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行》 序章 公元二零零八年十一月七日,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 那一天,座落在重庆市北碚区的某高等师范学院里,发生了一桩咄咄怪事。 然而当天并没有人意识到出事了,因为那一天学校里还有一些别的值得人留意的事情。首先是哲学系研究生男队因为主力得分手商成缺席,在下午的学校篮球联赛上大比分输给英文系,全场比赛仅得九分,丢尽了颜面,直到吃晚饭时,还有许多人把这场比分悬殊的比赛拿出来当话题。其次那天是校园BBS建站五周年的纪念日,学生会为此搞了隆重的庆祝活动,晚上还有游艺会和各系学生的文艺汇演。纪念活动举办得很成功,参加游艺会的师生情绪也很高,可文艺汇演就难免有些教一些人失望,都是些老掉牙的歌舞小品,没有一点新意,可哲学系那个能用蒙古长调咏唱草原民歌的研究生商成,竟然没在文艺汇演里露面…… 第二天上午的公共课,商成也没到,是他的同学替他请的假;下午的专业课,同样是他同学替他请假。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了一周,直到系主任系党支部书记还有辅导员都为此发了火,同学才支支吾吾地说,商成已经“失踪”快一个星期了…… 书记当即就撂下狠话,让他们通知商成,三天之内要是再不出现,就等着学校的纪律处分吧! 三天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商成没有露面,系里咬咬牙,再给了三天的宽限;又过了三天,商成还是没有消息,系里忍了再忍,没把事情捅到学校里;转眼又是三天,可商成就象人间蒸发一般杳无音讯,系里忍无可忍,终于决定把事情交给学校处理。 学生管理处立刻把这事当作破坏校纪校规的典型来抓。 要处理,自然要先调查,学生管理处的工作人员接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哲学系二年纪研究生商成的宿舍走访调查。 在宿舍里,他们发现,商成的所有私人物品,包括手机钱夹信用卡还有存折,都锁在宿舍的抽屉里;床上胡乱扔着外套毛衣还有长裤,床前还摆着一双塞着袜子的皮鞋和一双运动鞋,床下是他的旅行皮箱,箱子里换洗衣物归置得整整齐齐。 宿舍里的两位同学证明,商成走后的这些天,没人动过这些东西,那些乱扔的衣服还有皮鞋,都还在原来的地方,而且在十一月七日当天,商成穿的就是这些。其中一位姓陈的同学还说,他当天下午回寝室时,商成已经换上球衣球裤,两人还说过两句话。可从那之后他就再没看见商成。 接下来的调查走访证明,从那之后就再没人见过商成。 姓陈的研究生是最后同商成有过接触的人! 学生管理处的工作人员立刻慌了手脚,他们不敢隐瞒,立刻就把这事汇报上去,十分钟之后,商成的档案就摆在学校保卫处处长的办公桌上。 一一商成,男,二十六岁,原籍河北保定,一九八七年至一九九八年就读于保定市薛家镇中心学校,一九九八年至二零零二年就读于河北大学中文系,二零零二年至二零零八年就职于内蒙古呼和浩特市五星纸业公司,二零零八年至今,本校哲学系研究生;家庭状况接近空白,只有父母的名字;档案上既没有家庭的联系电话,也没有父母的联系方式…… 卷宗里薄薄的几页档案资料啥事都说明不了,保卫处处长决定亲自带队调查,二号研究生楼的第四层立刻被这帮人搅扰得鸡飞狗跳。 保卫处的参与也没能让事件有更多的进展,只是更多地发掘出一些有关商成个人的零星消息。 商成的社会关系很简单,除了学校里的老师同学外,几乎不和外界接触,系里的领导还有教授们对他评价很高,这也从侧面解释了为什么他无故出走二十多天而哲学系却一直隐瞒不报的缘由。这个人性格和气,大方,不惹事也不畏事,还讲点哥们义气,所以在研究生里说话很有些威信…… 这些情况对事件的调查工作几乎帮不上忙。 有同学反映,恍惚记得商成曾经提到过,他父亲在八十年代末就离家到南方打工,再也没回去,也没有和家里联系;他母亲后来改嫁过两次,最后跟一个东北人跑了;他自己是户族里一位无儿无女的孤寡老人抚养大的。另外一位同学补充说,今年清明节时他看见商成在学校的一个僻静地方烧纸钱,问过才知道,商成是在祭奠他的爷爷一一应该就是抚养他的那位好心老人,看来老人已经去世了…… 看来想从他的家庭状况入手的路是走不通了! 与商成同宿舍的陈姓研究生总算提供了一些“有价值”的东西。 据他说,当天下午他回到寝室时,商成已经换上球衣球裤,并且提醒他抓紧时间换衣服一一陈姓研究生也是哲学系篮球队的主力。在他换衣服时,他的女友给他打了个电话,他就边换衣服边接听电话;他记得这个时候商成正坐在床边预备换球鞋。他接电话时听商成的手机也在响,而且是不停地响不停地响;屋子里没人,商成已经出门了,他记得自己还喊过一嗓子“商成你的电话”。他当时认为商成已经去球场了,但后来的事实证明他的看法是错误的…… 这些话有没有价值只能交给警察来判断。学校保卫处已经向重庆市北碚区公安分局报案了。可陈姓研究生接下来的话就“很有意思”一一 他提到,当他接电话时,他是背对商成面朝通向阳台的玻璃窗,玻璃窗的搭扣上挂着面镜子,有意思的东西就是镜子一一他在和女朋友说话时,看见镜子左下角的镜面,就象平静的湖面被人扔进颗石子一般,蓦然“荡漾”起来,镜子里的一切物事都变得扭曲模糊;而且这种“荡漾”不是停止在某一处,而是划过整个镜面的下半部一一它在移动!他当时惊骇得几乎把手机都摔在地上。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镜面上的“涟漪”便消失了。他当时只当是自己眼花,就又接着通电话。可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盯着那面镜子…… ……这一回他看得清清楚楚。不是镜面在“荡漾”,而是有一个东西在镜面上飞快地移动,因为它移动得太快,所以看上去镜子反射的一切事物都在模糊中发生扭曲。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也无法形容,他对那东西的描述是:“点”…… 他怀疑,那个“会移动”的“点”,就是商成失踪的元凶…… 无论是学校保卫处,还是北碚区公安分局刑侦科的干警,都不会接受“镜子上的一点”造成一个大活人失踪的推论。可调查来调查去总是没个结果,于是这桩没头没尾的人口失踪案,也只能象绝大多数其他同类案件一样,渐渐地沉寂到警察局厚厚的遗留案件卷宗里。 不过陈姓研究生讲述的“点的故事”,却在一个晚上就传遍整个校园,并且以最高票入选二零零八年学院十大新闻之首;故事还象插上翅膀一般,飞快地流传到重庆市各高校,然后被人掐头去尾改头换面,当做灵异事件放到了网络上,据说,也引起了小小的轰动…… 可是,故事里的主人公商成,却一直没有站出来“辟谣”,也没有再回到学校,甚至再也没有人在任何地方看见过他。 他好象真的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正文 第一章(01) 我这是在哪里? 两天里,商成已经无数遍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但是从来就没有一个准确清晰的答案。 他现在站在一处山梁上,举目四望,视线所及的地方,都是高高低低错落的山峦;山都不是高崖陡壁,也算不上巍峨奇峻,然而层峦叠嶂接地连天,蔼蔼白雾沉浮袅绕,在晨曦的映射下,一股沛沛然的苍莽气息扑面而来,由不得让人感到胸闷气紧。漫山遍野都是黑压压的树,松柏槐杨橡都有,纷致错乱,不象是刻意种下的经济林。不时有山风掠起,夹雾带烟地呼啸而来,此时就看见松涛如潮柏冠似浪,远远近近山上山下都是呼哗哗地响作一片。山风里似乎夹带着霜,吹到人身上就教人手僵脚硬寒彻肺腑…… 他禁不住在风中打了个机灵,赶紧转到一棵松树背后避风头。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他又一次在心里问自己。虽然明知道没有答案,可他依旧忍不住要问。 他不敢在树后耽搁太久,风势稍微小了些,他就踩着拖鞋步履艰难朝山下走。他不敢走得太快,还得留神脚下的状况,枯枝断桩要小心绕过,因为他的泡沫拖鞋经过两天两夜的跋涉,已经破烂得不成模样。说是拖鞋,其实现在两只鞋都只剩一张鞋底;鞋底被他用几道布条硬生生地绑在脚上,这样他的脚才不至于受伤;而布条则是从他球衣上扯下来的。至于拖鞋的鞋面,早就不知道被他扔到什么地方了。 他现在已经不是在走了,而是在挪;几乎每挪出几步,他都要扶着一棵树喘上半天气。 他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了,饥饿,焦渴,还有疲惫和困倦,无时无刻不在他身边盘旋,它们就象四头凶残的猛兽,在幽暗中奔腾着,咆哮着,等待着。 可他不敢睡觉。他害怕自己睡着之后就再也醒不过来。这山里竟然还有野兽!狼嗷豹吼豺哭鹿鸣,他几乎都听了一个遍。昨天晚上甚至听到了虎啸!他发誓,绝对是虎啸!因为那声音刚从遥远的地方拔地而起穿林而至,周围远近的所有声响就乍然而息一一连通宵达旦的虫鸣都似乎消逝了…… 他不敢睡觉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害怕这会让他失去被救援的机会。虽然他也知道,有人来搭救他的可能性几乎是零。他是从宿舍里陡然间“转”到这里来的,除了他自己,还有谁能想到他竟然会来到这么个渺无人烟的荒凉地方? 这里到底是他娘的什么地方?! 他现在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深山老林里。他前一秒钟还坐在床边伸手拿自己的手机一一因为手机在响,可后一时刻他抓在手里的竟然是根树杈。谢天谢地,他幸好抓住了那棵树杈,不然他就得从三米多高的地方直挺挺地摔下去,虽然树下大多是拳头厚的落叶和齐膝高的野草,可难保不会摔在盘须错节的树根上…… 他已经很多次试图理解自己从宿舍到这里的缘由,UFO外星人时空裂缝或者别的神秘现象都有可能,他甚至记起高中时曾经在杂志上看见过,阿根廷的一对夫妇开车回家,从公路上一团莫可名状的雾中出来时,竟然到了大西洋另外一边的比利时。他或许就是遭遇到阿根廷夫妇俩曾经遇见的状况。可别人是“偷渡”到了比利时,他这是到了哪里?更让他无法理解的是,前一刻在宿舍里时间还是下午,再眨眼到这里就是清晨;前一刻季节还是初冬,转眼间就是春天。现在是春天,这一点他仔细留意过,树梢上全是刚刚见绿还不饱满的嫩叶,这也是他两天里唯一敢吃的东西,就是不顶饿…… 他的肚子又叽里咕噜地提出抗议。 他在身边的榆树枝头摘了一把新叶子,一张张地慢慢塞进嘴里,艰难地咀嚼着。树叶苦涩的滋味立刻从舌头传递到全身;口腔里酸闷的气息直冲鼻端,让他几乎无法呼吸;饱受折磨的胃更是条件反射一般地痉挛抽搐起来一一它还是不能适应这种“食物”。 他命令自己:把它们都吞下去! 他的肠胃拒绝树叶这种粗糙得过分的“食物”,但是理智告诉他,他必须吃,他现在需要补充体力,更需要补充水分,在没找到可靠的水源之前,吃榆树叶多少能弥补一些身体缺失的水分,至少这东西没有毒素,而且营养丰富,起码比松针营养丰富。而野草根……掘草根和清理草根都不是件简单事,消耗的体力也要比摘树叶多,他现在需要尽量节省体力。 他不能不这样做,在无法知晓自己所处的地理位置之前,他得努力地保持体力。 他知道,要是他依旧不依不饶地追问这里到底什么地方的话,也许他还没能走到有人烟的地方就会倒下去。可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让自己不去想它,它就象无色无味又无处不在的空气一样,会随时随地地从脑海里冒出来。唉,这又再一次证明了“对未知的恐惧才是人类最大的敌人”这一说法的正确性。 好在他知道,他还是在地球上,他至今还能呼吸到空气就是证明,夜晚能看见一轮满月更是证明;而且他是在北半球的温带一一连续两个凌晨,他都在东方的夜空中找到了启明星!也许是启明星吧,他不是太肯定,不过在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一刻,它最明亮耀眼……他记得在什么书上看见过,只有北半球才能看见这颗星。地球上的北半球,这两点认知多少能让他忐忑畏惧的心情好受一些。 仅仅是好受一些而已。 关键是两天两夜里他没有看见人烟! 翻过一座山又是一座山,越过一道梁又是一道梁,山连着山,山接着山,四周除了风声和树林的摇曳声,就只有鸟鸣虫叫还有野兽的嘶吼,什么声音都没有,单调得让人不由自主地惊惶畏缩。他现在最渴望的就是能听到人的说话声,能不能听懂都没关系,是人就行!中国人、朝鲜人、韩国人、俄罗斯人或者蒙古人甚至爱斯基摩人,只要是人就行,哪怕是野人都好!即便他们把他当强盗抓起来,当偷渡客关起来,甚至当小偷打死都行,至少他能听到人的声气,能死个明明白白,总比不清不楚地死在这里强…… 有一次他就清楚地听见有人在自己耳畔呢喃,声音细微无可辨认,就象有僧侣在远处面佛念经,又象有人在朝自己倾诉。他发疯一般地围着几棵树来回寻找声音的来源,最后才发现是一种蟋蟀般模样的昆虫在鸣唱,这时他才发现,他满脸都糊满了泪水…… 他清楚地意识到,也许他会在苍莽山野中精神错乱,直到癫狂而死。 让他自己都感到惊讶的是,这个大胆的预测竟然没让他感到惊讶和悲哀。他还能笑着告诉自己:哈!鲁滨逊也只是个作家虚构出来的人物而已,要是真有其人,他多半还不如你,至少他知道自己的大致位置,还从沉船上捞了那么多好处,可看看你呢?你连自己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哩,能捞到的好处就是半件球衣一条裤衩还有两只没鞋面的拖鞋…… 这么一比较,他就又有了坚持下去的勇气,似乎连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疲惫都削减去不少,步履也轻松了许多,连苦涩得难以下咽的榆树叶,嚼起来也有了一股甘甜的滋味…… 两天两夜里,他就一直在绝望和求生的渴望之间来回徘徊,直到他眼前骤然一亮。 溪流!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走出了山林,他的眼前出现一条溪流! 是的,不是河,是溪流。 潺潺流水声就象天籁一般悦耳动听,清澈见底的流水就象少女的双眸一样洁净无暇,连凸显在水面上的山石都从来没那么秀气挺拔过……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溪流畔,跪倒在一块被流水冲刷得无楞无沿的圆石上,匍匐下身子,贪婪地痛饮着溪水。 清亮甘甜的溪水呀! 他并不是那么焦渴,喝水也不全是为了补充水分,他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对溪流的感激和虔诚,才无比激动地去亲吻她**她一一她就是他的路标,他的方向,他的希望;顺着她走下去,重新回到人群中间的希望就会放大无数倍…… 直到他喝得满肚子都是水,再也喝不下去了,他才舒畅地长叹一口气,满足地摇摇头,蹒跚着脚步在溪水边找了个向阳的石头坐下来。 他现在才开始懒洋洋地打量着这条溪流,并且盘算接下来自己该怎么做。 可身心放松之后,他几乎在呼吸之间就靠着石壁睡着了。他实在是太疲惫了,所以这一觉连梦也没做一个。 他自己都不知道睡了多少时间,可当溪流对岸的树林里虫鸣鸟叫安静的一刹那,他立刻就清醒过来,并且就象被谁掀动了机簧一般,楞噌就跳起身来。 他马上就发现溪流对面的一壁山石边转出一只豹子。 豹子佝偻着长长的脖子,拖着细细的尾巴,鼓着厥厥亢亢的肚子,欠欠仄仄地在溪流边的石头挪动着。这畜生在下风处,根本就没察觉到周围竟然还有活人,直到快走到流水边,才警觉地站住,把一双既黄且绿的眼珠子死盯着商成。 商成浑身僵直地和豹子对峙而视。他两条腿上的肌肉一条一棱地鼓起,却偏偏动都不能一动;满手满把都攥着汗水,却又不敢松开。 不知道过了多久,豹子示威般地呼噜了一声,爬下前半截身子,慢慢地挪到溪水边,探了头伸出舌头舔水。商成动也不敢动,他觉得豹子即使是在喝水的时候,眼珠子也一直在监视着他,直到豹子喝足水又慢慢地倒退到石壁边,他才觉得心里绷紧的那根弦略微地放松了一些。 豹子又呼噜了一声,这才掉转身连蹿带跳地跃上山石,眨眼之间就消失在树林深处。 这场不期而至的遭遇让商成睡意全消。他马上拿定主意,立刻离开这里,要顺着溪流向下游走一一顺着流水走遇见人烟的可能性更大。而且,当务之急是他还需要准备一件防身的东西。 走出没多远他就在草丛里看到一截木棍。木棍不长,大约比他胳膊伸直了略短,可这样更容易使上劲,而且棍子的一头顺溜圆润,握在手里挥舞也方便,尤其是他觉得这棍子很趁手,简直就象是特意为他量身定做的一样。 他把木棍舞得呼呼风响,同时在心里对自己说:嘿!你小子很有运气哩!刚说想找东西防身,就有根棍子在这里等你! 挥了几下,他突然警觉到棍子不大对劲。 棍子的首尾看着虽然不是一般的粗细,可和树上的枝杈比较起来,就显得粗细很均匀,而且笔直得有些不可思议!这不象是树上自然掉落的东西!仔细看的话,棍身上还有斧刨刀削的痕迹;只有刀斧砍削才会在木头上留下这左一块右一块的狭长平面,只有人手经常摩挲才会让这棱棱角角的地方也变得圆润光滑…… 这棍子是人工做出来的! 他立刻为自己的发现而激动得全身颤抖!天啊,这说明这里已经有人烟了!是的,可能棍子的主人离这里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也许要走上一两天甚至两三天才能再遇见人,但是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又能看见人了,又能听见人说话了,他很快就能回到自己熟悉的生活中去了! 他兴奋地手舞足蹈,并且大声嚎叫了无数声! 就连起伏的群山都在积极地回应他的呐喊一一我要回去了要回去了回去了去了…… 当兴奋的**释放之后,他又有了更加重大的发现! 他脚下踩着的就是一条羊肠小道!只是因为他刚才太过激动,压根就没有注意到。其实他不是没注意到,而是他过去两天里已经留意过很多次也失望过许多次,人都已经麻木了,以至于他连仔细观察周围环境寻找蛛丝马迹的愿望都丧失了…… 他几乎是一路小跑着赶路。越走他的发现就越多。他高兴地发现,这条最多只能容纳两个人并行的尺径小道最近还有人走过,因为道路上残留着许多人踩出的脚印一一他知道,只有雨后的泥泞被人踩过再被太阳晒干,才会留下这样的脚印!不仅有人的脚印,还有马和驴这种大牲畜的脚印!他甚至在道路中间看见了牲畜的粪便!哈呀,这群不讲卫生的家伙,竟然不知道“此处不许随地大小便”吗…… 他沿着蜿蜒在山谷中的小道疾步前行,绕过一道山又绕过一道岭,再绕过一道山又绕过一道岭,直到日头走当头顶,他也走得浑身是汗累得体力不支,才不得不放慢脚步。可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听到有人高声的呼喊一一 “秋龄!秋龄呵!秋龄一一” 他蓦然停了脚步,仔细聆听辨别着呼喊声传来的方向。他不明白“秋龄”是人的名字还是别的意思,但是他能听出来声音里的焦急和惶恐,还有绝望和挣扎! 一定有什么危险的事情发生! 这个念头几乎是在他听到呼喊声的同时就闪现在脑海里。他立刻想到自己的溪流边遇见的豹子,还有前一晚听到的虎啸,不由得攥紧了手里的木棒。 正文 第一章(02) 商成顺着声音的方向急赶几步,转过兀立在径尺小道边一块赭褐色大山石,便看见前面不远地方的惊险一幕。 这是一块山脚下的缓坡地,漫地都是齐踝深的青草和说不上名字的野花,一棵胳膊粗细的小杂树顶着零零落落的绿叶立在坡地中央;靠山的地方有一截两米来宽四五米高的断崖,就象在漫山遍野的葱绿中划出一道不大不小的黑色伤痕。一个人站在半崖间的凹陷处,拼命挥舞手里砍刀,来回应付着左右两边的两头野兽,嘴里还不停地呼喊着: “秋龄!秋龄呵……” 那两头野兽是两只狼。小的一只狼体型比成年狼狗略大,毛色青灰,塌着腰,鼓鼓囊囊的肚子几乎压着草尖,站在崖壁的一边,不时低沉地咆哮一声,偶尔也会两蹦两跳地蹿上崖壁,只要那人手里的砍刀一挥过来,它就又跳下断岩。就这样稍一耽搁,断崖另外一边那头刚刚被撵下去的狼马上就抓着机会重新纵上断岩,前扑后抓地和人周旋。这头狼体型要大得多,几乎能赶上一头小牛犊,身上的皮毛一块黄一块青,一团深一团浅,有些地方厚毛褪掉新毛还没长齐整,纵跳腾挪之间,惨白色的狼皮就在中午的阳光下不时闪烁起几点渗人的光斑。它虽然也畏惧锋利的砍刀,但躲闪时会抓着时机地扑咬一下,让持刀的人手忙脚乱一回;即使它被砍刀逼下崖,也会不慌不忙地重新寻着合适的位置窜上来。这个时候,它的同伴就会再蹿上断岩佯扑一回,给它创造机会。 半崖间的人也看见了商成,急挥了两刀把那只小一些的狼赶下石岩,立刻惊喜交加地大了嗓门再喊一声: “……秋龄!……商,秋龄!” 就这么一恍神的时间,大的一头狼又跳上石崖,不仅躲过迎头剁来的砍刀,还扭头一口差点咬住那人的手臂。不过这只扯下半截衣袖的一咬也让那人不得不后退一步,紧紧地贴到石壁上;它也在第一次在断岩上站稳了脚跟。 听见那人喊自己的姓,商成禁不住楞了一下。他真没想到在这崇山峻岭中竟然还有人认识自己!刹那间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难道是搜救队的队员遇险?但是眼看着那人在两头狼的来回侵扰下已经渐见不支,他也顾不上再考虑许多,拎着手里的木棍就冲过去。 拖着鼓囊囊肚子的狼掉转头,拦在商成和石崖之间,腰俯腿踞,掀唇龇牙,阴森森的黄眼珠里闪着凶光,喉咙里滚过一阵威胁般的低沉咆哮。 商成直端端就对着狼冲过去。他的眼睛死盯着狼的眼珠,手紧紧地攥着木棍,脚步连丝毫的犹豫都没有一一他在农村里长大,自小就有对付野狗的经验,只要人不露怯,野狗根本就没有和人纠缠的胆量,想来狼也应该差不多的反应,毕竟狗和狼都是犬科动物…… 他愈冲愈近,在几乎能闻到狼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浓稠得呛人的臭味时,狼的目光再不和他相峙对视,前半截身子也越趴越低,爪子还抠着泥地向后退缩了两下一一然后它就倏然蹿起来,张了大嘴露出黄褐色的尖牙咬向商成的脖颈! 商成一棍子就抽在狼的鼻尖上!同时他偏过身想躲开狼爪一一闪过第一只没能避过第二只,坚硬的狼爪在他右上臂挠了一把,几股鲜血立刻从三四道长短不一的伤口里冒出来。 不过狼也没能咬到他。不仅没有咬到,这只怀崽的母狼还被棍子敲得钻在草稞里喑喑痛鸣,用两只前爪不停地来回拂扫自己的鼻端。 商成不想理会这只母狼一一断崖上的人狼搏杀已经到了图穷见匕的时刻,救援队的队员如今只能疲于防守,双手攥着刀拼死命不让公狼靠近…… 可母狼显然也不愿意放商成过去帮忙,它马上就绕着路在崖壁前截住他,并且再次做出凶狠的威胁模样。这是个聪明的家伙,在吸取了失败的教训后,它没有再一次悍然地扑向商成的喉咙,而是蹿向他的大腿!它甚至还能在商成把那条腿向后蜷缩之后,双爪在草地上一按,借势改变方向扑向另外一条腿…… “滚!” 商成大喝一声,一脚就踹在母狼软绵绵鼓囊囊的肚子上! 母狼被踢得在草地上接连打几个滚,一头撞在崖前石壁上。它嗷嗷嗷地惨嚎着,前后脚爪胡乱扑腾着,不停想重新站起来,可每一次都只能勉勉强强地撑起半截身体,然后就无力地匍匐下去…… 断岩上搏斗也接近尾声,公狼成功地在救援队队员的一只手腕连皮带肉撕扯下好大一块,顺带着也让对手抛弃了手里的砍刀;而且它还把筋疲力尽的对手逼迫进了崖壁的最深处,再也没有躲闪的余地,它现在只需要再来一次简单的扑咬,一顿丰盛的大餐就到手了……可就在这个时候,母狼悲哀地嚎叫起来…… 公狼显然犹豫了。它盯着已经完全放弃抵抗的猎物看了一眼,又掉头低低地咆哮了一声;母狼的嚎叫声更短促也更大了,似乎还包含着催促和警告的意思;公狼又转过头盯着猎物看了两眼,才极不情愿地转身蹿下石崖。 公狼在依旧匍伏在草丛里的母狼身边只打了个旋,就闪电般凶狠地扑向商成一一俩前爪奔着商成的肩膀,一口就咬向他的喉咙! 棍子没能抽到它的鼻子! 棍子即将打到之前的一刹那公狼偏过头,棍子只抽到它的一侧脸颊;它的尖牙利爪也没能给商成造成太大的伤害,只是在另外一只胳膊上留下几道不深的血痕。 第一回合只能算是平手,公狼略占上风。 人和狼隔着六七步的距离短暂地对峙了一下,然后就又撞到一起。 蹿跳扑咬躲闪腾挪…… 第二回合瞬息之间就结束了。人身上篮球运动背心的一条肩带被扯断,小半边背心松松垮垮地耷拉下来,右手小臂上鲜血淋漓,木棍也甩到了地上;公狼却看不出什么损伤,退了几步,鼻子嘴里喷着腥臊臭气,一面喘息一面不停地摔头。 商成攥紧拳头立在那里,两眼死盯着公狼,眨也不敢眨一下。他清楚,胳膊上的几处伤并不严重,关键是他的左手兴许逆了筋,现在酸软得几乎使不上力气。他现在才相信狼是“铜头铁尾麻腰杆”,刚才擂在狼头上那两拳好象没什么作用,自己却连手指也几乎要折断了。唉,要是当时能使上右手的话,兴许比现在的情况要好些…… 他还没来得及分辨出拳头对狼到底有没有起作用,公狼已经蹿过来,这一回它没再选择商成的上半身作目标,而是直端端冲向他的腿脚;当商成蜷缩起一条腿时,它两只前爪在地上一蹬一刨就奔向另外一条腿一一这才是它真正的目标! 喀哒一声,它上下牙就重重地撞在一起一一什么都没咬到!在咬到人之前,它也象母狼一样被商成狠狠地踹了一脚。 可公狼在地上打了个滚就又扑上来,并且在即将接近商成那一刻霍然人立而起,两只前爪立刻搭在商成的肩膀上…… 猝不及防的商成只来得及伸出双手钳住公狼的脖子!下一时刻,他就被公狼借着冲劲还有体重撞倒在草丛里! 他死死地钳住公狼的脖子,不敢有稍微的懈怠!狼头就在他眼前,他可以清楚地看见狼脸上那几道灰色的疤痕;凶残暴戾的本性与死亡的火花交织在一起,在那双黄湛湛的眼珠里闪耀着;从狼嘴里喷出来的腥臊臭气直扑到他脸上,几乎令他窒息…… 公狼扑腾着,前后爪一起使力,拼命把利齿探向他的面孔!他甚至都能看到狼牙根上焦黑赭黄的牙垢!他浑身上下都是火辣辣的疼痛,胳膊和肩膀既滚烫又清凉,沉重得就象灌了铅,酸楚得就象随时都会断掉。他觉得,死神从来都没有象现在这样近距离地观察自己,死亡的阴影也从来没象现在这般清晰,当狼牙轻轻地触到他脸颊的那一刻,一种解脱般的轻松从他心底里油然而生。他放弃了抵抗。他不能不承认,自己在骨子里还是一个胆小的人,在面对无法逆转的命运时,他并没有如自己希望的那样选择反抗,而是选择了遵从。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还在心里对自己笑着说一一瞧,一切都结束了,胆小鬼。然后他就闭上眼睛,安静地等待死亡的降临…… 狼嘴里四颗锋利的犬齿几乎在同一时间撞到他脸颊上,可疼痛的感觉并不明显,看来在他放弃生命之后,任何痛苦都是可以忍受的。但是狼嘴里喷出的恶臭却让他几欲呕吐,他忍不住推了一把…… 只是轻轻一推,扑在他身上的狼就软绵绵地斜到一边! 怎么回事?!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就闹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他神智还是清醒的,几乎就在公狼歪倒的瞬间,他手撑脚蹬就急忙滚到旁边,顺手抓着手边的一块拳头大的石头就站起来。勇气和胆气似乎立刻就回到他的身体里。他面孔狰狞地望着那头几乎淹没在草丛中的公狼一一嘿!谁先倒下还说不清啦! 等了半天,公狼还是一动也不动。 他犹豫片刻,还是走过去用脚尖轻轻地推了推公狼。狼尸都已经半硬了。他再转头瞄了眼窝在石崖下的母狼。母狼的头软软地耷在草丛里,眼珠里也没有方才凶狠残忍的神采,显见是奄奄一息了。再瞄一眼被自己从狼口里救出来的救护队队员,那家伙就象个庙里的泥塑木雕一般呆立在断岩边,眼睛直勾勾盯着他,傻乎乎地张着嘴却不说话…… 见他娘的鬼!自己竟然赤手空拳干翻了两头野狼!想想都后怕呀! 直到这时,他才蓦然觉得浑身的精气神都消逝得无影无踪,两条胳膊钻心价地疼痛,两条腿更是绵软得再也没有力气支撑身体……他顺势就坐在草丛里。 山风顺着河谷忽忽扬扬地吹过来,满地的青草在风中摇曳着,灿烂的野花在一碧绿浪中若隐若现;青草气息和着郁郁的清淡花香在身边缭绕,随着呼吸直沁入人的五脏六腑……回想起过去两天里的翻山越龄艰难跋涉身疲心苦,再看眼前一派春光烂漫景色,恍惚就是做了一场梦;两天里经历的诸般苦难千种煎熬,也都在一声悠长叹息中消弭无形。 “商。商……” 他这才想起来旁边还有一个救援队的队员。商?这是哪里的风俗,怎么只称姓而不喊名呢?他笑眯眯地扭过脸来,准备和那人拉拉话一一虽然最后是自己救了他,可怎么说别人也是为了援救自己才遇的险啊…… 他的笑容瞬间就凝固在脸上…… 正文 第一章(03) 第一眼落在被他从恶狼嘴里搭救出来的救援队员身上,商成就象被雷殛一般,脑海里瞬间就全是空白。 救援队员大约三十来岁,身量虽然不高,可粗胳膊壮腿看着很结实。也许是和两只野兽搏斗的时间太久体力消耗太大,栽着一些黑短胡须的黄瘦脸膛满是泥土和汗水,所以看上去神情有些委顿。这人身上的衣服裤子都是破破烂烂,一件灰不灰黑不黑的短大衣,下摆一直拖到膝盖上,右边的袖子被狼咬掉小半截,断口处挂着几条残破的布片,一团黄褐色的棉絮状东西在参差不齐的布条下半藏半露,棉絮边缘还浸过血,黑黝黝地黏糊在手臂上;左手的袖子在肩膀位置被狼爪撕开,如今就靠着几根粗线脚勉强和衣服连在一起,布条下另外是同样颜色的棉絮团;短大衣胸口处的几颗布扣也在搏斗拼命中抓扯开,从左领口到右掖下,一大块衣衫耷拉着,露出夹衣里面灰白色的内衣。下身的裤子也是黑不溜秋的颜色;或许是裤脚太过肥大的缘故,所以在半腿把上扎着两根布条。赤脚蹬着一双厚底布鞋,鞋面上撒着点点斑斑的泥浆子。他现在就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左手紧紧攥着被狼咬过的右手手腕,用充满敬畏的眼神感激地望着他,嘴里不停地重复着同样的一句话。殷红的鲜血不停地从他左手手指缝里渗出来,又滴答到草地上。 商成根本就听不懂他说的话,也根本就辨别不出这是什么地方的方言,他唯一能听清楚的单字就是“商”,在那人把感谢话翻来覆去说了好几遍之后,他又勉强听出来另外一个词是“狼”。不幸中的万幸,这人说的是汉语,这说明他并没有“偷渡”到比利时或者别的什么地方…… 但“商”和“狼”都不是重点,不知所谓的方言也不是让商成头脑里一片空白的原因,连救援队员身上穿的那些不伦不类的衣服裤子,也没让他留意太多。他只是大瞪着俩眼,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人的头上。 天!他头顶上的是个什么东西? 救援队员头上竟然有个用小木棍栓住的发髻! 道士?这是涌上商成心头的第一个感觉。只有道士才会留发髻,也只有出家人才可能穿这种斜扣的直衣,再说深山老林里遇见道士并不稀奇,救援队里有三两个熟悉当地环境的出家人也算平常。然而这个念头刚刚浮现在他脑海里,就被他否决了。眼前的人从形容到神情都不象是个道士,尤其是那身衣服的质料,更是让他噤噤无声一一他能认出来,这人衣服裤子的质料都是家织土布,他儿时在乡间看见上了岁数的老人们穿过,布料上黑不溜秋的颜色是因为染布时黑颜料没染均匀,所以才一块深一块浅一块黑一块灰,看起来自然就给人一种肮肮脏脏的感觉。要不是亲眼所见,他完全不敢相信现在还有人在穿这种粗陋的老土布! 可要是这人不是道士,又会是什么人?看他的相貌神情,说是猎人也有几分相像,说是山里的农民也无不可,说是护林员也不是不可能。但是,他头顶的发髻又如何解释?还有一身土布衣衫又怎么交代? 猎人、农民、护林员……关于救援队员身份的猜测一个接一个地从心底里冒出来,又被商成自己一个接一个地否定。 他扭着脸,半张着嘴,脑子里各种念头纷至沓来,只顾着出神发呆,半晌才发觉那人已经捧着受伤的手腕跪匍在草丛里。 他只好先把心里的疑窦扔在一边,站起身走过去蹲在救护队员身边,询问道:“伤得厉害?”说着就拉起救护队员的右手来看。 看了伤口他就松了口气。他先前看见救护队员半截小臂到手背都是血淋淋一片,还以为被狼咬得狠了,仔细看过才知道,托了夹袄土布厚实的福,伤口其实并不算大,只有半边手掌大小,而且伤口也不深,只是扯去一块皮。他抓着救护队员的手指示意他攥起拳头又松开,往来两回,那人虽然痛得咧嘴龇牙咝咝抽着凉气,手指手腕的活动却没多少窒碍。看来没伤着筋骨。 商成笑着拍拍那人的肩膀,说:“没事,只是皮肉伤,休息段时间就好。”说着话又上下打量那人一眼,随手脱了自己只剩半截的运动背心,使劲抖擞两下灰土,就撕成几绺给伤口胡乱裹上,说道,“先将就着用这个吧。一一等其他人来了,看他们那里有没有酒精和纱布绷带什么的。”他又瞥了那人头上的发髻和身上的土布衣衫一眼,才问道,“你……怎么和大队伍走散了?” 从商成走过去,那人就跪在地上一直没说话,他检查伤口时把那人的右手翻过来转过去,那人嘴里吸着凉气却没半声呻吟,直到他把自己的半幅篮球背心撕开,那人才张了嘴嗫嚅了一句什么话。看他没什么反应,就没再说什么,只是瞪大眼睛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眼下看他和自己说话,才感激地说道:“……商……狼……救命……” 原来不是“秋龄”而是“救命”。商成终于又听明白了一个词。他笑着对那人摆摆手,说:“什么救不救的,扯远了。”他嫌蹲着难受,就在那人旁边的草地上坐下来,一边揉着还有些火烧火燎般疼痛的胳膊,一边漫不在乎地说道,“我才是该感谢你哩!你要不是来寻我,怎么可能遇见狼?说起来还是我害你遇险的。现在好了,你来救我,我又救了你,这样一来咱们俩就扯平了,谁都不亏欠谁。” 那人眨巴着眼睛,似懂非懂地望着他。 见救护队员不接自己的话,商成也就没再说下去,扯了一把青草在手心里揉搓碎了,用翠绿的草汁洗了洗满手的血迹和泥土,目光在僵伏在草丛中崖壁下的两只狼身上逡巡了半天,才怅然地长吁一口气,转脸说道:“有烟没有?”看那人懵懵懂懂地似乎没听明白,他就用右手的食中二指递在嘴边做了一个抽烟的模样。“烟!你身上有烟没有?” “……有,有。”那人这才明白他的意思,直起腰来手忙脚乱地在怀里掏摸出一块焦黑的东西。 商成惊异地望着那人双手捧着递给自己的既象饼又象馍的东西,迟疑了一下,才伸手接过来。一股淡淡的熟食清香缭绕在他鼻端,顿时让他感觉到饥肠辘辘,眼里几乎冒出火来。他也没和那人谦让,掰下一块就塞进嘴里,嚼也没嚼两下就梗着脖子咽下去。口中的香气一直弥漫到心脾肺腑之间,真正是要多香有多香…… 一块掺着高粱的大麦饼顷刻间就全填进他的肚子里,他还意犹未尽地巴咂着嘴摇头叹息一一他从来没吃到过如此可口的珍馐美味! 那人看他狼吞虎咽吃得香甜酣畅,欣喜地又从怀里掏出半块麦饼。 商成接了饼,掰下一块正要朝嘴里送,又停下来,想了想,问道:“咱们离大队伍有多远?”看那人只是笑不说话,还做手势让他吃,他只好一字一顿清清楚楚地问道,“我说,救援队的其他人,离咱们,还有多远?”看那人还是不明白,他竖起一根手指头,“一个小时?”又添根手指头,“两个小时?”那人还是脸带微笑神情茫然。商成皱起了眉头,怔怔地说,“不会是一天吧?” “……商……”那人说道。一边说,他还一边朝南边的方向比划着手势。 商成立刻来了精神,问:“你是说,他们在南边?”他眯缝起眼睛朝南边看了看。南边依旧是绵延起伏的山峦,除了郁郁葱葱的树木和漫山遍野的野花野草,什么都看不到。不过他知道,刚才他走过的山间小路就掩映在这一片青绿之中,一路向南方蜿蜒,那条清亮的溪流的走向也朝着南方。 那人拼命地点头,又是一大串令商成昏头胀脑的方言,他只能勉勉强强地听懂两个词,“家”和“布”。“家”是没有疑问的,“布”就有些不清不楚,也许是“部”,也许是“不”,也许是……商成懒得再去猜测这个“bu”音节到底代表哪个字,就把手里的半块饼再掰作两半,把大的那一块递过去。 看那人一再摆手推让拒绝,他也没有故作姿态,把刚才掰下的那一小块饼塞进嘴里慢慢地咀嚼,再问道:“你,怎么,和,大队伍,走散了?”他吸取了前几回交谈的教训,不仅放慢了吐字发音的频率和速度,还努力让自己的普通话象广播电台的播音员一样标准。即便是这样,他依旧不得不把同样的话重复了三四遍。 那人明显也察觉到两个人在语言沟通上的困难,说话也不那么快了,可他连比划带叙说,闹得满头大汗,到底也没能让商成明白他是怎么遇上两只恶狼的。 不过商成还是听懂了一些东西。这人的家就在南边的什么什么“布”;他还有一头什么牲口,似乎是匹马,刚才遇狼的时候跑没影了;至于这两只狼是怎么回事,又怎么会和他纠缠不休,商成就没听清楚。但是想想也能明白其中的缘由:这是两只失群的孤狼一一缺乏群体狩猎的优势又面临生存危机的孤狼是最凶残的食肉动物,为了获得食物它们不得不铤而走险,何况母狼还怀着崽子,公狼肯定不会放弃任何机会;孤狼又是最狡猾的食肉动物,它们能准确地分辨出哪些猎物更容易到手,所以它们放弃了毫无抵抗力的驮马而选择了驮马的主人,毕竟人没有马的速度,也没有马的耐力,至于驮马主人握在手里的简陋武器,在狼的眼睛里甚至没有起到警告的作用…… 想明白这些事,商成忍不住咧着嘴笑起来。他现在才知道,原来这人并不是救援队员。他是说,怎么一个救援队员随身只带着一半块麦饼呢?怪不得当自己把他从狼嘴下救出来时,他激动得浑身颤栗,半天都囫囵不出一句整话。闹半天自己才是他的“救援队员”!不!不止是救援,确切地说,是救命,自己是他的救命恩人! 想通这一节,他马上就发现这人长跪在草地上并不是因为体力消耗太大,也不是因为腿脚受伤支撑不住身体,而是在用这个姿势向他表示最诚挚的感谢!难怪说他是用双手捧着把麦饼递给自己! 这怎么行!他差一点就想跳过去把那人从草地里拉扯起来。 但是他的理智立刻就打消掉这个想法。他现在再去阻拦已经晚了,只能让两个人都感到尴尬。他要假装不在意,要假装没看见,假装自己杀了两只狼之后还沉浸在庆幸和侥幸里迷迷糊糊……他伸手拍拍草地,示意那人坐下来。那人犹豫了一下,还是听从他的吩咐,身子一斜就势坐在草地上。 商成假装没看见那人轻轻地揉搓抚摩自己的腿脚,嘴里咀嚼着麦饼,过了一会儿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燕山……府……县……” 燕山?府?县?这是什么意思?商成皱起眉头,苦苦地思索这几个字代表着的意思。他不记得有什么地方叫燕山,不过知道北京的古时称谓之一就是“燕京”,难道他是在京津塘地区?或者是在河北省?再或者这里是山西省?“县”还能理解,然而“府”又怎么解释?