着一个破麻袋一样把她拖出南薰殿。 南薰殿外不知何时早已进来许多神策军守着,念云走出去,吩咐道:“送太妃回佛堂,都好生看着。太妃要潜心替先帝诵经,这段时日不得叫任何人打扰,不必同任何人接触,莫要坏了太妃的诚心!” 宫里都是些人精,立即会了意,带了韦太妃下去。 又过了一时,约莫快到五更天了,里头已经收拾停当,那些戎装的宫女都已经退出了大殿。“将军”自西暖阁里走出来,念云迎上去。 他疲惫地摘下脸上的面具,忽然一把将念云抱在了怀里。两个人的手指都是一样的冰凉,仿佛有大块的千年寒冰藏在心里,怎么也温暖不了。 又是一场宫变,他赢了。可是谁也没有胜利的喜悦,心里满满的都是劫后余生的酸楚。 皇族的争争斗斗,其实从来就没有过真正的赢家。 “念云,回家吧。” 第一百二十七章 贤德的贵妃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那场兴庆宫的宴会,就这样虎头蛇尾地草草收场。待到所有人陆续清醒过来的时候,大势已去。 太上皇后的寿宴,从头至尾都是一个阴谋。李淳在部分酒食中下了蒙汗药,特地把那些可能在这一事件中发声的老臣都请到了兴庆宫,连同太上皇的亲卫一起,毫无反抗力地见证了太上皇“登仙”。 而他们的陛下,却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次日仍旧照常早朝,也并未提起兴庆宫中曾经发生过什么。 那些淫浸朝政数十年的老狐狸们看明白了,陛下此时秘不发丧,他们就拿不出站得住脚的借口来反驳。总不能陛下都说了太上皇无事,他们非要明着与陛下对着干,非得坚持说太上皇驾崩了吧? 而等过一段时日,等陛下寻到了发丧的时机,他们就已经先机尽失。既然早在太上皇驾崩那日他们什么话都没说,过后再来马后炮就更根本说不过去了。 陛下比他们更狡猾,把这些老狐狸全给算了进去。 事已至此,太上皇气数已尽,他们之中大部分人所忠的到底不是太上皇一人,而是李氏的皇朝,既然此时坐在龙椅上的仍旧是李氏的子孙,是太上皇亲自选定的继承人,那么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而那些对太上皇忠心不二的老臣们心里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却也无力回天,只得趁着陛下还没打算把他们赶尽杀绝,赶紧给自己找一条退路,争取全身而退。 在那一段时间里,慢慢的有一些老臣都开始称病不朝,或者上折子请求告老还乡,李淳客客气气地挽留了几句,然后准了,并极力肯定他们数十年来对大唐所作出的贡献,给了丰厚的赏赐。 太上皇身边的那二百亲卫,大部分因为睡着,什么都没有看到,继续留守在兴庆宫护卫。陛下仍旧需要这些人在兴庆宫里摆出守卫的姿态,以表示太上皇无恙。 而他们,即使心里有些怀疑,自然也不敢说出来。倘若叫人知道他们曾经在某个夜晚被人算计了,眼睁睁地瞅着自己的主子出了事——身为护卫,未能尽职,那也是掉脑袋的大罪! 其中也有那么几个中毒浅却管不住自己的嘴的,虽然不能动,却亲眼见到了事件发生全过程,并且打算把此事作为一件亲眼目睹的宫廷秘辛,作为吹牛的资本——刘贞亮和七喜明察暗访了一段时间以后,那些人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贵妃把善后事宜做得十分完美,在寿宴之后不仅亲自派神策军护送当日的宾客返家,还特地命人给太妃们送去了好几车的赏赐,成为太妃们眼中这一场莫名其妙的闹剧中最精彩的重头戏。 只是,当兴庆宫里的花盆被撤走,勉强涂饰一新的宫室再度被风雨斑驳,再好的赏赐也挽救不了衰败凋敝的兴庆宫。 天气渐渐转凉,兴庆宫传来消息,据说太上皇旧疾复发,需要安心静养,诸人不得相扰。 似乎没有很多臣子觉得意外,毕竟,太上皇龙体欠安是众所周知的,便是去年他登基的时候,也没露过几次面。 不久以后,一直“卧病”且吃斋念佛的韦太妃上表,自言对先帝思念不已,自请离京,去替德宗皇帝守陵。 圣上大肆表彰了韦太妃对先帝情深意重,特地从宫中派了十个年长稳重的奴婢到崇陵去服侍她,并另外替她指派了二十名护卫,以保护她的安全。 当然,这是念云的手笔。她很清楚韦贤妃素来在百姓中口碑不错,大明宫中也有许多老人感念她的恩德,她和先帝之间数十年如一日的相敬如宾也是那些老宫人们的一种精神寄托,心头口头喜欢时时念叨的。 倘若在先帝刚刚去世不到半年时间就直接让她病死,总是有些说不过去的,那些精明的老宫人恐怕会心有怨念,这对于她这个新掌大明宫的贵妃来说可不是好事。 既然如此,就彻底成全她的好名声罢。反正,有那十个被她特意叮嘱过的奴婢“关照”着,韦太妃的晚年生活恐怕是非常“安乐”的了。 还有那二十个护卫特地守着她,如此一来,韦太妃就算是浑身上下都长满了嘴巴,也难以找到机会说出半个字的真相了。 到了十月底,宫中立冬大宴,群臣相贺,陛下在含元殿宴请众臣,亲赐羊肉汤饼,郭贵妃亦盛装出席,同李淳一起坐在含元殿的主位上接受群臣朝贺。 此时礼部的主事再次奏道:“陛下登基已有数月,然而后宫尚空虚……” 一边说,还一边不时地拿眼去瞟坐在一旁的贵妃。 念云不禁在心里骂了句老狐狸。 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就算是陛下不松口,此时若是贵妃娘娘还不出声劝谏陛下纳妃嫔,那独宠嫉妒的罪名可算是落实了。 就算他不说,念云也是准备在这个时候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提这件事的。 古往今来便是那独宠独孤皇后一人的隋文帝,在独孤皇后去世之后也要叹一声“独孤误我”,念云可不以为她能是个例外。 既然避免不了,那就好好利用,索性借着此事表示一下她的贤达大度好了。 念云缓缓起身,环视一圈,将大殿里的众生百态尽收眼底,方才离了座位,走到李淳面前,深深一拜:“陛下,妾自贞元九年服侍陛下以来,得蒙陛下青睐,甚感荣幸。陛下十余年来辛劳于公务,未尝流连于闺阁之间。如今天下初定,陛下子嗣不丰,妾日夜难安。妾年岁渐长,恐不能再为陛下添丁,还请陛下为天下万民着想,怜妾一片赤诚,重开选秀制度,广纳德才出众之人,替妾分忧!” 言辞之恳切,令大殿里的众臣无不动容,暗暗感叹这郭贵妃果然不愧是公主府的嫡女,是个识大体的,因此又有好些个大臣离了座位,跪倒在地,一齐发声:“望陛下恩准!” 李淳扫了一眼底下跪着请命的大臣,又去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十分配合地亲自去扶了她起身,道:“既然爱妃如此说,此事便由礼部和贵妃一道罢。朕不欲为此事劳民伤财,就不必要求地方上征人了,直接在六品以上出身中拟定名单,再行殿选便是了。” 礼部的主事这才低头答了“是”,念云已经笑着站起身来,道:“不瞒诸位说,自陛下登基以来,本宫就在操心此事了,户部的名单早已查过,选了几家,还望礼部替本宫去查访一番,倘若是尚合适,本宫便可准备下聘了。” 若说先前郭贵妃那一番话听起来只不过是像那么一回事,也瞧不出真心还是假意,那么这一番话可就真正地打动了那些老臣了。若非真的贤惠大度,怎会老早就已经准备好? 不知是谁牵了个头,顿时许多老臣都离了席,高声齐诵:“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贵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念云微微一笑,身后的七喜便摸出一本小册子双手捧与礼部的主事。 那主事翻开一看,只见上头有**页,每一页写了一个名字,上头都以朱笔注明了籍贯、出身、年龄、父兄职位等,十分详细。 礼部主事向圣上看去,李淳只微笑着颔首,他连忙把册子收了:“臣谨遵懿旨。” 念云随着李淳回到主位上坐下:“如此,有劳了。” 虽然名册已经确定好,但还需礼部和宫里一并派人去相看、考察等,确定没有不宜婚嫁的恶疾、没有不好的名声,且并无许配人家,方可接入掖庭宫学习礼仪。 礼部那主事略迟疑了一下,又上前奏道:“陛下之意,不知新入宫的妃嫔是何品级?” 李淳看了看念云,道:“位分不必高,往后等着生了皇嗣再加封便是。” 念云道:“纪氏育有皇长子,且随陛下多年,故册了五品才人。那新来的,往后晋升的机会也多,先照着六品七品来罢。” 大唐的妃嫔品级除了玄宗一朝有所更改以外,一向是遵循隋朝旧制。自高祖以来,皇后以下设正一品贵妃一人,从一品淑妃、德妃、贤妃各一人,又称为三夫人。 其下又有正二品昭仪、昭容、昭媛、修仪、修容、修媛、充仪、充容、充媛各一人,是为九嫔。 再往下,便是正三品婕妤九人,正四品美人九人,正五品才人九人,叫做二十七世妇。还有正六品宝林二十七人,正七品御女二十七人,正八品采女二十七人,也就是八十一御妻。 天子后宫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加起来,名义上后宫该有一百多位妃嫔了。不过,李家的男子还不算太昏庸,大多数时候这些位置都是虚悬的。 德宗皇帝身边,自昭德皇后过世后,位分较高的只有一个韦贤妃,底下有王美人、韦美人等,有品级封号算算也不到十个妃嫔。太上皇李诵算是颇多内宠的,有二十多位妃嫔,说起来,仍是连六分之一都填不满。 所以念云此番一次性选了**位,即使最后不一定每个都能入宫,但这个数目也足够叫那些老臣们无话可说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迎新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礼部的老头子们办事效率还真是没说的,不过短短的十余日,念云的小册子上拟定的妃嫔人选已经送到了京城。 除了一位博陵崔氏因为久病不愈,身体每况愈下,不宜入宫服侍陛下,以及淮西节度使吴少阳之女吴氏因为不久之前刚刚订下了亲事,其余六位妙龄少女都被接入了掖庭宫。 不久,皇帝礼聘的八位妃嫔都已经送到了掖庭宫,贵妃娘娘派出了一十二位年长的教习姑姑到掖庭宫去教她们礼仪,又派出数十名伶俐的宫女去服侍。 这教习姑姑除了教她们宫廷礼仪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目的,就是替贵妃娘娘了解每位新人的脾气秉性。除了照着各人的脾气秉性因材施教以外,贵妃娘娘也不希望叫这些新来的小姑娘翻出什么妖蛾子来。 同样的,掖庭宫里的姑娘们对大明宫里的皇帝和贵妃也充满着好奇。 在她们听来的各种事迹中,关于皇帝是多么的丰神俊朗,少年便十分得先帝欢心,十余年来与贵妃伉俪情深;关于贵妃少年便在长安城中颇有盛名,美貌冠绝长安,嫁入东宫后仁厚孝顺,奉行节俭,用积攒下的钱财赈济灾民,又将东宫治理得井井有条…… 也难怪,她们入宫之前家人便都说,姑娘真有福气,能嫁与当今圣上这般天下无双的人材,又没有三宫六院,贵妃娘娘也十分和气,宫闱中定不会如前朝那般明枪暗箭、举步维艰。 这些女孩子都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不像外头采买来的女孩子那般难**,因此不过短短数日的时间,便可以带去谒见陛下和贵妃娘娘了。 待她们稍事休整,便有数顶小轿,把她们自掖庭宫接出来,到紫宸殿去面圣。 她们到紫宸殿前的时候,陛下和贵妃娘娘尚未到,为免遇见外臣,早有老太监领着她们到偏殿去等候。这时她们虽然在掖庭宫已经彼此熟悉了,却不敢多说话,只得老老实实地站在偏殿里头等着。 这时有宫女端了茶来,便有见多识广的已经闻出那茶正是顾渚紫笋,乃是上好的贡茶,便是她们家里的长辈,怕也是一年只得宫里赏出来那么几两尝一尝味儿,心里不免感叹皇家果真富贵。 不多时听见太监拉长了嗓门远远地喊道:“皇上驾到——贵妃娘娘驾到——” 这几位便赶紧跟在老太监整齐划一地走到正殿里去,跪下接驾。 待皇帝陛下和贵妃娘娘都坐定了,方才逐一报了名姓上来。 皇上只说了一声“平身,都起罢。”便再也没有说话,人也始终坐在龙椅上没动,目光在几个年轻的面孔上一一扫过,不知在想什么。 倒是贵妃娘娘和善地一一问了几句话,随即站起来,走到她们面前,身边的宫女连忙碰了托盘过来,托盘里放着珠钗和荷包。 那些女子也不敢抬头,只看见贵妃娘娘那镶着明黄色边的绣凤裙裾在面前划过,拿起托盘中的东西,每人赏了一样,她们赶紧谢恩。 贵妃这才温声道:“都抬起头来。” 这些女孩子怯怯地抬起下巴,仍旧按照教习姑姑教的,低垂着眼睑不敢看皇帝和贵妃的脸。 念云打量这几位新人,几朵娇花姿态各异,尽态极妍。 她的目光落在一个青衣女孩子身上。 这女孩子是镇海节度使李錡的女儿,原本聘的是嫡女,可惜嫡女说是病了,就叫这庶出的姐姐顶替了来。她不似她们打扮得姹紫嫣红,妆容上显得十分随意,甚至有些勉为其难,唇上连胭脂都没搽。 细看时,两道远山眉下,一双眼睛水波潋滟,倒像是不久前才哭过的。看她举手投足,也隐隐有些怯弱不胜。 念云在心里暗叹,李錡这样跋扈的一个人,竟养了这么个弱不禁风的女儿,想来必在家里也受了不少委屈的。 这样一想,手里本是拿起一个荷包的,犹豫了一下,换成了一支珠钗放到她手里。 接着太监宣旨,就是册封的旨意了,这六个女孩子,三个册为正六品宝林,三个是正七品御女。她们这才知道,那赏的东西便是贵妃的懿旨了,宝林赏的是珠钗,得荷包的是御女。 紧接着又有太监宣旨,给她们赐住处,卢龙节度使刘济孙女,即秦州太守刘澭的侄孙女刘清清和太上皇后的族侄女、北方世家范阳卢氏女卢慕莳一个宝林、一个御女住含水殿;世家太原王氏女王霖琅、永清公主孙女、世家河东裴氏女裴韵儿一宝林、一御女住紫兰殿;镇海节度使李錡之女李墨央为宝林,住承香殿;南方望族兰陵萧氏女萧梅忆为御女,住望云楼。 贵妃娘娘又赐了一道茶,随意问了几句话,便吩咐宫人带她们去自己的住处,又命太监数人替她们搬运行李物品,从此便搬入大明宫的后宫了。 众人原本是诧异李宝林和萧御女怎的独住,到了地方才知道,承香殿里还有一个美人纪氏居主位,望云楼里也有一位,不过只是个不得宠的八品采女。 这含水殿、紫兰殿和承香殿三殿之间相距不远,惟有望云楼略远一些。这四宫都在太液池北边,却是与贵妃娘娘的蓬莱殿和皇上日朝的紫宸殿、宣政殿隔着太液池遥遥相望,离得有些远。 但远也有远的好处,就是贵妃娘娘不必时时刻刻盯着她们,倒也落个自在。 新妃迁入大明宫,贵妃娘娘下令当日可稍事休整,不必先来拜见。自次日起,便需每日卯时正到蓬莱殿见礼问安。 新人初来乍到,宫闱局的宫女立即按照各人品级送去了相应的衣服首饰,皇帝陛下的赏赐随后便到了,纪才人也分别送了礼物去,连兴庆宫的太上皇后也差人道贺。 贵妃娘娘更是十分慷慨,赏了许多奇珍异宝下去,甚至是汉代未央宫里的青铜宫灯,五尺的鎏金嵌宝妆台,沉香木底座的昆仑玉雕屏风,不一而足,样样都价值连城,叫那些小姑娘们收礼收到手软,惊呼不已。 蓬莱殿里的宝贝一批一批地送出去,就连见多了宝贝的茴香都忍不住惊叹:“不过是几个六品七品宫嫔,娘娘的赏赐也未免太丰厚了吧!” 倚在榻上饮茶的贵妃裹紧了身上的狐裘大氅,笑一笑,摇头道:“什么丰厚不丰厚,便是无价之宝又如何?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不过是看这些没处放的东西,想着她们兴许喜欢,就拿到她们屋子里去摆一摆罢了。” 茴香略略一想,也就明白了。 这些女子进了宫,便一辈子再也出不去。就算是运气好的,得了宠,余生里见娘家人的次数只怕也是一只手数得出来。 这些贵重的物品,来龙去脉掖庭宫都有记录,不管是贵妃赏的也好,皇帝赏的也好,她们也只能放在自己屋里摆着,既不可拿去送人,也不能拿去卖钱。 等她们老了死了,仍旧收回掖庭宫保存,等着被赏赐给下一个人。确实是“拿到她们屋子里去摆一摆罢了”,可是偏生有许多人看不透。 茴香心里拜服。 到了次日清早,念云送了皇上去上早朝,才不紧不慢地返回蓬莱殿。这时才卯时初,几位新人离得虽远,都已经陆续到了,依着规矩给贵妃行礼,又报了一遍自家的名号。 念云嘴上没拆穿,但实际上,她虽是第二次见她们,却对她们的出身背景了如指掌,因为这都是她亲自一一甄选的人,每一位都有其特定的意义。 两位节度使家的女儿自然是为了牵制各方势力,拖一拖地方割据势力。前番刘澭亲自绑了罗令则进京,所以在他家选一位宝林,是特意安抚。 几个月前王叔**新的时候,第一刀便是砍在了镇海节度使李錡身上,革去了他盐铁转运使的职位。如今李淳登基,自然不希望闹出什么乱子来,这正是选了他女儿进宫的缘由。 大唐建朝近二百年来,最著名的“五姓七望”世家大族,便是陇西李氏、赵郡李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七大家族,即李、崔、卢、郑、王五大姓。 德宗皇帝的昭德皇后和如今的太上皇后都是出自太原王氏,所以另一位宝林就是太上皇后的族侄女。和范阳卢氏一样,这两个是为着拉拢北方的世家大族。 兰陵萧氏是魏晋时期的世家,到了隋朝,魏晋的四大世家都已经没落,但隋炀帝的皇后便出自兰陵萧氏,因此成为江南唯一称得上世家大族的姓氏。 那些没落的世家子弟后裔如今多半是打算靠科举走仕途,而王叔**新失败、二王八司马被贬对于江南士子是一种打击,而拉拢兰陵萧氏,也就意味着新帝重新对江南旧族示好。 虽也是世家大族,但裴氏的身份有些特殊。若单论河东裴氏此时的实力,其实李淳根本没必要从他们家选妃。 但这裴氏的祖母正是代宗皇帝的女儿永清公主,昔年永清公主的驸马获罪,子女兄弟都被牵连,以致于家道中落。李淳聘了裴氏,也就是在向天下表示对李氏宗族和旧臣的友好态度。 贵妃娘娘依例训诫诸位新人,不外乎要有妇德、修身养性、好好服侍皇帝等。纪才人同那几位新人也随意聊了几句,便打发回去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新妃承宠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今日事情不多,李淳下了朝,又召了几个老臣商议了几件不大要紧的事,便习惯性的往蓬莱殿去了。 桌上新沏的仍旧是阳羡茶,念云听见“皇上驾到”的声音而匆匆出去迎他的时候,身上便沾染了一袅淡淡的茶香。 李淳大步走进来,伸手揽住准备行礼的贵妃,笑道:“朕今儿是来得巧了,可见又有茶喝。” 念云抿嘴轻笑:“陛下说得这般可怜兮兮的!陛下若是想喝茶,随便吩咐一声,六福哪敢不尽心尽力沏了给您喝?” 李淳凑到她耳边,带着几分撒娇的口吻,低低道:“不如你这里的好。” 她虽然在外总是要端着架子摆贵妃的谱儿,可私底下是个最不喜规矩束缚的,屋里也并不会照着规制雕龙饰凤,就是衣衫,除了几件大日子要穿的礼服,素日里也还是照着从前一般。 虽然她渐渐的也学会了同他虚与委蛇,可他还是觉得她这里比别处都更轻松几分,更像一个家。 像从前了了公事便会去宜秋宫一样,如今下了朝回来,也还是习惯到蓬莱殿去。 他仍旧把折子带了过来,时辰尚早,他便坐在大殿里批折子,她坐在另一侧看书,宫女们不敢喧哗,于是大殿里只听见书页翻动的声音和笔在纸上走过的沙沙声。 待他面前的一大叠折子终于见了底,已经到了晚膳的时间,茴香进来轻声询问是否摆膳。 李淳从大堆的折子里抬起头来,随口道:“摆罢。” 待用过了膳,天已擦黑,蓬莱殿却似乎并没有安排他沐浴的打算。他正要吩咐,念云道:“陛下新纳了那些妃嫔,去瞧瞧她们罢。” 李淳有些愣神,这才想起来他的后宫里确实不止她一个人的。可她,从前在东宫的时候她还会为他不小心宠幸了一个胡姬而难过好几天,如今却是主动地把他往外推了吗? 他脸色有些不好:“贵妃不欢迎朕留宿么?” 念云握着茶盏的手微微抖了一下,却是温声道:“陛下如今是天下人的陛下,已经不是妾一人的陛下了,既然已经广纳后宫,自然应当雨露均沾,妾不敢独宠。” 不敢独宠,不敢独宠!这该死的女人,他自娶了她进门,就没有想过三妻四妾,这些年里也算是不曾亏待了她。 可她到底想怎么样,连他都已经跟礼部那些老东西说了不要急着整这些,她偏要自作主张地替他选了那么多女人来,就为了成全她通达大度的贤名么,对她来说,名声就真的那么重要,比他还重要? 他的家国,他的天下,他都得到了,可为什么,那个女人偏偏开始与他背道而驰,开始变成了他讨厌看到的样子? 见他沉默,念云心里默默地叹一口气,扬声道:“六福,叫尚寝局的三寿公公进来。” 在外头等了好一阵子的尚寝局大太监三寿恭恭敬敬地端着绿头牌进来:“陛下,今儿宣哪位娘娘侍寝?” 从吩咐到那太监进来,不过是一眨眼间的事,可见是她早已预备好的。 罢了罢了,既然她想要他雨露均沾,那就雨露均沾罢。李淳苦笑一声,随手拿了一个木牌扔在一边。 三寿看了一眼,便朝着外头吩咐道:“宣——六品宝林刘氏侍寝——” 李淳鼻子里哼了一声,一甩手,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念云看着他的背影离开,心里忽然像是有一个很大的东西被剜了出去,留下一个空落落的空间,冷嗖嗖的直往里灌风。她亲手把她的男人往别的女人床上送去了,留她一个人在这大到走路都会有回音的蓬莱殿! 可他是这大唐的陛下了,当年玄宗皇帝盛宠杨贵妃一人,可面对六军不发、众臣相逼,依然忍痛缢杀了杨贵妃。她不信倘若有一日再来一场马嵬之变,他能力排众议护得住她。 她做不得那祸国妖妃,郭家乃是忠良之后,也容不得她做那红颜祸水。 将身家性命全托于他,全心全意相信他,其实她也不是没想过。可礼部提出要他纳妃的时候,他只是稍加推脱,却并未义正言辞地拒绝。她替他选了人,当着他的面交给礼部的时候,他也没有拒绝。 既然他已经默认了,已经把那些女人都娶回了大明宫,她还霸着他有什么用处?既然早晚都有那么一天,她又何须为那一年半载的恩宠而坏了自己的名声! 他的背影,随着六福手里提着的一盏风灯摇摇曳曳地消失在夜色中,她忽然觉得自己的胸腔里,没来由的一阵抽痛。 她蹲下身子,把脸藏在自己的臂弯里,忽然哽咽着泪流满面。 李淳被三寿领着往含水殿去了,那边早有小太监提前去知会了刘宝林,在含水殿的檐下挂满了十二对大红宫灯,那刘宝林连忙沐浴更衣,喜滋滋地站在宫灯的红影里准备恭迎圣驾。 李淳虽然入主大明宫数月了,可后宫之地不过是在前边几个宫室里走动,从未到这深宫中来过。方才从蓬莱殿是带着一股火气出来的,也没想着坐肩舆,沿着太液池走了许久才看到一点灯光。 含水殿本就不算大,挂上十二对宫灯以后就已经亮得如同白昼。待走近了,偏生那灯下跪着迎接的女孩子也穿了一身炫目的红衣,只觉得红彤彤的一片,看不清个所以然来。 李淳含糊地应了一声便进了大殿,六福在后边扶了她起来,那女孩子便连蹦带跳地跟了进去,一面学着宫里人亲自给他奉茶。 李淳闻到那盖碗下溢出的味道,便知道茶里加了许多的牛乳和杏仁末,一点茶香都闻不出来了。 偏生那女孩子也不知趣,笑盈盈地说道:“妾听闻宫里都是这般将茶叶碾末,再加些别的东西烹煮饮用。妾是头一次做,也不知道陛下喝不喝得惯。” 他当然喝不惯。 宫里用的其实是顾渚紫笋多,可念云是从东宫里带过来的习惯,不大喝紫笋,蓬莱殿一向是一壶清淡的阳羡茶,什么别的香料一概不加,带着些天然的茶叶清香和微微的苦涩。 李淳微微皱眉,打开那茶盏看了一眼便放到了一边:“不必了,朕不渴。” 那小姑娘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见皇帝兴致不高,自然想到是太累了,于是仍旧笑盈盈地凑过来:“陛下是累坏了吧?妾自幼在家中跟着女医学了几手,会一点推拿按摩,要不妾替陛下捏捏肩背?” “唔。”李淳含糊地应了一声,任由这小姑娘替他除了披风和外袍,微微阖上双目。 他实在不知道同这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还能说些什么,她年龄比婉婉也大不了几岁,一派天真烂漫的模样,眼神纯净得近乎愚钝。 而他心里沉淀了太多的往事,太多的阴谋阳谋,对着和他十余年来一路携手走过来的念云,只要他一张口,或者一个眼神,她也就能明了了,可同这些陌生的女人,他能说什么? 不过,不可否认,这小姑娘手上的工夫倒还过得去,别看手腕纤细,力道却是控制得很好。他舒服地向后靠了靠,小姑娘适时地塞了个软枕在他背后,他几乎有些昏昏欲睡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有些朦胧地睁开眼睛,感觉到背后小姑娘还在替他捏着,但力道明显小了好些,人都有些气喘了。他微微向后偏头,吐一口气:“辛苦你了。” 小姑娘有些受宠若惊,连忙回道:“妾不累。” 他动了动经过这一番揉捏轻松了许多的肩膀,语气和缓了些:“夜了,歇罢。” 待六福服侍他洗漱过了,小姑娘也重新沐浴更了衣,已经缩在了那张大榻里头,身上裹着锦被,好似很紧张的模样。他不觉在心里失笑,熄了灯,在榻的外侧躺下,心里却是在思量着明日早朝的事。 这屋里熏香太浓,他不喜欢这味道,被褥也用了上好的丝绸,却有些太顺滑了,摸上去凉凉的,不如蓬莱殿里细亚麻的布料温暖舒适。 望着那帐子顶上密密实实的花绣,他有些失眠。 过了许久,他感觉小姑娘紧紧抱着锦被的手慢慢松了,他也懒得搭理,背过身,继续想他的家国大事。 又过了会,身后的小姑娘也还是未睡着,有些忐忑地把身子贴过来,手臂环在他的腰上,慢慢地触摸他的身体,带着一点笨拙的挑逗。 黑暗中看不清她的面容,身后有些躁动不安的娇嫩柔软的身子,忽然让他想起许多年前,那个缱绻的夜晚,他原本只是同她饮酒说话,没想到他的母亲和妹妹在她的酒里下了媚药,促成了一宵春梦。 转眼已经许多年都过去了,时光的碾压下,她不再是那个她,他也不再是那个他。 他闭上眼睛,翻身将那年轻的身体压在身下。 身下的人有些颤抖,低低地唤他:“陛下……” “不要说话。”他仍旧闭着眼睛,熟练地褪去了她轻薄的衣衫。 年轻的宝林在陛下略带几分粗暴地要了她身子的时候,朦胧中听见陛下口中似乎低声喃喃着一个名字,她不确定他唤的到底是什么人,可那不是她。 “木叶……” 第一百三十章 口蜜腹剑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次日他在含水殿的大榻上坐起来,看着帐子上那密密实实的花绣,一时有些出神。身边一蓬乌发,卧在锦被之中的陌生面孔,脸上还带着些令人羞愧的红晕。 他几乎想唤人进来问问这是怎么回事,过了好半天,才想起来这不是蓬莱殿。 一向没有早起沐浴习惯的他忽然朝着门外道:“六福,备水,朕要沐浴。” 身边的女子被惊醒,朦胧着睡眼看向他,随即也清醒过来,微微一笑,带着一丝青涩的娇羞。 他却不想再看,起身随手披了件衣衫,径直往隔壁去沐浴了。 沐浴的时候他命人在水里多加了一捧澡豆,好似这样就能洗去他身心的污秽一般。 他忽然有些嫌恶身上那靡丽想香气和……其他女人身上的味道。 含水殿离前朝略远,六福这次替他准备了步辇,比平日里早一刻钟出门,往紫宸殿去上朝。 他昨夜睡得并不好,在步辇上撑着头小憩。走到太液池边,忽然抬起头来,问道:“昨儿侍寝的那个……可是秦州太守刘澭的侄孙女么?” 六福道:“正是呢,陛下好记性。” 李淳点点头:“稍后叫贵妃送一碗汤药去罢。” 六福面上一凛,低低应了:“是。” 宫中所谓的“汤药”含义甚多,这头一次侍寝之后赐下的汤药,可能是陛下怜悯新人而赐下补元气的补药,也可能是…… 陛下没说是什么汤药,六福作为奴才很懂得分寸,没有再问。他不必知道,只要照着陛下的吩咐传了话,贵妃娘娘知道是什么汤药就够了。 这边厢贵妃娘娘也已经拿着一支朱笔算起了大明宫的收支账,手边一个算盘打得霹雳啪的响。 自从迁入大明宫以来,虽然更无需要早晚问安的人了,可她反倒是比在东宫的时候起得更早了。陛下宿在蓬莱殿的时候她总是和陛下一道起身,陛下不在的时候,她甚至起得更早,每每洗漱完毕也不过才五更天。 算了一回,怎么看都觉得这大明宫的支出太庞大了,几乎每年都是入不敷出。便是太上皇当时做主裁剪了些人员,也仍旧没起到多大的作用。 她看向身边安安静静绣花的绿萝:“这么下去总归也是不行,从明日开始,该和陛下商量商量,廊下食可否裁减一二。其实三省六部的衙门里头也是拨了一份子伙食下去的,可每日朝议拖到晌午,宫里还要赐一份饮食。我这蓬莱殿,你看看还有什么可以俭省的,也省了罢。” 绿萝沉吟了片刻,道:“外头的奴婢不知,不过那几位新册封的娘娘宫里都没有小厨房,都是尚食局按着宫中规定的份例安排的,浪费也大,可要削减些么?” 念云想了想,摇头道:“罢了,不要动她们的。十来岁的小女孩子,背井离乡,生活也不易。尚食局那边还不知道克扣了她们多少,我若再削减,账上是没见多大的出入,倒是平白的委屈了她们。” 这时六福派来的小太监过来传话,说是陛下让娘娘赐汤药去含水殿。 念云向绿萝苦笑道:“瞧瞧,他自己春宵一度,快活得很,却叫我在后头做恶人。” 一面便扬声叫重楼:“重楼,我前儿吃的那个血燕不错,加一份绝子汤给刘宝林送去罢。” 重楼略略迟疑,疑心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句:“娘娘,是避子汤还是绝子汤?” “本宫没说错,是绝子汤,去罢。” 宫中若是不想让一些妃嫔怀孕,有许多不同的方法。这避子汤是从教坊里头传出来的,用途自然是避孕的,喝下之后短时间内都无法受孕。 相比之下,绝子汤就阴狠得多了,一碗汤药下去,便是有孕之身也能落了胎下来,无孕者也必伤了根本,这辈子都别想着怀胎生子了。 昨儿本是娘娘主动叫陛下去宠幸新人的,赏赐也是一样不落,方才还听见娘娘可怜着他们不叫削减了份例,怎的一回头又是这等狠辣的手段? 念云手上又拨了几下算盘,见重楼还没走,才缓缓道:“刘宝林的外家,一个卢龙节度使,一个秦州太守,加起来兵力不逊于神策军。到时候若是再怀了皇嗣,为免这些人生出不敢有的野心,陛下怕也留她不得。索性断了念想,倒是还能保她一命。重楼,这些年来你脑筋怎的还没活泛,平日里多跟着玉竹学学!” 重楼这才明白其中的关键,连忙答应着去了。 含水殿里的宝林刘清清一大早便得了贵妃的赏赐,她这几日见惯了蓬莱殿那位贵妃娘娘的大手笔,又早就听闻了这位贵妃娘娘的好名声,一看是一碗极珍贵的血燕窝,还有一套新衣裳,以为是初次侍寝的惯例,也不疑有他,便谢了恩赏,一股脑儿都吃下去了。 重楼看着她吃完,端着碗回去复命,刘清清满足地拿帕子擦了擦嘴角,去换了新衣裳。 皇上没有特别吩咐,所以饶是她昨夜初次侍寝身子有些不适,仍旧是按时起了身,和偏殿里住着的御女卢慕莳一同去蓬莱殿问安。 刚一出门,便遇到紫兰殿的那两位。 王家可是出了好多位皇后的,又同是宝林,王霖琅自认容貌也不比她差,可偏生头一个受宠的却是刘清清那么一个武将出身的,王霖琅自然是打心眼里不服。 一见了刘清清满面春风,王霖琅心里就不是滋味,可脸上还是笑嘻嘻地凑上去:“刘姐姐,皇上昨儿可温柔么?” 刘清清顿时满面绯红,拿帕子掩了脸,啐道:“妹妹莫急,等哪一日轮到你了,不就知道了么!” 一旁的卢慕莳也笑着帮腔:“我看贵妃娘娘也是个和善的,说不定要不了几天,王姐姐就知晓了!” 王霖琅也不羞不躁,笑道:“笑话我做什么,等我知晓了,怕是你们个个儿也都落不下!” 又见刘清清身上一件簇新的裙子,又问道:“这也是贵妃娘娘新赏下的?” 刘清清点点头:“贵妃娘娘一向出手大方。” 王霖琅伸手一摸,见是上好的流云锦,不免醋意满满,啧啧嘴,“可不是么,承了宠的就是不一样,连娘娘都高看一眼,这流云锦听说宫里一年也就那么几十匹呢!” 裴韵儿附和道:“我看啊,贵妃娘娘怕是晓得自己年纪不轻了,比不得咱们姐妹们,所以处处都讨好着些,什么好东西都拿出来了!” 王霖琅赞同道:“昨儿问安的时候啊,我偷眼瞧着贵妃娘娘眼角都有皱纹了呢!” 几个小姑娘你一言她一语的,越发都觉得年老色衰的贵妃娘娘只不过是靠着郭家的权势,嫁给陛下又早,还生了子女才封了个贵妃,实际上早就失宠了,要不然陛下怎么都不立她为皇后呢? 要说她们这几个,个个都年轻漂亮,家世也不弱,哪个比贵妃娘娘差?只等着以后生了皇嗣,三夫人之位还不指日可待! 卢慕莳轻轻推了刘清清一把,笑道:“我瞧着蓬莱殿里摆了一个四尺多高的珊瑚树,真是好看极了,想来定是陛下赐的。不若姐姐去讨要讨要试试看,倘若贵妃娘娘许了,便可见是真心想讨好咱们姐妹的了。” 刘清清虽然没多深的心机,可这点还是明白的。她虽然也喜欢那株珊瑚树,希望能摆到含水殿里,可那四尺高的珊瑚树便是宫里也少见,哪能一个才刚刚承宠一次的小小宝林随随便便就讨要了去的? 她若是贸然开口,只怕会得罪了贵妃娘娘才是真,便是试探,也得真正坐稳了宠妃的地位才行。 她于是笑道:“要说试探,总也要等着咱们姐妹几个都得了宠再说,我不过是偶然那么一回,算得了什么,往后,还指不定哪位妹妹最受宠呢!” 走着走着便到了蓬莱殿前面,她们胆子再大也不敢这般当面编派贵妃娘娘,于是都住了嘴,规规矩矩地进了大殿,给贵妃娘娘问安。 贵妃娘娘仍旧和善地给她们赐了座。 大殿里却只有纪才人和冒采女两个。王霖琅四下看了看,问道:“怎的还不见李姐姐和萧妹妹?” 上首坐着的贵妃娘娘端起茶盅轻啜了一小口,道:“墨央昨儿晚上便说受了些风寒,咳得厉害,本宫连夜就命御医瞧过了,说是自幼在娘胎里就带了些弱症,虽不打紧,却要好好调养一阵。可巧不巧,今儿一早梅忆就也差人来说病了。” 纪丁香道:“妾瞧着墨央妹妹也觉着是个身子弱的,脸儿那样白!梅忆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水土不服么?” 念云道:“梅忆老家是江南的,水土不服怕也是有的。本宫也命御医去瞧了,那两个怕是都要调养一阵子才能侍寝。这段日子,就得你们几位妹妹多多辛苦了。” 众人都道是应该的。 贵妃娘娘又同她们说了一会儿话,又问了些她们家乡习俗和家人亲朋等,她始终都是眉眼含笑,说话也是轻轻慢慢的。 过了一会刘清清只觉得腹中有些不适,强撑着端端正正坐在那里,只觉得冷汗直冒,脸色都有些发白。 贵妃娘娘注意到,便温言道:“清清昨儿想是没歇好,你们也辛苦,都早些回去歇罢。” 众人告退,她又体贴地吩咐道:“赐刘宝林肩舆,既然不舒服,就坐着回去,莫要累着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绝子汤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刘清清才出蓬莱殿没多久,便觉得腹痛难忍,痛得她冷汗把新衣裳都快要湿透了,坐在肩舆上便命宫女去蓬莱宫通报,说要请御医。 蓬莱宫中的贵妃娘娘闻言,只淡淡道一声“知道了”,便低头继续看她的账薄。 待一本簿子翻完,才闲闲地起了身,吃了两块点心,不咸不淡地吩咐道:“传个可靠的御医去含水殿罢,开些止痛的药,人参燕窝只管挑好的拿几包去。” 所谓“可靠的”御医,自然是贵妃娘娘自己的人,对宫里那些手段清楚得很,也绝不会乱说话的。 含水殿里痛得缩在榻上直不起腰的刘宝林不住地**,痛得直拿脑袋去撞墙,被两个宫女死死地拉住。 她几乎感觉自己要死了,大冬天的硬是把衣裳全湿了个透,才终于等到了姗姗来迟的御医。 御医替她把了脉,看了舌头,先拿了一粒止痛的药丸子塞到她嘴里,她想也没想就吞了下去。 御医也没作声,过了片刻,大约是药丸的效力起作用了,她感觉自己好像有些活过来了,方才听见御医不紧不慢地道:道:“宝林怕是葵水来了罢?没生育过的女孩子来葵水的时候有些疼痛也是正常的。喝两服温补的药,多拿几个汤婆子在被子里暖着便是。” 葵水?她的葵水一向是准的,明明还有七八天呢! 一句话把刘清清气得几乎跳起来,不都说宫里的御医是天底下最好的么,怎么这般不着调! 她当即便嚷出来:“你这庸医怎么诊的脉!我几时来葵水会痛成这样,定是谁给我下了毒……” 话说了一半,她忽然想起早上自己起得晚了,又赶着去蓬莱宫问安,并没吃什么东西,只喝了一碗贵妃娘娘送来的血燕窝。 难道那燕窝有毒? 那御医仍旧不紧不慢地说道:“宝林不可胡说。这新进宫的妃嫔啊,头一年水土不服生病的大有人在,这红口白舌的,污蔑了人可不是好玩的!” 刘清清急了,连忙把手腕伸过去:“你再仔细诊一诊,看看是不是中了毒,啊?” 御医有些恼了,摸着山羊胡子冷哼道:“老夫做了十几年的御医,这点小毛病还会看错么!” 刘清清忽然明白过来,这偌大的大明宫,都在贵妃娘娘的操控之下,御医也是向她奏报过,由她去宣的。若真是她下的毒,这御医怎会说出来! 枉费她先前还觉得贵妃娘娘对她们那么好,原来也不过是个菩萨脸面、蛇蝎心肠的毒妇! 她顿时觉得一种无助感袭来,她才十六岁,才刚刚被皇帝陛下宠幸过一次,眼见着好日子还在后头呢,怎能就这般屈死在后宫里? 不,她不能死! 这御医是信不过了,好在,她进宫的时候母亲不放心她,带了一个年长的嬷嬷来,那嬷嬷医术虽然一般,可是却精通毒药,若真是被下了毒,嬷嬷必然查得出来。 当下只得先把御医打发回去。 她连忙敛了神色,对御医道:“对不住,小女年幼无知,一时痛得慌了神说错了话,还望先生不要多心。” 御医也没多说,到一旁去写了方子,留了药材便回去了。 等御医一走,刘清清连忙把家中带来的嬷嬷叫了进来,替她把脉。 那嬷嬷给她把了半天脉,反复数次,方迟疑着道:“四娘这脉象看来,好似真是葵水来了,加上有些气血两虚……” 气血两虚,怎么可能,她在家的时候身体一向好得很。 刘清清这时候想起来早晨喝完燕窝之后,那一条帕子擦了嘴,急忙去翻那帕子。好在宫人还未拿去洗,那上头沾着些许汤汁。 嬷嬷拿着帕子仔细打量,又闻了闻,最后又用舌尖去尝了一点,才缓缓道:“四娘,这怕不是毒,是宫里头的绝子汤。” “绝子汤?是喝了便再也怀不了孩子的……”刘清清顿时愣住了,怔怔地问:“那……可还有药能医得?” 嬷嬷于心不忍,可也不想骗她,只得缓缓地摇摇头。 “嬷嬷,我该怎么办……”刘清清顿时觉得心里似兜头一桶冰水泼下来,屋里生再多的火盆而已是寒意刺骨,抱着嬷嬷大哭起来。 她还想着得了宠,再生个孩子,这一辈子也就算是有了指望了。可她才一次,才得了一次宠幸,有没有怀上都不知道,蓬莱殿那位就对她下了这么狠的手,叫她一辈子都怀不了孩子! 来之前母亲也是叮嘱过她要小心的,可她哪里想得到,待她们这般宽容仁善、赏下了那么多贵重礼物的贵妃娘娘,竟这么没肚量,连让她看清的机会都没给,直接就下了狠手! 那嬷嬷伺候了她母亲多年,是个有些主意的,见她哭得伤心,心里也觉得难受,轻轻拍着她的背脊道:“四娘想想,皇家最重要的是什么,是子嗣!什么贵妃婕妤,哪有陛下的子嗣重要?等陛下认清了她的真面目,必然不会任由她在宫里横行霸道!” 刘清清闻言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征询地望着嬷嬷:“那我……我去跟皇上说?” 嬷嬷一咬牙:“贵妃既然敢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做这等龌龊事,而且连御医都不敢说实话,可见在这宫里势力不小,你才刚来,陛只怕未必信你。你再忍忍,等着往后真正得了宠了,等陛下能听得进你的话了,你再寻个机会好好说,老身就不信陛下还由着那毒妇!” 这主仆二人商量定了,又看了一回御医方才开的方子,见留的都是好药,也就命人去煎了来喝,可心里却是再无半点感念。 李淳下了朝,正要往蓬莱殿去,三寿便适时地捧了绿头牌的托盘过来。 李淳随意地扫了一眼,却只有纪才人、冒采女和三个新人的。他微微拧起了眉头,问道:“怎的不见贵妃的牌子?” 三寿道:“回陛下,贵妃娘娘说,新近进宫的美人儿个个年轻貌美,蓬莱殿里又事务繁忙,就先让新来的妹妹们服侍陛下罢。” “年轻貌美!事务繁忙!”李淳鼻子里冷哼一声,“就这么不待见朕,好,好得很,那朕就如她所愿!” 三寿低头没敢接话,可等了好半天也没见皇上翻牌子,只好小声提醒道:“陛下……今儿挑哪位娘娘?” 李淳扫了他一眼:“不是说年轻貌美么,哪个最美?” “这……”三寿认真想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回道:“奴才觉得娘娘们都是国色天香,才堪配陛下啊!” “哼!”李淳将袖子一甩,无意间正拂落一块牌子。 三寿连忙拾起,小心翼翼地问:“陛下,就选这位裴御女了?” 李淳懒得考虑,闷声道:“就她罢。” 三寿任务完成,长舒了一口气,连忙吩咐下去,叫紫兰殿的御女裴氏准备接驾。 李淳又看了一眼托盘里剩的几块牌子,问道:“怎的好像少了好几个,得罪贵妃了么?” 三寿连忙回禀:“娘娘哪会做这等事,只是有一个李宝林昨儿说是受了风寒,患了咳症。一个萧御女是有些水土不服,听说今儿一早上吐下泻的,贵妃娘娘吩咐先好生调理着,这不是怕过了病气给陛下么!还有一个刘宝林,今儿正好葵水来了,就……” 李淳摆了摆手:“朕知道了!准备肩舆罢。” 连着三个晚上,李淳都去了紫兰殿,宣的是那位裴御女侍寝。 刘清清坐不住,连忙打听贵妃娘娘事后可给那裴韵儿赐了血燕窝。若是也赐了,那她可就有盟友了,几个人结成联盟可比一个人有力得多。 不料得到的结论却有些失望,贵妃娘娘好似不知道这回事一样,既没有赐吃的喝的,也没有赐衣裳,每日照例是要去问安,贵妃娘娘也依旧是温婉地笑着,说话声音都没有变过,更没听说那裴韵儿生病。 她不免就诧异起来,想来想去也不觉得自己哪里得罪过贵妃娘娘,怎么这贵妃娘娘就对她莫名其妙地上了心呢? 想了好几天,也没想明白,但她的“葵水”已经渐渐的好了,于是又向尚寝局回禀过了,把那绿头牌摆在了三寿公公的托盘里。 可皇帝陛下这几天却没有再宠幸新人,也没有听说去蓬莱殿,大约是政务繁忙,夜了便自己在紫宸殿里歇了两日,后宫倒也一派宁静祥和。 又等了一天,刘清清忍耐不得,便换了一身颜色鲜亮的衣裳,差了含水殿的小太监到紫宸殿外头去候着,只要皇帝陛下一出门便给个消息,她到太液池边上去等着拦住圣驾,不管陛下翻的是谁的牌子,她都得想办法把陛下拉到含水殿去,让陛下再度宠幸她。 她若是从此便失了宠,一个失宠的女人能不能怀孕还有什么要紧的?那这深仇大恨可就再没有机会报了。 她当然是不甘心的,倘若有一天让她逮着机会了,定要让那郭贵妃死无葬身之地。如果没有机会,那就自己给自己创造机会罢。 第一百三十二章 讨好贵妃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次日李淳恰好翻了宝林王氏的牌子,待天色将晚,便坐着肩舆往紫兰殿去。 才行至太液池边,就见一个女孩子背对着他站在太液池边的梅树下。乌黑的发髻,火红的披风镶了白狐边,映着那白雪红梅,倒是一幅好景。 那女孩子似是在出神,手扶着梅树盘虬卧龙般的枝干,缓缓吟道:“寒山秋浦月,肠断玉关声!” 宫中从来都不乏思乡的哀怨女人,妃嫔自是一生再不能回乡看一眼的,便是宫人,也难得有一次放归的机会。 诗是好诗,李白的意境一向飘逸。可这样冷的天,大晚上的在这湖边看梅花,也不怕冻着。 李淳抬手示意抬肩舆的小太监放下来,缓缓向前踱了几步,出言相问道:“是谁在那儿?” 那女孩子似是一惊,仓皇地转过身来,待看清了是他,急急忙忙地过来行礼,可情急之下却不小心踩到了曳地的长披风,身子顿时就往前扑过去。 李淳一时也顾不得那么多,出于身体的本能反应,赶紧上前两步,牢牢地把她接在了怀里。 “陛下……”她有些慌乱,似乎想要挣扎着起身,可越是着急就越发站不稳,几乎把李淳的披风都扯落。 李淳只好扶着她站住,可她双脚刚挨着地,身子一歪又倒在了他怀里:“妾……妾的脚好像扭到了……” 李淳听着这声音有些耳熟,想了半天,又仔细看了看怀中的人,才认出是先前在含水殿侍过一次寝的那个宝林。 李淳无奈,叹一口气,一弯腰把她打横抱上了自己的步辇:“罢了,朕也是要去后宫,送你回去罢。” 这一夜王宝林终于得了太监传话叫她侍寝,欣喜异常地仔细沐浴更了衣,特地穿上了刚进宫时贵妃赏下来的上好衣裙,寻出藏了许久都没舍得用的螺子黛,仔仔细细地对着镜子化了个格外精致的妆。 那十二对大红宫灯都已经挂到她檐下来了,她预备着等皇上来了一起用晚膳,便叫膳房先等着。 可一直枯坐到天黑,也没见陛下的步辇过来,反倒是那掌灯的两个小太监又来了,爬到梯子上把那十二对宫灯给取了下来。 王霖琅顿时就慌了,扯住其中一个小太监的衣裳,急急问道:“陛下来了么,这灯笼不是要一直挂到明儿早上的么?” 那小太监知道她是新来的宝林,虽然尚未承宠,可谁知道往后呢,因此也不敢得罪,退后一步恭恭敬敬道:“回主子,今儿不必等了,陛下去了含水殿刘宝林那儿,已经歇下了。” 王霖琅的声音都开始颤抖起来:“不,你们骗我,陛下不是都已经翻了我的牌子么,怎会又去含水殿?” 小太监低着头回道:“这……宝林勿恼,这陛下自己半路改变主意了,谁又左右得了呢!” 王霖琅仍旧不信,又差了两个小宫女去打听了一回,这回不仅得知了陛下是宿在了含水殿,而且,还是亲自抱着刘宝林进的含水殿! 让陛下亲自抱着回宫,这是多大的恩宠啊,怎么就落到了刘清清那个小狐媚子身上! 这王霖琅银牙咬碎,回屋狠狠地摔了一对儿钧窑的御制花瓶,恨得牙痒痒,在心里把刘清清的祖宗八辈都骂了个遍。 待膳房的人又来问她要不要摆膳的时候,她哪里还有心情吃饭,怒气冲冲地把传话的宫女给骂回去了。 这一晚上她哪里还睡得着,原本就一直觉得自己哪一点都不比刘清清差,如今被这么摆了一道,更是忿忿不平,躺在榻上冥思苦想,到底要怎么把皇帝陛下的宠爱从那刘清清手里夺过来。 想来想去,自己最大的倚仗无非是个太上皇后,可太上皇后又远在兴庆宫里,怕也说不上几句话,眼前唯一能讨好的,只有一个贵妃娘娘。 这些日子来贵妃娘娘待她们不错,但赏下的东西并无厚薄,想来是因为不知道最后哪一个会真正得宠。如她这般年老色衰的女人,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定是会去同宠妃交好的。 她自认是这几个新人里头比较拔尖的,若陛下能多看她几眼,她也不是没有信心笼住陛下的心的。若是提前去结交贵妃娘娘,提出与贵妃娘娘联手,让贵妃娘娘帮她说上几句话…… 想来想去,越发觉得这个主意可行,王霖琅索性不睡了,也没叫外头守夜的宫女,自寻了火折子点一盏灯,往柜子最底下掏了半天,方才掏出一个描花的白瓷小圆盒子来。 小盒子打开,顿时芳香四溢,连寝殿里的熏香都被掩住了。 王霖琅陶醉地再闻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把盒子盖住,拿一块帕子包了,放在了枕头底下。 可莫要小瞧了这个小盒子,这是她们王家秘制的养颜膏,凭他什么皱纹啊疤痕啊,一瓶下去都能消个干干净净,真正可遇而不可求的宝贝。这一小瓶养颜膏可是用了不少的珍稀药材,她若不是进宫,怕是一辈子也用不到这样的好东西! 贵妃娘娘那儿宝物甚多,旁的不稀罕,可哪有女人不在意自己容貌的? 她打定了主意,到了次日问安,王霖琅来得格外的早,趁着她们都还没有来,她要同贵妃娘娘先说几句要紧的话。 贵妃娘娘早已起身,却是先看了会儿书,快到时辰了才叫人进来梳洗。听说王霖琅有事要禀,便唤了她进寝殿,索性一边让茴香替她梳头一边问话。 王霖琅看着屋里的两个宫女,有些迟疑。 贵妃娘娘笑道:“无妨,宝林妹妹有话可直说,我这里两个大姑姑都是贴身随侍了十余年的,外人轻易进不来。” 王霖琅一咬牙,从袖子里摸出那帕子包着的养颜膏,双手捧来给贵妃:“娘娘,此物乃是我王家祖传的秘方,祛疤养颜最是有效,历来只贡与王家出的皇后,便是族长的夫人女儿也不易得。” 贵妃也不推辞,命茴香接了,脸上仍旧是那万年不变的浅笑,淡淡道:“如此,谢过妹妹,有心了。” 见她并无其他表示,王霖琅把心一横,话就出了口:“娘娘,霖琅入宫已经有些日子,一直未能侍奉陛下……” 她还在斟酌着如何说,贵妃已经抬了抬手止住了她的话,浅笑道:“本宫一向知道妹妹性情品貌都是个拔尖的,本宫心里有数。你且去大殿里候着罢,这几日准备着些,三日之内陛下会往紫兰殿去的。” 王霖琅听见前边两句话,还以为贵妃根本看不上她的东西,心里正忐忑着,又听见她说三日之内必定能承宠,顿时喜出望外:“谢过贵妃姐姐!” 待她出去了,屋里绿萝替她绾了发,插上玉簪和步摇,念云拿起那小盒子瞧了瞧,嗤笑道:“男人的爱最是飘渺难测。那人心里眼里没有你,貌美如花又如何,青春永驻又如何,总归是看不穿!” 这时玉竹和重楼端了早膳进来。 这两个也跟随她十余年了,念云没打算刻意瞒着她们,她们进来了,主仆几个仍旧在说着这事。 玉竹听了几句,在旁掩口笑道:“娘娘真要让陛下今晚去紫兰殿么?” 念云把手里的养颜膏放在了一边,淡淡道:“急什么,且叫她等等,明儿陛下若是还往含水殿去,就去说说,好歹那王氏也是个宝林,莫叫太上皇后面子上难看。” 茴香在旁替她涂了些自家外头的胭脂铺子制的面脂,微微撅着嘴道:“娘娘也真是,同陛下斗这个气,平白的便宜了她们。” 念云一脸的无所谓,对着镜子端详了一遍自己的脸:“她想要,就给她罢。恩宠这东西,得来容易,只是后头有没有那个命要,就得看她自己的本事了。” 到底还是自家主子,重楼一面在她面前的桌上摆早膳,一面带着点安慰的意思道:“陛下到底还是听娘娘的话,娘娘想要他宠幸哪个就是哪个。” 念云端了半碗白粥在手里,试一试温度,淡淡道:“听什么,只是对陛下来说,先宠幸哪个,后宠幸哪个,或者今儿宣哪个侍寝都是无关紧要的事,他根本懒得放在心上。所以看在这十余年来的情分上,给本宫三分薄面,任由本宫安排罢了。要真说听本宫的,本宫叫他独宠本宫一人,可使得?” 重楼连忙噤了声,默默地服侍她用膳。念云吃了个金丝卷,又缓缓道:“本宫为何要劳心费力地替陛下选妃?本宫所选的人,都是他不得不宠幸,却又不能真正偏宠的。世家大族也好,地方势力也罢,他都得费心笼络,只要她们自己愿意,陛下是哪一个都冷落不得。” 冷落不得,可又不敢真把帝国的命运交到他们手上,所以也不会真正威胁到她或者宁儿、宥儿的地位。 在这宫里头,真正危险的女人绝不会是因为利益瓜葛而背负着家族使命进宫的妃嫔,而是出身平凡的干净美人儿。 不过,那种身家清白的美人儿,倘若不是才智过人,也是最容易被无声无息消灭掉的。毕竟,身后没有强有力的外戚家族撑腰,单靠君王的一点所谓的爱,未免单薄得可笑。 第一百三十三章 王宝林的算计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不过短短的几天时间,紫兰殿的王宝林便连续数日承宠,成为了大明宫的后起之秀。她对于陛下喜好的揣测十分精准,一样东西端上来,单从陛下极其细微的神色里就可以猜到陛下是不是真的喜欢。 不得不说,王霖琅在这上面是很有天赋的。她知道陛下不愿意叫人知晓自己的喜好,所以揣测着陛下的喜好,无论是吃的还是喝的,只道是自己喜欢,带点微微的娇嗔朝陛下要,陛下都会好脾气地接受。 比如这一大早的,陛下正厌倦了尚食局每天早上送来的羊肉汤饼,想用一点清淡的小咸菜和素卷子,这王霖琅一边替陛下梳头,一边就用那糯软的声音地道:“陛下,妾今儿吃腻了汤饼,怪膻的,早膳可以叫些咸菜清粥和素点心么?” 这个要求不算什么要求,她是六品宝林,有资格自己点早膳的。 陛下自然点了头,她便顺杆再爬一步,“陛下陪妾一起用?” 皇上要去早朝,可也得用膳,不在她这里用便是在路上坐着步辇一边走一边用。 于是也就允了。 王霖琅懂得为自己造势,很快整个大明宫就都知道,这王宝林不仅连着数日承宠,而且陛下对她百依百顺,夜里时常为她叫夜宵,还陪着她一起用了早膳。 别人不知道,可王霖琅也渐渐的瞧出来,陛下心里对贵妃娘娘,也不是完全不在意的。 陛下对屋里陈设的喜好,基本上就是蓬莱殿的样子。陛下喜欢的衣裙样式颜色,也正是贵妃娘娘素日里爱穿的。 甚至在她为了试探陛下而偶然间提起贵妃娘娘的时候,陛下的眼里流露出一抹难得一见的温柔神色,尽管那一点温柔稍纵即逝,一眨眼的工夫陛下就已经恢复了正常的表情。 大约正是如此,陛下才能这样顺着贵妃娘娘,贵妃娘娘说三日之内陛下会临幸她,到第二天陛下就果然来了紫兰殿。 所以她慢慢明白,陛下对于贵妃娘娘的感情,并不像她们先前想的那样淡漠。 到底,还是要好好巴结着贵妃娘娘的。 王宝林和众人一起向贵妃娘娘问过安之后,又寻着机会多留了一会儿,多陪着贵妃说了一会儿话,才慢慢地沿着太液池往回走。 还没走多远,忽然听见前面一阵喧哗,就见许多宫女太监簇拥着一个人从右银台门那边过来了。 那被人簇拥着的是两个少年,都系着朱红色的狐裘披风,里头好像是杏黄色的袍衫,衣着举止看着都颇为相似,一前一后往蓬莱殿那边走过来。 王霖琅连忙躲在太液池边的假山后头避开了,等他们走远了才出来,问身边的宫人道:“那两个是什么人,怎的这般随意在后宫里头走动?” 宫人道:“宝林不知,这是邓王和遂王,从太极宫到紫宸殿和蓬莱殿走动,陛下特许他们可以随意从内宫穿行,不必特地请旨的。” 原来是两个亲王。 王霖琅在家的时候就知晓,那邓王李宁是陛下的长子,本是纪才人所出,因其秉性聪颖灵慧,故一直养在了贵妃娘娘膝下。遂王李宥是贵妃娘娘所出,自幼和邓王养在一处,据说兄弟两个常在一处,是难得的亲厚。 贵妃娘娘可是十分宝贝这两个儿子,每次邓王和遂王到了蓬莱殿,都要留着用膳,耽搁许久。 贵妃娘娘虽然目前待她也还算好,可这结盟到底不是一厢情愿的事,贵妃娘娘始终都是淡淡的,待她的好也不明显。她正发愁怎么彻底打动贵妃娘娘呢,可巧这机会就上门来了! ————分割线———————————————————————————— 当下宁儿和宥儿两个往蓬莱殿去了,蓬莱殿的宫人们也都习以为常,引了他们进去。 宥儿年纪小些,一见了念云,扑上去便抱着她的腰叫一声:“阿娘!” 宁儿到底大了几岁,不再像小时候那般粘着她了,只在一旁有些羞涩地轻声叫了一声“母亲”。 两个孩子,看着一点一点长大,如今已经依稀是少年的模样了。特别是宁儿,褪去了幼时的婴儿肥,眉眼长出棱角来,越发肖似李淳当年的模样。 当年,她初见那传说中的“贞元第一公子”的时候,他也不过十四五岁。一转眼,儿子都这般大了。 念云问着两个孩子太极宫的嬷嬷们好不好,膳食合不合胃口的时候,宥儿笑道:“每次来,阿娘都要问这两句。” 念云道:“上次问的,和今儿问的怎么一样?上次都好也不见得这几日也好嘛!” 宁儿在她桌上拈了块点心放到嘴里,笑嘻嘻地道:“今儿母亲也问第三次了。” 念云自己也笑了,“好好好,我不问了,若有什么不好的,你们也自己想办法。”想了想,又问宁儿道:“可去瞧过纪才人了?” 宁儿自小是养在她身边的,同纪氏并不亲近,可如今大了,特别是单独住到了太极宫,身边人多口杂,她也不想惹出什么口舌来,因此也叫宁儿时不时地去瞧瞧纪氏。 宁儿道:“还不曾去,一进宫就先来了母亲这里。” 念云便道:“那去瞧瞧罢,待会儿回来在这边用膳。自她住到承香殿以后,你怕是还没去瞧过。” 宁儿于是答应了,站起来。宥儿一向同大哥亲近,读书习武都是一道的,听见大哥要去承香殿,他也从未游览过大明宫因此也跟着站起来:“我陪大哥一起。” 念云点点头:“深宫内苑,宁儿一个人也不方便,你跟他一起也好。” 两个小少年自蓬莱殿出来,都是头一次来大明宫的后宫,虽是隆冬,太液池畔远远没有春夏的美景,可单是那白雪红梅,和太液池中央银装素裹的蓬莱岛,也足以叫两个从未出过长安城的少年觉得新鲜和兴奋。 虽有平坦的石板路,可那打扫得干干净净的路面远没有湖边嶙峋堆叠的太湖石和冰雪有趣。宥儿弃了大道,拉着大哥从湖边攀着石块慢慢地走,别有一番乐趣。 宥儿在前头走,宁儿跟在后边,不断地提醒他:“小心些!” 宥儿笑道:“怕什么,地下全是雪,湖面上也都是那么厚的冰,便是滑倒了也不打紧。你瞧那蓬莱岛,看着好像有一层雾气笼罩,跟仙山似的!” 他颇有些神往地抬头看了一会儿,又回头道:“大哥,你说阿爷把蓬莱殿给阿娘住,是不是因为阿娘像蓬莱宫里的仙女?” 宁儿伸手拍了弟弟一把,笑道:“我听说仙女都是只能远远看看的,一靠近就不见了。阿娘对我们那么好,仙女哪能跟阿娘比!” 宥儿折了一枝梅花在手里,放在鼻端轻嗅了嗅:“也是。” 又看了看蓬莱岛,忽然皱着眉头问道:“大哥,你说阿爷为什么最近都不去蓬莱殿了啊?” 阿爷新近纳了好些个年轻的妃嫔,听说最近夜夜都召新人侍寝,都有好些日子没有去看阿娘了。 阿娘那么美,那么好,阿爷不仅不立她为皇后,怎么还忽然去宠幸新来的人了? 宁儿最近就为着这件事心里有个好大的疙瘩,这段时间下朝之后就立即回了太极宫,都没怎么单独去瞧阿爷。 也是为着怕阿娘伤心,才特地带了三弟来蓬莱殿探望阿娘的。可一来了,又怕贸然提起徒惹阿娘伤心,阿娘面上没露不悦,他们也就谁都没提这茬。 听见宥儿说起,宁儿敛了笑容,认真想了想,却没有直接回答弟弟的问题,忽然低声道:“三弟,你是嫡子,我是长子,以后阿爷立太子,很可能就是从咱们两个里头选。咱们说好,不管谁当太子,都得让阿娘过得比谁都好。” 宥儿眉毛一挑:“那当然,要是阿爷一直不立阿娘做皇后,也有咱俩在,不管以后咱俩谁即了位,咱们都让阿娘当皇后,当太后,谁也别想压阿娘一头去!” 两个小少年商量定了,眉开眼笑地继续攀着湖边的石头往前走,时不时跳起来挑一两枝好梅花折了,拿在手上。 走着走着,忽见离湖边三四丈远的湖面上有一个白色的小东西在缓缓蠕动,旁边又有许多的雪,也看不分明。宥儿扯了扯宁儿的衣袖:“大哥,你看那是什么?” 宁儿仔细瞧了半天,道:“好像是个小兔子,怎么跑到冰面上去了?” 宥儿大声道:“多可爱,我去把它抱回来吧,回头拿去养在蓬莱殿,让小兔子天天陪着阿娘,阿娘一定喜欢!” 说着便踩着湖面上的冰向那蠕动的小东西靠近。 宁儿连忙道:“你小心脚下滑!” 宥儿一面往那边走,一面道:“怕什么,冰这么厚呢!” 宁儿没奈何,只得跟在弟弟后面也走了过去。 待走得近了,才看清果然是只可爱的小白兔,一颠一颠地慢慢蹦着,看着好像脚上受了伤。 发现有人靠近了,小兔子眼里流露出惊恐的神色,又慢慢地往湖心蹦。宥儿连忙放慢了动作,连声道:“小兔子乖乖,莫跑,我是来救你的!” 他正全神贯注地盯着那小兔子,根本没留意到脚下冰面正在缓缓地裂开一条大口子! 第一百三十四章 太液池的兔子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宥儿慢慢靠近小兔子,感觉马上就能逮住它了,宁儿在身后跟着,忽然听见一点细微的咯吱声,于是向脚下看去。 此时的冰面已经承受不住两个孩子的重量,裂纹以看得见的速度迅速扩散开来。 宁儿大惊,连忙伸手去拉宥儿:“宥儿小心!” 宥儿听见大哥惊呼,这才注意到自己脚下,此时已经来不及,脚下的冰正碎裂开来! 宁儿的胳膊猛的一用力,把他往岸边一甩,借着冰面的滑力,他的身子往岸边飞出一丈多远,趴在了冰面上,暂时脱离了危险。 可宁儿这么一发力,脚下的冰面顿时就受不住了,咔擦一声碎开,他的身子顿时往那冰冷刺骨的水里沉下去! “大哥!” 宁儿冻得嘴唇发紫,一面忍着身体千刀万剐一般的疼痛用力划水,一面大声道:“别管我,快到岸边去!” 宥儿哪里放得下冰水里挣扎的大哥,一时左右为难,趴在尚未裂开的冰面上,大声呼救。 “来人啊,快来人,邓王落水了!快来人!救命啊!” 眼见着大哥嘴唇青紫、脸色越来越难看,在水里挣扎越来越弱,都快要沉到水底去了,宥儿的呼声带着哭腔,近乎绝望。 正带着人在太液池附近折梅花准备带回去插花瓶的王霖琅听见呼救声,连忙丢下花,引着身后几个宫女太监跑过来。有会水的小太监顾不得严冬水寒,不等主子吩咐就迅速跳进了冰水里。 宥儿也被宫女们拉到了岸边,受了这样大的惊吓,一时也软瘫在地上,站不起来。 此时宁儿的挣扎已弱,小太监托住他身体的时候他也没什么反应,几个人合力把他从水里拖了出来。 宥儿扑到他身边,抱着他的身子放声大哭。 宁儿勉强撑着睁开眼,青紫的嘴唇抖了抖,似乎想安慰他,可半天也没说出话来,眼睛一番晕死过去。 这几个太监为了救人,衣裳也全湿了,身上的水又立刻被寒风吹得结了薄薄的一层冰碴子,眉毛都白了。要再不赶紧寻地方取暖换衣裳,只怕也要出人命了。 王霖琅只得命那几个太监去料理自己,一面解下狐裘披风裹在宁儿身上,一咬牙,把这十来岁的少年背在背上,身边的大宫女也立即背起宥儿,赶紧往蓬莱殿跑去。 到了蓬莱殿,王霖琅顾不得礼仪,一头冲了进去。蓬莱殿的宫人们大吃了一惊,待看到宁儿和宥儿,连忙七手八脚的过来帮忙,又有人赶紧去叫贵妃娘娘。 王霖琅不过是个十六七岁小姑娘,哪有多大力气!方才情急之下背着宁儿强撑着一路跑来了蓬莱殿,浑身都已经脱了力,这时宫人们把宁儿接过去,她心里一松,便一头栽倒在地上,迷迷糊糊晕了过去。 贵妃已经从内殿出来,将三个人一并送去暖阁里换衣安顿,一面就命人去请梁御医。 宥儿并未落水,只湿了鞋子,受了些惊吓,情况不算严重。可宁儿面色青紫,待宫人们替他剥下湿衣,换上一身干爽的薄面纱中衣,他身子仍旧僵硬着,冷得吓人。 贵妃命人又加了三个赤铜的大炭盆,解开自己身上的棉袍,亲自把宁儿抱在胸口,用自己的体温暖着他,一面眼角含泪地唤着他的名字:“宁儿,宁儿,你醒醒,不要吓阿娘……” 不多时梁御医已经急匆匆地赶过来了。他是尚药局的元老,轻易已经不会出手,听说贵妃点名叫他亲自来,就知道情况紧急,因此顾不得自己年事已高,连肩舆都来不及坐,一路扶着小药童的手风风火火地跑进蓬莱殿。 贵妃见他来了,才放下宁儿,转过身去整理了一下衣衫,这时梁御医已经在替宁儿诊视了。 过了片刻,面色有些凝重:“索性没呛许多水,不曾伤了心肺的根本。只是这严冬湖水酷寒,仍是凶险。” 念云着急:“那可如何是好,你说的凶险,到底是如何,有碍无碍?” 梁御医道:“今儿夜里怕是要发一阵子高烧,便是十分凶险了。若是挺过了,醒了,自然无事。” 宫里的御医说话都是只说好的半截,念云怎会不懂,那意思就是,倘若挺不过,就完了。 梁御医又替宥儿和王霖琅瞧过,皆无大碍,休养个三五日便是。 梁御医当下先给那两个开了方子,到宁儿的时候,斟酌了许久才落笔,写好以后交给了绿萝。 念云揪心得午膳也没用,可这并不妨碍她已经传懿旨下去把当时所有在场的人召到蓬莱殿问过一遍话,已经大致知晓了当时的情况。 待最后一个小太监战战兢兢地从蓬莱殿出去,念云回头吩咐道:“宁儿年纪不小了,到底是不方便,且把宝林暂时挪去隔壁罢,多加几个火盆。” 才安顿好,便听见外头一声“皇上驾到”,屋里人都还没反应过来,李淳已经急匆匆地提着袍角进了暖阁。 不等念云行礼,他已经扶住了她的双肩,急急问道:“如何?” 念云有些疲惫地把脸靠在他肩头,“梁御医说宁儿今夜尚凶险……” 李淳轻轻在她肩上拍着,安抚道:“你且去用膳,朕看着他们。” 念云摇摇头:“吃不下。陛下可用过了?” 李淳道:“朕方才在紫宸殿用过了。你这样可不成,朕要是像你这样,一出点事就不用膳了,每天这天下得出多少事,朕岂不是早就该饿死了?” 念云叹一口气:“晚些再用罢。陛下的天下是大唐,妾的天下不过是这几个孩儿,做不到视若罔闻……” 李淳安慰了她几句,又道:“是王宝林及时发现救下了他们两个?” 念云点点头:“她在隔壁。” 李淳去看了她一回,见她睡着,便又回来了,看着念云,微微拧起眉头:“可查问过了,为何会出这样的事?” 念云咬了咬嘴唇,忽然道:“陛下,倘若是有人故意要害妾的儿子,陛下当如何?” 李淳眸中顿时凝聚起黑沉沉的光芒,看了一眼宁儿仍旧青得吓人的脸色,好一会儿才道:“你看着处置便是。” 自蕙娘没了以后,几个孩子都是顺顺当当地长了这么大。如今刚一纳了新人,就出了这种事,他能一点疑心都没有么! 况且,他可不是头一次见到太液池,这么冷的天气,湖面的冰起码有一两尺厚,往年这个时候都经常有宫女太监们在湖面上打陀螺和冰嬉,怎么偏生这两个孩子就能把冰面给踩裂? 念云迟疑了片刻,问道:“陛下可信妾么?” 李淳的手在袖底握成拳,好一会儿才道:“为何不信,宁儿和宥儿,也是朕的儿子!” 门外六福探头探脑地瞧了好几次,念云看见,问:“六福,有事?” 六福只得闪身走进来:“回娘娘,吏部尚书那里还在等着陛下……” 念云轻轻握了握李淳的手:“这里有妾在,陛下去忙罢。” 李淳又在两个孩子脸上看了几眼,终于点点头,跟着六福走了。 这边玉竹轻轻开门进来,“娘娘,王宝林醒了。” 念云微微颔首,接过小宫女手里的姜汤,亲自端到了隔壁去。 王霖琅这时刚刚睁开眼睛,见贵妃进来,连忙挣扎着要起身行礼,念云连忙腾出一只手来按住她:“妹妹好生躺着。陛下方才也来瞧过妹妹了,见妹妹睡着才不曾打搅。” 待她把姜汤放到桌上,这才亲手扶她微微起身靠着榻沿,又帮她在背后垫了个软枕,端了姜汤来要喂她喝。王霖琅受宠若惊,连忙接过姜汤:“娘娘折煞霖琅了,霖琅自己来就好。” 念云没有坚持,在她的榻边坐下:“妹妹不必这般客气,宁儿的命是妹妹救下的,待他好些了,我叫他亲自去向妹妹谢恩。” 她连“本宫”都不用了,直接自称了“我”。 王霖琅连忙推辞:“这哪里成?只要两位殿下无事,便是要霖琅舍了自己的命,也是应该的……” 贵妃一笑:“如何不成!按说,你也算是他们的庶母,又对他们有救命之恩,受他们的礼也是应该的。你且安心在蓬莱殿养着,等你好些了,我就去向陛下请旨,给你升为五品才人。” 王霖琅大喜过望,五品才人虽然不算多高,可在六个新人里头可算是头一份的荣宠,纪氏跟着陛下十余年,还生了邓王也不过就是个五品才人!她脸上却不敢有喜色,生生压住心里的喜悦,急忙道:“使不得!” 贵妃微微一笑,伸手轻轻去掩她的口,“妹妹可是嫌弃五品才人太低了么?且不急,待妹妹往后生下了皇子,不说三夫人之位,至少封个昭仪是不打紧的!” 见王霖琅还要推辞,贵妃索性换了话题,“这姜汤都要冷了,妹妹快喝了罢,莫要着了凉,回头册封又要延了。” 王霖琅嘴上虽然是推辞,可心里哪里不想赶紧把那五品才人的宝册拿到手?于是在嘴边试了试温度,就一仰头把那一碗姜汤都喝了下去。 第一百三十五章 谁动了本宫的儿子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夜里宁儿果然开始发起高烧,烧得迷迷糊糊地叫了几声“阿娘”,叫得念云心都碎成了片,亲手拿棉布袋子装了干净的雪,捂在他额头和脖子上替他降温。 梁御医的汤药已经灌了两副下去,虽然吐出来了一些,但好歹是喝了一半下去。 李淳今儿也没去别的妃嫔处,可是念云体恤他要早起上朝,只让他守了一会儿,便打发他先去睡了,只自己和梁御医两个在旁看着,绿萝和茴香两个说什么也不肯去休息,便由着她们一起守在了暖阁里头。 一袋子的雪都慢慢化作了水,茴香便拿去重新换了干的棉布袋装了新雪进来。念云仍旧亲手替他来回捂着,宁儿忽然动了一下,嘴里轻轻呢喃着什么。 念云听他声音嘶哑,连忙从桌上倒了一小盅温水,扶起他的头,缓缓喂他喝下。 喝了水,声音便没有先前那般嘶哑了,念云听出他断断续续说的是“……不能让人欺负了阿娘……” 念云的眼泪一下子就落下来了,抱着他,颤声道:“你放心,阿娘也必不会叫人欺负了你!” 滚烫的眼泪落在宁儿脸上,少年竟像是感知了一般,缓缓地睁开了眼。 阿娘有多少年没有这样抱过他了?似乎从他开始请了先生读书习字开始,阿娘就不许他赖在她怀里撒娇了。 虽然隔着厚厚的衣裳,可阿娘身上的淡香依然和年幼时的记忆无二致,阿娘的怀抱温馨而安稳。 待真正清醒过来了些,看见念云脸上的泪水,用力抬起手来,似乎是想替她拭泪,可又没有力气,手在半空中落下来,转个方向抱住了念云。 “阿娘……” “醒了就好,只要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梁御医说了,只要醒了就没事了。念云紧紧抱着她的孩子,如劫后余生一般。 “我同宥儿说了,无论以后陛下立我俩谁为太子,往后,阿娘都是唯一的皇太后……” 说了这么长的一句话,宁儿有些气喘,念云越发觉得心酸,没料到他这个时候想的竟然是这事。 她轻轻抚摸宁儿的头发:“好,阿娘知道你们都是好孩子。” 回头看一眼身后睡着的宥儿,心里稍稍宽慰。她是特地把这两个孩子从小养在一处,好叫这兄弟俩友爱一些。 毕竟,一个长子,一个嫡子,若是没处理好关系,往后立储的时候又是一桩大麻烦。手心手背都是肉,宁儿虽不是亲生,可她也不想看着亲手养大的两个孩子骨肉相残。 绿萝端了汤水来,念云这才想起宁儿一直都没吃东西,身子怕是越发的虚脱,赶紧端了汤来给他喝。 喝完汤,又喝了一次药,烧尚未全退,宁儿十分不舍地拉着念云:“阿娘,今晚可以不走么?” 念云温和地笑,伸手拨去他额上一缕乱发,“好,阿娘不走,阿娘看着你睡。” 宁儿看着她眼下一片淡淡的青色,又见窗外已经微有亮光,知道她是一夜未合眼,又于心不忍,想了想,小声道:“阿娘就在这里陪宁儿一起睡,可以吗?” 说着用力挪了挪身子,往榻的里侧缩了缩。 念云看着这小小少年,替他把被子掖了掖,才和衣躺在到了他旁边,让他枕着自己的胳膊,又命绿萝另外拿了一条毯子来盖在自己身上,轻声道:“睡罢,阿娘陪你。” 不久少年就发出了均匀平稳的呼吸声,念云却是盯着屋顶出神。这宫里,怕又少不了一场恶战。 稍微闭着眼睛休息了一会儿,就已经到了五更天,要起来应付问安的妃嫔们了。 念云气色自然好不到哪儿去,茴香替她厚厚地敷了一层脂粉,才把憔悴的痕迹稍微遮掩了几分,打起精神去了大殿里。 王霖琅也已经起身,纵然身子还酸痛得厉害,倒是不必整日卧床休养了。念云体恤她,特地嘱她这几日可以免礼,直接赐了座。 宫里的消息一向都传得快,此时六宫都已经知晓王宝林因救了两位殿下而博取了贵妃娘娘的另眼相待。 待问过安,众人都坐定了,贵妃又慈和地关心了一番王霖琅的身体,才道:“妹妹舍命救下邓王和遂王,本宫和陛下都十分感激,最迟明日,陛下的圣旨便会下来,晋升妹妹为五品才人。” 这个消息如一块大石头扔进了平静的湖面,激起不小的波澜。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暗道这运气来了还真是想挡都挡不住。邓王和遂王都是贵妃娘娘亲自抚养长大的,谁碰见这事都地奋不顾身地相救啊,可惜没有机会。 想不到这王氏竟走了这样的好运,抱上了贵妃的大腿。如此看来,贵妃还真是在陛下面前依然说得上话的,陛下都没发话,她就能保证圣旨定会颁下来! 贵妃今儿显然精神不济,两位殿下虽然渡过了危险期,可还没有彻底好起来,因此众人也就早早散了。 王霖琅也准备告辞。贵妃看着她道:“妹妹身子可好了?不如在蓬莱殿多住几日,我这东西怕是比紫兰殿齐全些,也好一并照应着。” 王霖琅连忙推辞:“霖琅已经打搅了娘娘一天,又帮不上什么忙,实在是过意不去。霖琅已经无事,实在不能再给娘娘添麻烦了。” 贵妃实在也是没什么精神,也就没执意挽留,叫几个小太监用贵妃的步辇送她回去了。 她这般急着回紫兰殿,心里可是打着小算盘的。虽然在蓬莱殿多住几日,受着贵妃娘娘的亲自照应是极大的荣耀,又能借机和贵妃娘娘亲近,可住在蓬莱殿,还怎么侍寝? 她刚刚升为才人,还是抓住机会再多侍几次寝比较实在,贵妃娘娘也说了,要生了皇子,往后才能步步高升。否则,一辈子耽在这小小才人的位置上,又有什么用处? 待王霖琅走出了蓬莱殿,贵妃娘娘的眼神顿时冷了下来,嘴角勾起一抹凉薄的笑容,吩咐绿萝:“派人去跟陛下说一声,请一道册封圣旨,明儿宣旨,宣完旨晚上叫个御医去瞧瞧王才人,咱们就等着听好消息罢。” “娘娘的意思是……” 念云微微一笑,亲自看着大殿里的药炉子,那着芭蕉扇子轻轻扇着,“本宫的意思是,你可以去准备贺礼了,从此不必再安排王才人侍寝。” 绿萝有些诧异地抬头望向念云:“娘娘给她用了药?” 这王才人,从第一次侍寝到现在,也不过就是七八日的时间,便是幸运地有了身孕,也不可能这么快就能诊得出来。 而且,贵妃娘娘怎能如此笃定她就有了身孕呢? 绿萝倒是听说过宫里有一种能让人假孕的药,能使人呈现出孕初期的滑脉,而且使气血瘀滞、葵水不行,御医在诊断的时候极容易当成有孕的迹象。 念云没有回答,只是垂了眸子去看炉子上的药。 这些小姑娘在宫中明争暗斗也是难免,她其实也是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只要不太过火,任凭她们闹一闹也就罢了。可是,倘若有人想拿她做筏子,或者谁敢动她的儿子,她必定要叫那不懂事的人生不如死! 从她们还在掖庭局接受训练的时候,她就知道那王家的姑娘是个拔尖喜出风头的。可她万万没想到,一个小姑娘会有这般歹毒的心思,竟想到利用两个皇子来施苦肉计! 那太液池冰面上的兔子,她已经查过,是上午的时候从尚食局的笼子里跑出去的。她绝不会认为时常会有熊、狍子等野兽的尚食局,庖厨们会大意到让一只兔子平白无故地跑出笼子,还恰好跑到太液池的湖面上去的。 当然,她更不以为一个小小的六品宝林,带上三四个小太监以及两个宫女,几乎倾合宫之力出门,只是为了到太液池边去折几枝梅花? 偌大一个太液池,四周都有梅树,她又正好走到了两个孩子所在之处。而且,她带的几个小太监,恰好都是会水的! 这一切,王霖琅都做得不着痕迹,她把相关的每一个人都召来询问过,确实也没找到任何实际的证据能表明确实是王霖琅所为。但正因为没有证据,这几个疑点却又叠加在了一起,反倒显得十分刻意了。 既然她想要晋升,想要孩子,那就都给她,让她先全部都不费吹灰之力得到。到时候风头太盛,自然就容易露出狐狸尾巴了。 到时候,从高处跌落的痛楚,想必也比从未得到过要折磨得多。 不过,她做这一切,李淳想必也心里有数,就不必勉强他去虚与委蛇了。反正,宫中早有规矩,为了皇嗣顺利产下,有孕的妃嫔是不得安排侍寝的。 她给王霖琅用了假孕的药,就在那日送去的一碗姜汤里。她知道王霖琅也对她怀有戒心,所以在当时的那种情形下,她特地做出一派慈和的样子,又拿了两位皇子的亲自道谢和五品才人的位子来转移她的注意力,诱使她饮下那碗姜汤。 第一百三十六章 真假胎象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次日那册封的圣旨果然下了,册封宝林王氏为正五品才人,另外再择吉日正式册礼。 于是紫兰殿上下一派欢喜,各宫的妃嫔们都送来贺礼,连贵妃娘娘和皇帝陛下也命人送了不少好东西来了,其中就包括蓬莱殿里摆的那一株四尺高的珊瑚树。 一时间紫兰殿宾客盈门,新晋的王才人笑得春风得意,脸上似乎都要绽开花儿来,赏了宫女太监们不少钱帛。就连同住的裴御女都沾了不少的光,王才人把自己素日里很是喜欢的一支东珠发钗送给了她。 问安过后,众人从蓬莱殿里回去,都聚到紫兰殿里了。这些人围坐一圈,表面上都是一片和气,可内里却各怀心思。 同是一批进宫来的,人家都已经晋升为才人了,偏生有的还依然是御女,甚至还有的人迄今为止连侍寝都没轮上,这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比如这含水殿和刘清清同住的卢慕莳,原本进宫的时候册封的就是位分不高的七品御女,到如今,除了李、萧两位一直病着,病到几乎被大家遗忘了,也就只剩下她一个,每日里绿头牌都照例摆上去,却每日都是照着原样撤回来。 不过,这卢慕莳倒是还有些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论容貌比不上刘清清,论家世又不如王霖琅,论才情品性也不见得能比裴韵儿出彩几分,倒也不十分失落,只是羡慕得很。 几个人在紫兰殿坐着说话儿的时候,卢慕莳便不自觉地把这种情绪流露出来了:“咱们上次还说起那珊瑚树呢,原本不过是说笑,没想到贵妃娘娘还真赐予姐姐了,这是多大的福分啊,可见是真心爱重姐姐!” 王霖琅如今倒是已经不太把那珊瑚树放在眼里了,她想的可是顶上那美人婕妤昭仪的位分,若能栖身高位,还怕没有这些东西么! 不过能得到这些昔日平起平坐的姐妹们的艳羡,倒也是一件令人舒坦的事。 她特地令人把那珊瑚树摆在了大殿中央任人观赏,看着她们一个个垂涎三尺的样子,心里暗笑,面上淡淡道:“依我看啊,贵妃娘娘爱重不爱重我,可不好说,送我东西也就是顺着陛下的意思罢了。到底还是伺候得陛下高兴了才是真,往后我不能侍寝了,陛下还得靠着姐妹们呢!” 刘清清自上次被赐了绝子汤以后,一直耿耿于怀,如今眼见着王霖琅已经有了身孕,可她这一辈子却是不管得宠不得宠都没了指望,说话就自然带了些酸味:“咱们姐妹哪有姐姐的本事啊,不仅贵妃娘娘再三举荐,就连陛下也是百依百顺的,都在姐姐这里用好几次早膳夜宵了,这如何比得!” 王霖琅此时心里舒坦,知道她不过是吃味,也就不以为意,一笑而过。 倒是那裴韵儿,侍寝比王霖琅还早一些,可是身体却没有任何异常的感觉。她坐在王霖琅的身侧,亲热地拉过王霖琅的手,笑道:“瞧瞧这双手,柔若无骨,一看就知道是个福气相,诞育皇子还不是迟早的事么!” 嘴上这么说,可她一摸到王霖琅的手时,心里便有些暗暗的诧异。她虽不通医术,可自小是祖母教养的,老人家唠唠叨叨的话多,她也顺着听了不少来,知道的常识就比别人要多一些。 这大殿里明明生了好几个火盆,可偏生王霖琅的双手摸上去冷冰冰的,分明是气血不足、不能充盈四肢之象。 这样的女子多半宫寒难以受孕,便是受孕也需要些时间。她们入宫的时日尚短,王霖琅侍寝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怎么可能怀孕? 特别是怀孕的女子,身上带着胎儿的阳气,热气应该足得很才对,不该是这般冰凉冰凉的。 那日救两位殿下的时候,她并没有下水,只不过是脱了件披风,又累着了些,按理说对腹中的胎儿也会有些影响。可御医来诊的时候,又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再者,这女子十月怀胎,总该是葵水不至、胎象至少需要月余才能慢慢显出来,除非身体特别强壮或者阳火旺才可能更早显示出来。显然这王霖琅的身子不像那一类。 裴韵儿心里纵使万般疑惑,倒也不敢轻易说出来,继续同这几人敷衍了一会儿,便也就散了。 待她们都各自回去以后,王霖琅安静下来,小睡了片刻,心里有些不安稳,便叫了那家中带来的嬷嬷过来。 嬷嬷进来同她行过礼,笑着道:“四娘如今啊,总算是有个盼头了……” 王霖琅却止住她的话头,问道:“嬷嬷,你是我们王家的老人了,有些话,我不能同别人说,还望嬷嬷替我解惑。” 嬷嬷见她态度这般庄重,连忙道:“那是应该的,有什么话,四娘只管问便是。” 王霖琅的手指轻轻抚摸着身上贵重的衣料,道:“嬷嬷,寻常人家的夫人怀孕,一般要多长时间才能知晓?” 嬷嬷略一沉吟,道:“这个,老身生育的两个孩子,都是在两三个月上方才知晓,您也知道,我们这些人身子哪有那么金贵,又不会经常请平安脉,都是葵水迟了一个月才想起来去瞧瞧。” 王霖琅又问道:“以嬷嬷的医术,这女子有孕,需多少时日可以瞧出?” 嬷嬷道:“老身的医术粗浅,只学得了皮毛,便是连家里的郎中都不及,总要那么两个月上方能摸出个**分罢。” 她似乎想起什么,迟疑地看向王霖琅:“四娘是说……” 王霖琅把衣袖朝上挽了一挽,露出手腕子,伸到嬷嬷面前:“嬷嬷且替我瞧一瞧。” 那嬷嬷把指头搭到她手腕子上,两只手来来回回诊了几次,神情越发有些诧异:“这……” “有异常?” 嬷嬷凝神细想了一回,道:“脉象倒真像是有孕的脉象,但时日长短老身却估量不出,只隐约觉得这脉象好似太浮了些。老身早间听见御医说四娘是有了,也没往那处想,只以为宫中的御医医术高明些,想来能诊出咱们瞧不出的事来。如此看来,还真有些蹊跷。” 王霖琅蹙眉:“正是说呢,可咱们身体的事,宫中的御医最大,他们说是有孕,那便只能是有孕。嬷嬷,你说会不会是贵妃想提携我,特地叫御医这么说的呢?” 嬷嬷沉吟片刻,道:“那倒未必,要是四娘并无身孕,难道贵妃娘娘还能给四娘变出一个孩子来?可四娘的脉象确实有些像滑脉,老身就是担心万一过一阵子再换一个御医来瞧,说是并无身孕,那四娘可就被动了。” 王霖琅听她说得在理,也道:“如此说来,当务之急是我得先自己想个办法确定,我是不是真的有孕了。” 嬷嬷道:“这宫里的御医怕是靠不得,都是贵妃娘娘和陛下的人。四娘如今既然有孕,不如跟贵妃娘娘或者皇帝陛下提几句,说甚是思念母亲。四娘如今风头正盛,准了也说不定呢。” 若是母亲能进宫来,那就有办法了。王家医术高超的郎中可养着好几个,医女也有,让母亲带一两个医女来,扮作丫鬟,到时候一瞧就知晓了。 王霖琅依言,次日问安的时候便支支吾吾地向贵妃娘娘提起想见见母亲的事。 不料,贵妃娘娘却并没有马上答应,而是笑道:“妹妹进宫来才不到一个月罢?” 王霖琅仓皇低头,“……是,还有三天才满一个月。” 贵妃娘娘拉过她的手,温然道:“咱们这些进了宫的女人啊,从进宫的那一日开始,不管承宠没承宠,都算是出了嫁的了。民间的小夫妻都没有嫁了人不到一个月就嚷嚷着要回娘家的,咱们就更指望不上了。看你如今也有了身子,待产下皇子,兴许陛下开恩,还能见上家人一面。” 这意思,也就是没有可能了。 原本王霖琅也知道宫中的女子见上家人一面何其困难,可她以为贵妃娘娘和陛下看在她有功的份上能破一次例,但贵妃娘娘显然连提都不准备跟陛下提,她只得悻悻然告退。 贵妃娘娘确在身后道:“妹妹从明日起,就不必每日来问安了罢,逢三、五、七日来便是了。等今儿午后,本宫再命梁御医亲自去给你请个平安脉。” 王霖琅闻言身形一滞,脱口而出:“不必麻烦了……” 贵妃娘娘掩唇笑了起来:“傻孩子,这女人怀胎,头前三个月可是十分要紧的,胎象不稳当,仔细一点的好,哪能怕麻烦!” 王霖琅没有别的办法,只好低身福了一福:“是,多谢贵妃娘娘。” 若是叫别的御医来,也就罢了。这梁御医乃是尚药局最好的御医,又是贵妃娘娘和陛下自东宫带过来的亲信,若她真是假孕,岂不是一下就露陷了? 即使先前是误诊,她也宁愿让人相信她这时是真的怀了孩子的。她既然已经受了那么多人的贺,接受了那么多羡慕嫉妒恨的眼光,怎能一下子又退回到和她们一样? 她必须想个办法,瞒过梁御医才行。 第一百三十七章 绝地反击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回去的路上,王霖琅都在苦苦思量如何对付御医的事。 一进紫兰殿,正巧见到裴韵儿在院子里修剪花花草草,因笑道:“韵儿,过来喝一盅茶罢,我正想绣一副婴儿的肚兜,你来帮我瞧瞧什么花样子好。” 裴韵儿在针线是有些造诣的,听见她如此说,也笑道:“这样的小事,到时候尚服局自然会做了成打的送来,姐姐还亲自劳心费力么?” 王霖琅笑道:“尚服局送来的总归是不一样的,我就是想着如今有时间,还是亲手做几件罢。” 裴韵儿就着宫女端来的水盆洗了手,便跟在她后头进了正殿,一面问道:“姐姐可有偏好的颜色?” 王霖琅命宫女拿出几张图样,指着上头道:“我倒并无什么偏好,不过头一件我想着就做个一品红罢,你说是用五福吉祥还是百蝶穿花的好呢?” 裴韵儿就着图样看了片刻,笑道:“我瞧着还是五福吉祥好。若是得了个公主,倒是适合百蝶穿花,可姐姐这样有福气的人,指不定就是个小皇子呢!” 王霖琅抬起下巴微微一笑,也不说什么。这时有宫女端了茶过来,放到桌上,见她们两个手里有图纸,怕弄湿了,就先把茶放在了桌上,退了出去。 王霖琅道:“那就五福吉祥罢,稍后还请妹妹帮我选选绣线呢。” 说着把图纸放到一边,见那茶盏摆在裴韵儿手边的桌上,因笑道:“这屋里的人啊,做事越发靠不住了,端了茶上来就这样摆在边上的么?——我懒得动了,妹妹替我端过来罢。” 裴韵儿见那茶是一整壶,并没有斟到茶盏里,便站起身来,斟了两盏,走过去把其中一盏递到王霖琅手里,自己拿了另一盏,两人继续坐着说话。 没过多时,王霖琅忽然捂着肚子**起来:“哎呦,我……我肚子忽然有些痛……” 她这肚子里怀着龙胎,可贵重得很。裴韵儿一时也着了急,一面扶了她躺倒榻上,一面忙不迭地大声叫宫女赶紧去请御医。 来的并不是梁御医。王霖琅暗暗松了一口气,且不叫他诊脉,却忽然指着一旁她刚刚喝过的茶盅道:“快查一查,这水里有东西,我……我好像见了红了……” 御医拿起茶盅闻了闻,又沾了少许在嘴里一尝,十分肯定地说道:“这茶里面有红花!” 待再去摸她的脉,果然就有些不太对劲。又听见王霖琅说见了红,几乎就确定她腹中的胎儿已经保不住了。 这时王霖琅便闹将起来,一面哭一面扯着裴韵儿的袖子不放:“妹妹为何要害我,便是瞧不上我,也该对陛下的子嗣宽容些的,怎可做出如此之事……” 裴韵儿一听便恼了:“王霖琅,你说话放干净一点,我何尝害过你?茶水是你的贴身宫女准备的,我不过是替你倒了一杯,怎么就变成我害你了?” 当着御医的面,王霖琅仍旧哭得梨花带雨,直把裴韵儿往坑里带:“在这紫兰殿,我何曾薄待过妹妹,妹妹若是因为觉得我霸住了陛下而不高兴,我多多劝陛下去你那里便是,妹妹何苦如此……” 她这么一闹,就把罪过都推到了裴韵儿身上。这裴韵儿也不是个省油灯,她早就怀疑王霖琅怀孕事有蹊跷,一怒之下,一把扯开王霖琅的手:“好,你这般污蔑我,我找贵妃娘娘说理去!” 说罢便跑出了紫兰殿,一刻都没耽搁,径直往蓬莱殿跑去了。 这边王霖琅还在装病,又有御医在旁看着,她根本就来不及命人阻拦,眼睁睁地看着裴韵儿从她屋里跑出去了。 贵妃娘娘一手翻着账薄,一手在算盘上拨拉两下,正在偏殿里等着呢,事儿可巧就上门来了。 裴韵儿一路跑得发鬓散乱,香汗淋漓,小脸儿红扑扑的,头上的一支垂珠步摇都绞缠成了一团,裙子上都沾了许多泥尘,连个随从宫女都没带,就这么闯进了蓬莱殿。 玉竹迎出去,见状连忙扶住她,又倒了一杯水来给她喝,一面道:“裴御女慢着些,别呛着了,有什么事慢慢说,不着急。” 她一仰脖就咕噜咕噜把水倒进了喉咙,又喘了两口气,才道:“我要见贵妃娘娘。” 玉竹生怕她呛着了,体贴地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帮她顺了顺气,才道:“御女莫急,奴婢这就带您去。” 贵妃娘娘早就等在偏殿里头了,这会儿见裴韵儿进来,便把手中的算盘和账薄都放下了,“原来是裴御女,坐罢。” 裴韵儿却没坐下,而是又大大地喘了两口气,“扑通”一下跪在了她面前:“御女裴氏有冤屈,求贵妃娘娘做主!” 贵妃娘娘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方才她还在和茴香绿萝两个打赌那王霖琅会选谁呢,茴香还坚持认为王霖琅会选刘清清,看来是顺手挑到了这裴韵儿。 她微微抬手示意,“什么事,说罢,若真是有什么冤屈的,本宫执掌六宫,自然要替你讨回公道。” 裴韵儿张口就直接抛出重磅炸弹:“韵儿要揭发王霖琅假装怀孕,又设计陷害韵儿,说是韵儿害她落了胎!” 贵妃微微蹙眉:“裴韵儿,你说王才人怀孕是假的,可有证据?” “证据……”裴韵儿原本是不太确定的,可听见王霖琅拿红花陷害自己,她估摸着王霖琅定然不会真拿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冒这么大风险,因此越发确定了这个猜测。 略一思索,便道:“娘娘身边自有医术高超又信得过的老御医,仔细检查一番自然会知晓韵儿所言是真是假。” 那有孕一事本就是贵妃娘娘自己抛出的烟幕弹,她当然知道裴韵儿说的是真的,也就沉吟着没有说话。 裴韵儿见她脸上如此平静,竟一点都不关心王霖琅落胎的事,也没有问是如何设计陷害她,却是先问有何证据证明王霖琅的胎象是假的,心里便有些犯起了嘀咕。 她一时猜不透贵妃娘娘在想什么,于是又抛出了另一件事来:“娘娘,韵儿还发现,王霖琅同尚食局的公公有些见不到人的勾当!” 提到尚食局,贵妃顿时想起那只莫名其妙跑到太液池上的兔子来,立即坐正了身子,双眸锐利地射向她,问道:“你都看到了些什么,不许有一个字的隐瞒,仔仔细细地说来!” 裴韵儿峨眉微蹙,似在努力回想。想了片刻,开口道:“前几日的晌午,曾见过王霖琅在青宵门附近,鬼鬼祟祟地往一位公公手里塞了个荷包,里头装了什么不晓得,但看样子沉甸甸的,很可能是金子!” 贵妃握着茶盅的手有些微微的颤抖,连忙问道:“你可看清楚了,那接了荷包的公公是谁,你可认得?” 裴韵儿道:“韵儿先前没看清,于是等王霖琅走了,特意跟在那公公后面,结果就看见那公公往尚食局去了,进去之前回头左右张望了一番,所以韵儿看见了他的脸。怕他发现了。韵儿不敢靠得太近,依稀瞧着像是九禄公公。” 九禄? 这大明宫中以数字命名,从大寿到十全,包括其中比较拔尖的,陛下身边的六福和她身边的七喜,这十个都是从东宫带过来的,也是在她手下时间比较久,用起来比较顺手的。 那九禄的确是放在了尚食局,主要任务就是替她看着那些庖厨伙夫。难道这才进了大明宫不过数月,自己手底下的人就叛变了么? 若真是如此,整个尚食局就已经快要脱离掌控了。 贵妃的黑眸细微地缩了一下,转瞬即逝。 她的指头在茶盅上轻轻敲了几下,问道:“你具体是哪一天看见的?” 裴韵儿想了想,十分肯定地道:“四日前,就是两位殿下出事的那一日。” “你可看得真么,果真的九禄?” 裴韵儿犹豫看一下,回道:“不大确定,韵儿只见过九禄公公两次,不过看着是像的。” 贵妃垂眸看了一眼杯中已经冷却的茶水,吩咐道:“绿萝,带裴御女到偏殿里去休息,没有本宫的吩咐,任何人不得接近——入口的饮食物件也要格外注意。” 裴韵儿听她这样说,便知道自己暂时是要被贵妃娘娘软禁在蓬莱殿了。不过也好,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她抖出王霖琅这么多事,说不定此时王霖琅正在设法要她的命呢,倒是在蓬莱殿要安全得多。 本来她在来之前还有些犹疑,这段日子贵妃娘娘待王霖琅实在是太好了,倘若她是真的有心护着王霖琅,恐怕她今日想活着离开蓬莱殿都难了。 但从贵妃娘娘方才的表现来看,她好像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信任王霖琅,相反,她甚至隐隐约约的有些幸灾乐祸。特别是当她说出尚食局的事,贵妃娘娘的表现完全不是作伪。 与其老老实实地接受王霖琅的污蔑,她的结局不过是打入冷宫,或者直接赐死。可她抢占先机来向贵妃娘娘告密,可能死,也可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也许,她这一场,赌赢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集体失宠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念云安顿好裴韵儿,当即便召来九禄,问他那日王霖琅为何给他金子。 九禄十分诧异:“娘娘明鉴,九禄四日前的午后不知怎的就拉肚子了,蹲在茅房里都起不得身!亏得后来伙夫老陈提醒,说瞧着像是中了巴豆,叫奴才喝了一碗凉水,这才好了!” “你是说,有人给你下巴豆?” 九禄低了头:“是。” 念云随即命人叫了那被唤作老陈的伙夫,口径倒是与九禄无二致。 念云因继续问九禄:“可发现有其他的异常?” 九禄挠了半天头,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倒是一旁的老陈道:“奴才倒是想起一事……” 念云目光一凛:“你说!” 老陈道:“前几日奴才见了一个人往尚食局的膳房里头来,以为是九禄公公,就上去打个招呼。结果那人一回头,根本不是九禄公公,是外厨房负责洗菜的,诨名叫‘地狗子’的一个杂役小太监……” “传他过来!”念云冷冷地一拍桌子,看来这事情越来越复杂了呢! 待传了那个杂役小太监过来,念云只坐在上首不说话,茴香拿了一条掖庭局审犯人用的带刺的铁鞭子,在那小太监面前晃了几下,厉声道:“好个欺上瞒下的奴才,活得不耐烦了!说,你是怎的拿了王霖琅的金子,把尚食局笼子里的兔子放了出来,还冒充九禄公公?” 这话完全是肯定的语气,一丝疑问的意思也没有,把那小太监吓得战战兢兢,跪在地上连连磕头:“贵妃娘娘饶命!奴才也是看着那王才人不过是找奴才要一只兔子,就给了那么大一块金子……奴才知罪了,奴才……” 一时间屋里只听见茴香手里的鞭子扬起的破空之声,和那奴才不断磕头求饶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念云才冷冷发话:“去请梁御医,把王霖琅带过来!” 说到王霖琅的时候,她用的并不是请,而是带。 那杂役小太监浑身一颤——尿了。 九禄偷眼看到念云阴沉得怕人的脸色,鄙夷地瞟一眼那身子都软瘫了的小太监,跪直了身子。 不多时梁御医和王霖琅都到了。本来王霖琅还想着贵妃娘娘念在她救了二位殿下一命的份上,总该宽容几分的,可进来一见地上跪着的小太监,脸色立时三刻变得灰败起来。 梁御医替她诊了脉,抚一抚衣袖,徐徐道:“这位王才人……并未有孕,先前显示的脉象,只不过是因为服用了一些药物所致。” “妾……霖琅没有服用药物假装怀孕,霖琅……”王霖琅大声分辩,企图爬到贵妃脚下去求饶,可她一看到贵妃嘴角边那抹讽刺的笑意时,顿时回想起蓬莱殿里的那一碗姜汤来。 那碗姜汤的味道有些怪异,可当时贵妃娘娘对她那样客气,她以为那不过是其中加了一些补身体的药材。况且,当着贵妃娘娘的面,她也实在想不出什么理由拒绝喝那碗姜汤。 原来,从一开始她就没有打算信任她,从一开始,那所有的荣耀和恩宠都是假的! 贵妃娘娘冷冷地再看她一眼,站起身来:“既然事情已经清楚了,来人,撤销王霖琅的才人封号,废为庶人,移送到掖庭局处置!” 王霖琅听见“掖庭局”几个字,顿时大哭起来,尖声叫道:“我要见陛下,让我见陛下,我要让陛下为我做主!我……” 贵妃居高临下地站在她面前,冷冷地看着她如跳梁小丑一般在几个粗壮的宫女手下挣扎不已,缓缓道:“王霖琅,你以为你在陛下心中的位置能高过两位嫡子么?如今可记住了,在这宫里,无论是本宫,还是陛下,都有一条不可触碰的底线!” 连着九禄都受了处分,因他没能看好尚食局,且出了事没有上报,挨了十下夹棍,被罚去做杂役三个月,扣月钱一年。 这批新来的妃嫔中,王霖琅是第一个被废黜的,听说进了掖庭局以后,又被打了五十庭杖,人只剩了一口气吊着,一双腿却是完全废了,扔进了永巷的冷宫里,从此再无翻身的可能。 裴韵儿倒是因祸得福,因揭发王霖琅有功,升为六品宝林,独自住了紫兰殿。 对于含水殿的刘清清来说,那个让她羡慕嫉妒恨的对头王霖琅总算是倒了大霉,然而这并没有让她独宠。相反,从这件事以后,陛下到后宫去的时候倒是更少了。 连着好几天的时间,陛下不是直接去了蓬莱殿就是在紫宸殿待着没出来,好些日子都没翻她们几个新人的牌子。 刘清清有些着急了,倘若陛下又重新宠爱起贵妃娘娘来,她们几个还不就得像蚂蚁一样被捏死了?本来身份地位资历就不如人家,连年轻貌美的优势都算不上优势的时候,她们哪里还有活路了! 若是从此就失宠了,那贵妃娘娘的那一碗绝子汤可就白灌了她,她是一点对策也没有了! 刘清清忍不住和含水殿的另一位同伴卢慕莳商量道:“如今大明宫里的局势,也就剩咱们含水殿还是好好的两个人,能同蓬莱殿那边对抗一二了,咱们两个还要同心协力才好。” 卢慕莳道:“姐姐这话说得,咱们能住一个屋檐下,也是缘分。可姐姐好歹是曾经入过陛下的眼,妹妹连侍寝的机会都没有,便是想使些力气,也是有心无力啊!” 刘清清一想,这卢慕莳虽然并无十分突出之处,可好在性子温吞,倒也未必不能得到陛下的青睐。 她便笑道:“下次我若是有侍寝的机会,定当设法举荐妹妹。只盼着妹妹若是有一日发达了,千万要互相扶持才好!” 卢慕莳此时身份尴尬,连侍寝都没有过,自然痛快答应了。 过了没两日,两位殿下的身子好些了,陛下去蓬莱殿也就没那么勤了,倒还真翻了刘宝林的牌子。 刘清清不知道别人侍寝是什么情形,反正她每次侍寝,陛下同她并无太多的话,而她也不好多说话显得聒噪而没有教养。 每次陛下来了,照例是她替他捏肩松骨,时辰消磨得差不多了,就到了该就寝的时候了。 这一次刘清清鼓起勇气,在替皇上按着太阳穴的时候,轻声唤了一声:“陛下?” 皇上微微闭着眼睛,眼皮也没抬,含糊地应了一声算是表示他在听。 刘清清心里虽然不情愿,可是为了往后更好地固宠,还是艰难地开了口,没话找话地问道:“陛下可见过偏殿里住的卢妹妹么?” 李淳只知道面前这位宝林大概是姓刘,连名字都不大记得,更想不起来这偏殿里还住了什么人,于是漫应道:“不曾罢。怎的?” 刘清清在心里斟酌半晌方道:“妾自入宫以来,便和卢妹妹一同分到这含水殿来,一向互相扶持,爱护有加。妾想着,这宫里,能得一个贴心人也不易,也该有福同享才是,恳请陛下或可抽空去瞧瞧卢妹妹……” 李淳仍旧眼皮都没抬,淡淡道:“你有心了。” 刘清清没太听明白陛下说的“有心”到底是指她拿卢慕莳当好姐妹,还是指她劝陛下去瞧别的女人,可她看陛下并没有听她说下去的兴趣,也就把心里想了好久才理顺的几句吹捧夸耀卢慕莳的话又咽了回去。 陛下也没有再说话,一直到天色晚了,就叫六福打水洗漱,歇下了。 次日又到了三寿端着托盘来请陛下翻牌子的时候,李淳微微愣了一下神,想起昨夜那位宝林说出的为数不多的几句话,于是随口问了一句:“含水殿和刘宝林同住的那个是谁?” 三寿小心翼翼地回道:“回陛下,那是卢御女。” 李淳点点头:“那今儿,就她罢。” 那卢御女的性子委实温和,甚至于有些木讷,回话也总是细声细气的,一副小家碧玉的样子。 宫里的女人或多或少都有那么一两样拿得出手的绝活,这卢慕莳的拿手好戏就是唱小曲儿。 她读的书不多,大字也识不得几个,写起字来歪歪扭扭,不过是能认识自己的名字罢了。但偏生她能唱好些时兴的曲子,从一类的古风到李翰林的诗,听她唱起来倒是朗朗上口,很有一番意趣。 她嗓子好,一唱就是一个时辰也不见沙哑。听到后来李淳自己都过意不去了,特地令尚食局给送了润喉的蜂蜜茶来。 连着两三日,他都翻的是卢御女的牌子。 先前也没听说她有这唱曲儿的本事啊,听着隔壁小曲儿唱得欢,刘清清这边却是有些坐不住了。明明都说好有福同享,怎的真有福了却只顾着自己卖骚了? 听她那掐着嗓子唱曲儿的声音,刘清清就觉得恼火。到了第三天,刘清清终于忍耐不住,听见隔壁又唱上了,便命人把晚膳时的一道汤送到偏殿去了。 待那一道汤送到陛下面前,宫女恭恭敬敬地道:“刘宝林见这晚膳的汤不错,特地命奴婢来给陛下送一盅。” 这汤只有一盅,是给他的,可没说给卢慕莳。 李淳有些好笑,却故意看向卢慕莳,问道:“前时朕不曾看顾你一二,在这含水殿里,可有人欺负你不曾?” 这一盅汤,卢慕莳已经瞧出里头刘清清快要溢出的不满来。虽说也曾约定了有福同享,刘清清侍寝的第二日她也就侍寝了,可是她的牌子天天都在陛下面前搁着,谁知道是不是刘清清出的力? 就算没有刘清清替她说话,这侍寝,还不是早晚的事! 她便做出一副梨花带雨的委屈模样来,嘴上还小声道:“不曾有,陛下不必替妾操心。” 第一百三十九章 梅花忆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这话分明就是欲擒故纵之意,李淳何尝听不出来,前几日刘清清还说着相互扶持姐妹情深的话,到今日就变成了互相拆台。 先前有了王霖琅的前车之鉴,此时李淳只觉得烦躁无比,也无心再听曲喝汤,索性站起身来,扬声叫六福:“去蓬莱殿!” 六福连忙跑进来,见陛下脸色不虞,也不知这卢御女是怎的得罪了陛下,只好连声答应,“步辇就在外头,陛下这大晚上的真要去蓬莱殿么?” 这时分忽然叫贵妃接驾,一点准备的时间都没有,况且贵妃此时说不定已经歇下了。这一位又是窝着火气过去的,到时候指不定又生出什么事来。 六福心里正忐忑着,李淳自己已经想起来,他就这样从别的女人宫里去她那边,身上还沾染着别处的熏香和脂粉气,着实不妥。 他叹一口气,“罢了,还是回紫宸殿罢。” 连着好些日子,李淳都没往后宫去,每日不是在紫宸殿,就是去蓬莱殿看望两位皇子。不管是刘宝林,还是卢御女,或者裴宝林,都让他一想起来就觉得厌倦。这些女人们的明争暗斗,委实是看着都累。 或者说,从一开始,他就只是在履行一个帝王的责任,从未对那些女子产生过任何兴趣。 如今该给的荣宠也给了,他不愿再多看她们一眼。 实在无趣了,就沿着太液池走一走,看看白雪红梅,倒也是难得的意趣。 这一日天气甚好,虽然仍是冷,可难得的是阳光喜人,白晃晃地映着地上的白雪,连风也感觉仿佛不是那么冷冽了。 冬日里没有黄河水患也没有耕种播种之类的事情烦扰,朝堂上都少了许多难题。 李淳下朝之后便沿着太液池漫步,一时兴起竟围着太液池走了大半圈,渐渐的走近了后宫北面那几座宫室。 前边便有了人声,似是几个女子嬉笑着在说些什么。 六福正要命人去通传叫她们见驾,李淳一抬手制止了他。 这些女孩子,尚年轻得很,也活泼得很,因为家族的利益而不得不被关进这座一生都不能再出去的牢笼,还是不要在这点小事上苛责她们了。 他循着那人声,信步走过去。 三四个宫装的女子,正在攀着一株极大的梅树,折那树上的梅花。其中一个女孩子,却是穿着湖蓝色劲装,一头青丝绾作简单利落的三角髻,身上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装饰物,看着十分清爽可人。 那湖蓝色劲装的女孩子身形十分矫健,攀到梅树顶上,循着底下同伴的指点,兴冲冲地去折顶上开得最好的一枝梅花。 那女孩子身量不算高,眼见着那枝梅花离她还有些距离,她又在树干上寻了一处凸起,羊皮小靴稳稳当当地踩上去,一只手抓紧了旁边一条树枝,另一只手便捞到了那枝花,用力一折,便到了手。 她看一看树下,似乎打算把花扔下去给同伴,可又看一看那好不容易得来的花枝,大约是怕扔下去弄坏了花瓣,索性把花叼在嘴里,两手攀着树枝,三下五除二地跳到地上,笑道:“怎么样,我就说没有我折不到的花罢?” 这时有人已经看到了缓步走近的李淳,立时止住了笑声,还伸手轻轻扯了一下正得意洋洋的女子。 “怎么回……”一个“事”字还没出口,女子猛地回头,已经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李淳。 他今日穿的是一件朱红色的常服,身上系着玄色狐裘大氅,头上的玉冠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倒看不大出身份来。只是身上散发出来的王者之气,昭示着他的身份似乎不寻常。 女子只是愣了一愣,随即大声问道:“你是什么人,怎的擅闯后宫之地?” 后宫重地,能来的男子除了他还有谁?这小女子真是有趣得很。 李淳忍住笑,存心逗她一逗,于是向前作了一揖,“我是郯王。因入宫来谒见陛下,陛下正在紫宸殿议事,命我且在大明宫中随意转转,不想误入后宫。不知这位小娘子如何称呼?” 郯王李经乃是李诵的第三子,是陛下的三弟,论序齿该是在李源之下。但李源自被先帝过继过去做了先帝的第六子之后,郯王便顺势升为了李诵的次子。李诵登基以后,李经才获封了郯王。 那女子见他生得俊美秀逸,风度翩翩,一派玉树临风之态,说是个亲王倒也可信。于是福一福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是小女子唐突了,望云楼七品御女萧梅忆见过郯王殿下。” 原来是那新来的御女,不过,他好似听说这个御女从进宫开始就一直病着,以致于一向都没把她的绿头牌拿出来的? 可看她这活蹦乱跳的样子,哪一点像病人了! 李淳于是笑笑,状似无意问道:“原来是萧御女,本王好似听贵妃嫂嫂提起过,御女自入宫来一直病着,如今可大好了么?” 萧梅忆面上闪过一阵尴尬,顿了顿,才缓缓道:“托陛下的福,前几日才刚好些了。” 李淳道:“既然是久病初愈,还是莫要在这雪地里站久了。”他看一眼萧梅忆手里的梅花,促狭之意顿起,轻笑道:“御女这是替陛下折的梅花么?不如本王替御女带给陛下,也省得劳烦御女亲自跑一趟了?” 萧梅忆可没打算拿这太液池边到处都是的梅花去献什么殷勤,她都躲了这好一阵子安闲了,辛辛苦苦爬那么高的树折来的梅花可是打算插到自己屋里的。 “这太液池边梅花甚多,想来每日里姐妹们都送了不少去,怕是不差梅忆这一枝罢?” 李淳仍旧是温和地笑一笑,“御女此言差矣。宫中众妃嫔都以为陛下喜欢的该是腰带荷包等物,却不知其实缺的正是寻常之物。本王方才从紫宸殿出来,觉得紫宸殿里什么都好,就差一枝插瓶的好梅花呢!” 这整个大明宫都是陛下的,说起来连她自己都是陛下的,她能说花不是折给陛下的么! 纵然有些不愿意,萧梅忆仍是只得屈身行了个礼:“如此,那就烦劳郯王殿下替梅忆带给陛下了。” 李淳接过那一枝红梅,看着她那有些不情愿的小脸,连日来心中郁结的阴霾都一扫而光,又笑着补了一句:“本王看萧御女的病既然已经痊愈,这就去同贵妃嫂嫂报一声喜,好把御女的绿头牌添上!” 萧梅忆回头瞪了一眼这多管闲事的人,没好气地回道:“就不劳殿下费心了,梅忆自己会去回禀娘娘!” 李淳满意地点点头,扬一扬手里的红梅,笑道:“如此,那本王就告辞了,后会有期!” 还后会有期呢,他一个亲王,误闯一次后宫也就罢了,还想着以后再有机会来不成? 萧梅忆一跺脚,轻哼一声,带着几个宫女便噔噔噔跑了。 到了晚上三寿端来绿头牌给他翻的时候,他便特意留意了一番,见仍然没有萧御女的牌子,便问道:“怎的没有望云楼那个萧御女的么?” 三寿回道:“萧御女今儿下午才向贵妃娘娘回禀说是病愈了,娘娘正派御医去查看呢,故而没来得及放她的牌子。” 李淳道:“既然如此,什么时候准备好了,朕什么时候再翻牌子罢。” 自有了新人入宫以来,陛下对这些新人的态度一向都是不冷不热,翻哪个都无所谓似的。今日怎的竟为一个萧御女转了性子不成? 可陛下既然这么说了,这绿头牌是有没有都得翻了。三寿连忙道:“这会子想必御医已经查验完毕了,奴才这就去让萧御女恭迎圣驾。” 李淳点点头,打发他下去了。 这边三寿已经把今儿的事回禀了贵妃娘娘,念云倚在榻上铺着的狐狸皮垫子里头半天都没出声。 太液池边的事她也已经知晓了,陛下今儿手里拿着一枝红梅,一边走还一边不住地拿在手里嗅着,眉眼之间都是欢喜。 陛下有多少时日不曾在蓬莱殿露出这样欢喜的神情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陛下同她在一起的时候,除了开始礼数周全地拿面具相待,便是商议着朝中或者宫中的诸事,早已忘却了小儿女情怀的感觉。 到了她这样的年纪,再有那些小儿女的情怀,也着实是太矫情了些。 那萧御女是个聪慧的,刚入宫的那段时日她其实是一直在装病,她不过是服食了一种使脉象看起来十分虚弱的丹药,御医其实早已查出来,也向她回禀过了,她只是可怜这些小姑娘背负着家族的使命,向来顾不到自己的意愿,一直都没有戳穿。 从她亲自替李淳选妃的那一天开始,就料到也许有一日陛下会离她而去,她便彻底的只剩下一个贵妃的头衔和所谓的权力,守着越来越空旷的蓬莱殿凄凉度日,不再有人知道她曾经陪着陛下有过什么样的过往,度过了多少艰难的岁月。 这一天,这么快就要到来了吗? 第一百四十章 金屋藏娇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萧御女很快就得了宠,甚至在承宠的第一天,李淳还体贴地下令叫萧梅忆可以多睡一会儿,不必去蓬莱殿问安。 一连三日,李淳一下朝就往望云楼去了,也不大过来瞧宁儿和宥儿两个孩子了。 这边蓬莱殿便不断地接到消息,一时说陛下觉得望云楼太素简了些,赏下不少摆设的东西去;一时又说陛下想看萧御女跳舞,因此特地命了尚服局拿上好的蜀锦和轻云纱替萧御女赶制舞衣;一时又说萧御女亲手替陛下绣了一条腰带,陛下系上了。 陛下待那萧梅忆简直太好,就连她从前在东宫里,好似也不曾享受过这么多的恩宠。 她初入东宫的时候,李淳忙着替东宫巩固地位和对付舒王,她忙着对付东宫里那一大群下属和庶母斗,顶上还有一个太子殿下和王良娣看着,根本没时间亲手替李淳做什么,李淳也没有心思带着她花前月下。 现在这大明宫是他的了,她忙着替他打理这大明宫,而他就有了闲暇和时间,去和比他更闲的小姑娘吟风弄月了。 说得多了,念云听厌了,索性叫人不必来报与她听,只报与底下几个大宫女,然后挑其中最要紧的再来说与她听便是了。 如此耳根也清净了许多。 很快就到了年底,这是李淳登基的第一年,除夕大宴是必须隆重的。念云心里那点淡淡的忧伤和小情绪很快就被忙碌冲淡,操执起除夕大宴的事来。 到了除夕那一天,虽说大宴是晚上,可念云仍是天不亮就起来,到六司去巡视了一番,命尚食局把大宴的筷子全换成乌木镶银的,又命晚宴中表演的歌舞伎把那一曲逢节日必演的给去掉。 李淳在朝堂上的大事都议完了以后,也没有马上急着退朝,而是和群臣一起闲聊起来,关心些家长里短的事。之后尚食局给送来热腾腾的汤中牢丸,即后世称之为“饺子”的东西,给群臣分食。 待天色将晚,看着时辰差不多了,才率领众臣往含元殿去。 含元殿里贵妃娘娘已经布置下了,待众人进来,自有宫女太监分别领他们按次序入座。女眷们的大宴也设在含元殿,不过为了避嫌,女眷们在偏殿,用一道屏风给隔开了,里头倒是能看见外头的大殿,但是外头却看不清里头的情形。 先是群臣向皇上和贵妃道贺,说了好些吉祥话,又有翰林学士等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颂圣诗篇进献。 这时贵妃传令开始上酒上菜,待诵读过这些诗篇,大殿里便有歌舞伎进来,晚宴正式开始了。 宁儿、恽儿和宥儿三位皇子也起身向皇上敬酒,皇上笑着受了,道:“眼见着朕的三位皇儿都有这么大了!” 便有那多事的老臣呵呵笑着站起来:“皇子们确实不小了,大皇子也差不多到了议亲的时候了吧?” 可不是,宁儿已经有十来岁了,恽儿和宥儿也不小了。在这指腹为婚都颇为常见的时代,十来岁尚未议亲也确实是有些迟了。 于是很快又有大臣道:“便是二皇子和三皇子,这个年纪也可以议亲了,陛下和贵妃娘娘还是早作打算为好。” 这件事说小也小,说大也大。虽说表面上看起来不过是几位皇子的亲事,可是实际上,牵涉的问题也很多。 比如说,立储。 这太子之位未定,形势就不明,那这亲事该怎么定?娶太子妃和娶皇子妃,不管是在门第上还是对女孩本身的要求,都是不同的。 这些老狐狸,明明知道前阵子才苦苦劝谏陛下广纳妃嫔,如今又急吼吼地劝陛下立储是有些不妥,所以特地拿皇子的亲事做筏子,试探陛下的意思来着。 念云正想着怎么回答这些老臣,没想到那边宥儿却站起来,大声道:“父亲!宥儿不想娶别人,若是一定要给宥儿选皇子妃,宥儿想娶太和公主!” 这个岔打得好,倒叫大殿里所有人都一起笑起来。宥儿见大家都笑,一时也不知道他们笑什么,又大声道:“你们笑什么!本王听闻汉代有金屋藏娇,难道本王不行么?” 这金屋藏娇的典故虽美,结局却是太凄凉了。汉武帝虽然六岁就宣布如果阿娇嫁给他,他要金屋贮之,可到后来,他真的娶了陈阿娇为皇后,金屋却变成了冷宫。 虽是孩子童言无忌,可念云心里有一点点疙瘩,她这一辈子是对不住谊了,总不能再对不住谊唯一的女儿。往后宥儿兴许是要做太子,甚至皇帝的,可落落这没有外家扶持的浮萍一样的公主,却远远不是做太子妃或者皇后的好人选。 她笑着看向宥儿,道:“傻孩子,不可胡说。太和是公主,是你妹妹,你怎能娶你妹妹?宥儿,到阿娘这里来。” 宥儿想分辩几句,可看着大家都笑得那么欢,显然也没把他的话当回事,只得蹭到念云身边去了。 到了念云身边,他仍旧不愿放弃,小声对念云道:“阿娘,我就是想娶落落当我的皇子妃嘛,落落的阿爷是舒王,她又不是我亲妹妹!” 念云无从劝阻这一脸认真的孩子,于是笑着在宥儿耳边半真半假地道:“那你看看,这大明宫里有那么多人想害你,上次就有人害你和宁儿。如果你娶了落落,就也会有人害她。你说,你能不能保护得了她呢?” 宥儿低头想了想,小声问:“那阿爷有没有保护阿娘呢?” 念云一怔,随即淡淡一笑:“你阿娘现在有能力保护自己,还有你舅舅们也会保护阿娘,无需你阿爷保护呢,可是落落没有舅舅,也没有哥哥,所以,你做她哥哥才能保护她啊!” 几句话把宥儿给绕晕了,想了半天也没吭声。念云笑着在案上夹了一块紫苏烤肉到他的碟子里:“尝尝,这个不错,阿娘特地叫尚食局准备的。” 宥儿的注意力被食物吸引,见没有人再继续说他选皇子妃的事,也就不再纠结,专心地和烤肉战斗去了。一旁的宁儿先前面色有些可疑的绯红,但也很快被大殿里的喧嚣所掩盖。 但那些不死心的老臣仍旧不放弃,又有人道:“如今大明宫中位分高的惟有郭氏一人,陛下虽然纳了许多妃嫔,可册封的位分都十分低微,这偌大一个大明宫,郭氏一人掌权未免有些辛苦……” 这话一出口,不仅是贵妃娘娘,连郭鏦的脸色都变了。 念云本就是李淳的嫡妻,如今李淳登基,郭家已经把中宫之位给让出来了,等于说妻已经变成了妾,这些人还不满足,还想塞几个贵妾进来分权么? 难道说,她苦苦熬了十余年,才熬到陛下登基,得一个贵妃之位,这些十来岁的小姑娘什么都没经历过,却指望一进宫就给她个下马威? 郭鏦当下便把酒盅重重地往案上一放,大声道:“阁下想是不知,贵妃娘娘自贞元九年嫁与陛下为嫡妻,便已经代掌了东宫的太子妃印,臣并不认为此时执掌大明宫十分辛苦。至于阁下所说的新妃嫔位分太低,阁下岂不知后宫之中晋升也讲究功绩和阅历?阁下为官,难道是一朝榜上有名,便能官拜尚书、位极人臣的么?” 这一番话说得那人老脸通红,却仍是申辩道:“后宫怎能和朝堂上比?朝廷里一日那么多事,若不是资历深阅历丰富的老臣,怎能替陛下把事情办好?那后宫之中不过是伺候陛下、给陛下生孩子的事,是个女人便会做,怎么一样?” 郭鏦冷笑道:“宫中虽不比朝堂,却也要管着内侍省、六尚局、掖庭局、内宫局,大明宫、太极宫、兴庆宫加起来上上下下也有数千人,上至太上皇,下到皇子公主,一天之内多少事,怎么说是个女人便会做?陛下乃真龙之身,便是给陛下生育皇嗣,怕也不是人人都有这福分的罢?” 那人还要争辩,郭鏦却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大笑三声,道:“郭某听说阁下家中老妻险被得宠的小妾谋害,嫡长子又被逼得自请离京去戍边,家中大权反而旁落到庶子手中,儿媳又同女婿不清不白,如此宠妾灭妻、嫡庶不分,便是阁下口中所谓的家宅之事是个女人便会做?” 此时虽然不是正儿八经的朝会,可毕竟文武百官和陛下都在看着,那人顿时吓得脸青一阵白一阵。要知道,宠妾灭妻这样的罪名,若是有人有意弹劾,或者说陛下多多留意了一下,他头上这顶乌纱帽可就不保了! 郭鏦看他完全没了先头的气焰,见好就收,也不再继续口诛笔伐,退回了自己的座位上,继续饮酒。 李淳坐在上首,脸色却是阴晴不定,不知道在想什么。大殿里的人声便沉寂下来,只听见歌舞伎随着节拍旋转舞蹈。 隔了一会,李淳忽然开口道:“贵妃确实辛苦,往后,也可叫几位宝林、御女跟着学学,简单的事情便分担一些也是好的。” 现下虽然宝林、御女还有五位,可那李宝林是个病西施,走三步都要停下来喘一喘的就不必说了。刘宝林背后的地方势力太大,也不能太给脸。卢、裴两位资质平庸,便是好好教了,也未必就能独当一面。说来说去,陛下这怕是在为萧梅忆铺路呢。 第一百四十一章 养虎为患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陛下亲自开口说要贵妃带一带其他的妃嫔,熟悉后宫的事务,念云只得起身向他福了一福:“是,妾知晓了。” 这宴会吃得越发憋屈起来。念云索性起身向李淳福了福身:“妾有些酒意上涌,出去走一走。” 李淳看了看她身后跟着的七喜和茴香,点点头:“小心些,多带几个人。” 念云披上大氅自大殿里出去,外面的冷风一下子就灌进了风帽里,脑子瞬间清醒了许多。 她原本就没喝几口酒,为着时时要盯着底下的人,免得宴会上出什么岔子。酒意上涌,不过是个借口避一避罢了。 白天是下了雪的,这时已经停了,地上又铺了厚厚的一层,踩上去咯吱咯吱,便是一排脚印。 念云低头看着自己和几个随从在雪地里踩出的一长串脚印,莫名地觉得伤感。她从宜秋宫到承恩殿,再到蓬莱殿,明明是一步一个脚印走下来的,可为什么,总有些人以为她白白捡了个便宜,处处都要为难她? 含元殿前所有的灯柱都点亮了,映着白雪,整个大明宫都笼罩在光明中。可这偌大的大明宫,好似竟没有容身之处了。她叹一口气,举步往东内苑走去。 身后有人跟上来:“念云!” 她没有回头,她认得这熟悉而亲切的声音,是郭鏦,三哥就这么跟过来了。 郭鏦快步走了几步,与她并排,她便闻到了郭鏦身上浓重的酒气,眉尖微蹙:“三哥哥,你喝太多了……” 郭鏦鼻子里冷哼一声:“我只恨自己没用,竟护不了我唯一的妹妹周全!” 念云轻轻扯一下他的衣袖:“三哥哥,怪不得你,是我自己没用……” 郭鏦站定,忽然面向着舒王府的方向,双眼因酒精的作用而发红,叹道:“早知今日,我从一开始,就该多帮一帮舒王,他当年是肯为你连身份都不要的!哪怕是当初跟他走了,也强似如今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念云连忙四下望一望,见四下都被七喜等几个人守得牢牢的,才连忙道:“哪里就到了那样地步了?不过是被他们混说几句,也没怎么样的。三哥哥,这些混账话就不要再说了,都已经过去了!” “过去了……”郭鏦仰天长叹,一时感慨万千:“就这样过去了……过去了,可不是,当初一起斗鸡走马厮混过的人,五陵年少,都过去了……不过是一抔黄土,念云,你说,咱们是不是大半生的时间,也就这么过去了?” 这一生到底有多长,她没法确切地知道,可这一路走来,却到底也是十多年的时光,或许,也算得上半生。 念云低了头,黯然道:“说来,是我对不住他。可惜我当年未能懂他一片真心,他多少次把那支凤尾玉簪交到我手里,我到底也没能拿住。是我配不上那支簪,配不上他的心。” 郭鏦又回头望向灯火通明的含元殿,忽然握住了念云的手,有些激动:“李淳给不了你的,三哥给你,无论是做皇后也好,效仿武氏临朝也好,只要你想要,总有一天三哥全给你,全给你!” 这话可是天大的僭越,若叫别人听见了,莫说是驸马都尉和贵妃的地位,便是杀头也够了。 念云急忙去掩他的嘴:“三哥哥,你喝多了,还是少说话,我……” 郭鏦扬天长叹,忽然往下一坐,索性坐在了雪地里,靠着一块大石头,指着北斗星的方向,“念云,我定要把这天下负你之人杀个片甲不留!” 尚不解气,在身边抓了两把雪,狠狠地往前边扔过去,仿佛那前面有伤害了她的人一般。 念云在他身边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扶他起身:“三哥,我叫人送你回去罢,你喝多了,莫要胡言乱语。我……我没事的,这大明宫到底还在我的掌控之下。” 郭鏦靠在石头上没动,念云凑近了才发现,他眼眸微微闭着,发出轻微的鼾声,看样子是已经睡着了。 三哥哥待她的好,从前她以为是为了权势和地位。可慢慢的,后来就发现并非如此,他只是待她好而已。 这一生,倘若他不是她的亲哥哥,也许她更愿意去爱这样一个男子。 念云在他面前蹲下身来,亲手替他整理好发冠和衣衫,然后命人去取肩舆,索性不必再回含元殿了。 待肩舆取来,念云和七喜一起扶了他坐上去。 “七喜,你送驸马回升平府。” “这……”七喜看看她,有些迟疑。他是要跟在贵妃身边,护她周全的,若驸马知道他没跟着贵妃,也会责怪他。 可他醉得厉害,万一路上再说些什么醉话,就更不好了。 念云板起脸:“叫你去便去,我这里茴香绿萝玉竹重楼都在,也不差你一个。” 七喜只得领命而去。 她作为除夕大宴的主人,还得回到宴席上去。 歌舞仍在继续,见贵妃娘娘回来了,又有人道:“方才陛下说起这大节庆日子,想提携萧御女做个才人呢,也好叫她跟着娘娘学学……” 好家伙,就算是之前王霖琅,也是传出有孕的消息才升一级做个才人。她这是直接连六品宝林都跳过了,跳级晋位! 李淳正看向她,她眼里的伤怀早已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盈盈的浅笑,“如此甚好。不过,既然陛下说要沾沾节庆的喜气,总归还是要看陛下的恩宠和阅历的。依妾看,不如把纪才人也晋为美人,冒采女一并也晋为御女?” 既然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提,就是叫她说不出半句反对的话罢?说得这般冠冕堂皇,她可不打算叫萧梅忆一人白占了便宜,索性把纪丁香和冒兰珠两个也拉出来,索性一起晋了,压一压萧梅忆的风头。 待念云在他身边坐下了,李淳见她似有些不悦,凑过来轻声道:“朕越级晋封了梅忆,你不高兴?” 念云努力露出一个温婉的笑容:“陛下这是说的哪里的话,如今妾青春不再,有人能够替妾服侍陛下,为陛下分忧,妾该感谢才是。” 李淳轻轻握住她的手,“念云啊,你可知,梅忆像极了当年的你?朕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你穿着一身利落的夜行衣,躲在郭三的房里偷宵禁令牌……” 那是木叶,不是她。那个年少懵懂、不知天高地厚的郭木叶,或许早就在日复一日的勾心斗角中死去了,剩下的这一个躯壳,是大明宫的贵妃郭念云。 她把手抽出来,淡淡道:“念云就在陛下眼前,陛下可看清了么,怎会相像?” 他的试图安抚,反而叫她觉得可笑。不过是喜新厌旧罢了,又何必拿这些旧情来遮掩?她的人就在他面前,他若真心待她好,岂需日日去面对一个替代品? 李淳无奈,伸手轻抚她的脸颊,叹一声:“你啊!” 待除夕大宴之后,念云果然命绿萝带萧梅忆、刘清清、卢慕莳和裴韵儿几个去六尚局那边先转转,了解一下宫里的事务。 暂时倒不好把刘清清排除在外,不过慢慢的只不给她要紧的差事便是了。 萧才人推辞道:“娘娘不必如此,梅忆资质浅陋,怎堪大任?娘娘还是莫要为难梅忆了。” 念云知道她也不过是做个样子,实在懒得同她打太极,道:“既然是陛下的旨意,你就跟着先学学罢,不必跟本宫客气。” 绿萝晚上回来跟她汇报,说萧才人聪慧,学东西很快,刘宝林却是十分发狠用功,若是一遍没记住,她定会主动问第二遍。另外那两位御女倒是资质平平,也不见如何努力,甚至根本就没有十分想学。 念云了然,只命绿萝继续盯着些。 绿萝不大高兴,道:“娘娘就这样任由她们翻天么,陛下也这样宠着那萧才人……” 念云轻轻拨弄着茶盏,淡淡道:“本宫还能如何?且由着她们去罢,便是翻天,也翻的是陛下的天,本宫的天,她们还没那么容易翻得过来。” 绿萝顿时想起什么,“娘娘是说……” 念云淡淡一笑:“知道你担心本宫。那么本宫问你,这些日子,你可注意到萧才人有什么可以拿捏的短处?” 短处?绿萝蹙眉,仔细想了半天,“奴婢觉得,萧才人虽然有时候面上大大咧咧,还会去爬树逗鸟,可她好似胆子并不大,奴婢记得有一次请安的时候,座位下边掉了三殿下的一个水獭皮做的小玩意儿,萧才人以为是老鼠,吓得失态……” 念云懒懒地挪了挪身子,“除了怕老鼠,还有怕黑,怕妖邪鬼物。所以望云楼的寝殿门口,每晚都要点一对儿灯烛,直到早上洗漱以后才熄。陛下若是不去,每晚守夜的宫女都是睡在寝殿的门里头的。只要有一点点动静,她就会惊醒叫人。” 绿萝有些讶异,贵妃娘娘看似对她们毫无办法,可实际上各宫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她的眼睛,她早已把每个人的弱点和长处都掌握在手里了么? 念云看着她把桌上的残茶和茶具收了,又轻声道:“且留意着罢,若是老实本分的,就留着她服侍陛下。若有些争强好胜的野心,本宫可不打算养大一只吊睛白额的大虫,往后说不定哪一日咬伤了本宫都没处说理去。” 第一百四十二章 贵妃不好惹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七喜从外头回来,也不说话,一直低着头,头都快低到胸口去,可惜那高个子,再怎么低头也没法叫人直接忽略他的存在。 一进蓬莱殿,果然就被茴香一把逮了个正着,笑道:“哟,七喜公公,今儿怎的垂头丧气,像个斗败的公鸡似的?” 七喜苦着脸道:“茴香姐姐别拿我开涮了,我可不是公鸡,不过……还真是斗败了……” 茴香大奇,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他跟前来:“怎么回事,说来听听,难道你在外头跟人打架了不成?” 七喜转过身,仍旧背对着她,小声道:“这事啊,姐姐可千万别告诉贵妃娘娘……” 话音还没落呢,念云自里头快步出来,瞪了七喜一眼:“七喜啊,你是越来越精灵了吧,连我都敢瞒着?有什么事,快说!” 七喜被吓了一跳,偷偷看了茴香一眼,结果在茴香的脸上却是一点同情的意思都没看到,只好失望地别开了脸,道:“城南庄……” 一提城南庄念云就着急,那可是她大哥和三哥的地盘,谁敢动她这两个哥哥不成? “城南庄怎么了,别吞吞吐吐的,好生说话!” 七喜连忙摆手,仍旧低着头:“不不不,娘娘莫急。也不是城南庄的事,是城南庄的管家郭奇,他家有个外甥出了点事。” 原来那郭奇的外甥在西市一家玉器店当账房,估计那日是伙计没注意,叫一个客人顺手牵羊摸了块玉去了,结果月底盘货算账的时候就账货对不上了。 那些伙计个个都怕担责任,自然是谁也不肯承认,推来推去,最后就推到了账房先生身上。掌柜的抓不到人,也就顺势赖到郭奇的外甥身上,说是他私吞了钱帛。 那块玉在他们店里算是上品,价值不菲,郭奇那外甥一年的工钱都不够半块玉的,本来又不是他的错,自然也不肯认。 他这人又有些耿直,平素本来就看不惯那掌柜的欺男霸女,家里七八房小妾还要在外头偷鸡摸狗的行径。因此这一闹起来,便口无遮拦地揭了人家的短,当街动起了手。 也是凑巧,七喜刚好到那附近去巡视郭家的铺子回来,他认得郭奇那外甥,见状便去帮了一把。 但那掌柜的手下有七八个身强力壮的伙计,毕竟双拳不敌四手,结果是七喜和他两人一起挨了揍,亏得七喜腿长跑得快,好不容易才灰溜溜地逃出来,连衣裳都给扯破了。 郭奇的外甥还有一年多的工钱押在那掌柜的手里,这回也是讨不回来的了。 念云看七喜一直躲躲闪闪的,不禁蹙眉,“七喜,你转过身来,看着本宫。” 七喜只得慢慢把脸转过来,果然脸上好几块青瘀和擦伤,尽管已经清洗过了,看着仍然很狼狈。身上衣裳倒是已经换过了,也不知道伤得怎么样。 念云无语:“你好歹也是神策军中的小头领了,就这么被打了一顿?” 七喜哭丧着脸:“这不是不想闹大了让人背后说娘娘的底下人仗势欺人么,本来这事也是不好告诉娘娘的……” 念云虽然不赞成他们动手,可她又是个护短的,郭家人犯了错也只能自家惩罚,若是叫外人欺负到郭家人的头上,她可不依。 “那家玉器店叫什么名号,掌柜的是谁?” 七喜声音更低了:“那玉器店叫作碧海轩,里头的掌柜和咱这大明宫里的人也有些瓜葛……” “是么?”念云挑眉,“这大明宫里的人还敢不买郭家的账,谁给他们吃的熊心豹子胆?” 七喜迟疑了片刻才道:“那玉器店的掌柜,姓萧……” 念云顿时冷哼了一声,“本宫还道是谁,原来是萧家。绿萝,你去查查,萧家的掌柜到底是个什么来头,和望云楼那位关系如何。” 绿萝应下,又问道:“主子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念云冷笑道:“我郭家的人再怎么不济,也不能吃这种闷亏。查查,如果七喜所说的情况都属实,咱们直接把那什么碧海轩给买下来,送给郭奇玩去。” “这……”七喜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贵妃娘娘何时变得这么豪气了,碧海轩好歹也是西市里最大的玉器店之一,买下来给郭家的一个管家,玩? 念云甩一甩帕子,见七喜还呆呆地站在一边,嘀咕道:“赶紧下去擦药去,还愣着干什么?本宫就是要给人看看,谁敢欺负本宫娘家的人!” 这边的事才了,那边六尚局又来了人。 这回来的是内侍省的四顺。 念云从东宫带来的十个大太监,都分散在各处,四顺是分在内侍省,内侍省的工作便是管着各宫的太监人事安排。 这合宫上上下下的太监都知晓,权力最大的和最受宠的主子身边那是油水多多,至于那些近乎打入冷宫的,就谁也不愿意伺候了。 当然内侍省同样也是小道消息最多的一个部门之一,平日里哪个主子如何,私底下这些小太监交流的多着呢。 这四顺便是安排在内侍省里的一个小管事,为人八面玲珑,上下都一团和气,有什么话儿别人也不大瞒着他。 四顺是趁着大晚上悄悄来见贵妃娘娘的,还领了一个小徒弟过来,一进了大殿,四下看看并无外人,于是道:“娘娘,奴才今儿有件小事,可想着也是件大事,所以特地来报与娘娘知。” 念云命玉竹点了灯来,“不必多礼,何事?” 四顺道:“奴才这不长眼的小徒儿是尚服局跑腿儿的,今儿办了件错事。” 原来是那小太监错把萧才人的衣裳给送到冒兰珠屋里去了,冒兰珠还在身上套了一回,才发现不对。原本这也不算什么大事,问过萧才人的意思,她说不碍事,衣裳就留下了。 大错倒是没铸成,但六尚局的规矩,无论结果怎么样,办错了差事回去都是要领罚的,这小太监得领十下鞭子,此外还得在尚服局门口跪上两个时辰。 没想到那萧才人正好去六尚局给看见了,就非得替那小太监说了不少好话,把十下鞭子给说成三下了,回过头来私底下还给他塞了两串钱说连累他了,给他买果子吃。 这事小太监就有些心里不安了,明明是他办错了差事,理当领罚,这萧才人是演的哪出啊?小太监回头就告诉了他师父四顺,这四顺可是个人精,瞧出不对劲来,直接拉着他带着那两吊钱就往蓬莱殿来了。 这等套路,四顺可是再熟悉不过了,这是**裸的收买人心。 别看小太监不起眼,可万一差遣他一点小事,比如从尚食局偷个兔子,往大明湖的冰面上凿个小窟窿这种事,不过举手之劳,受过小恩小惠的奴才多半会答应做。 可偏偏就是这种举手之劳的小事,谁知道会险些导致两个皇子落入冰窟冻死?真到出了事,这奴才已经被迫和主使人上了同一条贼船,那时候再想下来就晚了。 所以四顺听见这件事,第一时间就带他过来见了贵妃娘娘,免得日后这没经验的小兔崽子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念云听他们把话说完,道:“四顺,这件事你办得不错,**了一个好徒儿。这些日子,烦劳你再多替我留意着,看看还有哪些人受过她的恩惠。”又转向那小太监道:“萧才人既然是看得起你,那这赏钱就收着买果子吃罢。不过,往后她若是差遣你做什么,第一时间先去告诉你师父,可听明白了?” 小太监连忙磕了三个响头:“奴才听明白了,谢贵妃娘娘指点!” 念云于是笑着命茴香拿了两个荷包给这师徒两个。 四顺道了谢,便笑眯眯地接过荷包拢到袖子里去了。那小太监拿了荷包,刚一走出蓬莱殿便忍不住打开来看,见里头是七八粒金豆子,分量不轻,不禁大吃一惊:“果然是贵妃啊,随便一出手就这么阔绰!” 四顺伸手在小太监脑袋上拍了一下:“没见识的小兔崽子,机灵点,好好学着,看明白哪棵树靠着才稳当,往后啊,领赏的机会还多着呢!” 连着三四天,四顺都悄悄地给贵妃身边的茴香、绿萝传信儿,他已经打听到了,萧才人笼络的对象不仅是尚服局,还有尚食局、尚寝局、内侍省等地方,基本上贵妃安插耳目的地方,萧才人也都想到了。 当然,她进大明宫的时日尚短,根本不能清楚地知道每一个人的名姓,自然也就不知每一个她企图涉足的重要的地方都有一个名字为大吉、二祥、三寿、四顺、五财、八升、九禄、十全的小管事太监。 萧才人到底还是不蠢,她知道贵妃娘娘掌管东宫多年,在大明宫里也有大半年了,手中肯定掌控着一些位高权重的大太监大宫女,所以她从那些微不足道的小角色入手。 只是她没想到,那些真正位高权重的太监宫女其实反倒是前朝德宗皇帝手里留下的人,表面风光,内里的权势正在被底下人一口一口地侵吞蚕食。 而贵妃娘娘的人,反而正是那些不高不低的小管事,手里握着实权,上下打成一片。 她的布局,看似精巧,实际上却不过是贵妃娘娘眼皮子底下庸庸碌碌的蝼蚁,且看她千辛万苦地布局去,只待她以为时机到了,准备出手的时候,才好一网打尽。 第一百四十三章 屋漏偏逢连夜雨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绿萝去查清楚了真相,果然和薛七喜说的并无二致。 碧海轩背后的老板是萧才人的堂叔,那掌柜的也是萧才人族中的亲戚,并着那些伙计,多半都是萧家的家生奴才和远房亲戚,萧家本身就是世家大族,如今没落了些,却正好又出了一位萧才人,难怪这样嚣张。 那些萧氏的族人,颇有鸡犬升天的架势,越发耀武扬威了,外头说一句“看萧家来人把你捉去”都有了止小儿啼哭的功效。 不仅如此,绿萝还查出,萧氏越级升为才人一事在坊间已经传得有声有色,把陛下和萧氏之间的恩情说得跟神仙眷侣一般,还有好事者拿来同玄宗皇帝与杨妃来比。 这萧家,还没当上宠妃呢,倒是把当年杨家的威风给提前拿出来了。 念云默默扶头。先不说自身如何,单是身后这一群闹心的亲戚也是够叫萧才人头痛的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帮不上什么忙也就罢了,还挤破脑袋地在后面死命地拖后腿,真是生怕自己死得太晚啊! 念云叫了七喜过来,特意赐了座:“七喜,既然这件事是由你起,那就交给你去办。你去查查碧海轩的玉料和解石碾玉的工钱是否是赊账的,去看看咱们的首饰铺子能不能做点什么,争取以最低的价格把碧海轩拿下来。可明白本宫的意思?” 这话不必说得太清楚,七喜可不笨,他自然晓得她的意思是叫他去设法切断碧海轩的资金链,顺便给碧海轩的名声抹一抹黑,叫他们生意做不下去。到时候也不必郭家和他出面,直接托人低价盘下便是了。 七喜替她巡视铺子多年,办事已经很老道了。这些生意上的事,他也只需要负责背后的策划和沟通就足够了,郭家自有那擅长生意场上的掌柜来操作。 不过,七喜有些疑惑,“娘娘这是打算对萧才人出手了么?” 念云微微一笑,“这一码归一码,本宫何曾对萧才人做过什么?外头的这些事,咱们内宫妇人哪里管得着!” 七喜面上一喜,笑道:“那是自然,娘娘圣明。” 念云抿嘴一笑,看向七喜脸上的伤:“可好些了?” 七喜有些不好意思地笑:“有娘娘的好药,哪会不好?” 待七喜出去了,念云看向绿萝,忽然幽幽地一声长叹:“时隔十余年,曾经轰动一时、几乎引得长安纸贵的楚孝王妃,是早被遗忘了罢?” “这……”绿萝马上明白过来:“奴婢这就命人去提醒。” 念云端起桌上的茶盅轻啜了一小口:“不是还说有人拿她比作杨妃么?那就比作杨妃罢。” 她这话中的意思,绿萝也是明白的。既然有人说起杨妃得到过的盛宠与繁华,说起杨妃和玄宗皇帝之间的恩情,那就再多说一说杨妃的哥哥杨国忠祸国殃民、杨氏三姐妹祸乱朝纲终致大唐衰落罢。故事么,本来不就是越跌宕起伏就越精彩的么? 也是合该有事,绿萝才领命去办事了,这边梁御医又来了。 这梁御医自从来了大明宫以后几乎可谓是深居简出,除了每个月例行的给陛下和贵妃请那么几次平安脉,平时一概不出尚药局的大门。平日里要不是陛下和贵妃两个特地传召,他是从来不会主动过来的。 今日并非请平安脉的日子,这段日子出的事太多,念云总觉得隐隐的不安,连忙请他进来。 老头儿一进偏殿便四处瞅,鼻子也在到处嗅着什么。念云心里一惊,“出了什么事,我这屋里向来就只有那么几个人能进来,也出了什么问题不成?” 老头儿闻了一圈,最后摇摇头,才正色问道:“老夫问你,你这段时间可给陛下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不曾?” 念云诧异道:“陛下有些日子没来过蓬莱殿,也没在我这里用膳了,我能给他吃什么?”见他神色凝重,连忙问道:“可是陛下的身子出了什么问题么?” 老头儿又盯着她看了半天,终于确认她没说谎,才道:“老夫昨儿替陛下请平安脉的时候,发现了一些东西。” 每个月的平安脉是三次,这一次才发现,想来时间还不算长。在这段时间她当然又不得不怀疑到萧梅忆身上去了。 念云“嚯”的一下站起来:“是什么东西?” 梁御医一把把她按回座位上:“莫急,不是马上能致命的东西,是寒食散。” “寒食散?”念云大惊失色,手里的茶盅咣的一声跌到地上,碎了。 寒食散又名五石散,乃是汉代流传下来的方子,魏晋时期服用此方达到鼎盛。寒食散药性燥热,服之可使人全身发热、体力增强,并在短时间内感觉到神清气爽、身体轻盈,一般是拿来当作房中助兴的**。 但这种寒食散实际上是有毒的,长期服用可使人慢性中毒,晋哀帝司马丕、北魏献文帝拓跋弘等人便是死于长期服用寒食散中毒。 药王孙思邈先生就已经明确提出“遇此方,即需焚之,勿久留也”,因此大唐一朝,尚药局已经明确规定不得服用寒食散这一类的毒性丹药。 梁御医摸摸胡子,又道:“中毒还不深,算来也就五六日。” 念云十分恼火,李淳如今还不到三十岁,也没有许多内宠来掏空身子,何至于就到了要服寒食散助兴的地步?况且拿这种毒药来给他服,可见萧梅忆对他也并无几分真心。 念云努力平复一下情绪,方问道:“梁御医,此事你同陛下说了没有?” 老头儿摇摇头:“还不曾说得。他若今日还是那个淳儿,老夫当场就得说出来。可现今他是陛下,老夫不敢妄语,故而先来见了娘娘。” 这件事,算来非同小可,不过,首先得拿到证据确定是萧梅忆所为才行。 念云即刻命人去传六福,命人偷空来一趟蓬莱殿。 六福打小伺候李淳,他的忠心自然也只是对他的陛下。可如今陛下中毒,六福应当不会眼睁睁看着陛下如此下去。 等到午间陛下午睡的时候,六福果然悄悄地来了蓬莱殿。 念云屏退左右,只留了梁御医一个人在屋里,又赐了六福座位,道:“六福,陛下身边的几个人中,你是跟着他时间最久,也最懂得陛下心思的,连本宫也不得不敬你三分。” 六福不敢坐,连忙起身道不敢。念云也不再坚持让他坐,又看了一眼梁御医,道:“昨儿梁御医查到陛下身上中了寒食散,已有五六日的时间,六福,可是你引诱陛下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么?” 六福也算是宫里的老人了,岂会不知寒食散这种东西,他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梁御医,见御医并未反驳,他心里猛地打了个突,知道贵妃说的是真的。 可这么大的一个罪名扣到他头上,他就是再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啊! 六福吓得连忙跪下:“这……奴才并不曾……” 念云也不着急,缓缓道:“既然不是六福公公所为,那么六福公公好好想想,这几日里,可有别人引着陛下做些不该做的事,服用些不该服用的东西?” 六福明白她指的是什么。 这几日,陛下除了正常上朝议事以外,就是去望云楼了。 他也发觉这几天陛下似乎精神比平素更好,他还暗暗高兴了许久,满以为是尚食局的功劳,打算好好替尚食局说几句好话呢!哪知道,竟然是…… 六福重重地磕了几个头,“奴才知道了,奴才定会好好留意,拼了一条贱命也要劝阻陛下……” 念云冷冷道:“倘若陛下不听从你的劝阻呢?你既然知晓自己不过是一条贱命,死了又如何?” 贵妃十余年来几乎从来没有这样对他说过话,六福冷汗涔涔,连忙又磕了几个响头:“六福愚钝,请贵妃娘娘明示。” 念云走到他面前,“行了,别磕了,待会陛下看见你脑门上有伤,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呢!你这段时日去替本宫留意着些,如果能拿到证据是最好,本宫自有办法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麻烦。” 一劳永逸,自然是直接果断地让萧才人永远地消失在陛下面前。六福是知道这位贵妃娘娘的手段的,可他一想到陛下中了毒,就一点也不同情那位活泼伶俐的萧才人了。陛下待她那么好,她却毒害陛下?这是她自作孽! 念云向来是不喜欢把宝押在一个人身上。眼见着六福刚走,这边又叫了四顺过来。 四顺不知所为何事,念云也不同他打哑谜,直截了当地问:“四顺,最近望云楼可有什么动向?” 四顺想了想,道:“陛下这几日似乎去望云楼的时辰更早了,就寝的时辰也比原先早了些……” 念云轻嗤一声,“果然好本事!有人给陛下服食寒食散,如无意外,当是望云楼无疑。” 四顺问道:“那娘娘是打算……” 念云冷笑道:“本宫从来不冤枉人,不下没证据的结论。本宫命你立即盯牢那望云楼,无论用什么办法,设法替本宫拿到证据!” 第一百四十四章 变了味的烤羊肉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这几个月来,尽管陛下和贵妃娘娘刻意封锁,甚至处罚了三四个宫女太监,可关于太上皇已经驾崩的流言仍然在坊间有些隐隐的流传,甚至传出当今圣上弑父篡位的话来。 已经两个月了,早晚还是要对外宣布太上皇驾崩的,可眼下却不能应了那流言。 李淳思来想去,正月十八正是太上皇的生辰,因此就命这一日在兴庆宫设一场宴席,并给太上皇上尊号,叫众人隔着帘子远远地看一眼太上皇,然后马上宣布太上皇病重,再过几天宣布太上皇驾崩,也就顺理成章了。 毕竟,太上皇身体不好,冬日里几乎不能露面也是众所周知的事。 这操办宴席的事,自然仍是落在了贵妃郭念云的头上。 念云领命,当即便命人去叫了萧才人过来,道:“太上皇的万寿节,就在这个月十八,陛下嘱本宫操办。妹妹跟着学了这些日子,本宫想着光看也不成,不如就来协助本宫。” 萧梅忆有些诧异,她以为贵妃会让她先跟着看一两年的,想不到这么快就让她插手办实事了,因此推辞道:“宫中之事,梅忆自当尽些绵薄之力。只是梅忆和三位妹妹一同学习宫中事务,娘娘却只叫梅忆一人协理,这……” 贵妃微微一笑,“好妹妹,说句实在话,本宫看好的也就你一个罢了。绿萝也时常说你们几个里头啊,惟有妹妹天资聪颖,是可造之材呢!” 这漂亮话儿谁都爱听,萧梅忆心里一喜,低头道:“娘娘谬赞。” 贵妃亲热地过去拉住她的手:“其实这次万寿节啊,本宫先前也不知道陛下是要大办,所以仓促了些。本宫若是叫你们一起,怕她们还有许多地方不清楚的,反倒帮了倒忙。这一次,本宫索性就只叫了你,下次有些不要紧的事,再叫她们去办便是了。” 萧梅忆听得这番解释也算是合理,便放下心来。 念云当下便说了几件事交给她去办,一面叮嘱道:“太上皇喜欢穿白色,喜欢清淡些的花样,所以衣裳不可绣得太花哨,都要跟尚服局叮嘱一遍,时时看着些。太上皇身体不好,饮食要清淡,但是他不喜欢甜食,粥水点心都要少放糖……” 萧梅忆表示都记下了,又道:“娘娘好记性,这些琐事都记得明明白白的。” 贵妃微笑:“时间长了自然都记得了。从前在东宫的时候,太上皇对陛下的影响力极大,陛下也是把太上皇放在第一位的,本宫身为儿媳,自然也得尽心服侍着。” 萧梅忆有些困惑,她进宫之前就听说过一些传闻,陛下好似同太上皇并不合,以至于先前陛下做太子的时候,前朝太子监国,后头又有白麻内命,俨然呈对抗之势。 贵妃却好似一眼就看透了她的心思,笑道:“你大约是不知道,太上皇这两年身子一年不如一年,难免有些身边人背地里做些不妥当的事。若真如外头传的,父子之间有了隔阂,陛下可并没有在兴庆宫加多少守卫,太上皇那边又岂会如此低调?” 太上皇从前做了二十多年的太子,支持他的臣子也很多,而现在那些臣子都在为陛下做事,如此看来,陛下和太上皇之间确实并不是坊间说的那般。 贵妃又道:“陛下是太上皇的长子,自然感情也非同一般。都道是天家无父子,这些年来,本宫却是见了个特例。当初本宫初入东宫,原本掌印管事的权力轮不到本宫,也是太上皇同本宫有眼缘,才替他们理了十几年的家事呢!” 萧才人拜别贵妃出来,心里就开始打起了小算盘。她既然这次分了些事来做,就该好好利用手里的权力才是。 若是照贵妃说的,太上皇在陛下面前仍然很有影响力,那她去寻个机会见一见太上皇,哄一哄那老头子,兴许也会有意外之喜呢? 退一步说,就算贵妃说的并不是真的,她也不过就是见一见太上皇而已,并没有什么损失。太上皇一个卧病的老头儿,也不会把她怎么样。 打定了主意的萧梅忆先着手去办贵妃交给她的几件事,她是个伶俐人,这几件事都不难办,很快就妥当了。 回蓬莱殿复命的路上,她便寻思了一路,定要在万寿节之前寻个由头去一趟兴庆宫才好。 到了蓬莱殿,萧才人先把她办的几件事交割了,才试探着道:“娘娘怕也有几个月没去看过太上皇了罢?” 贵妃道:“可不是,还是太上皇后的千秋节见过的,也有两个多月了!” 萧才人一笑,“既然如此,梅忆以为,还是要去重新给太上皇量一遍尺寸才妥当。想来太上皇这几个月来过得舒心,只怕身宽体胖,按着原来的尺寸怕是不合适呢!” 贵妃顿了顿,方道:“不必,此事一向由本宫操办,太上皇的尺寸十余年来都不曾变过,怎会在短短的两个月内大改?这一件,就不必妹妹操心了。” 萧才人到底不想就这么放弃,又道:“既然是太上皇的万寿节,梅忆还是觉得,要去亲自问一问太上皇才妥当。娘娘若是觉得麻烦,不如梅忆代娘娘去?” 贵妃摇摇头:“梅忆,本宫在东宫十余年,自然知道该怎么做,妹妹不必去打扰太上皇。”见萧梅忆脸上犹有些不甘,又道:“兴庆宫往返一趟也需要些时间,如今距万寿节的时间这样紧,妹妹还是留在大明宫帮本宫吧。” 萧梅忆是百般的想寻个借口去见见太上皇,可贵妃娘娘偏生就是百般推脱,不让她去。萧梅忆越发在心里犯起了嘀咕,难道贵妃就是故意不让她见到太上皇么? 等到了万寿节那一天,一大早,贵妃娘娘便带着萧梅忆和几个大宫女往兴庆宫去了。 这一天五品以上的官员以及众皇子亲王们都到了兴庆宫,热闹的气氛丝毫不减上一次太上皇后的千秋节大宴。 待百官聚齐,果然太上皇从后殿由内侍抬了进来。但据说因为天气寒冷,太上皇腿疾复发,不宜面见臣僚,故只在大殿前设暖阁,隔着帘子接受群臣叩拜。 台阶很高,为了防风,帘子也很厚,只看得到一个隐约的轮廓,穿着白色绣五爪金龙的龙袍,戴着金冠,但眼尖的臣子还是能确认那身形是太上皇无疑。 待众臣大声齐呼:“太上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太上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太上皇似乎根本就没动,李忠言把耳朵凑过去,听了一时,方道:“太上皇口谕:众卿家免礼,平身!” 太上皇后和李淳也都道了平身,众人这才起来,按次序落座。有眼尖的已经发现太上皇后这次的精神也不甚好,眼睛都似乎没有什么焦点,容色枯槁。 众人落了座,李淳领着众人向太上皇敬了三杯酒,李忠言又伏在太上皇跟前听了一会儿,道:“太上皇近来龙体欠安,不宜饮酒,故命奴才代饮。” 接过小太监端来的酒杯,连饮了三杯。 这时李忠言又道:“太上皇口谕:朕龙体欠安,不能久陪诸位,请诸位自便,定要吃好喝好,不必拘礼。” 说罢,便因着几个抬肩舆的小太监抬了肩舆,又从后殿出去了。太上皇后此时也起身告了罪,便跟着一起先行离开了。 太上皇露面的整个过程中没有一个人看见了太上皇的脸,也无人听见太上皇的声音。不过,太上皇还能好端端的坐在那里,起码那坊间的谣言还是不攻自破了。 随后众臣给太上皇上尊号为“应乾圣寿太上皇”,改年号为元和,当年即为元和元年。 待太上皇走后,大宴的菜肴才端上来,不过,菜刚一端上来,便有人皱了皱眉头。 头一道上来的是烤羊肉,不过,这羊肉似乎不新鲜,即使加了许多桂皮八角花椒等作料,还是能闻到一股明显的异味,甚至好像根本就没有烤熟。 这可是大宴的头菜,便出了这样的状况,念云立即皱起了眉头。 李淳的脸色也不大好看,转向念云:“贵妃,这大宴的菜肴是谁负责的?” 伴驾的萧梅忆这时满面羞窘:“是妾……” 念云连忙离了席,抢先一步拦在她面前,“是妾的错,是妾准备不周,这就命人撤换。” 不待她吩咐,绿萝便已经命传菜的宫人立即把那一道羊肉撤下去。这回宫人的手脚很快,马上就换了一道美味的清蒸鱼上来。 李淳脸色稍霁,看了看萧梅忆,又看看念云,嘴上仍旧斥道:“贵妃,萧才人没经验,难道你也没经验不成?朕叫你好好教她,你替父亲操办寿宴十余年,怎的还会犯这等低级错误?” 念云连忙跪下:“都是妾不好,请陛下责罚妾一人。” 李淳看了她一眼:“今儿是太上皇的千秋节,萧才人是初犯,就不罚了。朕且罚你三年的俸钱,拿来给众卿添一壶好酒赔罪罢,往后,不可再犯。” 念云赶紧磕了个头:“是,陛下罚得是,妾叩谢圣恩。” 饶是那变了味的羊肉撤下去了,大殿里仍旧弥漫着一股膻味和腐败之气交织的难闻异味,念云又连忙命人在大殿里点上檀香。 第一百四十五章 兴庆殿惊魂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萧梅忆在大殿里饮了两盅酒,面孔有些微微的发红。 她站起身来,对贵妃道:“妾感觉这酒有些烈,不大舒服,想出去走走。” 念云点点头:“去罢,这里有本宫。” 待她起身,贵妃又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句:“别走太远,只在这西苑走走便好,莫要冲撞了太上皇。” 萧梅忆从南薰殿里出来,外头的冷风一吹,顿时清醒了。她的酒量并没有差到这个地步。 想到方才羊肉的事,她心里又有几分不快。明明知道她是头一次办事,她已经很谨慎了,哪知道底下的人会在这种事上出岔子? 难道是贵妃有意害她不成?可是陛下明明也没罚她,倒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罚了贵妃娘娘三年的俸钱。 她一时想不明白,索性也不再去想。 不过,她倒是对太上皇十分好奇,既然先前没有机会,这时倒没人注意到她,是个好时机。 她甚至特意连一个宫女都没带着。 她在来之前特意打听过,太上皇平素是住在兴庆殿的,在南薰殿东边。 萧梅忆从南薰殿后殿出来,见那后面有一个门,上头写着“丽苑门”。过了那门,是一条巷子,十分冷清。 她看了看两侧的牌匾,一侧是大同殿,另一侧,正是兴庆殿。 兴庆殿果然十分冷清,估计这时候人都到南薰殿去了,一点儿人声也没有。萧梅忆不免在心里唏嘘,太上皇也太孤单了些,要换成是别人,闷都要闷死了。此时若个人肯同他说话解闷,大概是件很讨喜的事。 她悄无声息地溜进来,见正殿的大门掩着,她趴在门缝上隐约瞧见大殿里只有一个老太监看着,天色已晚,老太监有些困倦,不断地低头打着瞌睡。 大殿的木门好似有些年头了,她轻轻推了一下,十分沉重,倘若贸然推开,也许会发出咯吱声惊醒那老太监。 不过,她看见后门好似开着一条缝。 萧梅忆于是围着大殿绕了大半圈,绕到殿后,后门果然没有关紧,留着一条缝。 她身量苗条灵巧,深吸一口气,便从门缝里钻了进去。 大殿里比外头更为冷清,甚至有些灰尘的味道,好似许久没有人住了一样。她听说过太上皇喜欢清静,可至于清静到这个地步么? 她走了几步,感觉自己蹑手蹑脚的脚步声仍显得太响了,于是把鞋脱下来提在手里,蹑手蹑脚地往偏殿走去。 偏殿里也没有人看守,甚至连个火盆都没有,十分冷清。萧梅忆踮着脚尖往前走,心里不由得打起了鼓。 这兴庆殿太大,太空旷,她走路时衣料摩擦发出的窸窸窣窣之声都听得十分清楚,让她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大殿里没有点灯,窗幔只微微的拉开了一点,显得十分昏暗。地板上的凉透过罗袜从脚底传来,不知为什么,只觉得这大殿十分阴森,有点毛骨悚然。 她素来不是个胆大的,心里不禁打起了退堂鼓。 可一想,这里不是还住着太上皇么,总归是有人的,况且,都已经进了兴庆殿了,怎能就这么无功而返? 她咬一咬牙,又往前走了几步,还是没有一点人气。 她心里不禁纳罕:万一太上皇想要个茶水点心的,也都没个人照顾不成? 再往里走,就看见暖阁的门了。 她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太上皇应该就住在那暖阁里了。 她在暖阁的门前站住。 回头看一眼大殿,穹顶上绘着许多图样,陈旧斑驳。看惯了大明宫的恢弘气派,这兴庆殿简直像废弃已久的样子。看久了,便觉得那些彩绘都像是要活过来了一样,张牙舞爪地朝她扑过来。 她强自定了定神,移开目光,但背后已经渗出了细细密密的一层白毛汗。 奇怪的是,先前大家不是都说太上皇身体不好,受不得风么,可这大殿里为何这般阴冷,温度似乎比外头还要低几分? 就算她此时就站在暖阁的门口,也并没有感觉到半分的暖意。 她去推暖阁的门,门只是虚掩着,很轻松便推开了。暖阁里竟没有火盆,甚至比大殿里还要冷,桌上竟然还摆着一盘冰块! 萧梅忆听到自己的牙齿在上下打颤。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他们有意虐待太上皇么?这些人,简直太可恶了! 又或者,这其中还有什么阴谋? 屋里有浓重的香料味,却不是寻常的熏香,而是大量花椒和松香等物散发出来的强烈的辛辣芳香,刺激得她忍不住连打了三个喷嚏。 她害怕惊扰了太上皇,用力掩住了自己的口鼻。 待松开手时,她便发现,即便是香味如此之浓,她依然闻到了一种奇怪的味道,很难闻,有些像先前大殿里那变了味的羊肉,同浓烈的芳香交织在一起,难以形容,几乎令人作呕。 她忽然疑惑了,难道先前南薰殿里的羊肉,同这屋里有什么奇异的关联不成? 还是说,难道太上皇喜欢这样的气味? 她想逃,可是到底敌不过自己的好奇心,带着满心的疑惑,定睛打量这屋里。 光线很暗,也没有开灯,太上皇独自在屋里,穿着新制的龙袍,背对着她,坐在一张特制的坐榻上。饶是她方才已经发出了声音,太上皇依然没有回头。 萧梅忆忍住要作呕的冲动,跪下行礼,低声唤一句,“太上皇。” 太上皇没动,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一样。 她等了片刻,只好又叫道:“太上皇?” 依然没有任何动静。她屏住呼吸,屋里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十分清晰。 难道太上皇是坐着就睡着了? 萧梅忆缓缓地直起身子,膝行到太上皇旁边,却隐隐感觉到,那种难闻的气味正是从太上皇身上散发出来的! 她大吃一惊,准备站起来,却不小心碰到了太上皇的胳膊。 这一碰不要紧,太上皇的胳膊忽然垂下来,一块腐肉竟然从他的衣袖里掉了出来! 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太上皇的脑袋也忽然软软地歪过来,脸就在离她不到一尺的距离,几乎全黑的一张脸,呈现一种腐烂肿胀的可怕状态,眼泡凸出,黄黄黑黑的看不出哪是眼白哪是眼珠,鼻孔里有些什么不明液体流出来,十分吓人! “啊——” 一声尖叫响彻大殿,如同一柄利剑,穿透尘积的寂静冷清,穿透空旷的兴庆殿,划入外面值守的老太监的耳膜。 老太监一惊,瞌睡彻底被吓醒了,忙跳起来往偏殿跑。只见一个年轻妃嫔浑身都颤抖着,跌跌撞撞地从暖阁里跑出来,仪态全失,不时踩到自己的衣角裙带,跌在地上连滚带爬,满面惊恐,尖叫不止。 老太监吓得连忙去扶她,“这是哪个宫的娘娘,怎么一个人跑到兴庆殿来了,哎呦我的祖宗诶……” 萧梅忆遭方才那一吓,几乎丧失了神志,扑到老太监身上,一边惊恐地指着暖阁,一边语无伦次地尖叫道:“死人……太上皇……太上皇……我看见……驾崩……” 老太监被她吓得不轻,忙去捂她的嘴:“我的小祖宗,可千万不能胡说啊,要掉脑袋的!” 萧梅忆手舞足蹈地挣扎着,一面呜呜地叫。老太监又忙去按她的手脚,不提防被她一口咬在手上,痛得缩了手,她又大声叫嚷起来。 情急之下,老太监拼尽全力,一把将她衣袖扯了一段下来,塞进她嘴里,又使劲地捏住了她的双手。但她双脚还是胡乱踢打着,把个老太监给急得大声喊:“来人啊!快来人啊!有个娘娘得了失心疯!救命啊!” 这时兴庆殿里哪还有旁人,一个个都往膳房和南薰殿里帮忙去了,根本没有人听见老太监的叫喊声。 这失魂落魄的萧才人力气大得惊人,一把把老太监给推倒在地,撒腿便往兴庆殿外跑去了,嘴里的布也被她扯了出来,她一边跑还一边大喊大叫,吓得那老太监坐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待回过神来,立时捶胸顿足地跑去南薰殿禀报贵妃娘娘去了。 萧梅忆本来对兴庆宫就不大熟悉,这会吓得魂飞魄散的,更是没头苍蝇一样乱蹿。待她终于跑进了南薰殿的后院,念云这边已经得了消息,带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宫女出来。 见了发髻散乱,左边衣袖还少了半截,仪态尽失的萧才人,几个宫女立即合力将她按倒在地上,又连忙寻了块布塞住了嘴。 才制住她,李淳也赶了出来,见状脸色立即阴沉下来,眉毛都拧成了一个疙瘩,厉声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念云大气都不敢出,跪下回道:“兴庆宫人手不够,妾便把兴庆殿的调了一些去膳房帮忙,哪知萧才人误闯了兴庆殿……” 幸亏此时大宴已经差不多结束,因为太上皇龙体欠安,活动也就没安排那么久,大部分人都已经回去了,没引起太大的麻烦。 李淳黑着脸吩咐道:“先带去兴庆殿!” 六福替李淳在南薰殿里向众人告了罪,只说是陛下醉了,叫余下的人慢用。不多时,这一行人便押着萧才人匆匆赶回了兴庆殿。念云命人严密看守兴庆殿各个门,不许别人进来。 第一百四十六章 谁该遭天谴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值守兴庆殿的老太监面如土色地跪地磕头:“娘娘,奴才死罪!” 念云扫了一眼大殿里,只见萧梅忆嘴里塞着布,被几个壮实的宫女太监五花大绑了扔在地上,蓬头垢面,狼狈不已,嘴里仍在不断地呜呜叫。 这昔日的二八佳人,在大明宫中不过端端月余时间,就成了这般人不人贵不贵的模样。念云在心里叹一声,大明宫,还真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当然,她也是帮凶,她也早已成为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恶毒女人。 到底是宠了些时日的女人,李淳心生怜悯,道:“先把她嘴里的布拿出来。” 才刚一抽走塞住她嘴的布,她又尖叫起来:“有鬼,有死人,救命……” 李淳皱了皱眉头,一个宫女连忙又把她的嘴给塞上了。 念云看一眼地上瘫作一团的萧梅忆,嘴角扯出一个幽凉的笑容。 这可怜的萧才人,本来就胆小怕黑,这回闯到兴庆殿来,看了不该看的东西,只怕此时已经吓疯了。 方才大殿之上,那一道变了味的烤羊肉,萧才人最后一刻已经猜对了答案。 太上皇晏驾已有两个多月,尽管她一直暗中拿冰块冻着太上皇的尸身,还用花椒和松香祛味,又是冬天,这两个多月的时间仍是难保尸身腐败,散发出难闻的臭味来。 所以,她便和李淳便商量出一个主意来,效仿当年秦始皇在南巡的途中驾崩,赵高沿途收购鱼虾的事,故意在太上皇刚刚离开的时候端上一道变味的烤羊肉。这样,本来大家隔得远,太上皇离开之后再问道些许异味的话,也可以归结为是烤羊肉留下的味道了。 李淳沉沉地叹一口气,“难得一个知冷暖的人……” 念云站在他身旁没有说话,大殿里晦暗的灯光在她脸上投下一片阴影,看不清表情。 他觉得疲惫,伸手去扶头,站起来:“贵妃,这后宫的事,还是交给你处置罢,朕想回大明宫了。” 念云低头答了声“是”,迟疑了一下,又低声道:“此事恐怕有碍陛下千秋万代的英名……” 李淳脚步顿了顿,并没有回头,却仿佛花了极大的力气来下定决心:“朕知道了,随你找个理由处置罢。” 她的意思,他当然听明白了,她是说,梅忆的命,留不得了。 既然留不得,那么到底怎样结束,也看不重要了。 他曾经是打算好好待她的,从那太液池边梅林中的相遇开始,遇见她,他以为他的生命又要重新绽放了。那女孩子活泼的身影仍在眼前晃动,他却不得不下令,让她死。 或者,就是她的命罢。 他大步走出了那个令人觉得压抑而难受的兴庆殿,这整个兴庆宫,他都不想多待一刻,这里有太多痛楚的回忆,让他不忍回想。在这里,他不再是一个好儿子,甚至不再是一个好夫君。 而他的同谋,此时仍旧留在了兴庆殿里,再次确认了兴庆殿已经封锁得足够好之后,命人拿掉了萧梅忆嘴里的布。 萧梅忆此时略略安静了几分,可仍是用力挣扎着:“陛下救我!” 念云冷冷地看着她,她喊了几句,发现所有人都看着她,又看清了面前坐着的是贵妃娘娘,忽然大哭起来:“太上皇已经驾崩了,郭念云,是你做的是不是,你杀死了太上皇,你这个毒妇,我要见陛下,我要见陛下!” 念云悠悠喝了一口茶:“方才你不是已经见过陛下了么,这就不记得了么?萧梅忆,陛下把你交给本宫处置了,你没有听到么?” 萧梅忆仿佛有些清醒了,闻言怔然看向她:“不,不可能,陛下说过定会护着我一生……” 海誓山盟还真是不要钱的。 念云凉薄地笑起来:“护着你一生?陛下也说过要护着本宫一生呢,可惜啊,陛下最想要护着的,不过是他自己!他从前护着本宫,是因为本宫可以取悦他,如今他护着你,也是因为你可以暂时地取悦他!” “不……”萧梅忆下意识地摇头,“不会的……” 念云冷笑道:“单凭你方才说的话,当着兴庆宫这么多人说太上皇驾崩了,你就该死一百次!” 萧梅忆想起刚才那惊悚的一幕,神志又有些不大清楚:“太上皇,你谋害了太上皇,你们……” 念云大声笑起来:“太上皇好好的呢,太上皇只是病了,你这大胆妖妃,擅闯了兴庆殿,惊扰了太上皇,还敢出言诅咒太上皇!” 萧梅忆半天没回过神来,呜咽道:“我没有诅咒,你们可亲自去看一看,暖阁里头……太上皇是真的……” 念云只是冷笑不已。 这是她设下的局,可也是萧梅忆自作孽不可活。 李淳何等聪明,她若是主动设局陷害萧梅忆,李淳此时捧在心尖上的人是萧梅忆,定然会信萧梅忆更多,她只会适得其反。 但李淳有他不可碰触的底线,除非萧梅忆挑战了他的底线,他才会不顾什么儿女私情,下狠心除掉她。 他的底线,就是他作为一个帝王的威势和尊严。 倘若萧梅忆是个胆大的,发现了这个天大的秘密以后神不知鬼不觉地退出兴庆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吃喝,也是无事,不过这萧梅忆的胆小已经被她算计在内,到底还是有意摆了她一道。 这大明宫的棋局,她又消灭了一个对手,可是她丝毫都不觉得自己赢了。 她们全都是输家,或许从走进大明宫的那一刻开始,她已经输掉了李淳的心。 她站起身来,看看地上的萧梅忆,情绪已经平淡无波:“萧才人魔怔了,失足落入了龙池,就这样罢。” 萧梅忆隔了片刻才好像明白了一些她话里的意思,尖声叫道:“郭念云,你——必遭天谴——” 天谴,天能谴谁?究竟什么样的才叫罪大恶极,什么样的罪行才会遭天谴? 也许李淳这一年来的所作所为都不是一个正人君子所为,可是她完全能够理解,甚至她也是帮凶。因为,这一切对于天下万民来说,并没有坏处,甚至从某种角度来说,李淳依然算得上是一个好皇帝! 老天到底是要谴责一个杀父弑祖、夺权篡位的野心家,还是会褒奖一个夙兴夜寐、亲政爱民、为社稷苍生耗费心血的一代帝王? 在这个宫里,能够活下去的,都是该遭天谴的人。 次日,才人萧氏因突发失心疯而失足落了龙池,陛下怜悯,追封为正四品美人。萧氏一族亦得到了一定的褒奖,给封了几个无关紧要的散官。 陛下见到萧美人遗体的时候,忍不住潸然泪下,大明宫的人都说,陛下待萧美人真是一往情深。 不,这并不够。萧梅忆野心不小,便是她死了,也不应该得到她想要的。 于是在当天晚上,梁御医亲自来替皇帝陛下请脉,在皇帝陛下的身体里发现了早已被尚药局明确认定为会令人慢性中毒的寒食散。 李淳有些怔然:“梁老头,你确定这是寒食散,而不是养身的丹药?” 梁御医十分肯定地点头:“老夫不敢欺君。” 李淳犹自不信,梁御医道:“是何人哄骗陛下服用此害人之物,陛下若不信,再去搜一搜便是。” 李淳的眸中几乎要燃起黑色的火焰来,从牙缝里迸出一句:“来人,搜望云楼!” 六福立即带人去搜,不多时,果然从萧美人的遗物中搜出了一盒丹药,正是她素日里给李淳服用的。 梁御医拿了丹药,捏碎,闻过,又仔细查看了一番,十分肯定地说道:“陛下,这里面正是寒食散。” “寒食散!”李淳忽然怒从中来,原来,他所中意的女孩子,一切的温柔缠绵都不过是表象,她要是只是权势,是地位! 既然如此,就什么都不必给她了! 李淳龙颜震怒,立即将刚刚追封的萧美人废为庶人,将萧氏一族中刚刚册封的圣旨也追回了,甚至下旨命人将萧家申斥了一番。 兴庆宫毕竟有人听见疯了的萧氏喊出太上皇驾崩的话,索性也就不必再瞒着了。 就在同一日,也就是元和元年正月十九,太上皇李诵驾崩。 次日,于大明宫含元殿发丧,谥至德大圣大安孝皇帝,归葬丰陵,庙号为顺宗。太上皇后王氏被尊为皇太后,兴庆宫各位太上皇妃皆改称太妃。 皇上为太上皇驾崩之事哀恸不已,罢朝三日,令举国上下戴孝,暂停一切娱乐活动,是为国丧。 李淳独自站在紫宸殿的台阶之上,一身素衣,望着蓬莱殿久久无言。 到头来,原来还是他走了一大圈的弯路。 念云也是一身素衣,头上简单地插着一对儿银簪,身后带着四个大宫女款步而来。 “陛下,国丧之期,合宫上下茹素三日,这是紫宸殿的菜谱,请陛下过目……” 李淳忽然觉得眼眶里一阵酸涩,大步走上去,将念云揽在怀中:“念云,朕的身边,还是只有你陪着朕……” 第一百四十七章 削藩之始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德宗,顺宗,终于都已经卷入历史的涡流中,不复存在。元和元年,李淳开始推行一些定国安邦的举措,施展他自己的政治抱负。 李淳命宰相李吉甫主持翰林院编写,以便系统地了解他治下的行政划分、历史沿革、地理、民俗等,并造福后世。 司天官徐昂进献了一部新的历法,名曰,比旧的历法更精准,李淳命史官勘误修订。这一部历法,后来在元和二年的时候推向了全国。 李淳还召了一些德高望重的高僧入京举行盛大的法会,祈祷国泰民安及皇图巩固。 皇帝陛下励精图治,后宫一直没有再进新人。李淳为了节省走路和坐步辇的时间,也极少再往深宫里头去,平时不过是在紫宸殿和蓬莱殿两边走动,倒也省下了不少麻烦。 那几位年轻的妃嫔位分不曾晋升,一个月都见不到皇上的面,也就忙于为自己的衣食和六尚局的宫女太监们周旋了,没能翻出什么大事来。 转眼就到了元和元年的十月。 贵妃用过早膳,到正殿里坐下,就觉着今日好像多了个人。 定睛一看,可不是么,一张生面孔坐在刘清清对面、纪丁香的下首位置。 那个女孩子约莫十七八岁,十分清瘦,下巴尖尖的,系了一件浅绿色的织锦披风。十月天气还不算十分寒冷,她已经穿上了棉夹衣,看起来十分畏寒。 她的脸色有一种病态的苍白,眉作远山形,眉尖微蹙,像是总凝着一抹江南烟雨一般的愁云。这样的一个女孩子,仿佛一个纸片美人,风一吹就要倒了的模样,叫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见贵妃娘娘在盯着她看,那纸片美人儿站起来,盈盈俯身福了一福,“妾承香殿宝林李墨央见过贵妃娘娘。” 便只是这样行一个小小的礼,身后的宫女仍然怕她跌倒了,连忙在旁边扶着她。 贵妃顿时想起来了,这是那个一直病着的李宝林。 进宫这么些日子,她一直都在病着,既没有侍过寝,也没听说和谁有过多的来往,就连同住一个屋檐下的纪丁香,提及她的时候都是少之又少,似乎不过点头之交。 虽然今日来问安了,可她的病看起来也并没有好,只是硬撑着过来了罢。 念云连忙让她坐了,温然道:“墨央,既然身子不好,就不必天天来问安了,天气也冷了,湖边风大,莫吹坏了。” 李墨央连忙站起来回道:“谢娘娘关照,已经好很多了。” 待例行的问安之后,众人各自散了,念云才叫了绿萝进来:“绿萝,你去打听一下,最近六尚局的人可是又克扣后宫的份例了么?” 绿萝道:“这一向奴婢都盯得紧,平时的赏赐也没短了他们的,应是不至于出这样的事。” 念云便有些不解了,“那李墨央一向都安分守己的,也是本宫亲自下的懿旨叫她好好养病,不必来问安。看样子她这病也没好,若不是为着在本宫面前多露几次脸,好在宫里多点存在感,怎么就硬撑着来了呢?” 绿萝想了想,道:“这奴婢也不知道了。不过,李宝林是个本分的人,指不定是背后有人挑唆什么,她怕事所以就不搞那个特殊了?” 念云喝了一盏茶,随即好似想到了些什么,道:“绿萝,你去问问六福,这阵子前朝是不是有什么事,或者镇海那边李家有什么动向不成?” 绿萝答应着去了,不多时回来,道:“还真叫娘娘给猜中了,李家暂时倒没怎么,不过,西川节度使刘辟那里倒是出了大事。” 早在前一年,也就是永贞元年的八月,李淳刚刚登基的时候,西川节度使韦皋因病去世了,他的部下刘辟自立为“留后”。 所谓“留后”,便是大唐的节度使或者观察使缺位的时候设置的一种代理职位,在节度使出征或者入朝述职的时候,往往也会设立一个“留后”来处理节度使日常的事务。 那个时候,李淳初登大宝,朝中的事都顾不上,又需要笼络着地方势力不叫他们添乱,所以也没有反对。到了年底,索性正式下诏册立刘辟为节度副使,知节度使事。 从玄宗皇帝天宝年间开始,节度使盘踞的地方势力便开始呈现出尾大不掉之势,及至安史之乱爆发,大将军郭子仪、李光弼虽然收复了长安和洛阳,可实际上藩镇割据的问题始终没能彻底解决。 到了德宗皇帝即位初期,藩镇势力越发难对付,因此德宗皇帝当时是立志要削藩,并大败魏博、淄青、山南、成德四地节度使联合谋反的叛军,初步取得了成效。 可德宗皇帝当时是以藩镇对抗藩镇,引起了魏博、淄青、成德和卢龙四地节度使的不满,同时淮西节度使**烈也自立为王,德宗皇帝仓促调集泾原兵马增援,不料士兵在经过长安时又发生了哗变,以致德宗皇帝仓皇出逃。 在“泾师之变”终于被平定了以后,德宗皇帝受此巨大的打击,削藩改革的锐气尽消,痛下“罪己诏”,承担了导致天下大乱的责任,并赦免了叛乱的藩镇,改为安抚。 德宗皇帝的削藩这般虎头蛇尾草草收兵了以后,藩镇势力越发猖狂起来。 比如这个刘辟,就是一个十分自大的人。 刘辟当然不以为李淳这个不到三十岁的新帝能比德宗皇帝更有本事,在朝廷承认了他节度副使身份之后,他却越发不满于一个小小的西川,于是再一次得寸进尺,向皇帝上了一道折子,要求得到三川之地,做三川节度使。 果然,李淳接到折子以后,勃然大怒。 他区区一个刘辟,当初曾考中一个进士及第,不过是韦皋手下的一个小小幕僚,得了西川还不够,竟这样得寸进尺,敢跟朝廷公然讨价还价! 这样的折子,还真敢递上来? 李淳愤然将折子摔在了紫宸殿的大殿里。 那一边,没有得到朝廷回复的刘辟也十分恼火。 就在元和元年的正月,刘辟率军进攻东川,将东川节度使**围困于梓州。 李淳早就知道藩镇割据尾大不掉,原本就有削藩之意,如今刘辟反了,正好第一个拿他开刀。 于是召群臣商议,征讨刘辟。 宰相杜黄裳推荐左神策军节度使高崇文,皇上拜高崇文为校检工部尚书,兼御史大夫,率军五千出兵。 这一场战事打得很是激烈。 虽然高崇文驭下甚严,进城时秋寒不犯、市肆不惊,正面的应战也几乎每次都打得刘辟节节败退,但刘辟诡计多端,且挟持着**为人质,也打得十分不易。 二月,高崇文收复剑州。 三月,又收复梓州。 六月初,刘辟的军队在鹿头关、万胜堆先后修筑城堡和栅栏、屯驻重兵防守,却在高崇文的猛烈进攻下八战皆败,万胜堆被攻占,鹿头关陷入政府军的团团包围中。 九月,刘辟的补给线被彻底切断,部下率军投降。高崇文穷追不舍,将逃往吐蕃的刘辟捉拿。 就在这个月,刘辟被押解入京,约莫就是这几天要到长安了,连同家族和党羽一起,估计到时候得集体斩首示众。 这刘辟一被捉拿,与他情况相似的李錡自然是兔死狐悲。李墨央大约是已经听到刘辟被押解入京的消息,知道她一介弱女子在宫中的日子将会更加艰难,所以顾不得自己的病,也要在贵妃娘娘面前露个脸表一分恭敬。 念云同绿萝正在大殿里说着话,却见七喜从外头进来了。他如今在神策军中是个小头领了,手下也管着那么千余人,有了那么一点小小的威望,看起来倒不似从前那般阴郁了。 不过,他又要照顾军中的事,又要替念云打理外头的事,在大明宫中又担着个副总管的职务,一天到晚忙得团团转,看着好像比原来更瘦了。 念云笑着招呼:“咱们的千夫长回来了?” 绿萝拖了一条月牙凳给他,七喜也没推辞,就着那凳子坐下,道:“娘娘就莫取笑奴才了,在外头当再大的官,还不都是主子的恩赏?” 他跟着念云的这些年,虽然是个太监,可走到哪里别人都得给他几分脸面,皆因主子看得起他。 绿萝端了茶给他:“得了吧,看把你这嘴甜的!” 七喜接过茶喝了一口,又道:“绿萝姐姐这沏茶的本事又见长!” 念云只是笑。不管是从前的宜秋宫还是如今的蓬莱殿,她的规矩都是做给外人看的。关上门就自己身边这么几个人,她也不大要求他们。这四大宫女和七喜几个时常在她身边笑笑闹闹,她看着才觉得蓬莱殿有人气。 七喜喝了茶,歇了口气,才想起正事来,看向念云,“娘娘,这刘辟反叛一事虽然了了,可看陛下的意思,这怕还只是个开始。这地方上的势力盘踞数十年之久,依奴才看,这两年,怕是还有几场硬仗要打呢!” 第一百四十八章 运筹帷幄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西川节度使的叛乱被平定,给了长安城里的君臣们极大的鼓舞。 朝堂之上,宰相李吉甫上奏道:“如今地方势力尾大不掉,刘辟只是个妄自尊大的败类,其中尚不乏有人在观望。臣以为,先帝当初令王叔文查访李錡横征暴敛、解除李錡盐铁转运使一职的事,李錡恐怕早已心怀不满。” 李淳正有意再打那么一两个来杀鸡儆猴,当即便问:“爱卿以为当如何?” 李吉甫上前一步道:“臣以为,陛下可下旨召李錡回长安述职,倘若他肯回来,自当无事,陛下留他在京城,也好先发制人。” 李淳点头道:“如此,便依爱卿所奏。”于是下令拟旨召李錡,并特地派出一个使者到镇海节度使的所在地去传召。 镇海距长安相隔近两千里,便是快马加鞭,来回一趟也要十日左右。好不容易等到使者回来了,却没有见到李錡。 使者回报说,连李錡一直称病,在镇海等了两日,甚至连他的面都不曾见到! 李淳有些不悦,皱眉道:“再拟一道旨,继续传召。”于是又换了一位使者去镇海。 待使者回来时,仍旧不见李錡的人影,只是带了一封信回来,信上仍旧是称病,请求年末再入朝。 李吉甫再三奏道:“陛下,李錡若真是卧病,也该见见使者的面才是,这般毫无诚意,怕是已经在准备谋逆,还请陛下早做决断!” 李淳冷哼一声,“朕就不信了,他还能玩出什么花样,继续给朕传旨!” 这第三次,使者回来得比前两次都要晚一些,仍旧没有带回李錡。不过李錡这一次的理由不再是称病,而是宣称内部出现哗变需要平定,需耽搁一些时日。 使者多留了一个心眼,迟了一日动身返京,暗中设法打听了一番,发现竟是因为李錡手下的判官劝他随使者入朝、劝他不要谋反,李錡怒而斩杀了判官! 三召不至,其心可诛,再加上诛杀判官,这李錡,看来是真的反了。 宰相武元衡道:“李錡三度拒绝入朝,谋反之心,已是昭然若揭。藩镇割据自德宗皇帝初登基的时候,便已是朝廷的心腹大患。现如今皇上初登大宝,天下都在观望。若任由奸臣胡作非为,恐怕会有损皇上的威名!” 此话确实说到了李淳的心坎上,可这仗到底要怎么打,派谁打,却没有一个人提出个可行的方案来。 散了朝以后,李淳心里有些抑郁,在紫宸殿里闷坐了一会儿,终于站起来,信步往外走去。 太液池边的花木都已经凋敝,打扫的小太监手脚不够利落,尚有新落下的稀稀落落的残叶,随着初冬的朔风打转儿,满眼都是萧索。 他心里想着平叛的事,信步往前走,不知不觉便走进了一处宫院,待一抬头,才发现又是蓬莱殿。 一恍神,念云已经迎上来,“陛下?” 李淳随她进了蓬莱殿,念云亲手来替他解下披风挂到一边,他随意在榻边坐下,拿起桌上她喝剩的残茶,饮了一口,只觉得一股冰凉直透到五脏六腑去,心中的烦闷倒像是少了几分似的。 念云见了,连忙道:“陛下要喝茶,妾这就去给陛下换新的。” 李淳一口饮尽杯中已经凉透的茶水,低头摇一摇手里的茶盅:“不必了,冷茶自有冷茶的滋味。” 念云见他眉头都已经拧成了个“川”字,也不坚持,索性把桌上的账本笔墨都收到了一边,在他身边坐下:“陛下可有什么烦心事么?” 这一年来,前面朝堂里的事情她都不曾过问,郭鏦见她的次数也极少,李淳并不觉得那些事说与她有多大用处,因摇头道:“何曾有,只是觉得累罢了。” 念云笑道:“陛下的心情都写在脸上呢,可不是大大的几个字,‘朕很为难’?” 这一句倒是猜得很对,李淳被她逗笑了,索性就说了出来,“还不是为李錡的事么,看来他是要反了,朕得尽早发兵征讨。” 只是派多少人去,派谁领兵,想来想去,总觉得无人可用。 念云道:“陛下打算派谁去?” 前番平定刘辟的时候,便是听取了杜黄裳的良言,那高崇文是个将才。李淳道:“这次恐怕还得叫高崇文再跑一趟了。” “陛下不可,”念云脱口而出:“高崇文不合适。” “哦?”李淳想不到她会这么说,挑了挑眉,坐正了身子,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问道:“此话怎讲?” 念云道:“妾听说高崇文起于山东,他的部下兵士多为山东、山西一带的人,擅长山区行军作战,故能平定西川。但皇上岂不闻当年赤壁之战,曹孟德的百万大军到了江南,皆水土不服,晕船晕得厉害,所以才要把战船连起来,白白让周公瑾一把火烧了,捡了个便宜?” 镇海地处长江下游的入海口处,背后靠海,正是姑苏江南之地,气候潮湿多雨,且多以大米为主食,少见面食,水土风情自然与北方不同。 李淳闻言微微蹙眉,“说得有些道理,怕水土不服倒是真的。” 念云沉吟片刻,又道:“妾以为,高将军一战方捷,又是千里奔赴,如此必定人马劳顿,尚需时间修整,不宜再度出征。” 北方的军士到了南方本来就容易出现水土不服,加上又是风尘仆仆,并不曾好好休整过,实非良策。 李淳这才想起来,念云从前便是在扬州长大的,对那边的风土人情或多或少都了解一些,因问道:“贵妃有何高见?” 念云用手指蘸了些残茶,在桌上画了几条弯弯曲曲的线,指给他看:“陛下请看,镇海在这里,乃是临海的平原之地,既无天险可守,又无后路可退。皇上若多多调集兵马,施以威压,不怕那李錡插上翅膀飞到海上去。” 李錡当然飞不到海上去,他做这个镇海节度使时间才不过一年有余,可造不出能远航的大船来。 况且往海上去,只得往东瀛或者琉球去,那等荒蛮之地,爱去便去,且不说海上风浪可怕,便是真到了东瀛、琉球也不可能再率军回得来,就不足为患了。 李淳仔细看了看她随手画的地形图,伸手揽住她的肩,笑道:“若照着贵妃如此说来,那李錡岂不是毫无天时地利可言?” 念云靠在他怀中,轻笑一声:“妾可不是这个意思。陛下莫要忘记了,镇海虽非兵家胜地,却是一块福地呢!姑苏一带物产丰富,粮饷充足,便是把整个镇海围起来,断了他的粮草,恐怕镇海的存粮也足可以养兵数年之久。” 李淳“唔”了一声,却是半晌没作声。念云说得没错,镇海不过是仗着粮草充足,实际上并不是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好地方。 可叫他多多调集兵马施以威压,他如今连一位合适的将军都找不着,上哪儿去调个几十万大军压境? 念云看出了他心里所想,笑道:“陛下此时定在暗想妾是个纸上谈兵的。” 李淳见她好像还有主意,连忙摆出谦虚的样子,笑道:“哪里哪里,你继续说,继续说。” 念云又沾了些茶水,在桌上点了几个点,道:“这镇海附近的地方驻军,北有武宁军、淮南军;南有浙东军;西有武昌军、江西军。加上咱们的神策军,陛下凑个二十万大军应该不难罢?” 李淳凝神细想了一回,发现念云所说的话的确是不容小觑,不过还是有些问题,于是又道:“这些地方驻军,调动虽然不难,可是若想要他们真正出多大的力,怕是不容易。贵妃的意思难道是……” 念云抿嘴轻笑:“陛下圣明。妾听说,李錡手下所养,多为亡命之徒、盗贼匪徒,军纪不明、斗志不高。那些地方驻军倒也不必出多大的力,要的就是他们来壮个声势,彼时大军压境,呈四面八方围剿之势,军心不稳,最容易内部生变了……” 那些地方军队拥兵自重,倘若真叫他们去打硬仗,他们定是不肯的。不过这种锦上添花的事,并不费什么力气,还能得些封赏,他们何乐而不为呢! 李淳抚掌笑道:“贵妃真是女中诸葛,朕从前只道贵妃于修身齐家一事上颇有见地,没想到,这治国平天下的事,贵妃也有些手段!” 这对敌的方案他大致心里有数了,可到底派谁去,李淳心里还是有些左右为难。 单是调集地方驻军,只怕他们太散乱,无法统一调派。朝廷必须再派一位身份地位较高、德行能够服众的人率几千神策军一并讨伐,神策军才是讨伐叛军的主力。 攻打李錡应该不算是一场硬仗,虽然不必非得是一个身经百战、资历深厚的将军,但需得能服众。 想来想去,最合适的莫过于派一位皇子去监军。但是几位皇子年纪都不大,又偏文弱,没有任何军中的经历,他那几位弟弟,也都是富贵闲人,恐怕难以胜任。 第一百四十九章 贵妃请战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念云见李淳仍旧是愁眉不展,沉默了片刻,鼓起勇气起身行了个大礼:“陛下,妾有一言。” 她都说了这么多了,就算是后宫不得议政的规矩都犯了,还有什么事是需要行这等大礼之后才说的? 李淳心里苦笑一声,这女人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说罢。” 念云盈盈一笑,开口道:“陛下觉得,妾可以领兵么?” 李淳闻言惊得从榻上跳起来:“这绝对不行!” 这女人果然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她可是一国贵妃,在这中宫虚悬的时候,几乎也可以称之母仪天下的女人,她要亲自领兵出征? “陛下既然方才觉得妾的计策可行,为何不能让妾去?” 李淳的脸色冷了下来:“你是贵妃,是朕的女人!朕竟让自己的女人领兵出征,难道大唐竟无人可用了不成?” 念云不慌不忙地一句话揭穿他:“既然大唐有这么多文韬武略之将才可用,为何陛下如此为难?” 她这是越发无法无天了。李淳拂袖怒道:“你不要再说了,朕不许!你一个女人领兵,如何服众?你叫朕的士兵怎么看你和朕?” 念云倔强地摇着嘴唇看向他:“陛下!妾是女人,可妾更是大元帅子仪公的嫡亲孙女!” 他差点忘了,她这贵妃娘娘可不仅仅是后宫里的寻常脂粉,她的确非同小可。 一方面她祖父郭子仪的声威数十年不减,另一方面,早年柳子厚等人的吹嘘功不可没,她早已名满天下,文能体恤苍生,武能驭马驰骋。 但她毕竟是大唐的贵妃娘娘,是皇帝的结发之妻,怎能叫她出征? 李淳努力平静了片刻,方道:“念云,这不是好玩,是一场真刀真枪的战争,那些乱臣贼子都是亡命之徒,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朕不能让你孤身犯险!” 念云见他语气不再那般强硬了,于是嫣然一笑:“妾知道。但皇上是天下的皇上,不是妾一个人的皇上。无论是贵妃,还是臣子,都是皇上的子民,都该为皇上分忧。” 李淳道:“你是朕的贵妃,朕的后宫都需交于你打理……” 念云道:“皇上此言差矣。如今后宫安宁,诸位妹妹和睦友爱,眼见着皇嗣也多了起来,后宫之事并不需要妾多操心。陛下常读史书,难道不记得有商周时期有王后妇好,为商王武丁东征西讨开拓疆土、主持祭祀?妾不才,私以为只要能为皇上分忧,并非只能禁锢在深宫之中!” 她是熟读历史的,引经据典起来连李淳都甘拜下风。不说商周,只说本朝,高祖皇帝的女儿平阳昭公主组建娘子军,屡战屡胜,势如破竹,为高祖皇帝开国立下了汗马功劳,高祖皇帝也曾十分褒奖她。 若真的深究起来,大唐从开国以来,就有女子率军的先例,并非越制。 李淳向前一步,看着她微微颤动的睫毛和躲闪的目光,忽然明白,原来她方才替他出谋划策的那一番话,应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并非一时的想法。 可他的一颗心却慢慢地沉了下去,这女人竟是在谋划…… 他苦笑出声,上前握住她有些冰冷的双手:“念云,你在朕身边这么多年,朕自知待你算不上捧在手心如珠似宝,可你始终都是朕心里至为珍贵的一部分。你就这样怨恨朕、讨厌这大明宫吗?” 他猜到了,她正是存了这个意思的。大明宫中的明争暗斗,她已经累极。有了萧梅忆在先,她便知道他并不是没有她就活不下去,也不是没有她就做不了大唐君王的。 离了长安,她可以被乱军“杀死”,也可以像代宗皇帝的睿真皇后沈珍珠一样不知所终,她就再也不必回到这金碧辉煌的囚笼里来了。 念云的倔强和锐气慢慢被他眼中真实的哀伤化去,他太了解她,这十余年的夫妻情分,要说她能果决地一刀斩断,也是不可能的。 她反手握着他的手,缓缓道:“陛下待妾的情分,妾都记在心里。只是妾觉得有些累,想出去散散心罢了。扬州是妾生长的地方,妾已经十余年不曾回去。名义上升平府才是妾的家,可妾从来没有一天不在思念妾真正的故乡……” 李淳将她揽在怀中,轻轻拍她的背,“念云,是朕对不住你。你……当真是要去么?” 念云在他怀中轻轻点头:“陛下,给妾一点时间,让妾自己静一静,想一想妾和陛下的这许多年,也想一想大明宫……” 李淳叹一声:“罢了,朕让郭鏦和七喜陪你去,定要注意安全。朕……还是希望看到你胜利班师回朝。” 他这是答应了? 念云心里其实不见得有多高兴,更多的是酸涩。她伏在他肩上轻轻道:“如此,妾就谢过陛下。” 念云终究还是后宫之主,便是要走,也有许多事情需要提前安排好。 比如李墨央。 念云带着绿萝和七喜沿着太液池走去,不觉便已经走到了承香殿前头。 承香殿面积不大,却有一个不错的院子,院子里原有许多花草,只是这大冬天的,只剩枯藤败草,一片衰草连天。 七喜本欲报一声“贵妃驾到”,念云摇了摇手,示意他不必,闲庭信步地走过去。 院子里有一个不小的花架,看起来应是紫藤花架吧,这个时节并无花开,连叶子也全部枯萎了,一派伶仃地挂在架子上,十分凋敝。 枯叶上还有零星的残雪,挂在形状精致美观的花架上,带着一点哀哀戚戚的美丽。 花架下还有一架秋千,孤零零的,似乎在诉说盛夏时节的美景。 紫藤花盛放的时候,大约这里也曾有一个年轻的女子穿鹅黄色衫裙,悠闲地荡漾在紫色的花海中罢,裙裾如蝴蝶般轻盈飞舞,一长串一长串绚丽的紫色倾泻而下,美得如此惊心动魄。 她怔怔地看着那花架,声音飘渺,“七喜,你知道吗,升平公主府的后院里也有这样一个紫藤花架,有一个秋千,花开的时候很美,可我从未看过它冬天的样子。” 不知不觉,她连“本宫”都没有用,七喜从未听她说起过这些,不免也有些动容。 那紫藤花架是在升平府十二娘的院子里,可还没有到冬天,她就已经变成了十一娘,再也没有去过那个小院子。 那座紫藤花架,是她最初对长安最完美的记忆。那时候,有三哥哥陪着她荡秋千。还有一次,她荡着秋千,有一个男子就这样静静地站在门口看着她,叶子落到肩上都不自知。 再后来,那一场变故,三哥哥默默地在那紫藤花架的秋千前跪了两天两夜,从此,他就不再是长安城里那个斗鸡走狗的纨绔子弟。 眼前的风景太美好,仿佛穿越了十几年的时光,看到十三岁的郭木叶盈盈浅笑,在贞元八年明媚的阳光下,翩然乘风。 十余年的时光如白驹过隙,她是开始老了吗?怎么就这般容易回忆起往事呢? 一声带着呜咽的叹息,打断了她的回忆,她这才看见那花架下边有一个女子,扶着秋千站在那里,因为系了一件枯叶色的披风,她先前竟没有看见。 那女子背对着她们站着,大约是想什么太入神,也不曾注意到他们。 天上飘起了细碎的雪花,只见那女子伸出纤细的素手,去接那空中的雪花,凝视着雪花在手中慢慢融化,低声吟道:“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双泪落君前!” 声音带着哀怨,夹着呜咽之声,让人闻之下泪。 连七喜都忍不住一声长叹。 这一叹,却惊扰了那秋千架旁的女子,女子回过头来,脸上犹有啼痕,见是贵妃,连忙抽出帕子来拭了泪,过来福了一福:“妾不知娘娘驾临,罪该万死。” 这女子如此聪慧,或许从她进宫的那一天就知道,她的父亲是要谋逆的,宫里是一条不归路,可还是不得不进宫,成为家族与皇权之间的一个牺牲品。 这举目无亲的大明宫,她身为一个罪臣之女,父兄根本不会在意她的死活,而这宫里的人,更会视她为罪人,她便是一叶浮萍,连个奴婢都不如。 念云亲自扶她起身,触到她冰冷的手,轻轻握了一握:“墨央,手怎的这样冷?进去罢。” 李墨央感觉到她手上传来的令人安心的温暖,眼睛又红了红,“妾……不冷。” 念云有些淡淡的怜惜,伸手替她把披风拢了拢,“墨央,你且在这承香殿里住着,你放心,后宫不得干政,相应的,前边朝廷里的事也不会波及到后宫来。” 李墨央有些疑惑:“娘娘……” 念云看看那枯败的紫藤花架,道:“墨央,外头的事非你所愿,但凡记住了,进了这大明宫,你便不是李家之人,本宫尚能保你一命。” 李墨央双膝一软,跪倒在雪地里:“墨央……谢娘娘救命之恩!” 念云伸手拉她起身,“墨央,从明日起,你搬去长阁住罢,本宫自会命人照看你。” 第一百五十章 公主不可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次日,李淳封内侍省副总管薛七喜为左神策中尉,领都监招讨宣慰使。又在神策军中选两位有实战经验的将领充招讨副使,驸马都尉郭鏦为特使。 在出征的事基本上定下来以后,贵妃便开始“病”了,先是问安的时候当着众人的面晕倒,随即便称病暂时免了问安的礼,手上的诸事都交于绿萝和玉竹打理,留下茴香和重楼两个服侍她。 倒有几个想去探视,都被绿萝和玉竹以皇上下令不许人惊扰贵妃为由,挡在了外面。就连宁儿、宥儿和婉婉三兄妹来探视,都没能见到。 她是打算命茴香随行的,因此命茴香替她收拾行李。 茴香收拾的东西十分齐全,四季的衣裳各数套都带齐全了,大氅、昭君套、貂皮筒子、毡靴一样也不能少;娘娘的首饰盒自然也不能太寒碜,金簪玉簪八宝簪子,钗子耳环步摇华盛,该哪一套首饰搭配哪一套衣裳的,也不能错了。 还有胭脂香粉等物,娘娘最喜欢茜色的甲煎口脂,外头没有,要多带一些。娘娘爱焚的沉水香,不光是香屑要多带些,特制的沉水香炉也得带着,外头肯定找不齐这些东西。 林林总总一收拾,念云见到将大殿几乎摆得满满当当的许多口大箱子时,已是满脸黑线。 “茴香,咱们是随军出征,不是衣锦还乡,你不用把整个蓬莱宫都给我装起来带走……” 茴香道:“可娘娘总不能真跟七喜那样灰头土脸的……” 念云“嗤”的一声笑了:“灰头土脸怎么了,在军中本就是如此。不必带四季衣裳,就带几套骑装,加上冬日的袄子和大氅,和几件春日的夹衣就够了。男装多备几套,简单些,不必十分厚,江南没这么冷。” 舟车劳顿,又要骑马要抛头露面,弄不好还得上战场,自然是女扮男装更合适。至于扮得像不像男人,倒是另外一回事,关键是行动方便。所以女子的衫裙、高头履之类,带一二套以备不时之需就好,不必多拿。 至于钗环首饰、胭脂水粉,只略带几样最简单的能配女子衣裳即可。穿男装的时候,谁耐烦那些! 茴香在念云的指挥下重新来收拾,主仆二人不过两只小箱笼。茴香看着那箱笼,期期艾艾地:“娘娘,咱们就带这么一点子东西,是不是有点太寒酸了?” 念云笑起来:“你若是不想太寒酸,倒是可以去找梁御医讨些那跌打损伤、刀伤箭伤、止血清淤、消肿解毒的好药,多多益善,叫人知道咱们蓬莱殿是有好东西的。至于衣裳首饰,还是留着以后慢慢戴罢。” 正说着话,却听见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来:“母亲果然是骗人的,母亲当真要去打仗吗?” 念云大惊,只见一个小女孩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原来是落落。她穿着和屏风颜色相近的衣裳,难怪先前竟没人发现她偷偷溜了进来。 茴香连忙来拉她:“公主,快快随奴婢回去,这……” 落落挣开她:“我不!母亲,你告诉落落,你根本没有生病,你是要去打仗对吗?” 这孩子跟在她身边的时间短,也并没有十分的亲近感,可她身上的倔强像极了自己小时候。她瞒住了另外几个孩子,没想到落落却偷偷溜进来了。 念云只得拉了她坐到自己身边:“落落,你怎么知道母亲要去打仗,谁跟你说的?” 落落狡黠地看了她一眼,眼睛眨巴眨巴,随即大声道:“没有人告诉落落,落落自己猜的!” 念云立即板了脸,佯怒道:“女孩子不要撒谎哦!你对母亲撒谎,母亲就不回答你的问题了。” 落落瘪了瘪嘴,立刻就把李淳给出卖得一干二净:“是陛下说的,陛下还说,不让我告诉宥哥哥和婉婉。” 好一个李淳,竟同一个小孩子说了这话。不过,好在他没告诉那另外三个,不然,那三个才是更难缠的小祖宗。 念云轻轻摸着落落的头:“是啊,母亲要去打仗。可母亲是宫里的妃子,妃子是不能出宫的,所以母亲不能让外人知道母亲不在宫里。” 落落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问道:“原来妃子是不可以出宫打仗的,那公主可以吗?” 念云想了想,很认真地回道她:“要是在乱世,公主领兵打仗倒是也有过。比如咱们的平阳昭公主,就创建过一支非常厉害的娘子军,和驸马一起帮着高祖皇帝打天下。不过,咱们现在是太平盛世,公主当然就可以舒舒服服地在宫里住着,不用去打仗了。” 落落歪着脑袋看了看她,忽然又问道:“母亲说得不对!既然现在是太平盛世,那母亲怎么会去打仗呢?母亲都可以去打仗,公主怎么就不行?母亲,落落也想跟母亲一起去打仗!” 念云被这不好糊弄的孩子弄得脑仁疼,只好道:“可是落落这么小,力气也小,要是上了战场,还得别人来保护你,怎么打?我们落落以后长大了,也是能上战场的女将军!” 落落摇晃着脑袋:“落落跟着宥哥哥一起学了剑法,还学了兵法,宥哥哥都打不过落落,落落不需要别人保护!” 念云简直是满脸黑线,只得正色道:“落落,打仗可不是好玩的,打仗会死很多人,流很多的血,受了伤会很痛。咱们落落是公主,往后嫁个有本事的驸马就够了,不可再胡说!” 落落撅着小嘴,一脸的委屈:“母亲,舒王也曾经是打过仗的大将军王!” 她提到舒王,念云的心狠狠地一颤。她是舒王的女儿,她骨子里有舒王那金戈铁马的血液。 可正因为她是舒王唯一的女儿,她就更要好好保护她才是。 念云有些恼了,道:“舒王正是在战场上受过伤,年纪轻轻便弄得腿脚不好,连王妃都娶不到一个好的,蹉跎了一世!落落,你莫要再提,回去好好睡一觉,忘记这件事!”一面转向重楼:“重楼,送太和公主回太极宫!” 落落频频回头,还是十分不情愿地被重楼拉着走了出去。 才送走了落落,绿萝进来道:“六福公公来了。” 念云连忙请他进来,赐了座,又命茴香去沏茶,一面问道:“六福公公怎的没跟在陛下身边,可是有什么事么?” 六福低头行了个礼,道:“是陛下命奴才过来的,有一件东西要交给娘娘。” 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一个长匣子,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交给念云。念云见他态度郑重,也就双手接了过来,谢了恩,这才皱了皱眉头问道:“这是何物?” 六福道:“陛下嘱奴才务必亲手交给娘娘,娘娘自己看看就知晓了。” 念云一看那匣子还用蜡封起来的,看着十分郑重其事。她拿过竹片来启了蜡封,见里头是用明黄的缎布包着的一样东西,看起来好像是个卷轴。 念云心里仍是疑惑,将里头的东西拿起来,打开外头的布包,原来是一卷熟悉的五色帛。 圣旨? 他有旨要给她,却为何不让六福直接宣旨,还要这样层层包裹起来交到她手里? 念云有些诧异,迟疑了片刻,方才打开那块五色帛的卷轴。 卷轴不大,不过两尺长,上头盖着朱砂的玉玺大印。 可是,并无一字! 他给了她一份盖了玉玺的无字圣旨! 一份无字的圣旨,也就意味着她可以往上面写任何内容。换而言之,就是无论她拿这份圣旨传达什么样的旨意,都代表着他无条件的支持! “这……”念云一时有些蒙圈,“陛下这是……” 六福起身行了个礼:“娘娘,陛下说,娘娘此行路途遥远,陛下不能陪着娘娘一起去,所以赐娘娘此物,以备不时之需。后宫之主始终都只能是娘娘一人,不可替代,陛下等着娘娘得胜归来。” 原来是赐她一次先斩后奏的权力。 六福话都已经带到,便站起来告辞。念云因为在“病”着,也不好送他出门,只站起来微微颔首示意。 念云抚着手里的空白圣旨有些出神。 曾几何时,她佯怒说要把他身边的女人全都赶走,叫他只能和她一个人说话,只能看见她一个人,只能有她一个红颜知己。 那时候,这人眼里宠溺满满地对她说,妒妇就妒妇,只要是为他。 今时今日,他说的,已经变成了,这大明宫的女人再多,你始终都是后宫之主。 他还是他,她也还是她,可是,总有很多东西,随着时光不知不觉地流逝掉了,再也寻不回来。 她好想念她的江南。 一入宫门深似海,这一生,连她唯一亲近的姑姑也去了,她再没有了故乡,可她仍然想回去看一眼她们曾经住过的地方,她曾经生活了十余年的扬州。 她其实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会一去不返,毕竟当初她曾经有一次机会和李谊一起离开他,离开东宫的,可她最终还是没走。 这一次,她同样对自己并无十分的信心。 第一百五十一章 公主的军令状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两日后的傍晚,念云在寝殿里踱来踱去,不时焦急地向窗外望一眼。 绿萝扶她坐下,替她倒了一盏茶,道:“娘娘且放宽心,驸马那边都已经安排好了。” 念云又问了一遍:“邓王、遂王还有两位公主那边都好么?” 绿萝笑道:“奴婢一个时辰前才亲自去探望过,都好呢,娘娘不必担心。宫里有奴婢在,必定不会出什么岔子的。” 绿萝一向都是这四大宫人中最稳妥的,因此念云把宫中事务托付给她。 念云又叮嘱了一句:“若是碰上什么难办的事,便和玉竹好好男商量,实在不成,就让玉竹去报与陛下知,或者去升平府请两位公主帮忙。” 绿萝连忙应下:“奴婢知晓。” 这时听得外头有人报:“郭驸马和七喜公公奉陛下旨意,来向贵妃娘娘辞行。” 念云又从凳子上跳起来,“快让他们两个进来。” 绿萝把外头的宫人都打发了,这才开门请他们进来。 郭鏦和七喜身上已经换上了戎装,穿着牛皮甲胄,头盔拿在手里。 郭鏦呵呵一笑,不待她开口,直接坐下,“看娘娘这等装扮,本将军的礼也是行不下来了。” 念云此时正穿着一套小太监的衣裳,头发束成宫中太监的冠,她身量不算十分高挑,看着像个眉清目秀的年轻小太监。 七喜平素习惯了对着华服高冠的贵妃娘娘行礼,这回却是自己甲胄加身,贵妃反而穿成小太监,七喜脸上的笑都有些藏不住,憋笑憋得那几粒痘痘都涨红起来。 念云看看郭鏦,佯作伤心长叹的样子:“唉,有什么办法呢,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如今沦为两位招讨使的侍从了,哪里还当得起两位的礼,该给你们行礼了!” 看看外头天色渐暗,郭鏦道:“神策军已经驻扎在了城外,咱们也可以出发了。” 念云和茴香两个“小太监”便混在了蓬莱殿另外三个七喜手下的亲信小太监中,抬着三四个小箱笼出来。 到了宫门口,几个侍卫拦下,郭鏦道:“是贵妃娘娘的赏赐,都是些军中用得上的药物,娘娘命人替本特使送往城外军中。” 那侍卫检查了腰牌,便放行了。 只是没有人注意到知道,回来的时候,小太监少了两个。 次日清早,天还没亮,军士们已经起来打火做饭,郭鏦在帐外问道:“可起身了么?” 茴香连忙掀开营帐出来,此时主仆二人都已经穿上了侍卫的衣衫和特制的牛皮软甲,英姿飒爽。 郭鏦笑一笑:“不错,比我想像的还要好,动作挺快的。”说着自怀中摸出一物,挂到她脖子上,“好好戴着。” 念云细看时,原来是护心镜。一面打磨得光滑,可以当镜子照;另一面镂着花纹,还有两个小孔,穿着一根绳子。 她看一看郭鏦:“你还是自己戴着罢,你是主帅……” 郭鏦笑着拉过她的手去摸自己的胸口,念云这才发觉他身上的软甲还不同些,胸口有厚厚的一块沉重的金属。 本来寻常士兵的金属甲胄有数十斤,甚是沉重,念云虽然算不得十分纤弱,可穿上以后几乎无法活动。所以郭鏦特地给他的十余位亲随侍卫全都穿上了特制的牛皮软甲,减轻了许多重量。但为了安全起见,男子的软甲胸前仍是一大块实实在在的精铁护心。 郭鏦道:“这也够重,所以没给你们用,你藏好这护心镜罢。” 这支五千人的大军用过早饭,正式出征,天子率领众臣在城楼上远远地目送他们出发。 已是九月微凉,天气初肃,战马踏着城外略显衰微的碧草黄沙,战士们的长枪林立,神策军的杏黄旗在风中猎猎飞舞。 郭鏦一身戎装,系着血红的披风,傲立于马上,将宝剑举于头顶。 “叛贼无道,人神共戮!天命伐尔,以振王师!出征——” 马蹄腾起灰黄的扬尘,一时间,天地风云为之色变。这一刻,他身后的两名容貌清秀的侍从也和所有的将士一样,心潮澎湃,热血沸腾,策马随大军向东南而去。 因神策军多数都是步兵,惟有他们这数百的骑兵,虽然没带多少粮草辎重,但仍是行得一段便需要停下来等一等。 行了两个多时辰,距后边的队伍有了些距离,郭鏦带人寻到一处空地,便命众人原地稍息,取些随身带的干粮来填饱肚子。 茴香从马背上取下一个竹篓子,里头装着一个小手炉,打开盖子,从里头拿出一壶热水来,倒了一碗,递到念云手边:“五郎,用些热水罢。” 念云同他们说好,在外头她仍旧是郭小五。她双手接过,感激地笑一笑,“难为你还备着这个。” 又分了些给郭鏦、七喜他们几个,拿出干粮用了些,忽然道:“三哥哥,替我想想,我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没做好,不安得很。” 郭鏦想了一会儿,也没想起有什么不妥,因笑道:“怕是挂念孩子们了罢?” 念云笑道:“可不是,才出来没一会儿,就想着我不在宫里,他们吃的好不好,穿得够不够,会不会有人为难他们了。其实在宫里,照样不是经常大半个月一个月的见不着人么!”她看一看郭鏦,“你自然体会不得。” 郭鏦咬一口干粮,哈哈一笑:“谁说我体会不得,你只晓得你挂念几个孩子,难道我没当他们是我自己的孩子么?也不想想他们几个小时候玩的用的都是谁满长安城搜集来的!” 念云轻轻拍他一下:“是是是,知道你这做舅舅的称职!” 下午又赶了三个多时辰的路,待天色渐晚,便寻了地方安营扎寨,骑兵先搭灶生火搭帐篷等,等到后头步兵到了,便可直接吃饭安歇。 郭鏦他们也由侍卫动手打火做饭,念云陪着郭鏦在大帐里看行军图,茴香便去后头的行李粮草车上去寻粮米。 每个营帐都派了人过来取粮米,前头一个侍卫便从粮车上扛下两袋米往地上扔。那米袋子拖动的时候,茴香忽然听见车里好像有什么声音,于是拨开众人挤了过去。 那军中都是些粗人,这时便不耐烦道:“挤什么,都有!” 茴香连忙道:“这位小哥,可听见车里有什么声音么?” 那人正要不耐烦地说没听见,这时却正听见车里传来一个小女孩的**声。 “车里有人!”茴香到底是女子,听见车里有声音便连忙冲上去,三下两下扒开那些米袋子,问道:“是谁?谁在车里?” 车里半天没回音,仿佛车里的人是在迟疑,又等了一会儿,车里终于有一个小孩的脑袋钻出来,茴香连忙上去接住她。 定睛一看,这穿着小号胡服,女扮男装的小姑娘,不是太和公主又是谁! 太和公主揉了揉眼睛,好似刚刚才睡醒的样子,紧张地看了看四周围着的糙汉子,又看了看侍卫装扮的茴香,认出是贵妃身边的四大宫人之一,方才凑了过去,抓住了茴香的衣襟。 茴香受了不小的惊吓,可也不敢多说,取了粮米,便赶紧拉着落落回了营帐。 到了营帐里,念云见了她也是大吃一惊,问道:“落落,你怎的在此?” 落落瘪了瘪嘴,“母亲不带落落来,落落就自己来了,落落早上跟着陛下到城门口去送母亲和舅舅,趁侍卫们不注意,就躲在粮车里了……母亲,落落也想去打仗!” 念云黑了脸,“不行,好在还没走多远,母亲派人送你回去!” 落落可怜巴巴地偷眼看看念云,见说不动她,只好去眼巴巴地去看郭鏦:“舅舅,您帮落落跟母亲说说吧,落落会好好的听话,落落真的不添乱,不要送落落回宫,好不好?” 郭鏦家里没有孩子,所以对这几个不管是亲外甥还是堂外甥,都十分宠溺。他哪里禁得住这小丫头这么楚楚可怜的求他,只好弯腰摸了摸落落的小脑袋:“那落落就去跟你母亲保证,第一,行军很苦,决不能叫苦叫累;第二,一切都服从舅舅和母亲的安排;第三,战场上会有危险,会看到死人,不可以害怕,不可以胆怯,行不行?” 落落连忙点头,向个小大人一样跑到念云面前跪下,“母亲!落落愿意随军,落落保证不怕苦不怕累,不害怕不胆怯,希望母亲让落落留下来!” 这孩子,才不过几岁,倒颇有一点镇国公主的气度。她若真有这样的胸襟气度,把她关在长安城里一辈子反倒是委屈了她。 念云轻叹一声,俯身拉起她,“罢了,落落,你记住,军中无戏言,你既然跟到了军中,就一切按照军法处置,立下军令状,不可因为你是公主而坏了规矩!” 落落听她此话是同意她留下了,眼睛都亮了起来,大声答道:“是,落落明白!” 念云苦笑着看看郭鏦,“三哥还是派个人快马回去给陛下报个信罢,指不定现在太极宫都闹得人仰马翻了呢!” 第一百五十二章 江湖骗术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大军并未携带大量粮草辎重,一路行进速度甚快。日夜兼程,不过三四日时间,已到徐州。 徐州距长安约有八百多里路,路上已有许多军士和战马略感到吃不消。于是薛七喜下令大军在徐州城外临时驻扎下来,休整一日。 出发之前皇上已经命使者送了八百里加急密旨给各地方节度使,到了徐州之后,念云又亲自给各地方节度使写信,表明身份,言辞恳切,约定会于宣州,共克叛军。 徐州刺史得知他们来,忙安排宴席为他们接风。七喜谢绝了刺史的好意,只愿屯兵城外,约束士兵不许劫掠,务必对城中百姓秋毫无犯。 这一连数日的行军实在是辛苦,落落却做得十分好,咬牙坚持着死活不肯叫苦叫累。为着安全着想,念云不许她到处跑,只能跟在他们几个身边。念云看得出来,她一路上无聊得很。 休息了一晚上,念云觉得精神已经恢复过来,于是到郭鏦的营帐里,同郭鏦说道:“我自进了那皇城以来,已有十余年不曾见过民间风物。今日正有空,不如我们去徐州城里走一走。” 郭鏦也正有此意,自离开升平府以后,他着实是难得与念云有这样长的相处时间,不免有些唏嘘。 二人悄悄带着几个随从,带着落落,一路信步往徐州城里去了。 徐州城比不得长安,行人远远没有长安多,街市也不如长安城的繁华。几人一路走走停停,领略长安之外的风光。 走了不远,见前面围着许多的人,不知是个什么情形。落落眼尖,拉一拉念云的袖子:“母……五叔,咱们也看看去吧!” 落落是在舒王府里长大的,想来当初在舒王府也是十分受冷落,不曾出过府。就算后来跟着她了,虽然待遇上是和其他几个孩子等同的,可她那段日子也已经没有时间来陪伴孩子们,所以外面的一切,对落落来说都是新鲜的。 念云不忍拂了她的意,便和郭鏦带着她往那边去看,一面牵着她的小手叮嘱:“抓住五叔和舅舅的手,不要走散了!” 几个人凑过去,只听见人群里吵吵嚷嚷,也听不出个所以然来。 人相当多,饶是七喜瘦长如竹竿的身材,可左挤右挤,半天也没法把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撑出一条缝隙来。 七喜正打算把落落举到肩上去,郭鏦却对他摇手:“咱们落落可不是小孩子了!” 郭鏦早年可是长安城里有名的浪荡子,没少在市井厮混的,对付这样的场面他最有办法。他神神秘秘地一笑,拉了一把念云的袖子:“我有办法!” 念云疑惑地看向他,只见他从怀里摸出一把铜钱来,往人群外一抛,大叫一声:“哎呦谁丢的钱!” 这一喊,吸引了周围人的注意力,前边的人果然都回过身来低头去捡钱,人群中便闪出一块空档来。郭鏦觑了个空,拉着念云钻过去,钻到了人群中间。 落落这时候看郭鏦的眼神又多了几分敬佩,郭鏦拍拍她的脑袋,这才往人群里头看去。 只见那人群围着中间的一块空地,一个人约莫四十来岁,穿着道袍,挽着个道士髻,身后跟着一个十来岁的童子,背着草药篓子。 这道士手里举着一个鎏金的龙头,给四下围观的人群展示了一圈,一边大声吆喝道:“神龙吐水,百病全消,神龙吐水,百病全消啊!走过路过的邻里街坊,老少爷们,不管你是头疼脑热,还是伤筋动骨,不管是肝气郁结,还是瘰疬怔忡,喝一口神龙水,百病不求医啊!” 听他说得神乎其神,这边厢便有几个围观的人问:“敢问神仙,这神龙水多少钱啊?” 道士掸一掸衣裳,挺起了胸膛,道:“贫道在终南山太乙宫修行多年,此番下山便是听闻民间战事频发,特来解救苍生。也是你们的运气,这神龙水不收钱,只需为真人老祖奉上一百钱的香火钱,便可以得一盅!” 说着另一只手腕一甩,便有一只式样古朴的小铜盅出现在他手里。众人都啧啧称奇,便有人恰捂着痛脚一瘸一拐地走上来:“神仙啊!我这脚上个月摔成这样,没钱医治,这神龙水也能医么?” 那道士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俯身去摸了一摸他的病脚,眉毛一扬,信心满满的道:“神龙吐水,包治百病,当然能医!还请施主先奉上香火钱……” 那人便摸出一百个钱,恭恭敬敬地放到了童子捧过来的铜盘里。道士嘴里念念有词,将龙头一抖,龙竟真的张嘴吐出水来,他用铜盅一接,正好一盅。那人双手接过,仰头喝下。 大家眼睛全都盯紧了这个人,只见他咂咂嘴,慢慢地站直身子,走了几步,腿竟真的一点也不瘸了!他转身走几步,再走几步,才一脸难以置信的样子,激动地大呼:“神仙!果真的活神仙啊!我的脚,真好了!” 念云可不大信这什么终南山的神仙,她自幼经常见到的谢自然谢真人,可就是人们口中的活神仙,却给她设了一个一生都逃不脱的棋局。 再说了,就连谢自然都是神龙见头不见尾的,想寻她根本只能靠缘分,真有这样的活神仙,还能在大街上像街头卖艺的一样摆摊? 落落没见过这架势,在人群中拉了一拉郭鏦的衣袖,疑惑地问道:“这是真的么?世上真有这样包治百病的神水,比宫里的御医还厉害?” 郭鏦笑了笑,捏一把她粉嫩的小脸,低声笑道:“继续看。 这时人群里纷纷骚动起来,大家半信半疑地看着。可一时又没有人率先掏钱。 这时又有一个人说他肚子疼,已经疼了半个月了,吃了许多药也不见好。奉上一百个钱,道士照样给他一盅水,喝过之后立即见效,谢过道士,开始在一旁帮着道士一起鼓吹神龙吐水。 这下人们开始慢慢地动摇了,毕竟只要一百钱,相比那些珍贵药材来说还是便宜得很了。谁家都有个病啊疼的,万一真灵验呢,过了这村也就没这店了! 眼见着许多老百姓都相信了,纷纷掏钱准备奉“香火钱”,还有的人问道士什么时候离开,准备回家去把卧病的老父老母背来请神水。 这时落落小小的眉头拧了起来,仰起头问道:“神仙不应该怜悯苍生吗,为何还要收钱?” 念云摸摸她的小脑袋,“并不是他自己说自己是神仙,他就真的是神仙了,很多事情,要靠自己的双眼去判断。” 落落到底是小孩子,眼睛也尖得很,又盯着那道士看了一会儿,忽然眼睛一亮,忽然挣脱念云的手就冲到那道士面前,指着他的胳膊:“这位爷爷,你袖子里藏了东西,我都看见了!” 念云一惊,想伸手去拉落落已经来不及,这时那道士脸上闪过一丝慌张之色,身后的书童连忙上来斥道:“哪来是野孩子,一边去,不要触犯了神仙!” 落落倔强地仰起脸,大声道:“你不是什么神仙,你袖子里藏了水,我还看到刚才那个人,脚上的伤也是假的!” 众人闻言一阵哗然,方才那两个被“医好”的人果然还在人群里,其中一个冲上来,一把拎起落落的胳膊,卯足了力气就是一巴掌扇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郭鏦飞快地上前一步,推开那人,挡在落落前面,七喜连忙冲上去把落落抱走,护在三个妇孺身边。 那几人一起冲上来,郭鏦哪里怕他们,眼见着那先前装肚子疼的人一拳打过来,郭鏦往边上一闪,顺势就抓住他的胳膊往后一拉,那人“哎呦”一声便跌了个狗吃屎。 后面那个“瘸腿”的也扑过来,郭鏦飞起一脚,正中那人膝盖,那个站立不稳,往后退了五六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捂着腿半天站不起来,这回腿可真的瘸了。 那道士见状不妙,正准备跑,郭鏦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郭鏦那双手似铁钳一般,那道士哪里挣得脱,一使劲,只听得“噗嗤”一声,他袖子里有什么东西被捏爆了,一股水顿时渗透衣裳,沿着他袖口流出来。 郭鏦一手抓住他胳膊,另一手把他那湿漉漉的衣袖一捋,果然见袖子里头藏着一根长长的羊肠子,绕在胳膊上,里头原本装着水,这会漏了个干净。 郭鏦大声道:“乡亲们,可看清楚了,这等江湖术士的把戏,哼!”说着从那道士手里一把扯过龙头扔在地上,“呸,轻飘飘的,还是个镀金的木头玩意!” 那老道见被戳穿,顿时恼羞成怒,大叫道:“你们这些刁民,刁民,会遭报应的!贫道要报官,要报官,啊——” 后边那一声,自然是郭鏦手上一用力,把他手腕给捏脱臼了。 众人看明白那老道的把戏了,那几个人显然都是一伙的,于是都朝着那几个人吐吐沫。 这时只听得一阵马蹄声,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官兵来了”,于是那看热闹的人都哄的一下作鸟兽散了,只剩得郭鏦念云他们一行,和道士那伙人。 郭鏦大笑道:“官兵来得正好,把你们这些败类都抓了去,好好严惩,才知道些厉害!” 第一百五十三章 土豪啊土豪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马蹄声渐近,果然是一对官兵,约莫**个人,个个骑着高头大马,在他们面前勒马停下,居高临下地俯视地上站着的几人。 七喜双手抱拳,行了个江湖礼,道:“几位官家,这一伙人在街市上招摇撞骗,妖言惑众,被我等擒拿,正欲交与家官处置。” 那道士见了官兵先是有些慌神,可过了一会,却不知是想起了什么,战战巍巍地从怀中摸出一样东西,双手捧着往那为首的官兵面前一送,“捕头明鉴!在下可是有徐州刺史颁发的宝券的!我等不过是摆摊卖些膏药,这都是愿买愿卖的生意,却被这些人胡搅蛮缠打了一顿,还污蔑在下是江湖骗子!” 那为首的官兵微微偏头示意,身后的副手连忙从那道士手里接过宝券来,打开验了,一拱手道:“头领,他这宝券是真的!” 那道士闻言更加得意了,头抬得更高,大声道:“这些刁民,妨碍在下做生意,还动手伤人,简直是欺人太甚,捕头定要丢到那天牢里去好好管管,方才不辱没了胡刺史的威名!” 郭鏦皱了皱眉,问道:“宝券是什么?” 那道士得意地斜着眼睛睨了他一眼,十分不屑地道:“一看你们就是外地人,连宝券都不知道,还是赶快滚出徐州城罢!这宝券,乃是徐州的胡刺史所创,每一份皆由他亲自盖章颁下来的,有此宝券,在徐州城里做生意,才算是官府保护的合法生意!” 郭鏦目光森然,扫了一眼那道士,又扫了一眼官兵,沉沉问道:“不知这宝券多少钱一份?” 那道士上下打量他们一圈,见他们几个穿得都十分普通,并不像是有钱能买得起宝券的,于是放下心来,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贫道买这宝券,足足两百贯钱!”一面看看官兵,大声道:“捕头还愣着做什么,还不把这几个扰乱秩序的乱民拿下么!” 这回就连落落都听明白了,那徐州的胡刺史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靠着这所谓的“宝券”行横征暴敛之事,但凡做生意的,都要在他这里买了“宝券”才能开张,而只要买了“宝券”,便是坑蒙拐骗也照样受官府保护。 这些官兵,俨然已经成了那胡刺史敛财的助力,蛇鼠一窝,最终坑害的不过是百姓而已! 那道士这么一说,官兵顿时就预备上前来拿人,只等头领发话了。郭鏦脸色也越来越阴沉,袖子底下拳头捏紧,双方顿时呈剑拔弩张之势。 这时却听得一个声音哈哈一笑,打破了紧张的气氛,大声道:“原来是一场误会,误会!看来胡刺史也是个爽快人,有金子就好办事。我等也是慕胡刺史的英名而来,带了些钱帛,打算到徐州这地界上做点小生意。” 原来是念云。她此时还带着落落,随从又不多,可不想就这么跟官兵硬碰硬。 只见她从荷包里取出一块金饼,塞到那头领手里,笑道:“我等有笔大生意要同胡刺史面谈,还烦劳这位捕头给咱们带个路,这点金子算个小意思,给诸位买点酒喝……” 这么大的一块金饼,拿在手里都沉甸甸的,可值不少钱帛,足够他们这一队人在徐州城里最好的酒楼吃喝小半年的! 那头领拿人的手短,见了金子眼睛都开始发光了,这回看向念云他们一行人的目光顿时变得恭敬起来。他心里也开始犯起了嘀咕,这些人虽然穿得普通,可仔细瞧着,举手投足之间似乎颇有些贵族风范。 更重要的是,这人出手可真大方,刚才还说带了些钱帛打算来做生意,还有一笔大生意要和胡刺史谈,这是有钱啊!若是真和胡刺史谈成了什么大事,他们的好处只怕更少不了的…… 念云就是故意表现出这种人傻钱多的模样,见那些官兵心动了,轻咳一声,道:“在下也是个爽快人,不喜欢拖拖拉拉。待事情谈成,钱帛便直接交付。只是此时在下的钱都放在城外的宅子里,不如我等跟捕头去见胡刺史,我这随从就回去取钱,如何?” 生意都没开始谈,就先急着取钱,这人可真是……到时候即使生意谈不成,他们也别想带着钱离开了,到时候他们的赏钱定然也不会薄! 那头领心里暗喜,连忙下了马,恭恭敬敬地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又问了一句:“可需要某借匹马当脚力么?” 念云求之不得,双手一抱拳:“如此,便劳烦捕头了!” 念云便令七喜带着落落先骑马回去。落落原是不肯的,可想起念云先前让她立军令状,必须服从安排,也只得跟着七喜去了。 剩得那道士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些官兵此刻对她前倨后恭,郭鏦一撩袍子从他身边走过去,微微一抬下巴,偷偷地伸出脚一脚狠狠踩到他脚踝上,几乎把他脚踝踩碎,惨叫一声,哎呦不已。 郭鏦挑眉一笑,还不怕气死人地说道:“哟,道友,不好意思啊,踩到您的脚了!” 那道士也不敢再找他们麻烦,只得拖着痛脚,带着那几个摔得鼻青脸肿的同伙一瘸一拐地走了。 念云故意不紧不慢地跟着,拖着时间,那头领见是块肥肉,也不敢紧着催,只得任由她磨磨蹭蹭地到了州府,见了那胡刺史。 那胡刺史年约五旬,生得肥头大耳,一副标准的贪官模样,令人作呕。 郭鏦和念云同那刺史敷衍着,故意问了许多风土人情之事,总不入正题。 同胡刺史说话的时候,念云注意到有个年轻人始终都站在他身后,看起来这胡刺史应该是待他极为信任和亲近,凡事都不瞒着他的。 可这青年生得面若冠玉、浓眉大眼,一点也不像个佞人,而且,在胡刺史洋洋自得地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念云注意到他抓着椅背的手鼓起几道青筋,甚至从他的眼中捕捉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怒。 郭鏦显然也注意到了,看了那青年两眼,笑道:“胡刺史果然有魄力!在下见刺史身后这位小哥器宇不凡,可是令郎么?” 胡刺史肥胖的脸上顿时呈现出一点尴尬的神色,吭哧了半晌方道:“这是本官的侄子胡崎方,也算是过继过来收作儿子养的。” 原来是没有儿子,所以过继了侄子,不过看起来他这侄子同他并不是一条心。 胡崎方只得稍微拱了拱手算是见礼,但显然态度十分疏落,似十分瞧不起他们一般。 郭鏦又顺着问了一句:“如此,令侄可也考取了功名么?” 胡刺史笑一声,道:“这混小子倒是想考,成天抱着本书死读!你说说,本官用他考什么功名?” 郭鏦打个哈哈,又敷衍了些别的话,那胡刺史等了好久,终于忍不住,问道:“听说贵人想同本官做生意么?” 念云笑道:“正是呢,在下带了些钱帛想来徐州做生意,不知刺史这‘宝券’该如何卖才好?” 那胡刺史不知他们底细,只见这两个看着像主子的举止颇带贵气,因摸着肥胖的下巴呵呵笑道:“好说,好说,本官这‘宝券’啊,是分档次的,这价格贵些的自然受到的保护力度更强……” 郭鏦随即十分配合地打了个哈哈,“刺史不必试探我等,钱帛不是问题,我等此次可是带了足够多的金子和钱帛,在下也是爽快人,方才就已经命人去取了。这‘宝券’,自然是要最好的,刺史只管说个价钱!” 那胡刺史一听,果然是人傻钱多,好大一块肥肉。因在心里思索片刻,迟疑着开了个自以为顶天了的价:“要说最好的,本官同你们谈得投缘,便是两万贯罢。” 郭鏦手指在桌上轻敲两下,笑道:“两千贯,不贵,不贵。只是不知这两千贯的‘宝券’有多大的保护力度?” 那胡刺史脸上的肥肉抖了两抖,两万贯还叫不贵?他一个五品刺史,朝廷给他的禄米、职田和月俸加起来折成钱,一年也不过也不过是七八十贯。一张“宝券”,他为官三百年才能赚这些! 他开始暗暗后悔没再多报点价了,咬咬牙,皮笑肉不笑地打了个哈哈,道:“这两万贯的‘宝券’吧,就是说甭管阁下想做什么生意,只要不当街杀人放火,都可护你们周全。若是阁下的生意还想做得更大,出到五万贯,莫说是杀人放火,便是占山为寇,哪怕是想和皇帝老子为敌,只要不出徐州的地界,本官都保你无事!” 这口气还真不小,念云顿感从前所见所闻的什么贪官污吏都是小巫见大巫。 这时候外头有个衙役模样的人跑进来,一路气喘吁吁地来报:“外头……外头有人说是寻他们主子的,说他们主子在同刺史说话……” 念云站起身来,笑道:“看来是我家的随从来送钱了呢!” 胡刺史听见是送钱来的,笑得鼻子眼睛都挤成了一团,也连忙站起来:“快,快请进来啊!” 那衙役一脸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表情,支支吾吾道:“来……来了好多人……” 郭鏦笑道:“小地方衙役没见识,数万贯的钱,还有一些帛绢,当然要装许多个箱子,得好些人来抬。不如刺史随我们一起出去瞧瞧?” 虽然那胡刺史卖“宝券”没少敛财,可他还真是从来没有见过几万贯的现钱摆在面前的。而这些钱帛很快就是他的了,想想都觉得激动,好几万贯啊!就算他一开始提的两万贯,那可也有好几万斤啊,不知道得装多少口箱子? 第一百五十四章 盼卿归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郭鏦和念云笑着起身走出去,故意走得快了几步,同胡刺史等人隔着一点距离,她可不打算被这些人挟持做人质。不过此时落落不在身边,就没了那么多掣肘,行动起来也方便。 胡刺史也有些着急,连忙腆着肥胖的肚子迎了出去,胡崎方似乎不大情愿,但也跟着走了出去。 待那几人走到外头一看,皆大惊失色,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可不是好多人嘛,简直—— 太多了! 乌压压的队伍,蜿蜒而来,打头的都骑着高头大马,穿着特制的软甲,手里拿着兵器,整齐地排列在了门口,似乎已经等了有一会了。 而往他们身后一看,队伍长得见不到头,后面还不知道有多少,似乎队伍后面的人还在城门外头呢! 这得有多少人?这么多的人,而且武器精锐,慢说是一个小小的州府,便是整个徐州城都打下来也不是问题啊! 这些人哪里抬了什么钱箱子,分明是来示威的! 回头一看,念云和郭鏦这两个奸猾的,不知什么时候早已溜到他们自己人的势力范围里去了,就算是想挟持了他们当人质也已经晚了。 薛七喜已经换了戎装,系着朱红的披风,当先翻身下马,像郭鏦和念云行了个标准的军礼,“左神策军中尉、都监招讨宣慰使薛七喜恭迎招讨特使,恭迎主上!” 都监招讨宣慰使…… 特使…… 主上…… 胡刺史肥胖的脑袋“轰”的一声就大了,他这是招惹了哪路神仙啊,完了,慢说是钱财,这回篓子可捅大了,乌纱帽都……不不,是脑袋瓜子都不保了啊! 他的胖脸由黄变白,由白变青,由青便黑,最后两眼一翻,“咕咚”一声栽倒在地。 郭鏦当机立断,拔出薛七喜腰上的佩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冲过来一剑斩杀了胡刺史,然后举起血淋漓的剑,大声喝道:“众人听令!我乃大唐征讨镇海的招讨特使郭鏦,子仪公是我祖父!今徐州刺史贪赃枉法,罪大恶极,已被郭某斩杀。尔等放下武器,可饶不死,否则休怪刀剑无眼!” 这州府的众人面面相觑,先前那领着他们来的捕头站在前边,却不知是吓傻了还是在犹豫,并没有反应。 郭鏦目光森然地剜了他一眼,索性手起刀落,索性大喝道:“尔等为何还不放下武器,可是想造反么!” 说着便一刀也劈了那捕头,顿时那血淋漓的脑袋便骨碌碌滚到一边去了,那圆睁着的眼睛还眨了一眨。 习武之人的头颅看着比那肥胖的胡刺史更可怕,众人吓得腿软,生怕这修罗下一个砍掉的是自己的脑袋,又见他人多势众,连忙乖乖地听话,只听得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所有的武器都扔到了地上。 这徐州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虽然那胡刺史是个不成器的,可没了他就成了群龙无首。况且这镇海一战,只怕还有用得着徐州武宁军的地方,可不能就这么随意处置了。 念云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她看看后头站着的胡崎方,忽然眼前一亮,站出来,大声道:“本宫乃大明宫蓬莱殿贵妃郭念云,今日随军出征,替陛下分忧。本宫以陛下密旨钦点特使身份,特任命胡崎方为代理徐州刺史,在陛下重新下旨任命之前,代理徐州一应事务!” 郭鏦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拉她,不妨她就这么亮明了自己的身份。她是贵妃,表明身份可能给自己带来很多潜在危险。 念云低声对他道:“不要紧,早晚得让军中众人知晓我的身份,不如趁此机会。” 她这等果决,且和郭鏦一起深入虎穴,倒是令众人多少有些震撼和敬佩。七喜抓住机会,立即跪下,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贵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连呼三声,众人皆跟着齐呼,一时震天动地,天地为之动容。 那胡崎方被眼前的场面惊得目瞪口呆,还呆愣着不知所措,念云走到他身边,朗声问道:“胡崎方,你可愿意领旨暂代徐州刺史么?” 胡崎方终于想明白了眼前的事,回过神来,眼含热泪,上前来跪倒:“臣胡崎方,谨遵贵妃娘娘懿旨!” 念云接过七喜手里的缰绳,十分利落地飞身上马,把后续的安抚和扫尾工作都交给七喜,她同郭鏦一道先回了城外的驻地。 茴香留在了驻地照料落落,先是见郭鏦走在前头,袍子上沾着血迹,先是一惊,又见念云在后头,连忙冲上去抓着念云的胳膊左看右看,确定念云无事,才上去问郭鏦:“三郎可是受伤了么?” 郭鏦笑笑,“不是我的血,杀了两个人而已。” 茴香可没见过那么血腥的事,吓得连忙看向念云:“主子没吓着吧?” 念云看她那样子,“扑哧”一声笑了,“你主子我是来打仗的,杀这么两个人就吓着还得了?” 茴香想想也是,有些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又对她道:“方才公主一直在找您呢,急着问后来怎样了。” 正说着话,落落已经自己跑了出来,扑上去:“五叔,舅舅!” 念云笑着拉过落落的小手,“落落过来,先让舅舅去换身衣裳。” 落落若有所思地看着郭鏦衣摆上的血迹,忽然仰起脸问道:“为何不把那干坏事骗人的道士也杀掉?他们坑害百姓的血汗钱,也是罪该万死!” 念云蹲下身来,温婉地摸摸她的头发,“落落,你也听到了,那个坏道士跟官兵勾结起来欺负老百姓。可是你想想,假如一个国家允许杀死别人,于是有很多无辜的人被杀死。那么到底杀人者的罪孽更深,还是这个国家本身的制度更害人呢?” 落落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似乎终于想明白了些,说道:“落落知道了,是国家的制度更害人,是因为国家不约束,人民才会作乱,如果国家狠狠地惩罚了干坏事的人,也就不会有那么多干坏事的人了!” 念云微笑着点头:“正是如此,如果刺史不制定这样害人的政策,就不会诱发和纵容这么多坏人做坏事。坏人做了坏事也要惩罚,但那个道士只是骗了一些钱,并没有真正害死人。所以舅舅把他们打了一顿,没有杀死他们。” 落落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她:“那个刺史才是作恶的根源对不对,舅舅身上的血是他的吗,舅舅杀了他?” 念云见她果然聪慧,实在是孺子可教,微笑着继续说道:“正是如此,治国也是一样,陛下为君,也要时时刻刻留心他的政策是不是会被坏人利用,钻了空子。” 落落十分聪慧,举一反三:“那么,有时候陛下其实并没有恶意,可是他的一些政策也会被坏人钻了空子,是这样吗?” 念云顺势便给落落讲了许多历史故事,结合一些浅显的道理,落落倒也听得津津有味,还说道:“母亲,往后落落不想跟着先生读书了,落落想跟着母亲学。先生讲的都是些仁义道德,根本没有母亲讲的有趣!” 念云笑了,培养这孩子做个镇国公主,到时候帮着她打理一下宫里的事务,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她于是道:“母亲也不能每天都教你这些。先生讲的仁义道德虽然乏味了些,可也是有用的,那些都是做人的根本。你若是想学着些实际的东西,可以常常跟着绿萝姑姑还有玉竹姑姑她们看着些。” 这时外头有人来报,说京中有六百里加急信报送来给贵妃娘娘。 念云诧异:“给本宫?可这大军的特使乃是郭都尉,领兵的都监招讨宣慰使是薛公公,怎的朝廷送来的急报却是给本宫?” 那信使道:“陛下口谕,若是寻不到贵妃娘娘,便交给郭都尉身边的侍卫郭小五。” 那还不是她么。 念云还未去接信,落落已经跳起来到信使怀里去抢了:“我看看我看看,定是陛下写给母亲的信!” 信使知道眼前这位便是贵妃娘娘了,那么她身边这个孩子定然是太和公主殿下无疑,见她未反对,便由着落落把信抢了过去。 信是薄薄的一封,封口处盖的却不是玉玺大印,而是李淳从前做广陵郡王时候常用的私印。 落落小心翼翼地拆开蜡封,里头也只有薄薄的一页小笺。 她看了半晌,方才撅着嘴把信纸塞到念云手里:“陛下也真是,大老远的派个六百里加急特使,就这么几句话!” 念云展开信笺,果然不过寥寥数语。 自卿离宫,方知过往种种,朕险误终身。思卿甚笃,夜夜非蓬莱殿不能成寐,非沉水香不能安神。梦回忽觉此身独卧,方知长夜漫漫,惟盼归人。 这样的话是从前他始终不曾说过的,虽然都是极寻常的话,可读来,字字在心中划下深深的痕迹。 念云心里是怨他的,所以才想要离开他。这两年来,他疑她陷害蕙娘的事,忧郭家外戚专权,怨她心狠手辣害死那些年轻的新人。他有了新宠,他冷落于她,他甚至很久不曾叫她的名字,只唤她“贵妃”。 可她明明都已经离了大明宫,只要按着原来的计划一步一步走下去,她就可以顺利地离开他了,为何此时就为着他这么几句话,竟心如刀绞? 第一百五十五章 亲入虎穴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是夜大部队撤回城外修整,七喜带着几十个随从留在州府处理遗留问题。只是因为这一件事,原本打算只在徐州城里修整一天的,又不得不多待了一天。 那徐州城外数十里处可还驻扎着武宁军,他们选择在徐州修整本来就有设法拉拢武宁军的意思,于是郭鏦连夜派使者带了他的亲笔信去联络武宁军的主将。 次日清早,使者便带来了好消息,原来那武宁军的主将早就看不惯胡刺史的作为,可是刺史身为朝廷命官,他也拿他没办法,所以两人明里暗里少不得一番争斗。 如今郭鏦斩杀了那胡刺史,主将连连称快,遂答应出兵镇海,替陛下效力。 这多的一天念云也没有闲着,她跟着两位有经验的副使一起,补充了些粮草,战马也吃饱喝足。 身份已经亮明,念云索性亲自到士兵的营帐去慰问,贵妃亲临,并与士兵穿一样的战袍,吃一样的饮食,一时士气大涨。 念云同郭鏦商量道:“李錡驻扎的镇海,不过区区弹丸之地,他敢与朝廷对抗,恐怕暗地里还有些后手。” 郭鏦点头表示赞同:“那附近隶属淮南节度使的管辖范围的几大州府,虽然并不归镇海管,但是距离都很近,在李錡的布局中定然也占据了重要地位。他若是一举控制了整个长江中下游平原地区,对我军将十分不利。” 念云想来想去,便加派了信使,六百里加急送往苏州、湖州等几处,明言陛下已经发兵征讨,令各州府刺史早作打算。 这边厢李錡听闻皇上已经派了神策军出兵讨伐,却只派了五千兵马,主将又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太监,听说是刚从东宫提拔过来的,便十分不把他放在眼里,整顿兵马,打算一举消灭神策军。 李錡的手里,倒确实是握着一件不容小觑的秘密武器。 太湖一带物产极为丰富,稻米产量极大,每年从苏杭一带运往北方的粮食、丝绸、刺绣、淡水鱼等物产占了极大的分量。 若控制了这一带,虽然地势上并无天险可守,但粮草充盈,可打持久战。朝廷的军队长途奔袭,必然难以一战取胜,一旦后方补给跟不上,必然被拖垮。 话说李錡手里这件最大的秘密武器,就是他在附近几大重要的州府都安插了得力的亲信。 李錡反扑的第一步,就是命令他的这些亲信控制这几大州府,扩大势力范围。 但李錡没有料到的是,这几大州府的刺史也都不是傻子,早在王叔**去李錡盐铁转运使职务的时候,其他州府的刺史便大多都心里有数了,预料到新帝只怕要拿李錡下手。 因此这些刺史表面上不说,心里都有些计较。 待念云的信送到,听闻皇上已经派神策军讨伐李錡的时候,各州刺史便知道时机已到。 常州刺史先发制人,连夜安排刺客,诛杀了李錡安插在常州的镇将。之后,迅速派人往苏州、杭州、湖州、睦州四个州府发檄文,希望与各州府合力征讨李錡。 湖州刺史接到密信时,城中的势力已经大部分被镇将所控制,形势不容乐观。但刺史与亲信商议之后,趁着夜晚开城门,命手下在城外的乡民中秘密招募壮士百名,反攻入城,趁乱擒杀了李錡安排在湖州的镇将。 彼时惟有苏州刺史没来得及反应,被镇将捉拿之后献与了李錡。 在李錡与附近州府刺史们博弈的时候,神策军已经同淮南军、武宁军、宣武军在宣州会合。与此同时,武昌军和江西军在信州会合,浙东军正在赶往杭州的路上,七路大军一齐进逼镇海。 郭鏦虽无行军打仗的经验,却也熟读兵书,知兵法。这六路地方军人数上虽然不少,可是论战斗力,恐怕打不了硬仗。 而神策军虽然薛七喜治军赏罚分明,军纪严明,可是毕竟没有实战经验,威信有限,真要打起仗来,还不知道是什么样。所以这一战,最好是智取,尽量得减少正面交锋。 他在营帐中盯着沙盘里的军事地图看了许久,指在地图上指着位置道:“我们从宣州、信州等地进逼,我的意见是行军速度可以放慢,以威逼为主,进逼敌人的心理防线。待其势力范围不断紧缩、内部生变时,自然可不战自败!” 北边常州刺史已经控制了局面,湖州也基本不需要担心。如今李錡的势力主要集中在苏州、睦州,准备夺取杭州。 李錡当初起意谋反,想必是笃定五州都能拿下。如今常州、湖州生变,先机已失,军心定然不稳。 念云凝视着军事地图,眉眼在烛光下忽明忽暗。 “我们长途奔波至此,若拖延太久,十分不利。光是靠压缩李錡的势力范围、大军进逼,只怕日久会给叛军喘息的机会。依我看,等待时机不如自己制造时机。我们可派出使者,秘密进入镇海城,伺机行事。” 七喜背剪着双手在营帐里踱来踱去,看看地图,又看看念云,沉吟道:“娘娘所言有理。神策军为了长途奔袭,所带粮草不多,不宜长期消耗。六路地方军虽然战斗力不一定多强,但其中士兵都来自附近的州县,想必在镇海军中也有熟识的人……” 若是从地方军和几州百姓中挑选与镇海军中士兵有亲旧的士兵,派去探听镇海军的消息,只要找到其中的突破口,挑起镇海军中内乱,破敌便指日可待! 郭鏦想了想,道:“这个方法确实可以试一试。不过,派去探听消息的还须得一个有分量、足以取得对方信任的人才行,一旦找到突破口,好在第一时间抓住机会。” 念云道:“李錡本人及其亲信多在奉化城,但他的重兵却屯于镇海,我想亲自去镇海城一探究竟。” 郭鏦大惊,几乎跳起来:“万万不可!深入敌军十分危险,你是天子的贵妃,万一有个疏漏,不说在皇上面前我们该当何罪,你叫哥哥我还怎么活,又怎么回去跟阿爷阿娘交待!” 念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在皇上面前请命出征,骑的是战马,吃的是军粮,住的是营帐,原本就不是出来游山玩水的。便是出师未捷,也是为我大唐建功立业,死得其所!” 七喜的眉头紧紧地拧成一团,摇曳的烛光把阴影投在他的脸上,使他瘦削的双颊看起来平白多了一层严峻的模样。 他高瘦的身影缓缓走到念云身边,俯身行了一个礼,劝道:“娘娘!虽然都是建功立业,但娘娘身份非同寻常,乃是整个军中的精神脊梁。倘若娘娘有什么闪失,不说我等对皇上无法交代,就是在军中也是百害而无一利!” 念云的目光似星辰般朗朗,抬起头来看着他。当年的那个少年此时看起来挺拔了许多,也变得成熟和深沉起来。这些年来他一直陪在身边,替她排忧解难,忠心耿耿。 她抬起手来拍拍他的胳膊,“七喜,你不必担心我。我是女人,即使进入镇海城,只消稍微易容,就比任何一个男人都更方便隐藏自己。李錡也不会想到,我这贵妃会亲自出马。” 郭鏦见劝不了她,便道:“我陪你一同去。” 七喜道:“还是七喜陪娘娘一起去吧,也方便伺候娘娘。驸马姿容太过出众,娘娘又如此花容月貌,便是易容,也怕惹人注目。驸马且留在军中,以观其变。” 郭鏦想了想,当年他们兄妹俩加上李淳,三个翩翩少年走在街上,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全落在他们身上,确实太引人注目了些。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薛七喜:“如此,娘娘便有劳你照顾了!” 商量妥当,他们便连夜写了密函,约定宣州的大军同其余几路兵马缓慢行进,进逼镇海一带。 薛七喜换上一套小商贩的衣裳,打扮成一个贩卖瓷器的小贩。念云用润肤的油膏混合了炉灰涂在脸上易容,又在脸上点了许多雀斑,头上系一块松花色的头巾,打扮成小贩的夫人。 他们从会合在宣州的地方军和当地百姓里招募到十余名与镇海军中士兵或将领有亲旧的壮士,打扮成挑夫,挑着几担北方的白瓷碗碟、花瓶等器皿,到镇海城去贩卖。 薛七喜本是念云屋里的奴才,习惯了在她面前唯唯诺诺。如今虽扮作夫妇,郭鏦见了只觉得好笑,活脱脱一副妻管严的模样,念云索性端出一副当家主母的样子来。 念云是贵妃,旁人还真不敢假扮她的夫君。好在七喜是个太监,身份倒是便利。 一行人快马加鞭,靠近镇海城了才将马匹藏起来,挑着担子,徒步往镇海城而去。 离城门还有好远,念云就感受到了战争所带来的不寻常的压抑气氛。远远看去,城门口虽然也有许多贩夫走卒进进出出,但是增加了许多的守军,对往来客商严加盘查,语气不善。 念云不大放心,拉一拉七喜的衣袖,“我化的妆没有问题吧?” 七喜看一看她黝黑的脸,可惜一双眼睛是没法改变,纵然脸上有一些黑芝麻粒一样的雀斑,她还特地在额头上画了一块红褐色的胎记,依然掩饰不了一双灵动的妙目和下巴柔媚的线条。她生得太出众,想往丑里打扮都犯难。 第一百五十六章 贵妃现身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念云生怕自己的妆扮出差错,连声问七喜。 七喜扯了扯嘴角,“夫人样貌天下无双,还是把头低着吧,别东张西望,尽量不叫人注意脸才好。” 这关卡只怕不那么轻松。但既然来了,总不至于知难而退。在城门外观望了一阵,二人带着几个挑夫,往城门走去。果然,走到城门前便被守卫拦了下来。 念云低着头,把手里的包裹交于守卫检查,不过是几件旧衣裳。那守卫喝问道:“是何方人氏,进城做什么的?” 七喜向那守卫作了一揖,道:“小可是邢州人氏,从家中带了些白瓷器皿至江南来贩卖。不知此处缘何盘查甚严?” 那守卫看了他一眼,也不答话,将身后跟着的几个挑夫扫视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到念云身上,指一指这些人:“都是和你一起的?” 七喜低头回道:“这一个是内人,小可的货物沉重,因此路上雇了几个挑夫。” 念云虽然没见过这阵势,好歹也做了十几年东宫的女当家,若没几分胆识,也不敢自告奋勇揽下这事。她倒不紧张,一直淡然地低着头,见那守卫也没说什么,目光移到别处去了,似乎打算放行了,她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 这守卫扬扬手,正要放行,只见旁边另一个守卫大步走过来,拦住他们一行人,神情不善地翻了翻担子里的瓷器货,露出一口大黄牙笑道:“东西不错!” 念云只觉得心头陡然一紧,暗道不好。七喜的手在袖子里头仅仅攥成拳头,却不能发作,面上还装着卑躬屈膝的。 大黄牙走过来,似乎想去揪薛七喜的胸口,打量了一眼,七喜身量太高,他放弃了这个想法,一把推过去,把他推了个趔趄。 “一个外地人,看着就像细作!” 推完七喜,又转到念云身边,伸出黑乎乎的爪子来捏她下巴。念云一偏头躲过了,七喜顾不得方才被推的一下,忙闪身过去挡。 大黄牙龇了一下牙,啪的吐出一口吐沫:“妈的!这小娘子长这么一双狐媚子眼睛,不是细作就是做皮肉生意的,哪像卖瓷货的!” 抬起又是一脚踢翻了一个瓷器挑子:“来人啊,给我绑了,把这几个人统统给我绑了,关到大牢里去!” 到底还是在京城中待得太久,棋差一着。李錡的部下全是乌合之众,一群鸡鸣狗盗之辈,正等着混乱之中趁火打劫呢。他们带了这么些上好的邢窑白瓷,可不是正好被盯上! 一群兵士立即涌上来,把他们几个人团团围住,拽胳膊的拽胳膊,扯衣裳的扯衣裳,将他们几人全部拿下。瓷货自然也被他们七手八脚抬走了。 七喜怕他们伤着念云,忙道:“几位兄台不必费力押着,我等自己走去。” 大牢这种地方不算陌生。念云走进去的一刹那,心里却猛地一抽。上一次,那一座大牢里,经历了她一生都不愿意再想起的噩梦。 她深吸一口气,平复了情绪。狱卒将他们几人分别关在三个监里,这回可没有舒王的待遇,他们被粗鲁地塞进十分简陋的监牢里,只有两米见方的一块地面,铺着些稻草可供坐卧。 还未有任何行动,便被抓起来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那几个扮作挑夫的士卒也十分不安,有些慌张地望着念云和七喜,七喜一脸的内疚。 念云心里也担忧,但她若显出半分颓丧,底下这几人势必乱了阵脚。她于是做出胸有成竹的样子,宽慰道:“车到山前必有路,你们不必担忧。” 她可是宫里的贵妃娘娘,众人见她尚淡定,也渐渐的安静下来。 等了些时候,见有一个狱卒走过,念云便叫住他:“狱卒小哥!”说着手里摸出一个金臂钏悄悄朝他晃了晃。 那狱卒本不待理会他们,却瞥见了一丝金灿灿的物事,于是走了过来。 念云见第一步得手,将那金臂钏悄悄儿递过去,“狱卒小哥,奴家有几句话相问,借一步说话。” 那狱卒向四周围看了看没人,才接了东西,嘴里道:“若是想叫我放你们出去,我可没那个本事,你们趁早想明白!” 念云笑道:“狱卒小哥误会了,只是想向小哥打听几句话。” 狱卒想了一想,这几天上头查得甚严,不过多说几句话应该没什么干系。便道:“什么话?” 念云道:“你们近几日盘查这样严,可是为圣上要征讨同节度使了?” 狱卒道:“可不是么!” 念云道:“圣上调派了许多大军过来,我等便是特地为了送机密情报而来。还烦请小哥替我通报一声,我等要求见守城的裴行立将军。” 那狱卒尚有些迟疑,念云连忙趁热打铁道:“小哥想想,节度使自是知晓战事吃紧,才这样谨慎。倘若失了要紧的情报,万一城破,我听说那些神策军是太监统领的,治军不严,烧杀劫掠来泄愤也说不定,到时候小哥的家眷在城中,也没有什么好处。” 狱卒想想确实是这个道理,但仍不想引见,于是道:“你有什么情报,直接说与我便是。” 念云道:“这可是要紧的情报,怎能随便同人说?只是烦劳小哥通报一声,只说我等是从长安而来,见不见,自然是上头说得算,便是怪罪也怪不到小哥身上来。倘若裴将军觉得我等的情报有用,奖赏也少不了小哥的!” 狱卒心里计较了一番,觉得这个买卖不吃亏,于是掂量着手里的金臂钏道:“如此,我便试试。见不见你们可说不准!” 念云谢过狱卒,在稻草堆上坐下。七喜急忙上前,隔着栏杆问道:“夫人可有把握?” 念云道:“只要能叫他知道,当有二三成把握。他若肯见我时,便有了七八成。” 那守城的裴行立正是李錡的侄子,这是一种微妙的关系,似乎很亲,却又隔着那么一层薄薄的血缘,。 中午狱卒端来一碗馊饭,念云打小便是娇养,到宫里再怎么节俭也是锦衣玉食,实在有些下不去口。但往后还不知道该是什么情况,必须保持体力,只好将就着扒拉几口。 等到下午,却有一个不认识的狱卒走进来,手里拿着钥匙,似乎是来开门的。虽然不至于卑躬屈膝,总算不似先前那些人一般粗鲁,念云微微的放了心。 那人道:“裴将军同意听一听你们有什么情报。不过,裴将军说了,只见一个人。你们谁去?” 七喜看一看她,正要说话,念云道:“我去!” 七喜还想说些什么,她以眼神制止了他。于是狱卒把牢门打开,领着她出去。 拐了许多的弯,到一处府邸,那狱卒叫她进去。 念云四下打量了片刻,这府邸外头有重兵把守,里面却并无太多守卫。 她缓步走进去,屋里陈设落在念云眼里虽不算十分精致,倒有几分江南风情,一面苏绣屏风十分精美惹眼。屋里坐着个中年男子,白面微须,面前摆着一个茶杯,两根指头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桌面。 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却见是一个女子,吃了一惊:“你便是长安来的,说是有机密情报的?” 念云微微一点头,四下环顾一眼,他会意,屏退下人。 念云上前一步,作了一揖:“裴将军,久仰大名!今日得见,将军果然一表人才!我今日要说与将军一个极大的情报,便是希望招降将军,助圣上平李錡之叛!” 裴行立哈哈一笑,站起来走到她身边:“你一小小女子,好大胆子!” 念云不待他邀请,便自行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不闪不避地迎着他的目光,低声道:“实话告诉你,如今圣上派出数千神策军,已同淮南军、武宁军、宣武军会兵宣州,武昌军、江西军也已经会兵信州,浙东军出兵杭州,已成包围之势。李錡夺常州、湖州失利,到现在也只不过是夺了半个苏州,先机已失。以将军之见,叛军能支撑多久?” 裴行立久在李錡身边,知道他麾下都是些什么人,其实心里并不想跟着李錡一起谋反,便有些沉吟。 念云知道他已经听进去,趁热打铁道:“倘若李錡真能成事,他身边子嗣颇丰,不知将军能谋个什么官职?以将军才智,倘若肯归降圣上,不说公侯,我便可替圣上许你个刺史!” 裴行立见她不过一介妇人,口气还不小,狐疑地上下打量了他许久,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我凭什么要相信你?” 念云微微一笑,道:“将军可取一个水盆和皂角来。” 裴行立不知她是何意,但还是吩咐婢女取来水盆和皂角。 念云转过身背对着他,俯身下去,将脸上的油膏和雀斑洗去,一张光彩照人的脸孔渐渐显露出来。她头巾取下,落下满头锦缎般的青丝,眼前的女子已同方才判若两人,美丽非凡,不似人间脂粉。 念云摸出一支发簪,随手将一头乌云挽起,华贵气度立现。 她仰起脸,朗声道:“我乃大唐汾阳郡王郭子仪之孙女,升平公主的女儿,当今大明宫里的郭贵妃。我此番持陛下密旨亲征平叛,将军以为,难道我代圣上封个刺史的权力都没有么?” 第一百五十七章 破城擒贼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裴行立方才还在惊艳于这女子绝世的美貌,闻言如梦初醒,惊得忙从她脸上收回目光。贵妃亲征,这可是闻所未闻之事。 不过,民间传说这位贵妃自做着广陵郡夫人的时候就得了极好的名声,还善骑马射猎,民间有许多传奇小说的蓝本似乎就是她。若说别的妃子替皇上亲征他是不信,不过这位出自郭家的贵妃亲征讨贼,倒也不是说不通。 裴行立忽然变脸,冷笑道:“贵妃娘娘胆子可真不小,竟敢孤身入狼窝掏狼崽!那神策军的统领,怕是你的家奴吧?若本将军今日命人把你给绑了,以此为要挟,看谁敢反抗!若是李将军有你在手,慢说是神策军,便是那六路兵马,只怕也不敢轻举妄动!” 念云朗声大笑起来,“本宫竟是看错了人!原以为裴将军才略出众,没想到竟如此愚蠢!” 裴行立阴沉着脸道:“你什么意思?” 念云大模大样地坐下,道:“圣上的本宫的圣上,更是天下人的圣上。本宫是圣上的贵妃,却也是天下万民中的一个。裴将军难道以为,圣上会为本宫一人而舍江山社稷于不顾吗?” 倘若圣上肯为一点儿女私情如此,便也不是今日的圣上。 裴行立虽然明白此事,但他仍不甘心,冷笑道:“陛下虽然未必顾念儿女私情,可他却不能因此而得罪郭家。本将军岂不知贵妃的身份非比寻常,与郭家相互为靠山么!” 念云笑道:“裴将军以为郭家再送一位贵妃入宫有那么困难?” 虽然郭家再没有一个比她更合适的人,但当郭家和陛下都有这个需要的时候,在郭氏的宗族中再选一个女子入宫,倒也不是不可以。 裴行立一时沉吟,又道:“皇上也是人,我就不信,陛下会无一点人伦私情,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结发之妻受敌人**!” 念云笑道:“将军此言差矣。本宫既然敢孤身前来,便不是怕死之辈,岂能叫尔等有机会将本宫活着绑到阵前去?不过,本宫若是活着,便一切都好说。本宫若是有什么差池,恐怕圣上将不惜倾举国之力将镇海夷为平地,让尔等饱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这郭氏乃是子仪公的嫡亲孙女,看她这气定神闲的模样,果然有些昔年子仪公的风范。她既然敢替陛下亲征,恐怕还真就有把握和胆识不做那傀儡人质。 倘若这郭贵妃真的在镇海出了什么事,圣上将如何向郭家交待、向升平府交待,又如何向天下万民交待?彼时神策军打起为子仪公的子孙报仇的旗号,再名正言顺不过了。 到那个时候,李錡必定尽失民心,慢说是一个小小的镇海,就算是附近几州全都拿下了,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再度失去。 裴行立想明白了,连忙转了态度,向郭贵妃深深鞠躬长揖道:“下臣适才……是玩笑话,裴某愿听贵妃娘娘调遣。” 念云也不再拿腔作势,伸手扶他起来:“本宫就知道,裴将军是聪明人。如今大军已经快到杭州了,还请将军先把本宫的随从放出来,共同商议破贼!” 裴行立连忙传令下去,又命人去寻了一套家中女眷的新衣裳给念云换上。不多时,七喜等人也被请了过来,裴行立又命人安排了酒席赔罪。 念云在那监牢里可没吃好,腹中正饥饿,想来七喜他们也是一样。于是她便毫不客气地上座了,请裴行立右边坐在了下首的位置一道用饭,七喜坐在裴行立对面。 那裴行立陪着他们用了些东西,看他们用得差不多了,才探询着问:“不知招讨使打算如何破贼?” 念云心里自有计较,既然这裴行立答应投靠他们,可不能光凭着一张嘴说说而已,得拿个投名状出来才行。 不待七喜回答,念云便张口道:“本宫希望裴将军先清点自家兵马,反攻奉化城,神策军紧随将军之后,另有六处兵马为将军保驾护航,拿下奉化,活捉李錡!” 若是让裴行立带着镇海军反攻李錡,那么神策军就可以把伤亡降到最低,几乎可以称得上不费一兵一卒,最好地保存了神策军的实力。 不过,她这话听起来是有点狮子大开口的,本是朝廷率军来征讨李錡,怎么这会就要他裴行立为主力打前锋,神策军反倒只跟在后头保驾护航了? 裴行立也听出她的意思来,有些迟疑,“这……” 贵妃将乌木的箸在桌上轻轻敲了两下,道:“看裴将军这意思,莫不是一个小小的奉化城很难攻下么?本宫这可是给了将军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啊!” 七喜微微一笑,向裴行立举了举酒盅,一饮而尽:“将军此时若不拿出点诚意来,到时候陛下问起来,咱家便是想替将军说几句好话也难啊!” 裴行立乃是李錡的外甥,又是李錡麾下重将,李錡谋反一事他自然逃不了干系。除了听他号令的这几万人马,奉化城中李錡亲自指挥的兵马其实并不多。即使他不动手,都不必等六处援军到,神策军就能直接破城。 贵妃说得没错,此时他若不立一点实实在在的功勋,到时候李錡被处置了,他虽临阵倒戈,可也不过是迫于形势而已,未必能捞到什么好果子吃。 裴行立连忙起身行了个大礼:“裴某不敢,这就去安排,稍后便送几位回去,今晚便可率军攻奉化城!” 念云却不着急,先离了席亲自请裴行立入座,才问道:“不知裴将军是打算强攻呢,还是打算智取?” 虽说神策军和另外联络好的六路兵马只是保驾护航,可她也不能真让裴行立跟李錡同归于尽。强攻是强攻的布局,智取便可轻松一些,提前了解裴行立的计策,到时候也好配合。 裴行立道:“不瞒娘娘说,裴某同李錡帐下的中丞张子良尚有几分私交。李錡若是迎战,必然是派张子良为先锋。” 那张子良先前同他提起过,并不赞同李錡谋反,且认为事成的可能性极低。若是张子良前来迎战,这仗只怕都未必能打得起来。 念云见他已有打算,于是放下心来,自斟了一杯酒,站起来:“如此,本宫便祝裴将军旗开得胜,祝本宫与将军合作愉快!” 是夜,裴行立检点帐下军士,点了五千精锐直奔奉化城。郭鏦亲自带着几个侍卫随从同裴行立一道打前锋,薛七喜则领着麾下数百轻骑跟随,神策军的步兵亦紧随其后。 尚未到达奉化城,李錡已经得到消息,匆忙间命张子良前去应战,两军会于奉化城外二十里处。 那裴行立一马当先,横长枪立于马上,高呼一声:“张兄!” 李錡只叫那张子良来应战,却并没有告诉他别的,所以他原本并不知敌人是裴行立,见状也把手中的长戟一横,大声喝问道:“裴兄缘何在此?” 裴行立道:“李錡叛贼无道,朝廷派神策军与淮南、武宁、宣武、武昌、江西、浙东六路大军合围,共同讨贼。裴某今已弃暗投明,张兄何不早作打算?” 那张子良本就了解李錡的底细,知道他没什么胜算。此时一听七路大军围攻镇海,果然已经插翅难逃,于是收了长戟,道:“张某自来并无谋逆之心,然而跟错了主子,如之奈何?” 裴行立道:“裴某先前亦作此想,然亡羊补牢,悬崖勒马,为之不晚。张兄此时不若同裴某一道,反攻奉化城,彼时若活捉得李錡老贼……” 他指一指身旁同样横刀立马,但穿着与镇海军不同的软甲戎装的郭鏦,“此乃奉命平叛的招讨特使,子仪公的嫡孙、驸马都尉郭鏦,自当在陛下面前替张兄脱罪。” 郭鏦驭马上前一步,大声道:“我郭鏦,当着弟兄们的面,以招讨特使身份作保,若张将军此次平叛有功,一举拿下叛贼李錡,待还朝之时,郭某必定请求陛下网开一面!”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且当着这么多军士的面,想来是抵赖不得的。 张子良得了他的保证,驭马转身对身后的众将士道:“李錡无道,欲行谋逆之事。我等生为大唐子民,理当终于陛下,忠于朝廷。诸位可愿意随我反攻奉化城擒贼么?” 此时裴行立和郭鏦阵前的话他们都听得一清二楚,也清楚李錡大势已去,因此都振臂高呼:“我等愿跟随张将军攻城擒贼!” 张子良满意地听众人誓师,当先一挺长戟,率军回头冲向了奉化城。 却说这边李錡本料定张子良带着数千精锐人马,虽不一定有多大胜算,却也足够抵挡一阵。哪知不到半个时辰,便听见城外摇旗呐喊,战鼓擂得震天动地。 李錡慌忙登上城楼看时,只见张子良同裴行立并排站在前头,带着那数千人马,连同裴行立的镇海军一同攻到城门口来了! 李錡此时身边只剩得三百亲卫,只得命人死守着城门。 那奉化城一无天险可守,二无后路可退,面对外头这万余人的大军,后头还有数千神策军在击鼓助威,哪里还守得住! 不到半个时辰,奉化城门便被攻破。 第一百五十八章 烟花三月下扬州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奉化城门在裴行立和张子良大军的猛攻之下很快就失守,那三百亲卫战死的战死,投降的投降,顷刻间便被拿下。 李錡见大势已去,惊得掩面痛哭,连鞋都没穿好,赤着脚便往外逃,哪里还逃得脱,直接被活捉了,府邸亦被查封。 裴、张二人将李錡交给郭鏦,郭鏦命七喜率数十个侍卫处理善后事宜,自己便带着亲随回了大营。 念云和落落这次留在了大营了不曾跟来,见郭鏦回来得这样早,身上一丝血迹也没有,不禁问道:“怎么样?” 郭鏦耸耸肩,笑道:“李錡不经打,不费吹灰之力。” 念云也笑起来:“看来当初李吉甫说李錡成不了大器,倒是说准了的。连赶路的时间都算上,咱们离开长安也不到一个月。朝廷虽然出动了数千神策军,可实际上是不费一兵一卒。” 落落却在一旁撅起了嘴:“你们都骗人!都说打仗多危险,说得战场跟修罗场似的,我怎么连个伤口都没见着?” 念云笑着摸摸她的小脑袋,笑道:“等往后,让先生教你们兵法,那时候便知道,在战场上杀敌的,即使以一当十,哪怕是以一当百,也只是匹夫之勇。能运筹帷幄之中,破敌于无形,且己方的伤亡能降到最低,才是兵家上策。” 落落睁大了眼睛认真地听着,又低头想了半天,方道:“我明白了,虽然我们直接率军正面攻打也可能取得胜利,但母亲抓住了叛贼的弱点,然后从内部瓦解,让他们不攻自破,赢得更漂亮。” 郭鏦点点头:“正是如此,你要跟着你母亲多学学。” 落落连忙点头,这一次跟着出来涨了不少见识,这么一比较,从前那个在皇城里什么都不懂的小公主可真是井底之蛙。 经历了这些以后,在她心里不管是母亲还是舅舅,那可都是厉害得不得了的人物。 孩子到底是孩子,好不容易离了一次长安城,可这几天为了安全着想,也没人带她似乎玩耍。这时候正事已了,落落忍不住问念云:“母亲,咱们不会马上又要回长安了吧?” 念云本来也不愿意那么早回去,而且,好不容易来一趟,怎么也得去扬州看看。她拉过落落的小手,笑道:“不急,落落先好好睡一觉,明儿一早,母亲带你去扬州。” “扬州?”落落高兴得跳起来:“母亲说的可是那个‘烟花三月下扬州’的扬州?古诗中都说扬州繁华,母亲真的带落落去?” 念云微笑着颔首:“自然,母亲何时骗过你?去睡罢。” 到了次日清早,念云果然令七喜备马,准备带着茴香、落落出门。七喜因尚需要留在神策军中理事而不能跟随,又特地点了十个侍卫跟随。 正要出门,郭鏦却大步从外头进来,迎头拦住念云:“去扬州?” 念云点了点头。 郭鏦面上有些恼,道:“怎的不叫我?” 念云道:“不过是出去走走,看看从前住过的地方……” 郭鏦看定了她,一字一句认认真真地说道:“念云,我一直都很自责,最早的那个十三年,我没有陪在你身边。所以,带我一起去看看。” 念云只得点头。 原本打算只带着落落微服去瞧一瞧的,结果这么一来,就成了一个十余人的大队伍。念云有些头痛,不许他们跟得太近,只让他们扮作路人三三两两远远地跟着。 落落却高兴得很,道:“听先生们说,外头的东西都是要用钱来买的,钱那么沉,正好叫侍卫们拿着!” 念云忍不住笑起来:“宫里什么没有,还用得着这么大老远地带回去?” 落落把个小脑袋晃得像拨浪鼓:“那可不一样,我出来这么一趟,总得给婉婉、宥哥哥、宁哥哥,还有陛下带点什么回去罢?他们说不定一辈子都来不了这地方……” 可不是,也许他们一辈子都出不了长安城。而且,念云也希望他们一辈子不要离开长安城,他们不离开,才意味着李唐的王朝和江山社稷尚安稳。 镇海离扬州不算远,道路也算平坦,他们几人骑马,不过一日的脚程,到傍晚时分,便已经到了扬州城外。 扬州城在念云的扬鞭策马间缓缓靠近,这是江南,隐隐可见城中飞扬的檐角,不是北地气势雄浑的朱漆柱子,而是玲珑的雕花小木楼。 念云带着落落,双腿一夹马背,策马驰骋在前,马蹄下腾腾的扬尘如腾云驾雾一般,远远地将侍从们落在了后面。 顷刻间城楼已经在眼前,约莫三四丈高,底下城门不过丈许。 眼前的城门,同记忆中似乎有些不同,仿佛比记忆中更显得低矮许多,城中的道路,仿佛也不如记忆中的那般宽广。 城门是不曾改变的,道路也如旧,只是在十余年的时间里更多了些风霜。或许是见惯了长安城的宏伟阔达,见惯了皇城的恢弘巍峨,所以眼前的扬州城已经同记忆中有了偏差。 可这依然是梦里魂牵梦绕的扬州城! 念云勒住缰绳,在城门前驻足片刻,郭鏦赶上来,与她并肩,望着天边的一抹霞色一时无言。 念云挺了片刻,下了马背,把落落也抱了下来。这时后面有侍从上来接过她和郭鏦手里的缰绳,两人便一边一个地牵着落落的手,缓步走进城门去。 和长安城那宽阔但行人极少的坊间道不同,扬州城只是一条主街一直通到底。路面是青石板铺就,路旁全是摊贩和商铺,不过此时有许多已经慢慢开始收拾店面打烊。 落落连长安城的东市西市都没有去逛过,此时只觉得目不暇接,一路上停下来叫郭鏦给她买了一堆捏面人、小风车等物。 念云指着面前的主街道,对郭鏦道:“小时候,韦姑姑常常带我来这里买胭脂和桂花油,一看到这样的繁华街市,韦姑姑就会同我说起长安。” 郭鏦笑着看向她,“哦,她怎么说?” 念云微微低了头,颇带些感慨:“她说,长安城里有一条很宽很宽的道路,就在朱雀门前面,直通往皇城里,不许寻常百姓行走。这天下所有的女子都希望能站在那条街上,从朱雀门,堂堂正正地走进去,可一旦进去了,却是一条不归之路。” 从她记事以来,韦姑姑便絮絮地说起过很多往事。她总是带着化不开的哀伤说起一个住着天子和将军的城,繁华又富庶。 那城里还有着天下最大最有名的教坊,教坊里有声音像黄莺儿一样宛转的歌姬,和舞姿比蝴蝶更翩然的舞女。 那个眼神里都带着忧伤的女子,这一生都在挣扎,终于从皇城里逃了出来,却被迫永失所爱,她并不快乐。 彼时她并不明白那些话,可许多年后她站在这里,忽然感觉到扬州城里的空气,在十余年后依然还弥漫着韦姑姑的哀伤。 念云沿着扬州城的街道,走到一处巷子里,在一处宅子前站住。 黑油的大门,院子里有几株桂花树,这个时节并没有开。 念云发了一会儿呆,这时那黑油大门忽然开了,里面走出一个大婶来,见他们几个站在门口,有些狐疑地问道:“这位小娘子可是寻人么?” 念云回过神来,连忙摇了摇头,“不,不寻人。”顿了顿又问道:“大婶在此处住了许多年头么?” 那大婶道:“不算长,有十来年了……有事么?” 念云轻叹一声,“无事,只是问问罢了。” 韦姑姑不喜交际,所以从前她们只是在这院子里住着,几乎不大同周围的邻里来往,因此这里也并没有什么熟人可探望。如今她不在了,这个院子,也不过就是院子罢了。 那大婶又上下打量了她几眼,见她生得俊俏,也不像歹人,因又好心叮嘱了一句:“天色不早了,既然不寻人,还是带着夫君孩儿早些回去罢。” 夫君?念云怔了怔,半晌才反应过来她指的定是郭鏦,他们两个年纪相仿的男女带着一个小女孩儿,看着可不是像一家三口么! 郭鏦也咧嘴笑了,偏头看了她一眼,用一种温柔得真像她夫君一般的声音道:“如此,谢过这位大婶了。娘子,咱们早些回去罢。” 走出了那条巷子,外头的天色也已经渐渐的黑了,郭鏦命后头跟着的侍从去寻客栈安顿。 念云站在人烟渐少的大街上,忽然低头问落落:“落落,你喜欢扬州吗?” 落落想了想,用力地点了点头:“喜欢!” 念云道:“落落,咱们不回宫了,你跟着母亲,就在扬州住下来如何?” 落落十分认真地想了想,道:“可是,不回宫,落落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宥哥哥了?” 顿了顿,又接着道:“还有婉婉和宁哥哥!” 是啊,她的宁儿,她的宥儿和婉婉,如果这辈子她再也不回长安了,她就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孩子们是必须留在宫里的,而陛下如今尚年轻,如果以后再立了妃,甚至立后,她们可会善待她的孩子? 想来,要离开他,当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第一百五十九章 牵挂在长安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念云问落落是否愿意留在扬州生活,落落却挂念起婉婉、宥儿和宁儿来。孩子是念云的死穴,出来了才知道,还是有太多的事情放不下。 落落偏生又开了口,仰起小脸道:“若是母亲不愿意回去了,薛公公和舅舅也还是得回去是不是?” 七喜和郭鏦,一个都监招讨宣慰使,一个特使,无论如何都是要回长安去复命的,否则将如何对陛下和群臣交待? 倘若她真的不回去了,她也只能同落落两个人相依为命。落落原本是公主,往后长大了可以许个好人家。可她若只是一个民妇的女儿,便只能平庸一世,这对她可公平,她长大以后会怪她么? 终归,她对长安,还是有着太多太多的牵挂。 在她出宫之时,却没有认认真真地去想这件事,或许她自请出征的时候,潜意识里也并没有想要真的离开他,不过就是想离宫冷静一番,散散心罢了。 这一生,扬州没有了韦姑姑,也就不再是故乡,而长安开始慢慢变成她的第二个故乡。在十余年前没有跟着谊离开,到今日今时,又怎么还能离得开! 她轻笑一声,揽着落落小小的肩膀,“母亲也不过是说笑罢了,哪有贵妃娘娘带着公主真在外头不回去的?” 落落这才放了心,咬着手指头,有些怯生生地仰起头:“母亲,你说落落应该带些什么回去给宥哥哥呢?” 身为遂王的宥儿缺什么?念云失笑,但也认真地想了想,道:“江南未考取功名的文人甚多,不如明日母亲带你去书肆,寻几本诗文集。这附近一带,湖州笔、宣州纸、徽州墨、端州砚都是极好的,加了些香料,自与宫中御用有所不同,若寻得好的,也可带些回去。” 落落得了主意,高兴起来:“多谢母亲指点!江南的诗文集想必长安买不到,若送与宥哥哥,先生必定也会夸他上进!” 念云见她喜形于色的模样,忽然就想起那日含元殿里宥儿当着群臣的面说要娶落落为皇子妃,又提及金屋藏娇的典故。 落落此时才八岁,或许有些东西还不能完全懂,可宥儿已经十岁,不能算童言无忌了。 若她的宥儿往后成了汉武帝,她必定不会让落落成那长门宫里日日哀怨的陈阿娇,哪怕是让她先做个恶人棒打鸳鸯。 她叹一声,“落落,你很喜欢宥儿么?” 这问题一出口,郭鏦不觉哑然失笑:“念云,你问孩子这些做什么?我看挺好,你我若不是亲兄妹,我必定也留你在身边,说什么都不叫你进宫。” 念云推他一把,嗔道:“一码归一码,这怎么一样?你是郭家的公子,不长不幼,我当初若有这样的好选择,我也不进东宫。我就想着要给婉婉和落落找这样的好人家呢,不仅一辈子衣食无忧,而且也无宫中争斗之虞!” 郭鏦挡在她前面笑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念云道:“怎么不真?你若是有那好人选,尽可以荐来,反正再过得那么四五年,也该替她们选驸马了。” 郭鏦这才听明白她说的并不是指当初如何,而是说给落落和婉婉选驸马的事。他有点淡淡的失落,却也知道这话原本就不该这样问,只得岔开话题,蹲下身去问落落:“落落,我可听说宥儿说以后想娶你当皇子妃呢,你愿不愿意?” 落落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有些迟疑,道:“宥哥哥对落落好,不过,宁哥哥对落落也好……”她又想了想,忽然高兴道:“对了,以后谁当了皇帝我就嫁给谁!” 念云十分诧异,“你想当皇后?” 落落低头踢着脚下的石子,道:“当皇后有什么好,母亲不也没当皇后么!” 郭鏦也是愣了一愣,随即笑道:“那落落为何想嫁给皇帝?” 落落眨巴着眼睛,认真道:“当了皇帝才能保护落落和母亲啊!” 这个孩子,心里的世界绝不同于一个普通女子。说得严重一点,或许儿女私情根本没有被她放在心上,不然也不会抛下京中牵挂的一切,一听说她要去打仗就死活都要跟过来。 念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牵着落落的手慢慢往前走,走过扬州城的青石板街道。 念云带着落落和郭鏦在扬州城待了三天,买了好些东西,放在侍从的马上一并带回了镇海同七喜等人会和。 这边镇海的遗留事务处理完毕,大军也修整得差不多了,便准备次日返回长安。 李錡被活捉,意图自裁未遂,七喜命人给他戴上手铐脚镣,装在囚车里随军押运回去,而他的家眷,按照大唐律例,子侄皆同他一样装在囚车里,押解到长安听候处置。 而家中女眷,包括妻妾、女儿等,则要换上奴婢的衣裳,一并押解往长安去,待案子结了,年长些的将会分派为官婢,年纪尚小的或为婢,或卖入教坊,彼时不过是看主审官的心情了。 回去较为轻松,但速度并不比来时慢,仍是日夜兼程地行军。李錡这样的身份地位,家中女眷必定都是娇养惯了的,若按着规矩绑成一串跟在大军里头跑,如何吃得消?根本到不了长安,便要死伤大半了。 虽然是罪人家眷,可到底这些女子多数是无辜的,念云有些于心不忍,于是命七喜把装粮草细软的马车腾出几辆来,给这些女眷乘坐。 到了晚上,茴香已经收拾好了行李,正准备伺候念云和落落洗漱歇息,却听得帐外有一阵喧哗,好似有女子的声音。 这军中除了她们几个以外,也就只剩下李錡的那些家眷了。念云可不想神策军因为欺辱罪人家眷而坏了名声,微微蹙眉,道:“茴香,你去看看外头什么事。” 茴香出去不一会,那喧闹声便停了,茴香进来道:“娘娘,外头是李錡的两个年轻的小妾,非说是要特地来拜谢娘娘赐车马之恩,被外头侍卫给拦下了。” 念云自己动手把头上的发钗取下来,便有一绺乌发滑落下来。她对着铜镜,闲闲地道:“往后到了长安,我也救不得她们。有什么好谢的,打发回去罢。” 茴香道:“奴婢也是这么说呢,不过那两位倒是伶牙俐齿的,不肯走,死活说要见见娘娘不可。” 李錡已经六十多岁了,念云早就听说李錡为人暴虐,这两个小妾年纪轻轻,该不是他强抢来的罢?偏生才来了没多少时日,好日子也没过上,就落到如此地步,也是可怜。 念云道:“如此,那就让她们进来罢。” 饶是贵妃发了话,七喜仍旧不敢掉以轻心,亲自把那两个女子上上下下搜了个遍,确保她们身上没有带什么武器或者暗器,方才放了她们进来。 过了片刻茴香带了那两个小妾进来,一进来便“扑通”一下跪倒在大帐里头:“奴婢谢娘娘赐车马之恩!” 念云打量这两个女子,一个身段袅娜,身材高挑,姿容出众,举手投足颇带几分书卷气,另一个身量娇小,下巴尖尖,一双大眼睛水灵灵的,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似小鹿一般娇俏可人。 那高挑些的见念云发髻已经放下,又连忙道:“奴婢们扰了娘娘休息,罪该万死。” 念云拿一条缎带随意系了一头长发,道:“举手之劳而已,不必放在心上。既然知道天色已晚,本宫也要歇了,有何事非要当面来见本宫?” 那高挑的连忙磕了个头道:“奴婢们听说贵妃娘娘亲征,只随身带了一个宫女,且公主也带在身边。奴婢们得了娘娘的恩惠,无以为报,如若娘娘不嫌弃奴婢们粗笨,这段时日奴婢们愿意服侍娘娘,只求到了京中娘娘能眷顾一二,替奴婢们派个体面些的差事。” 这两个女子倒是有心人,心思也玲珑剔透。自知难逃做奴婢的命运,索性绝处逢生,趁着这个时候贵妃身边缺人手,过来卖个乖,求个恩典。 明知这些小伎俩在贵妃面前瞒不过,索性毫不掩饰地说出自己的目的来。 反正回到长安以后也都是派作官婢,或者分到宫中做宫女,或者赐给各王府侯府做婢女,索性先来求了贵妃,往后说不定还能指派个好主子。若是往后能留在蓬莱殿服侍,那倒比给李錡做小妾的时候更得脸呢。 她和落落两个,整日里只有茴香一个人近身服侍,虽然她尽量不添麻烦,可茴香是个周到的,确实十分辛苦。 若能多两个人手,即使只让她们在外头伺候,也可以给茴香分担许多。 念云似笑非笑地扫了一眼地上跪着的两个女孩子,问道:“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氏?” 那身材高挑的立即答道:“谢娘娘恩典。奴婢姓杜,名秋,字仲阳,是润州人,虚长十七年。” 寻常人家的女儿有个像样的名就不错了,她还有字,看来是个读书人家出来的女儿,这通身的气派也有些大家闺秀的风范。念云赞许地微微颔首,看向另一个。 这一个见杜秋如此说,也跟着道:“奴婢叩谢贵妃娘娘,奴婢名郑乔乔,也是润州人氏,十六岁了。” 这一个瞧着就小家子气了许多。 李錡先前做盐铁转运使的时候还兼了个润州观察使,想必是那时候纳下的两房妾侍,去年他迁到镇海,就一并带了过来的。 念云倒也没说什么,招呼茴香道:“既然如此,杜秋,郑乔乔,你们各自回去收拾收拾,从明日起,你们便住到我这帐篷外头,跟着这位茴香姑姑,一切听从她的吩咐。” 杜秋娘道:“回娘娘,不必等明儿了,奴婢同乔乔已经收拾好了包裹,就在外头,今晚便可以宿在这边。” 倒是个利落的。 念云心中微微赞许,点了点头:“如此,杜秋,郑乔乔,你们两个且到帐外去等着,稍后茴香姑姑会来教你们。” 杜秋便带着郑乔乔,又磕了一个头,退出了大帐。 第一百六十章 徐州遇刺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大事已了,念云也就不打算辛辛苦苦地骑马了,叫七喜安排了一辆小马车,带着茴香坐进去,但她到底还不是十分信任杜秋和郑乔乔两个,只叫她们坐在马车外头伺候。 这回程的路仍旧是从徐州走,贵妃的意思,是顺路去看看徐州城如今的情况,回头好向陛下回禀,看看如何处置才最合理。 那胡崎方哪里敢怠慢,一听说贵妃等人率军再度经过徐州城,连忙亲自在城外迎接。这一次贵妃也十分给面子,命大军暂时在徐州城修整一日,她和郭鏦、七喜等人带着一些侍卫随从,便跟着胡崎方进了城,住进了胡崎方安排的宅邸。 胡崎方本是安排了宴席来给他们接风的,但念云不愿这般大张旗鼓的,于是推说一路奔波身体不适,取消了大宴。 那胡崎方便命人置了些酒菜,送到念云屋里去了。 念云还打算好好探一探徐州城的情况,于是命人去叫了郭鏦和七喜过来一起用饭。 七喜先到,见念云还在等着郭鏦,自然是不能先用,便按着平日里的规矩,垂手侍立在她身后,同她说了军中的一些事。 念云笑道:“七喜,你这人有意思,在军中你是都监招讨宣慰使,平日里不都是进来自己坐的么,怎么今儿我屋里不过是多了两个新来的丫鬟,你就这样拿腔作势起来?” 七喜原本也是看来了两个新的,怕坏了规矩,故而不敢太过放肆。听她这样说,也笑了,便拖了一条月牙凳来坐下,道:“进了娘娘这屋,奴才便不是军人,只是奴才罢了。” 这时杜秋和郑乔乔两个才知道原来这薛将军是宫里的内监。 这时郭鏦也走进来,随意扫了两眼屋里多出来的两个丫鬟,便看向了桌上热气腾腾的菜肴,毫不客气地在桌子边上坐下,便自顾自地拿起了箸,笑道:“啃了好几日干粮,今儿可算是见了热菜,茴香,给我斟杯酒!” 念云和七喜也坐到桌边,茴香把落落带出来,这四人就这般没上没下地在一张桌子上用起了饭。 杜秋和郑乔乔两个看得目瞪口呆,正准备走过去,茴香拦住她们道:“不必了,你们两个去准备巾栉沐热水罢,娘娘用膳不喜多人伺候,在宫里也只有四大宫人轮流伺候用膳的。” 她们两个便出去寻厨下要热水,郑乔乔悄悄拉了一把杜秋的袖子:“仲阳姐姐,你说刚才那人是谁,一个男子竟能这般随意出入贵妃娘娘的屋子,还跟贵妃公主都在一个桌子上吃饭,一点忌讳都没有!” 杜秋笑了,拉一把乔乔的手:“傻丫头,你跟着贵妃这些日子,竟不知这次贵妃随军出征,陛下特地派了汉阳郡主驸马为招讨特使护驾么?那人自然就是郭驸马了,是娘娘的亲哥哥。这又不是在宫里,随意些也是正常。” 郑乔乔长大了嘴巴,一脸“原来如此”的表情:“我说呢,那男子怎的如此器宇轩昂,从不曾见这等伟男子,我就想着该是个不寻常的人物,原来是国舅!” 杜秋道:“宫中虽然是贵妃掌管六宫,可她到底还不是皇后,这一声国舅也还称不得。不过,他身为大元帅郭子仪的嫡孙、升平公主之子,又尚了汉阳公主,这等身份,若说气度不凡,那也是应该的。” 郑乔乔不以为然:“贵妃娘娘当真是命好,阿爷是大元帅之子,阿娘是公主,嫁的男人做了皇帝,哥哥娶了公主,跟咱们一比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杜秋道:“你可莫要在别人面前胡说,咱们好不容易得了这么个机会,服侍好娘娘,往后兴许才能有点好日子过。我看娘娘这等行事手段,也不光是靠家世的。” 说着已经走到了厨下,那些粗使下人都是得了吩咐的,见她们来了便知晓是来要热水沐浴的,连声说马上便送去。 郑乔乔见事情办妥了,转身便拉着杜秋回去。杜秋走到半路上,忽然蹙眉,低声道:“就咱们原先在镇海宅邸里,女眷们一应沐浴等物都不让男子碰,都是叫老嬷嬷们备水,粗使丫头们抬过去。怎的这徐州刺史办事这样不牢靠,明知道是宫里的贵妃娘娘,还叫几个男子在这边烧水?” 郑乔乔方才也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经杜秋这么一提醒,马上反应过来:“仲阳姐姐,你是说这些人行径有异?” 杜秋点点头:“我听说,贵妃娘娘来的路上,也经过了徐州,处置了一个刺史,所以这次才特地回来看看情形的。怕就怕当时走得匆忙,余党未清,这时候趁机反扑。” “那咱们悄悄跟过去看看?” 杜秋想了想,道:“咱们两个一起目标太大,也于事无补。你且先回去,找机会跟茴香姑姑提一提,我在这里跟着他们。” 郑乔乔回到贵妃下榻处时,三人已经用过饭,茴香挑了几个剩的多的菜端到了隔壁她们住的屋里,道:“这时分娘娘在看书,你们就先用饭罢。”见只有她一个人,立即警觉起来:“杜秋呢?” 郑乔乔连忙将方才的疑惑跟茴香说了,茴香的眉头拧了起来,转身便走了出去。 没过多久,外头便仿佛有侍卫走动的身影,很显然,这周围的布防加强了。 这一切也不过就是半柱香的时间里发生的,侍卫们都躲在暗处,也看不出增加了多少。郑乔乔这才在心里感叹,难怪贵妃娘娘敢随军出征,她身边每个人都是胆大心细的,这办事效率,李錡就算没有出现内乱,也不可能赢得了她。 又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外头来报说热水送过来了。 这时茴香却并没有出来迎,郑乔乔只得迎上去,见果然是几个男子担水来,又不见杜秋,只得去领那些人把水送到隔壁的浴房里去。 待把水都倒进了浴桶里,那几人便告辞了出去,郑乔乔立即跟了出去,只见那几个人走过贵妃住的正屋时,忽然互相交换了个颜色,便往屋里冲了进去! 郑乔乔一着急,也跟着冲了进去,只见堂屋正中摆着一架四尺宽的雕花紫檀木屏风,屏风后似乎坐着一个女子正在看书,却被屏风挡去了一大半,看不真切,只看见一双绣鞋露在屏风底下。 那几个送水的当先冲进去,从袖子里摸出短刀来,冲着屏风后头就猛砍了过去! “娘娘!” 郑乔乔惊呼出声,还没来得及扑过去,只见当先的刺客一刀劈在屏风上,本来他的刀就短,使不上十成的力气,那紫檀木质地又十分坚硬,一刀砍上去虽用了很大力道,也只砍了个缺口,飞起几点木屑。 就在他再度举刀的时候,屏风后的女子忽然不见了。 郑乔乔这才看到屏风后头有一扇门,门开着,她定是躲到里间去了。 那刺客果然绕过屏风往里去追杀,却见里间忽然一下子涌出了一二十个带刀侍卫,身穿护体软甲,腰间短刀铮然出鞘。 这些侍卫都是大明宫里培养多年的大内高手,几个刺客武艺虽然不弱,可哪里抵挡得住? 不过三五个回合打下来,刺客便落败,转身准备逃走。 企图刺杀贵妃娘娘,此时侍卫们哪里还能叫他们活着逃出去,只见门外也有一队侍卫冲进来,郑乔乔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人一把拖到了门外的安全地带。 屋里几声痛呼,便没了声响。不多时一个侍卫走出来,对着郑乔乔道:“五个刺客,死了四个,留了一个活口,可要审么?” 郑乔乔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回头一看,这才发现郭驸马悠闲地背剪着双手,一直在气定神闲地看着屋里的杀伐。 他听了侍卫的话,淡淡道:“审什么,一并处置了罢,无非就是先前那刺史的余党。坏了人家的衣食,自然要来拼命的。” 那侍卫应了,他往前走了两步,又吩咐道:“叫七喜连夜收拾东西拔营,到洛阳再歇罢,徐州住不得了。” 这气度,这神情,仿佛不过是在吩咐午膳的菜品,却杀伐果断,不给对方一点喘息的余地,果然是将门之后,天潢贵胄! 郑乔乔嫁与那年过花甲的李錡,原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她可从未见过这样的男子,如何不心跳如雷! 待那侍卫再次进去了,她才意识到自己盯着他看了太久,连忙收回目光,敛衣盈盈一拜:“奴婢多谢郭驸马方才出手相救。” 郭鏦仍旧是淡淡的,衣袖都不曾动一下,“不必多礼,本驸马也该谢过你预先提醒贵妃之事。若非如此,也不能一击毙命。” 郑乔乔还要说几句,郭鏦却道:“等会里头收拾干净了,你去帮着收拾收拾娘娘的东西——好好服侍娘娘,回去自然不会亏待你们。” 郑乔乔连忙俯身行礼,待再抬起头时,郭鏦已经不知去向。 她有些怅然地回过身去,见那些侍卫都已经收起兵器,有条不紊地撤出屋子了。不过是方才说了几句话的工夫,刺客的尸身已经抬走,地板也用方才送来的水冲洗过了,只剩那被砍砸得七零八落的屏风尚能看出一些打斗过的痕迹。 第一百六十一章 行路难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郑乔乔走进去,见杜秋正从屋里出来,她低头看见杜秋脚上穿了一双格外精致的绣鞋,才知道方才那屏风后头坐着的人是她。 郑乔乔拉住她:“仲阳姐姐,娘娘和公主呢?” 杜秋道:“娘娘料到这徐州城不是那么安稳,早已经带着公主出城了。咱们快把这里的东西收拾一下,跟着那些侍卫大哥一道出城同娘娘和茴香姑姑会和罢。” 郑乔乔连忙跟着杜秋把屋里的东西收拾了一个小包裹背着,出来才发现有一队侍卫在外头等着,见了她们,双手一抱拳:“特使吩咐我等护送两位姑娘出城。” “特使?”郑乔乔对他们的称呼还有些不明白,经杜秋提醒才晓得原来说的是郭驸马。 那队侍卫本是匀了一匹马出来给她们两个骑,可两人都不会骑马,速度快不了,只得由两个侍卫一人带一个,策马往城外去。 郑乔乔见那带她的侍卫虽然嘴上不说,可满脸都是鄙夷的表情,不禁脱口道:“不就是不会骑马么,军中女眷难道不都是坐马车的?” 那侍卫看了她一眼,低声简单地答道:“神策军中并无女眷。” 她们这些罪臣家眷是奴婢,当然算不得女眷。但郑乔乔可不依了,道:“娘娘和茴香姑姑不是女眷?还带着公主……” 郑乔乔虽然看不到他表情,可一说到贵妃娘娘,那侍卫马上换了一种充满热切景仰的语气,道:“娘娘骑术出众,曾驯服宫中马倌驯了一年都拿不下的西域烈马,怎么能一样?便是太和公主,小小年纪也能独自骑马驰骋!” 见郑乔乔不说话,他又道:“娘娘虽无十分武艺,可她亲自入敌营,不费一兵一卒拿下叛军,这等智谋和胆识,胜过十个将军!拿她同女眷比,岂不是在羞辱娘娘的英名?” 郑乔乔虽然知道李錡这一仗败得如此狼狈有贵妃娘娘的功劳,也曾听说过贵妃娘娘的美名,可她远远没想到她的军中也已经有了这样的影响力,连忙噤声。 待跟贵妃会和之后,为了连夜疾行赶路,贵妃果然弃了马车,直接换上一套劲装,骑马随军。 贵妃亲自带着公主骑一匹马,茴香独自带着一些随身物品骑一匹,另外命两个侍卫带着杜秋和郑乔乔。 乔乔见贵妃驭马姿势果然十分娴熟,再不敢乱说话,只默默抓紧了马鬃。 行了不远,便是一座大山,山路看似不大好走。 这边又不同于长安,虽是冬日,树叶却并没有完全落尽,倒有一大半是长青灌木,看着十分茂密。 这时前头的侍卫便折回来汇报,问道:“特使,这前边是山路,十分狭窄,只能容一匹马单行通过,可要继续前进?” 郭鏦问道:“山路有多长?” 侍卫道:“约莫三四里路,不甚陡峭,只是窄些。” 郭鏦看向身旁的念云。 念云在心里盘算了一番,此时他们离开徐州城不过二三十里,倘若就此扎营明日再走,和直接驻在城外也没多大区别。 她道:“既然只有三四里路,那也不过是一刻钟的脚程,先命几十个人在前边把路清一清,再小心通过。” 侍卫领命去了,念云对郭鏦道:“原以为那胡崎方是个人物,没想到也是个脓包。且不说他到底对那胡刺史是什么态度什么感情,只冲着今儿的刺客,这徐州他也掌不住。” 不多时,前头开路的都已经准备好,大部队又往前进发。 那条山路的确十分狭窄,即使前边已经派人清理过,也只不过是把路上横生的树枝灌木等影响行走之物清掉了。一队步兵打头,念云等人带着囚犯及罪臣家眷,以及部分行李物品在中间,骑兵断后。 待走上那崎岖山路时,念云才知道这山路确实有些险。 山倒是不高,坡度也算不得十分陡峭,可因为山路狭窄,队伍被拉得太长,倘若有人在山里埋伏,对他们可十分不利。 此时队伍已经过了一半,再想撤也十分不利,念云叮嘱大家小心,尽快过去,又把落落交给身后的侍卫:“带公主去后头薛公公那里。” 断后的侍卫里头有很大一部分工夫了得,这山不大,且前面开路的士兵没有发现,那么最多也就埋伏个一二百号人。若真有埋伏,一定会集中火力对付她和郭鏦。 待落落被侍卫带走了,念云又道:“三哥哥,我先走,你离我远一些。若真有什么事,散开了才不会被人一击即中。” 郭鏦看向她:“有何区别?这整支大队里头,你是唯一最重要的人物,我这次出来本就是奉陛下密旨保护你的。不必多说,无论发生什么,我必定只能守在你身边。” 念云只得同他一起继续往前走。 约莫走了一半,忽然见路旁约十来米处的灌木丛似乎有异动,郭鏦立即警觉:“保护贵妃!” 