他一面思考,一面不由自主又把刚才的问题再问了一遍。 “你说这里是什么地方?”他的全部心思都在琢磨“府”“县”两个字的含义上,因此忘记了要说普通话,也没有刻意地降低说话频率。 “燕山……府……县……” 那人再说了一遍,商成依旧没能听清楚,他强笑着想再问一回,一个念头却突然闪现在他的脑海里!难道说…… 刹那间他就象浑身的血液都被抽干了一样,脸色变得青里透黄,一股冰凉的寒气从他的头顶沿脊柱而下,瞬间就弥漫到全身。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扭曲模糊起来…… 难道说他从宿舍里蓦然出现在这深山老林里,不仅是空间上的转移,还有时间上的跨越? 不!这不可能!一个声音在他脑海里歇斯底里地吼叫着!你绝对不可能跨越时间!你怎么可能跨越时间?空间上的转移还有理论上的依据,时间上的跨越连理论都没有! 但是眼前的事情怎么解释?! 你是在做梦,你是在自己的梦里,这完全是一个你虚构出来的世界,你只需要轻轻地掐自己一下,或者命令自己醒过来,你就可以摆脱眼前的一切……那个声音越说越低,到最后已经细若游丝,杳杳不能辩识。 肯定不是在做梦!要是做梦,这身上被狼爪抓出的一道道血痕怎么解释?这火辣辣的疼痛怎么解释?还有这山这树这风这草还有这随风飘来的淡淡花香,又该怎么解释?要是做梦,还能把嘴里残留的麦饼中没磨碎的粗糙麦粒也构画得如此清晰直截? 你肯定是在做梦!你想想,仔细想想,你在哪里听说过有人能穿越时间?在哪本书里看见过有人誓言旦旦地说自己穿越了时间?想想吧,穿越空间的无稽之谈好歹还有传说和谣言,可穿越时间又有什么人提到过? ……这说法倒也不无道理,他也只是在杂志上看见过一对阿根廷夫妇莫名其妙地从雾里穿过去,就从南美洲大陆跨越大西洋到了欧洲的比利时;这故事再匪夷所思,也不过是穿越了空间的障碍,至于穿越时间,他可是从来没在哪本杂志上看见过…… 就在他内心里对自己到底是不是身陷在梦境里犹疑时,一个冰凉的声音冷笑着说:一个穿越时间的人,怎么可能还有机会把自己的故事告诉别人? 这话就象一记砸在他头上的重锤,登时让他耳鸣目眩呆若木鸡……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他才从浑浑噩噩中渐渐地清醒过来。眼前依旧是漫地的青草,灿烂的野花在草丛里若隐若现,轻轻掠过的风带来一阵阵寒意,也带来花草的芬芳;太阳已然向西,背后的崖壁在阳光映照下,已然在草地上拖出一块宽宽长长的阴影。 不知道什么时候,草地上又来了四五个人,现在正在离他不远处围坐在一起说话,顺便帮他遮挡顺着山谷飘来的冷风。看这些人的穿着打扮,和“救援队员”相差无几,年龄却不太一样,年轻的和自己差不多,年长的可能比“救援队员”还要大上一轮。这些人手里腰上都带着家伙,不是刀就是矛,有俩人怀里还抱着木弓背上系着箭壶,壶里歪歪斜斜地露着几羽箭尾。他紧绷着面孔看着那些人,看着他们身上的土布衣衫,看着他们手里粗陋的武器,看着他们或高或低或黑或驳的发髻,脑子里只剩下一片空白。 看见他睁开眼睛,“救援队员”急忙扒拉开人群走过来,双手合十朝他行了一个佛教的礼节,躬下身说:“……商,……” 他还是听不懂“救援队员”的方言,但是看着几个人都眼含敬畏神情肃穆地躬身控背地合十行礼,他终于知晓了为什么“救援队员”一直只喊他的姓一一他说的不是“商”,而是“和尚”。 和尚?他摸摸自己大前天才剃的平头,再比较下面前几个人的发髻,嘴角抽搐了两下。唉,自己的头发又短又平,难怪他们要把自己当作出家的僧人。 “……和尚……布……家……” 看来“救援队员”是在邀请自己这个救命恩人去他家。去就去吧,反正自己也没别的地方可去。至于到了他那个在什么“布”的家之后会发生什么事,商成已经顾不上想了,或者说,他已经无所谓了。 见商成木着脸点头答应,那几个人都露出笑容,嘈嘈杂杂地再和他行个礼,就吆喝着赶过在一旁野地上啃青草的驮马,把两只狼都甩在驮架上。最年轻的家伙看商成光着脊梁只穿一条大裤衩,过来不由分说就脱下自己的直衫夹袄披到他身上,嘴里还一个劲地念叨“风冷”。 这年轻人身板虽然敦实,身量却不怎么高大,比着商成还矮大半个头,他递过来的衣服明显不大合适商成。好在这件直衫做得宽大,他勉强能套上,只是肩膀胳膊都被箍得紧紧绷绷,小半截手臂也露在外面。商成摸着粗糙的夹袄,心头忍不住叹息一声,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嗫嚅半天,好不容易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谢谢。” 那年轻人只是冲他笑笑,也不知道听没听明白他的话。 正文 第一章(04) 衣服的事情才解决,新的问题又来了。先前与恶狼性命相搏时,商成用布条绑在脚上的一双拖鞋已经彻底同脚板分家,现在“救援队员”看他弯腰屈腿半蹲半跪地拉扯那几根断作几截的布条,立刻走过来比划着让他骑驮马。商成摇着头推辞了两回,无奈盛情难却,再加上众人也帮着“救援队员”说话,他只好顺应大家的意思。可驮架上已经压着两只狼,还有些布匹粮食动物皮毛之类的零散货物,他的一条腿才搭上马背,那匹又老又瘦的驮马就不停地打响鼻刨蹄子,显见得是扛不住这么许多重量。 众人商量了几句,就把两只狼从驮架上取下来,那个把衣服给商成穿的年轻人还有年纪最大的中年汉子已经提了刀预备去砍树,看模样,他们是预备用木棒把狼扛着走,让商成一个人骑马。 这怎么能行?商成立刻制止下他们。狼和货物还是让马来驮,他随大家一道走。 这一回无论别人怎么说,他再也不点头。反正别人说什么他都听不懂,因此上也没理会众人,自顾自地把一截截布条挽了死结,重新把拖鞋绑在脚板上。 在众人眼里,他是出家的“和尚”,又是“救护队员”的救命恩人,还赤手空拳收拾了两只恶狼,大家对他既是敬畏又是佩服,见他执意不肯骑马,也不好太过坚持,就又把狼拴在驮架上。几个人收拾停当,就顺着在谷地里蜿蜒的山路迤俪向南。 一路上的景色还是不错,山道两旁边都是植被茂密的青山,一条清凉的潺潺溪水在山道下乍隐乍现,苍山绿树相映为景鸟语花香宛然成画,可商成心里揣着千头万绪的事情,哪里还有心情去欣赏这一派自然风光。况且他脚下的拖鞋走山路并不方便,又怕路上有磕碰,不得不随时留心观察着脚下道路的状况,因此走得小心翼翼。别的人也没上来催促他,都随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只有那个把衣衫让给他的年轻人落后他半步,陪在他身边。 这年轻人长相木讷,眼眉耷拉着总是一付没睡醒的模样。他走在商成旁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和他搭讪说话,只两三句话就已经看出商成听不明白自己的乡间土语,不动声色就换了口气和腔调。 这下商成终于不再受“商”呀“布”啊的俚语折磨。年轻人的话他勉勉强强也能听懂六七分,走出二三里地,他总算连猜带蒙地知晓了一些状况。 现在商成已经知道年轻人姓高,也没有名字,因为在家里排行老三,所以就叫高小三。起先商成还以为高小三的年纪和自己差不多少,几番询问之后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么离谱一一高小三去年腊月里才满十七岁;而那个被商成认为比“救护队员”岁数还大一轮的中年汉子,就是他婆娘的老子爹;他老丈人的岁数也只比“救护队员”大两岁而已。“救护队员”姓柳,木卯柳,也没有名字,乡下人不讲究,“柳老柱柳老柱”地混叫,久而久之这就成了他的名。柳老柱是个走乡串镇的货郎,用驮马把油盐酱茶针头线脑运进山,换成粮食布匹野物皮毛再贩到县城府城…… 商成心事重,听他絮絮叨叨地说话,也不言语,只是低着头走路,待转过一道湾眼前的山路更见平坦,他才问道:“你们怎么知道他遇见狼了?” 高小三微微皱起眉头,眼睛里充满疑惑,只是望着他笑。看来他没听懂商成的话。 商成只好再把问题重复一遍:“你们怎么会想起进山来找人的?” 高小三说,他们这趟进山不是找人,而是找狼,他们的目标就是被商成打死的两只孤狼。 听高小三这样说,商成禁不住有些诧异。他原以为这些人是专门进山来寻柳老柱的,现在看来,并不是这么回事。 看他一脸迷惘,高小三才把事情从头说起。这一公一母两只恶狼在这一片几条沟道里游荡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以前还好些,只是叼只羊赶头猪,可自打去年入冬开始,这俩畜生就开始祸害人,开春以来更是变本加厉,趁天黑都敢在庄边村畔闹腾,让四村八乡都不得安宁。为了根除这个祸害,前山后沟的七八个庄子聚在一起凑钱,为它们开出了一贯的赏钱。偏偏这俩畜生又狡猾得很,下套子设陷阱这些常用办法都不能奏效,前后三四拨猎人进山专一寻它们,却连根狼毛都没捞到。猎人不单没打到狼,前些日子有个自诩艺高胆大的单身猎户还为此丢掉了性命,人们在一条山涧边寻着他时,尸首已经被狼啃得不成模样。如今赏钱已经涨到一贯五,可两只凶残的狼依旧在山里逍遥自在。昨天是高小三丈人爹的三十四岁生辰,他特意从县城里帮工的货栈请了几天年假来给丈人贺喜拜寿,饭桌上酒酣耳热之际,丈人爹的几个户族兄弟闲聊中又拉扯到这事。大家都恨两只祸害地方的畜生,又都贪图赏钱,几个人一合计,干脆趁着这几天的闲暇进山来撞撞运气…… “……结果进山不多久就遇见柱子叔的马。看见马没看见人,大家就知道坏事了,这才顺着山道一路赶过来。”高小三又瞄一眼商成,啧着舌头摇头感慨赞叹,“还是大和尚厉害,赤手空拳就能干翻两头狼!一一回头把狼朝孙家大院里一摆,一贯五的赏钱是跑不掉的。”说着话,他脸上已经流露出钦佩艳羡的神色。 商成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努力让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一贯五的赏钱!一贯五!贯……这个词既刺耳又揪心,恍若雷霆霹雳在他耳边炸响!过去半天里经历的桩桩事情目睹的件件物事都让他不得不正视自己如今的处境,他已经知道,自己是跨越了时间和空间的壁障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可理智上的认知并不代表着感情上的接受。即使他知晓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可他还是拒绝承认这匪夷所思的遭遇。他下意识地在心里千百遍地告诉自己,眼前的一切都是虚无飘渺的幻境,你一定要镇定要沉着要冷静,只要有个合适的契机,你就能回到属于你的世界。可听高小三说得活灵活现,他心里是禁不住的恐惧惊悸。瞬息之间他的脸色就青黯苍白得教人无法逼视,浑身颤栗犹如处身冰窖,两条腿更是绵软得就如两团棉花…… “和尚!”高小三手疾眼快奋力拽住他一条胳膊,随着他踉跄了两步,才好歹让他没当场瘫坐在地上。 “……”商成张嘴想说话,却发现自己连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只觉得头晕目眩,心里空落落茫茫茫然,胸膛里憋着一股说不清理不顺的气息,鼓鼓荡荡几欲爆裂。他努力挣扎了几步,一把抠住山道边的一颗小树,顺势坐在树下的一块山石上。 后面的人也觉察出情形不大对,急忙赶上来七嘴八舌地关心询问。 商成坐在石头佝偻着身子喘息了半天,才觉得一颗惊慌惶恐的心脏终于回到胸膛里。他嘘了口长气,让自己安定一些,这才不疾不许地缓缓说道:“……没事。可能是先前和狼斗得狠了,腿脚……腿脚有些脱力。” 众人不大听得懂他的话,都把脸转向高小三。高小三再把他的话复述一遍,几个人才如释重负一般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那……就先歇歇?”高小三迟疑着征求商成的意见。 歇息片刻当然是个好主意,可眼看着日头已经偏西,金黄色的晚霞从西边天际横跨过半边天,对面的山峦间轻纱般的薄薄暮霭悄然涌起,商成又有些犹豫。他抚摩揉搓着两条长腿,想了想,问道:“……离……”他有些语塞。到现在他还不清楚那个什么“布”到底该怎么称呼,只好含混地说,“……还有多远?” “转过前面那座山就是李家庄子,过了河就上官道,顺官道走小半个时辰就到。” 李家庄子、官道……商成咽了口唾沫,喟然叹息一声,咂着嘴再问道:“还有多远?” “六里多不到七里地。” 看他坐着不动,高小三便知道商成已经默认自己歇脚的提议,他招呼众人也都歇歇,自己就在石头边蹲下来,随手揪了棵不知名的野草,把白嫩的草根放进嘴里**草汁,过了半晌才又说道:“这里到李家庄子还有三里地,上了官道还要走上三里多地,差不多就是七里。或许不到七里。” 商成唆着嘴唇笑一下。高小三这是在没话找话说。他思量着,因问道:“你方才说,是在县城里的货栈请了假来给老丈人拜寿一一你在货栈里打工?” “啥?”高小三迷惑地抬起头。 也就在他一抬头一眨眼之间,商成看见他一双眸子晶亮生光,显见得这是个机智灵醒的少年人,只是聪明不外露而已。商成笑着改口说道:“你是在货栈里帮工?” 高小三又掘了根草,一边撕着草叶一边说:“刘记货栈,前朝承治年间下来的百年老字号,买卖从咱们燕山卫一直做到了上京平原府。我九岁进货栈当学徒,学徒三年帮工三年伙计三年,到今年夏天就能升大伙计了……”他说得高兴,一不留神又**乡音,嗟拗难懂的方言土语让商成听得云山雾照昏头胀脑。话虽然听不懂,可看着高小三满脸憧憬双眼放光,商成也能大概猜出几分一一大伙计多半就是货栈的中层管理干部,放到外地分号去说不定就是个吐口唾沫砸个坑的拿事掌柜。想到这里他不禁摇头苦笑,要是自己不跑去考什么研究生,现在也该在造纸厂混上个小干部了;要是不考什么研究生,大概也不会有机会坐在这里听高小三谈论货栈大伙计的美好前程…… “和尚,你是哪里人?” 高小三的话把他从失神臆想中拉回到现实。 “我?”商成嘴里打了个突。他该怎么介绍自己?说自己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研究生,因为莫名其妙的缘故来到了这个世界?谁会相信他的话?谁又能相信他的话?别说别人不敢相信他,连他自己到现在都还懵懵懂懂犹如入梦……他张口结舌吃吃艾艾,半天都不知道说什么。 好在高小三并不打算在这个问题深究,又说道:“听和尚的口音,不象是我们燕山人。一一倒有些象上京平原府的……”他蹙着眉头思索一下,马上又否定了自己的看法。“前年货栈里来过一位嘉州客,他说话的口音神情倒是和你有些仿佛。”说着又瞥一眼商成,笑道,“和尚是嘉州人吧?你们那里的佛像可是天下闻名,靠山临水的好一尊大佛……” 嘉州佛像?靠山临水?听他这样形容,商成立刻联想到四川乐山大佛。去年夏天他和两个同学还去瞻仰游览过一番,隐约记得四川乐山的古地名就是嘉州。他心里胡思乱想,嘴上却说道:“我不是嘉州人。其实我也不是和……”他本想说自己也不是和尚,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在眼下吉凶难辨的复杂情形下,他觉得自己还是保留一些隐秘比较好。要以不变应万变!或许今后很长时间里他都得这样做一一毕竟“穿越时空”的事情太过耸人听闻,万一走漏出风声,别人随时可以给他扣上一顶妖言惑众蛊惑人心的大帽子,到那时他的下场就只能是万劫不复。 “和尚也不是上京平原府人?”高小三听他把话只说了一半,倒有些惊讶。他瞥了一眼商成一直拖到膝盖上的篮球短裤,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问什么都没说。 商成顺着他的目光就看见自己的纯棉篮球大裤衩。白色的短裤是机器大生产线的标准产品,在短裤两边,从裤腰沿裤缝到裤脚拉出一块倒三角形的黑色标志,裤内还有一层吸汗防水的高技术合成布料,既轻且软又柔和,宛如第二层皮肤一般。看看篮球裤衩,再比较穿在身上的老土布直衫夹袄,二者无论是在质地上还是做工上,其间的差距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咧嘴苦笑一下。怪不得一路上高小三的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朝他的裤衩上瞄,原来这个货栈的大伙计已经瞧出了其中的古怪。 他把不合身的夹袄裹得紧一些,指着运动短裤对高小三说:“你惦记着这个东西?” 被他看破心思的高小三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笑了起来,不过他还是绕有兴趣地问:“这是怎么做的?”说着就伸手,快触到短裤裤脚时又瞥商成,见商成没有阻拦的意思,就在短裤上摸了一把,把指尖沿着裤脚的针线摩挲一回,又撮起一小片布料在手指间来回摸索,拧着眉头苦苦思索半天,问道,“这是哪家作坊做出来的东西?手艺……这手艺……”他摇头咂舌,半天都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惊奇和感慨。半晌才压低了嗓子小心翼翼地问,“这……是宫里流传出来的吧?” “宫里?”商成莫名其妙地重复了一遍。他马上就明白过来,没见过机器生产线的高小三还以为这短裤是专门为皇室宗亲量身定做的。“就是……”他原本想和高小三开个玩笑,转念一想就知道这玩笑开不得一一要是高小三嘴巴不严把这玩笑话给传扬出去,指不定就是一场祸事。他咳嗽一声收敛起笑容,转口说道,“……这是从天竺贩过来的东西。” “不是天竺货。”高小三头也不抬地接口说道,“我在上京平原府见过几个天竺来的客商,他们那里除了宝石香料象牙之外就没什么值钱东西,说到衣服布料,更是远不及我们。要是他们那里能做出这样的物件,就不会稀罕咱们的丝绸!” “天竺……其实……那个,这是天竺人从波斯人那里买来的……” 高小三摇摇头,说:“波斯人也没这本事!上京平原府也有波斯胡商,从来都没见他们贩卖过这种东西。要是他们能做这般物件,就不用一趟一趟地来回奔波劳累了。”他把短裤的裤脚翻来覆去地反复查验,沉吟了半天,才斟酌着说,“这不是丝绸,摸着倒象是棉!兴许是在棉布里掺着别的物事……我在上京见过几样从宫里辗转流传出来的服饰,仔细比较之下,质料上或许各有千秋,可手工上却是差距极大。宫里的物件或许还不如一些……” 商成压根就没想到一个货栈小伙计竟然有这样的见识,吭吭哧哧半天,才把先前的话续上:“这也不是波斯人自己做的,是他们从毛里求斯国搞来的……” “猫里……猫里……什么国?” “……毛里求斯。” “毛……里求斯国?没听说过。” 商成暗暗吁了一口长气。没听说过就好!因说道:“毛里求斯国远在大洋之外几千万里,来回一趟七八年都不止。听说,即便在毛里求斯国这东西的产量也不高,再加上毛里求斯人对工艺竭尽保密,所以贩运出来的自然也就极少,我也是因缘巧合,前年在上京遇见一位天竺达官,承蒙他惠赠了这一件短裤……”他好不容易才把一篇天大的谎话编说圆泛,已经忙得满头满脸的汗水。 “……来回一趟要七八年?这毛里求斯国到底在什么地方?我听那些出过海的客商说,从泉州下海去大食,来回一次也不过两三年时间……”高小三放下裤脚,搓搓手又拽了几根草,只是皱了眉头思索,没头没脑地问道,“和尚去过毛里求斯国?你怎么知道他们那里能做这样精致的物件?”他也没等商成说话,就又探过身来拈起裤脚。“要不是今天亲眼看见,我还不知道天底下竟然有如此心灵手巧的匠人一一这针脚细密均匀得简直就不象是人力所能为……” 商成还能说什么?他什么话都说不出!他现在只后悔为什么会把话题攀扯到篮球短裤上!他哪里知道这货栈的少年伙计穿州过府走过那么多地方,有那么多高明的见识! 就在他生怕高小三再问点什么他无法回答的问题时,驮马不安地连打了几个响鼻。趁蹲在山道边脚地里的柳老柱站起来安抚畜生的机会,商成也跟着站起来。 他休息够了!赶紧走!走到柳老柱住家的什么什么“布”,就不用再和货栈伙计解释毛里求斯国的棉布了! 正文 第一章(05) 一伙人又走了两三里,山道上也没看见个来往的人影。高小三大概还惦记着毛里求斯国的棉布上,也不再说话。 这里的地势已经渐见开阔平坦,一垄垄相连成块的农田,东一团西一簇地镶嵌在沿溪流两畔的山坡地上。翠绿青翠欲滴的麦田里雾霭升腾,偶尔能瞥见一两只燕子倏然在田垄上翻飞着掠过,把朦胧的雾气剪出一线绿色…… 转过这漫河湾,就看见浅浅的溪流上有一座简易木桥。桥的两端都被横七竖八的粗绳索捆扎固定在河畔的大圆石上;充作桥身的几根木头也被绳索纠缠串绑住,桥面上乱七八糟地钉着一些或长或短或宽或窄的木板。河对岸山脚下就是一座庄子。庄子被一堵两人高的土墙包裹得严严实实,远远近近二三十道炊烟袅袅升起,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焦香呛喉的烧柴禾味。土墙向桥的一面上开着个不宽的豁口,豁口处两扇用木头拼接起的栅栏门半掩半蔽。天色已经有些昏暗,土墙背后的物事看不真切,依稀能看见一抹青灰屋脊。 “那就是李家庄子。”高小三指点着说道。他转过脸同他丈人爹小声说了几句。看着他丈人爹就和柳老柱一块过了桥朝李家庄子去了,又回过脸对商成解释道,“天见黑了,咱们就不进庄子歇脚,我让我丈人和柱子叔进庄去给你讨要一双鞋一一你的鞋不成事,再走下去怕把脚伤着。” 商成感激地点点头,并没有说话。 柳老柱和高小三的丈人过了桥将将要到庄前,就看见土墙背后转出两三个人影,几个人隔着栅栏门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地说话。须臾又各自散开,庄子里的人才把栅栏门打开半条缝,让柳老柱他们进去。那几个庄户人却没走,只隔着门仔细留心桥这边几个人的动静。土墙上也影影憧憧站起两三个人。 商成站在桥头看得满肚皮疑窦。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说乡下农村走个亲戚串个门,竟然要这样大的排场?还得有人指引带路才能进庄子? 高小三见他疑惑,就苦笑着说道:“这是防匪盗的不得已法子。大燕山里有土匪,庄户人都吃过土匪的亏,做事情不敢不仔细,哪怕是熟面孔,也要先把来龙去脉盘问清楚才敢放人进出一一怕被土匪顶姓诈名破了庄子。” 商成越听越是惊讶。这里还有土匪?这青山绿水风景如画的地方竟然还有土匪?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问道:“土匪……土匪多不?” “多!燕山境内有字号的土匪有十多股,没字号的更多。人数也有多有少,象闯过天、方大眼睛和钻山豹子这样的大山寨,大小喽罗就能有几百人。”高小三耷拉着眼眉说道,“上月我们货栈送去北郑县的驮队才被土匪抢过,六匹驮马连货带马都被钻山豹子带人抢了个精光;好在他们还讲点规矩,抢了财物就没伤人,货栈出了十贯钱,才把押队的北郑县分号掌柜赎出来。” 商成蹙眉咂舌半晌说不上话。良久,他才艰难地说道:“当地政府……政府……官府,官府就不管这些事?” 高小三哂笑一声,说:“官府是想管,可怎么管得过来?燕山卫三府二十九县,县县都闹匪患,凭衙门里那点人手,治安缉盗征税抚民都忙不过来,哪里还能认真整治土匪?” “当地驻军……驻军不管剿匪的事?” “管!怎么会不管?卫军几乎是年年都在剿匪,可匪患总是根治不掉!”高小三叹着气说道,“有些土匪原本就是流配充军的犯人,他们落草为寇,卫军也脱不了干系。可大燕山东接渤海西靠定晋,横亘四百里,北边又接着草原;卫军在东边剿,土匪就在西边藏,卫军在南边剿,土匪就躲进草原,剿来剿去的,也不过是把土匪撵来撵去而已……” “北边就是草原?”商成打断他的话,急急地追问道,“什么草原?蒙古大草原?!” “草原就是草原,还能有什么名字?”高小三奇怪地望了商成一眼。“草原是突竭茨人的天下,边军不敢轻易进入草原索人一一怕不小心惹起边衅被朝廷追究……”说着话,他不禁奇怪地看了商成一眼。 “突竭茨?突竭茨人?”商成皱起眉头反复念叨着这个一点印象都没有陌生字眼,脑子里就象过电影一般,飞快地把脑海里的历史碎片通通过滤了一遍,匈奴、党项、羌、突厥、鲜卑、回鹘、室韦……各个历史时期的草原民族纷至沓来又悄然隐去,片刻之间他就得出结论,他从来没听说过突竭茨这个草原民族,也从来没听说过什么突竭茨人! 商成站在桥头望着桥下潺潺溪水呆呆出神,高小三就在不远处悄悄地仔细打量他。高小三原以为眼前这位身材高大的和尚师傅既然敢孤身一人在大燕山里行走,自然对这一带的情势了如指掌,说不定随身还有什么可靠的倚仗。可一路走下来才知道,若论剽悍武勇,和尚敢赤手空拳对付两只恶狼,这份能耐确实是非常人所能及,可说到见识,和尚却连个平常人也远远不如一一这和尚不仅对燕山卫的山川地理风土人情一无所知,似乎连一些平常孩童都知晓的事理都懵懵懂懂,嘴里还不时说出一些教人似懂非懂的生僻字眼……难道说这和尚竟是突竭茨人的奸细?! 这个念头刚刚浮起,高小三就止不住打了个寒噤,浑身一颤。他嘴里念着“怎么去了这么久还不出来”,不动声色地朝桥上走了几步,再离得商成远了一些,心里才觉得略微踏实一些。 但是他马上就觉得自己把事情想差了。这和尚不可能是突竭茨人派来的奸细一一哪里有奸细会愚笨到连平常事理都不知晓的道理?再说奸细总是千方百计地隐藏起自己,身上怎么可能穿着毛里求斯国的棉布这种惹人注目的东西?最重要的是,突竭茨人都是广额宽鼻浓眉细目,和尚的相貌虽然和清秀不沾边,可也是棱角分明仪表堂堂,而且和尚说话也不象那些突竭茨人一般诘噘生硬一一虽然高小三听不出商成是哪里的口音,可他也知道,和尚即便不是来自上京,也是来自比上京以南的地方。 既然和尚不是突竭茨奸细,高小三刚刚悬起的心就稳稳地落了地。他无声地吁了一口长气,暗暗责怪自己怎么变得疑神疑鬼了。不过他还是对眼前的和尚感到好奇。他看得出来,这和尚一定是满肚皮心事,时常恍惚走神,说话也往往辞不搭意,可即便是在恍惚走神辞不搭意的时候,和尚的思路却依旧很清晰。这倒不象是个平常和尚…… 就在他暗自琢磨商成来历时,他的老丈人和柳老柱从庄子里出来了。陪他们出来的还有一个长者和两个精壮汉子。 三个李家庄子的人过了桥,也没多余的话,匆匆忙忙地和商成合十见礼之后,就赶到驮马边仔细验看。两个壮汉把半僵不硬的两只狼都提在手里,翻着狼头腿脚,你一言我一语地和长者小声说话。摆弄了半晌,又把狼塞回驮架,三个人再过来和商成重新见礼。这一回三个人都是神态恭敬言语谦卑。虽然商成依旧听不懂他们说些什么,可他不用猜也能想得到,肯定是些感激答谢的话。他一面手忙脚乱地回礼,一面地搜肠刮肚地想着自己的说辞,说着前言不搭后语的谦逊话,只是不知道三个人听懂还是没听懂。好在高小三替他解了围,连说带劝让三个人满意地回了庄子。 “他们想让你歇在他们庄上,我替你婉言回绝了。”等三个人过了桥,高小三才对商成说道,“李庄主日子过得精细,咱们一群人过去没的给人家添麻烦。反正赏钱也不在这里领,平白搅扰人家还多余欠下个人情。” 他话没说完,商成就笑出声来。这高小三真正是七窍玲珑心,又有一付好口才!明明是李姓地主吝啬,偏偏说成是“日子过得精细”…… 见他发笑,高小三也咧着嘴收住了口。柳老柱就拎着一双半新不旧的圆口布鞋过来,让商成换上。高小三瞥一眼鞋,问他丈人道:“多少钱买的?”见丈人竖起一根手指又展开手掌,说道,“十五文?”他丈人点点头。高小三就笑骂着说,“李庄主真真不愧他的绰号,一双烂布鞋也好意思收十五文钱!” 布鞋不太合脚,商成费了好大的劲,一双大脚板还是塞不进鞋里。他的脚趾已经顶得鞋面绷拽牵扯,后面的脚跟还有半截拖在鞋帮外。柳老柱愁眉苦脸地旁边替他着急,嘴里不停地说着抱歉的话。商成笑笑,不再坚持把脚伸进鞋里一一看来这双布鞋也只能先当拖鞋踢趿着走路了。这没什么,事实上,这是今天唯一的一件不教他惊讶的事情一一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他每回买新鞋都要跑好几个地方才能称心如意,毕竟他中意的款式不见得都有四十五码的存货。 商成把扒拉下来的拖鞋底顺手扔进了河里。他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毛里求斯棉布在前,现在他对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是加倍地谨慎。 过了李家庄子不远,跨过架在另一条溪流上的一道石板桥,就上了高小三所说的官道。官道的路面下不知道垫了几层碎石子铺了几层土,路面被石夯反复锤打得既结实又平坦,人走在上面,脚下既不软又不硬,轻松惬意宛如散步。路旁杂树茂林中虫鸣鸟啼,两边的田地里绿色无边无际,天空幽蓝深邃,西边天际暗红色的晚霞绚烂沉醉,南边已经能望见影影绰绰一片墙垣屋舍,星星点点的细碎烛光飘曳闪烁……回首再望来时的路,早已隐在氤氲暮霭之中,郁郁苍苍的山峦轮廓在晚霞余辉中愈加地隽永深沉…… 沉浸在梦耶幻耶的失神中,商成只觉得有人扯着他的衣袖使劲朝旁边拽,待他清醒过来时,只看见一人一马疾驰而过,清脆的马铃声在寂静的傍晚随风飘荡,渐远渐逝。 众人望着人马的去向交头接耳,高小三松了他的袖子也是一脸的欢喜表情。不单是他们几个人议论纷纷,连道路旁一座独门小院里也忽拉拉涌出好些人,都站在院门口探头探脑地张望,嘴里还乱嘈嘈地相互询问着发生了什么事。 “是红旗报喜!是卫军的红旗报喜!”高小三脸上洋溢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和激动,“多半是哪座山寨的土匪又被卫军剿了!” “呸!”有人在院门边重重地啐了一口,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骂咧咧,“剿个鸟土匪也要用红旗报喜!卫军就他娘的这点子本事!回去,都他娘回去,继续喝咱们的酒!”院门边立刻就有好几个人拨拉开人群进了院子,一头走还一头奚落卫军。这个说,“……左军去年剿方大眼睛,一个旅外加一个营,三四千号人,围个屁大点的山头,楞是让方大眼睛钻了空子溜出去,也不知道带队的旅帅是做什么吃的!”那个说,“邵澜还算好的了,至少不杀良冒功!上庆十七年谢阙剿老黑鸹,两个旅足足折腾了十个月,把南郑县翻了个底朝天,最后也只能找个人头剁得稀烂送进提督府一一”又有人好奇地追问:“后来怎么样?”那人言语里就**一股鄙视不屑,说:“还能怎么样?两年后老黑鸹在渤海卫落网,兵部刑部翻了当年的文案出来两下里一对照,谢阙就被砍了脑袋……” 高小三见商成听得仔细,就在旁边朝那几个满嘴浑话的人努努嘴,小声说:“都是边军的军官。” 边军?商成皱皱眉头。卫军和边军,怎么个区别分辨?这些边军又都是什么人?而且这些军官的言语,他能囫囵听出个大概,难道说边军卫军都不是这方土生土长的百姓? “边军大都是天南地北流徒过来的罪犯,良家子弟少。”高小三只说了一句就闭上了嘴。 商成哦了一声点点头。他记起来曾经在哪本校刊上看见过一篇讨论古时征兵制度的文章,上面提到,唐宋时期的良家子其实就是泛指自耕农,自耕农子弟从军,叙功赏赉晋升都比其他出身的军人优先得多。看来边军卫军还是有区别。 从那院落门前经过时他留心打量了一番。院门不大,门楣上还有字一一“驿站”。院子里的大多数屋子并没有点灯,黑咕隆咚地也瞧不清楚,只有西边一间屋房门大开,那几个边军军官正围着一团烛光大声喧哗喝酒。驿站的院墙边还有一截半人高的石碑,仿佛刻得有字,他停了脚步仔细辨认,不禁哑然失笑一一霍家堡!这就是柳老柱说的什么什么“布”!不是“布”,是“堡”! 在镇外时商成并不觉得这霍家堡有什么出奇,和先前路过的李家庄子相比,不过是少一圈土墙、占地面积更大一些而已,可过了驿站转上镇子的正街,商成才知道这镇子是多么的繁华。能容四辆马车并行的街道两边,全是有楼有底的饭店酒肆,楼上楼下俱是灯火辉煌,跑堂伙计悠长的吆喝声、酒客们南腔北调的斗酒声、歌女们轻柔缠绵的俚曲声,还有似断似续的丝竹声,混杂糅合交相辉映。不时有马车在酒楼前停下或离去;也有酩酊大醉的酒客倚红赖绿嬉笑喝骂。挑着担子一头挂盏油灯的小贩嘴里唱歌一般吆喝着“豆腐脑”“香瓜子”“三更醒酒汤”沿街叫卖。空气里弥漫着各种菜肴吃食的鲜香。 看商成慢下脚步象个乡下人一样新奇地四处张望,高小三就笑着说:“本县十多年没遭过刀兵,南郑北郑这一线的客商都愿意过来做买卖,连上京平原府的几家大店铺都在县城里开着分号。只是咱们这里是边地,一到晚上城里要宵禁,四门都要落锁,所以这霍家堡就渐渐兴旺起来。再加上这几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民间富庶……” 十多年没遭过刀兵?听着这话商成忍不住诧异地望了高小三一眼,嘴唇蠕动一下,却没有说话。他知道,象这样看似浅薄无知的问题,他一路上已经不知道问过多少个,只要高小三稍有警觉,早应该瞧出来他这个假和尚的来路不清不楚……或者高小三心头早已经起了疑心,只是出于对他的畏惧,或者是有别的想法,才隐忍着迟迟不发作。想到这里,他不由得紧张地咽一口唾沫,借着街边酒肆门口悬挂的大灯笼那昏黄绰约的光线,悄然张望了一下高小三的神色。恰恰此时高小三也正在偷偷摸摸地打量他。四道各怀目的的目光一碰,两个人不免都有些难堪尴尬。 还是高小三反应快,虚笑着问道:“和尚是第一次来我们燕山吧?”见商成点头,又问,“和尚来燕山做什么?” 做什么?要是知道来这里做什么就好了!商成默然喟叹一声。看高小三还目不转睛地等着自己的答案,他心里瞬间就转过无数说法,可这些借口都有致命破绽,根本无法自圆其说;实话实说更不可能。急忙之间他突然想到一个绝妙的说辞,因说道:“求学。” 听他说得如此简单,高小三瞠目结舌不知所谓,呐呐地问:“求学?学什么?” “学佛。”商成说。说着话他也理清了思路,人也随之镇定下来,边走边娓娓说道,“世间一切皆应佛理,我来燕山就是为了学佛。只是来之前没料想到学佛的道路上充满荆棘坎坷,刚刚进了燕山境内就迷茫痴迷,不单没找到学佛的捷径,还在山里迷了路遇了匪,行李和路费……行李和盘缠都被土匪洗劫一空!阿弥陀佛!”就双手合十低声念了声佛。周围人除了高小三没人知道他说些什么,见他突然持礼念佛,都急忙跟着合十行礼。 高小三眨巴着眼睛看着他这一番做作。除了商成是出家的和尚之外,学佛遇匪的事他一概是将信将疑。不过他也没去追问商成漏洞百出的故事,只是笑笑不言声。他想,只要商成不是突竭茨人奸细,管他是什么来历呢?和尚要在燕山长驻的话,自然会有官上的人来盘查诘问,和他有啥相干?心里这样想,嘴里却附和着商成,诅咒土匪个个都不得好死……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离开了车行马嘶人烟稠密的大街,两拐三绕就踅进一条黑黢黢的小街。和灯火通明喧嚣热闹的大街市相比,这里又全然是另外一番景象。狭窄的街道两边全是半人高的土墙围起来的小院落。长年累月的风吹雨淋日晒,一路过来的土墙竟然没一堵完整,都已是残破不堪,有些地方已经坍塌,被人胡乱用树枝扎成篱笆遮掩;有些院落连个门楼都没有,只剩下门框和木门。隔着院墙就能望见低矮的土屋茅棚,大人娃娃都站在脚地里好奇地打量他们。远处传来两声哞哞的牛叫,又有几声喑喈的犬吠。也有人站在门楼下和他们一行人打招呼说话,浓重的乡音诘拗难懂。还有人跑出来趴在驮架边打量两只狼,又随着众人边走边打听事情的原委经过。 再走两步,就有人大声吆喝呼喊,似乎是在招呼什么人,转眼就看见三个女娃娃应声从前面不远处的院落里跑出来,疾走到柳老柱面前抓着他手一叠声地惊惶询问,又被柳老柱指点着过来和商成行礼致谢。商成也不知道这个时候自己该怎么回礼,只好装模作样地合十,嘴里嗫嗫地念两句佛。一边念佛,他一边在心里苦笑一一看来他和尚的身份是彻彻底底地坐实了。 众人簇拥着商成走进柳老柱的院落门前,就说什么也不再往里走。柳老柱拉了这个又劝那个,可几个人就是不动窝。最后还是商成出来说了话,又拽着高小三丈人爹的衣服强拉他进了院子,另外几个同他们一起回来的人才陆陆续续地走进来。 这时候那三个女娃娃已经把驮马赶进棚,堂屋里也亮起了灯;屋正中摆起一张小方桌,一个女娃正张罗着给众人摆布木几条凳。方桌上已经摆上了好几个粗瓷碗,碗里都是冒尖的酸菜咸菜泡姜酱豆,一张木屉上是摞起的蒸馍麦饼。柳老柱把一个女娃娃拉到一边,轻声交代几句,又掏了一个不瘪不鼓的小口袋塞她手里,女娃娃点着头,悄没声息就出了门,不多时抱着个陶土坛提着个篮子回来,从篮子里取了一只烧鸡和几样荤素小菜摆在桌上,寻了几个空碗来倒酒。 商成坐在堂屋门边的条凳上,看着几个女娃娃进进出出忙忙碌碌。初时他还强自支撑着打起精神,在高小三帮助下和几个人闲聊。可他已经在山林里挣扎了三天两夜,其间几乎没合过眼,又和恶狼生死缠斗命悬一线,体能已经透支,再后来接连遭遇各种光怪离奇的浮世变迁,精神几近崩溃,一旦安安稳稳地坐下来,就觉得浑身酸痛疲惫不堪,四肢百骸再也不受自己支配控制,恍若已经和身体脱离,头脑里也是空空荡荡晕晕沉沉,还没说上两句话,眼皮不由自主地粘合到一起…… 正文 第一章(06) ……当商成再睁开眼睛时,只看见一片微白的光亮。 几点了?他又闭上眼睛,习惯性地把手伸向枕头边,去掏摸自己的手机。手机并不在那个位置。或许他昨天晚上没把手机从衣兜里掏出来?他的手又伸向枕头下一一怪事!手表也不在!手表放在枕头下,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只要他取下手表就会自然而然把它塞在枕头下,根本不用刻意提醒自己;可今天竟然没在枕头下找到手表!……他心头犯疑,手却下意识地在枕头下摸索。奇怪一一床单底下铺的既不是硬邦邦的棕垫,也不是软乎乎的被褥,这些支支棱棱的细条倒有些象是秸杆一一陌生而熟悉的感觉。自己最后一次睡在稻草铺的炕上,离现在也有六七年了吧?到底是六年还是七年? 有人在说话,间或还能听到一两声掩着嘴的咕咕笑声。听声音就知道是两个女孩子。看来是陈志刚又把女同学领来宿舍了。唉,这家伙就是这坏毛病不好,也不看看时间早晚,有事没事都就宿舍里招引女同学,都不替别人想想一一要是别人贪睡没起床,穿着背心裤衩的,突然想上个卫生间怎么办? 朦胧间又听见第三个女子说话。隔着墙,说话声音又小,听不真切…… 他不耐烦地翻个身,想再迷瞪一会儿。这一翻身登时便察觉到事情不对劲一一他睡的不是宿舍里上下两层的钢丝床,而是土炕!身下铺垫的也不是棕垫被褥,而是厚厚的一层麦秸杆!连身上盖着的被子也不是他平常盖的那床薄被——手臂在这床被面上划过时,皮肤感觉到粗糙的布料! 怎么回事?谁的床?他惊奇地问自己。 他猛地睁开眼睛,却没看见天花板!只看见几根木头支架着根木梁,孤零突兀地压在头顶上!借着窗户透进来的光亮,能看见屋顶上黑蓬蓬的瓦沿着泛白的木椽层层叠叠!屋角墙边堆放着箩筐麻袋扁担绳索。几根粗细不一的木棒斜倚在墙上。