那灌木丛中立刻跳出许多黑衣人来,手里提着朴刀,也不言语,冲上来便砍。 这小路狭窄,因此念云身边近身护卫并不多,侍卫们身上佩的长剑有些不趁手。缠斗了一会儿,近前这几个侍卫渐渐有些不敌。 这时有一个黑衣人已经渐渐逼近了念云身旁。郭鏦正被三个黑衣人围攻,一时竟抽不开身来。 那黑衣人出手狠辣,招招致命,念云本不会武艺,只得不断躲闪,手忙脚乱。 那黑衣人越发逼近,一刀砍向念云的左颈,郑乔乔正在念云身边,见她躲闪不及,顾不得其他,只得挺身挡了上去。 那一刀便重重落在了她的右肩上,饶是念云已经给她穿了牛皮软甲,那一刀的力道仍旧让她痛得差点晕了过去,鲜血从她肩上渗了出来。 那黑衣人见没伤到念云,也没再往郑乔乔身上补刀,而是再一次以刀尖往念云心窝里刺去。 那一刀念云没能避得过,连她自己都以为此命休矣,却不料刀尖触到她身体的时候,“叮”的一声金属相撞之声,震得她身子一麻,后退了好几步也没稳住身形,一下子便坐到了地上,胸口一闷,险些一口血喷出来,却并没有如料想中的那般锐痛。 她想起来,是郭鏦给她的那面护心镜!自那护心镜交到她手里,她便是平日里穿便装的时候都不忘戴着,这时候岂会摘下?果真还救了她一命! 那刺客显然也没料到,身形微微一滞,就是这一瞬间,郭鏦奋力砍杀了围着他的一个黑衣人,冲出了包围圈,从身后一剑解决了这刺客。 这时后头的七喜已经带着侍卫来护驾,杜秋和茴香原本两人各拿一把匕首,背靠着背一起御敌的,这时腾出空来,连忙过来看贵妃和郑乔乔的伤势。 那刺客的力道甚大,念云的牛皮软甲都被刺穿,她将那护心镜从衣裳里掏出来,只见那铜镜上都被戳得凹了一块进去。 郑乔乔身上的软甲也被砍坏,不过好在那厚实的牛皮挡了一下,到底化去了不少力道,肩上伤口不算太深,虽然露了些骨头,却并没有真的伤到骨头。 茴香连忙从随身的包裹里拿出护心脉清淤血的药来给念云服下,又替郑乔乔敷了金疮药,初步处理了一下伤口。 七喜带着的侍卫见伤了贵妃,出手越发狠厉,很快就解决了那些刺客,迅速让贵妃和受伤的郑乔乔上马,七喜亲自牵着马,一路护送他们过了山路,到了外头的大路上,与先行队伍会和。 七喜有些迟疑,“娘娘,可还要继续前进?” 也许徐州城里的刺杀不过是个幌子,只是为了逼他们连夜离开。这山里才是真正的杀招,纵使她有防备,也差点中招,好在当时特意把落落送走,没带在身边,不然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可既然已经走到了这里,还不知道他们是否还有后手。兵贵神速,无论如何还是要迅速远离徐州城才能真正安全。印象中前面已是平坦大路,他们有这数千精兵,对方定然翻不出什么妖蛾子来了。 念云看了看郑乔乔,果断下令:“我无事,找个骑术稳当的带郑乔乔,留二十人处理一下,其余人全速前进!” 郭鏦不放心她,但知道她的决策是正确的,因道:“你还是别自己骑马了,我带你。” 念云没有拒绝,任由郭鏦扶她上了自己的马,一手握缰绳,一手护着她,乘着月色策马前进。 她受那一刀,虽然没有皮外伤,可是胸口仍是闷痛不已。她放松下来,靠到郭鏦的怀里。 郭鏦感觉到她的放松,嘴角微微扯起一点笑意,温柔地揽住她的腰身。 上一次他们兄妹这样亲近是什么时候?大概是在她还是木叶的时候罢,他记得那一次去翠华山祈福,结果路上遇雨。 后来他带着伞急匆匆地赶去接她,顾不得衣袍都溅了许多泥点子。 那时她已经淋成了落汤鸡,被李谊护在怀里。他忽然觉得有些恼,把她从李谊身边拉了过来,给她裹上他的外袍,抱着浑身湿漉漉的她下山。 那时她很瘦,很娇小,抱着丝毫不觉得吃力。此时似乎略丰腴了两分,多了一些妇人的妩媚之气,但穿着劲装,更显英姿。 郭鏦看着怀中那美丽的面孔,她正闭目养神,面容宁静恬然。十余年的时光缓缓流过,对他而言,她只是变得更加独一无二罢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 班师还朝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再一次回到长安城,这一次,长安城却莫名地变得亲切起来。 这里有她的家,有她的儿女,还有她身后的郭家。如今算起来,她的半生,最初那懵懂的一半在扬州,而剩下的一半,满满的全是长安。 这一次,她是从朱雀门前的主街入城。 寻常只有朝廷命官上下朝,或者使者朝圣,又或者公主出降、迎娶皇后才走主道,从朱雀门进皇城,再往前到承天门,就进太极宫了。 她这辈子,大婚时候没机会做皇后,这辈子亦当不了朝廷命官,却是在这一天,以得胜归来的姿态,驭马走进了明德门。 郭鏦和薛七喜在队伍的最前头,朱红的披风和战旗一起,在朔风中猎猎作响。银色的头盔闪着寒光,映着压城的黑云,格外的震撼人心。 长长的队伍缓缓自正对着朱雀门的城门明德门走进来。一时间,胜利的号角声,马嘶声,不绝于耳。 李淳亲自走出朱雀门,迎接胜利归来的将士。 郭鏦的身后,紧跟着一位身形纤瘦的侍卫,玉面朱唇,眉目如画,偏生那眉眼间却含着一股不怒自威的锐气。 李淳的目光缓缓自郭鏦和薛七喜的脸上扫过,最终落在了那明眸皓齿的侍卫身上,只是目光交汇的瞬间,浓浓的欣喜和感慨,似要涌出双眸。 当着身后的文武大臣,当着神策军的众将士,当着远远隔着大街围观的百姓,他强忍住将她揽入怀中的冲动,在郭鏦面前停下。 “这一路,众将士辛苦了!” 他想说些官样的话,可到了嘴边,目光落在她风尘仆仆的软甲上,喉结滚了几下,却只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这一句话,却比那些文绉绉的官样文章要多了许多的真心。 郭鏦滚鞍下马,单膝跪地,朝李淳行了个标准的军礼:“为陛下分忧,臣不辛苦!” 身后众将士皆高声齐呼:“为陛下分忧!” 呐喊声震天动地,山河为之色变。 李淳走上城楼,俯瞰他的军队,他的子民,他的江山,说了许多褒奖鼓舞的话。 郭鏦没有听请他到底都说了些什么,却是表情莫测地看着身后那眉清目秀的侍卫,心中却不禁泛起一丝难言的酸楚。 这一次的出征,也许是今生今世绝无仅有的一次,能和她如此亲近自然地相处。唯有那些日子,他是她唯一的倚靠。 而今日,他又将亲手把她送回大明宫,送到面前那玉带龙袍的男子身边,从此,她依然是蓬莱殿里那个遥不可及的贵妃娘娘。 念云却也正眉眼含笑地看着他,面容柔和得几乎与她身上的战袍显得有些违和。她轻轻握一握郭鏦的手腕,没有说话。 宫中已经设下了接风宴,这时念云仍旧是一身侍卫的妆扮,站在郭鏦身后。按照规矩,一个小小侍卫是没资格上座的。 席间李淳频频看向她,她只微微低垂着脸不说话。 待含元殿中酒过三巡,有人竟在大殿里大声唱起边塞歌来。更有甚者,举着酒杯在大殿里跳起了舞。 对于这班武将来说,这并没有什么不妥,那些文武大臣亦习以为常。 郭鏦轻轻拉她的胳膊,“坐下来,用点东西罢。” 她见四周围并无旁人注意到,便在郭鏦身旁坐了下来。 李淳见他们兄妹这般亲近,她却还躲着他的目光,一时不知怎的就有些气恼,连饮了三杯烈酒。 他本来心思都在念云身上,也没吃什么东西,空着腹喝下几杯烈酒,酒意上涌,以手撑着头,忽然向着郭鏦的方向道:“郭爱卿,朕不胜酒力,就先回去了,你替朕好好陪一陪众将。” 郭鏦只得起身抱拳:“是,陛下。” 李淳扯了扯嘴角,看看他身边那秀美的“侍卫”,道:“朕有些头晕,叫你的侍卫送朕回去罢。” 郭鏦回头看了一眼念云,见她仍旧低着头,只得低声道:“去罢。” 念云只得抱拳:“是。” 侧身走过郭鏦身边时,不知是不是一时的错觉,仿佛听到了念云一声轻似鸿羽的叹息,拂过他心上,让他心里一阵抽紧。 待她走到李淳面前,李淳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顺势就将胳膊搭在她肩上,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了她身上。 念云无奈,只得站直了身子,一手搭到他的腰上,扶着他从后殿出去。 待走出了大殿,李淳的步辇就在外头,六福看了一眼身上还穿着战袍,一脸不堪重负的表情的贵妃,轻轻唤了一声:“陛下醉了,还是坐步辇过去吧?” 李淳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扶着步辇,“好,好,坐步辇,坐步辇。” 待念云扶他上了步辇,他却是一反手,仍旧抓住她的腕子,带点撒娇的语气:“上来……陪朕一起坐。” 念云顿时一阵恶寒,她此时可还是一身侍卫装扮,步辇本就是单人乘坐的,她若是挤上去,这可还没进后宫的地界呢,大庭广众之下,难不成叫人以为陛下开始好男风了么? 她只得躬身抱拳:“微臣不敢。” 李淳顺着她的腕子下去握住她的手,她因为近来时时握刀,手心里有薄薄的一层新茧。 “不敢……”他轻声叹息,却也没有勉强,语气温柔下来:“走罢。” 待到了紫宸殿,六福不敢私自拿主意,步辇停了下来。李淳抬头看了看,道:“去蓬莱殿。” 步辇便继续往前走,穿过紫宸殿,绕到后面的蓬莱殿去。 茴香她们已经先行回了蓬莱殿,迎上来时发现陛下也在,只得规规矩矩行了礼,站到一旁。 李淳也不看她们,仍旧让念云扶着,直接进了寝殿,念云扶他半倚在榻边。 念云心里其实有些纳罕,李淳的酒量她不是不知道,纵然今儿给武将喝的是烈酒,可也不至于这么几杯就醉倒了吧? 难不成有人给他下毒么? 她的心不禁砰砰跳了起来,她尚来不及问绿萝她们,她不在的这些日子,宫中可发生了什么事情么? 正要吩咐玉竹去熬醒酒汤,忽然腰被人一把抱住。一扭头,就撞进了李淳那漆黑深邃的眸子,正深情款款地看着她,她愣住了,一时间仿佛魂都被吸了去。 他顾不得她一身风尘仆仆,顾不得她身上还穿着战袍铠甲,便拉了她入怀,紧紧地抱着她,似乎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中去。 这些日子,他担心她的安危,担心她一去不返,他多么后悔当时竟真的放了她走! 当探子来报说他们斩杀徐州刺史、深入敌营招降裴行立的时候,她真的像是一个传奇故事中的人物。 后来,她返回时又在徐州遇了袭,他震怒之下差点直接命人踏平徐州,是被朝中那班老臣抬着棺材死谏才劝住了。 这一切,都过去了,此刻她安然在他的怀中,她,终于回来了。 他的手慢慢抚上她的脸颊。 她饮过少量的烈酒,脸上略带一点微微的酡红,恰到好处。双眸低垂,睫羽微颤,不施半点脂米分,却多了几分天然的妩媚。 他拂过她花瓣一般的红唇,如此柔软芬芳。 这些日子,他独自躺在她睡过的榻上,不许人换掉她的被褥,为着这被褥上残留着一点她的气息。 夜夜踏着柳絮飞花来入梦的都是她,如今她真的回来了,一步一步走近他,站在朱雀门前的 时候,他是靠着多大的毅力才忍住没有一把拥她入怀! “念云……” 十几年来,岁月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却在他们之间撒下了太多太多细碎的点点滴滴,叫他每时每刻都想起她来,无时无刻不牵挂着她。 她似乎想说话,他没有给她机会,直接低头吻住了她柔嫩的唇瓣,细细描摹那熟悉的轮廓。 他的舌尖带着些烈酒的芬芳,霸道地撬开她的贝齿,一路攻城略地。她这叱咤风云的女将军此时竟像个不经人事的小姑娘一般,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仿佛醉的人是她,傻兮兮地配合着他,甚至一时竟忘了呼吸。 李淳慢慢感觉到她的窒息,才终于放开被他蹂躏的唇瓣,轻笑起来:“笨女人,这十多年都白活了……” “咳咳……” 新鲜的空气一下子涌入肺部,她用力地吸了几口,才忽然意识到他在说什么,瞪了他一眼,“英明神武的陛下竟然在含元殿装醉!” 他轻笑一声,“因为朕不放心‘卧病在床’的贵妃,兴许今儿朕装一回醉,早些过来看看贵妃,贵妃的病就好了呢?” 同他先前的若即若离不同,这一回他忽然表现得这样热切,她顿时觉得有些不真实起来。 自从先帝驾崩以后,她同他就开始慢慢的疏远。这一次虽然她还是回来了,可未必是为了他,而是为了她的孩子,还有郭家。 她同他并没有过尖锐的矛盾或者争吵,可他怀疑她时的语气,他怪她害死萧梅忆的眼神,他对她和郭家的猜忌,都像一把钝刀子,重重地在她心上刻下伤痕。 她微微低垂了眸子,不去看他。 他感觉到了她那一点迟疑和疏离,眸中的光华渐渐冷却,笑容在嘴角僵了一下,随即低了头,伸手去解她的软甲。 她连忙去抓他的手:“陛下……” 他轻叹一声:“我瞧瞧你的伤——我带了最好的活血清淤的药膏来,莫要留下瘀痕才是。” 第一百六十三章 贵妃的心事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连日来的行军奔波,念云的确是累极了,很快就沉沉入梦。李淳揽她在怀,连日来的担忧和牵挂都了无踪迹,自然也睡得无比安稳。 次日清早,远远听见外面一波一波的钟声,李淳睁开眼睛,看到身畔女子恬静的睡颜,忽然心里生出一种满足感。江山,美人,他都得到了,上天的确待他不薄。 他想伸手去抚摸她的脸颊和微微颤动如蝶翼般的长睫,可手伸到她面前,他又停住了,他的美人恐怕一时半会还不能彻底原谅他呢。 也罢,反正她是他的贵妃,他有一辈子的漫长时间来等待,他不担心。 他轻轻地披衣起身,却发现身上的中衣衣角被她压住了。 他不敢用力扯,这段时日她一定累坏了,该好好休息才是。可他也不想效仿汉哀帝断袖——他的贴身衣物,她从不让尚服局插手,每一件都是她亲自选的料子,亲自裁剪的尺寸和式样,由蓬莱殿里的四大宫人亲手缝制,他怎能这般暴殄天物? 他无奈只得解了衣带,索性将那件中衣脱了,自去榻后面的箱笼里寻了另一件中衣换上,这才低声唤了六福进来伺候更衣梳洗。 念云迷迷糊糊地翻个身,大榻宽大柔软,被褥温暖舒适,她有多久没有睡过这样的好觉了? 李淳温柔地看向卧得慵懒如猫的人儿,心里有点犹豫要不要把那露在外头的小半截嫩藕一般的玉臂放回锦被里去。 念云却仿佛感觉到了他的目光,皱着眉头,微微睁开了眼睛,见外头朦胧的天光,又看向他,忽然想起来这是已经回到蓬莱殿了,于是就要起身。 李淳道:“你不必着急起身,这些日子如此辛苦,你多睡会罢。” 念云已经坐起来,却发现自己手里犹自抱着李淳的一件中衣,不觉有些赧然,连忙放下,道:“习惯了,回到这蓬莱殿,便一向是这个时候起身,再睡怕也睡不着了。” 这时六福拿了他的头冠替他系上,李淳道:“你既然起了,那就送朕去早朝罢。” 贵妃这一向都在“病”着,今儿自然也就不会有人来问安。倒不如出去转一圈,前朝后宫地走一走,昭示一下贵妃听闻镇海一站大捷,心情一好,病就好了。 “好,那么陛下稍等妾片刻。”她连忙扬声叫绿萝玉竹进来梳洗更衣,一面又叫传膳。 早膳仍旧是由小厨房准备的,清粥、糕点、四碟小咸菜。 念云陪他用了一点早膳,换上一件胭脂色织锦团花大袖袍,着高头履,梳着略为正式的高髻,插上一对华贵的金步摇,陪在他的步辇旁,送他往宣政殿去。 天气是比昨儿好多了,竟出了太阳。 蓬莱殿离得不算远,迎着初曙的晨光,清爽的晨风,李淳坐在步辇上,微微侧头去看念云。晨曦在她的脸上染了一抹霞色,点点金黄在她的睫毛上跳跃着,路边的积雪都像是染了一层金屑,繁华如是。 他不觉再度在心里慨叹,他和她依然并肩作战,他君临社稷,她母仪天下,他们依然能在晨曦中一同去上朝,岁月刻画出一种令人心碎的美丽。 到了紫宸殿前,众臣已经等候在大殿里。她在大殿的汉白玉阶前站定,向着众臣遥遥颔首,微笑着扶他自步辇上下来。 李淳握一握她的手,她因为出征而特意剪掉了十个长长的凤仙花染过的红指甲,现在只有小贝壳一般的天然指甲,透着点米分色,修剪得整整齐齐,握在手里柔软温润。 他不由得笑起来:“朕先进去了。” 她微微躬身福了一福,目送他一步一步走上台阶。他在走进紫宸殿的时候回头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眉眼间全是晨曦般的温柔。 那一刻,她仰视着他,和他的臣僚他的黎民苍生一般的仰视着他,看他走进那汇聚了帝国最重要人物的巍峨大殿,他是她的君王。 她款款转身,回到了蓬莱殿。 时辰尚早,绿萝和玉竹想来又去六尚局忙去了,只杜秋一个人在大殿里擦拭花瓶。 郑乔乔的伤还未完全养好,李錡案也还未发落,念在这两个一路上也算是护驾有功,暂时便留在了蓬莱殿里。 杜秋这丫头手脚倒是个勤快的,不过,看她人也伶俐,念云可没打算仅仅把她当个粗使丫鬟。若是始终有这份忠心,她倒是愿意抬举这丫头去六尚局做个女官,也好减轻一点绿萝和玉竹的担子,多点时间留在蓬莱殿里陪伴。 念云看了她一眼,道:“做清扫的小宫女到哪里躲懒去了,怎的是你在做?” 杜秋连忙道:“回娘娘,姐妹们不曾躲懒,只是奴婢觉得这供着梅花的花瓶定要一尘不染,才衬得出红梅的雅致高洁,或许奴婢多擦一遍更好,奴婢正闲着无事。 今日花瓶中的梅花形态果然与平日也有些不同,姿态更为清雅,看得出是有人特意花了心思挑选的。 这丫头的才学涵养,恐怕她身边的四大宫人是难以望其项背了。念云微微颔首:“那些事情,交给外头的小宫女做便是了,杜秋,你进来陪本宫说话罢。” 杜秋连忙放下手中的软布,又取水净了手,这才跟了过来。 念云到偏殿里,凭窗坐下,看着外头的凋敝的花木,吩咐道:“杜秋,替本宫把头上的首饰取了罢,怪沉的。” 杜秋站在她身后仔细把那些繁复的金步摇和华盛摘下来,忽然轻轻开口道:“奴婢斗胆,不知娘娘有何烦心事?” 念云一怔,随即收回了目光,笑道:“何以见得?” 杜秋低头看着手中精致华贵的首饰,低垂了眸子:“娘娘的心情都写在脸上,怕是蓬莱殿的人都瞧得出来,娘娘虽然德胜归来,但心中并无欢喜。” 念云捻起一支金步摇在手中把玩,缓缓道:“你说下去。” 杜秋略略迟疑:“奴婢不敢说。” 念云轻叹一声:“无妨,本宫恕你无罪。” 杜秋道:“奴婢觉得,娘娘锦衣玉食、儿女双全,这大明宫中既无堪与娘娘作对的宠妃,又无敢不听从娘娘指派的奴才。且连日来奴婢见驸马待娘娘之心,亦是兄妹情深,无出其右。” 沉吟片刻,方又道:“奴婢以为,陛下虽然待娘娘情深意重,可娘娘看陛下的眼神,却好似有些疏离淡漠。恕奴婢多嘴,娘娘与陛下十余年的情分,似乎不应如此。” 念云不置可否,淡淡应了一声:“哦?” 杜秋道:“奴婢斗胆,娘娘似乎对陛下有心结。” 这丫头,倒真有几分聪慧。 她身边跟了太久的四大宫人,因为看得太多,反而不愿意就这些事多话。就连最亲近的茴香,也只会劝她为着自己,为着郭家,不要与陛下置气。 念云的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步摇上的金凤,“依你所见,本宫与陛下有何心结?” 杜秋道:“奴婢多嘴,娘娘可是在为着去年陛下纳的新妃嫔不快?” 宫中纳妃的事,她是知晓的,当初李錡家里也送了一位不受待见、病歪歪的庶女过来。 念云以为她会说出些什么来,原来只是这个话。她将那金步摇放下,起身走到窗前:“那些妃嫔,是本宫亲自翻着户部的名册替陛下选的,也是本宫主张纳进宫的,本宫心里有何不快?” 杜秋连忙跪下来:“奴婢斗胆,奴婢也曾嫁过人,知道这世间所谓贤良淑德背后的苦楚。” 可不是么,她身边的四大宫人都不曾嫁过人,哪里知道这些,她们只看到是她一力主张替陛下广纳妃嫔,也是她亲自命三寿把她们的绿头牌捧到陛下面前,叫陛下雨露均沾。她那么努力地做一个贤良淑德的贵妃娘娘,可他却怨她背地里使的手段…… 她没有回头,却是道:“起来罢,别跪着了,说下去。” 这一路上她为了以后更好地生活,可是出尽百宝,把大明宫里这一两年间的事情提前打听了个七七八八。若是娘娘因此而对她起疑,可就画虎成犬了。 但杜秋咬咬牙,决定赌一把:“娘娘愿意为陛下纳妃,是娘娘的隐忍和退让。但陛下愿意宠别的妃嫔,甚至为此而冷落娘娘、对娘娘心生怨愤,便是陛下薄情寡义了。这世间,任何女子都不希望如此。” 念云看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半天没有做声。杜秋心里有些忐忑,她猜到从来没人敢对贵妃娘娘说这样的话,可她并不能完全肯定,贵妃娘娘到底会因此而对她另眼相待,还是疑她满腹心机、居心不良。 这等待是漫长的,杜秋不敢挪动,十个指头在袖子底下绞成了一团,虽然是数九寒天,屋里的火盆也并不十分暖和,可她手心里全是汗,两只手都已经湿漉漉的。 贵妃忽然转过身来,笑了:“是啊,杜秋,你说得对。本宫虽然替陛下纳了六位新人,可是陛下的心真的给了那个萧家的女子。便是那女子心术不正,企图毒害陛下,本宫处置了她,陛下仍旧以为是本宫做了什么手脚。你说,本宫怎会不失望?” 第一百六十四章 金缕衣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杜秋不敢答话。 贵妃走到她面前来,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轻轻道:“杜秋,你可愿意帮本宫?” 杜秋觉得她方才神色中的怅然已经尽数敛去,此刻的她,才更像那个高高在上、母仪天下的贵妃娘娘。 杜秋不禁打了个寒颤,膝盖一软,又跪了下去:“奴婢……奴婢愿意。” 贵妃忽然抬起手,柔软而冰冷的手指轻轻抚上她的脸,抬起她的下巴,使得她不得不抬起头来:“杜秋,以你的容貌,才华,慢说是先前那六个新人,就算是放眼整个大明宫,怕也找不出第二个。陛下如今不是想向本宫道歉么,那么本宫就遣你去试探一番,你若是办成了,本宫从此,也就好死了心,不去奢望什么帝王的真心,本宫只好好做这大明宫的贵妃。” 杜秋心里一惊,娘娘这是……要她去勾引陛下? 杜秋连忙后退一步,连磕了三个响头:“奴婢不敢!” 贵妃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仍旧在窗前坐下,淡淡道:“你放心,本宫行事一向磊落。本宫听闻你擅舞,曾经一曲完败李錡身边所有的侍妾。三日后是元宵大宴,那么就在大殿上表演给陛下看罢。若是陛下欢喜,本宫这里赏你个才人美人之类的,也不妨事。” 她若是能得到陛下的青睐,在大殿上当着文物群臣的面,贵妃必定短时间内都不会发难。大唐民风开放,只要陛下喜欢,她曾嫁过人的身份也不会成为极大的阻碍。 若她得到的消息不错,此时陛下后宫里,贵妃之下仅有一位不得宠的纪美人,那些新人的位分都极低。贵妃张口便说赏个才人美人? 她一时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贵妃真会给她这样的机会,让她从此平步青云? 贵妃叹道:“本宫已经送了六个女子到陛下身边,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也不少。杜秋,本宫曾见过有人传抄你所作的那首,你的才华,堪称当世的上官婉儿。本宫虽不欲效仿武后,可若有你助本宫打理大明宫中之事,想必本宫也能省许多心。元宵大宴上,本宫也很期待你的表现呢!” 杜秋只得再磕了一个头:“娘娘谬赞,折煞奴婢。” 贵妃道:“去罢,这几日蓬莱殿中的诸事不会派给你,你尽心准备即可。缺什么少什么,只管去找茴香和绿萝要。” 念云看着杜秋退出大殿,脸上的笑容骤然冷却。 好一个与命运博弈的小女子,便是到了大明宫里,仍旧想要同命运赌一赌么? 她固然怜惜她的才干和涵养,可她若是不能老老实实地为蓬莱殿办事,那么也只得及早剔除,否则必成大患。 如此,就且试一试她的心意罢,这么好的机会摆在她面前,就看她打算如何把握了。 杜秋从大殿里退出来,她虽在贵妃面前说了那样一番话,可她本意只不过是想开解贵妃,却没想到贵妃竟做出这等釜底抽薪的决定来。若她不成,自然是贵妃同陛下和好如初,可她若成了…… 杜秋不敢再想下去。从前在李錡府上,内宅争斗已是步步惊心,这陌生的大明宫又当如何? 可她又有些不甘心。 当初她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儿,只可惜阿爷去世得早,阿娘守着寡,护不住她。她们母女在大街上遭到一群市井纨绔的欺辱,正遇上当时的润州观察史李錡的车马。 是她主动求了李錡救她和阿娘,只要给阿娘一个安稳的晚年,她愿意给他做妾做婢。 从润州遇到李錡,到跟随贵妃,一直到进了大明宫,站在这天下至尊的两个人面前,她的命,一向都是她自己搏来的。 昨晚陛下和贵妃回来的时候,她在大殿里见到了陛下,一时间便看得几乎忘记了呼吸。 她曾听说陛下从前有“贞元第一公子”的美名,昨日一见方知传言不虚——甚至传言根本不能形容出十之一二! 若说郭驸马已经是风姿天成、俊逸无双,那陛下便是天上少有、人间绝无的人物,不说那君临天下的气度,就是样貌神韵,也绝对称得上人中龙凤,便是换一套最粗劣的葛布麻衣,走在外头也定能掷果盈车,俘获无数少女芳心! 今日贵妃给了她这个机会,倘若她真的成了,也许又是一次新的转机?只要陛下对她动了心,她便有信心来应付贵妃。 她打起精神,认认真真地准备起了元宵大宴的舞蹈。贵妃果然尽最大可能提供了方便,她上午才说起需要准备一套舞衣,同茴香大致描述了一下舞衣的要求,下午尚服局便把衣裳给送来了。 不仅尺寸裁剪都合宜,而且衣料的设计、颜色搭配和质地完全出乎她的意料,简直可以称之为精妙绝伦! 她要的装饰物、舞蹈所需的首饰等,只要她开口,茴香便在第一时间挑了最好的命人送来,好不吝啬。杜秋简直都有些怀疑,难道贵妃娘娘真的对陛下如此心灰意冷了么? 在念云回宫的第二天,她特意到紫宸殿前当着众臣的面亮了一次相以后,宫中便开始传出消息来,听闻郭驸马旗开得胜,不费一兵一卒便打了个漂亮的胜仗,贵妃心情愉悦,病便很快痊愈了。 于是后宫的问安又恢复了旧例,贵妃娘娘仍旧开始继续操执宫中诸事,包括即将到来的元宵大宴。 今年的元宵节格外的不寻常,因为平叛和宫中贵妃卧病,实在没人有那个心思来庆祝新年,因此连元日的大宴也办得十分潦草。如今这两件大事都已经了解,元宵的大宴,自然也就应该隆重一些了。 到了元宵大宴的那一天,贵妃穿上华贵的礼服,同陛下一起来到含元殿,接受群臣的朝贺。 待开了宴,念云悄悄向李淳道:“陛下,妾此次的镇海之行倒是有一个不小的收获。” 李淳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哦?” 念云笑道:“江南风水果然养人,妾带回来一个妙人儿,才思敏捷,堪称女中才子。” 李淳微微皱了皱眉头,这女人又在搞什么鬼?他拉着念云手上的酒杯凑到自己唇边饮了一口:“唔,佳人美酒,江南风水的确很养人。” 他这话一语双关,故意曲解了念云的意思。念云但笑不语,这时大殿里的音乐声忽然变了,欢快的胡旋舞一下子变成了带着江南烟雨一般淡淡忧思的琴箫和鸣,念云坐正了身子,笑向他道:“陛下且看这新排演的歌舞罢。” 乐声响起,大殿里却迟迟不见舞蹈之人。众人正诧异间,只见一阵轻烟薄雾慢慢弥散在大殿的门口,烟雾中一个窈窕的身子款款而来。 待那薄雾缓缓散去,女子已经走到大殿里,这时众人才看清,她身上穿着一件浅青色的舞裙,那颜色极浅极淡,只觉得似江南二月的烟柳,带着淡淡的柔媚和哀愁。 舞裙是用十分轻薄的纱层层堆叠,颜色深深浅浅,十分宽松而飘逸,如烟如雾,如梦如幻。 女子手里拈着一支含露的杏花,广袖一挥,翩然起舞,只觉得美不胜收,不似人间脂米分。更叫人啧啧称奇的是,她旋转起来,舞裙竟然如花苞一般绽放开来,这时才看见浅青色的舞裙里有白色的褶,散开以后才露出里面精致的百蝶穿花,瞬间如春。 原本嘈杂大殿里一时只剩下乐声和女子身上佩环的叮咚声,众人皆静静坐着不敢动,生怕动一动便会惊得那九天的仙子乘风而去一般。 女子舞到御座前,朝着陛下嫣然一笑,将手中的杏花丢到陛下怀中,开口唱道: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应惜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声音婉转绵长,如江南烟雨一般濡湿了所有人的心。连念云这等见惯了长安城里最好的美人歌舞的女子都觉得美妙绝伦。 李淳有些诧异,这隆冬时节,她从哪里弄来的杏花? 他看向怀中的杏花,细看之下才发现原来是以宫纱堆叠制成的假花,染成了杏花的淡淡米分色,更令人啧啧称奇的是那花瓣之上点缀了许多细碎的透明琉璃,和露水一模一样,又不知熏染了什么,竟真的有一丝清晨带露杏花的潮湿芬芳之气。 好曲,好舞,好歌,好诗,好一个心思玲珑剔透的佳人!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大殿里几乎所有人都看得痴了,恨不得即时将那美丽的娇花折回家去轻怜蜜爱。 连斟酒的小太监都忘记了手中的酒壶,酒水洒了刑部尚书一袍子都不知道。而那被淋湿了袍子的刑部尚书也正全神贯注于佳人的舞蹈,哪里知道满满的一壶酒此刻全倒在了自己新上身的锦袍上头? 李淳目光莫测地看向念云,念云报之以温婉的一笑:“陛下,妾就说是个妙人儿吧?” 这个女子,他似乎曾在蓬莱殿里见着过。他知道她素来谨慎,身边的人都是多年跟随的,极少让新来的直接进大殿。 这女子的容貌才情,果然是大明宫里独一无二的。 可念云这是何意,把这等才貌出众的女子带在自己身边,还费这些心思推荐给他?他就这般让她嫌弃了么,非要找一个人来替她陪着他不成? 第一百六十五章 花开堪折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李淳黑眸沉沉,似笑非笑地看了念云一眼,放开了握着她的手,道:“如此,朕是要感谢贵妃的贤良淑德了?” 念云以袖掩口,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方才垂了眸子:“陛下不必客气。” 李淳冷哼了一声,忽然将她手边的酒壶抢过去,也不用杯,一仰脖,把那大半壶尽数灌进了喉咙,而后红着眼,看向那大殿中央的女子。 女子已经舞毕,正浅笑盈盈地微微躬身致谢,胸前那一抹霞色半掩半露,正对着他,春光无限。 他站起身来,鼓掌大声叫好,众人这才醒悟过来,一时间掌声雷动。 酒意上涌,他伸手去扶头,念云立即起身扶住他,一面含着雍容的笑意向大殿里的女子道:“陛下不胜酒力,杜秋,你扶陛下去暖阁里歇息。” 杜秋上前盈盈福了一礼:“是,娘娘。” 杜秋从她手中接过“不胜酒力”的陛下时,李淳缓缓扭头,用力地看了一眼念云,带着一种“你可满意了”的神情,然后,袍角掠过她的眼前,便再也没有回头。 这个女人,非要如此倔强么,用这样决绝的方式,当着群臣的面扼杀自己的一点真心,给自己锻造一顶母仪天下的桂冠? 他低垂着头,一步一步远离她,却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背后那个凤冠霞帔的女子温柔的笑意底下,是深重的叹息。 他的心似被一只小手狠狠地捏紧了,痛得几欲窒息。 他清楚地知道,这一次,倘若他真的顺了她的意,接受了她馈赠的美人,那么这一世,她必将牢牢地把一颗柔软的真心锁闭,他就再也无法走进去。 与她相比,身旁带着款款柔情搀着他的女子,再美若天仙,再才华横溢,于他而言都没有意义。 可她设下这样的一个局,也许,局中之人不止他一个。 他愿意为她织完剩下的部分。 杜秋将他扶入暖阁,让他靠在暖阁的榻上。暖阁里点着半支红烛,烛光轻轻跳跃着,在她和他的脸上投下一点朦胧的光晕。 她立在他面前,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打量这个俾睨天下的伟岸男子。 他半闭着眼睛,锐利的浓眉斜飞入鬓,浓密的睫羽,眼下卧蚕隆起,便是闭着眼睛,也总似在笑。倘若她还是数年前那个未曾经历过人情世故的小姑娘,也许她会毫不犹豫地做他的女人,哪怕一宵欢情之后便要去死。 他有着天生能魅惑女子的资本,偏生却是这天下最强大也最可怕的人。 他的一只手垂在榻边,另一只手还搭在她的胳膊上。她此时腾出了一条胳膊,想要去抚摸他的眉眼,却终究还是停在了空中。 这个天下至尊的男子就在她眼前,倘若今日她诱他成就了床笫之欢,她便有机会摆脱奴婢的身份,飞上枝头。 无论是身份地位的改变,还是眼前这男子本身,对她来说,都是个极大的诱惑。 她的手落在自己的胸前,几度犹豫到底要不要拉开那系得并不十分紧实的衣带。 他似对她艰难的心理斗争毫无察觉,眼皮始终也未抬一抬。却是握着她的手,薄唇轻颤,轻轻吐出一个名字来。 “念云……” 这两个字,她在回来的路上曾经许多次从郭驸马口中听见,她知道这是贵妃娘娘的闺名。 而这简单的两字之间,带着深重的叹息,带着炽热的爱恋,带着痛楚与无奈。即使他喝醉,他手里握着的是她的手,可他一切的情绪皆是为了那个名字的主人。 她方才在大殿里一舞倾城,却终究没能入他的眼。 杜秋忽如醍醐灌顶,放在自己胸前的手连忙拿开了,她被自己方才的贪念吓得背后直冒白毛汗。 她怎的这般糊涂?这些日子以来陛下对娘娘的心思,她都看在眼里,他是这大唐的帝王,他们已经相携相伴了十余年。 她方才,险些做出了让自己后悔一生的决定,她怎能如此痴心妄想,陛下和贵妃之间,根本再放不下一个杜秋啊! 即使今日她乘了陛下之危,趁醉爬了陛下的龙床,可陛下心里头的那个人不是她,贵妃想捏死她,就如捏死一只蚂蚁一般容易。 贵妃若对陛下都失了望,她的心冷硬起来,以她的权势地位,陛下根本不会为一个小小的杜秋而怪罪于她! 她轻叹一声,带着点劫后余生的庆幸,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手腕从陛下手里拿出来,在陛下身后垫了一个软枕,使他躺得更舒服一点,随即退后三步,轻声问道:“陛下可要喝茶?” 李淳仍旧半闭着眼,没有应。 杜秋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陛下若是无事,杜秋……就先出去了。” 李淳的双目倏然睁开,眼中醉意全无,锐利的眸子扫向杜秋,沉声道:“杜秋,你费尽心思引朕注意,难道不想侍寝么?” 这清冷的声音让杜秋浑身狠狠地打了个冷颤,只觉得冷汗入虫蚁一般爬过,顺着背脊涔涔而下。 好险,倘若她方才真做出了错误的决定,哪有什么一夜春宵、花开堪折,恐怕……恐怕此时便已经身首异处了! 杜秋深吸一口气,稳住身形,跪倒在地:“杜秋不敢。杜秋身为奴婢,便应该遵守奴婢的本分。陛下待娘娘情深意重,杜秋不过是奉命献丑博陛下和娘娘一笑罢了。” 李淳忽然凉薄地笑了:“哦,是么?若今日朕非要你侍寝不可呢?” 杜秋抬起头来,迎上了他的目光,不卑不亢地道:“杜秋不敢欺瞒陛下,陛下为娘娘所做的一切,杜秋都看在眼里。倘若今日陛下仍旧回蓬莱殿,娘娘的心结或可真正打开。陛下若是一意孤行,图一时肉体之欢,岂非陷杜秋于不义?杜秋不敢抗旨,惟有以死向娘娘谢罪!” 说着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杜秋求陛下怜悯娘娘的一片痴心!” 李淳眼中的冷意渐渐褪去,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站住:“一片痴心?何以见得,朕向来只见她不断把朕往别的女人怀里推!” 杜秋仍旧跪伏在地上不敢动,“陛下,杜秋是女子,知道这世间的女子,无一不希望能得夫君完整的爱。可陛下不仅仅是娘娘的夫,更是这大唐的君。娘娘推开陛下,又何尝是因为娘娘不爱重陛下,只是因为相对于陛下一人心心相印的妻,大唐更需要一个贤德的贵妃啊!” 李淳伸手去扶她:“杜秋,你起来说话。” 杜秋站起来,继续道:“恕杜秋直言,陛下同娘娘是少年夫妻,相互恋慕至深。或许曾经有过一些误会,若不能好好解开心结,或许要抱憾终身!” 李淳有些迷茫,“朕做了那么多,可总觉得念云的心冷若冰霜,朕完全猜不透她在想些什么,有时候,朕都想要放弃了。杜秋,你说的是真的,念云心里真的还有朕?” 杜秋认真地点头:“陛下,娘娘亦同样为陛下付出良多。” 李淳长叹一声:“杜秋,谢谢你。” 陛下和杜秋的身影消失在偏殿之后,念云脸上面具一般的温柔笑意顿时垮了下来。大殿里的歌舞索然无味,她饮尽杯中残酒,便借故离了席,回了蓬莱殿。 冬夜的朔风阵阵,如利刃一般划过她的脸,她的脖颈。她没有戴兜帽,任由北风肆虐,冻结她的阑珊心绪。 寒冬腊月,风刀霜剑,冷不过她此刻的心,痛不过她此刻的心。 她的陛下,到底还是离她而去了。枉她先前还抱有一点侥幸,以为陛下这段时日待她不薄,也的确不曾再召别人侍寝,可到底,还是禁不住这一点点的试探。 十余年的时光,埋葬了她和他的爱恋,也将那些风雨同舟的日子一点一点撕成碎片,慢慢飘散在朔风之中。 从此之后,她的生命中就只剩下这一座冰冷寂寥的蓬莱殿了啊,她将日日披着沉重的华服,戴着华美的面具游走于大明宫之中,成为一具没有心的石像! 她的陛下,从此不再是她的夫,只是她的君,她将以和他所有臣民一样的面孔,在他面前高呼万岁。 茴香知道她不耐烦穿戴礼服,进来要替她把沉重的头饰和织着金丝的华服换下,她却摇了摇头,打发茴香出去:“留着罢,不急。” 从此之后,她将日日都顶着这沉重的躯壳,惟有如此,方能让她感觉到这具身体还活着。 借着幽暗的烛光,她对着镜子细细打量镜中的容颜。 镜中的女子画着浓妆,青黛描眉,额上贴着花钿,脸上覆着厚厚的米分,唇上涂着艳丽的大红胭脂,几乎看不出本来的面目。 长安的十余年,将她变成了另一个人。珠光宝气,满头珠翠,晃得镜中如繁星点点。 这是今日的她啊,不是那素罗裙,一支简单的发簪,素面朝天的小女孩了! 她逃不掉,这是她的宿命。可她的心,似刀割一般的痛楚。 她的手指缓缓覆上自己的脸孔,隔着厚厚的脂米分,感觉触不到自己的肌肤。 她忽然以双手掩面,对着镜子放声痛哭起来。 第一百六十六章 酒不醉人人自醉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念云看着镜中华美雍容如雕塑的自己,只觉得悲从中来,掩面放声大哭起来。泪水冲花了脂米分,从指间溢出,落在大红的华服上,深深泅出一片血色。 背后却忽然伸出一双修长的臂膀,忽然的将她紧紧拥在怀中。 念云一惊,下意识的就要挣扎,那人双臂却十分有力,将她禁锢在自己宽阔的胸膛中,抱得极紧。 她挣扎了两下,随即慢慢冷静下来,感觉到那怀抱和臂膀极其熟悉,紧绷的身体才慢慢放松下来。 此刻她觉得她明明应该千娇百媚地回头朝他笑一笑,然后娇滴滴地问一句,陛下此刻不是应该醉卧美人榻么。 可话到了嘴边,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只是哭得更厉害了。 李淳将脸埋在她的肩窝里,略微沙哑而磁性的声音低低响起:“你哭得朕的心都碎了……” 她的悲声却止不住,李淳握着她的双肩,将她的身体扳过来,靠在他胸口。她抱着他的腰身,连日来的委屈一并涌出,胭脂红泪污坏了他一件新上身的龙袍。 他想抚摸她的头发,却摸到了一手冰冷支楞的珠翠。 他只得把手缓缓向下移,去抚着她的背脊,却仍是冷硬的金丝刺绣,摸着十分硌手。 她身上沉重的首饰和华服如一层坚硬的壳,裹着那一颗柔软而脆弱的心。他犯下了多大的过错,竟险些让她彻底封死了那冷硬的外壳! 他将手伸入她的发间,替她取下那一件一件的华贵饰物,小心翼翼地,生怕扯痛她的发丝。 终于,最后一支金钗取下,那一头如瀑的青丝泻下,她方才有些像她了。 她的悲声亦渐渐止住,他想要从胸前将她的脸抬起,她却别开脸,双手死死掩着脸孔。 “念云……” 她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低低道:“陛下勿看,脂米分必定斑驳如鬼。” 李淳放下心来,松开她,扬声叫茴香取温水进来服侍她洗面净手。 待她脸上铅华尽去,方才抬起头来。 她眼睛红红的像个兔子,鼻尖也有些发红,走到他面前来,握住他宽厚温暖的手掌,覆到自己脸上,眼泪却又止不住地落了下来。 “陛下,妾方才当真以为,妾这一生,终究还是要失去陛下了……” 她的手指冰凉,眼泪却是滚烫,几乎灼伤他的掌心。他心里一痛,捧着她的脸,认真替她拭去泪水,“不会的,念云,朕这一生都在你身边,朕不能没有你。”他顿了顿,继续道:“朕今日也明白了,你亦不能没有朕。” 她若心中无他,又怎会去而复返!而他亦心中全是后怕,倘若她真的一去不返,那他要这天下何用,他要这空荡荡的大明宫又有何用! 后宫佳丽三千,都不是她,要来又有何用! 念云隔着迷蒙的泪眼看向他:“妾不是不能没有陛下,而是,妾若没有了陛下,妾便不是陛下的念云了,只是一具冷硬的躯壳,苟活于世间!” 李淳心里一阵揪痛,俯身去吻她的泪眼。她的泪苦涩如斯,他怎能迟钝若此,让她受尽这样的煎熬? 她是他从舒王手里抢来的至宝,从前是,往后依旧是,他怎能忘记自己的初衷,为一些琐碎的事,反叫她受这等委屈? “杜秋说得对,念云,朕一直没有真正懂你,朕一直在恼你总是把朕推开,却忘了你是为什么要推开朕。” 杜秋? 她忽然想起来,今日她是让杜秋去试陛下,同样,却也是拿陛下来试杜秋。若她赢了,或许她能多一个不错的帮手,并真正看清陛下的心。 今日今时,她忽然比任何时候都能理解百余年前那位空前绝后的女帝。或许她的心也曾柔肠百转,也曾深爱过高宗皇帝,只可惜,在她独自在冰冷的紫宸殿替她的夫君批阅奏章的时候,她的夫君却和她的姐妹侄女躲在后宫厮混,甚至同他的臣僚在拟定废后的诏书。 今日若她赌输了,她不介意披上华美的战袍,按照三哥哥一直都希望的那样,一步一步走上武后的路。 但是,杜秋没有背叛她,陛下也没有离开她,她赢了。 李淳拥着她,“朕知道你的心意,所以朕帮你演完了这一场戏。杜秋此人确有才华,可命绿萝玉竹她们带一带她,放到六尚局,或可一用。” 念云微微颔首,这正是她的本意。她和李淳之间,这十余年来的朝夕相对,其实彼此始终都是最了解对方的人。 李淳心中也正是如此想。原本在他来蓬莱宫的路上,他想着有许多事想对她解释,同她说明白。可此刻,看着她的泪水,他忽然觉得,其实以她的聪慧,她什么都懂,她要的也不过就是他的真心相待,他的一心一意罢了,她其实并不需要他的解释。 他静静地看着烛光下的她,她身上的礼服尚未换掉,华美沉重的衣裳,衬着她的素颜乌发,使她看起来像一尊尚未完工的雕塑。 他不禁觉得好笑,“这衣裳穿着,累不累,嗯?” 她抬眸看向他,眸中光华流转,“若是为陛下穿着,便不累。” 若不是为他而穿,那便是最沉重的盔甲,是终将倾覆大唐的铁血战袍。 他伸手去替她解开繁复的玉勾,将那厚重的壳从她身上剥离,剥出柔软温润的她来。素白的中衣,丝缎柔滑,似月光倾泻,玉立在他面前,似九天的仙子。 他看着她的目光渐渐灼热起来。 灼热的嘴唇慢慢吻上她的额头,发鬓,眼睑,最后落在她柔软的朱唇上,一点一点加深,舌尖慢慢撬开她的贝齿,带着灼热的渴求,缓缓探进去。 他真是她天然的克星,真不知为何,他身上仿佛带着天然的魅惑。十余年来,当他用这样灼热的目光看着她的时候,她依然会像个不谙人事的少女一般心跳如雷。同他亲热的时候,她仍旧会有时紧张得忘记呼吸。 从镇海回宫之后,她心中一直对他有些抗拒,因此这段时日他虽然日日都宿在蓬莱殿,同床共枕,可始终都不曾真正有过鱼水之欢。 即使她是他的妻,她始终都完完整整地属于他一个人,但他一直觉得他有足够的时间来等她敞开心扉,他并非急色之徒。 时至今日,他等到了,自然就不必再忍耐。 他修长的手指探入她的衣衫,抚摸她光洁如雪的肌肤,像带着火种,一寸一寸将她点燃。感觉到她的身体也渐渐发烫,他将她抱起,大步走向那张大榻,顺手将纱帐放了下来。 外头北风肆虐,室内一片春光融融。 待帐内一片狼藉,激情渐渐褪去,念云只觉得周身酸痛不已,她的陛下好似忍耐的太久,把数月来积攒的力气一次性都用在她身上了。 她似一只柔软的小猫缩在他怀中,带着些薄嗔,低声道:“陛下装醉的功力,好似又更进了一层。” 接风宴那一天他装醉,硬是拉着一身侍卫装扮的她早早回了蓬莱殿。今日他又故技重施,弄得那些老臣怕都以为他酒量差得不像样。 李淳将她拉到怀里:“不曾装,朕看见你,便是醉了,酒不醉人人自醉。” 念云有些赧然,偏过头去,避开他的目光,将脸埋到锦被间,道:“你又胡说。” 他轻抚着她锁骨上被他印下的星星点点青红的吻痕,带着点慵懒的笑意,“可不是,说起来,朕十多年前便开始装醉了。” 她一时没明白他在说什么,“嗯?” 她和他的黑发交缠于枕上,她脸上还残留着一点可疑的红晕,撩人心弦。 他垂眸看着她不语,眉眼含笑,笑容里满满的都是宠溺,却又忽然多了一点点戏谑的意味:“那一年,你说喜欢宫中的御酒,汉阳公主便去找朕的祖父,替你讨了几坛子来。朕尝那酒的第一口,便知道酒被人动了手脚,但是……朕还是陪你共饮了那坛酒……” 念云想起那件事来,小脸顿时一片绯红,在锦被下伸手轻轻地掐了他一把,却被他握住。 “那件事,朕对不住你,朕做了小人,但朕一点也不后悔。” 他轻声笑着抚摸她的头发,“大半夜的,男人找你喝酒,孤男寡女,你竟也肯。你看,你多傻啊!” 要不是那男人是她夫君,要不是那男人天天都在她房里睡,要不是那男人处心积虑的使她放松了警惕,她会大半夜的跟他喝酒? 念云有些羞赧,又有些恼,撅起嘴去瞪他。抬起头,却撞进他满眼温柔都要溢出来的笑意,那弯弯的眉眼,隆起的卧蚕,看得她心头一阵乱跳。 李淳笑着,又装作万分歉意的样子,道:“是了,都是朕的错,怎么办?”笑一笑又道:“今儿朕又醉了,那便任你轻薄一回好了。当初那人不过是广陵郡王,如今你轻薄的可是大唐的天子,你赚到了!” 她倒是想啊,可这会哪还有力气?她只是稍微挪动了一下身子,调整一下姿势,便感觉到腰间碰到什么灼热的异物,吓得她不敢再动。 李淳仍旧笑得欢快,像只偷了鱼的老猫。待笑够了,终于决定不再逗她,将她往怀里搂紧了些,“睡罢。” 第一百六十七章 非分之想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次日贵妃便命杜秋到尚服局去做个掌衣女史。 这后宫的太监和女官皆有相应的品级,宫中内监也好,女官也好,按规制不得超过四品。 内侍省是专门统管宫中太监的机构,如今宫里只有陛下身边的六福,还有德宗皇帝身边伺候过的刘贞亮,以及如今在兴庆宫那边、伺候过先帝的李忠言这几个大太监是正四品。 宫女机构相对来说更为复杂,分成掖庭局、内宫局和六尚局。 掖庭局是负责宫中刑罚和秀女宫女训练的机构,内宫局则类似于秘书处,管宫中宫女人事安排及一应琐事。而六尚局,是其中人员最为庞杂的,分为尚仪局、尚服局、尚食局、尚寝局、尚工局和尚药局。 六尚局中设尚宫一名,是正四品,底下各局又有细分。 尚服局的主管为从四品尚服,其下又有司玺、司衣、司饰、司仗各一人,为从五品。各司之下,掌衣如司衣底下又有从六品典衣三名。再往下,才是从七品掌衣一共七名。 而这女史,乃是掌衣身边负责一应账目出入记录的副手,所做的事虽小,却很庞杂。级别不高,要求却很多,需得会识字算账,且记忆力好办事又有条理的宫女来担任。 而女史并无明确册封的品级,只是月俸钱按着从八品的级别领。 蓬莱殿贵妃身边的四大宫人皆是正五品,因身份特殊,有权代贵妃协助和监督掖庭局、内宫局、六尚局和内侍省的日常工作。 蓬莱殿里那些进不得寝殿、只能在大殿里伺候的端茶倒水宫女都是正六品到八品不等,相比之下,这掌衣女史地位说来实在不高,甚至可以算得上低微。 贵妃此举,看似是元宵大宴上对杜秋献舞魅惑君王一事不满,故而将她调离蓬莱殿,发配到尚服局去做低等女史。但杜秋是个有七巧玲珑心的聪慧女子,心里怎会不明白,贵妃正是在借此抬举她呢! 杜秋新近入宫,对宫中事务并不熟悉,而女史却是最能直接接触尚服局事务的。贵妃命她去尚服局学做女官,却又给一个低微的身份,处在这样看似近乎失宠的情形下,不会招致妒忌,最是便利,可谓用心良苦。 她才刚刚去尚服局当了几天差事,尚未安排好新的住处,因此暂时仍旧还住在蓬莱殿的宫人房里。 尚服局离蓬莱殿有一段距离,这来来回回路上也需花掉不少时间。杜秋在尚服局忙到差不多天黑,才回到了蓬莱殿。 这时分蓬莱殿的宫人也差不多安歇了,杜秋同郑乔乔一向是同住的,见屋里还有灯光,便也没出声,悄悄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郑乔乔还没睡,屋里点着半支残烛,正在灯下一针一线地细细绣着什么。 杜秋一直走到她身后,郑乔乔也没发现她进来了,仍旧沉浸在自己的绣活里,烛光照得她脸儿绯红,眸中闪烁着某种异样的光彩,嘴角上还挂着一丝甜蜜的微笑。 杜秋已经看见她手中正绣着的是一个荷包,用的是略浅的藏青色,看着应是男人所用。上头碧翠的莲叶已经绣好,还有一只鸳鸯也已经能够看出形状。 杜秋眼中促狭之色顿起,在她身后掩嘴吃吃笑起来:“妹妹这是看上哪家儿郎了,这大晚上的挑灯做活,也不怕伤了眼睛!” 郑乔乔被吓了一大跳,慌忙之间针便刺伤了手指,也顾不得喊疼,只把那没完工的荷包往袖子里藏,一面惊道:“仲阳姐姐何时进来的?” 杜秋作势要去抢她藏起来的东西,笑道:“我可进来好一会儿了,什么都看见了。好妹妹,绣这一对儿交颈鸳鸯,可是其意昭昭,我来猜猜那男子是谁?” 她们俩虽然从前同为李錡的妾侍,可年龄到底差得太远,两人对李錡那老头子都没什么心思,不过是命运驱使罢了。 所以她可不认为此时郑乔乔手中的莲叶鸳鸯荷包是为那还关在刑部大牢里的罪臣李錡绣的,从她们来到贵妃身边,李錡那个人与她们此生也就不再有任何干系了。 看她那十分投入的甜蜜神情,自然是为一个叫她真正心动的男子。 郑乔乔藏了荷包,红了脸薄嗔道:“哪有什么男子,我与姐姐如今都是宫中的奴婢,怎会与男子私相授受!” 杜秋和她年纪相仿,又是润州同乡,在镇海的时候便十分亲厚,所以当初杜秋背着众女眷去求贵妃娘娘的时候,也只带上了郑乔乔一个。这两年的相处下来,岂会不了解她? 杜秋是想逗逗她,因故意拖长了嗓音笑道:“哦,我知道了,难道妹妹是看上那位薛都监了?不过,妹妹可要想清楚了,薛都监虽然才貌不俗,又年轻倜傥,可他是娘娘身边的太监公公,妹妹这后半生怕是没着落了……” 郑乔乔听她这样取笑,急得把针线笸箩一推便跳起来扑过去呵她的痒痒:“好啊你个小蹄子,你才要嫁给太监做对食呢,看我不撕烂你这张嘴!” 杜秋最是怕痒,已经笑成了一团,一边躲一边告饶,“好妹妹,好妹妹,我再不胡说了,我且认认真真地猜一猜……好妹妹快放开我……” 郑乔乔也笑起来:“那你猜呀,看你若说得不好,再不饶你这小蹄子!” 杜秋又故意停了半晌,只顾着笑,笑得郑乔乔的手又要挠过来,才道:“好妹妹,我说,我说,可是郭驸马不是?” 郑乔乔面色微窘,小脸又红了一红,一摔手转身仍旧回到桌边去坐下,“不和你闹了,我挺茴香姑姑说,明儿驸马要进宫,我还要赶着工夫把荷包做完呢!” 果然是郭驸马,那样秀逸无双的人物,她们这些人哪里曾见到过,也难怪这小丫头春心荡漾。 可是,郭驸马是何许人也,他那样的门第家世,生来就是含着金汤匙的人。而她们曾嫁过人不说,而且还是罪臣家眷,贵妃娘娘发了慈悲才留在身边做个奴婢的,能够在大明宫里好好活着就不错了,怎能做此奢望? 乔乔若是一味地把心思落在他身上,对她自己怕是毫无益处。 杜秋轻叹一声,敛了玩笑之意,坐到郑乔乔身边,认真地看向她,“乔乔,不是我说你,你若真心把我当成姐姐,便听我一句劝,郭驸马怕不是咱们这样的人能攀附的。” 郑乔乔像是没听到一样,仍旧专注地做着手中的针线。 杜秋也不知她听进去没有,又道:“郭驸马同娘娘的感情,咱们一路上也都见着了,他心里怕是最看重娘娘的心意了。依我看,娘娘怕是不会让你嫁到升平府上去。” 郑乔乔仍旧不说话,嘴唇却咬得更紧了,捏着针的手指也因为太过用力,骨节有些发白。 杜秋将手放到郑乔乔肩上,“乔乔,我听说郭驸马家宅中一向十分简单,至二十岁大婚之前,身边都无一个通房侍妾。及至后来这许多年,也不过是收了一个妾,置为外室,始终也未接回升平府。这等洁身自好的好男子,怕是也不会看上你我这般身子已经不干不净的人……” 郑乔乔轻轻推开她的手,眼睛仍旧没有离开手中的绣品,“姐姐,你若是不愿意帮我,我也不会强求,但这些话,还是不要说了。” 杜秋见她十分固执,坐得远了些,又道:“郭驸马家中,他母亲是公主,他又尚了公主,乔乔,你的身份地位,便是想办法进了升平府的大门,恐怕这日子也不会好过……” 郑乔乔的眼圈忽然红了,含了一圈晶莹的泪珠儿,却强忍着不叫眼泪掉下来,过了好半天方才道:“只许姐姐你想飞上枝头,竟当着贵妃娘娘的面到含元殿去跳舞,就不许我有些指望么?若不是娘娘宽容,只把你发配到尚服局去做最低等的女史,你今日还指不定沦落到何等地步,可你后悔这一搏么?” 杜秋一时怔住了,她没想到郑乔乔是这样看她的。诚然,她心中是仰慕陛下,可那都是贵妃娘娘的旨意,她亦不敢轻易告诉别人,就连郑乔乔她都没有说。旁人都以为如此,郑乔乔竟也不明白…… 她张口想解释,郑乔乔却忽然抬眼看向她,眼里的一点倔强和怨怒如芒刺一般刺痛了她:“从在镇海的时候开始,你就一直嘴上说着会帮我,可心里,却时时刻刻都在担心我爬得比你高。杜秋,你好自私!” 杜秋睁大了眼睛看着面前这个相互扶持了两年的好姐妹,她怎么也想不到,郑乔乔竟说出这等刺心的话来! 罢了,她又如何解释得?她一直以为她和郑乔乔是同乡,经历又相似,所以来了大明宫,也是该相互照应相互提点的。可如今,郑乔乔并不需要,也只是她白白自作多情了。 她苦笑一声,站起来去收拾自己的东西,“我如今也不是蓬莱殿的人了,明日便搬去尚服局那边,乔乔,你好自为之。” 第一百六十八章 如意算盘落空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蓬莱殿里的贵妃娘娘仍旧在大殿里煮她的阳羡茶,室内三个赤铜炭盆正熊熊燃烧着,跳跃的火光映着那烹茶的红泥小火炉,屋里温暖如春,满室茶香袅袅。 炭盆和茶炉皆如旧,茴香却觉得同从前不一样。她跟着陛下和贵妃娘娘进大明宫已经一年半了,怕也只有这几日,贵妃娘娘脸上融融的笑意是真实的,带着发自内心的愉悦。 茴香知道,那都是因为陛下。虽然从前陛下和娘娘也一直相敬如宾,可这一两年以来,好似总缺了些什么。直到这些时日,娘娘和陛下才真正敞开心扉,如过去的许多年里一样,煮酒烹茶,磨墨挥毫,让茴香想起“神仙眷侣”几个字。 茴香笑着替她拨了拨茶炉里的炭火,道:“明日驸马要进宫来,见娘娘如今的样子,必也是欢喜的。” 念云笑着将煮好的茶分出来,道:“我如今什么样子?” 茴香道:“便和当初娘娘才生下遂王的时候一般。” 念云嘴角轻轻上扬,轻轻笑了。一转眼,宥儿都这么大了,时光真是不等人。 说到郭鏦,茴香便想起一事,有些迟疑地向念云道:“娘娘,奴婢这些日子来一直盯着郑乔乔,那丫头好似对驸马有些……” 念云的目光始终盯着杯中的茶叶起起落落,看了一会,才徐徐道:“你以为,我早间是为何要在大殿里提起三哥哥要进宫的事?” 可不是,她一说茴香才想起来,早间娘娘在大殿里吩咐她去挑一套明儿见驸马的衣裳。娘娘一向谨慎,但凡有关陛下和她以及郭家的事,事无大小,必定只有身边的四大宫人才能听见。便是随口一句,也绝无可能透露什么消息出来。 “娘娘的意思是……” 念云将茶水饮尽,杯子搁在桌上,抬起头来,“明儿且叫人跟着她,瞧瞧她要做什么罢。本宫总觉得那丫头眼神阴恻恻的,不招人喜欢,比杜秋差远了。不过是看在她路上也舍身救过本宫,也就厚待她几分罢了。” 茴香道:“娘娘说得是,想来驸马也不愿收这么个女子在身边。” 念云有些怅然,道:“三哥哥若有喜欢的,本宫倒也乐意成人之美。外头都传言郭驸马丰神俊朗、气度华茂,仰慕的女子可以从咱们亲仁坊一路排到启夏门去。可这些年来,咱们也都看着,三哥哥何曾有心思在这上头?” 茴香劝慰道:“驸马品貌人才都出众,自然仰慕之人多多,娘娘既然知晓,也就不必放在心上了。” 念云站起身来,看向窗外:“这大明宫本就危机重重,向来不缺什么聪明人或者自作聪明的人。怕就怕本宫身边的人,因此而翻出什么妖蛾子来。” 因贵妃有午睡的习惯,蓬莱殿的人都知道,郭鏦谒见贵妃一向都是未时二刻入望仙门,约莫未时三刻由崇明门进来,从凌绮阁旁边穿过,便可至蓬莱殿。 待贵妃睡下了,约莫未时初,茴香却悄悄叫了一个小宫女,去左掖的昭训门等着郭驸马。 郭鏦果然按着原来的时辰进了宫,待走到昭训门,那蓬莱殿的小宫女拦住他,“娘娘命奴婢来迎驸马,驸马这边请。” 他这次进宫虽然提前告知过念云,可这大明宫他是再熟悉不过的,并不需要她派人来迎。他有些诧异,但也没表现出来,跟着那小宫女往前走。 走了一段,仍旧觉着不对,便停下脚步:“为何绕到右掖走?” 那小宫女只得实话实说:“是茴香姑姑命奴婢带驸马从这边走,怕有人在左掖等着拦驸马的驾,耽误时间。” 他微微眯起眸子,锐利的目光从那小宫女脸上扫过,看了她一会儿,终于举步:“如此,走罢。” 他原本是听说这段时日陛下待念云着实不错,所以特地来瞧瞧。如此看来,他妹妹的日子,倒也没那么安闲,时时刻刻都在提防着旁人呢。 那小宫女倒也没多话,顺顺利利把郭鏦带去了蓬莱殿。 因绕了些路,如此便已经迟了半柱香的时间,念云已经在大殿里候了些时候了,见了他便迎入偏殿,只叫那四大宫人在内。 郭鏦上下打量她,果然见气色比前时好了些,脸色才平缓下来,问道:“又是怎么回事?” 茴香连忙屈身行礼:“娘娘,驸马,是奴婢自作主张,命人带驸马走右掖光顺门过来的,免得节外生枝。” 念云原本是命人盯着郑乔乔,到时候她若做什么,便好逮个正着。但茴香直接拦下了,倒也好,免得让郭鏦也跟着落人口舌。 念云笑道:“无事,只是有人看上了咱们风流倜傥的驸马,本宫偏不想成人之美罢了。” 郭鏦也不以为意,笑道:“你既不喜欢,那理她作甚,这大明宫到底还是你的。” 念云笑着转到他面前,道:“听哥哥此话,若是我喜欢,哥哥便收了?” 郭鏦笑道:“便是佳丽三千都赐予我,只要是你给的,我便收着。” 念云笑着捶了他一下:“三千佳丽,你想得美,都给了你,那岂不是整个大明宫都要搬回郭家去了?” 郭鏦认真道:“你想让我变成什么样的人,我就变成什么样。你想给我什么,我就要什么。总之,我只希望你好,从前是这样,以后也是。” 念云不知如何作答,微微低了头,道:“哥哥不必说,念云都晓得的。既然只是大明宫中之事,哥哥不必替我担心。” 另一边郑乔乔本是特意觑了个空,到凌绮阁旁边的小道上去等着的。她也特地打听过了,郭驸马约莫什么时辰到,他一向是个准时的人。 她算着提前了一炷香的时间来的,可等了两刻钟,却也不见人来。郑乔乔渐渐的有些焦急了,想回去看看,可又不甘心错过这好机会。要知道郭驸马也是不能时常进宫的,要等下一次,起码一等就得一个月。她如今进了大明宫,要出宫去见他更是不可能了。 可一直等到酉时末,眼见着天色渐渐黑了,仍旧一无所获,郑乔乔捏着的荷包都已经被手心的汗水浸透,终于失望了,有些失魂落魄地回了蓬莱殿。 才进去,便见一个小宫女道:“乔乔,你去哪儿了,方才郭驸马来了,茴香姑姑叫你沏茶的,寻不到你,后来她亲自去沏的。” 郑乔乔一愣,脱口问道:“驸马还在大殿里么?” 那小宫女道:“天都黑了,陛下方才传旨叫送他回去了呢!” 郑乔乔急忙拉住她问道:“你可知道驸马是走那条路出宫的么?” 那小宫女有些不耐烦,道:“陛下命人送他回去,我怎么知道走那条路?你早又不晓得到哪躲懒去了,这会子要寻驸马做什么!” 郑乔乔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松了手,好声好气地问道:“好姐姐,我正有些事要问驸马,他走了有多久了?” 那小宫女看了她一眼,这才道:“走了有些时候了,这会只怕已经出了宫了。你若是有事,还是去问娘娘和茴香姑姑罢。” 郑乔乔谢过那小宫女,却没有看到暗处的茴香,以及茴香脸上一抹若有若无的冷笑。 总有那么一些人,不自量力,自作聪明,不能安分守己地做自己该做的事,只得自取灭亡。 郑乔乔有些不相信地往大殿里张望,见大殿里已经点了灯,檐下挂上了十二对的大红灯笼,郭鏦大概是真的已经走了。 这时身后有人道:“郑乔乔,你在这里做什么?” 回头一看,原来是玉竹。郑乔乔连忙低头行礼:“我……没做什么,只是……只是看看大殿里还有没有事要帮忙。” 玉竹白了她一眼道:“陛下都已经过来了,你是想帮娘娘侍寝还是怎的?” 郑乔乔连忙道不敢,一溜烟的退了出去,仍旧听见玉竹在背后骂着,“没规矩的小蹄子,做什么毛毛躁躁的!” 回到屋里,郑乔乔回想起今儿的事,慢慢的便想出许多疑点来。 她是问过好几个人的,都倒是驸马素日进宫是那个时辰,走那条路,她也是预先算好了才去的,甚至她已经提前算好距离,她要在什么位置,什么距离出现在郭驸马的视线里最为美丽动人。 只等着他出现,她给他行礼,却佯装没站稳,“不小心”扯落他身上佩的荷包,再“不小心”踩上一脚,她就好把自己的荷包赔给他。 然后,她再装作急急忙忙间伤了脚,哄他送她回去,路上必然会有人看见。她再一吹风,很快大明宫的人都会知晓郭驸马同蓬莱殿的一个宫女有私,且私相授受。 倒时候,贵妃和郭家为了颜面,定会把她赏与郭驸马。 可她怎会与他彻底错开,连面都没见着? 除非有人从中做了手脚,故意引他走了别的路。 那么这人会是谁? 郭驸马也是个谨慎的人,既然他平素无一例外的都是选择那个时辰走那条路进宫,必然不会轻易听信别人而改变路线。 除非那个人是贵妃娘娘本人。 杜秋昨儿也说了,娘娘是不会愿意让她去服侍驸马的,娘娘不想让她见到驸马,她当然有能力叫她见不到。 可娘娘又是怎么知道她的心思的? 难道…… 杜秋? 第一百六十九章 痴心妄想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郑乔乔来到尚服局的时候,杜秋正在和掌衣拿着账本一边翻看一边核对什么,掌衣眉头紧紧拧着,道:“你替我好好想想,到底是哪儿不对,怎的会少了两串南珠?” 杜秋道:“我记着,前儿玉竹姑姑说是给岐阳公主做的一条裙子上头少了些南珠,一时库房里没寻到大小色泽一致的,典衣姑姑就先拿了两串成串的给她去拆了用。当时怕是忘了记上了罢?” 掌衣一拍脑门,道:“可不是么,瞧我这记性!杜秋,有你在,果然凡事都错不了,你帮我大忙了!” 杜秋笑着翻开账本,取过一支笔来勾勾画画几下:“这就记上,必定不会错了。” 郑乔乔看着她那八面玲珑的样子就觉得心里窝火,走上前去,“杜秋,我有些话要问你!” 掌衣见她面色不善,征询地看了一眼杜秋,杜秋笑一笑,“无妨的,是旧时的姐妹。掌衣且去忙罢,杜秋去去便回。” 二人走到外头僻静处,郑乔乔劈面便是一巴掌扇过去,“杜秋,谁是你姐妹,姐妹便是用来这样出卖的么!” 杜秋身量比她要高,一偏头躲过了她的力道,可她尖锐的指甲还是在杜秋的脸上划了一道血印。 杜秋只觉得脸上一道火辣辣的疼,来不及拿帕子去擦,“乔乔,这其中怕是有些什么误会罢?我已搬来尚服局,哪有时间回蓬莱殿,连绿萝玉竹两位姑姑都没怎么见到,何曾出卖你什么?” 郑乔乔鼻子里冷哼一声,道:“杜秋,你继续装,我是看透你这口蜜腹剑之辈了!” 说着便又要动手,杜秋连忙一把抓住她的手,“乔乔,你倒是说清楚,我杜秋到底何时出卖过你,出卖了你什么?” 郑乔乔身材娇小,力气也不如杜秋大,挣扎几下,杜秋的手似铁钳一般牢牢抓着她的手腕,她只得放松了力道,嘴上却恨声道:“我和驸马之事,除了你,哪还有别人知晓!为何昨日贵妃故意支开了我,叫驸马走了另一条路?不是你告诉的,还能有谁!” 原来是这为这事。杜秋道:“乔乔,你也未免太小瞧了蓬莱殿的人罢。回来的路上茴香姑姑日日与咱们同吃同住,郭驸马身边也未必没有娘娘的人,你那点子心思,我都能看出来,难道娘娘和茴香姑姑是傻的?” 郑乔乔听她如此说,微微怔了一怔,仍旧道:“我如何信你?若不是你在娘娘面前说了什么,便是把我赐给驸马也不算什么,娘娘怎会特地出手拦我?” 杜秋冷嗤道:“这么多年来郭驸马身边也只有一个外室,难道你以为是仰慕驸马的人少,还是长安城里女子稀缺?郭驸马岂会不知你的心思,以驸马和娘娘之间的感情,娘娘若出手拦你,必定也是驸马的意思罢了!” 郑乔乔的脸色慢慢变得煞白,可她却依然不相信。 她早已打听明白,汉阳公主年纪和娘娘相仿,便是那个外室也差不多年纪,哪有她这般年轻娇嫩? 况且,她还打听到,那个外室虽然说是出自河东薛氏,被册封为了荣安县君,可她实际上却曾在平康里做过红牌都知,并非良家。 她郑乔乔虽然不是黄花闺女,可怎么说也比教坊里挂牌营业的强吧,她自诩容貌也不俗,当年在润州也是方圆百里少见的美人儿,假以时日,郭驸马怎会一点儿也不动心? 郑乔乔用力挣开杜秋的手,恨声道:“你莫要这般羞辱我,早晚有一天,我要做的事情,必定都要一一做到!” 杜秋苦笑一声,知道无法劝说,“如此,你我姐妹情分至此两清,杜秋祝你日后飞黄腾达,青云直上。”说着便转身回了尚服局。 郑乔乔银牙咬碎,她昨日落了算计,错过了一次大好的机会,但她要做的事,她想得到的人,她一定要得到! 既然是贵妃不许,那她就去问问贵妃为何不许。不过是往驸马身边添个不足道的侍妾罢了,只要她能给出足够的条件和筹码,她就不信贵妃会在这种小事上坚持。 郑乔乔一路回了蓬莱殿,进了大殿,正见贵妃在檐下瞧她的那些花盆,只有茴香一人跟在身边。她便凑过去,讨巧道:“娘娘,这花盆都是干的,奴婢来帮娘娘浇些水?” 茴香白了她一眼,冷冷道:“不懂就莫要胡说。这冬天还没过完呢,浇了水还不结冰块了,不冻死才怪呢!” 郑乔乔哪里懂得养花,只得低声告罪。过了一会儿,见贵妃也没说话,只得没话找话地问道:“娘娘,这些花盆可都是驸马送来的么,驸马真是有心了。” 念云瞟了她一眼,手里拿着修剪枯枝的小剪子便停了下来,淡淡道:“这些花儿,我哥哥四处搜罗来,却有一半都是汉阳公主亲自侍弄的。” 她这话不乏讽刺之意,乃是明知郑乔乔的心思,故意说与她听的。可听在郑乔乔的耳朵里,却有那么一点不屑。堂堂公主,竟去做些花匠的事么? 郑乔乔四下看看,见并无旁人,于是趋近一步,在贵妃面前跪下道:“驸马待娘娘之心,奴婢等皆看在眼里。奴婢窃以为,娘娘自当投桃报李,不能不为驸马着想。” 念云似笑非笑地将手中的剪刀递给了茴香,道:“那你倒是说说,你觉得本宫应该如何为驸马着想?” 郑乔乔一咬牙,道:“驸马多年来身边服侍之人甚少,膝下竟无子嗣,公主又将心思全然花在侍弄花草上头。娘娘,奴婢愿前往侍奉驸马,不敢求身份地位,便是在留在驸马身边做个洗脚婢也是好的!” “洗脚婢?”念云整了整衣衫,笑着看向茴香,“茴香,看来畅儿那节俭的名声果然维持得极好呢,外人都以为升平府上穷得很,连个洗脚婢都没有!” 茴香满脸的不怀好意,毫不客气地回道:“可不是么,不过咱们家郭驸马,即使挑洗脚婢,眼光也是极高的,哪能什么样的都往身边放,万一这洗脚婢不老实,爬了主子的床呢!” 她的话比念云还刻薄十倍,刀子似的毫不客气地划着郑乔乔的心。郑乔乔感觉自己的尊严已经彻底被她们踩在脚下,可依旧是不甘心:“娘娘,奴婢到了驸马身边可以做娘娘的耳目,帮助娘娘做宫里不方便出手的事……” 念云冷冷道:“你且收了那份心。本宫若是到了连驸马身边都要安插人的地步,这日子还是不要过了好。” 郑乔乔见她是一副根本无可谈的模样,连忙叩头道:“奴婢并无他意,奴婢只是恋慕驸马的人材……” 念云的目光冷冰冰地落在她身上,似刀锋一般,将她的心又一片一片地凌迟了一遍,冷冷道:“恋慕自然是无罪。张尚书的千金,王侍郎的妹妹,这长安城里恋慕我哥哥的女子多了去了,只要不翻出什么事来,本宫自然当做不知。可若个个都像你郑乔乔,他这驸马可就不用上朝了,整日里光顾着对付你们这些闺阁手段了!” 念云岂会不知,郭鏦最不耐烦那些背地里的小手段,薛楚儿嫁与他这么多年都只能住在城南庄,就是因为他担心薛楚儿会为难畅儿,为了争宠而无端生出事来。 一个心机深沉的郑乔乔,她又怎会允许她到郭鏦身边去? 对她而言,郭鏦所做的一切,必定都是为她好。她对郭鏦有十成的信任,他愿意告诉她的,她便会知晓,他不愿告诉她的,她根本不想知道。她又怎会需要什么耳目? 郑乔乔还要说话,念云道:“本宫身边的人,向来都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从今儿起,你也不必在蓬莱殿伺候了。念在你也曾护驾有功,本宫也不欲为难你,赐你钱帛,放归润州罢。” 放归润州?郑乔乔闻言先是一喜,可转念想到,只要她离开长安,这辈子,她就永远都是罪臣李錡的家眷,最多只能再嫁个年纪大的富户做个小妾。 见过了大明宫的繁华,见识了那等遗世独立的好男子,她又如何会甘心?她若是回了润州,就再没有任何机会了! 这一生,她生就卑贱,不像面前这贵妃娘娘,不懂得生活有多么艰辛。所以,她的一切,她的锦衣玉食,甚至更多,都必须靠自己去争取。 不,她说什么也不能离开长安城,甚至不能离开大明宫,只有留下来,才有机会。 郑乔乔跪伏在地上,声音哀戚:“虽然润州是奴婢的老家,可奴婢在润州已经无家可归,还请娘娘开恩,收回成命,只要让奴婢留在大明宫里,让奴婢做什么都行……” 念云不吭声,郑乔乔头一下一下用力磕在檐下汉白玉的石阶上,额头很快就磕出血来。 “奴婢是被胭脂膏子蒙了心,才会有此痴念。还请娘娘再给奴婢一次机会,奴婢保证不再有 非分之想,保证好好的遵守自己的本分……” 念云皱着眉头看着那洁白的台阶上染上点点殷红,终于缓缓道:“既然知道错了,也罢,那就先去掖庭局领十下板子。太和殿如今没人住,领完了板子,去内宫局报到,到太和殿做个洒扫宫女吧。” 第一百七十章 冷月葬花魂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叛臣李錡及其子侄等人被押解回长安以后,陛下并没有马上急着处理,只是先处置了一批从犯,并褒奖了平叛有功的裴行立,擢升为沁州刺史。 那位病弱的李宝林,因身处后宫之中,并没有受到极大的牵连,然而她的病,却好似日益沉重。 李宝林已经连着大半个月没有来问安了。 从念云回来,也不曾见着她一面,问过尚药局,只说丸药是照例在往长阁送着,但李宝林自己不曾叫过御医,他们自然也没有主动上门的道理,不过是每个月照例请一回平安脉,这还没到时间呢。 照着她那个小心翼翼的谨慎性子,此时她父亲的案子正悬着,不该如此才是,除非是真的病到了无法起身的地步? 念云午睡起来,闲来无事,心中忽然觉得不甚安稳,因叫茴香,“茴香,咱们去长阁瞧瞧罢。” 长阁在承香殿后面,一处长长的楼阁,上头原是存了些书籍的,但后宫之中读书的人不多,也有些荒废了。 前些日子念云出征之前因想着李墨央必定是喜欢清静的,又因身份特殊要避嫌,因此命她搬去长阁住,以书为伴,或许对她的病还能有些好的影响。 念云穿过承香殿的院墙,便看到后头那狭长的楼阁,因为久未修葺,楼阁的朱漆彩绘斑驳脱落,有些灰蒙蒙的颓然感。墙壁的一面爬满了攀援植物,这个季节也全部枯萎,寥落地挂在墙上,在风中簌簌颤抖。 整个长阁,都似前朝的遗物,带着萧瑟的苍凉,同前头含元殿、紫宸殿的金碧辉煌不像是同一个空间里的产物。 幸而她走之前特地叮嘱过,不得薄待了李宝林,因此长阁四周倒也收拾得干净整洁,门窗虽陈旧了些,到底还是擦拭得干干净净的。 念云不叫人通报,缓步走进去,见那门大白天还是掩着的,微微蹙眉。 茴香上前去推那门,厚重的门板好似有些沉重,但稍微用上点力气,也就推开了,发出“吱呀”的一声。 才推开门,便闻到里头一阵淡淡的药香,混着屋里淡淡的陈纸的气息,倒是觉得清幽非常。 这时屋里有小宫女听见了门响,扬声问道:“谁呀?” 待跑出来看时,认出是贵妃娘娘和她身边的茴香姑姑,连忙行礼,“不知贵妃娘娘大驾光临,奴婢……” 小宫女有些语无伦次,念云连忙道:“是本宫不叫通报的,本宫只是顺路来看看,不必多礼。” “咳咳……咳……” 里头传出咳嗽声,小宫女紧张地往屋里看了一眼,好似想要赶紧跑进去看,可又碍于贵妃娘娘在,不好失礼,只得连忙低下头去。 念云注意到,于是迈过那一尺高的门槛走进去。 这时李墨央已经披着一件银狐皮的大衣裳出来迎她,一面屈身行礼,一面还在咳着,又连忙拿帕子去掩口,一时便有些手忙脚乱,小脸也憋得通红。一个下去,偏生又止不住咳嗽,身子都摇摇欲坠。 茴香连忙去扶她。念云见厅里也只生了一个火盆,蹙眉道:“天气还这般冷,你又病着,怎的也不多生几个火盆,可是尚寝局克扣了炭火么?” 李墨央连忙道:“不曾克扣,有娘娘的关照,底下人都是极好的。”又指着寝殿里道:“里头生着三个火盆呢,不冷。” 茴香伸手替她打起棉布帘子,念云见里头果然生着三个炭盆,方点头道:“外头冷,你身子不好,还是进去说话罢。” 李墨央低低应了声“是”,方跟在贵妃后头进了寝殿。 那寝殿里布置十分简单,不过是一张大榻,一张妆台,几张月牙凳。靠窗的桌上摆着一只高脚花瓶,里头也只插着一株枯瘦的病梅,花早已凋谢,花瓣零落不知去向,只得一段枝桠在瓶中。 榻前却摆了两张宽大的平头案,一张上头堆满了书籍,有些是翻开的,似乎书页有些残损,还有些好像是已经修补好,摆在了另一头。 另一张矮些的案几,上头铺着些纸张,一方端砚压在一侧,旁边的笔筒中大大小小毛笔似兵戈刀戟一般林立着,笔架上还搁着一支,好似不久之前才用过。 这屋子里的布置,简单质朴,毫无脂米分气,若不是那妆台上一面雕花的铜镜和上头几个胭脂盒子,看着全然不像一个女子的卧室,更不用说一个妃子的绣房了。 这时小宫女从外头厅里端了茶进来,李墨央脸上带着点歉意,“墨央怕茶香坏了屋里的书香,便不叫在里头煮茶,也不曾熏香……” 念云看向平头案上的书籍,诧异道:“墨央,你在修补这些书?” 李墨央见她注意到这些书,顿时语气愉悦起来:“妾搬进这长阁以后,便发现楼上几个房间里全是书,妾便命人取了些来读。许是年头久远,遭了些鼠患,又因有一间屋子好似漏了雨水,浸坏了一些。妾一边读,便一边尽力把这些坏了的书修补一番,聊以打发时间罢了……咳咳咳……” 好不容易这么连贯地说了几句话,却又开始咳上了。念云向她身边的小宫女问道:“可给宝林请了御医么,御医怎么说?” 小宫女的目光有些躲闪,半晌方支支吾吾道:“看了两三次,也还是这样……” 李墨央咳了一会儿,终于缓过来,连忙道:“妾这是自娘胎里带来的病症,又何必时时劳烦御医呢……” 说着又掩口咳起来。 茴香眼尖,一眼瞅见她掩着口的素白帕子上有一抹嫣红,一惊,“宝林怎么能这么说,御医本来就是为宫里的娘娘看病的,怎算劳烦?宝林这都咳血了,快叫御医来瞧瞧罢。” 念云见她身上穿得单薄,想来方才是在榻上卧着的,这会在地上站着,似有些站立不稳了,连忙道:“墨央,快回榻上去歇着,本宫这边请御医来给你瞧瞧,有什么事只管告诉本宫。” 李墨央被茴香和她自己身边的小宫女扶着半躺回榻上,念云见她精神不济,便要走,李墨央却忽然伸手拉住她的袖子,“娘娘!” 念云讶然看向她,李墨央挣扎着又要起身行礼,念云连忙按住她,在她榻边坐下:“墨央,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李墨央仍是挣扎着在榻上向她行了个礼,又咳了半天,道:“墨央进宫之前,人人都说宫里是个不得见人的去处,宫中的妃嫔如何步步惊心,可墨央来了才知晓,这宫中的一年多,是墨央这一生中过得最安逸的时间……” 她说着便是两行清泪落下来,念云拿过帕子替她擦去,“好孩子,不必多想。” 墨央顿了顿,又道:“这世间,待墨央最好的人,除了墨央的先母,便是娘娘了……父亲待墨央从无父女之情,姨娘姐妹们从来也只等着看墨央的笑话……” 她又咳了几下,念云轻轻拍着她的背,她将手中的帕子攥得紧了些,好半天方才嗫嚅道:“娘娘,墨央的父亲……” 念云神色微僵,道:“前朝之事,本宫也干涉不得,若是要为你父亲求情的话,本宫怕是也没有办法。” 李墨央连忙摇头:“父亲谋逆,罪该万死,墨央不敢求情。” 念云听她说得悲戚,轻轻安抚她:“你既然也知晓,墨央,你身在后宫,你父亲所作所为与你无干,你不要多想。” 李墨央用力摇了摇头:“娘娘不必宽慰墨央,墨央想求娘娘一件事,无关父亲,是墨央自己。” 念云沉吟半晌,“你且说来。” 她掩着口咳嗽了几声,见帕子上有血迹,连忙藏到枕头下面去,又摸出另一条帕子在手里,“咳咳……墨央这身子骨,自己知晓的,说不定哪日便跟着先母去了……想请求娘娘,待墨央去了,将墨央废为庶人……” 念云大惊:“这……” 李墨央咬着嘴唇,努力止住咳嗽,“求娘娘发发慈悲,把墨央的灵柩送回扬州,同先母葬到一处……” 话未说完,又是一串泪珠子滚滚而下。 “墨央的阿娘是个苦命人,跟了父亲之后,也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后来受了别的姨娘坑害,早早过了身,孤身一人葬在扬州。墨央这身子是干净的,求娘娘让墨央回了扬州,去陪伴家母……” 见念云尚在迟疑,她又道:“墨央自知不能为娘娘做什么事,只得尽力把这长阁里的书修补一些,闲来替娘娘抄几卷佛经,为娘娘祈福……” 念云轻轻握住她冰冷的小手,“墨央,御医会好好照看你,你且不要多想。你方才说的这件事,事关重大,本宫也得回去跟陛下商量才行。” 李墨央就着榻上给她磕了个头:“墨央……谢过娘娘。” 念云轻叹一声,站起身来,吩咐屋里的小宫女:“照顾好李宝林,待会御医来看过了,叫他来一趟蓬莱殿。” 待走出了长阁的门,外头的空气钻进鼻孔,念云深吸了两口,方才觉得舒坦了些。 茴香心里也觉得压抑得很,轻声道:“那李宝林也是个可怜人……” 念云道:“是个聪慧的女孩子,可惜生错了人家。本宫今晚便问问陛下罢,若是无大碍,这件事许了她也罢。” 第一百七十一章 诱君入套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到了晚上李淳过来用膳,念云果然就同他提起这件事,李淳有些诧异,道:“那丫头的身子就差到这等境地了,以至于要准备身后之事?” 念云道:“下午御医去瞧过,怕是不成了。那丫头向来是个多心的,又有些娘胎里带来的弱证,我去瞧她时,也见她咳出血来,怕就是这一两个月间的事了。” 李淳道:“李錡那老贼,连自己亲生女儿都不放过,也是难为她了。既如此,这要求倒不算为难,你便看着处理罢。” 念云应下,过了几日,眼见着这李墨央的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倒是该早些做准备才好。 念云因想着郭家倒有几位门客,乃是扬州来的客商,也算是郭家的老人了,当初接她回长安,也是多亏了这些人。回头若是要扶灵回扬州,李錡自家又没个人能用,也只得她从郭家调那么两个人跑一趟了。 念云于是向陛下请旨,宣郭鏦入蓬莱殿。 外男入后宫谒见的事,历来不算多,自李淳登基以后,能时时入后宫的怕也就郭鏦一个人了。偏生这位驸马又生就风度翩然的好人材,因此每次郭鏦入宫,难免在静如死水的后宫中掀起一些小小的波澜,引得那些深宫寂寞的小宫女躲在路上悄悄的看。 即使郑乔乔调离了蓬莱殿,依然不难知道郭驸马进宫的事。 即使贵妃不支持,即使郭驸马半点表示也没有,但对她来说,只要她还没有离开大明宫,只要贵妃没有出手要她的命,她就不能放弃。她从未这般痴恋过一个男子,偏生她又是个十分执拗的人,既然遇见了,那就只能不死不休。 打听得郭鏦入宫的时辰,郑乔乔心里的主意已成。 这一次她谨慎得多,不敢亲自露面,估摸着郭鏦快到了,离着好远,她便在一处宫墙后头站定。 待看到一个不认得的小宫女走过来,郑乔乔连忙捂着肚子蹲了下去,峨眉紧紧地拧起,痛苦地**起来。 “哎呦,肚子好痛……哎呦……痛死我了……” 小宫女听见,果然走过来:“姐姐没事罢?” “我……”郑乔乔一面紧紧捂着肚子,一面痛苦地摇头:“怕是葵水来了,想是这两日凉着了……哎呦……” 那小宫女知道宫里好多姐妹来葵水的时候都多多少少有些疼痛难忍的,因此十分同情,道:“姐姐住哪宫,要不我扶姐姐回去休息?” 郑乔乔连忙摇头道:“我……不要紧的,只是茴香姑姑交待的事没法去办,要不你帮我通传一声……” 茴香是大明宫的红人,自然人人都认得的。她说茴香姑姑交待了事,小宫女自然就当她是蓬莱殿的人了,讨好还来不及呢。因此连忙答应了:“姑姑交待了什么,你告诉我便是,定会办妥当的。” 郑乔乔一面揉着肚子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待会驸马从那边过来的时候,你只给他指个路,说茴香姑姑在这边等他有些事便是。哎呦……真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才是……” 小宫女甜甜一笑:“姐姐说这话便见外了,还指望往后姐姐提携提携呢,姐姐放心,我这就去!” 待小宫女跑远了,郑乔乔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来,脸上露出一抹幽凉的笑意。这第一步,算是成了的。 郭鏦得了旨意入宫来谒见,仍旧按着从前的习惯,从昭训门穿过右掖过来。 待快走到凌绮阁时,便见一个小宫女快步走过来,行了个礼道:“郭驸马,茴香姑姑说有事要同您说,她在那边等着您。” 郭鏦微微皱了下眉头,这宫里,看来果真是不大安稳。 不过有了上次的事,他倒也没十分疑心,想着大约又是有人要闹什么妖蛾子,茴香提醒他躲着些罢了,便顺着那小宫女指的方向去了。 待走了一段,却也没见着茴香的人,不免开始疑心,方才那小宫女瞧着面生,年纪也小,难道是指错了不成? 正要回身,却远远地看见前边花丛后好似有一个人,只看见背影,看着像是茴香。 郭鏦便大步往前走了几步想上去问个明白,那人却不知是没看见他,还是故意引他往前走,又往前走了一段路。 “茴香,你去哪儿?”郭鏦有些疑惑,停住脚步,大声问道。 那人却也不说话,也没有回头,只是伸手指了指前边的一处宫室,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一般,忽然敛起裙裾跑了进去。 虽然后宫对于外臣来说是禁地,即使有圣旨也不能乱闯,但以郭鏦的身份,常人原本就奈何他不得。况且这大明宫的女主人的他亲妹妹,他的夫人又是陛下的亲妹妹,便是陛下也要给他几分面子,他有什么好怕的? 他是常来大明宫的,不是不知道,这处宫室并非妃嫔所住,应是闲置的冷宫。 茴香引他到这冷宫里头来做什么? 他有些疑惑,但还是拔步跟了进去。 门没有关,他轻轻一推便开了,大殿里打扫得很干净,却空无一人。 本是无人居住的冷宫,没有人也不奇怪。可大殿却点着什么熏香,空气中带着浓浓的甜腻香气。 他又往里走了几步,探头去看内殿,一面唤道:“茴香?茴香?有人在么?” 只听见大殿的门轻轻地响了一下,郭鏦猛然回头,只见一个宫女正拿着一条门栓,把大殿的门闩上了。 宫女的衣饰本来就差不多,只是凭着身上系的宫绦颜色不同来区分等级,发型也只有那么几种,因此这宫女和茴香身形差不多,又梳着茴香平时最喜欢的发式,故而远远看去倒和茴香有几分相似。 但离着近了些,他便立即明白过来,这人不是茴香,他是被人特意引来此地的。 那宫女把门闩好,转过身来,郭鏦看清了她的脸,认出来,有些诧异,“郑乔乔?” 乔乔走到他面前,屈身盈盈行了一礼:“三郎。” 郭鏦微微蹙眉,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两步,“还是叫郭驸马罢。你引我至此,是为何事?” 郑乔乔向前一步,微微低垂着着头,露出白皙细腻的脖子,带着些少女的娇羞,“乔乔仰慕三郎风采,只可惜乔乔身在宫禁之中,不得时时见到三郎。今日听闻三郎入宫,特地前来相见。” 她站得很近,虽然穿的是极普通的宫装,领口却拉得极低,只见那两处白腻的雪峰呼之欲出,极尽挑逗。 郭鏦把眼睛看向了别处,冷冷道:“你若只是想同本驸马说这些,那么现在话已经说完了,退下罢。”说着向门口走去。 郑乔乔连忙拦在他面前,声音中带着糯软的妩媚,伸出十个涂了鲜红蔻丹的指头,玉葱儿一般,握住郭鏦的手,“三郎当真这般不懂得怜香惜玉么?乔乔这一生,从未见过如三郎这般的英伟男子,乔乔不求三郎另眼相待,只要能陪在三郎身边,哪怕是做个粗使奴婢,也是心甘情愿……” 郑乔乔原本就姿容不俗,今日又经过仔细装扮和刻意的媚态尽出,如此千娇百媚的一个美人儿,这世间男子怕是没几个拒绝得了。 郭鏦这等天之骄子,升平府上也不是没有过不安分的奴婢,什么女子没见过?他心中觉得烦躁,只想摆脱她,因伸手去推开她,打算离开。 这一推,却不知怎的,她身上的衣裳就像根本没有系上一样,那原本半掩半露裹着胸口的襦裙便直接滑了下去,露出里面一件红艳艳的肚兜,整个人嘤咛一声,软软地靠在了郭鏦身上:“三郎……” 大殿里生着三个火盆,气温有些高。不知怎的,郭鏦心里明明一片冰冷,只想着赶紧离开这里去蓬莱殿,可身体就像完全不听意识的控制,不知不觉地燥热起来,就连某处,也好像有了完全不应该有的反应。 眼前美人如玉,酥胸柔软地蹭在他的胳膊上。郭鏦闭了闭眼睛,努力压制着身体奇怪的反应,冷然道:“乔乔,这是大明宫,不要胡闹,本驸马还要去蓬莱殿谒见贵妃……” 靠在他身上的郑乔乔不但没有放开他,胳膊反而抱得更紧,原本柔媚的声音显得有些尖利起来,“去蓬莱殿?三郎,你已中了媚香,还不留下来让乔乔替你解毒,难道打算去蓬莱殿让贵妃娘娘解不成?” 郭鏦不是不知道宫中有媚香,却万万想不到这小小宫女敢在大明宫里给他下这种东西。这是宫中妃嫔为了引诱皇帝和助兴用的东西,加在熏香中,神不知鬼不觉。一旦中了媚香,除了男女之事,自然也无别的法子可解。 难怪方才进来便闻到奇异的浓香,难怪,郑乔乔要拖着他说这半天话,就是为了让他多吸进一些,难怪,他的身体会有这种不正常的反应! 此时,他若是强行离开这冷宫,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他更不能去蓬莱殿,若是意识混乱之下做出伤害念云或者她身边人的事,后果将不堪设想! 这郑乔乔,好歹毒的心思! 第一百七十二章 秽乱宫闱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郭鏦意识到自己已经中了媚香,退无可退,一双手便在袖底紧紧地握成了拳,青筋毕露。 大殿里的媚香和温热的空气使得他浑身燥热难耐,面前娇媚的美人不断的挑逗,更让他万分恼怒。 他这一生,从未这般狼狈过。便是少年时候在长安的街头和那些纨绔浪荡子打架,他一人赤手空拳面对十余个拿着棍棒的混混,也不曾低过头,不曾觉得这般无力。 果然是最毒妇人心,他堂堂驸马都尉,在诡谲的朝堂上混了好些年,到头来竟毫无还手之力地栽在一个卑贱的小宫女手上! 他还是太轻敌了,这等把戏,市井上的采花毛贼何尝不是惯用的,只是他从没想到,竟有女人把这等手段用到了他身上! 说出去真是叫人笑掉大牙! 偏生这是后宫之中,他无论如何不能在人前失仪。倘若一步行差踏错,保不准就给郭家,甚至念云带来莫大的灾难。 他宁愿去死,也决不能连累到念云。 不,他也不能死,他若死了,这世间,便只剩下她踽踽独行了,何人来庇佑他的念云? 该死的是这个心机深沉、手段狠辣的女人,此刻他恨不得杀了眼前这恶毒的女人! 他忽然反手一把捏住郑乔乔的下颌,狠狠地瞪着她,咬牙切齿地从齿缝里迸出几个字:“你就这般想服侍本驸马……” 他手上的力道极大,几乎捏碎郑乔乔的下颌。郑乔乔强忍着疼痛,眼圈一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泫然欲泣,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三郎……” 他越发暴怒,毫不为所动,逼近几步,将她逼到了墙边,重重地一把将她推到墙上,全然不顾她的背脊砰的一下,撞得五脏六腑都是钝重的闷痛。 “好,很好,本驸马就成全你!” 他俊美的脸孔逼近这个让他恨不得饮血噬肉的女子,粗暴地伸出手来,只听得“嘶拉”一声,郑乔乔只觉得下身一凉,身上的裙子被直接撕破,扔到一边。 她下意识便想躲开,可这都是她自己导演的戏码,此时若声张起来,怕是只有死路一条了,她只得咬牙演下去。 没有任何前戏,不带一点温情,郭鏦将她按在墙上,硬生生地进入。理智被身体的反应烧得有些迷失,但索取的动作中只有愤怒和狂暴。 郑乔乔不着一缕的背脊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痛得整个身体都只想蜷缩起来,却偏偏又动弹不得,后背被粗粝的墙壁蹭得生疼,心也缓缓地落入深渊。 她想要的不是这样的,并不是这样的!她以为,但凡他只要对她有那么一点温存之意,加上媚香的作用和她刻意的引诱,总能成一宵美事。 可此刻他的眼中,除了媚香带来的兽欲,根本就只剩下愤怒和怨恨,他的心,一点缝隙也无,留给她的只有冷硬。 她的身子下意识地不断躲避,郭鏦索性伸手一把将她提起来,扔到地板上。 他的力气大得惊人,冷硬的地板撞到她的后脑,撞得她整个脑袋都晕乎乎的,差点晕过去。他也全然不顾,只是半伏在她身上,压住她的身体,重新进入,不带任何感情地索取和掠夺。 粗暴的亲吻和咬噬落在身上,全无温存感。嘴唇被咬破,唇上搽的玫瑰胭脂混着自己的血,奇异的腥甜在口腔中弥漫。 她虽不是完璧之身,可这样毫无怜惜的欢爱,让她只觉得痛,混沌的脑海中仅有的念头就是铺天盖地的痛。 身体痛,心里更痛。她紧咬着牙关,试图推开他,手上却完全使不上力气。 她颤抖着声音,两行清泪落下来,带着三分娇喘,七分痛楚,声音里全是哭腔,“三郎……” 郭鏦闭着眼睛不去看她,像是根本就没听到,身上的动作仍旧没有停下来,亦没有任何转变,完全把她当成了一种工具,她唯一的作用不过是解他此刻的毒。 他额头上的汗水一滴一滴落在她脸上,混着她的眼泪,苦涩无比。 她这是,自作孽,不可活。在这个时候,她忽然清晰地意识到,从这一刻开始,她是真的,彻底无法得到这个男人的心了。对一个男子来说,这样的事,根本就是耻辱,是一辈子都不想再提起的记忆。 若她从一开始,就不要得罪贵妃娘娘,好好待在蓬莱殿,徐徐图之,或许还有一线希望。可现在,她已经把自己的退路彻底封死了…… 他的意识越发的模糊,她在一片混沌的痛楚和胡思乱想中忽然觉察到他的动作有了些许奇异的温柔,甚至引起了一点点难言的愉悦,让她瞬间从心里迸发出欣喜,似鲜花般绽放开来,全然忘记了方才的疼痛,将双臂温柔地环上他的腰,微微挺起身体去迎合他。 或者,他方才只是恼她做的事伤了他的颜面罢,其实他心里到底还是柔软的? “念云……” 听见他唇齿间溢出的低沉沙哑的呢喃,郑乔乔猛然被从自己一厢情愿的臆想中拉了出来,如遭雷击,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她几乎疑心自己是听错了,再想细听,他却只是紧紧闭着眼睛,动作越发快了,只闻沉重的喘息之声。 待得他发泄完了,炉中香气早已熄灭,体内的媚香已经随着汗水和某种渠道散得差不多。他沉默地拾起自己的衣衫,背对着一地狼藉和地上伤痕累累的女人,穿好衣裳,眸中已经恢复了沉静。 他没有再看她一眼,深吸一口气,掏出帕子擦拭过残余的汗迹,略理一理发冠,径直走了出去。 在太和殿的大门“吱呀”一声再度关上的时候,地上的郑乔乔缓缓地爬起来,撑着痛到几乎感觉不属于自己了的身体,跪坐在冰冷的地面上,拾起衣裳,一件一件穿上。 他自始至终,都没有给她半点温情,甚至于恨,都不屑于恨她,他根本就不想再看她一眼。 但她想到他迷乱中的那一声低喃,到底是不是她的错觉? 倘若不是,那这个消息可就太过于震撼了。 她坐在地上,冰冷的触感使她的思维渐渐清晰。 不,这并不是错觉,回想起他对贵妃的种种温情和宠溺,他看贵妃的眼神,都不仅仅是一个哥哥对已出嫁的妹妹该有的感情! 尤其是在她舍身替贵妃挡刀的那一次,他冲上去抱着贵妃,那灼热的眼神,眼中再无他人,绝非单纯的兄妹之情! 之后贵妃还是受了伤,为了赶路需要骑马,他明明可以让茴香带着贵妃的,可他却偏偏亲自把贵妃抱在怀里,一路呵护有加。纵使他们是亲兄妹,可这关系也绝不寻常! 方才那一声呢喃,郑乔乔忽然恍然大悟,难怪他这些年来身边的女人只有一妻一妾,难怪不管她怎么做都入不了他的眼,难怪他大婚这么多年来依然膝下无子,谁能想到,原来自始至终,他心里的那个女人,其实都是那个可望而不可即的亲妹妹! 真是讽刺,万千少女的春闺梦里人,大唐最潇洒倜傥的驸马,竟是罔顾人伦,痴恋着自己的亲妹妹! 在那种时候,情欲最盛之际,意乱情迷之时,他心里想的人竟然是他亲妹妹,最重要的是,他的亲妹妹是皇帝陛下的贵妃娘娘啊! 郑乔乔忽然感觉自己在大片大片的绝望沼泽中,抓到了一线生机。 但凭这一点,她便足以保命了! 她再怎么也想不到啊,向来都以贤淑大气雍容端庄的形象示人的贵妃娘娘,同自己的亲哥哥有不伦之恋! 郑乔乔此时觉得身体的疼痛都算不得什么了,原本她以为今日之后,驸马和贵妃必定会弄死她,现在她不那么害怕了,因为她忽然探知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但她还不至于蠢到自己主动去声张。倘若她此时急急忙忙出手,逼得贵妃和驸马出手,完全可以让她带着这个秘密永远开不了口。 已经到了这种境地,她也不以为她还能逼着驸马纳她为妾。但只要郭驸马自己不说出去,也不试图对她动手,她且先装作无事,是最安全的办法。 郑乔乔扶着墙壁站起来,将衣带系得紧一点,藏起裙子的破口,拉开大殿的门,小心翼翼地探头往外头张望。 天色已经暗了,这太和殿本就是冷宫,没什么人往来。她见四下无人,才小心翼翼地跑了出去,溜到偏殿里自己的卧房,烧起一壶热水,拿布巾敷一敷胸前和脖颈上的瘀痕,换一身干净的衣裳。 好在天气尚冷,衣裳穿得多,能尽量多地遮住脖子和胸前的痕迹。为了谨慎起见,一连好几天的时间,郑乔乔都不敢往人多的地方去,便是用饭也是迅速从尚食局取了,自己躲在太和殿吃。别的宫女问起,她也只说是受了些风寒,怕把病气过给了旁人。 直到脖子上痕迹消退得差不多了,她才敢大大方方地往人前走,这才打听起郭驸马的事,听说那日驸马虽得了旨意,好似也进了宫,却不知为什么,竟没有去见贵妃娘娘,第二天听说也称病没有上朝,到了第三天,才再次进宫去了蓬莱殿。 郑乔乔心中于是有了底,看来这件事,郭驸马也不愿意声张。 第一百七十三章 梦里江南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一晃便是两个月的时间过去了,已到了暮春三月,眼见着草长莺飞,杂花生树,长阁里的李宝林身子却如秋风中的落叶,一天一天无可挽救地衰败下去。 御医不时来蓬莱殿报知,每次都是不好的消息。念云毫不吝惜,上百年的老山参一支一支的送过去,但也于事无补。 终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长阁里一个小宫女匆匆跑来蓬莱殿求见贵妃。彼时贵妃正在檐下数着花盆里的花发了几枝,那小宫女跪在汉白玉的台阶上,阳光跳跃在她鼻尖晶莹的汗水之上,她带着一点茫然无措的神情,张口道,李宝林,薨了。 念云低头看花的眼神凝滞了片刻,手中的丝帕轻轻飘落到地上。 长阁之中是一如既往的宁谧,阶前一丛报春花开得正好,大殿里的药香尚未散去,仿佛里头的帘子仍旧会轻轻打起,走出一个苍白纤弱的身影来,以帕子轻轻掩口咳嗽。 这可怜的女子,生活对她来说有太多的苦难和折磨,她不曾想要去争什么,可终归都是她的命。一缕香魂,终于飘散在了大明宫的角落里,埋没在许多年后白头宫女的闲聊之中。 宫中已安排老嬷嬷替她净了身子,殓入了一口黑漆的柏木棺椁。念云走进她的寝殿,仍旧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布置,卧榻空空如也,因她是病殁,被褥已经被宫女收拾下去焚烧。 念云走到榻前那张摆着笔墨纸砚的案几前,见上头摊开着一张小小的薛涛笺,上头只有一句诗,娟秀的柳体小楷,写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笔尖微微的颤抖,好似那书写之人已经羸弱到几乎握不住笔。 烟花三月下扬州。 终归是在这明媚的烟花三月,她该如愿归往她梦里的扬州了。 她想起许多年前,或许韦姑姑下扬州的时候,也是一个草长莺飞的烟花三月罢?只是韦姑姑没有墨央幸运,她并没有这般轻松地解脱,她一直带着深重的苦难活着。 念云怅然看向窗外,正有一只小小的米分蝶落在一朵娇黄的报春花上,轻轻扇动着翅膀。 那两张条案,已然被书堆满,码得整整齐齐,两张条案上的书都已经修补好。最顶上一尊白玉弥勒佛镇纸,那弥勒袒胸露腹,笑得格外畅快。 镇纸下面压着的,是一叠裁成一尺见方的洒金宣纸,上头也是工工整整的柳体小楷,抄的大约是,厚厚的一叠,也不知她卧病的时候,花了多少精神多少心血。 念云只觉得鼻子有些发酸,把那一叠经文交给茴香,“回头拿去供在佛堂里罢,难为她这份心思。” 李錡谋反之案不久便审了,主犯李錡及其子侄皆被判处了腰斩的极刑,家眷皆为官婢,分配到各王府及宫中做苦役。李錡之女,已经亡故的李宝林被废为庶人,从宫中妃嫔的名册上除名,陛下下旨,将灵柩发回扬州安葬。 原本李宝林病着的时候,念云是命御医每隔两日便到蓬莱殿汇报一声病情的,如今李墨央已经去了,这日下午,到了该汇报的时辰,外头却又报说御医来了。 念云有些诧异,道:“御医可是糊涂了么?” 茴香道:“何至于糊涂到这等地步,怕是有别的事要报与娘娘知罢?” 念云因命人请他进来。那御医左右看看见无外人,迟疑道:“娘娘,臣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念云命茴香赐座,“你说罢。” 御医也不敢坐,期期艾艾了半晌方道:“娘娘,近日臣发现,尚药局……好似丢了些药材。” 念云不解其意,尚药局丢药材? 茴香问道:“可是贵重药材么?” 御医脸上更难看了,摇了摇头,道:“倒也……也不是贵重药材……只是……” 念云觉察到不对劲,放下手中的薄子,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你且说清楚。” 御医有些坐不住,站起来行了个礼,“说来也并不是同一天丢的,分量也不算大,若不是药童细心,根本发现不了。可是臣仔细琢磨了这几天丢的药,乃是紫苏、当归、白术、黄芩、川芎、陈皮、香附、白芍、甘草、大腹皮、砂仁这几味……” 念云蹙眉,问道:“这几味药,合在一起,是治疗什么症状的?” 御医又沉吟了好一阵子,似鼓起了极大的勇气,才道:“回娘娘,这几味药,合在一起,乃是安胎饮,主治妇人孕初期胎不安、气不利之症……” 念云嚯的一下站起来:“你说什么?安胎饮?” 这,怎么可能?李淳近来日日都宿在蓬莱殿,根本没有留宿其他妃嫔处,尚寝局的三寿也并未报知陛下临幸了哪位妃嫔。 念云的眸子微微眯起,看向御医:“可向诸位主子娘娘请过平安脉了么?” 御医躬身道:“臣昨日发现此事,已经向各宫请过平安脉,宫中各位主子脉象并无异样。” 不是主子,那就是哪位宫女。不敢请御医,而是自己偷偷摸摸的去寻药,定是怕她发现了。 念云走到御医面前,沉声问道:“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御医连忙跪下:“臣知道,臣所言句句属实,正因为事关重大,所以臣不敢隐瞒。” 念云想了想,又问道:“以你看,她这段时间偷的药量,大约够用多久?” 御医道:“那偷药之人十分谨慎,连偷了五六日才拿齐了所有的药,分量也不过是三四副。若真是有孕到了需要偷药煎服的地步,怕是不够用的。” 念云以目示意茴香,茴香连忙取了一个荷包塞到御医手里,念云又道:“既然如此,估摸着她还得继续来偷,此事且莫声张,只装作不知便是,夜间多派几个信得过的人悄悄守着,若能抓到现行,便即刻来报知本宫。” 御医悄悄捏了捏那荷包,沉甸甸的一包金豆子,于是拢入袖中,又磕了一个头,“臣明白,谢过娘娘。” 待那御医走了,茴香见念云脸色有些难看,迟疑着唤道:“娘娘?” 念云不语。茴香道:“娘娘可是担心陛下……” 念云微微摇了摇头:“倒也不是,陛下这阵子忙得很,未必有心思在女子身上,本宫也不觉得哪个宫女有这等本事。况且,陛下怎会如此糊涂,若连尚寝局都不曾记载,便是怀了龙嗣,也必然要按秽乱宫闱之罪打杀,留不得的。” 她同陛下费了那么大的周折才冰释前嫌,以她对李淳的了解,这么短的时间,他还不至如此。 倘若不是陛下,那便是有宫女同侍卫私通怀孕?若真出了这等事,那可是重罪,男子该处死,女子该拖去浸猪笼。 可不知为何,她心里总觉得有些隐隐的不安。 她又叫了绿萝进来,道:“绿萝,你去通知各处,看看这几天里哪个宫里有宫女病了在煎药喝,无论是什么病,喝的什么药,都来报与本宫。” 那人偷了药,便一定要煎来服用。煎药这种事,不是一时半会就能煎好的,也不是遮遮掩掩就能完成的。药自然会有药味,特别是其中还有当归紫苏这类气味比较重的东西,只要煎了,必定会露出马脚。 果然到了傍晚绿萝便来回禀,把最近五六天之内去尚药局看过病或者领过药的名单都抄了过来,她写得十分详细,包括领药人的年庚籍贯、如今当什么差事都写下了。又另外打听了一番,在名单之外,倒是没听说过谁也自己煎了药来服。 那些病症,也不过是受风寒、上火、头痛之类的,并无异样。 没有自行煎药服用的,那么也可能是到尚药局明面上领一份别的药,实际上煎的却是安胎饮,这样也就正好有机会偷到自己想要的药材。 念云又仔细看了一遍名单,认认真真琢磨了这名单里头所有的宫女,然而那几位领药的年纪都不太符合,最年轻的也快四十岁了,且是宫里的老姑姑,好似不大可能。 念云拿起领过药的太监的名单又看了一遍,见其中有一个太和殿的小太监,连着领了三天的清胃散,顿时皱了皱眉头。 茴香机灵,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道:“奴婢记着,陛下从前也吃过这个清胃散?” 念云点点头,“本宫也记得的。当时陛下是牙痛,口舌生疮,牙龈出血,梁御医说是胃中热盛、火气上炎所致,故而开了清胃散。那药甚苦,用了许多黄连生地,泻火的功效是极好的,只熬了一回,早中晚各服了一次,第二天便好得差不多了,原本开了三副的,后来也没再煎。” 茴香仔细想了一想,忽然觉出不对劲来了。太监本是去了势的,阳气就比寻常男子要弱一些,一般不太容易上火。这清胃散里头黄连生地都是苦寒之药,药效峻猛,宫中的药都是上好的品质,怎会连用三天都不见效? 太和殿…… 茴香猛地又想起了什么,主仆二人四目相对,“那郑乔乔,好像便是安排去了太和殿……” 念云的手指在袖底深深扣入掌心,沉默了好半天,道:“叫四顺安排个人,偷偷去太和殿盯一盯,最好能把药渣子偷来看看。” 第一百七十四章 孽根祸胎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这天晚上念云心里揣着事,便迟迟不能安寝,幸而陛下也并没有过来,说是折子有些多,就在紫宸殿歇了。 按说宫中有个宫女怀了身孕,又不大可能是陛下的龙种,并不算什么大事,可不知为何,念云就是心里不安稳。 到了半夜,听得外头有动静,念云便披衣起了身,问外头守夜的茴香,“是谁?” 茴香道:“奴婢还以为娘娘睡下了——是四顺。” “叫他进来罢。” 念云在妆台前坐下,那四顺躬着身子进来,身后还领着一个小太监。 “如何?” 四顺看看身后的小太监,小太监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纸包来,放到桌上摊开,用手指头扒拉着里头黑乎乎的一团一团,道:“回娘娘,奴才的祖父是村中的行脚郎中,奴才因识得几味药材。这是从太和殿里得来的药渣子,正是安胎饮……” 念云又看看四顺,四顺仍旧躬着身子回道:“这小崽子从下午便躲在太和殿附近,到晚间果然就闻到里头煎药,那煎药的宫女鬼鬼祟祟的,把药渣子往前边的梅树底下埋,小崽子等她进去了,就全给抠出来了……” 念云再睡不安稳,吩咐道:“四顺,带几个人,去把太和殿的所有人都带过来。记着,无论有人想用什么方法逃脱,都务必带到蓬莱殿来。” 四顺答应着下去了,念云又吩咐道:“茴香,你亲自去叫梁御医过来一趟,好生说话,这大半夜的,替本宫告个罪。” 不多时太和殿的人带到,不过三五个宫女太监,看得出来走得匆忙,略显得有些衣衫不整,睡眼朦胧地在地上跪了一排。 念云锐利的眼神在他们脸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了郑乔乔身上。 “这清胃散,这几日是谁在服用?” 一个小太监膝行两步,“是奴才。” “是谁给煎的药?” “这……”小太监有些迟疑,却见郑乔乔在旁应道:“是奴婢。” 声音平静无波,好似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 念云的手里无意识地捏着一支金簪,手上的力道却几乎将金簪掰弯。沉默了好一阵子,方道:“其他人先出去罢,你们两个留下来。” 待大殿里只剩得这么几个人,念云指着桌上那摊开的纸包,声音带着些疲惫和清冷,“说说吧,这安胎饮是怎么回事?” 郑乔乔尚未开口,那小太监脑子顿时蒙了,连忙喊冤:“娘娘明鉴啊,这……奴才可没怀身孕啊……” 念云几乎被他气笑了,将手里的金簪扔到一边,“本宫知道。” 无非是郑乔乔借着帮他熬药的机会,把他喝的清胃散给换掉了,换成了安胎饮。多煎个一碗半碗的,她自己藏一碗喝了,再拿一份去给小太监喝。横竖这安胎饮也喝不死人,所以小太监的胃火牙痛始终也好不了,连着好几天都去拿药。 这时茴香已经带着梁御医过来了,老头子情知这三更半夜的特地叫了他赖必定有要事,也没多问,神色有几分凝重。 念云看向那小太监:“你也先出去,在外头候着,没有本宫的旨意不许离开。” 待他出去,念云对着郑乔乔一努嘴,“老头儿,麻烦您替那位姑娘瞧瞧脉。” 郑乔乔心里一清二楚,她来到大殿里,看到桌上那黑乎乎的纸包,便知晓这事已经躲不过了。梁御医走到她面前的时候,她索性也没躲,大大方方地坐到桌边的月牙凳上,把手腕伸了出来。 梁御医诊了片刻,敛衣道:“回娘娘,这位姑娘已有两个月的身孕。” 念云点了点头,复又问道:“可诊明白了,不是用了什么改变脉象的药物罢?” 梁御医知道她也没心情开玩笑,认真点头道:“老夫有把握。” 念云谢过梁御医,看向郑乔乔,“如何同本宫解释?” 到了这个地步,郑乔乔已经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豁出去了,因此也回答得十分平静,“娘娘何不问问郭驸马?” 念云心里一时气血翻腾,快步走到郑乔乔面前,扬手便是一个耳光扇过去,“不知廉耻的贱人!” 三哥哥怎会看上她,一定是这贱人又使了什么手段算计了三哥哥。到底还是防不胜防啊,当初怎么就让这个贱人跟着进了大明宫,又怎么发了慈悲让她留下来的? 念云急怒攻心,手上便用了十成的力道,郑乔乔的脸上顿时现出通红的五个指头印,本就没有绾得十分结实的发髻都歪向了一边。 她可不是就是个贱人么,郭驸马那般轻贱她,贵妃也视她为蝼蚁,可她偏偏得卑贱地活下去。有了这个孩子,不管他如何待她,这都是他和她的孩子,她定要亲眼看着这孩子好好地长大! 茴香从未见念云发过这么大的脾气,她紧咬着嘴唇,泪水都在眼眶里打转,伸手去请拍她的背脊替她顺气,“娘娘莫恼,莫要气坏了自家的身子……” 念云的手在袖底狠狠地绞着帕子,绞得十个手指头都红了。这是她的大明宫,她这贵妃是怎么当的,竟让人在这宫里这般算计了三哥哥? 隔了许久,绿萝也捧了茶上来给她用了,她才慢慢平静了些,眼睛看向了窗帷上的某处,出了一会儿神,方问道:“你说的可是实话,你腹中怀的当真是驸马的孩子?” 郑乔乔始终倔强地坐在桌边,不曾行礼,不曾起身,甚至不曾伸手去摸一下被扇得火辣辣的脸颊,仿佛那被打之人与她全无干系一般。 听见贵妃这样问,才淡淡道:“奴婢仰慕驸马之心,娘娘早就知晓,又何必再问!娘娘命人去查便是,那日娘娘宣驸马谒见,驸马明明是进了宫的,为何隔了一两日才去见娘娘?” 那日念云其实心里也是疑惑过的,可后来郭鏦来见她的时候,神色如常,她问了几句,郭鏦却道是在家吃坏了东西,有些腹痛所以还没到蓬莱殿便又回去了。她向来是对郭鏦不存疑的,既然他道无事,她便真的连查都没有去查。 哪里知道会出这样的事? 可如今出了事,却又实在有些棘手。 郭鏦定是不乐意娶郑乔乔过门的,这等女人若是进了门,必定要闹得家宅不宁,郭家门庭严谨,定是不许出这样的事。 可若不娶她,这很可能是三哥哥膝下唯一的子嗣,她不能不谨慎对待啊! 念云在寝殿里来回踱了几圈,终于站定,“郑乔乔,从今日起,你便在蓬莱殿住下,由本宫亲自照料你的起居。但你给本宫记住了,倘若你还指望着折腾出什么事来,莫说你肚子里怀的是驸马的孩子,便是怀着陛下的龙种,本宫也一样有一千种方法叫你一尸两命!” 郑乔乔前番已经意识到自己是被自己的痴心妄想给害了,如今最要紧的事情,不过是先保住自己和孩子的性命,哪里还会生事,于是屈身行礼,“奴婢谢过贵妃娘娘。” 如今既然已经暴露了,那么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郭鏦膝下尚无子嗣,贵妃娘娘自然会念及此事,至少在她把孩子生下来之前,她不仅不会动手,还会让孩子平平安安地落地。有了贵妃娘娘的保护,倒比她偷偷摸摸地自己胡乱用药要方便得多。 郑乔乔放宽了心,索性又多说了一句,“奴婢近日来胎象好似不大安稳,还烦劳娘娘让御医开个方子,奴婢感激不尽。” 念云深吸了一口气,挥手叫她下去,却是真的看向了梁御医,老头儿无法,轻叹一口气,摇摇头,走到摆着笔墨的案几旁边,沉吟着写了方子。 到底只要碰上郭鏦的事,她就容易乱了分寸。 念云命茴香收好方子,却是更无一点睡意,“茴香,你陪着本宫罢。” 茴香服侍她在榻上歇下,自己便拿了一床被褥,在窗前娘娘平日里午睡的小卧榻上躺下。 她其实也是睡不着的,她本就是郭家出来的人,郭鏦对她而言是那等天神般的所在,怎能被一个低贱的女人算计得怀了孩子? 念云翻了个身,叹一声,“茴香,你说陛下会如何处置这件事?” 茴香想了想,道:“奴婢觉得,这事本来也怨不得三郎。以陛下待娘娘的心意,应该也不会处置三郎,不过,三郎毕竟没有子嗣,奴婢以为,陛下应该会开恩把她赐给三郎吧……” 念云道:“若是杜秋那样行事稳当的,三哥哥多纳一个妾倒也不算什么。可这郑乔乔,我到底还是不放心……” 茴香道:“娘娘其实也不必担心汉阳公主,荣安县君当初……娘娘不是也不放心么,安置在城南庄,这些年来也相安无事,倒是咱们白担心了一场。” 念云盯着黑黢黢的帐子顶上,隔了好一会儿方道:“你的意思是,再另外置一处外宅安置……咱们郭家倒是不差那一座宅子,且等她把孩子生下来,再徐徐做打算罢。便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留子去母,也未为不可。” 第一百七十五章 知是荔枝来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次日清早,念云便请了旨,宣郭鏦来蓬莱殿。 待郭鏦过来,念云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却是沉默地对坐喝了一盏茶。倒是郭鏦忍不住了,“念云,可是有什么话想同我说,这一大早便叫人过来,只为着在这看你喝茶的不成?” 到底这话,该说的还是要说,该问的也还是要问个清楚明白。 念云放下茶盏,道:“三哥哥,你不要瞒着我,你同郑乔乔……到底是怎么回事?” 郭鏦有几分尴尬,念云见他不好说,索性连绿萝茴香都打发下去了,郭鏦这才把那日的事大致同她说了一遍。 待他说完了,念云问道:“三哥哥,可你同郑乔乔,到底已经有过……肌肤之亲,可想过要怎么办么?” 郭鏦苦笑道:“怎么办?能怎么办,你也不是不知道,这些年来我于男女之事上早就看淡了,有畅儿和楚儿已经足够,况且,那郑氏本就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 郭家的家训,一向不许儿孙们妻妾成群搅得家宅不宁。从子仪公开始,家中妻妾最多两三位,那等爱玩心计、满肚花花肠子的女子是不许进门的。 念云轻叹一声,“三哥哥,我知道,这些我都知道,可是……郑乔乔的肚子里,怀了你的孩子……” 郭鏦一时怔住,原本他还诧异怎么念云忽然问起他这件事,他是怎么也没想到这一茬的。 过了片刻,他坚决地摇了摇头,“本就是不该有的孩子,我不会认他,不如趁早处理掉。” 念云握着茶盏的手凝滞了片刻,“三哥哥,可这也许是你唯一的子嗣……” 郭鏦看向她,“不,对我而言,早年或者还有些盼望,到现在,早已无所谓了。我说过,我便只当宥儿和婉婉都是我的孩子一般了。” 念云走到他面前,“不不,三哥哥,这不一样,我的孩子是陛下的孩子,是皇子和公主,待我们百年之后,到底不能替你承继香火……” 郭鏦笑笑,“有什么不一样的,若单只是为了香火,大哥膝下有好几个孩子,我便过继一个来,有何不可?” 可大哥到底是大哥,他和他们两个其实是同父异母,这怎么一样? 到底三哥哥还是嫌弃郑乔乔机关算尽,怕闹得家宅不宁,怕委屈了畅儿和楚儿。 念云沉默了片刻,道:“三哥哥若是实在不喜欢郑乔乔,也等她好好的把孩子生下来,到底是你唯一的亲骨肉。便是留子去母也好,过继到畅儿膝下也好,莫要委屈了孩子才是。” 郭鏦这一次却是十分执拗,将手中的茶盅重重地搁到桌上,“从她肚子里出来,那必是个祸根孽胎,留着何用?一想到他身上有一半流着那卑贱的血液,我宁可断子绝孙!” 郭鏦几乎从没在念云面前说过这样的重话,念云一时便僵住了。她原以为,对于男子而言,即使不喜欢一个女人,到底孩子是重要的,可她实在没想到郭鏦这样排斥那个女人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这种劝说显然已经无法继续下去,念云叹一声,索性不再提这件事。 到了傍晚李淳来蓬莱的时候,便觉着这蓬莱殿里的气氛有些异样,院子里仿佛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药香。 李淳有些诧异,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念云的屋子,“念云,可是你不舒服,如何弄得满院子药味?” 但进来了他又觉得好似不对,念云一向谨慎,她自己喝的药必定只会在大殿里,由自己身边的四大宫人亲眼看着煎。可他进来以后,反而觉得药味淡了,可见并不是在大殿里煎的药。 念云见他进来,站起来去迎,“陛下……” 李淳连忙拉住她,见她峨眉轻蹙,便将她拉到怀里,轻轻抚摸她的背脊,“这是怎么了?” 念云在他怀里靠了片刻,好似终于积蓄了些力气,方才挣扎出来,退后两步,跪倒在他面前,“陛下,念云有罪。” 李淳急忙拉她起来,扶她坐在榻边,自己也在她身边坐下,“念云,你同朕,何须如此?但凡有什么话,你只管说便是。” 念云迟疑了片刻,有些艰难地开口道:“陛下,念云御下无方,三哥哥行差踏错,请陛下责罚!” 李淳有些惊疑,念云便把郭鏦同郑乔乔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又把自己留了郑乔乔在蓬莱殿的偏殿里养胎、郭鏦却不愿意认孩子的事也说了。 李淳道:“朕还以为是多大的事,不就是一个宫女么,就你那些嫁妆钱还有外头开铺子攒下的家私,难道连一个孕妇或者一个孩子都养活不起么?” “这……”念云诧异地抬起头,“陛下的意思是……” 李淳轻嗤一声,宠溺地伸手去刮念云的鼻尖,“还能有什么意思,郭三如今气儿不顺,不认便不认罢。你且养着便是,待大些了,再送去给畅儿,怕她巴不得成日里捧在手心里呢。” 念云还有些疑虑,“这……总归不是畅儿亲生的……” 李淳笑一笑,“宁儿也不是你生的,却是你带的头一个孩子,不是比宥儿还亲?” 想想倒也是这么个道理,念云脸色终于舒展开来,笑道:“果然还是陛下想得明白。” 当下念云也放下心来,这件事既然已经和陛下解释清楚,也就不怕再有人拿这个说事。只要陛下不去追究三哥哥“秽乱宫闱”的罪名,便是无碍了。 说起来,陛下到底还是宠着她的。 这郑乔乔倒是收敛了从前的小聪明,在蓬莱殿里格外的顺从。平时念云给她送去什么,她便收着,不给便也不大主动讨要,还算是好伺候,并不挑剔。 到底她怀的是郭鏦的孩子,念云也不欲苛待她,因此见她开始渐渐的显怀,贴身舒适的衣料子不断的往偏殿里送过去,还特地拨了两个小宫女伺候她起居,御医也每隔三日便来请平安脉,只是不许她到外头四处走动。 平平安安又是好几个月过去了,转眼间便到了六月天。 天气炎热得很,外头只听见不住的蝉鸣,使得原本就蒸笼一般的空气越发感觉燥热不已。自月初开始,蓬莱殿便要时不时地去领冰块消暑了。 念云穿着轻薄的衫子坐在寝殿里,这蓬莱殿临近太液池,湖面上偶尔还能吹来一丝凉风,倒还不至于十分难以忍受。 茴香站在她身后替她打扇子,念云随手拿起六尚局送来的账薄来翻看。翻了几页,念云又想起了别的事,问道:“茴香,今儿可把那冰镇的梅子汤给陛下送去了么?” 茴香笑道:“娘娘同陛下这是越发胜似新婚了,陛下有什么好东西都只顾着往娘娘这边送,娘娘成日里想的也都是陛下冷了热了的。” 念云笑着去拍她的手背,“陛下前头忙得脚打后脑勺,哪里顾得上自己,宫里统共就这么几个人,我不想着他,还能指望谁来想着?” 一面又打趣道:“你这丫头,该不是怪我没早些替你觅个如意郎君罢?若是想汉子了也不妨,那神策军羽林卫中瞧上哪个了只管说,便是看上哪家的俏郎君,本宫也有办法如你的愿。” 茴香“哼”了一声,道:“娘娘就莫编派奴婢了,奴婢这一辈子陪着娘娘也就是福分了,谁稀罕嫁出去给那臭汉子洗衣煮饭去,还让人吆三喝四的!” 念云“扑哧”一声笑出来,她身边这几个宫女,性子都给养刁了。她们四个可都是正五品女官,外头一个御史中丞、洛阳县令也就是正五品。 这样的身份地位,只是在宫里熬了这些年头,耽误些韶华。倘若是嫁一个小小侍卫,其实已是屈尊,若在家里还被男人当成寻常女人待,那真真是不如不嫁。 跟在她身边,虽然日子都是好过的,只是享不了儿孙绕膝的福气了。到老来,若是寂寞,也只得跟宫里太监公公做个对食。 念云为这几个宫女的事出了一回神,就听见外头宫女来报,“娘娘,陛下给娘娘送了东西来。” “拿进来罢。” 进来的人却是薛七喜,手里捧着好大的一个白玉盘子,里头盛着许多冰块,冰块顶上,镇着两大串果子,果香四溢。那果子果壳粗粝,带着许多小凸起,红艳艳的颜色,衬着几片鲜绿的叶子,光是看着,就已经十分诱人。 七喜把盘子放到桌上,“七喜方才从紫宸殿过来,陛下说此物不宜久置,叫七喜顺路带来给娘娘品尝。” 这可不是北方的水果,念云曾经在扬州见过有商人费好大的劲从岭南运过一些来,专卖给最有钱的富户人家,因此认得此物,正是玄宗皇帝时期贵妃杨玉环最爱的荔枝! 念云曾有幸吃过一次,里面果肉白腻清甜,是不可多得的佳品。 可是,这是在长安,荔枝万里迢迢从岭南运过来,得要耗费多少人力人工?这么热的天气,不知要累死多少匹上好的驿马。 当年杨妃也不过就是爱吃此物,玄宗皇帝为了博她欢心,于是不顾劳民伤财,常常令人万里迢迢去采新鲜的荔枝。终至安史之乱,杨妃被逼得自缢马嵬,不知背负了多少骂名! 第一百七十六章 谁敢非议龙种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念云万万想不到,李淳竟送了这么一大盘新鲜的荔枝来。 这宫中难得偶尔有这么一次贡得荔枝来,李淳便送与她,这等心意,她是知晓的。 荔枝是十分稀罕的水果,可杨贵妃的前车之鉴在那儿摆着,但凡她表现出一点喜欢,李淳下次只怕还会设法去寻,且又不知道到时候朝堂之上会有多少人拿这事来口诛笔伐。 为这一点口腹之欲,她不能行差踏错。 念云于是蹙起了眉头,看了看那一盘新鲜芬芳的水果,后退了两步,“七喜,拿出去罢,本宫吃不得此物。” 七喜十分诧异,“这是南方进贡来的珍品……” 念云道:“本宫知晓,这荔枝产于岭南,很是稀罕,味道也甘甜可口,可惜本宫没有口福。年幼时曾经偶然吃过一次,不料全身起疹子发烧,险些丢了性命。本宫就不吃了,你替本宫谢过陛下的美意。” 七喜只得应下,念云见这屋里几人看着那荔枝的眼神都有些错愕,想来都不曾见过这稀罕物事,因笑道:“你们各人都拿几颗去吃罢,的确是难得一见。” 荔枝这等稀罕物,他们都只是听说过,哪里真的吃过?听见贵妃这么说,喜滋滋的各自从七喜手里领了两三颗,那荔枝的紫红外壳剥下来,仍旧舍不得扔掉,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 念云笑道:“别看了,这荔枝正是因为难于保鲜才稀罕,到晚间那壳颜色就全黑了,色香味全无。” 七喜也拈了两三颗吃了,笑道:“前人说‘未玉齿而殆销,虽琼浆而可轶’,果然非寻常水果可比。” 绿萝将剥下的两片荔枝壳扔向七喜,笑道:“好端端的非要装出一副读书人的样子,也就娘娘听得懂你这些之乎者也的话,也不知从哪儿得来。” 七喜便笑笑不语。待一屋子人吃也吃了,笑也笑够了,念云道:“这一大盘子,还有许多,七喜,趁着新鲜,你还是端回去给陛下罢。不过,这东西吃着上火,嘱陛下不要多吃。” 七喜只得端着盘子回紫宸殿复命,陛下听闻念云吃不得荔枝,连叹了三声可惜,自己却也没有再吃,只命人把剩下的一些荔枝全部分赏给了后宫里的众妃嫔,连六福、七喜等人也赏了一些。 陛下先前本就一心想着念云,自己也没来得及吃,这会不知又想起了什么,难得外头贡来这一小筐,他竟是一颗也没吃。 前边的事处理得差不多,他便去了蓬莱殿,天色已晚,暑气散了一些,清凌凌的月光泻下来,倒十分怡人。 用膳的时候,念云道:“今日念云辜负了陛下的一番美意,着实过意不去。只是这荔枝也是珍贵之物,陛下怎的一颗都没尝么?” 李淳温柔地看着她,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你既吃不得,朕怕朕吃了以后,身上带着荔枝的气味,对你不好。” 这过敏之事不过是她一时信口胡诌的,不过,看李淳这神色,他也未必不知她的心思。既然贵妃都如此做了表率,他这皇帝陛下,索性也夫唱妇随了罢。再珍贵,也不过就是一两口吃的,不吃又能可惜到哪里去? 李淳在蓬莱殿用了晚膳,便执念云之手,看着窗外的月色,“你若真觉得辜负了朕的美意,如此良宵,不如陪朕到太液池边去走走罢。” 念云含笑点点头,这样的夏夜,的确是不该辜负良辰美景。 盛夏时节大明宫中便是这一处太液池最好,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将白日里的暑气拂去,带来一丝惬意的清凉。难怪则天皇后和高宗迁宫之前,高祖、太宗皇帝皆是夏日来大明宫避暑。 两人携手在太液池边漫步,并不多话。只要他还在她身边,只要这宁谧的月色有他共享,上天待她便已经不薄,无需太多言语来表达。 念云和他都没穿高头履,只着一身轻薄的夏日纱衣,一双简单的绣鞋,走在太液池边青石板铺就的小径上,风吹起衣袂,翩然欲飞。 走了一段,到了一处假山后边,忽然便听见前头好似有几个宫人,刻意压低了声音在窃窃私语,却又像是很激动很兴奋的样子,叽叽喳喳个不停。 李淳微微皱起了眉头,想要出言呵斥,念云却忽然听见她们话里好似在说蓬莱殿,便拉住了他。 两人便站住,只听得一个年轻娇嫩些的声音道:“……怎么不是,我听见人说呢,蓬莱殿那偏殿里住了一位姓郑的宫人,都怀了四五个月身孕了,肚子那样大!” 另一个年长些的道:“难不成,是贵妃娘娘为了固宠,把身边的宫人荐给了陛下么?” 又有一个听着略沙哑的声音道:“什么呀,你们都不晓得,那郑宫人怀的哪里是陛下的龙种,我听说是郭驸马的呢,我猜呀,郭驸马经常出入蓬莱殿,便是同贵妃身边的宫人私会呢,做出这等秽乱宫闱的事,啧啧……” 先前那个年轻的便道:“有这样的事?那岂不是说,驸马在蓬莱殿里淫乱,那娘娘怎么不索性把那宫人送去升平府服侍……” “这种事,谁知道……” 几个人不知联想到了什么,便一同掩口吃吃地低声笑起来。 李淳在那假山后头暗处听了个一清二楚,勃然大怒,从假山后头出来,厉声道:“都给朕住嘴!” 这些小宫女不过是晚上闲来无事在太液池边上纳凉,私底下说些宫中的秘辛解闷儿,哪里想到陛下和贵妃娘娘也正踏着月色出来散步,登时吓得面如土色,几个人跪在那里,身子便抖得似筛糠一般。 六福本是远远跟着的,听见陛下龙颜大怒,连忙踩着小碎步跑过来,指着地上的几人,骂道:“好一群不知死活的东西,进宫的时候没人教过规矩,舌头长着都是祸害,都拉下去割了干净!” 念云站在李淳身后,却发现到这附近除了这几个乱嚼舌根的宫人,似乎三三两两的还有些旁的人隐在石块和树影之间,听见陛下震怒,也不敢立刻就逃跑,只得瑟缩在某处暗影里,祈祷自己不被注意到。 宫里入了夜,许多宫女太监得了闲便三三两两的到这太液池边纳凉,这几个宫女运气太差,正好撞到枪口上。可既然她们敢在这里说,可见这些闲话在宫中怕是早已传开了。 她的陛下显然也已经注意到了,这太液池边恐怕不止这么几个人。如此流言传出,若是传到宫外去了,郭鏦的声誉必定要受到极大的影响,那些谏议大夫回头定要拿来说事,想起来就令人头痛。 而郭鏦若是背上了秽乱宫闱的名声,他时常出入蓬莱殿,念云定然要受到影响。 李淳的目光锐利如鹰隼,带着君临天下的的傲然,便是在幽暗的月光下也寒气逼人。一时间所有的人都是大气都不敢出,只听见风拂过柳枝的细微簌簌声,和跪在地上的宫人突突的心跳声。 李淳环视了一圈,声音里带着不容质疑的威严:“宫里有人怀了朕的龙种,怎么,朕还必须向你们这些人一一报备么?” 他说什么? 念云忽然感觉到耳边嗡的一声,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出现了错觉。他的意思是告诉所有人,蓬莱殿里怀孕的郑乔乔,怀的是他的龙种? 他怎么能认下这桩事? 念云下意识地便要去拉他的衣袖,李淳已经先她一步将她的手紧紧握住,宽厚的掌心里传来一种无形的力量,让她慢慢放下心来。 李淳再次扫了一眼地下跪着的众人,一字一句清晰地道:“蓬莱殿里的郑宫人,腹中怀的是朕的龙种,若是再让朕知道宫里有人议论此事,格杀勿论!” 六福连忙看向地下跪的众人,“可都听清楚了?” 谁还能敢说没听见,这可是陛下亲口承认的。李淳又冷冷地吩咐道:“今日这几人,送去掖庭宫割了舌头罢,以儆效尤。” 这么一闹,李淳哪里还有踏月的兴致,牵着念云的手便径直往蓬莱殿走去。 进了蓬莱殿,见他脸上犹有怒色,念云也低着头站在他身后不敢做声。毕竟这事本就因三哥哥而起,陛下不处置他,都已经是法外开恩。 哪知李淳忽然叹一声,转过身来,将念云揽在怀里,让她靠着自己的肩膀,轻声道:“念云,是朕思虑不周,让你受委屈了。” 念云一时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这件事怎么怪,也是怪不到陛下身上去的。 “陛下,妾……” 李淳抱着她,抚摸着她锦缎一般的乌发,“这大明宫是朕的,这天下都是朕的,朕的女人受了委屈,便是朕的错,你莫要怨朕才好。” 她又如何会怨他?念云在他怀中感到安稳,平静了心绪,方才道:“可是陛下,事关皇家血脉,陛下就这样认下了这个孩子,到时候……” 李淳道:“你不必说了,先前是朕考虑不周,你都已经同朕说明白了,朕却没能妥善安排。郭三不肯认他,可他到底是郭家的骨血。是你的侄儿,便是朕的侄儿,朕给他一个皇子的身份又何妨,以后便是留子去母也好,谁又敢质疑朕?” 等着孩子生下来了,虽有皇子的身份,但陛下不会给郑乔乔名分,所以她始终只能是卑贱的宫人。如此一来,李淳膝下的皇子有长有嫡,太子之位反正怎么算也轮不到这孩子身上去,倒是不妨。 等着孩子长大了,或者赐一座像样的宅邸,或者给一块不大不小的封地过活,叫他一辈子做一个安闲的亲王,到底也算是保全了郭家的一点血脉。 第一百七十七章 当局者迷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陛下当着许多宫人太监的面宣布蓬莱殿偏殿里住着的郑宫人腹中怀有龙子的消息,一夜之间便已经传遍了六宫,成为大明宫最炙手可热的新闻。 距上一次陛下广纳妃嫔已有一年半的时间,那些新人怒放的青春年华已经慢慢消散在寂寞的宫花枯荣之中。没有人诞下龙子,甚至陛下已经有大半年的时间都不曾翻过三寿端来的绿头牌。 蓬莱殿中忽然有宫人怀孕,无疑是在平静的湖面上投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使得百无聊赖的宫中终于有了一点值得拭目以待的事情。 于是又有人慢慢翻出那郑宫人的案底来,她原是叛臣李錡的侍妾,被收为宫婢,贵妃娘娘留她在了蓬莱殿里服侍,可不知什么缘故,忽然就发落去了太和殿洒扫。后来发现她有孕才又接回了蓬莱殿。 于是大家仿佛都恍然大悟,原来贵妃娘娘正是因为她勾引了皇帝陛下,才特地发落她去冷宫的。没想到她运气这样好,竟然怀上了龙子,这才接回了蓬莱殿! 到了次日清早问安的时候,那些久不得见陛下、心里对贵妃怀着怨愤的妃嫔们看贵妃娘娘的神色便有了些异样。她不是宠冠六宫么,她不是一人独占了陛下么,怎么样,还不是盖不过年长色衰的事实,输给了一个年轻的小宫人! 宝林刘清清便当着众位妃嫔道:“娘娘,妾听说陛下新纳了一位郑妹妹呢,怎的也不见人影?” 念云微微挑眉,带着些莫测的笑意:“郑宫人的确是怀上了陛下的龙子,不过,妹妹何时曾听见陛下说要纳了她,本宫如何不知道?” “这……”刘清清一时语塞。 她也不过是随口猜测,宫中一向都是母凭子贵,陛下子嗣并不多,倘若是生下皇子,就算是公主,也该晋一晋位分吧?哪怕陛下心里并不喜欢她,也总该念一念她产下龙子的功劳吧? 裴御女连忙笑着打圆场,“自陛下登基以来,宫中还从没有妃嫔诞下子嗣。这样大的喜事,妾还未向娘娘贺喜呢!” 刘清清仍旧抓着先前的话不放,道:“如此说来,郑妹妹可是咱们大明宫里的大功臣,可惜咱们都还没机会见着呢。” 这些人都是唯恐天下不乱,想让郑宫人出来见个面,一来好奇是什么样的美人竟能在蓬莱殿里爬了陛下的龙床还相安无事,二来若是能寻到什么把柄或者弱点,顺便绊她一绊,弄出点事来,这可是在蓬莱殿,到时候贵妃娘娘才叫吃不了兜着走,她们乐得看热闹。 贵妃的笑容一如既往的温柔典雅,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茶水,闲闲道:“喜事自然是喜事,不过,郑宫人有孕在身,就不方便来拜见诸位妹妹了。” 裴御女闻言,连忙道:“哪里用得着她来拜见咱们,原该是咱们去探望她才是。” 念云可不想节外生枝,索性都挡了回去:“本宫不曾听说过有宝林、御女去探望宫人的规矩,不知妹妹是从何听来?况且郑宫人胎象不稳当,莫要折了人家的福气。” 这一句话,自然就把裴御女的话给堵回去了。潜台词就是,人家胎象不稳,倘若你探望过了之后出什么问题,就算不是你做了些什么,也都怪你折了人家的福。 众人带着点幸灾乐祸的表情看着,看贵妃娘娘的意思,这也还是没那么宽容大度的,到底还是带着些怨气的,可见这郑宫人生下孩子以后,怕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如今都有了四五个月的身孕了,可陛下直到这会才承认,而且也没提晋位的事,就算以后真生下皇子来,恐怕也没什么巴结的价值了。 这些人各怀鬼胎,到底也没能见着那郑宫人是个什么三头六臂的模样,只得散了。 倒是那尚服局的掌衣女史杜秋听闻此事,心中有些不安起来。 郑乔乔对郭鏦的心思,她是一清二楚,以郑乔乔的性子,孤注一掷去求贵妃不成,反被发配到冷宫做粗使,心里怀着怨气,为了报复贵妃而勾引陛下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若真是如此,贵妃怎会由着她安安稳稳地住在蓬莱殿里养胎?这贵妃娘娘虽然看着温和大度,可实在也不是个善茬儿。况且,照着目前的情况来看,陛下对郑乔乔也并没有什么情义可言。 虽然她和郑乔乔上次闹翻了,可到底也是同乡,也曾情同姐妹,在这偌大的大明宫里,惟有她一人是曾经熟识的。 杜秋辗转反侧了一夜,终于寻了个空档儿,往蓬莱殿去拜见贵妃娘娘。 蓬莱殿同先前并没有太大的改变,布置仍是简单大气。入了夏天气炎热,门上的毡帘撤去,都换上了清凉的竹帘,贵妃便坐在那湘妃竹帘子后头看书。 “奴婢杜秋,问贵妃娘娘安。” 念云隔着帘子抬起头来,“是杜秋啊,进来说话罢。” 杜秋于是站起来,打起帘子进去,规规矩矩地低垂着眼帘,站在贵妃面前。 念云看了她一眼,放下手里的书,“不错,在尚服局待了这几个月,越发沉静了。”说着问了她几句尚服局里的事,杜秋都一一答了,对答很是流利。 念云对她十分满意,赞许地点了点头,这才问道:“今儿过来,可是想去探望郑乔乔么?” 贵妃虽然平日里看着不大管事,外头六尚局的事都是绿萝和玉竹两个直接出面,可这心思实在不可谓不玲珑剔透,真真的玻璃心肝水晶肚肠,也难怪多年来陛下只独宠她一个。 杜秋这一点心思,何曾瞒得过她去,于是道:“奴婢想着,到底是姐妹一场,听闻她福泽深厚,奴婢想去瞧瞧她。” 贵妃微微颔首,话中似有深意:“杜秋,你便去看看她罢,福泽深厚,还得载得住才好。” 言下之意,是要杜秋去探个底,倘若她还有些什么非分之想,自然是要劝一劝的。倘若实在劝不得,那也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杜秋明白贵妃的意思,行了个礼:“奴婢谢过娘娘。” 有宫人引杜秋到了偏殿,走到一间关着门的小屋,指着那门道:“姐姐进去罢,我在殿外等着姐姐。” 这意思,就是她远远地在殿外候着,这偏殿里头没人偷听,有什么话但说无妨。杜秋会意,“如此,劳烦了。” 门是从外头闩住的,可见郑乔乔是被软禁在屋里,不许外出。 杜秋拔掉门闩,推开门,眼前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宫室,一张木榻不算十分宽大,但铺置陈设都还算是舒适,一应器物用具虽然比不得蓬莱殿,但也比寻常宫人所用高了一个档次。 靠墙的妆台上一面铜镜,几支银簪,桌子上还摆着一碟子蜜饯梅子和两碟果子点心。一应使用都不曾短缺,看来贵妃娘娘还是十分开恩的。 郑乔乔却好似不在屋里。 杜秋唤了两声不见人,便走进去,入眼却有另一番洞天。 屋子还有一扇后门,门开着,那后头是一个小小的院落,种着些花木,不过三两长的地方,却也精致整洁。 杜秋便看见郑乔乔在小院落的一角立着,好似在专注地看什么东西。走近了,才发现是一个三彩鱼缸,里头养着几尾金鱼,郑乔乔手里拿着鱼食,里头的鱼便争先恐后地探出头来抢。 “乔乔。” 郑乔乔回过头来,见了她,微微一笑,“原来是你,杜秋,你看,我就说过,我要做的事情必定一一做到。” 杜秋也笑,“乔乔,你是个有本事的。不过,你的一举一动都在娘娘的眼皮底下,你就不怕惹恼了她,连你带你肚子里的孩子一起消失吗?” “消失?她不敢。”郑乔乔笑得有些得意,“我手里有她天大的把柄,她若敢动我,我便叫她失去所有的一切。” 这话也说得太猖狂。杜秋微微蹙眉,道:“什么把柄?” 郑乔乔正巴不得有人知道这个秘密呢,因此也不怕她说出去,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杜秋大惊,睁大了眼睛看向郑乔乔,“你是说,你肚子里怀的,是郭驸马的孩子?” 郑乔乔对她的反应十分不解,她抛出这样大的一个秘密,为何杜秋的关注点却在另一件事上? 她有些没好气,“自然是郭驸马的,难不成还能是龙种不成!” 杜秋苦笑,“乔乔,恐怕你的这个秘密,已经威胁不到娘娘了。你可知道,昨儿陛下已经亲口说了,你怀的就是龙种,你觉得,你再说这事,还有人能信你么?” 郑乔乔被关在这偏殿里,除了每日送东西送饭的宫女,也就只有茴香而已,自然没人跟她说过外头的事。连她自己都震惊了,陛下亲口承认,她怀的是龙种? 也就是说,她的孩子,就跟郭驸马一点关系都没有了,她将会生下皇子或者公主? 这是怎么一回事? 若杜秋说的是真的,她手里捏的这个把柄还真威胁不到贵妃了。陛下认下这个孩子,也就意味着他根本就知晓其中内情。 杜秋握住郑乔乔的手,“乔乔,你醒醒罢,陛下摆明了是在回护郭驸马,你觉得,他是更容易相信你,还是相信贵妃?” 第一百七十八章 以诺换命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郑乔乔原以为手中捏着郭鏦对贵妃有情的把柄,足以威胁贵妃保住自己一命。毕竟,只要往陛下心里种下一根刺,根本不需要什么真凭实据,有后宫里这么多美人推波助澜,不怕陛下同她不离心。 可经杜秋一提醒她才恍然大悟,以她此时的身份地位,以及她在陛下心里的形象而言,她所说的每一句话,不管真假,自然都只会是假的。不说陛下,就连宫里,也不会有人相信她了。 她当然不会愚蠢到以为陛下是看上了她才认了她肚子里的孩子,陛下如此,自然是为了回护郭贵妃和郭家,不惜拿皇嗣开玩笑! 陛下明知道有人会拿那件事做文章,竟索性亲口承认她肚子里的孩子是龙种,一劳永逸地解决了这个问题! 郭贵妃啊郭贵妃,她到底是有哪点好,不仅叫郭鏦罔顾人伦痴恋于她,竟叫陛下也这般相待! 如此看来,这段时间贵妃虽然对她还算客气,东西也不曾短缺,全然不是看她的面子,而仅仅只是为了她的小侄子而已。保不准,他们都在打着留子去母的主意呢! 杜秋轻叹一声,“乔乔,我早就说过了,不是你的,便不要去奢望。到头来,白白把自己搭进去。” 郑乔乔悚然色变,急得连忙拉住杜秋的衣襟,“仲阳姐姐,你一向比我有智谋,你帮帮我,我该怎么办才好?” 杜秋凝神细想了片刻,道:“你若肯听我的,我便说几句,你若是仍旧坚持原先的想法,一定要去追求那些不属于你我的东西,今日也只当我不曾来过罢了。” 郑乔乔此时已经想明白了其中的关节,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能保住自己一命已经不容易,连忙道:“好姐姐,从前都是我的不对,是我痴心妄想着能改变什么。姐姐快告诉我怎么做,我都听姐姐的。” 杜秋附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郑乔乔听了,久久默然。 杜秋起身拍拍她的手背,“乔乔,你好好想想,虽然在感情上,这么做可能有些艰难,可这是唯一的办法,绝处逢生,不得不为。你的身子看来无需担心,我先走了。” 郑乔乔深吸一口气,“仲阳姐姐,谢谢你,乔乔明白了。” 在掖庭局把几个议论宫中是非的宫女处了割舌的酷刑之后,宫中平静了许多。 陛下几乎每日都出入蓬莱殿,那郑宫人就住在蓬莱殿的偏殿里,可是自始至终,陛下也从未去看过她一眼。 不管这郑宫人腹中怀的龙种如何,到底人们都看清楚,她并不得陛下欢心,甚至这个孩子也并没有得到陛下的垂怜,贵妃娘娘依然是大明宫里说一不二的女主人。 一晃又是几个月过去了,眼见着入了冬,郑乔乔的身子越发沉重起来,坐卧都需两个宫人搀扶,十分难受。肚子里的孩子已经九个月有余,说不定哪日就要临盆了。 蓬莱殿偏殿里的人声开始越来越多,郑乔乔听得出来,那是稳婆和止血药物等都已经备下。 贵妃始终没有再说过什么,甚至连茴香来的次数都少之又少,郑乔乔的心中也越来越不安,这意味着她对于他们来说意义越来越小。 她知道女子生产本就是九死一生,倘若她在生产中悄无声息地死去,想必连个说闲话嚼舌头替她鸣冤的人都不会有。 她开始焦躁不安。 她一定要想办法见贵妃娘娘一面。 好不容易等到了茴香过来瞧她,她像是看到了救星一般,一把抓住茴香的手,“茴香姑姑,我想见见娘娘,我求求你,让我见见贵妃娘娘……” 自从知道她对郭鏦有非分之想,茴香对她就没什么好感,纵然东西不曾短缺,却也从没好声好气过。 茴香不动声色地推开她的手,冷冷道:“你好好待着养胎便是,见娘娘做什么?” 郑乔乔忽然拿了一支尖锐的银簪抵在喉咙上,大声道:“让我见贵妃娘娘,不然,这个孩子我便不生了!” 茴香一惊,道:“御医已经诊出你怀的是个皇子,往后自然荣华富贵少不了,你急什么!” “荣华富贵?”郑乔乔更加确认等着孩子生下以后,对他们而言,她就再也没有活下去的价值了,她声音尖利,将那簪子抓得更紧,“我要见贵妃娘娘,见不到,便是皇子,我也不生了!” 茴香只得稳住她,去回禀贵妃。 念云知道此时郑乔乔是来同她谈条件的,淡淡道:“她还算没蠢到家,如此,带她过来罢。” 念云已有好几个月的时间没有见过郑乔乔了,虽然在一个屋檐下,可她一点也不想看见这个女人。她头一次这样厌恶一个人,一见了就觉得像吞了个苍蝇一般恶心。 郭鏦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肯认,于道义上虽然有失,于情感上,她倒是完全能够理解。 郑乔乔穿着宽大的衣衫,肚子大得像抱了一个大胡瓜,但显然这个女人的求生意识很强烈,即使被关在那狭小的地方,她依然每日坚持多走动,所以水肿也不特别明显,没有特别憔悴。 念云指一指桌边的月牙凳,“坐罢。” 郑乔乔也不推辞,在宫人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地坐了下去。 郑乔乔紧紧咬着嘴唇,咬出一条紫红的血痕来。待念云屏退了闲杂人等,她抬起头来,泫然欲泣:“娘娘,奴婢求娘娘放奴婢一条生路!” 念云默然不语。稳婆和御医都已经交待好,只等着孩子顺利出来,那郑宫人自然就“血崩”而死了。这样的祸害,不如斩草除根。至于孩子,就留在宫中照着皇子的规格安排几个乳娘抚育便是了,他什么都不会知道。 郑乔乔见她不说话,顾不得自己身子沉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娘娘,从前的事情,都是奴婢不对。奴婢这些时日一直在反省自己,只求娘娘饶过奴婢一条贱命,从此以后,但凭娘娘安排,奴婢自当带着孩子吃斋念佛,今生今世永不再见驸马!” 说着便是两串眼泪落下来,这悲伤和恐惧是真真切切的。她说出今生今世永不再见驸马的时候,一颗心便如遭了凌迟一般,痛得撕心裂肺。 可她现在不是一个人,她还有孩子,那是他的孩子。只要能活着看孩子一天一天长大,他不想见她,那就不见罢。总归这一生,也只有她,能替他生下一个孩子,延续一支血脉! 郑乔乔见她仍是沉吟,哭道:“娘娘,这是驸马唯一的亲骨肉,他阿爷不肯认他,难道娘娘愿意眼睁睁地看着他生下来连阿娘也没有吗!” 若她真能做到,带着孩子老老实实地吃斋念佛,不理外头的事,且今生今世永不骚扰三哥,倒也不是不行。 毕竟,她自己也是做母亲的人,明白即使派再好的乳娘,再好的宫女太监伺候着,到底不如跟着自己的亲生母亲。 念云示意茴香扶她起来,目光凉薄地扫了她一眼,“你方才说的,可做得到么?” 郑乔乔挣开茴香的手,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奴婢明白此话的分量,只要孩子能平平安安地生下来,奴婢便带着他在深宫之中吃斋念佛,再不理窗外之事。想必娘娘也有办法让奴婢和驸马今生今世,永不相见。” 今生今世,永不相见。 “好,”念云站起来,“这是你自己许下的诺言,以此诺换命。倘若有一天本宫认为你违背了自己的诺言,这命,本宫自然还是要取回的。” 郑乔乔收住了眼泪,此时心中已经无悲无喜。 “奴婢谨记。” 念云眸光沉沉地盯着她看了许久,终于缓缓开口:“那么本宫也答应你,待你生下皇子,便自请出家修行。本宫将向陛下请示,让你带着怡儿迁去太极宫的佛堂居住,替先帝祈福,不得外出。” “怡儿……是他的名字?”郑乔乔呆呆地看向自己的肚子。 念云走到案前,提笔在宣纸上写了一个“怡”字,“是本宫替他取的名字。知理知足,容色和悦,是为怡,李怡。” 陛下的皇子本是按着“宀”来取名字的,宁儿和宥儿皆是如此。但恽儿的名字却有些不同,虽也带了“宀”,到底不大一样。眼下这个孩子,虽然按皇子算,索性就随了恽儿的“忄”,取了个“怡”字。 “奴婢……谢娘娘赐名。” 郑乔乔明白她的意思,她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双手接过那张写着她儿子名字的纸,没有让宫人搀扶,转身一步一步地往蓬莱殿外走去。 此时她有一种感觉,她是在同魔鬼做交易,典当了自己的尊严和爱情,换取腹中的孩子和自己的性命。 又或许,她自己才是魔鬼,必须典当下半生的痴念和执着,以漫无边际的青灯古佛来洗刷自己的罪行。 她一步一步往前走,刚走到偏殿的门口,忽然觉得腹中一阵绞痛,下身一热,好像有什么液体涌了出来。 她连忙扶住了墙壁,“来人啊,来人!” 第一百七十九章 奏立太子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宫人郑氏顺利诞下皇子,但母子都被陛下所不喜,陛下自始至终不曾亲眼看过他们母子一眼,只命贵妃娘娘代为照料。 待出了月子,郑氏自请带发修行,替陛下和贵妃祈福,贵妃嘉其诚心,令搬入太极宫的佛堂居住,小皇子赐乳娘四名、使唤宫女四名,随其往佛堂居住,无旨不必进宫觐见。 众人始终没能一睹那郑宫人的真容,而陛下好似也没有为这个新出世的皇子表现出任何的不同寻常。宫里的人都是极擅长遗忘的,很快,这一对母子便在宫人们的谈论中消失了踪迹。 待新一年的女官考核时,杜秋才德出众,晋为从七品掌衣。贵妃对她的表现甚是满意,特地命绿萝去送了些赏赐过去。 不过,杜秋在打开贵妃赐的锦盒时,不禁哑然失笑。除了两匹素白的丝绢以外,还有两个精致的锦盒,打开看时,头一个锦盒里头装的是整整齐齐的五块金饼,第二个锦盒里头是满满一盒指肚大小的金豆子,黄澄澄的晃得眼花。 在大明宫的两年里头杜秋不是没见过贵人们的赏赐,不是玉镯玉佩,就是什么珠宝翡翠。从未见过这样的赏法,贵妃的赏赐可真够实在的。 绿萝见杜秋诧异,笑道:“杜秋,你可别觉得俗气,娘娘如今是把你当了自己人,才这么个赏赐法。这些东西才是真正可以花出去,可以买来想要之物的。” 贵妃一向的习惯,那些无关紧要的人,无关紧要的贺礼,便随意拿些珍宝摆设之物,便是奇珍异宝也毫不吝惜,反正这些宫里的东西是不能卖到外头去的,来来回回只不过是换个地方摆着罢了。 但给身边人的赏赐不同,一概都是上好的白绢和黄金。宫里人的衣裳不可太花哨,按着品级高低只有那么几个式样和花色,不可逾矩。但里头贴身穿的小衣,却可以用最好的白绢来缝制,穿在身上十分舒适。 至于黄金,那是真正的可用之物,剪成小块拿出去兑成钱,想买什么便可托人买了进来使用。 绿萝正要回去,就见外头薛七喜来了。 七喜拉住绿萝,“就知道姐姐定是在六尚局,可叫我给找着了。” 绿萝讶然:“找我什么事?” 七喜道:“本是驸马嘱我给娘娘递个消息,可巧我这脱不开身,得马上赶回去,没时间往后头去。所以便想着姐姐应是在这,烦姐姐递个条子给娘娘。” 说着从袖子里摸出一张对折起来的不过一指来宽的小纸,绿萝接了,七喜便匆匆作了个揖走了。 这薛七喜,如今领了内常侍的职,那边又兼着神策军护军中尉,越发的是个大忙人了,连去见娘娘的工夫都没有了! 绿萝回到蓬莱殿,见念云在檐下坐着,连忙上去,“这天气还有些凉,娘娘且进去罢,奴婢给您沏茶。” 念云知道她是有话说,便笑着进了屋,待到了屋里关了门,绿萝才把七喜托她的纸条拿出来给念云。 念云打开看了一眼,原来是告诉她今儿朝堂之上有人奏请陛下立太子,陛下虽然未答复,可看那意思好似听到耳朵里去了,故来问她的意思。 念云笑道:“这三哥哥也真是,来来回回往蓬莱殿里走的还少么,怎的如今有事反而这等偷偷摸摸起来?” 自己拿着纸条又看了一遍,忽然又笑了,“也是,上回闹的事刚过去,谨慎些是好的。况且早朝才提起的事,这就急急忙忙来同我商议,的确是不妥。” 念云想了想,命茴香拿了火折子来,把这纸条烧了,然后自己也取了一张小笺,写了几个字,交给绿萝。 到了用晚膳的时候,李淳果然来了,便是一直拧着眉头,心事重重的样子。 念云也不问,只照常叫人端了晚膳上来,服侍他用膳。 李淳心里有事,倒也并不影响他用膳,只是吃的时候有些味同嚼蜡,吃了些什么也没注意。 终于他忍耐不住,对念云道:“今日,有人提起让朕立太子。” “唔,”念云喝了一口茶水,“那陛下的意思……” “朕想听听你的意见。”李淳握住她的手,“朕在朝堂上还没有回应。” 念云不置可否,温婉地反手覆住他的大手,“陛下虽然尚年富力强,但国祚之事,若能早些定下,也未尝不可。安了朝臣的心,也可免去许多麻烦。” 历朝历代为了争储,皇子之间,朝臣之间,血腥的争斗从未停止过。便是不久之前,也因为德宗皇帝总是在先帝和舒王之间摇摆不定,引发了多少血雨腥风! 若是这个时候早早把太子定下来,或许那些别有用心的人能安分一点。 李淳却摇了摇头,道:“朕不是问你该不该立储,朕是问你,你觉得哪个孩子最适合做太子。” 念云一惊,这等大事,不是她一介后宫妇人好开口说的,连忙道:“妾不敢妄言……” 李淳拍拍她的手背,忽然笑了,“念云,你同朕之间,有什么妄言不妄言的,你连出征都敢去,这会倒怕人说你后宫干政了么!” 念云见他直接捅破了她的顾虑,便坐到他身边,道:“依妾之见,陛下这几个皇子都是好的。我朝虽说立长立贤的先例都曾有过,但妾以为,还是按着序齿立长最好,宁儿很合适。” 立长可以避免许多不必要的麻烦,毕竟长子是唯一的,倘若是立贤,这个“贤”的标准太难以界定,反而徒增许多烦恼。 李淳虽不十分震惊她说出这番话来,但到底心里觉得有些对不住她,因为除了立长立贤之外,其实更重要的是嫡。 念云本是他的结发之妻,当时嫁入东宫,也是三媒六聘从东宫正门嘉福门抬进去的嫡妻。但她却不是皇后,所以此时按照严格意义来说,宥儿也不能算是嫡子了。 念云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因笑道:“陛下多虑了。宁儿是妾一手抚养长大的孩子,也是妾养大的第一个孩子,花的心思只怕比宥儿还多,妾早已视他为己出。” 李淳轻轻揽住她的肩,心中仍是有些为难。他也知道念云不会十分介意此事,若宁儿的亲生母亲不在了,倒也好说,可他身后分明还有一个纪美人在。 即使此时纪美人的位分不高,但往远了想,等他百年之后,若是宁儿登基,即使他自己没想到要册封亲生母亲,那些老臣怎会不提? 到时候,念云并非皇后,也非宁儿的生母,身份地位极其尴尬。 念云心中倒是对宁儿有信心,那是他一手带大的孩子,只要他愿意护着宥儿,护着她,以郭家的权势,其实并没有什么关系。 不过,关键还得看他们自己,倘若宁儿不愿意做太子,那又另当别论。人各有志,即使她觉得宁儿是最合适的人选,她也不能硬把孩子往那个位置上推。 她因笑道:“陛下是大唐的陛下,太子也是天下人的太子,虽说立长,实则贤者居之。若是陛下举棋不定,不如明日便召宁儿和宥儿过来,妾和陛下一同为大唐选定一位太子,如何?” 李淳想想,便点头道:“如此,便依你罢。” 到了次日,贵妃果然命人去叫邓王和遂王到蓬莱殿用晚膳。 宥儿还是个孩子心性,自然想不得那么多,只道是母亲久不见他和大哥,所以叫他们兄弟两个过来,甚至还特地问了传旨的太监,要不要叫两位公主一道去。传旨太监只得再三说不必,他方才作罢。 宁儿本就少年老成些,联想起前一日朝堂上有人请立太子的事,心里约莫知道了母亲叫他们兄弟两个去蓬莱殿的意思,于是心里也暗暗揣度了一番应对的话。 两兄弟都有许久不曾见到母亲了,待来了蓬莱殿,宥儿见了念云,也不行礼,便似小鸟儿一般飞奔过来,直接扑到母亲的怀里,“阿娘!” 宁儿眼见着已经到了该娶皇子妃的年纪,行事稳重得多了,隔着好几步远,便停下来作揖:“儿子见过陛下,见过母亲。” 宥儿听见大哥的话,吓了一大跳,这才从念云的怀里抬起头,果然见陛下也从后面走出来,连忙跳出来,学着大哥的样子作了一揖,拜见了父亲母亲。 念云微微侧头看向李淳,然后慈和地笑了,伸手去扶起两个孩子:“不必多礼,快起来给母亲瞧瞧” 拉过两个孩子,左看右看,笑道:“这么长时间不见,又长高了许多。” 一面又看着李淳叹道:“原先在东宫的时候,成日里看着跑来跑去,倒不觉得,如今一阵一阵的见不着,竟是一回一个样儿,怕是这段时日做的衣裳根本穿不得了!” 李淳也笑,“他们都有多少人照应着,哪还用得着你操心,你有那个闲工夫,不如多替朕做几件。” 这都多大的人了,倒和这两个孩子争风吃醋。念云笑着睨了他一眼,“给你做的还少么,前儿才叫茴香送了一叠新的中衣到紫宸殿,只怕这会陛下连看都还不曾看到。” 第一百八十章 兄友弟恭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两个孩子进了大殿,这时晚膳已经摆好,宥儿见有他最爱吃的炮羊肉,连忙上去先夹了一块最好的给母亲,想了想,又给父亲和大哥也夹了一箸,这才自己夹了一块开始吃起来。 宁儿始终一副老成执重的样子,布菜的时候却是把桌上的每一个菜都给父亲母亲分别夹了一点,区别是按着各自的口味分别把他们爱吃的菜不动声色地多夹了些。 只是给宥儿便按着他的口味,挑了两个他平日里最喜欢的菜夹到他碗里。 念云含笑看着宁儿忙活,“好了好了,坐下来用罢。你父亲便是受不了那食不过三的规矩,所以才日日往蓬莱殿用膳,横竖这里并没有外人。” 宁儿认认真真地也替自己把每个菜都夹了一遍,这才道:“先生说了,君子之道不分处境。宁儿不敢慕先贤之德,也不敢与父亲的德才比肩,只得尽力修身,便是独自用饭,也不敢以口腹之欲乱性。” 念云微微颔首,“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首要便是修身。宁儿小小年纪便懂得如此,这是好事。” 宁儿看向母亲,低低道:“宁儿不小了,过完年便十七了,听说父亲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成为先帝身边最大的帮手了。” 念云一愣,仔细一想,可不是,宁儿都这么大了,连宥儿都已经十三了,李淳这个年纪的时候,宁儿都有好几岁了。她却总以为两个孩子都还小,仍旧是跟在她身后绕膝玩耍的稚子。 念云看向李淳,“看看,不过是一晃眼的时间!原想着有些事过两年再说,没想到时间这般等不得人,由不得不着急了。陛下,可替咱们宁儿看好订哪家的姑娘么?” 李淳尚未答话,只见宁儿已经离了席,长揖道:“父亲和母亲操心儿子的婚事,儿子感激不尽。只是修身尚在齐家之前,儿子觉得,尚有许多事要学习,怕是分不出心思来。” 念云笑道:“傻话!人家都说‘学无止境’,活到老学到老,难道为了还有东西要学,就一辈子不娶妻了不成?” 李淳道:“修身重要,但是在皇家,子嗣也重要。” 宁儿有些赧然,只得低了头不说话。 一顿饭吃下来,好似并没有说什么,但实际上李淳心中已有了计较。 念云说得对,天下是大唐的天下,太子也是大唐的太子,到底选定一位最适合即位的皇子才是最重要的。两个孩子都聪敏好学,资质不弱,但论及心智成熟、胸怀天下,还是宁儿更合适。 不过,宁儿到底是养在念云身边的,为了安抚念云,这纪美人,自然也就不方便晋封了。 李淳心里确定下来,旨意虽然未下,但是私底下却令礼部去替邓王选妃,且同时要求礼部把合适的人选多挑一挑,最好是再选两位侧妃出来。 如此一来,风向便有些明显了。从德宗皇帝到先帝,什么时候关心过皇子的侧妃?陛下却如此关注,也就意味着,邓王已经是陛下心底默认的太子人选了。 一时间朝野议论纷纷,很快宥儿也得知了。 原本兄弟两个关系是十分亲密的,大哥当太子跟他当太子,本来他也不十分在意。但有一件事,他却有些耿耿于怀,那就是落落。 大哥在男女之事上感情比较内敛,但这一两年来他就隐隐觉得,大哥好似对落落有些不一样。 大哥嘴上不说,可他却有好几次都瞧见大哥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巴巴的去送给落落,落落也都接了,就由不得他不怀疑。 倘若是他做了太子,甚至以后做皇帝,那么他一定是要娶到落落的。可若是这皇位让大哥坐了,到底最后花落谁家,可就不好说了。即使是大哥,可若是大哥执意想要一个女人,他能怎么着? 这么一想,李宥心里就不大痛快。 思来想去,这天下能左右陛下的思想的,怕也就阿娘一个了,于是趁着休沐日无事,便跑到蓬莱殿去拜见母亲。 这孩子成日里都见不到人,这才没几天,又跑到她这里来,估计是心里有事。宥儿是她自己生出来的孩子,心里想什么可瞒不住她。 念云拉他坐下,拿出帕子替他揩了鼻尖上的汗渍,“什么事,这样冒冒失失的!” 宥儿见四下并无旁人,这才像扭股糖似的粘在念云身上,“阿娘,父亲是不是要立大哥做太子了?” 看他这样子,是不大情愿看着大哥做太子的。念云倒是有些奇怪,这些年来宁儿对他也算是爱护有加,她也一直都在刻意让两个孩子从小相处,就是希望他们兄弟和睦,怎么就生出这争储的心思来了不成? 念云微微蹙眉,“宥儿此话何意?” 宥儿仍旧赖在他怀里,“阿娘,阿娘才是父亲的结发嫡妻,对不对,所以儿子其实应该是嫡子,正所谓‘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儿子到底哪里做得不对,父亲要越过儿子去,反而立大哥为太子?” 显然,他是对这件事有不满。 念云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拉开他的胳膊,叫他坐正了身子,这才正色问道:“这话,是谁叫你来说的?” 宥儿愣了片刻,“没有别人,是宥儿自己想来问阿娘的。” 念云站起来,“好,既然是你自己想问,那么阿娘问你,你为什么想当太子?” “这……”宥儿想了想,瘪着嘴,干巴巴地说道:“宥儿……想为父亲和母亲分忧。” “胡说!难道做遂王就不能为父亲母亲分忧,不能胸怀天下了?”念云的目光锐利地扫过他的脸,在他印象中,阿娘一向都是慈爱有加的,何曾有过这般冷冽的目光? 宥儿不禁打了个寒颤,心里话便不由自主地说出了口:“因为……当太子,以后可以当皇帝……” “是,太子就是未来的皇帝,”念云再次看向他:“那么,你告诉母亲,为何想当皇帝?” 他为何想当皇帝?宥儿感觉自己仿佛被念云那不怒自威的目光穿透,一时间仿佛不着寸缕地暴露在母亲面前,一点儿小心思也藏不住,心里早就想好的什么为了孝敬母亲尊母亲为太后,为了替黎民苍生谋福祉,为了护佑大唐之类的话全然说不出口。 说到底,他想当皇帝,为的不过是一个女孩子,而且这个女孩子还是他名义上的妹妹。 当着母亲的面,他当然没法说出口。 念云将他脸上的神色尽收眼底,语气也有些清冷,“你大哥待你不好么?” 宥儿连忙摇头:“大哥待宥儿很好,有什么好东西都要先留给宥儿。” 念云又问道:“那如果以后你大哥做了皇帝,你担心他会对母亲不好,或者排挤你么?” 宥儿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大哥不会的,大哥待阿娘之心,同宥儿一般。以后便是大哥做了皇帝,也必定会尊母亲为皇太后,给宥儿最好的封地,大哥不会害宥儿。” 既然他都知晓,那还不算无药可救。 念云又问道:“那你是担心什么,或者你觉得你的才学气度比你大哥强,能把天下治理得更好么?” 宥儿的脸开始青一阵白一阵了,有些手足无措:“这……宥儿才学不如大哥,先生时常叫宥儿向大哥学习,大哥处事的思虑也比宥儿周全,宥儿的确不及大哥。” 念云冷笑一声,“宥儿,我和你父亲是平日太惯着你了罢,既然你也明知道大哥处处都比你强,为何还要来说这种话?宥儿,须知太子是天下人的太子,皇帝更是整个大唐臣民头顶上的天,你若是仅仅觉得那十二旒冕戴在头上威风八面,便要知道那头顶上的责任有多重!” 一席话说得宥儿哑口无言。是了,他只想到做了皇帝便可以为所欲为,可以娶他喜欢的人,却忘记了,他所要承担的,还有更重的责任。 念云见他低头默然,语气才慢慢缓和了一点,“宥儿,你父亲选定的太子,便是大唐天子之位的继承人,你既然知道自己资质不如大哥,为何要因此而生嫌隙?” 有一点,念云虽然没有说出来,可当她在提醒他家国天下的时候,宥儿忽然如醍醐灌顶,明白过来,落落并不是一件物品,她是一个活泼美丽的女孩子,只要落落的心在他身上,大哥便是皇帝,不也一样抢不走她? 宥儿只觉得无比惭愧,连忙恭恭敬敬地跪下:“阿娘教训得是,宥儿明白了,宥儿必定一心一意协助大哥,为大唐的黎民百姓谋福祉,绝不再生出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平白的害了自己。” 好歹他是听进去了。念云点点头,“如此,阿娘便放心了,你父亲亦会十分高兴看到你们兄友弟恭。” 宥儿这次是真听进去了,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头:“母亲,儿子明白了。” 念云见他说得真诚,终于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明白了便好,不枉母亲疼了你一回。赶紧起来罢,地上又凉又硬的,别冻着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 升平公主病重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不久,陛下便下旨封邓王李宁为太子。 陛下正值盛年,圣旨既然也已经下了,也就不十分着急了,礼部不紧不慢地筹备着正式册封的典礼。 郭鏦为着避嫌,也有好些日子没往蓬莱殿来了,只是偶尔递了那么几次纸条进来,得知了念云的意思以后,也没再说什么,似乎也就顺着念云的意思了。 这一日念云正翻着书,却听得说郭驸马来了,她也有些纳罕。按说这立太子的事还没过去,可他这次却没递纸条,而是亲自向陛下请旨进宫来,也不知是为的什么。 念云还没来得及起身去迎,便见郭鏦已经大踏步进来了。郭鏦向来不是个性子特别急躁的人,更多的时候是维持着一种谦谦君子的模样,但今日的他神色中好似有一种拂不去的忧思。 念云有些诧异,也就正色迎了上去,“三哥哥,外头可出了什么事么?” 郭鏦摇摇头,迟疑了一下,在茴香搬来的椅子上坐下,声音有些沙哑,缓缓道:“倒不是外头出了事,而是家里有些事。母亲她……病了,我想要你请个旨回去看看。” 她同母亲不够亲近,这些年来也不过是维持着面子上的好罢了。即使她和郭家骨子里还是密切相关的,她始终都维护着郭家,父亲母亲所做的一切也到底还是为着她好的,可她永远都不能像姊姊生前那般同他们相处。 说不上怨,就是不够亲近。从前德宗皇帝在的时候,母亲身为德宗皇帝的妹妹,还时不时地往大明宫里来走动走动。可自从她进大明宫以来,也有几个年头了,但母亲却从未进宫来看过她。 关于这些年来父亲母亲的一切,她基本上都是从郭鏦口里听来的,从她出嫁离开升平府以后,他们留在她心里的标签仅仅是“郭家”,是她并肩作战的后盾,而非血浓于水的亲人。对于她来说,也许心里真正被当成母亲的人,始终都只有韦姑姑。 谢自然当年抱走她的时候,不仅仅是带走了她的人,更是用一句“克爷娘”斩断了她和父亲母亲之间一切温柔的羁绊。 母亲从未有一天真正把她当做郭念云来疼爱,而她也只是以郭家嫡女身份嫁出来的贵妃。 母亲这个时候病了,并且郭鏦特地为这件事进宫来,也就意味着她不是寻常的小病,而是病得很严重了。无论念云同她关系好不好,亲近不亲近,她都是她母亲,是大唐曾经荣宠一时的公主,是郭家的当家主母,所以郭鏦才来请她。 无论她和母亲的关系如何,于孝悌之义上头,贵妃这个表率也都必须做得妥妥帖帖,让朝中文武百官和天下百姓看着。 念云当即便问道:“母亲是什么病,现下如何了,郎中怎么说?” 念云同母亲关系淡淡,但郭鏦却是被母亲捧在手心里宠大的。他面色十分凝重,眼下有淡淡的两片乌青,形容略显憔悴,看得出这段日子也没有休息好。 他没有回答,念云心中有数,便也没有追问,轻轻拍拍他的手背安抚他,当即起身道:“我这便去向陛下请旨,回家照看母亲几日。” 郭鏦点点头,也无心久留:“如此,我先回府了。” 念云回头便命绿萝帮她整理几件衣裳首饰,并准备好回家的礼物和赏赐等,一面又叫人去太极宫接婉婉。 如今宥儿大了,封了遂王又在单独住着,自然不用她带着,到时候直接以遂王的身份来便是。但婉婉不同,公主轻易不得出宫的,她带着让母亲和三哥哥看一看也好。 这边等着李淳公事忙得差不多了,已经在外头等了好一会的念云连忙就进去了,李淳也知晓她们母女关系如何,自然知道她这样急着回去怕是升平公主不好了,也未拦着,当即便许了。 太极宫到蓬莱殿,一个来回也需要些时间,念云一面等着婉婉,一面看着茴香替她收拾着东西。 茴香如今是有经验了,那些厚重而繁复的一概不必带了,只简单地收拾了些日常穿的比较素净的几套,简单地装了一只箱笼,毕竟亲仁坊离的也不远,便是到时候有什么事了回宫也取也不妨。胭脂水米分也没有多带,到底她是回家省亲侍疾,无需浓妆艳抹。 又等了些时候,等到天擦黑,那边婉婉才坐着步辇过来了,念云看了一眼她身后下人抬着的两三只箱笼,正要出言责怪她身边的丫鬟,就见她身后又钻出来一个小姑娘,穿着一身天青色的衣裙,原来是落落。 落落跟着来做什么?这孩子眉眼生得跟舒王越发相似了,连衣裳也和她生父一般,偏爱天青色一类似烟雨迷蒙一般的浅色,带着去怕会叫母亲想起当年的许多事来。 当年母亲正是把刚回到升平府的郭木叶许给了有“妨妻亲王”之名的舒王,后来舒王又是那样的下场,总归是一件令人唏嘘的事。 念云顿时板起了面孔:“落落回去。” 她待落落一向都很慈爱,似乎从来都是微笑着的,极少这样沉着脸,因此落落在触到她目光的瞬间显然有些惊怕地低下头去。 但仅仅只是低下头去看了看自己的脚尖,又仿佛脚尖上有什么东西刹那间给了她勇气一般,又倔强地抬起头来,“母亲,落落听说外祖母病了,也想去探病。” 念云心里那句“她算不得你外祖母”到底还是没说出来,就算那不是她外祖母,也还是她姑奶奶。 她有些无奈,稍微放柔了声音,道:“落落,你听母亲话,回公主院去。探病也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还怕给你们过了病气。” 落落的小眼圈马上就红了,似乎受了极大的委屈,咬了半天嘴唇,还是倔强地开了口:“落落只是想跟母亲婉婉一起去。” 声音不大,可是坚定而倔强,甚至是掷地有声。当年她是当着兰心的面答应要把落落和婉婉一般看待的,此时她带婉婉去,却要把落落排斥在外,的确有些不妥。心里真正的那个不带她去的理由,总归是不能说出来的。 落落这孩子虽然没说像男孩子一般调皮捣蛋,甚至看起来可以称之为文静娴雅,可就是热衷于外出。只要一听说哪里有机会能出宫门,她便一定要想办法跟着出来。 念云叹一口气,见她东西都收拾妥当,只带了一只不大的藤条小箱笼,倒也还利落,只得点了头。 这母女三人便叫下人抬了箱笼物品,坐了步辇径直往宫门外去,坐着事先安排好的马车回升平府。 他们坐的是几辆普通的马车,装饰简单实用,却宽大舒适。没有刻意张扬,但走的却是升平府的正门。 这门房是新买回来不久的奴才,既没有见过升平府鼎盛时期,也没有见过年轻时候的升平公主,素日里见惯了郭家刻意的低调和素简得不像公主的汉阳公主,实不知宫里头是何等做派。 门房只看见那赶车的车夫忽然跪伏在地上,这时车帘子拉开,一个水红色宫装的女子,踏着那车夫跪伏得十分平稳的背脊,迅速从车里出来,姿态十分优雅,仿佛踩的始终都是平地一般。 门房看得呆住了,却见那车帘又是一动,这时看到里头露出一截杏黄色裙裾来。 那先下车的女子伸手扶了一扶车里的人,便见那裙裾已经稳稳当当地飘过车夫的背脊。门房根本没看清她是如何下车的,仿佛连那杏黄色绣着银线花边的裙摆都不曾抖动一下,便已经落在了地上。 先前那一个已非同寻常,这一个的姿态却更是美不胜收,却又贵不可言,如同神殿里走出来的仙子,甚至让人觉得靠近一步都是亵渎。 那宫装女子搀着她站在了升平府的正门前,便自然有了一种睥睨众生的威势,那门房膝盖一软,便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 不知何时她身后已经站了一排的宫装女子,姿态表情皆一致。那门房待回过神来,方才醒悟,知道这是宫里那位十一娘了,连忙把头也低了,“奴才见过贵妃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贵妃微以目示意,那车夫便去扶了门房起来,这时车里的两位公主才下了马车,门房又要行礼,那打头下车的大宫女已经拦下了,贵妃道:“不必多礼,带路罢。” 身后那些宫女便捧盒子的捧盒子,执拂尘的执拂尘,迆迆然跟在后头。 其实升平府对于念云来说何其熟悉,还用得着谁带路么,但这到底是个规矩,她再低调,也必须顾及郭家的颜面。里里外外这么多下人看着,她需得把样样规矩都做足了,才显得出贵妃的气派来,才可见在宫中她是有地位的。 不管升平府或者说郭家自己关着门如何的以勤俭持家,但贵妃既然是奉陛下的旨意回家省亲,即使升平府离皇城不过是一炷香的距离,姿态也是要做足了的。 还没走到内院,郭鏦已经迎上来,十分郑重的一个大礼行出:“臣郭鏦,见过贵妃娘娘。” 第一百八十二章 爱美人不爱江山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念云免了郭鏦的礼,便连忙进去探视升平公主。升平公主这时正睡着,面容显得有些苍老憔悴。 汉阳公主李畅在屋里侍疾,眼下两片浅浅的乌青,可见是十分尽心,只怕也是衣不解带。念云问过升平公主的病情,又问了些饮食习惯等,便退了出来。 她是不必马上回宫的,可以在公主府小住几日。从她出嫁以来,上一次回府小住还是三伯父去世的时候。 这一次,母亲也不知能不能挺得过去。嫁入宫中的女儿便是如此,只得大丧才能回一回娘家——这还是宠妃才有的待遇。 郭鏦亲自送她回去休息,仍旧带她去了当初十一娘待嫁的院子,只不过这院子已经特意打扫布置过了,甚至经过了修葺整理,屋檐和窗棂上的彩绘都还是新的,比从前更要精致几分。 升平府里这些年来在李畅的倡导下过得相对节俭,连升平公主和郭暧住的正院都没怎么修整过,这个院子倒是费了些工夫的。她知道,就算她永远不会回到这里来住,但只要她一日做着贵妃,这个院子便要一日被恭恭敬敬地保护着,这是郭家贴在脸面上的荣耀。 旁边那个郭木叶曾经住过的院子,也一直都封着。紧紧相邻的两个小院子,那一边却始终维持了原貌,此时便被衬托得有些简陋。 郭鏦见她的目光停驻于此,道:“每个月,我都命人去打扫一次,那紫藤花架……也还在。” 念云刚想说些什么,就听见落落清脆的声音:“婉婉,婉婉,来这边!” 抬头去看时,落落已经站在了木叶的院子里,婉婉这时也已经跑进去,一眼看到紫藤花架下那座秋千,便直接坐了上去。 从念云这个角度看过去,此时婉婉在秋千上,鹅黄的裙裾飞扬起来,而落落此刻站的位置,正让她想起当年郭木叶同舒王下六礼的时候,他也曾这样走进来,就站在那里,微笑着看她,落花满肩。 她还记得,那一天他送了她一支凤尾玉簪,而此时这支簪,正端端正正地插在落落的发间。 这世上,真的有天注定和心灵感应这么一回事么? 念云还没来得及感慨,就听见婉婉回过头来,带着一点撒娇的意味,“阿娘,我和落落住这里好不好?” 落落来的时候便受了她的训斥,因此不敢多话,但从她期待的眼神里可以看出,她是愿意的。 这两个院子是当初她们两姊妹待嫁住的闺房,地方都不宽敞。如今她带着这么大一群宫女嬷嬷,这边的院子便显得十分拥挤了。让两位公主和她们的下人住那一边,倒很合适。 惟有茴香因为知道当年的内情,有些犹豫地看向念云。 念云看看落落,嘴里却是在跟婉婉说话:“胡闹,这是从前你十二姨住的屋子,你们不怕么?” 落落忽然抬头迎上她的目光,开口道:“母亲,落落只觉得这院子里有一种亲切感,想来十二姨是极温和的人,必定不会伤害落落和婉婉,落落想住这里。” 郭鏦闻言也是怔了一怔,心道可不是亲切么,你亲生父亲一辈子最好的记忆就在这里,怕是多年来梦里都在怀念。嘴上没法说出来,便道:“住这边也好,不过,这屋里都是你十二姨的东西,小心着些,不要弄坏了。” 两个孩子都看向念云,见她似乎并无异议,于是高兴起来,一起坐到秋千上去了。 这边才刚安顿下来,却听见外头来报,说遂王来探病了,顺路进来拜见贵妃娘娘。 宥儿这消息倒是快得很。 同宥儿一起过来的还有薛七喜,他这段日子倒是不太忙,本来想回蓬莱殿伺候一段时间的,可一听说贵妃娘娘回升平府省亲去了,索性就跟着遂王的车马一起过来了。 宥儿拜见过母亲,便问两位妹妹如何不见。念云想起他先前好似对落落有些意思,便有些不冷不热地笑道:“敢情这还不是特地来看阿娘,而是不放心妹妹了?” 宥儿见母亲这脸色,又知道她一向是不大赞同的,哪里敢承认,连忙敷衍了过去,见母亲也没有把两位妹妹叫出来相见的意思,便只得告辞了。 薛七喜去送他,待走出念云住的院子好远,宥儿才拉住七喜的袖子,把他拽到一处假山后头,“七喜公公,本王知道母亲十分器重你,可否帮本王一个忙?” 七喜躬身作了个揖,“不知遂王殿下想要七喜帮什么忙?” 宥儿微微屈身回了个半礼,从袖子里摸出一封信和一支珠花来,“还请七喜公公帮忙,替本王交给太和公主。” 七喜道:“太和公主乃是殿下的妹妹,就住在娘娘隔壁的院子里,殿下便是自己去见一见,又何妨?” 宥儿嘴角抽了抽,他怎么好告诉人家,落落是在跟他置气,才跟着婉婉跑了躲他来的?他纠结半天,才期期艾艾地道:“太和公主同本王有一点……一点小误会,还望七喜公公帮个忙……” 七喜若是这点都看不明白,可就白白在贵妃身边待了那么多年了。他伸手接过宥儿递来的东西收入袖底,却道:“七喜自当为殿下效劳,只是……七喜可否问殿下几个问题?” 只要七喜答应了这事,便是问几十个,他也恨不得自己长十张嘴答了啊,这会自然道:“公公但说无妨。” 七喜压低了声音,十分谨慎地问道:“娘娘本是陛下元配,如今却不能入主中宫,连带着殿下也平白地失了嫡子的身份,殿下心中……可有些不平么?” 若是别人如此问,他定是要长一百个心眼,但这人是母亲身边最信任的大太监,也不知是不是母亲的意思。他道:“大哥和本王自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非常人可比。如今大家都说大哥将要做太子了,我自然只会高兴。” 七喜还想问几句,可想了想,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宥儿见他吞吞吐吐的样子,以为是不信,看向了七喜的袖子,“大哥资质本来就在本王之上,本王若有幸得了心中想要的美人……江山并没有那么重要。” 七喜得了他的话,便行了个礼,送了他出去。待要上车的时候他却又回过头来,有些不放心地叮嘱道:“七喜公公定要帮本王送去,莫要忘记了!” 七喜点了点头,“殿下放心。” 七喜到底是念云身边的人,要说这遂王真是疾病乱投医,竟找了七喜帮他传信。果不其然,七喜一回去,这信和珠花便原原本本地摆在了念云面前。 念云从前不是不担心,若陛下的意思是铁定要立宥儿为太子,那么此事便不得不慎重再慎重,毕竟未来的一国皇后不是那么容易的,她也并不希望落落去做什么皇后。 可如今不同,陛下既然已经定下来要立宁儿为太子了,那么宥儿倒是可以去做个清闲的富贵亲王,若是落落心里也对他有意,倒也不妨由着他们去。若以后落落真做了她自己的儿媳妇,倒还省去许多麻烦,起码不用担心她有婆媳相处的难题。 念云瞟了一眼七喜放在桌上的信封和珠花,轻叹一声,“你既答应了他,便送去罢,也省得回头那臭小子还要说本宫不近情理。” 七喜把那两样东西收起来,却不去送,只是垂手侍立在一旁。 念云道:“你还有什么话,说罢。” 七喜道:“遂王殿下对太和公主一往情深,奴才以为,不输当年舒王殿下……” 念云忽然把眉毛一挑,冷冷地看向他。 郭家两姐妹当年的事,以及舒王的婚约,虽然七喜来的时候这两件事早已经过去,可她身边的人到底不至于一点端倪都看不出来。但看出来是一回事,挂在嘴上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即使她同身边的宫女太监们都十分亲近,可这种话也不是他们该说的。 七喜低下头,避开她的目光,接着道:“不管娘娘高兴不高兴,奴才都要说。如今陛下正值盛年,此时立下的太子,恐怕会成众矢之的,娘娘恐怕还要防着万一才是。” 这个道理念云不是不知道,可太子总要立的,即使明知道当了太子以后要应对的事情更多,可也必须经历这个阶段,才能学会宫中和朝堂上的那些手腕。经历过了,也逃过了九死一生,这样的人才配坐到帝王的位置上去。 可这个万一…… 她不敢去想。如果宁儿有事,那么她的下一个人选是谁? 七喜又道:“奴才以为,遂王如此心系儿女之情,实乃性情中人也,但……” 他没有说下去,念云知道他说的是,但不会是一个合格的帝王。七喜屈身行了个礼,拿着桌上的两样东西去去了。 她一直不愿意去想这件事,但她知道七喜说的没错。倘若宁儿真的有个万一,她心中的下一个人选,其实还是宥儿。 虽然他们中间还夹了个二皇子李恽,可那个孩子小时候跟着小心谨慎的纪氏时间太长,性情也连带着都怯懦了些。更重要的是,恽儿和他们这两个兄弟关系都不是十分亲近,也不喜欢待在她身边,倘若有一天恽儿当上了太子,她这个贵妃的位置还不知道稳当否。 第一百八十三章 油尽灯枯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才送走了宥儿不久,便听闻皇帝陛下也来了。 念云吓了一大跳,这一位可不是能随随便便打发得了的,连忙理了理衣衫,出去迎接。 这还没走出多远,就见前面几个人簇拥着一个穿着石青色袍子的男子走来。 念云不用细看,只看那伟岸而倜傥的身形便知道是他。他是穿着便服来的,无论是发冠还是衣裳纹饰都没带一点龙纹,可那傲然的气度偏生就是不怒自威,让人不敢正视。 念云快步走到他面前,福了福身,“陛下怎的也来了?” 这两个人,都是自带天成的贵气,站到了一处,在那些下人眼里便显得毫无违和感,路上见了不必吩咐,便自动地避到一边,低头垂手侍立。 李淳看向念云,微微笑道:“郭家的规矩还和早年一样,下人**得极好。” 念云微微颔首:“该是畅儿的功劳。” 念云从他走来的方向便知,他是已经去看过了升平公主的,因道:“如何劳动陛下亲自来了?陛下若是不放心,派个人来问一声也就罢了……” 李淳黑沉沉的眸子对上她的眼,那一汪深邃的温柔几乎要吞没她,低头凑到她耳边轻声道:“朕是不放心你,来看看你。” 两人便这般手牵着手慢慢往前走,待走到她住的小院子,李淳倒听见隔壁有声音,站住了脚,往那边看了一眼。 念云连忙解释道:“是婉婉和落落两个。我带的人多了些,可巧她们两个说是喜欢那边简单素净,索性就住那边了。” 李淳似是微微皱了皱眉头,道:“朕记得,那边院子多年未曾住过人了……” 念云笑道:“这边也还不是一样?妾不在的时候,自然都是有人打扫的,不至于住不得人。” 到底两边都是她住过的地方,郭家的主子都知晓。李淳也就点点头,抬头看见念云住的这边的院子里描出的精致彩绘,知道是后来特意修葺过的,相比之下,那边的院子便显得十分简单质朴了。 李淳轻轻握一握她的手,“婉婉到底还是随你。” 可不是,婉婉素来是喜欢淡雅的颜色,不像她阿爷年少时候喜欢张扬的红袍,还要加许多繁复的花绣。 这几年他也是沉静了许多,便服颜色式样也就没有从前那般张扬了。念云想到他从前一些堆满刺绣显得很是骚包的衣服,嘴角轻扯,掩口笑了起来。 李淳在袖底轻轻挠了挠她的手心,“笑什么呢?” 他们两个是回来探病的,到底不好让人看见太欢快。念云用力抿了抿嘴,把笑意抿了回去,再度看向了那个院子,心里带着些许隐忧。 李淳见她神色变幻,问道:“你似乎有什么话想同我说?” 念云被他窥破,也未迟疑,脱口便道:“陛下,宁儿和宥儿年纪也都不小了,陛下可有什么想法么?” 她不过是回一趟娘家,按说虽然做母亲的都会为儿女的婚事操心,却不该是这个时候。李淳道:“我听说宥儿今儿也过来了?” 他自然是明白她的意思的,念云也无需多加解释,道:“陛下可曾记得宥儿前时曾在大殿之上说要金屋藏娇之事?” 李淳是记得的,他看向那小院子,道:“还在惦记着太和公主?” 念云迟疑着点了点头。对于落落,宥儿好似真的是上了心的。 李淳看着她有些紧张的样子,忽然就嗤的一声轻笑起来:“你紧张个什么劲,我看太和公主不错,做咱们儿媳妇也不算委屈。” 念云有些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你真觉得好?” 李淳点点头:“自然,咱们儿子眼光不错。太和那孩子平日里看着也还沉静,却敢跟着你出征,倒不是个小家子气的。宥儿自己喜欢,就随他去罢,帝王之家能娶个自己喜欢的女子,也挺不易的。” 说完便一直嘴角含笑地拿眼瞟着念云。念云在他手腕上轻轻掐了一把,嗔道:“罢了,陛下都不管,妾还管什么,随他去罢!” 两人又说了会话,李淳道:“难得回家一趟,你且放心在这里住几天,朕宫中还有事,只得先回去。” 念云知道他能亲自来一趟也算是十分的情分了,便送了他出去。 这边才回到院子里,凳子还未坐热,便见李畅派了小丫鬟过来传话:“启禀娘娘,公主殿下醒了。” 畅儿当初大婚的时候只是郡主,所以也不曾单独分府,一直是跟着郭鏦住在升平公主府里。后来虽受封了汉阳公主,但她一向节俭,也就没有再另外搬出去住。升平府的人在家里也不曾改口,仍旧只称升平公主为“公主”,而称李畅为“三夫人”。 念云知晓家中的习惯,因此知道她说的是升平公主。这一醒,还不知道是什么状况,念云不敢耽搁,连忙跟着过去了。 李淳来的时候从宫里带了两个御医过来,这会都候在门口,见她来了,连忙上去行礼。念云未急着进去,问那两个御医道:“公主现下如何了?” 两个御医飞快地互相看了一眼,连忙低了头,有些期期艾艾的,似有互相推诿之意。念云道:“不妨,直说罢。” 御医知晓这位贵妃娘娘的脾气,向来不喜欢拐弯抹角的,因此便硬着头皮说了实话:“已是……已是油尽灯枯之象……” 念云温和地点点头,也未苛责,挥手叫他们下去了,这才由着茴香替她打起帘子,走了进去。 郭家的几位长辈和子侄都在,大哥大嫂也在。念云走进去的时候,所有人都起身给她行礼。 念云免了礼,便连忙走到升平公主的榻前。 她果然是醒了的,正半倚着坐着,面容虽然一样的枯槁,眼神却很清亮,看起来精神出奇的好。 念云心里“咯噔”一声,她知道人的身体衰败到再撑不下去的时候便会有一阵子反常的清醒,大抵便如同灯烛熄灭之前总会爆一个明亮的灯花,称为“回光返照”。母亲这样情形,怕也是差不多了。 这些年来母女关系始终都是疏离,母亲不曾真心实意地疼爱过她,她也没有在她身边尽过孝。可到底是骨肉至亲,她有些心酸,走到她的榻前,“母亲,念云来看您了。” “念云?”升平公主转过头来,在看到她的那个瞬间眼里光芒更盛,明亮如刹那春阳。 念云心里一暖,上前去握住升平公主枯瘦的手,“母亲,念云不孝,迟迟未来看您。” “念云,念云……”升平公主紧紧抓住她的手,把另一只手也覆了上去,似乎生怕她消失一般,一时间竟老泪纵横:“念云,这十几年你去了哪儿,阿娘好想你……” 念云一怔,这才明白母亲这时并没有十分清醒,她以为的人并不是她,而是姊姊。她心里掠过一丝淡淡的失望,只得用空着的另一只手抽出帕子替她拭泪,轻言慢语地安抚:“母亲莫哭,念云在这儿呢。” 这屋里都是郭家有些地位的人,是知晓内情的,听见这话也瞬间都明白过来,不免有些惴惴,坐在一旁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才好。 其实这次叫念云回来,除了郎中说她身体已经不行了以外,本就是升平公主自己的意思,郭鏦知道她必定是有话要说的。他道:“母亲同贵妃娘娘多年不见,该是有许多体己话要说的,诸位且先出去吃一盏茶罢。” 众人正巴不得,听见他这话便连忙行了礼告退出去。屋里只剩了念云、郭鏦和李畅,郭鏦看了一眼李畅,“畅儿,你也先出去罢。” 李畅没说什么,顺从地福一福身,便退了出去。 这时郭鏦才轻叹一声,扶着止不住泪的升平公主,轻声道:“母亲,这不是念云,这是贵妃娘娘。” “贵妃娘娘……”她似乎有些愕然,眯着眼睛盯着念云看,似乎在记忆中搜寻了许久,终于好似明白了,长叹一声:“是你,原来是你……我便知道我的念云是回不来了的,回不来了……” 看得出来,这些年,到底她的日子并不好过。她从来不会主动去看她,大约也正是因为她心中始终都念念不忘她最贴心却早夭的那个女儿。 郭鏦不禁安抚道:“母亲,贵妃娘娘也是您的女儿。” 升平公主再度抬起眸子,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她一遍,似是在自言自语:“是啊,你也是我的女儿,是我的女儿……” 她忽然抬起手,抚上了念云的脸,“也是我的女儿,韦桃卓啊韦桃卓,我害死了你的女儿,我欠了你一个女儿,可你,也拿走了我的女儿。” 母亲害死了韦姑姑的女儿? 念云一惊,惊愕地看向了郭鏦,郭鏦好似也是头一次听见此事,有些茫然。 升平公主却自言自语地继续说了下去:“当年,哥哥强行带韦桃卓入宫的时候,我刚出嫁不久。我知晓韦桃卓心里的男人是三伯,所以我以为她肚子里的孩子也不是哥哥的……” 第一百八十四章 兄妹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升平公主似乎沉浸在久远的回忆里。的确,也够久远了,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为了替哥哥打抱不平,我听了韦贤妃的话,在桃卓的汤碗里下了堕胎药。” 她停了好一会儿,似乎那血腥而残忍的回忆至今仍让她郁结难舒。 “当晚她的孩子便掉了,已经六个多月,成了型的一个女婴,血淋淋地摆在哥哥面前。哥哥像疯了一般,甚至处死了好几个侍医。她自己也险些没活过来,后来,梁侍医救活了她,可她从此再也不肯见哥哥……” 后来的事,她便知道了,韦姑姑离开了皇城,远遁扬州。而她的挚友谢自然后来从升平府抱走了一个孩子,送给了韦姑姑抚养。 母亲起先或许不知道那个孩子最终交给了谁抚养,但后来是一定知道了的。所以她也必定知道那克爷娘的话,其实不过是谢自然随口胡诌出来。 也就是说,母亲其实知晓她并没有克爷娘,也并没有什么所谓的天生凤命。只是,她的韦桃卓养大的孩子,母亲也许始终都无法去面对那件事,所以才疏远她…… 这一切,都与她无关,可也都改变了她的命运。 升平公主沉沉地叹一口气,被念云握住的那只手反手回握着她的手,“孩子,郭家……对不住你。” 念云微微垂了眸子,“母亲,不必这样说,没有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还有三哥哥在。” 升平公主抬眼看了看郭鏦,眼里的隐忧却越发深重,疲惫地向后靠去。 念云不明所以,转头去看郭鏦,郭鏦却不知为何,微微调转了目光,回避了她的视线。 “母亲……” 升平公主一手握着她的手,一手拉过郭鏦,沉默了好一阵子,缓缓吐了一口气,“这些年来,鏦儿的心思……我这做母亲的,岂会不知……” 念云再一次愕然抬起头,见升平公主仍旧半阖着双眸,一脸的平静,便去看郭鏦。郭鏦表情也很淡然,好似她只是陈述了一个再简单再明了不过的事实而已。 三哥哥的心思? 听起来好似跟她有关? 升平公主说着的却又仿佛是另一个话题了,“你是陛下的贵妃,万不可行差踏错。郭家亏欠你的,可你也都从鏦儿身上取回了,你身上到底流着的是郭家的血……” 这话自然是对她说的。这些年来她虽同母亲不亲近,可从未曾忘记自己身上流着郭家的血,也从不曾背弃过她身后的郭家。母亲这话是什么意思? 升平公主忽然睁开眼睛,目光咄咄看向郭鏦,满脸的淡然瞬间化为悲愤的控诉:“你这个逆子,逆子!她是你亲妹妹,是大唐的贵妃,你怎能生出这等龌龊的心思,以致我郭家无后,后继无人啊!” 她话语中是满满的沉痛,是多年积攒下来的情绪终于爆发,有种痛不欲生的无奈。 念云的脑子似被雷击了一般,轰然作响。终于这一句话,把前头的所有她没听明白的内容都串起来了。母亲说的是,三哥哥心中恋慕的人,其实是她…… 三哥哥却保持了沉默,半句都不曾反驳,也没有任何解释。 他是默认了。 这么多年来,他身边只有畅儿和楚儿两个,畅儿是她和他们一起塞给他的,楚儿虽是他自己看中的人,却也并未见他十分上心,甚至十多年来始终都只当做外室,即使她赐了楚儿荣安县君的身份,他也未曾迎回家中。 她一直以为他只是年岁渐长,忙于朝中之事,所以淡了儿女之情。 她哪里知晓,他的满腔热忱,全都赋予了她一人,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从前她不知,也只当他所做的一切是兄妹之间的情谊。如今细细回想起来,这十多年间的每一件事,他对她说的每一句话,又怎么是兄妹二字能诠释得了的! 母亲始终不肯来见她,避她如洪水猛兽,不仅是因为韦姑姑,更是因为她在母亲心中的的确确就是洪水猛兽,竟害得郭家最受宠的嫡子断子绝孙! 念云的眼泪刷的一下就落了下来,母亲到了这个时候非要见她一面,就是为了把这件事挑明,以免后患无穷。 若今日母亲不说,她也一直都不会往这方面去想。但回想起三哥哥从前醉酒的时候说过的狂话,她便知道,若一直这样下去,早晚有一日他和李淳会真正爆发冲突。 到时候,不管李淳待她如何,陛下和郭家对立都是注定的事。到时候,无论最后是陛下覆灭了郭家,还是郭家弑君谋逆,对她来说都没有任何好处,保不准还会让其他人钻了空子,渔翁得利。 若是陛下覆灭了郭家,最多能念她以往的情分,留她一个贵妃的空壳子。而若是陛下失败,郭家大约也只能扶立宥儿,而她也只能是皇太后。无论如何,三哥哥坐不得那个位置,她也决不能真的和三哥哥在一起。 与其最后两败俱伤走向万劫不复,母亲选择了提前让她知晓。到底,她还是一个深谙宫中之道的公主,懂得长痛不如短痛。 升平公主静默地看了她半晌,忽然用力抽出手来,颤抖着指向郭鏦,“你,你这逆子,当着你妹妹的面……我要你发誓,发毒誓,万事以郭家大局为重,今生今世绝不为谋逆之事,绝不行悖逆人伦之事!” 作为一个母亲,呕心沥血地养大了几个孩子,却慢慢地发现她最器重的孩子心底竟埋藏着这样阴暗而难以启齿的心思,这对她来说未尝不是一种折磨。 看三哥哥的样子,他应该早就知晓母亲觉察此事,而母亲一定当时也曾警告过他。但他依然没有克制住自己,所以母亲才要釜底抽薪,临终叫她来戳穿这一切。 郭鏦何尝不知,甚至当他明白了母亲今日叫念云来的目的原来是说明白这件事以后,他便知道从此以后他和念云之间便只能远远地行礼客套,再也不能像以前那般亲密无间了。 他分明感觉到母亲此刻正拿着锋利的刀子,一刀一刀把他心里属于念云的那一部分生生剜掉,痛得锥心蚀骨。 可又怎么剜得掉,他一整颗心,满满装着的全是她啊!这十余年来,她早就在他心里生根发芽,长成了郁郁葱葱的一大片,若是心中无她,便也就是没了心啊! “鏦儿!”升平公主颤抖着声音,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郭鏦眼中含泪,“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缓缓地举起了右手,“母亲大人在上,我郭鏦,发誓……绝不为谋逆之事,绝不行……悖逆……人伦之事,定当护佑郭氏一族,护佑……贵妃娘娘,一生一世,若有违背,若有违背……则生生世世……永失所爱,不得超生!” 一字一句,缓慢而沉重,每一个字都好似眼睁睁地看着念云背对着他,又走远一步,这一步一步,踏在他心里,疼到他骨髓里。最后几个字,他咬着牙,不敢去看念云,终于还是说了出来。 若有违背,则生生世世永失所爱,不得超生。 念云在母亲床榻的另一侧已经哭成了泪人儿,她对郭鏦虽无男女之情,可他到底是她最亲爱的三哥哥,他对她的好,李淳也远不能及。偏生这个男子,生来就是她的亲哥哥。 升平公主听完郭鏦发的誓,勉强放下心来,疲惫地斥道:“哭什么,陛下待你够好了,知足!” 她确实应该知足,她嫁了一个尚算得上良人的帝王,做着大明宫里执掌六宫的贵妃,养了几个称得上乖巧聪慧的孩子,有一个把她如珠如宝捧在手心的哥哥,在许多人看来,她的一生可算圆满。 她怔然看着自己的泪水跌落在地上晕开一片濡湿,敛起裙裾,退后两步,跪下磕了一个头:“女儿……谢母亲提点。” 升平公主喉咙里似乎含糊地应了一声,又沉沉地向后靠去。 念云忽然想起一事,又自己起身靠到升平公主的耳边,低声道:“母亲,其实三哥哥已有子嗣,养在宫中,是个小郎,生得很好……” 升平公主不可置信地看向她,枯瘦的手指上青筋暴起,似要向她抓过来。 念云知道她误会了,怕是以为她同郭鏦真有苟且之事,连忙把郭鏦与郑乔乔之事简单地解释了几句,告诉她那个孩子如今当做皇子养在宫中,安全无虞。 “好,好。” 升平公主这才放下心来,连说了两个好字,轻叹一声,拍拍她的手背,喉咙里咕噜咕噜呼出一口气,貌似累极,阖上了双目。 等了许久,升平公主都没再说话,像是睡着了一般。郭鏦膝行到她面前,轻轻唤了两声,也不见答应。 念云把手指探向她的鼻边,好一会儿,收回了手,隔着朦胧的泪眼看向郭鏦,“三哥哥,母亲她……去了。” 郭鏦并未抬头,而是轻轻伏了榻沿上,将母亲的手抱在怀里。 念云迟疑了半晌,缓缓走过去,将手轻轻搭在郭鏦的肩上。 无论郭鏦对她是怎样的心思,无论他们之间以后会如何,他们都是世间最亲的亲人,在母亲故去之后,依然要相濡以沫,要相互扶持,共同护佑着郭家的大船航行。 第一百八十五章 美人如花隔云端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念云缓缓打开门,郭家众人都低着头站在外头,地下也乌压压地跪了一片下人。 雕花的木门吱呀呀的声音划在她心上,她恍然未觉眼泪已经顺着脸庞落了下来,冲花了脂米分,濡湿了胸前好大一片衣衫。 她闭了闭眼,终于定下了心绪,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缓慢而清晰地,“升平公主殿下……薨了。” 短短的一句话吐出来,好似耗尽了毕生的力气。 从此之后,她的三哥哥,大约只能像所有臣子一般,穿着厚重的官服远远行礼,称一声贵妃。 这是母亲给她的,最后的,礼物。 大唐元和五年,升平公主薨。这身后的哀荣李淳豪不吝惜,追赠虢国大长公主,赐谥昭懿。 虽说只是个虚名,却昭示着皇帝陛下对贵妃的看重。贵妃所得到的宠爱,郭家所受到的器重,全然不因为升平公主的去世而削减半分。 正是这如日中天的恩宠,使得后宫里的某些人,越发的坐不住了。 二皇子李恽这时正收到了封户庄子上送来孝敬的两篓子螃蟹。这螃蟹成色十分好,个个都有碗口大小,看着便知道是黄满膏肥的,若是就着菊花酒,最是鲜美了。 可惜李恽不爱这个,他只看了一眼,便命厨房赶紧拿下去,莫要弄得到处都是那腥味儿。 他不爱这个味,他屋里自然也没人敢吃,吃得一身腥味被二皇子怪罪可怎生是好?这些上好的螃蟹便只得扔到厨房里去摆着。 李恽身边有个通房丫头叫作柳絮,是个伶俐的,见了便向李恽道:“奴婢听说宫中除了蓬莱殿有小厨房以外,其他各宫的饮食都是尚食局统一采买分送。蓬莱殿想是不稀罕这东西的,但承香殿怕是吃不到。” 李恽便想起来,他母亲纪美人是喜欢吃鱼虾的,只是身份地位不高,一向吃的都是宫中份例,顶多只能尝点干货解馋,这样新鲜肥妹的水产倒真的是稀罕物。 李恽回头在柳絮的额头上亲了一记,笑道:“还是你聪慧,亏你提醒了我,趁着新鲜,这就拿去送与母亲。” 李恽本就不是纪美人亲生的,但自幼养在她身边,到底还有几分真感情在。纪美人身份低微,身后又没有可倚靠的外戚,宁儿又同她不亲近,她自然也就拿出十二分的心思待恽儿了。 当下李恽便命人提了这两篓子的新鲜活螃蟹,连同自家命人酿的几壶菊花酒一起,一篓子送往承香殿,另一篓子便命人送去了蓬莱殿。 蓬莱殿虽未必稀罕这东西,可到底那边的势力不容小觑,如今虽不算他正儿八经的嫡母,到底不能叫人落了话柄。况且,螃蟹性寒,不宜多吃,纪美人也吃不完这两大篓子。 想着也有好些日子不曾去看纪美人,他自己便也跟着往大明宫去了。 纪美人许久不曾见恽儿,心里自是欢喜,待见到那一篓子肥美的螃蟹,更是心花怒放,当下便命宫人拿下去,用烧开水的大锅蒸了。 承香殿虽然没有小厨房,但各宫为了方便,都有各自的炉灶,简单地烧个沐浴的开水,甚至蒸煮一点简单的菜品汤羹也是可以的。偶尔各宫从尚食局领少量的米面菜蔬,自己做些点心宵夜,也不算违制。 李恽最是不喜那螃蟹的腥味,那东西又是只能趁热吃新鲜的,他知道待会若是上了桌,纪美人总要劝着他吃些的,因此索性只喝了些茶水,便寻了个由头,说是外头还有事要忙,急急忙忙地离了承香殿。 离了承香殿便稍微松了一口气,其实并无什么要事,索性放慢了脚步,也没叫肩舆,一边看着各处宫室外墙底下的各色菊花一边不紧不慢地往前走。 走了不远,便听见前边一片莺声燕语,像是些年轻宫女嬉笑打闹。 待转过一道宫墙时,眼前豁然开朗,只见一片草地,草坪让尚工局的园丁修剪得很是齐整,绿茵茵的一片。 几个宫装女子正在那里踢毽子,中有一个浅紫色衣裳的,头发绾作望仙髻,跑得略有些松散,几缕发丝被些微的汗水粘在鬓边,脸儿红扑扑的,模样十分动人。 李恽看得痴了,都未注意到自己停住了脚步,视线只顾呆呆地追着那浅紫色的身影看。 直到头顶上“咚”的挨了一下,这才“哎呦”一声摸向脑门,原来是谁不当心把那五彩孔雀羽毛做的毽子掉到了他头上。毽子底下用了好几枚铜钱,打在脑门上还真有那么一点疼。 毽子从他脑门上掉到怀里,他拿着毽子看去,便见那几个踢毽子的女子掩嘴吃吃地笑得前仰后合,那浅紫色衣裳的女子也在笑,但那盈盈的美目掠过他时,他只觉得如沐春风,整个人整颗心说不出的熨帖,三万六千个毛孔里都渗出愉悦来。 他如今虽未大婚,仍住在大明宫里头,但身边是有通房丫头的。可那几个丫头都是纪美人替他选的,重在品性端庄、为人老实,相貌便只能说勉强看得过去了。 便是整个太极宫,为了好好教养几位皇子,贵妃也特地叮嘱过内宫局,不许样貌十分妖媚的配过去。 他身边哪里有这样的娇妻美妾? 那群女子发现他视线所及,便都带着些揶揄的笑去推搡那浅紫色衣裳的女子,叫她去讨还毽子。 那女子有些羞赧,但到底还是过来了,离他三步远处盈盈福一福身:“妾等不知郎君来此,多有冒犯,还望郎君恕罪。” 恕罪?何罪之有,若说有罪,那便是她为何生得如此娇美,搅得他心里一阵乱撞。 他痴痴地看着她行礼时袖底微微露出的几根玉葱儿似的指尖,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支支吾吾道:“啊,不冒犯,不冒犯,是我扰了小娘子的游戏。” 那女子见他窘相,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么,郎君可以把毽子还给妾么?” “毽子?”他一愣,这才想起来果然那毽子还揣在自己怀里,连忙摸了出来。 女子伸手去接,这回整只雪白的葇荑都露了出来,李恽不知道自己是用了多大的力气才控制住一把握住那只芊芊玉手的冲动,轻轻提着毽子的羽毛,放在了她手心里。 女子接过,又福了一福身,“多谢郎君。” 一时李恽不知道自己有多羡慕那只羽毛毽子,能被她就这样握在手里,感受她掌心的那点温软。 正待要追上去问她名讳的时候,那群女子不知叽叽咕咕说了些什么,一面看着他大笑,一面却就这样一哄而散,往那附近的几个宫室里跑去了。 那浅紫色衣裳的女子也随着她们一道跑开了,只是——她回头看了他一眼,就那么一眼,一双狭长的桃花眼,媚如秋水,对着他浅浅一笑,露出脸上两个小小的梨涡,明媚得叫他几乎睁不开眼睛。 过了好久,他才回过神来,面前的女子都如精灵一般消失了痕迹,仿佛从来都不曾出现过,只空余一块如茵的绿草,什么都没有留下。 如同站在那里做了一个梦。 李恽四下看了半天,也没找到一点她们存在过的痕迹,只得失魂落魄地出了大明宫。 待回到太极宫,李恽慢慢回过神来,便把自己关在了书房里头,连最喜欢的柳絮也没让进来。 磨了小半盏徽墨,落笔在纸上,又痴痴地看了半天。 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拿起纸,看一回,又叹一回,好笑自己也变成了前人笔记小说中被狐仙迷住了的书生,摆在面前的倒是半句也没看进去。 想到她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那掩着嘴唇乳燕新啼一般的笑声,他觉得,那女子真似一个狐仙。 她并不十分年轻,甚至看起来比他好似还要大上三四岁。但正是那样的一点点不明显的成熟,褪去了少女的纤瘦青涩,让她看起来更加丰满妖娆,妩媚动人,让他完全难以自矜。 他长到十六岁,还从未对一个女子有过这样微妙的感觉。那种活泼灵动和柔媚,几乎要镌刻到他的骨子里去。 他今日的表现,实在是太傻,但他并不笨。 他自然知道这些女子是在大明宫的后宫里,很有可能便是父亲的妃嫔。父亲初登基的时候曾经纳过一次妃嫔,当时大约都是十六七岁,算起来怕是和她年纪差不多。 但他心里还有些隐隐的期待,也或许,她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宫人呢? 父亲这几年几乎从来不往后宫去,因此太液池那一头的那几座宫室已经近乎冷宫。宫女们虽然都有特定的服饰,但有时得了赏赐的布料,也会自己做一些式样新奇的衣裳,在闲时偷偷地穿。 谁又知道,这群精灵般的女子不是偷偷跑出来玩的宫女呢? 第一百八十六章 私相授受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李恽的魂不守舍持续了好几天的时间,直到看到柳絮坐在他身边打络子,打了很多的络子。 柳絮的一双小手很巧,一个看起来十分复杂的络子,不过是半个时辰的工夫,就打好了,颜色也搭配得十分精巧,拿起来在李恽身上比了比,替他把随身的玉佩挂上。 李恽正坐在案前发呆,一只手撑着头看她打了一会儿,忽然眼睛就亮了起来,拿过她刚刚打好的一只颜色淡雅、式样稳重大气的络子,笑道:“本王忽然想起来母亲有一件藕荷色的衣裳,配这个络子再合适不过了。” 柳絮向来得他欢心,就是因她善解人意。听他如此说,柳絮温婉地笑道:“如此,殿下便送与纪娘娘罢,也是一份孝心。” 想了想,又觉得单是一条络子太寒酸了些,又道:“对了,奴婢瞧着屉子里还有几块上好的玉佩,可要挂一块上去么?” 李恽的心思自然不在络子上,随口道:“那你就替本王选一块吧。” 柳絮恭顺地找出那几块玉佩来,仔细地看了好半天,最后挑了一块海棠花纹样的,认真地系上络子,递给李恽。 李恽也没认真看,随手接过,揣在怀里,便匆匆忙忙往大明宫去了。 皇子入后宫不像外臣那么严格,不需要随时请旨,但出入的时间和缘由皆有专人登记,以供核查。 李恽素来不是个十分心细的,这几年来进宫看纪美人的时候也不算多,若是不算逢年过节,也就是隔那么两三个月一次。这前几天才进宫来送了一回螃蟹,今儿又巴巴的赶来送一个玉佩,看门的小太监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么一点不寻常。 但宫里贵人的事,也不是他们这些当差的人管的了的,不过是按规矩记下来,然后恭恭敬敬送了他进去。 李恽心里记挂着美人,一进了大明宫便四处张望,却不知美人住在哪儿,也不知姓甚名谁,连寻都没处寻。 他在那日的草地上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到底连半个人影也没看见,只得悻悻然往承香殿去了。 纪美人见他这两天来得勤,也没多想,只是高兴。送到她这里的好东西不多,难得这回送来紫笋茶的茶叶极好,又把那紫笋茶沏了一大壶,献宝一般拿出来,又劝他多喝些,弄得像李恽在外头喝不到好茶一般。 李恽心里装着事,也懒得同她计较,倒不知不觉真灌了许多茶水在肚子里。 稍坐了一会儿,心里还是想着或许能再遇见那美人,便推说有事,告退了出来。 出来也没急着回去,便绕着那几处宫室转悠,转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原本是要送与纪美人的玉佩和络子,也忘记拿出来了。 出来的时候既是推说有事,这会也不好再转回去,只得继续往前走。走了不远,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在承香殿这茶水喝多了,转悠了这么半天,要寻个地方解手。 正走到一处宫室附近,见一个小太监路过,李恽便叫住他,“本王是澧王,进宫看望纪美人路过此地,一时有些内急,烦请公公带个路?” 那小太监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看他衣着打扮,知他不曾说谎,便行了礼,“澧王殿下这边请。” 小太监领着他到了附近的一处宫室,指着一处厢房道:“殿下进去便是了。” 这厢房布置相对精致,倒不像是下人如厕的地方。李恽迟疑了片刻,但一想不过是进去如厕,回头自然有人清理,便是哪个妃嫔的地方,也不至十分冒犯,便推了门进去。 外屋放置着木盆、皂角、手巾等物,走到里屋,便是一张极大的檀木镶大理石的屏风,屏风外头放着一张可供休息的两尺宽的小榻,转到屏风里头,方见了一个三彩的兽纹恭桶,里头用木屑和炉灰等物垫着,外头还有帘子遮着。 李恽如过厕,转身便听见叩门声,是女子娇滴滴的声音,带着一点甜腻的媚态,“奴婢来服侍郎君净手……” 李恽转过屏风出来,便见到一个宫装女子端着木盆,拿着手巾和皂角站在面前。 李恽漫不经心地取了手巾,抬头正对上那女子的脸,忽然就愣住了。 正是梦里寻他千百度,踏破铁鞋,没想到她就在自己面前,咬着嘴唇盈盈而笑! 他这些日子魂不守舍都是为了她,哪还能再放她走,李恽一时都忘了她手里端着盆,便直接冲上去紧紧地抱住了她。 那木盆便咣当一声掉到了地上,盆里的水洒了一地,溅湿了他的袍角,他亦浑然不觉。 女子并未反抗,反而是一双葇荑藤缠树一般,紧紧环上了他的腰,热烈地回应了他。 他受到鼓励,完全顾不得她到底是谁,是什么身份了,双手捧起她俏丽的小脸,吻向她诱人的饱满朱唇。 女子含笑闭上眼,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引诱着他去吮那樱桃唇,去用舌尖撬开贝齿,品尝她的甜美。 原本只是失而复得的喜悦促使他做了些过分的举动,但女子十足的配合忽然使他浑身燥热起来,某处也不由自主地火热坚挺起来。 女子似也察觉,唇间溢出一声轻笑,轻轻扭动一下腰腹,蹭着他那处最敏感的部位,他征服的欲望被瞬间点燃,直接抱起那女子往旁边那窄小的榻上去了。 春宵一度,似还未尽兴,外头天色便暗沉下来。李恽拥着怀中有些慵懒的女子,诧异道:“要下雨了不成,外头这样黑了!” 女子掩口吃吃笑道:“郎君糊涂了,是天黑了呢,都已经酉时了。” 时间怎能过得这样快?李恽急得连忙跳起来,捡起地上还沾着水迹未干的衣裳匆匆穿上,一面道:“我得回去了,不可误了时辰,不然宫门要关了。” 女子仍是笑着,不紧不慢地一件一件穿着衣裳。李恽急着要走,目光却锁在她身上,怎么也舍不得移开。女子终于把最后一根衣带系好,才笑着道:“郎君不是要回去了么,怎的还不动?” 李恽如梦初醒,“是,是,该回去了。” 想了想,生怕下次再寻她不到,连忙问:“你是哪个宫的,下次我要如何寻你?” 女子掩口笑道:“登徒子!都不知奴是何人,便行了此羞人之事,真真儿旁人说的都没错,男人没个好东西。” 李恽连忙赔罪:“好姐姐,告诉我,下次好再来同姐姐赔罪。”想了想,又先自亮明了身份,“我是澧王。” 他是真的生怕下次又寻不到她,又连忙从怀里摸出那未曾送出去的玉佩塞到她手里,“你可记住了,我是澧王,若得了机会,定要来寻我。” 女子收了玉佩,把帕子往他脸上一丢,笑道:“知道了,奴是狐仙!澧王殿下快回去罢,下回来了,奴自然有办法寻到殿下。” 说着便提着裙裾跑了出来,又落下一串低低的笑声。 李恽拾起那落在怀里的绣罗帕,有些失神地看着她消失,只得自己把窗子打开,散一散屋里那充满情欲的气味,这才匆匆跑了出去。幸而宫门还没有关,也顾不得背后那小太监异样的眼神了,匆匆跑回了太极宫。 身上残留着她留下的淡淡香气,几乎都舍不得沐浴。夜里也不让柳絮服侍,独自躺在大榻上,单是一想到那女子纤腰丰乳和欢爱时的媚态就让他情不自禁,她的那双小手在他身上揉捏的时候更是让他骨头都酥软了,恨不得整日里都同她缠绵在榻上才好。 那方罗帕更是揣在怀中看了又看,偏生罗帕上只有几朵细碎的桃花,也无名姓字样。 那女子到底是何人,既然同他已经有了肌肤之亲,为何非得揣着这样的神秘呢? 李恽想了两日,想不明白,到底按捺不住,又寻了个由头进了大明宫。 这回还未到承香殿,便见那女子在一棵大树后头朝他眨眼,李恽四下看看无人,连忙跑了过去。 树旁边是一面宫墙,正是一个隐蔽的角落,女子见他东张西望似做贼一般,嗤笑道:“郎君什么事都已经做了,还怕被人瞧见么,奴已把人都遣走了!” 李恽见四下无人,便一把将女子按在墙上,脸上脖子上唇齿间一阵热烈的亲吻,方才喘着粗气放开她,“这好几天不见,想死本王也!” 女子嘻嘻笑着拿眼去瞟他下身控制不住又耸起的某处不说话,他恨不得立时又把她拖到屋里去做那等事,却无奈这大明宫里并无他能任意出入的地方,窘得满脸通红。 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咳一声,低声问道:“你到底是何人,至少说出来给我知晓,我便去求父亲和贵妃娘娘将你许给本王……” 那女子的笑容忽然僵住了,慢慢沉下去,眼中掠过一抹痛色,好半天方才嗫嚅道:“殿下若是知晓了奴的身份,恐怕就说不得此话了!” 女子一低头的瞬间,眼中便蓄满了水汽,让他觉得心都被扯痛了。 李恽一惊,连忙将她拥在怀里,“不管你是谁,不管你是什么身份,我李恽,都视你为我的女人!” 女子抬起头来,眼中满是期待,“殿下说的,可是真的么?” 李恽此时只差没对天发誓了,“本王说的都是实话,何曾骗过你,自然是真的!” 女子轻叹一声,“奴是含水殿六品宝林刘氏,闺名清清。” 第一百八十七章 克妻妨子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几位皇子年岁渐长,虽说宁儿自己始终推辞,但到了这个年纪,无论如何,即使陛下没时间来管这些儿女琐事,可念云这做母亲的总不能真的随他们去。 即使宥儿和落落两个随他们去,但婉婉年纪也差不多了,该替她选驸马了。 即使婉婉年纪尚小,大婚推迟几年也无妨,但人可以先定下来。到底多年以前那个关于谢自然说婉婉将母仪天下的梦叫她心里梗着一根刺,到底要趁早好好挑选一个靠得住的驸马才是。 念云这些日子便是在忙着这件事,向户部调了许多朝臣和世家大族的子女户牒,仔细察看,有稍微合意的,便把年庚八字和姓名出身等都记下来,过后再细细筛选。 这件事说起来十分繁琐,需要考虑的问题也很多,大致选定了几个人选和备选的人以后,还需暗中命人出去查访其人德行人品才是。 儿女婚事靠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念云因此觉得责任重大,若真是不小心挑上了一个品性有偏倚的,岂不是要害孩子们一辈子么! 待翻了一个多月的户籍,念云选定了四位小姐,分别出自王氏、萧氏、韦氏和崔氏。为婉婉挑的驸马人选倒是一下子也选了四个,左右拿不定主意。 茴香笑道:“旁人都是重儿媳轻女婿,咱们娘娘倒是在选驸马这头更费心思。” 念云一本正经地斥道:“你懂什么,儿媳不好还可以休妻,便是有一点不满意,纳妾也是无妨的,可驸马若是不好了,难道还能叫婉婉去养面首不成?” 说得茴香“扑哧”一声笑出来,“既然娘娘决定不了,那不如寻个由头把几位小郎君召进宫里来赴宴,亲眼看看才知道。” 念云点头道:“如此甚好。” 几位小郎虽然年轻,但到底是外臣,贵妃娘娘是不好直接宣召到蓬莱殿的。于是奏明了陛下,借了个陛下关心臣子的子孙,询问功课的由头,又加了一些别的子弟,一并请过来。 麟德殿靠近大明宫的外墙,因翰林院就在外头一墙之隔的地方,因此便邀了那些人询问过功课以后到麟德殿赴宴。若是来得早的,自然也可以在太极宫和翰林院附近走一走。 到了那一日,念云自然是派了许多眼线出去盯着的,自己也借着操办宴会的由头往那边去了。 待见了那些儿郎,只是大致地扫了一圈,到底没有几个能入念云法眼的,因问绿萝:“我选定的那四个,可都来了么?” 绿萝却有些支吾。 “实话实说。” 绿萝道:“娘娘,只有杜家的那个小郎来了。另外三个……武家和崔家的两个说病了的,窦家说是母丧还在孝中不好赴宴……” “病了?”念云嗤道:“本宫岂会挑两个病秧子,武家和崔家那两个怕是三日前才约好出城游猎宴饮回来罢,这么巧又一起病了?” 绿萝低着头未说话,念云看了一眼那边正在说话的几个小郎,冷笑道:“本宫若是没记错的话,那窦家的小郎可是嫡出,嫡母可好好的呢。过世的不过是窦家的一个小妾,本宫倒不曾听说过有父母健在的嫡子给妾戴孝的!” 定是她想给公主选驸马的风声走漏出去了,那些人便望风而逃,寻由头躲了去。 “娘娘……”绿萝迟疑道:“奴婢探得了一些话,不知……” “你说。” 绿萝道:“奴婢听见外头许多人说,女儿嫁作皇子妃是好事,但男子尚公主便……” “便如何?” 绿萝咬了咬嘴唇,“便一生休矣。道是一来不得高官厚禄,但凡有些抱负也无从施展。二来虽说公主出降以后要从夫家礼,可到底身份尊贵,稍有不慎即触犯天颜。三来公主大丧时驸马还要为公主服丧三年,四来……若是公主大度些尚好,但凡性子刁钻些的……” 后头她没说下去了,念云猜得到下文,她说的是,但凡公主性子刁钻些的,自然不会容许夫君纳妾养外室之类的。 可笑,泱泱大唐,金枝玉叶的公主,竟到了没人愿意娶的地步!剩下的这些子弟,念云根本看不入眼的,当然是才学品貌都十分寻常,甚至出身地位都不过尔尔,愿意攀附皇家的裙带换一辈子衣食无忧罢了。 念云索性也没心思继续看下去,“既如此,便好好瞧瞧那位杜家的小郎罢,也不急。” 又过了几日念云召了几位皇子妃的人选入宫觐见,便定下了崔家的小娘子为太子妃,王家的小娘子为澧王妃,奏明了陛下,准备择日下旨定聘。 念云猜到宁儿怕是又要来推辞一番,因此也准备好了说辞劝说他。没想到消息刚传出去,便听见说澧王来了。 李恽这孩子一向由纪氏抚养,同她本就不亲近,来问安的时候也少之又少。如今替他选妃的事才出便火急火燎的赶过来了,自然不会是为别的。 澧王一进门,便撩起袍子单膝下跪行礼:“儿子李恽,拜见贵妃娘娘。” 从前在东宫的时候,她的确是他的嫡母,自称一声“儿子”是应该的。但如今她不是中宫皇后,到底这一声“儿子”就算是一种恭敬了。 这孩子,礼数倒是周全。念云脸上挂着一贯的慈和微笑,连忙上前去搀扶,“不必多礼,快起来,恽儿,本宫也有好久没见你了,前番还多谢记挂,送了那么大一篓子螃蟹来,陛下那天来正好赶上,连吃了好几个,都夸咱们恽儿孝顺呢!” 李恽微微怔了一下,他知道这位贵妃娘娘一向都十分得宠,但没想到陛下同她感情这般融洽,到蓬莱殿来用膳不说,竟然还不是她特地给陛下送去献殷勤的,而是碰巧“赶上”的! 皇家的婚娶多半都是以利益为纽带的政治联姻,能相敬如宾已是不易,做了十几年夫妻还能这样恩恩爱爱的简直就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他今日来,正是为了自己的婚姻大事。 如今他心里如珠如宝地揣着的自然只有刘清清一个,虽然明知道是陛下的妃嫔,按说也算是他的庶母,可他就是控制不了自己,恨不得天天同她抵死缠绵。 他不是不奢望有一日能光明正大地同她在一起,不要这样偷偷摸摸的,可以放心大胆地一夜睡到天明。 大唐开国以来不是没有这样的先例,比如则天皇后就是先嫁与太宗皇帝,后成了高宗的皇后,玄宗皇帝最宠爱的杨贵妃也曾是玄宗的儿媳。就往近了说,如今的皇太后王氏,最初也是代宗皇帝身边的才人呢。 反正刘清清也不得陛下宠爱,除了逢年过节的大宴能远远一瞥,根本连陛下的面都见不着。 或许这几年来陛下早就忘记有这么一个人了,若是寻到一个合适的机会,向陛下讨要,说不定也能如愿。 但现在显然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他得先设法把这门亲事给推了。要不然,若是家中先多了这么一个女人出来,到时候还不知道要生出多少事端。 当然,如果现在就让贵妃娘娘和陛下发现他不肯大婚的原因是睡了自己的庶母,给他父亲戴了顶不小的绿帽子的话……他和刘清清恐怕都没有好果子吃。 所以在进宫的路上他就已经思来想去,想出许多应对的话来。一进了大明宫,都忍着没先去含水殿同刘清清私会,就火急火燎的赶来了蓬莱殿。 他跟着贵妃娘娘进了大殿,念云知道他的来意,因此也不拐弯抹角,道:“本宫昨儿还同陛下说着,要与恽儿指一门好亲事,可巧就过来了。本宫择的是王家的女儿,也是当今皇太后族中的小辈,听说为人很有才德,模样也好,说是号称太原王氏族中第一美人呢!” 听见这个“族中第一美人”,李恽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一句“全凭贵妃娘娘做主”差点就脱口而出。 但毕竟不曾见过美人到底什么样子,说起来面前这位贵妃娘娘虽然不算年轻了,但也是十分出众的美人,只是贵妃娘娘威仪太盛,他总觉得她的笑容里头全是瘆人的冰碴子,单是抬头多看几眼都觉得不寒而栗,自然也无从欣赏。 他心里能想到的最惑人的美人也就是刘清清了,天下还有什么美人,能把美貌和妩媚如此天衣无缝地融合,更兼得还有一套销魂蚀骨的手上功夫? 这么一想,三魂七魄都归了位,敛衣低身长揖道:“恽不才,让贵妃娘娘挂心了。只是恽先前有道士瞧过,说是不宜早婚,恐克妻妨子,怕要到了二十岁以后才化得掉……” 又是道士。念云微微蹙眉,一想起谢自然,她简直对道士有阴影。 但这种事,真真假假,到底是宁信其有。克妻也就罢了,皇家最重子嗣,妨子可是大事。 想到李恽身边也不是没有通房丫头,先生几个孩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二十岁大婚说迟也还不算太迟,因道:“若真是如此,这事且不忙,本宫先和陛下商量商量再定。” 李恽偷偷松了一口气:“如此,多谢贵妃娘娘,儿子便先行告退了。” 第一百八十八章 柳絮试探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李恽从蓬莱殿出来,并没有马上回太极宫,连承香殿都没去,便直接去了含水殿。 刘清清自从和李恽有了这一腿,那含水殿住着的另一位卢御女便成了一个巨大的妨碍。没过几天,便听说那卢御女病了,刘清清便趁着早上问安的时候怂恿贵妃娘娘将她挪去了无人居住的拾翠殿休养。 自此,含水殿的主子便只剩下刘清清一个,方便了许多。刘清清如今抓住这一根救命稻草,自然也是十二分的上心,早就打听明白,遣散了宫人,在含水殿里等着他。 李恽觑着四下无人,便闪进了含水殿,外头大门一关,里头两人便都急不可耐地搂抱作一处,共赴巫山去了。 一番云消雨散,刘清清不着寸缕地卧在他怀里,手指头有一下没一下地在他胸口划着圈儿,笑道:“听说贵妃娘娘替殿下说了一门好亲事,那王家的小娘子听说是族中第一美人呢,殿下可有艳福了!” 李恽被她撩拨得心里痒痒,连忙捉住她的小手,道:“本王今儿就是来向贵妃娘娘辞去婚事的,要不然,前儿才进了一趟大明宫,本王便是再想你,哪敢这么频繁地又进宫啊!” 刘清清听着心里舒坦,却故作娇嗔道:“谁信你,贵妃订下的事,你有那么容易推得掉?况且,太原王氏族中的第一美人,你也舍得?” 李恽便把自己拿道士预言的话说了一遍,见她嘟着小嘴带点薄嗔的模样,越发爱怜不已,将她搂得更紧了些,“什么第一美人不第一美人,谁稀罕,你才是本王的天下第一美人!” 刘清清有些娇羞地在他怀里浅笑:“殿下这张嘴,可真是抹了蜜,这样会哄人!” 李恽道:“没哄你,说的是真话,你要不是天下第一美人,怎么能撩得本王这样欲生欲死?” 刘清清在他怀里轻叹,语气中全是怅然,“奴家自遇见殿下,才知道人生尚有这许多乐趣。只是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也不知何时是个头……” 李恽连忙安抚:“这不是已经把婚事先推了么,你放心,本王早晚要寻个机会同陛下说明白的,到时候求陛下把你给了本王,本王必定给你个名分……” 刘清清把手又在他身上上下游走,捏得他心里又酥又痒,“奴家若是在乎什么名分,如今也是正六品宝林,又何必同殿下这般鬼鬼祟祟的?只求个长长久久也就罢了。可说句不好听的,殿下如今在陛下身边并不得脸,若是惹了陛下心里不快,扔一个秽乱宫闱的罪名下来,怕是你我都当不起……” 这话是说到李恽心坎里去了,他最担心的也正是这个。论地位他不如太子哥哥,论恩宠他更不如三弟,这事若是落在他们两个身上,好好求一求贵妃娘娘,说不定也就许了,陛下和贵妃想来也舍不得为一个女子责罚他们。可换成是他,就说不准了。 他叹一声,“到底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刘清清道:“奴家只是替殿下不平,殿下这才学品貌,哪一样比那两位差了?可议立太子的时候,陛下虽然左右摇摆了一番,可到底只在那两位里头挑,都无人提一提殿下。” 这话说起来有些沉重,这本就是李恽心里梗着的一根刺。刘清清见他如此,知道话已经说到他心里去了,也不再多言。 眼见着天色晚了,两人便恋恋不舍地穿上衣裳,送了李恽出去。 回了太极宫,天已经擦黑,照例是柳絮来服侍他用膳。 李恽是上午便去了大明宫的,还没待到午膳的时分便告辞出来,到含水殿的时候正是午膳时分。那边刘清清因怕人发现,也不敢传膳,只取了些点心来吃。空着肚子又在榻上折腾了一个下午,早已经饥肠辘辘,见晚膳端上来,李恽一连吃了三四碗饭。 李恽饭量一向都很正常,今日这样吃法,可见是饿得狠了,柳絮心里便有些犯起了嘀咕,蓬莱殿那位一向听说是十分和善的,怎么连顿饭都没给吃的么? 就算是去承香殿,那边纪美人是他母亲,也不至于这样啊! 柳絮心里这样猜想,嘴上也不敢问出来,只站在一旁替他布菜斟酒,一面劝道:“殿下慢些用,当心噎着。” 用过饭,歇了片刻,喝了一盏茶,柳絮便已经置下热水,问道:“殿下可要现在沐浴么?” “嗯。”用过饭,精神松懈下来,才感觉到确实有些疲惫了,该好好泡个热水澡,早些歇息才是。 柳絮替他放好热水,准备好毛巾和澡豆,见澧王已经进了浴房,便准备进去服侍澧王沐浴。 走进浴房,隔着一道帘子,影影绰绰看见澧王已经自己坐进了浴桶里头,柳絮在外头略略迟疑,还是站住了:“殿下,柳絮送干净衣裳过来了。殿下……可需要柳絮擦背么?” 寻常澧王沐浴喜欢叫柳絮替他擦背,因此柳絮也并不回避。但最近这段时日,不知怎的,有好几次殿下都不许她进去。 果然,李恽在里头道:“衣裳放在边上便是,你出去候着,不必进来了。” 柳絮心里咯噔一声,暗暗庆幸自己没有像从前那样直接掀帘子冲进去。 不让她进去,自然也就不许别人进去了。柳絮站在外头守着,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脑海中忽然迅速地划过一点什么片段,被她敏锐地抓住了。 澧王不叫任何人服侍他沐浴,正在最近这一两个月才开始的。而且,每次似乎都是……从大明宫回来。 联想起他第一次从大明宫回来的失魂落魄,第二次又去了大明宫之后神情却有些不一样了。 难道…… 待他沐浴完穿着干净的中衣出来,柳絮便进去收拾他换下来的脏衣服。 衣服就放在浴桶旁边,柳絮将他那件外袍提起来,凑到鼻尖上仔细地嗅了嗅。 果然是有些异常的,柳絮心中警铃大作,她从澧王的衣裳上嗅到了一点脂米分的香气。 澧王身边的通房丫头有两三个,以柳絮为首,柳絮也是最得宠的一个,所以柳絮贴身服侍澧王的时间最多。 因太极宫中对皇子们多少有些约束,柳絮为人也谨慎稳妥,故一向不许那几个丫头用香气太过浓郁的脂米分,最多用点味道清新单一的花香。 几个丫头常用的香米分柳絮是知道的,这衣裳上头沾染的,显然不是他身边这几个丫头寻常用的味道。 而且,这件衣裳是今儿才上身的,澧王今日一早便去上朝,上朝回来就去了大明宫,并没有用自己身边的丫头亲近,身上有脂米分香气,未免就有些奇怪了。 女人对这种事是十分敏感的,特别是对于自己一心一意扑上去的男人。柳絮心中有了些不好的预感,难道殿下不许她进浴房,是因为身上有些什么……痕迹怕被人看见了吗? 若是她的猜测不错的话,天啊,殿下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大明宫里都是些什么人,那是皇帝陛下的妃嫔啊! 这一惊非同小可,倘若真是如此,澧王殿下同后宫里的妃嫔有了私情,该如何是好?大明宫那位贵妃娘娘可不是吃素的,照他现在进宫这么频繁,早晚有一天会被人发现的。 若是殿下十分受宠也就罢了,偏生是这样不尴不尬的身份……柳絮一想就觉得脊背上直冒冷汗。 柳絮努力定了定神,凝神细想这件事。 自从陛下登基以来,柳絮便在太极宫了,她几乎没去过大明宫,也不知贵妃娘娘的蓬莱殿里用的是什么熏香。倘若殿下的神情异样是为了别的事情,他衣裳上的香气是蓬莱殿里的熏香呢? 最大的线索应该还是在殿下身上,倘若能证实他身上的的确确出现了一些属于……欢爱的痕迹,这件事也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 柳絮这样想着,便命小丫头收拾了浴房,自己跟到了殿下的寝殿里。 李恽泡了个热水澡,到底年轻,感觉精气神都已经恢复了,也就没急着歇息,披了一件外袍坐在案前看书。 柳絮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殿下可要柳絮帮着磨墨么?” 李恽看了她一眼,想着写点笔记也好,便随意地点了点头。 柳絮拿了一块墨锭在端砚里慢慢地研,眼睛便偷偷地去瞟殿下的衣领。哪知今儿殿下好像小心谨慎得很,今儿穿的中衣也是领口开得比较小的,只露了半截脖子,连锁骨都一点也瞧不见。 柳絮墨了小半盏墨,便放下了手里的活,又生一计,笑道:“殿下要喝点水么?” 刚才泡澡的时候出了些汗,现在果然是有些口渴,便点了点头。 柳絮得令,连忙跑出去,倒了一杯温开水,也没放什么别的东西,便端了进去。 “殿下。” 李恽眼睛正盯着书页,伸手去接。柳絮瞅准机会,在茶盏递到他手边时忽然抖了一抖,那茶盏便恰到好处地翻了,大半盏的温水不偏不倚正好泼在了李恽的胸口。 第一百八十九章 窥破秘事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柳絮疑心澧王在大明宫里有了不该有的私情,因设法来探查,故意将茶盏打翻,在李恽的胸口洒了一片水迹。 当下柳絮便轻声惊呼一声,连忙就伸手去拉了一下他的中衣。 李恽原本刚沐浴出来,是准备看会书便歇息的,衣裳自然也只是随手一系,没有系得很紧,让柳絮这一拉,便是大半块健硕的胸肌露在了外面。 柳絮连忙道:“都是奴婢不好,是奴婢太不小心了,奴婢这就去取干净衣裳来给殿下换。”说罢连忙转过身去往屋里的衣箱去寻衣裳。 只一眼,其实柳絮已经看到了,他胸口到处都是小块小块的淤青和红痕,甚至锁骨上还有几个小小的牙齿印。若说这不是欢爱留下的吻痕,还有什么人能在一个皇子身上弄出这些痕迹来? 这一眼,便足以证实她心里的猜想了。 李恽连忙把衣裳合上,似有几分紧张,道:“衣裳放榻上罢,本王自会换,你下去歇着罢。” 柳絮是通房丫头,他身子早看过不知多少遍了,按说就算是当面替他换件衣裳,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可他紧张成这样子,柳絮不禁在心里轻叹一声。 她到底只是奴婢,主子的事,还能说什么?只是可怜她们这些做奴婢的人,主子做错了事,一旦事发,却会连累她们一起受罚遭罪。 与此同时,大明宫这边尚服局底下浣衣的一个小宫女冬青,也正对着一方丝帕出神。 这一方丝帕看似十分普通,只不过是一块棉和丝混在一起织出来的布裁成的,四边上以苎麻线绲边,角上小小的绣了几片简单的叶子,也未染色,素白一片。 偏生这样的帕子不应该出现在大明宫的浣衣处,特别是不应该夹带在含水殿送来的衣物中。 旁人或许也未必看得出什么不寻常来,但冬青不同,冬青的姐姐可是尚服局专司布匹制造的掌衣。 冬青跟着姐姐学了好些东西,其中就包括这一种帕子的织造方法。 这布料是专门用来做帕子的,织布的时候混了些棉线在里头,所以吸水透湿的性能极好,织出来也比寻常的帕子要略厚实几分,最是吸汗。 宫中妃嫔活动少,出汗的机会也不多,所以也不会用这种垂坠感较差的帕子,这种帕子式样简单又实用,是专门供给太极宫里的几位皇子们使用的。 问题就在于,含水殿地处后宫,里面住的刘宝林又没有生育皇子,衣物里怎会夹带这样的一方帕子? 陛下也用这种布料的帕子,但陛下所用一概都染了明黄色,四角上绣了精细的龙纹,样式是不太一样的。况且,听说陛下也是有好几年都不曾往含水殿去过了。 冬青手里捏着这一方帕子,心里便犯了难。她年纪虽小,却也入宫七八年了,从德宗皇帝时候她就进了宫,宫里的事,有许多虽然她是后来慢慢才懂的,可见的却当真不少。 贵人们的事,她该不该掺和这一手呢? 想来想去,也没想出什么头绪来,冬青懊恼地抓了一把自己头上的双丫髻,一回头,却吓了一大跳。 “冬青,你今儿的活做完了么,又在这躲懒?” 冬青一看是掌衣杜秋,心里马上就有了主意。她在这犯什么难啊,杜秋不是蓬莱殿来的么,她不是和贵妃娘娘熟么,把这个难题推给她,不就完事了? 冬青连忙跳起来,带着点讨好的笑容,“杜姐姐,好姐姐,我今儿的活只剩一点点了,就一点点,一个时辰就能做完了,真的!” 杜秋拍拍她的小脸蛋,“那还不赶紧去做,等把活做完了,随你想怎么歇便怎么歇!” 冬青小小地撒了个娇,上去拉住杜秋的手,“杜姐姐,冬青刚才啊,遇到了一件怪事,想不明白,所以……所以才躲到这来想的嘛!” “什么怪事,不会又是说衣服洗着洗着忽然自己变多了吧?” “当然不是!”冬青对杜秋的揶揄表示了小小的抗议,然后神神秘秘地凑到她耳边,“冬青刚才,在含水殿送来的衣裳里头发现了这个……” 说着把那条本应属于皇子的帕子抖开,放在了杜秋面前。 杜秋在尚服局也有些时日了,她对整个尚服局的事务是比较了解的,知道这种帕子,立马就明白了这话的意思,压低了声音问:“这事,还有别人知道么?” 冬青见麻烦成功地被推了出去,不免有些得意:“当然没有,这种事我能随便跟别人说么!” 杜秋满意地点点头,“我知道了,你快去干活吧,这件事,记住别再让旁人知晓!” 冬青应了一声,欢快地跑回去继续洗衣裳去了。 这一方帕子握在杜秋的手里,同样有千钧的重量。 她知道皇子和后宫妃嫔过从甚密意味着什么,而且,最重要的是,太极宫里的三位皇子,有两位是贵妃娘娘的儿子。 思来想去,这几年她一直认认真真地在尚服局当差,不曾与蓬莱殿密切来往,宫里头那些争斗,她也尽量不去参与。说起来,她甚至从未把自己当做贵妃娘娘的亲信,她只想好好地做自己的分内之事。 这件事,她若匿而不报,也对不住贵妃娘娘,可直接去禀报的话到底还是有些不妥,不如提醒一下贵妃身边的人,由他们出面去解决。 正所谓无巧不成书,正在杜秋寻思此事的时候,便见薛七喜从外头进来,问道:“上回烦你们替娘娘做的暖手筒可弄好了么?” 他因见念云冬日里手脚畏冷,那寻常用的手炉到底还是有烟火味,不如学着胡人用兽皮缝制的暖手筒子舒适,便多存了一份心。眼见着一年中最冷的时节又到了,七喜便来尚服局叫针线娘子帮着做几副暖手筒子。 那边管制衣的掌衣连忙道:“好了好了,正要托人给娘娘送去呢,想着还是等薛公公亲自来取的好。” 那掌衣很会说话,薛七喜笑道:“如此,谢过掌衣,回头定当在娘娘面前好好夸一夸掌衣。” 这时杜秋走上前行了个半礼:“薛公公来了?” 七喜见是杜秋,笑道:“有些日子不见杜掌衣了。” 杜秋道:“可不是,从前在蓬莱殿的时候多亏了薛公公照应。今日赶巧,不知薛公公可有空赏光进去吃一盏茶么?” 薛七喜知道杜秋这几年都不喜插手宫中的事,只低头做自己的本分,今日相邀,想必是有话要说,因道:“既是故人相邀,岂有推托之理?却之不恭。” 杜秋便引了七喜进屋,屏退众人,说了帕子的事,并把那一方帕子交到了薛七喜的手上。七喜收了帕子,道:“如此,薛某知晓了,谢过杜掌衣。” 七喜身为蓬莱殿的首领太监,他不仅在神策军中任了职,而且宫中也渗透了许多势力。 得了这一点信息,他先没直接禀报贵妃,而是自己去核查了皇子们的起居和出入记录,很快就发现了端倪。 太子和遂王出入宫禁的记录都没什么异样,惟有澧王,从前三五个月不入大明宫不去承香殿都是常有的事,可这两个月来,怎么隔三差五的就要进宫,不是来蓬莱殿就是去承香殿。 虽说理由都算正当,不过是进宫来给送些东西给贵妃或者纪美人。可七喜在蓬莱殿的时间也不少,也见到过澧王来拜见,往往送了东西,坐着喝一盏茶就回去了,连留下用膳的时候都极少。怎的每次出宫的记录几乎都是临近黄昏,踩着宫门将闭的点才走? 那么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澧王去了哪里? 他很快就把杜秋交给他的那一方帕子联想到一块儿去了。 而且,前不久听说含水殿的那位卢御女病了,被迁到了拾翠殿养病,所以此时含水殿只住了刘宝林一个主子。说起来,倒是为这件事提供了不少方便呢。 七喜当即又悄悄叫了那守门的小太监来问话,那小太监本来心里就揣着些嘀咕,见已经引起了上头的注意,连忙竹筒倒豆子一般把他所见所闻都说了出来,包括澧王某天下午失魂落魄地进宫,快天黑又志得意满地出去,还有某天黄昏慌慌张张地跑出去,发髻都歪到了一边,等等。 果然就是澧王。 如此看来,上回澧王特地来蓬莱殿回绝了婚事,哪怕对方是太原王氏族中第一美人,都没叫他动心,反而冒天下之大不韪,与他父亲的妃嫔来往,可见他对那刘清清倒还真有那么几分真心。 不过这刘清清,可就不好说了。 当初贵妃给刘清清服下了绝子汤,他是知晓的,想必刘清清心中也有许多不甘或者不满的情绪。可这就是她的命,即使没有服下绝子汤又如何?陛下的恩宠也从来没有在她们身上停留过。 在这宫里,得宠,失宠,复宠,都是凭自己的本事。容貌智慧皆不如人,偏生又有那么一颗比天高的心,自然也就注定了命比纸薄。 可刘宝林技不如人斗不过贵妃娘娘也就罢了,把主意打到澧王身上,这算是什么意思,仅仅只是耐不住春闺寂寞呢,还是另有所图?说起来,这心思可就让人不多想都难了。 第一百九十章 冬狩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薛七喜从外头回来,绿萝见了笑道:“听说神策军中近来也没那么忙了,薛公公还是诸事缠身么?” 七喜笑道:“哪里,不过是去内侍省转了转,那帮小猴崽子,哪天不好好盯着便不知道要生出什么事来呢!” 进了蓬莱殿,见贵妃在屋里,正叫人把那炭盆拿出去,“……都拿出去罢,熏得本宫都上火。” 虽然蓬莱殿里用的是最好的银丝炭,并没有烟,可炭火盆到底烧得屋里感觉干燥得皮肤都要裂开了。 其实屋里也是有地龙的,烧起来也不至于十分冷,但单靠地龙也暖和不到哪去。 七喜走到她身后,道:“娘娘还是别全搬出去了,这夜里若是冻着了,这样天气,也不好过。若是觉着太干燥,索性在屋里摆两个水盆。” 念云笑着回头看了他一眼,“罢了,难为你们都在这样的小事上费心。”一面便命人留了两个火盆,又叫了取两盆水来放到墙角。 七喜从怀中摸出他白日从尚服局要来的两副獭兔毛暖手筒子,双手捧到她面前,“娘娘,七喜想着您素日不喜炭火,所以……所以烦尚服局做了两副暖手筒子……” 念云接过,柔软的獭兔毛拿在手中便觉得温暖,她十分惊喜:“七喜,亏你想出这样的好主意,回头叫人给陛下也做两副去!” 七喜低着头,这时天色已经晚了,屋里只点着两支小烛台,暗影投在七喜瘦削的脸上,看不清表情。 过了一会儿,七喜好似才回过神来,轻轻应了声“是”,身子却没动,好似还有什么话要说一般。 念云便问:“还有事?” 七喜略略迟疑,终于还是站起来,“无事,娘娘瞧着这暖手筒子大小还合适么?” 其实不用试,他知道是合适的,在念云身边这么多年,这点小事,他岂会出错? 念云便道:“我瞧着极好——回头给陛下做的,尺寸要大一些。” 七喜应了,便退出了寝殿。 这时李淳正从紫宸殿过来,进来见念云在屋里坐着,因问道:“可用膳了么?” 念云见是他,眉眼便盈盈地弯了起来,笑道:“不曾,正等着陛下呢。” 李淳上前去握住她的手,“手这样冰!”说着把她的手放到胸口捂着,又道:“不是都说过了吗,朕若到了酉时初还没过来,你便自己先用……” 念云道:“也不饿,索性就晚一些。这不是等到陛下了么?” 这时晚膳已经摆上来,两人徐徐用着饭,李淳道:“这几日有几个番邦的派了使臣过来走动,朕打算,三日后率领群臣往昆明池行田猎。” “唔。”念云含糊地应了一声,忽然觉得李淳说这话的语气未免太郑重了些,猛地抬起头,便对上李淳一双黑沉沉的眸子。 冬季田猎又称冬狩,大唐尚武,历代的帝王都有过冬狩的先例,而且很多时候是非常正式的,需带领文武百官,带着禁卫部队一同去的,类似一种军事活动。太宗皇帝便是此道的热衷拥护者,大规模的田猎行了数十次,而且留下了许多颂圣的诗篇。 帝王亲自率领众臣去狩猎,除了游乐以外,往往还有很多重要的目的。 一来,是皇帝亲手猎取一些猎物,以供宗庙,用来祭祀历代的先帝,表达孝心和诚心。 二来,是为着宣扬国威,表现皇帝的英明神武,展示大唐的文治武功,以震慑外邦。这一次番邦的使臣来了,陛下要去冬狩,自然也有这个意思在里头了。 三来,多年不行田猎,有些地方未免就出现了一些祸害民生的野兽,虎豹豺狼扰民,因此天子便带人去围剿一二,以示为民除害。 陛下登基以来,还从未举行过这样的活动。所以李淳的意思,除了对外邦耀武扬威,同时应该也有震慑地方势力的意思在里头,告诉他们皇帝陛下是有胆魄的,是英明神武的。 念云慢慢把口里的饭菜咽下去,问道:“陛下这一去,要多久?” 李淳道:“这一次决定得有些仓促,也不好耽搁太久,少则三五天,多则七八天,便还朝了。” 念云仔细把他的话在脑海中转了一圈,他这一去,虽说是决定的仓促,时间也不长,但也得带着满朝文武和部分神策军作为护卫。如此一来,这边的皇城就几乎变成了一座空城。 念云因问道:“几位皇子呢,也要带着一起去么?” 李淳道:“他们年纪小,从未经历过这样的阵仗,朕想带着一起去长个见识,也好试试宁儿和宥儿的箭术到底学得如何呢,莫要纸上谈兵才好。” 他只说宁儿和宥儿,念云蹙眉:“恽儿不去?” 李淳道:“宫中总要留着人管事,朕想叫恽儿看着些。” 昆明池离长安城不远,不过几十里路,虽说有什么要紧的事也是来得及去通报的,但偌大一个皇城只留一个澧王看着恐怕有些不够分量。 念云正要说话,便见李淳眉眼含笑望着她,顿时明白过来,也有些无奈:“陛下定是又打着妾的主意。” 李淳见她答应了,又道:“朕把神策军留两万给你,薛七喜跟着你。” 这意思,就是他不在的这几天时间里,前朝名义上由她和澧王共同监国,但澧王向来没经历过什么大事,所以说实际上的决策权和军权是在她手里,澧王不过是为了防止外头说她牝鸡司晨的一个幌子罢了。 念云故意板起了脸,带着点薄嗔道:“原来陛下都已经想好了,只不过是来通知妾一声的!” 李淳带着一点撒娇的讨好,凑到她耳边轻声道:“这不是来同你商量的吗!” 念云被他喷出的温热气息拂得发痒,只得笑道:“罢了罢了,妾都听陛下的安排罢。” 李淳笑起来,拉着她坐到身边,同她细细讲起京城和皇城的布防来。 次日问安的时候,念云便同众妃嫔说起陛下要出去狩猎的事。虽然陛下在不在宫里,她们都照样见不着,但她们好歹还是陛下的妃嫔,这事总归还是得知会一声。 她才说完,纪美人便道:“陛下此去,身边除了六福公公外,怕是没有近身伺候的人罢?” 这一点念云不是没想到,陛下身边一向都是六福伺候,紫宸殿没有长期近身服侍的宫女。当年陛下把身边最得脸的玉竹和重楼都给了她,也就没有再另外培养人。 这些年来陛下几乎每日都歇在蓬莱殿,在蓬莱殿自然也就有她和她身边的四大宫人服侍,也没显出什么不方便来。 可陛下这一出城,她又得留守在大明宫里不能随行。要管着后宫的事,同时还要看着前边朝堂上,她身边可靠可信的人不多,这四大宫人恐怕也都得跟着她才行。 虽说也就五七天的事,可陛下身边没个宫人服侍也的确有些不妥。 大殿里便半天没人说话,念云知道她们一个两个的都怕她忽然点名叫她们跟着去。 虽说这也算是个接近陛下的大好机会,可这些年来她们也都看明白了,就算接近了,甚至是侍了寝,又能如何,回头陛下照样还是视她们如敝履,连贵妃娘娘的一根小手指头都比不上。 况且,她们这些在宫里娇生惯养的,才不乐意这么冷的天还往树林子里头去自讨苦吃呢。 安静了好一阵子,这时刘清清起身道:“如此,若是娘娘不嫌弃,妾愿代娘娘随陛下去狩猎。” 念云略略沉吟,刘清清这几年来倒是老实了不少,也不再想方设法争宠了,甚至于逢年过节的大宴上都对陛下有些视而不见,想来已是对陛下死了心。 若是派了别人去,她还真有点担心万一又闹什么妖蛾子,虽然她不担心陛下的心还能再给她们这些早已旧了的女人,可怀个身孕啥的也是挺麻烦的。刘清清服过绝子汤,没有这个后顾之忧。 而且,她知道刘清清学过一套极好的推拿手法,这狩猎可是个力气活,松松筋骨也是好的。 念云因问道:“刘宝林可会驭马么?” 刘清清低头行了个礼,道:“妾先前在家中的时候,蒙兄长教过些骑术,射箭也练过一阵子,只是入宫这些年来不曾用过,想是有些生疏了。” 能骑马射箭,应该是有些胆量的,至少万一遇到野兽或者有什么危险,不至于吓得惊慌失措屁滚尿流而拖了后腿叫人耻笑,不用太过担心影响陛下的威名。 念云点点头,“清清,你过来,本宫瞧瞧你的手。” 刘清清顺从地走上前去,念云拉过她的手,这一双手虽然小巧柔软,并没有留长指甲,淡米分色的指甲修剪得圆圆的紧贴着指头,手指骨节柔且韧,手腕灵巧却有力。 她的左手掌心处有微微的隆起,右手食指、中指和无名指的第一节指节十分饱满,这是曾经苦练过射箭的痕迹。虽然宫中的岁月使得她手上粗糙的茧子早已消失,但这些曾经存在过的明证都在,念云便知晓她没有说谎。 她松开刘清清的手,温和地笑了,“如此,刘宝林有心了,陛下冬狩的日子便劳宝林照应了。你去收拾收拾罢,本宫这就命尚服局送几套骑装给你。” 第一百九十一章 围猎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因着陛下要冬狩,整个神策军都忙着调动布防,因此七喜也着实地忙了几天,连着两天都没有进宫来,直到陛下已经带着冬狩的人马和部队浩浩荡荡地出发离京,薛七喜才得了空,回到蓬莱殿汇报情况。 澧王到底还是很尊重贵妃娘娘,到了次日下午,便整理了为数不多的几件事,过来同念云商量。 前边朝堂上其实没有很多事要处理,因为文武百官也有大半都跟着陛下去冬狩了,朝中留的不过是那么寥寥数人,事情不多。 念云随意翻看过,见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便道:“这几件,你且看着处理罢。若是不能决断的,可问问翰林先生们。” 李恽应下去了。 念云将一双手缩在那獭兔毛的暖手筒子里头,看着薛七喜在一旁拨弄着火盆,心里便开始有些惦念,不知为什么,老觉得心里不大安稳。 七喜暗道这几日倒是便宜他了,出入大明宫这样方便。想着澧王的背影,猛然就想起什么来,问道:“今儿问安好似不见那刘宝林?” 前边几天七喜忙得脚打后脑勺,宫里的事他是不知道的。这会问起来,念云淡淡道:“她?昨儿跟着陛下狩猎去了,这会不在宫里呢。” 薛七喜心里忽然“咯噔”一声,当即手里的火棍便歪了歪,噗的一下把火盆里的炭都给拨到地上去了,火星四溅,差点把她身上披的银狐披风烧着。 念云注意到他的失态,顿时警惕起来:“怎么回事?” 七喜丢掉手里的火棍,“咚”的一声跪到地上,“七喜该死,有事未能及时向娘娘禀报!” 七喜连忙把杜秋发现皇子帕子,到他核查各位皇子出入时间,猜测有私情之事都详细说了一遍。 念云“嚯”的一下站起来,“你怎的不早说?只怕已经酿成大错!” 刘清清身份不算低,乃是陛下的正六品宝林。即使将她赐予澧王,也是做不了正妃的。寻常亲王身边的侧妃,地位高的也就三品四品,低一点的更是五六品以下,若是仅仅如此,她根本没必要费这么大的周折和皇子做了这种不清不白的事。 依她早几年做的几件事来看,她可不是个心里没算计的人,若说她是因为所谓的爱情而情愿自降身份跟着澧王,念云也是不信的。 她这么做,除非是打算破釜沉舟,效仿当年的则天皇后,企图助澧王当上太子,进而觊觎皇位,从而谋取她想要的利益。 既然她已经和澧王有了苟且之事,那么这次澧王留在宫里,出入大明宫都十分方便,明明是一个趁机干柴烈火的绝好机会,她却主动请缨去服侍陛下,不轨之心显而易见。 照目前的情况看,澧王的势力尚薄弱,她直接动陛下的可能性不大。 那么,她的目标很可能就是宁儿和宥儿。 这都已经过去快两天了,她若是要下手,恐怕有无数个机会摆到面前,念云怎么能不心急如焚? 念云当机立断,立刻扬声叫茴香:“茴香,备马,你亲自往昆明池去一趟,带上二十侍卫,看看情况如何,倘若无事,务必提醒太子和遂王小心,将刘清清带回大明宫!” 茴香闻言立马回身去换衣裳,念云又道:“不,如果太子和遂王无事,把他们也带回来,快去!” 七喜跪在地上,“娘娘,都是七喜的错,七喜亲自去!” 念云看向他,眼中是少有的冷冽,“胡闹!那京中的神策军听谁统帅?” 已经犯了这么大的一个错误,她不能再错上加错,无论七喜怎样,在这个时候,他必须守好自己的本职,和她一起留在京中。 七喜只得低了头。 茴香动作十分利落,换好衣裳便立即领命出去。 她说的提醒太子和遂王,把他们带回来,前提条件都是建立在他们无事的基础上,可这都已经过去这么长时间了,谁能确保他们真的无事? 念云在蓬莱殿里焦急地踱来踱去,七喜沉默了许久,还是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娘娘,可要派几个人去看住澧王殿下?” 若是对澧王出手,那么这件事就是板上钉钉了,这秽乱宫闱的罪名也得落实了。 事实上,她手里仅仅是这么一条帕子,加上出入记录,恐怕还不足以给刘清清和澧王定罪。换句话说,这种帕子尚服局里多得是,即使是从刘清清的衣服里头翻出来,也未必就能证明是澧王的。而澧王出入宫禁的时间有异,也并不能证明就是和刘清清有苟且之事。 而且,这次陛下冬狩可是当着外邦使臣的面,家丑外扬可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念云在屋里踱了几圈,慢慢冷静下来。不管她的儿子此刻如何了,她都是大明宫的贵妃,必须坐稳了阵,决不可让旁人有可乘之机。 她深吸一口气,道:“不要打草惊蛇,澧王那边且不要动,不过……” 她想了想,道:“玉竹,去尚服局找杜秋,让她寻个由头去一趟太极宫。本宫记得恽儿身边有个得宠的通房丫头叫柳絮,既然这事有些时日了,本宫就不信他能隐藏得那么好,连身边的通房丫头都不知情!” 她身边的四大宫人是人人都认得的,去哪里都容易引起注意。但杜秋在旁人眼里乃是蓬莱殿的弃子,况且,太极宫和大明宫的一应衣物供应是由尚服局统一供应的,过去送东西是常有的事,不容易引起特别的关注。 这边茴香换上了当初出征时候穿的牛皮软甲,带着二十个侍卫,快马加鞭地出了宫门,径直出城,往昆明池赶去。 她心急如焚,这件事的轻重她是知晓的,倘若真的迟了一步,后果将不堪设想! 事出紧急,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茴香直接从丹凤门前面的大道上策马出了城。这坊间道虽然宽阔,可别处行人都多,根本放不开速度,也只得这一条平直无人的路了。 她用力把鞭子在空中抽了一下,总觉得自己骑的这千里马根本就名不副实,一颗心恨不得立时就能飞到太子和遂王面前,去看看他们是否还安好。 她是不自知,可后面跟着的二十个侍卫可不是人人都能骑千里马的,眼见着茴香在前头策马如飞,马蹄腾起一阵扬尘,只得使出浑身解数,让马跑得快一点,再快一点,好让自己不至于被落下太远。 昆明池距长安城不过数十里路,以她这样的速度,出了城门以后,不过是一刻钟的时间,便已经到了昆明池。 因是陛下狩猎,外头戒备森严,整个昆明池的猎场都被神策军围了起来。茴香一行人一靠近,便有许多的红缨长枪架在了面前:“什么人?” 茴香来不及同他们解释,摸出贵妃娘娘的令牌,待那些军士核查无误,方才放行。 茴香收了令牌,问明白陛下今日的所在大致位置,连忙翻身上马,往他们指的方向去了。 昆明池附近是一处临水的山地,这个时节草木凋敝,白雪虽还不十分深厚,只看见一块一块的雪似白帽子一般盖在山石之上。 正是动物养肥了膘预备过冬的季节。冬狩的主要目标是大型猎物,比如熊。这一类的动物已经开始冬眠了,相对比较迟钝,更容易猎杀。 有经验的猎手可以顺利地找到一些隐蔽的洞口,并通过洞口的大小、形状和布置猜测洞里猎物的品种和数量。 还有一些食草的动物,比如獐子和鹿,在这种难以寻到口粮的季节也相对更容易诱捕。 今日陛下的收获不错,猎到了一头鹿,还有两只狍子,以及一些山鸡和兔子。不过,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还没有猎到猛兽,这多少让人心里觉得有些遗憾。 刘清清因为骑术不错,被允许随驾,甚至她今日也猎到了一只獐子和两只野兔,让许多人刮目相看,连陛下也好生夸了她几句。 这时前面探路的回来报:“启禀陛下,前面发现一个小山洞,洞口有一层不算太厚的白霜,可能是獾子。” 洞口有白霜就说明里头应该有冬眠的猎物,那白霜正是呼吸出来的热气在冰冷的岩石洞口留下的痕迹。 陛下原本听见说有山洞,稍微兴奋了一下,可紧接着听说只是獾子,便没了兴致。 刘清清正注意着陛下的表情,见他神情明显淡了下去,便驭马上前道:“既然只是獾子,不如妾和两位殿下一起去看看。” 太子和遂王因为从未参与过这种狩猎,箭法虽然不差,但毕竟没有实战经验,收获不太理想,身后只挂了几支山鸡兔子。 这都已经是第二天了,太子想要猎一头鹿送给贵妃娘娘的愿望都还没有实现,中午好不容易碰见一头獐子,没想到还被刘宝林抢了先,两支箭同时射中,他也没好意思讨要,只得让给了刘宝林。 这会听见前边有冬眠的獾子,太子便有些跃跃欲试,即使是一只獾子,也能勉强拉回一点面子吧! 第一百九十二章 引君入瓮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刘宝林的箭法可不容小觑,这两天她老是挡在太子和遂王兄弟俩前边,抢了不少好东西去。当着群臣的面,他们哥俩又不好和一个女子争功,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身后可怜巴巴地只挂着几只兔子和山鸡。 遂王看出大哥的心思,好不容易有了只獾子,他可不想又被刘宝林抢去,因道:“既然只是个獾子洞,就不劳宝林出手了,宥和大哥去看看便是。” 陛下何尝没看出来这刘宝林在和两位皇子较劲,不过,不管是谁捕到了猎物,都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因此也就没苛责,笑道:“去罢,去猎个獾子,回头给你母亲炖了补补身子。” 李宥得了令,得意地看了刘清清一眼,便提着缰绳,纵马往那发现獾子洞的方向去了。 绕过一座小山坡,果然见一处山洞,洞口不大,不过尺余高,看着的确像是个獾子洞。 远远的看那洞里好似有个毛茸茸的东西,李宥笑道:“走近些罢,这第一箭让与大哥!” 两人又靠近了一些,李宁朝那洞口看了一眼,轻舒猿臂,从背后的箭筒里拈起一支箭,只听“嗖”的一声破空之声,那箭便没入了岩石的洞口。 李宥笑道:“大哥好箭法!”正要叫人去察看猎物,那整个洞口忽然猛烈地震颤起来,似地震一般。 正诧异间,忽然见那洞口的石块扑通扑通碎裂开来,露出一个半人高的大洞口,里头一个棕黑色的庞然巨物便怪叫着张牙舞爪地扑了出来! 是熊! 而且是一头带着幼崽的母熊,方才那一箭正好射在幼崽的肚子上了,理所当然地激起了母熊的狂性! 方才他们先入为主地以为仅仅只是一头小小的獾子,因此既没有带其他的武器防身,也没有带很多侍卫,此时冷不防出来一头凶猛的棕熊,而且距离又离得不远,李宥的马顿时受了惊吓,长嘶一声,竟挪不开步子。 李宁身后仅有一个侍卫,见状连忙大喊救驾,从靴子里摸出匕首,挡在了李宥前面。 那棕熊狂性被激发,力大无穷,一把抓住那侍卫,只听见一声沉闷的“噗”的一声,伴着血肉骨骼分离的咔擦声和衣料被撕裂的声音,那侍卫竟活生生地被撕成了两半,鲜血喷薄而出,溅在棕熊的脸上身上,染红了地上的一片白雪。 棕熊伸出猩红的舌头舔了舔自己脸上的鲜血,那腥甜的味道好似让它越发兴奋起来,把那早已没了气息的肢体扔到一边,又飞快地朝着李宥扑过来。 李宥已经从马背上跳下来,往来时的路上跑去。 可棕熊的速度比他快,眼见着硕大的熊爪子就要拍上他的肩膀,李宁不知哪来的勇气,原本离熊较远的他冲过去,在地上拾起一块大石头,将手里的弓套到棕熊的脖子上,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将石头狠狠地砸在了棕熊的头上。 这一下不偏不倚,将棕熊砸得**迸溅,可这野兽哪有这么快就倒下,疼得发蒙的棕熊回身就是一巴掌。 棕熊的力气极大,这蒲扇大的巴掌一掌拍过来,正打在李宁的左肩上,直拍得他飞出了一两丈远,砰的一下落到地上,便动弹不得。 这时那边的侍卫听见呼声已经跑了过来,拿着长枪和锁链,众人一拥而上,那棕熊被李宁手里的石头重创了一下,也没多大的力气了,很快便被众人捉了。 待救起李宁时,这位太子殿下身下已经流出好大一摊殷红的血,似雪地上盛开一朵靡艳的牡丹花,口里只有进的气,没了出的气。 随行的御医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小心翼翼地就地初步诊断,然后拿出随身的伤药先替他包扎一番,喂下护住心脉的药,然后将他挪到担架上头。 李淳也跟着赶了过来,出了这样的变故,他整张脸黑得像锅底,周围所有人都被这压抑的气场震慑得只能低头看自己的脚尖,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这时忽见不远处一二十骑人马飞奔而来,那为首的女子身姿矫健,快到陛下面前才收住了势,利落地滚鞍下马:“陛下!” 李淳漆黑如墨的眸子闪了闪,“茴香?” 这时受重伤的李宁已经被抬了下去,许多侍卫密密麻麻地站着,茴香也没看到地上的血迹。但这气氛十分凝重肃穆,透着太明显的不寻常。 茴香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好,银牙咬碎,单膝跪在地上,行了个军中的礼:“陛下,茴香有要事禀报!” 茴香一向是念云身边最贴身的宫婢,这个时候穿了一身戎装出现在他面前,可知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李淳立即下马,拉起茴香,大步走到一旁,低声问道:“可是京中出什么事了么?” 茴香咬咬牙,没有直接答话,却反而问道:“太子殿下和遂王还好么?” 茴香是刚刚赶到的,这中间也没有任何人和她说过话通过气,她一来就这么问,可见正是为了此事而来。如此看来,这看似意外的事,恐怕就没这么简单了。 李淳也没答她的话,问道:“贵妃那边,可探知了什么?” 贵妃娘娘的确探知了什么,但证据尚不知拿到了没有,茴香不敢妄言,便也低了头不答话。这一主一仆的交谈从头到尾全是问句,并无半句回答,可答案却都已经明明白白读到了心里。 李淳转过身,浑身王者的戾气毕现,面对着身后的众人沉声吩咐道:“今日之事,暂时封锁消息,任何人不得往外头散播。就地安营扎寨,任何人,没有朕的允许,不得外出!” 回过头,李淳用力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双目血红,已是满目痛色。 “茴香,你回宫里去,就说宥儿无事。太子……也无事。” 无事。 茴香听明白了,前一个无事是真无事,后一个…… 茴香心里一哆嗦,她秀丽的脸庞此刻却如寒刃削出,满脸冷冽的兵戈肃杀之气,双手抱拳,仍是一个标准的军中之礼:“茴香明白!” 大步走过去牵起自己的马,飞身上马,头也不回,扬起胳膊,在空中打了个响鞭,召唤自己带的侍卫:“回京!” 跟着贵妃娘娘的这些年,从东宫到大明宫,这些恩恩怨怨,这些血雨腥风,她陪着娘娘一起走过来,一颗心早已百炼成钢。心里滴着血,眼中也绝不轻易落泪。 自从升平公主殁了以后,郭驸马也不常常进宫了,和娘娘生疏了许多。从此以后,娘娘身边便只有她们了。 她方才在陛下面前行的是军礼,除了自己一身戎装不便行宫中之礼以外,更是因为她是陪着娘娘出征过、一起出生入死的左膀右臂,她是铁骨铮铮的女战士。 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要站在娘娘身边,替郭驸马护佑着她。若有人胆敢伤害她,她必将十倍还之! 回去的路上,茴香的马仍是跑得飞快,但此时她心里不是焦急,更是无处发泄的心痛,仿佛只有这风驰电掣般的速度能让她觉得稍微好受一点。 宁儿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即使不是贵妃娘娘亲生的,可不管是在贵妃娘娘心里,还是在她们这几个奴婢心里,都早就当他是自家的小主子。 小主子哪怕是伤了一根手指头,到了她这里,都是十倍的心痛,更何况,今日根本不知道他受了多重的伤! 茴香一路狂奔,将那二十名侍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甚至到了大明宫也未下马,直接将怀中的令牌扔到了宫门守卫的怀里,便一阵风似的策马直接往后宫里冲去。亏得那守卫半个时辰前才刚刚见她出门,知道是贵妃娘娘派去执行紧急任务的,才没架起长枪去拦他们。 茴香一路策马跑到蓬莱殿门口,才勒住缰绳跳下马来,不顾身上风尘仆仆,直接跑了进去。 念云心里不安稳,哪里坐得住,一直在大殿里等着消息,见茴香回来了,便迎上去。 茴香见了念云,方才一直压抑着的感情忽然忍不住喷涌而出,眼泪一下子就决了堤,“娘娘!” 念云急忙上去扶住她,“那边怎么样,宁儿和宥儿怎么样,陛下还好吗?” 茴香好一会儿才控制住了自己,拿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沙哑着嗓子,“陛下命令封锁消息,让奴婢回禀娘娘,遂王殿下无事。太子殿下……” 她沉默了片刻,方才缓缓道:“……也无事。” 无事自然不是无事,但陛下说无事,那么她就必须当做无事,并且让那边观望着的人也以为当真无事。 陛下既然封锁消息,且暂时不许任何人外出,也就是说,陛下应该是想,引君入瓮。 念云抬头看了一眼外头黑沉沉的彤云,深吸了一口气,硬生生地把涌到了眼眶里的泪水憋了回去,看向地上跪着的薛七喜,沉声道:“没听见么,陛下说了无事。该忙什么,便都忙什么去罢,别在这跪着了。” 七喜只得站起来。 念云又看了一眼茴香,扬声道:“玉竹,陪本宫去尚服局走走!” 第一百九十三章 合力撒网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茴香哭得鼻子眼睛通红,一看就知道受了不小的刺激,这个样子暂时还是不要出来见人的好。念云掩去情绪,带着玉竹往尚服局去了。 念云来尚服局只不过是例行询问情况,但所有人都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对。趁着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贵妃娘娘身上,玉竹便去了另一边,悄悄地见了杜秋。 杜秋的太极宫之行很顺利,借着给皇子们送新衣的由头,见到了澧王身边的柳絮。 那柳絮揣着担忧已久,如今被杜秋连蒙带吓,知道跟贵妃娘娘作对捞不到好果子吃,于是便一五一十地招了。 杜秋知道贵妃娘娘要的不过是个证据,也没为难柳絮,只言语上敲打了一番。 玉竹得了准信,又装模作样地巡视了一番,这才回到念云身边,冲她点点头,福了个礼:“娘娘,奴婢都看过了,诸位都做得很好。” 最后那两个字她咬得很重,念云也就心下了然,点了点头,甚至还微笑着命玉竹给尚服局的几位管事赏了些金豆子,好似心情不错的样子。 待出了尚服局,念云其实哪里还有心情去其他几处看了,辛苦架在脸上的面具早就垮了下来,一张脸瞬间凝上了万年寒冰,语气森然:“柳絮那丫头果然都知情?” “是,柳絮可能并不知晓对方是谁。不过……她说,刘清清还送了澧王一条帕子,澧王时时随身带着的。” “好,很好,好得很!”念云连续说了三个不同层次的好,一次比一次的语气更重。找的这些都只是人证,她不正愁没物证么,原来物证就在他身上。 她只后悔当初没把恽儿也带在自己身边和宁儿宥儿一起教养,正是她一时怜悯纪美人孤苦,结果竟导致了今日骨肉相残的局面。 当初他母亲徐蕙娘差点害她和宥儿一尸两命,亏得她命大。如今这孩子长大了,到底还是害了她的儿子。 当年那个初进东宫青涩懵懂的郭念云,仗着一点小聪明便以为可以掌控一切。若换做是今日的她,早该斩草除根才是,就算留了他一条小命,也决不能给他这样的机会。 说来,反倒是一时的善念,害了她。 念云的手在袖底紧紧地握着拳,指甲都深深地扣进肉里而不自知。身后玉竹忽然轻声唤道:“娘娘……” 念云下意识地住了脚步,抬起头来,便见到不远处有个人正朝她们走了过来。 一身杏黄色流云锦袍子,气度也称得上儒雅风流,容貌遗传了李家惯有的俊朗秀逸,但此时念云是一百个不想见到他。 原本陛下穿明黄,皇子穿杏黄也是允许的,可念云今日只觉得他身上的杏黄袍子颜色刺目,仿佛是特意模仿陛下一样,让她心里气不打一处来。 澧王行动向来不喜欢带很多随从前呼后拥,也极少像宥儿那样大声笑闹,从前念云只觉得他性子低调简约,如今却越发觉得他举止鬼祟、性情阴郁。 可到底还没到翻脸的时候,念云深吸一口气,变戏法似的换上那副面具一般温和慈爱的浅笑。 待澧王走到她面前,隔着好几步的距离便站住,恭恭敬敬地揖了一礼,“恽见过贵妃娘娘。” 念云含笑拉他起身,“前边不忙么,恽儿怎的往这边来了?” 李恽道:“恽本是去蓬莱殿拜见的,听说娘娘往尚服局去了,横竖也是无事,便过来了。听说娘娘方才派人去了一趟昆明池,不知可发生了什么事么?” 念云心里冷笑,陛下封锁了消息,他从昆明池那边得不到确切的消息了,所以坐不住,火急火燎地来找她探问,真当她是个糊涂的么! 茴香出宫走的可不是正门,他这么快就知道了,想来也是在特意密切关注着蓬莱殿的一举一动呢。越是如此,她就越是要多布一点障眼法,真真假假,让他猜去。 念云脸上丝毫不显,仍旧温吞水一般的笑着,道:“能有什么事,本宫想着陛下在外头只怕是吃不好,因命茴香送了些陛下素日喜欢的点心过去。陛下吃着喜欢,还叫茴香带了两只亲手打的兔子回来给本宫呢,恽儿可要一道去蓬莱殿尝尝鲜么?” 她可没有兔子,茴香回来得急哪里还能想得到什么兔子,不过她心里笃定李恽也没那个心情来吃什么兔子。她就是让李恽看到,她这个贵妃娘娘此刻心里挂念的不过是陛下吃了什么,她今天吃些什么。 果然,李恽闻言便作了一揖道:“陛下同娘娘果然是伉俪情深,便是这短短几日也相互挂念。恽还有事在身,便不去了,谢过贵妃娘娘。” 念云笑着点点头,李恽从她旁边擦身而过的瞬间,念云忽然又道:“哦,对了,今日茴香去昆明池的时候,听说有人意图刺杀太子,被拿住了呢!” 李恽闻言,身子几乎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脱口问道:“是谁?” 念云回过身,仍旧微笑着,目光似和风细雨一般扫过他,“本宫也不知,听说陛下封锁了消息,押下去严刑逼供呢!听着好像是陛下身边的人吧……澧王可知道些消息么?” 李恽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严刑逼供?她怎么能这么傻,她去之前不曾对他说过备细的计划,只说一切都准备妥当了,让他等着好消息便是。哪知她竟是直接去刺杀太子? 说好的步步为营,往后好做长久夫妻,她怎能出事? 李恽感觉到一阵头晕目眩,整个人好似风中的落叶一般瑟瑟发抖,好不容易才定住了神,勉强支撑着向贵妃揖了个礼,“恽也不知,恽……告退了。” 在李恽拔步离开的瞬间,念云脸上的笑容纷纷碎裂成冷然。 得知了自己的大哥,太子殿下遇刺,他的第一反应竟不是问太子有事无事,听说是陛下身边人也不问陛下如何,而是问刺客是谁,潜台词也就是问刺客如何了。呵,还真是情深意重呢。 待李恽走远了,念云方才缓缓举步,一面回头吩咐道:“派人盯紧澧王。” 这边澧王越走越是紧张不安,脚步都开始虚浮起来。 贵妃娘娘方才都说了些什么,她说有人刺杀太子,被陛下拿下了,甚至还说要严刑逼供! 她那样柔弱的身子,怎么禁得起严刑逼供?一想起掖庭局那些逼供的十八般刑具,李恽就觉得自己身上三万六千个毛孔都渗出寒意来。 他一向有些惧怕陛下,每次面对陛下那张带着七分严厉三分怒气的脸,李恽便觉得自己连话都不会说了。 可一想到刘清清在他手里,李恽便觉得自己忽然有了勇气。对他来说,做不做皇帝也并没有那么重要,若不是刘清清怂恿,本来他就没觉得陛下会选他做太子,他更没有想过哪一天自己真能变成九五之尊。 他下意识就把刘清清当成自己的女人了,他觉得即使这太子之位轮不着他,可他身为皇子,就该有皇子的担当,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人为这件事忍受这样大的痛苦和屈辱。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太极宫的,偌大一座宫殿,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形只影单,孤苦伶仃。虽然他和两位兄弟不算十分亲近,但到底觉得是个伴,如今他们都不在,甚至他们和陛下,还有贵妃娘娘,这所有的人都站在了他的对立面上,他忽然觉得这般无助。 他只有她,想到那温软妩媚的肉体,他心里不禁又觉得有那么一丝温暖。 不管怎么说,他得去救刘清清才行。 可是要怎么救,他要怎么同陛下去说,去替刘清清求情? 李恽在屋里焦急地踱来踱去,他知道他此时耽误一刻,也许刘清清就要多受一刻的折磨。可他冥思苦想,也想不出什么好的主意来。 到底只能硬着头皮过去,看看陛下怎么说了。既然太子哥哥无事,陛下总还是要顾念一点情分的吧。 这样想着,他便准备吩咐人去备马。还没出声呢,便见服侍他的小太监进来道:“殿下,宫外有人说有事要求见殿下。” 有事,想来不过是那些留守的老臣们又拿些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来烦他了吧。 说好他和贵妃娘娘一起处理朝堂上的事,可贵妃娘娘倒好,成日里躲在蓬莱殿,还说没有什么太要紧的就让他直接处理。能有什么要紧事?真有十分要紧的,还用得着她么,不得直接去回禀陛下了? 李恽有些不耐烦:“本王现在没空,让他等着去。” 那小太监又迟疑着道:“那人说是有十分要紧的事……” 连自己身边的下人都不听话了吗?李恽有些恼怒,“说了本王没空!快去给本王备马,本王要出宫!” 小太监也十分委屈,澧王殿下也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见的么,原本他也是要回绝的,可那人偏生给了好大一块金子,还说殿下一定会见他,到时候少不了他的好处。 小太监只得再次开口道:“那人拿了一块玉佩,说是殿下见了这块玉佩一定会见他……” 说着把那块在手里捏得温热的玉佩拿了出来,玉佩上还缀着一条青莲色的络子。 第一百九十四章 捉奸讲证据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李恽这时正心急如焚地要去昆明池救刘清清,可想不起什么玉佩。 他虽不十分得宠,可到底是皇子,屋里的玉佩多了去了,便是市面上根本买不到的极品美玉也有好几块,都是平时往来的时候别人送的,平日里都是柳絮打理这些,他自己哪里能每一块都认得? 这小太监跟了他也有些时候了,怎么这么没点眼力见?李恽几乎暴跳如雷,一把抓过小太监手里的玉佩便狠狠地掼到地上:“本王的话,你到底还听不听得到,你聋了吗,快去给本王备马!” 小太监心疼地低头看了一眼登时摔做三片的玉佩,心想早知如此不如自己留着了,这可是一块少见的好玉。可主子发怒了,还能怎么着?他只得锁起脖子,麻溜地跑出去替主子备马了。 李恽不再看地上的玉佩,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他现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必须去昆明池,去面见陛下。 待他出了门,方才一直躲在门外的柳絮这才走了进去。她刚才听见澧王正在气头上,所以也没敢进屋,只听见好似摔了什么东西,她打算进来收拾收拾。 她蹲下身,捡起地上摔成三片的玉佩,想来方才摔的便是这个了。 她是认得的,这条青莲色的绺子,这个雕着海棠花纹的玉佩,是她亲手选的,澧王当时说是去送与纪美人配一件藕荷色的裙子。怎的会出现在这里,还是宫外的一个什么人送过来的? 纪美人若是有话要对澧王殿下说,直接派个人过来传话不就得了? 柳絮下意识的便联想到这块玉佩应该从一开始就没有送到纪美人的手里,而是…… 她忍不住打了个冷颤,不久之前贵妃娘娘才派了人来询问她,现在这块玉就出现在这里,澧王的事,恐怕…… 柳絮把玉佩紧紧地攥在手里,纠结了片刻,终于站起来,走出屋子,往大明宫的方向去了。 这边立即便有探子汇报说澧王已经往昆明池方向去了,念云将手里的茶杯重重地搁在桌上,吩咐道:“备马!” “这……”茴香有些迟疑,“要不还是奴婢替娘娘去吧……” 念云摇摇头,从牙缝里缓缓挤出几个字:“本宫要亲自,去、看、戏。” 这么大的一出戏,她不能不亲自去看。此时李恽和刘清清都到了昆明池那边,况且他们阵脚已乱,暂时京中应该没有什么威胁。 她且留着薛七喜和神策军驻守,她要亲自去看看她的宁儿如何了。 念云当下便带着二十侍卫,一路快马加鞭往昆明池赶去。 到了昆明池,前面就是大营,因为先前的事,陛下也再没什么心思打猎了,所有人都进了大营里不许出来,外头也有重兵把守。 念云见这阵势,一颗心慢慢跌到了万张寒冰之中。 她下了马,这时六福从主营帐里头出来,“陛下请娘娘进去。” 念云深吸一口气,不等六福来替她掀开毡帘,便大步走了进去。 营帐里设着案几桌椅,主位上坐着陛下,身上还是一身打猎的装束,身边只有几个亲信,二皇子李恽正低头跪在正中间。 六福连忙跟上去,搬了把椅子给她坐下。 陛下见她进来,鼻孔里冷哼一声,对地上的李恽道:“既然你母亲也来了,你就把刚才对朕说的那一番话也说给你母亲听听罢!” 他说的是“你母亲”,而不是“贵妃”,也就意味着,她虽然不是中宫皇后,可在陛下心里,她就是嫡妻。 而贵妃娘娘在这个时候忽然到来,让他心中顿时有些不好的预感。难道说她是特意赶来,那么先前说的来给陛下送点心,也只不过是信口胡诌…… 李恽心中惴惴,他方才慷慨激昂地同陛下说了一番话,陛下却始终未置一语,只是拿探询的目光在他脸上扫来扫去。 如今贵妃来了,陛下又叫他再说一遍? 他不知陛下何意,但也只得把头垂得更低,用尽量平稳的声音说道:“儿子听闻有人行刺太子哥哥,甚为担忧。即使是民间,也有‘一日夫妻百日恩’的说法,既然太子哥哥无事,还望陛下看在刘宝林服侍陛下一场的份上,能酌情宽恕……” 他说完了,陛下和贵妃两个却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他已经说完一般,半晌都没吱声。但李恽感觉到四道锐利的目光始终都停留在他身上,他不敢抬头看。 这意味不明的注视漫长得像经过了几百年一般,李恽长到这么大,从未像今日这般觉得时间的停滞也这样可怕。 他想过陛下认同他,或是不认同他,却从未想过陛下竟一言不发,并且还让他当着贵妃娘娘的面再说一遍。 当他以为空气都要炸裂开的时候,贵妃终于缓缓地开了口:“你还知道刘氏是服侍陛下的人?竟敢出手行刺陛下的长子,行刺一国太子,也不知,她这是同谁一日夫妻百日恩?” 她的语气仍旧是不温不火的,一如她平日始终挂着的微笑。可那一字一句中,都带着锋利的刺,扎得他每一个毛孔都生疼。 在这寒冷的冬天,在一个火盆都没生的营帐里,李恽额头上的冷汗涔涔而下,滚落在面前铺着毛毡的地面上,一滴,又一滴。 他已经没有回头之路,今日只怕这件事是揭不过去的,李恽感受到头顶上两股气势极大的威压,压得他完全喘不过气来,他忽然有点后悔自己主动跑到这里来了。 贵妃娘娘的问话,听起来更像是反问句,而不是疑问句,他不知该如何回答。 贵妃娘娘只是停了一会儿,好似并不打算听他回答什么。她语气中听不出什么波澜,仿佛只是在陈述着一个已经确认的事实,“李恽,你身为皇子,却与陛下的妃嫔有苟且之事,图谋不轨,意欲篡位,你可认罪?” 李恽听到后面两句,急忙磕头分辩道:“陛下明鉴,儿子并无篡位之想……” 同陛下的妃嫔有苟且,也不过就是自己行止不端而已,况且刘清清那也不是受宠的妃嫔。但意欲篡位,可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是大罪。他虽在刘清清的怂恿下觉得这个太子自己来做也不错,可当真从未想过篡位。 不料,贵妃却没有抓住他是否意图篡位的问题来纠缠,而是冷冷道:“那么你是承认与刘氏有苟且之事了?” 李恽这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被贵妃绕了进去,一说到篡位他立时反驳,可前面那句却被他自动默认了。他一时不知怎么来给自己洗白,支吾道:“儿子……” 贵妃将一件东西扔到了他头上,“浣衣处从刘氏的衣服里发现了这个,你说,可是你的不是?” 李恽连忙接住,只见是一块自己寻常使用的帕子。还没来得及说话,贵妃又道:“私相授受,如果本宫没猜错,你身上也藏着一块刘氏的帕子吧?” 陛下的目光闪了闪,朝着六福一努嘴,六福便走到李恽面前,“澧王殿下,得罪了。”说着便将手伸到他怀中一抹,果然就掏出了那条帕子,双手呈到两位主子面前。 贵妃似有些嫌弃地偏开头,似乎完全胸有成竹,看都懒得看。陛下就着六福的手上扫了一眼,便看见上头小小的一个“清”字。 李恽只觉得万念俱灰,这件事,看来是真的瞒不下去了。但他是皇子,不管怎么说,只要不把谋逆篡位的帽子扣稳了,到底还是没有性命之忧的。 但刘清清不过是个不得宠的妃嫔,若是陛下和贵妃不高兴了,可说不准会把她怎么样。 李恽这样想着,便又迟疑着开了口:“陛下!所谓刑不上大夫,刘氏乃六品宝林,儿子以为,不宜用刑……” 念云见他已经默认了与刘清清有私情的事,满意地勾了勾嘴角,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陛下忽然开了口:“恽儿,朕何时说过要对刘氏用刑,又是何人告诉你行刺太子的人是刘氏的?” 李恽闻言,脑子里猛然“轰”的一下全蒙了。敢情一直都是他自己在不打自招,陛下和贵妃从未说过那行刺的人是刘清清! 就连方才那件事,贵妃只怕也是在诈他! 而他,他却傻乎乎地送上门来,还把刘清清给供了出来! 此时李恽方才明白,自己在贵妃和陛下面前简直像是跳梁小丑。论起谋略心机,他到底还嫩得很,这点小把戏根本不值一提。 贵妃带着嘲讽看了他一眼,站起来道:“陛下,既然澧王已经把事情都说明白了,那么就请陛下把刘氏带出来对质好了,妾去看看太子。” 说着向门外走去,走到门边,转过头来,目光忽然变得阴鹜狠厉:“李恽!方才你不是说,既然太子无事,你才请求陛下宽恕么?倘若本宫的儿子有丝毫闪失,你该知晓有人将会为此付出十倍的代价!” 始终跪伏在地上的李恽仍旧不敢抬头对上她的目光,可那目光就算只是落在他头顶上,也让他感觉到浑身都像是浸泡在冰水中一般,狠狠地抖了一抖。 第一百九十五章 丧子之痛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太子早薨,陛下悲痛不已,特地宣布辍朝三日,并追谥太子李宁为昭惠太子。 念云几乎不知道自己后来是怎么回到蓬莱殿的,她把自己关在屋里不愿见任何人,就连宥儿来看她也没能见到。短短的几天时间里,她清减了许多。 他知道念云心里苦,故也没有去打扰她。从前她是郡夫人,后来是太子妃,贵妃,时时刻刻都端着架子,让她松一松,发泄一下也好。 可到了第三日,茴香忍不住,哭着跑到紫宸殿去,额头在紫宸殿前面的汉白玉石阶上一下一下快要磕出血来,“陛下,娘娘已经三天水米未进了,奴婢斗胆,请陛下去劝劝娘娘……” 李淳叹一口气,大步往蓬莱殿去了。 蓬莱殿里的沉水香已经换掉,改用了清神开窍的安息香和檀香混合在一起的一种香料,似乎还加了些薄荷,闻起来很是清爽。 李淳走进大殿,守在大殿里的绿萝手里正端着一碗燕窝莲子羹,有些无奈地站在寝殿门口,一双眼睛可怜巴巴地向他求助,显然念云又拒绝了让她进去。 李淳从她手里接过碗,推开门走了进去。 “绿萝,我吃不下……” 她的声音嘶哑,好似风吹过残破的窗纸,带着一种疲惫的沙沙声,让他心疼。 此刻她背对着他坐在榻上,长发未梳拢,柔柔地披散在背上。他可以看到她的长发有一处被突兀地剪断了一截,也没有好好地修剪,看起来有些凌乱。 那是宁儿去的时候,手里紧紧握着她的头发,手指怎么也掰不开。他于是拿剪刀替她剪掉了那一束青丝,索性遂了他的愿,让他握着带走。 他把碗搁在桌上,走过去,将她抱在怀里。 念云发觉是他,便软软地靠在他的怀里,许久才听见她长叹了一口气。 她眼睛有些肿,但已经没有眼泪。 他听见她将脸埋在他的肩窝里,闷闷地道:“他说,他给妾猎了一头熊……” 他轻抚着她的背,“是,他是大唐的勇士。” 他便知道她并不是倒下了,她只是吃不下东西而已。他把那碗燕窝莲子羹端过来,像哄小孩子一样轻声道:“你用一些,到底宥儿和婉婉落落都还得靠你……” 念云有些木然地伸手去接碗,李淳摇了摇头,拿起勺子,试了一下温度,直接送到她嘴边。 喂着她吃完那一碗燕窝莲子羹,李淳扶她站起来走到妆台前,拿起一柄象牙梳子,轻轻替她梳理一头长发。 他不会绾发髻,只好用一条缎带替她把长发束了,又拿起妆台前一支细细的笔,沾了些螺黛,替她描眉。 他未做过这样的事,但到底年少时学了些绘画,有些功底,虽描不出她寻常的样子,但也别有一番味道。 镜中的女子模样有些憔悴,脸上有着从不曾有过的凄楚彷徨,以致于念云自己都觉得有些陌生。 “都是朕不好,没有护住朕的儿子。” 她缓缓摇头,侧身抱住了他的腰,将脸贴在他的胸口,便听见他沉稳有力的心跳。 到底,她和他,都不能倒下,她只是累了,休息了三天,她该重新站起来,走出去了。 她从妆台上拿起装胭脂的盒子,打开,两根苍白的手指从里头拈出一片大红的玫瑰胭脂,轻轻抿在唇上,掩去了那一点苍白,恢复了许多气色,就连眼睛里也好似瞬间便恢复了神采一般。 她抬眸看了看陛下,问道:“陛下如何处置了?” 李淳道:“关在掖庭局里,等着你处置。” 她微微垂了睫羽,未知可否。当初从掖庭局里送进来的六个女孩子,被废的王霖琅,死了的萧梅忆、李墨央,加上如今的刘清清,就只剩下了最不出众的两个御女。 李淳又道:“掖庭局那边……已经审过了,刘氏事先买通猎户,伪装了洞口,使之看似像獾子洞。然后从另一处洞口将棕熊引入山洞……” 这些具体的过程,她都不想再听下去,她只知道,有人害死了她的儿子,她必定叫那人生不如死。 但这两个人,到底一个也是陛下的亲生儿子,另一个是曾经服侍过他的女人,说是说交给她来处置,但她若真那他们泄愤,恐怕陛下又要怪罪了。 她声音不大,但却掷地有声,“陛下不觉得,这后宫妃嫔引诱皇子,合谋戕害太子的戏码甚是熟悉么,简直同当年则天皇后的手段如出一辙,只可惜棋差一着……” 说到则天皇后,虽然每个人都不得不承认则天皇后治国的雄才大略,但她对李氏皇族子孙近乎毁灭性的杀戮,至今仍是大唐每一代帝王骨子里的刺。 果然,此言一出,李淳的脸色便沉了一沉,陷入了沉默。 念云见好就收,不再说下去,却问道:“纪美人可来找陛下求过情么?” 李淳摇摇头,“她派人来给朕传了句话,说她从此只在承香殿里吃斋礼佛,恽儿……任凭朕处置。” 这件事,若说纪美人看不出恽儿和刘清清的私情,恐怕是不太可能,毕竟李恽每次去见刘清清,都是打着探望纪美人的旗号。 但若说她对谋害太子一事毫不知情,她倒是相信的。毕竟,宁儿才是真正从她肚子里出来的,即使恽儿小时候在她身边养了几年,怕也没有亲生儿子重要。 此时她的养子谋害了她的亲生儿子,想来她心里也不好过。但她知情不报,间接地放任了悲剧发生。 念云想了想,道:“既然如此,那陛下就命人去给纪美人赐一领金线绣的袈裟罢。” 贵妃娘娘穿着一身绣银线的素白衣袍,简单束着长发走出寝殿的时候,蓬莱殿里的众人都长长舒了一口气。 七喜已经在大殿里跪了整整三天,同样也水米未进。他瘦削的身形显得越发的瘦,腮帮都深深地陷进去,眼下一片乌青,憔悴无比。 他身上一件赭石色的内监袍子,已经很多天没有换过,上面有一块一块的污渍,皱巴巴的像是刚从坛子里拿出来的腌菜叶子。 他向来是个齐整的人,即使永远穿着一件不变的赭石色袍子,也一向都干净利落,从未像今日这般狼狈过。在主子身边近身伺候的人,不管是太监还是宫女,都必须干净整洁,无半点不好的气味才行。 可现在,他没有心思去注意自己的形象和衣着。 他是罪人,杜秋其实早就给他提醒过了,倘若不是他匿下此事知情不报,贵妃必定有所警惕,太子就不会出事。 而他在大殿里看着端到寝殿门口的食物一次一次原封不动地端出来,他只觉得好似有什么人拿着钝刀子在凌迟他的心。 地面冰冷而坚硬,他的膝盖早已麻木,双腿几乎都没有了知觉。此时贵妃娘娘不吃不喝,蓬莱殿里也没有人还有精力来管他。可他依然直挺挺地跪着,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稍微清洗他的罪孽,让他心里稍微舒坦一点。 好在,贵妃是走了出来,她到底还是一个坚强的女人。她出现在大殿之中,并不是憔悴枯槁的,虽然苍白而冷冽,但气势不减。 他心里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弦忽然放松了,顿时觉得有些头晕目眩,不知怎的,竟恍惚地想起来很多事来。 他入宫已经很久了,久到从前在宫外的生活几乎全都已经模糊不清。 曾几何时,他也是官宦人家的子弟,在很小的时候,恍惚记得,家中有七八个奴仆丫鬟,饭桌上总有鸡鸭鱼肉,家境很是殷实。小时候,母亲似乎也曾抱着他,手把手地教他读书认字,在他心里点燃过一点读书考科举的梦想,以及保家卫国的远大抱负。 后来呢? 后来,好像来了很多人,在他家的房子里贴了很多黄色的纸条,在他家的东西上也都贴满了那种纸条,家也就不再是他的家了,父亲母亲都被他们抓住,不知送到哪里去了。 别人告诉他,他家被抄了。 年幼的他独自跑了出来,再后来,他在街上乞讨半个馒头的时候,被父亲的一个同僚,也或者是朋友发现了,带回了家。 那家人待他很好,认他为义子,给他做了很多新衣服,让他跟着家中的小郎一起读书习字。 那家有一个漂亮的嫡女,比他大一岁,他记得她跳胡旋舞时的样子,穿着绣满了花的大红色舞衣,不停地旋转,旋转,转到他面前的时候,冲他嫣然一笑。 他同她应该算是青梅竹马,他们都说她是喜欢他的,似乎义父一家也打算等着他们长大了,便索性收他入赘。 他在那家里长到了十一岁,却没想到又发生了噩梦一般的事情,他再一次见到那群凶神恶煞的府兵闯进家里,拿出熟悉的黄色封条,贴满了屋子。 意识开始渐渐的模糊,他却又忽然听见了贵妃娘娘的声音,她唤绿萝,“绿萝,叫人扶他下去,灌一碗热汤水。” 那声音仍旧是温和的,柔软如三月的和风,他觉得心里有一点莫名的欢喜,到底,她还是在意他的死活。 但她的脚步好似又远去了,他想出声留住她,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在一片混沌中仿佛又听见茴香的声音,“娘娘,这是去……” “掖庭局。” 第一百九十六章 发配七喜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待薛七喜清醒过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傍晚。 一睁眼,便见一张放大的面孔在眼前晃了一下,过了好半天,待三魂七魄归了位,方认出那张脸的主人原来是绿萝。 绿萝见他睁了眼,回头对外头大声道:“薛公公醒了!” 这时一个小宫女端着一碗粥进来,扶七喜起身,半靠着坐起来,七喜觉得浑身无力,就着她手上喝了那一碗粥。 这时茴香已经打起帘子,念云走了进来。 她身上仍旧穿着素衣,挽着简单的发髻,嘴唇却搽了浓重的胭脂,目光深邃而辽远,看起来像一尊嗜血的神像。 七喜挣扎着要起来行礼,念云向绿萝看了一眼,绿萝便伸手去按住了他:“罢了罢了,别跌倒了。” 七喜心里有点淡淡的失落,这件事,到底贵妃娘娘还是怪他的,若是从前,面对跟着她十几年的人,定会是她亲手来扶住他。 