顺了光亮转头看,能清楚地看见木窗框在白纸上投下的阴影;窗户上还扯着大半幅布帘。窗帘遮不住从窗纸的罅隙间钻进来的刺眼阳光;阳光在阴暗的小屋里划出一截光柱;光柱里纤细的尘土上上下下飘飘荡荡…… 这是在哪里? 什么时候了?早上?晚上?他不是在宿舍里吗?怎么回事…… 他猛然坐起来,惊慌失措地张着眼睛仔细打量周围的情况。他现在确实是睡在土炕上!身下就是一块补丁叠补丁的褥子,褐黄色的秸杆在褥子边枝枝桠桠地冒出头;炕头摆着个木箱子,因为年头久远,红漆皮早就斑驳脱落得不成样子;木箱上压着床叠得整整齐齐的篮色粗土布被褥。炕的另一头摆着个黑色大柜,炕边放着个黑土陶大缸,大缸上盖着木板,木板上压着块青砖。 钱柜面缸!一一他脑子里立刻浮现出这两个词!记忆里爷爷房间里就是这样的摆设!不单是钱柜面缸,屋子里所有的物件都是平平常常的农家情形一一小时候村里家家户户几乎都是这般光景。可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画面也早已尘封在记忆深处,怎么可能突然活灵活现地出现在眼前?! 只是一刹那时间,他就记起是怎么回事。丛山峻山、杂树茂林、花草溪流、两只残忍狡猾的狼、霍家堡的砖楼茅舍、还有柳老柱高小三……桩桩件件的事情如同电影画面一般在他脑海里走马灯掠过……他咬着牙关,呆呆楞楞地坐在炕沿,盯着脚下是凸凹不平又被人踩踏得结实滑溜的土地面出神。恍惚中似乎有人走进了房间,还朝他说了什么。他没有理会。现在他的思绪犹如翻江倒海一般转起浮沉,无数的念头在心头汹涌激荡,可没一个想法能让他挣脱眼前的困境,也没有一个办法能解决他的实际困难一一他不想停留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哪怕是多呆一分钟他也不愿意!要是现在有人站出来告诉他,能为他指明一条回去的途径,他愿意付出自己的一切来换取回去的机会一一即便是要他以生命作为代价,他也在所不惜! 幽暗的屋子里没有人回应他无声的祈祷和请求,只有一股淡淡的家具谷物的潮湿发霉气息在屋子里缭绕。一字母鸡在院落里咕咕咕地炫耀着自己的本事。房顶上鸟儿在鸣啭啁啾。远处小巷里有孩童在追打嬉闹。剩下的就是令人心烦意乱的安静…… 唉,看来这一切并不不是梦!所有的一切都不是他在梦里虚构出来的!这是一个鲜活生动的世界!他是实实在在地来到了一个陌生而崭新的世界! 在理智上承认并在感情上接受这一点之后,惶恐和畏惧立刻把他紧紧地包裹起来。 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间,他才惊慌地意识到,自己,一个来自另外一个时空的人,将不得不在这里重新开始生活。他没有过去,只有现在和将来,这意味着所有的一切都得重新学起,所有的一切都得重新开始。他还得学会隐藏起自己的过去,小心翼翼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生活一一这对他来说肯定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简单事情!别的不说,仅仅是自己的来龙去脉,他就很难编织出一个让别人信服的故事一一学佛只是他信口捏造出来的谎话,况且他也拿不出自己是和尚的证明,有心人只消轻轻盘问他几句,马上就能让他这个假和尚现形! 不过,在山里遇匪遭劫行李凭信丢失一空,倒是一个好借口;可要是别人问起,他这个和尚在哪里出家又在哪里修行拜的师傅是谁如何来到燕山……等等问题,他又该怎么回答呢? 过了很久他喟然长叹一声一一挠头啊,想不到作个假和尚也要费这么多的周折!早知道就不该默认这个和尚的身份。可没有和尚的身份,他头上半公分不到的头发又该如何解释?唉,怪不得西方有句古谚,要让一个谎言成立,必须用无数个谎言去弥补…… 还有一件事情也要尽快地打听一下。他现在到底是在哪朝哪代?上京平原府、燕山卫、突竭茨人、南郑县北郑县,这些都给他提供了线索,可无论他怎么在记忆中搜索,却依旧是没有丝毫的头绪。两个县名都没有印象他还能自我安慰一番,毕竟古今地名繁复变迁,历史学家也未必能一口道出这两个县的渊源由来;可“燕山卫”和“突竭茨”也没有印象,又该怎么解释?还有上京平原府,和这个地名相近的就只有东京汴梁开封府,可二者明显不是一回事……他又该怎么做才能不露痕迹地打探出朝代时间呢? 刚才进屋和他说话的女孩子又挑起了门帘,只张了一眼,她就又退了回去,隔着门帘说了句话。 商成没听清楚女孩子都了些什么,但是他听出话里提到“凳子”和“衣服”。他咕哝一声算是答应了。 他暂时放弃了编故事的心思,先把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炕边的脚凳上放着几件衣衫,炕前还有一双崭新的千层底圆口布鞋。瞧布鞋的大小尺码,给他穿上正合适,说不定就是给他预备下的……这样看来脚凳上的一堆衣服也是给他的? 他随手拿起件衣衫比量了一回。他一眼就看出来,这显然不可能是柳老柱的旧衣服一一尺寸就不合柳老柱的身材。而且,虽然夹袄的质料依旧是土布,可手摸上去感觉明显比高小三那件直衫还要细软柔和一些,针脚也整齐细密得多。他把几件衣服都拿起来。一件没袖没领如同褂子一样的衣服自然是内衣,一件单衣直衫和裤子,再有两样白色粗布的小物件乍看去竟不知道是作什么用的。他拎着缝在物件上的几根细布条翻来覆去琢磨半天,直到看出脚后跟的模样,才明白这东西原来是袜子。 看起来这些东西都是柳老柱专门为自己买来的。 穿衣服倒不太麻烦,只是穿裤子时有些让他着急上火。这裤子的裤腰肥大,裤腿也松松垮垮,关键是没有皮带和橡皮筋,他都不知道该怎么把裤子固定在腰上。折腾出一脑门汗水,他才看见脚凳上还撂着条半个巴掌宽的布带一一这多半就是腰带了!可世上有这样长的腰带么?在腰上来回绕了两三圈,布带竟然还剩胳膊长的一截,而且前后也没个锁扣……他这才明白过来,又把缠上的布带解下来重新系,末了在前面挽了个活结。走两步看看,裤子倒是不会掉,可腰前直衫鼓囊囊地凸起一块又没了形象,只好把带子解了再系。这回他学了乖,别过身把带子结在右侧腰间靠后的位置,这样既不碍观瞻又不影响双手活动一一只是他心里依旧有些忐忑,不知道自己系腰带的办法到底妥不妥当。他禁不住有些后悔。唉,昨天走了一路,怎么就没去注意一下高小三的腰带是怎么系的呢? 他穿过侧门来到堂屋时,堂屋里的小木桌上已经摆上了饭菜,一个稚气未脱的女孩子正把一个比脸盆小不多少的海碗朝桌上放,碗里是一堆白面蒸馍,还冒着腾腾的热气。 女孩子看他出来,抿嘴朝他点头笑了笑,把一双筷子搁到一只空碗上,说:“和尚你且(起)来了?先者(吃)饭……” 小姑娘卷着舌头学说话,音也不怎么准,但大概的意思商成还是能明白。他点了点头,表示听到了。他现在已经知道,这里的人们称呼他为“和尚”,就象他在庙里称和尚为“师傅”一样,代表着俗家人对出家人的尊重,是一种尊称。不过他还不想马上就吃饭。在吃饭之前,他先要洗把脸,要是可能,还想把牙也刷一刷。要是能洗澡就更好了,可看看周围的环境和这个家庭的情况,他估计洗澡只能是一种美好的愿望…… “洗,脸;刷,牙。”他边说边朝女孩子比划。 一连说了好几遍,女孩还是不明白他的意思,抠着手指头无助地望望他,又扭脸朝门口看。 这时候堂屋门口又冒出四个梳着双抓髻的女娃,都扒着门框探头探脑地朝屋子里张望,好奇地盯着商成的一举一动。看身高相貌,四个女娃一个比一个大点,衣服却一个比一个破旧,显然是年纪小的妹妹拣着姐姐们穿不下的衣服缝缝补补用,其中身量最高的一个女孩隔着门招呼了正和商成说话的女孩一声,然后附在她耳边嘀咕了两句。招呼商成的小姑娘立刻一脸的恍然大悟,就出了堂屋,转眼又端着个黑土碗回来,示意商成跟他到院落里。 她把碗递给商成,在屋檐下的一个大缸里舀了一瓢水,就端着水瓢等商成。一只黄皮寡瘦的小狗站在她脚边,仰着头摇着尾巴等着。 商成拿着碗站在脚地直发愣。他要刷牙洗脸,小姑娘给他个碗作什么?碗底那一撮青灰色带黑点的东西又是什么?看小姑娘仰着脸望着自己,他犹疑地说:“这……刷牙?”说着指指碗又指指自己的嘴。 小姑娘表示肯定地使劲点点头,说:“刷——牙!”这两个字的发音倒是异常标准。 “拿这个……刷牙?”商成再指指碗底那撮青灰色的晶体。这是盐?这就是盐巴? 小姑娘把目光转向商成的背后,在得到同伴的首肯后,她才又点点头。不过这一次她也不是太坚决,眼睛也没再盯着商成看。 怎么刷?这个问题都已经爬到商成嗓子眼了,他还是忍着没问出来。眼前的小姑娘大概也不知道怎么用盐来刷牙吧?他转了头去看那个出主意的女孩。那女孩立刻羞涩地低下了头,不过眼睛的余光还是停留在商成身上。商成用两根手指拈起一撮盐,犹犹豫豫地朝嘴里放一一是合着凉水漱口还是用唾液把盐化开?他注意到那个羞涩的女孩又悄悄地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勇敢”的举动,当看见他把盐抹在牙齿上,她的眼睛扑扇着露出笑意,还微微地点点头,并且悄悄地她龇出两排白瓷般的整齐牙齿,用手指比划着在牙齿上来回扫了几回。 这么说自己做对了?商成立刻有了点信心。他把手指压着盐粒沿着牙忽忽拉拉地搓一遍,再捻点盐再揉一回,最后让小姑娘把瓢里的水倒在碗里晃悠一回,用淡淡的盐水漱了口,问题出来了一一漱口水该吐在什么地方?他鼓着腮帮子含着一嘴的盐水眼珠子乱转,想找个合适的地方。拿水瓢的小姑娘使劲咬着嘴唇绷住笑,就指指脚地,示意他随便把水吐哪里都行。可商成不愿意这样做。末了他总算找到个地方一一马棚后面就有个厕所。这个新发现也解决了他的大问题一一他早就想问厕所在哪里,只是面对一个小姑娘,他不知道该怎么开这个口。更令他高兴的是,厕所的一角还有截麻绳系着一根小树桠,树桠上挂着一沓黄纸…… 当他再回到院子里时已经是一身轻松。 他在木盆里舒坦地洗过脸,就坐到堂屋里准备吃自己来到崭新世界之后的第一顿饭。 腌萝卜、咸白菜、小葱拌豆腐,三样菜都用大海碗装得满满盈盈,中间一个陶土盆里盛着大半盆清水白菜汤,一个小粗瓷碗里装着大半碗红红的辣酱,那十几个馍馍更是扑鼻的喷香。商成是饿久了的人,饥肠辘辘中哪里能看见这样琳琅满目的吃食,坐到桌边甩开腮帮子就是一通胡吃还塞,直到三个馍下肚,又喝了一碗菜汤,才想起来应该招呼几个小女娃一起吃。 三个大点的女娃娃只是摇头,一面围着堂屋门口说着她们自己的梯己话,一面克制着不把目光朝饭桌上转。两个小女娃站在堂屋门槛前,也跟着姐姐们一起摇头,两双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白面馍,半刻也舍不得离开。 “都来吃。”商成说。他拿了个馍掰成两半,朝两个小女娃手里塞。 两个小女娃都背着双手不肯接,一面摇头,一面望着馍抿嘴咂舌吞口水。最小的一个女娃不过五六岁模样, “让你吃你就拿着!”商成故意做出一付凶狠的模样,恶声恶气地说道,“和尚让你吃你不吃,就是不给和尚面子!” 也不知道是被他装出来的模样吓住了,还是听懂了他的话,最小的女娃终于抵挡不住诱惑,伸出手来接住了馍,捧着半边馍小小地咬了一口,飞快地咀嚼了两下就急忙吞下去,再咬一小口……眼睛却畏畏缩缩地不住瞄着三个姐姐的动静。 岁数最大的女孩立刻发现了小妹妹的举动,她一面喊着小妹妹的名字,一面走过来制止。小妹妹立刻就扁了嘴抽泣起来。当懊恼的姐姐走到她面前时,小家伙的抽泣已经变成了嚎啕一一她一边哭,手里还死死地拽着半个馍馍不放。另外一个刚才还在犹豫到底接不接受商成手里半拉馍的小女娃却压根没留意到身边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望着商成手里的馍一个劲地咽唾沫。 看着姐姐想把妹妹手里的馍给抢下来,商成禁不住有些气恼。他把女孩拉开,对她说:“你做什么?吃个馍有什么打紧!”又转过身摸摸小女娃头上的抓髻,用手抹去她脸上的泪水,和言细语地说:“别怕,有叔叔在这里,没人敢抢你的馍!都是姐姐不好,不哭,不哭哦一一你吃你的,不用管她!”可无论他怎么劝说,小女娃就是不敢再吃一口馍,却又紧紧地抓着馍馍不松手。商成只好又转过身对姐姐说,“看你搞些什么事情!吃个馍有什么了不起!快说句话让她安心!” 姐姐显然没听明白商成说了些什么,只想绕过商成去抢夺妹妹手里的馍馍,可商成身材魁梧长胳膊长腿,随便拦一下就能护住她妹妹,一时半会她也没有办法,只能胀红了脸继续围着商成转来转去。 还是一直招呼商成的小姑娘说了话:“商,……”说完看见商成一手护着妹妹一手拦着姐姐瞠目结舌地望着自己,才知道一着急又忘记商成听不明白这里的言语。她只好卷起舌头学说官话:“和尚,这些……特意给你……”说完话就绞着手不知所措。 啥?这些菜呀馍的是特意给自己做的? 商成登时楞住。 他马上就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昨天柳老柱带在身上的是掺着高粱的粗麦饼,今天桌上的却是白面馍,这其中的缘故不用问他也能想到一一柳老柱感激自己这个救命恩人,肯定是翻箱倒柜把家里最好的吃喝都拿出来款待他!说不定柳老柱还把家里的口粮也拿去换了细粮,才凑出了这十几个白面馍!看着小女娃抓着馍馍死不松手的模样,他就能想到,对她来说,这白面做的馍绝对是稀罕吃食!还有那个招呼自己吃饭的小女孩,一身破烂衣服浆洗得再干净,膝盖肘弯这些容易磨损的地方补得再仔细,也能让人看出那是一身补丁叠补丁的旧衣服,而且她的裤子又短又窄,裤脚已经缩到脚踝上…… 他的喉咙顿时象被什么东西塞住了,人也象个泄气的皮球一样,再也没力气护着身后的小女娃。锲而不舍的姐姐终于绕过他跑到妹妹身边,从哇哇直哭的妹妹手里把馍抢下来一一她还没来得及好言好语地安慰妹妹两句,就看见商成急步走进最右边那间又低又矮的茅屋。那是烧火做饭的灶台屋…… 转眼间商成就黑着脸走出来,到堂屋里端了盛汤的陶土盆,又急冲冲地进了厨房。从堂屋到厨房不过几步路,人高腿长的商成竟然还把自己绊了个趔趄,要不是在屋檐下的一堆柴禾上扶了一把,也许他还会摔个跟头一一柴禾堆立刻就被他撞塌了半边,干透了的枯枝断杈散落了一地。 等商成再出来时,手里的陶土盆里已经堆了好几个黑乎乎的菜团子。他也没搭理几个满脸惊恐的女孩,就端着土盆蹲在房檐下,唏哩哗啦地吃喝起来。 正文 第一章(07) 柳老柱回来的时候,商成已经吃喝好,正坐在堂屋檐下的条凳上盯着院子出神。两个年龄最小的女娃一边一个坐在他腿上,手里各抓着半个白面馍馍,一口一口地吃得津津有味。 柳老柱先过来和商成恭恭敬敬地合十行个礼,嘴里讷讷地说了句什么话。商成似乎没看见柳老柱,既没回礼也没说话,也眼皮都没撩一下,阴着脸直直地望着院里的硬土。他的神情让柳老柱有些张皇。他猜想,这肯定是和尚感觉自己被怠慢了才用这种表情对待自己。于是他更深地埋下头,更深地弯下腰,更恭敬地施了个礼。 “……商……乃甲……”柳老柱弯着腰说道,话音里透露着他的谦卑和恭敬。 商成这才从纷繁缭乱的思绪里惊醒过来。他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柳老柱,尤其是看见跟在柳老柱身后的两个人也朝自己合十躬腰,其中一个两鬓都挂着白发,他更不知道怎么做。不过他马上就找到一个很好的解决办法。他急忙把两个娃娃放到地上,站起来把两只手掌在胸腹间一合微微倾身,嘴里轻轻地念了声阿弥陀佛。 随着他谦逊地回礼,柳老柱和随他过来的两个人的神情立刻变得更加恭敬。 “商……(霍家)堡……东……”柳老柱指着两个跟来的陌生面孔,笨嘴拙舌地说了一堆话,可商成只能勉勉强强听清几个字词,只好一脸呆笑,把眼睛在那两个人身上来回逡巡。他一眼就看出来,这俩人显然和柳老柱不一样一一两个人身上的穿戴都要比柳老柱光鲜得多。 但是两个人一开口说话,商成就禁不住微微摇头。 他们说的话同样的是晦涩难懂的乡音土语。 商成只好招手把柳老柱的女儿叫过来一一就是招呼他穿衣吃饭的那个叫月儿的小姑娘一一让她来替自己翻译。他原本想让年龄最大的那个女孩来充当中间人,因为她的官话说得最标准;可那女孩没说话脸就红,问三遍才答一句,声音还小得就象蚊子哼哼,能把人活活急死一一听她说话还不如不听…… 借助柳月儿半清不楚的上京平原府官话,商成总算知道两个陌生人的来路。这俩人是霍家堡上李家和张家的管事,专门过来核对验查狼的事情。 这太简单了!两只狼就撂在堂屋地上,想怎么验就怎么验。刚才商成蹲在房檐下吃菜团子喝白菜汤时,便不时有大人娃娃兴高采烈地在这院落里进进出出,对着狼和商成这个假和尚指指点点;就是现在,也还有不少人满脸好奇地趴着院墙看热闹。 两个管事蹲在堂屋里验看两只狼的时候,商成悄悄地问月儿,这俩管事凭什幺判断这两只狼就是被十里八乡“通缉”的那两只?月儿嘟嘟囔囔地说了一堆话,也没解释清楚。 验收工作很顺利,两个管事直起腰来时都是一脸的欣慰。年岁小点的李家管事也不罗嗦,马上就从挎在肩膀上的褡裢里拎出两贯钱,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递给商成。 商成迷惑地看着用麻绳串起来的铜钱。他对古代的货币制度几乎一无所知,只是从书本上了解到,“贯”是铜钱的特别计算单位,一贯就是一千枚铜钱,也称“缗”。可这两贯铜钱是怎么一回事?他记得高小三的老丈人几兄弟就是贪图这两只狼的赏钱,才临时起心进山打狼的——可赏钱是一贯五啊,怎么一夜之间赏钱就变成两贯了?又或者说,他还要给俩管事找补零钱? 月儿在旁边牵牵他的衣袖,小声告诉他,多出来的五百文,是他们两家特地给他的“歌央”。 “歌央”?商成皱起眉头苦苦思索“歌央”是什么意思,半天才明白过来,是“供养”而不是“歌央”。供养啊……难不成他还真的要去做和尚? 因为语言不通话说不到一起,两个管事连水也没喝一口,放下钱胡乱客套几句就走了。一直在旁边陪着的柳老柱这才把那个爱脸红的女孩子喊到一边去说话。 商成刚刚才知道,五个女娃娃里只有柳月儿是柳老柱的闺女。月儿的娘生下她之后,身子就一直好一时歹一时,捱捱磨磨地守到月儿十岁,终于撒手人寰。也正因为母亲身体不好,月儿自小就磨练得门里门外的事情都能干,母亲去世后更是成了柳老柱的好帮手,里里外外地操持这个穷家。另外四个女孩大丫二丫招弟四丫,都是这条街上一户姓霍人家的女儿,因为她们的爹在霍家户族里排行十七,月儿便称呼她们的爹娘作十七叔和十七婶。从月儿那里,商成还知道柳老柱和霍十七两个人的渊源极深,关系极好;至于好到什么程度,按商成的理解,就是“柳老柱和霍十七是合穿一条裤子的兄弟”。今天晚间柳老柱要在家里答谢自己的救命恩人,已经邀请了在衙门里当书办的霍十七作陪,傍晚时霍十七在衙门里下了差就会直接过来。霍家的四个丫头在这里就是等着吃晚上那顿饭。她们的娘原本也要一起过来,临时有点事耽搁了,不过晚饭前一定会过来一一月儿虽然能干,做待客的吃喝饭食总是差点火候,所以十七婶才是今天晚饭的大师傅。 商成在心里默默地思索消化这些杂乱无章的消息,手里却捏了一枚铜钱细细地审视。铜钱上的字迹清晰可辨,“东元通宝”,可这年号“东元”却毫无头绪。他在铜钱里翻了几下,又看见一枚钱上的文字是“纪盛通宝”,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他摆弄着铜钱,嘴里问道:“你十七叔不是在衙门里当差么?怎么还说霍家败落了?” 月儿和霍家老二坐在一起,手里拿着针线正在缝补柳老柱那件被狼撕破的夹袄,听他这样问,就说:“十七叔只是个县衙的书办……”即使用了“只是个书办”,她旁边的二丫还是抿着嘴,脸上浮现出一种矜持的笑容,并且用眼角余光偷偷地地打量商成的表情。 书办是个什么职务?商成很有些好奇。但是这个问题对月儿和二丫来说显然太高深了,她们连说带比划,商成也没明白“县衙书办”到底管着多大的事情。他只能依照自己的经验来判断。看来衙门里的书办大致就是政府机关里的平常办事职员,既无权又无势。商成想着,又问道:“你十七叔怎么进衙门做事的?”对于这一点,他很好奇。他想,既然霍十七既然能进政府机关……进县衙当书办,说不定自己也能走这条路,这样既能有份固定的工作,还能有份可靠的收入,也能更快地了解周围的环境,最重要的是,他可以凭借这个身份把自己不可告人的来路隐藏起来。而且报考政府公务员……衙门的书办对他来说不会是件太艰难的事情一一他识字,还能写几手漂亮的毛笔字,这是他最大的优势。至于他现在冒顶的和尚身份嘛,难道说律法还能禁止僧侣还俗?最重要的是,他能借着这个机会接触一些东西,也许能帮他脱离这个“梦境”。至于什么东西能对他有所帮助,他也不清楚,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十七叔读过三年私塾,是在县里过了考的。那年衙门里缺人手,十七叔就进去了。”月儿说道。霍二丫在旁边扁着嘴说了两句,看样子是不同意月儿的说法。月儿又辩解了两句。二丫也没抬头,一边做着针线一边细声细气地说话。 她们说的话商成也听不明白,只好耐着性子等两个女孩不再争论霍十七怎么进的衙门,商成才问月儿道:“她……二丫说什么?” “她说她爹进衙门的事,是她六伯伯帮的忙,她家里前后送给六伯伯好多东西哩。还欠了县里的刘记货栈大掌柜的人情一一要没有刘记货栈具保,她爹也进不了衙门做书办。”和商成说了半天话,月儿的官话也渐渐流畅起来,咭咭呱呱说得又快又清脆。二丫低着头又扯扯她袖子,看样子是责怪她不该把什么事兜搂出来。 听她这样说,商成顿时觉得自己报考“公务员”的事情多半要落空。要过考,要有人举荐,还得有商铺愿意具保,过程烦琐麻烦且不论,关键是这三样事他一件都指望不上。他所接受的教育让他没希望通过这个时代的文化考试;在这里举目无亲,自然不可能有人主动跳出来举荐他;至于找人作保,他更是想都不敢想一一人生地不熟,谁会给他这个来路不明的假和尚作保?看来这条路要落空…… 他失望地把手里的铜钱放回桌上,皱起眉头怔了半天,才随口问道:“我这身衣服多少钱买的?”看月儿瞪着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望着自己,他扯扯衣服又拉拉裤子,再问道,“我这身衣服带裤子和鞋,一共花了多少钱……多少文?” 月儿奇怪地看他一眼,显然不明白他这样问是什么意思,嘴里却一五一十地说道:“褂子四十三文,单衣二百七十文,裤子……”说到这里她脸有些红,因为她把里外穿的裤子都给商成买回来了。她顿了顿才含混说道,“裤子一起是二百……二百八十一文,鞋袜九十一文。腰带是成衣铺送的,没要钱。” 她记性好,把一大串数字说得清清爽爽毫厘不差。听她报完数,商成点点头,在地上寻了根木棍,在地上记了个数。思忖着他又问道:“眼下集市上的粮价是多少?”知道粮价就能约莫估算出这里的物价,也可以和他时空穿越之前的世界有个比较。至于这种比较对他如今的境况能起什么作用,说实话他也不是很清楚。只是他眼下一筹莫展,脑子里也浑浑噩噩,不如找点事情来打发时间一一有事做总比脑子里一团糨糊要好。 他惦记着别的事,半天才发现自己无意间竟然在地上记下三个阿拉伯数字。好在两个女孩只当他是在地上写写画画地盘算总数,都不太留意。 听他问到粮价,月儿就抿嘴笑起来,捏着针线说道:“听和尚说话,就知道你是不管油盐酱醋茶的人。集市上的粮食多了,粗粮细粮都有,麦子米面高粱,谁知道你问的是哪种?就算是一种粮食,还要分去年才下来的新粮和往年的陈粮……”二丫也埋着头笑,脚下轻轻地踢了月儿一脚,意思是让她不要再奚落挖苦商成。 商成倒不在乎月儿的话,只笑着说:“……你就说麦子吧。只说新粮。” “新麦是三百文一石。上月本来都是二百八十文的,这个月官府在收往年陈麦,价钱就涨了一些。” 商成险些就问“一石合多少斤?”,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话不能问,问了月儿肯定会起疑心。就算是月儿没注意,可霍家的二丫头却未必不去留意。这二丫虽然不大说话,可偶尔抬头顾盼时眼波流转,显然也是个机灵乖巧的姑娘。 他坐在凳上枯想这个时候一石到底折合几斤。在现代计量单位里,“石”已经渐渐消泯了,他只记得一石就是一百斤;同时他也隐约记得,一石合一百斤这个折合出来的数字在历史上各个时期又大有不同,北宋时一石是一百多斤,明朝时一石才九十多斤……这些毫无意义的东西在脑子里盘旋了半天,他才发觉对他来说,琢磨一石到底是多少斤对他来说毫无意义,有思考这些的时间,还不如想想他的这身新衣服能买多少麦子。他这身衣服一共是六百八十五文,折合成麦子就大约是两石多一一这些粮食能让他吃的话,他又能吃多少时间……他无可奈何地把木棍折成两截。唉,知道结果又能怎么样?知道结果也不见得有什么好处,不知道也未必就有什么坏处…… 他把两截木棍扔掉,拍了拍手上的土,寻思着接下来该说什么。有些话不能说,有些问题也不能问,还有些问题问了兴许都是白搭,至于家长里短的话题,他又没有兴趣去打听。唉,他现在有一肚子的问题,却又不知道该从哪里问起,也不知道该找谁打听。 晌午的太阳暖洋洋地撒在院落里。一只红冠子大公鸡领着几只母鸡,一步一探头地在院落里找食,偶尔还咯咯地叫几声。小黄狗呲着牙,把一只不知道谁家的鸡撵得飞蹿上土墙,又跑回来呜呜朝月儿表功,被小主人在头上拍了两下,心满意足地趴在月儿脚边伸了舌头喘气…… 隐隐约约地他察觉到有人在拉自己的衣服。他睁开朦胧迷瞪的眼睛看时,却是月儿站在柳老柱的身边,伸着手拽他的袖子。二丫已经和大丫在一起,两姐妹守着土墙小声说话。 “和尚,我爹问你,那两只狼你打算怎么办?”月儿问道。 “什么怎么办?”商成楞楞地说道,“狼怎么了?” “我爹问你话咧。”月儿看出他睡意还没消退,就再说道,“那两只狼你打算怎么办?有人来买,我爹问你卖不卖。是街上的酒肆要买。上午人家就来问过,我爹看你睡着,就让他们晌午过后再来,一一他们现在就来了。”说着就朝院门口指指,那里站着两个人。 商成张着眼睛望了望,这才明白,月儿是在转述她爹的话,柳老柱在问自己怎么处理那两只狼。他想了想,就和月儿说:“都卖了吧。狼肉粗糙荤腥,调料不齐做出来也难吃一一要是能有……”说着说着他就没了声气。唉,换个时间地点,再备齐调料,这两只狼无论是烧烤烹炸,都是极好的野味,放到稍微高档点的饭馆就能卖上大价钱。 月儿倒没注意他说什么,只偏了脸和她爹说话,又招手让那两个酒肆的采买进院子,陪着他们在堂屋里讲价验货。柳老柱大约也知道自己的闺女利落能干,就没跟过去凑热闹,只架着胳膊在月儿刚才坐过的矮凳上坐了,讷讷呆笑着不说话。 商成见柳老柱的右手腕子伤处已经换作干净的白布,还有一股淡淡的药膏味,就知道他大概重新看过医生,于是没话找话地问道:“你的伤口没事了吧?” 柳老柱听他说话,赶紧在凳子上欠欠身,只笑不说话。 正和两个采买说话的月儿拧了身说:“爹,和尚问你话哩,问你手腕上的伤好点没有。” 柳老柱就欠起身来朝他连连拱手,又抚着伤口嘴里嘟嘟囔囔,商成听得云山雾罩不知所云,却不好表示自己没听懂,只能神情古怪干笑着连连点头,眼睛却不停地瞄着月儿,盼望她来给自己翻译解释。可堂屋里的生意大概也到了讨价还价的紧要关头,月儿忙得顾不上她爹和商成。 末了两个采买搁下一堆铜钱,柳老柱又给他们寻了根木棒和两根绳子,两个人抬了狼就朝外走。 商成原本还想自告奋勇地给两个采办搭把手,帮着他们把狼抬回去,可看见大丫朝他摇头示意,就打消了念头。不过这也让他满腹的疑窦一一难道说帮这点小忙都不行?是采办不会答应,还是这方风俗本来就是这样? 月儿笑吟吟地对他说:“卖了两千三百五十钱。这里还差三百三十七个钱,回头他们就送来。”说着回屋里找出块黑布,把桌上的铜钱缆一起包上,又说,“便宜他们了,那两张皮子也是好东西,连个箭眼都没有,只是毛不好,又不好打整……”接着嗔怪地瞪了商成一眼,小声道,“你还想帮他们抬?卖狼,又不是卖力气,价钱里没说到力钱,凭什么还要你给他们抬?” 商成还真是不知道竟然有这种说法。小姑娘的抢白让他有些不好意思,只好转了眼神看墙角的一条蚂蚁线。隔一会,突然想起个事,就问道:“他们欠着钱,都没说写张欠条?” “不用打欠条,他们回去就把钱送来。”月儿说着白了商成一眼,笑着问道,“他们打了欠条,你就能认识?”又觉得这话说得有些不恭敬,咬咬嘴唇补上一句,“酒肆里的采办有谁会写字?能认几个字都能当大伙计了,会写字的至少也是个帐房先生……” 商成咂咂嘴没说话。他当然识字。不单是简体字,繁体字也不在话下,只要不是太生僻,常见的繁体字他能认也能写。不过作文章就肯定不行一一不仅作不来古文,而且中学里曾经背熟的古文名篇也没剩下多少,顶多还能记起几段名句,比如“先天下之忧后天下之乐”什么的。 柳老柱在旁边说了一句话。 月儿说:“我爹说,你是他救命恩人,本该多留你住几日,好好款待一番。可我们穷家薄业的,又怕你住不惯。县城里有座和尚庙,要是你愿意,明天一早就送你去庙里。”说着就给商成解释,“县城离这里还有六里地,看天色今天能进城却出不了城。县城里要宵禁,没有路条凭信,就是天王老子,被抓着也是二十棍……”说着就噗嗤一笑。在院墙下听她说话的大丫二丫也是掩口葫芦笑。柳老柱坐在矮凳上,只是笑眯眯地看着闺女,满是皱纹的瘦脸上只有慈祥和宽慰。 商成没有笑。他甚至都没听到月儿后面的半截话。对他来说,寺庙里挂单就意味着巨大的危机一一他这个假和尚在普通人扎堆的地方尚且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到了庙里还不得马上露出马脚?但是急忙间他根本想出什么合适理由来拒绝柳老柱的提议。而且他觉得,自己不能在柳老柱家长住下去一一这样太麻烦人家了,别的不说,单单只为了供养他这个假和尚,怕也要把这个家拖垮…… 他心里电光火石般转着念头,却强笑着点点头:“我还是去庙里挂单吧。”说着合十念了声佛。 他话一出口,就看见月儿和柳老柱都是满脸失望的神情,连大丫二丫都低了头。 难道说自己说错话了?他马上把自己的决定审视一番。没错呀。和尚自然是要去庙里住,住在普通人家里,那象什么话? 直到天擦黑时霍十七也没有回来。众人都急得不得了,直到在县城货栈帮工的高小三替他捎回来一个口信,说是衙门有紧急公务,晚上就不回来歇了,大家才算放心。 那顿晚饭商成吃得没滋没味。清汤寡水的菜肴不合他口味倒是其次,僧人不能粘荤腥不能饮酒也不是问题,关键是饭桌上有高小三,这个货栈大伙计让他不胜其烦一一高小三总是拐弯抹角地打听毛里求斯国的棉布情况,他不得不打起精神小心应付…… 正文 第一章(08) 整整一个晚上,商成都没能睡好,翻来覆去地总是做些离奇古怪的梦。一时梦见自己穿件土黄色僧衣正襟危坐在课堂上听公共课,一时又梦见自己剃着光头踢趿双布鞋在球场上参加篮球比赛,一时又看见导师夹着黑色公文包步履匆匆地从自己面前走过,对近在咫尺的自己视而不见,一转脸又看见高小三朝自己合十作礼,总是迷瞪模样的圆脸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身上却穿着一间宽松的篮球运动背心,下面套着套直拖到膝盖的篮球裤衩。恍惚间又听见柳老柱家那条小黄狗汪汪直叫,柳老柱父女俩在自己看不见的某个地方说话,他循着声音找过去,周围的景色却陡然一变,怪石嶙峋云遮雾掩,两只狼四只黄绿眼珠闪着暴戾凶光,龇牙咧嘴一前一后悄无声息就逼上来…… 糟糕! 他心头一个惊乍,绰手蹈脚间只觉得眼前白茫茫一片,梁椽木瓦朦胧模糊,坐在炕上臆怔半天,才意识到自己是被梦魇住了。 他定了定神,把手习惯性地在枕头边摸了一把。手机不在。再掏枕头下,手表也不在。转头看见窗纸上已经是白蒙蒙透着光亮,耳边又听见狗吠鸡鸣牛哞人声,这才记起来,自己如今早就不在校园的宿舍里了。 不在学校里也就罢了,更让人恼火的是,至今他都还不知道自己如今是到了何时何地! 要是说他完全不知道眼下身处何时何地,也不完全正确,至少他就知道这里是燕山卫端州府屹县霍家堡,是某个封建王朝的北方边陲;这个王朝现今的皇帝立年号为东元;从霍家堡向北是北郑县,过了北郑再走三天,就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他推测,所谓的燕山卫,也许就是山西河北一带,突竭茨人纵横来去的草原就是他熟悉的蒙古草原。但是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时间坐标却一直没能确定一一他对“东元”这个年号半点印象都没有,更谈不上确定历史时期判断历史走向。不过他相信,随着他对这个世界的了解越来越多,到手的资料越来越丰富,确定时间坐标应该不会等太久,到那时,他就可以轻松地把握历史的发展方向,然后就有可能在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里从容进退。 从容进退?还是“苟延残喘”比较顺耳,这也符合你现在的情况。他在心里嘲讽了自己一句。忽然又想起哪篇古文里有这样一句话,“臣本布衣,……苟全性命于乱世”,倒是和自己如今的境况有些类似。坑边矮凳上放的就是粗布衣裤;要不是运气好到极点,也许真要葬身在大燕山里,说“苟全性命”也不算错;至于眼下是不是乱世,他暂时不敢胡乱下定义,看霍家堡的繁华景象,倒是有几分盛世的模样,再想想柳老柱父女二人的吃穿用度,又觉得和“盛世”两字沾不上边…… 想到柳老柱,耳边细碎纷乱的各种声音登时变得清晰起来,其中就夹杂着小姑娘月儿带着稚气的清脆嗓音,仿佛她正在和什么人说话。 他穿好衣衫收拾好被褥走进堂屋,木桌上已经摆好了吃食。依旧是昨天那几样腌菜咸菜,还是有盆清水白菜汤,旁边的大海碗里依然摆着重重叠叠摞得冒尖的白面馍。唉,昨天都和月儿说过好几回,他们父女俩吃啥他就吃啥,不用特意给他预备,想不到他们今天还是给他端来白面馍馍。 月儿已经看见他,就朝院子脚地里的石磨指了指,那里已经摆了个黑陶碗和半木盆清水,显然是让他刷牙洗脸用的。这小姑娘的心思倒是灵巧,他才说过一次,就把这些琐碎事记得清清楚楚,可为什么他再三说过吃不惯白面,她就不记得给他预备麦饼呢? 刷好牙洗过脸,他回堂屋拈了几筷子咸菜到汤盆里,端起了汤盆就自己钻进低矮的灶房,在锅里拿了两个半温不热的麦饼,又抓了三四个菜团子掰碎了扔汤里,就蹲在堂屋檐下有滋有味地吃喝。月儿昨天已经见过他这付模样,见惯不惊地进进出出忙碌着,柳老柱却有些惊讶局促,脸上堆了亏负歉疚的笑容想过来和商成陪话,却被女儿叫住了。 月儿大概是在和她爹譬说解释,柳老柱却不停地说:“怎行咧!怎行咧!” 听着父女俩在堂屋里说话,商成端着不比他脸庞小几分的陶盆舒展开眉头,脸上露出一抹笑容。这还是他头一回听明白柳老柱的话哩!怎行咧?怎就不行咧? 看他吃饱喝足,月儿就过来把碗筷收拾走,自己在厨房里忙碌着刷锅洗碗,扬着声气对他说:“和尚,你的行李包裹在房里,你去看看东西齐全不。” 商成被她这句话说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行李包裹?他哪里来的行李包裹啊?除了条毛里求斯国的棉布大裤衩,他都快“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了。再说裤衩如今就穿在身上,自然更谈不上行李…… 里屋炕上已经摆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白布褡裢。屋子里就这一样东西能称得上“包裹”,看来这就是小姑娘为他收拾的行李。他伸手把褡裢捞起来掂了掂,立刻觉得有些沉甸甸得压手,还有金属来回摩擦碰撞的声音。他立刻皱起眉头。这不对!月儿怎么把铜钱塞褡裢里了?取出来看时,足足有四贯铜钱,还有些零散铜钱都被小姑娘用细麻绳穿作三串,用块黑布包着,放在褡裢的最上面。 这是什么意思?商成皱起了眉头。 “对不?”月儿已经把厨房里的物件归置整齐,用块破布擦着湿淋淋的手挑了门帘进来问道。屋子里光线暗,她还没注意到商成的脸色不对劲,只看见四贯铜钱都被商成摆放在炕边,包着散钱的布包也被打开来摊在旁边。“一共是四千三百五十文。这是四贯。这三串是三百五十文……” “你搞什么?”商成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一些,语气尽量平和地问道。说实话,他很感激这两父女,他们把所有的钱都给他了。但是他又有些生气。他生气的原因就是因为月儿给他的褡裢里放的这些钱。不错,他现在确实需要钱,他并不想否认这一点。面对未知的将来,他当然希望手里的钱越多越好。可他再需要钱,也不用柳老柱和柳月儿这样做吧?他们只需要把两只狼的赏钱还有卖狼得来的钱分给他一部分,他就心满意足了,要是他们考虑到他的窘迫而多一些给他,他肯定会非常感激他们,要是有机会也一定会报答他们。但是他们不能这样做,不能把所有的钱都给他——他们应该留下一部分……可他们没留下一文钱,这就太过分了!他怎么能收下这么多钱哩?他怎么敢收这么多钱哩?他要是把这些钱都收下了,别人知道了会怎么评价他先不说,他自己内心里都会感到愧疚一一狼又不是被他一个人干掉的…… 虽然商成极力克制住自己的不满,但是月儿还是能听出这话象是在质问,小姑娘楞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怎么褡裢里竟有这么多钱?!” “……打……打狼的赏钱,和……和卖狼换来的钱,一共就这么多。你再数数。”月儿结结巴巴地说道。她还以为商成是因为钱的数目不对才发火的。商成板起脸来的模样让她有些惊慌,向后退了半步,直到背后传来她爹的声音,她才稍微踏实一些。不过她还是不敢仰起脸来看商成。 商成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时失态把小姑娘吓着了。他叹了口气,摆了摆手。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摆手的意思是什么。是想让小姑娘不要害怕,还是想把深深埋在心头的畏惧和恐慌都驱赶开?似乎两层意思都有。他想安慰月儿两句,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只好默默地拎了一贯铜钱塞进褡裢里,再把那包零散铜钱也收起来,这才回过头来对小姑娘说:“这是我的。”他指了指炕上剩下的三贯钱。“这是留给你们的……” 月儿的目光在铜钱和他之间来回逡巡了好几回,才反应过来商成并不是因为钱多钱少而气恼,急急忙忙地摇头摆手说:“都是你的,都是你的……我们不要。”一边说还一边回头求助似的望着她爹。可柳老柱根本没听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只是眼神迷惘地带着一脸恭敬的笑容立在门边。 看月儿着急的模样,商成抿嘴笑了笑,说:“……我又没说都是你们的。”见月儿仰脸盯着自己,就说道,“前天送你爹回来的人,你都记得不?”看月儿点头,他指着炕上的铜钱说道,“回头你让你爹一家挨一家地都给人家送点钱过去——别漏下谁。还有给我买这身衣裳的钱,也要折算在这些钱里,你们都收下。