但又如何呢,她怎会不怪他,连他自己都是怪自己的,太子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小主子! 他低了低头,原本就因为身材太高而显得略有些驼的背脊更弯了,恨不得整个人都缩进衣服里。 他思量着开了口,“七喜有错,请娘娘责罚。” 发出这声音的时候,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喉咙沙哑得连音调都好像变了,听起来十分怪异。 念云走近一步,“罚是要罚的。等你好些了,去掖庭局领二十板子。还有……” 她顿了顿,“陛下的意思是,你暂时先离开京城吧,外头空了一个淮南监军的职位,你可去顶了。” 要他离开大明宫。 他在心里轻叹一声,面上并无显露,“是。” 念云朝四周看了一眼,茴香和绿萝便带着小宫女们一并都下去了,屋里只剩下她和七喜两个人。念云这才道:“气候多变,这天下好似又有些不太平了。” 七喜心里一动,贵妃娘娘的意思是…… 他想着,便脱口而出:“七喜愿将功折罪,为娘娘分忧。” 念云点点头:“本宫到底还是不好再亲自出去一趟,你出了长安城,到了外头行动也就方便了。” 原来娘娘还是未曾真正怪罪他,只是有别的任务需要借此机会叫他去完成。七喜心里蓦然有些欣喜,复又为自己的患得患失而觉得可笑。 他身为神策军的都监,自然之道外头的地方势力又有些蠢蠢欲动了,特别是如今太子夭亡,更给了他们异动的理由。 要想还像上一次破镇海李錡谋反那样兵不血刃地解决问题恐怕没那么容易了,但出去探听一下情况,并伺机而动,寻找对朝廷最有利的条件却不是不可以。 念云当即同他稍微分析了一下天下大势,说定了行动的方向和联络方式。末了七喜方想起来他失去意识之前仿佛听见贵妃去了掖庭局,因问道:“娘娘可处置了澧王么?” 念云轻叹道:“到底是陛下的儿子,陛下才失去了一个儿子,本宫怎能再叫他失去一个!不过是夺了他手里的权,放在太极宫静养着罢了。” 她语气中有许多无奈,她恨李恽对自己的亲兄长做出这样的事,可她到底还是不忍伤陛下的心。 那么刘清清自然是不能那么容易逃过了。七喜看向念云,念云眼中闪过一丝怨恨,道:“你想问刘氏么,本宫已经托薛楚儿在平康里找了五六个手段最好的美貌小娇娘,并两个最会**姑娘的鸨儿……” 她没有再说下去了。 找美貌的教坊女子来是伺候澧王的,他不是最迷恋刘清清榻上的工夫么,可刘清清再会使媚术,又哪里比得过平康里那些专门以此为生的小娘子? 且叫刘清清先明白她寄托了希望的人又是什么样子,叫她亲眼看看她为之孤注一掷的男人跟别的女人欢好也是一样的欲生欲死,叫她知道效仿则天皇后并不是她这样的女人能学得来的。 至于鸨儿么…… 她刘清清不是拿自己的肉体做诱饵行企图满足自己的野心么,那就让她好好尝试一番好了。悄悄送到平康里,送到那身价最低的北街去,免费供那些最肮脏最龌龊的下等恩客品尝。有那两个会**人的鸨儿在,叫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七喜心中梗着许多话想对她说,可此时却无从开口。 等他离京以后,宫中恐怕还有一番变动,陛下必然又要立新的太子。 他很想对她说遂王其实并不适合做太子,甚至于遂王自己也并不愿意做太子,可是,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怎么说得出口? 宫中如今只剩下三位皇子,除了遂王和澧王以外,还有一位就是那在太极宫中吃斋礼佛的郑宫人所生的小皇子李怡了。 可那李怡…… 七喜苦笑,那个也是有内情的,陛下无论如何总不能真的把皇位交给郭驸马的儿子吧。 若不是遂王,岂不是只能是澧王了么,可她又怎会让澧王坐上太子之位! 除非,像先前的几位先帝一样,从皇族中再过继几个孩子来。但这些话,他同样不适合说。 元和九年,三皇子遂王李宥被立为太子,更名为李恒。 念云自然知道自己这个孩子无论是资质还是后天的努力都远远比不上宁儿,可如今没有更合适的人选,这个太子之位,也只得他去坐。 陛下已经替他换了最好的先生教导,并时常把他带在身边,可或许是陛下对他期望太高,总觉得有些差强人意。 晚上李淳回到蓬莱殿用膳的时候,便向念云道:“朕记得,太子一向对太和公主是有几分意思的?” 这件事,念云曾经同他说过,他甚至也没表示反对。如今提起,念云忽然想到了什么,“陛下的意思是……” 李淳叹道:“太子如何,也只得慢慢教导。朕这一生,得卿便得了极大的助力,便想着,若是太子也能得贤德的皇后,或者也能有所裨益……” 这句话提醒了念云,对啊,落落这孩子外表看着是个稳重妥当的,颇有大国公主的气度,骨子里又有些胆识,当初敢跟着她去出征,若是好好培养,假以时日,或者真能对宥儿有些帮助呢! 最重要的是,舒王后继无人,落落如今并无外戚,到时候宥儿即位,若是立了她为皇后,即使宥儿软弱了些,大权旁落到皇后手里,她凡事还是会站在李家的立场上,并无外戚专权干政之忧。 但七喜一走,她身边原本就不多的几个亲信又少了一个,怕是有些事会忙不过来。 念云在屋里踱了两圈,吩咐道:“叫杜秋来见本宫。” 天色已经晚了,但贵妃连夜传召,杜秋知道是有事,便连忙从尚服局赶了过来。 到了蓬莱殿,便有小宫女迎上来,领了杜秋进去,到了念云的寝殿里。 蓬莱殿的布置同从前并无太大的区别,但乍一掀开寝殿的帘子,杜秋却吓了一大跳。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硕大的高脚扶手椅,上头铺着一张十分厚实的棕黑色动物的皮毛,看起来大约是一张熊皮,但没有头。 贵妃穿着一件素白的锦袍,上头只用浅蓝色的线绣了些细碎的花样,仰靠在那块熊皮里头,熊的两只大爪子便围在她的脖子上。 她瘦了些,整个人都清减了,下巴尖尖的,嘴唇搽了厚厚的大红胭脂,裹在那张硕大的熊皮中更显得脸儿小小。那一头乌发却仍旧盘着复杂的发式,戴着沉重的金簪,整个人现出一种雍容华贵而脆弱颓废的特殊美感。 杜秋是记得的,贵妃房中一向不大用动物的皮毛,虽然温暖厚实,可她一直嫌弃动物皮毛有腥臊之气。 见她盯着那张熊皮看,贵妃伸手抚摸了一下那油光水滑的皮毛,有些伤感地道:“这是宁儿给本宫猎的熊……” 杜秋恍然大悟,昭惠太子便是死于这只熊的掌下,彼时他亦拼尽全力猎杀了这头熊。 若换做旁人,大约是一辈子都不想见到这一张熊皮吧。但娘娘却把这张皮毛留在了自己的寝殿里,日日对着,时时对着,不知究竟是为了缅怀昭惠太子,还是在提醒自己时时铭记曾经的疏漏和错误。 杜秋忽然觉得鼻子有些发酸,赶紧岔开了话题:“不知娘娘召见杜秋,所为何事?” 念云从那厚重的熊皮中站起来,声音清冷,“杜秋,尚服局的事务,你可全部掌握了?” “是,杜秋自以为各个部分,无所疏漏。” 在召见杜秋之前,绿萝已经询问过尚服局的司衣和典衣,她们的回答都对杜秋颇为赞许。 念云却继续问道:“那么,其他的呢,尚寝局,尚工局,尚仪局,尚食局,可都知晓一二?” 杜秋愣了愣,道:“杜秋也曾留心观察了些许,但毕竟不是杜秋的本职,不敢逾矩。” 念云也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好。明日本宫召太和公主进宫,将命太和公主协助本宫打理宫中事务。本宫将擢升你为从六品典衣,公主便交给你了,你要好好指点。” 杜秋顿时意识到这是一项十分重大的任务,而且,娘娘对她的期望值或许是很高的。她略略迟疑,但十分沉稳地应了:“是,杜秋明白。” 第一百九十七章 踏青遇见回鹘人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又是一年过去了,转眼间便是春天,万物复苏,桃杏争妍。檐下三哥哥送的花又发了,离蓬莱殿好远便能感受到那沁人心脾的芬芳。 念云拿着一把花剪,细细地修剪着那些芍药,海棠,与桃花极相似的重瓣榆叶梅。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蓬莱殿的人便发现她侍弄这些花的时候再也不喜欢假手别人了。 是了,这些花,她必定要亲力亲为才觉得安心。她不敢再常常与三哥哥相见,可是她忍不住挂念他的时候,只得来看看这些他送给她的花。 怎会不挂念?无论三哥哥对她是什么样的心思,他都是那过去二十年的时间里待她最好的人。无论是面对什么家国大义,什么生死抉择,她毫不怀疑,三哥哥心里放在首位的,都是她。 如今,也只得闻着这些花香,在心里默默怀念。 “母亲!” “母亲!” 听见两声娇俏的呼唤,念云的笑容慢慢浮了上来,抬头望去,只见婉婉和落落两个,似一对欢快的小鸟一般,一前一后地飞跑过来。 心里是欢喜的,嘴上却仍是要说:“成什么样子,都多大的姑娘家了,还这样不端庄!” 落落如今是跟着她住在蓬莱殿的,好方便跟着杜秋还有绿萝玉竹学着管事。婉婉却仍旧住在太极宫,这是特地跑到大明宫来玩的。 两位公主噔噔噔跑上台阶,婉婉便要来拿她手里的花剪,“母亲,我来帮你?” 念云摇摇头,“不必了,我这一天横竖也没什么事,不过是当个消遣,就别抢了,进去罢。” 落落嘴角轻抽,母亲那还叫没什么事啊!每天早上起那么早送陛下去早朝,然后应付几位问安的妃嫔,六尚局的六位尚宫每隔三日奏一次事,内侍省和内宫局是五日一奏,掖庭局七日一奏,若有紧急事件随时要汇报。 还有她的几位心腹若发现有什么不寻常的情况也时时要来密奏,闲着的时候还要翻看各处的账薄文册。 此外,母亲每天还要操心陛下的早膳晚膳,操心陛下的内外衣裳,简直没比陛下轻松半点,她看着都觉得这贵妃娘娘做得不易,这还叫闲着没什么事? 这话,她还没出口,就听见母亲笑着对婉婉道:“就说了叫你也过来,跟着落落一起学着点,往后到了夫家,总要操执家务的……” 婉婉笑道:“我是个懒汉,可不学这个。如今哥哥都做了太子了,人家落落以后是要当皇后的,这大明宫自然是要交给她。我是公主,能有多大的家业,学来做什么?” 念云只得作罢,这两位公主,能有一位有担当的也就够了,既然婉婉不愿意,也就不妨给她一个简单的生活,反正她是公主,她的父亲母亲有能力保护她,便是以后嫁出去了,也没人敢轻易欺负得了她。 念云扫了这两个孩子一眼,见她们穿的都是颜色鲜亮又适合出门的衣裳,因笑道:“宫里又待不住了么,又想上哪儿撒野去?” 落落低头看了一眼手上拿着的幕离,凑上去撒娇道:“母亲,天气这般好,我想和婉婉去曲江池踏青呢……” 念云稍稍放下了心。她们若是开口就说要往东市西市去胡闹,念云还真有点不敢放她们出去,不过若只是去曲江池踏青,倒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当年玄宗皇帝喜欢带杨贵妃游玩,是特地修了一条宫墙夹道直接通往曲江池的,一路上并不需从外头走。到了那边,离三哥哥的城南庄也近,多带几个人,应该还是安全的。 念云道:“罢了罢了,去玩罢,难得有这个兴致,多带些侍卫去,别瞎跑叫母亲操心。”想了一想,又道:“若是有时间,就去城南庄看看你舅舅。” 两位公主顿时高兴起来:“谢母亲!” 便一前一后又似两只花蝴蝶般飞去了。 两位公主带上三四个宫女,并七八个侍卫和一个车夫,备了辆宽敞的马车,便沿着那往曲江池去的宫墙夹道去了。 原本落落是想骑马的,无奈婉婉不擅此道,只得陪着她一道坐马车。 待到了那曲江池畔,正是桃红柳绿的好时光,只见三三两两的少年郎君,羽扇纶巾,结伴而行,一派风流倜傥。又有带着丫鬟随从的女子,穿着轻薄飘逸的春衫,打那垂柳下缓缓走过,她赏着如画的美景,又化作画中的美景与人欣赏。 这曲江池畔是常有贵人行走的,两位公主的马车虽然富贵,却并未带着皇家的标识,看着不过像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千金罢了。 两位公主悄然下了马车,沐浴着春光,和风扑面,惬意无比。 婉婉道:“若是母亲也能时常出来多好,这样的和风丽日,她必定是喜欢的。” 落落笑道:“且操心你自己罢,依我看,母亲虽如今在大明宫里多年不曾出门,可她从前在东宫的时候听说是经常出去游玩的,什么没见过,怕是懒得麻烦吧!” 婉婉想了一想,道:“也是,如今身份不同,若是出来游玩一次,恐怕陛下担心得很,恨不得叫她把京城三万神策军全带着呢。” 二人不约而同地脑补起贵妃娘娘身后带着数万精兵出宫春游的情景,一时笑得直不起腰来。 这时只听见前方正大声说着什么,两人便走近了一些,只见是几个异族人,为首的是个年轻人,约莫二十来岁,蓄着连鬓八字胡须,浓眉高鼻,耳上戴白色宝珠耳珰,头上结着许多长辫子垂在腰际,锦袍长靴,腰上系着短刀、火镰、荷包等物。 只听那年轻人道:“……早听得父王说,从前大隋朝的时候,咱们这些人到长安来,吃喝用度皆不花钱,尊重得很。瞧瞧如今这大唐,这没落的唐王朝,斤斤计较得很,根本没把咱们当贵客!” 身边几个随从都随声附和,说着大唐的种种不好。 婉婉低声道:“好像是回鹘人。” 落落诧异:“你如何知晓?” 婉婉道:“早先德宗皇帝接见回鹘使臣的时候,我到宫里去玩,见过一两次呢,穿的和他们这一模一样!” 这回鹘人在大唐的地界,竟敢如此大放厥词? 落落眉毛一挑,便要上去和他们理论,婉婉拉住她:“出来一趟不易,还是莫要去惹麻烦了,既是回鹘人,若影响了两国外交可不好……” 落落笑着拍拍她的手,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侍卫,指着前边问那侍卫头领:“那几个回鹘人,如果和咱们打起来,你们打得过么?” 侍卫头领认真地看了看那几个人,在心里估算了一下战斗力,虽然他们看起来很是健壮,但公主的贴身侍卫武艺也不弱啊,况且自己这边还多两个人呢,于是点了点头:“回公主,打得过。” 落落赞许地笑了笑,拍拍侍卫头领的肩膀,便走了上去,朝那回鹘年轻人朗声道:“听这位郎君之意,是对我大唐的待客之道有所不满了?” 那年轻人正是回鹘的二王子曷萨特勒,见对方是个年轻貌美的小姑娘,不免生出轻视之意,嘴角一勾,笑道:“正是如此,难道这位漂亮的小娘子是想要好生招待本殿么?” 此话一出,随行的几个回鹘侍从便带着点猥琐的神情哈哈大笑起来。 落落也不退不避,大大方方地笑道:“阁下既然不满大唐的待客之道,想必是你们回鹘更为重视礼仪了。那么不知我大唐的使者和行商到你们回鹘去,是否可以在回鹘的任何一个地方免费享受一切吃穿用度和热情的招待?” “这……”曷萨特勒顿时语塞。 本来隋炀帝当年这不收外国人钱的规定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独一份,为着宣扬大隋的国威,却也带来了极大的弊端。有许多外国人便待在大隋朝吃空饷,国家白白养着他们。大隋的钱财皆来自于人民的血汗税钱,终至朝廷财力不支而宣告失败。 王子身边随侍的使者见主子被一个黄毛丫头刁难,连忙还嘴道:“可你们大唐不是号称礼仪之邦、国力雄厚么,难道连招待贵客的钱都没有?” 落落讥讽地看了他一眼,道:“若是有钱就用来该招待你们,那我大唐国力雄厚,还有武力呢,是不是也该用来打你们?” 见这小丫头片子竟如此出言不逊,使者大怒,迅速将手放到腰间的佩刀上:“你是何人,竟敢出言侮辱回鹘的王子!” 这时两位公主身后的侍卫也连忙呼啦啦的一齐上前来挡在主子前面,手放在佩剑上,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双方皆有剑拔弩张之势。 落落轻笑一声,不紧不慢地道:“我是谁?我乃大唐的子民!我大唐的钱,是用来招待懂得礼仪之人,不是蛮夷野人!” 说罢也不看他们,大摇大摆地转身就走,那七八个侍卫便也护着主子慢慢后退。 待回到马车里,婉婉这才有些紧张地握住落落的手,“你可真够胆大的……” 落落笑道:“怕什么,这是我大唐的地界,还怕回鹘人不成?况且,陛下是什么人,岂会容许回鹘人任意欺辱大唐的公主?你放心好了,我保证咱们回宫不会挨骂。” 第一百九十八章 回鹘求亲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眼看着那小姑娘领着一帮随从往自家华美的马车里去了,那回鹘使者想要追击,曷萨特勒伸手拦住了他。 使者不解:“殿下,就让他们这么走了?” 曷萨特勒皱眉道:“那丫头不是普通人。” 使者有些诧异地看向他,只见他指着那马车行驶的方向,道:“这里是长安城的东南角,寻常人不管住哪,都应该是往北或者往西,从青龙坊这旁边两条道回家。她们的马车却是径直往东城墙去了,那边只有一条通往宫里的夹道……” 使者恍然大悟,难怪这么大的胆子,原来是宫里的人! 他亦明白了方才二王子拦着不让他动手是个非常明智的举动。单从走路的姿势看,便知道这小丫头带着的侍从一个个都身手不凡,倘若动起手来,他们讨不到便宜。而在大唐的天子脚下和宫里的女子发生冲突,对他们绝对是百害而无一利的。 他这样想着,嘴上就说了出来:“殿下英明。” 他们的二王子殿下此时正摸着下巴,有些失神。都说大唐的姑娘美啊,还真是。虽然她戴着幕离,看不清面孔,可单是身段举止,和幕离下那若隐若现的一小段精致的下巴,他断定那薄纱下的面孔定是惊为天人。 不仅美,而且还够泼辣,这样的姑娘绝不是长在温室里的娇花,而是不畏风雨的沙漠玫瑰,十分适合移植到漠北去。 曷萨特勒听人说过,那大明宫里有两位公主,年纪相仿,和他今日见到的小丫头正好对得上。乘坐这样华贵宽敞的马车,随身带着七八个身手不凡的侍卫,又从夹道中回宫,若他猜得不错,他遇见的应该正是公主殿下了吧? 想到这里,心中便有了一丝淡淡的愉悦。 此时两位公主已经回到了蓬莱殿,贵妃仍旧保持着修剪花草的姿势,站在檐下。抬头见了落落和婉婉,诧异道:“怎么,不是去踏青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见两位公主神色远不如方才去的时候那般兴奋,念云笑道:“噢,可是有人得罪咱们的两位公主殿下了?” 落落撅了撅嘴,张口便道:“母亲,我把回鹘的王子给打死了。” “什么?”念云手里的花剪差点掉到地上,连婉婉都吃了一惊,侍卫们虽然差点剑拔弩张,可到底谁也没动手啊,什么时候打死了回鹘的王子? 念云也是听见陛下昨儿提起过,回鹘人派了他们的二王子带着使者来长安,怎的会被落落打死?她强自定了定神,把手里的花剪递给了茴香,“到底怎么回事,你细细说来。” 落落咬了咬嘴唇:“方才落落和婉婉去曲江池踏青,结果正碰上那回鹘王子和他的随从在那里大放厥词,说大唐不友善,还说……说陛下不贤明,都不效仿隋炀帝开设对外族人免费的街市……” 这说别的也就罢了,敢在天子脚下说陛下贤明,关键是比较的对象还是亡国之君的隋炀帝,简直是反了! 念云忽然意识到不对,即便如此,落落也不是那样冲动的人,她身边才几个侍卫,即使武艺不差,可回鹘人尚武,王子既然还带了随从,就她那几个侍卫,还得保护两位公主和好几个宫女,能打得死堂堂回鹘王子? 她瞥了落落一眼:“如此,自然是他们的不是了,可你也不能打死他啊,如今看你怎么和陛下去交待?” 果然,落落低头狡黠地瞟了她一眼,这才哭丧着脸,小声道:“我……其实倒也没那么糟糕,没打死他……不不,是根本就没打起来,不过,我是把回鹘王子给抢白了一顿,估计回头他得给陛下告状了……” 念云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给呛着,这孩子,原来是为着怕她和陛下责骂,才编出这么一番话来! 她有些无奈:“没事便好,至于陛下那边……想来若是那回鹘王子先出言不逊的,陛下自不会拂自家的面子。” 她家陛下这样的性子,若是知道回鹘人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对他出言不逊,还和大唐的公主起冲突,慢说是拂自家面子,恐怕还得背地里好好表扬落落一番才是。 不不不,陛下应该是恨不得当时自己在场,把那什么王子揍得满地找牙才对。 正说着话,却见一个紫宸殿的小太监快步跑过来,向她们几个行了礼,然后向贵妃道:“娘娘,陛下叫您过去。” 念云看了一眼落落和婉婉,问道:“可有回鹘的使者在那边?” 小太监低头答道:“好似是回鹘的二王子殿下在紫宸殿,才来不久。” 看来真是这件事。 念云点点头:“好,本宫这就过去。”一面向落落和婉婉道:“你们两个好好在蓬莱殿待着,不许乱跑,我先去看看。” 两位公主互相看了一眼,调皮地吐了吐舌头,一溜烟躲进后殿去了。 念云到了紫宸殿,便见陛下和一个年轻的回鹘贵族在大殿里头坐着说些什么,见她进来了,那回鹘人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回鹘二王子曷萨特勒见过贵妃娘娘。” 念云微微欠身回了礼,笑道:“不知王子大驾光临,本宫来迟了。” 曷萨特勒仍旧没有落座,反而是走到大殿中央,朝着陛下和贵妃深深鞠了个躬,朗声道:“回鹘二王子曷萨特勒,特向大唐皇帝陛下和贵妃娘娘求娶长公主!” 念云登时愣住了,半晌才回过神来,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李淳:“他说什么?” 李淳道:“方才二王子就跟朕说起这事,所以朕才叫贵妃过来一起听听,二王子向朕求娶岐阳公主。” 这曷萨特勒前天就已经到了长安城,前面两天也没听他说起和亲的事。难道是他方才在曲江池遇见了两位公主,才临时起意想娶个公主回去的?而且,这家伙选中的竟不是同他起冲突的落落,而是婉婉? 这是个什么意思,婉婉那性子可比落落软得多。他不曾同回鹘王庭和可汗商量,就临时起意想娶公主也就罢了,还特意挑一个性子绵软的? 这可不成,难道他是真生了气么,语言上占不到便宜,竟要通过这种羞辱大唐公主的方式来找场子? 念云的脸色沉了沉,甚至没问陛下的意思,便直接道:“岐阳公主怕是不能许给王子了,本宫已经做主把她许给了杜司徒家二房底下的孙子,如何好出尔反尔?” 这曷萨特勒进宫之前可是派人打听过的,岐阳公主并未婚嫁,所以他才开了这个口,如今贵妃却是在搪塞他么? 他顿了顿,有些不悦,“可本殿听说公主尚待字闺中……” 念云不徐不疾地道:“我大唐礼俗不同,只要许了人家,就算是定下来了。公主的确尚待字闺中,未曾出嫁,但本宫与杜家已经议定婚事,礼部也已经记录在册,按照我大唐的风俗,就算是已经许了人家,不可反悔,还请王子见谅。” 这一番话说得曷萨特勒哑口无言,他临时起意商议以大唐公主和亲,本就理亏。他也知道,如今的陛下膝下只有两位公主,那太和公主还不是贵妃娘娘亲生,贵妃肯定是不愿意让自己唯一的女儿去和亲的。 这时李淳道:“可是不巧,王子的这个请求怕是没法达成协议了。不过,我大唐宗室也有许多美丽贤淑的女子,朕一向看重与回鹘的友谊,王子若是想要和亲,倒也可退一步商议。” 曷萨特勒微微皱了皱眉头。大唐若是真的答应把公主嫁给他,他回去还得费挺大的脑筋向他的父汗好好解释一番呢。若不是她,有什么意义?作为回鹘最英勇俊美的二王子,塞外也从来不缺美人儿。 他退后一步,行了个礼:“多谢大唐皇帝陛下的好意,是曷萨特勒唐突了,此事容后再议罢。” 所谓容后再议,自然是他并不愿意,所以无限拖延好了。李淳实际上也不过是随口客气一下,即使是宗室女,他也暂时不打算什么和亲。他手里的大唐,根本无需靠和亲来维持稳定和平衡。 要说的话已经说完,曷萨特勒便要告退。李淳这才道:“朕听说王子在外头的官邸住不习惯,也不太懂得咱们大唐的风俗习惯和规矩,多有不便,不如住到太极宫来?” 曷萨特勒知道皇帝和妃嫔们都是住在大明宫的,太极宫如今是太子和公主们住着。以如今回鹘的国力,他倒也不担心大唐的皇帝陛下玩什么伎俩,倒是能有机会住在离公主近一点的地方,听起来还不错。 他便行了个礼:“如此,曷萨特勒谢过皇帝陛下。” 李淳听他也没反对,便笑道:“淳儿在里头听几个老臣议事,这会大约也议完了,不如就叫太子先带王子去太极宫看看合意不合意。” 李淳在后殿里听见,果然就走出来见礼,“父亲,母亲。” 念云含笑点点头:“去罢,好生带着王子去太极宫逛逛,莫要怠慢了客人。” 第一百九十九章 打了一架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太子李恒引着曷萨特勒王子直接从右银台门穿过西内苑往太极宫去了,一路上王子便忍不住时时向李恒打听着岐阳公主的方方面面。 李恒先前在紫宸殿里也听到了些陛下和贵妃的话,知道母亲不愿意把婉婉嫁给他,因此也颇带着几分敷衍。 王子却不以为意,仍旧满心欢喜地拉着李恒问东问西,“在你们大唐,女子如果反驳自己的父母兄弟,或者有太多自己独到的见解,是不是会被认为大逆不道?” 李恒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这样问,漫不经心地道:“那是自然,女子所谓三从四德,在家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自然不能强硬地反驳父兄。” 王子点了点头,十分认真道:“这就是了,你看,长公主这样才貌出众的女子,口才那样好,想要找一个才能相匹配的驸马也十分不易。若是这样轻易嫁了,叫她从夫从子,这一辈子,可不全然辱没了?” 李恒忽然有些疑惑,婉婉向来性情温顺,才貌虽属上乘,但他这亲哥哥都一点也没发觉,回鹘王子是从哪里看出她口才好的? 方才曷萨特勒絮絮叨叨地同他说了半天,他虽未十分上心,但也听明白他是因为在曲江池畔偶遇了公主,一见倾心,所以才马不停蹄地赶到大明宫来向陛下求亲的。 但……他怎么越来越觉得哪里好像有点不对劲呢? 婉婉和落落一向关系和睦,去曲江池游玩踏青应该也是两人一起去的吧,该不会…… 李恒这么一想,便试探着问道:“王子今日既然在曲江池畔见了公主,可注意到公主是一个人带着随从去的,还是两位公主一起去的?” 曷萨特勒不知他为何问起这个,想也没想,十分想当然地道:“当然是一个人,难道大唐的公主出游一定要结伴而行的么?” 李恒的心一沉,飞快地问道:“那公主都同你说了些什么?” 曷萨特勒以为自己的诚心诚意终于打动了这位太子殿下,说到那位让他一见倾心的公主,他眯着眼睛笑起来,好似刹那间邂逅了明媚的晨曦,整张脸孔都变得明亮起来。 他模仿着公主的语气,“公主说,不知我大唐的使者和行商到你们回鹘去,是否可以在回鹘的任何一个地方免费享受一切吃穿用度和热情的招待?” 什么岐阳公主,李恒一听便怒了,这不活脱脱就是他的落落说话的语气? 好个回鹘王子,竟敢打我大唐太子妃的主意! 李恒剑眉一挑,便提起醋钵儿大小的拳头招呼上去了。 曷萨特勒正沉浸在自己的甜蜜幻想中,哪提防这位太子说动手就动手,待反应过来时,拳头已经到了眼前,只得狼狈地往旁边一躲,哇哇大叫:“喂喂喂,你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打人!” 李恒紧紧追上去,又是一拳挥过去:“就打你这不长眼的,我妹妹可是被大唐的皇帝贵妃太子一起捧在手心的掌上明珠,将来自然要嫁人中龙凤,岂是你能惦记得了的?” 曷萨特勒一面匆匆迎战,一手格开李恒的拳头,一个扫堂腿攻向下盘,不满地道:“本殿是回鹘的王子,往后说不定就是回鹘的可汗,怎么就配不上你们的公主了?” 李恒跳起来躲过他的扫堂腿,同时也飞起一条左腿攻向曷萨特勒的胯间,“回鹘王子怎么了,前面还有老可汗和兄长,谁知道多少年才能轮到你做可汗!” 曷萨特勒一侧身躲过,叫道:“便是本殿做不成可汗,难道你们公主在大唐还能嫁皇帝和亲王不成?” 李恒一踢不中,脚尖才一落地,却飞快地以左脚为轴,身子转了大半个圈,右脚便又朝着他的下盘点了过去。 他这一招看似寻常,可速度奇快。曷萨特勒原是向后一跃躲开他前一脚,不料这后一脚只在须臾之间便攻了过来,身子还没落地呢,根本躲不开。 作为尚武的回鹘人,曷萨特勒的功夫也不是盖的,他索性不躲了,下盘一沉,稳稳地落在地上,以大腿接住李恒的一脚,随即一把捉住他的脚腕子,使劲一拉,李恒便重心不稳,往前跌了过来。 这一招可谓釜底抽薪,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李恒的一脚踢得不可谓不重,曷萨特勒接招的那一瞬便知道腿上得淤青好大一块了。 不过,两人倒算是打了个平手,因为李恒踉跄两步,险些跌个狗啃泥,赶紧单膝跪地,才稳住脚步,迅速起身时,曷萨特勒已经扭转了被动的局势,化守为攻,一掌劈过来。 李恒的拳脚功夫是经过宫中几位侍卫首领指点过的,曷萨特勒的功夫在回鹘也算是上等,两人棋逢对手,倒是酣畅淋漓地打了一架。 大唐的太子和回鹘的二王子切磋,底下的侍卫谁敢拦着,就算拦也未必拦得住,索性在旁为自己的主子叫好打气。 直到两人都打得对方鼻青脸肿,这才口里喘着粗气,筋疲力尽地倒在了草地上。 这一架,打得酣畅淋漓,曷萨特勒自觉不知有多少年没有和人这样打过架了,身上到处都是淤青,动一动就痛,可心里却没来由地舒坦。 李恒仰面看着蓝天白云,大声道:“曷萨特勒,我李恒,不许你娶我的妹妹!” 他是以李恒的身份说此话,不是“本太子”,于是曷萨特勒也大声问道:“为什么?” 李恒道:“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但你以后会知道的,我妹妹不能嫁给你!” 落落虽然不是陛下和母亲亲生的,但毕竟册封了太和公主,对外也并没有公开她的真实身份,民间怕是绝大多数人都以为她就是他的亲妹妹。 倘若有一天,他真的要娶落落为太子妃的时候,势必宫里又要有一番解释。但此时他是没办法跟一个外族王子说明白这件事的。 曷萨特勒虽然不太了解大唐的事,但他并不笨,先前本来听见贵妃娘娘和陛下的态度如此明确,就有些疑惑。如今见李恒也十分坚决,猜想这件事恐怕还有些其他的内情,只得叹道:“既然如此,但愿大唐最美丽的刺蔷薇能有一个好归宿。” 好归宿?李恒轻扯嘴角,即使嘴角受了王子的一拳渗出血迹来,每一个表情都有些痛,但他还是露出了一个十分愉快的笑容:“我保证,她当然会有一个好归宿。” 这时一个小太监远远地跑过来,见太子殿下和回鹘王子都鼻青脸肿地躺在地上,吓了一大跳,战战兢兢地叫了一声:“太子殿下?” “唔,有什么事,说罢。”李恒懒得起身,随手捡了一片叶子盖在脸上,躺在地上问道。 小太监听他语气好似无事,这才道:“贵妃娘娘说晚上在蓬莱殿设下了家宴,请殿下稍后过去……” 李恒漫不经心地点头应了,“好,知道了。” 曷萨特勒听见他们说话,便从地上坐起来:“太子既然有事,就先回去罢,太极宫很好,还请太子替曷萨特勒谢过皇帝陛下。” 李恒也爬起来,向他作了一揖:“如此,恒便先去了。” 这边李恒跟着那小太监回到蓬莱殿,怕贵妃责怪,行礼的时候头都低到了胸口,恨不得要把整张脸藏进衣服里去。 贵妃偏生一眼就注意到了,“恒儿,这是怎么了,怎的今天这样畏畏缩缩起来?” “这……儿子这是……也没有什么……” 念云鼻子里哼了一声,“藏什么藏,打量本宫不知道么,叫你去送了一遭回鹘王子,怎的就被打成这副模样?” 李恒哼哼唧唧不能作答,念云转头向那领他来的小太监问道:“那回鹘王子如何?” 小太监缩了缩脖子,有些忐忑地答道:“回鹘王子……王子也和太子殿下一样……” 念云忽然“扑哧”一声笑了:“既然是打了个平手,那也就罢了,还有什么好遮掩的,御医,快来给太子看看罢。” 李恒这才注意到,原来御医一直都在大殿里靠墙站着等贵妃发话呢,这么说——看来母亲是早就知道了他和曷萨特勒打架的事了。 李恒于是把挡在脸上的胳膊放了下去,又追问了一句:“母亲,可派御医去王子那里了?” 念云见他还挂念着那回鹘王子,可见这一架反而是不打不相识,于是笑一笑,“早已派去,这会应该已经见着王子了。今儿的家宴,倒有一位客人,恒儿,你过来见见罢。” 这大明宫里还有什么他没见过的客人? 李恒有些诧异,就见一个穿蓝袍的少年从侧殿里走出来,对着他微微屈身,双手一揖:“杜悰见过太子殿下。” 杜悰? 李恒同他不熟,一眼看过去只见一张国字脸,肩膀很宽,浓眉大眼,容貌虽然算不上十分拔尖,但一看便觉得是个宽厚稳重可靠的模样。 李恒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这不是母亲给婉婉选的驸马么!而且这个杜悰如今的职位还是太子司仪郎,按说应该是在他眼皮子底下任职的,不过他这个职位是因为家中父祖的关系才授的,几乎并未真正上任过,所以他才不大认得。 他立即回了个礼,“司仪郎客气了。” 第二百章 岐阳驸马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杜悰是第一次来蓬莱殿,所以这一番虚礼也是少不得的。寒暄那了好一阵子,李恒才发现婉婉并未出现在大殿里,因问贵妃,“母亲,婉婉还未到么?” 念云不免笑他心急,先前她虽然择定了杜悰,可婉婉并不曾见过,这应当还是婉婉同未来的驸马头一次见面,自然应该矜持些,即使不姗姗来迟,至少也得掐着时间,怎能急吼吼的就过来? 念云温和地笑笑,“女孩子家总是麻烦些,待会应该就来了,陛下一会儿也要来的。先吃杯茶罢,尝尝今年新贡来的阳羡茶比去年好些否。” 这时便有小宫女来依次奉茶,先给了贵妃,紧接着便奉给了杜悰。 杜悰见太子尚未接,连忙又谦让了一番,贵妃笑道:“不妨事,你今日是客,恒儿不惯于吃我这里的清茶呢。” 杜悰只得接了,这时才有另一个宫女过来给李恒奉茶,杜悰偷眼望去,果然他的茶碗里有杏仁酪浆等物,同他们喝的不大一样。 贵妃又问道:“不知司仪郎可吃得惯清茶?” 杜悰对于吃茶一事上并无讲究,连忙道:“劳娘娘费心,祖父也是喜欢吃清茶的,故而家中也常吃,吃得惯的。” 这时听见外头好似有人说道:“岐阳公主到了。”念云便也站起来,往门口走去。 因为外头太阳有些刺眼,所以大殿两扇厚重的门是虚掩着的,杜悰正站在门边。李恒正要出言提醒,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见门被推开,直接往杜悰的脸上拍去。 杜悰正在应对贵妃的问话,哪里顾得上别的,一个不妨,被撞了个趔趄,手上的茶碗也打翻在地,一碗新烧的开水沏出来的滚茶就这样翻在了不算厚实的春衫上,把他的袖子晕开好大一片深蓝色的水迹。 门外的婉婉连忙退后了两步,这时门才被完全打开,婉婉抬头见是个陌生的少年,也吓了一大跳,低了头,有些不知所措。 隔着一道门槛,两人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都有些犯傻。好一会儿,杜悰才有些怔怔地抬起头来,见她惊魂未定的样子,似乎想要上前去扶一把,可又觉得不妥,手尴尬地停在了空中,问道:“这位小娘子可有烫到?” 李恒嘴里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天啊,这位司仪郎怕是脑筋打结了吧,小娘子?就算他方才没有听到外头说公主来了,也该知道能来蓬莱殿里赴家宴的主子,这样年纪的只有两位公主啊! 况且,隔着那么厚的一道门,她还能烫着才怪,是吓着了才对。 李恒忍不住道:“杜兄,被烫着的是你自己,该问问你可有烫伤才是。” 杜悰这才回过神来,“哎呀”一声,好似才反应过来自己被烫着了。这时一直在大殿里还没走的御医上前几步,向杜悰行了个礼,上前去翻开他的衣袖,只见胳膊上已经烫红了一大片。 比起胳膊上的烫伤,其实杜悰的脸红得更厉害,整个脖子都是涨红的,尴尬得完全不知所措。 贵妃见那一对小儿女的模样,微笑着走上前去,拉起婉婉的手,指着杜悰道:“婉婉,来,这是杜司仪郎。” 又向杜悰道:“这是岐阳公主。” 婉婉先前已经听说过母亲替自己择定的驸马姓杜,如此便知道定是这一位了,可是她毫无心理准备,一时更窘,脸也刷的一下就红了。 杜悰这会已经知道她就是公主,正暗自恼恨自己方才怎的这样笨拙,听见贵妃这般说,嘴上便道:“杜悰见过岐阳公主。” 一面便要弯腰作揖,却又忘了此时御医正在给他胳膊上涂药膏,这么一动,差点把一罐烫伤药膏糊到御医脸上,弄得连御医都手忙脚乱起来。 念云便知道这两个孩子的事大约是能成了,心中颇有些欣慰。这时又听见报皇上驾到,众人皆上去跪拜恭迎皇上,这才解了一时的尴尬。 李淳大步走进来,免了众人的礼,发现众人都有些奇怪。一个鼻青脸肿的太子,一个面红耳赤的公主,还有一个张口结舌拖着半只湿哒哒袖子的少年。他知晓贵妃今日家宴的目的,便朝贵妃笑道:“朕可是来迟了么,怎的好似你们一个个的都在唱戏?” 念云连忙笑道:“不迟不迟,陛下来得正好,这不是正等着陛下来开宴么!” 李淳也笑道:“可不是,朕一想到蓬莱殿的宴席,就觉得腹中饥饿得很了。” 皇帝贵妃两个人一唱一和,便打破了尴尬的气氛,这时绿萝率众宫女太监开始收拾桌几条案摆膳。 但李淳吃得并不多,甚至比平时的饭量还要少很多,念云注意到,关切地问道:“陛下今日的饭菜不合胃口么?” 李淳笑一笑,摇头道:“饭菜很好,只是朕这两日好像有些不舒服,看折子总觉得头晕眼花,胃口也不大好,想是有些累。” 这时众人也都吃得差不多,放下了筷子,便有宫女端了漱口的茶和痰盂来。待漱过口,又有吃的茶端上来。 用了些茶水,杜悰见陛下精神不大好,连忙起身道:“天色不早了,臣也该告退了,免得家母惦念。” 明明是见陛下龙体欠安所以才提前告退,但嘴上却说是怕母亲惦念,倒是个体谅的孩子。念云点点头:“如此,太子和公主去送司仪郎一程罢。” 待他们出去了,念云神色这才有些紧张起来。前番出过紫宸殿的香炉里下毒的事,念云便对李淳的一丝半点不适都十分在意,生怕又叫什么人钻了空子,连忙叫人去请梁御医。 待梁御医诊过,道是春夏之交最易外邪入体,是有些寒热失调,并不是中毒,念云方才稍微放了些心。 但到底陛下是生病了,念云连忙着人去抓药熬药,早早服侍他睡下,岂料李淳睡了一会儿,到底还是不安稳,又起了身,吩咐道:“六福,叫人去紫宸殿把折子拿过来,朕还是看会折子再睡罢,这几日本就积压了许多……” 念云拗不过他,只得叫人挑些最要紧的折子搬到寝殿来,她自己便也在一旁看书,陪着他。 这一忙又忙到了三更天,李淳实在有些撑不过了,才勉强放下折子,重新就寝。 到了次日早上,念云醒来时,却意外地发现李淳还睡着,而且好似睡得很沉的样子。 她是到了时辰便自然会醒,但平日里她醒来时李淳多数时候是已经起身准备洗漱了。她连忙推了推李淳,“陛下,陛下?” 李淳没动,她隔着一层薄薄的中衣触到他的肌肤,好似热得有些不寻常,她一惊,连忙支起身子,把手往他额头上一探,便发觉陛下是在发烧,身上烫得有些吓人。 念云跳起来,一叠声喊茴香绿萝,一面又叫人赶紧去叫梁御医。 陛下烧得有些严重,她叫了半天也叫不醒,这样情形看来是不能按时去上朝了。 这可如何是好?陛下登基数年来,一直夙兴夜寐,十分勤勉,除了大丧之日,从未有一日辍朝。 可眼下看来,陛下怕是没法按时早朝了。 念云越过睡在榻外侧的陛下,下了榻,叫茴香进来替她梳洗更衣,穿上了一套华贵的贵妃朝服。 这时梁御医已经来了,替陛下诊过之后,道:“陛下昨儿怕是没歇好,病情加重了。” 念云问道:“可有办法叫陛下先醒过来一阵子?” 梁御医想了想,道:“若是施针,一刻钟可转醒,但陛下最好卧床休息,莫要出去受风,亦不可劳累。” 念云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施针罢。” 梁御医当即取出一副银针,身后的药童帮着拿烧酒浸泡,念云等人都退出寝殿外去等着。过了约莫一刻钟的时间,药童果然出来道:“娘娘,陛下醒了。” 念云快步走进去,见李淳虽然睁开了眼,眉毛却拧成了一个大疙瘩,好似十分不舒服。她走到榻前,微微弯下身子,“陛下……” 李淳看了她一眼,又把脸调转向窗子,“什么时辰了?” 念云看了看滴漏,握住锦被下他滚烫的手,“是寅时末了。” 李淳一听便要挣扎着起身,可哪里起得来,只觉得浑身无力,整个人好似虚脱了一般。 念云连忙按住他:“陛下,梁御医说要卧床歇息,不可出去吹风,不可劳累,陛下今日……还是不要去早朝了……” 李淳苦笑,本想说哪里就这么娇贵了,可身体实在没说谎,他连坐起来都费劲,还怎么去听那些老臣啰啰嗦嗦的? 他注意到念云身上的朝服,轻叹一声,“传朕口谕,暂时先令贵妃和太子监国罢。” 念云特地要梁御医施针使他暂时醒来,目的正是请这么一道口谕,她知道,陛下对恒儿这个尚不够成熟的太子还不太放心,要紧的事还得她先把关才是。 折腾了一早上,时辰已经差不多了,念云便留下玉竹重楼两个照料李淳,又想了一想,问道:“太和公主起身了么?” 玉竹道:“已经起了,在大殿里呢。” 念云道:“叫太和一起去紫宸殿罢。” 第二百零一章 淮西叛乱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众臣已经候在了紫宸殿里,太子李恒也已经接到贵妃的消息,等在了紫宸殿外。 念云穿着贵妃的镶明黄色边织金正装朝服,带着太子、太和公主和六福款款拾阶而上,走进紫宸殿时,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 贵妃走到群臣面前,回身缓缓地扫视了一圈,这目光似刀锋一般,凛冽,凉薄,威严,使得所有人都不自觉地闭上了嘴,大殿里顿时鸦雀无声。 马上有小太监在龙椅旁边加了一张座位给太子,贵妃的座位则设在了龙椅后面,还加了一道竹帘格开。 这时六福上前一步,将拂尘一甩,大声宣道:“陛下口谕——朕龙体欠安,暂令贵妃和太子共同监国理政,授处决国事之权,钦此——” 大殿里的骚动顿时安分下来,众人跪拜高呼:“贵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念云满意地在竹帘后坐下,太和公主便站在了她身后。 待贵妃和太子坐定,六福又高声道:“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底下有几个老臣面面相觑了一番,似乎预言又止。 念云道:“众臣可有要紧事要奏?卿等放心,若有本宫决定不了的事,自会禀报与陛下决断,太子也在此,但说无妨,莫要耽误了事。” 宰相武元衡迟疑了许久,才双手捧着一份信函上前启奏道:“启禀太子殿下,启禀贵妃娘娘,今早接到六百里加急密函,淮西节度使吴元济……吴元济……” 六福从他手里接过信函,递与李恒,李恒便问了一句:“吴元济如何?” “吴元济……反了!”他是费了好大的劲才说出这话,李恒去接信函的手顿时抖了一抖,亏得六福机灵,连忙伸手托住,这才没掉到地上。 念云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扯起嘴角微微冷笑,上一次她亲自去平了一回叛乱,这才几年,江淮一带又一个反了的,可见长江下游当真是个宝地啊! 李恒有些颤抖地展开信函阅过,有些惊慌失措地往帘子后头瞟去,见贵妃仍旧十分镇定地坐着,这才稍微定了定神,将信函仍旧交给六福,六福便转到竹帘后头去拿给贵妃看。 念云知晓前段日子淮西节度使吴少阳因病去世,其子吴元济秘不发丧,伪造吴少阳的奏表,请求朝廷以吴元济为留后。但陛下已经得到了吴少阳去世的密报,知晓了吴元济的狼子野心,因此押下了奏表,没有准奏。 所以这吴元济此时是按捺不住了? 念云不慌不忙地展开信函看了一遍,原来是吴元济遣兵焚了舞阳、叶县、两座城,又攻掠了鲁山、襄城、阳翟三城。 念云不徐不疾地问道:“送信的人可有其他的话带来,叛贼有多少人马?” 众臣原本听见吴元济反了一事,都有些胆战心惊,毕竟大唐经历过数次连皇帝都仓皇逃出长安城的战事,虽然这位陛下是个凌厉果决的性子,但有些老臣还是感到惴惴不安。 贵妃娘娘的声音如此镇定,仿佛有一种神奇的魔力,使得许多人悬着的心都慢慢地放了回去。 毕竟,贵妃娘娘曾经亲征李錡的事,虽然未曾公开,但有许多人是知道的,也明白这位贵妃娘娘的见识谋略并非寻常的深宫妇人可比。 武元衡道:“回娘娘,逆贼吴元济手下能直接操控的约有五万人马,但其勾结河北、山东诸镇,力量恐怕不容小觑。” 念云点点头,将密函递还给六福,“如此,本宫知晓了。诸位以为如何?” 御史中丞裴度上前一步,奏道:“臣以为,陛下自登基以来,颇有建树。前番李錡谋反已经给过地方藩镇一记重锤,如今朝廷兵强马壮,正该秣马厉兵,借此好好敲打一番地方势力!” 马上就有人反驳道:“自陛下登基以来,虽然我大唐国力有所恢复,但百姓犹未曾过上几年安稳日子,吴元济所涉及的范围甚广,不宜大规模出兵。” 又有人附和道:“是啊是啊,他不就是想要朝廷承认他淮西节度使的身份么,反正他现在已经掌控了整个淮西的兵马,也就是个名头……” 一直沉默地听着众人争执的贵妃娘娘忽然冷笑一声,道:“只是个名头么?今日他焚城掠地逼迫朝廷给他的淮西节度使的名头,若是朝廷连这都能忍,下一次他再发兵想要大明宫,是不是诸位也打算给他?” “这……”几位老臣面面相觑,一时老脸都有些挂不住。 武元衡道:“虽然叛贼不可姑息,但真若发生大规模的正面战争,恐祸及百姓也是实情。臣以为,可派出小批军队和使者到淮西、河北、山东一带暂时游说劝降,先稳住叛贼,再伺机消灭。” 李恒这时听明白了,点头笑道:“对对对,宰相说得有道理。” 念云无奈地看了一眼这个有些不成气候的太子,在心里轻叹一声,这孩子的城府和智慧果然是不及宁儿,好在陛下年纪尚轻,还有时间慢慢来培养。 这边大事已经禀报完,念云又留下几位重臣商议了一会儿,这才散了,领着太和公主往蓬莱殿去。太子因为要去蓬莱殿探望陛下,也跟着一起来了。 出了紫宸殿,李恒便敛了先前在大殿里那正襟危坐的模样,伸手去拉落落的袖子,笑道:“落落,没想到母亲上朝也肯带你一起……” 落落微微蹙眉,但当着念云的面也不好说什么,只淡淡道:“母亲要掌管后宫琐事,又要照顾陛下,如今还要帮着监国理事,我身为公主,若能尽些绵薄之力,分担些许,也是应该的。” 李恒已经多次在陛下和贵妃面前表达了对落落的钟意,知道父亲母亲已经默许了此事,因此也不避着念云,涎着脸朝落落笑道:“好妹妹,虽然那些老臣的话啰里啰嗦的,听着让人生厌,但一想妹妹就在我身后,陪着我一同上朝,我就觉得浑身都是舒坦的……” 落落小时候便跟着贵妃出征,见过外头的世界和百姓的生活,如今又跟着贵妃打理偌大一个大明宫,胸怀亦早已不是深宫内院目光狭隘的公主。这才从紫宸殿出来,她满脑子想的都是吴元济叛乱之事,哪有心思同李恒调笑取乐! 可明明李恒才是最应该为此殚精竭虑的人啊,无论是她,还是贵妃,她们都是辅助太子处理政务的才对! 其实李恒为人并不坏,落落自从跟在念云身边,可算是同他青梅竹马。可不知为什么,这些年来,即使他依然像小时候那般成日里跟在她身后,可她依然慢慢地觉得自己同他的心越来越远。 落落有些忍无可忍,顾不得贵妃就在前面,低声道:“恒哥哥,你是太子,如今淮西出了这么大的事,你竟无动于衷么?” 李恒一时有些愣住了,半晌才道:“要我说,敢挑战皇权,就该发兵打,打得他们满地找牙!可他们都说了暂时不宜直接发兵,又要投鼠忌器,我还能如何!而且,母亲这么镇定,想是已经有主意了吧?” 一直在前面走着的贵妃闻言忽然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来,目光凛然地在李恒脸上扫过,那冰冷锋利的目光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退后一步,“母亲……” 念云有些恨铁不成钢,“本宫岂能不镇定,你想想看,当着满朝文武的面,陛下不在,你这太子,和本宫,就是大唐的主心骨!无论本宫心里有没有胜算,哪怕是清清楚楚地知晓明日叛军就要攻进长安城,也必须巍然不动!” “这……”李恒顿时有些慌神,“难道母亲也没有主意?” 这话问得连落落都听不下去,低声道:“吴元济有谋反之心哪里是一朝一夕之事,不然,母亲何至于将身边跟了十几年的薛公公送到淮南去做监军!” 李恒这才恍然大悟薛七喜原来并不是真的因为过错而被贬,母亲做的每一件事,都有她的算计,原来是为今日埋的伏笔。难怪前些日子吴元济秘不发丧的时候,陛下就已经知晓内情! 李恒这又稍微地放下心来,既然母亲已经预先有了准备,总不至于真叫叛军得了多大的便宜。 他连忙道:“母亲一向英明,料事如神。既然母亲和陛下早已经有了准备,正好应了武宰相所奏,照样还像当初平定李錡谋反一般,派人去离间叛贼和盟友之间的关系,说不定也能像那一次一样,不战而胜!” 他感觉自己终于明白了母亲布下的局,说得有些得意,好似大唐的军队真的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再度获胜一般。 落落撇了撇嘴,“要是叛贼跟恒哥哥一样笨就好了……” 念云扫了落落一眼,落落连忙噤声看向别处。念云耐着性子解释道:“吴元济不是李錡,淮西也不是小小镇海。生搬硬套同样的战术,永远不可能真正取胜,因为没有任何人愿意重蹈覆辙。” 李錡谋反这样大的教训和经验,才过去几年,谋反这么大的事,吴元济岂能不好好吸取教训总结经验? 况且,吴元济可以称得上年轻有为,远非刚愎自用的李錡可比。 退一万步说,薛七喜从前是她身边最得力的大太监,即使这一次是被贬到淮南去的,也只能在外边打探打探消息,不可能真的打入敌人内部去游说分解。 所以,她还得想别的办法,挑几个脑子灵活、口才好的使者和将军过去。 第二百零二章 相见相念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回到蓬莱殿,陛下已经服了药,仍在昏睡着。念云也没有再设法唤醒他,只吩咐照顾好陛下,便叫落落取了些折子,执了朱笔,和太子一起到侧殿里批阅。 批了一会儿折子,抬起头来,见茴香正在门口站着,便随口问道:“可有什么事么?” 茴香略略迟疑,才道:“郭驸马在外头,请旨入后宫。” 这后宫自然指的是蓬莱殿了,陛下病着,他这请旨,就是请贵妃懿旨了。 李恒倒是高兴,起身就要相迎:“原来是三舅舅来了,我去看看!” “哎——”落落迅速看了看贵妃的神色,连忙拉住他,“慢着,你这火急火燎的做什么!” 方才朝堂上那一幕,三哥哥也在场,却始终都在听着旁人吵,他未置一言。这会又特地过来,念云知道,怕是不放心她,所以过来帮忙谋划的。 自升平公主薨了以后,念云还未单独见过郭鏦,若说不挂念那是假的。可眼下贵妃和太子监国,原本看在那些老臣眼里,就觉得好像郭家正权势熏天,此时若还同外戚联系密切,他们又该怎么说? 念云沉吟着,问茴香:“他可说了有什么事么?” 茴香偷眼看了一眼主子,见她并没有立即下旨请他进来的意思,不免也在心里唏嘘,低头道:“驸马说,无论娘娘做什么样的决定,打算要怎么做,他和御史中丞都会无条件地拥护。若是需要郭家的人,哪怕是孤军深入,子仪公的子孙亦不会有丝毫退缩。” 他说的御史中丞,是指袭了父亲代国公爵位的大哥郭铸。 念云轻叹一声,点头道:“本宫知道了,茴香,你替本宫谢过驸马。” 茴香愣了愣,“娘娘……当真不见么?” 念云咬牙摇摇头:“见了又如何!” 茴香只得去回禀郭鏦。 郭鏦虽然早就料到念云不会见他,所以才把话都托了茴香去转告,可当他确切地听到念云真的不见他时,心里仍是一阵黯然。 那是他从十八岁起就立志要好好爱护的妹妹,是他这许多年来藏在心里不敢说出来的畸恋。如今她过得艰难,他想要帮她一把,她却拒绝了。 他已有很久没见过她了,早上于大殿上远远的惊鸿一瞥,他发现自己几乎无法集中精力去思考什么谋反什么叛乱的事,所以他自始至终都只是看着她,一语未发。 他对她的思念超乎自己的想象,可她嫁的是大唐的帝王,她爱那个男人。 李淳是君,他是臣。可他觉得,若有一天,她不再爱那个男人,或者那个男人真正地伤了她的心,让她绝望了,他根本不会顾忌什么君臣之义。 他要的,仅仅也就是看着她安好而已。 过了数日,李淳的病依然没有明显的好转。 用梁御医的话来说,他这就是多年来夙兴夜寐,太过于操劳,所以积劳成疾。前些年年纪轻,因此症状也不十分显,到了这几年,特别是还经历了丧子之痛,所以被些偶感风寒的小病一引,多年的病症也就一并爆发出来了。 这病虽然不至于致命,可到底还是要好好休息才能恢复过来,暂时不能操劳,不能理政。念云不得已,只得继续带着太子和太和公主监国。 回鹘的使者最开始是同李淳谈的,如今陛下病着,他们便改同贵妃交涉。本以为后宫的女人是好说话的,没想到这贵妃比陛下还强硬,不仅和亲一事始终明确地拒绝,就连两国互通有无、开放边境贸易的事,她都抓得比陛下还严。 回鹘一方见占不到什么便宜,也只得按照底线同大唐约定了一些事,这边曷萨特勒便准备带着使者和随从归国了。 但那曷萨特勒到底还是不甘心,一连数日在太极宫都没见着岐阳公主,而且还听说礼部正忙着替公主准备嫁妆。 他三番五次跟李恒说好话,想要李恒帮忙让他见上一面,可李恒却连推脱都免了,直接就是拒绝,真够不客气的——啊喂,说好的大唐是礼仪之邦呢? 手下的一个随从见主子这几天都心神不宁的,便猜到定是为了那个只见过一次面的大唐公主,于是出主意道:“二殿下,公主这些日子都没回太极宫,想必是在蓬莱殿。殿下不如去蓬莱殿向贵妃娘娘辞行,或许有希望见一见公主?” 曷萨特勒凝神细想,觉得可行,高兴道:“若能见着公主一面,本殿定要好好赏你,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也好!” 说做便做,这边厢念云上朝回来,正在蓬莱殿大殿里头阅折子,便听见外头来报说回鹘王子求见。 李恒听见,有些不自然地推了推落落:“你先到寝殿里去避一避。” 念云诧异地看了两个孩子一眼,她并不知道这其中的误会,只以为那回鹘王子是真看上了婉婉,所以才急着操办婉婉的婚事。 而落落就更加不知道这件事的内情了,她还以为自己那一番抢白把那回鹘王子给得罪大了。这可是涉及两国邦交的事,到底人家这两天就要回国了,还是该当年道个歉才好。 这两位都不着急,可把李恒一个人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想了半天也想不出用什么理由支开落落。 他可决不能让落落知道那回鹘王子想求娶的人其实是她! 念云见他坐立不安的,嗤笑道:“堂堂太子,在那跟个猴子一样抓耳挠腮的,成什么样子!还不规规矩矩的到门口去迎回鹘王子!” 李恒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只得退一步想,反正是当着他的面,想必也不至于出太大的妖蛾子。而且,即使他这会儿再改口说求娶太和公主,母亲同样也不会答应。 这时已经有小太监引着曷萨特勒走进来,李恒只得上前去迎接,一面寒暄一番。 曷萨特勒上了汉白玉的石阶,走到大殿的门口,抬头往里一看,只一眼,就愣住了。 随从的计策真是妙啊,妙极了!他心心念念的公主,此刻正站在贵妃娘娘的身后,手里捧着一本什么折子,微笑着抬眸看向他。 她在看他! 脸上还带着微笑! 他顿时就忘了抬脚,面前明明横着那么高的一道门槛,可曷萨特勒就这么傻呆呆地撞了上去,然后绊得一个趔趄,噗通一下,五体着地地趴在了佳人面前。 贵妃手里本来是握着朱笔的,见了回鹘王子,本来准备搁下笔等着他见礼,没想到就这样迎来了一个大马趴,手一抖,朱笔便在折子纸上泅出一大块朱砂。 他在太极宫住了这些天,太极宫的门槛一点也不比大明宫的低,何至于毫无防备? 难道他是故意的么,这回鹘,好像也没有这样的礼节吧? 念云连忙将笔搁下了,茴香还没来得及上前去扶,曷萨特勒已经自己从地上爬起来,哈哈一笑化解了尴尬,朗声道:“久闻娘娘与公主风华绝代,今日一见,曷萨特勒果然为贵妃娘娘和岐阳公主的风采所倾倒!” 说罢轻轻掸一掸衣裳,单膝跪地,行了个标准的礼:“回鹘二王子曷萨特勒,见过贵妃娘娘,见过岐阳公主殿下!” 这一整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一般的利落,果断,并且给自己这原本十分失礼的跌倒找了一个绝妙而风趣的理由,连见多识广的贵妃娘娘都不能不暗暗赞叹这位王子的睿智机敏。 不过,听他那一声又一声的“岐阳公主”,念云算是明白这其中的误会了。敢情这位王子看上的不是婉婉,而是落落啊! 他想求娶婉婉,念云都舍不得,若是求娶的是落落,她就更舍不得了,这可是她辛辛苦苦为大唐培养的未来的皇后! 但既然已经用岐阳公主已经订亲这个理由拒绝了他,念云也不想节外生枝,索性也不去解释。 回头看一眼落落,她也是一脸的讶异,难道这位回鹘王子真是小肚鸡肠到想拿终身大事来报复她? 心里虽然诧异,面上的礼节一样不少,落落上前一步,微微颔首,大方地回了一礼。 曷萨特勒心里似泡了蜜罐子一样,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回头看看李恒,还朝他得意地眨了眨眼睛,如何,你不帮我,我不也一样见到了公主么! 李恒也冲他挤了挤眼睛,哼,你见着公主又能怎么样,还不是照样抢不去! 落落见了,有些不解:“恒哥哥,你们两个人挤眉弄眼的做什么?” 李恒连忙干笑道:“没……没什么,刚才外头风沙大,我出去迎他,眼睛里迷了沙子呢!” 曷萨特勒咧开嘴笑了,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我回鹘地处西北,风沙更大。但风沙之中,又有别样美景,若有机会,真应该请公主去看一看。” 落落在这小小长安城生活了那么多年,一生也就去过那么一次扬州而已,当真对塞外异域有些没来由的向往。 她带着几分真心实意,道:“多谢王子盛情,若来日有机会,定当拜会。” 想起前番的误会,又道:“早先不知是王子,多有冒犯,还望王子海涵。” 说到那一次的初见,曷萨特勒的笑容又爬满了脸颊,双手抱拳道:“公主客气了,是曷萨特勒失礼在先,还要感谢陛下的盛情款待。” 落落原本有些疑心的,但见他话说得并非敷衍,倒觉得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或者回鹘人原本就有和亲之意,与她并无干系呢! 曷萨特勒又同他们客套了一番,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蓬莱殿,回去收拾行囊打道回国。 第二百零三章 神医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眼见着陛下一病便是**天,仍旧没有好起来,一天昏昏沉沉的,睡着的时间比醒着多,连着念云都开始焦躁起来。 再三地问了梁御医,他只道陛下要好好休养,休养,也不知到底要休养到什么时候,念云差点要跳起来骂他老庸医。 但也只得慢慢地捱下去。 这一天上朝,便有一位老臣迟疑着道:“陛下今日已经是第九天不曾上朝了……” 念云知道他们是开始着急了。 在第三天的时候便有人打着探望陛下的旗号,非要面见陛下,想是在疑心她谋害陛下。陛下卧病在蓬莱殿,这些年来又是她一人独宠,自然会引起这些揣测了。 即使确定陛下真的只是病了,就连梁御医也说了陛下并无性命之忧,但毕竟陛下已经**天没法上朝是实情。 那老臣见她没说什么,继续道:“臣认得一位居士,炼制的丹药特别管用,包治百病,宫中御医若是无法,不如请那位居士进宫来看一看……” 念云是不大信这个的,可朝中众臣都有些急了,急病乱投医,纷纷劝谏她试一试。 念云无法,她若是坚决不答应,岂非要落下个不给陛下医治龙体的罪名? 念云问道:“那位居士姓甚名谁?如何能够请到?” 那老臣道:“居士名柳泌,就住在这长安城外二十里处。娘娘若是愿意延请,臣愿意效犬马之劳,请那柳居士进宫面圣。” 念云点头准了。 到下午那老臣果然就再次进宫面圣,身后跟着一个白衣的中年人,身量高瘦,面容清癯。那人见了贵妃,便纳头下拜:“草民柳泌,见过贵妃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念云令他起来,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道:“倒有几分书卷气。” 柳泌连忙揖道:“草民不才,少年时曾参加过进士科,只是才疏学浅,三试不中,便弃了科考。” 念云点头道:“既然说你医术高明,那么就随本宫进来吧。” 那柳居士道了句“不敢”,便跟着到了寝殿里。 李淳正醒着,这些天来总是浑身无力无法起身也让他十分焦躁,见了柳居士便道:“早就该从外头寻些好郎中来,尚药局养的这些御医都是废物,废物!” 念云令柳居士替陛下诊脉,却不叫御医出去。柳居士四下打量了一番,道:“启禀贵妃娘娘,草民才疏学浅,问诊当需环境安静,屋里不可留许多人观望……” 念云自然是对他不放心,道:“不妨,人虽多,但不发出声音干扰居士问诊便是。况且宫中御医替陛下诊断了这些时候,自然也有些见解,或可为居士提供些信息。” 柳泌道:“娘娘有所不知,医者流派甚多,譬如张仲景是伤寒派,凡病皆从伤寒入手,不同于所载,与扁鹊华佗的医理也有许多偏差。不同流派亦无法相互协同合作,草民的诊疗方法,恐同宫中御医也有差异,为免相干扰,还请诸位御医先回避才好。” 念云有些犹豫不决,李淳却早就不耐烦了,挥手叫御医们都出去。 这时柳泌才走到他的榻边,也未把脉,只是看了看他的面色,又问了些平素的饮食和这几日病倒的情形,便道:“陛下此症,乃是积劳成疾,又恰好外感寒邪,诱发了时症。” 念云蹙眉道:“御医也是这般说,但如何过了这些日子还不见好转?” 柳泌道:“御医所用之药想是不会错,但陛下乃真龙之体,凡药的效力自然不够,需用些真龙之药才能迅速见效。” 念云问道:“何谓真龙之药?” 那柳泌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瓷瓶来,拔开塞子,倒出两粒朱红色的药丸来,递到李淳面前:“陛下和娘娘若是信草民,便服了这两粒丸药为药引,再将御医的方子一日三服改为两服,三日之内当有奇效。” 念云仍旧是不信任他,打算把那药丸先拿去给梁御医验一验。李淳却没有耐心了,劈手夺过来,便直接放进了口里。 念云一惊,连忙去掰他的嘴,但那药丸圆溜溜的,已经落入喉咙。 念云将那锐利的目光在柳泌的脸上扫过,语气有些森冷:“柳泌,你若是在本宫和陛下面前耍什么花招,本宫定不饶你!” 柳泌倒是冷静得很,不徐不疾地收好手里的瓷瓶,退后两步,伏下来磕头道:“草民知道,草民不敢。” 念云只得把柳泌先安顿在蓬莱殿偏殿,挨着太监们住的屋子。 到了次日,念云上完早朝回来看李淳时,竟见他正靠着榻边的柱子坐着,看起来精神好得很。 念云有些诧异,连忙上去行礼,问道:“陛下今日可是觉得好些了?” 李淳点点头:“好多了,头也不觉得那么昏沉了。那个柳泌啊,是个神医。” 宫里的御医诊治了那么长时间都没见明显的好转,这柳泌就这么胡乱诊治了一下,给了两粒药丸,就好起来了,看起来有几分不可思议。 念云心中犯着嘀咕,脸上也没显,笑道:“既然如此,是该好好奖赏。”一面转头吩咐道:“去请柳先生进来再替陛下看看。” 柳泌就住在蓬莱殿的偏殿里,因此很快就过来了,给陛下和贵妃见了礼,又拿出两粒药丸来给李淳服下了,道:“陛下龙体正在康复,若无意外,应当再过一两日便可正常上朝了。” 李淳十分高兴,念云便当着他的面赏下了许多钱帛物件给柳泌,又问道:“柳先生用的是什么药?药效这样的好,回头本宫也叫尚药局去陪些来。” 柳泌道:“此药乃草民家传的秘方,一来祖训不可外传,二来,里头有几味难得的,全凭机缘巧合,便是皇宫的尚药局,怕也未必能配得齐全。既然陛下已经大好,再过两三日就不必再服,草民手里的这些还够用,娘娘不必费心。” 念云想问他的方子自然不是费心不费心的事,实际上还是不信任他,想拿去给几位老御医看看的。见他这样推脱,也不好强要,况且陛下的病也确实要好了。 陛下因为听见他说自己再过一两日就能上朝了,心情大好,在念云去外间见六尚局的人时,他又特地留了柳泌聊了好一阵子。 柳泌的判断倒是不错,到第二日,李淳便已经起了身,甚至到御花园里去走了一圈。 待第三日,一大早,念云起来的时候,李淳便醒来了,吩咐六福替他更衣,他要去上朝。 念云有些不大放心,但李淳坚持如此,念云便不好再说什么了,毕竟她这监国的贵妃实际上算不得十分名正言顺,那些老臣嘴上不说什么,心里还是怨念满满的。 这上朝的事,既然陛下要亲临了,念云也就不必再去。她只能命人去叮嘱太子留意着些陛下的状况,若有什么不好要及时命人来回禀她。 陛下却是一去便没有再回蓬莱殿,念云派去查探的人一拨一拨的回来回禀,说是陛下照常早朝,而后这早朝一直持续到午膳时间,陛下还命赐了廊下食, 念云几乎可以想象到众臣发现陛下终于回归了朝堂的欣喜和兴奋之情,前几日她临朝的时候又不见他们有这么多事要奏,想必是在她面前能省则省了。 她临朝的时候好像也没积压什么事吧?可惜,她不是李家的男子,于是她做得再好,也是牝鸡司晨,这些养不熟的狼崽子! 念云在心里暗暗地骂了几句,又忍不住担心起陛下的身子来。他这时候是大病初愈,可经得起这样劳累吗? 陛下在紫宸殿午膳的时候,往往是当着许多人的面,菜式也必定是要按照规矩的份例来。念云到底是不放心,这规定的份例里头荤菜极多,陛下这会可吃得下那样油油腻腻的东西? 算着午膳撤下的时辰,念云便又命人将蓬莱殿小厨房里特制的酪浆和各式粥拿了些,并几样陛下素日里喜欢又容易消化的点心,送到紫宸殿去了。 用过午膳,紫宸殿的大殿里又讨论了半个时辰才散了朝会,又有好些个大臣另外有事,又在侧殿里耽搁了好些时候,直到晚膳的时间,李淳也没回来,索性又在紫宸殿赐了晚膳。 念云只得又替他送了些吃食过去。 又等了些时候,李淳却还是未回来,却派了一个小太监来,说要召柳泌去紫宸殿,还说索性便叫柳泌住到紫宸殿那边去。 念云想着毕竟还是柳泌治好了陛下的病,陛下如今的身子怕是还要那柳泌看着些,因此便命柳泌收拾了东西跟着去了紫宸殿。 那晚李淳并没有回蓬莱殿去,听说留着柳泌谈了大半夜,只是不知道到底都谈了些什么,陛下好似心情不错的样子。 到了次日,陛下仍是没回蓬莱殿,又同柳泌聊到大半夜。 一连五日,都是如此。 念云渐渐的有些坐不住了,陛下同柳泌那一介白衣到底在谈什么?即使柳泌治好了陛下的病,那也用不着这样啊! 就算柳泌是来自民间,陛下想了解些民间疾苦,这一连五天每日都谈到深夜也有些太夸张了吧? 第二百零四章 疑心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陛下没来蓬莱殿的这五日,念云却丝毫也不敢放松,始终都在紧盯这紫宸殿,或者说是紧盯着柳泌这个人。 甚至于,她不惜暴露于六福面前,让四顺去同六福联络,问陛下的情形。 虽然六福是全心忠于陛下的,但念云明白,正是因为这样,六福才最不能容忍陛下的身体有哪怕是一丁点儿问题,所以,在这方面,六福是肯同她同气连枝的。 而这几日,她从紫宸殿探得了一些不太寻常的消息。 六福说,陛下自从病了这一场,脾气好似越发的急躁了,甚至于有些暴躁。从前陛下哪怕是心情不好的时候,也不过就是摔两只茶碗生一会儿闷气,不至于太过于迁怒身边的人。 可就在这几天里,紫宸殿里先后有两个宫女受了罚,挨了板子,不敢再去御前服侍。 而他们受罚的具体原因,在念云看来都有些牵强。一个是因为陛下嫌她端来的茶水太烫,一个是因为服侍陛下洗脚的时候袖子挽得不够高,沾湿了。 李淳向来是不爱在这些小事上同近身伺候的人计较的,甚至于他平时的注意力根本就不在这上头,这段时日为何会这样? 若不是他另有安排,那就是出了什么问题。 而且,他和柳泌到底都谈了些什么? 若说另有安排,那柳泌到底也就是个白衣方士,念云把他祖上三代都调查清楚了,也就是个村里行脚的游医而已。而且他这段时间都待在紫宸殿,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动向,陛下也不至于要借他来做什么。 那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柳泌给陛下服用的,又是什么药,效果比宫里尚药局的方子还要显效?而且据说这些日子以来,陛下仍然每天都在服用柳泌给的药。 念云不放心,她对那柳泌实在是大大的不放心。 她便命四顺去给六福通气,看那柳泌到底给陛下服用的是什么药,设法去偷一粒来。 算算时间,这会陛下应该已经上完早朝,并且用过午膳了。他既然不来,念云也只得自己在蓬莱殿用。 今日小厨房做的奶豆腐很不错,味道虽然偏酸了些,但奶香浓郁,入口即化,又是助消化的佳品,念云命人留了一碟子,并几样别的小点心,准备待会让重楼给紫宸殿那边送去。 重楼还没出门呢,就见一个紫宸殿的小太监匆匆忙忙跑进来,跪在地上连磕了三个响头,带着哭腔:“求娘娘救救六福公公!” 这可把念云吓了一跳:“怎么回事,起来说。” 那小太监仍旧跪在地上咚咚地磕头,一边道:“陛下那边龙颜大怒,要把六福公公拖下去打死……” 六福可是从小就跟着陛下的,比她在陛下的身边时间还要长得多,陛下竟然说要打死他,这情况可就够严重的了。 念云嚯的一下站起来:“有没有听见陛下说,到底是为什么事要打死六福?” 小太监摇摇头:“具体的奴才不知,只听见好像说是什么……药……” 念云在心里忍不住打了个突。 她顾不得自己午膳还没用完,随手拿起一杯茶水漱过口,便匆匆往门外走去:“重楼,带上东西跟上来,快一些。” 紫宸殿离蓬莱殿很近,念云走得急,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已经到了紫宸殿的大殿前。 站在汉白玉的石阶下,便听见里头“咣当”一声脆响,好像是摔了什么瓷器。 是摔,带着愤怒用力摔在地上发出的那种声音,而不是不小心碰掉到地上的碎裂声。 念云的脚步略顿了一顿,便提起裙角,拾级而上,一路走到大殿里去。 此时的大殿里一片狼藉,案几被李淳推翻在地,案上原本摆着的奏折也七零八落地掉在地上,已经批阅过的和没有批阅的胡乱混在了一起。 六福跪在地上,身后还跟着跪了几个小太监宫女。他的头虽然低着,但念云看见地面上有血迹,并且还在一滴一滴的增加——应是从他额角上滴下来的,他身边还有一个米分碎的花瓶。 陛下衣衫有些凌乱,发冠歪斜,满面怒容。 念云只觉得他紧紧拧起的眉头,好似拧着她的心,让她心里一阵抽紧。她走上前去,柔婉地行了个礼,低声轻唤他,“陛下……” 这么多年来,她的声音依然似一泓清泉,似三月的晨曦,有一种神秘的魔力,让他心里躁动的怒气慢慢地融化消散。 地上的六福感觉到空气中的威压好似不那么强烈了,他不敢抬头,只是拿眼角的余光带着感激看着地上那海棠色的裙摆和高头绣履。 他慢慢转过头来。 念云看清他眼睛有些发红,似一头刚刚扭断了猎物脖子的狮子,可不知为什么,他看向念云的眼神中却又一丝莫名的茫然。 念云心里疼了一下,走上去握住他的手,“淳……” 她好似有很近没有叫过他的名字了,这一声,显然让他的心忽然柔软了一瞬,伸手去将念云揽在怀中。 念云连忙朝着六福等人使眼色,六福便带着身后的太监宫女迅速退了出去。 她什么也没问,就这样抱着她的陛下,轻轻抚摸他宽阔的背脊,好似在安抚一只张狂的小兽。 她的掌心似有什么宁静的力量,让他慢慢地平静下来。 过了许久,念云感觉到他的怒气已经平息,才轻声问道:“陛下这是怎么了,六福如何惹陛下动了这么大的气?” 李淳又有些激动,道:“这些人,这些人一个两个的都不希望朕好!” 这又是气话了,六福的忠心旁人谁还能比得?要说六福都不希望他好,她是万万不信的。 “陛下想是误会了,这大明宫里谁敢对陛下不敬,谁敢不希望陛下好!” 李淳指一指地上一个摔成三片的瓷瓶儿,“服侍了朕这么多年,连一个药瓶都拿不稳,不是故意的是什么?柳先生说了,这药难配得很,现在只有这一瓶,下一次的药恐怕最快也要等三个月之后才能有,你看看,你看看他们干的好事!” 原来是六福不当心把柳泌给他的药瓶给摔碎了。 但他恭恭敬敬地称柳泌为柳先生,为这个药发了那么大的脾气,难保没有柳泌在其中推波助澜。 柳泌到底想要什么?甚至于不惜为难他身边的亲信,这是想把他的亲信都赶走吗? 但念云最关心的还是药,既然柳泌说药没有更多了,那么陛下这一段时间,是不是就没有柳泌的药可吃了,那么陛下的身子会出什么毛病么? 念云连忙问道:“那柳先生可有说过,陛下的身子如何,没有药了可如何是好?” 李淳有些孩子气地朝她眨眨眼睛,邀功似的从怀里摸出一个手帕,摊开在念云面前,“朕把药丸都捡起来了……” 虽然说紫宸殿的地板每天都有人清理擦拭,可这是药,入口的东西,陛下竟然亲自一粒一粒地从地上捡起来再吃! 虽然那柳泌曾经再三强调他这个药是多么多么的难得,陛下方才又说了三个月之内没有更多了,可是,叫一国的皇帝陛下,九五之尊,亲自俯身去一粒一粒捡起掉到地上的药丸,还是让她觉察到了一点屈辱感。 念云咬了咬嘴唇,“陛下,妾听说这些日子那柳先生每天都同陛下聊到很晚,不知陛下都在同他聊些什么?” 李淳神色中忽然有些得意,嘴角扯起一点笑容,将一根食指竖在嘴边,低声道:“秘密,这是朕同他的秘密。” 秘密? 念云心里越发的疑惑,一个乡下的行脚郎中,落第的学子,同陛下能有什么秘密? 她盈盈浅笑,带着几分娇嗔,故意道:“定是那柳先生弄鬼,想是他家中有个美若天仙的姊妹或者女儿,要送来服侍陛下罢!” 李淳被她说得“扑哧”一声笑出来,笑着刮一下她的鼻子,“想什么呢,都老夫老妻了,还吃这种没来由的飞醋!” 念云轻哼一声,“可不是吃醋么,老夫老妻又怎么样,七老八十了照样纳妾的人满大街都是,妾便是等到七十岁八十岁,也不乐意看见陛下跟旁人卿卿我我!” 李淳恢复了往日的样子,笑道:“哟,这话朕喜欢,再多说几句来听听!” 念云举起米分拳轻轻捶了他一下,“想得美!” 李淳笑着将她的拳头握在手心里,贴在她耳边叹道:“同你在一起,再长的日子也总嫌太短,恨不能得永生。” 见他已经好了,念云这才想起重楼端过来的点心,连忙从他怀里跳起来,“差点给忘了呢,陛下午膳没吃好罢?妾特地送了些点心过来,有一样奶豆腐十分不错。” 李淳听她说起,果然就觉得自己午膳确实是没吃好,这会有点小点心是正好,因道:“那就摆上来罢,你同朕一起吃点。” 念云点点头:“好。” 重楼把点心摆上来,念云陪着他用,一面试探着问道:“陛下,方才六福……妾想着也不是什么大事,念在六福这么多年来对陛下忠心耿耿的份上,且饶过他一次罢。” 李淳点点头,“罢了,就听你的罢,他在朕身边这么多年,朕也知道,只是朕一时……一时没控制住脾气。” 第二百零五章 陛下的药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李淳这一天终于回了蓬莱殿歇息念云留心观察了一番倒未发觉什么异样。品书网(..除了那药陛下时时刻刻随身带着到了时辰便一定要尽快服用不然好像就会有很难受的反应。 念云心里有些隐隐的不安倘若那药真的需要一直服用下去而柳泌又不肯说出那药的配方来也就意味着陛下有一个天大的把柄抓在他手里甚至往坏了想也许他会以此来胁迫天子。 而陛下目前还十分信任那柳泌甚至不大肯让御医来给他诊治了。 次日陛下上朝去了才走了没多久四顺便亲自来了蓬莱殿。 这一天并不是四顺向她例行汇报的时间念云知道他是有要紧的事了连忙叫进了侧殿。 四顺神色凝重郑重地跪倒在地上从袖子里摸出一块手帕双手捧到念云面前。 念云接过打开见里面包着的是一粒朱红色的药丸。 这是六福托他带来的六福昨儿费了那么大的周折险些送命就是为了拿到这一颗药丸。 念云想想也就明白了那柳泌看得紧平时就算是六福也偷不到药丸。 所以趁着陛下服药的机会他故意把药瓶跌到地上然后趁乱偷到了一粒。只是或许他自己也没想到为这一瓶药丸陛下会发那么大的火甚至于亲自弯下腰一粒一粒地把那些药丸给捡回来。 念云当即便吩咐道:“去请梁御医。” 四顺正想告退念云道:“四顺你也留下来听听御医的话吧。” 六福昨儿受了伤还在关禁闭不方便过来。留下四顺正是让他代六福看着并不是她私底下有什么动作。 这几个从东宫带过来的大太监虽然目前表面上是听命于她但实际上有一部分人更倾向听命于陛下比如六福只有在她和陛下有着共同利益的时候才会完全听从她的吩咐。 而这几个人之间又颇有些私交。 不多时梁御医来到念云命人守好了门才拿出那粒朱红色的小药丸。 药丸样子有些奇怪在阳光下好似亮闪闪的。梁御医用手掰了掰很坚硬。 老御医拿了刀过来用了些力气才切开那药丸里面的颜色要淡一些可以看见红色和黄色、黑色、蓝色、白色的粉末混在一起。 梁御医拿出一根银针小心翼翼地从药丸断面刮了些粉末下来仔细地看了看然后用手指沾了一点点放在口中品尝。 “丹砂黄丹云母轻粉寒水石胆矾。”他十分肯定地说“里面还加了一些草药炼制。” “寒食散?”念云微微蹙眉几年前萧梅忆就给陛下服用过寒食散里面大概就是那些东西。 念云知道许多炼丹术士也正是靠着这个来蛊惑帝王号称能炼制长生不老之药。而历朝历代都有许多的帝王因为笃信长生不老之术而早早中毒暴毙。 比如秦始皇比如汉武帝比如本朝的太宗皇帝。 “有点类似寒食散的成分但不一样。”梁御医捋了捋山羊胡子念云当年初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的胡子还是花白的如今已经全白了。他顿了顿又道:“山参灵芝还有几样老夫不敢确定但有一样是罂粟。” “罂粟?” 梁御医点点头“高宗时期拂霖国遣使者进献西方的灵丹药底也迦底也迦便是罂粟和几种其他西方草药制成的。与此同时罂粟种子也被当时的一些阿拉伯商人带到了中原。 这种药草会开出美丽的花也可以治疗很多病症但最重要的一点是会让人慢慢地离不开它一旦停药则痛苦如肝肠寸断所以又名断肠草。” 先听见罂粟她尚不知到底是个什么但听见断肠草这个名儿就知道不是什么好物了。 “那陛下先前的病……” 梁御医神色凝重又有些愤然道:“不是老夫争功陛下当时已经快要痊愈了只差三五天的工夫罢了。 而那柳泌的药一来罂粟确实有些功效但更重要的却是用大热之药压制了病邪如今表面上看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内里却会慢慢掏空。若是停药虽然祛除体内的余毒不难但恐怕还要病上一阵子……” 就等于说柳泌给自己上了个双重保险借着病情明显好转而取得陛下信任而一旦停用了他的药陛下势必又会以为御医让他再次病倒了。 念云想了想又问道:“这药会不会让陛下脾气变得暴躁、喜怒无常?” 梁御医沉默了片刻“炼制的丹药都会如此。” 虽然证据在此但此时陛下显然已经不够信任御医们了哪怕是一直跟着他们、医术最好的梁御医所以他们说的话陛下如今也未必就会相信。 可她又怎能放任那柳泌操控陛下? 若是不能让陛下听信他们的劝谏那便只能以恶制恶用非常手段来对付非常之事。比如说设计陷害柳泌或者设计直接诛杀。 但到底伴君如伴虎就连六福那样跟随了陛下几十年的老奴才陛下都说出要“打死”的话不知怎的念云忽然心里有些忐忑不安起来。 她劝得住陛下不再责罚六福那么如果陛下生了她的气还有谁劝得住? 待梁御医走了四顺还有些没回过神来吃惊地看向念云:“娘娘那柳泌怎么办……” 念云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地吐出来将那切成两半的药丸仍旧用帕子包起来收好“怎么办现在还能怎么办你们看着办罢。早晚有一天必定要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晚上李淳又来蓬莱殿的时候念云便出言试探道:“陛下的龙体如今已经好得差不多了那柳先生不如就先让他回去罢长期住在后宫里总归是有些不好……” 李淳却笑笑道:“有什么不好的朕如今还要服用他的药况且听他说些医理也是极好甚得朕心。” 一句“甚得朕心”让念云有些语塞看来这柳泌花言巧语的本事一点也不比前朝的方士小。 李淳又道:“反正朕如今也只在蓬莱殿有你一人足矣。那柳先生潜心学术耽误了年纪如今尚未婚娶若是在宫里看上了哪个宫女赏与他也无妨。” 这话说得轻巧但实际上得是多大的恩宠!意思就是住在后宫有何不可甚至于和宫女有些首尾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以把他看上的直接赏给他! 纵观整个大唐怕是还没有人能得这等待遇。说句不好听的也就则天皇后武周那一朝男宠薛怀义玷污了宫女则天皇后偏袒自己的男宠不予追究还把那宫女直接赏与了他。 念云脸色有些不好道:“陛下如此做怕是关乎皇家的颜面!况且那柳先生的药陛下不觉得有些奇怪么药效如此神奇却又必须每日服食不可断了药……” 李淳见她好似不太愉快脸色也就开始晴转多云“贵妃的疑心好似太重了些。” 念云沉默了片刻道:“陛下难道忘了当年萧梅忆给陛下服用的寒食散么这大明宫中妾若不多存几分心思你我便都是孤家寡人!” “孤家寡人?”李淳忽然升起一股没来由的怒气最近这段时日好像身边的都开始同他作对一般难道她也合着这些人来与他为敌了?他怒道:“朕是你不是!” 说着竟拂袖而去直接往紫宸殿去了晚膳也未用完。 念云想不到他脾气这样大一时竟有些愣住了她都还没说几句话呢! 而他竟对她发了这样大的脾气只因为她提醒了几句关于柳泌的事又或者还是因为她提了萧梅忆? 念云心中有几分郁闷索性也没有追出去闷闷地继续在屋里翻了会书就寝。 她睡不着。 怎么睡得着?她堂堂贵妃竟叫一个江湖术士给耍得团团转甚至毫无还手之力! 她掌控着整个大明宫代陛下上过朝甚至在朝堂之中都有不小的影响力。面对一个小小的毫无根基、仅凭一条三寸不烂之舌的江湖术士实力太过悬殊。 也正因为如此她反倒没了着力点。就好像一个武艺超群的将军能在千军万马中如过无人之境偏生会被小小蚊子给叮得满头是包还毫无还手之力。 想起陛下说他把掉在地上的药丸亲自一粒一粒捡起来想起陛下说把看上的宫女直接赏给他念云只觉得屈辱。 就是屈辱他到底许给了陛下什么样的好处到底怎样吹得天花乱坠能让陛下如此信任他甚至于什么都不放在心上连皇家的颜面都弃之不顾了? 可她不能放弃哪怕最后陛下要怪她要怨她她也不能放弃。 她不能让陛下受到伤害啊! 无论如何哪怕是不择手段她也得设法把那该死的江湖术士从陛下身边弄走。 第二百零六章 宰相遇害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念云还没想好要怎么对付那江湖术士朝中却发生了另外一件大事。@4`7小℃説℃网@请大家搜索(品#书¥网看最全!更新最快的小说 一早郭鏦的纸条便递到了蓬莱殿念云打开一看上面只有两句话: 武元衡靖安坊遇刺裴度死里逃生。 武元衡的宅邸就在靖安坊宰相在自己家门口遇刺可不是一件小事。外加一个堪称武元衡左膀右臂的御史中丞裴度虽然死里逃生但也遭到刺杀是事实。 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竟敢如此张狂刺杀朝中众臣! 反过来想敢做这么大一件事必定是境况危急到了不得不背水一战的地步才能出此下策在天子眼皮子底下动手。 这样的行事风格这样的手腕念云心里隐隐有了点底。 但这是朝中之事她这个贵妃不能主动而直接地参与。但是她决不能在深宫之中毫不知情。 她沉默了片刻吩咐道:“叫太和公主过来见本宫。” 不多时落落来了念云也不客套直接将郭鏦递进来的那张纸条拿给她看。 落落年纪虽小但跟在念云身边这些时候已经有了些政治家的敏感。她看罢便将纸条放到那烹茶的红泥小火炉上头烧了十分肯定地道:“有人要同朝廷同陛下为敌。” 念云点点头落落又低头想了一想问道:“母亲叫落落来是需要落落做些什么?” 念云道:“本宫现在不方便出宫但朝中出了这样的事本宫和郭家都要做出一些表态。落落你可愿意代本宫前往?” 陛下做了什么那是陛下的态度而她做的是她自己的态度也是郭家的态度。而念云此时征求她的意见实际上也是在问她是否愿意作为她和郭家之间的纽带出现。 原本这个最合适的人应该是李恒或者婉婉但此时一方面他这个太子的身份多少要受到一些制约另外念云其实不太放心恒儿办事。相对于一个帝国来说恒儿到底还是太年轻了太不成熟了。 而婉婉她根本就不愿意参与这些与政治相关的事索性就留她在宫里备嫁。 可惜落落不是陛下的亲生女儿否则念云觉得她其实更应该考虑立她为皇太女。 落落清楚地知道她并非陛下亲生虽然贵妃娘娘待她好但陛下实际上并没有真正当她是个公主。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其实郭家才更像是她的娘家。 她明白母亲此时问她这句话的意思这些年来母亲一直对她视如己出她理应分担些事务。 落落郑重地起身行了个大礼:“母亲落落愿意。” 念云并没有起身搀扶她而是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缓缓道:“好你就替本宫出宫一趟先去寻你三舅舅和荣安县主如果有必要的话就让荣安县主带你去平康里探听些消息。之后可听从你三舅舅的安排。” 落落答应了念云又补了一句:“向你三舅母问好。” 落落告辞出去才去了不多时就见太子急匆匆地过来好似刚刚下朝。 今日宰相武元衡遇刺身亡想必在朝堂之上也引起了轩然大波这早朝再大的事想必也盖不过这一件。 李恒好几日不曾来过蓬莱殿想必也是为这件事而来。 念云好整以暇准备听听恒儿怎么说也好顺着这件事引导他一番。这孩子越长大就越发的有些不靠谱了从前总以为他还小以为上头还有一个宁儿可现在…… 李恒进来行了礼“母亲!” 念云吃了一口茶“坐罢今儿来可有事么?” 她是故意这样问的恒儿果然道:“母亲猜对了儿子是有事想问问母亲呢。” 念云微微颔首只听得恒儿问道:“落落今儿可来了母亲这里?” “啊?”念云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他是问落落? 她顿了顿才定神道:“来过本宫让她过来的太子有事么?” 她一时有些不悦“本宫”、“太子”之类疏离的称呼都出来了但李恒并没有注意到还继续问道:“落落来的时候可有些不高兴么?母亲可是为了昨儿的事才叫了她过来?” 朝中出了这样大的事她叫落落来是要委以重任哪里注意到她高兴不高兴! 念云微微蹙眉:“昨儿的事昨儿又出了什么事?” 李恒原以为他这个似乎能尽知天下事的母亲什么都晓得却没料她竟不知昨儿太极宫中的事有些尴尬支吾道:“昨儿……昨儿儿子不小心惹了落落生气都是儿子的不是母亲勿怪……” 这几日念云一面操心陛下身边那个柳泌还忙不过来这边又听见朝中出了大事听见李恒这个时候了心里还在记挂着一点小儿女的情事不觉气不打一处来语气也就更森冷了几分“你就是为这个来蓬莱殿的?” “这……”李恒不知道该说是还是不是迟疑了半晌才道:“儿子也是来看望母亲的……” “咣当”一声念云手里的茶碗重重地搁在了桌上她这个儿子还真是够不合时宜的。她深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睛“本宫好得很不劳太子费心太子还是去紫宸殿看看你父亲罢此时怕正在为国事忙得不可开交。” 李恒却道:“母亲!儿子正是从紫宸殿躲出来的呢这泱泱大唐每天都会发生无数件了不得的大事陛下哪一天不是忙得不可开交?” 念云竟一时语塞她怎么就养了这么个二世祖出来! 她伸出手来用力地揉了揉太阳穴无比烦闷地道:“那你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别拿那些小事来烦本宫!” 李恒虽然对国事不上心但还是极懂得察言观色的知道今儿母亲心情不好连忙就告退下去了。 但……小事?落落的事怎会是小事呢! 无论如何他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去找落落去把误会解释解释清楚才行。 向宫门的守卫打听过原来落落是带着几个随从出宫了而且并没有走宫墙夹道是从东边的望仙门直接出宫的而且是坐马车出去的并不是男装胡服骑马出去的。 那么她应当不是去曲江池散心而是直接出了宫。按照她平素的习惯若是到东市西市去逛市集多半应该是胡服骑马。这坐车从望仙门出去的很可能是往三舅舅家去了。 这一点李恒倒是猜得很准太和公主李落落此时已经到了亲仁坊。 自从升平公主去世以后升平公主府的牌匾也就撤掉了陛下另外赐了代国公府给大哥郭铸原来的升平公主府便直接赐给了郭家的另一位公主——汉阳公主所以此时这座宅邸已经更名为汉阳公主府了。 为此落落还打趣过三舅舅原本是娶了三舅母回自己家的没想到十几年后却莫名其地变成了三舅舅入赘成汉阳公主驸马。 不过三舅母显然是个十分温和的人在升平公主去世以后她便做主将荣安县主也接回了汉阳公主府倒成了一时佳话。 原本念云听说此事以后劝李畅不必为世俗观念所束缚若不想看见薛楚儿她自当另赐荣安县主府给薛楚儿但李畅不肯。用她的话来说就是“她不住在这儿每个月我只有一半的时间能见着他。若她也住在公主府至少我每天都是能见着他的。” 因此落落到了汉阳公主府下了马车便问道:“舅舅和舅母可在家中么?” 门子连忙道:“在在呢郭驸马刚回来……” 落落便径直往里走去那门子连忙又在后面喊道:“代国公也在……” 落落脚步略停了停便匆匆地往里头走去。 前面已经有丫鬟小厮跑去通报过了因此落落进门的时候除了几位长辈之外其余身份略低的人都恭恭敬敬地行礼:“见过太和公主。” 落落一一同花厅里的长辈见礼她注意到汉阳郡主此时是端坐在花厅里同他们议事的她进来的时候因荣安县主也是陛下钦赐的命妇所以才走出来见礼之后却仍旧是站在屏风后面的。 郭家寻常的女眷是不能参与讨论这种大事的从前只有升平公主是个例外现在是汉阳公主。 此时聚在花厅里的都是郭家的人精自然也就看出来了这个太和公主应该是宫中贵妃娘娘派来的代表因此态度也十分恭敬。 郭鏦问道:“不知娘娘有何吩咐?” 落落道:“母亲说若有必要或可让荣安县主带本公主去平康里探一探风向。” 郭鏦点头道:“也好时辰尚早我叫楚儿陪你去待晚些去接你们还有事要做。” 落落问道:“晚些还要做什么可是要去宰相家中吊唁么?” 郭鏦见她小小年纪办事倒是很周到带着几分赞许道:“这会才刚刚下朝必然有一批人会马上去此时人员冗杂也不方便。我们晚点但今天一定得去这是代表咱们郭家的态度。” 落落应下了又道:“吊唁的素衣和礼物落落自己已经备下诸位舅舅不必费心了。” 第二百零七章 公主的诘问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薛楚儿带着落落才出门不久李恒便带着为数不多的几个随从来到了汉阳公主府询问太和公主是否在。:请大家搜索(品%书¥¥网看最全!更新最快的小说 同贵妃一样郭鏦也以为他是为宰相遇刺的事而来有些诧异他为何没有同落落一起待知晓原来他只不过是为着寻太和公主苦笑一声道:“太和公主已经出去了她去平康里你去寻吧。” 这话听在李恒耳朵里却好似有些不同寻常的意味。 李恒自然知道平康里是什么地方纨绔子弟都常去买乐子的地方而且他还知道平康里不仅有美貌的歌伎舞女甚至还有…… 还有长相俊美、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小倌儿。 就算昨天的事他也有错可落落身为一国的公主竟一气之下去平康里寻小倌儿取乐么怎能这样不自爱! 李恒一想就觉得浑身上下都难受恨不得赶紧把落落从平康里抓回来才好。 这边薛楚儿和落落两个在马车里薛楚儿便拿了一套颜色艳丽华贵又不失格调的衣裳来给落落换上:“到底是风月之地要穿得贵气一些才能叫她们臣服和巴结这时才好说话。” 落落微微张大了嘴巴她先前在宫里听见贵妃吩咐要去平康里时还特地换了一身素净普通的衣裳满以为到民间去就是要穿得同别人一样才能说得上话没想到还有这样一说。 薛楚儿微微一笑道:“公主大概还不太明白这平康里乃是烟花之地却能接待许多大人物甚至于皇子亲王可能都见过。老鸨和姑娘们都知道如何从值得的人身上榨取最大的价值所以这里的人是最懂得跟红顶白的。” 落落听明白了接住话头:“所以必须要让她们一眼就看出来咱们是值得巴结的人对么?” 薛楚儿微笑不语。 哪怕是天潢贵胄哪怕是公主若是穿得太普通出手又小气让人觉得不过是个失宠又没钱的主儿谁会搭理你? 落落跟着薛楚儿进了绮月楼有鸨儿迎上来见是薛楚儿忙不迭地将她们请进绮月楼最好的房间命人沏茶又去叫平素和薛楚儿关系比较近的几位鸨儿和姑娘。 薛楚儿同她们看似东一句西一句地闲扯实际上却得到了很多有用的信息。落落只在她旁边坐着几乎没怎么说话但许多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她身上。 也有人问起薛楚儿到底带来的是何方神圣薛楚儿也只是笑而不语让众人越发觉得神秘不可测。 原本落落的身份泄露出去也是不好她一个尚未婚配的公主出入平康里这等风月场所的确有些不妥但她是跟着嫁给了郭驸马的薛楚儿一起来的穿得又高贵不可攀就越发让她们态度都十分恭敬起来。 众人正聊着却听见外头一阵喧哗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有两个鸨儿正打算出去一探究竟就见她们的雅间的门“砰”的一声被人大力踢开了。 众人都是一惊薛楚儿带着两个丫鬟连忙护在了落落面前定睛一看却是一个面如冠玉的少年带着满面怒容看着这屋里的人——不确切地说应该是看着落落。 “恒……”落落想着这是在外头还是不宜让人知晓她和李恒的身份连忙改了口:“三哥哥你如何在这里?” 李恒怒气冲冲地道:“我正要问你你一个女孩子家如何会在这种地方!” 落落心中有些不快但并不想泄露身份只得息事宁人:“三哥哥你不要激动咱们借一步说话。” 这几位老鸨儿原本以为是一场事关桃色的好戏不料这神秘的贵女却叫那少年做哥哥原来只是家宅恩怨。于是连忙指着隔壁的房间道:“两位若是有话要单独说且进去罢。” 落落拉着李恒进了屋把门关上刚要说话李恒却恨恨道:“你还嫌丢人要关在屋里单独说你赌气就跑到这种地方来你就不知道丢人了?” 落落方才满脑子都是从那些女人嘴里套来的关于刺客和宰相的事一时间有些转不过弯来“我怎么了?” 李恒见她一脸茫然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继续数落她:“你问我我问谁去?平康里这种地方是女孩子能来的么?便是你生我的气赌气要出来寻欢作乐万一叫人知道了你的名声可还要不要了?” 寻欢作乐? 他竟以为她是出来寻欢作乐的! 落落一口气憋在心里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面前的人可是大唐的太子殿下堂堂一国太子面对宰相遇刺身亡、御史中丞死里逃生这么大的事竟然还会满心都想着些小儿女的情情爱爱! 她忽然觉得在他面前连解释都已经是多余的。 即使他是大唐未来的天子甚至她也隐隐知道贵妃娘娘是把她当成未来的皇后在培养可他们实际上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发现他们之间的距离好像已经越来越远了。 就在昨天有人给她送来帖子邀请她去一位王尚书家赴宴说是王家那位号称族中第一美人的王瑾襄十六岁寿宴。 她记得那位王氏女先前差点被贵妃赐婚给了二哥哥李恽结果后来李恽因为牵涉到昭惠太子的事婚约也就没成。 本来那帖子送得那样急临近开宴了才给她送来她是不想去的。可那送帖子的人一再强调太子殿下也在还说是太子殿下千叮万嘱一定要她去的所以她才跟着去了。 结果在王家的宴席上她看见了一群嘻嘻哈哈的纨绔少年还看见了李恒已经喝醉正嬉笑着搂着那号称王氏族中第一美人的小寿星喝交杯酒。 她看见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李恒。 她和李恒从小一起长大可以称得上是青梅竹马所以她自以为了解他的秉性。即使他有些不懂事即使他在处理国事上总显得有些幼稚但她以为都会慢慢地好起来。 也正因为如此她接受了陛下和贵妃娘娘替她安排的路认真地去学习如何打理这偌大的大明宫。 她每天都在忙碌和李恒相见的时间也就少了许多这几年来有很多的时候她并不知道李恒在做什么而她却天真地以为他就是在履行一个太子的职责像她帮着贵妃娘娘打理后宫一样。 可事实上呢? 她忽然明白在她认认真真地学习做一个皇后的时候他其实不过是在花天酒地。他学会了同女人逢场作戏学会了许多她从来都觉得难以想象的东西。 她忘不了自己满脸惊愕地走出王家的花厅之时那个美丽的王瑾襄在背后带着些轻蔑和不屑撇下的那句话。 她说你还不知道吧其实太子殿下已经有四个通房丫头了有一个还过两个月就要临盆了哦。 金屋藏娇原本就只是一场悲剧。 现在他来寻她了他以为她和他一样因为赌气竟至于跑到欢场上来寻欢作乐?他口口声声说着于她的名声有碍他到底是在意她还是仅仅只是在意她的名声担心自己未来的太子妃背负不好的名声? 落落觉得心头一阵冷然根本不再想解释什么冷笑道:“抱歉太子殿下如果你觉得一个名声不好的太子妃会对你造成不好的影响那么……你不必把我当成你未来的什么人我的名声自然由我自己来背负。” 李恒见她如此说脸上有了几分痛色:“落落你不要这样我……我会心痛。” “心痛?”落落的嘴角扯出一个凉薄的笑意“不知道你的心够不够大能否心痛得过来。你那几个通房侍妾即将出生的子嗣还有那位对你芳心暗许的王家小姐需要你去心痛的人太多。我就不必了。” 李恒听见她说到这些脸上有些尴尬伸手去拉她“可落落我一直都把你当成唯一的正妻唯一的太子妃……” “太子妃?”落落甩掉他的手“也许你那几个通房稀罕也许王瑾襄也稀罕可我不稀罕我是公主根本不需要靠什么做太子妃来提高自己的身价。李恒我希望你能明白你现在是大唐的太子肩负着整个大唐的未来!” 李恒被噎住支吾了半天才道:“我并不想做什么太子我只想有你在身边……” 落落鼻子里哼了一声“别开玩笑了李恒你已经是太子你若不当太子母亲还有更好的人选么?难道你非得逼母亲为了大唐把太子的位置交到残害你和宁哥哥的二哥手上不成?” 李恒被她说得有些无地自容可仍然不想看着落落在平康里这等地方不顾她的挣扎抓住她的胳膊带着一点哀求“落落你不要这样我只是……” 落落无奈带着一点嘲讽站直了身子“李恒我真不想告诉你你现在有多么的不合时宜。朝中宰相遇刺御史中丞险些遇难稍不留心整个大唐都会如安史之乱一般风雨飘摇。 母亲心忧大唐社稷故命我来探听一些消息顺便代她看望慰问武、裴两家。而你你身为太子可曾想过如果大唐的朝纲乱了你我将会遭遇怎样的风雨飘摇甚至于可能连活着都困难?” 第二百零八章 误会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对也好,错也罢,她都是大唐的太和公主,身上都应该肩负着一点作为李唐子孙的使命。 至于到底李恒的几个通房侍妾如何,那王氏女又如何,对她来说,或许今天早上在听闻这些大事之前她还有些在意,而此时,都已经不再重要。 落落甩开李恒的手走了出去。 李恒呆呆地看着她走进了隔壁的屋子,又听见她好似带着一点歉意,向那屋里的众人道:“抱歉,我哥哥方才有一点误会。” 有一个鸨儿笑道:“哟,我瞧着那小郎君很是俊俏,可要寻个善解人意的姑娘去劝解一番?”顿了顿,又带着点耐人寻味的笑容,“要不,小倌儿也有……” 落落抿嘴轻笑了两声,“不必了,我哥哥待会就得回去忙了。” 可不是,他应该去做他的事。 落落的话正如醍醐灌顶,他今日在朝堂上,其实是听到了宰相遇刺一事的。但他却一心想着昨天的事,并没有当回事,根本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想起先前在蓬莱殿里母亲的眼神,夹着多少的无奈,偏生他当时都没有注意到。 这时候想起来,他几乎想抽自己两个耳光。 他飞快地跑出绮月楼,跨上马背,往大明宫飞奔而去。他要回去,告诉母亲他知道错误了,他要回紫宸殿去,站在陛下的身边,跟着陛下一起处理。 晚上落落回到蓬莱殿,向念云大致汇报了今日打探来的情报,以及跟随郭家长辈去靖安坊宰相武元衡宅邸吊唁及去通化坊探望裴度的事,却省去了李恒去平康里寻她的一节。 念云有些不放心,问道:“你和恒儿……” 落落笑一笑,“母亲放心,于公于私,落落是分得清的。这等时候,无论是落落,还是太子哥哥,定然都以国事为重。母亲但凡有什么吩咐,只管说来便是,不必担心落落。” 念云微微颔首,落落这个孩子,一向不需要人操心,比恒儿大气得多。 念云想了想,从屉子里拿出一封书简来,道:“曷萨特勒一行人已经回到了回鹘,发了书简过来报平安,你……可要回信么?” 落落接过来大致看了一眼,见那书简最后简单地提了几句,向岐阳公主问安云云。 礼部已经在紧锣密鼓地筹备岐阳公主的大婚了,到底这个误会一直放着也不好,落落想了一想,道:“母亲,落落觉得还是稍微解释几句为好。” 念云道:“你自己修书?” 落落点头应了,遂取过笔墨纸砚,略一沉吟,写道: “二王子殿下亲启: 知悉殿下已顺利抵达,甚感欣慰。然前日曲江池畔之冒犯,落落深感不安,特向殿下致歉。 另,殿下前番有所误会,冲撞殿下者太和公主李落落也,并非阿姊。 祝安好。 李落落字。” 不过寥寥数语,写完之后,放在案上晾一晾,付与念云。念云收好,命茴香封好,令送去同回信一并交付。 这时陛下已经回到蓬莱殿,落落见陛下神色颇未凝重,知道他有事要同贵妃娘娘商议,行了礼便迅速告退了。 李淳昨日从这里离开可是拂袖而去的,这会儿又主动地来了蓬莱殿,到底有些心结,便只坐在边上不说话。 念云虽然一向是温和的,但李淳昨日实在是有些过火,她也不大愿意主动求和。但转念一想,白日里出了这样大的事,陛下也是忙了一天,这一天又因为她心里不快,也没去给陛下送点心,也不知他吃得好不好。 她轻叹一声,仍是吩咐茴香绿萝她们几个端几样容易消化的点心和酪浆上来,又拿了几样清粥咸菜,摆在陛下面前。 李淳抬头看了她一眼,也不推辞,低下头便喝下大半碗酪浆,又捡了他喜欢的几样点心吃了许多,吃到后来念云不得不出声提醒:“陛下慢些,夜里还是不要用这么多,免得伤胃……” “唔……”李淳嘴里含糊地应着,仍是把面前的一小碟子的绿豆沙奶糕吃了个干干净净才停下来。 念云才知道陛下怕是一整天都没怎么吃东西,但又怕他晚上吃太多,好不容易见他放下箸,连忙命绿萝把点心都收拾下去。 李淳这才正色道:“外头的事,贵妃都知道了?” 念云点点头,又摇头,“并不知晓备细。刺客可抓到了么?” 李淳便同她说起他所探知的细节。 原来那武元衡今天一早和往常一样,从他住的靖安坊出来,准备去上早朝,这时候天刚蒙蒙亮,为时尚早,外头几乎没什么行人。 刺客已经算准他必定是从靖安坊的东门出来,因此早就拿着短小的弓弩埋伏在了路边。待武元衡走到这里,便有数支冷箭飞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袭武元衡。 武元衡身中数箭,跌落下马。这时刺客才露面,残忍地绑在马后拖行了十余步,见他已经气绝身亡,便抽出佩剑将他的颅骨切下,带回去邀功了。 这批刺客在刺杀了武元衡之后,又往通化坊去伏击裴度,裴度也正好是在这个时辰出门去上朝,刚出了坊门便遇到了刺客。 刺客一剑迎面劈来,正中裴度的头顶,裴度从马上滚下来,掉进了路边的水沟里。 这时候裴度的一个随从从后面抱住了拿剑的刺客,大喊有刺客。刺客怕惊动了旁人,只得匆忙间砍掉那随从的胳膊,逃走了。 幸亏这裴度运气好,虽是六月天,他却恰好戴了一顶朋友新送的西域毡帽,顶上十分厚实,那一剑正中毡帽上,他实际上只受了点轻伤。等着刺客都走了,他才从水沟里爬出来,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李淳道:“朕已经令全城戒严,权力捉拿刺客。但在捉到刺客,拿到证据之前,贵妃可有什么猜测么?” 念云吃了一口茶,淡淡道:“妾从平康里略探得了一些消息,隐约听说半个月前,京中来了一批出手很是阔绰的江湖人。” “哦?”李淳顿时感了兴趣,“怎么说?” 既然是江湖人,还出手很阔绰,自然就非常符合刺客的身份了,而且可能是死士。 念云斟酌了一下说辞,又道:“那些江湖人口风很紧,但是仍听出来,他们在京城里尚听命于一个人,那人可能是主使人家里的门客,在京城的身份好似是个珠宝商人。” “珠宝商人,何以得知?” 从平康里得到可疑江湖人的消息是不难,李淳也知道郭鏦家中正有那一位平康里出来的薛都知。但既然他们口风很紧,怎么连珠宝商人的身份都知晓? 念云淡淡道:“陛下忘了么,妾当初在东宫的时候就托三哥哥买下了几间铺子,其中就有珠宝铺子,后来妾还买下了著名的玉器店碧海轩。京城中常来往的大珠宝商人也就那么几个,若有新来的,自然第一时间就能知晓了。” 外头总说后宫不得干政,他的这位贵妃看似好像真的并没有刻意干政。可是,每次遇到大事,他仍然是忍不住要来问她的意见,她向来都有无数的办法能得到她想要的消息。 他想了想,又问道:“可知道是谁派来的?” 念云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陛下想一想,最近朝中可有什么人什么事,正有些争议的呢?” 李淳的两道剑眉微微拧起,想了片刻,方道:“成德王承宗,淄青李师道,各自分别上书请求朝廷不要治吴元济的罪,朝中的意见也分为了两派。” 说到这里,其实两个人心里都约莫有数了。朝中的两派,自然也就是主战派和主和派,一派以武元衡和裴度为首,坚决认为朝廷不能对叛贼姑息,一定要严惩,要派兵镇压。 而另一派,则是以休养生息为理由,认为应当为了天下百姓着想,做出一些退让,承认吴元济的身份。 念云用手指蘸了残茶在桌上画了个圈,道:“妾力主维护大唐的尊严。若是今日姑息,明日是否就意味着谁都可以逼迫朝廷退让了?” 李淳点头道:“朕也是如此想,不能让宰相白白含冤。朕不仅要不惜代价,捉拿刺客,而且那背后的人……不能放过。” 念云道:“妾以为,这背后的人,可能是吴元济,也可能是王承宗或者李师道,但不管到底是谁,陛下在真正拿到刺客之前,就应该想好这个罪名给谁是最合适的。” 罪名给谁最合适? 李淳抬起头来,“贵妃的意思是……” 念云微微颔首:“陛下,如今吴元济同王承宗、李师道结盟,陛下既然决定武力解决,那么直接举兵一举歼灭是不太可能的,只能各个击破……” 那么先打谁,刺客就是谁派来的。 朝廷也需要一个完美的借口。 李淳微微眯起眼睛,看着烛台上跳跃的灯火,站起身来:“你说得对,朕原本还想着等抓到刺客再说……朕这就回去好好想一想该怎么办。” 说着便站起身来,大步往紫宸殿去了。 第二百零九章 台州刺史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一连过了小半个月,可疑人物也抓了十余个,但那些刺客好像多半是死士,被关进刑部的大牢以后,二话没说就咬舌自尽了。而那些还活着的,显然是并不知晓内情的,一问三不知,因此并没有审出个所以然来。 虽然陛下此时已经决定对成德王承宗用兵,并把罪名安在他头上,但这并不意味着陛下不想确认事情的真相。 这下不光是念云,连陛下也确定长安城中有那么一个隐藏很深的幕后指挥,时刻在把控着事情的风向。 这个人不是新近入长安城的,所做的营生大概也是合理合法的,所以不管是户部查户牒清理闲杂人等,还是神策军全城戒严搜捕可疑人物,都没能抓到这个神秘人物。 也许,这人根本就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所以查不出所以然来。 但这显然又令人费解,因为不管是吴元济还是王承宗、李师道这几个人,他们的老巢都不在长安,甚至相隔甚远。倘若这个神秘人物是他们派来的,那就一定得是亲信,怎会远隔着千里之外? 陛下在户部、神策军严密盘查依然没有得到结论的时候,又下令核查最近三个月内出入城门的商旅记录,看是否有从成德、淄青、淮西等几个方向出入的记录。 与此同时,郭鏦也在查。 郭鏦的查法同陛下不同,他并没有那个精力像户部和神策军那样广撒网,甚至他几乎不需要自己亲自露面。 只是这段日子,荣安县主薛楚儿去平康里的次数更加频繁了,他名下的铺子来汇报经营情况的次数也越发的多了。 郭家的经营范围涵盖了珠宝首饰、金银玉器、胭脂水米分、布匹绸缎、食品糕点、木器家具等各行各业。 虽然有的店面不大,也赚不了多少钱,可别小看了底层的人民群众,很多上头花了无数人力物力财力也没法解决的问题,其实在他们眼里不过是小事一桩。 贵妃虽然如今不方便时时出门,但有太和公主和太子在其中作为联络,贵妃和郭家实际上始终保持着密切的互动。 而郭鏦递到大明宫的消息中,有一条引起了念云的主意。 李师道曾经养了大量的门客,其中包括几个十分擅长行医炼丹的术士。 说到炼丹的术士,紫宸殿如今就住着一位。 而且,这一位正是无论如何也搜捕不到的——谁敢怀疑陛下留在紫宸殿、并给予极大尊敬的客人? 不得不说,这是一条极有用的信息。 她没有证据,甚至很难拿到证据。柳泌这个人行为举止十分谨慎,就算是陛下已经透露出让他住在后宫里,看上哪个宫女也可以直说的意思,但柳泌行止看起来仍然十分谦恭有礼,平时也一直都待在紫宸殿,最多往前边的御苑走一走,并不曾踏入后宫重地半步。 念云命人盯了他大半个月的时间,几乎找不到半点漏洞。 当然,这也就是李淳为何如此信任他的原因之一。 可念云开始有些慢慢地着急了。明知道这个时候谁的阵脚乱了谁就输了,可她怎能不急?陛下每天可都在服用那柳泌的药! 不管最后这个神秘人物到底是不是柳泌,他都必须被这个罪名坐实! 到了晚上李淳来蓬莱殿的时候,念云便看似无心地提起了一个问题,“从前妾问过那柳先生,想照着他的方子替陛下配上几丸药,可柳先生说他的药引很是难得,便是宫里也未必找得齐。如今陛下服用柳先生的药也有些时日了,可还够用么?” 李淳本来知晓念云不大喜欢那柳泌,因此在她面前也不提,听她主动提起,才道:“可不是么,柳先生的药也不多了,前几日才同朕说起,想去台州海边寻药引。” 念云的心急跳了几拍,连忙低头去吃了一口茶掩饰。放下茶盅,方道:“妾也听闻从台州入海,若有机缘可以见到蓬莱仙岛,那仙药想是在蓬莱仙岛上了。陛下以为如何?” 李淳道:“朕想着,那台州的刺史正好也该卸任了,不如就给他任命一个刺史,到时候行事也方便许多。” 张口就是一州的刺史,陛下这个恩典可真不小。 念云心里冷笑一声,刺史也好,哪怕是节度使都无妨,反正,叫他走出这大明宫就有去无回。 她面上不显,嘴上却道:“这……不好罢,那些十年寒窗一朝进士及第的学子,到底也只能在长安混上三五年的守选,才能谋个低微的职位。柳先生只是个白衣,直接就给刺史之职……” 李淳解释道:“朕也不指望他能做多少事,台州的事务,底下自然有幕僚和司徒。朕也不过就是给他行个方便罢了,而且朕认为以他的才学,即使是真要做那个刺史,也做得。你勿要多言,朕心意已定。” 看来陛下虽然嘴上说得好似不大确定,实际上是心意已决,她便也不再多说,只问道:“他这一去可要多长时间,留下了足够的药给陛下么?” 李淳道:“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约莫半年多罢,留了七八个月的药给朕。如今也不必日日服用了,三五天一粒便可。” 他想了想又道:“朕已经命裴度代武元衡的宰相一职,另外,命韩弘为招讨使,率军攻打成德王承宗部,三日后启程。朕想着,此去台州,若从洛阳走,正好也与韩弘有一段同路,朕就命他同韩弘一起出发了。” 三日后就启程,陛下这件事恐怕是早就开始预备了吧! 李淳见念云脸色不十分好,也知道是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没有和她商量过,她心里可能有些疙瘩。但这段日子以来,他对柳泌的信任实际上是非常深的,无从解释,索性换个话题,问道:“婉婉的大婚,准备得如何了?” 念云的心思被拉回来,笑一笑道:“还在准备着,不是同杜家商议过么,今年有些吃紧,不如等到明年开春。” 李淳点点头,又道:“你考虑得很周到。那太和呢,恒儿年纪可不小了,太和也只比婉婉小了一个月,也要抓紧才是,要不先定下来?公主变成太子妃,也总要花些时间来周旋的。” 落落要做太子妃,那么就得先还原她舒王之女的身份,该封郡主,昭告天下,然后再议婚事。 只是大婚之后,落落就得跟恒儿一起住到东宫去,独自打理东宫的事了,不能再成日里跟在她身边。 这几年来她总觉得落落还有很多事情要学,所以这婚事也一直拖着。如今年纪不小了,也是时候该让孩子们自己立门户了。 念云道:“妾总想着孩子还小,多历练几年才好,一转眼,可不是也都这么大了!也是该准备了,免得恒儿成天心神不宁的。” 但不知为何,大约是满满已经发觉落落的心比恒儿更大,她总觉得好似这两个孩子已经不像从前那般亲密无间了。 次日念云叫了落落过来,颇有几分郑重地屏退下人,赐了座。 落落有些局促不安,“母亲?” 落落虽然年纪还小,小女孩子家碰上这种事难免有些羞涩,但落落同旁的女孩子又是有些不同的。 念云因此也就不卖关子,道:“落落,如今婉婉的婚事已经订下来,你同恒儿的事也该……” 话还未说完,落落忽然嚯的一下站起来,“母亲,落落年纪还小,暂时不打算订亲!” 她站在念云面前,身量几乎和念云一般高,目光咄咄,话语中有着极大的决心。 念云本来拿起茶壶准备亲自替她斟茶的动作便顿住了。 这并不是一个女孩子因为羞涩而拒绝,也不是在置气,更像是经过了缜密的思考而做出的决定。 念云忽然有些泄气,那一瞬间,她从落落的眼中看见了一些苍凉和落寞。 她试探着问道:“落落,你不要急,是你有了更好的选择么?” 落落摇了摇头,咬着嘴唇,“母亲,落落跟在母亲身边多年,或许比婉婉跟随母亲的时间还要长,母亲应该明白,落落并不会同男子私相授受。” 以她对落落的了解,的确应该不至于是因为落落心中另有所系。毕竟,两个孩子青梅竹马,即使抛开男女之情不说,情谊也应该是很深的。 那么落落是为什么要拒绝这婚事?她想了想,又道:“落落,婉婉的婚事也要等着过完这个年,再筹备你和恒儿的,总也要些时间,并不是马上就要你嫁去东宫。只是这件事,先定下来也没什么坏处……” 落落坚决地摇了摇头,忽然噗通一下跪在了念云面前:“母亲这些年来待落落的好,落落铭记在心。母亲若真的视落落为亲生女儿,便给落落一点时间,不要逼迫落落!” 念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她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个什么样子,说得不好听点,是他根本配不上落落。他虽然从小就喜欢粘着落落,但他从做了太子以后,身边就就开始有了女人,甚至即将生下庶长子。 李唐的皇族一向重视长子甚于嫡子,这意味着什么,相信落落也十分清楚。 她又能如何?她总不至于要逼着落落真的重蹈一遍大汉陈阿娇的覆辙! 第二百一十章 雪夜奇袭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转眼间又是好几个月过去了,眼见着入了冬,天气一日胜似一日的冷,又到了一年中最冷的时节了。 对于念云来说,她甚至有些惧怕冬季。她的一生中,几乎所有的重大事件都发生在冬季,包括姊姊去世,包括德宗皇帝和先帝驾崩,也包括舒王自裁。 她甚至有那么一点惧怕冬季,那漫天的大雪,就好似要掩盖一切的过往一般。 檐下的花盆里尽是一片萧索,在这个季节,念云也总是觉得分外的孤寂。 但这一次,好像是好消息。 就在午膳时分,念云已经听说了,这几个月里大唐的军队一路势如破竹,不仅逼得王承宗节节败退,更在蔡州大败吴元济,取得了极大的胜利。 最重要的是,薛七喜任务完成,便火速卸了淮南监军的任,如今正快马加鞭,已经赶回了长安城。 七喜离京,已经有些时候了。 念云心里高兴,命尚服局备下了好些四季衣裳,又命拿了些最好的衣料给他做里衣,一面又命人赶紧罢七喜原来在蓬莱殿住的屋子打扫干净,换上新的被褥,再加一个火盆等。 本以为他今日到了长安城要先去神策军中报到,然后收拾一番才进宫,没料到刚过了未时,便听见外头有个小太监喜气洋洋地跑进来:“启禀娘娘,薛公公来了!” 念云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愣了半天,就见那高高瘦瘦的身影大步从外头进来,倒身下拜:“奴才薛七喜叩见贵妃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身上还穿着厚重的铁甲,厚实的牛皮靴踩在地板上咯吱咯吱地响,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 念云上前两步,上下打量他。外头的生活好似在他身上削出了些风霜的痕迹,使他下颌的棱角更为分明,眉峰更为锐利,看起来越发像一个军人,而不是深宫中的太监。 他低着头,但因为身高优势太过明显,仍然可以将目光尽数落在念云身上。他来得太匆忙,似有好多的话想说,可站在蓬莱殿,忽然又迟疑了,嘴唇动了动,只道:“娘娘可还好?” 念云含笑点头,“好,能有什么不好的!七喜,你不必急着来看本宫的,应该会去先休整些时候。” 七喜低头认真道:“蓬莱殿便是七喜的家,七喜回来,自然先回家来。” 以他的身份地位,其实他在长安城里也是有宅子的,念云知道。但他说蓬莱殿才是他的家,在念云听来,不免心里多了一分亲切。 绿萝见了他也是欢喜,笑道:“七喜公公可回来了,娘娘昨儿还在念叨呢。咱们几个呀,也巴不得什么时候出一趟远门,好尝尝被记挂的滋味呢!” 七喜只是笑。念云见外头冷得很,连忙命他先把那沉重的甲衣褪下,拿了件玄色的披风过来,又命加了火盆,赐了热茶。 念云这才从七喜那里得知了淮西那边的情形,原来那吴元济狡猾得很,屯兵蔡州,大军攻打了数月仍是相持不下,耗费了极大的人力物力。 再后来,天气严寒,降了大雪,军士的补给开始慢慢显出不足来。吴元济的叛军兵马粮草充足,可朝廷军长期虚耗不起。本欲撤回朝廷,可到底他们也消耗了吴元济不少的力量,到底还是有些不甘心。 这时候负责攻打蔡州的先锋军首领李塑便想出了一个主意。 早在之前相持不下的几个月里,李塑但凡捉到了俘虏,必定要亲自审讯,问得十分详细,因此叛军中的地势险要和平易、道路的远近、军备的虚实基本上都已经打探清楚了,原来精锐的力量都在四方驻守,而蔡州城里实际上多为老弱士兵,不足为惧。 李塑命人在军中挑选了年轻的精壮步兵九千,分为三队,三千人为前锋,三千人作为主力,还有三千负责压阵。 这一日又下了大雪,李塑命这九千人马冒雪前行,到了一处防守较弱的村庄上,已经临近黄昏。 李塑命兵士杀掉守卫的叛军士兵,占领村庄,先做一番休整,稍事休息,吃些干粮,等到天黑,留下数百人驻守,其余人连夜继续前行。 蔡州城在东边数十里外,但同蔡州隔着一座不小的山,按照正常的行军,应该往东北方向绕行。 李塑事先已经打听好了路线,因此命自己的人马不从大路走,而是冒雪从山里走,虽然艰难,却也正好出乎叛军的意料之外,杀个措手不及。 连夜行军数十里,到四更天才到达蔡州城下。为了掩盖行军的声音,李塑甚至命人偷偷袭击了蔡州城外养鸡鸭的棚户。 此时的蔡州城一派平静,叛军做梦也没想到相隔百余里的大**士已经鬼魅一般地潜入了蔡州城下,并连夜悄悄攀上了城墙,将睡梦中的叛军守卫尽数拿下,将所有的驻军全部换成了大唐的军队。 直到早晨,蔡州城看起来似乎仍是一派平静。 等到五更天,听见鸡鸣,这时李塑派人去报告吴元济,说官兵已经入城。 吴元济此时还在睡觉,以为是底下人在开玩笑,闻言哈哈大笑道:“好,好,等着天亮了把他们通通都杀掉!” 李塑也不急,过了一会,等鸡啼第二遍了,又派人去说:“蔡州城已经被官兵攻下了!” 吴元济犹自不信,道:“想是那外头的守军想多要几件棉衣,又来胡扯了。” 这时他已经起身,刚走到院子里,就听见门外忽然响起**的号角声。随着号角声,只听得震天的吼声,“捉拿叛贼吴元济!捉拿叛贼吴元济!捉拿叛贼吴元济!” 喊声震天,摧人心肝。 此时吴元济身边只剩得为数不多的近身护卫,面对九千精兵,毫无还手之力,很快就被捉拿,蔡州城大破。 雪夜奇袭这一仗虽然打得漂亮,可是之前的大半年时间都在僵持,官兵其实损耗也不小。不过,到底还是平定了这一场叛乱,想必吴元济被押解入京以后,王承宗、李师道那边也就会消停下来。 七喜此去淮南,虽然并未直接参与正面战场,但给官兵提供了许多情报,也把淮西一带的情报第一时间送到了宫里。此外,在适当的时候随机应变,也给官兵提供了不小的帮助。 但除此之外,念云还安排下了另外一件事。 这汇报淮西的战况不算什么秘密,但这一件却是极大的秘密,就连念云身边,恐怕也只有茴香绿萝和郭鏦知晓。 念云屏退了众人,这才含蓄地问道:“另一件事,可办妥了?” 七喜起身行了个礼,这才道:“回娘娘,已经办妥了,派出五名刺客,傍晚时分从僻静处劫走,三更天处置,出手二十一刀,匕首正中咽喉,胸口、腹部三刀致命,尸身抛入灵江。” 这些残忍的话落到嘴边却是无比的利落,念云脸上也并未显出过多的神色。从她走进这大明宫以来,她手上沾染的血腥已经够多了,或许,也不差这一个人。 念云维持着平素的温和淡然,扶了七喜起身,“七喜,你既然回来了,就去紫宸殿跟陛下问个安吧,也把战况先和陛下说说,想来陛下也正记挂着呢。” 七喜应了,在蓬莱殿吃完这一盏茶,便告辞了出去。他急着回宫,带来的可是淮西战场上的第一首情报,恐怕比朝廷的六百里加急战报来得还要快些。 薛七喜刚到紫宸殿,便听见里头一阵喧哗。这时殿外一个小太监见了他,连忙叫他在外头稍等,然后跑了进去,不多时又出来,道:“薛公公请进。” 七喜觉得有些纳闷,他虽出宫这么久,但他的身份始终都是蓬莱殿一等内监,也属内侍省。内侍省的太监不同于外臣,进各宫是无需在殿外等候的,可以直接进大殿,以备各宫主子有什么要求。 七喜跟着进了紫宸殿,这才意识到陛下好似在发怒。满地的碎瓷片,大殿里鸦雀无声,所有的人都是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贵妃给他的信件中曾经提到,陛下近来脾气有些喜怒无常。 按说,即使战场的细节他尚未同旁人讲,但李塑雪夜奇袭蔡州、大破叛军、活捉吴元济的消息应该已经递到了大明宫。不管怎么说,这都应该算得上是一件振奋人心的大喜事,值得满朝文武弹冠相庆才对。 所以今日,七喜当真想不出陛下到底为什么在生气。 一阵死寂之后,七喜清朗而略有些低沉的嗓音在大殿里缓缓响起:“奴才薛七喜,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声音不大,可是在这鸦雀无声的大殿里显得格外的清晰。 李淳的双眸中几乎要喷出火来,随手操起案上的一叠折子,狠狠地往七喜头上扔过去:“万岁!你们这些逆贼,恐怕个个都在巴不得朕被碎尸万段!” 折子的封面有些硬,尖利的角磕在七喜额头上有些锐痛,但幸亏只是折子。陛下手边大约也是一时抓不到更坚硬的东西了,否则七喜毫不怀疑他会把花瓶、玉如意或者镇纸等狠狠地砸到他头上。 陛下砸过了,犹自不解气,狠狠地一跺脚,将面前的条案也一把掀翻:“都是狼子野心!” 第二百一十一章 禁足蓬莱殿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七喜并不知道陛下到底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显然此刻也没有人会告诉他,他只得跪伏在地上默默承受。 陛下将那紫檀木的条案掀翻,很是费了些力气,所以一时间倒没有再坐什么,只是怒气冲冲地坐了下来。 这时间如此漫长,好似经历了整整一个世纪,对于七喜来说,此刻能做的惟有忍耐。 陛下的怒气终于平缓了一些,这才带着森冷的寒意,缓缓问道:“薛七喜,朕问你,是不是你派人去刺杀的柳刺史?” 七喜于是明白了陛下盛怒的原因。 一个月前,他奉贵妃娘娘之命,派亲信扮作刺客,刺杀了台州刺史柳泌,并将尸体抛入了灵江。这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事情,当地官员不敢轻易上报,所以直到数日之前,尸体被发现,确认了柳泌的死信,这才急急忙忙报与了朝廷。 台州离淮南不远,虽然没有留下证据,但以陛下的心智,很快就已经猜到,这事是他做的。 他知道,此刻说什么都是错的,于是选择了沉默地低着头。 陛下的声音有些颤抖,听得出来是在努力压抑心中的愤怒,“这宫里都已经不是朕的,御医也欺骗朕,朕好不容易有那么一个为朕好的人,你们也不给朕留下,你们是想要朕的命吗!” 七喜有些愕然,这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此时他依然只能选择沉默。 陛下一阵冷笑,笑得他毛骨悚然,只听得陛下继续说道:“朕知道,都是贵妃指使你的,对不对?你不是朕的奴才,你只是贵妃的走狗!” 陛下忍不住,又走到他身边,狠狠地一脚踹在他身上。 这一脚正踢在肋间,七喜只觉得一阵闷痛,喉咙里一阵腥甜上涌,嘴角便流出一点殷红来。 他依然在忍耐着,维持了跪伏的姿势。 可他心里觉得难过,陛下何以说出这样的话来,娘娘若是听见了,得有多伤心! 终于,陛下开始不满他的沉默,咆哮道:“你不说,你不说朕也知道,都是贵妃指使的!来人啊,来人啊,叫贵妃过来见朕!” 外头的人不敢多言,只得去蓬莱殿报知,并告诉贵妃陛下正盛怒中要见她。 念云也有些诧异,七喜明明是去报喜的,怎么陛下忽然就发了这样大的脾气呢? 她来到紫宸殿,缓缓走上台阶,就见嘴角还带着血迹的七喜跪伏在地。尚未开口,便看见七喜微微向她侧过连,用嘴型对她无声地说了两个字:柳泌。 念云明白了,款款行礼,“陛下。” 但李淳并不想听她说什么,却是凉薄地看了她一眼,“贵妃,朕一向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这般与朕为敌!你可知道,朕对你何等失望?” 失望?要说失望,失望的人应该是她才对! 念云在心里轻叹一声,道:“陛下,此番七喜回宫,是来向陛下禀报破吴元济之事的细节,此乃大唐之喜……” 李淳冷冷地用刀锋一般的目光剜了她一眼,“生擒吴元济,朕已经知道了,但并非贵妃和这个奴才的功劳,贵妃就不要借此邀功了!” 邀功? 念云跪下,“陛下,妾要怎么说陛下才会相信,妾待陛下之心,从未有过改变?妾这一生,所作所为都是为了陛下,也为了大唐的江山社稷。可陛下为何要疑心妾!” “为了朕,为了大唐的江山社稷!”李淳逼近她,逼得她一步一步后退,红着眼睛看向她:“你不要以为朕爱护你,朕宠着你,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今日你敢诛杀朝廷命官,下一次,是不是连朕都……” 他曾从病入膏肓的德宗皇帝手里接过天下,曾亲手逼迫太上皇“升仙”,这是他心里永远的伤疤。 所以,也是他心里永远的恐惧,他虽然从来未曾说过,但他始终都在害怕着所谓的报应。 念云缓缓地摇头,这个诛杀朝廷命官的罪名,她不能认。虽然七喜在这里,但她相信七喜是不会出卖她的。 “陛下,凡事都要讲个证据,妾久居深宫之中,陛下何以认定妾诛杀朝廷命官?” 李淳冷哼道:“证据,你以为没有证据朕就不知道是你做的吗?别给朕说什么久居深宫,外头的事,你比朕这个皇帝还清楚!” 念云注视着李淳,企图从他脸上看出哪怕是一丁点儿的怜惜和柔情,然而并没有,她只看到了暴戾和愤怒。 她失望地低下头去,轻叹一声:“陛下既然全凭猜测,为何不认为柳先生正是陛下遍寻不至的刺杀宰相的内应?为何不认为他给陛下的药不仅有寒食散的成分,而且还能使人上瘾进而身体慢慢变得衰弱不堪? 陛下不信任妾,亦不肯信任跟随陛下多年的梁御医,若陛下今日叫妾来此,只是为了惩戒妾,那么妾任凭陛下处置便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便是今日陛下要妾死,妾也不得不死。但要让妾认罪,还请陛下拿出证据来。” 她说完,不再看陛下,甚至也没有多看一眼跪在地上的七喜,便转过身去,拖着宽大的裙摆缓缓走出紫宸殿。 雪花稀稀落落地飘下来,她听见身后陛下比冰雪更凛冽的声音,“传朕旨意,从今日起,贵妃郭氏禁足蓬莱殿,蓬莱殿之人,无诏不得外出!” 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大殿之外,慢慢地被大雪湮没了痕迹,李淳忽然觉得心里一阵空落落的难受,好似整颗心在某个瞬间空出了巨大的一块,然后轰然坍塌了一角,朔风冷冽地刮进来,毫无掩盖。 他脸上的暴戾与愤怒,似一团冰雪慢慢地融化,融成了一摊冰冷的悲伤与失落。 连他自己也发现了,最近几个月以来,他的脾气变得完全无法控制,并且开始对身边的人都疑神疑鬼。 他这是怎么了? 看看跪伏在地上的薛七喜,这个跟在她身边那么多年的左膀右臂,他始终一语未发,既没有为自己辩解,也没有说半句主子的是非,他的姿态依然四平八稳,分明有着和她一样的倔强。 李淳沉沉叹了一口气,“七喜,下去罢,去蓬莱殿陪着贵妃。” “是,七喜谢陛下恩典。” 他依然没有多说话,缓缓地从地上爬起来,长时间维持着同一个姿势使他此时的身体看起来有些僵硬,步履蹒跚。 他低头退到门边,然后转身离去,留下一个高而瘦的背影,一点一点融入到风雪之中。 空旷的紫宸殿,满地的狼藉,李淳忽然觉得一阵没来由的孤寂。 他坐回了紫檀木的雕花大椅里,将脸埋在狐裘之中,那孤寂铺天盖地而来,几乎将他吞没,仿佛从此以后,他就真的只是一个,孤家寡人。 “陛下……” 一个清朗的声音忽然响起,打破了紫宸殿的寂寥。李淳抬起头来,就见到太子李恒站在面前。 李淳顺手一指旁边的椅子,“坐吧。” 李恒略提起袍子,跨过那满地的奏折和瓷器的碎片,先将那张沉重的紫檀木条案扶起来,然后蹲下身来将那些奏折一本一本地捡起来,按照是否批阅过分成两叠,整整齐齐地码在了条案上。 他默默地做着,李淳便默默地看,父子俩都没有说话。 待大殿里终于大致恢复了整洁,李恒终于跪了下来,“陛下,儿子虽然不知道母亲是因为什么而被禁足,但儿子请求陛下看在多年的情分上……” “陛下!” 沉闷的大殿里又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 父子二人齐齐看过去,站在大殿门口那披着水貂皮斗篷的是落落,想是急急忙忙赶来,鼻尖儿冻得通红。 陛下脸色一沉,“你也是来给贵妃求情的?” 落落盈盈一笑,走上前来,也不客气,大模大样地坐下来,娇俏地一笑:“猜错了,落落是来趁机揽权力的。” “揽权力?” 这种时候,当然是母亲最重要,她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李恒有些困惑地望着她,甚至很想开口问问到底知不知道母亲刚刚被陛下禁了足。 落落也不看他,只对着陛下道:“落落已经听说了,母亲刚刚被禁了足。但这是父亲同母亲之间的家事,落落觉得不管说什么都未必是对的。” 她笑一笑,又道:“只是陛下忘了,如今大明宫中诸事都由母亲一手打理,她如今被禁足了,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偌大一个大明宫也不可一日无主。 落落不才,跟随母亲学了这么久,也只学了个皮毛。不过,父亲不是一直都说落落是个胆大的么,落落如今再斗胆一回,恳请陛下暂时把大明宫先交给落落如何?” 本来只有李恒一个求情的也就罢了,若是两个孩子都是来求情的,李淳心里还真觉得不太舒服。但听落落这么一说,李淳才想起来他一时冲动禁足了贵妃,竟把这一桩给忘了。 他也知道这个太和公主办事是个妥当的,况且跟着贵妃学了那么长时间,就算办事稍欠成熟,但也不至于出太大的岔子。 李淳当即便道:“既然如此,也正好省得朕费心,便交于你罢。” 落落笑起来,生怕他反悔,当即便起身行礼:“谢陛下!” 第二百一十二章 颜面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李恒和太和公主两个从紫宸殿出来,李恒便有些埋怨地看向落落,“亏你还笑得出来,还顾得上什么大明宫的权力,也不帮母亲向陛下求个情?” “求情?”落落拿指头往李恒额头上一点,“我说你这太子殿下是不是傻啊,求情这种事,一个人去就够了,我一看见你就知道你是去求情的!” 见李恒犹未转过弯来,落落又道:“我当然地先把权力要过来,如今母亲被禁足,我要是不把权力先要过来,陛下可还有好几个妃嫔呢!” 贵妃被禁足,但也仅仅只是被禁足而已,倘若是这管理大明宫的权力失去了,岂不是就真正地失了主动权?这要是落到别人手里,保不准又要闹出什么事来,再拿回来可没那么容易。况且那边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澧王…… 到时候恐怕连他的太子位都会受到牵连! 李恒这才明白过来,三步并作两步,挡在落落前面:“落落,是我不对,还是你想得周全……” 落落鼻子里轻哼一声,一巴掌拍开他:“赶紧去忙你的吧,去问问三舅舅,怎么样才能把那柳泌的罪名坐实了!” 李恒顿时如醍醐灌顶,对啊,他怎么就没想到呢,三舅舅对母亲那么好,他那么有本事,也许有办法呢? 这边郭鏦早已得了消息,其实从念云准备出手刺杀柳泌的时候,郭鏦就已经有些隐隐的担忧,觉得陛下可能会降罪。 但无奈他这个妹妹一心寄托在陛下身上,只要能把柳泌那个大祸患除掉,不让他继续危害陛下,她根本没考虑到时候陛下怪罪下来她该怎么办。 相比之下,郭鏦在这件事上就要理智得多。 所以此刻在朝堂之上,李淳正头疼地看着面前厚厚的一叠摊开的奏折。这些奏折无一例外,都是弹劾柳泌的。 有人说他贪赃枉法,在出任台州刺史期间收受了大量的贿赂,钱帛堆满整整三间屋子。 有人说他纵容家人肆意横行,他的亲哥哥在洛阳强抢民女、横行霸道。 有人说他在洛阳西郊种植了大量的罂粟,并收购寒食散和云母、轻米分、胆矾等物,所谓去海边寻仙草,实则不过是借机敛财。 还有人说,他打着御赐济世良医的旗号,一路坑蒙拐骗,骗得稀世珍宝无数。 当然,还有弹劾那位当初介绍柳泌入宫替他诊病的大臣贪赃枉法的。 关键是这所有的奏折,多数都言之凿凿,并附带了大量的证据和口供,让人不得不信。 原来这道貌岸然的谦谦君子,他委以重任的先生,竟真的是这等欺世盗名之辈! 但李淳心里依然很是恼怒,并不是为了柳泌如何欺瞒于他,而是为了这些弹劾柳泌的大臣。 当初他信任柳泌的时候,这些人只知道一味的奉承,或者三缄其口,让他这皇帝像个笑话一样被耍得团团转。怎么到现在柳泌死了,就个个都成了神探,都知道来落井下石? 这么多的证据证词,显然不是一天半天能搜集来的,而是做了长期的准备! 更让人恼火的是,这一大堆的折子中,竟然根本就没有一个打算替贵妃求情的人,仿佛所有的大臣都只是在义正言辞地向皇帝陛下谏言,劝他不要是非不分、听信谗言。 如何处置贵妃那是皇帝的家事,郭鏦知道这事没法求情,索性就绕开这一关。 果然那最不是东西的就是郭三,他表面上严禁任何人替贵妃求情,看似只是在就事论事,谁也挑不出毛病来。 但只要柳泌的罪名坐实,那么贵妃谋杀朝廷命官的罪名自然就站不住脚,他便是皇帝,也不得不解了她的禁足。 当然除了郭鏦私底下的这些明察暗访,他还故意把消息透给了一些耿直的老臣。这些老臣乍闻这柳刺史的斑斑劣迹,这怎么得了?于是也跟着拿出那痛心疾首的面孔,一本正经地高呼:“请陛下明察!” 若是替贵妃说好话也就罢了,好歹他还能归咎为郭家和贵妃在后面推波助澜。可偏偏是这样看似毫不偏倚徇私,等于是把他这个皇帝的脸面落了个干净! 李淳简直被气得没了脾气。 虽然说,贵妃禁足那件事,回过头来一想他也确实觉得自己太冲动了。可这郭鏦这样下他的面子又是为的哪般啊! 李淳强忍住将那些折子一股脑儿全掷到郭鏦脸上的冲动,叫了一声刑部,把折子统统甩到了刑部尚书面前。 “朕给你七天的时间,七天之内,把这些折子里附带的所有证据都给朕查明白,是真是假,有没有夸大其词,有没有伪造证据之嫌。总之,决不可放过穷凶极恶之人,也不可冤枉正人君子。” “这……”刑部尚书苦着脸回道:“柳泌身为台州刺史,这有些案情发生在台州的地界,单单往返台州一趟,七天也……” 他的话没说完,李淳一个白眼翻过去:“嗯?” 刑部尚书回头看看神色各异的同僚们,忽然明白其实事实的真相并没有那么重要,这七天或许根本就不是给他去查案子的,而是……怎么给皇帝陛下找一个漂亮的台阶下而已。 他赶紧低头:“臣……遵旨。” 于是这件事就莫名其妙地揭过了,刑部尚书一脸懵逼地看着手上堆着的厚厚折子,开始发愁他到底要怎么给柳泌定罪才能既不得罪郭家,又让陛下有脸面。 蓬莱殿这边也发生了一点小事。 说是小事,那是因为太和公主好似并没有张扬的意思。她只是带着六尚局的几位尚宫、内侍省、内宫局、掖庭局的主管,捧着厚厚的账薄,浩浩荡荡地来到了蓬莱殿前。 奉陛下圣旨守卫蓬莱殿的太监们便有些为难了,“公主,各位主子,您看,奴才奉陛下旨意,让贵妃娘娘禁足……” 落落走到那太监面前,问道:“那陛下可说过让本公主禁足了?” 那太监连忙摇头:“那可没有,没有。” 落落指了指身后的几位尚宫,“陛下可有说让他们禁足么?” 那太监又摇头:“这……也没听说啊。” 落落笑一笑,又问道:“既然陛下也没说要禁我们的足,那这大明宫里我们是不是想去哪儿都行了?” “去哪儿自然是随主子们的意……”那太监话一出口,便意识到落进她的圈子里去了,暗自在心里叫苦不迭。 果然,落落拍拍那太监的胳膊,“看看,这不就对了?本公主奉陛下之命协理六宫,不过,有好多事情本公主弄不明白呢,你说,这光是六尚局每天的开销就是数百金,这么大的账目,要是弄错了可怎么办?” “这……”守门的太监无奈,只得苦着脸命人开门,心里正想着要怎么说才能让这位惹不起的公主殿下在陛下面前回话的时候别扯上他呢,就看见太和公主一张明媚的小脸又回过头来。 “等陛下想通了,娘娘一定会无事,到时候赏赐少不了你的!” 这笑脸晃得他半个不字也说不出来了,只得在心里暗暗祈祷,看公主笑得这么轻松,贵妃娘娘……应该当真没事吧…… 落落带着那一行人大摇大摆地进了蓬莱殿,见到贵妃,便往她怀里扑过去:“母亲!” 念云正俯身在一只红泥小火炉前头,拿着小小茶荷,往茶壶中投茶叶。 让落落这一扑,好端端的茶叶撒了好些在外头,于是语气中带着点嗔怪,“做什么,这丫头,等了好半天的初沸泉水就这么让你给糟蹋了!” 念云这时候打扮得依旧和平常一般,并没有因为禁足而显出半点憔悴之色。七喜拿着扇子在旁看着炉火,茴香见状又连忙另取了茶叶投进去,趁着水刚到二沸,还没煮老,连忙给端了下来。 这主仆几人都十分从容,看在那几位女官和太监总管眼里,分外的安心。既然娘娘都如此笃定,可见陛下稍微消了气,自然也就会解除禁足了。 落落认真地同她汇报了后宫诸事,又把账本按顺序呈到她面前。 其实这些账本,落落也是看过了的。但她今日特地带了这些人去蓬莱殿,一来是让大明宫里所有人都知道,大明宫的权力依然牢牢地掌握在贵妃娘娘的手里。二来,她要让各处的主管都看到,母亲无事。 念云自然知道她的意思,她也只是随手翻了翻,问了几句话,便叫他们都下去了。 等到最后一位尚宫退出去,关上蓬莱殿的大门,大殿里只剩了落落一个,她这一直撑着的面具忽然就垮了下来,抱着念云的胳膊,吧嗒吧嗒掉下眼泪来。 念云的手轻轻落在她头上,抚摸她柔软的长发,“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只这一句,落落的眼泪掉得更凶了。李恒是个没用的,这个时候,里里外外都得靠着她一个人来支撑。又要在陛下面前周旋,又要维持着这阖宫上下的稳定,她是在这个时候才真正意识到母亲这些年来以贵妃的身份做后宫之主的不易。 第二百一十三章 谁是后宫之主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念云安抚了好半天,落落才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来:“母亲,落落一直以为陛下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怪罪母亲的……” 念云轻轻地笑了,“无事,都会好的。只是外头还需要你去周旋一下,去同你三舅舅说,见好就收,千万莫要轻举妄动。” 落落有些疑惑地看向她,“轻举妄动?” 念云显然不愿意同她解释更多,只淡淡道:“你只把我的话同你三舅舅说就好,他自然知晓。” 送了落落出去,七喜忽然说起十分想念蓬莱殿小厨房的点心,念云便叫茴香亲自去小厨房吩咐,这大殿里便只剩了她和七喜两个。 七喜站起来,走到念云面前,深深地作了一揖,“娘娘,七喜有大逆不道之言。” 并无任何客套,明知是大逆不道之言,可他也就这么说了出来。 念云尝了一口茶水,“说罢。” 七喜深吸了一口气,面上闪过一丝挣扎,低声道:“七喜跟随娘娘多年,陛下和娘娘之间的感情,七喜都看在眼里。不管娘娘信不信,从古至今,七喜只见过相濡以沫,却从未见过真正的矢志不渝。 娘娘应记得当初新妃入宫,陛下曾如何相待。如今亦不过是一个江湖术士,陛下却笃信其言,不惜与娘娘置气,禁足更是前所未有。娘娘容貌风华绝代,可说句不好听的,到底敌不过岁月无情……” 七喜从进东宫开始,就是由她亲手培养,一手提拔。在东宫带过来的十个内侍中,惟有七喜是真正只忠于她的人,甚至不惜与陛下对抗。 念云默默地抿着杯中的茶,半晌不语。她明白七喜的意思,陛下待她虽然还算客气,但到底敌不过色衰爱弛。与其等着那一天不知何时忽然降临,还不如先下手为强。 而且,现在太子已经成人。 可念云下不了这样的决心。 李淳虽然曾经对不起她,但两人之间的情分到底不浅,他身为帝王,能为她做到这样的地步,已经不容易。 而七喜,他显然已经看出来,郭鏦其实也有不臣之心。 念云轻叹一声,将喝完的茶盅放到桌上,“七喜,今日的话,你知我知便是。” 七喜还想再劝,“娘娘……” 念云道:“本宫心里有数,你不必再说了。” 七喜便也不再说话,退回去坐到一边,沉默地端起一盏已经冷了的茶喝下去。 这边李淳散了朝,郭鏦却留了下来,趋向前,躬身不语。 李淳原是坐在那里闭目养神,等了半天没等到他的下文,便睁开眼,问道:“郭三,你是来为贵妃求情的?” 郭鏦的回答与太和公主如出一辙,“陛下想多了,贵妃娘娘与陛下之间,乃是陛下的家事,外臣如何干预?臣只是关心岐阳公主的婚事,岐阳公主是陛下膝下的长公主,也是本朝头一个出降的公主,年后便要大婚,不知准备得如何了……” “这……”李淳成日里忙于朝堂上的事,哪里顾得上这些,平素这些事一向都是念云在打理,他如何知道? 而且,贵妃现在正在禁足中。 李淳怎么答,他能说,因为贵妃被禁足了,所以岐阳公主的嫁妆根本就不知道准备成什么样了? 这时候要是有个耿直的人来直接替贵妃求情,他真想好好地发一通脾气。可所有人都在求情,却偏偏谁也不直说求情,只是每句话最终都绕回贵妃被禁足这件事上来了。 李淳只觉得心里憋着一股气,可每次想出拳的时候,又一拳打在棉花上,毫无着力点。 