说不定算下来你们还要吃点亏。不过眼下我手头困难,只能先这样,等我安顿下来,短少的钱我再给你们慢慢补上……” 月儿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已经是听得呆住了,半晌才回过神,嘴里就象她爹一样,不停地念叨着“怎行咧?怎行咧?” “怎就不行咧?!”商成学着她说话的口气乡音反问道。 知道商成着恼生气并不是因为钱的数目不对,月儿登时又有了精神。她先把事情的缘由简单地告诉她爹,就不再理会一叠声“怎行咧怎行咧”的柳老柱,而是对商成说:“不能这样分派。两只狼是你打的,又救了我爹的命,不管怎么说……” “你爹也打了狼!要不是你爹拖着公狼,我只怕连那只母狼也拾掇不下来。” “我爹他不是去打狼,是……” 商成不想和一个身量个头还不到自己胸口的小姑娘为几个钱的事情来回争执,也知道柳老柱绝对不会同意自己的分配方案,急中生智,干脆截断月儿的话,微微阖上双眼沉了脸色,扮出一付庄严相貌缓缓说道:“和尚这样分派分派,自然有和尚的道理。一一阿弥陀佛。” 他这付高深莫测的模样立刻就让父女俩噤住声。月儿眨着眼睛,一排白牙齿咬着嘴唇,只盯着商成看一一她有些疑虑商成是在故意做作。柳老柱却已经诚惶诚恐地合十行礼,口里还随着商成直念着佛菩萨保佑。 “因即是果,果即为因。因果相循,生生不息。今日一切事,日后自见分晓。”说完,商成就低眉垂首踱着方步走出去。 屋子里柳老柱两父女面面相觑。柳老柱是听不懂商成的话,可商成的庄肃模样让他心头惴惴。默然半晌,柳老柱才忐忑不安地走到炕边收拾那三贯钱。月儿抿着嘴唇,把门帘撩起一条缝隙,悄悄地打量坐在堂屋中闭目养神的和尚。她原本不大信商成的话,可商成装鬼弄神的一番话她听得似懂非懂一一字字都象别有所指,句句都象暗藏玄机,却又教人似有把握偏偏又杳杳渺渺落不到实处,这就更让小姑娘心中不敢起丝毫怠慢。 把家里的一切都收拾好,月儿锁了堂屋门,又掩了院门,三个人这才顺着小巷转到镇外的田埂小路,由田埂小路再转上官道,沿着官道去县城。霍十七家的婶子也来了,还带着四个丫头,她们一直把他们送上官道才转回去。 出门的时候商成还有些奇怪,怎么月儿也要跟着他们去县城?按说,这柳月儿不该跟来呀。自己是柳老柱的救命恩人,于情于理他都要送自己这个救命恩人一趟,可他闺女也跟着,这就不大近情理一一又不是什么至亲,哪里有让闺女送客的道理?哪怕自己是个和尚也不行呀! 还是月儿说了,她到县城寺院里去,是为了给她过世的娘烧柱香。这当然是借口。真正的原因是商成不会说本地话,柳老柱更是连官话也不太明白,要是路上有什么事,或者到庙里遇见什么周折,她就可以临时替他们传语递话。 他们走上官道时,和煦的阳光刚刚漫过东边的山口,把大地上的一切都镀成金黄色。虽然时间还早,可官道上已经是马嘶人语大小驮队来往不绝。道路两旁绿油油的庄稼地里,已经有了忙碌的人影。再远的地方薄雾如纱,飘飘渺渺地似连又断。一阵轻风掠过,只见两叶扁舟悠闲地悬在镜子般清亮的河湾里。不知从什么地方的山野里顺风传来一段乡间俚曲,飘飘荡荡,如断如续忽隐忽现…… 一路上商成都在和身边的柳月儿拉话,拐弯抹角地打听一些地方的情况。他现在才知晓他刚刚离开的集镇名字虽然叫作霍家堡,其实姓霍的人家早就没有在地方杂事上指手画脚的权利。前朝年间霍家倒是兴旺过一阵,接连几代都有人出门作大官,霍氏家族也是声震州府,集镇周围的土地几乎都姓霍。可自打几十年前突竭茨人两次兴兵南下,在这一带大肆烧杀抢掠,让霍氏家族元气大伤,从此家业再也没能起来发达起来。到了最近十几年,霍家户族更是人口凋零财薄势孤,也没什么出众的人物能站出来支撑家族,在地方上就更说不上话。 商成一头听月儿叙说,一头思量着问道:“上回突竭茨人兴兵,是哪年的事?” 月儿顿了顿才说道:“突竭茨人年年都兴兵。……”边说边诧异地看了商成一眼。她显然是奇怪商成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年年都兴兵?这话让商成一窒。突竭茨人年年都来燕山抢劫掠夺?这,这……他不禁停了脚步满心狐疑地朝来时的方向张望一眼。刚才还看见一队戴翻皮帽子的商人,月儿不是说那些人里就有突竭茨人吗?怎么突竭茨人年年兴兵,这边的地方上还允许他们入境通商? 为什么官府还要让突竭茨人过来做买卖,月儿也回答不上。她只好去问她爹。柳老柱咕咕哝哝地说了几句,她就把她的爹的话都转述给商成:“我爹说,过来这边做生意的突竭茨人少,渤海卫那边更多,还开着互场哩!突竭茨人用马匹草药换咱们的布匹、盐巴、茶叶和粮食。”她停了脚步等她爹,说了两句话,又追上商成,悄悄地说道,“我爹说,还有人偷偷摸摸地卖铁器给突竭茨人。不过这种事情让官府知道可不得了,要砍头的!听说去年秋天北郑县就把两个给突竭茨人运铁器的赶马人砍了头,脑袋到现在都还挂在城门口上。”她说着打个冷战。 兴兵和通商、走私和缉私,这自相矛盾又确实存在的消息让商成脑子有些混乱,半晌才想起来刚才的问题。他原本想再仔细打听一下霍家败落的确切时间,忽然记起高小三前一晚曾经提到,霍家堡就是因为十余年没遭过刀兵,才渐渐地繁盛起来,这样说来别的地方在过去十多年里都不太平? 月儿年龄小,没什么见识,从小到大连屹县县城都没去过几回,商成问的事情她都说不上来。柳老柱性子虽然木讷,年青时却是这一片有名的驮夫,穿州过府去过不少地方,很多女儿不知晓的事情,他都能囫囵说个子丑寅卯;就是内容太干巴,而且经过月儿传译一回之后更显得有些前言不搭后语,让人半天摸不着头脑。尽自如此,商成还是多少知道了一些东西。他现在才知道,这里果真不太平,这燕山果然不太平——突竭茨人几乎年年都要闹腾一两回;燕山这边还算好,最多也就是被突竭茨人破几个寨子袭几个庄子,掠走些财物人口,别的地方却是遭了大难,上月从东边传来的消息,突竭茨人刚刚把渤海卫的青棠和晋县两座县城烧成白地。月儿娘的老家就在晋县,三个舅舅两个姨,五个家庭连大人带孩子二三十口,一个都没跑出来…… “我大舅人可好了。前年从晋县赶马去端州府,回去的路上特意绕路过来看我娘,还给我们捎来好多东西。听说我娘殁了,整整哭了一个晚上……”月儿咬着嘴唇小声说道。 看着小姑娘眼眶里浮起的泪光,商成赶紧把话题换过,问道:“你爹和你娘是怎么认识的?”见小姑娘泪眼模糊地望着自己,他就知道自己又把话给问岔了,只好含混着说:“晋县和这里隔得那么远,……谁给你爹和你娘保的媒?”他不知道屹县晋县之间到底隔着多少路。 月儿咬着嘴唇偷偷地望了柳老柱一眼。见她爹挎着商成的褡裢脚步曩曩,对商成的话毫无反应,才笑着小声说:“我爹十几年前帮人家赶马去渤海卫,路上遇见一支遭匪的驮队,他把一个被砍得血肉模糊的人从死人堆里背出来一一那人就是我大舅……”说着又偷偷地瞄了她爹一眼。“……我娘说过,要不是我大舅做主,她才不会嫁给我爹哩,隔山隔水的,谁知道我爹是个什么人一一说不定我爹就是个土匪!”说完就捂着嘴笑。 商成瞅一眼满脸皱纹腰板有些佝偻的柳老柱,又瞅一眼柳月儿,也笑了:“你爹知道你娘说的这些话不?” 月儿点点头,说:“他知道。我娘经常这样说,每次说的时候都不避我爹,还总对我爹笑。我爹也不恼……”她的眼神里忽然又充满了甜蜜神往,想来是记忆起她娘在世的日子一家人在一起的美满日子。 “你娘还说过些什么?” “我娘说她什么都不怕,就怕我爹给我再找个后娘……” “还有呢?”商成绕有兴趣地继续问道。 “还有就是……”月儿忽然红着脸停下话,指着不远处的一墁土墙说,“县城到了!” 她娘还说,要让她爹以后一定要给她找个好人家…… 正文 第一章(09) 县城到了? 商成愕然盯着那一墁灰黄的土墙,心里打了个突。他虽然不知道屹县在燕山卫境内算是个什么样的县,也不清楚屹县算不算是边疆重镇,可这座县城怎么说也是扼守在草原民族南下的通道上,城墙怎么会是土夯的呢?他记得自己所去过的大小城市,只要是有城墙遗址,无论遗址大小年代远近毁损轻重,一律都是横卧到顶的大青砖,从来没见过哪里的城墙是用土垒的…… 他心中惊疑不定,脸上却没表露出来,默不作声跟着柳月儿沿着墙根朝城门走。离城墙越来越近,城墙的种种情形也越来越清晰。这城墙确实是夯土筑成,有些风吹雨打年久剥落的墙土里,还能看见当年筑城时夯土留下的痕迹。有些地方还被雨水冲刷出一道道深深的罅隙,生命力旺盛的青草顽强地在缝隙里扎下根,眼下春光明媚,绿草和或红或白的野花东一簇西一窝地点缀在赭黄色的城墙上。城上也没有看见青砖砌出的垛口和敌楼,只有一壁黄土向南北两边延伸。商成目测了一下,估计城墙大约有自己的身高三倍以上四倍不到一一他身高一米八三,城墙的高度在七米左右。南北宽大约三里,要是城墙的东西宽度和南北相当的话,这县城的面积超过两平方公里。城门上方有个用木头搭起的亭子般的小门楼,孤零零地立在城墙上。倚着门楼左右两边的柱子,各站着一个戴盔披甲的士兵。士兵的头盔和胸甲都是黑乎乎的颜色,在阳光映照下几乎没反射出什么金属光泽。 快到城门时便走不动了。路上挨挨挤挤的都是等着进县城的人和车马,两三百号人和几十辆马车沿路排出去一长溜。十几个看衣着打扮就不象普通人的家伙把手里的马鞭虚舞得啪啪作响,拼命把人群朝道路两边驱赶。还有一个穿长衫的人站在道路中间指挥,他的手指向哪里,那几个挥舞鞭子的人就把哪里的人赶到路边。人群里嗡嗡嗡的议论声此起彼伏。商成既听不清楚也不明白,知道肯定是有什么事,又不好打问,只跟着柳老柱父女随着人群拥向路边。 月儿引着商成还有她爹在人群里东兜西转地朝前走。也不知道是因为走路累着了,还是因为能目睹一场热闹而兴奋,她白净的额头上已经冒起一圈细毛毛汗水,小脸也有些发红。她一边见缝插针般地朝城门口挤,一边小声给商成解释:“今天有大官老爷要出城,衙门里的人在这里净道。” 商成比周围的人都要高得一截,转头四面逡巡了一遍,却没看见有什么不寻常的人,奇怪地问道:“大官?什么样的大官?是县太爷要出城?”看着月儿灵活地从一匹骡子的脖子下钻过去,商成禁不住有些发呆一一他身板太高大,骡子脖子下的空子或许不够。再看着柳老柱钻过去都费力,他更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骡子旁边就是打横的一架马车,把道路边的空隙堵了个严严实实。让马车挪个位置是不可能的,先不说马车叠叠层层小山般堆起的麻袋,即便是马车周围挤挤蹭蹭的人群,也让马车根本掉不过头。商成瞥了眼正朝自己招手的柳月儿,又撇了眼马车,搬着车辕一用力就上了车,一抬脚就从车辕的另一头下来一一 也就是这么一上一下的眨眼工夫,他就觉得有好几道目光唰地落到自己身上。 两个衙门里的差役立刻就指着他大声地叫喊了一句。 商成听不懂他们喊什么,只当是警告,就朝两个人笑笑又走出两步。 一个差役再指着他喊了一声;另外一个家伙看商成还没站住,扬起手臂比划了一个什么手势,城门口方向立刻跑来三个兵。两个士兵戴着黑盔身上没披甲,身上穿着粗布做的斜领衣衫,腰里扎条皮带,手里拎着比商成个头差不多少的木杆铁头矛;另外一个手里没拎矛,却披挂着和城门楼上士兵身上差不多的黑盔黑甲,腰里还挎着刀。挎刀的士兵顺着差役的目光一眼就看见商成,也没多说话,手一挥,两个兵就左右散开,三个人成品字形向这边靠过来。 商成身边的人立刻就象躲瘟疫一样哗地闪出一条道。连两三个赶着马车的人也立刻手忙脚乱地扔下手里的缰绳逃到一旁。三个当兵的和四个衙门里的差役撒成小半个扇面,向商成压过来。 “商!……”月儿着急地喊了一声。看商成似乎没听懂,她急忙用官话说,“和尚,莫动!你莫要动啊!” 听着月儿焦急的喊叫,又看见她惊惶的神情,商成立刻就明白过来。他立刻停下脚步,面朝几个士兵差役举起双手。他想用这个姿势来表明自己并没有恶意,而且身上也没有携带武器。 可他的这番举动并没有打动士兵和差役,他们依然如临大敌般缓缓地靠上来,直到两只磨得雪亮的矛尖一左一右几乎顶住他的胸膛,几个人才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但他们还是没有放松警惕。两个差役立刻扑过来,把商成全身上下都搜了一回。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看商成身上确实没藏匿武器,那名小军官才木着脸向商成问话。 可惜军官说的话,商成一个字也听不懂。他只能努力让自己脸上的表情显得很害怕很无辜,同时把双手举得更高,表示这仅仅是场误会。事实上他也的确有些害怕一一直到现在,那两支锋利的矛尖依旧顶在他的胸口上。看着两个神色平静眼神冷漠的士兵,他绝对相信这俩人会毫不犹豫地把长矛捅进自己的身体里一一假如他现在做出什么异常举动的话。 军官再问了一句,看商成依旧只笑不回答,又盯着他头上短短的头发看了几眼,才用半生不熟的官话问道:“哪里来的野和尚,没听见差役让你停步吗?!” 这一回商成听懂了,他想也没想就把早已在心头默念了许多遍的来历说出来:“我是嘉州来的!嘉州来的!我是嘉州大佛寺的和尚!”他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乐山大佛头上的那座寺院到底是不是叫大佛寺。可他想,既然乐山大佛在这个年代已经闻名天下,那么称那座庙作大佛寺也不会错得太离谱,在这北方小城,他总不会遇见真正知道那庙名的人吧? “嘉州大佛寺?”那军官盯着商成上下审视一番。他显然还有些见识,知道嘉州大佛。不过他的目光在商成身上的衣衫上一转,就伸出手来,“度牒!” 商成顿时楞住了。什么是度牒?度牒是什么鬼东西? 他的目光稍微一迟钝,那军官立刻扬起手臂…… 糟糕!商成心头哀鸣一声。就在这生死刹那间他忽然福至心灵,大声喊道:“度牒被土匪抢了!我的行李包裹都被土匪抢了!度牒就在包裹里!”千钧一发的时刻他终于想起来度牒是什么东西。度牒,朝廷为了管理出家人以及证明出家人身份而由政府向和尚道士颁发的身份证明。 军官眯着眼睛再把商成仔细打量一回,半晌才慢慢地缩回了手臂。 他简洁地说道:“跟我们走!” 走?去哪里?监狱还是牢房?商成肚子里犯着嘀咕。但是现在的情形已经由不得他,他除了在两个士兵的监视下跟着军官朝城门走去之外,再也没有第二条路可想。他的目光还瞥见人群里的柳老柱和月儿都是一脸的惊慌和不知所措。他咂咂嘴,努力让自己的神情看上去自然一些,并且用微笑的眼神向替他担心的父女俩表示,自己不会有事的一一只是被军官带去问话而已,小事一桩嘛…… 可他心里知道,这不可能是小事,他被土匪抢劫的籍口不仅没有彻底打消军官的疑心,反而令自己陷入一个始料未及的祸事里。唉,他不仅没有出家人的度牒,甚至从来就没见过度牒到底是个什么模样,现在别人都不用关心他到底有没有度牒的事,只消随便就度牒的模样内容提几个问题,就能立刻揭穿他假和尚的身份。和尚的身份是假的,那他到这里的意图就很可疑了。再加上这里又属于边疆地区敏感地带,那么不管他到底是什么意图,也不管他到底想干什么,只要他说不清楚自己的来历,那么他的人生旅途也许很快就会走完…… 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他垂头丧气地想。他现在只后悔一件事:他为什么要在别人错认的情况下,有意无意地承认自己是个和尚呢?他完全可以给自己捏造一个更靠谱的身份呀!比如说他是个来自遥远国度的胡商,比如说他是个外地来投亲的流民,比如说…… 军官并没有把他押进城,而是把他带到城门洞旁边。那里还站着十几个士兵,有拎矛的,也有挎刀的,还有个士兵手里挽着把长弓,背上斜背着一壶箭。 军官朝靠着城门的告示栏指了指,说:“你站过去。”看商成抱着头想蹲下,军官摇摇头示意他不需要这样做。不过他还是警告商成,“你最好别乱动。我的兵喊话你不一定能听懂,要是有误会你就麻烦了。你别动,过会儿事情罢了自然会有衙门里的人来找你。”看来他知道本地话商成听不大明白。 虽然军官说话的语调依然是一副冷冰冰地公事公办口吻,可商成能听出军官对自己的关心。他感激地朝军官点下头,缩手缩脚地站在告示栏下。这样站着人很难受,但是他没办法,这告示栏修得矮,他要是伸直身体,头就得抵在告示栏的雨檐上……不过他马上就明白为什么那军官明明知道这告示栏容不下他,还是要让他站过来一一他要是真想有点异常举动,背后的告示栏还有头上的雨檐都会限制他的行动…… 他唆着嘴唇瞄了那军官一眼。难为这家伙了,竟然在这么短时间里就想到这好办法。恰巧那军官也在打量他,两人的目光碰了碰,他明显感到那军官的目光有一股仔细审视观察的意味。不是带着敌意的审视,而是带着好奇的观察。看来这军官也知道,自己已经识破他的小伎俩了。 既然军官一时半会还不会认真对付自己,商成原本忐忑的心情也稍微平静了一些。他现在可以冷静地思考一下自己的出路了。和尚的身份是不能否认的,度牒也只能一口咬死是被土匪抢去了,要是衙门里的差役询问自己度牒的形制内容的话,他只能推说自己是庙里的小和尚,既不识字脑子也苯,什么都记不太清楚。他知道,这说法依然是漏洞百出,不大可能蒙混过关。可他还能怎么样呢?他眼下就只能咬死自己是和尚!嘉州大佛寺的和尚!至于别人信不信这篇鬼话……唉,听天由命吧…… 一旦决定把自己的命运交给老天爷来掌握,他紧张的心情也骤然舒缓下来。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内衣已经被冷汗浸透了,被冷风一吹,胸前后背都是冷飕飕地发凉。头低久了颈项也有些酸胀,他忍不住想抬起手来揉搓一下。可他的手臂刚刚动了动,就察觉到附近的几个士兵都谨慎地握紧了武器。他只好苦笑着又把胳膊放下来,强制着自己不要去想肌肉酸胀的事情。可这种感觉越想忘记就越清晰,渐渐地不仅是脖子酸胀,腰杆也不舒服,腹部紧绷紧的几块肌肉更是突突直跳几近痉挛……他急促地喘息了几口,才把脑海里克制不住的活动手脚的想法压下去。这样下去不行,要找点事情让自己做,要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不然的话,不用等到衙门里的差役过来盘问自己,周围这些兵的矛尖就很可能先扎进自己身体里! 周围还有两个人的穿戴和那个军官一般模样,也是黑盔黑甲。距离近,商成看得更加清楚,虽然他们把盔甲清理得很干净,可盔边甲缝里依然能看见隐隐约约的暗红色。商成猜测,那暗红色的东西应该就是铁锈。这样看来,这三名军官还有城门楼上的士兵,身上穿戴的大概都是铁盔铁甲。至于黑乎乎的颜色,也许是为了防止盔甲氧化锈蚀而采取的措施一一给盔甲涂抹上黑色漆料,能减少铁和空气接触的机会,延长盔甲的使用寿命。 看来这个时代的冶铁水平并不高…… 棉布已经普及,铁大规模使用而冶炼水平不高,草原民族的威胁时刻存在,这三样互不相联的东西也许能让他更接近这个时代的历史坐标。对了,还有文字!文字的发展程度一样能清晰地勾勒出时代! 告示栏上就贴着两张文告。一份的时间已经有些久了,文字被雨水浇淋得无可辨认,只剩下乌黑的一团墨迹。另外一份显然是最近两三天才张贴上去的,纸张上不仅没有风吹雨打留下的痕迹,还散发着一股浓浓的墨香,只是不知道这篇文告到底是出自哪个家伙的手笔,字的行间架构全无章法,一横一竖粗细不匀,有的头重脚轻,有的左右失衡,通篇文字七扭八斜,望去宛如一幅儿童学字时的涂鸦。或者连涂鸦也算不上,因为不少字商成根本就辨认不出。 “文告。燕山卫提督●(该字看不清楚。下同。)告全境兹有桓州匪●燕山左●●诛自匪首闯过天以下凡三百六●三人尽●特此宣●●东元十七年四月●” 在时间的落款上盖着屹县县令的官印。 看来这份文告是出自县衙里某为书办的手笔。商成嘴角带着淡淡的嘲讽笑容想到,这位撰文的书办,不会就是大丫他们的父亲霍十七吧? 文字的书写很差劲,可商成依旧看出一些端倪一一文告上的字虽然丑陋难看,但这只是书写者自身的原因造成的,和字的本身无关!这些文字的结构严谨,字体端正,上下左右对称饱满,应该是成熟的楷书字体!而楷书是中唐之后才逐渐走向成熟的文字…… 楷书文字,这说明这个年代不会早于中唐;棉花种植的大规模推广棉布的普及应该是南宋的事情,这说明时间不可能早于北宋;北方有游牧民族时刻威胁中原,这说明时间不会晚于清朝。综上所述,他来到的这个时代只能是宋元明三朝中的某一朝! 再细细地推导下来一一这里是燕山卫,东边有渤海卫,仅仅凭借这两个地名,就可以把苟安于江南半壁的南宋划掉;元朝也不可能,蒙古族本身就是游牧民族,不可能再受到北方草原民族的侵扰;这样剩下的时间就只能是北宋或者明朝。明朝的可能性不大,尤其是他眼前的土城墙,让他觉得自己不可能是来到用砖筑起万里长城的明朝,况且他身在北地边疆,到现在也没人提到长城,这就更加坚定了他把明朝排除在可能性之外的想法。他觉得,最有可能的时间就是北宋!他所获得一切资料都把时间的坐标定位在北宋年间! 可他还是觉得自己的判断有些不对路的地方。 北宋在北方的敌人是契丹人建立的辽国,而不是莫名其妙的突竭茨人;北宋和辽国的关系似乎也没有那么紧张一一来县城的路上柳月儿是怎么说的?突竭茨人把渤海卫的两座县城烧成了白地?在他的印象里,似乎北宋和辽的关系一直将将就就吧?虽然双方谁都看谁不顺眼,可谁也没把谁认真得罪过,直到女真人攻打辽国,北宋才匆忙撕毁和辽的盟约,在背后捅自己的盟友一刀…… 太复杂了!他使劲地摔摔头。他知道的这些零碎消息依然不能让他正确判断年代,只能模糊地断定现在是在五代十国之后而在元朝之前的某个时期。虽然这个时期只有北宋和南宋,虽然他知道自己肯定不会是在南宋,可他依然不能相信自己是在北宋的某个时间点上。 正文 第一章(10) 就在商成脑子里各种念头生消沉浮之际,忽然听得一阵马蹄声响从城墙后面远远传来,偏了头看时,只见两个兵执着长矛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人还没钻出城门洞,声音先递过来。一个粗嗓子吼的话听不清楚,另外一个细尖嗓子喊的却是上京平原府官话:“督帅出来了!” 其实不用这两人嚷嚷,只听那阵急促的马蹄声,城门口的军官士兵还有被阻在城外的百姓就知道大官要来了,也没见三个军官作过什么手势,转眼间士兵就在城门口道路两边列成两行队列,一个个挺胸叠肚持矛肃立目不斜视。那个把商成带来的军官自站在右列最前端,两个同僚各自站在一队的首位,都是一手按着刀柄一手半捏作空拳压着大腿。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个时间原本被衙门差役驱到官道两旁的人群反倒不再象刚才那样安静,你推我拥地争相朝官道上挤,人人探头探脑地朝城门口方向张望。赶了这头又撵那头的差役已经忙得个个脸上见汗,原本虚空挥舞啪啪作响的鞭子也收了梢尾,没头没脑地就朝靠前的人身上抽。一时间呵斥怒骂哀鸣告饶声此起彼伏,其间还夹杂着马嘶骡叫驴鸣以及众人乱哄哄的议论。 城门外的官道上还是一片纷乱时,十余匹健马已经蹿出城门,在众人眼前一掠而过。 这就是大官?大官就是这么个模样?就这么几个人?不单是勾头偻腰站在告示牌下的商成满肚子疑惑,连拥挤在道路两旁看热闹的百姓也是一脸惊讶一一差役官兵阻塞了官道忙碌半天,就是为了这寥寥数人?冥冥中象有什么人在暗中指挥一样,本来喧嚣的人群突然就沉寂得些微声气都没有一一只有一匹驮马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 门口站立的士兵也有些迷惘的样子,俯身弯腰地朝城门洞里张望,又交头接耳地小声议论。还是那个尖细嗓子嚷嚷了一嗓子:“督帅已经出了县衙,马上就到!” 话音未落,城里又是一阵马蹄声。这一回声响比上刚才更急更密,直如闷雷一般卷地而来…… 眨眼间两匹健马就钻出城门。马上两名健儿各执一面青色旗帜,近一面旗帜上绣着一行小字“燕山提督府”和一个大大的“李”字,远一面旗帜却是迎风招展猎猎作响,一行小字倏隐倏现。商成的目光追着那面旗帜辨认良久,也只勉强看出“将军”两字,再回头时一大队鲜衣怒马的骑兵已经如同急速涌动的潮流般,从城门洞里鱼贯而出。 这队骑兵足有二三百人,马蹄踏地翻腾起的尘土扑扑漫漫随风飘转。土烟尘雾中,商成也看不清楚到底谁是督帅谁是将军谁是士兵,只望见这队骑兵的穿戴不仅有盔有甲,还有人披着肩甲袖着臂甲,晃眼间仿佛还看见有人连大腿两侧都有黑色甲片护着……再凝神想仔细端详时,健马驰骋人影憧憧,哪里还能分得清到底是哪个军将,整队人就象一团移动中的黑云,又象一条蜿蜒曲折的黑烟,沿着官道呼啸而过,瞬息之间便消逝在掩蔽官道的树影中;再移时就看见远处城墙拐角处的官道上涌过一条黑线…… 人群还在瞠目结舌地望着马队消逝的方向,城门口的士兵已经收起队列不知去向,只留下两个兵一左一右执着长矛站在门洞两旁。那个军官脚步曩曩地走过来。这一回他的神情倒不象刚才那样严肃,先是合十朝商成做个礼,才用生疏的官话说道:“让和尚受委屈了。” 商成赶忙合十回礼,嘴里嗫嗫地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不是和尚,也说不上受了委屈,可他还不能解释说自己其实并不是和尚。最倒霉的是,他分明看见军官过来之前,先招呼了一个士兵去找那个站在官道上领头指挥交通的衙门差役一一这才真正是要他的命! 军官笑了笑,示意他可以从告示栏下站出来了,再说道:“我已经让人去找衙门里的人了,说话就能过来。公事不敢懈怠,和尚要体谅我们这些吃粮当兵的人啊一一”他盯着商成看了两眼,笑了笑,安慰一般的口气说道,“和尚别怕,只是让衙门里录个口供作个留底,何时何地遇见土匪,土匪有几人,匪首的相貌年龄如何,匪众又如何一一不用慌张,你只用照实说……” 商成僵着脸勉强挤出一抹笑容。照实说?他敢照实说么?话说回来,即便他照实说了,衙门里的人能信他的话?他们敢信他的话?他脑子里拼命转着念头,想把眼前的危机化解掉,可脑子里乱糟糟得就象一团麻,再也找不出一条好借口。 和尚!都是这和尚的身份把自己给害死了! 那军官却是好整以暇地站着陪他说话:“和尚从嘉州来,自然是见过大佛的。我听说那尊佛像有百丈多高,每天早晚佛光笼罩宝相庄严,说得有鼻子有眼,不会是真的吧?”说话时他脸上带着笑,就象是在和商成聊天,眼睛却象把刀子一样盯着商成看。 “佛光?”商成一楞。他瞻仰过乐山大佛,也没见过什么佛光,倒是因为年深时久大佛被雨水浸蚀风吹石打,留下一道道黑黝黝的风化痕迹,佛像和山壁接缝处更是泥沙堆积绿苔茂盛,有些地方还有崩塌的迹象,到处都是用着钢筋水泥修补固定。不过他马上明白过来,军官这样说其实是在盘问自己,因顺着话说道:“早晚确实都有佛光普照。我佛依山临江,宝相庄严慈悲,佑护我朝百业兴盛百姓安居乐业。一一阿弥陀佛。” 军官笑笑,并不搭话。 商成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只好站着虚笑。 军官冷不丁地又问道:“和尚到过上京平原府?” “……去过。”商成咽口唾沫说道,“在上京平原府甘露寺学佛两年。”他急中生智,信口就把三国演义里的寺院名称搬过来糊弄眼前的军官。他想,一个边疆地区的小军官,应该不会把上京平原府的座座的寺院都了解得那么清楚吧?要是军官再问他学的是哪门佛,他就说是小乘密宗,拜的是地藏王菩萨,追求的目标是“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可要是军官再问甘露寺在上京哪块区域,他又该怎么办?他心头着急上火,嘴里还得小心应付军官东一句西一句的盘问,额头上已然渗出一圈细细密密的汗水。 更糟糕的是,他眼角的余光已经看见那个衙门差役的头领随着士兵过来了! 眼看着那人越走越近,商成的心也越揪越紧,连带着说话也有些磕磕巴巴夹缠不清:“……是地藏王菩萨,地藏王菩萨的道场在江南的九华山,……我们这一宗是小乘……小乘密宗。我来燕山……其实也是为了学佛……求证佛法。……” 军官脸上还有笑容,手却已经攥上刀柄,目光越来越凌厉。不仅这军官对他起了疑心,两个坐在城墙根下条凳上喝水的士兵也觉察到这边的情形不对劲,端着长矛走过来,虽然没有更进一步的举动,可他们站立的位置却隐隐把守住商成可能的逃跑路线。 这时候城里又走出来一人,左右逡巡顾盼一下,就迎住了那个差役头领,低低地说了两句话,差役头领朝商成这边指了指,就带人径直进了城。那人便沉着一张脸跟着士兵走过来。 “管校尉。”那人走近,先朝军官拱拱手,又冷着眼睛商成上下打量一番,这才问道,“这和尚是怎么回事?” 姓管的校尉已经知道商成听不懂本地话,就也不避他,叽里咕噜地和那人譬说一回。那人乜商成一眼,嘴角带着冷笑点点头,就挑着眼皮用熟捻的官话问道:“你是嘉州来的和尚?” 事已至此,商成也只能硬着头皮点头应承下自己和尚的身份。 “哪家寺院出家的?” “……嘉州大佛寺。” “有度牒没有?” “前两日在山里遇了匪,行李包裹都被抢了,度牒也在包裹里……” “在上京平原府呆过?”看商成点头,那人沉吟着又问道,“在那里呆了多久?” “两年。”商成面无表情地说道。这都是方才军官刚问过的问题,他不用思忖就能回答。接下来就该问他在哪座庙里学佛,学的都是什么佛了…… 那人果然就问道:“你在上京时,驻在哪座庙?” “甘露寺。” 那人皱起眉头没说话,只是唆着嘴唇眯缝起眼睛细细地打量商成,半晌才问道:“是上京城西那座‘槐抱李’的甘露寺?” 商成脑袋里嗡地一声,不知道该如何答话。天!他信口胡诌的寺院,谁知道那个上京平原府竟然真有一座甘露寺?不但有这么一座寺院,而且听面前的人说话,这甘露寺的名气还不小!这……这怎么可能! 管校尉在旁边插话道:“什么‘槐抱李’?” “在上京平原府,甘露寺不过是座小寺院,可庙小名气却大,就是因为他们后院有棵槐树。这大槐树据说是汉时武帝亲手栽种,到前朝光宗年间已历千年,依然是生机蓬勃绿意昂然。光宗末年甘露寺迭遭火灾,那棵槐树也被烧得七零八落,后来又被天雷劈成两半,渐渐地就枯死了。谁知道本朝太祖建元立国那年四月,人们发现槐树树身被雷火劈开截断的缝隙里,竟然新长出一棵李树,未几连槐树也枯枝吐绿,故此得名‘槐抱李’,甘露寺也名声大振。前月工部燕渤司有人来咱们屹县公干,我还曾特意找他打听过这棵树,他说那两棵树至今还在,甘露寺的香火也是日盛一日……” 管校尉张大了嘴,听他把“槐抱李”的故事娓娓道来,待他说完,才咂舌摇头道:“天下间竟然有如此奇事奇树,简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那人也是一付悠然神往的表情,说道:“是啊,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可惟独这‘槐抱李’的神奇景象教人心向往之。有找一日我若是能到上京平原府,一定要去城西甘露寺焚香礼佛,虔诚叩拜……” 管校尉使劲点头,一脸“本当如此”的神情,要不是有商成在旁边碍眼,他或许马上就要拉着那人仔细打听这“槐抱李”的事情。 那人又把目光转过来,再盘问时语气已经不象刚才那样咄咄逼人了:“你年纪轻轻,不在上京寺院里潜心学佛修行,跑来燕山作什么?” 商成听他这样问,支吾了两三声,才说道:“……家师说,读万卷经不如……不如行万里路,所以让小僧出门游历天下名寺古刹,增长见识,广结佛缘。”既然上京真有这么一座甘露寺,那他的和尚身份也就暂时无虞,心情一放松,后面的几句话自然就说得流畅周密。 那人抿着嘴唇点点头,说道:“读万卷经不如行万里路一一你师傅果然有大智慧大见地。”又轻轻一笑,说,“你既然丢失了度牒,依律法,本该先引你去县衙签字画押立底存案,交有司羁押,等衙门行文核定之后才能放行。”看商成神色有些紧张仓皇,话锋一转继续说道,“好在县城里灵台寺的住持和尚就是你们嘉州人,他理当能证明你的身份,让你免去这几个月的牢狱之苦。这样,你随我去走一趟……”说完朝管校尉拱拱手,客气两句,领着商成就要走。 管校尉低低地声音问了一句,那人就笑起来:“校尉多心了。他一个吃素的出家和尚,还会在县城里伤人?再说,他连上京甘露寺也知道,怎么可能是突竭茨人的奸细?”说着又把商成上下打量一回,摇头道,“看这个和尚举止得体言辞便给,也不象是个作奸犯科的逃犯。” 商成立着一旁看他们说话,连半个字都不敢多说。 那人再朝管校尉拱手作别,就引着商成进了县城。走出一段路回头张望已经看不见城门,那人就领着商成踅进一条偏僻背街,看看左右没有什么人,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停下脚步时,商成已经心生警觉,再听这样问,更是眼前一黑,嗫嚅半天才吐出几个字来:“……嘉州……和尚。” 那人咬着牙笑起来,说道:“嘉州也许可能,和尚未必是真。”围着商成踱了半圈,忽然又问道:“你真在上京甘露寺呆过?” 商成被这话问得莫名其妙,却又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是上京那座有棵‘槐抱李’的甘露寺?”那人眼神里带着几分戏谑,追问了一句。 “……是。”虽然商成也知道这样回答多半会坏事,可事到如今他还能说什么?而且他心里还抱着一线期望一一既然这人刚才能把“槐抱李”的故事说得活灵活现,至少说明真有这么这座甘露寺…… “我要是现在就告诉你,槐抱李和甘露寺,都是我凭空杜撰出来的鬼话,你还会咬死你在甘露寺里呆过?” 商成心里惊讶莫名,嘴里却咬紧牙关丝毫不敢松口,就象认命一般狠狠地点了点头。 那人眯缝着俩眼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扑地一笑,说:“你先回去吧。一一县城里灵台寺的住持和尚就是自小在嘉州出家,只是这两天去端州府拜谒惠林大和尚,我现在带你过去,你也见不到他……你知道惠林大和尚是什么人不?”见商成嘴唇蠕动却偏偏又不言不语,就笑着摇摇头,挥了挥手,背转身脚步曩曩走了。走出去几步,忽然又立住脚步,转过身说道,“以后别再说自己是和尚了。天下百行千业,惟独这和尚冒充不得……你去吧,柳老柱还在前街上等你。” 商成傻呆呆地站着,直到那人的背影消失在小街拐角处,他依然没有挪动脚步。 这一切实在是太奇怪。这人既然早就知道自己是个假和尚,为什么偏偏又不揭穿自己?而且他临走时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天下百行千业,惟独这和尚冒充不得”,这是在提示警告自己么?还是在点醒自己,要重新换一个身份? 他根本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那条小街的,也没注意到身边来来去去的人,他的全部心思,都停留在那个衙门里的神秘人身上。他是谁?他凭什么要来帮自己渡过一场劫难?他这样做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所有的一切都没有答案…… 迷迷糊糊中他觉得有什么人在牵扯他的衣袖,同时他还听到一声低低的惊喜欢呼声:“可算是把你找到了!” 正文 第一章(11) “可算是把你找到了!” 感觉到有人在拽自己的衣袖,又听得一声充满惊喜的低声欢呼,商成这才从恍惚中清醒过来。他扭过头一看,却是柳月儿。小姑娘大概已经在街上寻了他很长时间,如今满额头都是汗水,清瘦的脸庞上也浮出两团教人可怜的红晕。她咬着两排洁白的牙齿,半是生气半是嗔怪地说道:“老远就看见你,喊你多少声,你都不答应……” 商成抿抿嘴唇,苦笑了一下,说道:“我没听见……”他抬了头四处张望一下,没看见柳老柱的影子,就问道,“你爹呢?” “也找你去了。”月儿用手背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踮起脚尖朝大街的另一头看,就指着一处招牌说,“一一他在哪里!” 商成顺着月儿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柳老柱肩上搭着褡裢,半敞着他那件黑不溜秋的老夹袄,站在不远处一家饭铺的台阶上东张西望。看见他把目光朝这边转,月儿就使劲地朝她爹挥手。柳老柱立刻就发现了他们。他先是一怔,一张满是皱纹的黑脸上顿时就浮现出欣慰的笑容。 看柳老柱下了台阶走过来,商成这才顾上询问月儿他被几个兵抓走之后发生的事情。 柳老柱父女看见他被几个兵带走,当时就急得不得了,想冲出来替他说几句好话,偏偏衙门差役又在净道,谁要是敢冒头踏上官道一步,二话不说当头就是一鞭子。“我爹被差役抽了两鞭子,要不是我拉扯住他,说不定他也要被抓走……”月儿既心疼又委屈地说道。这个时候商成已经看清楚柳老柱的脸颊上有一道浅浅的血痕,胸前的衣襟也被人拽脱了扣。柳老柱走到近前抬起胳膊要给商成行礼,被商成急忙一把拽住。他现在已经不能再顶着和尚的假身份,因此上就更不能受柳老柱的礼。他不仅不能受柳老柱的礼,恰恰相反,他还要给柳老柱施礼一一柳老柱就是为找他而挨的这两鞭子…… 柳老柱更不敢受他的礼,手忙脚乱地就要给他还礼,直到月儿一手一个牵住他们朝城外走,才总算终止了这场忙乱。 无惊无险地走出县城上到官道,商成这才放下心里悬挂的一颗大石头,开始打问他被官兵抓走之后的事情。 “后来我们就在那里等。好在你也没被那几个当兵的打,我爹才安生了一些。可我爹嘴苯,和几个差役又攀扯不上关系,说什么别人也顾不上听。好不容易等官兵的马队过去,我爹和我就赶紧进城去找十七叔,生怕迟了让你给那些卫军抓进军营一一再好的人进了那里再想出来,不死都得脱层皮……” “后来呢?你们找到十七叔没有?”商成觉得,那个神神秘秘的衙门里的人,应该就是霍十七一一除了霍十七,县衙里还有谁会有这份好心情来解救他这个八杆子都打不着的陌生人? “当然找到了!不找到十七叔,你现在只怕不在兵营里就在衙门里哩!”月儿白了商成一眼。他们进城就朝县衙走,没走出多远,恰恰就看见霍十七朝城门赶,说是太尊大人想知道提督大将军走时城门口出没出什么乱子。他们截住霍十七,把情况这么一介绍,霍十七就说他们糊涂。按本朝律法,和尚道士从出家受戒之日起就必须在官府登记造册,证明出家人身份的度牒假如遗失,即便情有可原也必须先服三个月的苦役,然后才能回出家的寺庙重新申领度牒。这仅是其一。其二,府县各处寺院道观的人数都有定制,外来挂单的出家人必须持有原驻地寺院道观的凭信,才能在外地寺院道观挂单,若挂单的出家人没有度牒凭信,寺院道观须即刻报官,否则以藏匿罪犯论处一一商成度牒凭信一样信物也没有,县城里的灵台寺怎么敢收留他?只要把他朝官上一报,不管商成佛法修行多精深赤手搏狼多威猛,也只能先被关进黑牢苦捱时间,待嘉州地方的公文到后,再服三个月苦役,然后被遣送回原籍。这还是好的。要知道,屹县嘉州两地南北相隔何止千里,路途遥远道路险阻,要是来返于两地的公文有遗失缺损,又该怎么办?即便过程中没阻碍公文顺利往返,一来一回也要花大半年时光,这大半年的时间里商成就只能呆在衙门的黑牢里。黑牢,那是人能呆下的地方吗?在那里关上大半年再服三月苦役,商成能不能再活着回到嘉州,都是两说…… 柳老柱父女俩当时就被这番话吓住了。就是现在,月儿说起霍十七勾画的那番凄惨景象,依旧忍不住紧了紧单薄的衣衫。 商成也禁不住打了个寒噤。