这时郭鏦又十分“善解人意”地道:“陛下,臣以为,岐阳公主大婚,务必要风光大办才好。若是陛下有难处,可需要汉阳公主和荣安县主进宫来帮忙?” 岐阳公主是长公主,而且若真论起来,她应是李淳同念云唯一的嫡亲公主,身份自然贵不可言,这大婚自然是要风光大办的。 念云本来一个人操执就有些忙不过来,如今还禁足…… 李淳颇为无奈:“后宫之事,朕也不太清楚,就如爱卿所奏,宣汉阳公主和荣安县主入宫协助罢,有劳郭爱卿记挂。” 郭鏦脸上一丝笑意也无,仍旧十分严肃地问道:“那……不知汉阳公主和荣安县主入宫来,可否出入蓬莱殿?” 得,叫这两位夫人进宫来可是陛下亲口说的,也是陛下说她们只是进宫来“协助”的。那么到底是协助谁的? 如今大明宫的事务都交在太和公主的手里,可太和公主这么一个尚待字闺中的小姑娘,怎能给自己的姊姊操办婚事?这无论是于情还是于理都有些说不过去。 他若是今日松口说她们可以出入蓬莱殿,那也就意味着大明宫的女主人依然是郭念云,万事依然是她做主。 那么这禁足令呢?太和公主可以带着各处的尚宫管事大模大样地出入蓬莱殿,汉阳公主和荣安县主也可以照常出入蓬莱殿,如此一来只怕礼部的官员也得到蓬莱殿去奏事,那么这禁足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来说去,到底还是被他们拿话给坑了。 李淳大手一挥,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罢了,既然贵妃也有悔过之心,看在岐阳公主的面上,从今日起,这禁足……就解了罢。” 郭鏦仍旧是喜怒不形于色,面无表情地磕了个头,“臣遵旨。” 看着郭鏦从紫宸殿里退出去,李淳忽然觉得心里一阵没来由的轻松。禁足这件事,原本是一时的冲动,事后他也后悔不已。可他是皇帝,到底有些不好意思再去承认自己的错误。 现在郭鏦给了他一个理由,他也就顺着台阶下了,打着为岐阳公主筹备大婚的旗号。 他此时十分想去蓬莱殿看一看念云,可他又有些没来由的胆怯。也许他害怕见到念云,也许…… 他是在害怕如果她不能原谅他。 在理智回到身体里的那一瞬间,他就知道,是他又一次伤了她的心。就算有一天全世界都负了他,她应该也会同他站在一起。 他站起来,在大殿里来回地踱了几圈,却始终都没有想到什么好主意。 从她开始禁足,散朝之后,晚上阅折子饥饿的时候,紫宸殿里再也没有美味可口的点心端上来了。即使他吩咐尚食局备下点心,到底也不是那个味道。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天色将晚,忽然听见外头来报,说汉阳公主和荣安县主进宫了。 按说她们平时进宫本来是不需要向他报知的,但因为这一次她们奉的不是贵妃的懿旨,而是陛下的圣旨,所以还是得先来见他。 大殿的门缓缓打开,汉阳公主当先走进来,“大哥!” 她出嫁这么多年了,性子也变得沉稳安静,但同他依旧还是亲厚的,李淳连忙扶住她不叫行礼。 身后薛楚儿也是一身命妇的礼服,恭恭敬敬地低头行礼。 李淳对她其实没有太多好感,这女子当年闹出那么多事来逼着郭鏦娶她,要不是她,说不定畅儿早就生出嫡子来了。 不过,她这个荣安县主可是念云做主封的,念云同她之间的关系也还算是过得去,在这个时候,李淳倒也愿意高看她一眼。 李畅同他嘘寒问暖了好一会儿,这才说到正题,带着三分揶揄,毫不客气地问道:“大哥,你又惹姐姐生气了?” 念云是她大嫂,后来她又做了念云的三嫂,这关系有些乱,所以她们两个向来姐妹相称。 李淳被她噎了一下。也就他这个妹妹,在郭鏦面前温顺得像个猫儿,怎么一到了他这个哥哥面前,倒变成了个张牙舞爪的小狮子,专门揭他的伤疤了呢! 贵妃娘娘不买他的账,这边还不知道怎么去道歉;驸马竟然联合朝臣来算计他,逼得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错误;就连他这亲妹妹,都敢这么说他…… 他这个皇帝当得啊! 然而,还不得不低头。 他涎着脸皮,上前去拉一拉李畅的衣角,道:“好妹妹,你别见死不救啊……” 这这这……面前这位,确定是威震四海的大唐帝王么?怎么看,都像个委屈的小媳妇啊这…… 李畅一把拍开他的手:“去去去,谁是你的好妹妹,平时有什么好东西都没见给我送去,这会倒想起我来了!” 李淳讥诮道:“就你那样,朕可听说你在家里一支金簪子都舍不得戴,什么稀世奇珍到你那还不都成了破石头!你倒说说,朕哪年逢年过年没给你送钱帛过去?” 这一句把李畅给噎着了。她这个素有节俭之名的公主,在家一向是布衣铁钗示人,其实她对于珠宝也没有多大的兴趣。赏她珠宝,的确不如直接给钱。 所以她这个哥哥一向也十分体贴,给她的赏赐向来都是金子和钱帛。她拿去买了不少店铺,资产颇丰,当初念云弄出来的赈济灾民的事,贵妃再没有时间去管,她倒是继续给做了下去。 说起来这位皇帝哥哥还是个财神爷呢。看在钱的份上,李畅决定不再同自家哥哥计较,凑过来,笑道:“放心罢,我和楚儿知道轻重的,帮你多说几句好话便是了。瞧瞧你,闺女都要出嫁了,老两口居然还闹这种别扭!” 这一句“老两口”怎么听怎么别扭,可是想想,好像真就是这样大半辈子已经过去了。 第二百一十四章 老夫老妻闹别扭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二月初,皇帝下旨,将岐阳公主晋封为岐阳庄淑公主,下嫁太子司仪郎杜悰。 这是元和年间的一大盛事,十里红妆尚不能形容。 身为大唐最尊贵的长公主,她的嫁妆不仅是礼部安排宫中出的一份,还有她母亲郭贵妃私下里用自己的体己钱置办了颇有分量的一份,当然,她的舅舅和舅母们也少不得要出力。 要知道,最疼她的三舅舅膝下无子,这外甥女可就是最亲的了。 要说三十年以内哪个公主出嫁的时候有这样的排场,恐怕一时还真找不出。再往远了算,大约也就是当年升平公主下嫁驸马郭暧的时候能够比一比了。 那已经是十分久远的事了,久远到只有须发全白的老人才能记忆一二,尚能拿出来津津乐道一番。 贵妃郭念云,穿着明黄色绲边的华服,雍容华贵地站在陛下身边,在宫墙之上为公主送嫁,于是长安城的人们得以远远地瞻仰贵妃和陛下的天颜。 曾经有幸目睹了当年郭家嫡女与当时还是广陵郡王的陛下大婚的人,在远远看了这么一眼以后,得出了结论:陛下天威更盛,贵妃娘娘倾城之貌犹似当年,难怪这么多年来一直盛宠不衰! 这位被认为始终盛宠不衰的贵妃娘娘在千叮咛、万嘱咐之后,终于依依不舍地把公主送出了皇城,望着那浩浩荡荡的送嫁队伍,一时间忍不住热泪盈眶。 威严的陛下忍不住握住她的手,装作风轻云淡地感慨:“念云,咱们的女儿都出嫁了,咱们俩,可当真算得上是老夫老妻了……” 念云看了他一眼,不大搭理。 话说,这是自从那次紫宸殿被宣布禁足以来,陛下头一次主动来见她、主动同她说话吧?事情闹了那么大,他打算就这么揭过了? 就算是畅儿和楚儿借着帮忙打理公主的嫁妆来劝了她许多话,可那到底都是他们说的,陛下自己并没有半点表示啊! 难道他觉得,自己是皇帝就可以为所欲为了么?还是说,皇帝的一切过错都理所当然被原谅? 念云心里憋着一股气,但这样的场面,在公主的婚礼上,当着文武群臣和天下万民,她自然还得是那个最得体的郭贵妃。 夕阳的余晖洒在送亲的队伍里,也洒在城墙之上,给整个长安城都镀上了一层绚烂的金边。在无边的熔金落日之中,听见大唐的子民在宫墙之下跪拜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贵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一呼震天动地。 李淳满意地将念云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天色渐晚,待送亲的队伍终于慢慢消失在视线里,只剩下抬嫁妆的队伍尚在陆续不断地从宫里往外去。 六福在旁轻轻提醒:“陛下,娘娘……” 该回去了。 回哪里去? 陛下有好一阵子没有去蓬莱殿了。 六福连忙向贵妃使眼色,意思是,娘娘您就服个软罢,好歹开个口,邀陛下同往蓬莱殿去…… 然而被贵妃一个白眼顶了回来:明明是他的不是,怎么还得本宫服软?本宫偏不开口,看他现在是不是还打算往别的宫里去! 哎呦这两位祖宗真是不好伺候啊! 六福苦着脸,又看向陛下,结果陛下也仰了仰那张傲娇的帝王脸,张口道:“摆驾!” 摆驾去哪儿?您倒是明说啊! 六福的刚拉成茄子的脸这会已经成了苦瓜,这陛下不说,六福也不能明说,只得等着贵妃先上了肩舆,这才扬声道:“陛下起驾——” 去哪儿?当然是跟在娘娘后边,娘娘往哪儿去,陛下也就跟着去呗,这点眼力见都没有,哪配给陛下抬肩舆啊! 肩舆缓缓走过含元殿,走过宣政殿,走过……紫宸殿。 终于贵妃娘娘的肩舆略停了一停,回头道:“陛下,紫宸殿已经到了,陛下操劳了一整套,早些歇着罢。” “啊?哦,早些歇着,歇着。”陛下不知道在想什么,含糊地应了,于是肩舆落地,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贵妃娘娘继续前行,继续……往蓬莱殿去了。 这……就这么回了紫宸殿,自己? 六福有些发蒙,显然他们的陛下脑筋也还没转过来。 当然,等他们的陛下脑筋终于转明白了,意识到自己又办了一件蠢事,愤然一甩袖子,骂了一句“蠢物!”然后,头也不回地进紫宸殿去了。 难道此时不应该死皮赖脸地跟去蓬莱殿么?就算他自己一时没转过弯来,这些个猴崽子,平日里都那么机灵一个个的,怎么今儿集体犯傻了?简直该死! 贵妃的肩舆悠悠地抬到了蓬莱殿,见陛下竟真的没有追过来,念云心里也是莫名的一阵空落落的。 他方才好似也有意道歉,可她却没给面子。 她心里带着几分郁闷,这时玉竹过来问道:“娘娘可要摆晚膳么?” 晚膳?其实她是知道的,玉竹重楼两个吃里扒外的,恐怕早就备好了陛下的份,偏生陛下今儿没跟过来。 重楼也道:“娘娘,小厨房备了些点心,好像……好像做多了。” 做多了,言外之意就是应该送点去紫宸殿。 念云嘴角抽了抽,“做多了,你们几个拿去分了吧,外头洒扫的宫女太监们也拿点去吃,今天大伙儿都辛苦了。” 玉竹和重楼两个互相看了一眼,带着一点不情愿,也只得答应着下去了。 偏生这时候汉阳公主也已经回去了,看来,陛下和娘娘和好的事,好像依然任重道远啊! 服侍念云独自用过晚膳,这时宫里依旧热闹得很,整个大明宫和太极宫都挂满了灯笼,照得如同白昼。 外头太监宫女们也没急着歇下,而是借着公主大婚的彩头在外面玩闹。今儿是普天同庆的日子,陛下和贵妃都不会怪罪。 这时忽然就见六福匆匆忙忙跑进了蓬莱殿,也不通报,就“噗通”一下跪在了念云面前:“娘娘,您快去看看陛下吧,陛下吐血了……” 念云嚯的一下站起来:“怎么回事?” 六福抹了一把眼泪,吸着鼻子,“想是先前吃那柳泌的药,这不是已经停药好一阵子了么,每天陛下都要难受一阵子,今儿……今儿也不知是怎么了,竟然吐血了……” “玉竹,快去叫梁御医!” 六福的话还没说完,念云吩咐了一声,起身便快步地出了门,往紫宸殿去了。六福和茴香、绿萝几个互相看了一眼,忙不迭地跟了上去。 陛下这病可当真来势汹汹,方才还好好的,这会就倒下了,面色苍白如纸地躺在榻上,双目紧闭,衣襟上还沾着殷红的血迹。 这段时间,发生了那么多事情,想必他每天都很忙罢?连昏迷了躺在这里,眉头都是紧紧地锁着。 念云坐到他的榻边,禁不住一阵心疼,伸出手来,轻轻去抚他的眉心,似乎是想抚平他眉间的忧愁。 她的手指抚去,他的眉头好似真的舒展了许多。 念云心里一阵难言的酸楚,忍不住便落下泪来。 这段时日,明知道他是在慢慢地停药,明知道他忙得没有时间好好用膳,也知道尚食局的食物他其实有许多吃不惯的,可她为着同他置气,并没有再给他送点心过来。 因为心里怪他太过信任柳泌,甚至连她的话都不肯听,她好长一段时日都不同他说话。若不是婉婉大婚尚有许多事要请示陛下,她根本就连面都不肯见。 想起来,自己真是有些太不懂事了,陛下日理万机,他是天下的君王,怎经得起小儿女一般的斗气? 这时候外头有人叩门,原来是梁御医来了。念云只得起身让出位置,让梁御医诊病。 梁御医仔细地诊过,起身来朝着她拱拱手,一语不发。 念云着急,“老头,陛下到底怎么样了?有无大碍?” 梁御医低着头,维持着行礼的姿势,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娘娘若有什么话,就抓紧时间同陛下说了罢。” 念云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他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说陛下…… 历朝历代服食丹药中毒的帝王为数不少,难道陛下也…… 念云的眼泪哗哗地落了下来,梁御医收拾了药箱,和几个宫女太监们一起默默地出去了。念云哭着扑到李淳胸前,抱着他,哽咽道:“陛下,都是妾不好,这个时候了还想着同陛下斗气…… 陛下,你不要吓妾,陛下要是有事,可叫妾怎么活?” 她一面哭,一面握住他露在锦被之外的手,“妾这一世,挚爱惟陛下一人,心心念念的也惟有陛下,陛下不是说好要护佑妾母子一世的么,淳,你可听见我的话……” 她将李淳的手覆在自己的脸上,滚烫的泪水落在他温热的掌心里,灼痛了他的心。 她听见他低沉的嗓音,“你说的可都是真的?” 念云愕然抬头,脸上还挂着泪水,混着白日里尚来不及洗去的脂米分,看起来有些可笑。 他微笑着凝视着她,眼睛下面的卧蚕微微隆起,满脸都是宠溺。他轻轻抚摸她的面庞,“朕都听见了,你叫朕的名字,真好听……” 第二百一十五章 美玉陷污泥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念云看了看李淳,又看了看门外,忽然扬声喊道:“御医!梁御医!” 老头儿背着药箱大步走进来,脸色十分平静,“娘娘……有何吩咐?” 念云从老头儿的脸上并没有看出什么端倪来,有些疑惑,“您方才不是说……” 老头儿面不改色:“老夫方才说,娘娘有什么话便抓紧时间同陛下说了罢,他听得见的。要是等太久……恐怕就睡着了。” 睡着了……睡着了…… “你……你们……”念云心里一松,这才意识到被陛下给耍了,又有些恼怒,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身便往外走。 好不容易哄出了真话的女人,李淳怎么可能就这么又让她跑了!皇帝陛下这病也不装了,掀开锦被,跳下榻,鞋袜也来不及穿,便三下两下跑过去,一把将念云紧紧地抱在怀中。 念云挣扎了两下,李淳却抱得更紧了。 “念云,你知道当初朕为何笃信柳泌的话么,因为他发誓一定可以炼出两份长生不老之药,朕便可以永远和你在一起了,长长久久……” 念云心里一软,喉咙里依然哽着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嗫嚅了半天,出口的话是:“陛下……用晚膳了么?” 李淳抱着她的手松了松,道:“哪来得及用晚膳,这不……不是光忙着生病了么……”说着转头不客气地朝着玉竹重楼吩咐:“去蓬莱殿,摆膳。” 念云听他又提到病,有些不放心地看向梁御医,“陛下的病……当真无碍了?” 她是知道的,陛下先前服了那么长时间柳泌的药,肯定是中毒不浅。在这件事上她的心其实一直都悬着,要不然也不至于这么容易就上了陛下的当。 梁御医道:“这段时日来老夫一直在替陛下排毒,本来体内还有一些余毒的,陛下为了排毒更快,就采用了放血疗法,今日陛下确实失血不少……” 他看了看李淳衣襟上的血迹,轻咳了两声,又道:“不过陛下觉得这血不能浪费了,所以……” 李淳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老头儿,你少说几句话朕也不会把你当哑巴卖了!” …… 自婉婉顺利地嫁出去,念云心里到底少了一桩心事。当年那个梦,梦见谢自然说她的女儿有母仪天下之命,像是一根刺,在她心里梗了十几年,终于随着婉婉的出嫁而烟消云散。 那杜悰像是个可靠的人,待婉婉也很好。三朝回门的时候,她看见婉婉脸上带着羞涩而幸福的笑容,十足小女人的姿态。婉婉是满意这位驸马的,她也就放下心来。 下一桩大事,就该是恒儿和落落的事了。纵然落落好像还是对恒儿有些抗拒,但这并不妨碍她着手开始准备太和公主的嫁妆以及太子的聘礼。 虽然最终这些东西也就是抬出来看一看,最终都一起抬去东宫成为太子的私产,等着以后还是要再带回大明宫的,但也不能马虎。 而且,因为这是落落自己的嫁妆,也就只能念云自己一手操办了,没见哪家未婚的女儿亲自给自己准备嫁妆的! 虽然落落身份不及岐阳庄淑长公主,但她可是太子妃,加上舒王的一份面子,这嫁妆,自然也是不能少的。 念云把自己当年的嫁妆好生清点了一番,又叫七喜把外头的铺子稍微清算一番,账目也拿给她过目,大致估算能拿出多少来给落落做嫁妆。 落落知道这段时日母亲神神秘秘地在忙什么,但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虽然同母亲说过再给她一点时间,可她实际上也并没有真正拒绝成为太子妃。好在这些事情母亲并不会同她商量,她也免去了许多的尴尬。 她依然经常出宫,去亲仁坊的汉阳公主府,偶尔也去城南庄看看大舅舅。还有时不时地微服去东市西市替母亲看一看郭家的铺子,顺便买几样新奇的玩意儿带回来哄母亲开心。 当然,现在她还多了一桩事,就是偶尔去一趟杜家,去探望新婚的姊姊。 不过母亲叮嘱她不可去得太频繁,毕竟婉婉嫁作了杜家妇,就应当守杜家的规矩,侍奉公婆,万不可让杜家以为落落是去拿着皇家的颜面替她撑腰的。 所以落落等了差不多两个月,才头一次进了陛下新赐的岐阳公主府,见到了婉婉。两姊妹好久不见,有许多体己话要说,这么一耽搁,也就到了傍晚了,婉婉又留了她用饭。 落落这次来,为了不显得排场太大,所以只带了两三个侍卫并两个宫女,车马皆从简。 用过饭,就已经是黄昏时分了,因天气不好,外头显得格外的昏暗。 婉婉道:“不如妹妹就宿在这儿罢,明儿再回去?” 落落打开门看了一会儿,道:“还是回去罢,免得母亲又要多心。我今儿回太极宫,便是晚一些也不打紧,不会打扰母亲。” 婉婉于是提着灯笼送她出门。 岐阳公主府也是向着坊间道开了小门的,即使夜里坊门已经关闭,也能拿着宵禁腰牌畅通无阻。 落落从小门出来,上了自家的马车,便一路往太极宫驶去。 路上经过平康坊的坊门,听见坊墙里头载歌载舞,这才是平康坊的好时候。落落掀开马车的帘子听了一会儿,听见里头好似有人唱新近流行的传奇故事,落落一时有些怅然。 放下车帘,正要叮嘱马车夫加快速度往太极宫去,马车却忽然停了下来。 落落有些诧异,从车里探出头来,问道:“怎么回事?” 话音刚落,只见几条黑色的身影闪到马车旁边,忽然伸手,一把捂住她的嘴,将她从马车上扯了下来! 她在这一片混乱之中努力稳住心神,却发现马车夫和坐在前边的两个侍卫都已经歪倒在一边,不知是死是活。 而和她一同坐在车厢里的两个宫女意识到不对,刚刚尖叫出声,声音便戛然而止了。 她自顾不暇,无法去探知她们到底是被杀死,被打晕过去还是被掩住了口鼻,只知道捏在她胳膊上的那只手似铁钳一般,她便知道是男子,而且是常年习武的男子。 她知道挣扎不过,索性也就不再用力挣扎,顺从地被人用黑布蒙住了眼睛,然后拖着跌跌撞撞地走了一段距离,最后扔进了一间屋子。 她被拖行的距离不算十分长,且脚在地上的触感可知地面铺着青石板,因此她约莫可以判断出应是一处院落。 已经入了宵禁,那么他们应是从一处坊墙上的小门进入的。寻常人家是没有资格在坊墙上任意开门的,这意味着,背后的指使之人非富即贵,绝非市井小混混一类。 她被扔在了地上,半晌没有听见声音,她深吸了一口气,问道:“我可以把眼睛上的黑布拿下来了么?” 一个女子带着讥诮的声音响起:“未来的太子妃,呵呵,果然够胆量!” 那个声音,好似在什么地方听见过。 落落微微蹙眉,仅仅这么一句看似什么都没说的话,实则透露的信息已经够多。 有人要害她,或许,是想让她再也做不成太子妃。 她伸手将脸上的黑布扯了下来。 屋子里很暗,没有点灯,但因为她方才一直蒙着眼,眼睛很快就适应了屋里的光线。 这是一间布置简单而雅致的屋子,靠墙一张大榻,铺着龙须席。墙上似乎还挂着字画,桌上摆着一套三彩茶具,墙角一只三足香炉,燃着不知什么香料,一室靡靡。 落落曾经跟着薛楚儿去过平康里,因此迅速做出了判断,这是某一处教坊里的雅间。 屋里好似并没有其他人,她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优雅地坐在了桌前。 这时那个女子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来,“果然是太和公主,举手投足都贵气逼人,希望你待会在床榻之上,表现也能这般优雅。” 说完便是一阵得意的冷笑。 落落这回听出那声音是从窗外传来的,那女子就站在窗外看着屋里的她。 这笑声让她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她已经大概知道了对方的身份和目的,但她好像没有任何办法逃离。她努力维持着镇定,打算与窗外的人谈判:“你若是动了我,贵妃和陛下,还有恒哥哥都不会轻饶了你。不如咱们好好谈谈,你今日不要动我,送我回去,我助你当上太子妃,如何?” “哈哈哈哈……”窗外的女子忽然尖利地大笑起来:“我凭什么相信你?我费尽周折才得到这么好的一个机会,你以为我会蠢到放过你?还等什么,这样可口的佳人,你们快进去啊,尽情享用,尽情享用!哈哈哈哈……” 那女子显然根本不愿意谈判,那笑声就这样慢慢远去了。这时门被撞开,落落下意识地绷紧了身子,就见到五六个男子嬉笑着走了进来,把她围在了中间。 “哈哈哈,果然好姿色呢……”一个男子伸手过来,挑起她的下巴,另一个男子直接伸手到她的胸前捏了一把。 落落想要挣扎,却只觉得头重脚轻,手脚发软。她隐隐约约想到也许是屋里的香料有问题,但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来思考。 “你们不要碰我,我是太和公主……” 她的声音湮没在满室的淫笑和肆意的轻薄之中,渐渐地模糊了意识。 第二百一十六章 以大局为重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落落觉得自己躺在了一片旷野之中,远处星星点点全是虎狼绿幽幽的目光,贪婪而嗜血。 那些低沉的咆哮一点一点靠近,锋利的牙齿和尖锐的爪子慢慢地碰到她的脸,她忽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害怕。 “啊——” 她尖叫起来,指甲将那只握着她手的手掌抓出了几个深深的血印。 “落落,落落!” 她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眼前由一片散乱的白慢慢地聚焦,最后看见淡淡湖水色的纱帐和一张放大在眼前的少年的脸。 这张脸十分俊美,眉如墨画,落落花了一点时间才想起来这张脸的主人,同时也想起了许多该想起的,不该想起的事。 她再一次闭上眼睛,“你出去。” 她的声音嘶哑难听,似撕裂的布帛,却沉稳而坚定。李恒愣了半晌,旁边贵妃的声音温和地响起:“恒儿,你先出去。” 李恒只得站起来,留恋地再看一眼榻上面色苍白的人儿,慢慢地走了出去。 念云坐到落落的榻边,拿出帕子来擦拭她额上细密的汗珠儿,柔声问道:“醒了?可要喝点水么?” 落落虚弱地点了点头,念云于是从桌上斟了一盏温水,一手扶着她的头,一手把茶盏凑到她嘴边喂她喝下。 水落入腹中,像一泓甘泉,一点一点滋润了像是已经死去的躯体,落落终于在自己的身体上感觉到了一点活气。 还有疼痛。当身体的感觉慢慢回来,她便感觉到四肢百骸都是痛,那种细碎的疼痛无处不在,好似有无数细小的刀锋在慢慢地凌迟身体的每一寸肌肤。 最屈辱的记忆也慢慢回来。 她从姊姊家回来的路上,遭到了一群人的绑架,然后,她中了迷香,那些龌龊的男人轮流玷污了她的身子。 那些人,是受了一个女子的指使,而那个女子,是想做太子妃的人。 落落动了动嘴唇,“母亲。” 她太冷静,让念云心里狠狠地痛了一下。 倘若此时她是扑到她怀里痛哭一场,也许,她还能好受一些。 这段时间,她只顾着婉婉了,疏忽了这一个,结果让这样一个如花的好孩子,竟受了这样的屈辱,叫她怎么跟舒王交待! 念云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落在锦被上,泅出好大一片水迹。 落落吃力地撑着身子坐起来,嘴角扯出一个略显生硬的笑容,轻轻吐了一口气,用沙哑的嗓音一字一句道:“母亲,不要哭,落落还活着。” 还活着。 她已经昏迷了一天一夜了。前天晚上,念云听说太和公主到亥时尚未回宫,太极宫和大明宫都不曾见着她回来,连忙派人去杜家询问,结果婉婉说她约莫酉时末就已经回去。 念云连忙命七喜出动了神策军去寻,后来在平康坊的坊墙边发现了落落的那一支,凤尾玉簪。 薛楚儿亲自夜访平康里,七喜也带着七八位大内高手探查,终于在一间屋子里寻到了奄奄一息的落落,衣衫已经被撕成了碎片,身体几乎**,地上血迹斑斑。 念云不知道,当七喜亲自抱着似一片枯叶般的落落跑回蓬莱殿的时候,她有多难过,在那个瞬间,她仿佛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 她答应要替谊照顾好落落的,她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替大唐培养的未来的皇后,也许就这样失去了! 落落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撑着破碎的身体靠着栏杆坐了起来。她拿过念云手里的帕子去替她拭泪,“母亲,可捉到人了么?” 念云迟疑了片刻,“那几个男人,已经送到掖庭局去了,宫刑,打断腿,终生苦役。但主使人……尚未查到。” 落落闭了闭眼睛,十分肯定地说:“王家那一位,族中第一美人王瑾襄。” 念云并不十分意外。但她心里隐隐觉得,可能并不那么简单。 恒儿最近几年交际甚广,身边的女孩子可远不止一两个。虽然她一直认定准备让落落恢复郡主身份然后做太子妃,但实际上颇有几位条件不错的,在明里暗里地争着地位。 王瑾襄是除了落落之外,颇有希望的一个。这一次事情如此明显,说不定也是受了谁的怂恿,中了一石二鸟之计。 但无论如何,敢对太和公主下手,下场自然是生不如死。 可落落,落落要怎么办才好? 恒儿对落落的心思,这么多年来虽然从不曾改变,可也算不得始终如一。落落既然已经遭受了这样的折磨,她一醒来便叫恒儿出去,即使恒儿不介意,恐怕她也不适合嫁给恒儿了。 这时茴香端了药进来,念云连忙亲手接过,仔细地吹冷,亲自试了试温度,这才一口一口地喂给落落喝下。 她放下碗,“落落,你放心养着身子,以后……以后母亲再替你慢慢寻一门好亲事,必定不叫你受任何委屈。” 落落轻轻摇头:“母亲不必替落落费心了。落落知道,大唐的公主原本就嫁得不易,何况我出了这样的事?若单是为了攀附荣华富贵而娶落落,落落也不嫁。” 驸马在朝中不得担任要职,而且需住在公主府,公主亡故以后甚至还需为公主守丧,颇多限制。所以真正的有才华有能力的子弟都不愿娶公主,就连婉婉当初选驸马的时候都有许多人推脱,更何况落落现在这样的情况? 念云又是一阵心酸,早知道就早早地替恒儿和落落做主把婚事办了,省下多少事! 她生怕落落想不开,拍拍落落的手,安抚道:“谁知道往后如何,只要你好好养着,往后……” 落落忽然扯了扯嘴角,笑了:“母亲误会了。有前途的大好青年未必愿意委屈自己,落落亦不愿委曲求全。我大唐一朝,出家为女道士的公主不少,落落想着,不如就从此带发修行,替母亲和陛下祈福。” “可是落落……” 落落伸手按住念云的手:“母亲,落落心意已决。这段时日,落落暂时也不想再见到恒哥哥,免得徒增伤感。” 念云仔细端详她的脸,却也并没有从她脸上看出气恼和伤感来,相反,她镇定而坚强。 念云正要说些什么,却听见外头六福一声悠长的“皇上驾到——”,她连忙迎出去,“陛下如何来了?” 李淳大步走了进来,“公主怎么样了?” 落落的情形,先前七喜已经向他回禀过了。念云引他进来,轻声道:“才刚刚醒来。” 李淳走到寝殿里头去看落落,落落半倚在榻上,似有些乏力,也未挣扎着去行礼,只就着榻上福了半个礼,“陛下。” 李淳问了几句,嘱咐她好生休养,便退了出来,一面对念云道:“你过来,朕有事同你商量。” 李淳的语气颇有些郑重,因此念云只得命茴香照看落落,自己跟了出来。 李淳在大殿里坐下,忽然开口道:“出了这样的事,朕也觉得十分心痛。不过,既然太和已经不能嫁给恒儿了,那太子娶妃的事,便不能再拖下去了。” 念云微微蹙眉。按说这样的情况,她实在没太多心思来择选太子妃。但李淳既然这样提起了,想来他心里已经有人选了。 “陛下的意思是……” 李淳轻咳一声,“大唐的皇后和皇子妃一向都从几大世家里头甄选,如今宫中,竟连一个太原王氏的女儿都没有……” 念云猛然回身:“妾反对!即使要从几大世家里头选太子妃,也还有韦氏、崔氏,为何非王氏不可?” 李淳连忙按住她的肩膀,示意她冷静,“念云,太子身边也不可能只有一个女人,朕也打算从韦氏和崔氏族中各选一名侧妃,但正妃的人选,朕思来想去,还是王氏比较合适,毕竟朝中的局势……” 念云冷笑道:“陛下!落落虽然非你亲生,但她到底也是大唐的公主,陛下明明知道是王家的女儿设计害了落落……” “念云!”李淳有些恼怒,“朕何时亏待过太和?但太和既然做了天家的女儿,就该有懂得天家的担当!王家的女儿害了她不假,但这只是小孩子家的恩怨!王家已经同意将嫡女交给你发落,你叫朕怎么办?难道从此对整个太原王氏赶尽杀绝不成?” 这一个女儿犯了错误,但王家还有别的女儿送到东宫去。天家儿女生来就注定要纠缠于这些利益链之中寻求平衡。 陛下是这大唐的君,不管自身遭遇了怎样的屈辱与不平,他也必须得从大局着想,哪怕今日受辱的是婉婉,也许陛下依然会选择以大局为重。 可落落怎么办?难道她所受的罪就白受了,不仅身体受了这样严重的创伤,而且失去了女儿家最珍贵的名声,乃至一生的幸福可能都已经搭进去,却还得眼睁睁地看着王家的女儿嫁入东宫? 念云咬着嘴唇,倔强地看向李淳,“陛下,旁的事陛下定也就罢了,但恒儿的婚事,妾不同意王家女儿为正妃。” “你怎的这样固执!”李淳轻叹一声,转身走出了蓬莱殿。 第二百一十七章 父子离心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李恒其实并没有离开蓬莱殿,落落不肯见他,他只好待在侧殿里等着,心里只管想着回头要怎么去同落落解释。 出了这样的事,其实他心里的痛楚一点也不比念云少。落落是他从八九岁开始就发誓要守护一辈子的人,当年他在大殿之上,当着文武群臣大声说他要娶太和公主,那并不仅仅只是童言无忌。 虽然从十几岁以后,他身边又慢慢地有了其他女孩子接近,可他心里最重要的那个位置,始终都是留给落落一人的。 身为一个李家皇族的男人,他从小所受到的正统教育便告诉他,开枝散叶也是同样重要的一件事。即使他的父亲一生中那样珍视母亲一人,但实际上他依然少不了妃嫔。 对他而言,成长是一个不断见识各种新奇的诱惑的过程。与他一同交游的皇亲贵戚带着他见识过了太多的声色犬马,而少年的他也的确在这种莫名的诱惑下做出了许多的荒唐事。 可他怎么也想不到,那些在他身边都温婉乖顺得像一只小猫儿的女子,怎么一转身都会变成青面獠牙的画皮厉鬼,竟对他最珍爱的女子伸出尖利的爪牙,暗下狠手? 直到这一天,他真的要失去她了,他才察觉到那种无边的恐惧,仿佛被人从独木舟上生生推下深水,心痛得几欲窒息。 她受到的伤害这样深重,而世人却依然要把罪名加诸她身上! 更可怕的是,他在侧殿里听到了陛下和母亲的谈话,在这种明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情况下,陛下竟然决定让他改娶王瑾襄的堂妹! 李恒觉得他听见陛下说出那样话的时候便要从侧殿里冲出去同陛下理论了,可身边的太监十全紧紧地抱住了他,捂着他的嘴不让他出去与陛下起冲突。 后来听见母亲同陛下据理力争,他的眼泪莫名的就流了下来。 母亲一向待他们都这样好,而陛下却如此冷血。 他听见陛下的脚步声远去,十全抱着他的力道才慢慢松了下来。李恒蹲在地上,掩面哭了起来。 他从未如此脆弱过,直到听见落落那一句沙哑的“你出去”,直到听见陛下打算就这样轻率地定下他的命运。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从侧殿里走出来,母亲并不在大殿里,不知是在落落房里还是出去了。 他走到落落的房间门口,抬起手准备敲门,但终究还是放下了,只伏在门上侧耳听了片刻,有些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 往前走,不远处便是紫宸殿。 十全拉了一下他的衣襟,李恒这才回过神来,但他却忽然举步往紫宸殿里走去了。 那是他的婚事,他为什么不能自己做主? 陛下正在偏殿里批阅奏折,见他进来,头也未抬,“恒儿,来看看这一本折子,为了治理黄河水患,从太宗皇帝开始,就在开挖水渠,可到现在也没能彻底解决问题……” 李恒接过陛下递过来的折子,却轻轻地放到了一边,纳头跪倒在地上,“陛下,儿子听问陛下要为儿子指婚,特来求见。” 李淳微微一愣神,抬起头来,那朱笔便在折子上泅开一片红点。他皱了皱眉头,将朱笔放下,“你想说什么?” 李恒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若是陛下想让儿子娶王瑾襄的堂妹为太子妃,恕儿子不能从命。在儿子心中,正妃之位惟有太和公主一人,若那人不是她,儿子这一生,决不娶正妃。” “放肆!”李淳用力在案上一拍,条案上堆着的折子都跟着颤了一颤。 李恒倔强地低着头不语。也就是这一刻,李淳忽然觉得这个儿子的脾气这样像念云。 脾气像她也就罢了,可才能为何就不能像她一点?倘若他的才能智慧及得上他父亲母亲一半,他这个做父亲的也不至于这般努力要为他铺路! 这古往今来的无数帝王,不愿墨守成规的有之,任性胡为者有之,才能平庸者有之,率性而为者有之。这都不可怕,可怕的是,一个才能平庸的帝王却还不肯遵循这世间的诸多规则,偏要率性而为。 他这个儿子怎么就不明白,从前他不反对太和公主做太子妃,那是因为太和公主本身有一定的才能和魄力。可现在,她自己都已经开始灰心,况且担上了这样让天下人诟病的名声,这对大唐的统治已经弊大于利! 李恒犹不自知,还在试图以感情打动他,“父亲当年恋慕母亲,不也是费尽心思非她不娶?为何儿子想娶自己喜欢的女人,就不行了?” 他当初娶念云是因为恋慕她?呵,说来也并非如此。当时先帝和舒王争得那样厉害,他哪里还有工夫去谈情说爱!只不过,他是幸运的,恰好遇到了那样好的一个她。 李淳重重地看了他一眼,“恒儿,朕和你母亲,原本也不过是父母之命,也同样有着复杂的利益纠葛。帝王家,不可太任性。” 李恒仍旧跪在地上,嗫嚅了许久,方道:“若不能得偿所愿,儿子宁愿不做这个太子。让二哥当好了,二哥不是很想当太子么……” “啪”的一声,一个响亮的耳光落在李恒脸上。他有些不可置信地抬头望着自己的父亲,这位大唐的帝王,他从来不曾对自己的儿女动过手! 平地一声惊雷,外头原本还风和日丽的天气,说变就变了,一时间竟大雨倾盆。 李淳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看捂着脸一脸不可置信的太子,心中没来由的烦躁。他不顾外头雨正大,指着大殿外头,整张脸都在颤抖:“逆子,你给朕滚出去,朕不想看见你!” 李恒咬着牙,竟真的站起来,一扭身往那瓢泼大雨中扎进去。 李淳颓然坐在大殿之中,冷风挟裹着雨点从门外刮进来,只觉得凉意从骨子里透出来。这样的寂寥,也许念云能够明白,可她的心还不够硬,连她也劝他不能这样做。 沉重的木门吱呀一声,开得更大了,李淳以为是风,一抬头,却看见一个高而瘦的身影,撑着一把油纸伞出现在门外,手里托着一个包裹。 他收了伞,靠墙放在一边,双手托着包裹行礼:“奴才薛七喜,奉贵妃娘娘之命,给陛下送新制的披风。” 刚刚变天,她便能想着替他送来衣裳。他们当初也是因为利益纠葛才联姻,他知道,他是一个幸运的人。 他神情寥落地招呼道,“七喜,你过来陪朕坐一会儿。” 七喜走到他身边,抖开包裹,替他将披风系身上。七喜的衣摆已经湿透,在地上留下一行深色的水迹,但怀中的披风却是干燥而温暖的。 七喜系好了披风,垂手立在一边。 李淳叹道:“朕从十岁开始,衣食都由丁香照应,按说她才是朕的青梅竹马?”他想了想,却又笑了,“可惜,朕自从遇见了念云,整颗心都在她身上了。你说,恒儿就不能有这样的际遇么?” 七喜低着头站在李淳身后,所以李淳并没有看到他眼里闪过的浓烈的情绪。 青梅竹马,是多么美好的一段回忆,但后来爱上别人,好像也并不是那么困难的事。只可惜,他是一个太监,他并没有那样的幸运,即使爱,他亦只能爱而不得。 七喜只是觉得,那青梅竹马的女子太可怜。 若是能够相忘于江湖,能够另觅良人举案齐眉也就罢了,若是不能,将是何等的凄凉? 七喜深吸一口气,在李淳面前跪下来:“陛下,奴才以为,不宜为太子殿下娶王氏女为妃。虽然陛下是为了太子殿下好,为大唐的江山稳固着想,可无论是对太子殿下来说,还是对太和公主而言,都不公平,在感情上恐怕难以接受。” 明知道陛下虽然留他在大殿里,却并不想听到这样反对的论调,但七喜还是把自己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果然,李淳冷哼了一声,“感情,大唐的储君何时能够这样感情用事了?” 七喜从未试过像今日这般忤逆,轻声道:“陛下若是顾虑太和公主将受到天下万民的诟病,不妨让王氏女和太和公主皆为太子侧妃,若王氏女真的没有同她的姐姐一起做恶,相信殿下和太和公主自然能明察秋毫,和睦相处……” “闭嘴!”李淳忽然站起来,冷冷道,“是贵妃派你来游说朕的么?朕心意已决,你无须再说,退下罢!” 他何尝不知道自己的这个儿子,最大的弱点恐怕就是落落了。倘若同为侧妃,他也必然明显地偏宠一人。 彼时落落一来背负那样的污点,二来她若是恢复了郡主的身份,她父亲是舒王,身份敏感不说,地位也并不比王氏女高,将来何以自处?到时候岂不是鸡飞狗跳,家宅不宁! 若要解决这个问题,最好的办法应是直接斩断这孽缘,索性长痛不如短痛,逼得他们分开,才能各自安好,相忘于江湖。 若不嫁太子,落落到底还是公主,往后从门第略低些的进士举子中挑一个人品学问都好些的做驸马,有身份地位摆在那里,又有贵妃和太子护佑,总不会差到哪里去。 可偏生他们都太过于执着,不懂得这样的道理。 第二百一十八章 杜秋的提醒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薛七喜拾起墙角的油纸伞,从紫宸殿出来,见六福正垂手侍立在门边。 原来六福始终都在,但陛下如今心情不好,所以他只是远远地站着,既不靠近,也不发表任何意见。 也许这才是长期跟在陛下身边的人特有的相处之道,偏生他不懂得这些,所以他方才进去了,听了陛下的话,忍不住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结果再一次惹恼了陛下。 他仿佛听见六福颇有深意地缓缓道,让陛下一个人静静…… 呵。 在这方面,贵妃娘娘恐怕不算是个十分聪明的人,而他们这些跟着娘娘的,也十分愚笨。 七喜走到门外,冲六福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六福同七喜还算是熟络,方才陛下发火,他也都看在了眼里。见七喜出来,六福朝大殿里头努了努嘴,低声道:“也难怪,先头在蓬莱殿娘娘便忤了这位的意,方才太子殿下又是一桩,你还说这样的话,可是不讨巧!” 七喜亦低低地说道:“也不过就是实事求是而已,陛下难道真的就是无情之人么?” 六福对陛下的了解比任何人都要深,他轻轻摇头,叹道:“看似最无情,怕才是真的至情至性。” 七喜回到蓬莱殿,便直接回了自己的屋子,一语不发。绿萝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向念云道:“薛公公方才去紫宸殿,怕也是吃了瘪,挨了陛下的训罢。” 念云摇摇头:“罢了,不去理他,让他歇着罢。七喜这个人,总有些读书人的死脑筋,不懂得逢迎。好在一向都是跟着本宫,要不然,不知要受多少委屈才能做到这个副总管!” 这时候听见外头说杜司衣来了。 要说这个杜秋,这些年来的确是帮了念云不少的,她在尚服局这些年来对职事十分上心,一路升至了从五品司衣,不仅把尚服局的事务处理得妥妥帖帖,还教出了一个处事稳当的太和公主,因此念云也时常单独召见她。 杜秋过来,是因为听说太和公主病了。 虽然亲近的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对大明宫上上下下,蓬莱殿的说法只是太和公主抱恙。杜秋已经听说了一些小道消息,这期间也已经来过两次,听说公主醒了,饶是外头大雨倾盆,她还是撑着一把油纸伞过来了。 杜秋进屋去探望过太和公主,又同她说了一会儿话来宽慰她,见她好似很疲惫,便也不多耽搁,往外间去同贵妃说话。 念云正烹了一壶茶,便招呼杜秋,“杜秋,过来吃一盏热茶,加了姜末的。瞧你,裙摆都湿了。” 杜秋来的时候脚上穿了高底的桐油木屐,但裙摆仍是沾了许多泥水,在蓬莱殿光洁如镜的地面上拖出长长的一道印子。 饶是如此,仪态丝毫不乱,仿佛身上穿的是华贵的锦袍一般。 念云最是欣赏她这气度,所以才叫落落跟着她学,不光是学六尚局的事,更是学为人处世的态度和风仪。 杜秋并不推辞,上前来道了谢,接过茴香递过来的一盏加了姜末的茶水,看看大殿里并无外人,于是道:“杜秋方才在外面看见七喜公公了,好似不大愉快。” 念云觉得她话里有话,但涉及到近身之人,索性叫茴香和绿萝也先下去,这才道:“七喜是个读书人的心性,一向不大懂得掩藏情绪。” 杜秋的眸光闪了闪,犹豫了片刻,道:“杜秋进宫之时,也曾学习过宫规,知道身为奴婢,一切皆以主子为中心,自身的情感,际遇都不重要,所以必须做到喜怒不形于色,方能伺候好主子。” 念云点点头:“本宫身边亲近之人,一向并无太多要求,你也是知晓的。七喜跟随本宫多年,率性些也是有的——不知杜秋想说些什么?” 杜秋想了想,道:“娘娘若是句句都在维护七喜公公,杜秋的话,便不说也罢。” 念云道:“你但说无妨,在本宫面前,不必吞吞吐吐。” 杜秋将茶盏里的水一口喝干,道:“既然七喜公公已经跟随娘娘多年,不知娘娘可知晓他的过往,他的底细?” 念云微微蹙眉,回想起那些久远的事情,认真地答道:“他当年进东宫的时候,不过十六七岁,刚刚受了宫刑,本宫当时正缺亲信,所以留了他下来……” 当年她也曾派人查访过,不过,他的祖籍并不在京城,而是在青州一带。离得太远,查起来有些麻烦,况且也同京城里并没有什么瓜葛,所以后来便没有再查下去。 只知道,他是官宦人家的家生奴才,给主子家的子弟做伴读,得以读书识字。但后来主子家道中落,他便也从此流落在外,一直流浪到长安城里。几番碰壁之后,为了得一口饭吃而净了身,最后来了东宫。 她也看得出来,七喜的眼神中总是有那样一种淡淡的忧伤,好似他的往事里曾经有过许多令他不忍回想的伤感事。 但她并不想去追究,本身家道中落、盛极而衰就是一件令人伤怀的事。无论是七喜还是茴香绿萝她们,都是活生生的人,有自己的思想,她并不想让他们都成为无悲无喜的木偶。 杜秋沉默了片刻。念云问道:“你可是知晓了什么?” 杜秋摇摇头:“杜秋是润州人氏,从镇海跟着娘娘入宫,久居深宫,岂能尽知世事?只是杜秋觉得七喜公公身上好似掺杂的感情太多,对于一个奴才来说,特别是娘娘身边委以重任的奴才,似乎有些不妥当。” 念云握住杜秋的手,“本宫知晓你的意思,你是个聪敏的。但七喜跟着本宫多年了,本宫向来用人不疑,七喜这些年来,帮了本宫许多。” 杜秋心中并不确定,但从先前澧王手帕之事七喜匿而不报,到如今,越发觉得七喜心中好似藏着什么秘密一般。但贵妃不愿追究,她也就没有理由再说下去。 杜秋向贵妃行了个礼:“如此,杜秋告退。” 杜秋走出蓬莱殿的时候,贵妃在身后叫住她,“杜秋。” 她停住脚步,回过头来。 念云同她隔着大殿里潮湿的气氛对望,轻声道:“等太和公主病愈之后,恐怕还需要你多费心。” 旁人不知,但杜秋是知晓的,以落落的心性,恐怕也不会安于嫁一个平庸的读书人,每日单单只操心些平凡夫妻柴米油盐的事,所以才会说出要出家修行的话来。 若是如此,倒不如让她以公主的身份继续执掌内宫,不提出嫁的事,或许她心里还会好过得多。 “是,杜秋谨遵懿旨。” 她顿了顿,走出门去,殿外的雨仍未停歇,织成一张细密的网,将整个大明宫笼罩在濛濛的烟雨中,氤氲了阑珊的心绪。 大殿里的贵妃也有些失神,杜秋方才到底想要提醒她什么,提醒她要留意薛七喜,以防他身上生出什么变故来么? 仔细想来,从德宗皇帝开始,宫里的宦官权力就开始膨胀。 德宗皇帝初登基的时候是十分反对宦官掌权的,因此命宫里内侍省不得干政。但在当年的泾原之变中,叛军攻进长安城,德宗皇帝仓皇出逃,文武群臣作鸟兽散,竟无人可倚靠。当时正是德宗皇帝身边的几个大太监,不顾危险舍命迎敌,救了德宗皇帝一命。 此后,德宗皇帝慢慢开始倚重内监,并让太监在神策军中担任要职,甚至统领整个神策军。 先帝即位之后曾经试图削减内侍省的权力,裁减内监数量,进行大幅度的改革,但最终改革还是夭折了,反而激发了许多的矛盾。 李淳登基以来,在这方面并没有试图做大的改变,一直也相安无事。神策军中,包括德宗皇帝的亲信刘贞亮、先帝身边的李忠言,以及六福、七喜,甚至于李恒身边的十全,都在神策军中担任了一些重要的职务。 换句话说,整个神策军的控制权,基本上都握在内监的手里。 可七喜是跟了她那么多年的亲信,除了上次澧王一事,多年来并无错漏,堪称左膀右臂。 她闭上眼睛,凝神细想这许多年来关于七喜的每一件事,却并没有想出什么头绪来,只觉得七喜身上的忧伤,好似这些年来从未消失过,甚至越来越深重。 他的忧伤,到底是为了什么? 当年她只是小小的郡夫人,并无足够的势力,因此远赴青州去探访七喜的底细实在是一件兴师动众的事,太过于麻烦,所以才半路中止了。 如今她是大明宫的女主人了,郭家有那个能力不动声色地去青州暗访一些往事的。 念云想了想,叫茴香进来,吩咐道:“替本宫向陛下请旨,召三哥哥进宫来一趟,本宫有事想见见他。” 茴香笑道:“娘娘这几年来不是不大愿意同郭驸马相见么,有什么事都是叫七喜往外头递信,怎的这回又要召他进宫了?” 连茴香都看出她是刻意不愿意同三哥哥见面的呢。 念云有些出神,她心里也是真心挂念郭鏦的。若非母亲临终前叮嘱的那些话,她至今仍同他是世间最亲近的兄妹。 那个秘密,除了母亲之外,大约也就她和郭鏦两个人知晓了,连茴香绿萝这些身边人也不曾透露。 她沉默了片刻,道:“也有许久不曾见到三哥哥了,明日便叫他进宫来罢,顺道看看落落,他一向也对落落牵挂得很。” 第二百一十九章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贵妃的懿旨来得很巧,这时候郭鏦正在考虑如何向陛下请旨进一趟大明宫求见贵妃,没想到懿旨就到了。 郭鏦抿起嘴角微微地笑了,他这个妹妹,到底同他还是有那么一点心有灵犀的。 当即换过衣裳,便往大明宫去了。他有太久没有见过她,匆忙的脚步出卖了他的心思,他太过于想念她,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她,哪怕只是远远地看她一眼。 走到蓬莱殿的门外,念云仍是忍不住,从大殿里走出门去迎了他。郭鏦凝望着妹妹,忽然觉得他们之间隔着的这约莫十步距离,更像是二十年的璀璨光阴。 蓬莱殿的檐下依然盛放着他送她的花朵,每一朵都培育得很好,很美丽,一如她的容颜,二十年如一日地美丽着。 她见到他,嘴角盈盈的笑意,让他觉得这一生,并没有白活。 她没有像很多年前那样轻快地扑上来拉扯他的袖子,此刻他身上穿着朝服,满目**地行礼:“外臣郭鏦,见过贵妃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她受了他的礼,又回了个家常的福礼,请他进大殿。 同他寒暄了几句,不过是问家中可还好,汉阳公主和荣安县主可还好之类的话,但郭鏦知道她这并不是客套,她是真心地想知道家中的情况,想知道他还好不好。 所以他答得也十分认真,尽管回答也不过是“托娘娘的福,还好”之类。 分宾主坐定,念云这次没有延他至侧殿或者寝殿里说话,但却屏退了所有的宫女太监,包括茴香绿萝这几个贴身服侍之人。 念云亲自围着一只小小的红泥小茶炉,慢悠悠地煮上一壶山泉水。郭鏦走过去,接过她手中的扇子,蹲在一旁扇着火。他一身庄重的官袍此刻显得有些滑稽,但这一刻,他心中是无比温馨的。 “三哥哥,”念云慢慢地用温水冲洗一套钧窑茶具,打破这静谧的气氛,“我想请你动用郭家的私人力量,去青州查探一下薛七喜当年的旧事。祖上是何人,到底是什么出身,又在什么人家里给什么人做伴读,为何流落到京城来。” 郭鏦微微怔了怔,“他在你身边,该有二十多年了吧?他若是有贰心,恐怕这二十多年里已经不知道得手多少次了,为何对身边的老人起疑?” 念云摇了摇头,将茶叶冲到初沸的水壶里去,“并非起疑心。三哥哥,你知道我向来用人不疑,七喜这些年来为我做了那么多事,我只是觉得,若能替他解开这个心结,也算是为他做一点事。” 茶水煮至二沸,念云要去拿茶壶,郭鏦伸手挡住她,“我来,小心烫手。” 他将茶壶拿下来,一一分在四只茶盅里,先徐徐分三轮,是茶道中称的关公巡城。茶壶中最后的一盅茶水,便要每个茶盏中点几滴,少量多次,均分在四个茶盅里,是为韩信点兵。 念云见他一招一式十分流畅自然,诧异道:“三哥哥,你何时会了这些?” 郭鏦淡淡道:“常见你做这些,我闲来便也学着烹过几次。” 何止是几次,每次想她的时候,便想着她烹茶的样子,举手投足,每一个动作在脑海里都那样清晰,因此无师自通,自己便学会了烹茶,亦只烹她素来喜欢的阳羡茶。 郭鏦斟好了茶,随手将其中一只茶盅放在她面前,道:“这不算什么大事,我回头命人去查便是了。我倒还有一件事想同你说,今日正好想请旨进宫的。” 念云拿起茶盅饮了一口,味道竟同自己素日烹的无差。 郭鏦一直盯着她的表情,对她脸上的诧异很是满意,这才回归了正题,道:“我听说,最近有一班老臣正在拟折子,向陛下谏言,再次广选妃嫔。” “广选妃嫔?”念云怔了怔,随即道:“是应该的,恒儿无能,恐怕未必堪当大任,自然也就有人蠢蠢欲动了。” 郭鏦低着头,“这一次,你还打算替他选一选么?” “替他选?”念云忽然笑了,“三哥哥,我同他大婚二十多年了,若说感情如何深挚或许有些可笑,但二十多年的相濡以沫,反倒是从前……有些狭隘了。” 郭鏦有些不可置信,抬起头来,“念云,你的意思是……” 念云笑笑,“我也想通了,到这把年纪,恩宠已是过眼烟云,他若是想选妃,就选罢。最好是从民间广选佳人,没什么根基,头脑简单、老实能生养的最好,我是懒得在后宫之中周旋了,累了。” 郭鏦从她的眼里却看出了一点苍凉来。她不再年轻,依然美貌,但早已不再是年轻女子那种充满青春与活力的美了。她的语气中,带着一种美人迟暮的慨叹。 郭鏦握着茶盅的手指紧了紧,道:“你若是不愿,郭家也是会全力支持的。如今大哥和几个侄子都在朝中担任要职,手上能动的力量不小。加上郭家多年不曾减弱的威望,陛下想必也会好好斟酌,你无需委屈自己。” 还有他没说出来的话是,他自己虽然身为驸马不能担任要职,但是他手里,明里暗里控制的生意已经遍布京城,甚至扩展到洛阳,以及附近的好几处重要的州县。可以说,整个京城的经济命脉,也在一定程度上为郭家所控制了。 念云手中的茶盅轻轻放到桌上,坚定地摇了摇头,“三哥哥,真的不用。你知道,我已经够幸运的了。历朝历代,哪个皇帝多年来身边的妃嫔这样少?” 多年的深宫生活,她已经学会了妥协。这世上,一切才子佳人故事的前提都是,年轻貌美,谁也不会在意佳人迟暮的时候,到底还要经历多少曲折与艰难。 她选择的这种委曲求全,却也正是最有利于朝局稳定的方式。郭鏦无奈,放下茶盅,“你若是真的已经想好了,我亦只得支持你的决定。” 念云颔首,十分认真地看向他,“谢谢你,三哥哥。” 郭鏦轻叹一声,走了出去。 次日的朝堂之中,果然就掀起了一阵鼓动陛下选妃的热潮,这一类的折子竟堆满了半张案几。 早先陛下初登基的时候虽然选了一次妃嫔,但那一次入宫的六位妃嫔中竟没有一位诞下皇子的,连公主都没生出一个,反倒是死的死,废的废。 对此,首先是出身于几大世家门阀中的官员不服气,想要从各自的族中再选取一些适龄女子送入大明宫。 一位老臣上奏道:“如今能为陛下分忧的皇子只有太子一个,澧王殿下又不管事,臣提议选妃以开枝散叶,替陛下分忧……” 李淳心里明白,恐怕是太子的为人处世也招致了部分官员的不满,但又不好明说,只得绕着弯子来建议他再选妃,再生子。 李淳随手翻了翻案上那堆建议他选妃的折子,发现郭家倒是难得的既没有反对也没有支持,应该说郭家在这件事上面,根本就是一语未发。 李淳苦笑一声,道:“做个皇帝还真不容易,宫里女人孩子太少,你们这样苦口婆心地劝朕广纳妃嫔开枝散叶。朕要是早听了你们的,说不定今儿一样是痛心疾首地劝朕不可耽于声色犬马。” 众臣面面相觑,不知他何意。只见他在大殿里四下环视了两圈,最后目光落在了郭铸身上。郭鏦身为驸马,是不需要每日都来上朝的,因此这个时候郭铸也就相当于郭家的代表人物了。 李淳顿了顿,问道:“不知郭爱卿有何高见?” 这一问,在许多人听来,其实问的就是“不知你们郭家是什么意思”。 郭铸不慌不忙地上前一步,掸一掸袖子,“回陛下,臣以为诸位说得都没错。” 一时间众臣哗然。李淳挑一挑眉,“哦?这么说来,你也觉得朕应该扩充后宫了?” 郭铸道:“陛下子嗣不丰,广选妃嫔是应该的。不过,臣的意见与诸位有些大同小异,臣以为,如今天下局势稳定,国泰民安,陛下不如诏令天下,从各州选取良家子,充掖后宫。” 从前众臣建议从各州县选秀女的时候,她是不肯的,她费了不少工夫,从几大世家和地方势力中选了几位年轻女子出来。 这一次,为何她又改变了主意,任由他从各地选年轻貌美的良家女子入宫? 也许,她已经无心阻拦他,哪怕他后宫佳丽三千,也许她现在也能够淡然处之了。 是年纪大了,还是已经不在意了? 他忽然觉得有几分失落。 先前他问郭铸,是期望能够从郭家人的嘴里听到她的意思,或者说,是听到反对的意见,他甚至想着可以好整以暇地看一场郭家一派与朝臣辩驳的好戏。 可偏偏没有,这一次,郭家好似根本就不在意。 李淳顿时觉得意兴阑珊,他指着案上的折子,“六福,收拾收拾,反正都是一个意思,朕不想看了。若没有别的事,就退朝罢。” 退朝?这是什么意思?陛下既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说不同意,就这么退朝了? 第二百二十章 男婚女嫁两不相干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关于选妃的事,李淳倒是半句都没来和念云解释,可李恒却急不可耐地跑来了蓬莱殿。 “母亲!”他跑得满头大汗,有些急躁,“你去帮儿子同陛下说,我不要选妃!” “给你选妃?”念云放下手中的花剪,摸出一条帕子丢给他,“跟你说多少遍了,做太子的人,莫要这么毛毛躁躁的没个正形!慢慢说,怎么回事?” 李恒接过帕子擦了两把,又把袖子在脸上胡乱蹭了一圈,喘了两口气,这才道:“前两日不是有人向陛下谏言广纳妃嫔么,你道陛下怎么说!” “怎么说?” 李恒瘪了瘪嘴,“他说大唐已经有了太子,皇嗣上无需苛求。不如替太子好好选一选,多诞下几个皇孙也是一样的……” 如此说来,陛下的意思也就是,他并不打算再选妃了。而恒儿的地位也是稳固的,因为他的潜台词就是,他并不打算换一个太子,即使太子不行,还有皇孙。 念云心中有一丝淡淡的暖流涌过,微笑道:“陛下若真是这么说的,你该高兴才是。” 李恒听母亲这么说,想了半天才领悟了陛下的深意,可仍旧不太高兴:“可是母亲,儿子并不想选妃……” “怎能由得你愿意不愿意!”念云板起脸道:“你也不过就是喜欢落落,可你有没有问过落落的心意?落落何曾说过想要嫁给你,倘若从来都只是你一厢情愿,即使落落没出这件事,她也未必就愿意嫁给你!” “可……”李恒从来没有仔细想过这样的可能,因为一直以来,他都觉得他是太子,未来也许还会是大唐的皇帝,母亲也一直都是默许的。皇帝会有爱而不得的女人么? 念云拍拍他的胳膊,指着大殿里头,“落落就在里面,你去问问她,她若是今天还愿意嫁给你做太子妃,本宫自会替你向陛下说情。但如果是落落不愿意嫁,你也不必再多说,从地方上征选良家子,或是从世家大族中挑选适龄女子为妃,你自己考虑罢。” 对于念云来说,她是不赞同以王家女儿为太子妃的,但王家的确不宜得罪。若只是良娣昭训之类,再另外以几个侧妃压制着,也未尝不可。 “母亲,落落不愿意做太子妃。” 一道略带磁性的声音传来,母子二人抬头,便看见站在门边的落落。自从出事以后,她的嗓子好像也有些坏了,与从前清脆的少女声音不同,声音总带着这一点沙哑。 她此刻穿着一身白底绣玉色莲花的衣裳,不施脂米分,长发披散在脑后,面色还有些苍白,却更使她整个人显得格外圣洁出尘。 李恒痴痴地看着她,有些不敢相信:“落落,你说的……并不是真心话,是陛下让你这么说的是吗,落落……” 落落沉静地看着他,十分坦然:“在这件事之前,我就跟母亲说过,多给我一点时间考虑。现在我考虑清楚了,我并不想嫁给你。恒哥哥,我衷心祝你能找到一个更好的女子相伴终生。你我,从此男婚女嫁两不相干。” 李恒怔怔地看着落落转身,走进了大殿里,这一切,都像是一场梦。而他清楚地知道,在这个梦里,他终于错失了毕生所爱。 他死死地盯着落落消失的殿门,好一会儿,才呼出一口气来,“母亲,倘若从一开始,儿子就像大哥一样,谨言慎行,严于律己,落落会愿意嫁给我吗?” 念云望着漫天的霞色,看着恒儿渐渐变得苍白的面容,忽然觉得没来由的疲惫。会么? “这世间,从来都没有那么多的如果。” 李恒像是明白了什么,收回了目光,转过头来:“母亲,儿子知道错了,愿意听从陛下和母亲的安排。” 李恒回到东宫,心中甚是郁闷,索性出了宫,到平康坊去看歌舞。 在平康里最负盛名的绮月楼里,正搭着戏台,唱着一出。美丽的龙女错嫁薄情郎,被囚禁在寒冷荒芜的原野上牧羊,书生柳毅偶然邂逅,搭救了龙女得救,最终成神仙眷属。 故事如此美丽,才子佳人最终都能够冲破重重阻碍,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李恒望着那戏台出神,莫名地又想起了今日落落站在殿门边,神情寥落而冷寂。 “传奇戏不好看么,郎君何故神游天外?” 一个沙哑而苍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李恒吓了一跳,这才看到一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自己身后。 那人似乎是一个老妪,头发枯焦,面容干瘦,脸上还有好几道吓人的疤痕,左眼浑浊无光地塌陷下去,应该是盲的。但她身上的衣裳倒还算干净齐整,并不像是乞丐婆。 李恒微微皱了皱眉头随口道:“戏很好,心中烦闷罢了。” 那老妪又道:“郎君心中的烦闷,我家主人或可稍解,不知可否楼上一叙?” 这老妪好笑,天家之事,何人能解?不过是江湖人胡乱夸些海口,然后拿些江湖上算命的把戏糊弄人罢了。 李恒淡淡一笑,“某之烦闷与困惑,岂是常人能解的,不必麻烦了。” 老妪吃吃地笑了,李恒这才注意到,这老妪倒有一口整齐漂亮的牙齿。甚至可以毫不怀疑地说,若仅仅只看那一口牙齿,说不定还以为那是一个美貌的妙龄少妇呢。 可惜那张脸,还有那嗓音,都十分可怖,同她那一口皓齿完全不般配。 老妪笑了一会儿,忽然凑到他耳边,压低了声音道:“郎君所虑,不过是爱而不得,身份地位都是牵绊。我家主人就在楼上,郎君去看看也不碍什么事,去会一会又何妨?” 这一句话倒是猜得不能再准。李恒心下惊疑,问道:“你家主人是何人?” 老妪又笑了起来,道:“郎君何苦猜来猜去,去会一会,不就什么都知晓了?” 这绮月楼往来的人十分冗杂,王公贵族,乃至三教九流,只要有钱都可以进来。不过,单是见一见而已,这光天化日,绮月楼人来人往的,他一个男子,有什么可怕的? 见一见,也说不定民间多奇人,还真能想出什么办法呢! 他略一迟疑,便做出了决定:“如此,烦劳嬷嬷引路。” 那老妪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李恒忽然发觉这老妪的举手投足都十足的优雅,当真不像是一个老妪。但看她的脸和皮肤,又觉得她的确并不年轻。 老妪往前走了几步,李恒又发现她走路的姿势也有些奇怪,应该是一条腿有问题,走起来一跛一跛的。 上了二楼,老妪引他到靠里的一个雅间,轻轻敲了三下门,低声道:“人已经请到了。” “请进罢。” 里头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好似有些耳熟。 李恒推门进去,在看到那坐在桌前品酒的男子时,不觉大吃了一惊:“二哥?” 与李恒不同,李恽在看到他的时候一点惊讶也没有,只是淡淡地一笑,将酒盅放下,站起身来:“太子殿下,别来无恙乎?” 自从那一年大哥遇难,澧王便被赐了府邸,从此搬出了太极宫。虽然澧王的爵位还在,但他几乎就此被剥夺了一切参政的权力,也不许他再上朝,成为一个彻彻底底的闲散亲王。 而李恒却一直都住在皇城里,因为介怀大哥的事,他也一直没有再去看过这个二哥,说起来,兄弟俩倒有好几年不曾见面了。 见是二哥,李恒便不再想同他聊下去,淡淡一揖,“恒一切尚好,有劳二哥记挂。二哥若是没有什么别的事,恒便告辞了。” “哎——”李恽连忙拦在前头,“咱们兄弟俩难得见上一面,不如让恽陪着你喝上几杯,聊以忘忧。恽知道你心里不痛快,恽当年难道又不是爱而不得么?” 说到这爱而不得,二哥当初痴迷陛下身边的刘宝林,李恒是知晓的。说起来他们兄弟的感情可都够坎坷的,一个爱上父亲的妃嫔,一个爱上自己名义上的妹妹。 李恽见他好像听进去了,从桌上斟了一杯酒递到他手里,“宥儿,这些年来,恽心里一直都不好过。当初那件事……不管你信不信,恽的确是不知情的。恽若是提前知晓刘清清出手会那样狠绝,恽一定会拦住她的……” 他叫的是宥儿,他小时候的名字。曾几何时,他们三兄弟一同在学堂里读书习字,他和恽两个功课总是不及大哥,又贪玩,两个人偷偷地在课桌底下画小人,然后被先生抓个现行,一起罚抄写。 他年纪小,写字又慢,总是写不完,于是从恽已经写好的纸张里头偷拿几页。恽是知道的,可也不苛责他,只是无奈地叹一声“宥儿!”,然后又默默地多抄写几页。 恽并没有养在母亲身边,所以相处的时间也相对要少一些。李恒一向和大哥更为亲近,可到底是亲兄弟,和恽之间也有过许多的少年回忆。 大哥已经不在了,他曾经怨恨过二哥,亲兄弟为何要下这样的毒手。可日子久了,慢慢的怨恨也就淡化了,到底这世间,也只有二哥和他是真正血浓于水的至亲骨肉。 第二百二十一章 亲事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再一次站在二哥李恽面前,李恒选择了相信李恽的解释,其实他原本也是不相信二哥会那样残忍地伤害大哥的。 他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向李恽举了举杯子,“二哥,过去的事……我们不提了。” 李恽见他爽快,也仰头干了一杯酒,“宥儿,这世间至亲也只剩咱们兄弟二人,至少也该兄友弟恭,莫要再互相怨恨才好。” 二人递杯推盏,颇有些尽释前嫌的意味。三杯下肚,李恽又叫加了些果品菜肴,兄弟俩的话也就开始慢慢敞开了。 李恽有些唉声叹气地,“古人都说最毒妇人心,我原先一直不信。恽先前不过是打算等哪天陛下心情好了,索性向他讨要刘清清为侧妃,好歹图个长久夫妻,哪知道她暗地里布下那么凶险残酷的局?” 李恒也是心有戚戚焉:“恒也曾深受其苦!你说王瑾襄那样模样好又有才学的女孩子,一副怯懦的样子,在我面前说话都不敢大声的,哪里想得到她竟然会对落落下那样的黑手?” 两人就着热菜又喝了几杯,李恽道:“恽这里,说到底,到底是刘清清不对,她受了惩罚,恽虽然心里难受,可也无话可说。 宥儿,你同二哥还不同,落落也是咱们从小看着一起长大的,她有什么错?因为你受了这么大的苦楚,恽觉得,你理应娶她,加倍地待她好,才算是负责……” “负责?”李恒苦笑着连闷了两杯酒道:“我倒是想负责,可她自己说不愿意嫁给我了……” “宥儿,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李恽举着酒杯,走到他面前,拍拍他的肩膀,“你想想啊,她出了这样的事,如果还要嫁给你做太子妃,你得承受多大的压力?而且她会觉得对不住你。女人都是口是心非,她这是不想给你添麻烦才那么说的啊!” 是么?李恒喝得有些迷迷糊糊的,顺着李恽的话想下去,落落跟他自小青梅竹马,感情也一向都融洽,她也不可能是因为爱上了别人才拒绝他。 而且,正是因为出了这件事以后,落落才这样明确说不嫁他的,这么一想,二哥说的还真没错。 他已经让落落受过一次苦了,怎能还这样执迷不悟,让她继续受苦? 然而,陛下那边要怎么说?他失落地哀叹道:“可陛下和母亲也都不让落落再嫁给我……” 李恽道:“关键是陛下。只要陛下那边准了,贵妃娘娘是最疼你的,自然不会再说什么。” 李恒听出他话里好像还有话,连忙抬起头去看他:“二哥,你可是有什么良策说服陛下么?” 李恽弯下腰,凑到他耳边低声说道:“恽并没有什么良策能说服陛下,不过,恽倒是觉得,如果能让陛下不得不同意,或者不能再干涉呢?” “二哥的意思是……”待李恒大致想明白了他的意思,顿时惊得酒醒了一半,“难道二哥是说逼宫么?” “嘘嘘嘘,你小声点!”李恽在他头上拍了一把,压低声音道:“你慌什么,难道咱们的父亲不曾做过这样的事?你我都看着陛下逼太上皇退位,可这些年来,不单是咱们,就加上文武百官和大唐的百姓,哪个说陛下做得不对?” 若效仿陛下,自己登基为帝,那么陛下的确是没法干涉他立谁为皇后了。可是逼宫这件事,有点太过于惊悚,李恒从来都没有想过,也不敢想。 他站起来:“二哥,不管怎么说,陛下也是你我的父亲,咱们不能做这样的事!” 李恽转着手里的酒杯,淡淡道:“恽比你更清楚,你我的命都是陛下给的。恽也并没有说要把陛下怎样,只不过是让他搬到兴庆宫去颐养天年罢了。陛下同贵妃娘娘感情这样好,让他们不再受俗物的纷扰,白头偕老,难道不是另一种忠孝么?” 李恒仍是觉得这想法太过于惊世骇俗,坚决地摇了摇头:“二哥莫要再说了,恒不愿做此悖逆之事。恒还是先……先告辞了!” 说着便从那雅间里逃一般的走了出去,险些撞到门外沉默侍立的老妪。 李恒从绮月楼出来,再也无心看戏,便径直回到了东宫,蒙头大睡。饶是这样,李恽的话却依然如惊雷一般时时回想在脑海里,让他时刻都感到不安。 如此过了几日,李恽也并没有再设法联络他,好像那天的事只不过是一场偶遇,一次信口胡说一般。 李恒甚至私底下派人在澧王府附近盯梢,澧王依旧每日出去看看戏听听传奇,要不就是同京中纨绔少年一起到曲江池畔打马球,日子并没有任何的不同。 李恒的心也就慢慢地放了下去。 又过了些时候,天气渐渐的热了,地方上关于选秀女的折子也一一递到了紫宸殿。秀女们的画像堆满了条案,陛下笑着召李恒过去,指着那一堆卷轴,向他身后的十全道:“朕瞧着好像有几个不错的,把画像打开给太子看看。” 十全低着头,在最上头拿起一卷,抖开在李恒面前。 那是一个红衣少女,有一双明亮灵动的大眼睛,化着俏丽的时世妆,在湖边树下跳着明丽的胡旋舞。 陛下笑着点头:“看着不错,恒儿,你觉得如何?” 不错么?这世间出了落落以外,其他的女子好似都生就一个模子。李恒随口道:“不好,一点也不像落落。” 十全连拿了几幅图,李恒都连连摇头,这里头没有一个像她的。 到了第九个,十全展开画像的时候,不觉惊呼一声,那画像上的女子穿的正是太和公主平素喜欢的湖水色衣裳,手里拈着一支杏花,盈盈倚门而立。 十全将那画像拿到李恒面前,“太子殿下,这一个……” 李恒抬头一看,也愣了片刻,这女孩子的眉眼倒与落落有七八分相似,只是额头不如落落的宽,身材好像也略丰满一两分。 他盯着那画像看了半晌,陛下正要发话,却见他意兴阑珊地把画像丢开了,“太像她,偏生又不是她,最可恶。” 不像她也不行,像她还是不行。当着陛下的面,十全真不知道该怎么劝自家这小祖宗才是了,只得唯唯诺诺地把他扔在地上的画像一张一张地捡起来重新卷好。 陛下也有些无奈,拧起了眉毛,道:“恒儿!朕大张旗鼓地替你选一回妃,你总得挑上几个……” 地方上一级一级送上来的画像,自然都是再三筛选过的美人。可李恒总觉得她们的面目如此模糊,看了这半天,能记住的,也不过就是她们的衣裳颜色而已。 他要同这些陌生的女孩子相处一生吗? 李恒忽然觉得悲哀,在过去的十多年里,他从来没有想过,假如他一生都将和她分别。 我并不是忘不了你,我只是不能想象将相伴一生的人不是你。 可又能如何?他低着头,不想再去看画像上那些环肥燕瘦的美人儿,低声道:“全凭陛下做主。” 李淳鼻子里轻哼了一声,索性也不去看他,将那些画像重新抖开,指着第一个和最后一个,“这两个,再加上这个蓝裙子的,和那个坐着看书的,就先留这四个吧,加上王家、裴家、韦家的三个,一并宣到宫里来,先在掖庭局学几个月规矩,就这么定了!” 一句“就这么定了”便宣告了这些女孩子从此将一生陪在他身边。 李恒觉得茫然,索性起身告退:“儿子去蓬莱殿看母亲。” 陛下并未多留他,他便一溜烟地从紫宸殿里出来,走到外头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身边并不是没有女人的,甚至不久之前侍妾才刚刚给他生下了一个儿子。可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他觉得这样难过,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逼着他与心中最珍贵的东西渐行渐远。 出了蓬莱殿,才走了不远,忽然听见前面拐角的地方好似有两个宫女在低声说着什么。母亲一向是不许宫里人嚼舌头的,他正要出声斥责,却听见她们嘴里冒出“太和公主”的字样来。 他猛地一惊,屏住呼吸继续听下去。 “……你不知道啊,娘娘给太和公主选的是个今年才考上的新科进士,叫张文沅,听说也没什么家底……” “嘘,小声点,娘娘吩咐不许传出去,特别是不许告诉太子殿下的……” 母亲竟然已经给落落许下亲事? 他忍不住冲了出来,“你们两个说什么,出来讲清楚!” 那两个小宫女一见正主来了,吓得魂不附体,连连摆手:“殿……殿下,奴婢什么都没说,奴婢什么都不知道……” 话没说完,就捂着脸飞快地逃走了。 这边陛下刚给他选了一大堆的侧妃侍妾,那边母亲就在给落落选驸马了。这意思,是说什么也不会让他娶落落了吗? 他情绪十分低落地走到蓬莱殿,见母亲仍旧神色如常,忍不住道:“母亲,陛下替儿子选了几位侧妃。” 念云微微笑了,温和地道:“那敢情好,多选几个,多些子嗣是好事。” 李恒不敢直接问,却又忍不住,脱口而出,“那母亲也给落落定下驸马了吗?” 念云笑一笑,却未直接回答,只是道:“那倒没有,不过落落也到了该婚娶的年纪了。” 第二百二十二章 暴打人渣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李恒不敢再问下去,明知道已经成了既定的事实,可心中还是十分害怕真的从母亲口里听到确切的消息。 曾几何时,最盼望的事情就是快快长大,长大了就可以娶心爱的女子为妻。可终于有一天长大了,该娶妻了,却已经不能娶她。 从蓬莱殿告退回去,鬼使神差的,再一次走进了平康里。不过这一次他并没有去南街的绮月楼,而是往稍次一级的中街去转悠。 胡乱往前走了一段,见前边有一家临街的楼阁十分热闹,李恒便信步走了进去,见里头围着一群人,白衣羽扇,像是读书人的模样,正嘻嘻哈哈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李恒寻了角落里一张桌子坐下,叫了两壶浊酒一碟果子,慢慢地用。 侧耳听几句那些读书人说的话,李恒不觉皱了皱眉头。 只听得其中一个小胡子道:“昨儿某在东市的街口看见裴侍郎家的第四房小妾,哎呦,那真叫一个天生尤物,看得某真个儿挪不动步。你猜后来怎么着?” “怎么着?”另外几个被他吊足了胃口,嘻嘻哈哈地凑上去问。 那小胡子将羽扇摇一摇,故作神秘道:“后来呀,某悄悄地尾随上去,就看见那小妾上了一辆马车,在马车里待了大半个时辰才出来,衣衫不整的!过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那裴侍郎的儿子裴五郎也从那马车里钻了出来,你说,这些高门大户里头够不够脏的?” 另外一个皮肤白净、模样俊俏的嘿嘿一笑,拍了那小胡子一把,“这高门大户里头够不够脏在下可不知道,不过在下就想知道的是,你小子尾随人家小妾也就算了,还躲在马车外头看人家偷情,看了将近一个时辰,到底看没看到点东西啊,哈哈哈哈……” 那小胡子显得很得意,“你们不知道么,光听声音,那可比看活春宫要香艳得多,那小妾的声音……哎呦,不知道有多销魂!” 这些读书人,还真是龌龊得很。听母亲说过,早年也有些新科进士时常流连于平康里,但都是吟诗作对,品酒赏花,做的都是些文雅的事。 怎么如今越发不成器了? 那白净面皮的拿羽扇在小胡子陶醉的脸上拍了一把,“得了吧,你也就躲在墙角想想女人,那绮月楼的小碧湘都换了三拨客人了,你怎么到现在连手都没碰着一下?” “这……”小胡子面皮顿时紫涨起来,咳嗽两声,支吾道:“这……这哪能跟张兄你比是不是,我都听说了,宫里的贵妃娘娘要招张兄为驸马,往后可就飞黄腾达了,就是整个绮月楼都拿下来也不在话下啊是不是?到时候可别忘了小弟,小弟只要一个碧湘就成……” 李恒本来不想再听下去,可那一句“贵妃娘娘要招张兄为驸马”牢牢地抓住了他的耳朵。 他原是轻嗤一声,驸马,那是他们这样的人能攀附得上的? 但李恒忽然想起好像哪里不对。 等等,如今宫里需要招驸马的公主,可就落落一个。先前听见那两个小宫女说的什么来着?那人叫张文沅,这人叫他张兄……好像也对得上。 旁边又有一个八字眉的一脸猥琐,嘿嘿笑了几声道:“我可听说那公主不久以前刚被一群纨绔子弟给玩了呢,据说滋味好得很,模样又俊俏。不过,不知道张兄过去是不是马上就能当阿爷了啊,孩子都是现成的哈哈哈哈……” 李恒的手指紧紧地捏着手里的酒杯,几乎把那白瓷的酒杯生生捏碎。他全身抖得厉害,他竟不知道,明明母亲都已经严厉禁止消息传出去了,怎的坊间还会有这样龌龊的流言? 只听那姓张的笑道:“有没有孩子,什么要紧!有丰厚的嫁妆就好,我自美婢如云,眠花宿柳,喜欢哪个就是哪个,到时候就算她是公主,还能把我怎的?”一面满脸猥琐的笑意,“你们几个若是喜欢高贵的公主,也不是不可以尝尝啊……” 这样的畜生,给落落提鞋喂马都嫌腌臜,他倒还做着美梦,真以为自己能飞上枝头呢!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乍一看还真像个清俊的书生,哪知道母亲竟给落落找了这么个禽兽不如的东西! 李恒只觉得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在往头顶上冲,怒不可遏地抓起面前的酒壶,狠狠地朝着那姓张的头上砸过去。 张文沅原本就是个文弱的读书人,又不曾提防,那酒壶狠狠地飞过去,砰的一下正中他后脑勺。他急忙用手去捂,顿时血流如注,从他指缝间涌出来。 他把手拿到眼前来一看,看见满手的血,吓得大叫一声,竟一翻白眼晕了过去。 “没用的东西,窝囊废!” 李恒骂了一声,犹不解气,操起面前的酒盅碗碟,呼呼的就往那几个人头上招呼去了。 那几个回头一看,原来李恒就孤身一人,便呼啦一下都挽着袖子围过来:“你是何人,怎的出手打人?” “打你们怎么的,打的就是你们这帮败类、人渣!”李恒心里的火气已经郁结许久,正无处发泄,这会碰上他们更是暴跳如雷,一撸袖子,将面前一张桌子直接往那几人身上扔过去。 这几个都是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虽然有四五个人,可哪里敌得过在宫里由最好的师父教过武艺的李恒! 那几个手忙脚乱地躲过桌子和跟着桌子一起飞过来的碗碟,就见李恒已经冲过来,挥手一拳正中那小胡子的鼻梁,打得他鼻梁迸裂,鼻子歪到了一边。 那八字眉操起一条板凳往李恒的后脑砸过来,李恒早已听见脑后的风声,一偏头躲过,同时脚下一个扫堂腿,那八字眉重心不稳,身子往前一扑,手里的板凳直挺挺地往另一个同伴背上砸过去。 这一下,不仅是那同伴挨了不轻的一下,就连那八字眉自己都重重地跌倒在满地的碎瓷片上头,半天爬不起来。 不过是一恍神的工夫,这几个白衣举子都被打得鼻青脸肿,坐在地上哀嚎。 剩下的那一个见状不妙,连忙跑到门口去大声呼救:“救命啊,打人啦,杀人啦!” 这平康里的风月场所,即使是中街这种次一等的,也是黑白两道都有些势力的。听见嘈杂之声,很快便有七八条黑大汉冲进来,喝道:“什么人在此动手?” 见那白衣举子犹自在门外呼呼喝喝,这还不把客人都给吓跑了?其中一个大汉一把将他提起来扔到一边,然后冲着屋里打红了眼的李恒道:“这位小兄弟……” 话还没说完,只见外头呼喇喇冲进来一二十个穿着便服的侍卫,从那跑进来的姿势便知道身上武功不弱。 那些黑大汉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为首的一个侍卫扬手一掌把前边一个黑大汉推得后退了五六步,“谁特么跟你小兄弟!我家主子想打人,在你家地盘上打,那是看得起你!” 那被推的大汉还想说什么,却见这楼里的掌柜匆匆跑了出来,正要开口,一看那几个侍卫,连忙换了一副谄媚的笑脸出来:“几位客官,坐下喝碗茶消消气。” 那侍卫首领瞥了他一眼,从怀中摸了一块金饼拍到桌上:“打坏了什么,我们照价赔偿。” 他扭头看了看地上坐着的几个举子,冷哼一声:“这几个人,给我抬了扔到大街上去!” 那八字眉犹自嘴里嘟囔着:“你们打伤了人,得赔我们医药费……你们不能……不能欺人太甚……哎呦……” 李恒听了这话更是火冒三丈,提起拳头又要上去揍他,这时侍卫中走出一人拉住了他:“主子,适可而止。” 方才这群人来得蹊跷,李恒出门可没带这些人。不过这人一过来,他顿时就明白了,他是认得的,这是三舅舅家的人。这一声主子也不算叫错,李恒是有些怕这个舅舅的,悻悻然收了手。 那侍卫首领冷冷地看了看地上的几个人,向那掌柜的道:“我看是打得不够重!再帮某拖出去打一顿,没钱看郎中的,去西市悯众医馆,说一声在平康里挨的打,保准免费给你看!” 郭家暗中投资开的酒楼就在隔壁,平康里的歌楼舞榭,哪家不知道郭家的这班侍卫?那西市的悯众医馆,也是当初郭家在赈济灾民的时候顺便开下的,收费十分低廉,权当为百姓做些善事。 那小胡子却不晓事,犹自喋喋不休:“我们可都是皇帝陛下钦点的新科进士,怎能……” 侍卫首领一眼瞪回去:“不就是一个新科进士么,满脑子男盗女娼,少了你们是朝廷的福气,明儿就叫你削籍还乡!” 那些举子又回头看看一脸唯唯诺诺的掌柜的,这才意识到好像惹毛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一时间噤若寒蝉。 侍卫首领走到李恒面前,深深抱拳鞠躬,“主子,请上车,我等护送主子回去。” 李恒略一迟疑,道:“还是……还是去舅舅府上吧,本……我想见见三舅舅。” 第二百二十三章 兄弟俩的秘密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李恒跟着那队侍卫出来,外面果然停着一辆马车。李恒上了马车,这才发觉这马车外面看着十分普通,里头却很豪华舒适,果然是郭家一贯的风格。 李恒坐着马车到了汉阳公主府,那门子认得,连忙上前来见礼,然后引他进去。 郭鏦正和汉阳公主、薛楚儿两个一起修剪几盆墨菊,李恒走上去,见了礼。 郭鏦似乎根本就不意外他为何忽然造访,只是指着那些花问道:“恒儿,你看这些花可好?” 恒儿看了看那些墨菊,他知道母亲的蓬莱殿里摆满了花盆,都是三舅舅送去的。三舅舅每年都要送很多盆花过去,一次比一次的稀罕,好像是把整个长安城的珍贵花卉都搬去了蓬莱殿一般。 他看了一会儿,摇摇头:“恒觉得不好。” “哦?”郭鏦难得的从花丛中抬起头来,“怎么个不好法?” 李恒指一指那墨菊,“恒听说,越是稀罕的花,就越是难养。三舅舅送了这么多稀罕的品种过去,母亲又怕花养坏了会辜负三舅舅的心意,每天都要花很长的时间打理花盆,太辛苦。” 郭鏦轻轻抚摸着一朵盛放的花,蹲在花丛间笑了。 就是要稀罕的,就是要难养的,就是要她每天花很多时间去收拾去打理。只有这样,她才不会胡思乱想,才不会费太多心神去为旁人思虑。 她每天忙于那些俗务,惟有侍弄花草的时候,她才是她,才可以心思单纯,无忧无虑。 或许她也是明白的,所以他送来的花她都亲手打理,从不假手于人。 就算养死了又如何,他总能搜集到各种奇珍异卉,不断地给她送去,这也是他这些年来难得的乐趣。 李恒有些不明白他的笑容,换了个话题道:“三舅舅,方才……方才恒在平康里打了一架。” “嗯?”郭鏦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见他衣裳十分齐整,发冠也未显得十分凌乱,脸上身上更是没一点伤痕。 “那个……”李恒拿拳头挡在嘴上轻咳一声,“恒在平康里打了人。” 就说嘛,太子殿下在郭家的地盘上还能和谁打架?当然是只能对方被打——看来安插的那些侍卫还算是尽职尽责。 “唔,”郭鏦随口应道:“你打了谁?” 一想起那人的嘴脸,李恒就觉得来气。他有些咬牙切齿地说道:“恒打了那个叫张文沅的新科进士,听说母亲想把落落许配给那个禽兽不如的东西,那个败类竟敢侮辱落落!” 郭鏦上下打量着他,他眼里的愤怒是真实的。郭鏦也十分相信,这个侄子虽然才能不算上乘,但还不至于昏聩到当街打人。 这时那侍卫首领走了进来,双手抱拳行礼:“驸马。” 郭鏦转头去看那侍卫首领,“那边怎么样?” 那侍卫首领道:“张文沅受伤不轻,估计得躺上大半年。另外四个……也就躺上三五个月吧。” 李恒可没出这么重的手,想必是他走了以后那些侍卫又把那几个倒霉蛋暴揍了一顿。 只听得郭鏦又吩咐道:“跟宫里说一声罢,那姓张的有伤在身,不宜尚公主。另外……往吏部打个招呼,让他们这守选多守几年,等有那最偏远贫瘠地方的九品芝麻官啥的空缺,再打发他们过去。” 吩咐完,看向李恒,“舅舅这么安排,你可解气了?” 李恒低下头,小声道:“并不是恒解气,只要……只要落落不至于所托非人……” 郭鏦放下手里的花剪,拍拍他的肩膀,“回去吧!就算你不说,舅舅也已经探听明白,那张文沅的确不是个东西。” 李恒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忽然道:“三舅舅,母亲是打定主意要把落落嫁出去了是吗?不是今日的张文沅,也会有王文沅赵文沅,对不对?如果不是这张文沅运气不好,又太过于轻浮,早早暴露了自己的本性,母亲就会把落落嫁给他的对不对?” 郭鏦沉默了一会儿,叹道:“恒儿,各人都有各人的命……” “我就不信什么命!”李恒一跺脚,转身走出了郭鏦的院子。 郭鏦看着他一阵风一般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地扯了扯嘴角。 李恒从汉阳公主府出来,看看天色还早,他再一次回到了平康里。这一回,他去的是绮月楼。 上次见过的那独眼瘸腿的老妪果然又在楼下的大厅的角落里站着,见李恒走进来,露出一个笑容,迎了上去。 那张可怕的脸,带着这样的笑容显得格外的诡异。 “这位郎君,别来无恙?” 因知道她的主子就是二哥李恽,李恒倒是更诧异了,他为何要养着这样一个奇丑无比的老妪为奴仆呢,难道她有什么过人之处么? 他点点头,问道:“敢问婆婆尊姓大名?” 那老妪似乎对他的问题怔了一怔,过了片刻才用那沙哑的嗓子答道:“名字还有什么用处么……叫青蟾吧。” 两人都沉默了一瞬,然后青蟾问道:“郎君若是来见我家主人,请随我上楼。” 仍是二楼里侧的那间屋子,仍是坐在桌前品酒,一切都同上一次一样,李恽在屋里抬起眸子看着走进来的人。 青蟾拖着一条跛脚,弯腰退出去,带上了门。 李恒这一次很自然地自己拖了条凳子坐下,斟了一杯酒,一仰脖喝光。 “二哥,你的建议……我接受。到时候若是事成了,二哥想要什么?” “我?”李恽对他的到来完全在意料之中,淡淡一笑,把玩着手中的酒杯,“我还缺什么,不过是帮帮你罢了。不过,你若是觉得不好意思,那就到时候给我挑一块好点的封地吧,我如今就是个富贵闲人,不耐烦在天子脚下受着束缚。” 李恒咬咬牙,“成交。那我接下来该怎么办?我都听二哥的。” 李恽点点头,“切记不可让你母亲知道你我在来往。” …… 这一天李恒喝了许多的酒,很晚才回到东宫。 次日李恒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放心,于是又去蓬莱殿问安,向念云问道:“母亲,那新科进士张文沅的事……三舅舅可同母亲说过了吗?” 念云不曾同他说起过张文沅,有些诧异他如何得知,而且昨天竟然还在平康里把那张文沅和同行的几位进士都暴打了一顿。 看来,她这个儿子还是会千方百计去了解关于落落的一切,哪怕是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他也必定要想办法直接把那个捺也扼杀在萌芽中。 这让她有些犯愁。 她放下手中的账册,道:“落落也是母亲的女儿,做母亲的比你还不希望她受苦。所以,即使你昨日不曾发现什么端倪,母亲也会让你舅舅好生探查的。” “可是母亲……” 念云抬手示意他不必再说下去,“恒儿,母亲希望昨日之事不要再发生。你身为大唐的太子,去平康里厮混也就罢了,可怎能不带随从侍卫,还和人打起来?要是那几个人身手尚可,反而打伤了你,可怎么办?” 能怎么办?李恒低着头默默不语。昨日他的确是太过冲动了,可他并不后悔,若是再叫他看见有人如此侮辱落落,他一样还会再次出手,最好打得他们满地找牙、认不出爷娘才好。 念云无奈地看看他,替他将衣领抚平,道:“恒儿,你叫母亲拿你如何是好?” 李恒倔强地看着自己的脚尖,“母亲,一定要给落落找驸马么?” 这孩子,到底心里在意的还是这件事。一个张文沅不成,也许以后她不管看中什么样的人,他只怕都能找出许多的不是来。 念云反问道:“那难道你就要让她一辈子守着青灯古佛不成?她也是你妹妹!” 青灯古佛?不不不,若可以让他选择,他想要落落一辈子守着他才好。 这是他与二哥的秘密。 对着母亲,他只得作揖道:“儿子……告退了。” 念云叹一口气,重新拿起桌上的账册,翻了几页,道:“茴香,你说恒儿过一阵子,是不是就能忘掉?说实话,本宫也不知道这么做到底是对还是错……” “他总会忘掉的。” 听见那一把柔婉却略带磁性的声音,念云猛地抬起头来,身旁站着的竟然不是茴香,而是落落。 落落低垂着眸子,纤长的睫羽笼罩着眼眸,声音里带着一丝凉薄,“母亲不必多心,原本就是落落不想嫁给恒哥哥了。即使他现在无法接受,总有一天他会慢慢适应。母亲忘了么,他的新侧妃们很快就要进宫了,他会有无数美丽温柔的解语花。” “但愿……如你所说。” 相比恒儿,落落的感情好似凉薄得多。又或者说,她的心思并没有放太多在儿女情上头。若从私心来说,念云倒是真的愿意把落落永远留在大明宫里,由她来掌管着大明宫,恐怕比恒儿以后的那些妃嫔要靠谱得多。 可这关乎落落一生的幸福,她怎能如此自私?若是有可能,她还是应该嫁一个男子,无论贫穷富贵,无论才能高低,只愿他能真心实意地待落落好。 第二百二十四章 太子要篡位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整个夏天和秋天渐渐过去,太液池边的垂柳绿了又枯萎,荷花开了又谢了,贵妃并没有为太和公主挑选到更合意的驸马人选,且公主自己也并不愿意嫁人,因此公主的婚事也就渐渐地搁置下来了。 掖庭宫那边为太子甄选的秀女们都已经准备好,在学习了数月的宫规和礼仪之后,被送进了东宫。 贵妃见过那一批秀女,容貌上几乎个个都无可挑剔。从掖庭宫那边传来的消息也表明,这一批的秀女性情也算是不错的。掖庭宫的老太监喜滋滋地向贵妃回禀,他从德宗皇帝初登基的时候就开始训练秀女,这一批无论是模样还是性情,恐怕都是他见过的最好的。 陛下亲自下旨,在这六位佳人中册封了两位良媛、两位昭训、两位充容,并择日册封。 贵妃等了一个多月,却也并没有听说太子偏宠哪位侧妃。甚至于,从东宫传过来的消息表明,太子除了册封那日喝醉了酒进了一位吴昭训的屋子过夜,几乎一直都待在崇仁殿,不曾进过后院。 但他也不曾再试图同落落见面或者联络。 落落一直都住在蓬莱殿的偏殿,甚至于来蓬莱殿问安,太子也只不过是隔三差五的的来一次,并无任何异样。 冬天再一次如期而至,宫里的冬衣都开始着手置办,待蓬莱殿的新衣制好以后,尚服局的典衣杜秋亲自上了门。 念云见了她,笑一笑,“杜秋,你现在越发忙了,这些闲事,何须亲自过来?” 杜秋低头向她福一福身,“娘娘,杜秋所为,未必是闲事。” 念云扶她起来,屏退左右,问道:“宫中可又有什么异常了么?” 杜秋垂着眸子,迟疑了片刻,却始终都未答话。念云等了一会儿,又道:“你既然来了,何必吞吞吐吐,直说便是。” 杜秋道:“若是同东宫有关,娘娘可会怨杜秋多事?” 念云捧着茶杯的手停滞了一瞬,原本打算送到嘴边,却好似忽然忘记了要做什么,停在了空中。 良久,她将茶杯在桌上轻轻放下,看向杜秋,“杜秋,本宫知晓你是个最细心谨慎的人,无妨,你直说罢。” 杜秋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放在念云面前,“娘娘,这是东宫今年报到尚服局的衣裳名单和明细。” 念云拿起来看了一会儿,这只是一张普通的明细单,并没有看出什么异常。 她把那明细单放回到桌上,问杜秋:“有什么不对么?” 杜秋摇摇头:“这张明细单同去年几乎没有什么差别。但是,正因为太正常,所以杜秋觉得有些奇怪。据东宫那边的人说,太子殿下这几个月来好似养了些门客,时不时地切磋些武艺,玩些杂耍。” 念云听她说完,眉头便开始拧了起来。 养门客,切磋武艺,练杂耍?恒儿好像从来没有这样的爱好,从前请师父教习武艺的时候,他也没见多用功,连武艺都不如宁儿。 她把杜秋的话在脑子里转了一圈,问道:“你的意思是,恒儿养了门客,但并没有给门客申请冬衣?” “是。”杜秋点了点头,“按照大唐的律例,太子门客五百,皇子三百,作为自己的亲信,宫中可酌情供给米粮、衣物等,并不违制。” 恒儿单独分出去住东宫的时间还不算长,之前他并没有养门客。现在忽然有这个趋势,却匿而不报,甚至不向宫中申请供给,确实有些奇怪。甚至可以说,有点欲盖弥彰的意味。 他这是想做什么? 身为大唐的储君,甚至可以说是唯一称得上适合继承皇位的皇子,他可不能行差踏错。倘若是为了一个落落,有了什么不该有的想法,或者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连她这个做母亲的,恐怕都难逃其咎。 “四顺那边可有什么消息么?” 杜秋指了指大殿外头:“杜秋擅作主张,私自请了四顺公公一起过来,就在大殿外头等着。” 念云点点头,“让他进来罢。” 杜秋就这点好,要回禀一件什么事的时候,必定把全套的准备都做齐,绝不会做些空口无凭的揣测。办起事来,十分省时省力。 四顺进来,像贵妃行礼问安,念云道:“四顺,既然你是跟着杜秋来的,想必也知道所为何事。你说说,可有什么不寻常么?” “这……”四顺迟疑了片刻,跪伏在地:“娘娘恕罪,底下小崽子们回来报,说殿下每日在崇仁殿安歇,那些门客……也安排宿在崇仁殿,夜间玩杂耍取乐,一概不许咱们服侍……” “那冬衣呢,可有人注意到了,那些门客是否得了新制的冬衣?” 四顺磕了个头:“冬衣的事奴才不知,似乎听说殿下的门客皆穿上等细葛布,偶尔有绸缎,但不知是否殿下统一置办。” 念云点点头:“好,本宫知道了,从今日起,东宫的事你多派些人留意着,若有异常便及时来报与本宫知,可明白了么?” 这四顺是个聪明人,知道虽然太子殿下才是储君,是未来的天子,但他身后这位贵妃娘娘,才是真正运筹帷幄之人。他连忙点头如捣蒜:“是,是,奴才明白。” 又过了几日,念云再次召见四顺的时候,传来的消息让她有些难以接受了。 东宫里头的食客大约有三五十人,每日借切磋武艺和排演杂耍之名,也打打马球,但所做的很可能是阵法和实战配合的演练。 不仅如此,他们的太子殿下似乎在城外还蓄养了数百人。这些人行踪不定,身份似乎更接近于暗卫和……刺客。 而且,他身边的那个十全,似乎也被他不知以什么条件给收买了,开始帮着他一起隐匿情况。 恒儿这是想做什么,难道是要逼宫谋逆不成? 这样的戏码,念云并不陌生。当年德宗皇帝卧病之时,陛下也曾如此。还有太上皇…… 那些回忆是残酷而血腥的,从古至今,任何一场政变都带着嗜血的气息。 可这一次,她不愿意看到哪怕是一丁点的血腥。因为这两个人,一个是她一生依靠的男人,一个是她含辛茹苦一点一点看着长大的儿子。两个人,都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而且,她知道她这个儿子的才智与能力,他根本没有他父亲的手腕和谋略,他若真做了,只会自取灭亡。 这件事,她需要提点一下,敲一敲警钟才行,不能由着这个孩子胡作非为。 她思量着下一步该如何做,两根手指无意识地在桌子上轻轻敲着,另一只手顺手拿起桌上的茶盅往唇边去。 一只后伸过来拿开了她已经送到唇边的茶盅,“娘娘忘了,这是昨儿的隔夜茶,喝不得了,娘娘且稍候,七喜替娘娘烹新的。” 念云抬头看见是七喜,高高瘦瘦,正背对着她,躬着腰把紫砂茶壶放到茶炉上。 她将那几只小茶盅放到一边,随口道:“茴香绿萝跑到哪里去了,怎的一大早便不见了人影?” 七喜一面看着煮水,一面温然答道:“娘娘忘了,昨晚不是吩咐叫绿萝去尚服局取东西么。方才公主想要去太液池边走走,茴香陪着去了。” 念云扶一扶鬓角,轻叹一声,“哎,老了,瞧这记性!” 炉子上的水已经初沸,七喜将紫砂壶拿起,往茶盅上浇水洗杯温杯,又重新添了山泉水进去,文火慢煮。 听见念云只是不住地叹气,问道:“不知娘娘有何烦心事?” 确是烦心事,可又不是同底下人说说便能够宽心的。念云道:“无事。” 七喜扇着炉火的手停了停,忽然道:“娘娘可是为着太子殿下的事苦恼么?” “你说什么?”念云一惊,险些把手边的几只茶盅都拂到地上去。 七喜低着头,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娘娘稍安勿躁。太子殿下私底下训练暗卫,便是六福那边恐怕都已经知晓,七喜知道可不算什么值得震惊的事。” 七喜是她的亲信,东宫那边也或多或少都安插了她的人,七喜若是有心,还真不难知晓。 可六福…… 六福毫无疑问是陛下的人,若是连六福都已经知晓,那也就是说,陛下…… 念云几乎不敢想下去。 虽然陛下已经立了恒儿为太子,对她的宠爱也几乎可以称得上无以复加,可历朝历代,这事都是大忌。即使是已经拟定的继承人,若是太急于登基称帝,多半都没有什么好下场,特别是当皇帝陛下还是一位有所作为的铁血帝王。 若陛下对恒儿真正动了废立之心,后果将不堪设想。陛下膝下子嗣单薄,若是恒儿也出了事,那就只能从其他亲王的嫡系过继继承人。到时候,那些人的欲念被激起,恐怕又少不了一场血雨腥风。 到时候,就算国祚尚安稳,可郭家呢?若是帝位更迭,郭家的荣宠恐怕是维持不住了的。从祖父开始,辛辛苦苦撑起来的大家族,不知彼时又将受到什么样的重创。 不仅是恒儿的一生都将会改变,就连郭家的命运,恐怕都堪忧。 “七喜,”念云忽然拉住七喜的袖子,“你替本宫去一趟东宫,去告诫恒儿,千万莫要做傻事……” 第二百二十五章 七喜的权衡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七喜受贵妃之托,往东宫去了。 这时候太子尚未下朝回来,七喜便在东宫里头随意转一转,东宫里头来来往往的不过是些面善的太监宫女,并未见到多余的闲杂人等。这些人都认得七喜是贵妃娘娘身边的亲信,见了都低头向他行礼。 他便信步踱到了崇仁殿。 崇仁殿的大门并未关上,七喜站在外头便可以看见大殿,里头摆着桌椅,挂着牌匾和字画,似乎也不见有什么异常。 七喜往偏殿里看了看,这大白天的,偏殿的门倒是都关着。 这时一个小宫女从崇仁殿里走了出来,七喜从她脸上青涩的模样可以分辨出她大约刚刚进宫不过两三年,恐怕还不太懂得那些复杂的权谋。 七喜拦住她,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道:“这位姑娘,不知这崇仁殿偏殿怎么都关着门?” 那小宫女却是不认得他的,脸上带着一点狐疑,上下打量了他一遍,看见他身上穿着的是总管的衣裳,又有些吃惊,连忙侧身行礼。 七喜道:“咱家是大明宫里蓬莱殿的总管薛七喜,奉贵妃娘娘之命前来,在此等候太子殿下。” 那小宫女这才定了定神,道:“回薛总管,偏殿里头……住的好像是殿下从外头请来的几位先生,想是还未起身。殿下日里要去上朝,特许他们早上不必问安的。”说完,又有些不确定,讪讪道:“奴婢也是猜测,奴婢只是在外头洒扫的。” 七喜笑着点点头:“不妨,你去忙你的吧,咱家也就是问问。” 那些门客听说时常是夜间在崇仁殿里关着门演练,想必白天就用来睡觉,养精蓄锐了。如此看来,李恒这异心,恐怕是坐实了的。 一直等到午后,李恒方才下朝回来,一回来便径直往崇仁殿来了,见薛七喜在大殿里头坐着,吃了一惊,问道:“是什么风把薛公公吹了过来?可是母亲有事么?” 七喜起身行礼道:“是娘娘差七喜过来的。”一面四下看了一圈,“殿下,借一步说话。” 李恒引七喜到内殿,屏退了众人,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的时候,七喜方才悠悠地开口:“殿下的门客,大白天都闭门睡觉,倒是清闲。” 李恒脸上有些不自然,支吾道:“这……本殿也是想着他们都有那么一些见识和本领,也就纵容着些。毕竟也不是朝臣,没必要要求他们必须什么时辰起身来议事问安……” 七喜仍旧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不知殿下养的这些门客,都有哪些好见识和本领?” 这个问题,李恒倒好像是早就想好了答案,回道:“哪里有什么真本事,不过是本殿最近喜欢看些杂耍,想着准备几个新节目,新年大宴的时候能表演给陛下看呢。” 七喜脸上似笑非笑:“殿下训练的杂耍,是打算表演刺杀呢,还是表演暗中护卫?” 李恒一惊,下意识地四下看看,这才深深一揖:“薛公公可莫要胡言乱语……” “胡言乱语么?”七喜笑笑,“殿下,娘娘今日差七喜来,就是为着此事。” “你说什么?”李恒上前抓住七喜的胳膊,大惊道:“母亲难道已经知晓此事?不,不,这不可能……” 七喜只是站着不动,任由他急得抓耳挠腮。过了片刻方道:“太子殿下何须着急?娘娘若是想要阻止殿下,难道郭家的势力尚不足以出手拿下这东宫的数十人和外头那几百暗卫么?” 李恒愕然:“薛公公的意思是……难道母亲现在并不想……” 七喜没有答话,而是岔开话题道:“殿下此时能动用的人力物力财力才多少?东宫根基,恐怕娘娘随手就能连根拔起。莫要忘了,郭家……” 他没有再说下去。 郭家? 郭家的势力,从子仪公开始,积累了数十年,自然远非他一个才做了数年太子的毛头小子所能比的。陛下虽然偏宠母亲,但对于郭家的势力,多多少少还是有所压制,这一点他也看得出来。 他此事若能成,对母亲,特别是郭家其实并没有坏处,甚至他还可以给郭家更多。 若是能得到三舅舅的支持…… 原本他心里还一直有些惴惴不安,毕竟他的能力有限,而二哥手里能动用的势力也不多,看起来胜算并不大。且不说兵部和神策军,光是陛下身边的侍卫都不容易对付。 但若是能加上郭家……李恒忽然觉得有那么一点云开月明之感。但他仍旧有些疑惑,母亲怎会默许此事? 七喜一直在盯着他的脸,没有错漏他的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这时七喜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殿下,贵妃娘娘对陛下情深意重,但郭驸马这一生,所忠惟有你母亲一人……” “是三舅舅的意思?” 七喜低下头,深深地作了一揖:“七喜……告退。” 若是三舅舅的意思,他又为何要如此? 李恒忽然想起上一次选秀女的事。当时群臣请谏,是想劝陛下广纳妃嫔,陛下当时并没有说话。过了好几天,才批复了那些折子,并没有同意,但也没有拒绝,只是改成了给太子选妃。 那么陛下隔了好几天才批复,难道是因为母亲说了什么,才让陛下改变主意的么? 而陛下替他选妃,意思是太子有子嗣也是一样的,但这是建立在他始终都是太子的前提下。倘若他这一次事败,那么这个前提也就不再成立,即使陛下不会迁怒于母亲,选妃的事应该也是板上钉钉了。 陛下正值壮年,而母亲已经算是年老色衰。对于母亲来说,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索性把父亲禁锢在她身边,再无须纳妃,不是么? 他再次想了想七喜最后的几句话,似乎有些明白了。 三舅舅是可以支持他的,或者说到了某种情况下,郭家就必然选择支持他,否则就可能面临覆灭。 而母亲,明面上是不可能支持他的,因为她还是陛下的贵妃,若是陛下知晓,定然会于两人的情分有碍。但私底下,既然母亲没有直接召他去训斥,或许…… 七喜回到蓬莱殿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念云听见他的声音,便对坐在旁边做针线的茴香道:“茴香,茶叶好像快喝完了,你去尚食局取一些来。” 茴香出去了,七喜高高瘦瘦的身影才到了门口:“娘娘。” 大殿里此时并无旁人,念云有些着急,“七喜,你去东宫了,如何?” 她的目光很是焦灼,脸上的妆米分都有些脱落,大约也并没有心情去打理自己的妆容。东宫那一位,是她唯一的儿子,被她视若珍宝。 七喜微微垂眸:“七喜已经向殿下透露了娘娘的意思。” “那……那他怎么说?” 七喜摇摇头:“七喜不知,殿下只说他已经知晓娘娘的意思,七喜不敢妄加揣测。” “你……”念云有些不敢相信,或者说不愿意相信,“七喜,你真的把本宫的意思跟他说了么?他怎会什么都不说,他怎能……” 七喜低着头,声音毫无半点波澜,“是。” 念云颓然瘫坐在那张搭着熊皮的大椅子里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要是宁儿还在就好了,有了宁儿,大概就不会出今日的事。她也不必担心恒儿,无需恒儿来承担什么责任,他自可以去过他想要的生活,娶他喜欢的女子。 可她的宁儿不会回来了,连她的恒儿,一个不当心,可能也会失去…… 外头传来六福拖长的嗓音:“皇上驾到——” 念云惊得跳起来,连忙敛了衣裳要跑出去迎接,刚跑到门口,正好李淳已经从外头进来,差点撞个满怀。 李淳扶住她,“怎么了,念云,今儿这样失魂落魄的?” “没,没有。”她连忙掩饰,努力挤出一个笑脸来,“陛下怎么过来了?” 刚问完,她立即明白自己是问了一句废话。陛下十日里有六七日是在蓬莱殿歇息的,晚膳也经常在蓬莱殿,过来有什么奇怪的? 好在陛下并未同她计较,而是扭头对七喜道:“七喜,六福,你们先下去,朕有话同贵妃说。” 屋里只剩下她和李淳两个人,念云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陛下有什么事,这样一本正经的同妾说?” 李淳的眉头拧得紧紧的,拉着她坐下,“念云,有些话,朕说出来,你不要多心……” 念云怔然看着他,一时连眼睛都忘了眨。他说得这样郑重,她心里就越发的不安起来。 李淳沉吟了片刻,这才缓缓开口道:“恒儿的东宫,好像有些不恰当的动作……” 念云的眼睛顿时睁大了,她的吃惊不是装出来的,但这话从陛下的嘴里说出来,她的心反而又略略地放了回去。陛下选择了同她坦诚相告,总好过直接出手。 “陛下的意思是……” 李淳冷哼了一声,“朕看恒儿这心是越发的大了,这个太子之位难道已经满足不了他了么?” “陛下,恒儿他……”念云一时有些着急,慈母之心尽显,“恒儿并非不知好歹之人,想是背后有什么人在撺掇……” 李淳在屋里踱了几步,“朕也是这般想。恒儿这孩子,虽然才能谋略平平,但一向不像个野心大的人。这一回的异动,想来一方面是为了朕搅他婚事而心存芥蒂,另一方面……背后恐怕真有什么人在撺掇。” 第二百二十六章 天荒爱未老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听见陛下直接挑明,念云的心反倒放下了些,道:“要不然,宣他进宫来,好好敲打一番?” 李淳叹道:“如今朝廷上下,看来还是不太平啊!朕今日若只是敲打一番,明日又当如何?” 念云暗暗心惊,陛下此时心里想的主意,好像有些可怕了。她站起来:“陛下打算如何?” 李淳道:“既然背后有人撺掇,不如将计就计。你我暂时佯装不知,将他背后的人引出来……一网打尽。” 一网打尽。 见念云低头不语,李淳安抚道:“你放心,念云,只要他不对朕下杀手,朕……朕向你发誓不会伤害他。只是他背后蠢蠢欲动的人,不得不除,就算是以后他登基,这也将是一个巨大的麻烦,朕得替他扫清障碍。” 这一点念云倒是不担心。恒儿这个孩子即使偶尔有些犯浑,但他绝不至于对自己的父亲痛下杀手。他没有他父亲的魄力,也没有那个狠心。 事到如今,她又能说什么?她只后悔自己当初的心思都放在宁儿身上,反倒把自己这个亲生儿子给忽略了。 然而,引蛇出洞这种事情,必定是要抛出诱饵的。对方的目的在于陛下和皇位,那么…… “那么陛下……打算以什么为诱饵?” 李淳淡淡一笑,“朕。” “陛下不可!”念云有些着急,即使陛下自有他的布局,但谁又知道会不会出现意外?陛下以自身为诱饵,万一…… 到时候不仅陛下会有危险,岂不是还要陷恒儿于不义? 李淳轻轻抚摸念云的发鬓,“念云,朕以为这些年来你的心已经够硬了,可面对骨肉血亲的时候,你还是那样心软。你放心,这么多年来,朕什么时候让你失望过?” “可……”她的话梗在喉咙里,半晌也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李淳拿过她面前的茶水喝下,看似无意地说道:“正月里,朕打算出城,去长安西郊太庙祭天。” 李淳平日里看似随意,但紫宸殿可处处都是护卫,几乎是防得密不透风。而且,大明宫里她的势力太盛,若是想对他动手,自然是出宫以后最合适。 自从宁儿出事以后,他已经有好几年不曾出过大明宫了。若他决定出宫,那自然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对方绝不会放弃这个大好机会的。 这个年过得颇有几分忐忑,对于念云来说,她的夫君,她的儿子,将面临着一场重要的对决。或许真正与陛下对决的人并不是恒儿,但恒儿是明面上的人,依然让她万分揪心。 明日就是陛下去西郊祭天的日子了,这天晚上,李淳早早就到蓬莱殿来了。 念云正在和茴香一道研究菜品,本是想着要丰盛一些,明日陛下恐怕吃不好。可研究来研究去,这一道也想留着,那一道也想留着,好似有些太过丰盛了,反倒又觉得不吉利。 她拿着朱笔往菜谱上勾勾画画,左右打不定主意。 李淳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可莫叫人看见笑话,掌管大明宫十几年的贵妃娘娘竟然为一餐家常便饭这样绞尽脑汁!” 念云这才发现他已经进来了,带着一点薄嗔,把朱笔往旁边一丢,将菜谱塞到他怀里,“好了,那陛下来决定吧,吃什么陛下说了算!” 李淳笑一笑,贴在她耳边轻声道:“可还记得那合欢花浸过的御酒么,朕怀念那个时候的味道。” 当年就是因为第一次到大明宫去赴宴,尝过一次那合欢花浸过的御酒,她赞了一声好,于是他记住了,后来,畅儿从宫里带回来两坛送与她,结果被婆婆和小姑子合谋,在酒里下了药,促成了她和李淳的第一次圆房。 回想起来,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后来,自从她进了大明宫以后,再有宫宴,她便把那酒换掉了。那是属于他和她的记忆,她有些幼稚地不想同别人分享。 说起来,也是有许久不曾尝过那种合欢花浸的酒了。 她忍不住笑了,“妾每年都命人酿几坛子埋在蓬莱殿后边,已经存下许多了,这就命人去挖两坛子过来。菜品呢,陛下今儿想吃些什么?” 李淳轻轻笑着,伸手揽住她的腰身,将头靠在她颈窝里,“还记得么,当年你怀着恒儿的时候,胃口不好,吃什么吐什么。后来朕亲自去外头替你寻了一个江南的厨娘,朕还跟着学会了一味紫苏鱼。” 那个时候,真是一段美丽的日子,虽然有蕙娘和一班庶母在旁插科打诨,但也不过都是一些小打小闹的把戏,没有复杂的权谋,没有什么江山大义。 “念云,朕想去厨下再替你做一次紫苏鱼。” 她伸手去将头上那些沉重端庄的饰物取下来,“妾和陛下一起去。” 念云有很多年没有进过厨房了,即使是蓬莱殿的小厨房,她也多年不曾亲自进去过,一向都是茴香绿萝两个替她照看着。 厨下的小太监宫女都很勤快,厨房里十分干净整洁,许多食材整整齐齐地码在架子上,各种作料也分门别类摆放在一旁。 念云问厨娘:“可有活鱼么?” 这寒冬腊月,活鱼恐怕不易得。 厨下的小太监自告奋勇道:“娘娘想要活鱼?这个容易,只要在太液池的冰面上凿一个洞,莫说是一两尾,便是十尾八尾也不难,娘娘稍等,奴才这就去。” 念云四处看了一圈,道:“也就是这大冬天最恼人,紫苏只怕也是没有的。” 厨娘道:“夏日的时候留了一些晒干的,味道怕是不如新鲜的,倒可以将就着用。” 李淳道:“将就着用罢。” 趁着捕鱼的小太监还未回来,李淳便捋起袖子,亲自动手去切生姜、葱花等物。念云索性把厨娘等人都打发了出去,自己坐在一旁去烧火添柴,两个人似一对民间小夫妻,在厨下忙个不亦乐乎。 念云手里拿着一根木柴拨一拨炉火,笑道:“倘若陛下不是皇帝,妾不是妃子,如此好像也不错。” 李淳走过来,温柔地替她拈去头发里沾的一点儿草木灰,低声道:“下辈子,就这样。” 这时那捕鱼的小太监已经回来了,衣裳湿了一半,手里提着一尾活蹦乱跳的鲫鱼,站在厨房门口,见这情景,进来也不是,不进来也不是,有些尴尬地站在门边。 李淳抬头看见,便微笑着从他手里接过鱼,又命他快回去换衣裳。小太监从来不曾见过他们威严的陛下脸上竟会有这样温柔的笑意,手里还提着一尾急于…… 简直有点太不寻常。他愣了半天,才跌跌撞撞地跑回去了。 多年不曾亲自动手,但李淳的手艺并未生疏,看着英明神武的陛下手握菜刀,手起刀落就把鱼给收拾干净了,念云也有些诧异。从前不曾见过陛下的手艺,还真是有些可惜。 “发什么呆,把火烧旺一点。”李淳迅速将鱼身上来回划了几条口子,然后抹上了盐巴,准备下锅,俨然一副大厨的样子。 念云连忙添柴火,一面拿大蒲扇去煽火。 不多时,一道鲜美紫苏鱼上桌,李淳又动手炒了两个小菜,这才心满意足地叫了厨娘等人进来,带着胭脂里已经混了不少炉灰的贵妃迆迆然往大殿里去也。 一壶合欢酒,一道紫苏鱼,满满都是二十年来相携相伴的味道。三杯酒下肚,李淳温柔地看着念云,“念云,这些年来……实在是委屈你了。” “妾不委屈。”念云摇摇头,“陛下这些年来对妾的恩宠,无出其右,妾这一生,已然知足。” 李淳轻抚她的发髻,她的眼角已经有了淡淡的鱼尾纹的痕迹。这些年来,后宫中的事从来不曾给他添过什么麻烦,的确是辛苦她了。 “念云,其实朕……朕从登基的那天开始,就在想着应该立你为后的。” 念云淡淡一笑,靠到他怀中,“妾与陛下之间,何必还说这些,立不立皇后,又有什么区别?” 李淳低头想想,也笑了,“是,区别不大,但朕还是想给你。念云,等朕回来,朕一回来,便拟旨立后。朕也想明白了,这些年来,朕总是在顾忌着那些老头子们说什么,但实际上,朕不管怎么做,也都不能让他们满意。朕不如就任性一回,为你任性一回。” 许是这酒有些醉人,两人都有些微醺,话便越发的多了,也越发的感伤起岁月来。 “念云,朕当年送你的那块玉佩,一直都没怎么见你戴过,你该不会是已经弄丢了吧?” 那块玉佩,当年在他同姊姊有婚约的时候,就硬要送给她,她不敢接,最后还是送到了姊姊手里。 可后来,她成了郭念云,于是那玉佩又回到她手里,她却始终都不愿意佩戴。 她站起身来,头有些晕,摇摇晃晃地走到妆台前,从最顶上的一格屉子里摸出那块玉佩,在李淳面前晃了一晃,带着一点得意的笑容,“看,在这儿。不过,陛下告诉妾,这玉佩是送与念云的,还是送与木叶的呢?” 李淳也笑起来,到底她不愿意佩戴的原因还是这个。 他把那玉佩系到念云腰上,“这玉佩,朕只有一块。送与了……你。” 无论你叫念云还是叫木叶,都只是你。 第二百二十七章 偏向虎山行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那一夜念云睡得不太安稳,她做了很多的梦,梦见十三岁的木叶拜别韦姑姑,跟着升平府派来的大管家,坐着马车,前往全然未知的长安城。 她还不认得淳,也不懂得长安城里许多的权谋争斗,隐隐约约觉得,那便是冥冥之中的一种指引,注定要将她带往某一种宿命中,去认识命中注定的那一个人。 那年夏天,天气格外的闷热,厚重的云层像一块千年洗不干净的尿布,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又被层层晕染,带着叫人难受的潮湿气息。 她并不爱这样的长安城,可是后来,她觉得长安城才是她的家。十多年后她再一次站在扬州,才明白除了长安城,她再也无处可去。 东方渐渐露出鱼肚白,外头六福轻轻地叩门,“陛下……” 李淳轻轻动了一动,念云便也醒来,从身后抱住他。 他轻轻拍她的手臂,“念云,朕三天便回来。” 他的声音中并没有带许多睡意朦胧的沙哑,念云于是知道其实他这一夜也睡得不沉。她的脸隔着薄薄的中衣,贴在他的背脊上,“淳,真的到了冲突不可避免的地步了么?” 她到底还是担心的,担心夫君,也担心儿子。 李淳转过身来,在她额上轻吻,“你放心,不会有事的,他若真能赢了朕,这大唐的天下交到他手里也无妨。” 他的一生都充满了冒险,从逼宫德宗皇帝,到迫使先帝禅位,对付地方割据势力也是以暴制暴。 他笑一笑,握住她的手,带着一点宠溺,“朕不会有事。朕说好要与你白头偕老的,你看,朕头上已经生出了好些白发。” 他要她放心。 这时候六福的声音再次在门外轻轻响起,“陛下,陛下?” 祭天的队伍五更天就要出发,是时候该起身洗漱了。 念云同他一起起身,穿戴了一身同他的礼服相配的五凤大红镶明黄绲边朝服,头戴八宝鸾凤步摇,庄重地送他出门。 这一刻,他们彼此心里都明白,他们再一次并肩携手战斗。外头的事他去应对,而内宫,便交到了她的手里。 也许这一次根本不会有赢家,却需要更加谨慎地投入战场。 这一生,她从来没有过像今日一般彷徨。 仍是隆冬时节,大雪初霁。随着丹凤门顶上的钟声沉稳而洪亮地敲响,朱漆的宫门缓缓打开,陛下的鸾仪便在这个时候浩浩荡荡地出了宫门,沿着清扫得一尘不染的坊间道一路向西。 念云站在皇城的城楼上,目送陛下远去,目光苍茫而辽远。 第一天陛下顺利到达,一切都风平浪静。但越是平静,就越发的叫人觉得不安。 次日一早祭天大典正常进行,约莫到了晌午十分结束,也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午后群臣稍作休整,便拔营返回。 就在准备动身的时候,忽然间彤云密布,黑压压地堆满天际,仿佛把个苍穹遮得密不透风,光线也随之昏暗下来,似暮色四合一般。 六福有些担忧地看向陛下,“陛下,这天头怕是要下大暴雪啊,可还要出发么……” 从这里回长安城要翻过两座山头,倘若真是下了大暴雪,恐怕大雪封山,一时半会都没法回去了。 他们没有预料到这一点,因此带的存粮也不过是三五天的。若是耽搁上半个月,恐怕有些不妙。 虽然天气恶劣,但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天气可能会更恶劣。这第一天,雪也不至于大到完全不能行走。趁着路还没有被封上赶回长安城,也还来得及。 “按计划出发。”李淳大手一挥,做了决定。 大队伍浩浩荡荡开始出发的时候,天空中已经开始飘下细碎的雪粒子,落在鼻尖上凉凉的,空气中全是凛冽的气息。 走了十来里路以后,雪渐渐的大了,大团大团的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落下来,遮天蔽日。 前面是一座不低的山头,连绵不绝,约莫有七八里的山路。来时李淳曾注意过此处,这山里怪石嶙峋,山又陡峭,是一个极好埋伏的地形。 这样的大雪天,走这样险的山路,似乎并非良策。六福心里越发忐忑起来,“陛下,要不……等明儿一早再走?” 李淳抬头看了看已经积下八九寸雪的地面,照这个趋势下去,恐怕明儿早上得有半人深的雪了,还怎么走? 他咬咬牙,“继续走!” 六福只得往下吩咐道:“紫宸殿亲卫率武官打头,神策军押后,仔细脚下,小心路滑,进山——” 这队形是早就安排好了的,众太监宫女簇拥着陛下在中间,文官紧随其后。 充当前锋的亲卫连忙拿着铁锹铲子等物在前面开路,一边往前走,就要一边清理掉障碍物,至少确保开出一条能供两个人并肩而行,相对平坦的路来。 李淳站在山脚下打量这座山,山势颇显陡峭,起伏也不小,山上植被茂密,即使是在这个季节,万物凋敝,山上仍有少量的常绿灌木,顶上覆盖着厚厚的一层白。 等到前锋的亲卫已经全部进山,陛下的肩舆也就跟着抬了进去。他身后带着的这些太监宫女,包括六福在内,都是高手,是早在他还在东宫做郡王的时候就逐渐开始训练的一批人,寻常的刺客近不了身。 即使是前锋的亲卫已经尽力将山路铲平,但抬着肩舆走在上面依然有些颠簸。 走了约莫三四里,正好是走到中间的位置,忽然听见前方有一阵骚动,李淳的肩舆立即落了地,六福扬声问道:“前方出了何事?” 前边一个亲卫一路小跑着过来:“启禀陛下,前面……前面的山路被巨石给堵住了。” 巨石?他们来的时候便是走的这一条路,尚是畅通无阻的,怎么这才一两日,路就给堵了? 李淳皱眉,问道:“堵了多长?那石头能搬开么?” 那亲卫道:“回皇上,并不是一块石头,而是……很多,像是从山顶上滚下来的,堵了约莫有一里路,实在是过去不得。若要搬开石头,恐怕相当费时费力。” “可还有别的路么?” 那亲卫道:“若是换一条好走的路,恐怕是要退回到先前营地那里,再绕行另一处山峰。除非……” “除非什么?” “已经往前边跟山民打听过了,路倒是还有一条,但是是从一处狭隘的山洞里通过,约莫二三里,可以直接通到山脚下。” 这路堵得实在太突然,显然是有人做了手脚。但此时若要退回去,一来天气太过于恶劣,众人,特别是一些文官的体力恐怕吃不消,二来,又要耽误许多时候,这雪越下越大,后面行走就越来越艰难。 已经到了这一步,总归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了。 李淳站起来,眯起眼睛往那漫天大雪遮掩的山中望去,心中倒升起那么一点欣赏。这局,布得不错,连天气都算进去了,天时地利人和,倘若真是恒儿布下的,那他倒是能放心了。 “那就从山洞里走。” “陛下……”六福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李淳威严的目光一扫,只得闭上了嘴。 前面的亲卫得令,于是开始率部从狭窄的山洞方向走去,不过是一炷香的时间,就走到了山洞外。 那山洞里头光线很暗,看起来很是曲折,山洞入口处约莫能容七八人,但前面可以看见越来越狭窄,最窄处大概只能容单人单行通过。 李淳的肩舆不能过,因此也只得下来步行,马匹亦只能留到后面,由神策军统一安排看管通行。 六福命众人点起了火把,按顺序进山洞。 山洞里颇有些嶙峋的怪石,宽敞处亦有天然形成的钟乳石和滴水形成的石柱,似獠牙一般倒挂在顶上。整个山洞宽窄不一,遮蔽也甚多。 众人走得很慢,距离也隔得很近,以前后照应。走到最狭窄处,前面的人都已经过去,李淳却忽然在峡处停住了,退后两步,笑道:“莫要装神弄鬼,这把戏不新鲜了。” 话音刚落,只见那狭窄的石壁忽然动了动,十余个穿着和石壁一样颜色衣裳的蒙面人忽然像从天而降一般出现在面前。再看那石壁,瞬间好似宽了三五尺。 亏这些人想出来的办法,竟然穿着同色的衣裳,在脸上身上涂混合了胶泥的石米分,在石壁上凿出空隙来隐藏伪装!前面过去的先锋部队竟也没有发现这石壁里头还藏了人! 如此一来,前边的先锋卫士被阻隔,后面的护卫又还没跟上,只在这一处狭小的空间里,或可直接挟持陛下! 这样的把戏虽然安排得巧妙,但算不得新鲜。李淳迅速退后几步,背靠着石壁,面前有一块坚硬的钟乳石挡着。六福带着随身的太监宫女挡在前面,顿时剑拔弩张。 这天寒地冻的,太监宫女们一概系着厚实的披风,看着很是累赘,因此那些刺客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伸手往靴子里一摸,雪亮锋利的匕首出鞘。 这山洞里头太过狭窄,手脚施展不开,因此这次刺客用的都不是长剑而是匕首。不料,那些太监宫女们忽然整齐划一地将披风一解,厚重的披风底下竟然全是干练的深蓝色劲装,从腰间也抽出锋利的匕首来,瞬间排开阵型,气势顿显。 第二百二十八章 撒网等待猎物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在这狭窄的山洞里果然安排了刺客,真是“狭路相逢”。李淳果断地退后,随身服侍的太监宫女顿时挡在前面,摆出应战的姿态来,显然是早有准备。 那些刺客吃了一惊,但他们依然认为既然前后的护卫都已经隔开,这些太监宫女算不了什么,那寒光闪闪的匕首便冲着六福等人劈面刺来。 这些刺客显然是经过了特殊训练的,出招稳、准、狠,但李淳在后头已经看出来,他们出手虽然凌厉,但都不是冲着要害部位来的,而是专攻虎口、脚踝、膝盖等位置,显然目的并不是要命,而是削弱对方战斗力。 好,很好,短短几个月的时间训练出这样一批善于伪装、善于近距离搏斗的刺客,也算是不错,李淳嘴角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但六福显然不会如此心慈手软,这些宫女太监们出手招招毙命,毫无怜惜,那些刺客虽然准备比较充分,但还是被逼得渐渐有些手忙脚乱。 李淳轻轻摇头,这孩子,到底还是太心软。 不过这些也都发生在很短的时间里。很快,领头的刺客便发现了问题,开始出杀招。十余个刺客对七八个宫女太监,饶是李淳身边的近身服侍之人工夫都不错,也开始慢慢地落了下风。 眼前只见白光一闪,那刺客首领的匕首便划开了一个太监的喉咙,鲜血喷薄而出,温热地溅了那刺客首领一脸。他伸手摸了一把差点糊到他眼睛上的血腥,身形一晃,便往李淳面前靠近。 六福连忙躲开缠着他厮打的刺客,挡在李淳前面,手里的匕首迅速往那满脸鲜血而显得面目狰狞的刺客首领刺去。 岂料他只是个障眼法,待六福刺向他,立即有另一个最不起眼的刺客从六福背后侧身奔向李淳身边。 六福刺客再转身已经是万万来不及了的,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那刺客扑到陛下身边去了。 可不知怎的,那刺客刚扑到李淳身边,手里的匕首还没来得及架到他脖子上,忽然直挺挺地向后倒下去了! 那刺客首领大惊,回头的瞬间被六福抓住了机会,匕首深深地刺入他的左胸,顿时鲜血飞溅,瞬间便没了气息。 李淳拍拍手,忽然抬起胳膊,从手腕处慢慢摘下一层薄膜来。原来他手上戴着一副薄如蝉翼的手套,想必手套上是淬了剧毒的,方才一抬手碰到那刺客的手,刺客便登时毒发身亡。 刺客折损了好几个,局势明显被翻转过来,不大一会儿,便彻底被六福等人收服,留下了两个活口,而六福手下的人只是伤了三个。 “陛下,可要留着回去审?” 李淳想了想,微微蹙眉:“杀。” 处理了这一批刺客以后,后面的护卫慢慢也跟了上来,请示陛下是否要返回。 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面对有准备的李淳,这点小伎俩根本算不上什么。他淡淡吩咐道:“继续前进。” 众人这回将陛下护得更严密,有了方才的前车之鉴,先锋侍卫再不敢掉以轻心,仔细摸过两边的石壁才放心前进。 又走了一段,前面出现一个很大的溶洞,约莫能容纳三五十人。众人都以为可以在这洞里先等一等,多聚一些人再往前走,李淳却往那溶洞看了一眼,低声吩咐六福道:“莫多话,迅速过去。” 六福也嗅到了溶洞里好似有些危险的气息,立即提高了警惕,准备护着陛下全速通过。 可李淳刚一进入溶洞的范围,旁边的空地便忽然平地腾起许多人,依旧是蒙着面,举着长剑直接朝李淳刺过来。 这种刺法有些奇怪,好像全然不顾后果如何,也不顾自身是否会受伤,就是一种十分执着地冲向目标的方式。 六福无奈,只得护着李淳往旁边躲避。 哪知刚往旁边几步,只听一声异响,陛下忽然就不见了! 六福愣了一瞬,看着地面上忽然出现的大洞,一纵身也跳了下去。 下坠的触感不是很坚硬,六福迅速感觉到他是掉在了一张网里,而且是一张十分结实、水火不侵的石棉结成的网。 在落到网底的瞬间,六福脚尖一点,借力向上一跃,一手抓住网的边缘,便像条泥鳅一般从那网里翻了出来。 这里是一个比上面要小的空间,再次落地的瞬间,他便看见,陛下已经站在了角落里。 习过武的人往往有着那样的一种直觉,可以感知空气中的危险气息,此刻六福的感觉便是如此。 此时他们的处境有些被动,护卫全然失去,六福心里有些焦急,但陛下仍旧背剪着双手,气定神闲地站着。 他只是在等着那背后的人现身。 大明宫里,积雪已经下了一尺厚,贵妃娘娘披着那件珍藏多年的纯白狐裘大氅,站在紫宸殿的檐下看雪。 她是在紫宸殿,因为这里是大明宫的中心,进可攻退可守,而且探子们来汇报消息的时候不必进后宫,她可以第一时间听得到。 每隔一个时辰,她便派去一批探子,以便随时知晓那边的动静。 而就在方才,探子来报说陛下和六福在溶洞里失去了踪迹。 她知道,那是陛下再一次用更惊险的方式,深入虎穴。 事实上,在那座山里,陛下是已经布置过了。因为那是祭天来回的必经之路,那座山的具体路线、地形陛下早就已经命人探查过,自然也知道那个山洞是怎么回事。甚至于山洞具体哪里被人动过手脚,都摸得一清二楚了。 他从那个陷阱里掉下去,无非是为了进一步引出对方。 那陷阱地方狭小不能做什么,所以很快对方会出现,将陛下带出去。陷阱只有一处出口,通往西郊的一处名叫陈家庄的小村庄,而那个陈家庄,郭家已经布下了五十名化装成村民的暗卫。 当然,薛七喜也是知道那个出口的。等到陛下向郭家的暗卫施放出行动的信号,暗卫将迅速把消息传递给七喜,然后神策军将会包围陈家庄,将对方的人一举拿下。 郭鏦并没有跟着陛下去祭天,但郭家的人已经安插在了陈家庄,想来他也是知晓情况的。 身后青年的声音响起,“母亲,外头冷,进去歇着罢。” 念云回过头来,狭长的凤目在他身上看了一遍,再看一遍,李恒顿时觉得有一把冰凉的刀子贴着肌肤游走一般,忍不住微微的发抖。 “冷么?好像早已习惯了。”念云似乎是在同他说话,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这大明宫的冬天,一向都是这样冷,雪这样大,掩盖了天寒地冻。谁又知道,是天更冷,还是心里更冷!” 李恒不敢接话,从十全手里接过一只小手炉递到她面前,“那么母亲……拿着手炉罢。” 念云摇摇头,转过身去继续看大团大团的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从天空中飘落,声音有些凉薄的嗔怪,“你如今,该担心的是你父亲冷不冷。” 他冷不冷?他是皇帝,身边总不会缺那些嘘寒问暖的。好像他从来都是不可战胜的所在,似天神一般。而这一次,他决意去挑战。 李恒忽然又有几分不自信,抬头去看母亲,母亲的目光却始终都只是盯着那落雪的虚空,不再看他一眼。 他鼓足了勇气,轻声道:“母亲,儿子……儿子保证不会伤害父亲半分,他是孩儿的父亲,是母亲的夫君,儿子定会保陛下和母亲安度晚年……” “安度晚年!”念云冷哼一声,回过头来,锐利的目光似要穿透他一般,“本宫都能看出来的事情,你当你父亲这十几年的皇帝是白当的么,本宫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个不成器的东西!” 李恒忍不住开始颤抖。是啊,他怎么就没想到呢,他怎么就高估了自己呢?难怪正当他们苦恼于没有机会下手的时候,陛下就“善解人意”地把机会送上门来,破天荒的说要去祭天! 原来这一切根本都是陛下撒下的天罗地网,而他自作聪明地就这么钻了进去! “这……”他噗通一下跪在念云面前,“母亲,儿子并没有恶意,儿子只是……” 念云有些心烦,甩开他的手,“身为你父亲的儿子,既然做了,就该有那个担当!当得起事成的胜果,也承得住事败的后果,才不叫你父亲看扁了!” 李恒低下头,细细咀嚼母亲的这番话。担当?难道说,陛下并没有怪他的意思,只是顺着他的意思陪他玩了下去…… 那么,陛下的意思,难道他想收拾的人是……二哥? 念云并没有看见他脸上的情绪变换,她深吸了一口气,调整了自己的情绪,向李恒道:“罢了,你三舅舅的人在陈家庄里头,到时候,他们自会随机应变,控制住局面的。” 到底……自己还是太嫩了。李恒给念云磕了一个头,“恒……谢过母亲。” 念云轻叹一口气,想了想,吩咐道:“宣郭驸马进宫罢,有些事情,本宫还想亲口问问他。” 第二百二十九章 你就是陛下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念云因想起这事郭家也有参与,但不知郭鏦那边是如何安排的,打算宣郭鏦进宫来问一问。 那传话的小太监跑出去,可是没过多大一会儿便跑了回来,脸上有些异样的神色,好似有些……惊惶。 念云微微蹙眉,“发生什么事了?” 那小太监张大嘴,用力地吸了几口气,好似一个溺水的人在波涛中挣扎一般,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启禀娘娘,外头……外头的禁卫军不让奴才出去!” 禁卫军不让他出去?是什么意思?这大明宫的禁卫一向都是由神策军负责,也就是说,今日她是命薛七喜着人守卫的,外头应该都是七喜的人。 她心里有一丝不祥的预感,沉声道:“可是薛七喜的吩咐么?他们怎么说?” 那小太监也是在蓬莱殿听差多年的,对于眼下的情形也多少知道一些,这时候几乎快要哭出来,“是……是薛公公的吩咐,说是……说是不许娘娘的人出去,外头回来报信的人也是只准进,不准出……” 念云的声音越来越冷,“还有么?” “还有……薛公公说,照顾好娘娘……” 薛七喜。 这到底是为什么?他跟着自己二十多年,为何忽然就这么……反了?就连先前杜秋提醒她,她都并没有真正放在心上。 她这么多年来最信任的内监,一向都委以重任的人,为何,忽然就背叛了她? “这……”李恒也是大惊,“这不关儿子的事,儿子并未……” “本宫知道!”念云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忽然转身,大步回到大殿里头,指着顶上那九龙御座,声音愤怒而冰冷,“坐上去。” “啊?”李恒一时完全没有反应过来,愕然地看着母亲。 “本宫叫你坐上去,坐上去啊!”念云的情绪近乎崩溃,浑身颤抖,歇斯底里地指着那御座,声音格外的尖利。 李恒走过去扶母亲,念云的身子忽然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气力,缓缓地滑到了地上。 她蹲在地上,维持着一种脆弱而稚拙的姿态,如同婴儿在母体内一般,把脸埋在膝盖里,放声痛哭起来。华贵的礼服拖在地上,似盛放的牡丹,沉重的金步摇掉落在地上,似零落的花蕊。 从她回到长安城,这么多年,从未像今日这般感觉到如此的无力。当亲信不再是亲信,当自以为是自己人的全都变成了敌人,她才发觉,自己始终也不过就是一个脆弱的深宫妇人。 她哭了一会儿,眼泪似灵台最清明的泉水,冲刷掉了心中的懊悔与疑惑,冲刷掉了经年的恩爱缠绵,冲刷掉了沉积的岁月华年。 这大明宫,到底还要靠她柔弱的肩膀来承担重任的。宦官谋国,从来就没有什么好下场。 神思渐渐回归,三魂七魄都一点一点地归位。 她抬起头的时候,李恒惊异地发现,方才脆弱得如同孩童的母亲,眼眸里再次聚集了璀璨而沉稳的光芒,那个泰山崩于眼前而不乱的贵妃娘娘又回来了,甚至比从前更加威严和庄重。 她再次指一指那九龙御座,“恒儿,坐上去。” 这一次,她的语气温和了很多,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李恒迟疑了一瞬,不由自主地迈开步子,走到了御台之上,惴惴不安地,坐了下来。 念云缓步走了过去,迈上层层的阶梯,走到了御座旁边,转过身来,面对着空荡荡的大殿,却有一种俯瞰众生的威仪,仿佛那大殿里此刻正跪满了臣民,正在叩头高呼万岁。 “从今天起,这个位置是你的了,本宫,将辅佐你在这里坐稳。从现在开始,不可再暗地里违拗本宫什么,否则,你我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她语气很平缓,似乎在陈述着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就好像在说“今天的雪真大”一样。但在李恒听来,句句都是惊心。 “可陛下……” 念云的寒眸似利箭一般射过来,李恒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连忙噤声。 “可还要本宫再说一遍?从现在开始,你就是大唐的陛下。” 在李淳布的局中,七喜统帅的神策军和兵部是最后,也最重要的一环。但七喜既然敢反,恐怕兵部那边已经有办法应付了。他的深入虎穴,此刻恐怕已经成了引狼入室。 在这种情况下,受到影响的已经不仅仅是李淳一个人,而是大唐的天下。若是一个不小心,恐怕连大唐的江山都将倾覆。李恒的小手段已经不值一提,但背后将会引出一大批蠢蠢欲动的豺狼虎豹。 她是李淳的妻,更是大唐的贵妃,是子仪公的嫡亲孙女。就算李淳此刻还能有机会同她再说一句话,就一句,他说的一定是叫她保护好大唐的江山社稷。 江山,是他心里最重要的东西,远胜过她,她始终都知道。 所以,这时候她已经无暇顾及他了,当务之急,是无论如何都要护住这大明宫,护住大唐的江山。 “恒儿,你给本宫照实说,背后那怂恿你的人,到底是谁?还有,本宫命七喜去东宫见你的时候,七喜到底跟你说了些什么?” 李恒再不敢隐瞒,把在平康里遇见澧王,到七喜同他说的那一番话,还有他们的布置一五一十地说给了念云听。 那山洞里的第一拨此刻是李恒派去的,而那守在陷阱里,将会把李淳带去陈家庄的则是李恽的人。 陈家庄李恒也布置了一些人手,但不知为什么,他们并没有传回来消息。 念云沉默了片刻,冷笑一声,“你的人?想必是早就被澧王干掉了,你以为澧王费这么大心思是在帮你么,他只是借你的手行篡位之事罢了!” “可二哥说事成之后他只想要一块封地……” “封地!”念云冷哼一声,“他要的封地大概是整个大唐吧?” 李恒不再吭声,他的辩驳都太过于无力,他已经隐隐意识到,自己完全中了李恽的圈套。李恽根本就不是什么拔刀相助,他只是想借刀杀人,伺机卷土重来而已。 从他和刘氏合谋谋害自己和大哥的时候,难道自己不就应该对他小心提防了么?怎么还能天真到以为他们是骨肉至亲的兄弟!若真念及什么兄弟亲情,他当初根本就不会谋害大哥啊! 他此刻全然都是懊悔,可懊悔也已经挽回不了什么。 李恒有些胆战心惊,带着求助的目光看向念云,“母亲,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怎么办?念云幽凉的目光看向大殿外头,这紫宸殿,已经被神策军团团看守住了,她还能怎么办? 这时一直守在门口的茴香走过来,低着头,“娘娘,已经到了……到了该用晚膳的时候了……” 念云款款走下御台,“现在,那就摆膳罢。” 这紫宸殿没有小厨房,在这样的情形下,要吃什么,自然是只能跟外头守着的禁军说,然后他们去尚食局置办。 茴香想了想,问道:“娘娘今儿想吃些什么?” 念云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菜式随意,多做些点心来,这天寒地冻的,本宫想吃点冬日里暖身的点心。还有……跟尚食局说一声,恒儿也在此处用膳。” 七喜是内监之身,若是谋权篡位,应该不会自立为帝。更可能的情况是他会选择和李恽合作,扶澧王为帝。 而她此刻的身份,是大明宫的当家主母,且一向待他不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即使他们最后事成,也还需要她站出来向天下万民做一个交待。 那么他们应该暂时不会动她,甚至要好好保护着她。 她就是要赌这一局,赌七喜会念及多年的情分,还能对她有那么一分两分的纵容。 尚食局的几位厨子都是宫里的老人,知道各位主子们的口味。外头的禁军定然不会知道,太子李恒最喜欢的一样点心就是加了葡萄干和荔枝干的果脯栗子糕。而贵妃一直因为荔枝是上火之物,平时不许他多吃,只有冬日里才叫尚食局里做上几次给他送去。 当尚食局备好菜肴交给禁军卫兵的时候,也被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且特地命人试了菜,自然没有任何异样,因为这原本就是一份寻常的饮食。 晚膳摆到紫宸殿的时候,李恒其实根本吃不下东西。念云径直走到摆膳的长条案边上,看着丰盛的饮食,微微一哂,端起那碟果脯栗子糕,走到李恒旁边:“吃罢,吃饱了,才有力气去想该想的事。” 说着,自己也从那碟子里拈起一块糕点,咬了一小口,慢慢吃下。 李恒见是自己最喜欢的果脯栗子糕,有些诧异,他记得,母亲是不吃荔枝的。小的时候父亲千里迢迢从岭南运来些新鲜的荔枝,母亲不好拂了他的好意,又说是吃不得,总是偷偷地拿去分给宫女太监们吃。 他后来悄悄地问七喜和茴香他们,才知道母亲是吃不得荔枝的,说是过敏,吃了会犯病。 可母亲这是…… 他就要上去抢下母亲手里的点心,念云已经将手里的点心放进了嘴里,迅速吞下,这才悄悄示意他不要多话。 第二百三十章 荔枝谋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这一叠果脯栗子糕,味道确实不错。李恒目瞪口呆地看着念云吃了几块,然后将碟子放到他手里。 然后,念云让茴香扶着她的手,就这么……脚下一软,倒了下去。 “母亲!” 李淳连忙扔下点心碟子,去看念云,茴香在另一侧扶着她的身子。这时念云藏在袖底的手轻轻在茴香的手腕上捏了一把,然后用手指在她手心里写了一个字。 梁。 对于贵妃食用荔枝会过敏的那个误会,茴香是知晓内情的,这会她已经完全明白过来,贵妃娘娘不过是想借此机会召见御医罢了。 这时茴香连忙着急地高声叫起来,“来人啊,娘娘误食了荔枝干,晕倒了!” 念云来紫宸殿的时候只带了茴香和重楼两个,绿萝和玉竹留在蓬莱殿里处理宫中的日常事务。 这时重楼也跑了过来,茴香连忙给她使眼色,两个人手忙脚乱地扶着贵妃,茴香一面大呼小叫让外头的禁军都听见动静,重楼这边便叫李恒帮忙,把贵妃先挪到榻上去。 出了这样的事,对于禁军来说是有些始料未及的,他们明明每一样都试吃过了无误,哪里知晓娘娘还会对其中某一样点心过敏啊! 薛公公当时可是吩咐下要好好照看贵妃娘娘的,这时娘娘的贴身大宫女茴香心急火燎地跑出来求他们去请梁御医,他们也不敢擅作主张,只得设法联络薛公公请示。 神策军首领之间自有其特定的联络方式,在军中的薛七喜很快得到消息,说贵妃因误食了尚食局送来的带有荔枝干的点心而晕倒,想要宣梁御医来诊病。 她吃不得荔枝,他是记得的,那一年陛下费尽心思给她送去新鲜的荔枝,她并没有吃,还赏了不少下来。 可这件事发生在这个时候,七喜总觉得好像有那么一点诡异。他一向都知道,她是个足智多谋的女人,即使是在这个时候,她的夫君身陷囹圄,她也绝不会乱了阵脚,坐以待毙。 尚食局里都是在大明宫多年的老宫人,怎能犯这样的低级错误,送了不该送的食物进去?而且,就算是送与太子殿下吃的,也该多一句提点。 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她故意的,故意吃了不该吃的东西,赌他是不是真的够视而不见。 这个女人! 原本他可以早早地结束心中的煎熬,可偏生她对他那样好,让他心甘情愿地留在她身边,做一辈子奴才。 她给了他不属于一个奴才该有的一切,委以重任,让他一次又一次地陷入纠结。 现在,在这样的一个机会下,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彻底地反叛,偏生她又…… 明明他是带着深仇大恨走进东宫的,可偏生遇见了这样的一个女主人,让他多了一根软肋,几番踌躇,终究不忍下手。 明明如今正快意恩仇,该报复的,都已经到了手边,可他却一点儿高兴的感觉都没有。 薛七喜抬眸,望着天边沉沉的彤云,大雪依然在漫无止境地飘落。他完成一桩心事,却平白的,又多了另一桩遗憾。 到底,是对还是不对呢? 他咬咬牙,下了命令:“让梁御医进紫宸殿。” 紫宸殿的人从申时等到了戌时,终于等到了神策军那边传回来的消息,禁卫同意请梁御医过来。 那梁御医带着药童,背着药箱,冒着大雪从尚药局赶过来,见李恒和两个宫女都守在榻边,吃了一惊。