没想到这年代对出家人的管理处置,竟然有这样严格。要不是误打误撞被官兵截下来,兴许他现在已经被关进了衙门的黑牢里。他抹着额头上渗出来的冷汗,强自笑着问:“那以后呢?是不是十七叔过来解救了我?” “十七叔让我们别跟着,他先过来看看情形再说。等了好半天工夫他也没回来,我们就顺着路往回找,结果在衙门前碰上他,才知道你已经没事了。他还千叮咛万嘱咐,叫我们赶紧把你领回去,最近别再来县城乱搅合什么挂单挂双了……”说着她就用手捂着嘴笑。笑过才问商成,“你怎么一个人在大街上晃呢?那些卫军的兵怎么就把你给放了?” 商成这才简简单单地把自己的经历描述了一回。他自然不会提到“槐抱李”和子虚乌有的甘露寺,也没有告诉柳老柱父女,那个很可能就是霍十七的人已经当面揭穿了他假和尚的身份。同时他也觉得奇怪,霍十七既然已经知晓自己不是和尚,不去衙门里告发他也就罢了,怎么也不提醒柳老柱父女俩? “放你的那人,长什么模样?”月儿问道。 “比你爹高些,大概一米七左右……”看月儿瞪着两只大眼睛迷惑不解,商成就知道她是不明白“一米七”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只好改口重新找个合适的说法。可他根本就不清楚这时候的一尺到底是多长,只好拿自己的身高的身高来比划。“喏一一差不多到我鼻子下面。白白净净团圆圆一张脸,下巴上留着多不多少不少的一绺胡须,人看着挺精干……” 看商成比划了那人的身高,又听他说那人长一张圆脸,月儿就笑着截断他的话,说道:“那就是十七叔!原来他找到你了,却不把你带去找我们一一害我爹和我在街上好找!”说着就把商成描述霍十七的话原原本本说给柳老柱听。“……白白净净团圆圆一张脸……”说到这里她已经捂着嘴笑得满脸通红。连一向表情木讷的柳老柱,听了商成这极其形象的描述也是一个莞尔,满脸沟沟壑壑的皱纹顿时陷得更深…… 一场危机消弭于无形,可商成还是快乐不起来。他知道,更大的危机还在前面等着他。 他的身份依然是个大问题! 身份啊……他不仅要为自己的来路捏造一个别人挑剔不出毛病的说辞,还要为自己编撰一个前来燕山卫的理由一一他这个既能说上京官话又夹带着嘉州口音的人,凭什么就千里迢迢地从西南跑来北方呢?更教他挠头的是,如今霍家堡的不少人都知道他是个和尚。无论他是个真和尚还是个假和尚,关键是他没有度牒也没有凭信,只要别人乐意,随时都能去衙门告发他,那时候不仅他会身陷牢狱,柳老柱和月儿也会因此被连累。 他对自己会不会被关进黑牢倒是抱着一种无所谓的态度,因为他觉得这兴许就是命运在捉弄他,不然他怎么可能来到这莫名其妙的世界和莫名其妙的地方?但是他不能拖累无辜的柳老柱父女跟着他吃官司。 一路走他就一路在思量这个事,可左思右想总也拿不出个能说服自己的好故事。既然他连自己都说服不了,他怎么能指望用这个故事去让别人信服呢? 快到霍家堡的一个三岔路口,他终于拿定了主意。停下了脚步。他已经打搅了柳家父女两三天,现在是该告辞的时候了。 他停下脚步,对月儿说:“你和你爹回去吧,我从这里朝东走。”他已经打搅善良的柳家父女两三天,现在是该告辞的时候了。他伸出手来,掰着柳老柱满是老茧的粗糙大手握了握,就从他肩膀上接过了自己的褡裢。褡裢里有一贯多钱,这能让他坚持很长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里他还可以在别处的集镇里打打短工,这样就又能挣上些钱。他完全可以凭借这些钱和打零工挣来的钱养活自己,顺便在各地游历。等他多游历些地方,多了解些这个时代的事情,他总能为自己寻思出一个说得过去的好来路。 “怎咧?”柳老柱一手就拽住了褡裢,慌里慌张地问道。月儿也在旁边不解地望着商成。这个聪明的小姑娘再伶俐,也不可能马上猜到商成那份复杂的心思,当然她更不可能知晓商成诡异的来路。 “我要走了。”商成说道。 “你要去哪里?”月儿拧着眉头问道,“你人生地不熟的,又能走去哪里?”看着商成坚决的神情,她咬着嘴唇想了想,突然抿着嘴笑起来。“你这个和尚真是个呆子!集镇上多少人知道你救了我爹,又有多少人知道你是个和尚?你以为,你这样一走,别人就不会去官府告发你?你以为你这样走了,我爹和我就不会吃官司?”她从被自己两句话说得发愣的商成手里夺过褡裢,也没递给她爹,就拎在手里,继续说道,“你不走,别人还未必会去官府告发;要是你走了,说不定明后天就会有人去……”说着她挽住她爹的胳膊,自顾自地往前走,走出两步回过头,看商成还立在原地没动弹,就笑着说道,“还站着做什么?以为地上能长吃食?先跟我们回家去。十七叔在衙门里下了差,晚上一准会过来一一他见识多,肯定能为你出个好主意!早上还看你说得神神道道的,又是因果又是果因,红口白牙齿地说什么‘今日一切事日后自见分晓’,你说的‘分晓’,就是拍拍**跑么?”说着咯咯地笑。 商成被她清清脆脆的一席话说得满脸通红。是啊,他这个和尚能跑,柳家这个庙却跑不掉。他不跑不动地呆下去,兴许别人看在他赤手空拳杀了两只狼的狠劲上,还不敢把柳家怎么样,要是他真地跑了,也许眼红那几贯铜钱的人就能把柳家给告进官去……既然月儿都说霍十七晚上要过来,他也想听听这个衙门里的书办有什么好办法一一也许见多识广的十七叔真有能耐给他捏造一个出身来历呢? 回了家,月儿马上就围起她那块可怜的破围裙,先在厨房里给柳老柱和商成拾掇出一顿简单吃食。伺候柳老柱和商成吃喝好,她又刷锅洗碗碾米磨面忙碌半天,才解了围裙出去找大丫和二丫。 不一会工夫十七婶就领着两个小丫头过来了。 商成站起来招呼一声“十七婶”,柳老柱却只在凳子上欠身点了个头。十七婶是个干练麻利的女人,也会说几句官话,来了也没和柳老柱客气,自己搬把矮凳,家家常常地坐在堂屋檐下,随手拿了月儿的针线筐帮着缝补;又因为头晚上才在柳家见过面,十七婶也不怯生,坐在凳子上一边缝补衣裳,一边东一句西一句地和商成说话。言谈间商成才知道,之所以没看见大丫和二丫,是因为月儿把她们都喊上去街上搞采办了。 闲话从这集镇的热闹开始,然后就漫无边际。别看十七婶能说会道,其实也是个乡下女人,这辈子出门最远不过是到过屹县县城,所以话题的范围也最多只能说到县城。闲话里商成渐渐了解到,十七婶的娘家离霍家堡并不太远,从这里向北不过四十里地,也叫李家庄。又知晓霍十七其实也有大名,是读私塾时学生起的名,就叫霍士其;他还有个表字一一公泽,也是私塾学生给起的。话题转来转去,不知道怎么的就转到霍氏家族的兴衰沉浮上。说起这个事情,十七婶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霍三太爷家的人太欺负人了!我家老爷子一死,就把我男人还有他的瞎眼睛老娘撵出了门,占了他们的几亩薄地不说,还睁着眼睛说瞎话,胡诌什么我男人的爹当年欠他六贯钱的麦子,三十年下来利滚利,就是扒了房子也还不清。霍三太爷儿子多,我男人争也争不过,打也打不过,只好在这条街上赁了一间茅草屋住一一可怜的,他那时才十一岁呀!要不是柱子哥和街坊邻居们帮忙,就我男人那身子骨,不能种地不会营生,还拖着个瞎眼老娘,光挣一天三顿饭,就能把他活活累死饿死……”说着说着,十七婶就抹眼泪花。 “哭怎咧?”柳老柱坐在墙根下,看十七婶哭,就问道。 “说你和十七当年的事。”十七婶说。 “怎哟说咧。”柳老柱抠着鞋帮上的硬泥,直撅撅地说道,脸上有些不高兴的模样。 “说说怎咧?和尚又不是外人。”看商成听到这话神情有些僵硬,十七婶就扭脸对商成说,“刚才月儿来都和我说了。既然是我男人说出的话,那你就放心先住下。他有办法咧一一没把握的事情他从来不说也不做!” 商成的神色已经缓和下来。十七婶刚才那句“和尚又不是外人”的确把他唬了一跳,可仔细思量下来,只要柳家不去官府告发他,自然就和他紧紧地拴在一起,确实不能说是“外人”了。霍士其明知道他这个和尚的身份有水分,却既没在柳家人面前揭露他,也没去衙门里揭发他,也不能算是外人…… 说话间月儿三姐妹已经采买好东西回来,肉呀菜的好几大篮子。月儿一进门就嚷嚷着叫她爹拿钱,说是在酒肆里要了一大坛子酒,马上就送来,她身上的钱已经花光了,只好先赊欠着人家。 十七婶就责怪月儿不懂事,说:“一大坛子酒,你爹你叔还有和尚三个人,怎喝得完?”磨过身又怪年龄最大的大丫,也不阻止住月儿犯这傻气。“那酒开了封就不能久放,过几天就清得和水一样,要是一顿喝不完,就象把钱洒水里一样一一还不如把钱洒水里咧!洒水里还能捞起来,洒酒里连个影都看不见!” 大丫不言声,月儿却凑在十七婶的耳边嘀嘀咕咕说了好几句。十七婶把眼睛直瞅商成,忍不住呵呵地乐起来,却在月儿的脑袋上爱昵地拍了一下,说:“就你这姑娘眼睛尖!人家和尚吃饭盯着酒看,一屋子人都没瞧见,就你瞧见了?” 商成也笑了。头一晚吃饭时他确实盯着那一小坛子米酒看了好几回,高小三和柳老柱喝得一碗接一碗,也的确勾起了他肚子里的酒虫。说实话,就凭他闻着的那淡得几乎没有酒味的米酒,就昨天晚上那样大的小坛子,他一个人随随便便就能干下四五坛一一或许还不止。 :《蟐蟒血仆》,书号:36526。 正文 第一章(12) 到天擦黑的时候,霍士其来了,看他满身尘土的模样,就知道他连自己家都没回,而是直接来了柳家。 这就是那个在县城门口替商成解围又在城里把他放走的男人。霍士其三十来岁年纪,白白净净的圆脸膛,劾下蓄着须,穿着件蓝绸长衫,腰间系一条掐金丝绣花腰带,踩着双软牛皮的靴子,虽然刚刚走了远路,浑身上下都落着灰尘,可依旧收拾得整齐利落,人也透着精明干练。 他一只脚才踏进院门,商成已经迎到院门边,二话没说,恭恭敬敬就是一个长揖。 霍士其也没谦让,笑眯眯地等商成直起腰,才语带揶揄地说道:“没走成?是被月儿拉住了吧?” 商成登时就是一楞。他马上反应过来,哈哈一笑又拱拱手。他暗自咂舌一一这霍士其好灵动的心思,竟然已经猜到他要走,还料到他一定会被柳月儿阻拦住。后一条倒也罢了,柳老柱即使有阻拦自己的心思也说不出那番话;可他料到自己会走,这就不得了…… 霍士其把手一摆,说:“进屋里说话。”说着就当先走了。看得出来,他是这家里常来常往的熟客,柳老柱既然还在堂屋里没出来,他就能当半个主人一一他现在也确实就象个主人一样把商成朝屋子里让。在堂屋门口他顺手就摘了墙上挂的扫帚,站了院地里摔打身上鞋上的尘土,然后才进屋。 堂屋里的两张木桌上已经各放了一盏油灯,各种菜蔬果干也打理得整整齐齐,叠叠层层摞起多高。就象月儿说的,十七婶料理饭食是一把好手,昨天她还是把商成当客人,也收拾出满桌子的吃食,可东西尽管好看,却没有今天这样实实在在。 “……事完咧?”柳老柱站起身说。他站起来是为了迎商成,话却是在对霍士其说。 霍士其却没和柳老柱谦让,自己拣了打横的陪座,拈了颗不知道什么果子扔进嘴里嚼,又觉得味不正呸呸地斜了身吐掉,这才和柳老柱说道:“衙门里的那些破事能有忙完的时候?你今天做完了,明天一准还有;明天做好了,后天还得接着干。闲了上官看你不顺眼,忙了同僚看你不顺眼,不闲不忙最合适一一你说,是这道理不?”这末一句话却是在对商成说。 这确实是混机关单位的至理名言。商成下意识地点点头,却瞥见霍士其的眼睛里倏地爆起一团火花,只一眨眼就又黯淡下去。 闲言碎语中不动声色就摸了自己的底,这霍士其到底还是不是人?商成不禁苦笑着摇摇头。 霍士其却若无其事地把酒坛子提拎过来,给三个人面前的空碗都斟满,嘴里吆喝着说道:“家里的,你过来,几个小家伙也都过来,一一招弟带你妹妹滚过去啃猪脚!屁大点娃娃跑过来瞎凑什么热闹!”看自己婆娘带着大丫二丫还有月儿都站到这边桌前,才把坛子里的酒寻了个空碗再倒上小半碗,放下坛子拿起自己的酒碗,说,“喝了这碗酒,这屋子里就再没有外人……”他目光灼灼,从自己婆娘到两个女儿再到柳老柱父女,最后落到商成身上。“和尚,你救了我柱子老哥的命,我霍十七打心底里感激你,所以我也救你一命一一这不是说咱们一命还一命,从此各不相欠,而是说咱们的命从今天起就已经拴在一起了。不仅是你我和柱子哥的命,还有我家里的和我的四个女儿,也有月儿的命,咱们的命已经拴在一起了……”话没完他就停下来,只斜了眼神瞅着客座上的商成。 这屋子里除了年在幼冲尚不懂事的招弟和四丫,其他人早就明白隐匿商成不报官的后果,眼见得商成双手按在桌上只是蹙首凝眉不说话,十七婶和三个女娃脸上的神情都有些忐忑不安。柳老柱只端了酒碗,木讷的脸上波澜不兴;霍士其也端着碗,脸上的神色和柳老柱一模一样,既不喜也不忧。 屋子里有大人在,三个女孩都不敢插话。十七婶立在桌边,却拿眼睛不住地瞄自己男人。奇怪的事情,自己男人平时做什么都是一付心不在焉的模样,似乎这世上就没什么事能让他看重,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为个丢了度牒的和尚,不但隐匿不报官,还一回来就把事情搞得这么郑重?可接连三两个眼神递过去,男人却理都没理自己。她忍了半天,终于耐不得堂屋的死寂,忍不住说道:“和尚,愿意不愿意的,你都说个话呀!” 商成哪里是不说话,而是根本说不出来话。霍士其看着斯斯文文一个人,却拿这番话作了开场白,一开始是真真把商成吓了一大跳,待醒过味来又觉得胸膛里百感交集热浪翻滚,抿着嘴唇再也无法吱声。 过了良久,他才默不言声地把自己面前的酒碗端起来,仰着脖子一口喝个干净,又从柳老柱手里接过碗,又是一口喝个底朝天,再过来接了霍士其手里的碗,还是一口饮尽。喝完也不说话,拎起酒坛就给二人再分别满上,举起碗虚虚地比划一下,依然是仰着脖子咕咕嘟嘟直灌下去,待两个人也喝下碗里的酒,就又给他们斟满,又是一饮而尽…… 如是者三,商成的胸前衣襟上点点星星都是酒水。前后他一连干了六大碗,这番举动把满屋子人都看得目瞪口呆。即便是霍士其,也没料想到商成这个假和尚如此善饮。 “柱子……”商成轻轻地放下碗,张着嘴想说话,谁知道说出来的声音喑哑得连他自己都听不清楚。他长长地吁了口气,这才说道,“柱子叔,十七叔,十七婶,还有五个妹妹,我这个人不会说话,要是说错了,你们要多包涵谅解一一我在这里就说一句:大恩不言谢。”说完又给自己独自斟满一碗酒,直着脖子就倒进嘴里。 第七碗! 这一下连霍士其也看得俩眼发直。这酒也不是什么好酒,平常没事时他也能对付个七八碗,可要让他象商成这样一口气连干七碗,他就肯定做不到。 好半天,霍士其才察觉到自己有些失态。他咧嘴咂舌把头使劲甩了甩,敲着木桌赞叹道:“好好和尚!好汉子!”又看见自己女人已经领着几个闺女眉开眼笑心满意足地分了那小半碗酒,就挥手说道,“今天是好日子,都喝点,沾点喜气一一许你们再倒两碗过去!”二丫立刻就跑去拿了两个空碗来装酒。这个好酒的小姑娘趁着她父亲高兴,把“再倒两碗”悄悄地偷改作“再端两碗”。 霍士其倒没察觉二女儿作弊。他的酒量虽然不浅,可连干三大碗的事却是生平头一次,如今只觉得脑袋里晕晕沉沉,视线也有些模糊,急忙夹了几口菜来压酒。柳老柱比他量大,还能撑得住,不过商成举了碗再邀酒,也只能浅浅地贴着碗边抿一口。 直到酒劲过去,霍士其才摇头笑道:“前年我押军粮去燕州府,在军营里吃饭,看那帮子军中大爷喝酒时杯来觥去,还以为那就是善饮能饮的酒中豪杰,今天看见和尚一一”话说到一半他忽然煞住口,显然是不知道如今该怎么称呼商成。他思量半天也没想到个合适的称呼,旁边女桌上几个人已经叽叽咕咕地笑起来。十七婶说道,“就喊他和尚又怎么了?” 霍士其不满地瞪了他女人一眼,说:“女人家知道什么?和尚和尚的,真传到官府衙门里,那还得了?” 十七婶倒不太怵自己男人,顶嘴道:“这霍家堡里不知道有多少人知晓他赤手空拳杀了两只狼,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知晓他就是个和尚,你不叫他和尚,未必别人就不说他是个和尚?我看咧,就喊和尚又有什么打紧?……”说着停下话,半晌才问道,“和尚,说半天,你家到底是哪里的?” 这一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转过来,看来他们也好奇。 商成沉默了许久才说道:“……嘉州。”他知道,这样说几个女娃娃或许相信,十七婶和柳老柱多半将信将疑,想哄骗霍士其却多半不可能,脑海里翻江倒海般搜寻着靠谱的理由,嘴里也没停下着,“前年家乡发大水,家里就逃出我一个,洪水退了再回去,房子早被大水冲成了一片白地……”说着顿了顿,偷偷看众人脸色,柳老柱还是那付木讷神情,招弟和四丫对着满桌子好饭菜正吃得满手是油,三个大点的女娃连带十七婶,都是一付担忧发愁模样望着他;霍士其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事,苦着脸耷拉着眼眉唆着嘴唇不说话。“我家本来有十来亩好水田,结果大水一退,高老爷……”他临时把高小三的姓氏借来使,“高老爷伪造了地契,就指着那水田说是他家的。我去告官,官上说要有老契才能为我做主。我家都被冲成了白地,哪里去找地契?我想想气不过,就跑去和高老爷理论,不小心打伤了高家的两个人;高家把我告到官府……还是一个舅舅得了消息跑来告诉我……” 屋子里一片沉寂。 过了许久,十七婶才说道:“我看,还是喊和尚吧。别人要问起,就说他是月儿娘家那边的近支亲戚,听说嘉州地界的佛菩萨灵光,就眼巴巴地跑南方去出家,在嘉州一呆就是好几年。后来到了上京平原府,看见上京的花花世界又按捺不住凡心,干脆就蓄发还俗一一官上总不能禁止人家和尚还俗吧?后来回了渤海晋县,恰恰晋县才被突竭茨人一把火烧了,家里人一个都没寻见,只好翻山越岭来投亲……” 霍士其眨巴着眼睛思忖着他女人的主意,皱起眉头说道:“这说法怕是站不住脚一一官上有花名册,无论是百姓还是和尚,都要登记造册,真有事发的那一天……”他瞥了商成一眼。虽然和商成没多少交道,可他知道,商成的来历极其诡异:和尚的身份如今被商成亲口推翻,可他好端端地削了头发怎么解释?原籍嘉州或许是真,但千里迢迢从嘉州来燕山,一个“逃命”的理由压根就说不通——燕山是北境要冲,户籍盘查比内地严密百倍,商成真想躲避官府稽查,在上京这种人口稠密的地方更容易;还有,在踏进屹县之前,他在哪里?再联想到高小三随口提到的“毛里求斯国棉布”,他心里更是不安…… 听自己男人这样一说,十七婶也觉得自己的主意并不高明,赶紧低了头吃菜,还顺手在喝酒喝得眉花眼笑的二丫头上敲了一记。 霍士其反复思忖了几回,把结果掂量了又掂量,才点着头说道:“……不过这主意不坏,能使!”看商成两眼迷茫不明白,就用手指头蘸了酒在桌上划出道道来解释,“晋县已经被该死的突竭茨人……”突竭茨这三个字是他鼓着眼睛咬牙切齿地吐出来的。“晋县已经被该死的突竭茨人烧了,衙门里的户籍文书自然也不能幸免,这就是说,只要你咬定户籍在晋县,就死无对证……” 商成插话说道:“难道州府里也没我的户籍?” “只要你不入仕不从军不发配不流徒,户籍就一直在那里……”霍士其说着瞄了商成一眼,接着说道,“出家时只要你出家的州府一一就是嘉州了一一只要嘉州不发公文,你的户籍就不会消。” “可是嘉州应该有我出家时的文案底档……” 听商成这样说辞,霍士其神气古怪地一笑,慢条斯理地说道:“嘉州……嘉州自然有你出家时的底档,可从屹县行文嘉州,公文往返少则半年长则三年五载,其间的时间足够做手脚,或者让告发人撤诉,或者通融关系销案,或者把案卷束之高阁,总之就是让它再不见光。” 霍士其诡秘的笑容让商成心里有些发虚。难道说这个人已经觑破自己的来历了?不能吧,难道刚才自己的故事露出了破绽?细思一回,他又不敢笃定,定了定神,把心思都聚拢到眼前的事情,才再挑剔着霍士其的话说:“要是路途往返不到半年呢?” 霍士其端起碗抿了口酒,才笑着说道:“这样远的路,要是走不到半年的时间,那还有谁敢去查你在嘉州出家时的底档呢?”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商成半天没反应过来到底是什么意思。怔了半晌,才总算想清楚其中的道理:要是从屹县到嘉州几千里地的平常公文往来竟然没耗上半年工夫,公文就只能是通过驿站快传,而驿站快传的公文不是牵扯政事就是涉及军事一一查验他出家底档的公文竟然能支使到驿站快传,那他彼时的地位也应该非同小可一一这也正是霍士其为什么要说“谁敢去查”。他禁不住瞟了一眼端着碗抿酒的霍士其,心里禁不住疑惑,难道霍士其不单是看出来他这个和尚身份是假的,还料到今后没人敢去嘉州查验他的身份? 默了半晌,商成突然想起一件事:“也有别人知道我丢了度牒,高小三就知道这事……” 霍士其摇摇头说:“不用担心他。那是个机灵伶俐人,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他心里有主意,不然的话,他也不能只用了九年时间就爬到货栈的大伙计位置。再说,他昨天没去告发,今天也没去告发,明天他自然也不会去告发,以后就更不会去告发。” 商成张张嘴,想了想,又什么也没说。他原本还担心高小三的岳父和他岳父的几个叔伯兄弟,可听霍士其的意思,只要这两天他们没举动,以后就是想有点举动,也得先掂量下其中的轻重。至于别的知道他和尚的人,倒是一点也不用担心了,就是十七叔说的话:公文往返遥遥无期,正好方便做手脚。 眼见着自己身份的事情总算有了眉目,悬在商成心头那块大石头也终于落了地,他克制不住心头的喜悦和兴奋,捧起酒坛给柳老柱和霍士其满满地斟上一碗,也给自己满满地斟上一碗,酣畅淋漓地一饮喝干,还意犹未尽地巴咂着嘴唇,用眼神示意端着碗出神发楞的两个人赶紧喝了碗里的酒,坛子里还多着哩! 二丫咂着舌头羡慕地望着商成。这已经是商成喝下的第十一碗米酒了。 商成拎着坛子邀酒,霍士其已是脸红筋胀有些禁不住酒劲,只是碍于男人的脸面说不出口,柳老柱也有些扛不住,却苯嘴拙舌说不上话。这个时候自然要女人出来替男人说话。十七婶就说道,“可不敢让你叔多喝!他明天还要到衙门办公事。柱子哥,你陪和尚多喝点,反正你伤了手,这几天也不能出门赶马。”说着又对商成道,“你既然要安心住下来,总得寻个正经营生一一你都能做什么?”这也是该她来问的话。她想,柳老柱穷家薄业,又拉扯个闺女,不能再养个商成这样的闲汉;作为柱子哥的兄弟媳妇,她有责任也有义务替男人的哥把这事经管好。 霍士其还没说话,柳老柱已经把酒碗顿在桌上,颇为不满地瞪了十七婶一眼,眼看着就要生气发火…… “说不上来能做什么。”商成先一步说道。他抹了抹嘴角边的酒,皱起眉头思量。他是在乡下被户族里的长辈抚养长大,地里营务庄稼的活路几乎都能干;为了挣读书的学费书本钱,很小年纪就开始打零工,有时就为两顿饱饭,谁家有个砌墙垒灶修房建屋的事,他也去搭把手,所以这些事情也都能做一一可现在一样也说不出口。他思量着展开两只手慢慢捏巴成拳头晃了晃,两条胳膊从肩膀到手指,咯咯吧吧一串响,自嘲地笑了声,对十七婶说道,“我是乡下人,什么下苦事都干过,虽然没做出什么名堂,好歹也算是有把子力气……” 屋子里的人都默不作声表示同意,这年月,身板力气就是本钱,只要肯下力气,就不会把人饿着。虽然他们还不知道商成有什么本事,可光看他这身量力气,就知道他一定能干。霍士其笑着说道:“只要有力气,活路就不会少,等你落户籍的事情了了,我找个机会给你在县里寻个乡勇的名头,衙门里挂了号。这三两年里出差送粮送物的事情不会少,既短不了吃喝,钱上也不会亏待你……” 商成还听得懵懵懂懂,十七婶已经急急地问道:“怎?又要兴兵了?几时要起兵?” 屋子里的人都惊讶地望着霍士其,连二丫也捧着碗眼珠子转都不转地盯着她爹。霍士其点了头,说:“去年秋天起,从南边过来的粮草就越来越多,冬天里路上不好,断过一阵,现在又开始了,都是从咱们这里再运去广良和北郑。不单是咱们这里,听说燕州到广良一线也在运一一我估计着,是要起兵事了。” 别人听了这话都默不作声,商成却有些不以为然。出兵是多大的事情,象十七叔这样的县衙门里的小吏也能知道?想来只不过是些捕风捉影的事情。可他又记起高小三曾经说过,霍家堡十余年没遭过兵一一就是说,柳老柱还有十七叔他们就经历过兵祸的,他们这样看眼下的景况,多半也有他们的道理……他心头想着,又听十七婶问:“那几时起兵呢?” “最快也要到明年秋天了一一”看屋子里的人都有些惊惶,小时候见过兵祸的大女儿更是吓得脸庞苍白几无血色,霍士其挥挥手,说道,“你们知道就好,别出去乱嘈嘈,虽然这事不能瞒住人,可不能从咱们自家人嘴里说出去。”说着瞪了自己婆娘一眼,又对商成说,“你要愿意,就在乡勇里挂个名,每月也有三十文钱和二十斤粮……” 商成问:“那每月也要报到训练……要应卯吧?” “那是当然,天下哪里有白吃白拿的好事情?”霍士其笑道,“农闲时也要聚到一起训练,外出时间长要到衙门里登记,官府征召时不应征要吃板子,三征不应还要发配充军……” 商成想了想,这些都不算是什么难事,就点头应承下来。 临走时霍士其才想起竟然把一桩大事忘记了,就在院门口拉住商成问道:“半天都忘记问你了一一你今年多大岁数?” “二十六。” 霍士其一下就噤了声气,醉眼迷离的眼睛直端端地盯着商成。天,看商成的模样,他还一直以为他和高小三的岁数差不多少,也是十八九岁的年纪,谁知道商成竟然比高小三足足大了八岁!可奇怪呀,商成刚才明明说自己打小也是在乡下吃苦卖力,怎么就把身子作养这样年轻? 正文 第一章(13) 不过两三天工夫,一件稀罕事就在霍家堡传扬开了,那个杀了两只狼救了货郎柳老柱的和尚,竟然是柳老柱过世的女人在远路上的亲戚,这次来屹县正是想投奔柳老柱的;可笑的是,无论是那和尚还是柳老柱,开始时都不清楚双方的身份,闹出了不少笑话。接着又有传言说,柳老柱的亲戚压根就不是个出家的和尚,人家其实早就还俗了。也有人说,那人本来就不能算是和尚,依据是那人头上有头发,而且头顶上也没有戒疤。关于那人到底是不是和尚,或者曾经做没做过和尚,还产生了一些争论。而据一些打着各种旗号去柳老柱串门回来的人说,那人以前应该当过几天小和尚,理由就是柳老柱的女儿柳月儿,还有霍十七家的四个女娃,总是“和尚大哥和尚大哥”地喊那个人。于是关于没受过戒的小和尚到底算不算是和尚,又引发出另外一场争论…… 接连几天,商成这个柳老柱家远路上的亲戚就一直是人们议论的焦点,人们在讨论他做没做过和尚这个问题之余,也纷纷表示佩服他杀狼的勇气和本事,至于商成最担心的身份来历问题,反倒被人们遗忘了。人们不关心他的身份来历也很正常。既然柳老柱已经认下他这个亲戚,霍十七也替他在县衙里申报了户籍,官上都认可的事情,别人凭什么来操这份心?至于隐约知晓商成来路诡秘的高小三和他岳父几家人,由头至尾都没在这事情上多罗嗦一句话,别人问起杀狼那天的经过,也只说当他们赶过去的时候,就看见两条死狼。 那两条狼究竟是怎么被商成打死的,是被刀砍死的还是被木棍砸死的,立刻就成为新话题;最新说法是被商成掐死的,当然很多人对此表示怀疑。也有人跑去找商成和柳老柱。可这桩事的两个当事人一个苯嘴苯舌说不清楚,一个是外来人怯生不怎么爱说话,人们就只好凭着想象给这个故事添油加醋。直到有好事人跑去皮货铺子上打听,才知道那两张狼皮完整无缺,既没箭眼也没刀口,这就足以证明和尚的的确确是赤手空拳干掉了那两只祸害一方的家伙!而从饭铺里传出来的消息,两只狼里公的那只比牛犊子还大些,小的那只也不比牛犊子小多少…… 和尚赤手空拳就能干掉这样大的两个家伙?这还得了?这是个不得了的人啊! 于是在商成还没把柳老柱住的那条街巷上的人家都认周全的时候,就已经隐隐成为霍家堡里的一号人物。不仅是霍家堡的人在谈论他,霍家堡周围的乡村里的人也在谈论他,不知不觉中,他就成为霍家堡周边方圆几十里地说话都响当当的人物。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那些南来北往在霍家堡打尖歇息做生意的人不经意间的闲话交谈,他的名气也渐渐地扩散到南郑北郑,传到端州府和燕州府,也传进了草原,传到了南方…… 在人们传扬的还不止是商成出家又还俗的事情,也不止是他赤手搏狼的本事和勇气,人们很快就发现,这个年轻后生不仅有副健壮的好身板和一身好力气,还有一把匠人的好手艺,砌墙垒灶建房修屋的活路都能做,假如谁不信,完全可以去柳老柱家看一看一一新砌的泥土院墙,新搭的灶房,新垒的灶台,连院子里的地坝都重新用土填过,既平整又结实。虽然柳家还是那三间草房,虽然柳家依然是穷家薄业,可看着新崭崭黄蓬蓬的院落,总是教人禁不住既羡慕又嫉妒。 整理好柳老柱家的院落,商成又帮着把霍十七家的院落也修葺了一回,顺带着帮两家街坊重新垒了灶台。新灶台既省柴禾又不怎么回烟,人在灶房里忙碌,再不会被呛得眼睛都睁不开,眼泪鼻涕直流,而且能把往常做顿饭食的时间节省下小一半。对于他的这门手艺,人们是赞叹不已,手脚快的人立刻就邀他去给自己家垒灶台,而且他们还愿意给他付工钱一一他垒的灶台很实用,值得付钱。于是在接下来的半个月时间里,商成就成了专门垒灶的泥水匠。 可惜的是,这门生意他只干了半个月。他毕竟没有人家专业的泥水匠人有经验,这垒灶的营生也没什么技术能保密,别人只消在旁边看他做一回,就能似模似样地把他的手艺学过去,而且比他做得还要漂亮精细。 不过他也不愁无事可干。霍家堡是个热闹繁华的大集镇,总有人愿意在这里投钱盖房起楼,各个工地总是需要人手,尤其是需要他这样身强力壮的人。他在第一家起酒楼的工地上工的第一天,就被主人家提拔起来作了小工的头领,而且还给他开了一份匠人的工钱。他也确实对得起他领的这份钱一一背石头扛木头还有和泥,他做的事情都是工地上最苦最累的活,偶尔还能给老匠人点点画画指点两句,说的话总是让人家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当然他也不是总有事可干,没事做的时候他就跑去给霍十七家帮忙,帮着十七婶子营务那几亩旱地。周围出田的人都是庄稼地里的老手,立刻就瞧出来虽然这后生他手上活计生疏,可他自己跑去铁匠铺里鼓风吹火指点铁匠师傅敲打出来的几样农具却让所有人大开眼界,有人好奇地把那几把形状迥异的锄铲撬耙拿去试用一回,转过身就让铁匠照着模样给自己也置办一套。不仅是农具,连霍十七家耕牛的挽具还有犁都被他重新换过,也同样是没隔几天,周围有能力的人都照猫画虎地通通换上…… 如今霍家堡的下苦人再聚到一起,只要一提起投亲到柳老柱家的商和尚,都会情不自禁地赞叹一声:那是个能人呀! 三个月的辛苦劳作也让商成的外貌也了很大改变。他不再是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时那副文绉绉的白净模样。他现在脸膛黝黑,下巴颏上留着稀疏的胡子茬。头发也长起来,不至于让人一看就以为是个和尚;原本娇嫩白皙的手脚转变粗胳膊壮腿,粗糙的皮肤上闪着健康的光泽;手上起了血泡又被磨破,现在已经变成了厚厚的老茧。每每辛苦到傍晚回到柳家,在院子里扒拉掉褂子就着凉水西刷脊背胸膛上的汗渍泥土时,背上肩上能看见干重活时留下的新旧疤痕。 如今从外貌上看,除了还没蓄起来的头发,谁都看不出他曾经是个和尚。说话时口音还是带着上京腔,可别人说什么他也能懂个七八成,时不时还会象别的揽工汉子那样,嘴里蹦出个粗俗的俚语。除了那双总是充满忧郁和忧愁的眼睛,他已经彻彻底底地成为了一个平平常常的下苦人。 当然改变的只能是他的相貌,他的心里到底到底在想些什么,别人也无从知晓。 也不能说完全没人知晓,至少柳老柱和他女儿就多少能看出一些端倪。好几回夜里他们都看见商成一个人坐在院子里,仰着脸,长久地凝视着满天的星斗,不时地发出一声叹息。清明那天乐儿去给她娘上坟,回来时看见商成在一棵大槐树下点了三支香,磕了三个头。小姑娘没去搅扰他。她绕了一个圈,从集镇的另一头回了家。 偶尔霍士其也会过来串门。这时节乐儿就会懂事地去街上买一小坛子酒,然后在厨房里拾掇出两三样下酒的菜,然后安静地坐在堂屋门边做针线,看着大人们吃喝说话。 到八月里十七叔就很少来了,衙门里的事务骤然间多起来,总是到外县出公务。从大丫二丫那里,月儿还知道,短短一个月时间,十七叔就去过两回北郑县一回南郑,下月还要随驮队去广良。她爹也忙碌起来,连人带马都被官府征去运粮草。只有和尚大哥还算清闲,只是作为乡勇被衙门里喊去应过一回卯,同时支领回三个月乡勇应得的钱粮。 霍家堡上已经有了朝廷要兴兵的传言,最离谱的一个传得有鼻子有眼,咬死说今年秋天就要起兵去打草原上的突竭茨人。这传言让集镇上人心惶惶。县衙里接连找出几个传扬这谣言的人,一个个按在地上脱了裤子当众打了三十大板,也没能把谣言止住。最后还是老辈人出来辟谣。他们说,要兴兵,就要聚将集兵,可县城里的两哨卫军还是两哨卫军,既没多也没少,这兴的是哪门子兵?接着从燕州端州都传来消息,那里也是风平浪静波澜不惊一一看来兴兵的事情的确是谣传。 不过附近几个乡村场镇的乡勇已经开始不定期地在霍家堡训练了,来指导他们训练的人就是县城里的卫军。上一回带队过来的卫军头目就是在县城门口抓和尚大哥的那个军官。军官似乎还记得和尚大哥,拉着他说了半天话。这让远远躲在看热闹人群里的月儿担心了老半天。后来军官还褪了盔甲和和尚比试了一回,三五下就被和尚大哥给攘倒在场地上。军官不行,跟他来的卫军也不行,眨眼间三个卫军就都被和尚大哥踢趴下,还有一个家伙被和尚大哥提拎起来丢出多远,那当并的嘴里哇呀哇呀地叫嚷着,手舞足蹈地摔在一个草垛里,被围观的人笑话了好半天。再后来,一个柳镇出来的卫军就想劝和尚大哥去吃粮当兵,好在被她反应快阻止了。她还拿出姑姑的身份,教训了那个柳家户族的晚辈。隔天她把这事当自己的功劳讲给十七叔听时,十七叔却把她训斥了一顿一一愚蠢!然后她才明白,和尚大哥已经有了户籍,即便是当兵也不怕被人揭穿告发;再说和尚大哥总不能一辈子打零工养活自己吧?凭他的身板力气本事能耐,吃粮当兵是最好的出路,也是最快的出路…… 她不禁责怪自己多事,害得和尚大哥错过一次好机会。好在卫军还会再来训练乡勇,和尚大哥还是有机会。 就在她焦急地盼望那个军官再带着卫军来霍家堡时,很长时间都没露面的高小三却站在了院墙外。 “柱子叔,在不在咧?有事找你!” 正文 第一章(14) “柱子叔,在不在咧?有事找你!” 高小三隔着齐胸高的土墙站在院墙外喊了两三声,院落里既没人应声也没人答应,只有一只瘦骨零丁的小狗趴在堂屋门槛边的荫凉地里,头枕着自己的两只前爪,耷拉着耳朵,半睁着两只无精打采的眼睛眯盹。 看来这家里没人。 高小三用手拽着衣袖抹了一把额头脸上的汗水,撩起眼皮四下看了看一一左右邻近的人家家家户户都看不见个人影;在伏天里炽热的骄阳炙烤下,所有的物事都闪烁着一层亮晃晃的刺眼的白光。远远近近的知了趴在隐蔽的树叶深处,高一声低一声的鸣叫此起彼伏。连脚下的泥土都热得有些烫脚,人站久了不挪动,一股热烘烘的气息就透过鞋底渐渐地浸漫上来。他咽了口唾沫,润了润干渴得冒烟的喉咙,想了想,就准备先回家去,等吃罢夜饭落了暑热热再过来找柳老柱说事也不迟。 走之前他又不死心地喊了一声:“柱子叔,在不在咧?我找你有事!” “谁呀?”右边的小屋里突然传出了声音,然后窗柃被掀起小半截,窗户后面影影绰绰有人在向外面打量。“我爹给官上出役去广良了,要下月初才能转回来……” 高小三问道:“屋里是月儿妹子吧?” 月儿从窗柃的缝隙大概认出了高小三,惊讶地喊一声:“哎呀,是高家三哥!”就看见窗柃吭地一声合上,月儿在屋子里一叠声地说道,“三哥快请进来坐!到堂屋里来坐……刚才我忙着忙着就迷瞪了,没听出是你……”说着话月儿已经小跑着迎出来,打开没落锁的院门,把高小三朝堂屋里让。高小三刚刚坐下,月儿就递给他一把用麻绳细线绕边缠绑得密密实实的蒲扇,又手脚利索地拿了水罐瓦碗给他倒水,一头红着脸不好意思地解释,“刚才坐炕上做针线,做着做着眼皮子就直打架,也不知怎么的就睡过去了——你先前呼唤的两声我也听见了,还当是在做梦,就没应声……三哥来好久了?” “我也是刚来。”高小三摇着手里的蒲扇说没事,接了水碗咕嘟咕嘟地一口气喝光,抹抹嘴,却觉得并不解渴,浑身上下依旧是燥热难当。月儿就又给他倒了一碗,他依旧是一气喝完,直到第三碗水喝下一小半,他才觉得干渴得火烧火燎的喉咙和肠胃好受一些,这才拿出货栈大伙计的架子,拇指压着碗沿食指扶着碗边中指无名指撑成碗底,轻轻吸溜两口,便把碗搁在桌上,把扇子换过手,就手拽了袖子抹了抹额头的汗水,胳膊放下时悄悄地擦掉嘴角的水渍,偷眼瞧了下屋角新添的两口偌大的米面缸子,笑着问道:“我叔怎么又去广良了?”他在县城货栈里当伙计,衙门的事情多少知晓一些,自打入伏之后,官府征发的民夫里已经没有霍家堡上的人了,而是那些离县城更远地方的人,这个时候柳老柱怎么又去官上应差了? “人家不愿意应差的人都给官上缴了钱,官上再把钱拿出来雇人……” 听月儿如此譬说,高小三也就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官府收了原本该应差事的那些人的钱,就把这钱拿出来雇人去支应差事,象柳老柱正好有匹驮马,这一匹驮马就能顶两三个劳力使,即便官上付了柳老柱的力钱和驮马的雇钱再加上马的嚼料钱,包里依旧能落下些好处,这种既便利又便宜的事情,官上的人不可能错过;再说柳老柱家穷家薄业没田没地的,根本不用操心地里的庄稼,也没有农忙农闲的说法,能挣上钱和粮食吃穿才是当务之急,所以官上只要稍微吐露点要雇人的风声,柳老柱肯定跑得比谁都快。况且柳老柱和霍十七又走得那么近,也许柳老柱还没去官上报名应征,霍十七就已经把这事给他办得妥妥当当…… “……官上刚刚在城里贴了布告,十七叔就替我爹报了名。”月儿说道,“听十七叔说,这一回的差事要办很长时间,南郑北郑光良还有府城要来来回回跑上好多趟,跑到明年开春还不一定能办完。”说着话她脸上不自禁地流露出一抹憧憬的幸福神色。对她和她爹来说,这种忙忙碌碌的日子才是最幸福的日子,忙碌就意味着收获,就意味着吃穿用度…… 高小三理解地点点头,又端起碗来喝了口水。和月儿说了几句话,刚刚喝下去的水都化作一身的汗水浸出来,让扇子带起的习习凉风一吹,顿时浑身上下只觉得凉爽舒坦;又在阴暗的堂屋中坐着,屋外阳光灼灼屋里阴晦潮润,看着这截然相反的两重天地,顿时觉得浑身清凉心平气定。他皱了眉头巴咂下嘴,卷着舌头品着嘴里的滋味,瞧瞧手里的碗又望望桌上的陶罐,忽然问道:“这水,怕不是井里的水吧?”他刚刚就觉察到碗里的水和井水有些差池,虽然清凉解渴,却没有井水那股喝一口从嗓子直浸到肺腹的冰凉寒洌。 月儿咬着两排扇贝一般白皙整齐的细牙笑了,说:“还是三哥见识广,这屋里进进出出多少人了,谁也没尝出来这水和井水有甚不同,连十七叔也没吃出来其中的玄奥一一这不是才打上来的井水,是煮开了的水,盛在罐子里再搁在水缸里浸凉一一和尚大哥说,这样能去掉开水里的火气,喝着更解渴。他说,人渴极了骤然喝冰凉的井水,会让肠胃痉挛紧缩,久了会落下毛病,再说开水里没杂质细菌微生物,人喝了也不容易得病……” 月儿的话高小三懂一半懵懂一半。开水放在水缸里镇一镇去掉火气他能理解,喝井水身体容易出毛病他也知道,可开水里没有什么杂质细菌又是怎么回事?他瞪着眼望着手里的一碗水,半晌才吃吃艾艾地问:“细……细菌是什么东西?微……微……生物?微生物……那又是什么物事?” 这个问题月儿也答不上来,只好把商成告诉她的话搬出来对付。 “细菌和微生物……都是我们眼睛看不见的东西,很小很小很小的东西,”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些小东西,只好掐着自己无名指的指尖说,“比这个还要小得多,比碎米粒还要小上许多。”她没去看高小三拧眉蹙额地想象那些东西到底有多小,只囫囵把当时听到的话都照搬出来。“井水里河水里还有生水里最多的就是这些我们看不到的东西,我们把它们喝到肚子里,它们就会在人的肚子里安家,然后繁衍生息,最后我们的身体抵抗不住它们的侵扰,就会得病,象肚子痛什么的……”商成当时和她还有大丫二丫说这些事的时候,还说过许多话告诉了她们很多让她们既新奇又无法理解的事情,可眼下她能记起来的就只剩这些,也不管前言后语记没记错高小三听得懂听不懂,只顾一股脑地把能回忆起来的东西都说出来。 “那水煮开之后,细……细菌,还有那些微生物……又都到哪里去了?” 这个问题月儿当时就曾经问过商成,所以她现在可以很简洁地告诉高小三答案:“都被高温杀死了。” 都杀死了?死在哪里的?高小三咕嘟咽了唾沫,端着碗凝视着碗里清亮的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把这碗充满了“被杀死了的细菌和微生物”的水喝下去,嘴里不知不觉地又问一句:“喝这种煮沸的开水,真的不会再得病?” 月儿笑着说:“人吃五谷杂粮,哪里有不生病的道理?只是平时注意饮食卫生少喝生水,病自然就会少一些。”她把“注意饮食卫生少喝生水”几个字咬得死死地。这也是她从商成那里听来的新鲜词。 这番话又让高小三半懂不明。他端着碗怔了一会,最终还是没能抵挡住干渴,闭上眼睛鼓起勇气,悲壮地把半碗水都倒进嘴里。他顺手把空碗搁到木桌上,再也没有勇气去瞄空空如也的土陶碗一眼。呆了半天,才发现自打他进门,月儿小姑娘就一直站在脚地里陪他说话,赶紧说道:“你也坐,站着怪累的……”见月儿在堂屋门边的小木凳上坐下,才没话找话地说:“商家大哥又去上工了?” “出去十来天了。这段时间都在李家庄抢麦收。” 高小三点点头。今年是难得的好年景,麦子大熟,前些日子,从县城到霍家堡的官道两边,全是黄澄澄一漫金黄色,连空气都弥漫着一股扑鼻的麦香。因为今年官府徭役重,征调了不少劳力,为了抢收抢晒抢入库,官上几乎动员了所有的力量,衙役书吏倾巢出动,连县令县丞县尉都分头带着人下到几个人手不足的乡里监督麦收。这种情况下,象商成这样的壮劳力自然不怕没有事情做,怕是还没到麦收时节就有人早早地上门说项了。不过眼下麦收季节里最忙乱的时间已经过了,怎么商成还没回来? 见高小三疑惑,月儿就给他解释道:“忙过麦收他又在李家庄里揽到了几桩零散活。” “商大哥有没有带话回来,说没说李家庄子里的事情,几时能够忙完?” “五天前倒是托人捎过话,说三四天里那边就能忙完,让我找人把置办下的木料再晒一晒,”月儿说着朝院子角落里指了指。“说回来后准备先把小屋盖起来。” “盖房子?”高小三楞了楞,望着月儿手指方向靠灶房泥墙堆着的大大小小长长短短一堆木料,不由自主地问,“盖什么房子?”起屋盖房可不是小事情,虽然说柳家今年的光景比往年强不少,柳老柱连欠下六七年的帐都一股脑还上了,也不该富裕到这般地步吧?都能起屋盖房了?然而他转念一想,又觉得柳家兴许有这份财力一一柳老柱或者不行,可商成这个出了家又还俗的和尚却不一样,这个不知道从哪里乍然冒出来的能耐人,说不定就能让柳家在这镇上扬眉露脸地吐一回气…… 月儿见高小三脸上先是迷惑后是恍然的神情,就知道他把事情想偏了,赶紧说道:“不是盖大房,只是起一间小屋。”她抠着手指头扭捏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把这事说清楚,半晌才咬着嘴唇说,“家里住不下……” “哦?家里住不下?”高小三偏了脸在堂屋左右两边的里屋来回逡巡一遍,又看了看低眉耷眼的月儿,才明白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商成这个来历不明的和尚虽然顶着个柳老柱远房亲戚的名义,可骗得了旁人却瞒不过他,他可是陪着商成从山里走到霍家堡的,从一路上的闲话再到柳老柱对商成的恭敬态度,他可以断定,商成和柳家根本就没丝毫的瓜葛!这一切都是霍士其在其中弄鬼,编出个亲戚的瞎话好让商成能在官上蒙混过关!至于霍士其为什么要编这么个谎话,柳老柱又为什么甘愿冒险藏匿商成,商成为什么突然就报官还俗,他隐约也猜到些内情……然而即便商成和柳家是亲戚,可他这么个大男人长期住在柳家门上都不合适,因为柳老柱还有个十三岁的大闺女,要讲忌讳避讳;要是商成长年累月地在这家里进进出出,日子久了,即使没发生什么事,街头巷尾的闲言碎语也能教柳家父女羞得抬不起头……因笑着问道:“月儿妹子今年有十三了吧?” “还没。……过了中秋才十三。” “有没有……”高小三原本还想打趣地问她有没有看上的合适人家,话起了个头,却又觉得这话不该从他这个当哥的嘴里说出来,偏偏还不能不把话接下去,无可奈何之下只能硬生生地绕了个弯,“有没有……你爹,我是说,我叔和商家大哥,有没有想过在这集镇上寻一处房子买下?”说完这话他的心思也灵动起来,嘴里的话也顺溜起来,就说道,“前面槐花巷刘婆婆上月殁了。她是孤寡太婆,历来都是官上按季供钱养着的,人没了房子自然也归官上处置。前几天衙门里传出话来,那处院落要发卖,你让商家大哥去问问价,看能不能买下来,这样商家大哥也能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也就安安稳稳地落下脚……”他还留了一句话没说。商成在霍家堡上买了房安了家,凭他的能耐和本事,肯定会有媒婆上门给他说亲事;商成再娶个媳妇成个家,日子久了人们自然而然就把他看作本地人,不会再有人在他以前出家做过和尚的事情上搅风搅雨无事生非……这其实也是他心头的一件挂念事情一一他略晓法律,知道和尚丢了度牒是桩严重的祸事,而且商成这个和尚来路蹊跷身份不清不楚,又莫名其妙地和柳老柱搭上亲戚,要是有人存心寻不是,商成和柳老柱都得吃官司,连带着他还有他老丈人一家几兄弟都逃不掉是非,所以商成能把身份坐实也能让他去掉一块心病。 月儿听他这样说,扭着衣角半晌才说道:“刘婆婆房子的事情我们也知道,官上还没出布告,十七叔就把事情和我们说了……可那房子发卖的官价是三十五贯……” 高小三马上出主意道:“霍家十七叔不是在衙门里做事么?让他去和官上的经手人说说好话,也许不用花这许多钱。” “十七叔找人说合过,衙门里的人说价钱上能有些便宜,不过也不能少过三十贯,再有些杂七杂八的钱,也差不多是三十二三贯……家里哪里拿得出那么多钱。”月儿抿着嘴唇说。 话说到这里高小三不能不问道:“还差多少?” “家里的和借来的钱凑一起,能有十贯出头,还差得远……” 高小三一听顿时就苦了脸。要是差上千把文钱,他还能帮着凑凑,也许一千五百文也能拿得出来,可差这么多,他也帮不上什么忙。不过他也不愿意说些四边不靠的安慰话;而且既然他把话题引到买房的事情上,他就不能不做出点表示,叹口气说道:“这样,我家里还有一贯上下的余钱,罢了我让你嫂子给你送过来。”他摆着手示意月儿不要着急说话,继续道,“你们先拿着一一要是能把钱凑齐,就把房子买下,过了这一村就没有这个店,集镇上买个房子不容易呀。再说,反正那钱我一时半会也使不上,能帮商家大哥一个忙也是件好事……” 虽然一贯钱也不济事,可这钱毕竟是高小三的一番心意,月儿也就没再推让,只是感激地站起来又给高小三倒了一碗水,说道:“那我就先代我商家大哥谢谢三哥了。”坐回门边小凳上,随口问道,“往常日子里三哥都是天擦黑时才回来,怎么今天就回得这样早?”她看高小三一脸尘土油汗风尘仆仆的模样,估计还没回过家;他这么急急忙忙地过来,是有什么事要说? 高小三一怔,这才想起来今天过来柳家是有正经事情要和柳老柱说,便把手里的水碗放下,自嘲地笑笑,说:“你看我,竟然把正事给忘记了一一是有事要和你爹说。不过你爹不在家,商家大哥也不在……”说到这里他把话停住,把眼睛盯着月儿看她怎么答复。要是月儿接话,就说明这事她能拿主意,要是月儿不开口,他就准备胡乱编个理由再坐一会儿便回去。 月儿当然不知道货栈大伙计的半截话里还有这么多道道,只笑着说:“你说来听听,我爹不在,家里的大小事情我都能拿个主意一一要是我不能做主,等这一两天商家大哥回来,他也能拿主意。” 既然月儿这样说了,高小三也就把自己的话接下去:“我这趟过来就是想看我叔有没有空,替我们货栈做几天事。既然我叔已经接了官上的活路,这事自然就说不上,不过商大哥这一阵子要是能抽出空闲来,也成……” 月儿低垂下眼帘,想了想,说道:“商大哥没在货栈行里做过,怕是做不来这营生。” 听月儿这样说,高小三就知道她误解了自己的意思,便笑着打断她的话:“是我把话说岔了。一一不是让商大哥来货栈里做事,是想问问他有没有时间来打个短工……” 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上半年,一家上京平原府的大客商收了一大批货,布匹毛皮药材山货林林总总有百十驮,还有些二三十匹马,本打算秋凉后再运回上京,可前一段时间到处都在传朝廷要出兵打突竭茨人,这客商也被这没根的消息唬得鸡飞狗跳,一天三次朝货栈跑,生拉活拽要货栈给他即刻安排人手,把他的货物统统运走。货栈没有办法,只好匀出人手帮他处置货物。当时说好,货栈分四次把所有的货物都给他送去上京,可第一批去上京的人手还没回来,事情又出了变化一一那客商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说是提督府马上就要颁布政令,燕山卫地面上所有一切与军事相关的物资都必须以官价平卖给官府。这还得了?那客商一听说这事就急了。他的货物里最大宗的就是布匹和药材,即便不算仓储保管的费用,光是买进来的成本就比官上公布的行市平价要高出两三成。他连夜找上刘记货栈,宁可多付三成的运费,也要货栈替他想办法,无论如何也要把货物帮他运出燕山。 “那你们货栈答应了?”月儿好奇地问道。 能不答应么?那客商是货栈的大主顾,当初为了把他的生意从对头那里拉过来,货栈可是花了大力气,如今怎么可能再硬生生地把人朝对头那里推?即便是亏本也得接这桩生意,何况人家还愿意多出三成的运费?可应承生意简单,不过是两张嘴皮一碰再写个约定,可真要落实到实处却又到处都是难题。因为这两三天里找上货栈的客商实在是太多了,个个都是货栈的老主顾熟脸面,还人人都舍得花大价钱,只求货栈把他们的货物平平安安地送到目的地。生意上门原本是好事,可这个时候这种生意却肯定和“好”字不沾边。偏偏这些生意货栈还不能推搪婉拒,因为货栈有货栈的规矩一一上门就是客!天底下就没有把上门的客人朝门外赶的说法。可要真把这些生意都允诺下来,货栈里一时间又去哪里寻这么多人手?于是身为大伙计的高小三就给焦头烂额的大掌柜出了两个主意:一是货物不送到目的地,只送出燕山,所有的货物都送到离燕山卫最近的渠州货栈分号;二是为添补人手,货栈临时雇人雇驮马,一律按市价加两成付钱,送到渠州后另有红利…… “……除了三百文工钱,还有五十文赏钱,货物的东家那里说不定也有打赏。”高小三说道,“我想着柱子叔和商大哥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跑一趟渠州,前后二十天的事情,轻轻松松地就挣个四五百文钱,不比呆在家里强?” 好是好,可是…… 月儿为难地说:“我家的驮马让我爹赶着去给官上做事了,商大哥又没马,怕是做不下这活计。” “商大哥能赶驮马不?”高小三问。他平常吃住都在货栈,一个月只能回一次家,这两三个月里和商成一个照面也没打过,所有和商成有关的消息全是他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别人只说商成这个和尚能做这能干那,却从来没人和他提过商成能不能赶驮马。牵着驮马赶路的事是个人都会,可一天道路走下来伺候牲口的本事却不见得人人都会。 月儿点着头说:“这个事商大哥能做。上月我爹腿疾犯了,就是商大哥顶了他的名去官上应的差事,从县上到北郑打了个来回。” “那就好!”高小三拍着自己的大腿说。 “可我家没多的驮马了……” “驮马货栈里备的有多,就是发愁没赶驮马的人。”高小三沉吟着思索道,“第一趟驮队明天一早就出发,这是肯定赶不上了……你找人去给商家大哥捎个话,让他后天就到县城里刘记货栈来。” “怎么这么快?商大哥可是乡勇,这出燕山境还要到官府报备,不然要吃官司……” “货栈替他作保人!” 临出门时高小三还再三叮嘱,要月儿赶紧找人去李家庄把商成找回来…… 正文 第一章(15) 当高小三把货栈临时招揽人手的事情告诉柳月儿的时候,商成正混杂在一群外乡来的揽工汉子中间,蹲在主家堂屋门外的脚地里,顶着毒辣的日头,既烦躁又耐心地等着领自己的工钱。 四个多月的时间,他似乎已经完全成了另外一个人。以前的细皮嫩肉如今已经变得既黑又粗糙,胳膊上还有小腿上还留着不少新伤旧痕;巴掌上还裹着一条早就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糟烂布条一一前几天从庄子外给主家背石头,翻过庄前那道沟坎时不小心滑了一跤,结果锋利的石棱在手掌上划了一条又深又长的血口子……头发也留长了,不再是过去整齐干净的平头,浓密的黑头里满是尘土灰屑,被汗水一浸又被风吹干,就象破毡片一样一咎一咎地搭拉在额头上。因为长时间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饭量明显增加,身体看起来倒比早先强壮许多,被阳光曝晒过的筋节肌肉上闪烁着黑黝黝的光芒。眼神也没有了过去那种机敏灵动的神采,更象是一潭安静的池水,黝黑的双眸愈加地深邃沉静。现在他裹在一群揽工汉中间,除了身量明显比旁边人高出一截之外,任谁也看不出来他几个月前还是一个文质彬彬的研究生,更不能知晓他是一个莫名其妙来到这个世界的陌生人。 他已经彻彻底底地成了一个平常的揽工汉。 “商成!”主家的女主人在堂屋里喊他的名字。 他迟疑了一下,然后略带着木讷昂着脸在周遭扫视一遍,直到女主家再喊了一遍他的名字,他才从人堆里站起来,走到院地里,绕过廊下或蹲或站的十几二十号人,走进了堂屋。 “商成是吧?你是六月初七来的吧?”女主家望了望摊在桌上的帐簿,也没等他回答,就把帐簿一页一页朝后翻,手指头压着帐册点下去,一只手在简陋的算盘上拨打得噼里啪啦响;一页一页地翻过,算盘上的得数也越累越多,直到翻到一页停下来,才头也不抬地对他说,“十七天的小工,工钱是四文钱一天,一共是六十八文,对吧?” “……对。”商成咽口唾沫。他的目光掠过桌边上的三个人。男主家端坐在主位上,眯缝着俩眼似乎在假寐;女主家正在紧张地把数字重新核算一遍。还有一个比他俩年龄看起来都要小一些的女人手里紧紧把着一个深红色的木匣子,神态恭谨地站在女主家身后。这是主家的二夫人。 “六十八文。”女主家核算好,吐出个数字,她旁边的女子马上一五一十地在钱匣子里如数数出这么多铜钱,哗哗啷啷地堆在桌上,嘴里还报着数:“六十八文。”于是女主家就把搁在砚台上的秃毛笔小心翼翼地蘸上点黑墨汁,准备在帐册上记下这个数字。这个时候男主家闭着眼睛咕哝了一句什么话。女主家就说:“付你七十文吧。”然后二夫人就又从已经合上的钱匣子里再拈出两枚铜钱放在桌上。 结算工钱时给雇工多添几个钱,这是主家待雇工应有的礼仪。 “谢谢东家。”商成略略躬身,朝几个人行了个礼。这是他应有的礼仪。然后他就从怀里取出一个瘪瘪的荷包把桌上不多的铜钱都装进去,用根细麻绳把荷包口子一扎,便再行一个礼。 “罢了家里预备了酒饭,留下来吃喝过了明早再走吧。”男主家说道。说话时他连眼睛都没睁开,依旧象在假寐。 在结算工钱之前,揽工汉子已经在主家吃过了名义上的散伙饭,不过依照乡俗,要是主家对揽工汉们的活计还算满意的话,就要挽留揽工汉们再吃一顿晚饭,酒饭管饱然后第二天一早再送揽工汉们离开。看来这家的男主人对揽工汉们还是满意的。 “谢谢东家。”商成又躬身行一个礼。 他手里抓着没多少分量的荷包倒退了两步,这才转身出了堂屋。这也是结算工钱时揽工汉对主家应有的礼仪。当然了,要是主家对揽工汉的活计不满意,不愿意掏钱让揽工汉子们再在家里白吃白喝一顿,他就不可能受到商成的这种表示尊重的对待。在商成上工的第一个地方,他就是不懂这些规矩礼仪,从雇主手里拿了钱就走,因而遭到周围人的嗤笑,直到有人好心好意地指点他,他才明白自己该怎么做。 那个好心指点他的人如今也在堂屋廊下等着领工钱,看他出来,就在坐着的条凳上挪了挪**,给他让出一块地方,待他坐下来就小声问道:“结了多少?” 这个人的面相出老,第一眼看上去很难分辨清楚他的年纪,瘦条脸被风吹雨淋太阳晒,黝黑得就象庄户家门上糊着的门神,眼角额头都爬上了细密的皱纹,上嘴唇还有一道清晰的老疤,一小团油亮的红肉在嘴唇上略微鼓起,嘴也不太能合拢,看起来总象是在嘲讽冷笑。不大的眼睛里两只眸子倒是异常灵活,即使是在和商成说话,眼神却在四处踅摸打量,似乎没一刻的安静。 “七十文。”商成说道。他把穿在荷包口沿的细麻绳又解开,重新系好,然后撩起褂子把一股麻绳从腰间粗糙的皮带上穿过去,再和另外一股麻绳绞一起挽了个活扣。这皮带是他在霍家堡花八文钱请皮匠做的,是真正的牛皮,既厚又结实;皮带的铁搭扣是他请铁匠做的,很粗糙的东西。铁匠当时没为这小玩意要他的钱,只是过了几天,商成就在霍家堡的几个大杂货店里看见有这种型制的皮**售,价钱最低的都是四十文一根,当然卖相也很精致,最好的那几根皮带,搭扣上还烙着“福禄寿”的花纹。 那人羡慕地咂咂嘴,咽口唾沫才说道:“我才四十五文钱。” 商成咧嘴朝他笑了笑。田小五比他早来三天,拿的却是小工里最平常的一天两文半的工钱,而他后来拿的却是小工里最高的工钱,一天四文。不过两人做的活路也不一样,田小五从来没象他那样,一天十几二十趟地从庄外朝庄里背百十斤重的大石头。而且这多出来的一文半工钱也不好挣,如今商成背上全是被石头棱角磨出来的一道道淤伤血痕,即便是坐在这日头晒不到的廊下荫凉地里等着发完工钱吃晚饭,被石头磨压得稀烂的脊背上依旧是一阵一阵火辣辣的疼痛。那不是一处一块的疼痛,是整个脊梁成片成片的疼痛,犹如有火焰在炙烤着那一片溃烂的皮肉一般…… 好在田小五也知道他做的什么苦活路,也清楚他现在不愿意多说话,就没再和他闲扯,转过头去和旁边相熟的揽工汉憧憬起丰盛的晚饭了。 商成试探着把身子朝后面的屋墙上靠过去,墙垣和他脊背接触的一刹那,伤口传来的刀削针刺一般的疼痛让他禁不住吸了一口凉气,人就象被踩着尾巴的猫一样浑身一个激灵,意识还没出来,身体已经脱离和屋墙脱离直坐了起来。 “……还是四叔家的莲儿好,模样俊,手脚勤快,还烧得一手好饭菜,听人说,还会识文断字……”正和人闲聊着庄子里哪家人的闺女受看能干的田小五奇怪地扭头瞥了他一眼,问,“怎了?” 商成强忍着脊背上火烧火燎一般的疼,努力在脸上挤出一个笑容:“……没事。不小心把……” 没事呀?没等商成把话说完,田小五就已经转过去继续口沫四溅地和人议论庄子里的闺女媳妇一一揽工汉受点皮肉伤算是个屁大点的事,只要没伤筋动骨摔胳膊断腿,那就都算是没事。不过被商成这一打岔,他也忘记了刚刚还挂在嘴里的李四家的闺女,兴奋地用手指指一个半躺半坐在脚地上的揽工汉,问道:“段三,听人说,前年你在周家庄子揽活时,还勾搭过一个小寡妇,是不是真有这回事?” 那揽工汉半睁半闭着眼睛,懒眉懒眼地支应了一声:“算是有这么一回事……” 周围的人一听那人这样说,立刻就都来了兴致,七嘴八舌地说道:“给大伙儿说说,说说你是怎么勾搭上那小寡妇的。”连稍远点的人也支棱起耳朵,眼睛不停地朝这边踅摸。那人也被众人的热情鼓动起来,靠着墙半坐起来,张了嘴刚说了一句:“前年秋天吧……”,忽然从堂屋里传出来男主家的一声很有威严的咳嗽,似乎是在提醒众人这里是个什么场合。随着这声咳嗽,已经围到那人周围的揽工汉们也就带着各种遗憾艳羡的神情各自散开。田小五却没理会男主家的威仪,依然兴致勃勃地小声问道:“三哥,说来听听,你是怎么和那小寡妇勾搭上的?”那人却不再理会他,又倚着墙阖上了眼。 商成倒没注意到身边发生的这些事,他正小心翼翼地把头仰起来,让后脑勺抵在墙上,双手抓紧了条凳,让脊背不再和墙面有接触一一这样把脊背空悬起来,肮脏的用粗土布做的短褂也不会再在脊梁上磨来擦去,溃烂的皮肉被廊下时有时无的细风一吹,冷飕飕凉幽幽得让他好受得多。 “和尚哥,”纠缠揽工汉和小寡妇故事无果,又觉得枯坐无趣的田小五却不安生,偏过脸来问道,“十七叔有没有和你说过,朝廷要兴兵的事,到底是真是假?”他和商成一样,也是霍家堡在册的乡勇,可他又和商成不一样,商成是能不能从乡勇补进卫军都无可无不可,他却是一门心思想去吃粮当兵。 “十七叔没提过,我也没问。”商成闭着眼说道。一股凉风从廊下掠过,扑灭了在他脊梁上燃烧的火焰,让他热刺刺的脊背就象被冰水浸泡一般地凉爽。他舒服得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呻吟。 “我看是真的,不然十七叔怎么一趟接一趟地朝广良走?”田小五说。与其说他是在和商成讨论朝廷兴兵的事情是真是假,还不如说他是在安慰自己。他做梦想的都是朝廷兴兵讨伐突竭茨人,这样的话提督府就会从乡勇里挑选青壮补进卫军,要是需要的人手多,说不定他就有当兵吃粮的机会。 商成沉默了一会,说道:“听人说卫军在广良竖起了招兵旗,你怎不过去投军?” 田小五撇撇嘴。这消息他也听人说过,可他能去吗?广良招的是边军,他想投的卫军。边军卫军可是两码事。 “还不都是吃粮当兵?”商成换了个姿势,撩起褂子的下摆甩到肩膀上,这样能更舒坦一些。一块在几个地方揽过工,又都是乡勇,所以他也略微知道田小五的一些事。田小五的大哥二哥各自娶了一个恶婆娘,父母过世时两个嫂子撺掇着他的两个哥,把他应得的那份财产谋夺走大半,别说田地,就是房子也只给他留下一间半要倒不塌的破茅草屋,好在他已经**,又有把子力气,靠着到处给人打短工做零活才好歹养活了自己。可短工零活毕竟不是真正的长久营生,更没有地里的庄稼有出息,他又没有手艺,因此上六七年下来只能是勉勉强强混个半饱不饥,钱却几乎没攒下几个,更说不上讨一个媳妇一一谁愿意把闺女嫁给他陪着吃苦受累呢?所以田小五才动了投军的念头…… “怎么都是吃粮当兵了?”田小五有些发急地说道,“边兵又不能去和突竭茨人打仗,天天窝在那屁大点的烽火楼宣警台上,有什么意思?夏天太阳晒,冬天冷风吹,撒泡尿都得找哨长报告。吃的是霉米霉面,穿的是卫军穿剩下的衣裳,三年五载才换一回防,才能回来看看生面孔瞅瞅大姑娘小媳妇……这也叫‘都是吃粮当兵’?” 商成不言语。田小五说的话都不错,边军的待遇确实是远远不及卫军。这是他亲眼目睹的事情。他替柳老柱出过一回远差,送军粮到北郑如其寨,那就是燕山边军的一处大寨,驻着一营边军,那些边军个个衣衫褴褛神情呆滞,怎么看怎么不象是个军人,倒更象是犯人,伙食更是连他这个揽工汉似乎都不如,糙米霉面和烂菜帮子扔一锅里烩,隔老远就能闻到一股冲鼻的霉酸气……据说在这种军寨里的边军待遇还算是不错的,那些常年累月守在烽火楼的边军更惨,冬天遇上大雪封了道路,两三个月送不上粮食蔬菜柴禾的事情也屡见不鲜,传说三十年前一个冬天里曾经有过一个宣警台断粮三个月,粮食送上去时整整五十个人半个哨的兵就只剩下两个人,四只眼睛通红得就象冬天里饿久了的狼……也就是有了那件惨事,朝廷才修改了法度,允许边境上的各个烽火楼宣警台把在冬季把存粮增加到四十天的份量…… 沉默了一会儿,商成才说:“卫军里的光景也不见得好多少。一一要是真要和突竭茨人打仗,上了战场生死也就是一瞬间的事……” “管它的!”田小五毫不在意地说道,“生死有命,想那么多干嘛?真要有上战场那一天,被突竭茨人砍死是我的命不好,要是他们砍不死我反而被我砍死,那也是我的命。我想吧,三五场仗打下来,只要我没死在突竭茨人手上,即便没功劳也能领到几贯赏钱,回来再找媒人说上一门亲安个家……” 商成听他把话说得这样轻巧,禁不住扑哧一笑,正想开口说哪里会有这样的好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改口说道:“那我回头请十七叔帮你在县城里问问。他和县城卫军的管校尉熟络,要是卫军还有空缺,就请他帮你在管校尉面前说项一下。” 听商成这样说,田小五顿时眉花眼笑地连声说谢,还允诺,只要他能如愿以偿地当上卫军,就把他在霍家堡的那一间半茅草屋送给商成作谢礼。商成只是笑笑,也没搭腔。 田小五来了兴头,说了半天感激话,又把话题拉扯到别的事上:“听人说前些日子你和管校尉较量过一回,还把几个卫军都给拾掇趴下了?”那次乡勇会操时他还在外庄做零工,所以就请假没去,等他把手头的活计做完回到霍家堡,才从旁人嘴里听说自己错过了一场好戏一一商和尚把带操的卫军从官到兵都给撂倒了一一这让他捶胸顿足懊恼了好几天。 商成不想多谈论这事,就轻描淡写地说道:“那是管校尉让着我。真要是在沙场上,我这样的他一只手就能对付俩……”平常游戏角力,象管校尉那样的他对付起来轻松得很,仅仅靠着身高臂长就能让管校尉近不了身,即使近了身,管校尉力量又远不及他,随便两下就能把他推开;那天两人角力时管校尉就吃亏在力气上,被他一抓一扯一推,轻易就折了个跟头。至于他赢那几个卫军,只是运气好,那些人虽然看着他摔了管校尉,可还是没把他当一回事,嘻嘻哈哈地只想逗弄他一回,围着他时也没个阵势秩序,结果被他三拳两脚挨个收拾了一遍。要是人家和他认真计较,那几个兵也能轻易把他拾掇了;至于管校尉……他倒是真的不憷。 “听人说,他们当时就叫你去当兵哩,你怎没去?” 商成挠挠头。这个问题倒不好回答。他怎么没去当兵?他这么个不清不楚的身份,又怎么敢去当兵?再说了,管校尉当时已经认出他就是那个在城门口被自己逮住的和尚,他还敢去管校尉的手下吃粮?即便他要当兵,也得去远地方,人生地不熟,谁也摸不清楚自己的来路,他才能不再提心吊胆一一哪里象在这里,即使睡着了也生怕自己不小心说梦话,抖露出自己的出身来历……唉,要是真能抖露出自己的出身来历就好了,可怕就怕没人会相信他的话,更怕的是人们不单不把他的真话当疯话,还把他当作突竭茨人的话给抓起来,那时候只怕砍头都是小事情…… 看田小五眼巴巴地盯着自己,商成只好随口编出一套说辞来敷衍:“来投亲前我在上京卜过一卦,卦上说我两年里切切不可吃皇粮,否则就要招来灾祸,说不定就得送命。” “唔?”田小五立刻闭上了嘴。这种和鬼神沾边的事情总是最让人敬畏的。 说了这半天话,揽工汉们结算工钱的事情差不多到了尾声,天空中也是晚霞万道红云如锦,远处的大燕山就象披上一条轻纱,渐渐地隐入昏暗中变得朦胧模糊。庄子里各家各户都冒出袅袅炊烟,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让人沉醉的麦杆燃烧过后散发出的气息,香喷喷的蒸馍烙饼味也夹杂在其中。主家的长工仆役已经在堂屋前的院地里把几张长木桌拼接到一起,正把几个脸盆一样大小的木盆朝桌上摆放,木盆里是青幽幽绿盈盈泛着油光的时令蔬菜,白生生的肥肉条子在菜叶间忽隐忽现,闪烁着诱人的光彩散发着迷人的香气。金黄色的烙饼黄澄澄的蒸馍重重叠叠摞得就象小山也似;院地边的廊下还摆着几个木桶,有熬得粘稠的稀饭也有酒香四溢的白酒…… 正文 第一章(16) 看来主家对一群揽工汉子们做下的活计是极其满意,这顿真正意义上的散伙饭不仅饼馍管够让大伙儿敞开肚皮吃,带着大片大片肥肉条子的各种炒的煎的煮的烹的菜也是吃光一盆又端来一盆,家酿的散酒让个个揽工汉都喝得满脸红光油亮,人人在大口喝酒大口吃菜的时候,还不忘了高声感慨一声主家的大方和高义。 随着夜幕渐渐降临,一轮半圆不缺的月亮从一抹轻纱般薄云后面露出大半张脸,清冷的月光撒落在这喧哗热闹的院落里。 散伙饭已经进入了**。如今在院落里围着几张拼凑起来的木桌边的不仅有在主家揽活帮工的人,还有庄子上和主家关系亲切的乡亲,几个和主家相熟的有头有脸的庄户就坐在堂屋里,你一杯我一盏地喝得高兴。不时有揽工汉或者本庄人捧着粗陶大海碗过来给他们敬酒,大声称颂主人家的慷慨或者小声感谢主人家的热情。不少孩童手里举着饼呀馍的吃食,在人群里兴奋地钻来钻去…… 商成已经吃喝好了,现在正坐在院落一角的廊下石沿上。他能喝酒,但是不好酒,尤其是这种十几二十号人把几个盛酒的大海碗传来递去的喝酒法子,更是让他心理有一种本能的抗拒心理。他看着眼前的热闹景象,听着人们高声说话大声哄笑,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反而空落落的寂寥难受。他看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酒菜上,就悄无声息地站起身,顺着墙垣转到门口,走了出去。谁都没有注意到他,只有一两个不相识的人诧异地扫视了他的背影一眼,不过他们马上就又掉过头来继续喝酒吃菜。 他沿着土路一直走出了庄子,直走到庄子边的一条小河沟旁边,才在河边的路埂上坐下来。河沟不宽,河水也不大,月光在水面上流离摇曳,就象撒了一河细碎的银点。潺潺的流水声就象一首永远不会终止歇息的细曲,又象一声悠长迷离的叹息,在他耳边轻轻地回荡。夏夜里凉爽的风顺着河道从下游吹过来。河岸边的几棵柳树在夜风里摇曳着婆娑的枝条。远处的大燕山在夜幕笼罩下只剩下黑糊糊的模糊轮廓。墨蓝色神色幽暗的晴朗夜空中,月亮露出清澈淡泊的微笑,冷冷地注视着大地上的一切。越来越繁密的星星就象是在一块巨大的青石板上缀满了光华闪烁的银钉…… 地里的庄稼已经收割完了,十几天前还是麦浪翻滚的田地如今都变得光秃秃的。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了第一声虫鸣,然后四面八方就都响起了野虫的唱和。 星空、远山、小河、虫鸣,眼前的一切就象无数小说和诗歌里描绘过的世界一样美好,即便是最光怪迷离的梦也未必能构画不出这般引人入胜的幻境…… 梦境呀!商成在心里叹息一声。眼前的一切要真是个梦,那该有多好啊! 多少次他都在梦里告诉自己,他所看到的一切都只是一个梦,当他睁开两眼醒来时,他就会发现,眼前既没有柳老柱也没有柳月儿,既没有霍家堡也没有大燕山,更没有让他被别人高看一眼的两条恶狼……可他每每满怀希望从梦里惊醒过来时,就会失望地发现,他既没看见用钢筋水泥塑堆砌出来的宿舍,也没有看见熟悉的钢丝床和课桌课本,更没有已经陪伴了他几年的手机和手表……他睡的是随便铺就在地上的草席,身上盖的是自己那件肮脏的短褂,身边只有和他一样劳累得连话都不想说的揽工汉,连脊背上的伤口都在用令人抽搐的疼痛提醒着他不要忘记自己现在的身份……有时他不得不认真思考一个问题,难道说他过去二十几年的生活才是一个彻底由他自己勾勒出来的幻景?而他现在的生活才是重新回到了自己原本应该停留的真实世界? 连他自己都知道这种想法是无比荒谬的。他当然不属于眼前的这个世界!他读过小学中学大学,十六年的学习在他心里留下了无数深刻的印象和记忆,他甚至能回议起他所读过的那些课本,许许多多原本已经被在意识最深处的东西,如今他也能清晰地记忆起来。他甚至还记起了自己的母亲一一在他的意识里他们的形象原本是模糊的,但是现在却异常清晰,他记起来小时候有一回因为别人骂自己是野种,自己和同村的孩子打架,他哭着回去找妈妈,母亲一面给他抹眼泪一面给自己抹泪水……可这种温暖的场面刚刚在他心头浮起来就被他硬着心肠又掠过去……他抿了抿嘴唇,耷拉下眼帘。他的眼眶里已经盈满了泪水,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 即便景色已经模糊,他还是知道这个世界并不是他的世界。绝对不是! 这里甚至都不是他的世界里以前曾经走过的历史! 他现在已经无法用言语来描述他第一次听说这个时代的准确称谓时的心情了。惊讶、惊诧、震惊、呆若木鸡……所有这些词汇都不足以描绘他当时的真实心境,生平第一次,他感觉了自己语言表达能力的匮乏。 一一这个世界有它自己的称谓:赵朝。 赵朝!他现在已经不记得当时自己都说过些什么做过些什么了,唯一能记得的事情就是当他知道这件事时,他就象一具行尸走肉一般浑浑噩噩地过了两天,别人说什么他都听不见,别人做什么他都看不见,吃到嘴里的饭食如同嚼蜡,而且他也没有饥饿和干渴的知觉…… 夏商周秦汉魏晋隋唐宋元明清,哪里有赵?!南北朝五代十国,哪一朝哪一国称赵?! 当他清醒过来之后,他接连几天都找着霍士其,拐弯抹角地打听赵之前是哪一国,再往前又是什么朝代?更早呢?还有吗…… 他打听出来的结果就是“夏商周秦汉魏晋隋唐赵”,有秦皇汉武,有三国魏晋南北朝,有贞观之治和开元盛世也有黄巢大起义……可宋朝呢?北宋呢?那个号称历史上最富庶最有朝气也最颓废最无用的北宋去哪里了? 他心头揣着无数的疑问,却偏偏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敢说不敢讲,他不敢明目张胆地问霍士其,赵朝是怎么建立起来的,也不敢在人前曝露出自己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更不敢在大街随随便便地找人打听。他只能把所有的疑问都揣在心里,拼命地想从人们平常说话讲故事中寻找到蛛丝马迹,然后把这些零散的碎片拼接成一个完整的答案。 他现在只知道赵朝的国姓是陈;之所以国号是赵,就因为赵太祖被南唐封为赵公;没有五代十国,只有后晋和南唐;后晋灭唐,然后李唐宗室在江南拥立新皇帝,继国号为唐;赵灭伪朝后晋,继灭南唐…… 他猜想,他来到的这个个完全陌生的世界,是一个历史中未知的片段,是历史长河中每个瞬间都可能有的无数发展方向中的一个;所有他能回忆起来的历史片段对他来说都毫无作用,也不可能为他提供什么未卜先知的帮助。他完全不能预见到历史的将来,更不能预见到自己的将来,他如今的处境远比他先前的真实世界里的处境还要坎坷艰难无数倍一一那个世界里他至少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最不济他还能凭着自己研究生的牌子找个稳定妥当的铁饭碗,可在这里,他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出过家又还俗的和尚,是个背井离乡的受苦人,是个穷苦潦倒的揽工汉,是个连一间遮风挡雨的破茅屋都没有的穷光蛋…… 现在他坐在河边的土埂上,再一次清醒地思考自己的处境,也是再一次想为自己规划一个未来的出路。 他知道,他的出路还是有很多。他可以去参加科考,可以去吃粮当兵,也可以凭着自己半罐子水的本事做一个有出息的匠人,或者凭着自己能认字写字,在县城或者府城里的商号里某份差使……参加科考的事情首先被他排除了。先不说参加科考要去县城官上挂号,光那些作为科考会试课本的书他就一本也没读过,这事就能把他煎熬得头发都愁白;没个三五年时间他肯定不能把这些书读过读好,那他在这段时间里吃什么穿什么?除过读书,他还要把古文基础磨练扎实,还要拜师学艺,还要和人切磋作文章的技法……想想都教人头痛伤脑筋。唉,算了!看来这读书做官的事情不适合他!比较起来,还是去当兵吃粮最简单,反正他就是孤单一个人,无牵无挂,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而且他也有当兵的先天条件,凭他的身量力气再加上点运气际遇,说不定当兵是最好的出路。可当兵吃粮说不定就要上战场,上了沙场刀枪不长眼,谁知道倒霉的事情会不会教自己撞上?他倒不是畏死,可人死总要有个价值,他总该知道自己是为了谁去拼命。不为祖国不为亲人,他上战场就为了保卫这个让他懵懂迷惑的陈家赵朝?不可能。他对这个时代根本就没有丝毫的感情,不可能用生命去捍卫它。所以吃粮当兵的事情就被他从将来的出路上划掉了。做匠人和在商号里当伙计也都是路,可也有这种或者那种麻烦事,最让他恼火的是两者都要看别人的脸色行事,这是他最不愿意做的事一一他要是愿意看别人的脸色,何苦跑到重庆去读那个劳什子的哲学系研究生呢?要是不去读研究生,他又怎么可能鬼使神差地来到这个世界上…… 就在他自怨自艾地感慨自己当初不该脑袋发热跑去考什么研究生时,耳边突然传来一声牛叫,“哞一一”的一声嘶鸣里充满了痛苦和挣扎,倒把他吓了一跳。扭头顺着声音望过去,却只见庄子边的一处院落有一点蚕豆大的烛火忽明忽暗,影影绰绰还看见人影晃动。 他瞧了两眼,昏暗中压根就看不真切。他也没心思去关心那院落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一这里的治安状况远比他来之前的那个世界要好得多,别说他还从来没听说哪家人丢过耕牛这种大牲口的事,连小偷小摸的事情也没听说过。想来不过是勤快的农户临睡前再来给耕牛添一回草料,就又转过头来继续想自己的心事。 既然听到牛叫,他马上就意识到他还有别的出路可以走一一他还能做个佃户。他可以从别人赁几亩十几亩田来种庄稼,慢慢地在土地上挣扎刨食,然后积攒些钱置办下自己的产业,最后就象这几天雇用他帮工的主家那样,成为一个有头有脸的小地主。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坐在桌子后面,半眯缝上眼睛似睡非睡,听着婆娘把算盘打得噼啪响,再很有威严地咕哝一声“罢了留下吃晚饭”,他的嘴角禁不住咧了咧。 当然这一切都只能是他为自己的勾画而已。就象他不可能知道自己竟然会有一生中经历两个世界的那一天一样,他也不会知道明天会发生些什么事,而这些事又会给他现在的生活带来些什么样的变化。眼下对他最为紧要的事情,就是先在柳家的院落里为自己搭建一间简陋的小屋一一他实在是受不了柳老柱睡觉时山一般的呼噜声。更重要的是,按这个世界的看法,十三岁的柳月儿已经完全是个大姑娘了,他作为一个出家又还俗的和尚,住在柳家原本就不合适,要是再给柳家父女带来什么闲话蜚语,那他就真正该死了…… 他早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也多次提出来要出去赁间房子单独过,可柳家父女就是不同意。无奈之下他只好改主意,在院落里先搭个小屋来把闲话的影响降到最低。 唉,即便是修个小屋也不能彻底地阻塞住街坊四邻的嘴呀! 看来再过段时间,自己还是要想办法搬出去住,实在不行,就到府城或者更远的地方去揽工,等积攒够足够的钱,再回到霍家堡来买房子。说到买房子,他不禁摸了摸腰间挂着的半瘪不鼓的荷包。荷包是大丫给他做的,一面还用红线绣着他的姓,“商”。和街面上店铺里卖的那些针线活计比较,小姑娘的针线活还是很看得过去。荷包里装着七十枚铜钱,再加上他前头积攒下的三贯多钱……离买房还差着老远一截。 他禁不住又叹息了一声,从泥地里抠出一颗石子,抡圆了胳膊,狠狠地把石子朝远远的河道里扔过去,就象要把心头所有的烦闷都扔掉一样。石子在河面上溅起了一圈水花,马上就又恢复了悠闲的平静。 