整个大明宫如今守卫森严似铁桶一般,白天他便已经察觉到。这时候听说贵妃娘娘又病了,更是令人心惊。 茴香见他来了,一脸的忧色,急急忙忙迎上去:“梁御医,您可来了,我们娘娘一向吃不得荔枝,哪知晚膳的时候送来的果脯栗子糕里头有些荔枝干……” 梁御医微微蹙眉,他活到这么一大把年纪,吃不得荔枝也是头一次听说。 待把过脉,他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却扭头对榻边的几人道:“娘娘怕是体质与常人不大相同,不过也无大碍,待老夫替娘娘施针,当能转醒。只是……” 他看了一眼这屋里的几人,道:“茴香留下服侍,请太子殿下……还是先回避一二罢。” 茴香是念云从郭家带过来的,一向都是她的亲信,办事又妥当。至于太子,看样子好像他并不知情,索性找个借口叫他出去。 待屋里只剩他们三人,念云遽然睁开眼睛,从榻上起身,向梁御医深深鞠一躬,“念云请老御医相助!” 梁御医心中大致已经猜出了七八分,念云又将情况跟他补充说明了一番,老御医摸着已经全白的山羊胡子,长叹一声:“李唐的江山啊!” 叹罢,对着念云行了一个大礼:“贵妃娘娘放心,老夫,自当不负所托!” 念云在榻上重新躺好,梁御医将全套的银针摊开在桌上,在灯上烧过,便要对她施针。茴香有些不放心,“御医,既然娘娘的病不是真的,这是要做什么?” 梁御医不紧不慢地道:“说了施针,自然要施针的,做戏做全套。娘娘放心,只是清心除烦调理气血的小针法。” 念云点点头,闭上眼睛,任由梁御医扎了她几处大穴,行了一套针法,待外头的人进来以后,才缓缓睁开眼睛,一副悠悠转醒的样子。 梁御医年纪大了,一套针法下来,已经累得满头大汗。这会儿擦了擦额上的汗,当着两三个禁卫兵的面,道:“老夫这便回尚药局开方取药,还烦劳两位都尉跟老夫去一趟尚药局。” 这么说,一来伺机离开紫宸殿,二来主动叫这两位跟着,免得他们起疑心。 两个禁卫兵互相看了一眼,看这老御医须发皆白,连走路都是颤颤巍巍的,好像也不像是耍花招的样子,于是点头道:“如此,那就走罢。” 老御医在前面走,药童背着药箱紧紧跟随,两个禁卫兵打着灯笼紧随其后,一路到了尚药局。 尚药局这边虽然没有单独戒严,但整个大明宫已经被围了起来,气氛仍是显得有些凝重。 老御医回到药房里,在条案前坐下来,取出一沓尚药局开药方专用的特制纸笺,向药童道:“替老夫磨些墨,就用前儿的百香墨吧。” 这时药童取过墨锭,磨了些许,梁御医提笔在纸上写了个方子,略一沉思,又在底下写道:“药引:肉苁蓉七钱,苍术二十三片,明矾少许;人参两支,紫萱一把;龙骨一钱,卷柏一钱。” 写罢,将方子递给药童,药童去药柜子里分别取了药,那两个禁卫兵道:“贵妃娘娘的病,恐怕还要梁御医看着,还请御医暂时先住到紫宸殿偏殿里去。” 这自然也是一种变相的监禁,既然他已经见过贵妃了,为防内宫的消息走漏出去,他也是不能再继续待在尚药局了。 梁御医是个明白人,点点头:“老夫这便跟去。药童且在尚药局把药煎好再送去紫宸殿罢。” 先前御医单独和贵妃在里头行针的时候,药童也是守在外头的。这过程中药童既没有和贵妃单独相处,也没有和梁御医单独说过半句话。 因此这两个禁卫兵对他略为放心,又怕在尚药局待的时间太长出什么岔子,一个道:“那就我先护送御医回紫宸殿罢,你等着药童煎好药一道送来。” 那两个禁卫兵并没有看到,梁御医跟着他出门的时候,悄悄把手朝着药童做了个“三”的手势。 药童把方子放到桌上,将药用清水略泡了一泡,然后放进药罐子,在炉子上慢慢地煎。过了片刻,药童道:“烦劳这位大哥替我看着些,去个茅房。” 茅房就在尚药局后面,药童从后门出去,进了茅房以后,把门关上,然后轻轻学了几声老鼠叫。 这时几只硕大的老鼠从墙角钻出来,围着药童的脚边转了几圈,药童从怀里摸出一张纸笺,卷成一个小小的纸卷儿,捡了一根草茎,将纸卷儿系在大老鼠的腋下,又学了几声老鼠叫,于是那几只老鼠四散而去,消失在雪夜中。 这老鼠是老御医和药童们寻常闲来无事驯养的玩耍之物,驱使着往长安城里各大公侯府邸偷个线头碎布玩的。整个长安城无出不能去,比信鸽还要隐蔽得多,没想到今日还真能派上用场。 而方才,老御医特地吩咐用百香墨,药童就已经知道了其中的蹊跷。那百香墨不同寻常,气味芬芳,而且渗透能力很强,写一张纸,底下的一张也会被渗透,字迹几乎清晰可辩。 方才他绑在老鼠身上的那张纸,就是偷偷藏起来的底下被渗透的那一张药方。老御医已经暗示了这么多,药童也就猜到方子上大有文章了。 而且,药童跟着老御医多年,对于药物配伍也有较深的了解。那个药引的几味药着实有些怪异,性味归经各不相同,甚至根本就不像是药方,好像是几味药胡乱凑合在一起的。 第二百三十一章 巧解奇方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汉阳公主府中的郭驸马早已知晓陛下祭天返回的途中遇刺的消息,但奇怪的是,大明宫中好似毫无动静,这有些不太寻常。他派出过几批人手去探问,但好像都没有回来。 夜已经深了,雪还是越下越大。郭鏦意识到大明宫中可能出了什么事,郭家准备虽然也算得上充分,但不知念云安危如何,他不敢轻举妄动。 一盏油灯已经快要燃尽,他仍旧是毫无睡意,也不敢睡,又命人来添了灯油。 这时他忽然感觉脚下好似有什么东西在动。低头一看,乃是一只硕大的老鼠,个头足有小猫一般大小,吓了他一大跳。 正欲叫人进来打杀,忽然见那老鼠似乎并不怕人,也没有因为被人发现而逃跑,反而是在十分有规律地围着他的脚绕圈,乌溜溜的眼睛正与他对视,好像是在故意引起他的注意。 郭鏦吃了一惊,俯身细看,发现老鼠的腋下好像有东西。 他去捉那只硕鼠,它却灵巧的躲开了,但腋下的纸卷儿却掉了下来。 郭鏦伸手捡起来,展开,见上头是一串药名,看来是一个药方子。老鼠冲着他吱吱叫了几声,然后哧溜一下从门缝里钻出去,不见了。 这等奇技淫巧,怕是尚药局那个梁御医的手笔。他亦知晓那老御医是念云和陛下的亲信,因此这药方,很有可能就是念云从大明宫里传出来的消息。 可这上头全是一堆药名,他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命人去叫公主府上的老郎中。 那老郎中来了,郭鏦把那药方拿出来,老郎中眯起眼睛,凑到灯下仔细地看了半天,道:“不知此方是何人所开?” 郭鏦道:“这是个什么方子?” 老郎中道:“方子是个清肝明目散结除烦的方子,很是高深,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这底下的药引……好似有些奇怪,老夫行医数十年,从未见过这样的配伍,性味归经完全不同。而且,这写药方的墨……气味香浓,因方子常同药放在一处,医者日常开方子绝不会用这种容易串味的墨……” 郭鏦接过纸笺,仔细看了一遍,仍旧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时候薛楚儿进来,笑问道:“妾听见说三郎大半夜的请郎中,可是有什么不妥当么?” 事涉皇家,郭鏦并没有同李畅说,但是对薛楚儿他倒没有刻意隐瞒的意思。郭鏦摇头道:“我无事。只是方才得到一张方子,可能是蓬莱殿传出来的,请郎中来看一看,说是药引子有些怪异。” 薛楚儿亦知晓这一两日大明宫里忽然断了消息来源,郭鏦正为此事着急。 她走过去,接过那方子看了一会儿,打发那郎中回去了,这才抬头道:“若是妾猜得不错,恐怕宫里是被薛公公控制住了,娘娘想请三郎设法相助。” “哦?”郭鏦立即凑过去,“你从何处看出?” 从前在教坊里,那些女子们多少都知晓一些调理身子和壮阳的药物,因此这几味药,薛楚儿大致认得。她指着那药引道:“这肉苁蓉,形状似男子的阳物,常为男子壮阳所用,在这个方子里好似意有所指。数量是七钱,妾能想到的便是薛公公薛七喜。” 她顿了顿,继续道:“照着这个思路往下看,苍术二十三片,苍,老也,术,谋划也。薛公公到娘娘身边,恰好二十三年,或可理解为悉心筹谋二十三年。明矾,谐音谋反。妾的理解,是薛公公筹谋已久,终于反叛。” 她说得应该有些道理,七喜在她身边二十多年,作为她的亲信,手里掌握的东西可不是一般的多。郭鏦倒吸了一口冷气,“说下去。” “人参,谐音人身。两支,或是指如今留在宫里的娘娘和太子二人。紫萱又名忘忧草,又有母德之意。这两味连起来看,应该是指娘娘和太子在宫中尚安全无忧,不必担心。” 郭鏦点点头,“那这龙骨和卷柏呢?” 薛楚儿想了想,“干枯的卷柏泡在水中即可再度成活变绿,故又名还魂草。还有个龙骨,妾以为,大意似乎是请三郎出手救陛下……又或者是力挽狂澜,拯救李唐?” 郭鏦的面色十分凝重,缓缓吐出一口气,“若是她在内宫中尚安全,我就可以放心地动手了……” 陈家村一处隐秘的地下室里,关押着两位神秘的客人。 说是关押,但一应饮食供给都十分精细,甚至还专门配备了厨子,待遇比寻常的主子还要好上无数倍。 当然,知晓这件事的人也并不多。 外面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外头有人轻轻叩门三声,“陛下,用膳了。” 从外头用铁链锁上的木门上,出现了一个一尺见方的窗口,六福听出那人的声音,便走过去,那窗口便递进碗筷和饭菜进来。 六福一样一样接过,整齐地摆在屋里的一张红木条案上。 即使屋里只有主仆二人,仍旧是八菜一汤,荤素都有,十分丰盛,厨子手艺并不比尚食局的差。 李淳坐到条案前,六福躬身替他布菜,门外那人借着这空隙,低声道:“陛下,薛公公的神策军已经到了,在陈家村外五里外埋伏。” 六福替他盛了半碗老鸭汤,李淳喝了一口,问道:“可探听明白了,那背后的人,就是恽儿一个?” 外头的人答道:“是,澧王现就在陈家村,并未发现其他的势力介入。” 李淳一面用饭,一面淡淡道:“好,那就等今晚动手罢,把老二的人一举制住,余下的事,回去再说。天气有异,恐受雪灾,需早些回宫准备处理灾情。” 外头的人沉吟了片刻,问道:“手下留情?” 这一句,问的实际上是假如遇到顽强抵抗,是必须拿活的还是宁可诛杀也不能放跑。 李淳沉吟了片刻,十分冷静地道:“不必了。” 到这个时候,他若是还不能狠下心来,也许未来还会增添无数的麻烦,就像当初他没有狠心直接囚禁恽儿,才导致了今日。 身为一个父亲,他不忍心诛杀自己的儿子,但身为大唐的帝王,他必须狠心剿灭一切威胁君权的人,哪怕对方是自己的儿子。 那人便不再说话,六福静默地服侍李淳用饭,李淳忽然道:“等回了宫,便着手把立后的事办了罢,已经迟了十几年,不能再辜负她了。” 六福轻声道:“陛下……还是决定了?” 李淳苦笑道:“这时候,只怕她已经不稀罕了,但该给的,朕还是要给。” 当年他登基的时候,她大约还是怀着一些希冀的,他却没有给。到现在,对她而言,皇后还是贵妃,或许真的已经不重要,可她却早已慢慢变成了他生命中的唯一,成了他心口那一颗再也抹不去的朱砂痣。 他用过饭,门外的人从六福手里接过碗碟等物,悄然离去。 待那人走了,不多时,又听见一阵脚步声,隔着一扇木门,他只开口试探着叫了一声,“陛下?” 屋里的人便呵呵笑了起来:“老二,背后那人果然是你。” 一个“果然”,使得门外的李恽面容有些扭曲,冷哼道:“陛下选的好太子,也不过就是个为了女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废物,愚不可及!” 同样是为了女人,他当初就惹得陛下震怒,以致于失去了一切亲王的优待,被打发到宫外去做一尊行尸走肉!可凭什么,李恒就是想逼宫,陛下也心平气和地接受? 为了女人么?为什么样的女人,其实也是不一样的。为一个能力尚不足以支撑起庞大野心的女人,和一个或许能为大唐谋福祉的女人,自然是不一样。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自己,若不是为了一个女人,何至于竟有后继无人之忧? “呵,你若当初有本事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老大而不留下证据,朕,也不会为难你。” 屋里的声音沉稳而威严,那个瞬间李恽有一种错觉,好像他才是被囚禁的那一个。 可李恽是来同他谈判的,可不是来听说教的。这么一想,他终于找回了一点点勇气,冷冷地道:“今日既然陛下已经身陷囹圄,不如我们来谈谈条件。” “唔,你想要什么?”李淳语气十分散漫而随意,依然是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 李恽咬了咬牙,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阴狠些,“请陛下下旨废太子,传位于本王,禅位后与郭贵妃迁往兴庆宫,不再干政!” 他的举动,落在李淳眼里好似仍显得有些幼稚和可笑,李淳漫不经心地应道:“如此,既然你说了你的条件,那朕也说说朕的条件。一天时间,朕明天再回答你。” 一天,李恽不在乎这一天的时间,一年他都能等,何况一天?但陛下显得太冷静,一点都不像阶下囚,定下的一天时间也似乎胸有成竹,仿佛一天之内就能把他拿下一般,这让李恽有些惴惴不安。 第二百三十二章 青蟾复仇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李恽刚走,这小屋就迎来了下一个访客。 这一位访客与前面两位隔着门说话的不同,她身上竟有钥匙,哗啦啦打开了锁链,毫不顾忌地将门拉开,走了进来。 六福和李淳看到来人的时候,都吃了一惊。 这是一张怎样的脸?一只眼睛应该是盲的,脸上纵横着许多的疤痕,像一块破碎的布头,累摞着层层的补丁,若是稍微想象一下这疤痕最初没有痊愈的样子,就会觉得无比的狰狞可怖。 还有她花白枯焦的头发,一只跛脚,都可以联想到她曾经受到过怎样非人的折磨,使她整个人看起来扭曲而可怕。 李淳后退一步,六福迅速挡在他面前,但来人好似并不打算靠近,只是把门掩上,然后随手拉过一条凳子靠着门坐了下来。 六福忍不住带着七八分的警惕,问道:“你是何人?” 青蟾并没有回答,而是看向了李淳,嘴角扯起一抹诡谲的笑容,“呵呵呵,陛下可相信报应么?” 她的声音似织物撕裂,笑声似夜枭的哭泣,沙哑而诡异,十分难听,却又带着说不出的恐怖感。 报应? 李淳微微眯起眼睛,冷冷道:“这世上该遭报应的人太多,报应得过来么?” “报应不过来,总归只是时候未到。” 她怪异的声线和凉薄的语气让六福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呵斥道:“你这怪物,莫要在此阴阳怪气,你到底是谁?” “哈哈哈哈……”青蟾仰头大笑起来,露出两排洁白而整齐的牙齿,在这张扭曲的脸上显得格外的晃眼。她笑了一阵子,然后伸手去扶一扶花白的鬓角,倘若忽略她丑陋的形体,或许会觉得她的姿态甚至华贵而优雅。 这样两种完全格格不入的状态奇迹般地加诸她身上,越发使她看起来犹如鬼魅。 李淳忽然觉得有些头晕目眩,他再次退后两步,坐到榻上。 “我是谁?”青蟾终于停止了奇诡的笑,把枯瘦如爪的手伸到自己面前,晃了晃,似乎在慨叹世事无常,良久,才抬起头来,沙哑地笑着,“陛下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当年六位妃嫔一起进宫的时候,陛下可是头一个宠幸妾身呢,还时时夸妾身的手柔弱无骨……” “你是……你是宝林刘氏?” 六福的表情有些惊恐,李淳也睁大了眼睛,愕然地看着眼前这丑陋而苍老扭曲的人,完全无法和印象中那个清丽的年轻妃子联系在一起。 自从宁儿出事以后,刘清清便交给了贵妃,他虽不清楚念云到底如何处置了,但他知道她心里放不下宁儿的惨死,定是叫刘清清生不如死的。 青蟾,也就是宝林刘清清,端坐着欣赏这主仆二人吃惊的表情,冷笑道:“陛下想不到吧,当初郭贵妃将妾身扔进平康里最下贱的窑子里,每天给无数又脏又臭的男人践踏和折辱,还有非人的折磨和殴打。 整整三个月的时间,那是人间炼狱,妾身每天看到的天空都是血红色的!后来,妾身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他们以为妾身死了,把妾身扔进了乱葬岗。没想到,呵呵,妾身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 陛下,你可知道,在妾身吃着死人肉,饮着阴沟里的臭水的时候,妾身就发誓,要让所有人付出代价!” 她是声音因为凄厉而越发的尖利,似索命的厉鬼,听起来分外的恐怖。六福想要赶走她,可不知为什么,双腿像是胶着在地上了一般,有些迈不开步子。 她用那一只血红充血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李淳,“陛下,你可知道,妾身最开心的一件事,就是看到你们父子相残!” 原来是她,是她一直在恽儿身边挑唆指使,所以恽儿才会如此。李淳心里的很多疑点渐渐明晰,冷冷道:“原来是你这毒妇,恽儿待你不薄,也是因为你才受到责罚,你却如此恩将仇报!” “待我不薄?哈哈哈哈……”刘清清仰面大笑,“这是妾身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了,他受了什么责罚?不过是搬离了太极宫而已! 我在平康里受尽非人的折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他在哪里?他在搂着新得的佳人美妾寻欢作乐!你们李家的男人,个个都是懦夫,是一群本性凉薄,却总想着窃取胜利果实的蠢货! 还有你立的那个太子,居然这么快就忘了亲哥哥被谋害的血海深仇,还以为这世上真有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简直比妾身能想到的还要愚蠢!” 这个女人的笑声越发的危险,六福气不过,想要冲上去,可一抬脚,却噗通一下跌倒在地,浑身竟无一丝力气,甚至根本无法从地上爬起来! 李淳也觉得头晕目眩,想从榻上站起来,可是身体好像已经不听使唤了,完全使不上力气。 他忽然注意到门缝里燃着的一段香,正香烟袅袅,使得整个屋子都好像朦胧起来。他心中暗道不好,但好像,已经迟了。 刘清清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尽管她自己也已经站不起来,但她原本就是打算同归于尽的。她已经成了这副模样,生无可恋,但她要拖着这些人一起下地狱。 只是可惜,缺了一个。郭念云那个妖妇,就留给李恽那个窝囊废了! 让他们李家的人去自相残杀,否则,怎么对得起她曾经受过的苦?她忘不了啊,当初她在李恽的桌子上看到了刘家寄过来的家书,母亲在信中絮絮地说着嫡妹嫁给了她从前的未婚夫,还生下了小世子,又催促她好好服侍陛下,早日生下皇嗣…… 宫中并没有告知刘家她的事,母亲以为她在宫中一切都好,甚至为当初特意想办法顶了嫡妹入宫的名额而暗自窃喜不已! 这样的恨啊,她怎么能忘! “陛下放心,只是软筋香而已,死不了人的……”刘清清再一次大笑起来。 六福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她鬼魅般的声音再度响起,“不过,妾身在外面准备了一支蜡烛和一大捆淋了油的茅草,等着蜡烛燃尽,便该烧起来了。到时候,陛下欠妾身的,这所有人欠妾身的,都可以一把火烧个干干净净了……” 李淳连舌头都开始打结,“你……你……毒妇!” 刘清清的声音也渐渐地弱下去了,“郭念云……才是毒妇,选我入宫,赐我绝子汤,把我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李淳已经无力去想为何早就布置好的郭家暗卫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也无暇顾及神策军为何迟迟不行动。力气和意识都在慢慢抽离,最后停驻在脑海里的,只剩下那个小女孩。 初相遇,不过十二三岁。 朦胧的月光下,眉眼干净明澈,一头柔软的乌发在脑后,用一根发带随意束起,蹑手蹑脚地躲在哥哥的房里,故作冷静,实际上就像一只胆怯的小兔。他促狭之心顿起,含笑低问,可要帮本公子更衣么…… 窗外,渐渐升起火光。 驻扎在陈家村外的薛七喜沉默地站在雪地里,凝望着越来越暗想虚空,朔风猎猎地灌入他的玄色披风,他高瘦的身影在夜色中显得格外的寥落和空寂。 这时有一个神策军的兵士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厚厚的雪,大步跑来,“启禀薛都监,陈家村……着火了!” 薛七喜转过身来,果然看到那数里之外的村落现出火光。他撩起披风,大步走到一处小山岗上,看着陈家村的火势渐大,已经吞噬了三分之一的房屋,村民奔走呼号,一片混乱。 那兵士见他仍旧是沉默不语,有些着急,催促道:“薛都监,咱们快去救驾吧……” 薛七喜抬了抬手,“先等一会儿。” 他是知晓的,郭家也在陈家村布置了不少的人手,且先由着他们去吧,待会形势分明了,才好……坐收渔利。 陈家村蓄养的牲畜不少,因此囤积的干草数量也相当的惊人。在这朔风之中,火舌迅速舔舐着草垛子,火势迅猛,很快就将整个村庄都吞没。 又是一场大火,像是一场轮回。 他记得清清楚楚,那一年,他刚进东宫不久,贵妃命他在司寝房掌灯。后来,一场大火,烧掉了东宫的一处院落,还烧死了一个被关在那院子里的女人。 再后来,在那废墟之上,种下了一大片桃花林,桃花开得如此靡艳,似冤魂喋血,佳人红泪。 从那以后,他渐渐成了贵妃的亲信,可在很久以后他才慢慢地知道了一些事实真相,让他痛彻心扉。 七喜远远地看着,许多人尖叫呼号,许多人绝望地葬身火海。 火舌已腾起几丈高,看那陈家村中全然一片混乱,七喜觉得有些奇怪。按说郭家的人手实力不弱,行动也一向都有理有条,怎的任由火烧了这么大还无动于衷? 又等了一会儿,郭家的人似乎仍旧没有行动的意思,薛七喜才缓步走下山岗,“传令,救澧王!” 他要救的人,只有澧王。 第二百三十三章 三宗罪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大明宫中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快到天亮的时候,暴风雪终于停住了,彼时大雪已有两尺深,整个大明宫都被覆盖在了一大片茫茫的白色之下。 念云隐隐约约听到宫门外头似有厮杀之声,却又无法探知。这时梁御医走过来,“娘娘,该诊脉了。” 念云随他到了大殿里头,这才注意到梁御医的脚步也虚浮而蹒跚,可见他这一夜,也是几乎不曾休息的。 梁御医压低了声音,“娘娘,外头,是郭驸马带着兵部的人来了,从城外调集了兵部的护城军,准备进攻皇城……” 如此一来,身在大明宫中的她和恒儿,将可能成为叛军的人质。 她必须想办法在自己被挟持走上城楼之前逃出去! 方才在外头,她已经看明白,紫宸殿的前后两个门各有十人守卫,附近可能还有其他的人守卫,紫宸殿里主仆加起来不过七八个人,硬闯是不可能的。 念云一咬牙,果断地下令:“茴香穿上本宫的衣裳先躲起来,绿萝着人去传膳,恒儿准备好尚食局小太监的衣裳!” 传膳是由外头的守卫去,但紫宸殿里主仆那么多人,一个人显然拿不动那么多东西,自然要由两个膳房的小太监帮忙把早膳送过来。 待到了紫宸殿,小太监把各式点心粥品从食盒里拿出来,一一摆在条案上,就见其中一个小太监忽然捂着肚子,向紫宸殿的一个小太监悄悄道:“哎呦,奴才肚子疼,想借用一下这里的恭桶……” 紫宸殿的小太监便带着他往茅房去了。 殿外的两个守卫觉得那上茅厕的小太监举动蹊跷,见不大对劲,便叫人悄悄地跟着,暗中记住了模样。等那小太监出来的时候,果然便见那小太监有些遮遮掩掩的。守卫见状连忙上前去,喝道:“请这位小公公抬起头来!” 那小太监似乎吓了一大跳,磨磨蹭蹭了半天,这才唯唯诺诺地抬起头来。这一抬头,那守卫原本严肃的脸有些绷不住,忍不住笑出了声,原来这小太监脸上被人用黑炭画了个大乌龟。 那小太监委委屈屈地道:“这……方才那位小公公硬要拉着我比掰手腕……” 人还是刚才的人,这不会看错。那守卫笑了一会,便放了他回去。 这时紫宸殿里忽然有人嚷嚷起来,贵妃娘娘又晕倒了。 那些守卫个个叫苦不迭,明明这次已经检查好了,再无荔枝干等物,怎么娘娘又晕倒了呢? 不过好在御医正好也在此,说话间梁御医已经带着药童快步到了大殿里头。 众人扶着贵妃到了寝殿里,御医诊了一会儿,出去向那些守卫道:“娘娘恐是这几日情绪波动太大,动了肝火,这才气血瘀滞以致晕倒。老夫以为,恐怕要看情况下药。老夫有些珍奇药材藏在尚药局里,最好是能将娘娘移驾到尚药局去……” 本来正常情况下,即使娘娘病得不轻,也不至于要住到尚药局去。但这个时候比较特殊,一来反复差人去取药恐生变故,二来这老御医的年纪又不适合来回奔波。所以这梁御医也算是通透,索性提出了移驾尚药局的办法。 那守卫迟疑了片刻,沉声问道:“移驾去尚药局,又需要多久?” 老御医摸着山羊胡子,不紧不慢地道:“娘娘这病来得凶险,老夫也说不准。但若拖延了时辰,恐怕……” 这世间最让人心生恐惧的事之一,便是医者的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于是守卫完败,命紫宸殿前后的人手撤出大半,护送贵妃娘娘去尚药局。 这时候紫宸殿里众人的主意力都在贵妃娘娘和梁御医身上了,没人再去在意那两个尚食局的小太监,于是那从茅房回来的小太监,同另一个等在大殿里的小太监一起提着空食盒回了尚食局。 贵妃的烟雾弹撒完,这一回,换出来的人才是太子李恒。他穿上小太监的衣裳,提着食盒顺利离开了紫宸殿。只要离开了他们是视线,想来尚食局的戒备不会像紫宸殿这般森严,母亲叮嘱他先去尚食局再说,到时候寻个机会去找杜秋帮忙。 待紫宸殿里这边众人商量好,便准备了肩舆,服侍贵妃娘娘坐上去,移驾尚药局。梁御医特别叮嘱过,贵妃娘娘不能吹风,因此肩舆上也安了厚厚的帘子,护得密不透风。 待贵妃娘娘的凤驾浩浩荡荡地离开了紫宸殿,这时偏殿的廊柱后才慢慢探出一个穿着宫女衣裳的中年女子,小心翼翼地避开剩下的为数不多的守卫的视线,踩着先前众人留下的脚印,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绕过蓬莱殿,进入后宫的范围,守备就明显地弱了。念云迅速沿着大明湖往后宫的北门附近跑去,只要出了这大明宫,她自然就有办法联系上郭家的人了。 刚走到长阁附近,只听背后一声暴喝:“站住,什么人!” 念云心里暗道不好,强自稳定了心神,缓缓转过身来,“奴婢是……” 只说了几个字,她便愣住了,心中的紧张登时都化作了狂喜,三步两步跑到那人身边去:“郭奇!” 这人,可不正是郭家城南庄的大管家郭奇么!郭奇是她大哥郭铸的亲信,当年萧家的人和郭奇的侄子起冲突,还是她出面,直接买下了整个碧海轩送给了郭奇。 这郭奇本来就是郭家的家生奴才,碧海轩那一件事以后,更是对她和郭家感恩戴德。这会认得是她,连忙退后一步行礼,态度十分恭敬:“郭奇见过贵妃娘娘!” 念云问道:“郭奇,你怎会在此?” 郭奇道:“郭驸马和郭侍郎已经联络了曾是子仪公旧部的一些老臣,又说服了兵部,准备直接发兵围住皇城,拦住返城的神策军。只是顾及娘娘和太子还在宫里,所以命在下领人从后门潜入……” 祖父的旧部,到如今都已经是耄耋之年了,但他们对子仪公的拥护却是出奇的忠诚。这些老将的子侄如今大多都在朝中担任要职,有了他们的拥护,可以说已经掌握了舆论上的胜利。甚至于神策军内部,也可能会因此而瓦解。 而兵部的数万军队,一向是驻扎在长安城外数十里的地方。若能调动兵部的军队,即使正面应战,战斗力也不逊于神策军。 大哥和三哥也想到神策军可能会拿她和太子做人质了,因此先想办法控制了大明宫的后门。 此时神策军的精锐部队大概都在陈家村那边,宫里的主要力量都在守着紫宸殿、蓬莱殿和尚药局,后宫中反而十分空虚,被郭奇轻易拿下。 念云道:“太子在尚食局,暂时且莫打草惊蛇,可先同尚服局的杜典衣取得联系,再做打算。” 后宫禁地已经被郭家和兵部控制,念云也就不必再设法逃离,索性暂时先歇在了长阁,郭奇命人寻了衣裳来给贵妃换上。 这边郭奇便立即安排人去六尚局,同时他早已探明了神策军留在大明宫里的守备数量,就算贵妃此时并没有设法逃出来,他也是准备有所行动的。 郭家已经强势介入,因此念云得到陈家村那边的消息便轻松多了。 据说,陈家村昨夜戌时初开始便起了一场大火,大火几乎烧了一整夜,把整个村庄给烧了个一干二净。好在连续下了一天两夜的大雪,使得大火并没有牵连到附近的其他村庄。 而在临近天亮时神策军终于扑灭了大火,并成功救出了澧王。 但在山中遇刺并失踪的陛下不知去向,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故神策军都监薛七喜临危受命,决定拥立澧王称帝,即日返回大明宫即位。 好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从陛下离宫的那一天开始,七喜便已经走上了谋反的路,控制了内宫,如今倒打出临危受命的旗号,好似不得不为之一般。 而李恽,明明这一切的筹谋都是出自他的手,却偏偏说出国不可一日无君的话来。 他们忘了,大明宫里还有一个太子么? 郭奇跑回来禀报,“娘娘,那神策军在城外,还……还……” “还怎么样?” “还数落了娘娘的三大罪状……” “罪状?”念云怒极反笑,“说来给本宫听听,本宫都有哪些罪状?” “这……”郭奇迟疑了片刻,清了清嗓子,“一宗罪,贵妃郭氏自进宫以来,恃宠而骄,谋害宫中妃嫔,为害皇嗣,致使皇嗣单薄。二宗罪,郭氏以后宫妃嫔之身,干预朝政,纵容外戚专权,把持朝纲。三宗罪,不能母仪天下,排挤澧王,使之身为亲王而不得入朝听政……” 好,说得真好,就这么寥寥数语,把她数十年来的所作所为一竿子打死,她的形象立即变成了祸乱朝纲的妖妃。 郭奇唯恐她又动肝火,正欲出言相劝,念云却道:“既然他要这么说,那本宫就承认错误,发个罪己诏好了。” “啊?这……”郭奇大惊,这几条罪状,他可是知晓内情的,娘娘这是气糊涂了么,难道真打算认罪不成? 念云缓缓道:“郭奇,你递个信给三哥,替本宫发个罪己诏。本宫认下三宗罪,第一宗,本宫身为陛下发妻,却未能尽到嫡母之责,未能严加管教二皇子,致使其先谋害昭惠太子,又陷害当今太子,谋逆篡位。 第二宗,本宫身为子仪公后人,却无先祖魄力,妇人之仁,在昭惠太子遇害后未能果断出手铲除祸根。”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第三宗,本宫御下无方,错识薛七喜。” 第二百三十四章 平生错识薛七喜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贵妃交待完罪己诏的三宗罪,郭奇连连点头。这名义上是罪己诏,实际上不仅把薛七喜提出的三宗罪反驳了,更是提醒众人,她是陛下的发妻,是子仪公的后人。 更重要的是,她膝下有陛下册立的太子,即使陛下妃嫔不多,也并不是后继无人的。 如此一来,彻底变成了内监薛七喜与澧王狼狈为奸,意图谋逆。 郭奇将事情安排下去,他自己却没急着走,支支吾吾似乎还有话要说。念云看出来,问道:“你有事?” 郭奇沉默了片刻才道:“娘娘先前嘱郭驸马去查的事……已经有眉目了。” 念云转过身来:“你是说薛七喜的事?” 郭奇点点头,“已经查明了薛七喜在来长安之前的事。他本也不是青州人,原名仁贞,实际上他祖籍在幽州,后来跟着他父亲的一个同僚,才去了青州。” 念云隐约记得那个名字的,在他来到东宫的那天,她觉得仁贞这样的名字太过于文气,于是顺着六福的名字下去,替他取了个七喜。 从郭奇的讲述中,她慢慢知晓,仁贞的父亲原是幽州当地的一名小官员,贞元三年受友人牵连而获罪抄家,全家都被罚没为奴婢,独年幼的仁贞得以逃脱。 逃脱后的仁贞在街上行乞,后来被他父亲的一个同僚收为义子,那位同僚后来调任到青州,年幼的仁贞便也跟了过去。可是没过几年好日子,到了贞元七年,同样的噩梦再次降临到养父家,少年仁贞再一次经历了家破人亡,从此四处流浪,直到十五岁辗转来到了长安。 命运够坎坷的。 郭奇道:“还查到一事,他那养父膝下有一个女儿,大他一岁,算来也是青梅竹马。当年,家里据说也是有意招他为婿的……” 若仅仅只是一个少年时候曾经仰慕过的女孩子,自然是不值得说起。念云敏锐地察觉到郭奇这话中还有话,“那女人还活着?” 郭奇摇摇头,“死了。不过,娘娘应该认得她,薛是仁贞的本家姓,他的养父姓徐。” 念云大惊,愕然看向郭奇,手边的一只茶盅应声而碎,“徐蕙娘?” 郭奇的目光有些闪烁,但念云分明看出来,他默认了这个答案。 原来是因为蕙娘!一直萦绕在她心里的疑问顿时迎刃而解了,他从青州万里迢迢赶到京城,是因为探知蕙娘在京城。或许后来终于查明她进了东宫,于是他不惜净了身,跟着进了东宫。他谋反,弑君,一切都是因为蕙娘。 或许他一开始并不知道蕙娘在东宫的身份,否则,他应该会不顾危险出手相救才对,而不是亲自动手葬送她。 这也就能解释为何七喜选择李恽了,李恽是蕙娘的儿子。 可他若是一直对蕙娘有情,当初就不应该选择净身。 而且,蕙娘最终是死在她手里,甚至是她授意他亲手纵火烧死了蕙娘,七喜最恨的人,应该是她才对。可这些年来,她分明能感觉到七喜待她不可谓不真心,否则,她又怎会愚钝到看不出来,一直信任他如斯? 念云有些艰难地扶一扶额,这时,已经听见外头的喊杀声。 郭奇沉默地立在一旁,从他的神情念云已经猜出,神策军与兵部已经爆发了正面交锋。 但,神策军的兵权虽然控制在薛七喜的手里,可每一个士兵都不是毫无知觉的偶人。他们从小到大所受到的精神洗礼都是忠君爱国,此时却和属于朝廷的兵部起了冲突,不可能不产生疑惑。 只要三哥哥和其他人想办法,让所有人都相信薛七喜以内监之身,所领导的是一场叛乱,神策军,必定会从内部瓦解。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拉长,喊杀声仿佛也盖不过计时的滴漏,念云几乎怀疑那滴答声便是地老天荒。 午膳送进来,念云一口也没动。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又有人进来,她才动了动僵硬的身体,问道:“外头如何了?” 来人穿着铠甲戴着头盔,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单膝跪地回道:“启禀贵妃娘娘,叛军已经溃败,澧王兵败自裁……” 兵败,他是该自裁,方能存半分身为皇子的颜面。倘若他还想苟且偷生,必定叫他后悔来到这世上。上一次他已经害死宁儿,她若还重蹈覆辙,也就白做了这十几年的贵妃! 念云冷哼一声,问道:“薛七喜呢?” 那人一反军人的凌厉果决,却有些支支吾吾起来。好一会儿才坑坑嗤嗤的说道:“薛……薛七喜被围堵在城楼之上,挟持了……挟持了太和公主……” 念云差点跳起来。她先前设计她和恒儿两个逃了出去,脱离了神策军的控制,情急之下却忘了落落还在蓬莱殿里! 简直是卑鄙无耻,他竟然挟持落落! 念云大怒,伸手从郭奇腰上抽出长剑便跑了出去。 郭奇哪里料到她这样冲,急忙追上去:“娘娘,外头危险,容易误伤……” 念云根本没有听见。 内宫终于恢复了一点秩序,青石板铺就的甬道上积雪已经铲除,念云一路跑到含元殿前。 离丹凤门越来越近,就越能听见外面震天的呐喊声。 “宦贼!阉狗!” “放开公主!” 念云仰头望着高耸的城楼,那是大明宫的最高点。站在那里,前面,长安城的景色可以尽收眼底,回头,整个皇城的巍峨宏伟只在脚下。 历代许多争夺帝位的人,不过是为了这一刻,天下都在脚下的荣耀,为了这气势磅礴的景色而甘愿付出一切。 她深吸一口气,提起裙裾,一步一步走上了城楼。 城墙外玄色衣袍的神策军尽皆丢盔弃甲,兵部护城军的赤色披风依然在风中傲然。 朔雪已经停歇,整个长安城却依旧是一片茫茫的白,天地间都是一派素净,掩埋了所有的凋敝与萧索。在火把的映衬下,冰雪和暮霭,都是淡蓝色的,笼罩着帝都,远处蓝山峦似一幅着墨过多的水墨画。 念云此刻出现在城楼之上,风吹起她深紫色的华美宫袍,裙裾上莲花的纹样被风撑得很饱满。 贵妃现身了,她依然雍容华美,城下的护城军好似再一次找到了主心骨,竟欢呼起来。 “母亲!” 裹着湖水色披风的落落扑到她身边,紧紧地抱住她。 念云把她上下看了好几遍,“你无事就好。” “落落无事,”她用力地摇了摇头,“其实……薛公公并没有要挟落落,他只是想见见母亲,所以……” 念云有些讶异,但她也想问他几句话。她低声安抚了落落几句,让身后的郭奇带她下去。 十步之遥,穿赭石色内监服的男子静静地立着,这一次,他不再是往日那般低头听她吩咐的姿态,他站得很直,于是显得比往日更高,更瘦。仿佛只是一个木制的十字形撑子支起衣服,然后被风灌满。玄色的披风似一面旗帜,迎风飞起,猎猎作响。 “七喜,本宫不曾薄待你。” “娘娘的恩德,仁贞此生,铭记在心。” 初来东宫的那一天,她命侍医给他看病抓药,又让他休养了许久才给他分派职事,知道他是回人,从此给他的饭菜中再也没有出现过猪肉。 她待他是真诚的,而在这二十多年的时间里,他待她,也是真心的。 只是,她为何要这般真诚相待?她明明可以像一个严苛而恶毒的主母,这样,当他终于查出了真相,明白是她害了蕙娘的时候,他就可以全心全意地恨她! 她不仅害蕙娘失宠疯癫,她甚至还让亲手杀了义父的女儿,他曾经答应过要替义父好好照顾她的啊! 他忘不了义父被带走的那一天,徐家的男女老少都被拘禁,义父拼着命拦住了官兵,让他跑了出来。义父说,如果以后有机会,请你去长安找小蕙,替我照拂一二。 他因为不是徐家子孙,也并没有遭到追杀。后来他辗转到了长安,终于打听得小蕙可能进了东宫,可东宫不是他是想进就能进的。 他打听到东宫那时是年轻的郡夫人当家,想着义父的嘱托,于是净了身,寻了个机会在郡夫人面前闹起来,终于顺利地进了东宫。 在他心里,小蕙是一起长大的挚友,是义父唯一的血脉,是他对义父的承诺。 只是有些事实,他知道得太晚了一些。 又或许,在他见到那个院子关着的,已经近乎疯癫的女人的时候,他已经隐隐猜到了她的身份,可是他不敢承认,他宁愿毁灭,也不想看到曾经美好如斯的女子变成这样一副丑陋而残破的躯壳。 那具穿着红衣舞蹈,头发花白,面容枯槁似骷髅的身影,曾经刺痛了他的双目,也在后来的许多年里深深地刺痛着他的心。 小蕙也许那时候认出他了吧?她什么都没说,却在他手上狠狠地咬了一口,把那印痕一辈子留在了他手上,她也在他的手背上落下了一滴眼泪。 第二次见到他的时候,她从他手里拿过了火折子,将这一切付之一炬。从此,他承诺要照顾的人没有了,他进东宫的理由也没有了。于是,他想要为之复仇。 后来是在李淳命老薛公公暗中查探她的事,他才慢慢知道了来龙去脉,他开始恨李淳,但他恨的人却很快就成了皇上。 第二百三十五章 你还有我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薛七喜站在城楼之上,与郭贵妃呈对峙之势。 他也应该恨郭念云才对,可是……可是他明明已经决定了这辈子只为复仇而活,甚至受了宫刑,却……却偏偏还让一个女人,一个根本没有结果,甚至连说出来都是死罪的女人住进了心里! 倘若不是为念云,他也就不会在心里痛苦纠结十多年。 念云将手中的长剑缓缓举起,指着他,“你骗了我二十三年……” 她这样看着他,在他看来,此时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个人,他终于不再是她的奴仆。他不曾骗过她,这二十三年来,他是真正的薛七喜,倘若不是因为对她的特殊感情,他没有力气去活这二十三年。 不,他也骗了她,最后一次,也许是唯一的一次。他放走了李恽,做了唯一一件他能为徐家,为蕙娘做的事。不过,李恽不会再对皇位有任何威胁了,因为神策军从陈家村的火场中救出他时,他已经神志昏昏,失去了记忆。 当众自裁谢罪只是一个幌子,拥立二皇子登基也只是个幌子。事实上,他想要的不过是皇家玉牒上从此少了一个李恽,这是他唯一能给他的太平。 “念云,我……”他第一次叫出她的名字,尽管在这二十三年里,他曾经在心里叫过无数次,此时依然觉得喉间艰涩。那些话,再不说,今生是没有机会了的。 “从一开始,就是错的,错了二十三年,到底结局也只能是错的。念云,二十三年来,不曾骗过你。” 那一颦一笑,曾经深深镌刻在心里,成为他梦里的风景,也成为骨子里的痛。 听着自己的名字从他口里叫出来,不知怎的,心里竟莫名的心酸。二十多年来,他沉默的,忧伤的表情已经成了她的习惯,他曾携一坛美酒,安慰过失意的她。 她的眼泪竟不由自主地滑落下来。 他忽然有些欣慰地笑起来,“风大,莫迷了眼睛。” 她将手里的长剑握得更紧,泪水在风中流下,滴落在衣摆上绣的莲花中,看不清痕迹。她早已迷了眼睛啊,不然,怎会身边埋伏了这样一个苦大仇深的人,二十多年而毫无知觉? 七喜向前几步,伸手握住剑锋,将剑尖抵在了自己的左胸,鲜血从他的手上淌下,他似浑然未觉。 “如有来生,真希望能在一个无忧无虑的年纪,遇见未嫁的你。” 他用力将她手中的长剑插入自己的胸膛,看那鲜血溅到她的宫袍之上,仿佛一切都是意料之中,各得其所。他就这样望着她,然后,缓缓倒下,胸口赭石色的衣襟被血染黑。 念云,你知道吗,其实活着比死去要辛苦很多。 也许,我是前生欠了她的,所以今生,要用一辈子,米分身碎骨地来偿还。可是这辈子,我却欠了你的。念云,只得来生再还你。 能死在你手里,也是好的。 这世间,有一种爱,可以超越一切的怨恨,欢喜,痴嗔,哀愁。 偏偏,也有一种恩情,需要用一生来偿还。 我只有一条性命,偏生承了一份恩,又爱了另一个人。 耳边仿佛听见小时候母亲一边打着络子,一边唱的歌儿。 映山红,青梅梦,一轮弯月照梦中。 炊烟浓,胭脂红,米箩挑过小桥拱,老蒲扇儿影曈曈。 胭脂红,小桥空,明月隔几重。 哥哥你去也不由衷。 红泪拢,花轿摇过板桥东。 他的身体从高高的城楼上坠下,玄色的披风,似断了线的黑色风筝,落在城墙下,殷红的血在雪地里盛开出一朵靡艳的血色彼岸花。 底下的人群中不知谁起了个头,顿时如潮水一般响起那熟悉的叩拜之声,“贵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贵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贵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可此刻她的视线,这样冰冷而模糊。帝国的黄昏,终于在暮色中偃旗息鼓。七喜,连你也离开了,你们都一个一个离我而去,你永远迷失在了你的梦里,留了清醒的现实给我独自面对! 叛乱被平定,郭鏦和太和公主走上城楼,扶贵妃回蓬莱殿。一路上贵妃的神色都显得有些凄迷,郭鏦也并未多话。 到了蓬莱殿,茴香绿萝等人才迎上来,大殿里已经生了许多火盆,众人一面安排饮食,一面带着些强颜欢笑的意味,似乎是想安抚贵妃。 念云慢慢地看向郭鏦,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三哥哥,你告诉我,陛下怎么样了?” 郭鏦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双手按在她的肩上,“念云,你冷静些,不要着急……” 她微微眯起了眸子,“三哥哥,陛下到底怎么了,陛下他……” 所有人的脸色都好似有些难看。 她反手抓住郭鏦的手臂,抬起头来,目光凄然,“三哥哥,你不要瞒我,陛下……陛下他……是不是……” “驾崩”两个字实在太残酷,她哽咽着说不下去。怎么会?她的陛下说好只要她在这里好好地等着他,他就会回来的呀! 他再不想说,她也终会知晓。郭鏦的喉结动了动,沉重地开口,“念云,这个时候,无论如何,你的方寸不能乱,紫宸殿里……正在商议恒儿……登基的事。” 她原本强忍着的眼泪刷的一下流了出来,手指紧紧地抓着郭鏦的胳膊,骨节泛白,“三哥哥,我不信,他在哪儿,我要见他,让我见见他!” 郭鏦任由她抓得自己胳膊生疼,却无法安慰她。玉竹和重楼已经哭成了一片,茴香和绿萝还在硬撑着,想要安慰她。 “陛下在……在含元殿,三哥陪你去吧。” 郭鏦艰难地吐出一句话,然后扶她站起来,稳稳地支撑着她的身体,走出蓬莱殿。 雪又开始慢慢地飘落,这样的寒风朔雪,这样的夜色,一如曾经的许多个严冬。姊姊,李谊,宁儿,她生命中有许多曾经深深留下烙印的人都是在冬天离开,如今陛下也是。 冷风嗖嗖地灌进脖子,她身上披着的白狐裘大氅,还是当年陛下送她的。如今她只觉得寒冷,整颗心因为绝望而冰冷,手亦凉得怕人。 一路上她走得并不快,这悲伤和绝望让她觉得手脚发软,郭鏦不得不在旁搀扶着她。 从蓬莱殿到含元殿,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幽暗的灯光下雪地仿佛都带着浅浅的蓝,她觉得自己仿佛在这冰蓝色的世界里要一直走到地老天荒。可这地老天荒,却再无他相伴。 当她看到灯火通明的含元殿,忽然就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一下甩开了郭鏦的手,朝着那汉白玉的阶梯往上跑去。石阶上还有许多残雪和冰,她刚爬上一段,便摔倒在地。 郭鏦急得连声叫她,“念云,念云!” 她不理,也不应,不顾身上的泥水和手掌擦在地上的伤口,爬起来继续往前跑。跑到大殿门口,一眼就望见那停在大殿里的漆黑乌木棺椁,才停了下来。 “陛下!” 她向那棺椁跑去,脚下却绊到了含元殿高高的门槛,再一次摔倒在地,她没有试图爬起来,趴在地上嚎啕大哭。 雪白的狐裘沾了泥土,经年保养的素手血迹斑斑,头上的步摇发钗坠到地上,鬓发凌乱,她这一生或许从未这般狼狈过。可是她已经无心顾及,这一刻,胸口撕裂的疼痛迅速扩散到四肢百骸,痛到无法呼吸。 “陛下,陛下你在哪里,他们都是骗妾的对不对,你也在骗妾,是突然回来想给妾一个惊喜的对不对……” “陛下,妾在大明宫里等着你啊,妾守住了大明宫,你回来看看好不好,陛下……” “淳,你不会丢下念云的,淳,你说了要白头偕老……” 一声一声,摧心肝。大殿里的所有人都忍不住低头拭泪,一片低泣之声。 郭鏦看不下去,饶是他堂堂七尺男儿,也被她这浓重的悲伤惹得肝肠寸断。他跪在念云身边,伸手去搀扶她,“念云,陛下已经驾崩了,你接受这个事实……” 他已经顾不得什么外臣的身份,也顾不得贵妃的闺名不可随便叫,此时这个女子只是他妹妹,这几天来受到的打击太多,她已经近乎崩溃。 念云看似柔弱,这时候力气却出奇的大,一把推开郭鏦,“不,不,我不信,你们都在骗我,你们到底把陛下藏到哪里去了!” 她又一把抓住郭鏦的胳膊用力地摇着,“你说啊,三哥哥,你说啊!” “念云……” “不,我不信,本宫要亲眼看到!”她忽然从地上爬起来,径直朝着那乌木棺椁冲过去。 棺椁并没有盖上,尸身上不过是盖着一层白布,念云扑到棺椁边,颤抖着手拉开上头盖着的白布。 那棺椁中是一具焦尸,头发胡须几乎都完全看不出来了,甚至连面目都是漆黑一片,只能勉强看出是个人形,根本看不出五官。 念云只看了一眼,撕心裂肺地唤了一声“陛下”,便晕了过去。 “念云!” 郭鏦冲上去,接住她的身子,用她的大氅将她裹好,打横抱起来,踏着夜雪往蓬莱殿走去。 念云,念云,你还有我。 第二百三十六章 骸骨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在看到棺椁里面目焦黑一片的尸身时,念云一时禁不起这样的打击,晕了过去。 郭鏦将她送回了蓬莱殿,茴香和绿萝服侍她歇下,又去请了御医。 念云昏昏沉沉地躺着,脑中却开始慢慢地浮现出一些片段来。十三岁的时候她同他大婚,后来,她慢慢地掌控了东宫,和他并肩作战。再后来,他登基为帝,她站在他身边做一个贤德大气的贵妃娘娘。 一切,都是为了大唐,他和她的大唐。 现在他不在了,他们的大唐群龙无首,正是一片混沌。若是她也倒下了,可怎么办? 不,不,他看得比她还重,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的大唐,她还必须替他守住! 她的意识慢慢回转,却又觉得无比的疲惫,挣扎了几番,终于任由自己滑落到幽深的梦境里去了。 但这个时间并不算太久,念云潜意识只是略作休整,让身体得到了暂时的缓解,就慢慢地清醒过来。 屋里光线有些朦胧,她初醒亦不觉得刺眼,只觉得喉咙似乎难受得很。 大约是先前在含元殿痛哭的时候伤了嗓子,这时候似乎沙哑得厉害,几乎发不出声音。她用力地咳了一声,屋里的人听见,似乎马上清醒过来,迅速走到她的榻边,“念云?” 低沉的男子嗓音,她听出来,是郭鏦。 “三哥哥……你怎的……未走?” 她的喉咙几乎发不出声音,但凭着嘴唇的形状,他听见了她的话。他一面从桌上倒了温水送到她嘴边,一面温声道:“不放心你,所以……守一会儿。” 那一杯水,温度正好,他似乎也完全没有去试温度就知道。这样的雪夜,开水倒出来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就会冷透,他方才大约一直在守着一壶水罢。 感激的话说不出口,到这个时候,无论他对她是怎样的感情,无论他将她视为妹妹还是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她的身边,只剩了一个他。 这几天的生活如同一场噩梦,仿佛闭上眼睛,陛下依然会含笑走进来,轻声唤她,仿佛七喜仍旧侍立在大殿里,等着她命他去公主府传信。 温热的水滑下喉咙,念云慢慢地觉得自己活过来了。于是那些现实也铺天盖地而来,有太多的习惯要被改变,需要慢慢地去适应。 念云闭了闭眼睛,问道:“当时发现陛下的时候,可有什么证物么?” 郭鏦看了看她,看她似乎真的无事,这才缓缓道:“手上戴着玉扳指,头上的紫金冠也在……” 念云感到胸口一阵压抑,深吸了几口气,这才换了话题,又问道:“恒儿登基之事,商议得如何了?” 郭鏦见她气色好些了,这样的伤痛,恐怕只有以这些琐事来分散她的注意力,她才能好过一点。他道:“已经议定三日之后登基。” 念云看看外头尚阴沉的天色,又问道:“什么时辰了,我睡了多久?” 郭鏦道:“尚早,刚过了巳时,你也难得安稳睡了一夜,不必急着起身。” 不早了,原来是天色阴沉所以外头才看着黑沉沉的。念云撑着身子坐起来,“我得去一趟紫宸殿,叫茴香进来梳洗罢。” 郭鏦有些担心她,迟疑道:“不急,你再多睡会,御医说你这些日子来心力交瘁,不可过于劳累。” 念云脸上挤出一丝淡笑,“三哥哥,其实你心里也清楚,这个时候最需要我站出来。陛下已经没了,恒儿年纪轻怕压不住场面,郭家的人到底还是外戚。若是闹出了笑话,恐怕还有数不清的李氏亲族皇叔皇孙等着坐收渔利呢。” 其实她说的十分有道理,郭鏦几乎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但他并不怕人诟病外戚弄权,他只是担心她而已。 这时在门口守着的茴香也已经听见了里头的动静,连忙走了进来,郭鏦只得回避出去,等候贵妃娘娘梳洗。 镜中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眼圈浮肿,头发干枯,这时当真看起来像个四十开外的中年妇人了。他不在了,她最美的韶华也尽数被他带走。 六福也不在了,蓬莱殿和紫宸殿如今都无人管事。念云想了想,吩咐道:“把四顺暂时调过来跟着本宫吧。” 茴香多用了好些头油,替她绾了个华贵的发髻,又在她脸上敷了厚厚的妆米分,遮住了苍白的脸色。 一件金丝绣线的黑色华服裹在身上,将她的雍容典雅衬托到了极致,也掩去了憔悴与脆弱。步辇就停在外头,郭鏦躬身扶她坐上去,朝紫宸殿走去。 紫宸殿里此时已经乱成了一锅粥,饶是有郭铸和太子坐镇,仍是压住葫芦起了瓢。 一声悠长的“贵妃娘娘驾到——”,一个与昨夜哀哀欲绝、精神崩溃的女人完全不一样的贵妃娘娘出现在众臣面前。她依然是美艳的,冷静的,尽管眼里还略有几分疲惫,但浑身上下都充满了睿智和从容。 众人在那个瞬间几乎都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醒悟过来,“臣等见过贵妃娘娘。” “诸位不必多礼。”念云微微抬了抬手,“众卿家辛苦了。” 这时候绿萝茴香两个率几位宫女将带来的点心和酪浆分给众臣。这些老臣都是从昨晚就在紫宸殿的,既没有休息也没有吃什么像样的东西,这会接过一碗热气腾腾的酪浆和点心,心里顿时对贵妃的好感度也加了几分。 念云等他们一碗暖暖的酪浆下肚,才轻启朱唇:“本宫放在在大殿外头,听见诸位好似有些意见分歧,不知所为何事?” 何止是意见分歧,这么说不过是好听些罢了,方才分明是吵得不可开交。 众人面面相觑,这时郭铸站出来,“启禀娘娘,几位大夫怀疑二皇子的遗骨有异。” 二皇子虽然既非嫡出也非长子,但论起序齿,昭惠太子薨了以后他是排在恒儿前边的,澧王的拥护者其实也不在少数。 虽然恒儿是陛下当时亲自册封的太子,但一来当初澧王谋害昭惠太子之事并未公布,二来郭家的权势摆在那儿,难免有人说三道四,要说是郭家故意自导自演。 此议虽然不利于郭家,但若能当众打消这个疑义,对恒儿皇位的稳固还是大有裨益的。 念云微微蹙眉:“哦,怎么个有异法?” 郭铸道:“二皇子的遗骨,面目残损,无人能辨识,故有此议。” 陛下的遗骨是经过了焚烧才会面目模糊不清的,李恽分明是当众自裁,怎会也面目残损? 念云问道:“本宫听闻,二皇子乃是在军前,当着神策军及兵部统帅的护城军数万人马的面引颈自裁,说来当有无数人目击。列位当中可有人亲眼目睹?” 底下一个年轻的低级武将站出来:“启禀娘娘,下臣当时正在军中。当时二皇子殿下说无颜见诸位先帝,故以披风覆面,下臣并未看清面目。二皇子自刎之后,薛公公身边的副都监准备上前,哪知坐骑忽然发狂,以致踩踏损毁了殿下的遗体……” 又是薛七喜。 薛七喜并不笨,定然知道神策军不管由谁统帅,到底还是朝廷的军队,未必是他一个宦官就能真正控制得了的。 他既然这一生都在纠结于曾经对不住蕙娘,那么他一定不会推着蕙娘的儿子去送死。 他在发现了李恽谋反的事实,却又已经无力扭转的时候,唯一能做的,也许只有自己揽下谋反的罪名,并设计放他逃走。 念云顿时有些明白了,在谋反这件事上,很可能只是七喜的幌子,他真正的目的,应该是以自己的性命和名声为代价,放走李恽。 念云问道:“二皇子的灵柩现在何处?” 那武官道:“停在含元殿的偏殿里,娘娘可要去看看么?” 念云摇摇头,昨日受了陛下那么一次打击,她还心有余悸,可不想再来一次。况且,她身为郭家的女儿,即使她说是二皇子,也未必就有人相信。 那含元殿偏殿里躺着的,十有八九是个假的。 虽然她恨不得能把李恽剥皮食肉,但眼下最重要的事,不是报仇,而是稳定局势。 薛七喜的势力很快就会被彻底铲除。只要众臣都相信澧王是乱臣贼子,且已经死了,他即使苟且偷得一条性命,也不过是贱命一条,只能像一只地底下的鼹鼠,一辈子隐居在见不得人的地方,对皇位永无威胁。 念云略略沉思,道:“既然众卿家都不能确定,那就找能确定的人来。本宫相信,即使面目残损,身体也该是有些特殊的记号,妻母或可辨识。来人啊,宣美人纪氏,澧王府侍妾柳絮二人过来!” 这两人,想必都已经得到了消息,却都不敢前来。既然如此,想必她们都已经接受了澧王殁了的事实罢。 彼时,只要她们认下,澧王的爵位就会被虢夺,最多也就是以郡王礼下葬,李恽的名字也将会从皇室的玉牒上彻底划掉。从此,他生也好,死也罢,都与李氏皇族不再有任何干系。 第二百三十七章 柳絮殉情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在贵妃派去的人来到承香殿的时候,穿着灰色僧袍的纪丁香正跪坐在佛前发呆。面前的一串菩提子手串不知何时断了线,珠子散落了一地,她也没有起身去拾。 她的两个儿子,自相残杀,亲眼看着一天一天长大的孩子曾经间接地害死了她的亲生骨肉,而现在,连养子也死了。 许多年前,她只是东宫太子良娣身边的小丫鬟,被良娣做主给了广陵郡王。后来,郡王收了她做通房,并且很快怀了身孕,一索得男,而且还是太子的长孙,她以为自己这一生,终于有倚靠了。 哪怕是聪明伶俐的徐蕙娘来了,分去了郡王大半的宠爱,她也不怕,她索性巴结着蕙娘,想着万一以后蕙娘扶了正,她也是有好处的。 可是又过了不久,郡王找到了自己捧在心尖尖上的那个人,直接带着她想都不敢想的五百一十二抬的嫁妆风光嫁进了东宫,三下五除二夺过了掌印权,她才知道,无论是她,还是蕙娘,都比不上夫人的一根手指头。 她知道自己在才智和谋略上没有天分,所以从夫人把宁儿从她身边抱走以后,她学会了沉默,她不争了,于是夫人把恽儿给了她。 从那时候开始,她明白了,不能同夫人斗,斗不过的。 后来郡王变成了皇上,夫人成了贵妃,她一直都很顺从,很低调。她看着那些年轻气盛的小姑娘重蹈了蕙娘的覆辙,也看着许多与贵妃、与郭家作对的人自取其辱。 现在呢?她是一个失败的女人,可贵妃又何尝不是?贵妃和陛下把一生奉献给了大唐,埋葬在了权谋和争斗之中,却忽略了自己唯一的儿子。 连她都能看得出来,太子并不是一个雄才伟略的储君,甚至于仁善贤明都称不上。 可是,贵妃还有智慧,还有郭家。而她,区区一个失去了子嗣的四品才人,除了像一根可有可无的藤蔓一样继续依附贵妃,她还能翻出什么花样来? 所以,当她知晓陛下驾崩了,澧王也薨了的时候,她手里的菩提子断了,她躲在静室里掩面哭泣。但哭过之后,她没有立即奔去前边哀悼她的儿子,她只是沉默地跪坐在佛前,诵了整整一夜的地藏经。 当听见有人来传她去前面的时候,她忽然意识到有些不对劲。陛下薨了,贵妃就是皇太后了,澧王也就是她的庶子,她并不需要特地叫她这个无关紧要的养母出面。 她略有些迟钝的眸子好半天才看向那传话的小太监,问道:“前头,可是出了什么事不成?” 那小太监也没有隐瞒,回道:“是有人质疑澧王殿下的遗骨……想叫纪娘娘前去认一认。” 纪丁香的心猛地急跳了两拍——她的恽儿,可能并没有死! 她险些就这么跑出去了,听到这样的消息,她比任何人都想要知道真相。 可是也只是那么一瞬间,理智便回来了,把她将将要踏出去的脚生生地收住了。宫中的数十年岁月,她没有变得更聪明睿智,但却学会了沉稳。 倘若恽儿没有死,太子登基,或多或少也会受到一些阻碍,她是知道的,朝中一直都有支持澧王的人存在。如此一来,贵妃必定要继续把澧王的谋反罪名坐实,并且捉拿他谢罪。 到时候,不死,也得死。 所以今日,那棺椁中躺着的人,只能是澧王。 纪丁香抬起头,缓慢而坚定地说道:“恽儿去了,昨日我已梦见他来告别。做母亲的,又如何忍心再亲眼去目睹!逝者已矣,我在这静室里,替他念一千遍往生咒罢,不去前边了。” 传话的小太监躬身行了个礼:“如此,奴才便将纪娘娘的话带给贵妃娘娘。” 待那小太监返回紫宸殿的时候,众臣听闻纪氏的言语,倒有人信了,也有人仍旧半信半疑。这时去澧王府的小太监也回来了,道:“柳絮姑娘已经到宫门外了。” “摆驾含元殿。” 这一句淡淡的吩咐,郭铸和郭鏦兄弟俩对视了一眼,有些小心翼翼地,犹豫着要不要出言阻拦。毕竟昨夜她在含元殿失态,崩溃大哭的情景,所有人都看见了。 念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冲着两位哥哥遥遥颔首,用嘴型无声地说了一句“无事”,便率众人往含元殿走去。 目光再一次触及那黑漆的棺椁,念云的脚步顿了一顿。她的身后,是他的臣,是他一生看重的江山社稷。她深吸一口气,举步走了进去。 待他们在含元殿的大殿里站定,柳絮也正好从前头跑进来。大约是听到这样的消息,她心里急切万分,顾不得在贵妃和外臣面前失仪,竟是一身素衣,披散着头发,赤足跑进大殿的。 外头正是冰天雪地,她赤着的双足冻得通红,也许早已没有了知觉。 念云完全能理解这个女子,听闻夫君有可能还活着的消息,她来不及穿鞋,仿佛这时间再也没有什么事能大过此事,她的心里再也装不下别的事情,就这么披发赤足跑过长安城宽阔寂寥的街道,跑进皇宫。 在含元殿的门口,她终于想起了什么,端端正正地向着贵妃娘娘和太子行了跪拜大礼。 虽有几个老臣觉得这样有失体统,但想起昨日贵妃娘娘也曾失仪,也不敢多嘴。 这时候,这个女人是重要的人证,数十双眼睛都落在了她身上。 念云道:“柳絮,二皇子的棺椁在偏殿,你且看仔细了,莫要弄错了。” 柳絮磕了一个头,“柳絮服侍二皇子殿下整整八年了,殿下身上的衣裳都是柳絮亲手缝制,慢说是一个人,便是一只手,柳絮也能认得出,不会错的。” 身形可以相似,面目可以损毁,但亲近之人,往往是能够认出一些特殊之处的,比如身上的痣,比如某处一块极其细微的疤痕。 “如此,那么就请柳絮姑娘进偏殿罢。” 一个小太监在前边指引,柳絮便匆匆往偏殿里去了,众人也紧跟在后面。 也是一具黑漆的棺椁,只是比陛下的要略小一点,黑沉沉地摆在偏殿里。柳絮走过去,小太监替她拉开遗骨上覆盖的白布。 脸上因为损毁得厉害,实在不忍视,便用一块锦缎覆着,这会也并没有取掉。身体倒是大致完好。 柳絮颤抖着走上前去,握住里头那只冰冷而僵硬的手,豆大的眼泪便吧嗒吧嗒落了下来。 只轻轻一触,她便知道这不是澧王。 可是真正的澧王,他在哪里?她已经听说了,他是因为谋反不成而兵败自裁的,倘若她说了这不是他,他会继续被追杀的吧? 这一世,在他心里,最爱的人始终都不是她。他先有刘宝林,后来搬出太极宫以后,几乎到了滥情毫无节制的地步,总之,他心里的那个人,不是她。 她只是一个宫女,一个丫鬟,怎会乞求他对她专情?她这辈子最大的奢望,就是能替他生下一个孩子,然后等到百年之后,能有幸随葬在他的陵墓里。 可惜,她的肚子不争气,到底没有生出一男半女来。 如今他出了事,府上的娇妻美妾立马就做了鸟兽散,甚至还将府上值钱的东西洗劫一空。她留了下来,却不知道她的命运又将如何。 到底,他大概是不会想着她了,也不会管她了。 那就让他相忘于江湖罢,可是她,却是忘不了了。 柳絮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来,跪在了棺椁旁边,抚摸着那只手上一个小小的疤痕,“这是二皇子殿下,是他,这个疤痕,就是六年前练剑的时候不小心伤到的……” 众人都凑过来看,那人手上果然就有一道小小的疤痕。事实上,她不过是就着那个疤痕胡诌,但她是李恽身边最受宠的通房,这话,这泪流满面的模样,的确有着极大的说服力。 待众人验过,重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太子和念云向她道谢的时候,她竟没有避开,生生地受下了这一礼。 连念云自己都有些愣住了,却见柳絮缓缓开腔道:“二皇子殿下走得太孤单,奴婢……就当是去地下陪他罢。” 话音刚落,众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只见柳絮飞快地起身,用尽全身的力气,冲着那黑漆棺椁的一角撞上去。 一声闷响,待小太监连忙去扶她的时候,柳絮的身体已经倚着棺椁,软绵绵地滑落下来。额上的鲜血迅速涌出,在她的素衣上绽放出艳丽的红芍药,一股血液的腥甜气息刹那间弥漫了整个偏殿。 念云怔怔地看着这整个过程,不知不觉的,眼泪竟又流了下来。 多好,不管那里头的人到底是不是李恽,柳絮倒是死得其所了。她是一个勇敢的女子,她身上并无什么责任,也无子女要抚育,她便可以任性而为。 而她这个贵妃,看似风光,却连在夫君的灵前毫无形象地大哭一场都要受到诸多的限制和关注。天知道,她多么想也这样不管不顾地去地下陪他! 第二百三十八章 反对者们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澧王的侍妾柳絮当众在含元殿里触棺殉情,这让原本还有些扑朔迷离的事情顿时就成了板上钉钉。澧王因涉谋逆,夺了亲王爵,以郡王礼下葬。贵妃娘娘念侍妾柳絮一往情深,追赠为贞平县君,陪葬入澧郡王墓。 三日后,太子于灵前即位,尊先帝为宪宗,改元长庆。 母郭贵妃,被尊为皇太后,仍旧居大明宫,并垂帘听政,协理朝政。郭铸为刑部尚书,连身为驸马论理不应该担大任的郭鏦都改迁了太傅。 此时郭家的风头可谓一时无两。 但从郭家两兄弟任命的圣旨下来那天开始,反对的声音就没有停止过。 其中最卖力的一个,当属户部的王阁老。 这王阁老反对的态度,不仅异常的强烈,而且还听起来格外的有理有据。 朝堂之上,王阁老手里握着象牙笏,无比严肃地站出来,龙椅上的李恒便忍不住开始皱眉头,他几乎可以背得出来这位王阁老的话了。 果然不出所料,王阁老看都没看珠帘后头的郭太后一眼,张口便道:“陛下,臣有本要奏!自开辟鸿蒙,前有西汉王莽之乱,又有武周之篡朝,虽不至于效仿汉武帝留子去母,但……” “但外戚之祸要严格杜绝,郭家在朝已有太后垂帘听政,在野又有良田、店铺无数,今又加封郭氏亲族,致使外戚权势滔天,实非良策。王阁老,你要说的可是这些?” 不等王阁老说完,李恒已经打断了他的话,学着他的语气,把他后面的话都给说了出来。 事实上,不仅是李恒,紫宸殿里绝大多数人都已经能背下这段话了,毕竟每天都要听那么一两遍。即使翻来覆去都是那几句,但王阁老的长处就在于,他以一种异于常人的执着,坚持每天对皇帝陛下复述一遍同样的内容,只要一日不被采纳,他就一日不罢休。 李恒说这话的时候,虽然可以模仿了王阁老严肃而低沉的声音,却是带着一副懒洋洋的态度,使这话听起来便显得无比的滑稽。大殿里已经有人掩着嘴差点笑出来,奈何这场面实在又不太适合发笑。 连续数次义正言辞的进谏都被搁置到一边,甚至这年轻的陛下还是这样的态度,王阁老本来就拉得很长的脸现在更长了,也更黑了几分。 可他要说的,的确就是这几句。王阁老被噎得吞了一下口水,“是,臣要说的正是此话。” 李恒摆摆手,“你要说的话,朕都知道了,先退下罢。” 知道了自然是不行的,王阁老不满意,跪下砰砰磕了三个响头:“陛下,臣之言,忠言逆耳,望陛下三思啊!” 李恒无奈地扶额:“朕还要怎么三思?先帝在时,也时时命朕有事要同太后商量。郭尚书和太傅都是朕的左膀右臂,所谓任人唯贤,难道因为他们是外戚,就不能替朕分忧了么?” 王阁老犹自苦谏:“陛下!臣非贪生怕死之辈,即使陛下因此要砍了臣的脑袋,臣也必须要说,若不能防微杜渐,等到真正铸成大祸,为时晚矣!” 他当然不怕死,要不然也不会当着太和和郭家人的面说这样的话。而太后也不会杀他,他若真死了,且不管他说的到底对不对,至少这个刚正不阿、不畏强权的名声是得了的。 念云可不想成全他。 不过,这个王阁老,还真是有点麻烦,照他这个苦谏法,朝中还真有一部分臣子觉得有道理,甚至慢慢开始支持他了。 而且,他的身份,也有些特殊。因为,那个曾经因为阴谋伤害太和公主而被掖庭宫逼得自裁的王瑾襄,正是王阁老的庶出长女。 王家已经出了好几代的皇后,偏生到了宪宗这一朝,叫郭家一人独大,王家愣是连一个低级妃嫔都没能稳住。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像样的姑娘,原本以为能给李恒做正妃的,哪知道又来这么一出,结果只得了个小小的昭训,差点一败涂地。 无论是于公还是于私,王家和郭家这个梁子,都算是结下了。 这王阁老素有耿直的名声,倘若他也跟自家那不成器的女儿一样背地里玩阴的,念云可不怕他。但他偏生这么理直气壮这么光明正大地与郭家作对,念云反而有些投鼠忌器了。 不处置他吧,又实在碍眼。可要真处置他,不管找什么理由都好像是在仗势欺人。如今陛下刚刚登基,社稷不稳,郭家的地位也很微妙,若因此生出什么事端来也十分不利。 等下了朝,李恒陪着郭太后在蓬莱殿里吃了一盏茶,说起那王阁老,又忍不住抱怨起来:“已经听那死老头子说同样的话一二十天了,不识趣的老竖子,朕明儿就派人去套他麻袋!” 堂堂九五之尊能想出套麻袋的办法,也是够够的了。旁边几个小宫女想笑,又不敢笑,只好背过身去低头做事。 郭太后端起茶盅,啜了一口,淡淡道:“那又如何,但凡他有半点损伤,甭管是谁做的,都得加倍算到哀家的头上。要有怎么简单,哀家早就派人套他十次麻袋了!” 李恒苦着脸,“那依母亲看,该如何是好?” 对付这种硬骨头,朝堂上讲道理是没有用的,不如釜底抽薪,叫他自己罢手。 郭太后道:“且再忍他几日好了,用不了几天,他自会罢手的。” 李恒不大相信,不过,他母亲的手段他不是不知道,想来,应该是有好办法的罢。 那王阁老,也就是王瑾襄的父亲,在王家的处境实际上有些尴尬。 王家的族长现下是德宗昭德皇后的侄子,也就是王家的长房。而那位先前嫁入东宫为昭训、现在已经迁入大明宫并册封为才人的王家姑娘,正是长房的一个嫡女。 那王阁老乃是三房,王瑾襄她娘虽然也是庶出,但出身不低,就指望着这唯一的女儿能以名声博个好前程呢,要不然,这庶出的女儿往后还是给人做妾的命。 说起来,这王瑾襄的命也不算太差,虽然身为庶女,但王家的三房并没有嫡女,她这庶长女实际上身价也不低。 从王瑾襄七八岁的时候开始,家人就想尽一切办法带她到处表现,所以等到她十岁的时候,王家族中第一才女第一美人的名声已经打出去了,即使身为庶女,求亲的人也差点踏破门槛,偏生她娘又拿乔,任谁家都不肯许。 在出事之前,王瑾襄一直都是王家三房的骄傲,不说二房,就连长房的嫡女,也被她压了一头,连带着王阁老这三房的一大家子人,都扬眉吐气。特别是王瑾襄先前和东宫走得近,俨然太子妃已经是囊中之物,越发的不把长房放在眼里了。 长房那边自然早就瞧他们不顺眼了。到后来王瑾襄出事,虽然事关王家的声誉和利益,但长房实际上是有些幸灾乐祸的。特别是先帝为了安抚王家,还特地让长房的嫡女进了宫,王家就更不愿意为王瑾襄出头了,二话不说便把王瑾襄交了出来。 王阁老不敢对自家哥哥明着作对,于是他的不满就全部转移到了郭太后和太和公主身上,要不是她们这母女,自家怎么混成这样,地位一落千丈? 对付这一家子,郭家不方便亲自出面,那就只能借助王家长房的力量了。 次日早朝,郭太后便命四顺宣读了懿旨,晋王才人为王美人,另外又将王美人的哥哥,由从五品殿中丞擢升为正五品中书舍人,外加一个从四品太中大夫的散官职。 而这一天,李恒也格外配合地对王阁老的再次犯颜强谏表现出了极大的宽容。 在宣旨之后,尽管身为户部侍郎的王家的族长对此完全不知情,只得一脸懵逼的谢恩,但珠帘后头的郭太后还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看得群臣都忍不住默默地为王阁老捏了一把汗。 难道郭太后已经把王侍郎拉拢了么? 王侍郎身为族长,若他已经站到了郭家的阵营,那么王阁老这又算是怎么一回事?连自家的兄弟都没能说服,跟他站在一队真的没问题吗? 大家多多少少也听过一些关于王阁老和王侍郎之间面和心不合的传言,又或者,王阁老只是因为私人恩怨才要攻击郭家和太后的? 而在王阁老看来,事情越发的扑朔迷离。原本他是已经说服了王侍郎和他站在一条战线上的,但前些时候,王侍郎虽然嘴上说着支持他,进谏的折子也确实递上去了,但到底态度没有像他那样坚决。 现在太后给了他们长房这么多的恩典,难道说长房背地里已经背叛了他,去向太后投诚了? 实实在在的利益已经落到了长房的头上,王侍郎此时若说他对此毫不知情,谁信啊! 群臣不信,王阁老也就更不信,当王侍郎叩头谢恩的时候,王阁老的脸色瞬间黑得跟锅底一样。 郭太后在珠帘后头满意地看着众人的反应,嘴角扯起一缕若有若无的笑意,低声向四顺吩咐道:“等散朝之后,再到库房里去挑几样好东西给王侍郎的夫人送去,挑贵重的拿,别给她拒绝的机会,放下就走。” 第二百三十九章 压力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整个早朝时间,众人都是各怀鬼胎。而一向即使重复着同样内容也一次比一次更慷慨激昂的王阁老这回难得的沉默了。他忽然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感,好像所有的人都已经抛弃了他,背叛了他,这让他渐渐的觉得如芒在背。 散朝以后,王阁老走在前面,王侍郎在他后面十步之遥的地方不紧不慢地走着。他有些犹豫,到底要不要上前去同王阁老打招呼? 按说,他是应该上去的,而平日里也时不时的会在下朝之后打个招呼并一起坐马车回去。可是今天朝堂上的事,他也看见他这位脾气耿直的老兄弟脸色非常不好。倘若这样贸然上去解释,怕是会越抹越黑,想想还是回头再说罢。 而在前头走的王阁老早已瞧见王侍郎就在他后面,他故意将脚步放慢了几分,想看看王侍郎到底会不会上来解释今儿的事。哪知,王阁老的脚步放慢,王侍郎也跟着慢了几分,就是不跟上来。 这王阁老心里越发的犯起了嘀咕,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难道长房那边当真已经把他卖给太后了,还得了不少实惠,把他给孤立了么? 王阁老等不到王侍郎,只好闷不吭声地坐上自家的马车回了府。 这王阁老在自家书房里坐了一会儿,到底心里还是不安稳,人家不搭理他,他可以主动去质问长房那边啊,怎么能就这样吃这么个闷亏? 他说去就去,换下朝服,穿上一身质地上好的便服,脚下踩着六合靴,便坐上一顶小轿,大摇大摆地往长房那边去了。 实际上,长房这边同三房的府邸只隔了那么一条街,走路也用不了一炷香的时间,但王阁老觉得自己是去讨说法的,不是去低声下气哀求人家的,自然得摆那么一点谱,得坐轿子去。 才到长房的大宅院门口,就见三四个穿着赭石色衣裳的公公从里头出来。竟还有太监往这里来?那王阁老皱了皱眉头,拦住一个小太监问道:“敢问这位小公公,是为着什么事来此?” 那小太监正奉了四顺公公的命,巴不得嚷得整个长安城都知道呢,见王阁老问起,大大方方地行了个礼,“是太后娘娘命奴才给王夫人送点礼。” 太后刚晋了他女儿的位,封了他儿子的官,这会又巴巴的送礼物给他夫人,这要是说王侍郎没给太后什么好处,他还真是不信。 王阁老鼻子里“哼”了一声,背剪着双手,迈着四方步走进王侍郎和他夫人住的正房里去。 此时正房的厅里正摆着太后娘娘方才送过来的东西,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王侍郎和夫人两个人在屋里大眼瞪小眼,完全不知道太后娘娘怎的忽然对王家这样示好起来。那来送东西的小太监也是奇怪,把东西一搁,连打赏都没拿就走了。 这时王阁老走了进去,瓮声瓮气地道:“既然是太后娘娘的赏赐,王侍郎也不打开看看么?” 这夫妻俩抬起头来,连忙起身迎接,“原来是老三,啊,请请请,快请坐,什么风把你给吹过来了呢!” 不管太后娘娘送来的是什么东西,落在王阁老眼里恐怕都不是什么好事,王侍郎有意想把话题引开,可王阁老丝毫不领情,直接走上前,伸手就去开那桌上的一只大锦盒。 王侍郎想伸手去拦,已经来不及了,只得面色尴尬的与夫人对视一眼。 再看那锦盒,打开的瞬间不光是王阁老,连王侍郎夫妇都倒吸了一口气:一尊一尺高的缅甸国进贡的翡翠玉观音,一副一百零八颗的印度进贡菩提子佛珠。 那大锦盒旁边,还有两只小锦盒。王侍郎还没来得及说话,王阁老已经眼疾手快地把那两个锦盒也打开了。 一盒是一副暹罗国进贡的象牙雕的叶子牌,还有一盒是波斯国进贡来的安息香。 这四样东西,不单是样样都价值连城,根本是有钱也买不到,而且,还把王夫人的脾气嗜好给摸得一清二楚。她信佛,爱摸叶子牌,还有些失眠的毛病,太后娘娘是怎么知道的? 这下别说是王阁老,就连王侍郎都疑惑地望着自家夫人,她什么时候跟太后娘娘这么熟络了,弄得像老姐妹似的? 王阁老黑着一张老脸,一半是因为自家兄弟的背叛,另一半,是因为嫉妒。 但王侍郎仔细想了想,同自家老妻已经结婚好几十年了,她应该不是会出卖自己和王家的人。那么就是…… 不得不叹一句,那郭太后真是老奸巨猾啊!说白了,还不是老三这事给闹的,太后不方便亲自出手,所以就让他背上了一个大黑锅。这不,现在慢说是老三,整个朝堂里还有谁能相信他跟郭太后之间没有勾结? 连他自己都快不信了! 但这黑锅,他还卸不掉,只能背着。 没奈何,王侍郎尴尬地摸着下巴上稀疏的几根花白胡子,“老三啊,我看,这事就这么算了吧,郭家虽然现在权势滔天,但子嗣不丰,郭尚书那几个儿子都没担任要职,那郭太傅更是连个女儿都没有,就算郭家现在一家独大又能怎样,还不是后继无人?” “哼,你倒是得了实惠!”王阁老的胡子动了动,没好气地丢下一句,起身便走了出去。原本他是想来找这个老哥哥问几句话的,现在看来,还有什么可问的?摆明了就是已经和郭家站到了一条战线上! 王侍郎在背后苦笑了几声,只得命夫人把太后的重礼收起来。 第二天,王阁老推病没有来上朝,第三天也没有来。 一直过了五天,到第六天的时候,王阁老来了,但是已经不像先前那样满面红光,他憔悴了许多,看着好像又老了十岁似的,十分委顿。 最重要的是,这一次早朝上,王阁老破天荒的再没提郭家的事,而是自始至终都低着头,规规矩矩地站着,一句话也没说,恨不得整个人都缩进砖缝里似的。 郭太后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李恒不禁在心里感叹,这姜果然还是老的辣啊,母亲一出手,果然那王阁老就一声不吭地败北了! 没了王阁老在朝堂上捣乱,李恒觉得他这个皇帝的日子好过多了,处理完几件重要的事,便兴冲冲的往蓬莱殿去了。 一进蓬莱殿,玉竹见了他,见了礼,道:“陛下可是又来探望太后娘娘了吗?太后在后边的寝殿里看折子呢,奴婢这就去通报。” 李恒连忙拦住了她,“不必了,玉竹姑姑,还是莫要打搅太后了,太和公主在么?” 如今李恒宫里虽然已经有了一群妃嫔,但位分都不算太高,最高也不过是二品昭仪,且年纪又轻,因此大明宫的内务如今还掌握在郭太后的手里,由太和公主协理六宫。 只是为着避嫌,如今落落大多数时间也是住在太极宫的,平日里只是偶尔还在蓬莱殿歇歇罢了,但早晚向郭太后问安却是一直都坚持着不曾荒废。 玉竹不是不知道陛下和太和公主之间的纠葛,但她身为奴婢,原也不该干涉主子之间的事。她因笑道:“可是不巧呢,太和公主方才刚好去了六尚局,不在咱们这儿呢,陛下不如就在大殿里坐坐,等着公主?” 李恒道:“不了,也没什么事,朕这便去后宫了。” 从蓬莱殿出来,李恒沿着太液池走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挂念着落落,不知不觉的便往六尚局那边去了。 他这个皇位,当初也是因为她,才想要的。他并不想要先帝死,他只是想让父亲禅位,可是却阴差阳错地,他却不得不这样坐上了皇位。 这些日子来,忙着先帝的国丧,又忙着对付群臣,这好不容易才算是把障碍都清扫得差不多了,他就不可抑制地想起落落来。 他是皇帝了,九五之尊,这天下最想要的东西,他不想放弃。 六尚局就在前头,十全想要扯开嗓子喊一句“皇上驾到”,却被李恒抬手制止了。 他信步走进去,六尚局里的宫人见了他,都吓了一大跳,连忙跪下见礼。李恒看也未看她们,直接走了进去,便听见里头落落的声音,好像是杜秋在同她说着些什么。 他微笑着听下去,只听得落落道:“……早先有些这样的事也就罢了,纪娘娘是个好说话的。如今不同,杜典衣您得好好帮我盯着些,莫要叫她们这些新来的背地里抱怨咱们名不正言不顺。” 李恒听着她略带沙哑磁性的嗓音只觉得悦耳无比,简直像天籁一般。 他如今虽有了好几位妃嫔,可哪个比得上她?不是任性骄纵成日里耍大小姐脾气,就是畏畏缩缩小家子气,哪里比得上她!她跟着母亲多年,掌管内宫已经游刃有余,简直没有比她更适合做皇后的人选了。 李恒将手握拳在嘴边轻咳一声,走了进去,“落落。” 杜秋抬头一看是他,连忙敛起裙裾行礼,“尚服局从五品典衣杜秋见过陛下。” 落落也连忙低了头:“太和见过陛下。” 第二百四十章 皇后有什么稀罕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落落见了李恒,上来行礼,礼数再规矩不过,同其他的公主命妇们并无区别。 不知为何,李恒听见她那一声“陛下”,心里便觉得像是梗着什么东西一样,难受得很。他不想做她的陛下,他多么想听她像从前那样唤他一声“恒哥哥”! 他眉眼间流转过一丝忧伤,先向杜秋说了一声“杜典衣免礼”,然后上前去,亲自去扶落落,“连你也这样多礼起来……” 落落不动声色地向边上躲过,却又顺着他的动作起了身,一切都不露痕迹,可又都叫他心里万分难过。 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落落却淡淡地开了口,“如此,太和就不打搅陛下了,正要去蓬莱殿向母亲问安,先行告退。” 还没等李恒反应过来,落落已经从他身边翩然而去。 李恒愣了一瞬,立即反应过来,追了上去,“落落,你别走,朕……就是来找你的,朕有话想同你说。” 落落对他有些抗拒,仍旧没有停步,道:“天色不早了,母亲那里还没有去,今儿怕是没空。陛下若是有什么要紧的话,其实不必亲自来说,只叫个小太监来传便是了。” 好不同意见到她一次,他可不想就这样放弃。他连忙快步拦住她,“那么,朕送你去蓬莱殿,我也正要去给母亲问安。” 落落摆脱他不得,只得跟他一起往蓬莱殿走去。 李恒看着她明媚的侧脸,她曾经受到的伤害已经痊愈,她是一个坚强的女子。此时下午的阳光斜照在她的脸上,她面颊上的脂米分很薄很薄,越发使她的五官看起来晶莹剔透,带着淡淡的光晕,似神女一般妩媚动人。 他忍不住脱口而出,“落落,朕的后宫之中,并无一人有你的半分美丽。” 落落眼帘都未抬一下,语气中有着淡淡的讥讽,“陛下自可蓄养后宫佳丽三千,倘若弱水三千都寻不到一个入得了陛下眼的,那便只能说,于陛下而言,只有得不到的才是好的。” “不,”李恒连忙挡在她前面,抓住她的胳膊,“落落,你信朕,朕不是那个意思,在朕心里,不管得到与否,你都是最好的,一生都不会改变!” 改变,不改变,又有何用? 落落从未怀疑过李恒待她的心意,她始终都知道他在意她,知道他喜欢她。可是,他从来都不明白,她想要的是什么。 从小,她就看着阿娘在舒王府里忍辱负重,为此,她曾经在心里无数次怨恨她的亲生父亲。在她看来,爱一个人,就应该倾尽一生的力气去保护她不受伤害,给她能够安歇的港湾。 事实上,李恒从来就给不了她。他喜欢她,宠她,又如何?上一次是仰慕他的女人伤害了她,而下一次,谁知道还会不会发生类似的事?这些日子以来她掌管大明宫,可不是看不出来,他的那些妃嫔,恐怕也都不是省油灯。 她想要的,并不是宠爱啊,她只是不想自己的一生都这样莫名地耽搁在女人之间的争宠斗气中,不想像太后娘娘一样,倾尽自己的一生去辅佐心爱之人,还要时时面临种种猜疑和反对,殚精竭虑,耗尽毕生的心血! 落落认真地看向李恒,“陛下,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吧,我们都已经不是当年的小孩子了,我们都长大了!” 李恒看着落落的眼睛,企图从中看出一些不舍和留恋来,落落被他抓住肩膀,回避不得,也只好对上他探寻的目光。 然而李恒到底还是失望了,从那一双熟悉的眼睛里,他只看见了乞求和绝情。当真,都过去了? 可为什么在他的心里,到底还是过不去! 或者说,是他舍不得放她走。 他有些无奈地轻叹,“落落,你若不当皇后,朕这个皇帝,还有什么意思?” 落落摇摇头,“陛下,当这个皇帝,是你自己的选择,别忘了你曾企图逼宫,只是后来发生的事情出乎了你我的意料罢了。太和也只不过是个寻常女子罢了,陛下又何必把自己的意愿捆绑在太和身上?” 换句话说,这皇帝,本也不是你想当就当,不想当就不当的。况且,你当不当皇帝,与我何干? 李恒自当皇帝以来,虽然有些磕磕绊绊,但从未被这样抢白过。落落一举一动看似最合规矩不过,可她心里想的事情,有时候简直可以说是惊世骇俗。 可偏生这个女子,叫他欲罢不能。 李恒伸手去扳着她的脸,逼着她不要把目光移开,“落落,朕知道过去的事情,都是朕对不住你。现在朕再问你一次,你好好的回答,好么?” 落落仍是那样疏离的态度,“陛下问罢,太和必定知无不言。” 李恒很想拂袖而去,可谁叫这女子,在过去的十多年里都占据着他的心? 他顿了顿,无比认真地问道:“落落,朕想要你做朕的皇后,这大明宫里,你就是女主人,不会再有人伤害你的。答应朕,好不好?” “陛下,”落落认真地将他的手拿下,深吸了一口气,“若说从前落落尚贪慕荣华,贪慕地位,贪念年少的感情,那么这几年来,落落已经想明白了。高处不胜寒,那皇后的宝座,太冷,太累,落落不想像母亲那样生活。恒哥哥,你明白吗?” 她最后,到底还是叫了他一声“恒哥哥”,李恒的心里一阵酸楚,猛地将她拉到怀里:“不,落落,即使你不愿意,朕也不想放你走。这大明宫、太极宫是朕的,长安城是朕的,这大唐的整个天下都是朕的,朕也要你是朕的!” 这霸道的禁锢,让落落无比烦恼。 其实他的那些妃嫔都不是傻的,哪能看不出他对太和公主有些别样的意思?他越是这样,她的麻烦也就越多。 这大明宫,这整个皇城,此时都像是张开着血盆大口,好像非得吞噬了她不可。 当初,从舒王府到东宫,她阿娘把她托付给了母亲,让她有了新的生活,和长公主婉婉同等待遇,看起来简直比原来不知道好了多少。 可是慢慢的,她才明白,母亲不容易,这皇城里面的每一个人都活得不容易。 她想逃离,可也许,她一生都将埋葬于此。 那一瞬间落落忽然觉得大明宫是这样的可怕,她不想在这里多待哪怕是一刻钟的时间。 说话间已经到了蓬莱殿,落落终于松了一口气。也许,她应该找个时间向太后娘娘说明,反正她也早就想好了这辈子就出家为女道士,索性去找一座安稳的山头道观住着。李恒再怎么念着她,他身为大唐的皇帝,总不至于老跑到道观里去。 向太后娘娘问安之后,落落逃也似的出了大明宫,也没有回到太极宫去,而是坐着马车信步往西市的市集上走去。 平日里都是在东市逛,很少去西市。相比之下,东市更多的是贵族选用的奢侈品,而西市要亲民得多。 西市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落落极少来西市,见西市上还颇有些胡商,觉得十分新奇有趣,于是叫车夫且把马车停在路口等着,自己带着个小宫女下去步行。 有一个胡商带着许许多多椰子壳雕的东西,有面具,有挂饰,也有用朱砂和藤黄彩绘,又穿成一串的装饰品,落落看了心生欢喜,问了价格,也很便宜。 不过贵族的小姐们出门向来是不会亲自带钱的,毕竟铜钱铁钱都十分沉重,带在身上实在有些不方便。落落选了几个椰雕,对那胡商道:“可否烦劳先生替我送到家里去?” 那胡商见她身边只带了一个丫鬟,没带什么随从,也知道恐怕没带钱。但她挑的都是里头最好最贵的,而且又没在价格上说什么,可见是个阔气的小姐。胡商于是道:“贵府是何地,老夫这便遣小童给送去。” 落落低声道:“送去太极宫罢。” 饶是她刻意压低了声音,旁边还是有几个耳朵灵的已经听见了。 太极宫是什么地方?那可是皇宫,里头住着的非富即贵。慢说是主子,就算是奴才,也不是寻常人攀附得起的。而且看她们敢叫人直接往太极宫里送,想来也是太极宫里有头有脸的人物。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那旁边听见此话的人立即判断出来,这是一个有钱的主。 待落落带着侍女又逛了一会儿,买下了几样小物件,嘱卖家稍迟些给送回去,眼见着天色也不早了,便回头寻着停在街口的马车,准备回宫了。 待上了马车,车夫刚驭马启程,就听见马车后边一声惨叫:“哎呦!” 是个男子的声音,那叫的是一个撕心裂肺,把落落吓了一大跳,连忙叫车夫:“快停下来,看看出了什么事?” 本来也没走远,马车很快就停下来,落落掀帘子下车去看,见是一个男子坐在地上,好像是被马车刮倒了。那人生得还算白净,头发梳的齐整,身上穿着一件白袍,有些读书人的模样。奈何袍子已经很久了,上面还沾了不少星星点点的油污,看着就不免有些邋遢。 第二百四十一章 遇到碰瓷的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落落见那男子坐在地上,因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那男子捂着膝盖,好像很痛苦的样子,一面**着:“哎呦我的腿啊……刚才小生正从这边上走过去,哪知道你家马车就突然动了,给我带了个大跟头,哎呦疼死我了,我腿要断了……” 落落不禁蹙眉。 她用的这个车夫,驭马驾车的技术可谓是一流的,就算是在闹市里头恐怕也不至于能剐蹭到别人,更何况这时候已经夕阳西下,这坊间大道上人实在是不多。而且,这么宽的路,那人怎么就这么凑巧,离马车这么近? 这事看起来有些蹊跷。 落落向车夫努一努嘴,“如此,那就给这位郎君看看,有没有伤到什么地方?” 那男子脸上的表情仍旧很痛苦,却一侧身避开了车夫,“哎呦,疼死我了,当然伤到了,不伤到我坐地上干什么?” 落落好心道:“郎君莫要小看我家车夫,他是上过战场的人,最擅长处理伤口。要不,我带你去医馆,我知道这附近有极好的医馆。” 那男子道:“罢了罢了,医馆也不必了,我这下等百姓皮糙肉厚的,想也无大碍。只是这一两个月,怕是做不得重活了。”他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忽然哭了起来:“哎呦,我不能出去做活,我那年过七旬的老母可怎么办啊!” 落落道:“既然你说碰着了,自然是去医馆看一看才放心。此处恰好离悯众医馆不远,不如咱们就去那里。” 这时拐角处忽然冲出来一二十个壮汉,头发胡乱束着,衣裳前襟敞开,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百姓,大约是一群地痞混混,大摇大摆地走过来,向那地上的男子大声问道:“喂,兄弟,怎么了,咋就坐地上了?” 那男子道:“有什么办法,自己倒霉呗,让人家的马车给刮倒了,走不了路啦!” 那群地痞立即围了上来:“哟,怎么回事,看着还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呢?撞了人就想一走了之啦?我告诉你,今儿不给我兄弟一个说法,就别想走!” 车夫连忙挡道落落前面,喝问道:“我们何曾说过不管他?不过是说要他去医馆,他又不肯,你们难道是想讹人不成?” “讹人?”那地痞头子上前两步,把脑袋在他面前晃了晃,“撞了人就得赔钱,天经地义,你们今儿不给一百两金子,就别想离开!” 落落从前吃过一回亏,今天一时大意,又犯了这种错误,一听他们要的只是钱,只想赶紧离开,于是解下腰上的玉佩递过去:“这位郎君,我们出来不曾带钱,这块玉佩的价值想来不止一百两,你们拿去换钱罢。” 她身上佩戴的哪有寻常之物,莫说是一百两,就算一千两怕也买不来。 那地痞头子接过,拿到眼前仔细看了看,十分满意,却忽然觉得眼前这姑娘是个好宰的,看来一百两金子的口实在是开得太小了。 他眼珠子一转,笑道:“看这位小娘子也是个讲道理的人,这玉佩这么贵重,也就算是个抵押罢,小娘子回去拿一千两金子来,玉佩便还与你。” 落落诧异道:“方才说的不是一百两,怎的就变成一千两了?” “一百两?”那地痞笑道:“我说过吗?我什么时候说过一百两?” 明摆着就是坑人。车夫已经全然明白他们这是遇到碰瓷的了,可是这会儿他们没带侍卫,就他一个人,还要保护公主和一个宫女,好像有点难度。 落落此时只求脱身,正要答应他们,只听得那坐在地上的忽然指着那马车上一个不显眼的徽记道:“莫非是太和公主?” 车夫顿时警觉:“你们想干什么?” 那男子忽然狞笑起来:“干什么,果然是这贱人啊!哼,这被千人骑万人枕的娼妇,贱婊子!”他扭头对着身后的一群地痞道:“别看她是个公主,可下贱着呢,当初皇太后怎么劝我娶她,我说什么也不愿意戴那顶白给的绿帽子!结果太后大怒,才把我好不容易考上的进士给除了名……” 落落的脸色登时涨成了紫绛色,她身为公主,何曾受到过这样的侮辱,只得死死地咬着嘴唇,把自己的嘴唇都给咬出血来,一股腥甜弥漫在口腔里。 原来他是张文沅。 这个人,落落并不曾见过他,但是知道此人,母亲当初也曾多次提起过他,还把他的诗文拿过来给她看过,只是后来不知怎的,被李恒给搅合了。这之后,她多少知道一点,好像说是因为李恒觉得他品德有失,所以给除了名,不许他做官。 今日狭路相逢,他竟颠倒黑白,说是因为他拒绝婚事才被除名的。 如此看来,倒是值得庆幸当年没有嫁给这个男人。 她深深地吸了两口气,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一点,道:“若没有其他的事,我们就先回去了,金子你们到时候派人来太极宫取便是。” 那男人忽然道:“不,我们改变主意了,你既然是公主,我们怕你回去再玩什么花招呢。不如你就先留下,叫你这丫鬟回去取金子来换你,如何?” 这时忽然响起了另一个声音:“你们中原人当真有趣,公主的地位就这样低微吗,连你们这样的人都能随意辱骂?” 众人回头看去,只见五六个男子走过来,身上穿的都是异族的衣裳,头上戴着皮帽子,个个身材都十分魁梧,留着络腮胡子,看起来孔武有力。 落落认出,这些人身上穿的好像是回鹘的衣裳,应该是回鹘的商人或者使者。她立即在心里做出了判断,回鹘同大唐有十分重要的贸易往来,应当没有太大的敌意。不管是使者还是商人,以她的身份,都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许一些利益给他们。 所以,目前来看,她可以设法向他们求助,而这些回鹘人应当不会伤害她。 落落连忙向那领头的回鹘人微微屈身,行了个半礼,“大唐太和公主这厢有礼了。” 回鹘人听她自称“大唐太和公主”,也知道她差不多已经猜出了他们的身份,将手横在胸前回了礼,“如此,公主请上车等候,这里就交给我等。” 落落点点头,“多谢几位。” 回鹘人微笑着看她上了马车,这才转过脸来看向这群人。他脸上的笑容并未散去,但张文沅却觉得他的笑容里分明带着万年寒霜,笑得叫人浑身发毛。 张文沅结结巴巴地道:“这……这位老兄,我们之间是小摩擦,小摩擦,我们自己能解决,还是不劳几位出面了……” 那回鹘人脸上仍旧笑着,“能解决?我看好像不是这样呢,你说呢?” 他说着走向那地痞头子,飞快地伸手,那地痞头子完全没看清他到底是怎么出手的,可自己的下颌已经死死地被那回鹘人捏在手里,只轻轻一拧,只听见“咔擦”一声,一阵剧痛,那地痞头子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众地痞见势不好,一个个吓得屁滚尿流,跌跌撞撞地四散而逃了。张文沅原本在地上坐着,想跑可比旁人都得多了一个爬起来的动作,因此落到了最后,被那为首的回鹘人一伸手便提着衣领子拎了回来。 “怎么,我们可都听说你腿受伤了,这会跑得好像还挺快?” 张文沅吓得连连摆手:“没,没,只是个误会,我……我……” “误会?”那回鹘人脸上的笑意越发的浓了,“既然是误会,那咱们现在就把这误会解除吧!” 他的手忽然似鬼魅一般,飞快地捏向张文沅的膝盖,只听见“咔擦”一声脆响,张文沅分明能感觉到自己的膝盖骨在肉里米分碎开来,痛得他瞬间就冒出了冷汗,噗通一下倒在了地上。 那回鹘人蹲下来,把脸凑到他面前,“怎么样,这回,就不是误会了吧?” 张文沅疼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只得连连点头。 那回鹘人却并没有起身的意思,而是继续晃了晃那张笑得让他感觉毛骨悚然的脸,“这第一个误会是消除了,现在咱们来解决第二件事,如何?” 第二件事?张文沅吓得浑身发抖,上一次碰上太子殿下就被狠狠地揍了一顿,揍得他好几个月下不了床,不知道这回又碰上了个什么样的恶魔!这个太和公主,还真是个丧门星,每每一同她扯上一点关系,就得倒一回血霉。 那回鹘人哈哈一笑,伸出那冰冷的手缓缓地抚上他的另一条腿,“太和公主是我家主子的朋友,谁欺负了她,那就是欺负了我家主子。我们几个刚才可都听见有人辱骂她,骂得不堪入耳,你说,这笔账该怎么算?” “这……”张文沅面如土色,顾不得腿上疼得锥心蚀骨,连忙撑着身子,把头磕得鸡啄米一般,“几位爷爷大人不计小人过,大人大量,求求你们不要同小人计较,饶我一命,我……” “谁跟你大人不记小人过,若是宫里那位太后娘娘知道了,恐怕你废的不止这条腿吧?”那回鹘人冷哼一声,手里毫不留情地一用力,只听见惨叫一声,又是“咔擦”一下,张文沅的另一只膝盖也被捏了个米分碎。 他站起身来,掸一掸袖子,轻描淡写地说道:“罢了,我也不想在公主面前杀中原人,咱们就大人不记小人过一回罢。” 第二百四十二章 一天两次被求婚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那回鹘人出手折了张文沅的两条腿,又从那晕倒在地的地痞手里拿过太和公主的玉佩,这才向马车鞠了个躬,“让公主受惊了。” 落落在马车里听得那回鹘人说话,因撩开马车的帘子,问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不知你家主子是何人?” 那回鹘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回大唐公主殿下的话,在下名克萨,我家主子便是回鹘的二王子曷萨特勒,曾经同公主还有过两面之缘,不知公主还记得否?” 原来是他,这么说来,情况比想象的还要好一点。 落落自然是记得的,她连忙下了马车来道谢:“自然,一次是在曲江池畔,另一次是在大明宫里,你家殿下是个英雄人物。今日多亏了你,不然还不知道这些刁民有多么嚣张。本公主在此谢过,也请代我向你家主子问好。” 克萨却笑道:“公主客气了。既然公主也想向我家主子问个好,我家主子就住在官邸里头,公主何不亲自前往?” “二王子也来了?”落落心里竟有些莫名的欣喜,正想答应,但又有些迟疑,问道:“不知阁下和二王子殿下是何时抵达长安的,宫里竟没听太后娘娘提起?” 克萨道:“不瞒公主说,我等是因为听闻大唐陛下新近登基,所以奉可汗的命令再次出使大唐,今天中午才刚刚抵达长安。” 落落道:“既是如此,想来你们车马劳顿,今日天色已晚,恐怕本公主也不适合打扰。那么改日罢,改日定当亲自登门道谢。” “不不,不打扰,”克萨连忙道:“公主殿下有所不知,我家主子今日才刚到长安,就急着四处打听公主的消息了。公主若是真心感谢在下,就算是卖在下一个面子,如何?” 他四处打听她的消息?这么说来,这也不完全算是偶遇,应该是他们已经去过宫里打听过,知道她来了西市,才来西市寻她的。 见她好像仍有些犹豫不决,连忙又道:“在下以回鹘可汗的名誉,等保证公主的安全。” 听他这么说,落落此时再拒绝也有些不合适。贵族之间夜宴是十分寻常的事,回鹘人住的官邸也是在坊墙上开了小门的。她身为公主,即使坊门关闭也有宵禁腰牌可以自由出入。 落落于是点了点头,“如此,烦请阁下引路罢。” 那几个回鹘人是骑马来的,落落坐上马车,他们便骑马在前面引路,很快便到了使者下榻的官邸。 官邸还算宽大,一应摆设也一向都是按照回鹘人的习惯布置的,估计李恒先前也已经得到了消息,因此官邸也早早就收拾好了,无需费心。 这时官邸里灯火通明,一众回鹘人正在花厅里宴饮取乐。克萨也不叫人通报,便直接引着太和公主从外头走进来。 落落一进门,当先便看见曷萨特勒正站在当中,手中握着一只酒盅,声音不大,却正好听在了她耳朵里,“也不知那位大唐的公主怎么样了……” “我还好,有劳二殿下记挂。”落落走进去,对着曷萨特勒屈身福了一礼。 曷萨特勒怎么也想不到,心心念念的佳人就这样站在了眼前,他一时竟目瞪口呆,盯着落落,好半天才想起来这样好像不太符合中原的礼数,连忙收回了目光,却又有些恋恋不舍地再次上下打量了她半天,“天啊,本殿是在做梦么,真的是你?” 落落笑了笑,“是我。说起来,还要感谢克萨,方才救了我一命。” 克萨跟在她后面走进来,用回鹘语同曷萨特勒说了几句话,曷萨特勒的脸色顿时凝重起来,再次打量着落落,“公主殿下可有受伤?” 落落连忙微笑着回礼:“我无事,克萨他们来得及时。” 曷萨特勒这才松了一口气,“无事就好。只是,”他顿了顿,“公主殿下出门,难道都不带随从的么?” 落落有些尴尬:“平日出门也是带的,只是今日出来的匆忙,也就没去叫随从跟过来。” 她平时就住太极宫,往大明宫去可以直接从宫里走,自然不用大张旗鼓地带上那么一堆随从。而今天又是心情有些烦闷,从大明宫直接出来的,所以随从都就在了太极宫里头,不曾跟来。 曷萨特勒脸色沉了沉,带着些责备的语气脱口而出:“公主殿下怎可如此不在意自己的安危,若是不小心再受一次伤害如何是好?” 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一时最快说错了话。虽然那件事大明宫里已经下令封口,但曷萨特勒身为回鹘的王子,自然有他的情报渠道。而中原的女子,最是注重名节,这样的事,当着一众男子的面提起,确实是有些不太合适。 落落也听出来了,果然脸色涨红,气氛变得尴尬起来。 克萨也知道这件事。当初他们的二王子探知太和公主出了事,心疼得要命,生怕太和公主像寻常女子一样想不开,寻了短见什么的,差点就不顾可汗的命令,想要只身潜往长安城来,克萨不愿违背主子的意愿,连行李都收拾好了。 好在后来听说太和公主慢慢的好起来了,他才放了心,没有继续忤逆汗王。 克萨见气氛有些僵,连忙道:“公主殿下,我家殿下也是因为担心公主的安危,并没有别的意思。” 落落沉默了片刻,点点头,“太和谢过王子殿下的关心。这一次,是太和疏忽了。” 气氛暂时得以缓解,那曷萨特勒脸色却依旧不好,愤愤然道:“这中原的皇帝也太不靠谱了,竟然由着自己的女人在自家地盘上出事,而且还是一而再,再而三!是可忍,孰不可忍!” 对于李恒来说,从小到大,他好像从未真正试图去好好保护过她。他对她的爱,或者喜好,给她带来的,好像从来都是伤害和为难。或许在他心里,落落足够坚强,足够聪慧,所以,他并没有意识到她需要保护。 即使是在她出事以后,他好像也并没有在她身边加派人手。 落落解释道:“王子误会了,我是公主,是陛下的妹妹,并不是他的女人。” 曷萨特勒把头用力地摇了摇,“不,曷萨特勒看得出来,你们的陛下是喜欢你的,绝不仅仅是兄妹之情。据曷萨特勒所知,公主同陛下也并不是亲兄妹吧?”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两个人相爱,是神的旨意,即使是亲兄妹,在我们回鹘人看来,也不算罪过。” 落落连忙摆手,“不不不,我并没有同谁相爱,我已同太后娘娘说过,出家为女道士,此生带发修行……” 原本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解释的话,但在曷萨特勒听来,却有些非同寻常的意义。他灰色的眸子似宝石一般亮晶晶的,上前一步,问道:“公主当真不爱陛下,也不打算嫁给中原人了?” 他这后半句,落落的一个“是”反而卡在喉咙里说也不合适,不说也不合适了。什么叫不打算嫁给中原人?出家当女道士当然是不嫁入了,但也不能说要嫁外族人啊! 她没有回答,曷萨特勒就自己当成是默认了,他热切地握住落落的手,“大唐的公主,中原最美丽的刺玫瑰,我,回鹘二王子曷萨特勒,今天在此郑重地向公主殿下求婚,希望公主殿下能答应做我的王妃,跟我去回鹘,在回鹘的土地上,曷萨特勒必将倾尽全力保护公主的一生一世!” 虽然落落多多少少知道他对自己有些意思,但这请求来得有些突然,她今天可真叫跌宕起伏,一天之内竟然有两个男人向她求婚了? 落落被吓了一大跳,连忙用力把自己的手抽出来,“这……” 克萨怕落落不高兴,又连忙道:“我们回鹘人性情比较直接,还望公主殿下不要见怪。” 曷萨特勒见她惊恐而犹疑的神情,也不以为意,退后一步,笑了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这一次,曷萨特勒是奉可汗之命,向大唐求娶一位公主和亲。曷萨特勒知道公主需要一点时间,公主不忙着给曷萨特勒答复,这一次我们将在长安城待两个月,曷萨特勒随时恭候。” 他的笑容温暖而干净,在那个瞬间忽然让落落觉得安心。 这是李恒从未给过她的感觉,落落说不清,那个瞬间,她是不是有了那么一点点的心动。 这时克萨又道:“还请大唐公主相信我家主子的真心。对我们回鹘人来说,一个女人是不是最好的,我们只看本质,有些事情……我们不像中原人那样在意。” 他没好明说,但落落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对于中原人来说,一个女人的贞洁被毁,她一辈子都将背负一个不贞的烙印,受到歧视和鄙夷。张文沅的话说得那样不堪,但这绝不是他一个人的想法。 但对于回鹘人来说,她曾经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但却坚强地活了下来,或许更让人尊敬。 落落看着曷萨特勒,认真地点了点头:“落落谢王子殿下的理解,这件事……我会慎重考虑的。” 第二百四十三章 婕妤争宠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落落从回鹘人住的官邸返回太极宫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才回到自己住的公主院,便有小宫女来,说皇帝陛下来过,等了一个时辰也不见她回来,才回去了。 他来过,便来过罢,大不了明儿再遣个人去向他道个歉,但她着实是不想再亲自与他见面了。 落落也没放在心上,便命贴身宫婢服侍她洗漱歇息。 到了次日早上,落落照例往蓬莱殿去了,先到内宫局和内侍省转了转,然后去六尚局,同几位尚宫问了些话,然后坐在六尚局的屋子里喝茶。 才歇下来,便见一个穿宝蓝色衣裙的女子带着几个随从,迆迆然而来。 落落认得她,正是陛下身边近段日子颇为得宠的武婕妤。这武婕妤因为同她容貌有五六分相似,闹得宫中颇有些议论纷纷,她为了避嫌,一向也几乎没有出现在那武婕妤面前过。 婕妤乃是正三品,她身为公主,也无需出来见礼,因此仍旧窝在那屋里继续喝茶。 那武婕妤进了六尚局,便径直奔她这屋子来了,叫她避都没处避,只得问道:“武婕妤今儿怎么往六尚局来了?” 武婕妤把这间屋子环顾了一圈,这屋子是落落特意布置下的,平日里在此稍歇,喝喝茶看看书,召见六尚局的人也十分方便,还有一张简单的小榻可供午睡,一应的布置简洁而雅致,似女子闺房一般。 武婕妤鼻子里哼了一声,低声冷笑道:“说是公主,还真没人信,做不成妃嫔,也要霸着这偌大的大明宫摆主子的谱!” 落落一听,手里的茶盅便重重地放在了桌上,“武婕妤这是何意?” “何意?”武婕妤描得狭长的丹凤眼一挑,“妾正要问公主何意呢,昨儿陛下并没有在后宫的任何一个姐妹处歇,也不在紫宸殿,你说,陛下是在哪儿歇的呢?” 在哪儿,她怎么知道?昨儿虽然听说陛下来过太极宫,可他不是等了一会儿就走了么,他之后去了哪儿,她怎会知道? 落落讲茶盅里的残茶饮下,淡淡道:“陛下昨儿去了哪里,你自去问陛下不就是了,问本公主做什么?本公主还要去蓬莱殿给太后娘娘问安,这便告辞了,你且自便罢。” 她不想做皇后,原本就是不想同这些后宫女人纠缠,如今竟也有人主动找上门来。这些女人自己没本事抓住男人,偏生要通过践踏旁人,以为这样就能太高自己了,简直可笑。她不想多说,索性拿太后当挡箭牌,躲开她们。 她站起来,侧身从武婕妤旁边走过,看都没看她一眼,仿佛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的姿态使得武婕妤越发恼怒,可她只是一个小小婕妤,并不敢同堂堂公主正面冲突,只能气得在背后咬牙跺脚。 自从她进东宫,来到当时还是太子的陛下身边,她便是那几个同时进宫的女子中头一个受宠的,陛下待她也十分温柔小意。可后来,慢慢的她就发现了不对,陛下对着她的时候,常常会不自知地叫出另一个名字。 而那个名字的主人,她后来才知道,是太和公主。 陛下从做太子的时候便没有册立正妃,登基以后更是中宫之位虚悬,连四妃都空着。而因为大明宫中没有名正言顺的女主人,所以太和公主依然牢牢地抓着管理大明宫的权力。 而宫中的另一位王牌,也就是蓬莱殿里的太后娘娘,脸陛下都对她十分敬重,可不管她们如何讨好,太后娘娘都从未流露出对任何一位妃嫔的亲近与喜欢。 谁都知道,太和公主经常住在蓬莱殿,同太后娘娘感情极好,若是有朝一日太和公主当真进了宫也成了陛下的妃嫔,那地位岂不是轻而易举就能压她们所有人一头? 这也成了众妃嫔们心头的一根刺。 落落并没有去蓬莱殿,这时候天色尚早,想来紫宸殿那边还没有下朝。这段时日母亲多数时候都会陪着陛下一同去上朝,没什么时间管内宫的事,所以她才不得不每天都往大明宫这边来,替母亲看着些。 她信步往尚食局走去,顺道看一看他们今日采办的食材是不是都新鲜合宜。 还有半个多时辰就到午膳的时间了,尚食局里头正忙得热火朝天。落落走进去,里头几个典膳和掌膳连忙来行礼,落落免了她们的礼,吩咐她们各自去忙。 这时一个小宫女过来道:“公主殿下,方才承香殿的武婕妤来说,想吃些新鲜的野味。” 先帝宫中的旧妃嫔都已经变成了太妃太嫔,迁到兴庆宫去了,惟有郭太后因为要帮着陛下理政而留在了蓬莱殿。这后宫中的其他几处宫室,也就分别赐给了李恒的几位妃嫔,那武婕妤便住进了从前纪氏的承香殿。 这武婕妤要求未免有点高。 不是说尚食局不给做野味,其实宫中有三处御苑,都是专门用来养着些鸟兽以备尚食局日常需要的。但是如今正是四月天,刚过了惊蛰,正是百**配繁衍的时节,宫中一向有这个规矩,为了体现皇帝陛下仁爱慈悲,春夏之交是不许猎捕野兽的。 这规矩当然不是绝对的,如果是皇帝陛下或者太后亲自开口,尚食局肯定还得去办。碰上有那种非常得宠的宠妃开口,尚食局为了讨好而选择默许,也是有的。 不过,武婕妤身为一个三品婕妤,若是秋冬也使得,这个季节开这样的口,却是有些逾越了。 落落道:“咱们尚食局一向都按规矩办事,不可为一个三品婕妤坏了规矩。倘若今日开了这样的先河,明日含水殿也要,紫兰殿也要,该如何是好?只管回了她,她若想吃,叫她自己拿体己钱开小厨房去。” 宫中妃嫔自己在宫里设小厨房,也是被默许的。太后娘娘的蓬莱殿里便一向都有小厨房,她极少用尚食局的饭菜。 不过,小厨房的一应开销,包括食材和厨子都得自己想办法,那武婕妤是秀女出身,可不像王家、裴家这世家大族高门大户的,她家父亲不过是个小小七品县令,恐怕没这个余钱。 落落在心中暗笑,小门小户出来的,就是小家子气。不就是多承了几次宠么,家里一无后台仰仗,二无财力支持,居然也能嚣张到这等地步! 她从尚食局出来,又往尚服局去,这时又听见一个小宫女正对杜典衣道:“……承香殿那位好挑剔,送去的素锦她说颜色不喜欢,硬是不收,给退回来了……” 杜秋还没说话,落落接过话头道:“整个大明宫里的份例都是这样,偏她多事。她若是不喜欢,叫她向陛下去讨一份旨意,给她晋个一品妃,好领那蜀锦去!” 杜秋见她好似有些气不顺,连忙笑道:“她要是有这个本事,哪里还用得着在这些吃穿用度上纠缠!只是公主需要小心些才是,我看这些年轻妃嫔比先帝那会儿难伺候得多,莫要叫她们抓了小辫子。” 落落是一百个看不上这些妃嫔,颇有些不屑,“她还能把我怎的,我又不是妃子,一不同她们争宠,二不从她们身上赚名利,反倒是她们现下一个两个的都得在我手底下讨生活!” 杜秋也见着方才武婕妤来过,猜到定是那武婕妤惹她不高兴了,又劝慰了几句,同她吃了两盏茶。 落落在六尚局用过饭,估摸着母亲应该已经回蓬莱殿了,这才起身告辞,往蓬莱殿那边去了。 一进蓬莱殿,就觉得气氛好像有点不太对劲,大殿里静悄悄的,众人好像都特地屏住了呼吸似的。落落有些诧异,正要叫绿萝姑姑来问问,只听得太后的声音从内殿传出来,“可是落落来了?进来罢。” 落落走进去,却见李恒也在,还有……武婕妤。 那武婕妤一改方才耀武扬威的样子,头上的首饰也极少,看着朴素多了,正伏在李恒的膝盖上,拿袖子掩着脸,好似在哭一般,鬓发都有些乱了。 郭太后看了武婕妤一眼,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茶,才道:“这都哭诉到哀家这里来了,成什么样子!好了,太和公主也来了,哀家这便问问她,可曾克扣了你的用度罢。” 只一眼,落落已经看明白了,这武婕妤是跑到母亲这边来告状来了,而且还是当着陛下的面,也不知道方才她不在的时候委屈成什么样子。 她当真是有些佩服这个女人,小小年纪,演技就能这么出神入化。方才在六尚局还是一副嚣张傲娇得不得了的模样呢,恨不得能手撕了她这个公主,这会就来扮受尽**的小可怜了,好像碰一下都能碎似的。 这时郭太后转过脸来,问道:“落落,这个月的月钱,还有给各宫准备做夏装的衣料可都送去了?” 落落点头道:“自然。月钱是昨儿就发了的,衣料从昨儿下午开始,也都陆陆续续的支取送去了,尚服局一向有制度,若哪宫没送,或者有什么事,也都是要回禀的,落落并不曾听见说哪里没送。” 第二百四十四章 纠结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那武婕妤微微抬起一张小脸,不知什么时候早已把脂米分都给擦去了,此时正泪水涟涟,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妾知道自己出身低微,不像旁的姐姐妹妹们家底丰厚,连家中送妾进京的盘缠都是借的,也只能用宫中供给的衣料和脂米分。少了这一点,别人无所谓,可妾不说没东西给自己宫里几个人打赏,就连一件像样的衣裳都没法做来给陛下看……” 这演技,落落真想给个满分。要不是一个多时辰以前才见着她嚣张的样子,连落落自己都要相信了。这话也说得漂亮,不单是意指她克扣了她一个人的,倒说得好似她雁过拔毛,只是别的妃嫔家底丰厚不计较这一点罢了。 落落道:“宫中向来清明,哪一宫的份例几何,都记录在册,婕妤可以着人到六尚局来核对。只是今日听闻婕妤说尚服局给的素锦不合意,所以退了回来。宫中婕妤的份例本是如此,本公主也没办法调换。” 武婕妤抬起朦胧的泪眼,哀哀戚戚得抽噎了半天,这才一副怯懦的样子,小声道:“素锦已经是妾能得的最好的料子了,用着都不够,怎么可能不合意……” 李恒连忙拍拍她的背以示安抚,看向落落的眼神便多了几分怀疑。 落落在心里冷笑,昨日才刚刚向她剖白心意的人,今日被身边的女人哭了几声,就晕头转向,完全分不清是非了。幸亏她如今只不过是代管着大明宫的公主,倘若真应了他,做了皇后,还不成天只顾着内宅宫斗了? 她微微冷笑,没再说话。 这时郭太后将手里的茶盅搁在了桌子上,打起了圆场,“多大的事,还闹到哀家面前来。武氏,你若是觉得宫中的份例和脂米分钱不够用,只管来找哀家,也不用动宫中的,哀家手里还有些儿棺材本,待会叫玉竹送二十匹素锦到承香殿去,再寻十匹香云纱、十匹软烟罗,算是哀家给你的。哀家也乏了,武氏,你先回去罢。” 武婕妤心里还是有些不满意的,她前面哭诉了那么多,可太后不单是帮着解释说春夏之交不能捕杀野兽,就连这栽赃太和公主私下克扣妃嫔用度的罪名,太后也没说什么话。 关键是,她方才可是和陛下一起来的,太后这什么意思,是叫她一个人先回去,还把陛下和太和公主两个一起留在蓬莱殿? 但她懂得察言观色,多少知道进退,见到李恒脸上的怀疑之色,离间陛下和太和公主的目的也算是达到了,因此拿帕子在眼角轻轻拭了拭,然后行礼告退。 等武婕妤走了,郭太后这才抬起头来,看向李恒,“恒儿,可是心里有些怪落落了?” 李恒情绪有些低落,他从来不晓得原来落落竟然还会在这样的小事上克扣妃嫔,实在有些过火。但他又不想责备她,因道:“哪里,落落这样做想必有她的道理。” 郭太后忽然将手里的茶盅重重地搁下,砰的一下吓了他一跳,连忙道:“母亲?” “有道理?”郭太后冷笑一声,“恒儿,你这样是非不分,可叫母亲如何放得下心!落落跟你从小一起长大,她是什么样的人你能不知道,就你那几个最高不过二品的小丫头,份例加起来才多少,她至于这点东西都要上手?” “这……”他原是不信的,可武婕妤哭得那样楚楚可怜,他不由得就从心里多信了她几分。 落落知道母亲是明理的,也就放下心来。这一场闹剧下来,她只觉得心累。她站起来,“母亲,陛下,落落今天有点累,就先回太极宫休息了。” 太后道:“你若是乏了,且去偏殿里先歇着,哀家待会还有话要同你说。” 落落只得应下。郭太后望着她的背影,这才再次看向李恒,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恒儿,你叫母亲怎么说你,你在宫中这么些年,亏也不是没吃过,当真就一点内宅的手段都不懂么!” 李恒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武婕妤这是在离间他和落落啊!可他又有几分不解:“那落落怎么不说啊,她不说,儿子如何知晓这么多?” 郭太后也对自己的儿子是相当的无语,可还是耐着性子解释了两句:“她那是不屑!她堂堂公主,跟一个小小婕妤争风吃醋去,不嫌掉身价?” 说完站起来,似是自言自语,“你啊你,叫哀家怎么说你才好,凡事多动动脑子,别被些个表面现象给蒙蔽了!” 她其实更想说,亏得落落那孩子没答应他,不然还不知道要受多大的委屈。只是,落落如今又不肯再嫁人,又怕碰上下一个张文沅,也是叫人操碎了心啊! 李恒知道再说下去母亲只怕又要动气,既然她还有话要同落落说,索性起身告辞,太后也没有挽留。 这边送走了李恒,郭太后便起身往偏殿里去了,她的确有重要的话要问落落。 今日回鹘的使者又来了,但是在紫宸殿拜见陛下的时候,却只说了些往来通商的事。而稍后,回鹘的二王子曷萨特勒和回鹘使臣克萨亲自到蓬莱殿拜见她,却再一次提起了和亲的事。 不过,那曷萨特勒是个明白人,他说知道中原的女子都不愿意背井离乡,他想要的公主也只有太和公主一个。因此他亲自向太后来陈明心意,希望能得到太后娘娘的支持。 她的心意,自然也就是先要明白落落的心意。 当年兰心把女儿托付到她手里,也就是看在她同谊的一点情分,以及对谊的愧疚上。可如今,落落出了一次那样的事,她越发觉得对不住谊。 可惜自己的儿子不成器,就算他如今已经当了皇帝,她仍是不放心把落落托付到他手上。倘若那曷萨特勒是个好的,或许,回鹘的海阔天空,对落落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她走进偏殿的时候,落落果然坐在桌前发呆。 她轻轻走到她身后,将手搭到她肩上,落落才发现她进来了,微微侧头,将头靠在她怀里,“母亲。” 念云顿了顿,也未拐弯抹角,轻声道:“今日,曷萨特勒来蓬莱殿见了哀家。” 落落便知道了母亲所为何事。她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点依恋,“母亲,落落从八岁那年来到母亲身边,母亲一直视落落如亲生,一应待遇同婉婉一样,甚至陪着落落的时间比婉婉还多。” 念云轻轻抱着她,“是,哀家一向待你如亲生,甚至胜似亲生。哀家这辈子儿女双全,可不知怎的,却同你,还有宁儿,好似前世修来的缘分一样,偏生比亲生的还要投缘。” 落落的脸轻轻蹭着郭太后的衣裳,“人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母亲待落落的恩情,落落今生无以为报,只想陪在母亲身边,帮着母亲做些事……” “傻孩子,母亲还有什么事需要你做?你就是你,只要你能过得好,母亲的心愿,才算是了了。”郭太后抚摸着落落的鬓发,心里大概有了底。 这个孩子,大约也是不讨厌那回鹘人的,只是,背井离乡,也许这一去,就是一辈子再也不能回到中原来了,到底还是难以决定。她笑一笑,“落落,母亲只要你能过得好。母亲是太后,永远是这大明宫里最尊贵的女人,你大可不必因为母亲而影响自己的决定。” 落落点点头,“落落知道了,但是……或许需要一点时间好好想一想。” 落落从蓬莱殿里出来,心里装着事,不知不觉就又走回了六尚局。 这六尚局,从她开始学着管事以来,就是跟着杜典衣的,在她心里,杜典衣一向是个理性而睿智的女人,她好像从来就没有什么难题。 落落想着,便去尚服局,去寻杜秋。 杜秋正斜倚在榻边,闲闲地翻开一本书。她姿态娴雅,衣着朴素,看着就像一幅仕女图,十分赏心悦目。 落落走进去,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见杜秋一直没有发现她,才笑着叫了一声,“杜秋姑姑!” 杜秋见是她,也笑着放下手里的书,“公主不是去蓬莱殿的么,怎么又回来了?” “去过了,杜秋姑姑现在可有空陪落落喝一盏茶么?”她笑着便坐在了桌前。 杜秋笑道:“来都来了,你看姑姑现在像很忙的样子么?”她伸手去取了茶壶茶盏,一面利落地拿来小茶炉,一面道,“便是忙,也不能耽误了咱们公主的事不是?来,说说看,有什么为难的事?” 落落便把那曷萨特勒的事一五一十地同杜秋说了,从曲江池畔的初遇,到后来对方误以为她是岐阳公主,再到昨日被他的随从出手相救,今日他再次向太后娘娘求娶,都详细地同杜秋说了一遍。 杜秋听得十分认真,一面听一面点头,“我瞧着呀,那回鹘的王子倒是个好的,很尊重你。” 事实上,大唐已经有好几十年的时间没有过和亲的公主了。对于两国的邦交来说,是时候该再一次派公主过去和亲了,而且,回鹘如今的国力十分强盛,对于已经今非昔比的大唐来说,和亲并非坏事。 第二百四十五章 各打五十大板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听见杜秋说回鹘人的好话,落落微微怔了一怔,“杜秋姑姑觉得他好?” 杜秋点点头,“他对你,是从上一次见面就开始念念不忘,这中间经过了好几年的时间,而且是在得知你……就这一点来看,你去和亲,比嫁给任何一个中原男人都要好。” 落落低头想了一想,“可是,背井离乡,到底还是有些舍不得。” 杜秋笑一笑,“公主扪心自问,这些年来,长安,皇宫,都给了你什么,你喜欢这样的生活吗?” 喜欢吗?对她来说,好像最快乐的日子是很多年前,跟随母亲出征的那段时日,她才知道皇城之外海阔天空,才知道这世上原来还有自由这么一说。 杜秋看出她心里所想,继续道:“公主不必担心太后,太后还有岐阳公主。公主能得其所,想必才是太后最想看见的。” 最关键的一点杜秋没有说,她也没有提,但是两人都想到了。和亲回鹘,就能永远地逃离陛下的手掌心了,也就不必面对陛下所带来的那些莫须有的、令人厌倦的妃嫔争斗。 听说回鹘可汗及王子们虽然也可以娶很多的女人,但每个女人都有自己的营帐,甚至可能不在同一片草原上,这些女人之间的地位也相对比较平等。而且草原上的女人心思要敞亮一些,不至于像宫里这样每天只顾着争宠,斗个你死我活。 落落沉默了良久,这才缓缓展颜,“杜秋姑姑,你说得对,是我想太多了。” 她敛起裙裾,大步向着蓬莱殿走去。 杜秋看着她的背影,眼睛有些湿润。公主到底是公主,即使遭遇了这么些阻碍和磨难,到底她还是有机会摆脱艰难的处境,去寻找自己的生活。若是时光能倒退些,她还足够年轻的话,她也希望能效仿王昭君,离开这宫啊! 当郭太后命人把太和公主同意和亲的事转述给曷萨特勒的时候,这位向来以稳重机敏著称的回鹘王子呆愣了半柱香的时间,然后打了自己一巴掌,“我……当真不是在做梦?” 那传信的人正是郭太后身边的四顺公公,如今大明宫的内总管。他笑着看曷萨特勒高兴得像个孩子,隔了好一会儿,这才问道:“不知王子殿下家中如今有几位可敦,有几个孩子?” 几位可敦,几个孩子?曷萨特勒愣了一瞬,这才反应过来,这是太后娘娘的意思啊,这是想看看到时候该怎么给公主准备嫁妆和礼品,也顺便未雨绸缪,为公主将来的生活做打算。 曷萨特勒像四顺公公作了个揖,“不瞒公公说,曷萨特勒上一次出使大唐的时候,刚刚订下婚约。只是见过公主以后,曷萨特勒再无嫁娶之心,故解除了婚约。如今……并无子嗣。” 为着一个或许根本得不到的女人而放弃自己的婚约,甚至连一个子嗣都没有?四顺都有些不信,“王子殿下莫拿老奴说笑。” 曷萨特勒答得认真:“并不是说笑,曷萨特勒以回鹘王子的尊严发誓,并无隐瞒。” 四顺见他说得认真,这才信了,连忙深深行了个礼,“如此,多谢殿下抬爱,老奴这便回去回禀太后娘娘。” 李恒得知消息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宫里人人都知道回鹘人向太后娘娘提了亲,太后娘娘同意把太和公主嫁给回鹘的二王子曷萨特勒,或许李恒自己,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 不出所料,他在紫宸殿里大发了一通脾气,然后叫十全拿了宫中浓度最高的高粱酒来,喝了个酩酊大醉。 蓬莱殿里的太后娘娘此时正翻着自己当初的嫁妆单子,看看有什么东西可以留作太和公主的嫁妆。 宫中公主和亲,礼部自然是要好好策划一番,从宫里出一份体面的嫁妆。但她这个做母亲的,自然也要送上一份才是,对了,还有舒王的那一份也不能少。 她翻来翻去,总觉得东西不够好,自言自语地抱怨道:“怎么就寻不出些好东西来了呢,听说回鹘那边气候比咱们这冷得多,貂皮可要多带几块去……” 四顺忍不住笑,“娘娘,回鹘那边有草原,最是出产皮毛,咱们这儿上好的皮毛也都是从回鹘互市得来的,这又给一箱一箱的带回去了?” 只想着要多带点东西,却忘了这一茬。郭太后嘴上仍是不依:“便是回鹘出产皮毛又如何,多带点总是没错的,难不成到了那边连东南西北都还没摸清呢,倒先忙着到处买东西去?” 这时外头有小太监来报说陛下喝醉了,郭太后不耐烦地摆摆手,“别给哀家说那些扫兴的,那个混小子,成日里是非不分,由着他胡闹去罢!” 小太监也没奈何,只得退下,忍不住默默腹谤,这陛下到底是不是太后娘娘亲生的啊! 然而到了第二天,又闹出事来。 郭太后并不是每一天都会去上早朝,比如现在,因为和亲的日子紧迫,她要忙着筹备太和公主的嫁妆,因此索性连上朝也不去了,只嘱郭家兄弟和陛下,若有什么要紧的事可以来蓬莱殿通知一声。 大早上随意打发了那些小妃嫔的问安,便继续开始研究嫁妆单子。这时外头有小太监探头探脑,四顺出去了一会儿,回来的时候脸色便不大好。 郭太后闲闲地抬了下头,问道:“何事?” 四顺迟疑了片刻,“是武婕妤,把紫兰殿王美人给打了……” 郭太后皱起了眉头,显然有些不悦:“武婕妤?哀家就知道那丫头不是个省事的,怎么又是她!”停了一会儿才问:“这次是为着什么事?” 四顺道:“昨儿陛下原本是翻的武婕妤的牌子,结果,后来陛下喝多了,就不知怎的,稀里糊涂就往紫兰殿去了。结果今儿武婕妤知道了,就闹起来,问安回去的路上同王美人起了争执,就扇了那王美人几个耳光,听说整张脸都肿起来了……” “有这等事?”郭太后心里有点犯嘀咕,那武婕妤虽然是个不省事的,但应该还不至于这样落人话柄。她身为三品婕妤,那王氏乃是四品美人,只比她低了一级,按说也无权打人。 郭太后道:“一个两个都是不省事的。唤那武婕妤和王美人两个都过来罢。” 不多时两个都来了,那王美人一张脸果然是肿得不成样子,眼睛都快要看不见。再看武婕妤,却也是哭哭啼啼,一副梨花带雨的娇弱样子,要不是先前已经听说了,还以为是旁人欺负了她呢。 郭太后的目光从两人脸上扫过,有些严厉,“说说,这又是怎么回事?” 那王美人还没来得及开口,倒是武婕妤抢了先,上前一步,委委屈屈地拿帕子去拭眼角,“无事,原是我们姐妹间有些误会,哪知惊动了太后娘娘,是妾该死。” 且不说对错,先从旁的层面去认错,倒也是个厉害的。若不是先有了离间太和公主的事在前头,怕是连郭太后都要信了她了。 那王美人就更委屈了,半掩着肿起来的脸,呜呜咽咽的,“回太后娘娘的话,并不是误会,武婕妤嫉妒妾昨夜承宠,所以才下此毒手……” 郭太后朝她招了招手,“你过来,让哀家瞧瞧。” 待那王美人走过来,郭太后在她脸上看了看,狐疑道:“并无指痕,也不像是打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王美人显然没料到郭太后这么问,只好说了实话,“是武婕妤她……她明知道妾对夹竹桃的花米分过敏,却故意在手上沾了夹竹桃的花米分,结果……” 武婕妤仍旧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妾如何知晓,妾方才从太液池边走过,见那夹竹桃开得好,心里喜欢,便摘了两朵。妾若是知道王姐姐对夹竹桃过敏,妾可说什么也不会去碰那花啊……” 郭太后顿时明白了,又是一桩乌鸦和锅底比黑的事。谁也不干净,只是这一次王美人棋差一着罢了。 李恒昨儿不是喝醉了么,喝醉了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怕是底下人往哪儿领他就往哪儿去了。这王美人在背后做了什么小动作,谁又知道! 至于武婕妤,若说她不知道,怕也只有恒儿那个傻子信。 从前她做贵妃的时候,手底下就不知有多少这样的小动作,幸亏淳还是个精明的。 想起淳,心中未免又怅然,他好狠心呵,竟把她一个人留在这冰冷的大明宫里! 郭太后轻叹一声,看向底下这两个都在扮可怜的女子,心里忽然升起一种没来由的厌烦。 “行了,哀家也倦了。王氏既然过敏了,那就叫御医好好给看看,叫三寿把绿头牌先撤掉吧,这一个月之内,就别承宠了。” 她轻轻抚摸着椅子里头垫的厚厚熊皮,站起身来,看一眼正面露喜色的武婕妤,“虽说不知者不为罪,但在宫里生活了那么久,姐妹之间的习惯和禁忌竟丝毫不知,未免也太莽撞。武氏去佛堂里跪三天罢,再抄写一百份金刚经,什么时候抄完,什么时候再出来。” 第二百四十六章 离间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武婕妤和王美人的纠纷被郭太后以各打五十大板的方式,粗暴地解决了。虽然这个结果两方都十分不满意,但以郭太后的身份地位,却鲜有人能够质疑。 能质疑的人少之又少,但还是有那么一个。 比如说,皇上。 李恒才下了朝,想起昨儿原本翻了武婕妤的牌子,却不知怎么的稀里糊涂的去了紫兰殿,于是便坐着步辇往承香殿去了,打算今日好生跟武婕妤赔的不是。哪知到了承香殿,却没有看到武婕妤像往日那样,花蝴蝶一般飞出来跟他撒娇。 叫了承香殿的宫女来一问才知道,武婕妤被太后给罚去佛堂跪着了,还要抄一百份金刚经,不知道要抄到什么时候去。 那宫女为主子鸣不平,特意说得无比的凄惨,弄得李恒顿时就心疼得跟什么似的。武婕妤昨晚本来就受了委屈,怎的闹到太后面前,反而还要被罚,这是个什么道理?也不能就因为上一次她说了太和公主的不是,太后就这样对她有成见啊! 心里这么想着,就越发觉得武婕妤委屈,连朝服也没换,直接就往佛堂里去了。 佛堂里的武婕妤看起来的确是十二分的委屈,一面泣涕涟涟,一双眼睛红肿得跟桃子似的,一面跪在冰冷的地上抄着经文。才抄了两三页,眼泪便落了满纸,把墨迹都给晕开了。 佛堂外头守着的宫女太监们得了令,不许武婕妤出去,可是太后娘娘也没说不许陛下进来看武婕妤呀!李恒就这么闯进了佛堂,那武婕妤一看救星来了,扑过去抱着他就哭开了,怎么哄都哄不住。 “妾看见太液池边的夹竹桃开得好,就掐了两朵,哪知道王姐姐对夹竹桃过敏……妾真的不是故意的啊皇上,可是太后娘娘说什么也不信妾……” 李恒是最受不得女人哭的,偏生武婕妤掌握并完美地使用了这一招,一句话都没说,便叫李恒服服帖帖地决定要去找太后理论了。 李恒转身要走,武婕妤抱住他,“陛下,莫要去问太后娘娘,太后娘娘本来就不喜欢妾,陛下这一去,怕是更惹太后不高兴。妾受点委屈没什么的,真的……” 这一说更激起了李恒的保护欲,平日里对太后的那一点点细小而不明显的不满,此时便开始慢慢积攒发酵了。本来他作为皇帝,大事总要找太后拿主意,偶尔也会有一点意见分歧,渐渐的就开始有些心里不爽了。而现在,太后竟然连他的家事都干涉得这么厉害,他到底还是不痛快的。 他轻轻拍着武婕妤的背,“你是朕的爱妃,朕不能让你受委屈。你放心,太后那边,朕自会处理。昨儿委屈你了,你放心,从今天起,朕每晚都待在承香殿,哪儿也不去。” 武婕妤抬起朦胧的泪眼,似受惊的小兔子似的,连连摇头,“不,不,陛下,这使不得!太后娘娘罚了妾抄经文,太后本就不喜欢妾,如此一来,又不知回头要怎么看妾了……” 这区区几句话,就叫李恒心里的英雄感爆棚,铁了心要去替武婕妤讨说法了。 “朕说了,太后那边,朕自会处理。你乖乖的,先回承香殿等朕。” 他握着武婕妤柔弱无骨的小手,从佛堂里出来,外头守着的太监连忙上去:“陛下,婕妤现在还不能出去,太后娘娘吩咐过了……” 李恒浓眉倒竖,两眼一瞪,“这大明宫是太后说得算还是朕说得算?朕说她可以出去,她就可以出去!你若再拦着,朕这便拉你出去砍了!” 见皇帝陛下真动了怒,那小太监也不敢再拦着,只得让开。 上来不及去蓬莱殿回禀,这边李恒已经大踏步往蓬莱殿去了。 天色已经不早,郭太后正叫茴香拿出她的首饰匣子,在里头挑些年轻的式样来准备装起来到时候放进嫁妆里头,李恒便已经径直走进了蓬莱殿。 郭太后抬起头来,便看见他脸色不虞,吃惊道:“恒儿,你这是怎么了?” “母亲,国有国法,宫有宫规,便是宫里有人犯了错,母亲也该问明白个子丑寅卯,按规定行事。怎可依照自己的喜好,随意惩罚宫嫔?” “原来是找母亲兴师问罪来了。”郭太后有些不自然地放下手中的首饰匣子,问道:“不知陛下来哀家这里之前,可去看过那王美人?” 他方才被那武婕妤给哭得心都乱了,一心都在武婕妤身上,哪里还记得王美人,道:“母亲不要岔开话题,朕只想问问母亲,武婕妤不过是无心之失,今日母亲是照着哪条宫规处置的武婕妤?” 他说出无心之失的时候,郭太后便知道武婕妤已经在他身上做足了功课了。她有些失望地叹一口气,她的这个儿子,心性不坏,可是明辨是非的能力太弱。倘若这大明宫真正交到他手上,很难说他能做好一个明君啊! 茴香在旁听得,劝道:“陛下莫要同太后娘娘置气,陛下若是先去看一看王美人脸上肿成什么样子,便知道太后娘娘的处罚不过分……” 李恒指着太极宫的方向,怒道:“哼,母亲莫要忘了,当初落落是被王氏的姐姐害成什么样子!母亲不喜欢武婕妤,又为何要偏袒王氏?难道王家就这般得罪不得,连母亲和朕都拿他们没办法么!” 明明只是宫中的小事,他偏要一厢情愿地以为她是为了朝堂。他已经深受武氏的蛊惑,完全不愿意去探讨当时的真实情况了。 郭太后无奈,叹道:“恒儿,你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母亲何时不是为了你?” 李恒完全冷静不下来,“为朕好,为朕好!朕偏宠武氏又如何,难道先帝当初不也是偏宠母亲一人么?母亲昔日在宫中,排除异己,使得那一批进宫的六个妃嫔死的死、病的病,一个子嗣都没留下来,难道如今在朕的宫中,母亲也打算如此么!” “恒儿,你……”郭太后完全没想到李恒会这样说,一时竟愣住了。 当初她若不是那样护着自己和恒儿,那样小心翼翼地提防着别人,也许今日今时,坐在皇帝宝座上的还不知道是谁,也许她们母子连容身之地都没有! 可她的恒儿,她的恒儿怎能这么说? 任何人都有资格质疑她的不是,可恒儿不能啊! 她满目苍凉地抬起头来,李恒却并不领情,他像任何一个与父母有沟通障碍的儿子一样,怒气冲冲,拂袖而去。 “恒儿,恒……” 他没有回头,于是她的声音断绝在蓬莱殿的大殿里。 她看向茴香,凄然握住茴香的手,“茴香,他已经长大了,大到渴望自己去飞,可哀家多么担心他,担心他受人蒙蔽蛊惑,担心他从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上跌落下来,跌得米分身碎骨啊!” 茴香从袖子里抽出帕子,轻轻替她拭去眼角的泪水,她才发现自己已经落了泪。 这一生,她曾经失去一个又一个重要的人,越失去,就越害怕。到今天,她最害怕的,是失去她唯一的儿子。 蓬莱殿的众人都看见陛下从太后娘娘屋里拂袖而去,知道太后娘娘今儿定然不悦,因此也都不敢喧哗,一个个噤若寒蝉,使得整个蓬莱殿都笼罩在一片令人心酸的寂静之中。 薄薄的月光淡淡地照进来,宁谧得叫人心碎。 不知怎的,她忽然又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一次初遇,也是这样一个月色不够明亮的夜晚,他就这样出现在了面前。 多少年了?今日今时,他们有这样大的一个儿子,他们的儿子都已经当上了皇帝,可她已经失去了他。也许他该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能够深刻体会到她此刻心情的人,却不能在她身边。 她把脸埋在手心里,两行泪珠忍不住倏然而落。 茴香轻轻抱着她的肩膀,她是这数十年生活的见证者,她知道眼前这位尊贵的太后娘娘心里有太多的苦难,可她没有办法安抚她,事实上,她自己心里也是难过的。 许久,郭太后才缓缓抬起头来,低声对茴香道:“去把旧时埋下的酒拿些来罢,哀家想喝一点。” 当身边最亲近的人一个一个地离开,她的心也就越发的寂寞。茴香沉默了一瞬,没有劝她,顺从地去拿了酒。 埋藏在蓬莱殿后的旧时美酒,曾经有一次取了两坛子出来,她同李淳相对而饮,就着他亲自下厨替她做的紫苏鱼,别有一番滋味。 只是没想到,那一次,竟是今生最后一次同他对饮,最后一次吃他亲手替她烹制的菜肴。那一天,他说这一生最爱的人只有她,他许诺回来之后便立她为皇后,那样美好的一夜,岂料却是诀别。 茴香把酒坛子捧过来的时候,念云抱着酒坛子,闻着坛子里溢出的酒香,就忍不住咬着嘴唇哭出了声。薛七喜也曾陪她饮过酒,也是从那一天以后,他成为她的敌人,成为了大唐的逆贼。 酒还在,依然香醇,却已经物是人非。 第二百四十七章 魂魄入梦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埋藏经年的酒,一打开便闻到浓烈的酒香。坛子里的酒只剩下约莫三分之二,却似粥水一般带着些黏稠感。 这是当年她刚进大明宫的时候埋下的,埋到现在,她觉得那已经不是酒,是她埋藏在深宫里的岁月和流年。 玉碗盛来琥珀光。 茴香想要陪她共饮,念云却打发她下去歇了。此去经年,能够陪伴她的,恐怕只有月光了。 酒已经不似昔年那般烈,可三碗酒下肚,她发觉后劲绵长,竟让她有些醺然。 她举着酒碗站起来,对着月亮遥祝,轻轻地唱起来:名花倾国两相欢,长的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唱一遍,又一遍,从婉转妩媚,唱到凄然惶惑。 朦胧中她仿佛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站在窗边,背对着她,好似在跟随她的歌声落泪。 “淳,这么多年,为何你到底还是弃我而去,为何……”她知道自己定是醉得厉害,看花了眼,才会觉得他还站在窗边,似过去的许多年里一样。 她的寝殿北面窗户是对着太液池的,他有这样的习惯,但凡心中有难以决断之事,总是要这样背对着她,凭窗而立,以致于她醉了,最先想到的关于他的影像,还是这样的他。 “念云,对不起。” 她仿佛听见那人低声说出一句对不起,这使她觉得那窗边人仿佛像是真的在那里。但她仍不敢靠近,生怕一走近,便扰乱了这梦。即使明明知道是梦,是幻觉,她还是愿意让他在那里久一点,陪她共饮这经年的美酒。 她不要听对不起。对不起于她而言,太单薄,也太无奈。 再饮一碗酒,她轻声叹,“若不是知晓你心中江山社稷远比我更重,我就该随你到地下,也免去这半生孤苦,半世艰难……” 她手里的玉碗滑落到地上,碎了。哪里还顾得上珍贵不珍贵,这蓬莱殿从来都不缺贵重的物事,金玉堆积,却不再能给她半点愉悦。 暮春时节已经不觉得冷,她伏在地上,掩面而泣,然后借着酒意睡去。 梦里那窗边的人似听见她的话一般,终于转身走了过来,将她揽在熟悉的怀抱里。他的衣衫上少了昔日萦绕的龙涎香的味道,似当年在东宫的时候一般。大约……是那边并不焚龙涎香的吧? 念云无比留恋地将头倚在他怀中,感受这一点来自梦中的欣喜。他的声音飘渺如微风拂过树梢,“若没有江山社稷,我不再是大唐的帝王,你可还愿同我在一起么?” 若有可能,我从来都希望你不是大唐的帝王,这江山社稷,都与我们无关。 淳,我愿这梦境,永远都不要醒来。 梦中那人似乎也落了泪,泪水滚烫地落在她的脖颈里,她紧紧地抓住他衣衫,低声喃喃:“淳,不要哭,这么长时间,好不容易梦到你一次,你怎能哭?” 他将她抱起来,安放在榻上,替她脱去外衣和鞋袜。她一直都像个耍赖的孩子一样抱着他的腰,“淳,你不要走,陪着我……” “我不走……” 她于是放心地睡去。 梦里有他的怀抱,她舍不得醒来,哪怕明知只是梦境,却放任自己沉湎其中。 这是许多年来她头一次贪睡未起,既没有去早朝,也没有早早起身换上庄重的衣裳等着众妃嫔过来问安。茴香贴在门上听了许久,似乎也无什么异样,想着太后多年来辛劳,难得贪睡一回,也就没叫她。 可梦还是要醒的。 念云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大亮,窗外明晃晃的日光照进来,暖洋洋的。昨夜因为贪恋月光,也不曾拉上窗幔,倒给了太阳一个可乘之机。 她躺在床榻上,外衣整整齐齐地挂在床榻的围栏上,鞋袜放在榻下。因为昨夜梦见他来,所以她习惯的睡在大榻的一侧,给他留出了位置。但那一侧显然并没有人睡过的痕迹,半幅锦被盖在自己身上,剩下的那一半,根本不曾打开。 她朝地上望了一眼,酒坛子尚在桌上,玉碗碎裂在地上。那是吐蕃进贡来的羊脂玉雕的呢,说来也价值连城。 一切都无甚异样,只是没有他的痕迹。 她坐起来,太阳穴跳了两跳,她伸手去按了按太阳穴,叫茴香进来服侍她洗漱。 茴香早已候在外头,听见她叫,连忙拿了脸盆手巾等物进来,见她坐在榻边,笑一笑道:“难得娘娘睡了个自在的好觉。” “哀家梦见陛下……”她悠悠地叹一声,茴香意识到她说的“陛下”并不是李恒,而是先帝。 她也不好接话,只得默默替她梳头,过了一会儿才换过话题,“娘娘,郭驸马来求见,听说娘娘还睡着,不叫打扰,这会儿还在外头等着呢。” “三哥哥来了,怎么不早说?”念云一惊,连忙叫茴香把发髻梳得简单一点,匆匆换上衣裳,便叫郭鏦进来。 这时玉竹带着人进来摆了早膳,叮嘱道:“娘娘少用一点儿,略垫一垫,待会就到午膳的时间了。” 念云不理会,朝着郭鏦招手,“三哥哥,你也来用一点,早晨上朝想必站着也饿了罢?” 