他扯了扯褂子,拍了拍裤子上沾染上的泥土和草叶,就慢悠悠地朝庄子走回去。 正文 第一章(17) 商成走到庄子边,又听见了一声牛叫。这一回距离近了,他不仅听到了哞哞的牛叫,还听到男人低声咳嗽和呼哧呼哧的喘息。似乎还有女人挣扎的声气。 遭他娘的! 他不由得骂了一句。这乡间的风气虽然淳朴,不过还是有偷鸡摸狗的事情,难道今天晚上就让他撞上一回?看着那豆烛火的方向,他抿了抿嘴唇。竟然还有混帐东西敢搅这种事?他嘴角边禁不住浮现出一抹冷笑,攥紧了拳头,朝声音的出处走过去。 他几步赶到那庄户的院落前,隔着木篱笆围起来的院墙望进去,借着那点烛火昏黄的光,才算看清楚院落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个男人正跪坐在地上使劲扳着牛头,一个女人一手手里拿着个大木瓢,一手掐着牛的鼻子,把木瓢里的水朝牛嘴里灌,药水被牛喷得到处都是,连那女人身上的衣裙也湿了小半边。牛的力气大,那两个人根本就对付不了,四只大蹄子在泥地上乱踢腾,泥地上都被刨出几道坑。乱作一团的两人一牛旁边,还有个女子举着油灯照亮。再远处的堂屋檐下,三个娃娃惊惶失措地围在一个女人身边,抓扯着女人的裤脚衣角;那女人就象一只老母鸡呵护小鸡崽一样,张开了双手把三个小家伙都保护起来。 人家这是在给牛灌药哩!他竟然把这想成……商成登时为自己刚才的猜测而羞得一脸紫红,捏紧的拳头也松开了。 “要帮忙不?”商成在墙外喊了一声。也没等院子里的人应声,他就自顾自地推开了同样是木篱笆编成的院门,走了进去。他对顾不上和自己搭话的男人说,“我来扳着它的头,你去喂药。”说着就握住牛的两个犄角一使劲,牛头就被他死死地按在地上。牛把四只蹄子在地上踢腾了好大一团尘土,挣扎了一番,大概也察觉到商成的力气和自己的主人不一样,喘着粗气鼓着一对大眼睛就认命地停止了无谓的挣扎。 男人就跪在地上挪了两步路,从女人手里接过木瓢便给牛灌药。大概是力气用尽了,他的手抖得厉害,一瓢药倒有一大半都洒出来,深褐色的药水淌得到处都是。商成看不上个事,干脆一手夹住牛头,一条膝盖抵着牛脖子,接了瓢才好歹把剩的药水灌下去。 他右手拽着牛鼻子,不让牛把药喷出来,反手把瓢递给那帮不上忙的女人:“还有药没有?”那女人早就看得傻了,半天都没伸手来接水瓢,直到她丈夫在旁边大吼了一声清醒过来,赶紧在脚地上的木盆里舀了瓢药水递过来。 商成的到来显然帮了这家人的大忙,这一回药水喂得很顺利,只是转眼的工夫,半盆子药水就都灌进了牛肚子里。看样子这药已经喂完了,商成松开牛的犄角,喘息了几口站起来,拍了拍牛的大脑袋。这时候他才顾上仔细打量这个大家伙。刚才牛倒在地上看不清楚,他又只顾着按着牛头不让牛挣扎动弹,也没太注意,如今搭眼上下一看一一怪不得这家人如此精心照料哩,这是一头口青力大的壮牛呀!不用说,这是这户人家最宝贵的东西,肯定珍贵爱惜得不得了!看男人依旧痴痴呆呆地跪在地上抓着木瓢不说话,商成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看牛喷着粗气从地上直起身,两只大眼睛里也有了亮色,就又拍了拍牛的犄角,撩起沾满黏糊糊药汤的褂子在脸上胡乱抹把汗,便准备回去了。 “……这位大哥慢走!”还是那个执着油灯在旁边照亮的女子机警灵醒,看商成要出门,赶忙叫住他。怎么能连句感谢话都不说就让帮忙的好心人走呢?虽然她从商成进门开始就和院子的其他人一样目瞪口呆一一庄子里哪里来的这种莽撞人,主人家都没开腔就敢推了门自己进来?而且来人的这把子力气也太大了,下午给牛喂药时两个男人才好歹把牛按住,掐着牛鼻子给牛灌药水的兽医还被牛喷了一脸的药,可这人握着牛犄角只那么一扳,牛就伏伏帖帖地趴在地上任凭人摆弄…… 听女子这样一说,那两个还在痴迷发愣的人也反应过来。男人从地上爬起来,一边咳一边嘴里说着感激话把商成朝屋子里引,女人哎呀一声就急忙四处乱转不知道该忙点啥,只有那拿油灯的姑娘乖巧机灵,把油灯往堂屋中间的桌上一放,先给商成倒了一碗水,又转身打来一盆水,扯了条毛巾放水盆里,都搁在堂屋门外的条凳上,然后用眼神告诉陪着商成坐却又一直拿眼睛瞅他还找不出话来说的男人,这个时候应该让客人先抹把脸洗把手。 那男人于是拽着商成的衣袖请他过去洗手洗脸,嘴里还没口子地说着客气话。 别人这样热情,商成倒不好就走,看姑娘的意思似乎还要帮他拧手巾,赶忙过去连声说我自己来我自己来。他也没用毛巾,就用手撩着水哗哗几下随便洗了洗脸上的尘土汗水,也没用搭在盆边的毛巾,随手抹抹脸上的水,朝一直盯着他的女子笑着点点头,就准备说告辞的话。 两个人离得近了,那姑娘似乎也认出了他,嘴里不禁轻轻地呀了一声。又觉得自己这样一惊一乍的模样似乎不太好,急忙又闭上嘴,脸胀得通红,只是把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在商成身上来回打量。 这个时候那个在屋子里来回乱转不知道做什么才好的女人大概也回过了神,听见那女子低声的惊呼,就狠狠地盯了她一眼,过来把商成朝桌边让,一边让还悄悄地用脚隐蔽地踢了那男人一下,并且说:“这位大哥好大的力气!要不是你过来帮忙,兴许我们夫妻俩一晚上都没法把这药给牛灌下去……”说着话就把水碗塞在商成手里,又回头对女子说,“去娘房里把后晌午才摘的杏拿来,给客人尝尝鲜。” 女子掀了布帘子进了里屋,不一时又转出来,手牵着衣角用衣服兜了一大捧杏,都放在了桌上。红亮亮的杏立刻骨碌碌地滚了一桌子。商成手疾眼快,从桌子边把两个差点滚下去的杏捞住,抬起眼时,却看见三个娃娃都站在门边,一个个眼珠子都不转一下地盯着他手里的果子,最小的一个手指头都伸进了嘴里。刚才喂牛时护着三个娃娃的女人就站在娃娃们身后。借着堂屋里的亮光,商成这才看清楚,这女人的两只眼睛都紧紧地合作一条缝一一她竟是个瞎子…… 商成抓了把果子,过去给三个娃娃一人手里塞了几个,看起来年龄最大的那个娃娃还知道把眼睛先瞅他们的爹娘,两个小的却不管父母同意还是不同意,也不管这果子到底干净不干净,抓着果子就朝嘴里塞。 他在这边逗三个娃娃,那边女子已经凑在她嫂子的耳朵边小声地说话;她嫂子听了她的话,又趴在男人耳朵边小声地嘀咕了两句,那男人这时好象才清醒过来,仰了脸把目光在商成身上逡巡了几遍,又不太有把握地问他妹子:“你没看错?真是他?”他说话时声音有些大,商成也听见了,他莫名其妙地转过脸来看他们在说些什么。 男人倒有些不好意思,吭吭哧哧地假作在咳嗽,哪知道这一假咳嗽竟然引来了真咳嗽,顿时躬身控背地咳个不停气,直到女人过去在他背上连拍带敲地抚摩半天,又端起给商成倒的那碗水咕嘟咕嘟地喝了好几口,才算是停住了咳,满脸都是歉意地对商成说:“麦收前就落下了这毛病,吃了好多药也没见好,结果……还请您多担待。” 商成笑笑表示理解,正想开口说点什么,那女子却喊道:“商家大哥……” 商成诧异地转过脸来。这户人家全是生面孔,他不记得他和这家里的哪个人认识呀。这李家庄上除了和他一道揽工的田小五之外,只有寥寥几个人知道他是谁,怎么这小姑娘竟然一眼就把他认出来了? 看他惊异的神情,女子就知道自己认对了人,可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介绍自己,只好胀红了脸躲到她嫂子的身后。 “你怎么认识我?”商成惊讶地问道。看小姑娘不好意思,就只好把疑惑的目光转到她哥身上。 她哥还没说话倒先笑起来,说:“我娘和霍家堡的六姨是嫡亲的堂姐妹……上月六姨回来时,把我妹子带去霍家堡住了几天,她肯定是在那里见过你……”说着就转脸问他妹子,“是不是这样?”他妹子点点头,小声说:“就见过一面。商家大哥在场坝上和县里那几个兵在谷场上摔交角力时,我也在场边的……” 听她这样说,商成才明白过来为什么这女子竟然认识自己。不过那天在场坝边看热闹的人男男女女有好几百号,他对她可是一点印象都没有,至于男人说的什么六姨七姨的,更是瞠然不知所谓。 “我哥说的六姨就是十七婶子。”那女子小声地说道。 听她这样一说,商成才恍然大悟。他隐约记得那几天十七叔家里好象是住了个什么亲戚;不过那几天他都在集镇上的一家歌肆里里帮工,连晚上都是歇在酒楼里,也没回柳家去住,所以并不知道十七叔家来的亲戚就是眼前这个小姑娘。 这样一说,这家人和商成的关系立刻就近起来。商成先喊那男人范翔作大哥,经过小姑娘范莲儿提醒,两人各自报了年龄,他竟然还比范翔大一岁,于是赶紧改口,这才没闹出更大的笑话。又过去给莲儿的娘见礼,说了一箩筐问候宽心的话。范翔媳妇招呼三个娃娃进来喊大伯。虽然这门亲来得很突然,可头次见面,商成这个长辈自然不能空着手,他在身上略一摸索,就把系在腰间皮带上的荷包解下来,连荷包带钱一起塞给了几个娃娃一一“这钱就给娃娃们买点吃食再换身衣裳。” 坐在范翔家的堂屋里东里长西里短地拉了半天话,商成才告辞出来。临走时范翔两口子和莲儿一直把他送出来老远,直到他都快进主家的门了,回头时都还能望见远处的那一点昏黄幽暗的小油灯。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把还沉浸在梦乡里的田小五叫起来朝回走,在经过昨天晚上他扔石子的那条河道时,又意外地撞见了带着三个外甥出来给牛割青草的莲儿。莲儿红着脸把他昨天晚上拉在家的荷包还给他,他也没大在意就揣在了怀里,还特意嘱咐小姑娘,早晨的野草都带着露水,喂牲口的话牲口容易跑肚子拉稀,一定要晒干了才能喂。 直到半路上歇脚的时候,他才发现莲儿给他的荷包并不是大丫给他做的那个。这个荷包的两面都各绣着一朵莲花。 田小五也看见了他手里的荷包,还笑着揶揄他一句:“商家大哥,这是谁家闺女送你的定情物件?做得可精致哩!” “滚远点。”商成笑着说道。他才不相信这荷包是什么定情信物的鬼话一一他和李莲儿就见过这两回面,话都没多说两句,扯什么定情定绿的淡?他倒是以为莲儿多半是出门时匆忙拿错了荷包。再说了,要是莲儿拿错个荷包都是给他送定情信物,那大丫给他做这个荷包又特意绣个商字又算是什么? 田小五倒是对商成的笑骂浑不在意,只拽了根草含在嘴里仰面躺在草堆里看天上的云彩,忽然扬着声气唱起来: “樱桃好吃树难栽, 有了那些心思我口难开, 绣一个荷包哥哥你带身边, 莫把妹妹且忘怀……” 正文 第一章(18)再去县城 商成回到柳家,月儿就把昨天高小三来的事都告诉了他。 毫无疑问这是桩好事。麦子已经收过了,庄稼地里的活路要轻快很长时间,农户们不会再掏钱雇佣短工;因为谣传朝廷要兴兵的缘故,霍家堡上的饭肆酒楼也不再大兴土木,精明的生意人们一面悄悄地把细软财物运去更安全的府城甚至更远的南方,一面不动声色地紧张着关注地事情的进展。这两样事情合在一起,就让商成这样的靠打零工挣钱的揽工汉们很难寻到活做。商成还好一些,两只恶狼给他带来了差不多三贯钱,算是有些积蓄,即使没事可干也能支撑一段时间,但是象田小五那样的纯粹靠着揽工的人,在这个时候就倍感生计艰难和生活艰辛。实际上,这也是田小五随时随地都把当兵吃粮的事情挂在嘴边的最直接的原因。只是田小五现在还能寻到点事情做,腰里也有几个零散钱,还不至于吃了上顿没下顿,所以他也有在当卫军和做边军之间挑肥拣瘦的余地;要是日子真到了吃不上饭的时候,毫无疑问,他会决不犹豫地加入边军…… “高小三只说明天一早去县城的货栈找他?”商成思忖着问道。 月儿点点头,说:“也没说明天一早就去,只说最迟在明天一早就要去找他。他还说,要是赶不上这趟驮队,就要过不少日子才能有下一趟。”她说着就要出门。她一早就托付了布铺的伙计找人给商成捎话,让他赶紧从李家庄回来,现在人已经回来,她还得去给人家交代一声,别让人家跑冤枉路。 “他提没提到他们货栈还要雇佣人?”商成打算把田小五也叫上。 月儿回忆了一下,说道:“他没直接说还要找人……不过,他说货栈最近积压了很多货,都要赶日子送去渠州,也提到说货栈人手不够,眼下还在到处找人……” 这样呀。商成想了想,觉得把田小五捎带上也不是没可能。即使货栈的人手已经招揽齐了,田小五也不过是多走了几十里路,不会有什么损失。说不定他没在货栈揽到事做,反而在县城里找到更合适的活计呢?就对月儿说:“你去忙吧,我出去找个人。” 既然商成要出门找人,月儿就没有了出门的必要。她让他自己顺路过去和布铺上的人打个招呼,她便留在家里做午饭。 商成答应着就出了门。 他先走到前街的布铺上找到月儿托付的人,把她嘱咐的事情办了,给人家说了好几句感谢的话,这才离开店铺,拐个弯,从一条肮脏狭窄的小巷转到田小五住的那条街上。这条街上几乎全是破朽朽的低矮泥垣茅草屋,偶尔才能看见一间半间的泥瓦房,比柳家所在的那条巷子的景况还不如。因为刚刚麦收,家家户户都用新麦秸在房顶上修修补补,于是被风吹雨淋日晒而变得黑糊糊的茅屋顶上就出现了大块大块的赭黄。街两边到处都能看见说不上名目的垃圾,苍蝇在人和牲畜粪便积起的垃圾堆上盘旋起落,发出嗡嗡的声响。有一间大概被人遗弃了很长时间的茅屋已经倒塌了,屋子中间几根黑黝黝的烂椽子挑着七零八落的茅草,看着象是门的地方趴着一堆紫酱色的物事,看人走近,一大群绿头大苍蝇嗡地一声炸开一一商成这才看清楚,那团物事是只死猫。猫的身体内脏已经被野狗田鼠什么的吃得只剩下一张皮,只有猫头还算是完整,可原本该是眼睛的地方如今只剩下两个不规则的黑窟窿,颓败的毛皮被黑颜色的液体纠结粘连在一起,可怕地支棱着…… 商成皱着眉头强忍住恶心,紧走了几步。直到现在,他都不是很适应周围的这种环境,看见随处乱丢的生活垃圾和成群乱飞的苍蝇,他就觉得反胃。但是他也没有力量来改变这种情况,也没办法让别人跟着自己一起来保持环境的卫生整洁,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尽自己的所能改善柳老柱家周边的情况…… 他在街的尽头转了个弯,拐进另外一个看起来差不多的小街。他约莫记得田小五就住在这里。可这几道街看起来都是一副模样,茅草屋也瞧不出个什么差别,无可奈何之下,他拉住一个在街边玩耍的娃娃,打问田小五的家。那娃娃浑身上下滚得全是泥,脸蛋和手也黑糊糊得不知道抓过什么东西,被他拉扯住之后吓得一声都不吭一动也不敢动,只是瞪着两只黑眼珠惊惶地望着他。他的玩伴也都被商成的举动唬得一哄而散,然后隔着木篱笆院墙紧张地盯着商成。 商成只好放开那娃娃。看来找这些小家伙没用,他们兴许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直起腰抬起头,想找个大人问路。可周围几家人户都没看见个人影一一怪了,人都到哪里去了?再走两步,突然听到前面不远处传来叫好喝彩的声音,其中还夹杂着女人嚎哭厉骂的尖利嗓门。 他循着声音走过去,拐过街角就看见好大一群人,几乎把个狭窄的街道堵得严严实实。人群里有男人也有女人,有头发花白的老人也有十五六七的少年少女,个个脸上都是压抑不住的兴奋神色,把个院落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人群最外处还有个家伙骑在一匹骡子上,伸长了脖子瞧热闹,不停地找周围人打问,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商成也停住了脚步站在人群里朝院子里瞅。 院子里正有两对男女扭打在一起,拳来脚往抓耳扭耳扯头发再带着几声喘息几声尖叫,四个人都是面青眼肿衣衫不整。夏天里人们的穿着本来就少,这一撕打起来,两个男人还好一些,不过是露过脊梁敞个胸膛,可两个婆娘却都露了肉,却又顾不得丢脸遮羞丑,只管和对手抓扯。院子里锅碗瓢盆摔了一地,一摊青不青黄不黄的菜汤里还滚着几个黑黢黢的麦饼,一个几岁的娃娃手里抓着半块饼,坐在菜汤泡过的泥地里,咧着嘴死命地干嚎。 “咋回事?咋回事?”骑在骡背上的家伙看得眉飞色舞,嘴里一边啧啧赞叹,一边还在找人打问事情的由来。陡然一声喝彩“打得好!扯她内裳!扯!”,倒把站他旁边看热闹的商成吓了一大跳。 商成不满地瞪了那家伙一眼,眼角却瞥见田小五端着个粗陶海碗也挤在人群里,手里抓着两块金黄色的新麦饼,一面吃喝得唏哩哗啦,一面踮了脚看得眉花眼笑,还支棱着腮帮子跟着喊好。 商成挤过去,在田小五肩膀上拍了一下,使了个眼色就拨开人群朝外走。 “等等,等等!等我看完!” 商成走出两步才发现田小五根本就没挪动地方,只好又转回来扯扯他褂子:“你先出来,我有话和你说!” 田小五这才看清楚是商成找他。他巴咂着嘴,死盯着两个敞胸露怀的婆娘看了两眼,吁一口气,很不耐烦地跟着商成走到人少的地方,一面把块饼子塞给商成,一面翻着眼睛望着他, 商成接了饼子,说:“县城刘记货栈在招人手,十来天的短工,工钱五百,还有花红,你去不去?”顿一顿,又补充道,“是送货去渠州,走完这趟,兴许还有两三趟……” 等他说完,还在踮起脚朝院子里望的田小五才转过头问:“谁告诉你刘记货栈招人的?” “高小三特意捎回来的话。” “他是就喊你去,还是让你再引几个人过去?” “他原本是想喊我和柱子叔。柱子叔在给官上办差事,你可以顶他那个缺。一一反正你也赶过驮马,知道怎么伺候牲口……” “那我不去。再缺人手高小三也不会招揽我。”田小五截断他的话说道。看商成不明白自己的意思,就解释说,“我家和高家祖辈上就结了仇怨,多少年都没说过话了……我不能去高家门下仰吃食!” 商成没想到田家和高家竟然还有这层关系,一时找不出话来说。他知道,这些庄户们之间的冤仇怨恨有时会牵扯连绵几十年好几代人,即便两家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邻里,也是一辈子抵死不相往来。既然田小五把话说得斩钉截铁,他也不能劝什么,只好说:“那……我就回去了。”走两步又觉得这事做得没头没尾的似乎不太好,就站住脚说,“我吃过晌午就准备去县城,要是能遇见十七叔,我就让他去卫军那里探探风,看你的事能不能有眉目。” 田小五却叫住他,直撅撅硬邦邦地说道:“不用麻烦十七叔了。” “哦。”商成抿抿嘴唇睃了田小五一眼。看来自己这趟是好心做错事了,不单没能给田小五帮上忙,还因为高小三的关系让田小五和自己起了隔阂…… 看他脸色不痛快,田小五也知道自己把话说岔了,急忙陪着笑脸说:“商家大哥想左了,我不是那意思!我回来就听人说,燕州城里已经立起了招兵旗。我都和人说好了,这两天就结伴去燕州……” “燕州在招兵?真的假的?可别是谣言让你空跑一趟。”商成疑惑地问道。燕州是燕山卫卫治,和屹县隔着三百多里地,要是消息不可靠,空跑一趟倒无所谓,关键是来回路途上十多天的耗费…… “有人已经先去了,就是他们捎信回来说消息可靠我们才打算动身的。”田小五说着觑了觑商成的脸色不象刚才那么冷峻,就又笑着问道,“要不你和我一起去?”看商成沉吟着缓缓摇头,就劝道,“商家大哥,不是我说你,凭你的身量力气,进了兵营就能当上排头兵,熬一两年下来说不定就能进个伍长什长,何苦一天到晚守在这霍家堡?能有什么出息?吃苦受累挣几个钱还不够塞牙缝一一当兵多好!啥事都不操心,每天有吃有喝还有钱,运气来了说不定晋个一官半职就可以回来光宗耀祖……” 他说得天花乱坠,商成却只是摇头。吃粮当兵是条出路,可他眼下还没到奔这条路的地步;即便他走投无路要去当兵,也得先和霍士其商量,要把诸般要紧事都拿出一个章程说法来才能去,不然他“丢失了度牒的和尚”的事情一旦曝光,被牵扯进来吃官司的人可不是一个两个…… 看来他想邀田小五一道去货栈帮工的事就只能到此为止。 事情没个结果,他也有些心灰意懒,两家人打架的热闹他也没心思看,就寻了路回了柳家。吃罢晌午,收拾了两件换洗衣服,把衣服和两双月儿大丫给他做的麻鞋一起塞进褡裢里,怀里揣着十几文铜钱,就顶着火辣辣的晌后骄阳朝县城赶。 正文 第一章(19)莫名其妙的客商 他在货栈找到高小三时,高小三正急得团团转,看见他被货栈的学徒领进堆满货物的后院,惊喜交加的高小三差点就被脚下的麻包绊个马趴。 在货栈柜上画过表记,又见过驮队的正副管事,商成这才知道月儿转述给他的话里出了多大的纰漏。不过纰漏和月儿无关,是高小三当初就没把事情盘问清楚。这趟驮队不是后天出发,而是明天一早就走,要是商成真按高小三交代给月儿的那样,明天一早才来货栈的话,那他就只能怎么来的再怎么回去。更糟糕的是,货栈已经按高小三的说法,给乡勇身份的商成在官上递了备案,还缴了八十文的滞费,要是商成赶不上的话,高小三就得自己掏荷包赔滞费,说不定还会因为这事而影响他在货栈的前途一一“不识人”这条评价肯定会落在他头上…… 看高小三还想给他在货栈杂役住的地方找个睡觉歇息的地方,商成急忙拦下他,说:“不用,反正只歇一晚,我又不是什么精贵人,随便哪里能伸脚就成,就是马厩牛圈也能睡。再说,反正也只能歇半宿,就别去麻烦人家。”说着按着肚子揉了揉,笑着道,“你要真体谅我,就给我找点吃食来……”他晌午吃的是菜汤麦饼,没一点荤腥,又在太阳下走了十几里路出了好几身汗,早就饿得有些难受。 高小三急忙把他带到灶上,让管灶的大师傅给他煮了一大碗面,还特意叮嘱师傅多放点香油。被货栈大伙计陪着过来的商成让厨房师傅摸不清来头。看商成的衣着打扮,和货栈的杂役差不多少,看神情举止却又不象是个卖力气的下苦人,高小三还一口一口大哥喊得亲热,于是师傅不单把面的分量给得十足,还讨好地在碗里磕了两个鸡蛋撒了比平常多出一半的香油。这碗扎实的面片让商成吃得满脸油汗不停啧舌一一实在是太香了。他不仅把面片捞得一块不剩,还在师傅惊讶的目光中,用煮面水涮了涮碗底,把这面上浮着大片油花花的汤水全喝了,然后才打着饱嗝一副满足的神态步履蹒跚地去找高小三,看看有没有什么活路自己能搭把手帮个忙…… 高小三正和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在一起,而驮队的两个管事却领着几个杂役最后验查一遍货物。货物太多,上百个鼓鼓囊囊的麻包几乎堆了大半个院子,连廊下都堆叠着。麻包上都写着甲一乙二丙三的字样,杂役每翻检一个,驮队的管事就会把这些大大的黑字读出来,然后高小三和旁边的人就把这数字和各自手里的帐册对照,每对一个,就用笔蘸着丹砂打个红勾。见这般光景,商成就知道这里没自己什么事,左右一打量,就看见院门外大柏树下横七竖八地还坐着躺着一二十号人,都是短褂高裤光脚踩双麻鞋。这些人对院子里的忙碌似乎视而不见浑不在意,有人在低声说笑,有人在闭目假寐,有的是鼾声如雷,有人在树身上抓了虫喂蚂蚁,还有几个家伙还躲在树身后面的荫凉地里耍钱,你赢两个我输三个地玩得兴致盎然。 忽然靠墙的荫凉地有人朝他招了招手。商成定睛看时,是个高个子后生,脸面挺熟却不认识,只知道那人也是个乡勇,隐约记得那人好象是山脚下李家庄子的人。 他走过去笑着说:“李家大哥也来了?” “来了来了。商家大哥坐。”那人朝旁边挪了挪,给商成让出一块地方,又取了自己的水囊请商成喝水,这才咬着缺了半截的门牙说道,“不敢当商家大哥的尊一一我虚岁才二十四。我也不姓李……”旁边两个人就笑起来。 商成也有些不好意思,放下手里的水囊,又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措辞,只好含混地问道:“那……请教大哥您的贵姓是……” 听商成说话拽出了文绉绉的辞,那人夹手夹脚几乎要站起来作礼说话,只是这块阴凉地界里挨挨挤挤坐着躺着不少人,他挣扎了两下也没能站起来,黑脸涨得通红,几乎泛起紫色,嘴里连声说:“不敢当不敢当……免贵,姓谢。商家大哥叫我山娃子就行……” 周围人原本看商成认错人说错话还在哄笑,可人堆里也有两三个人曾经和商成打过照面,知道他的来路故事,就悄悄地提醒同伴。一个传一个,不移时人们就安静下来。“商和尚赤手搏狼”是本地这两年里最轰动的事情,县城和本县境内三大集镇的饭庄酒肆里早就有花鼓艺人在编词传唱,几乎人人都听说过,眼下赤手搏狼的人就在眼前,即便是最油嘴的家伙,看见商成那高大壮实的身板,都不禁有些敬佩的意思。 商成倒没留意到周围人望着他时那种带着敬仰和畏惧的目光,只和山娃子东拉西扯地没话找话说。一问才知道,他确实没记错,山娃子果然是燕山脚下那个李家庄的人,只是不姓李而已。另外,其实他们俩很早就朝过一回面一一杀狼那一晚他经过李家庄时,陪着庄里李姓宗族老者出来验两条狼尸首的壮汉里,就有山娃子。 说起那一晚的情景,山娃子还有些歉疚,因为被那两条恶狼祸害最重的地方就是李家庄。那段时间庄上的人即便是出围子下地,也得几个人相跟着一路,不然就有可能被狼给叼走吃掉。商成为他们除去了大祸害,可他们却把恩人挡在庄子外,连水都没请恩人喝一口,说起来真是教人羞得无地自容。 商成却没把这当作多大一回事,挥了挥手说道:“山里有土匪,你们当心一些是应该的。要是被土匪冒名顶姓诈开了庄门,那结果可是比两条狼的祸害厉害得多……” 周围听他们说话的人先前还对李家庄的所作所为颇有微词,听商成这样说,又觉得他的话也没错一一当时天将傍黑夜色昏沉,李家庄上的人谨慎小心绝对不是错事,即便对商成缺了礼数被人背后唾骂几句,也比被土匪撞进庄里要好得多。要是不当心被土匪破了庄,那阖庄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得遭殃。也有人不禁对商成高看一眼,心里暗暗赞叹:商和尚赤手杀狼的故事被鼓辞艺人编唱得跌宕起伏天花乱坠,唱辞里说他好几次都是在狼吻下命悬一线惊险逃生,最后才奋起神勇斗杀两条恶狼,如此能耐如此本事为人偏偏又如此和善大度,果然是条好汉子。 突然有人在人堆外惊噫一声:“哦,你就是那个赤手空拳打死两条恶狼的大和尚?” 商成转了脸看说话的人。看那人大约三十多岁年纪,白白净净一张圆脸,黑绒绒两撇八字髭须修剪得整整齐齐,头上戴着顶不知道用什么东西编织出网格的黑色帽子,横穿着一根晶莹剔透的绿玉发簪用来固定帽子和发髻,身上穿一件茶褐色对襟纱衫,套一条平纹纱裤,脚下踩着双黑缎面厚底布鞋。浑身上下收拾得齐整利落。 “和尚,这是上京平原府的袁大客商。”跟在那人旁边的一个五十来岁的人说道。说话人的装束和他嘴里称呼的袁大客商大致不差,只是颜色上略有不同,腰间也多了一条黑色掐银边腰带,腰带着挂着个用金丝裹块玉结成的络缨。他知道,这络缨又叫“平安结”,前段时间大丫也用红绒线给他编过一个,说是带在身边能保平安,只是他嫌红色挂在身上太扎眼,就一直压在枕头下。可这说话的人又是谁?再打量过去,刚才在帐房画表记时见过的货栈大掌柜竟然缀在这俩人身后。连大掌柜都不能和这俩人并肩,说话人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一一只能是货栈的东家。 知道了来人的身份,自己再这样坐在地方就不礼貌了,商成急忙站起来要拱手作礼,袁大客商却一把拽住了他,说:“你是为乡里除害的人,哪里能让你给我们见礼?”可到底没能拦住,让商成微微躬身行了个平礼。袁大客商和货栈东家都略略侧身,没受他全礼,又还他个半礼,袁大客商这才抖抖手腕,摇头笑着说道,“和尚好大的力气!我在端州就听说了你的故事,当时就想来屹县亲眼看看赤手搏狼的英雄,只是一些俗务耽搁,才一直没能成行。原本说等事情有个眉目再来拜访,没想到刚来屹县就在这里遇见你……”他瞄一眼商成的装束,又瞅一眼那些畏缩惶然的农户,转头对刘记货栈的东家说,“刘东家可肯割爱?” 刘东家陪笑说:“既然袁东家开口,我哪里还敢推辞?”顿一顿,话锋一转接着说道,“不过和尚其实不是鄙号的人,只是暂且在柜上帮忙,他愿意不愿意,鄙号说了也不能算数。” 袁大客商一听就明白了,马上转头对商成说:“和尚,我上京平原府家里起得有家庙,却一直没找到一个德行高修行好的和尚,只要大和尚肯驻锡,我愿意倾心供奉。”看商成只是笑不说话,沉吟一下,突然又笑着说道,“和尚勿须多虑。我袁家时代累居上京,亲朋故旧繁多,和尚之忧不过小事一桩,拂手间则还复旧有天地……” 他这席话让二三十个揽工汉听得云山雾罩不知所谓,商成却是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姓袁的家伙已经瞧出来他是个丢失了度牒怕官上索拿的犯事和尚,寥寥数语间便给他挑明,只要他愿意去袁家当个家庙住持,丢失度牒不过是桩芝麻大点的小事,吹口气都能帮他解决。要是他真是个和尚,遇见这种好事自然是求之不得,可偏偏他这和尚的身份都是假的,要是袁大客商真要替他在官府运动,他这和尚的身份须臾之间就会被揭穿,那时等待他的就不知道是什么样的遭际了……想来袁府家庙住持的前途肯定要成泡影吧? 不过他也不能直言拒绝袁大客商的一番好意,即便是婉言谢绝也得好好措辞,不然得罪这个手眼通天的家伙,只怕转眼间灾祸就会降临到自己头上。可这短短的时间里他又想不出该怎么说。不能去?不想去?还是…… 看商成站在脚地里一声不吭,袁大客商和刘东家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俩都是商人出身,又都在官府里走动频繁,早就磨练得世事贯通人情练达,既然能一眼就瞧出商成丢失度牒畏罪还俗,也就能看出他现在是无心向佛倾慕俗华。刘记货栈的东家莞尔一笑,正想从旁劝说几句,袁大客商却先开了口:“和尚,你不愿住庙也行,那就跟着我。我在上京给你买处好宅院,再许你五十亩好地,只要你随扈我满三年,这些房子土地就都是你的,我再送你十万钱……” 这时候在小院里查验货物比对帐册的高小三已经迎到了院门口,袁大客商的话他句句都听在耳朵里,人早就呆住了。看商成还是皱眉蹙额不应声,赶忙过来先给自己的东家和袁大客商见礼,又对大掌柜微一点头,朗声说道:“东家,货物已经点讫,就等大掌柜和袁东家落印……”说着躬身把手一让,胳膊肘不露声色地在商成腰间撞了一下。“袁东家请。东家请。大掌柜请。” 袁大客商却象没听见一般,站原地没挪动脚步,目光炯炯地盯着商成说道:“你若不信我,今日你我二人可当着刘东家的面立下字据,假如三年后袁某人毁诺食言,你可凭着字据到官府评理。”说着便把目光转向刘东家。刘东家听他说得郑重,肃然点点头。袁大客商又说道,“和尚,你或者会想,凭你的身份怎么敢上官府和我争斗。一一我且告诉你,自家曾祖时起,袁家已有七十六年没吃过官司,这份清誉口碑,袁某人还不敢自毁。” 对于这个时代的钱钞价值,商成一直不是太清楚,一枚东元通宝和一枚纪盛通宝又有多少区别,他也只能从字画上加以区分,不过他刚刚在李家庄劳体挣命背了十几天的石头才挣了七十文钱,可袁大客商一张嘴就许他京城里一处宅院,还有五十亩地和一百贯钱,即便他再不明白行市,只消看看货栈大掌柜那张口结舌的呆傻模样,也知道这绝对是笔巨大的财富。一笔连大掌柜也怦然心动的财富呀!他只不过需要付出三年的时间而已,三年之后,这些房子土地还有钱就都是他的了…… 三年而已…… 答应还是不答应?刹那间商成心里就闪过无数的念头。答应,意味着自己马上就能拥有一个真真实实能经得起勘验的身份,还能有一份相当优渥稳定的工作,三年后便能做个悠闲自在的小地主。做个小地主,这正是他为自己筹划的一个出路。如今机会就摆在他面前了,只要点点头,就能省却漫长的痛苦和辛劳,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呀!……可问题就出在这里一一这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呀,天上怎么可能掉馅饼呢?袁大客商的允诺是如此丰厚,让人不得不恶意地猜测他这样做的目的。当然,袁大客商不可能是画张饼来诱骗自己上当,然后再到官府去揭穿自己,因为他现在就可以这样做,完全没有画蛇添足的必要。那他又是为了什么呢?是赏识自己吗?英雄惜英雄?扯淡的理由!自己浑身上下有哪样东西值得别人赏识?可要不是这个原因,那他干嘛花如此大的价钱笼络自己?难道说这姓袁的也是上京一霸,需要人时不时地在背地里替他做一些隐秘的勾当?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在心里讥诮了自己一声一一你大概是狗屁电视剧看多了吧,竟然会这样猜想?……那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商成心里忖度着,嘴里却说道:“多谢袁东家的美意。只是我一时还不能擅作主张。往日我远来燕山投亲,危难中全蒙亲戚照顾,曾对天立誓,此后种种事皆需与亲族父辈商量,由他们斟酌取舍,我决不违背。等此间事毕,我转回家中与亲人商量,得家中人应允后,自当效力在袁东家鞍前马后。” 他这番话合情合理滴水不搂,不单是袁大客商连连点头,刘东家也是微微颔首,和他打过不少交道的高小三更是悚然动容。高小三虽然早就知道这商和尚果然不是一般人,却一直以为商成不过是勇武过人略有能耐,从来也没料想到商成接人待物时也是这般周全细密,禁不住低头使劲再打量了商成一回。 既然商成已经把话说明,袁大客商也不能强人所难,他只叮嘱商成,从渠州转回来之后,一定要尽快和家里长辈商量出个结果,还隐约地表示,若是长辈心有疑虑的话,他可以派人来出面劝解说合。 第二天屹县城门刚刚开锁放行,一支由三十号余号人八十多匹驮马的商队就从南城门蜿蜒而出,顺着通往南郑的绵延官道迤俪而去。 正文 第一章(20)山中遇险 从屹县到南郑的官道大体是沿着一条叫涤水的河流走向所修,所有的道路几乎都在谷地地穿行,再加上涤水两岸青山连绵绿树如茵,河谷里凉风习习,因此上虽然头顶依旧是骄阳炽火,走在道路上却是不觉得十分劳累,即便走上一途浑身是汗,可在树林中歇住脚,听着耳边阵阵松涛啾啾鸟鸣,不几时就汗水尽去浑身凉爽。驮队的两个管事又是惯走这条路的老手,何时起何时止哪里停哪里住都安排得井井有条。跟随着驮队的几个外人也都是和刘记货栈打了多年交道的老客商,既信得过货栈又信得过两个管事,无论大事小情,都只听两个管事的安排,从不和管事争执聒噪。所以一路上虽然也出过一两桩翻驮架伤驮马的小事故,路程却几乎没有耽搁,从屹县出发后的第五天,驮队就到了南郑县。在货栈南郑分号换过驮马补充了干粮,第二天就歇在安平驿。第三天上午在安平渡口渡过涤水,便进了南郑县端州府和恒州府三地的“三不管地带”。三个月前被官军一举荡平的土匪头子闯过天,当初就盘踞在这里。 从这里开始直到走出燕山卫进入渠州地界,道路几乎全是盘旋蜿蜒在深山老林里,从走过这条道的同伴那里,商成也知道了象鹰愁岩、恶虎宕、飞云涧和一线天这些听着就让人心惊胆战的地名。据那些人讲,几个月前被燕山卫军剿了的大土匪闯过天,当初就是带着手底下的喽罗盘踞在这里,强索硬夺谋财害命无恶不作,过往的单身旅客和商贩驮队没少被他祸害。 走过恶虎宕时,山娃子还给商成讲了一个故事。四年前,李家庄子里就有两兄弟跟随一个驮队经过这里,不幸遇见了闯过天手下的一群喽罗,两兄弟里的哥哥为了保护自己的驮马,和土匪争执了两句,穷凶极恶的土匪就把那个当哥的绑在路边的一棵大树上,用刀在他身上割破无数个小口子,再抹上野蜂蜜,然后让成群结队的蚂蚁把他二哥围成了一个“蚁人”。 “……弟弟想上去救哥哥,被土匪一斧子把头劈成了两半,”山娃子绷着脸慢慢讲述着当年的惨事,“消息传回庄子,俩兄弟的爹当时就吐了血,连一个晚上都没能熬过去;大娘两只眼睛都哭瞎了……大嫂哭着央求人去收尸,把家里所有能变卖的东西都换成钱,连两个女娃都卖给了人牙子,才凑齐十贯钱,好歹把兄弟俩的尸首接回去……两兄弟下葬那一晚她就悬了梁。……从此那家人就绝了户。” 山娃子说一句叹一声,平静的语调让人从心底里渗出一股寒气。周围的人都木着脸不说话,只是低垂着头走路。这种事情他们每年都要听说两三回,已经有些麻木了;在同情别人苦难遭遇的同时,他们也难免替自己感到担忧。 商成还是第一回听说竟然有这种事,脸色青白得几乎教人无法直视。听着山娃子似断似续的讲述,听着山娃子那平缓得就象在聊着家长里短般的语气,他的心揪得就象有人把绳子拴在他心尖上用力抓扯一般。他的牙齿咬得咯咯吧吧响,手里攥着的驮马缰绳几乎快要勒进肉里去,因为太用力,也因为太激动,他的胳膊都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驮队的副管事就走在他们旁边,伤感一阵之后好言安慰山娃子:“现在那家人的仇已经报了,燕山左军已经把闯过天给剿灭了。我在燕州见过他的人头,装在一个木头笼子里,用长木杆挑起来挂在城门楼上。和他的人头挂一起的还有四十三颗人头,都是闯过天手底下的喽罗。听恒州的人说,被官军生擒活捉的二百多号土匪都在燕州,手里沾过血的一个都活不了,没背人命也要被送去镇前关做苦力修城一一你放心,不出两年,这些不是人的家伙一个都活不下来……” 前面一个驮夫鼻子里冷哼一声:“做苦力都是便宜他们!按我说,就该把这些人全剁碎了喂狗!” “他们的肉,狗都不吃!”有人反驳道。 “那就拿去喂狼!” “干脆送给突竭茨人,让突竭茨人用马把他们拖死!一个个全都拖得肠穿肚烂,偏偏拖出去十里地还死不了,再叫上半天才能咽气!”又有人提建议。 驮队里立刻安静下来,不少人都用冰冷的眼神看着那个提建议的家伙。连原本一直在抹眼泪的山娃子都瞪起了眼珠,恶狠狠地瞄着那个楞小子。还是副管事阅历深,虽然他也厌烦那个不会说话的家伙,可这个时候只能他出来打圆场:“要拖,也得咱们来拖!不仅拖死那些土匪,还要把突竭茨人都抓来,一个个挨着个地从北郑拖到燕州府!”他的这番话立刻引来一片的附和声,有人还提建议说,拖死这个办法不好,伤马力,最简单直接的办法就是把突竭茨人的手脚都分开绑在四匹马上,然后再让马朝四个方向一跑,该死的突竭茨人就会死得不能再死。这个好办法立刻获得了一片赞扬声。可也有人反对这个方法,因为这样做的话,突竭茨人临死之前就没多少痛苦,还是拖死最好,让他们也尝尝肠穿肚烂的滋味…… 也有人冷笑着说:“光剿了闯过天又能怎样?北郑还有钻山豹子,端州南郑还有姥姥山的铁头枭。不说远了,就在咱们要去的渠州地面上,还有个老鸹寨的活人张,你们在这里想着怎么收拾那些土匪,不如向老天爷祷告咱们别碰上他……”那人话没说完,就被人在头上狠狠地拍了一下:“遭瘟的东西!说不来好听话?!你是咒咱们大家都死?!”那人捂着头愤恨地回头,却没敢顶嘴,气哼哼地走路,半晌又说道:“我说的是实话!活人张在渠州横行了快十年,就没见官军把他剿灭了。哼!这些土匪不除,天下就别想太平,咱们这些赶着驮马穿州过府的穷汉子就别想让家里人不操心!” 商成不知道那人说的老鸹寨活人张是个什么样的土匪头子,就小声地问山娃子。 “是渠州那边的大土匪。” “怎叫这么个诨名?他……劫富济贫?”这话说出来商成自己都不相信。看前后左右的驮夫全都默不作声,显然这活人张不是个所谓的“义盗”。难道说…… 山娃子脸皮抽搐了好几下,才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那畜生吃人。——吃活人。” 商成登时就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心蹿上来,倏然直冲到头顶,天灵盖上麻酥一片,似乎连发梢都颤栗着站立起来。一刹那间他觉得自己似乎连心跳都停止了,浑身的血液都冻结成冰。神智恍惚中,他就象梦呓一般地问道:“吃活人?” 