郭鏦看看玉竹,道:“你们也下去用点东西罢,我同太后坐一坐。” 茴香猜他大约有什么话要同太后说,也寻了个理由出去了,屋里只剩下兄妹两个,念云道:“你也不是不知道她们几个,都是身边的老人了,有什么话这么神神秘秘的?” 郭鏦道:“连着茴香绿萝,还是当初从郭家陪嫁出来的,都是信得过的人,我知道,但还是有几句大逆不道的话,不想给旁人听去了。” 念云嗤笑了一声,拿过一个蒸卷,“行了,这些年来你说过的大逆不道的话还少吗,我也只当你有些口无遮拦罢了。好在外人面前,你到底咬得紧,没落下什么话柄。” 郭鏦仔细打量着她的面孔,这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她好似真的老了些。称呼从贵妃变成太后,装束也从素雅清淡变成了暮气沉沉,而她要操的心,比从前更多了。 李恒身为皇子的时候,虽然也未必对她的话言听计从,但是那时候没有什么直接的矛盾,母子之间的相处还算融洽。而现在,他开始慢慢的受到身边人的挑唆,开始不满足于凡事屈居太后之下,连他的一个三品婕妤都敢对她露出尖牙利爪。 从前无论是他,还是念云,或许都过于溺爱与放纵这个孩子了,替他遮挡掉了所有的风雨,却没有想到使他变成一个既没有担当也没有足够才智的庸才。 即使念云能忍,他这身为舅舅的,却不能忍。 他试探着问道:“听说昨儿,陛下同娘娘有些不愉快?” “不愉快?”念云诧异:“昨儿我梦见他……” 话说出口,才忽然意识到他说的“陛下”是指恒儿,偏生她心里却一直都觉得她的陛下是李淳,她总是不愿叫他“先帝”。 她带着几分不自然,放下食物,在湿帕子上擦了擦手,然后又忍不住揉太阳穴,“哦,恒儿啊,那个孩子,哎,一说起来哀家就觉得脑仁疼。” “念云,为何你总是不愿意接受先帝已经驾崩的事实,其实在你心里,一直都觉得陛下只是个孩子,对不对?”他顿了顿,“而且,你也清清楚楚地知道,陛下恐怕不足以托天下,那你有没有想过,以后,你我无力看管了,或者陛下不再愿意让你我替他看管了,该怎么办?” 这一次念云口里咀嚼着的食物都好像凝滞了。怎么办?她不是没有想过,可她潜意识里就不愿意想下去。 她又能如何呢,行废立之事么?可恒儿是她的儿子,她唯一的儿子! “念云,我不想看见你受委屈,不管是来自哪里的委屈,任何委屈。”郭鏦站起来,走到她身边,忽然在她面前跪下来:“念云,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什么?”念云大惊,“三哥哥,你这是做什么!” 郭鏦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张口说出惊世骇俗之语:“废李氏自立,效仿武后,君临天下。” “不不不,这不可能!”念云惊得从凳子上跳起来,自立,当女皇,这怎么可能? “郭家荒年施粥,开设医馆,赈济灾民,已经做了数十年,耗费钱帛无数,当然也赢取了无数的美誉。德宗皇帝驾崩之际,太后只身退数万边军,元和初年亲征李錡,虽然刻意隐秘,但朝中也颇有些人知道内情。 先帝在时,便常嘱太后临朝摄政,如今也一直垂帘听政,众臣心里都清楚,太后之才,远胜于陛下。而且,本朝已有武后身为女帝的先例,天下人再接受第二位女帝,想必没那么困难。” 念云仍是用力地摇头,“不,淳把他最珍视的天下交到我手上,我不能……” “念云!如今母子离心,恒儿难当大任,难道你就眼睁睁地看着先帝留给你的天下慢慢毁于庸人奸妃之手吗!先帝留给你的是李氏的江山,可百姓并不会在意天下到底是姓李还是姓郭,他们只需要一个更适合坐在那里的人来统治!” 第二百四十八章 家书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对于念云来说,她感谢郭家这数十年来给予她的支持和帮助,但是做女帝,这件事未免太惊世骇俗,她并不愿意去做。 虽然郭鏦说得没错,本朝有过一个武媚娘,众人从心理上更容易接受一个女帝,这是天时;恒儿的才智平庸,且耳根子软,容易听信奸人佞臣,文武群臣都看在眼里,且并无更合适的人选,这是地利;而郭家的声望和权势,她这数十年来积累的名声,这是人和。 天时地利人和都有,可是,他还忽略了一点,那就是当年武媚娘称帝的时候,任用酷吏,疯狂杀戮,戕害了多少李氏皇族的反对者,又给黎民百姓带来过多少灾难才换得的稳定和支持? 彼时大唐正处在鼎盛时期,加之后来又有玄宗皇帝的开元盛世,这才延续了大唐的百年国祚。可现在呢?李淳这十余年来,虽然也颇有政绩,要说元和中兴也使得,但到底再怎么中兴,已经无法和从前的盛世相提并论。 倘若她再来一次,让这万里河山改姓了郭,恐怕等她百年之后,带来的将是一场空前的灾难。 李氏皇族不复存在,而郭氏因为她后继无人,身后或许会引起一阵争夺储位的血雨腥风,到时候,恐怕郭氏的江山也未必能保得住。 彼时,恐怕只会落于外姓人之手。 则天皇后最后还能自己削去帝位,改称则天大圣皇后,但她呢?若是因她而失了大唐的江山,她便成了大唐的罪人,无颜去地下见大唐的历代帝王,无颜见淳。 郭鏦不会在意这些,因为对他来说,他或许只会在乎她一人,所以他见不到她受委屈,才有此一说。 可她郭念云,她不光是郭家的女儿,还是李家的媳妇。这一时的意气,到底还是争不得的。 她和恒儿之间的矛盾,还是只能试图去化解,并不能效仿武氏废立。 而这其中的一个关键人物,就是武婕妤。 这武婕妤想来是个有野心的,胆子也足够大,在这大明宫里竟敢同她这个太后作对,甚至于企图离间皇帝和太后之间的关系。更重要的是,她还取得了初步的成效。 这个女子,可以说她是不畏强权,也可以说她初生牛犊不怕虎,总之作为一个没什么大背景却如此嚣张的三品妃嫔,出身和家境决定了她没有太深远的见识,总以为有了皇帝的宠爱就是一切。 而这宠爱,还不完全是靠她自己,而是靠着她有一张和落落相似的脸。 对付这样的女孩子,就需要让她明白两件事,第一,皇帝的宠爱实际上太过于单薄,很多事情不是靠宠爱就能解决的。第二,即使皇帝护着你,若是有人想要想死,也有一万种方法。 郭太后坐在那铺着熊皮的宽大大椅子里,抬手吩咐绿萝,“去把掖庭局的花名册拿来给哀家看看,那武婕妤家里祖上三代都是做什么营生的,家中还有些什么人。” 这段时日武婕妤可谓春风得意,陛下每日都留宿在承香殿,太后也并没有再找她的麻烦,甚至于蓬莱殿看起来简直是败给了承香殿一般,甚至还陆陆续续送了些相当贵重的赏赐过来。 连她自己都未免狐疑,难道那雄踞大明宫十余年,美名贤明遍天下的郭太后,竟真的只是全仰仗先帝的宠爱和郭家的权势么?她只是这么略施小计,就让堂堂太后毫无办法了? 即使还心存疑惑,但武婕妤依然颇有些洋洋自得,承香殿里的衣食用度也越发开始华贵起来。 武婕妤坐在屋里喝着宫中进贡的顾渚紫笋茶,一面吩咐贴身宫女铃兰:“这茶甚好,你包上一二斤,托人给父亲一并带回去,叫他们也尝尝,可比家中喝的本地茶不知强了多少倍!” 铃兰迟疑道:“那茶叶罐里剩的怕也就不到一斤了吧,好像不太够……” “不够,人都是死的么,不会去尚食局要?前几日才看见尚食局还有三四十斤呢!”武婕妤撇撇嘴,她这如今东西倒不缺了,只可惜没有合意的人手。 她当初嫌弃家中的小丫头要么笨手笨脚,要么容貌太出挑,到底也没挑出好的,只得用着宫中配给的宫女。偏生这宫女胆子又小,凡事总说这个不合规矩那个不合规矩。规矩是什么,不就是有权势的人定出条条框框来约束地位低的人么! 铃兰仍旧有些为难的样子:“可婕妤这个月已经从尚食局要了一斤紫笋茶了……” 顾渚紫笋茶是宫中最好的贡茶,除了太后不喜欢,一直喝着阳羡茶以外,其余各宫按照品级高低,都分不得许多。紫宸殿那边为着时常召见重臣,茶叶用得多,余者就算是二品昭仪,一年也只有一斤多。 三品婕妤更是每年只能得三四两,其余皆用纳溪茶、夔州茶充数,所以武婕妤自恃宠爱,这个月已经拿了一斤,尚食局那边也没多说什么,但铃兰已经觉得十分不妥了。 武婕妤可不管这些,盛宠岂是人人都能得的么,她既然得了,自然要好好利用才是。她有些不耐烦,“叫你去,你去就是了,啰啰嗦嗦做什么?陛下天天都在承香殿,难道本宫还能给陛下喝纳溪茶不成?” 不多时铃兰回来,果然又拿了一斤紫笋茶来。武婕妤见她回来得快,得意地笑道:“看吧,本宫就知道都是些跟红顶白的东西,什么规矩不规矩!只要本宫得宠,尚食局的那帮奴才有几个胆子,敢说本宫的不是?” 铃兰咬着嘴唇,半晌没说话。按说她被分给了武婕妤,武婕妤就是她的主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可为何婕妤偏生就不懂物极必反的道理呢?她还年轻,才进宫没几个月,就这般烈火烹油、鲜花着锦,铃兰虽然不懂太多,可她隐隐觉得,这可不是福泽深厚的兆头啊! 等武婕妤说完了,铃兰才想起一事,从袖子里摸出一封书信,低着头道:“方才奴婢去六尚局,碰到掖庭局的二祥公公,说有娘娘您的家书一封。” “家书?拿来给本宫看看,本宫正想托人回一趟平遥呢。” 最近这段时间的家书,总是好消息,不是有人来给父亲送钱帛,就是有人来给她弟弟说媒,对象可是他们家从前想攀都高攀不起的姑娘。 武婕妤兴冲冲地抽出信纸,才看了两行,眉头便拧了起来。 这些人,是想骑到老虎头上捋须么?这封家书是她母亲和弟弟写来的,说她那身为平遥县令的父亲因为贪污了前年赈灾的官银,而被汾州知州给下了狱,家里人怎么说情都没用,希望她能出面对汾州方面施加一点压力。 前年武婕妤还没有进宫,贪污官银这件事,她是知晓的。父亲身为一个七品县令,月俸其实很低,养着他们一大家子人总有些捉襟见肘,因此时不时地捞一些钱帛物品也是有的。 那一年因为他们家里三个姐妹都快到了出嫁的年龄,家中嫡母庶母个个都朝父亲讨嫁妆,因此当那笔赈灾官银到的时候,父亲动了心,将其中的三分之二以上都纳入了自己囊中。 这两年也没见有什么动静,他们全家都以为这件事就告一段落了。哪知道,事情都过去两年了,而且她还进宫做了三品婕妤,圣眷正隆,按说应该正是他们武家春风得意的时候,怎么会有人这时候来找他们的晦气? 这事,她说什么也不能忍着,得出手反击,叫人瞧瞧她这三品婕妤可不是好惹的! 所以当李恒下朝来到承香殿,武婕妤又是满满的一脸委屈,坐在桌边理也不理他。 李恒知道她每次做出这副模样,定是又想要什么东西了,于是凑上去哄她:“爱妃今天是怎么了,又看上什么东西想要了?” 武婕妤嘟着小嘴,佯怒道:“哼,在陛下心中,难道妾每天想的就只能是要东西了么?” 这……李恒心里偷偷说了一句其实还有告状,不是要东西,那肯定就是又想告谁的状了。 说实话,他虽然宠爱武婕妤,可多半也是为了她那张同落落神似的脸。而且这个女人很好哄,比那些出身高的女人好哄多了。她不过是喜欢好东西,喜欢钱帛,而且要的并不多,他不介意拿这种宫里随处都是的东西来哄她开心。 至于她告的状,前面他信,可日子长了,渐渐的也有些厌倦了,慢慢的就感觉像是在指使自家的大黄狗,“快去咬他,那个人今天欺负主子我了”之类。 李恒将武婕妤揽在怀中,笑道:“那就是……又有人欺负你了?” “陛下~”武婕妤撒娇地拿米分拳在他胸口捶了两下,一面扭着***,“有陛下护着,现在哪里还有人敢欺负妾,可是……可是有人欺负妾的阿爷,说起来也算是陛下的岳丈,是不是也算不给陛下面子了?” 呃……李恒微微蹙眉,这是什么逻辑?他如今宠爱她,护着她一个人也就罢了,可她家里人么……毕竟身为皇帝,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他得有多少个岳丈啊!若是个个妃嫔家里有事都来找他攀亲戚,他再浑也知道这事会很麻烦。 第二百四十九章 蛇虫出动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不过为着哄武婕妤,李恒也耐着性子问了一句:“如何个欺负法?” 武婕妤依然嘟着嘴撒娇弄痴,“是那汾州知州不识趣,非要说妾的阿爷贪了什么钱帛,妾的阿爷一向清廉得很,怎可能做贪赃枉法之事?” 既然是知州所为,自然是要有真凭实据才能抓人,而且那汾州知州,他也是有些印象的,是元和年间的一个进士,当年先帝殿试的时候钦点的探花,据说为人刚正不阿,是个不畏权贵的硬骨头。后来的几次考评都是甲级,这才一路升官做到知州的。 身为知州,随意拿下三品婕妤的外戚,也不是轻易能做到的,恐怕涉及甚广,不好轻易应下。李恒笑着抚她的背脊,“爱妃莫恼,明儿早朝的时候,朕去问问吏部就知道了。若没有,朕自然要还你阿爷的清白。但若真有什么龌龊,也得秉公办事才行。” 武婕妤对这个答案表示不满意,她身为陛下的宠妃,陛下竟吝啬到一句“朕不会让你的家人受委屈”都不肯说么?她这么一想,一时又泪盈于睫:“妾小的时候,所有的儿女中,阿爷最宠溺的就是妾,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先可着妾一个人……” 李恒皱了皱眉头,对于他来说,他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个皇位是怎么得来的,这是他心里无法言说的苦闷,这愧疚使他不愿提起,也不愿听任何人说父亲。而且,这样的哭诉,日子久了当真有些乏味。 他放开抱着武婕妤的手,站起身来,在屋里踱了几步,带着几分烦躁,“朝堂上的事,自有人会去处理,你在这后宫之中陪着朕就够了,想那么多作甚?” 武婕妤不依,眉尖轻蹙,两串泪珠子就掉了下来,“可妾此时忧心忡忡,又怎么能有心思服侍得好陛下?” 他宠她,是因为她简单,容易满足。可一旦她的胃口开始变大,开始慢慢有了野心,企图去干预更多,他慢慢的给不起了,他就不愿意再给。 李恒听见她这样的话,心里忽然升起一丝无名怒火,“你若是服侍不了,那朕今儿就先去别的地方,找能服侍的人来服侍,等你想明白了,再来侍寝罢!” 他说完,也没有再回头看一眼武婕妤,拂袖而去。武婕妤气急,冲到门口,眼睁睁地看着他好像是往望云楼去了。 印象中,陛下对她一直是有求必应,可今儿到底是怎么了,陛下竟也对她发火? 武婕妤心中烦闷无比,带着铃兰和另外两个小宫女,往太液池边的花圃去散步。 天色有些晚了,铃兰觉着有些不妥,劝道:“婕妤还是明日再出去罢,这么晚了……” 武婕妤在李恒身上受了委屈,正无处发泄,没好气地呛了回去:“晚了又如何,本宫乐意,难道在这宫里还有人敢对本宫怎么样不成?” 铃兰没敢说话。 她的这位主子,未免也太自信了。这大明宫,到底还不姓武呢,蓬莱殿的那一位迟迟没动手,说不定哪一天就会一招致命。就算不动刀动枪,这宫里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死一个妃嫔,有一万种办法。 铃兰心里觉得害怕,于是找了个由头不出去,“婕妤娘娘,奴婢方才……方才有些不舒服,可能有点拉肚子……” “罢了罢了,就知道你这蹄子自己想躲懒,进去罢。”武婕妤看了她一眼,指了指披帛示意小宫女替她披上,带着另外两个小宫女往太液池边走去。 正是春末夏初,太液池的夜晚凉风习习,夹着些沁人心脾的草木芬芳。湖边有小径,用青石板铺就,走上去令人心旷神怡。 武婕妤肩上的披帛被夜风吹起,她深吸一口混合着花香和湖面水汽的空气,心情总算是暂时舒畅了一点。 夜色还不算太浓,月光静静地泻下来,倒也看得清楚。她嫌灯笼的烟火气太重坏了花香,也没打灯笼。走了不远,无意中往前一看,只见前面四五步远的地方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她站住,定睛一看,吓得倒吸了一口冷气:蛇! 三四条青绿色的蛇,身上有深色斑纹,脖子上却是一段红色,武婕妤认得这是虎斑游蛇,是一种常见的毒蛇。 她最怕蛇了,小的时候家中有一个姨娘就是因为在后园里被毒蛇咬伤,叫了郎中来医治,结果在榻上躺了七八天,还是不治身亡了。这件事给她的童年曾经留下过阴影,以致于她比寻常人更害怕那一类冷血爬行动物。 她惊恐地后退了一步,却好似隐隐约约听见灌木丛中有许多嘶嘶的声音,像无数细小的嘴巴在抽气,好像已经包围了她。 蛇!不不不,大明宫里怎会有这么多虎斑游蛇? 她吓得尖叫起来,好在并没有走很远,沿着来时的青石板飞快地逃离太液池,沿着大路一直跑进了承香殿,而脑后那“嘶嘶”似索命一般的声音才终于好像淡了些。 “铃兰,铃兰!明儿去尚药局领些雄黄来——不,你现在就去,多领一些!” 武婕妤瘫坐在大殿里,吓得脸色苍白,似虚脱了一般,浑身上下都在不住地发抖。蛇,那种生活在阴湿地方,见不得光的生物,怎会出现在大明宫! 既然大明宫里已经有蛇了,那么会不会爬到承香殿来?她越想越害怕,又召集承香殿所有的宫女太监们到大殿里来集合,着人连夜清理检查承香殿的每一个角落。 不多时,一个小太监跑进来:“娘娘,娘娘,奴才在后殿的花盆里找到了这个!” 他把他的劳动成果装在一个小绢袋里呈上来,武婕妤探头过去看了一眼,就吓得花容失色:“快拿出去,远远地丢掉!不,拢火盆烧了,烧了!” 那是七八个一窝的小蛋,比拇指肚大不了多少,也不像鸡蛋那样椭圆的,而是长长的一个一个,看着就像是蛇蛋。 “花盆,花盆!来人啊,把所有的花盆都扔出去,本宫再也不想看见那些花盆!” “这……”小太监急了,“婕妤娘娘,这些花盆扔不得啊,这不都是前些日子太后娘娘赏下来的?” 武婕妤顿时想起来,她在望云楼看见韦昭仪屋里有,觉得这花好看,才向尚寝局去要。可尚寝局也没有那样的了,还是太后娘娘从蓬莱殿赏下来几盆,送来的时候就说了,这花都是郭驸马和汉阳公主亲自侍弄的,贵重得很,莫要养死了。 听传话的玉竹姑姑的语气就知道,太后娘娘是不乐意给的,可还是给了她。这件事她先前还得意了好几天,特地邀了其他几位妃嫔到承香殿来赏花,把众人给羡慕得什么似的。 纵然她最近是嚣张了一点,可这种叫人拿得到实实在在把柄的事,还是不能做。武婕妤这才恢复了一点理智,吩咐道:“那就先搬到外头去,明儿一早就给蓬莱殿送回去,原来这恩宠,本宫还消受不起,哼!” 承香殿实实在在搜出蛇蛋来,武婕妤吓得都不敢睡觉了,连忙又派人去望云楼叫陛下。 平素武婕妤就是个小聪明极多的人,别的妃嫔侍寝的时候,她一会说头痛一会说肚子不舒服的,非得叫陛下到承香殿去不可。等到了承香殿,她顿时就哪里都不疼了,使出浑身解数留着陛下过夜,她喜欢用这等手段是众妃嫔都知道的。 那韦昭仪本来侍寝的机会就不算很多,她的位分又比武婕妤高,家世也好,平素根本不把武婕妤放在眼里,今日见她的宫女又来了,自然不会给这个面子,只推说陛下今日甚是劳累,已经睡下了。 小宫女回来回禀武婕妤的时候,武婕妤一下就炸了,怒道:“你没同她说承香殿有蛇么,有蛇,好像还是毒蛇,本宫最怕蛇了,陛下也不来看看本宫?” 小宫女委委屈屈地回道:“说了,可韦昭仪说,有蛇那就更不能让陛下来了,最好这段时日都不要让陛下去承香殿才是。还说……还说陛下又不是抓蛇的,身为妃嫔,岂能置陛下的安危于不顾……” 陛下方才是赌气从她这里出去的,她本是想借这个事好好同陛下再撒个娇,也就和好如初了。好一个韦昭仪,不仅霸着陛下不同他说,还扣下这么大一顶帽子,说她置陛下安危于不顾! 武婕妤十分恼怒,好在这时去尚药局要雄黄的铃兰回来了,手里拿着好大的一包,打开一看,果然是已经碾成均匀米分末的橘红色上等雄黄。 六尚局那边取用东西倒是和以往一样痛快,这让武婕妤心里略微舒坦了一点。 “把这些雄黄围着承香殿好好地撒一圈,还有本宫的寝殿门口也要撒上,再给本宫留一包随身带着!” 铃兰把一只小荷包递上去:“尚药局的药童说了,惊蛰百虫出动,早就给各位娘娘都备好了避毒荷包呢。” 武婕妤接过荷包,那味道可不大好闻,有些特殊的臭气。她皱了半天眉头,到底还是怕蛇虫,把荷包系在了腰上。 第二百五十章 君恩薄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武婕妤等不到晚上,从蓬莱殿问安出来,便守在紫宸殿等着,看见李恒一下朝,就进殿去了。 李恒还在阅折子,见她进来,头也没抬,淡淡问道:“你身为后宫妃嫔,还是应该明白自己的本分是什么,好好在后宫里待着,不要总往前边朝堂上跑。” 武婕妤心里一句“太后也是先帝的后宫妃嫔”就在喉咙里,硬是撑着没说出来。到底她还有那么一点理智,知道自己的身份暂时还不能跟太后相提并论,真说出来恐怕会遭陛下的反感。 她略略调整心情,走到李恒身边,露出一个甜美娇媚的笑容来,“陛下,昨儿妾……妾在太液池边看见好多的……好多的蛇,可吓坏妾了!所以……所以妾不放心陛下,特地给陛下送了一个防蛇虫的药草荷包来……” “哦,放下吧。”李恒语气仍旧是淡淡的,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刚才虽然没有刻意强调但实际上语气很重的那句“可吓坏妾了”。 武婕妤有些挫败,仍不放弃,语气开始变得有些楚楚可怜:“妾最怕蛇了,也不知道大明宫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蛇,妾昨晚还在太后赏赐给妾的花盆里发现一窝蛇蛋,陛下,你不知道有多可怕……” 说到后面,她的语气都带着一点点哭腔了。 这一句话终于使李恒抬起头来,眼里却不见关切,而是皱起了眉头,颇有几分不悦:“你这意思,还是怪太后不该赏你花了?” 武婕妤显得更委屈了,“妾哪敢有这个意思,妾只是说……只是不明白花盆里怎会有蛇蛋,妾从小就怕蛇……” 李恒身上此刻已经有一个装了雄黄和艾叶等物的荷包了,是早间上朝之前太后给的。昨晚武婕妤在太液池边遇蛇惊叫,然后又去尚药局取雄黄,这时郭太后便已经命人去太液池边捉蛇了。 而后,当然,蓬莱殿里里外外也吩咐过仔细检查,尽管并没有发现有什么异样。 这事,郭太后也状似无意地跟李恒唠叨过了。 所以,当武婕妤再带着埋怨的态度提起的时候,对于李恒来说,已经没有杀伤力了。他虽然前些日子被武婕妤挑唆得同郭太后有了些不愉快的争执,但到底是他母亲,血脉相连,不是一个相处才几个月的小姑娘能够轻易离间得了的。 当听说大明宫有蛇的时候,他自然最先想到的是母亲会不会有事。而花盆里出现蛇蛋,其实李恒很清楚母亲有多么珍视自己檐下那些花。当初李恒就觉得武婕妤去讨要她的花有些过火,如今他倒是更在意其他的花盆里会不会有问题。 更重要的是,今天他还没开口问呢,吏部那边就已经传来了消息,汾州知州来了密函,主动说了武婕妤之父贪污赈灾钱粮一事。 前年汾河水患一事,他也是有印象的。 当时正为着平定吴元济叛乱,军费开销巨大,国库有些入不敷出,几乎拿不出钱来管汾河的水灾。还是郭太后体恤百姓无辜受难,于是卖了东市的两间铺子,自掏腰包筹出第一笔钱。 郭家也极力响应,率先从各个铺面调出了数百万钱用于赈灾,这样一来朝中许多臣子和京城富户都纷纷效仿,才筹出了一笔赈灾的钱粮,匆匆送往了汾州。 连李恒自己,也从自己的食邑筹了两千斤粮食放进去。 而现在,他忽然得到消息说,这些钱粮,有很大一部分竟然被贪官给侵吞了,根本没有送到老百姓手上,这对于一个经验经历并不十分丰富的年轻帝王来说,该是多大的冲击! 而且,汾州知州是个办事有条理的人,他在密函中把搜集到的证据一条一条罗列了满满一页纸,根本由不得人不信。 所以,昨天武婕妤的那些委屈就算是白浪费了,不仅没有起到丝毫的作用,而且反而让陛下对她的话开始产生怀疑,甚至于反感。 即使这一次武婕妤难得的主动来紫宸殿示好,李恒也只是淡淡的,“朕知道了。” 他只是说他知道了?武婕妤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捏了捏手里的荷包,再重复了一遍:“陛下,这个荷包……还请陛下一定要随身佩戴……” 李恒的朱笔在一本折子上批了几个字,伸手又去取了另一本,随口道:“哦,太后早上已经给过朕了。” 太后?已经给过了? 武婕妤顿时有些明白了今天陛下对她十分冷淡的前因后果。原来是太后未雨绸缪,提前把她的台词都说过一遍了,看来她是小看了那个老妖婆呢! 她按一按胸口,徐徐行礼:“如此,那妾就先回去了。” 武婕妤闷闷不乐地回到承香殿,恹恹地在寝殿里头倚着。几个宫女见她脸色不好,都怕触了霉头,都借着由头到外头去守着了。铃兰见主子身边无人,只得守在门口。 待了一会儿,有些百无聊赖的,站起来去取平日里闲来无事修的活计,可才走到柜边,就听见柜子底下好似有声音。 联想起昨晚遇见蛇的恐怖经历,武婕妤吓得尖叫一声,“来人啊,来人啊!” 铃兰匆匆跑进来,见主子正满脸惊恐地指着柜子底下,铃兰也是一惊,连忙跪伏在地上去看那柜子底下。不看不要紧,这一看,脸顿时就煞白煞白的,颤抖着嗓子:“娘娘快到大殿里去……” 那柜底下正盘着一条虎斑游蛇,约有四五尺长,吐着信子,吓人极了。 铃兰把武婕妤安顿在大殿里,然后急忙跑去叫了几个小太监来捉蛇。 武婕妤再一次被吓得花容失色,甚至比昨晚在太液池边受到的惊吓更大。要知道,这是她的寝殿啊,而且昨晚明明在屋里撒了不少的雄黄,怎么今儿还会有蛇爬进来?又或者说,蛇本来就在屋里? 武婕妤越想越害怕,换做平时她早就得去陛下面前哭诉了,可今儿她刚从紫宸殿出来,显然陛下今天龙颜不悦,她的哭诉恐怕只会让他更烦躁。武婕妤多少有这个自知之明,可越是有着清醒的意识,就越发觉得无助。 因为她自进宫以来,一直都是陛下最宠爱的,侍寝的机会最多,她甚至还经常拿陛下和太后的赏赐在众妃嫔面前炫耀。 平素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可一到有事的时候,她才想起来,自己竟没有一个至交。即使此时承香殿她有些不敢待了,她却忽然发现自己无处可去。其他的妃嫔,恐怕此时正在幸灾乐祸地等着看她的笑话吧? 武婕妤硬着头皮,挪了一张椅子坐在了大殿正中央,又叫了三四个宫女守在旁边。大殿里四面空空,总不怕有蛇会悄无声息地钻到她面前来吧? 武婕妤狼狈地在大殿里坐了一下午,最后终于忍不住,还是去了紫宸殿。 她是真的害怕,这次的楚楚可怜完全不是装的,甚至于开始有些神经质。李恒终于有些不忍心,而且承香殿里已经有蛇了,他也不放心,于是允许她晚上留在了紫宸殿。 可这三番五次见到蛇的经历,已经成了武婕妤挥之不去的噩梦,她根本无法安寝。 刚刚合眼,就感觉一大群虎斑游蛇围着她,朝她吐着猩红的信子,一扭一扭地朝她靠近,逼得她无路可退。她尖叫着坐起来,已是满头大汗,连着李恒都被她惊醒了。 哄了她好一会儿,她才安静下来,可刚刚睡下,又梦见一条硕大的蛇就在她脚边,对她张开嘴,嘶嘶地吐着信子,偏偏她还动不了。 “啊——” 再一次惊醒,李恒睡眼松胧地打了个哈欠,颇有几分苦恼。他劳累了一天,倦得很,只剩一个多时辰就要起来早朝了。 他无奈地伸手去拍她的背安抚,手一摸才发现她身上已经全被冷汗浸透。 他只得坐起来,“罢了,朕也不睡了,陪你坐一会儿。莫要胡思乱想,紫宸殿不会有蛇的,有朕在。” 连他也觉得奇了怪了,大明宫里这么多年,何曾见过这么多蛇?就算太液池边草丛里偶尔有那么一条两条,也不至于跑到屋里去啊! 而且,从惊蛰开始一直到现在,也从没听说别人见着蛇,自昨晚说发现有蛇开始,太后就已经命内侍省和尚宫局紧急搜查清理各处,除了在太液池边捉到几条以外,哪里都没发现别的蛇,偏生最怕蛇的武婕妤住的地方又是蛇蛋又是蛇的。 陪着武婕妤闲坐了一会儿,说了些轻松的闲话,到了上朝的时间,李恒便命人去传御医给武婕妤看看,叮嘱武婕妤先在紫宸殿的寝殿里歇着,便顶着两个黑眼圈上朝去了。 御医来看过,只说是受了些惊吓,需要静养,然后开了个安神的方子交给铃兰。 李恒陪着武婕妤捱了两天,终于熬不住了,到第三天的时候,他实在是困得连早朝都睡着了,只得自己在书房里歇下。 武婕妤其实比他情况还糟糕,即使在紫宸殿,仍旧难免心魔,吃不好睡不好的,短短几天就熬得眼窝深陷,憔悴不堪,姿容也减了三分。 此时家中还不断有信来催问她怎么还没跟陛下求情,她哪里还有精神来求情啊!而且,李恒这几天虽然也没翻别人的牌子,可武婕妤已经隐隐感觉到他待她已经不如从前了,她根本没机会开口啊! 第二百五十一章 武婕妤请罪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武婕妤艰难地撑了四五天以后,终于撑不住,彻底病倒了。 妃子住紫宸殿本来就于理不合,而且她一个病人,又怕过了病气给陛下,十全等人已经在商议把她挪回承香殿或者迁到长阁去。他们说的时候虽然刻意压低了声音,但病中的武婕妤不知道是不是听力格外的敏锐,还是清楚地听见了他们的话。 承香殿她是一万个不想回去的,一想起柜子底下曾经有一条蛇,她就连走进寝殿的勇气都没有。可长阁,那地方偏僻,宫室又破旧,住进去基本上就相当于打入了冷宫。而且她还病着,她没钱没势,若是失宠只会被所有人唾弃和遗忘,这一去,恐怕就是一辈子不得翻身了。 不,她才十六岁,这一生不能就这样埋没在冷宫里啊! 卧病在床的这段日子她想了很多,已经慢慢想出些端倪了。她父亲贪污赈灾款是前年的事,怎的现在忽然闹出来?这边父亲刚出事,宫里就开始闹蛇,而且是专闹她承香殿。 恰在这个得罪了太后娘娘的时候,未免有点太过于巧合了。 而且,在这个时候她慢慢回想起太后娘娘之前一段时间的态度,才觉得有些太过于慈和了。 这一切的疑问,所有的线头,最后都指向了蓬莱殿。到底,姜还是老的辣啊! 想明白了这些,武婕妤挣扎这坐了起来,吩咐铃兰:“替本宫更衣。” 铃兰连忙过去扶住连坐都有些坐不稳的武婕妤,劝道:“婕妤还是好好歇着罢,病还没好,莫出去吹了风。” 武婕妤推开她的手,“本宫的病,恐怕不是御医能治的,本宫要去一趟蓬莱殿,替本宫更衣。” 铃兰只得替她换了衣裳,扶她走出紫宸殿。 从紫宸殿到蓬莱殿,短短的距离武婕妤走了差不多一刻钟的时间,中途还歇了两三次,才到了蓬莱殿的门口。 正在大殿外头忙活的重楼看见她,眼中不无讥讽,“哟,这不是武婕妤么,什么风把您这宠妃吹到蓬莱殿来了啊,瞧瞧这小脸白的,还是在紫宸殿好好养着病罢,莫要叫咱们蓬莱殿的风给吹坏了!” 武婕妤这是来求人的,哪怕是蓬莱殿的宫女这么对她说话,她也不敢反驳,只低着头轻声道:“妾……是来给太后娘娘问安的。” 见武婕妤一改平素趾高气昂的模样,重楼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婕妤有心了,自己病着还想着要来给太后娘娘问安。” 她倒是没再为难,让人扶武婕妤进了蓬莱殿。 太后娘娘仍旧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闲闲地坐在大殿里喝茶。在武婕妤的印象中,太后娘娘似乎永远都是这么一副模样,无喜无怒,无悲无嗔,使人永远都想不出来她心里到底在想着什么。 最初的时候武婕妤以为她什么都没有想,可现在看来,她错得简直太离谱。太后娘娘心里想的,恐怕是她许多年里都无法企及的东西。 武婕妤走到郭太后面前,在铃兰的搀扶下盈盈下拜:“妾武氏见过太后娘娘。” 郭太后也没为难她,叫她不必多礼。从前这位武婕妤是最喜欢拿着捏着的,总喜欢做出一副弱不禁风的姿态,可今天她是真的弱不禁风,脸色苍白如纸,偏生那一双眼睛深陷,两个眼圈都是乌青乌青的,即使已经特意梳洗过了,整个人仍憔悴得不成样子。 铃兰是个有眼力见的,知道婕妤是有要紧的话要同太后说,因此寻个由头先下去了。 武婕妤咬着嘴唇,在心里思量了许久,终于开了口,“太后娘娘,妾已经知错了,求太后娘娘开恩!” “开恩?”郭太后的目光一直都落在茶盏上,她轻轻拨一拨茶叶的浮沫,“哀家不知婕妤所言何意呢!” 武婕妤几乎快要哭出来,咬咬牙,顾不得身子孱弱,噗通一下跪倒在地,“太后娘娘饶命,都是妾的不是,妾自以为是,不知天高地厚,企图离间太后和陛下母子,妾罪该万死!” 郭太后似笑非笑地把目光移到她身上,“是么?这可都是你说的,哀家并没有说你的不是。”她顿了顿,“既然你自己都说了罪该万死,那么你来见哀家,又是想做什么?” 武婕妤不停地把头往地砖上磕得砰砰响,“太后娘娘,妾的父亲纵有千般不是,也是妾的父亲,妾不愿自己的过错连累家人。妾现在已经知错,请太后娘娘看在妾侍奉陛下一场的份上,饶过妾的家人,也……也饶过妾一命……” 郭太后把茶盅搁在了桌子上,淡淡道:“你起来罢,莫要这般惺惺作态,免得回头又要向陛下告状,说哀家不顾你的身子,罚你的跪,还叫你磕破了额头!” 这边绿萝便上去利落地将她扶了起来。 郭太后这时看向她的目光骤然冷了下去,武婕妤便觉得她好似整个人都变成了另一个人,只听她道:“你既然也知道自己有千般不是,你父亲也有千般不是,那么哀家凭什么要饶了你?侍奉过陛下的女人那么多,哀家个个都要纵容她在大明宫里翻了天不成!” 郭太后这话,等于是承认了她父亲的事和大明宫的蛇都是她的手笔。说来,郭念云自己当年在东宫也曾遇见过一次蛇呢,不过那一次可比这要惊险得多,那一次放蛇的人可是真的想要她和恒儿的命。 武婕妤再一次跪倒,不过这次她没有磕头,而是把整个身子伏在地上,语气坚定,“太后娘娘在上,婕妤武氏已经知道错了,从此以后将好好服侍陛下,好好孝敬太后娘娘,不再妄自菲薄,不再奢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求太后娘娘开恩!” 郭太后半晌没说话,好似在咀嚼她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心。 武婕妤伏在地上,好似等了漫长的一百年时间,终于听见郭太后道:“起来罢,莫要跪坏了身子。” 这一瞬间,她身上的冷冽气息好似又尽数地收敛起来,仿佛仍旧是那个慈眉善目的太后,方才那个浑身都散发着令人颤抖的冷气的郭太后,好像从来就没有出现过。 武婕妤略微松了一口气,这时听见郭太后又拿起了茶盅,慢慢地抿了一小口茶水,这才缓缓道:“罢了,你既然知道错了,那就让哀家看看你到底能改到哪一步罢。” 武婕妤有些不确定,又迟疑着问道:“那妾的父亲,还有承香殿……” “贪污赈灾的钱款,本就是一件罪大恶极的事,若是当地的百姓知道了,只怕恨不得要剥皮抽筋才好呢。”郭太后缓缓道:“为了赈灾,当初哀家都亲自拿出不少的体己钱,你说,这一桩该怎么算?” 武婕妤自然想不到这赈灾款还有这么大的来头,所以她也就不知道为何李恒在知道这件事以后反应那么大,竟然几乎到了置他们之间的感情不顾的份上。所以她埋着头没敢说话。 郭太后继续道:“承香殿的蛇,不会有大碍的,你放心住回去好了,若是害怕,就搬到含水殿去。” 过了片刻她又道:“至于你父亲做下的龌龊事,这是朝廷的事,哀家也不想管,这是他罪有应得。而且,若是人人都可以先对哀家做那么多事,随后一句道歉就解决问题,哀家恐怕也活不到这把年纪。” 武婕妤着急起来:“妾的错,妾愿意一力承担,可妾的家人……” 郭太后的语气再一次变得森冷起来:“你听不懂哀家的话么?你父亲当初贪污的赃款,这与你无关!把赃款退回来也好,革职也好,那都不是哀家能做的决定!” 武婕妤只得哀哀戚戚地跪在地上应下:“妾……知道了,谢过太后娘娘。” 郭太后顿了顿,这才放缓了语气,道:“不过,也要看你的表现了。若是你让哀家满意,那么只要你父亲肯把当初的赃款老老实实地吐出来,这个死罪……倒是可以免了。” 武婕妤被绿萝扶起来,脚步虚浮地向郭太后行礼谢恩,走出了蓬莱殿。她心里明白,太后不是管不了朝中的事,既然她能够在短时间内搜集到这么多的证据让她父亲下狱,那么她也就有能力随时推翻那些证据。只不过,这是给她的教训,告诉她,蓬莱殿,不是轻易动得了的。 这一次,武婕妤才真正地明白,原来皇帝的宠爱,真的……好单薄。这宫里的水,还真是深不可测。 待武婕妤走了,重楼才进来,对着她的背影哼了一声,“要奴婢说啊,太后娘娘就是太仁慈了。” 郭太后轻叹一声,“当年哀家也是年轻气盛,不给人活路。想想刘清清,原本也不应该跟哀家结下那样的仇怨。到如今,哀家也想明白了,得饶人处且饶人,那武家虽然贪了些赈灾款,但早年到底还是清廉的,以致于为官二十年,连几个女儿的嫁妆都筹不齐全。” “太后娘娘还是宅心仁厚。”重楼歪着头想了想,又问道:“那承香殿里的蛇,当真不会再有了?” 郭太后笑着看了她一眼,“重楼啊,说你心眼实诚,你还真是这些年都没改。” 怎会有事?大明宫里的蛇本来就是由四顺私底下安排了一个会驭蛇的小太监搞的鬼,承香殿里的蛇更是给蛇灌了使之迟钝的药以后偷偷放进去的。至于蛇为何不怕雄黄……那是因为,那晚给承香殿的大包雄黄本身就是看起来和雄黄极为相似的铅丹,并不是雄黄。 第二百五十二章 和亲公主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在解决了武婕妤的问题之后,大明宫中出现了一段短暂的和谐。众人都知道郭太后这是来了一出杀鸡儆猴,不过这一出倒真真是十分的有效,包括当事人武婕妤在内的所有妃嫔都收敛了骄傲,老老实实地夹起尾巴做人。 过了一个多月,大唐和回鹘之间的外贸往来基本上谈的差不多了,回鹘使者即将回国,也就到了太和公主和亲的日子了。 这段日子,郭太后一直叮嘱紫宸殿的众人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好好的看着他们的皇帝陛下,莫要在这节骨眼上出什么岔子。要知道,这可是事关大唐和回鹘两国之间友好邦交的大事,决不可儿戏。 若是顺利,也许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都不必在担忧边境的安危。 而皇帝李恒,在这段日子里也表现出了出奇的励精图治。他减少了去后宫的次数,把自己埋没在没日没夜的政务之中,连着整个朝堂的文武群臣都发觉,他们的皇帝陛下批阅奏折的速度是越来越快了。 他甚至亲自关注了太和公主的嫁妆,特地吩咐礼部一定要置办得客客气气,为此,他还特地拿出了一个州的赋税为太和公主添妆。 到了太和公主和亲的那一天,郭太后和李恒亲自送她出城。 大唐已经有三十年没有过和亲的公主了,因此全长安城的百姓都自发地站在了道路两旁,伸长了脖子,点着脚尖,想要看看这和亲的公主到底是什么模样。 郭太后的心情有些复杂,看着那十里红妆的时候,她的眼睛湿润了。 曾几何时,她也曾有过这样华丽的嫁妆,嫁入东宫。那一年,火把将整条街道都照亮,烤焦了路边的好多树木。 如今,她眼见着落落出嫁,她在心里轻轻地说,谊,你看见了吗,你的女儿,现在要出嫁了。 她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梦境,梦里,谢自然对她说,你的女儿将会母仪天下。当时,她有过一阵恐慌,因为她的女儿将是大唐的公主,公主母仪天下,除非亡国。 到现在,她忽然明白,也许谢自然说的,就真的是宿命。她的女儿的确是要母仪天下的,只不过母仪的不是大唐的天下,而是回鹘。 盛装的太和公主被一群宫女太监们簇拥着款款而出,李恒望着身穿嫁衣的她,忽然就有些不知所措。 从十一二岁开始,他就不止一次地想像过她穿着嫁衣的样子,他曾无数次幻想过那个小女孩嫁给他时的样子。 现在,他看见了她穿着嫁衣……可惜,嫁的人却不是他。 这段时日,他一直用繁忙来麻痹自己,可惜,效果并不算是明显。每翻开一本奏折,每写下一个字,他都需要极大的努力,才能控制自己不去想她。 她就站在他面前,而从今日以后,她将永不出现。 他有他的三宫六院,可那都不是她。 一想到这一世,从此就远隔天涯,死生不复见,李恒就觉得心如刀绞。他远远地望着她一步一步走过来,每一步都好像是踏在他的生命里,踏在他的心头,让他浑身都痛到痉挛。 他忽然忍不住,朝着她跑去。 郭太后见皇帝陛下忽然不顾头上那十二串垂珠的冠冕,向着落落跑过去,她急忙在身后叫“恒儿!”可他没有理会,径直跑到了她面前。 她头上遮着盖头,由两个宫人左右搀扶着,但她好像感知到了他,就在离她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 “落落,”他看不见她的眼睛,看不见她的面容,他想要伸手去揭开她脸上的那一层遮蔽,可是手伸出来,在空中停留了许久,最终还是收了回去。 “落落,这一去,朕……朕这一生,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落落没有答话。她说不出话来,背井离乡,是和亲公主最大的悲伤,不管她曾经是否爱过李恒,可从这一刻起,他都将成为她心里怀念的亲人。 “落落,”他忽然哽咽了,“落落,你不要走了,留下来,留下来陪朕好吗?朕情愿把三宫六院,把大明宫里所有的妃嫔都打入冷宫,从此不再同她们见面,朕立你为皇后,朕这一生只有你一个人,好吗?” 这一刻,他肯对她说出这样的话来,是因为她真的要离开了。可是,假如她留下来,他就会做到这些吗?她其实不是没给过他机会的,在过去的那些年里,她也曾同他如此亲近。 “陛下,落子无悔。” 落子无悔。李恒细细地咀嚼着这句话,心里一片苦涩。 “那么……你保重,如果在回鹘……过得不好的话,随时给朕写信,朕怎么送你去的,就怎么接你回来。” “谢谢你。”落落这一次的回答是真诚的。她顿了顿,轻声道:“恒哥哥,请你替我照顾母亲,不要再让她伤心难过。” 她终于在最后那一刻仍然叫的是“恒哥哥”,像很多年前那样。他有些欣慰,嘴角努力扯出一道看起来稍微愉悦一点的弧线,“你放心。” 他缓缓转身,一步一步,稳稳地走上了丹凤门前的城楼,回到郭太后身边。 十全从他手里接过圣旨来宣读,册封太和公主为定安大长公主,嫁与回鹘王子曷萨特勒。 她**得跪下接旨,叩头高呼万岁,然后在宫女的搀扶下起身,走进檀木雕花的马车。 车帘缓缓放下,从此各自天涯,一生不复相见。 浩浩荡荡的回鹘车队终于沿着朱雀大街出了城,公主的车驾慢慢模糊,消失不见,李恒一直绷着的一颗心忽然落了下去,又像是忽然消失不见。 他曾经以为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在这一天,他亲自为她送嫁。 六月夏初,可不知为什么,李恒觉得自己的心像是孤零零地摆在腊月的数九寒天里,被撕扯出一个大洞,凛冽的北风呼呼的刮进来,又冷又疼。 “母亲,”他看向旁边的郭太后,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为她,朕才想当皇帝。可即使朕已经是皇帝了,还是留不住她。” 郭太后还没答话,只见李恒忽然吐出一口鲜血,身子一软,往地上倒去。十全连忙扶住他,郭太后大惊,连声叫“御医,快传御医!” 李恒浑身再没有半点力气,郭太后一时也差点慌了神,亲自抱着他坐在肩舆上回了紫宸殿。 梁御医此时年事已高,因召得急,是由一个药童背着跑来紫宸殿的。他顾不得同郭太后寒暄,径直走到龙榻前,伸手摸了摸脉象,把心一横,双膝跪在了郭太后面前。 从郭念云十四岁进东宫的时候,他就一直视她为小友,为她和她身边的人诊病。他是大唐最好的御医,但是,却只是一个郎中,不是神仙。有的病,他织的了,有的病,他治不了。 所以,他曾经眼睁睁地看着她失去一些亲人,包括她的姊姊,她的伯父,她的母亲。 而现在,她要面对的,是她的儿子。 “太后娘娘恕罪,老夫……老夫对不住太后娘娘,陛下说什么也不让老夫告诉太后娘娘……” “你说什么?”郭太后几乎跳起来,冲上去抓住梁御医的手腕,“梁老头,你在哀家身边好几十年了,你应当知道什么事情该说,什么不该说,怎还会和恒儿一起做出这样的事?你……你说你瞒着哀家,那么恒儿到底怎样,你到底瞒了哀家什么?” 梁御医看了看病榻上的李恒,斟酌着字句的用法,缓缓道: “太后娘娘,陛下……陛下这是温热病邪,深入血分,血分热盛,闭扰心神,迫血妄行……” “行了!”郭太后挥挥手,打断他的话,“你只说,陛下这是要紧,还是不要紧?到底是什么程度?” “这……”梁御医迟疑了半晌,方才摸着山羊胡子,“太后娘娘特比恕罪,老夫无能,正所谓,尽人事,听天命……” 尽人事,听天命…… 郭太后努力平静了心情,走过去扶起梁御医,“你起来,坐着吧,这么大把年纪了,就莫要动不动下跪了。哀家问你,恒儿这……这到底有多长时间了?” 梁御医缓缓道:“回太后娘娘,从陛下登基后的第一个月,老夫就查出有些不对劲了。可是……可是陛下不让老夫告诉娘娘,所以……” 所以,陛下就开始宠幸后宫妃嫔,即使落落被许给了回鹘人,他也没什么特别过激的言行,所以,他即使大醉了一场,最后还是决定眼睁睁地看着落落嫁给别人! 郭太后在那个瞬间什么都明白了。她的儿子,不是无能,更不是懦弱,他只是……心软啊! 明明知晓自己已经给不了她最好,也给不了她一辈子的幸福了,所以他选择了放手。 他不告诉她,既是为了怕她这个做母亲的担心,又是怕落落知道了不能无牵无挂地远嫁。 所以,这一切的痛苦,他都默默地选择了自己来承担! “恒儿,你怎么这么傻啊!” 郭太后坐到床边,双眼含泪地抚摸李恒的面颊,这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是她和李淳生命的延续,可是怎么能这样命苦,就这样年纪轻轻…… 第二百五十三章 四皇子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郭太后看着李恒苍白的病容,心如刀绞。但她到底是大明宫的太后,过尽千帆,早已习惯了一次又一次的生离死别,再大的打击,也不至于彻底打垮她。 她缓缓抬头问梁御医,“御医,你照实说,恒儿这……这病,到底还有……多久?” 梁御医略略沉吟,“半年。” 只剩下半年了吗?半年! 这时重楼正从外头进来,她先前一直留在蓬莱殿里忙着,并不知道紫宸殿这边发生的事,也没有听见太后和梁御医的话,这时正要跟太后娘娘汇报七夕节家宴的事。 刚说了一句,身旁绿萝便对她使眼色,示意她不要再说了。重楼尚不明白怎么回事,一时间觉得气氛有些尴尬。 这时绿萝只好站出来打圆场,向郭太后问道:“娘娘,那七夕的家宴,可还办不办了?” 办不办?郭太后方才着急,几乎已经完全忘了今天早上她还在叮嘱重楼去操办几天以后的除夕家宴的事。如今恒儿病着,宫里艺术最高的梁御医都说只剩下半年的时间…… “办,自然是要办的。”郭太后缓缓道。她不能让恒儿的生命有那么多的遗憾,尽管他和落落之间的遗憾是一生都没有办法弥补了的。那么,就让他热热闹闹地过剩下的日子罢。a 郭太后沉吟了片刻,又吩咐道:“既然是家宴,这一次,咱们就办得热闹一点,叫婉婉和驸马也回来,还有……还有顺宗皇帝的皇孙,能来的都叫过来,人多,才热闹。” 绿萝觉得有些心酸,但还是答应了,这边梁御医却看着郭太后,半晌,忽然开口道:“老夫听闻先帝还有一个儿子,这些年来一直都养在太极宫的佛堂里头,那孩子,也有十多岁了吧?” 郭太后稍微花了一点时间,才想起来他说的是郑乔乔生的那个孩子。从那一年孩子出生以后,郑乔乔就答应她从此一生长居佛堂不得外出,而郑乔乔也做到了,这些年来她再也没有试图做什么非分之想,一直老实得待在佛堂里,抚养孩子。 在孩子五六岁的时候,郑乔乔曾经托宫女向她提出,想给孩子找一个教导师父,习字读书。既然孩子不许露面,外头的先生自然也不好进宫,于是她就挑了四个懂诗文识字的太监过去,郑乔乔也接受了,并没有多说什么。 现在,又是六七年的时间过去了,那孩子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郭太后看向梁御医,他眼里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耄耋之年特有的睿智和通透。她的心头微微颤了一下,有些艰难地开口道:“如此,那就……让他来罢。不过,孩子来就够了,郑宫人不必出席。” 到了七夕家宴的那一天,含元殿里聚集了许多平日里来往不多的皇亲国戚。郭太后同婉婉母女说了好一阵子体己话,这才松开她的手,往大殿里去同旁的亲眷寒暄。 这时她注意到角落里坐着一个孩子,约莫十二三岁,国字脸,模样看起来有些呆笨,似乎正出神地盯着大殿里的人,也并不像其他的皇子皇孙一般在大殿里随意笑闹喧哗。 他非常安静,安静到让郭太后有一种错觉,仿佛那根本不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而是一个安静的中年人,正观望着大殿里的一切。 他身上穿的是一件簇新的宝蓝色圆领袍,式样虽然同别的皇孙差不多,可那衣服显得太新,上头还有一些未来得及抚平的褶皱,一看便知道是在箱底压了许久的新衣裳,刚刚换上。 而他头上束发用的玉簪,用的竟然是下等的黄玉。 郭太后有些诧异,向身边的茴香问道:“那是谁家的孩子,好像之前没有见过?” 茴香往那边看了一眼,“太后忘了么,那就是佛堂里的那位了……” 哦,佛堂里的那位……李怡。 郭太后恍然大悟,这孩子,一年到头来,她这个名义上的嫡母给予他的关心是少之又少,六尚局虽然定时安排送东西过去,但是她几乎从来不大过问,所以底下人有些克扣只怕也难免。 不过,念在到底是三哥哥唯一的骨肉,她倒也从未真正苛待于他。只是在皇家,看起来颇有几分寒酸。 郭太后点点头,又多看了他两眼,这孩子面相看起来不是个十分聪明的,但老成执重。容貌看起来同三哥哥也不是十分相似,总觉得少了那么几分神韵,也不如三哥哥生得那样丰神俊朗。 于是郭太后不再去看他,转过了头去瞧别的皇孙在大殿里追逐嬉闹。 这时只听见“啊呀”一声,一个穿朱红色衣袍的孩子忽然嚷起来:“这人把汤洒在本郡王衣服上!” 他的声音很大,丝毫不懂得避讳,所以整个大殿里的人都听见了,连在大殿里追逐的几个皇孙都停了下来,把头朝着那个方向看去。 那孩子约莫八九岁,见成功地吸引了众人的目光,不以为入,反以为荣,好像十分得意似的,一把揪住那穿宝蓝色衣裳坐在角落里的李怡,逼得他不得不站起来。 这一站起来,郭太后便看到了,李怡的袍子似乎小了,下摆短了一截,露出了里头有些泛黄的中衣,那中衣上头好像还隐隐约约有个补丁。 郭太后这才隐隐明白了他一直坐在角落里一动不动的原因,心里有几分感慨。那大殿里其他的皇子皇孙却并不这么想,见他的窘相,都哈哈大笑起来。 李怡这一站起来,个头虽然比那红衣孩子高了大半个头,但他却一直低着头,好像自己真的做错了事一样。那红衣孩子见他不反抗,越发的得意起来,大声道:“你为什么要把汤水弄翻在我衣服上?你赔得起吗!” 李怡这才抬起头来,郭太后在那个瞬间看到他的眼神,并不是畏缩,也不是害怕,十分平静,平静得让郭太后心里都莫名地打了个突。这是一个孩子该有的眼神吗? 他一时没有答话,那红衣孩子见他不说话,变本加厉地扯着他的衣裳,还伸手打了他好几下,出手很重,以致于打了几下以后,那红衣孩子自己都把手在空中甩了好几下,好像把手都打疼了。 可李怡只是一动不动地沉默接受,没有反抗,甚至连躲闪的动作都没有。 等红衣孩子打完了,他才缓缓抬起头,声音不大,却无比的清晰,“怡没有把汤泼在你身上。是你自己刚才不小心撞到怡的桌子,打翻了怡的汤。” 在他开口的那个瞬间,整个大殿莫名的就安静下来,所以他的声音显得格外的清晰。 那红衣孩子愣了片刻,忽然往地上一坐,放声大哭起来:“就是你弄脏了我的新衣裳,我今天早上刚穿上的新衣裳,啊……” 一时间,高下立现。 这时那个红衣孩子的父亲连忙上来,把这个丢人现眼的儿子从地上拉起来,一面斥道:“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就知道哭,就知道找麻烦!” 郭太后不禁多看了他一眼,神色莫测地看了看大殿里的两个孩子,开口道:“李怡,你过来,让哀家看看你。” 李怡从自己的座位旁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站在郭太后面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怡见过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他的语气疏离,淡漠,让在做的所有人都能从他平淡的语气中听出一种距离感,同周围的所有人格格不入,甚至有一点点嫌恶。 郭太后的目光在他身上流连了片刻,见他脸上已有淡淡的血痕,还好八九岁的孩子并没有很大的力气,他也只是被抓破了皮,应该无甚大碍。 “怡儿,方才你既然说你并没有错,那么他打你的时候,你为何不还手?” 李怡微微屈身,学着大人的样子作了个揖,“回太后娘娘,怡以为,虽然怡并不认为自己有错,但他动手打了怡,怡此时若是还手,他又正在气头上,势必会导致大打出手,影响今日的家宴。怡不想把事情闹大。” 他的语气依然很平静,很疏离,但郭太后却从他的话里听出一丝不寻常的东西来。这个孩子,仅仅十二三岁,就能做到这个地步,恐怕不简单。 郭太后沉默了片刻,故意问出了一个有些尴尬的问题:“怡儿,哀家也有许多年不曾见到过你,这几年,你和你的母亲过得可还好?” 当然是不好,郭太后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这个答案,在座的很多人估计心里也十分清楚,但她就是想听这个孩子会怎么说, 看他到底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来。 只见李怡保持着方才作揖的姿态,不紧不慢地开口道:“还算好,只是有时候,送来的食物菜蔬不新鲜,有时候送来的布料有些污渍,而且比较陈旧。怡觉得底下人有些欺上瞒下,希望太后娘娘哪天有空的时候,能稍加惩戒。” 明白人都听得出来,他是在抱怨他们母子的日子过得不好,吃的食物是不新鲜的,穿的衣裳的陈旧有污渍的旧布料。可这话,偏偏又寻不出他的破绽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可有些不一般。 第二百五十四章 太后的算盘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郭太后微微点了点头,并没有接他的话。这时候大殿里的音乐声响起,一对舞姬挥舞着水袖从门口一直舞进大殿来。 原来是为了七夕家宴的气氛更好,事先安排好了一些歌舞表演。郭太后脸上露出平素的慈和笑容,也没有再问话,眼睛却看向了大殿中央,好像已经开始欣赏表演了。但是她并没有叫李怡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于是李怡就这样站在大殿里。 若换做是旁人,这样突兀地站着实在是有几分尴尬,但是李怡好像根本就毫无察觉一般,木头似的戳在那儿,引得众人不免私底下偷偷掩口而笑,纷纷议论这像是一个“痴儿”。 这时音乐一转,舞姬们纷纷往边上闪去,只见又两个胡姬跳着胡旋舞进来,手里拖着一幅不知道是什么的巨大卷轴。等转到了大殿中央,忽然把那卷轴一抖,这时众人才看见,那卷轴上是一巨幅的山水画。 其中一个胡姬忽然从手里扬出一把什么东西,如轻烟一般散在画卷上,这时众人便看见画卷上出现了一副巨大的瀑布。同时另一个胡姬拿起一支很短的竹笛,竟然吹出了瀑布的水声和风吹过树林的沙沙声,十分奇妙。 原来是一出戏法表演。那瀑布水声潺潺,似从数十丈的山涧里倾泻而下,美不胜收。 众人都叹为观止,连郭太后也连连点头叫好。 这时郭太后才看向了李怡,问道:“怡儿,可识字么?” 李怡点点头:“认得。” 他没有谦虚地说些漂亮话,也没有夸口,仅仅只是简单地回答了她提的问题。 郭太后又问道:“那你会作诗么?” 李怡又点点头:“也会一点。” 郭太后看了一眼身后的茴香,“那好,今日就这瀑布,你便当场作一首诗来给哀家看吧,算是哀家考考你的学问。” 李怡保持了沉默。于是茴香不知从什么地方就取出了一套笔墨纸砚,摆在了案上,又有一个小宫女挽起袖子来替他磨墨。 李怡也没有推辞,歪着头想了想,便提起毛笔。郭太后一直注视着他拿笔的姿势,竟十分标准,一看就是经常练习的样子,她在心里不由得暗暗点头。李怡写字并不快,但是姿态很稳,似乎基础不弱。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李怡写好,磨墨的小宫女替他拿到太后面前。 郭念云有些微微的诧异,这孩子的一手行书,是很漂亮的,哪怕是当年宁儿在世的时候,这个年纪也未必能写得这么好。 那纸上写的是一首七言绝句: 千岩万壑不辞劳,远看方知出处高。溪涧岂能留得住,终归大海作波涛。 郭太后看着手里墨迹未干的纸,受到的震撼不是一点半点。这诗分明笔力遒劲、意境深远,而且其中蕴含了极大的志向,坦言自己非池中之物,非寻常人能欣赏! 郑乔乔这十几年来,不曾离开佛堂半步,她没有别的事情可做,把一生的精力都用来教导她的儿子了。这个孩子,果然被教导得不错。 虽然他看着郭太后的眼神里能让她明显地感觉到他不喜欢她,甚至是憎恶她,但她依然欣赏这个孩子。 郭太后向身后的茴香看了一眼,道:“赏。” 于是茴香向身后示意,只见五六个宫女,手里分别捧着笔墨纸砚、珠宝金玉、各色布料、古董玩器、诗书文册等物,在李怡面前站了一排。 李怡仍是神色淡淡,这时只听郭太后道:“你今日表现很好,诗也很好,很替你母亲争气,哀家要赏你。”她指一指李怡面前,又道:“不过,这些东西不全是给你的,你可以从中挑选两样带回太极宫。” 他若是想在这含元殿里得到众人的赞誉,显示自己的高风亮节,大约应该会选笔墨纸砚和诗文书册。若是不想太出挑,或许该选珠宝金玉等俗物。郭太后淡淡地笑着,目光却始终都落在他身上,把他的每一丝神情都尽收眼底。 李怡把面前的几分东西都认真地看了一遍,最后目光在那一堆各色布料上停留了很久,然后向郭太后跪下,磕了一个头:“怡只想要那堆布料。如果太后娘娘觉得可以给怡两份赏赐的话,怡希望能得两份布料。” 郭太后的手指在袖底轻颤了一下。她没有问为什么,因为她知道,这个孩子的回答不会很好听。 他的语气太过于平静,但她已经看出来,这个孩子根本不想在众人面前表现自己聪敏或者是愚钝,他仅仅只是在怨她这个做嫡母的苛待了他们母子,叫他们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穿不出来,他需要布料回去做衣裳,还有给他母亲做衣裳。 他低着头,但郭太后已经清楚地知道,这个孩子是恨她的。郑乔乔在倾尽毕生的精力教导他的同时,也把一份怨恨深深地种进了这个孩子的骨子里。 “你喜欢,就拿去吧。另外……”郭太后想了一想,“叫杜秋把素罗和软烟罗各拿十匹给郑乔乔送去罢。” 其实她并不像相信郑乔乔当真过得那么惨。杜秋同她可是旧相识,宫里的老人都知道。有那么得脸的一个堂堂杜典衣在尚服局,至少尚服局的人送衣裳和布料,哪里敢从她们母子身上打主意? 李怡的神色也并没有太多的变化,只是按着礼节谢过太后,见太后好像没有别的话要说了,正要告退,郭太后忽然又叫住了他:“怡儿,等等。” 他正准备往后缩的一条腿于是僵住,默然立在那里等着下文。只听郭太后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几个大宫女,忽然道:“玉竹,从今天起,你就去跟着怡儿吧。” 玉竹虽然有些意外,但也没有多说话,从她身后走了出来,对着她拜了一拜:“奴婢听候太后娘娘差遣。”又向着李怡行了个宫礼,“奴婢玉竹,见过四皇子。” 众人都知道玉竹是郭太后身边的四大宫人之一,跟了郭太后二十多年,平素在六尚局也是有些威信的。她这么做,到底是叫玉竹去看着那郑氏母子,还是因为方才这孩子说底下人克扣他们的东西了,所以才派玉竹过去的? 李怡咬了咬嘴唇,“谢太后娘娘。” 郭太后点点头,抬手示意他回座位。玉竹向着郭太后再次行了个礼,也跟了过去。 她身边这四大宫人,茴香她是舍不得的,重楼略愚钝了些,不如她们变通。绿萝和玉竹两个,思来想去,还是玉竹更合适一点,她是当初李淳亲自训练的人,兼有绿萝的稳重和茴香的机灵。 李怡这个孩子,一来身边的确需要这么个人帮着,二来,也可以再观察观察他的秉性。 七夕的家宴,虽说只是家宴,但请的人不少,话传出去也极快。很快满朝文武都已经知道在那一天郭太后让一直幽居在深宫里不得宠的四皇子露了脸,而且看起来太后好似还对他颇为赏识,赏下了不少的东西,连自己身边的大宫女都赏给了他,这可是连陛下当初都不曾有过的待遇。 陛下膝下虽然已有子嗣,但年纪都还小,连说话走路都还没学明白的小奶娃娃,至少在现在看来,竞争力根本没法和快要成人的四皇子相比。 于是众人纷纷猜测,难道郭太后有意要开始培养四皇子么?有人于是赶紧上书,请求册立四皇子为亲王。一时间朝中的风向大变,无数人都在盯着郭太后和陛下的一举一动。 然而,一连大半个月过去了,除了七夕那日赏过之后,郭太后似乎已经浑然忘掉了这件事,那些请求册封四皇子的折子也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于是众人的心又渐渐安定下来,开始猜测或许郭太后只是觉得这些年来有些亏待了四皇子,所以才一时发了慈悲罢了。毕竟陛下还年轻,就算太子还只是个奶娃娃,那又怎样?等着陛下慢慢年纪大了,乳娃娃也就长大了。 她不提,她是故意不提的。李恒病重的事,为了朝局的稳定,至今还没有向外头公布,知道的也不过就是那么寥寥数人。她需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好最坏的打算,选定一个合适的继承人,以防万一。 但李怡并不是那个最合适的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即使他一切都足够优秀,能够为大唐谋福祉,但他也一直都是被排除在外的,除非万不得已。 毕竟,他并不真的是李淳的血脉,而且他的母亲是郑乔乔,那个恨她恨到了骨子里的郑乔乔。 只是,目前她真的找不出一个更好的继承人。她惟有寄希望于梁御医,希望他能带来一次奇迹,只要恒儿没事,这些也就根本不是困扰她的问题了。 她现在还不能表现出来对李怡有太大的兴趣,她明白,人的野心是不能轻易勾起的,一旦勾起了,就很难灭掉。无论是对郑乔乔也好,对李怡也好,还有那些企图投机倒把的大臣,在李恒真正驾崩之前,她都不能让他们有旁的想法。 她不能再重蹈一次当年李恽的覆辙。 第二百五十五章 内忧外患又起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陛下的身体暂时还看不出太大的端倪来,只是近身伺候的人知道他会时常吐血、发热,而这也成了郭太后的一块心病。 从得知陛下的病情以后,郭太后就暗中命郭家众人四处搜罗珍稀的医学古籍往尚药局送,试图从中找出一点治疗的线索。而尘积多年的长阁,因为其中颇有一些孤本,她也命亲信去整理,然后将其中的医书送去给梁御医看。 就在郭太后发现陛下的发病次数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的时候,尚药局有了新的进展。 在长阁找出来的一本孤本里头,找到了一个失传已久的方子,或许可以治愈陛下的病。但年代久远,关于病症多少有些语焉不详,梁御医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而且,那方子里头有一味珍贵药材,生长在昆仑上之上,十分难得,世间难觅其踪。 梁御医将这件事汇报给了郭太后,郭太后道:“恒儿是哀家唯一的子嗣,也是大唐的帝王,若恒儿这个时候有事,恐怕朝局又会动荡不安。所以只要有那么一点点的希望,哀家都得去尝试。哀家这就命人去寻药,你看这药需要多长时间能配得?” 梁御医苦笑一声,“若真是这样简单,老夫就不必来向太后娘娘说,早已派了药童出去寻药了。这药不但难得,更是难于保存,采下来必须在两个时辰之内配药,不然将药效大减,无甚用处了。” 郭太后沉吟了片刻,问道:“那么尚药局……可还有信得过的人能办这件事?” 这个方子本身就已经失传已久,书上写得也不是很明确,连梁御医自己都没有十成的把握能把药成功地制出来。即使制出来了,也未必就能确保治好陛下的病。作为尚药局最好的御医,他并不认为还有谁能胜任此事。 梁御医并没有回答,他沉默了片刻,像在做一个极大的决定,然后向郭太后深深鞠了个躬,道:“老夫活到这把年纪了,该看的,该享受的,都已经经历过了。老夫亲自请缨,愿前往太行山替陛下配药!” 郭太后吃了一惊,他这把年纪,莫说是跋山涉水去寻药配药,就算是出一趟远门恐怕都未必出得了。虽然陛下龙体要紧,可…… “你还是起来罢,陛下的病一向都是你看的,你在哀家身边,哀家还能放下几分心。你若出什么事,叫哀家怎么办?”她亲自伸手扶起梁御医,这二十多年的时间里,他帮了她和淳太多。 梁御医摇了摇头,似乎还有什么事情想说,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只是道:“老夫这衰朽之身,留着也无用。若是舍老夫一人,能为大唐的江山社稷做一点贡献,便是死,也死得其所。老夫心意已决,太后不必再劝。” 郭太后站起来,向着梁御医郑重地鞠了个躬:“如此,哀家便拜托你了。尚药局的人,你可随意挑选,哀家再命二十名侍卫护送你。” 梁御医点点头,没说半个谢字,拜别而去。 梁御医离开之前替李恒开了半年的药方,然后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在侍卫的护送下离开了长安城。 自知晓李恒的病情以后,郭太后为了不让他太过于操劳,每天又开始了持续的上朝,垂帘听政。众臣不解其意,但太后自先帝驾崩以后便经常听政,倒也算不得太反常。 这天的早朝,郭太后正与众臣商议,猜测今年江淮一带恐又有水患,因此需提前准备出赈灾经费。正说着,只听得外头长长的一声:“报——” 众人脸色都变了,上朝一向是不许人打搅的,只除非一件事,那就是六百里加急兵报,可是随时打断朝堂,送进来请皇帝定夺。 郭太后藏在袖底的手轻颤,但她还是保持着镇静,命外头的人进来说。 “启禀陛下,启禀太后娘娘,成德反了!” 成德?那片地方一向就不大安稳,从前和镇海、淮西等几个地方都有勾结,要反,恐怕也是迟早的事。但郭太后还是有些诧异,“成德怎么会这个时候反,不是刚刚派了田弘正去赴任,继任成德节度使的位置吗?” 那兵士喘了两口,好不容易把气稍微顺了顺,回道:“王庭凑自立为留后,杀了田弘正!” 什么?郭太后半天才回过神来,先前田弘正去赴任的时候,带了两千多牙兵,这不符合规矩,而且朝廷也不允许一个节度使有这么多自己的势力,因此不许,遣散了他手下的两千多牙兵。 哪知道,这才刚把牙兵遣散,田弘正就遇害了。 郭太后的眉头拧了起来,“怎会这样?” 那兵士沉默了片刻,道:“据属下所知,田弘正从前东征西讨,恐怕与成德地方的部分将士有旧怨。故王庭凑抓住机会煽风点火,以致于节度使被杀。田节度使正是因为顾虑到这一处,才会带两千牙兵赴任以求保全……” 如今朝廷里的内忧还没解决,外患又来了。 郭太后忍不住扶额,这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呢!她身为太后这么长时间,竟没有一件不难办的事,可惜李淳不在了,把这么一个大明宫,这么一个大唐扔给了她! 早朝就这样仓促地散朝,她再也没有心思去讨论什么未雨绸缪的事,连眼前已经发生的几件事都足够她头痛的了。 在散朝之后,郭太后并没有马上回蓬莱殿,她就这样沉默地坐在已经空无一人的大殿里,居高临下地望着底下的空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郭鏦没有走,他缓缓走过去,绕过紫宸殿的高台,走到珠帘后头,站在她身旁。 “三哥哥,我总是觉得力不从心……”念云看见他,两个食指在太阳穴上用力地揉着,眉头紧锁。 郭鏦沉默了片刻,好似在回味她话里的无奈,良久方道:“你……可有好的人选么?王庭凑既然已经反了,朝廷总没有不征讨的道理……” “我知道。”念云依然保持着揉太阳穴的姿态,眼神越发的疲惫,“可是派谁去?如今朝廷里,你看看,哪还有几个可用的人?宫中我还必须留着人,以防万一,不能把真正能用的人都调开。毕竟……” 郭鏦知道她说的“毕竟”指的是什么,他是那知道陛下真正情况的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之一。 可是,又能如何?朝中必须留下人来以防陛下出现万一,那么王庭凑,难道就纵容他这样自立为留后,纵容他在成德做当地的土皇帝了么?他都已经诛杀了朝廷命官,这,就是谋反的罪。 郭鏦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我去吧。” 念云诧异地抬起头来,“你?” 郭鏦笑了笑,“你不信任你三哥哥么?” 他在朝中这二十多年,知道树大招风的道理,而且他身为驸马,一向都不大显山露水。但是这么多年的韬光养晦,念云相信,文韬武略,这朝中能和他相提并论的人恐怕也没几个。 这一次不同于往日,相比地方势力谋反,朝中的局势才是更重要的。她并不是不放心或者不相信他,而是此行太过于凶险。在这样的情况下,她根本给不了他多少人马,也许只有几千人马,那么他的安危怎么办? 郭鏦似乎猜到了她心里所想,笑一笑,“念云,你忘了,咱们郭家是武将世家,也最擅长打以少胜多的仗。如果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不战而胜呢?” 他故意把语气放得很轻松,告诉她,郭家的声誉不能到现在还在倚仗已经去世好几十年的子仪公。郭家是武将世家,倘若真的找不到合适的人了,众人可能最后还是会把目光投到郭家来。 与其这样,不如郭家的人主动请缨。 不战而胜的当然有过一次,那一次,他带着她一起出征,那时候薛七喜也还在她身边。那是三哥哥离她最近的一段时间,他保护着她,亲密无间,并肩作战。 但这一次……这次怕只是说说而已了。 念云仍是不放心,“可三哥哥,你若不在,朝中……可怎么办?” 他伸出手来,轻轻抚摸她高耸的发髻和发髻间沉重的金饰,“朝中还有大哥。” 大哥袭了父亲的爵,他的才略,以及对她的维护,未必会比他差,只是这些年来她一直同三哥更亲近。 她有些忧伤地看着郭鏦,她真是没本事,过郡夫人的时候总是要他帮忙,做贵妃的时候仍然要他帮衬,等到现在做了太后,宫中再无能威胁她的人,可她还是保护不了他,她还是需要三哥哥为她出生入死。 “就这么……赶紧定下吧,明日便领兵出征。长安城里的一切……你多和大哥商量。” 他把手从她的发髻上收回去,向她行了个礼,转身告退。 大殿的沉重木门打开,外头的阳光照进来,刺痛了她的双眸。她在铺泻的阳光里看见三哥哥的背影,高冠博带,好似一个剪影。 “三哥哥——” 她忽然忍不住,大步跑下那安放龙椅的高台,跑过大殿,在他背后三步远的地方站住。 郭鏦转过身来,微笑。 “三哥……”她的声音忽然哽咽了,“你保重。” 郭鏦笑着点点头,想了想,又叮嘱道:“若是最后你没有选定四皇子,一定要除掉他,不必顾及三哥。” 第二百五十六章 错过还是过错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郭鏦说出这句话以后,念云花了好一会儿才想明白他的意思,心里不禁一阵酸涩。而他现在说出这样的话,也颇有一种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意味,让她两个眼圈里满满的酸胀。 当下郭太后便命了四顺拟旨,册封郭鏦为征讨成德的宣威招讨使,率神策军五千人马赴成德平叛。这五千人,她也是临时从与郭家有旧故的将领手下征调的,以免到时候不听从郭鏦调派。 定下两日后就要出发,郭家和神策军中被选定的兵士都开始了紧锣密鼓的准备,于是特别准许郭鏦这两日也不必早朝。 待次日下朝的时候,玉竹忽然来了紫宸殿,郭太后有些诧异:“可是佛堂里那位有什么话要你带么?” 玉竹点点头,“什么事都瞒不过太后的眼睛。” 郭太后微微闭了闭眼睛,“你说罢。” 这个时候,出征的旨意早已传遍了六宫,大约就连郑乔乔也已经知晓了。玉竹也不拐弯抹角,直接说道:“那一位,她想在郭驸马出征之前,母子同郭驸马见上一面。” 郭太后大略已经猜到,沉吟了片刻,问道:“玉竹,你看呢?” 玉竹行了个礼,“奴婢以为,郑氏这些年来在宫中还算老实,这段时日奴婢在她身边,看她也还本分守己,这个要求若不是特别难,太后不妨通融一二。” 其实这话也不必问,玉竹是个机灵的,倘若她觉得没有必要,自然就直接设法回掉了,根本不会报到她面前来。既然她来说了,可见心里还是同情郑乔乔的。 这十几年来,她在佛堂里悄无声息,想来苦头也没少吃。郭太后想了想,“怡儿可以跟着哀家见一见。但是郑氏……后宫妃嫔没有理由见朝廷命官。” 她顿了顿,“不过出征自然也都要从朱雀大街出城,约莫卯时正经过朱雀大街,可以许她登上朱雀门,远远地看一眼。但是——什么都不许说,最好也别让郭驸马看见她,她如今也是有儿子的人,最好不要弄出什么妖蛾子。” 玉竹点点头,“奴婢知道了,这就去回话。” 到了出征的那一天,一早,郭太后亲自率文武群臣到丹凤门前送行。 这一天果然四皇子也来了,众臣有些诧异,郭太后道:“身为皇子,如此为国为民之事,也需多看一看,有点眼界,也是好的。”于是就命四皇子跟在自己身边。 郭鏦一身铠甲,系着大红的披风站在面前,朝郭太后单膝下跪行了个军礼。郭太后扶他起身,指着身边的四皇子道:“来见过四皇子吧。” 郭鏦愣了片刻,他从未见过这个孩子,哪怕这是他唯一的……亲生骨肉。 已经这么大了,身高几乎齐他的肩膀了,十二三岁,与他样貌不太相似,但仔细看时,眉眼间约略也有几分相似。郭鏦低下头,“臣郭鏦……见过四皇子。” 李怡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咬着嘴唇叫他起身。 郭鏦见过礼,便没有再多看他。郭太后又叮嘱了几句,这时才卯时初刻,郭鏦道:“臣已经准备好了,若太后没什么别的事,这便出发了。” 郭太后道:“现在就出发?” 郭鏦道:“本以为总有些人要拖延些时间,故而时间上定得略微宽松。但是没想到将士们都很利落,战事紧急,那么晚一刻不如早一刻,不如就此别过。” 于是郭鏦整装,率军从丹凤门前出发,经由朱雀大街,径直出了明德门。 李怡全程几乎没说什么话,一直沉默地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甚至看起来有几分木讷。 直到众人都回到了紫宸殿,他因为没有上朝的资格,准备离开的时候,忽然咬着嘴唇,有些胆怯地抬起头来看向郭太后:“太后娘娘,怡听说长阁里有很多书籍,怡可以经常去长阁里看书吗?” 郭太后有些意外,李怡以为她不愿意答应,连忙又道:“怡保证不在大明宫里乱跑,怡只去长阁,别的地方哪儿也不去。” 郭太后深吸了一口气,从这孩子的眼里看出了一种热切的渴望,他也许还不自知,他此刻的眼神无比明亮,散发出璀璨的光芒。 一个孩子而已,而且这个孩子是她的亲侄子,不过是想要看看书,她如何忍心拒绝? 她点点头:“可以,不过,叫玉竹姑姑陪你去吧。” “怡谢过太后娘娘!”李怡忽然退后两步,对着郭太后跪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这一声谢,郭太后听出来他是真心的,完全不像平日里行礼问候那样木讷和死气沉沉,声音里都因为欣喜而带着颤音。 郭太后让他起来,叫人先送他回去了。 这边郑乔乔一早就起来梳洗,她因为太久没有走出过太极宫的佛堂,几乎都没有一件合体的衣裳,还是昨日得到准许后临时用上次郭太后赏赐的布料裁制了一套新衣裳。 她认真地梳洗打扮,在深宫中待的时间太久,她浑然已经不知道如今外头流行的什么款式的衣裳,什么样的妆容。 在佛堂里的十几年,她的妆扮几乎从来都是简单而素淡的,有时候也会直接穿着灰色的尼姑袍。忽然改成女子的装束,她甚至有些茫然。 擦在脸上的胭脂水米分一次一次涂上,又一次一次被清洗掉,其实她心里明明知道,他此时率军出征,也许根本不会向朱雀门上多看一眼——即使看了,也未必就能看见她,更不会看清她的模样。 对着一面使用了十几年的陈旧铜镜,她看清镜中人的模样,在这入伏一日,年复一年的漫长守候中,她的模样已经不再年轻,眼角早就有了鱼尾纹。可是……她等到了这一天,她能够再见他一次,而且能够让他们的儿子出现在他面前,给他看一眼,她觉得无比的满足,这十余年来的清贫和守候,其实都是值得的。 她终于选定了装扮,仍旧抹上同十余年前初见他时一样的胭脂,穿上新制的衣裳。她相信,也许和从前一样,他会更容易认出她来,想起她来。 她不奢求他爱她,只要能够记得她,也是好的。 选择衣裳和妆容花掉了太多的时间,眼见着时间要来不及了,她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往太极宫的正门朱雀门那边走去。 这十几年的时间里,她几乎没有正儿八经地走到太极宫的前头去,她忽然觉得朱雀门离佛堂是那样的遥远,远到她总在心里祈祷时间过得慢一点,却依然还没有走到。 她忍不住提起裙裾,顾不得形象,大步地跑了起来。 一直跑到了朱雀门前,跑上了城楼,她才停下来,伏在城墙上大口地喘气。 可是她并没有看到出征的部队,更没有看到她朝思暮想的人。她不知道这十几年来他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也许,他也该有皱纹了吧? 她想象着他的样子,从卯时正一直等着,一直等着,她出来得匆忙,连早上都没有来得及吃,一直等到腹中开始饥肠辘辘,等到日头到了正中,依然还是什么都没有看到。 她开始变得沮丧,可还是不愿就这里离开。这是她等了十几年的机会啊! “阿娘!” 远处一个少年的身影大步跑过来,一直跑到城楼下,又上了城楼。 是怡儿。 “阿娘,怡问了宫女,才知道阿娘在这里。” 她点点头,摸着怡儿的脑袋。她并没有告诉李怡关于郭驸马的事情,对于孩子来说,他此时的身份就是四皇子,那么就让他好好地在这里做四皇子就好,不必让他有太多的烦恼。当然,他也不会知道今天太后为什么要叫他去送行。 “怡儿,今儿你见到那出征的郭驸马了吗?” 李怡歪着头想了想,实际上今天整个早上他都在心里想着如何让郭太后他去长阁看书的侍妾,根本没有多想别的事情。郭驸马对着他行礼的时候,他约略有那么个印象,但是在没注意那个郭驸马长得什么样子。 他不知道阿娘为何问起这个,但他还是点点头:“见着了。” 郑乔乔顿时有些激动,一把抓住李怡的胳膊,问道:“你看到郭驸马了,他现在是什么样子,看起来可还好么?” 李怡根本没有注意这些,一时很难回答阿娘这一大堆的问题,推着他阿娘的手,“阿娘,你抓痛怡了。” 郑乔乔连忙放开他,仍旧十分热切地看着他,“他可还好么?” 李怡摸摸自己的胳膊,“有什么好不好,我看着同别的大臣也没什么区别,四十多岁,倒是样貌很周正的样子,比那些大臣好看。” “对,对,”郑乔乔又激动起来,“他当然好看,比任何人都好看!” 这答案虽然还是有几分漫不经心,但郑乔乔是满意的。他这一次出征,一定又和从前一样穿着盔甲,系着披风,一定很好看,很好看,他一向都是一个十分好看的男人。 但她又有些失落,到底他还是走了的,没有等她。她还有些不死心,于是又问道:“他可已经走了么?是什么时辰走的?” 李怡想了想,难得的想起了时间,“大概是卯时初吧。” 他卯时初就走了,可郭太后告诉她的时间却是卯时正?这恶毒的女人,竟是在耍她么? 第二百五十七章 坠楼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郑乔乔沉寂了多年的怨恨再一次被翻了出来,郭念云,这个毒妇,把他们母子关在佛堂里不得见天日不说,她若是不答应也就罢了,为何答应了她却又偏偏捉弄她? 郑乔乔把牙齿咬得格格响,终于绝望,深吸了一口气,拉了拉李怡,“走罢,回去罢。” 李怡饶是在外头一副成熟稳重的样子,但在自己的亲娘面前还是露出了少年的本性。他拉着郑乔乔,开始兴奋地说起郭太后准许他到长阁去看书的事,道:“阿娘,其实……怡儿瞧着,郭太后好像也不是一个十分难相与的人,儿子看她这几次都很和蔼的样子……” “你懂什么!”郑乔乔忽然有些恶狠狠地打断了李怡的话,“小孩子就要多瞧着点,那叫知人知面不知心,口蜜腹剑的人多着呢,到时候把你卖了都还替别人数钱!” 李怡见母亲好似十分生气的样子,虽然不知道是为着什么事,也只得噤声。 这一天郭太后接到了梁御医来的密函,说是已经到了太行山脚下。虽然暂时还没有找打那味稀罕的药,但是却发现了另一种很可能对陛下的病有辅助疗效的药草,但是关于新药草的资料依然有些不足,因此画下了图形,希望她能在宫中继续搜寻一些资料送过来。 郭太后听他说得好像寻药的事情有了些苗头,这算是一个好消息。她因亲自带了尚药局的几个亲信,往长阁去。 到了长阁,见大门是打开的,郭太后问外头的小太监:“有什么人在里头么?” 小太监唯唯诺诺道:“是四皇子,他说奉了太后娘娘的懿旨,被准许在长阁里看书。” 他说得很小心,暗暗后悔自己一时大意没有先去征求太后的同意就放了四皇子进去,要是四皇子撒了谎,其实太后娘娘根本没有下这道懿旨,那可怎么办才好啊! 平日里这长阁是最冷清的地方,怎的今儿就接二连三的有贵人登门呢? 郭太后轻轻抬了抬手,“哀家知道了。” 小太监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了下去,连忙躬着身子行礼:“太后娘娘请。” 郭太后点点头,率众人走了进去,交待明白要寻的资料,众人分头去做,她并不懂得医学,在这里反而打扰旁人,于是走到楼上的露台上去。 楼上的露台很高,边上有一圈雕花的木栏杆,看起来年头很久远了,应该还是玄宗时期修葺过的,上面的纹饰也已经剥落,看起来斑斑驳驳。在雨水年复一年的侵蚀下,木头好似有些轻微的衰朽。 是时候也该把这栏杆廊柱都修葺一番了。等着过两年陛下好些了,朝中安定下来,国库充盈,就该拨出些钱来修葺了。 她这样想着,走到栏杆边上,眺望远方。长阁的位置靠后,地势却高,整个太液池几乎尽收眼底。 这是他和她的大明宫,但如今宫里只剩下她一个,孤零零地守着这偌大的大明宫。 想到淳,她眼里全是怅然。 这时李怡从屋里出来,似乎看见郭太后在外头,连忙过去见礼:“李怡见过太后娘娘。” 郭太后茫然地看着远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好半天才回过头来,“不必多礼。”过了一会儿又问道:“你很喜欢读书?” 李怡点点头:“喜欢。” 郭太后便不再说话,这时一只燕子飞过来,竟不避人,飞到了屋檐下。郭太后抬头去看,这才发现檐下已经有了个硕大的燕子窝,也不知道是什么年月筑下的,看那大小怕是有好几年了。 梁间燕子双飞,年年岁岁都是要回来的。可人,却偏偏形只影单。 她抬头出神地望着那大燕子飞进来,里头又有一群小燕子叽叽喳喳,嗷嗷待哺。 许是出神太久,她回过神来的时候有些头晕,于是连忙去扶住露台上的栏杆。哪知道,那栏杆比看上去的腐朽得还要厉害,木质竟然已经被蛀虫掏空,就这么一碰,竟然就咔擦一声断裂了。 此时郭太后身体的重量正倚着那栏杆,如此一来,就失去了重心,往外头一扑,坠了出去。 李怡见状,也没有多想,立即冲过去,伸手拉住了郭太后的手腕。 郭太后身量不算高大,身形也纤细,并不很重。但李怡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身量尚未长足,根本没有多大的力气。因此他趴在露台上,郭太后的身子便悬在了空中,十分惊险。 李怡拉着郭太后的手似火烧一样拉扯得生疼,大约是已经伤到筋骨了。但他还是努力坚持着,脸憋得通红,嘴唇都差点咬出血来。 这会众人都在忙着,恐怕没有人注意到他们。李怡喊了几句,也没有人听到。 郭念云抬头看着这个少年,忽然开口问道:“怡儿,你不恨哀家吗?” 李怡闻言愣了一愣,却意识到此刻的处境,这位尊贵的太后娘娘的生命,就在他的手里命悬一线。这个时候,什么奉承,什么谎言,都显得苍白和无用。 他很诚实地点了点头:“恨。” 这是意料之中的答案,他很诚实。 “那你为何要救哀家?” “本能。”他力气快要用尽,说得很简短。 郭太后脸上露出一个笑容,原本她还想控制很多事情的走向的,但在这一刻,她才意识到一切都显得那样的无力。恒儿到底命运如何……也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松手罢。” 再不松手,只怕会因为他力竭,两个人都坠下露台摔死。 李怡有些愕然,但他忽然往下看了一眼,眼中有那么一丝莫名的释然。他闭了闭眼,真的松开了手。 郭太后繁复的衣袂在空中绽开成一朵紫色的彼岸花,沉沉地坠了下去。 这一刻,她能想到的,依然只有李淳的脸。她已经无暇顾及别的,大唐,恒儿,都只能顺其自然了。惟有他,是她一生放也放不下的牵挂。 再一次醒来的时候,郭念云有些恍然,她这是已经死了么,这是阎王殿? 不过,这阎王殿的布置好像有些不对,怎么看着好像很熟悉的样子呢? 她动了动手指,慢慢的整个身体都有了知觉,她挪了挪手臂,最后撑着床榻坐了起来。 “太后娘娘,您可算是醒了。”一个人影走了进来,定睛一看,是茴香。 我醒了?郭念云这才发现这屋子是自己的寝殿,她睡在蓬莱殿里。再仔细想想,只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些混混沌沌,她恍惚记得自己好像是从长阁的露台上掉了下去,那露台很高,摔下去应该是必死无疑了。 可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茴香,哀家这是怎么了?” 茴香进来的时候手里端着一只洗脸的铜盆,她从盆里绞了一块手巾出来,替她擦脸,一面道:“昨儿太后娘娘带咱们去长阁寻梁御医要的书,奴婢等人都去寻书去了,太后娘娘不知怎的就晕倒在露台上了。” “你是说,哀家晕倒在露台上?” “是呀,吓坏奴婢了,还好同去的人里头有好几位御医,赶紧就地给娘娘诊了脉,说是无碍,只是中了些迷魂香。也是奇了怪了,娘娘在露台上怎么会中迷魂香的?” 她说的晕倒在露台上,并不是躺在露台下面。 而且,现在身体的触感并不像是受了伤的样子。那么从她掉下去,到在这里醒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一点印象也没有。 她还中了迷魂香?她知道有那么一种叫迷魂香的东西,可以叫人失去知觉,但是,迷魂香好像也并没有致幻的作用,她失足跌下露台的事,应该也不是自己的幻觉。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郭念云想起当时的情景,于是又问道:“四皇子呢?” 脱臼了 茴香道:“当时有人发现娘娘晕倒在露台上,正好四皇子也过来了,不知怎的,脚下一滑,就绊到了门槛上,结果重重地跌了一跤,把两只胳膊都给跌脱臼了。不过娘娘放心,御医也给诊过了,绑上绷带,应该用不了半个月就该好了。” 两只胳膊都跌脱臼了? 李怡伸手拉她的时候,她明明白白记得他用的是右手,左手根本没有使什么力,不应该脱臼才对。而且,摔一跤能同时把两只胳膊都摔脱臼,也有些蹊跷。 郭太后皱起了眉头,忽然又问道:“茴香,你可还记得,当时长阁的露台上,栏杆可有什么异样么?” “栏杆?”茴香低着头想了好一会儿,这才回道:“栏杆好像不知怎的断了一截。奴婢当时着急娘娘的身子,也没太仔细看。” 念云微微阖目不语。活到这把年纪了,她已经不信什么鬼神。若有什么怪事发生,那便一定是人为。 但到底是什么人所为呢? 那人,应该是没有敌意的,因为他救了她。可是,为何他不出现,甚至也不让别人知道他的存在呢? 当时唯一的一个目击者,应该是李怡。在当时那种情况下,李怡不太可能毛手毛脚的还摔上一跤,除非他是故意的,是为了要掩盖右手的伤。 而且,一个人绊着门槛把胳膊摔到脱臼,通常应该是一侧着地才有这么大的冲击力,不太可能两只胳膊一起着地还摔脱臼了。 他为什么要帮那个神秘人呢? 第二百五十八章 失爱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郭太后用了些粥,感觉恢复了些力气,便起了身,去看李怡。 李怡因为胳膊受伤,御医们为了治疗方便,就暂时将他安置在了长阁里。 郭太后去的时候,李怡正靠在床榻上,膝头摆着一本书,让一个小太监念书给他听。见太后来了,挣扎着要起身见礼,郭太后抬手制止了。 她屏退众人,待屋里只剩了他们两个人的时候,郭太后问道:“怡儿,你老实同哀家说,在长阁的露台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李怡低着头,仍是一副木讷的样子,不紧不慢地答道:“回太后娘娘,怡也不知,怡赶来的时候,就看见太后娘娘晕倒在露台上,怡想去喊人,哪知门槛太高,一个不小心连自己也跌伤了。” “你撒谎!那天并不是这样的,哀家同你在露台上,然后那露台的栏杆折断,哀家失足跌了下去!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哀家会晕倒在露台上面,你都看见了对不对?” 郭太后咄咄逼人,忽然趁他不备,伸手抓住李怡的右手,拿到面前。 她记得当时,情急之下,李怡伸手来拉住她的时候,她的长指甲在李怡的手背上划了一条印子。 郭太后指着他手背上的印子:“你说,这道印子是怎么来的,你敢说不是哀家的指甲划伤的?” 李怡有些茫然地抬头看着她,“回太后娘娘,怡跌倒的时候,正好那门槛旁边有一块小石子,怡跌倒的时候,手背就在上头擦了一下……” 他天生有些木讷沉闷的模样十分适合说谎,简直叫人找不出破绽来。郭太后无法,只得嘱咐宫人好好照应,转身走出了长阁。 这个孩子,显然是在刻意隐瞒,可他到底在隐瞒些什么呢,他为什么要编出这么一长串的借口来瞒住这件事,对方又是怎么做到让他守口如瓶的? 这一切都像是一个巨大的谜团,而这个谜团出现在大明宫里,也让她略有几分不安。 不过好在,对方对她好似并没有恶意,而且还救了她的命。 于是在一连数日的盘查都没有查出什么蛛丝马迹以后,她慢慢开始将重心转移到了别的地方。 她对于李怡是颇为欣赏的,这个孩子,虽然他对她有明显的敌意,但是在那样的时刻,他却会出手相救,可见这个孩子有帝王风范。李恒的病情不断加重,梁御医那边依然没有传来什么好消息,在这样的情况下,郭太后考虑了很久,终于做出了决定。 在四皇子的伤好得差不多的时候,大明宫里颁布了一道懿旨,四皇子李怡被册封为光王,更名为李忱,并允许他以亲王的身份,每天上朝,听政议政。 这无疑是在大明宫平静的湖面上投下了一枚硕大的石子,激起了巨大的波澜。文武百官在这之前并没有得到更多的消息,却在这一天忽然被竟得目瞪口呆。 谁都知道,当年郑氏是在郭太后的蓬莱殿里勾引了先帝,怀上了四皇子。而在郑氏怀孕以后,先帝并不待见她,于是郭太后等她产下四皇子以后,就下令叫她搬到太极宫的佛堂里去居住,几乎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先帝。 这么看来,郑氏和郭太后的积怨,绝非一两天。那么郭太后为何在这个时候,忽然表现出了对四皇子格外的兴趣,甚至册封为亲王? 若是立光王为太子,对于国泰和和郭家一族绝无好处。郭太后淫浸深宫数十年,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那么她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决定呢? 众人的纷纷猜测并没有得到新的证实,郭太后依旧和往常一样垂帘听政,部署国事政事。而皇帝陛下却不知怎的,好似对政务开始有些漫不经心了。递上去的折子,十有八九都是郭太后批阅,而皇帝陛下回复的寥寥无几。 难道,册封四皇子只是一个幌子,本朝又将出现一个则天皇后么? 于是有臣子试探着上了折子,恳请追封代国公郭暧为郡王。 如果郭太后有效仿武后之意,应当不会拒绝这个提议。毕竟,在正式登基之前先太高自己的背景是不可或缺的条件。 可是没想到,郭太后拒绝了这个提议,甚至十分明确地批复,说她乃是一介妇道人家,不应做这种让天下人诟病的事,言外之意就是她不会效仿武后临朝称制。 郭太后对光王虽然礼遇,但好像也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恩宠或者厚待,甚至颇为严厉。对于他提出的一些不成熟的政见,郭太后甚至毫不留情地加以批判。 这又让众臣都感到迷糊,难道太后娘娘册封他为亲王,真的只是因为想起来他也是先帝的儿子,所以顺手给了一份他应得的荣宠么? 而在几天之后,又发生了一件事,在朝野之中引起了极大的震撼,甚至几乎击溃郭太后。 郭驸马带兵去成德那边出征,与叛军已经进行了数次正面交锋。但是因为朝廷派出的部队人数同叛军实在是悬殊,总是输多赢少。 而在一次激烈的战争中,身为主将的郭驸马失踪。 在战场上失踪,这对郭太后来说不亚于晴天霹雳。 从十三岁来到长安的时候开始,郭鏦就是她最亲近的人之一,在这数十年的日子里一直帮扶她,支持她,现在她做了太后,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却再一次冒险替她出征。 十三岁的时候是在他的策划下,她才来到了长安城。 她大婚之前他问过她,要不要逃婚,要不要离开,他想把自由的机会留给她,而所有的后果,他当时也许都想好了,他一力承担。 十四岁的时候她嫁入东宫,然后问他愿不愿意娶和她关系不错的小姑子,他说的是,如果你愿意让我娶她,那我就娶。 后来,他一直都站在她的身后,他说,有我在。 这一生一世,若说她真的曾经对不住一个人,那一定是三哥哥,她依赖他那么多,却什么都不曾回报过他。她明知道他对她的感情已经不再是单纯的兄妹之情了,却只能刻意疏远他,不再见他。 她不曾想过到底该如何去回报,因为她一辈子,恐怕都没有机会回报,也回报不了。 因为他是驸马,也因为他是宠冠后宫的郭贵妃的哥哥,所以这一世,他的才华,他的抱负,始终都没能真正地施展出来,他不得不藏拙,不得不韬光养晦。 三哥哥,如果可以重来一世,我一定不再让你做驸马,我愿意站在你的身后,看你青云直上,看你发挥你自己的雄才大略。 郭太后从听到这个消息以后就沉默地不想见任何人,茴香远远地跟着她,看她慢慢地走到了马厩里。 睨雪已经很老了,毛发早已枯焦斑驳,也几乎没有办法再供人骑乘。作为一匹马,活到这个年纪只能算是在苟延残喘了。其实从当年陛下刚刚登基的时候开始,睨雪就已经开始力不从心了,因此当年她出征的时候骑乘的已经不是睨雪。 但它始终被好好地供养在马厩里,她始终记得当年,是三哥哥带着它来到东宫,把它送给她。 念云走过去,抱着老战友,眼泪止不住地簌簌落了下来。 三哥哥,你要好好地回来,你一定会好好回来的对不对,你怎会丢下我一个人不管呢? 李淳已经丢下我了,可你不会的,对不对,你告诉我,你不会丢下我一个人的对不对? 郭太后在马厩里哭得肝肠寸断,这个大唐最尊贵的女人,在这个时候好像除了哭泣也别无他法。先是她的夫君出了意外,紧接着儿子病重,现在连她最能倚靠的哥哥也出了事,接二连三的打击几乎将她彻底击溃。 这一生的泪水,好像都在这几天的时间里流干。身边的人一个又一个地离她而去,可帝国成千上万的黎民百姓都还要倚靠她纤弱的臂膀。 茴香不敢劝她,还是李恒听到了消息,赶来将母亲扶回了蓬莱殿。 郭太后在那张大椅子里坐下,椅子上铺的熊皮在她多年的抚摸下无比光滑。 她的卧室里藏着好几块灵位,姊姊,李謜,李谊,宁儿。 但她始终没有写上李淳的名字,她看到的是一个面目模糊不清的人,她始终不能相信那真的是她的陛下。 上一次,她不信,这一次,她也不信。 她在大椅子里坐了很久,一直坐到天擦黑,方才站了起来。茴香端了参汤进来,她看也没看,扬起脖子一口喝干,吩咐道:“宣汉阳公主和荣安县主进宫。” 这两位恐怕此时也好不到哪去,茴香怕她见了又徒添伤感,劝道:“今儿黑了,娘娘早些歇着,明儿再宣?” 郭太后缓缓摇了摇头:“不必了,想来她们也同样是不眠之夜,不如做个伴儿。” 茴香只得命人去宣旨,召了李畅和薛楚儿两个进宫。 果然,这两位也已经得到消息了,眼睛红肿得跟桃子似的,即使为了入宫而穿上了华服、涂了厚重的脂米分,依然掩盖不了满脸的哀戚。 第二百五十九章 请求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汉阳公主带着薛楚儿进了宫,在蓬莱殿里见了郭太后。郭太后仍旧坐在那张铺着熊皮的大椅子里,好像已经坐了很久很久。 李畅走过去,忽然伏在她的膝盖上放声大哭。 念云幽幽地看着她,“畅儿,哀家不信,你也不信,对不对?” 李畅点点头,又摇摇头,哽咽不能言。 她不信,可是她的夫君的的确确就是在战场上失踪,她不知该怎么安慰自己。 郭念云拍拍她的手,站起来:“畅儿,这么些年来,委屈你了。如今你和楚儿膝下也没有子嗣,香火无法承继,倘若三哥哥真的出了事,后半辈子,总归还是要有个靠头才好。” 李畅抬起迷蒙的泪眼看着她,“太后娘娘的意思是……” 郭念云缓缓道:“哀家看着大哥膝下孩子多,模样也生得好,想着同你们商量商量,从大哥那边过继一个孩子来。挑一个年纪小些的,本就是血脉相连,跟着也能养得亲。你的意思如何?” 若是三哥哥不在了,李畅的日子,当真不知道该怎么过才好。过去的几十年里,她又是个一心全扑在郭鏦身上的,连同京城里的贵妇人交际都几乎不曾有过。 李畅沉默了片刻,看了看薛楚儿,“如此……畅听从太后娘娘的安排,谢太后娘娘挂心。” 郭念云轻叹一声,“畅儿,你是我们郭家的人,从前你一向是唤我姐姐的。” “姐姐。”想起少年的事,李畅的眼圈又红了起来。这些年来她进宫的次数少之又少,婚后见到念云的次数也屈指可数。如今她做了太后,成了大明宫里最尊贵的女人,还能为她着想,李畅心里不是没有几分感动的。 “姐姐,那么我们现在怎么办,你打算派多少人去成德战场上搜救?” 郭念云缓缓摇了摇头,“畅儿,你冷静一些。” 薛楚儿一直在旁冷眼看着,见状忽然寒声问道:“太后娘娘,你口口声声说在意三郎,三郎这一辈子待你,也比待我和公主都要好。现在他生死不明,是最需要你出手的时候,你却要冷眼旁观,连援手都不施么?” 这样的口诛笔伐,句句诛心,念云知道,她说的都是对的。现在也许是郭鏦最需要她出手的时候,她却没有办法出手,没有办法派兵。 她想说,从京城到成德战场,即使是派最精锐的骑兵部队,快马加鞭,也需四五天的时间。而这四五天,已经错过了搜寻救人的最佳时机。 可是话梗在喉咙里,她说不出口。这样的话太过于理智,有太多的权衡,说出来,只会亵渎她的愧疚。 她不能派兵去的真正原因,只有郭铸知道,长安城中如今已经层层布防,这也就是为什么当初就没能给三哥哥很多兵力。 而现在,更不能动,牵一发就必定会动全身。 恒儿如今的病情越来越危急,说不定哪天就会忽然出现意料之外的状况,她不得不如此,不得不谨慎再谨慎。 对不起,三哥哥,你这一生,为我肯舍弃一切,甚至不惜与天地君王社稷,与这世间的一切作对。可我不能,此时我身处在这样的位置上,终究放不下成千上万的黎民百姓,放不下大唐。 郭念云眼中含泪,颤抖着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是,你说得对,哀家,对不住三哥哥。” 薛楚儿冷哼一声:“你不去,我去!我这就带郭家的暗卫前往成德战场上,太后娘娘,你不要再装什么姐妹情深,我只希望你不要出手阻拦!” 郭家的暗卫,有一半在郭铸手里,还有一半由郭鏦控制。他去出征的时候并没有带上这些人,他到那个时候,还是想着要多留一些人在京中保护她的。 此时薛楚儿能调动的,也就是之前掌握在郭鏦手里的那些人。而郭铸手里的,恐怕她现在不能动,郭铸也不会让她动,他还要留着护佑郭家的安全。 郭太后没有说话,看着薛楚儿冲出蓬莱殿,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长叹了一口气。 李畅虽然这些年来远离了宫禁,但她到底是宫里出去的人,在这样深重的悲伤里尚未完全失去理智。 “姐姐,可是有苦衷?” 郭念云缓缓看着她,“畅儿,你多善良,这个时候,也就你还相信我是有苦衷的。可是……我不能告诉你,不能告诉任何人。畅儿,你相信我,我比任何人都不希望三哥哥出事。” 李畅将头靠在念云肩上,“畅儿信你。” 次日,郭太后召见大哥郭铸,同他说了自己的意思,郭铸其实也早有此意,当下便叫了自家的六个儿子进宫来面见太后。 郭太后挑选了年纪最右的郭仲韬,当着她的面拜见了嫡母李畅,回头又在郭铸的主持下,更改了郭家的玉牒,正式过继到郭鏦名下。 其实三哥哥的香火,是有人承继的,可惜那个孩子,自始至终都不能叫他一声阿爷,甚至根本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三哥哥,对不起,在这个时候,我还是只能守着大唐,不能为你冒险。 薛楚儿从蓬莱殿回去以后就匆匆出发,带领郭家的部分暗卫,前往成德战场上去寻找郭鏦。 这边郭太后强忍着悲痛,每日上朝。而李恒的病情因为加重,开始偶尔不能上朝,但并没有在朝中公开,只说陛下偶感风寒。 但没过几天,倒是有一个好消息传来,梁御医命人带了一封信,和一瓶药水,以及一些草药回来,告诉她,很可能已经找到了能治愈陛下的良药。 制出药以后,为了赶时间,梁御医把药的用法用量和注意事项一一详细地写了下来,命脚力最快的侍卫给送进了大明宫,而他自己,据说还在后面慢慢走。郭太后对此十分理解,毕竟他年纪大了,这样急急忙忙地赶路,他肯定是吃不消的。 有了药,就有了希望。 郭太后命亲信的御医给陛下诊视以后,按照梁御医的方法给陛下煎药服药,虽然梁御医千辛万苦,但她还是惴惴不安的。既然是一种罕见的病,那么到底这种药能不能真正有效,谁也不知道。 待药煎好,郭太后亲自跟着御医来到了紫宸殿,看着李恒把药喝下去,这才惴惴不安地问他感觉如何。 那御医连忙行礼道:“太后娘娘太过于急躁了,正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但凡人服药,都是要些时候才能显出药效来的,娘娘这便问陛下感觉如何,恐是无用,不如先去歇息,看看明日如何。” 郭太后摇摇头,“不,哀家不放心,哀家就在这儿看折子罢。” 她守在紫宸殿,御医也不敢离开,两个御医轮流仔细看护着李恒,生怕有半点闪失。 到了夜间,李恒忽然发起烧来。 梁御医的方子和用法上都没有写病人服药以后会出现什么情况,这两个御医也不知道这发烧到底是正常还是不正常,也不敢轻易给服别的药,只得命宫女拿了冷毛巾给他降温。 李恒烧得很厉害,一条冷毛巾没一会儿就热了,郭太后折子也看不下去,焦急地守在他身边。 他虽然发着烧,但不知道为什么,神志还不算十分迷糊,尚能清醒地说话。 郭太后握着他的手,“恒儿,你要好起来,一定要好起来,哀家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你听见了吗?” 李恒嘴角扯出一点笑容,手上稍微用了点力气回握她的手,“母亲,生死有命,不可强求。若是儿子此次在劫难逃,也只得继续拜托母亲……” 郭太后连忙用另一只手去捂他的嘴,“不要说这样的话,哀家不听……” 李恒于是住了嘴,想了想,道:“母亲,儿子有个请求,还望母亲能够答应。” 都到了这个份上,还有什么不能答应的。 “你说罢。” 李恒的喉结艰难地动了动,“母亲,这些日子儿子思来想去,儿子的这一世,即使身为大唐的帝王,日子也过得并不开心。前朝里针锋相对,朝中的臣子后宫争争斗斗,从不知是否有人对儿子真心。” 他顿了顿,“母亲,这个皇帝,儿子做得好累。” 郭太后怔怔地看着他,这个皇位,天下不知道有多少人为之争得头破血流,倘若他站在朝堂上说出这番话来,也不知道将掀起多大的血雨腥风。他的意思是,他不想做这个皇帝了? “若是宁儿还在,这个皇位哀家绝不会给你来坐。可是恒儿,如今你已经坐上去,你不做这个皇帝,哀家怎么办?” 李恒艰难地摇了摇头,“母亲,还有四弟,就算四弟不成,还有……母亲,就算是母亲效仿武后临朝称制,儿子也是支持的。” 郭太后缓缓地吐出一口气。临朝称制,这不可能。 “恒儿,你再考虑考虑……” 李恒坚定地摇头:“母亲,儿子已经考虑了很久很久。倘若是落落还在,也许为了她,儿子也愿意勉强自己,至少能和她并肩作战。可是这段日子以来,儿子没有一天不生活在痛苦之中。母亲,儿子若是好了,这条命也是捡来的,请允许儿子这一次不孝……” 他说了这么多,有些疲惫,艰难地靠在榻上喘气。郭太后背过身去,轻轻擦拭眼角的泪痕。 她和李淳的江山啊,该如何是好? 一夜无眠,李恒终于耐不住,昏睡过去。郭太后对外宣称陛下有小疾,她独自上朝,破天荒地命光王跟在她后面听政议政。 到了晌午,御医那边传来消息,说陛下已经醒来了。 郭太后顾不得别的,甚至管不了茴香在身后一叠声地叫她,提着衣摆就跑去了紫宸殿。 几个御医跪在地上,见她来了,都齐刷刷地跪在地上,“启禀太后娘娘,陛下洪福齐天!” 郭太后悬着的心稍微有了些着落,十分惊喜,又有些难以置信,“你们说的是真的,陛下的病已经无碍了么?” 御医道:“正是,臣等查看陛下的脉象,已经平稳,只是还需要将养些时日。” 第二百六十章 往生咒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从紫宸殿看过李恒回来,郭太后的心情五味陈杂。 她是一国的太后,她的夫君不在了,她的儿子好不容易捡回了一条命,却不肯再做这天下帝王。偌大的一个天下,大唐的江山社稷,她要怎么办次啊好? 她是个妇道人家,虽然数十年来她把大明宫管理地井井有条,史书上也可以给她留下一个贤德的名号,可是,她从来就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她只不过想好好地和她的夫君一起站在这里,可没成想他却先弃她而去。 她不想做第二个则天皇后,她相信自己没有那么大的魄力和那么坚韧的心性,冒着血腥和杀戮站上那个至高无上的宝座。虽然如今她也是垂帘听政,但垂帘听政和临朝称制,是隔着一条本质的鸿沟的。她知道,即使有了则天皇后的先例,她要想做第二个女皇帝,依然要面临血流成河。 没有了淳,没有了三哥哥,他们都不在了,她要这天下来何用? 她沉默地坐在那张硕大的熊皮里,抚摸着油光水滑的皮毛,把两只熊爪子围到自己的脖子上。 她心里其实已经有答案,但是这个决定,做出来很艰难。 一旦走上去,也就意味着郭氏一族将要开始急剧走下坡路,也许她将亲手子将仪公为郭家开创的局面送上穷途末路。郭家的子子孙孙,从此只能做做生意,不能在朝中担任重要官职了。 她疲惫地捂住自己的脸,召见了大哥郭铸。 整个会面的时间里,两个人相对而坐,大部分时间是沉默。郭家已经今非昔比,三哥哥不在了,大哥年纪也大了,已经到了准备要告老还乡的年纪。整个郭家,现在就落在她一个深宫妇人的身上,而她,至亲一个又一个地失去,她已经没有力气承担这样的重任。 又或许,即使今天她承担下来了,等到她百年之后,还不知道将给郭家带来的是什么样的结局。也许会更惨,也许会面临着动乱和屠杀。 郭铸最后站起来的时候,沉默地看着窗外的夕阳说,鏦儿不在了,大哥会继续支持你,支持你的所有决定。 尽管她的一生已经经历得太多太多,但在那个瞬间,她还是很有流泪的冲动。 第二天的早朝,她依然带着光王去上朝,耐心地教他很多朝堂上的事。光王不是一个十分聪慧的孩子,但是他冷静,坚忍,具有一个帝王最优秀的品质和心性。 李恒的病一天一天好起来,可是他不肯再过问政事,不肯再看任何的折子,他的枕边只有几卷佛经。 郭太后每天依然坚持让人把折子送到他的榻边来,可是每天又都原封不动地送到蓬莱殿去,郭太后只能对着厚厚的折子,长叹一声,然后翻开,一本一本慢慢批阅。 多少年的岁月,她从初到长安一个懵懂不知事的小女孩,渐渐成长为大明宫里最有权势的女人,甚至站在那个位置俯瞰她和他的天下。可她终究不知道,自己这一生,究竟算是成功还是失败。 这一生,是圆满还是孤寂? 梁御医的药的确很有效,可是寻找药草的队伍,却很久都没有回来。郭太后派人到路上去探问,回来的时候,得到的却又是一个噩耗。 梁御医年迈体弱,在替陛下炮制好药方,把用药方法和注意事项都交待完了以后,就驾鹤西去了,照着他的遗嘱,直接葬在了太行山的脚下。他说,太行山是仙家的胜地,能埋骨于此,也是一生的造化了。 侍从们回来的时候,还带回了梁御医的一封信,是给郭太后的。 他说,他曾经被称为大唐最好的御医,可是依然有很多治愈不了的病人。他不是神仙,医者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并无真正的回春之手,也不能让人死而复生。作为一个行医的人,面对不能挽回的生命,这是生命中不能承受的痛楚,是旁人所没有办法体会的。头顶上的光环越大,病人和亲人的期待就越高,医者自己内心的折磨也就越重。 他这一生,曾经救活过很多人,也眼睁睁地看着很多人在眼前死去。 那年如果不是他没能救得活郭家的嫡长女,也许她就不用进东宫,她的宿命就不用改变。从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开始,他就觉得,这个小女孩和桃卓一样,是不适合宫廷生活的。这一件事,在他心里,内疚了大半辈子。 后来郭家的那位赵国公,还有升平公主,都没活过来,一次又一次,在她面前,他留下的都是失望。 他年纪大了,有时候把自己伪装成一个老顽童,可是没有人知道他心里的痛楚。 最后一次,他终于能够完成郭太后的嘱托了,也总算是没有辜负了第一御医的称号。 在信的末尾,他加了一句,说还有一件礼物要送给她。但是他没说到底是什么礼物,也没说如何送给她,只是一句话,没头没尾,有些莫名其妙。 这一生,梁御医帮了她太多太多。只是她从来没有想到,姊姊中毒身亡那件事,在他心里存了那么久,那么多年。其实她没有怪过梁御医的,在她看来,有很多事,那是命。 就像现在,梁御医用自己垂暮的生命给恒儿换回了良药,可是大唐却依然要面临着改朝换代,这也是命,不是人力所能及的。 郭太后下令,为梁御医建衣冠冢,陪葬宪宗的景陵,在尚药局供奉梁御医的牌位,并追谥为正一品大夫。 不久,李恒的病基本上已经痊愈,他不再穿那些绣着繁复花样的龙袍和常服,而是每天穿着素白的衣袍,深居简出。为了避免被宫人看见,身旁除了十全以外,几乎就没有别人伺候。后宫妃嫔们也有很久都没有面圣过了,跟郭太后提起,也总被驳回。 郭太后对外宣称,皇上病重。 有心存疑虑的大臣怀疑郭太后挟持了天子,强烈要求要面圣,闹了几次,上了十多个折子,郭太后终于准许了,可是他见到的陛下,却是真的陛下,绝无可能造假,于是众臣的疑虑也只能慢慢打消了。 这一场大病痊愈以后,他有了一种看透世事的淡然和超脱,无喜,无怒,无怨,无嗔。 蓬莱殿的灯却每天晚上都要亮到很晚,她不能睡,也睡不着。郭太后看完折子,就坐在屋里沉默地抚摸那张熊皮,沉默到茴香和绿萝都以为她已经睡着,可走近才发现,她依然盯着外头黑黢黢一片的夜色,抚摸着那张熊皮。 她还在东宫是时候,曾经有一个点灯的小太监,每天都要扛着六对大红灯笼,挂到她的屋檐下来。这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到,她几乎已经想不起后来的事。 回忆起来的时候,才发觉往事竟然有那样厚重,厚重到她一想起来,每一件好像都是生命中不可承受的重,偏生又一件一件的,都扛过去了。 夜已经深了,合宫上下,还亮着灯的,怕也只有蓬莱殿了。 一个人站了她面前,对她倒头下拜。 黑色的斗篷,黑色的布鞋,整个人都好像是暗沉沉的,仿佛是自漆黑的夜色中走出来。 郭太后缓缓地抬起头来,看见那人慢慢地解掉斗篷,拿下风帽,露出一颗光头来。 黑色的斗篷下,是一件灰色的袈裟。 她看了半天,忽然意识到这是她的恒儿。 “恒儿!”她心里一痛,落下眼泪来。这么多年了,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可是泪水竟然还是有这么多,心还有这么痛!他虽然早就说要出家,不做皇帝了,可是当真看见他剃了头发,穿上僧袍的时候,做母亲的,到底还是没有办法接受。 她还是不想放弃最后的一点希望,哪怕明知道是绝望。 “恒儿,真的……真的就要走了吗?” 他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母亲,原谅儿子不孝。” 她上前一步,把恒儿抱在怀里。这是她的儿子,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儿子,她寄予了厚望,打算托付大唐社稷江山的儿子! 恒儿伸出双臂,很认真地拥抱她,“母亲,从今夜以后,儿子就不再是红尘中人。从今往后,斩断一切的羁绊,母亲只当儿子病殁了罢。” 松开手,李恒再一次认真地跪下,磕头。 郭太后掩面接受了他的跪拜,然后看着他走出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她的生命,就是这样一场又一场漫无边际的告别。 次日,她命人敲响了丹凤门城楼上的大钟,漫长的,绵延的三万声,宣告陛下殡天。大唐的天下,不能始终掌握在她这样一个妇道人家手里,到底,还是得有个结局。 梓宫就存放在紫宸殿里,这里曾经存放过大唐无数个帝王的棺椁,包括曾经的德宗,宪宗。在做道场的和尚中,有一个和陛下身形有些相似的,带着一个金色的佛脸面具。他诵经的声音很洪亮,也格外的认真,郭太后每次目光落在他身上的时候,都觉得心中满满的酸涩。 不知道恒儿自己,对着自己的棺椁,替自己念往生咒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他最想告别的过往,到底是一个九五之尊的宫廷生活,还是曾经对一个名义上是自己妹妹的女子那段爱而不得的感情? 第二百六十一章 离宫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在郭太后的一力主张之下,众臣拥立光王李忱登基,并尊先帝李恒为穆宗。 李忱第一天登基的时候,郭太后依旧亲自陪伴他上朝,但她破天荒的,坐在珠帘之后,几乎什么话都没说。当李忱转过头去问“太后娘娘怎么看”的时候,郭太后轻轻答道:“陛下还是自己做主吧。” 下朝之后,郭太后陪着他在宣政殿里看折子,李忱在小太监的服侍下换下了朝服,忽然就回头问道:“不知太后娘娘打算怎么安置我阿娘?” 郭太后翻着书册的手微微停顿了一下,继而用平稳无波的声音说道:“既然陛下已经登基,你阿娘自然是太后了。等过一段时间,宫里的事都安排好了,哀家会带着先帝的妃嫔迁入兴庆宫,这大明宫……就留给你阿娘了。” 李忱走到郭太后面前,深深下拜,“谢过太后娘娘。”这一句话,他是真心实意的。 从宣政殿出来,郭太后缓缓地走在宫闱之间的甬道上,看着后宫之中的妃嫔再一次被分别安排出家为尼和迁入兴庆宫,看着种种改朝换代的闹剧再一次上演。这就是大明宫,她生活了很多年的地方,终于到了这一天,她什么都得到过,但最终,也什么都不是她的。 不知不觉中,就已经走到了尚服局。 这里到底还有一个杜秋。 杜秋是个聪明人,她不说的,杜秋不问。十余年来,杜秋在尚服局都做得很好,也把尚服局打理得很好,论资历,如今她也已经是宫里的老人了。 郭太后缓缓走在六尚局旁边的花圃里,杜秋跟在她身后,谨慎地落着两三步的距离。这段时日宫中的剧变,相信杜秋是能够猜到内情的。 “杜秋,从今往后,大明宫,哀家就托付给你了。” 杜秋在那个瞬间有些茫然,“太后娘娘……” “哀家执掌大明宫这些年,你也帮了不少忙,往后,这个大明宫不再姓郭了。你和郑氏是同乡,又在六尚局待了这么多年,往后,郑氏肯定仰仗你的地方很多。跟着哀家的这些人,大吉,二祥,三寿,四顺,五贵,八升,九禄,心底都不坏,如果可能的话,往后,你尽量帮哀家护着点,到底……也都是主仆一场。” 杜秋心里蓦然打了个突,这怎么听着郭太后好像是在交待后事一样? 杜秋连忙说道:“太后娘娘往后若是迁到兴庆宫去,何不把他们也带过去?横竖兴庆宫也是要用人的,多年荒废,里头的旧宫人只怕都不合用……” “兴庆宫哪里用得了那么多人,”郭太后淡淡一笑,“哀家想着,能放走的,就放走罢,不愿意走的,总还得给他们留条活路。” 杜秋只觉得心里一阵悲凉。其实她明白,郭太后就是在交待后事。以她对郑乔乔的了解,她知道郑乔乔从来就不是个宽宏大量的人。从她进宫,对郭鏦爱而不得,就已经恨上了郭太后。更何况这后来的十几年时间里,她孤苦伶仃地带着孩子在佛堂里煎熬?她的儿子当了皇帝,她以太后之身执掌了大明宫,她是不会放过郭太后和郭家人的。郭太后若还想给自己和郭家留一点体面,很大程度上可能会自己了断。 郭太后深深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在拥立了李忱登基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这一切。为了朝局的稳定,为了整个大唐的江山社稷,她亲手把郭家填了进去。 不久,郭铸辞去了朝中的职位,告老还乡,李忱准了。郭家的几个亲信子弟也以各种理由辞去了重要的职事,只留下一些无关紧要的虚职还挂着,领着不厚不薄的一点俸禄。好在郭家这些年来的生意做得还不错,也不至于养活不了偌大的一族人。 皇帝尊郭太后为太皇太后,将穆宗皇帝的妃嫔们尊为太妃,一起迁入了兴庆宫,同时封生母郑氏为皇太后,入主大明宫。 在离开居住了许多年的大明宫以前,郭太后最后一次登上了丹凤门前的城楼。 这是大明宫的最高点,站在这里,可以俯瞰整个长安城的风景。长安城整齐划一的坊间道和坊墙,还有宽阔的朱雀大街,都在她的一生中烙下了深深的印记。她还记得那时她骑着白马,英姿飒爽地走进来,那时她的夫君,正带着满腔的政治抱负,渴望为大唐开创一番新气象。 她还记得,也是在这城楼之上,她的剑锋染上了那个掌灯太监的鲜血,看着他如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沉沉坠落下去,所有的往事,都已经无可挽回。 这座皇城,承载了她一生中所有最甜蜜也最痛楚的回忆,也将最终掩埋于历史的尘埃。 她牵着一匹瘦弱枯槁的老马,这是她的睨雪,曾经那样高大威武,她费了好大的劲才驯服。现在,也许它连载着她走几步的力气都没有,对于一匹马来说,它已经很老了。 她的行李,只有那么简单的几口箱子,几件曾经是她嫁妆的东西,还有曾经摆在蓬莱殿檐下的那些花盆。 大明宫里的东西,她几乎什么都没有带。这里的一切都曾经是她的,她可以随意把大明宫里的东西赏给这个赏给那个,但最终,她们都死了,谁也没能从大明宫里带走什么。 而她也不打算带走什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那些精致的摆设都是那样,赏给谁,也不过就是换一间屋子摆一摆罢了。 再一次来到兴庆宫,归来池苑皆依旧。 龙池的龙头依然不能喷水,沉香亭依然破败如斯。在这里也曾有过血雨腥风,当年顺宗皇帝是为了大唐的江山社稷而甘愿引颈受戮,而现在是她。此时她才明白,到了这一刻,心里并不是多么的大义凛然,甚至也没有太多的留恋或者不舍,只不过,过尽千帆,到底还是不忍心看着自己努力了那么多年的江山社稷出什么乱子。就像干将莫邪,为了铸这世间最锋利的宝剑,甘心把自己的血肉之躯投入炼炉之中。 她住的是南薰殿。 兴庆殿才算是正殿,但她一步也不想踏进兴庆殿,或许是那里的往事曾经太过于血腥,她依然记得牛昭容那染血的脸和顺宗皇帝下葬之前那可怕的样子。很多事情,并不是不能释然,也许重来一次也依然会选择那么做,可是回想起来,总觉得难受。 虽然已经提前派人来收拾过屋子了,可是进来的时候,映入眼帘的依然是满眼的破败。窗子上的油漆斑驳,柱子彩绘剥落,门前的杂草已经除过了,留下许多黄白的草根裸露在地面和青石板的砖缝里。 茴香和绿萝指挥着小太监们把行李包裹搬进来。 总算是大致收拾妥当了,绿萝去安排晚膳,茴香陪着她坐在屋里。这时墙角忽然有一个什么东西哧溜哧溜的跑过去,是一只一指多长的壁虎。 茴香连忙站起来,“奴婢去捉……” “别去了,”郭念云笑着把她拉回来,看着那小壁虎消失在箱笼底下,“罢了,恐怕这里蚊虫也不少,留着它罢。” 茴香只得笑着骂了一句:“如今是看着娘娘不得势了,一个屋子都收拾不好了……” 念云笑着抬头看看屋梁,“茴香,还记得么,当年哀家初到公主府的时候,也是这样,你看,兜兜转转了几十年,最后,还是回到原点了……” 可不是,当年在公主府,她不受待见,住的屋子里出现个壁虎什么的也是常有的事。那时候她就不在意,到现在,还有什么好在意的? 可茴香觉得心酸。 晚膳也很简单,虽然郭太后手里的钱帛还有不少,在兴庆宫开个小厨房,自己差人出去买菜也不是不可以,但她已经懒得去追求那些物质上的东西了,对于她来说,粗茶淡饭也就罢了,这些,其实根本都不重要。 晚间茴香想陪在她屋里,她也叫她们都散了,从大明宫到兴庆宫,都忙了一天,挺累的。 墙角摆着一个精致的描金箱子。 这个箱子,是所有行李里头看起来最华丽的一个,精致得跟屋里其他的用具和摆设有些不搭。郭念云走过去,手指温柔地在箱子上拂过。 箱子没有落锁,她没费什么力气,就打开了箱子。 里头没有金银珠宝,也没有什么稀世之珍,里头按顺序摆着好几块牌位。 这是从前曾经藏在宜秋宫里,后来又藏到了蓬莱殿的那些牌位,宫里是不允许私自祭奠的,所以只能藏着。而现在,已经没有人会关注荒僻的兴庆殿里是否有人在祭奠和哀悼,整个兴庆宫就是一座活死人的陵墓。 外间的屋子里有一个小小的神龛,她认真地从箱子里取出一块,然后认真地用丝帕擦拭。 其实上面并没有灰尘,她是经常擦拭的,但每次拿出来,还是忍不住再擦一遍。 姊姊的,上面写的名字是郭木叶。 木叶,木叶,她觉得这个名字有点陌生了,很久很久都没有人叫过了。连念云,自从李淳驾崩了,也没有人叫过。连大哥和三哥,还有畅儿,都叫她太后娘娘。 第二百六十二章 尾声·替我爱你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一块一块牌位按次序摆在了神龛之下,姊姊的,李謜的,宁儿的,后来又添上了两块空白的,没有写名字。 那是李淳和郭鏦的。 夜色沉沉地笼罩下来,她仔细凝视着那两个空白的牌位,久久不能释怀。这是她一生中最亲近的两个人啊,到如今,却偏偏都已经成了冰冷的牌位。她把牌位端端正正地摆好,然后退后两步,从架子上取出笔墨砚台,磨了一点点墨。 取出其中一块空白的牌位,她缓缓提笔,小心翼翼地在上面写下:兄郭鏦之位。 写完,摆上去,又拿下最后一块,写了一个“夫”字,却喉头哽咽,到底一双手,还是颤抖得写不下去。 说好要陪着她一起白头偕老的,怎么只剩下这孤零零冷冰冰的一块牌位呢? 她把毛笔搁在一边,抱着那块只写了一个字的牌位,忍不住痛哭失声。他给她留下了这样的一个大唐,她不知道要怎么办啊! 今夜,她再给他们磕一个头,上一炉香,也许往后,就该别人来给她磕头上香了。 李淳,奈何桥下的孟婆汤你到底喝了没有,你等等我好不好,我很快的,真的,我很快就会来找你,我陪你一起走,这样,你在那边就不会孤零零的了…… 她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瓷瓶,里面是两粒毒药。一粒就可以见血封喉,为了保险起见,她准备了两粒。 她是大唐尊贵的太皇太后,决不能屈辱地死在别人的手里。无论是郭家,还是她,都只能自己选择结束。 她把两粒药丸倒在手心里,然后捏起一粒,对着昏黄的灯光看了看。 红色的,小小的,看起来很美丽。 从今以后,郭念云这个名字,也将会埋进历史的尘埃里。 她把那粒小小的药丸拿到嘴边,正要吞下去,忽然身后一个人从墙角的阴影里冲出,一巴掌扇掉她手里的药丸。 “念云!”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如梦如幻。 她忽然不知道自己刚才到底有没有吃下那药丸,怎么这么快就见到他了呢?她死了还是没死呢?不是说药丸吃下去,还会难受一阵子呢…… 一个怀抱,紧紧地将她抱在怀里。 很奇怪的感觉,说不上熟悉,也不是不熟悉。明明能感觉到那人对她的深情和心痛,一定是她最亲近的人,可那怀抱的感觉,明明很像他,可又仿佛不是他。 “念云,是我,我回来了!”那带着丝丝心痛的声音,将她包围。 她的眼泪汹涌而出,“淳,淳,是你吗?” 她紧紧地抱着他,不愿意松手,好像稍微一松手,他就会消失一样。 她猜得没错,李淳果然还活着,而且一直就隐藏在黑暗中,跟在她的身边。从她在长阁坠楼的那次,就已经隐隐地觉察到不对,救她的人,应该就是他。但他不肯出现,她也抓不到他。他隐匿的本事,竟好像已经登峰造极。 而他隐忍的本事,也登峰造极。 恒儿出家了,他都不肯出现。甚至她把皇位传给了光王,他也没有出声。连她都疑惑了,又开始怀疑自己的猜测是不是错了。 她是想着要服毒自杀的,她不能让自己落到郑乔乔的手里去受那份屈辱,但她心里更隐隐地期待他会出现。 而他,真的就出现了! 念云哭了很久,终于从他怀里抬起头来,凝视着他。他穿着黑色的衣裳,十分适合隐匿,脸上还带着一个黑色的面具。她伸手想去拿掉,他身子有些僵硬,然后握住了她的手。 “念云,我……” 念云微愣。 他欲言又止,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我不再是从前的样子。” 不再是从前的样子,是什么意思?念云愕然看着他,手停在了空中。 “淳?” 他沉默了片刻,终于自己伸出手来,缓缓地拿掉了脸上的面具。 那张脸的轮廓有淳的模样,可是又仿佛不太一样。她仔细凝视着他的脸,终于发现,是眼睛,那双眼睛,好像有些呆滞,不像他的眼睛。 当她凝视着着他的眼睛的时候,又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很难说出是什么样的感觉,可是看见了,心里又莫名其妙的梗着难受。 她伸出手来,轻轻抚摸他的脸,他的眼睛。他不在宫里的这些日子,到底都发生了些什么事? 她探询的目光落在他脸上的时候,从他的目光里看出了一种深深的哀伤。 “淳,你告诉我,到底……” 他沉默地握住她的手,放到他的唇边,又慢慢移到胸口,她能感觉到一颗心在砰然有力地跳动。 “念云,”他喉头哽咽,微微低垂着头,“念云,有些事情,我觉得应该告诉你。我说出来,可能你一时无法接受,但是……但是……” 她抱着他,“淳,你都已经失而复得,这世上,再没有什么事情比失去你更坏,你都已经回来了,这样就好。” 李淳的喉结动了动,依然觉得十分难以启齿。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道:“念云,我逃出陈家庄的时候,因为被屋里的浓烟熏了太久,所以当时双目已经失明,心脏也受到了极大的损伤,往邢州方向去的,在一户农庄上休养了好几个月,渐渐的难以为继。当时六福设法用他们之间特定的联系方式和四顺取得了联系,得知了梁御医已经出宫,是往太行山方向,离的不算太远,所以,六福当时就设法联络到了梁御医。” 梁御医和她手下的几个大太监之间,也是有秘密的联络方式的,甚至连老鼠都能被他训练出来传递消息,这一点她毫不怀疑。念云想起梁御医最后给她的那封绝笔信,最后有那么一句,说有一件礼物要给她,难道他说的,就是淳? “但梁御医当时还没有到太行山,他在成德。” 成德?念云想到了一个可能,愕然地抬起头来看着李淳,惊得说不出话来。正是因为梁御医不知道该怎么来形容这一份称不上礼物的“礼物”,所以,他只是提了一句,什么都没有说! “当时郭鏦在成德战场上遭遇了敌军的伏击,双方人数和兵力悬殊,所以……” 念云抱着他开始啜泣。 李淳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过了很久,他才缓缓道:“梁御医派人找到他的时候,他也受了很重的伤,胳膊和腿都被砍断,血都快要流干了,生命垂危。当时的情况下,两个人可能都救不活。” 所以,梁御医想出了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惊险法子,让两个人,其中的一个活着回来。 这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在回到大明宫尚药局之前,梁御医的医术几乎就已经登峰造极。在大明宫的十多年时间里,他开始研究一些旁门左道的东西,但他起初也并不知道梁御医竟能做成这么诡异的手术。 这个手术,非常的危险,可是在当时的情况下,只能选择搏一搏。 当时梁御医虽然提出了这样的可能,但他也说了,这么做,在临死之前必定要忍受非人的痛楚,需要十分坚韧的意志,是郭鏦坚持要试一试。 连李淳自己,都不敢回忆那惨烈的医治过程。梁御医生生地剜下郭鏦的双眼,安放到他的眼眶里,在这个过程中,郭鏦必须清醒地坚持撑下去,坚持到下一项,才能剖出鲜活的心脏来换给他。 以最清醒的状态等待自己的眼睛和心脏被挖出,却必须坚持到最后一刻才能死亡,这是任何人都无法想象的痛,意志稍微有一点不坚定,就会在中途忍受不了那样的痛苦而死去,整个医治都会失败。 那一次的医治整整持续了一整天的时间,郭鏦为了不影响梁御医和他的情绪,硬是忍着一声没吭,一直撑到最后心脏被成功剖出。 到那个时候,李淳才明白,其实郭鏦这一生最珍爱的女人,也是念云。他的爱情在一种不能说,不能得到的痛楚中隐忍而坚持。两个曾经一起长大,并肩作过战,又曾经相互猜忌过的男人,在那一刻,怀着对同一个女人最深刻的爱,一笑泯恩仇,融合为了同一个人。 而梁御医,也是在那一次的手术中耗尽了心神,后来强撑着配好了李恒的药,交待好后事,一口气松下来,就再也没有起来。 他没法告诉她郭鏦曾经为她受过的痛,那太残忍了。可是在她身边,他感受到了那颗属于他的心,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在伦理和道义上,他是她的亲哥哥,他不能真正地陪伴她一生,可是他用了另一种常人难以想象的方式,终于名正言顺地借着他的身体,和她在一起。 最终将守护她一生的人,是他,也是郭鏦。 念云哭得差点晕过去,心中说不出是悲还是喜。李淳是真的回来了,可是她的三哥哥,再也不会回来了! 好半天才缓过神来,低声问道:“三哥哥可曾留下什么话?” 李淳轻轻拍着她的背,艰难地启齿:“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让我带着他的心回来爱你,带着他的眼睛回来看你……” 他顿了顿,“无论是我,还是鏦,爱你,守护你,永远都不会改变。” 那一天,李淳拥着她,亲手握着毛笔,在那块未完成的牌位上写下:夫李淳之位。 很久以后,在扬州繁华的街道上,念云和李淳携手并肩而立,看着夕阳将两个人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念云慢慢地靠在他肩上,远离了那权力的中心,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长安,东宫,大明宫,都像是一场遥远的梦境,花费了数十年的时间,一场大梦,终于又回到了原点。 宫里,后来传出来的消息是,太皇太后郭氏薨,追谥为懿安皇后,停灵数月以后,归葬宪宗皇帝的景陵。而李忱的生母郑氏,很多年后被追谥为孝明皇后,葬在了景陵外面的妃陵里。 在李忱登基以后,宫里又有了一次大赦,想要离宫的宫人和太监们可以从宫中领取一笔钱,离宫养老。当年郭太后手下的那一批人,大部分都在这样的政策下告老还乡。 杜秋在郑氏成为皇太后以后,被册封为尚宫,协助打理后宫事务,后来又做了皇子的傅姆,教导皇子李凑。只是在皇子李凑长大成人以后,杜秋被卷入了皇位之争,同太监党起了冲突,后来事败,被赐离宫还乡,晚景有些凄凉。诗人杜牧后来曾遇见她,有感于她一生的坎坷经历,并为她写下了一首。 李忱慢慢地成长为一个雄才大略的君王,是为唐宣宗。他开创了大唐十余年的中兴盛世,后来,有人称他为“小太宗”,这都是后话。 和亲回鹘的定安公主,也就是太和公主李落落,在回鹘被册封为可敦,很受回鹘人的爱戴和拥护。后来,可汗去世以后,皇帝以盛大的仪式将太和公主迎回了长安,册封为定安大长公主。她也是大唐最后一位和亲的正牌公主,被载入史册。 韦桃卓番外:桃之夭夭 /252048唐宫妃策最新章节! 望舒楼正坐落在平康坊最繁华的地界,金字的招牌,是前朝大诗人亲笔所提。朱漆描金的万字花格门大开,直面着长安城的鼎盛。门前有两人才能环抱的朱漆大柱子,上面镌刻着一副银粉嵌的汉隶对联,左边是“凭栏枉度仙姝影”,右边是“隔江犹谙美人香”,十足香艳的字眼。 在这里的日子久了,朝迎夕送也是司空见惯,没有什么可悲愁的。多少多情的公子王孙千金买笑,多少佳人红颜易老。风尘女子,就是在这样的夹缝中生存的,人前笑靥如花,人后,悲苦自知。堂前不知道什么人题的一首诗里有两句倒是说得很合情理:“玉人翘首凌霄晚,望断江心梦里人。” 我来望舒楼已经有些年头了。这几年,鸨儿妈妈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叫我出场迎客。如果不是我还有些拿得出手的才艺给妈妈赚钱,早就像别的姐妹们一样被逼着接客了。但即便如此,我已经十六岁了,这在教坊的清倌儿里头算是个很夸张的大龄了,我的清净日子已经所剩无几。 我很快也会像姐妹们一样,被打扮得花枝招展与那些形容猥琐的中年男人打情骂俏,等到年纪大了,寻一个能让我食宿无忧的主子嫁了,做仆做妾,或者是,年老色衰时独自凄凉。 我叫韦桃卓,韦是长安城里一个著名的大姓,无数的高官贵人出自韦家。 其实说起来,我也曾经有过一段很是富贵的日子。 我的阿爷叫韦坚,曾经是户部尚书,这是一个据说很肥的差事。我的姑姑做过太子妃,嫁给了当时还是太子的肃宗皇帝。小时候,我们住在尚书府里,我是名副其实的千金大小姐,阿爷曾经抱我在膝盖上,教我读书写字。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当初教我的这些东西,如今竟成为我在教坊里卖艺卖笑的资本。 后来阿爷被奸臣所害,尚书府被抄家,我就成了罪臣的眷属,被没入教坊。鸨儿妈妈大概是看我底子不错,又会读书识字,于是又请了师父教我琵琶琴瑟、唱曲跳舞,把我培养成她的摇钱树。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这是我学会的第一首曲子。因为我的名字也来源于此,所以我颇爱桃花。桃花又叫玄都花,表面上是红得喜人,有些委曲求全的媚意,可是这另一个名字,却是给人一种看透了红尘的冷清,像是我们强颜欢笑的媚态之下无奈的叹息。 那天我站在窗前,往外头的街市上看去的时候,看到了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将军,无比的威风。我羡慕他,倘若我是一个男儿身,我也宁愿被发配到某个将军府做奴才,说不定,还有机会能跟着主子上战场建功立业呢。 我盯着他看了很久,也许这就是命中注定,他回了头。他的剑眉星目深深地撞进我的心里,报我以淡淡地一笑,笑容中像是凝集了三月的晨曦,明亮得几乎能照亮我整个生命。 后来,安史之乱就爆发了,叛军冲进了长安城。望舒楼里的姐妹们都四散逃走,而我带着堂妹韦明玉在逃离的路上再一次遇见了他。他带着部队打回来,和他的父亲一起,收复了长安城,也救下了我们。他似天神一般,从天而降,也许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深深地住进了我的心里。 他的父亲,就是大名鼎鼎的汾阳郡王郭子仪,而他,是子仪公的第三个儿子郭晞。后来叛乱平定了,皇帝被迎回大明宫,我就跟着晞郎住进了汾阳府。我不在乎名分,明面上我是身份低贱的教坊女,暗地里我更是罪臣之女,我的身份绝对没有办法登上大雅之堂。但我知道他是喜欢我的,这样……就够了。 在晞郎身边那段时光,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到后来,我独自在扬州的小巷里虚度光阴的时候,只要回想起当年的那些美好,想一想他的笑容,他的每一句话,我才觉得自己还活着。在我的余生里,在那个孩子到来之前,怀念他,是我生存的唯一意义。 我没有自己的孩子。在生命中曾经出现过的一段噩梦一般的岁月里,我曾经有过一个孩子,但是还没出生就已经死去,也让我彻底失去了做母亲的能力。我几乎不敢再回忆那段痛彻心扉的生活,我是在错误的时间里被错误的人爱上,卷入了宫廷的纷争。 我一生都忘不了那时候晞郎看我的目光,有多么的沉痛,多么的无奈。在后来的很多年里,只要一想到那天他的目光,我都会心痛得泪流满面。 可我不能连累他,我只能选择离开。谢自然带我离开了东宫,离开了长安城,陪我度过那一段最黑暗的岁月。 她是我在尚书府的时候就交下的小友,在后来的许多年里一直在帮助我,是我一生中唯一的朋友。 也许是因为我的爱情太过于惨痛,经历太过于残酷,眼睁睁地看着我被折磨得死去活来,所以她早早就堪破红尘,出家做了女道士。她聪慧异常,出家以后很快就悟了道,也不知是不是运气好,很快就声名远播,被长安城的百姓尊为女神仙。 我一直都觉得,她并不是什么女神仙,只不过做了些故弄玄虚的事。她小时候就跟着家里的郎中学过医药,能治好几个病人,还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 大概是看我离开长安城以后太寂寞,余生唯一的乐趣只剩下了回忆晞郎,所以她带回了木叶给我抚养。木叶的身份不寻常,她可是公主的嫡女,我相信她一定是靠着坑蒙拐骗才让公主把孩子交给了她。 谢自然说,她就是要一个身份高贵的女娃儿,等到孩子养大了,再把她送回大明宫去。大明宫不是毁了我的一生么,她说,那就让木叶替我杀回去,把所有应该属于我的东西统统都拿回来,让已经进宫成为妃子的韦明玉把得到的东西全部吐出来,让整个大明宫都成为她的,让她母仪天下,最好再效仿一把则天皇后。 她是注定要回到大明宫里的天之骄女,但从谢自然把她抱回来的那一刻开始,她的命运就注定要有诸多磨难。 谢自然的局,布得太宏大,把皇帝、妃嫔、公主,乃至整个长安城都算计在内。不,也许她算计的,是整个大唐。 荼蘼开尽,贞元八年夏天,在那个闷热的傍晚,有人敲响了我家一向很早就紧闭的大门。 不徐不疾,不轻不重,但是无比坚定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国度。我问是谁,门外是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娘子可需要熏香?上好的白檀香,白丁香也有。” 好像是一个货郎。早又不来,太阳都快落山了却来叫卖。 我想叫他回去,因为我一向不喜欢熏香,可是货郎忽然又说,“沉水香也有,茜色的甲煎口脂可还要么?” 我忽然明白,这是故人。宫里最喜欢将上好的沉香屑装在特制的鎏金小香炉里,香炉放置在水底,香味儿经水滤过以后,分外的细腻清甜,称为沉水香。 又有尚宫局的小太监将上贡的甲香、沉香、檀香、苏合香、泽兰等数十味名贵香料用宫中秘法精心炮制数月,得到两寸许长一段的口脂,宫中的妃嫔用来涂唇,气味芬芳馥郁,颜色鲜艳饱满,十分娇艳可爱。 茜色更是个中极品,十分珍贵,宫中只有位分较高的妃嫔才能够使用,宫外更是十分难得,唯有得宠的大臣才能得到皇帝赏赐一些出来,寻常百姓乃至官员都无福消受的。 小时候我在尚书府曾见过,后来在汾阳府,得晞郎赠过一寸许的半管儿宫里的茜色甲煎口脂,正是我当年最喜欢用的品种。 来的是晞郎的五弟,郭家的五郎郭晤,我从他的眉眼间依稀瞧出了当年的模样,认出了他。我记得,当年我离开长安的时候,他才刚刚十五六岁,总是跟在晞郎的后面,看见我送给晞郎的荷包腰带,就老缠着我给他也做一个。 初一照面,郭晤有几分拘谨。但对我来说并不觉得这三十多年的岁月造成了什么隔阂,因为我每天依然在靠着回忆过活,他们都鲜活在我记忆的每一个角落,仿佛从来都不曾离开。 我问他,“可还好么?” 他理一理衣襟,“蒙挂念,一切都好。一别又是许多年,韦娘子看起来过得还不错。” 我淡淡一笑,“没什么不好的,总比长安要清净得多。” 他微微沉吟,过了一会儿才说道:“三哥不大好。前两年因大公子获罪,卸了校检工部尚书的职务,如今虽然又起用,改任了太子宾客,到底老来丧子是个打击。近年来身子骨已经不大好了,早年征战落下的刀伤箭伤时常复发,颇有些苦处。” 我知道晞郎过得并不好,谢自然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一次长安,每一次她看我,都会带来郭家的消息。 我说,“我已听说过,难为晞郎了。” 郭晤看了我一会儿,又说,“你总还是记挂着三哥,三哥心中真正眷恋的女子,怕也就是你一个。如今三嫂已过身了,身边倒没有一个可意的人儿。不如你同我一起回去,也算是偿了一桩夙愿?” 我低头默然,仿佛数十年的岁月就在眼里如水般缓缓流逝而过。我与晞郎之间横亘的东西太多太多,即使三夫人已经不在,这三十余年的岁月又怎么算? “青丝变白发,桃花成枯骨。我离开长安整整三十六年,回去,还如何回得去!” 郭晤亦感慨万千,笑容中仿佛透过迷蒙的雾气远远地看到了曲江烟柳,杨花飞絮,他低头叹道:“三哥带我在曲江池畔第一次见到你,惊为天人。不想已经三十六年了。” 我笑着看向他,“亏你还记得。” 他露出孩童一般的狡黠神色,像当年一样带着点微微的撒娇意味,“怎么不记得!再过三十六年,我骨头化成泥也记得。你既然不肯回去见三哥,那么同我回去如何?我在长安南郊去寻一座好宅子与你,一样可以天天看曲池流水,看垂柳抽丝,也不必同郭府来往。” 其实他的心意我何尝不知,只是我一向视他如小弟。三十多年都这样过了,我想他也不过是说说而已。这次来,他也并不是特地来看我的,而是时机已经到了,他来接木叶了。 “让我在岳州安度晚年罢。” 我抚育了她十三年,而在这一天,她对我拜了三拜,磕了一个头,那一刻我就知道,这一生不会再见到她。长安城,那座巍峨的宫殿,都已经等了她整整十三年,那里才是她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