他周围的人都象没听到他的话,都阴沉着脸低头走路。 突然从前面传来了一声呼哨一一这是前面探路的人发出的警告! 呼哨霍然而起又嘎然而止,就象有人用剪刀把这声呼哨铰作两段,只放了前一截出来。 驮队立刻因为这声呼哨而骚乱起来,不少人都是神色仓皇面孔煞白,手发抖脚发软,战战栗栗地拽紧了驮马的缰绳。裹在驮队中间的两个客商惊慌过度,脚一软就坐到了地上。倒是商成和山娃子还算冷静,最初的不安惶恐之后,马上就各自从驮架上拿起了货栈发下来的直刀;刚才呵斥乱说话那个人的驮夫也抓着直刀赶过来,和他们站到一起。商成他们知道,这人是赵集的一个乡勇,而且在这个时候还能记得“三人一组抱成团”,显然也是个头脑清醒的家伙。“三人一组抱成团”是乡勇训练时卫军教官反复叮嘱的事情,也是训练的重要科目。 短短的工夫,在后面押队的管事已经执着刀撵过来,他旁边就是那位上京平原府的袁大客商。看袁大客商在这崎岖不平的山路上走得飞快,脚下也没有什么趔趄,倒不象是个养尊处优的人;而且他腰间也佩着一把剑。他的两个亲随亦步亦趋地紧跟着他。这俩人虽然没有象两位管事那样把刀握在手里,可一个人的手压在腰刀的刀柄上,另外一个手里挽着张清漆木弓,背后斜背着一个箭囊;两个人都虚眯着眼睛不停地前后左右张望。 袁大客商站到大管事背后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子丑寅卯来,只好问道:“前面有土匪?” “不清楚。”大管事简洁地说道。他招手叫过一个货栈的小伙计,“去看看前面怎么了!要是有土匪,记得示警!无论发生任何情况,都不要和土匪纠缠!”那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小伙计的脸色青了白白了青,提着刀的手抖抖索索,半天也没挪动地方。大管事反手一耳光就扇过去,抽得小伙计原地打了个转,脸上立时冒起五个指头印,血贴着鼻孔嘴角淌。大管事再没看他一眼,指着另一个伙计说:“你去。” 那伙计握着刀,借着崖壁下山石和杂木的掩护,一溜烟地去了。可这一去半天都没个回声,教原地等待的众人更是忐忑烦躁。管事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却又不敢再把手下人再派出去探个究竟。他知道,要是真和土匪遭遇上,眼前这些人只有三五七个能派上用场一一袁大客商身份尊贵,肯定要维护周全,所以他的两个亲随不能随便指使,不仅不能指使,还要仰仗他们来保护后面那四个客商的安全;货栈的伙计只有五个,两个在前面探路,一个是窝囊废派不了用场,一个派过去又没了音讯,剩下那个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出状况;二十多个驮夫里只有三个乡勇勉强能使,剩下的人就全是累赘;再加上他和副管事……他抚着刀背心里吡吡直跳,强摄着心神才让自己的双手不至于战栗颤抖,嘴里却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副管事比大管事略强一些,还能说一句囫囵话:“袁东家,你带着你的人先到后面去!”这话不是商量而是命令。袁大客商怔了怔,想开口说点什么,瞥见副管事紧张得近乎狰狞的面孔,才想起来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就赶紧带着自己的人退回去。副管事这才放低了声音和大管事说:“要不要再派个人过去看看?” 大管事紧握着直刀,双手的关节都攥得泛起青白色,却咬死了牙关一声不吭。 “我看,还是要派个人过去看看……”副管事再说了一句。见大管事不开口,他也顾不上许多,转头扬起手臂朝队尾比画一下,半天一个货栈伙计才提着刀脚步蹒跚地跑上来,还没跑到地方,先就把自己绊了个马趴,头在道边的石头上一磕,血立刻就从额头上冒出来,直刀也吭吭啷啷地摔出去老远。那伙计一声也不敢吭,连脸上的血都顾不上,拾起刀就连滚带爬地站到副管事面前。副管事看都没看伙计脸上的血,手一挥,对他道:“你去前面看看。有土匪就立刻示警!无论看见什么,都不得纠缠!”那伙计抹把脸上的血就要朝前走,山娃子突然说道:“不能去!” “嗯?”两个管事的目光一起朝山娃子逼视过去。大管事的目光在他脸上凝视了半晌,才沉着声音问,“为什么不能去?” “要是土匪真有埋伏,去一个就死一个!”山娃子攥着直刀舔着嘴唇说道。 两个管事对望一眼。他们都知道山娃子说的是事实,可不知道前面的状况更让人煎熬。进,三个伙计生死未卜,退,谁知道还有没有退路,要是不进不退地和土匪僵持,驮队如今的所在是个上不上下不下的地方,一边是山壁一边是陡崖,连个逃生的路都没有,不用等到天黑驮夫们就要崩溃……大管事一咬牙:“去探路!” 那伙计正要走,商成却已经把直刀放回到驮架上,说道:“不用去探了,前面没土匪。”说着就从旁边的驮马上取下一卷粗绳挎在肩膀上,对山娃子还有那个乡勇说,“你们跟我去救人。”说完也不再等别人,顺着山壁边的道路撩开两条长腿喀喀噔噔先跑了。山娃子和那乡勇犹豫了一下,瞧瞧面面相觑的两个管事又看看商成的背影,再对视一眼,山娃子就提着刀追上去。那乡勇却象是有些拿不定主意,踌躇了半天,才学着山娃子的样,手里拎着直刀奔出去。 大管事被他们三个的连番举动气得眼前金星乱冒,身体连晃了几晃才扶着一匹驮马勉强站稳,长吸一口气就准备破口大骂,却被副管事拽着袖子把他这口气给截断了。大管事一口气憋在胸膛里翻腾汹涌,登时满脸胀得通红,杵着刀忍了又忍,终究是忍不下这口气一一就在他准备把满腔怒火全喷到多年的搭档脸上时,副管事突然竖起手指示意他噤声:“听!” 大管事心中一凛,急忙屏住呼吸侧耳细听。听了半晌,耳畔却只有山风呼啸声松涛翻滚声鸟鸣虫叫声和着驮马的响鼻与马蹄铁磕碰石子的咔哒响声一一他忍不住想呵斥自己的搭档一嗓子。就在这时候,他恍惚在诸般声响中听到一段细若游丝的呼喊: “快来人!救命!……救命!快来人!……” 这声音既张皇又焦急,声嘶力竭中还夹着哭音;每喊一声就要停半天。要不是副管事提醒再加上他仔细辨认,根本就听不出来。从听到喊救命的第一声开始,大管事就立刻断定这不是伙计被土匪挟持后虚假作伪的喊叫一一首先土匪不可能拿小伙计当人质,其次土匪既然能活捉小伙计自然就不会畏惧驮队……他马上对副管事说:“你带着驮队慢慢过来,我先过去!”说着就带着那个血都没止住的小伙计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过去。 沿着不算是路的山道磕磕碰碰地奔出好长一段距离,直到背后的驮队都隐在山背后,大管事才看见商成和山娃子正满脸紫胀咬牙切齿地拽着绳索一把一把地朝上拔。绳索的一头拴在山崖边的一块黑岩上,另一头缠绕在那个不知名乡勇的腰间;乡勇背抵在陡崖石壁上,双手拦腰抱着个人,却不使力,只任凭两个人把他拖拽上去。再跑近一些,大管事又看见两个货栈的小伙计都靠在崖壁上,一个满头满脸都是血,另外一个面孔煞白,耷拉着胳膊只是呼哧呼哧地喘粗气。 大管事两个人一到,事情立刻就好办了,有了两个生力军的加入,绳索上绑着乡勇还有乡勇怀里搂抱着的伙计很快就被拉上来。那个伙计不知道哪里被摔着了,浑身上下看不出什么伤痕,两只眼睛瞪得挺大,却一点神气也没有,木呆呆傻楞楞地直视着前方,任凭旁边人怎么呼唤,却连眼珠子也不转一下,一星半点反映都没有。 “被山鬼魇着了。”山娃子显然比大管事更有见识,只瞥了那伙计一眼,就很有把握地说道,“被山鬼魇住的人都这样,请傀师跳个傩舞就能还魂。” “狗屁!”商成正在帮着那乡勇处理背上的伤口,听山娃子胡乱下诊断,扭头责骂了一句。刚才这乡勇手里抱着个比自己还重的大活人,全付心思都放在救人上,根本就没管顾自己,被商成他们拖拽上来时,脊背被陡崖上的石棱刮得全是血条血丝。商成手边没有趁手的物事,只能帮他先把大点的石粒和碎草先拨拉下来。商成招呼后来的小伙计接手自己的事,走到山娃子身边一把把他推攘到一边,先翻起那被山鬼魇着的伙计的眼皮左右看了看,又把手在他头上细细摸了一圈,抽回手来看见手掌上并没有血迹,就问道,“谁带着水囊?” 大掌柜立刻就腰间解下一个皮囊递过去:“我这里有酒,能使不?” “有酒最好!”商成接了酒囊启了塞子,在囊口嗅了嗅,又呷了一小口在嘴里尝了尝,有些不满地说,“度数低了些,不过将就能用。”说着也没象大管事以为的那样把酒倒在伙计嘴里,而是把酒囊再塞紧揣进自己怀里,又问道,“谁那里有水囊?” 那个赶来探路却没回音的伙计一面努力想撑着坐起来,一面吃力地说道:“我……我……我这里有……有……有水……水……水……” 山娃子没等他说出“囊”字,就把水囊从他腰里摘下来递给了商成。商成喝了口水,扑地一口水雨就全喷在鬼迷心窍的伙计脸上。这一招立刻有了些作用,大管事看得真真切切,那伙计的眼睛竟然动了一下。“动了!动了!他的眼睛动了!”商成又是一口水喷过去。这一回不仅是眼睛有了动静,似乎人也有了些起色,只是眼神依旧迷惘黯淡。第三口水喷过去那伙计就象被踩着尾巴的猫一样,哇地一声尖叫直蹿起来,口里咿哩哇啦地胡乱叫嚷着,手脚并用地往旁边爬,抱着山娃子的一条腿就再也不松手。山娃子挣了两下没把他踢开,一耳光就扇过去一一那伙计应声就松开了手软倒在地上。 “你!……”大管事几乎要跟山娃子急起来,却被商成一把拽住,就势把水囊塞在他手里,说:“你让他喝点水就没事了。不是山鬼魇着了,只是惊吓过度,喝过水找个人陪他说说话,歇一晚上就差不多了……” “说话?说什么?”大管事手里抓着水囊不解地问道。 “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只要陪着他说话就行……”说完商成也不再搭理一脸懵懂迷糊的大管事,迎着追赶上来的驮队,劈头就对副管事说,“先不走,让人找背风处生火烧水。水里要放盐,不能太咸,水一定要烧开,然后把驮马上的生布下一捆,撕成布条放进去煮三十分钟……煮两刻钟!煮好后用布条蘸着开水给他们擦洗伤口,再用布条把他们的伤口包起来!记住,擦洗伤口的布条不能用来包伤口!还有,包伤口的布要阴干!”他身材高大,又有赤手搏狼的故事,说话自然就带着一种威信。他说一句,副管事就复述一句,待他说完,副管事马上就支使人手按他说的去生火烧盐开水煮布…… 正文 第一章(21)奇怪的袁大客商 教给副管事给生布消毒的法子,商成才有了坐下来喘口气的机会。可他想喘气歇息,偏偏有人不想让他休息,他**刚刚沾着地,袁大客商就带着两个随从赶上来了。 “大和尚好手段!”袁大客商也学着商成的模样,不管地上干净不干净,撩了直衫就坐在他身边。“连大管事和副管事都得听你的……”说着就摇头感慨赞叹。他刚才就跟在副管事旁边,亲眼看着商成以一个雇工的身份,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发了那么多号令,副管事不仅没责怪反而心甘情愿地执行,实在是让他这个见多识广的人啧啧称奇。 商成累得有些不想说话,却又不能怠慢了这位袁大客商,只好垂下眼睑幽幽说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本想接着再念句佛号,想想自己如今的身份,念佛号未免不伦不类,索性闭上了嘴。 袁大客商听他这样说,登时肃然起敬。他没见过商成和狼搏杀时的情景,从艺人歌伎那里听来的故事又多不真不实,那天在刘记货栈想招揽商成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商成既然当时没答应,事后他也没了纠缠的心思。接下来的几天里同路而行,他也没看出来商成有什么出奇出众的地方,直到今天发生了这件事,他才看出来眼前这位大和尚虽然年岁不大,手段却不少,说话行事天生有一付俯仰姿态,最难得的是,事情如此纷乱复杂,大和尚依然是佛性清明,禁不住又起了招揽的心思。可转念一想商成前几天说过的话,便觉得把握不大。他也不愿意逼得商成太急反而事与愿违,反正无事,就随口问道:“大和尚让人烧开水,又让人放盐,是个什么见解?” “消毒杀菌。事急从权,先将就着使。” “杀菌?杀什么菌?”袁大客商转手指指崖壁角落里一截朽木上冒出来的几片菌花,疑惑地问,“水里还能长出……长出……长出菌子?”这事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他不由得口吃起来。 “不是这种,是细菌。” “细菌?” “嗯,细菌。”商成懒得和他解释什么是细菌,当然他也无法解释什么是细菌,就从怀里掏出大管事的酒囊,拔了塞子两手交替着倒酒水洗手。他的手掌因为长期做重力气活,早就满是伤口,刚才出死力拽绳索救人,不仅老创口迸裂,半截手掌也都磨脱了皮,红鲜细嫩的肉皮上挂着不少沙砾草屑,甩不掉又扒不得,只好用这苯法子。看看手掌差不多干净了,才就着酒囊喝了一大口,却没咽下去,只含在嘴里,把塞子重新塞紧,便伸着了右手手臂把酒喷在胳膊上,就把左手压在右胳膊上使劲揉搓。 袁大客商看他疼得呲牙咧嘴却又把两条胳膊喷了酒又揉搓,狐疑半晌,终于还是从他怀里取过酒囊,拔开塞子闻了闻,立刻皱起眉头说道:“这……是酒?” 商成点点头,这当然是酒。不过袁大客商难受的表情他也看得清清楚楚,就呲着牙问道:“袁东家平时喝的不是这种酒?”不过他马上就知道自己的问题是多余。袁大客商当然不可能和驮队的大管事喝同样的酒。 袁大客商把酒囊放到商成脚边,从怀里掏出个小瓶,去了盖子才递到商成手里,颇为自豪地说道:“这是上京名酿,会仙楼的玉醑酒,往昔有词人作歌曰:仙府歌女颜如玉,一解红装自……” 商成却没理会他的曼声吟颂,举了瓷瓶凑在鼻边闻了闻,又觑了一眼瓶里的酒,因笑着说:“果酒嘛,低度酒而已,怪不得歌的第一句就是‘仙府歌女颜如玉’,玉的颜色的确和这酒的颜色相差不大,都是绿色……闻着香,喝着酸,千杯尤可不醉,百樽亦可自斟。不过不能用来杀菌,也不能象这种酒这样抹在胳膊上去血化淤……”说着扬了声气喊过山娃子,让他学着自己的样,含了酒喷胳膊上,然后使劲用手揉搓。 听他这样说,袁大客商又把酒囊拿过去,拧着眉头倒了口酒含在嘴里,把袖子撩起来,酒全喷到胳膊上,揉了几下说道:“刚刚喷上去倒是凉幽幽得令人心怡,可揉几下就觉得燥热难当,大和尚可知道这是什么道理?”又学商成模样把胳膊揉搓半晌,甩甩手转转手腕,指着商成手里的玉醑酒问,“大和尚说这是低度酒,那是高度酒,又是怎么样的道理?” 商成本想和他说说酿酒和烧酒的区别,话将将要说出口,脑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砰然一声响,瞬息间就象有个交响乐团在那小小的方寸之地开起演唱会,各种声响纷至沓来各种念头浮沉翻滚,混混沌沌中这些念头乍隐乍现,让人摸不清头绪又抓不住要领。他不知道这些念头都牵扯着哪些东西,只是恍惚明白似乎就和酒有关系,可在哪里与酒攀扯,偏偏思绪又都如羚羊挂般无迹可寻……酿酒烧酒高度酒低度酒啤酒白酒……陡然间眼前似乎炸裂一条缝,明晃晃教人睁不开的一团白光扑面而来一一似乎这个时代还没烧酒!这个念头乍一冒起他的浑身就是一个冷战。不过他马上就看到了袁大客商手里把玩着的酒囊,那皮囊里装的似乎就是烧酒,只是度数一般,按酒精含量来推测,似乎连三十度也没有。他脑子里一片晕眩,嘴里却乱糟糟地胡诌:“喝着头晕的开始是高度酒,喝着清醒的自然是低度酒,喝着不清不楚的……”他没把话说下去,转头对着山娃子一声怒喝,“山娃子!把酒喷胳膊上!不是喊你把唾沫吐胳膊上!你再敢咽一口,我就把你从这山崖上扔下去!”又把酒囊从袁大客商手里接过来,喝一口喷在胳膊上,却没马上就用手在胳膊上揉搓,只低着头仔细观察一一酒液的颜色并非纯粹的透明,只是色泽清淡而已;酒味么……他倒是尝不出来这到底是酿酒还是蒸酒…… 他抬起头看着依然懵懂不明白的袁大客商,想问问他这到底是不是酿酒,大管事已经走过来,隔着几步远就朝天拱手作了个礼:“多谢和尚援手。” 商成只好先把关于酒的心思放在一边,挣扎两下想站起来回礼,却让大管事急走两步给挡住了。大管事说:“和尚且坐着歇息!若不是你见机快,这三个伙计怕是要折损在这里,这是我代货栈行的礼,和尚当得起……” 袁大客商一头学着商成模样在两只手臂上来回揉搓,一头仰了脸问大管事道:“几个伙计都没事吧?” 大管事又朝袁大客商施了个礼,说道:“承劳袁东家过问,三个伙计都没事,都是些皮外伤,于行动无碍,只是人受了些许惊吓而已。” “问清楚了,那俩探路的伙计到底出了什么事故,连个声都传不回去?那声警告又是怎么一回事?” 大管事未说话先叹口气,惆怅一下才说道:“两个探路的伙计都是少年人心性,走到这里的崖边……”他的话刚刚起了个头却又收了口,摇头咂舌抿唇蹙额,就是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说。袁大客商笑道:“都是出门在外的人,有甚不好讲的话?该不会是少年顽皮戏耍,不慎闹出了的麻烦?”大管事苦笑着摇头,又敬佩地望着袁大客商,说:“事情正和袁东家说的一模一样一一两个伙计走到这里,忽然心起要站在崖边比谁能滋尿滋得更远,哪知道崖边有块石头早就松了,人一踩上去当时就脱位崩塌,另一个伙计就急忙去救,不料想连自己也被陪进去……” 再以后的事情商成即便没亲眼目睹也能猜出个大概。两个伙计都是命大福大的人,这截陡崖不过三四十米距离,再过去就是几十上百米深的山谷,摔得浑身是血的那个伙计攀着崖边才好歹抢回一条命,另外一个身上没伤的却摔出了崖壁,要不是恰好断崖边有半截枯死的老山松,只怕连个囫囵尸首都寻不到。那声示警的哨音也肯定是趴在山松上的伙计发出的,他刚刚吹了一声响,就被颤抖的树干唬掉了手里警哨一一也是他们三个人来得及时,又带得有绳索,不然这家伙刚才一准要随着那截山松摔进山谷。至于后来的那个伙计,他赶到时没看见土匪只看见两个同伴都在岌岌可危的境地里,这种情况自然说不上鸣哨示警,时间也不允许他再返回去寻找帮手,只能先救人;若不是他在万般火急中断然决定先救人,那个攀着崖边的伙计必然没有命一一商成他们赶来时,后到的伙计足抵膝盖称手里还拽着个大活人,浑身上下湿得就象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要是商成他们晚来片刻,只怕他就会累得脱力松手…… 等到把这件事处理妥帖,天色已经将近傍晚,驮队当晚就歇息在这山冈上,整整一夜风声林声夹杂着远远近近的猿啼鹰鸣狼嗥虎啸,折腾了众人一个晚上,又要小心提防不知道藏在哪里的土匪,好不容易捱到第二天天光放亮,所有人都是形容憔悴身心俱疲,连一心想招揽商成的袁大客商也没了说话的兴头,不再来搅扰,只带着自己的两个随从,无精打采地跟着驮队慢腾腾地顺着路磨蹭…… 正文 第一章(22)山歌和长调 虽然多了个伤号,但是驮队行进的速度并没有因此受到拖累得,可天公不作美,偏偏在这时下起了雨。雨一下就是三天,让原本就崎岖艰难的道路变得更加泥泞不堪。这种天气是不能赶山路的,驮队不得已只能就地找个勉强可以避风雨的地方扎下简陋的营地,直到风停雨止才重新上路。按原计划,穿过这片土匪猖獗的三不管地带只需要三天,这一下就拖长了一倍时间,等众人可以从山冈上透过起伏的山峦间眺望到山下那一望无边的绿色平原时,已经是离开南郑的第十一天的上午。从轻纱般的云雾缝隙窥见一条银蛇般清亮的大河蜿蜒划过宛然如画卷般的绿色时,所有人都不仅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眼见着马上就能走出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人们的情绪也渐渐激昂起来。大管事慷慨允诺,明天进到渠州境内,不拘是哪里,但凡是驮队遇见的第一间酒肆,就由货栈柜上出钱,请驮夫们好生吃喝一回;好酒好菜好饭食,不问价钱,敞开肚皮只管吃喝。 从安平驿出发时,驮队只带了四天的干粮,可这一路却走了整整七天,不仅每人每天的食物都减半,还得把人都不够吃的干硬麦饼拿去喂牲口,驮队上下连带几个客商都饿得前胸贴住后脊梁,走路都在打晃。况且路上的时间耽搁长了,每天的活路只有多没有少,一众卖力气的驮夫更是个个饿得眼前冒金星脚下起虚浮,听见大管事许诺到了渠州就好吃好喝,疲乏到了极点的身体登时又生出几分气力。几个随着驮队南下的客商在袁大客商的带头下也来凑趣,聚了五贯钱送过来,只说是分送与驮夫们饮茶。沉甸甸的铜钱在怀里磕碰得叮叮当当响,再想到熬到天黑便能敞开了肚皮吃喝,原本就象浸过水的棉衣一般死沉死沉的脚步,也突然变得轻快起来。 过了客止洞就全是用石条石块铺成的下山路,走起来格外轻松。山道两边绿树殷殷,从低处平原上刮过来的凉风吹得人浑身舒爽,几个年轻驮夫心情舒畅,禁不住就放开了嗓子唱起了民歌。 “天上下雪地下滑, 自己跌倒自己爬。 亲戚朋友拉一把, 酒还酒来茶还茶……” 那个赵集的乡勇赵石头方方唱罢,余音还在山梁间萦绕,一个货栈伙计又接上: “东荫凉倒在西荫凉, 和妹妹坐下我不觉天长。 野雀雀落在麻沿畔, 依心小话话说不完。 我要和小妹妹长长间坐, 不觉得天长不觉得饿。 ……” 悠长的尾音尚未落下,又有民歌应声而起: “野梨树开花结圪蛋, 圪蛋是咱心尖瓣瓣; 半碗黄豆半碗米, 端起了饭碗想起了你; 想你想得迷了窍, 寻柴火掉进了米面窖; 我想给哥哥纳鞋帮, 泪点滴在鞋尖上; ……” 这人的声音刚刚落下,一声苍劲深沉的叹息就拔地而起: “呵一一呀嘿咿哟唷嗬……” 浑厚悠长的叹息就象一道幕布霎时间从天空中垂下,又象一声连绵不绝的闷雷从人心尖上滚过,从商成嘴里涌出的每个音都重重地敲在每个人的心扉上,让人的心跳与他咏叹的音调共起同落,每个音符都教人神与之夺魂于之牵。声与声之间连绵牵扯,音与音之间无止无歇,既象是在哭诉,又象是在感叹…… 没人能听懂商成唱的是什么,却偏偏每个人都知道他唱了些什么,千百年的沧桑变幻就在一声宛如叹息般的咏叹中扑面而来,旷古悠长的寂寞就在这泣血般的悲歌中直透人的心扉,如歌如泣的颤音如同人的心尖上踩踏,夺人魂魄却又教人心神俱醉…… 所有人都沉浸在这抚慰人心灵的悠扬哀婉之中。岁月的漫长、人生的短暂、天地的辽阔和自然的永恒……所有的一切都包含在歌声里。直到歌声已经消逝,叹息声却依然依然萦绕在每个人的耳边。所有人们都一声不吭地低着头曩曩而行,连驮马也似乎感应到这静谧的庄严神圣,安静得就象一只只乖巧的小狗。山林中只剩下马蹄铁偶尔和道路上的碎石子碰撞时的嗒嗒声响。 不知道什么时候,袁大客商已经来到商成身边,沉默地和他并肩而行。 走出了很长一段路,袁大客商才讷讷地问道:“这是草原上的歌吧?真好听。” “是。”商成没有隐瞒,老实地承认了。任谁一听这粗犷浑厚的调子,就能联想到辽阔的草原,就能看见草原上浩荡奔腾的骏马,就能听见辽阔天空中恣意翱翔的雄鹰的啼叫…… 袁大客商又沉默了,过了很长时间,才问道:“唱的是什么?” “曲子叫《孤独的驼羔》。一一寒冷的风呼呼吹来,可怜我的驼羔在野地徘徊;年老的妈妈我想你啊,空旷的原野上只有我一人在!” 又是漫长的沉默。 “你去过北边的草原?”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商成迟疑了一下,才说道:“算是去过吧。”他怅怅地叹息了一声。 袁大客商脸上露出了向往的神色:“那里真有你歌里唱得那样美?” “……也许吧。”他去过的大草原有着和海洋一般幽蓝的天空,有无边无际的绿色,草原上的羊群就象天空中的白云一样多一样白,骏马在恣意地奔腾,马头琴在彻夜呢喃,牧民围在跳动的篝火边唱着古老的牧歌……不知道这里的草原是不是他记忆中的那块富饶肥沃的土地…… 如此简短的答复肯定不能让袁大客商满意。可他又不知道该说些才好。直到现在,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依旧一遍又一遍地袭向他,让他浑身颤栗手足无措,恨不能插上鹰的翅膀,飞到草原上去饱览壮丽的天地景象……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他这样问到底是因为草原的美,还是因为商成的咏叹给他带来的心灵深处的震撼。一时间他有无数的问题想问商成,又象有无数的话想找个人倾诉,可看着这山这树这天这地,耳边回荡着那悲伤孤寂的曲调,却又什么都不想说,什么也不愿意问。他叹了口气,默默地走在商成旁边。 袁大客商的本名叫袁澜,表字秀,少年时也上过几年私塾,在县府两级都过了乡试,说起来也是有身份的人。只不过他是家中长子;家族累世经商,是上京平原府数得上号的大富,族里也有叔侄在官府里做事,所以他虽然进了学,却一直没去求官身。两年前,他在花楼里吃酒,为了一个卖唱的女伎和人起了争执,意气上来一掷千金,用二十万钱替那女伎赎了身讨回了家,这便惹上一个他招惹不起的人,开罪了毅国公府的小公爷。事后他也追悔莫及,托人献上厚礼出面说情,希望小公爷能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他的莽撞。可小公爷脾气大,谁去劝说都不理睬,咬了牙发了狠话,要找回脸面。不久就有人背地里悄悄给他传话,让他赶紧出远门避祸。接到传话的当然晚上他就匆匆忙忙地跑了,就这样离了上京,跑到燕山卫来投奔族里一位在燕山提督府作行军参议的叔叔。他想,燕山是北境边地,离京城又远,小公爷手再长势力再大,也管顾不到这里,再说他身上有钱,背后又有人照看,在燕山卫也不会吃亏;等过上两年,事情已经被人淡忘了,小公爷的气也消了,他再托人慢慢从旁劝说,说不定就能慢慢弥封化解。可天不遂人愿,上月京城里来了一封书信,信里说小毅国公已经奉兵部令掌京畿卫中军参曹,不日要到燕山境内公干,让他“见信速速决断”。自打收到信他就坐卧不安,最后还是他叔叔给他出了个主意一一打着做买卖的幌子,假作亲自押货到渠州,然后虚晃一枪,悄悄从渠州转向东去青州。袁家有位世交在青州做官,或者能托庇在他那里…… 他知道,他叔叔的主意也不见得有多高明。小毅国公既然能追到燕山卫,自然也能追到青州城,到那时他又该朝哪里避?可他也知晓自己的毛病,长于谋划而临急少断,明明知道叔叔的办法只能济一时不能济一世,偏偏他自己又拿不出更好的应对,只能先去青州避避风头再说。这事也让他再一次感觉到身边的人手不够用,尤其是少个能替他出主意拿决断的人。自打出了燕州,他就一直想招揽一个有主意有见识的人来帮自己的忙。可这种人怎么会那么容易找?即便他有幸遇见一个两个,别人又怎么会看上他这个整天东躲西藏的商人?也是他运气好,竟然在屹县撞上名声传遍燕山的商成;更妙的是,这个和尚竟然丢了度牒畏罪还俗了,还做了个卖力气吃饭的苦力人。遇见商成那一时刻,袁澜简直觉得老天爷总算是开眼了一一养尊处优的出家人怎么能吃得下卖力气的苦?只要他稍微露点手段施点恩惠,和尚还不眼巴巴地跑过来替他办事?再说,这是个游历天下的和尚,即使见识再浅薄,至少比他身边那两个只会拳脚的随从有见地吧?即便不能替自己拿个主意,至不济遇见事情自己也有个商量的对象。可事情出乎他的意料,这和尚太聪明了,他出的价钱那样高,放别处百十个人都招揽到了,和尚却只拿借口来推脱,咬着守诺之事不松口。这哪里是守诺守信,明明就是和他讨价还价!他原本想,先把商成晾在一旁,过几天商成自然会心慌意乱自己送上门来,谁知道商成从来都没主动和他说过话。不仅没找他说话,甚至都没怎么拿正眼看他,仿佛他这个袁大客商,还不如身边的那几匹驮马来得紧要…… 眼看着渠州城近在眼前,两三天里他就要转道去青州,驮夫们也要回屹县,可他想招揽和尚的事情依旧是一点眉目也没有。他已经是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偏偏还不知道怎么和和尚打交道,就象现在,他就走在大和尚旁边,空有一肚子的话,却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直到驮队下了山冈,望见山脚下一蓬郁郁葱葱的树林边挑出一个大大的酒幌子,袁澜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既象是对商成说,又象是在赌咒立誓,恨声说道:“这辈子我一定要去草原看看!” 商成手里挽着一匹驮马的缰绳没有答腔。 “我……你能不能和我一起去?” 商成瞅了袁澜一眼,“到时候再说吧”这句话已经涌到了商成的嘴边,可他看着袁澜满眼热切的目光,不自觉地就把话全都咽回去,改口说道:“好。” 听到商成慨然允诺,袁澜立时喜得眉花眼笑,搓着手笑着说:“好!我答应你,等咱们从草原回来,我就……”他突然胀红了脸截住了口。商成答应他一道进草原,只字也没提个钱字,他要是现在就说给商成什么样的报酬,不仅在商成面前落了下乘,也是自己把自己觑得低了。可话已经说出了口,急忙间又找不到转圜的余地,张口结舌地下不来台。 “你就请我吃酒?” “对!我就请你吃酒!”袁澜立刻顺着商成递过来的梯子下台阶,咧嘴笑道,“天下四方美酒,只要你想喝什么,咱们就去喝什么,只要你能提出来,我就让你喝个够!” 看他说得斩钉截铁,商成禁不住乐了。换个时间地点,要是有人这样对他说,他或许还能相信几分,可这话从袁大客商嘴里说出来,难免有几分滑稽。不过商成还是很感激他的热忱,就笑着点点头:“好,君子一言!”说着伸出手掌。 看着商成竖着举起伸过来的手掌,看着那茧子叠茧子血口子压血口子的大巴掌,袁澜犹豫了一下。他不知道商成是想和他握手还是别的意思,迟疑着也学着模样举起自己的手,看商成脸上有了一丝首肯赞许的神色,知道自己学得不差,脸上也露了笑容,两只手啪地一碰,嘴里把商成留下的半截话添说完整:“……驷马难追!” 正文 第一章(23)酒肆唱书 开在山脚下的酒肆十分简陋,只有两间黑黢黢的茅草灶房,屋背后两柱灰白色烟柱袅袅升腾,被山风一吹,空气中顿时弥漫着一股湿麦秸燃烧之后散发出的燥火气。几根木头支撑着头上乌蓬蓬一片十几张蔑席,沿着两间茅屋接出来,勉强能遮挡日头风雨。木头和蔑席围起来的这块泥地上摆着四五张木桌和十几张条凳。桌子条凳都还泛着白色,显然是刚用上不久;有两根木头甚至连赭褐色的树皮也没剥干净;阳光从蔑席片的窟窿眼里直撒进来,一道道细小笔直的光柱即使在这明晃晃的大白天也看得一清二楚。 一个年轻男子已经迎到了山脚下,远远地看见袁澜就开始打招呼:“客官要歇脚不?小店有面有饭有肉,茶水任随取用并不收钱。还有自酿的山珍果酒,远近都有些名气,客官要不要尝一尝?” 袁澜倒不说话。驮队大管事已经走过来,问道:“我们这么多人,还有几十匹驮马,你这里能有足够的吃食草料?” “绝对没有问题。我们开店就是做的这山上山下来回客商的买卖,南来北往的大客商接待过不知道多少回,早就是熟得不能再熟的买卖。渠州的老王家、燕山的刘记货栈,来来回回都是在我们这里打尖用饭,连上京平原府的大客商都愿意特意绕远路打我们这里走!” 酒肆伙计张嘴就来的瞎话不仅让大管事一个莞尔,连周围几个驮夫也都掩口葫芦笑,袁澜却板了面孔问:“上京也有客商走你这里?癞蛤蟆大哈欠你好大的口气!我问你,走你这里过的都有哪些客商?” 眼前几个人笑得蹊跷,后面的驮队又迤俪而来,二三十个人近百匹马的大阵仗让酒肆伙计既喜出望外又禁不住心里直犯踌躇。见其中装束最好的袁澜问话,他略微躬身又说道:“上京的七宝号、洛阳大庄、辉记货栈、永盛昌和东来盛,都曾经在小店坐过,连泉州的卅五行,也在小店用过饭……” 袁澜被他的话逗得哈哈大笑,就从怀里摸了个小物件扔给那伶牙俐齿的酒肆伙计。这一连串名字都是天下驰名的大商号,永盛昌更是他袁家的买卖,这刚刚立起门脸还不到半年的乡村小酒肆也敢说他们接过这些大买主?连刚刚赶来的驮队副管事也被这满嘴胡话的小伙计给逗得噗嗤一乐,正要开口训斥,袁澜摆摆手道:“他没说错,永盛昌确实是在这里坐过。”两个管事一楞,马上就醒悟过来。看来袁澜已经拿定主意要在这乡间野店歇脚。要是驮队还在山里,周围情况不明的情况下两个管事一定会劝阻袁澜这样做,可如今最危险的一段路已经走过了,州府又近在眼前,两个人也不想在这个时候拂了来头很大的袁大客商的意。两人对望一眼,大管事就赶忙招呼驮夫把货物从驮架上搬下来聚在一起,让马嚼料饮水吃草好将息马力,又给几个人布置事情叮嘱好生看守,副管事便和袁大客商的一个随从去灶房里看材料点菜蔬果品。 酒肆伙计接了袁澜扔给他的小物件一看,是颗黄灿灿比尾指略小的金豆子,立刻欢喜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嘴里一箩一箩粗笨的逢迎话就递上来:“怪不得今天一早喜鹊就在树梢上叫,原来是有贵客登门……我眼巴巴地站这里看了一上午,就为等着客人您。刚才还埋怨那喜鹊,天刚亮就报喜,怎么贵客还不到,正说上山去看看,您这就到了……”他得了块金子脑子已然成了一滩糨糊,一番话说得前言不搭后语四面八方都在漏风。袁澜也不在意,掸掸鞋面上的泥土跺跺脚,就施施然进到蓬下找了个通风凉爽的干净桌子坐了,饮了一口茶水漱过口,一边和一直在他旁边转来转去献殷勤的酒肆伙计说话,一边看着随从用滚水清洗自己带来的茶具。洗过茶具,随从再从身边小荷包里取了一小包油纸密密包裹的茶叶,连茶叶带佐茶的香料一起倾进去,用滚水洗了再把头壶水倒掉,这才重新添了滚水泡茶,再把浓香扑鼻的茶水倾在一个羊脂般光泽白皙的拳眼杯里。 “这么说你刚才说的那些上京大客商,你是一个都没见过?” 酒肆伙计已经在卸下来的麻包上看见了“屹县刘记”的字样,知道自己的话早就被人看穿了,却依旧嬉皮笑脸地陪在袁澜旁边,听他问,就说:“上京的大客商确实没见过两回,不过泉州的卅五行却是见过几回,他们中间有高鼻子蓝眼珠卷毛头发的波斯胡子,所以一眼就能认出来。” “波斯胡在上京也是常见的,你怎么知道他们就是卅五行的人?” “听他们说话呀。从上京过来的胡子能说汉话的都带着上京腔,虽然字咬不圆泛,上京的腔调却是不会变的。那些泉州胡子即便说咱们中原话,也带着江南人那种软塌塌的劲,三个音就有两个转弯,不留神根本就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上回一个泉州胡子要喝水,我爹去灶房给他夹了块煤……” 听到这里,袁澜一口茶全喷在自己的直衫上,笑得勾腰控背喘不上气,一根手指对着酒肆伙计只是乱点,就是一句话也说不上来。随从在旁边替他锤打后背,自己也是笑得吭吭哧哧肩膀乱耸。 那伙计却没事人一样继续比画着譬说故事:“那胡子就张了嘴,一只手指着自己的嘴,还说‘水,水’。要不是我拦得快,我爹怕是要把煤塞他嘴里……” 袁澜已经笑得直跌脚,随从也捂着肚子蹲到地上,哎哟哎哟地直嗔唤。好不容易止住笑,他从身边取了纱帕擦眼泪,又揉着眼睛问:“还有什么有趣的事?都说来听听,好听了还有赏钱。” 伙计涎着脸笑道:“有是有,就怕是客人早就听过了。” “你说来听听。听过的也无妨再听一回……”袁澜下巴朝伙计一摆,随从立刻从怀里掏了串铜钱,哐啷一声扔在桌上。 伙计望了望那串钱,怕有百十文上下,咕嘟咽了口唾沫,说:“客人是打燕山卫过来的吧?不知道有没有听说过燕山卫那个张大和尚?”他一说,袁澜就来了兴趣,把玉杯里的茶水一饮而尽,道:“说来听听。”他只听说过“商大和尚”,这“张大和尚”的故事确实还没听说过。“要说得好,还有赏。”说着话转头远远地瞄了一眼树荫下商成忙碌的背影,要不要把大和尚请过来一起听呢?这个念头在他心头一闪而过,马上就被他下意识地否定了。再怎么说,一个驮夫也没资格和他坐在一张桌边一一即便这驮夫在半年前还是个大和尚…… 伙计也没卖关子,马上把自己刚刚听说不久的故事画蛇添足地讲了一遍:“……就这样,张大和尚赤手空拳生生扼死了两只恶狼,又剖开狼的肚子,把被狼吃掉的父女俩解救出来。”又评价道,“这两父女俩平时都是虔诚向佛的善男善女,不然的话,他们也不会遇见大和尚……”见袁澜和他的随从都有些意态阑珊的模样,急忙说,“客人您要知道,这可是真人真事,是今年才发生在燕山卫的真事。一一小子这故事里要是敢有半句不实的地方,你尽可以拆了我家这酒肆!我那舅子上月才从燕州回来,刚刚在燕州伏虎寺见过张大和尚。好家伙!听我那舅子说,张大和尚肥肥胖胖一个人,白净脸,随时都笑眯眯的和善模样,象极了庙里的弥勒佛。人家都说,他原本就是弥勒佛托世转生……” 肥肥胖胖的白净脸?袁澜又是哈哈大笑:“好,好故事!你说得更好!白脸肥胖子?哈哈……再赏他一串钱!……哈哈哈……听了那么多回,就数你说得最好!”随从也捂着嘴咕咕直乐。 全然不知道自己已经化身弥勒佛转世的商成,这个时候正和同伴们在一起忙碌。八十多匹驮马背负着大大小小接近三百个麻包箱子,把这些东西都卸下来再集中在一起,就能把所有人累出几身汗。况且他们这几天都没吃过一顿饱饭,全靠着一口气硬撑着,眼下看着酒肆灶房后飘飘荡荡的炊烟,闻着越来越浓郁的麦饼蒸馍香味,耳边听着锅铲在铁锅里叮咣磕碰哗哗乱响,一个个都馋得直吞口水。商成更是饥饿难耐。他个子高大,饭量自然也比别人大,可这五天里顿顿都和旁人一样,只能分到半块比他巴掌还小点的麦饼充饥,刚刚一连卸了十几车货,早就饿出了几身虚汗,连脚步都变得轻浮起来,走路时两条腿软绵绵地就象踩在一团棉花上。 好在赵石头觑他脸色觉察出几分不对,管事再给商成分派事情时,就把大部分重活都揽了过去,商成过意不去想搭把手时,他还特意让商成多休息休息。 忙过一回,灶房里各种各样的饼馍汤粥肉菜酒水陆陆续续地被酒肆伙计搬了出来。驮队人多,又有几个客商,客商们都都带着一两个随从,蔑棚下的桌子立时就显得不够用。好在驮夫们都是下苦人出身,没那么多穷讲究,连商成在内所有驮夫都是一手抓几个饼馍一手端碗热汤,蹲在棚边树下吃喝得不亦乐乎。肉汤上糊着一层看着就教人眼馋的热油,还撒着几颗葱花,绿盈盈的葱花浮在油汪汪的汤面上,看着就让人欢喜;白生生的半指厚肥肉片子随捞随有,咬一口热油流得满嘴都是,再嚼一口饼馍,那滋味就是给个神仙也不愿意去做。酒也有,蔑棚边的木桌上摆着三个木桶,桶里就是浊黄的果酒。桶边就散乱摆着几个空碗,谁想喝谁就可以过去喝,拿了碗朝桶里舀一碗,守着桶喝也行,端到旁边去一口馍一口汤再一口酒也可以。不过除了三五个馋酒的家伙端着酒碗到旁边去过酒瘾,大部分驮夫都只是饮个一碗半碗杀杀酒虫一一这里只是打个尖,下午还要行远路,耽搁了驮队的行程,就意味着要被货栈扣工钱!这可是谁都不愿意做的事!再说,大家兜里都揣着客商发下来的赏钱,等到了渠州城缴了活,那还不是想怎么喝就怎么喝?那时候别说喝碗酒,就是上寮寨找个女人睡,也没有人会来理会…… 商成也没喝酒,只是闷着头喝肉汤吃饼。山娃子和赵石头倒是找到了相通地方,找伙计要了两个大海碗,让灶房给弄了一碗腌咸菜一碗肉片炒青菜,在树下你一碗我一碗地喝得起劲。依赵石头的说法,这种水一样的自酿酒,这种拳头都不顶的小碗,就是喝上十碗二十碗也不见得能教人晃一晃。对他的这套说辞,商成保留自己的意见。酒肆卖给驮夫们的确实是口味极淡的自酿酒,可那盛酒的碗怎么说都比干精瘦巴的赵石头的拳头要大几号吧?连山娃子的拳头都比不了那碗的个儿,自己的拳头……当然自己的拳头确实比那碗要大一号。 就在他把自己的拳头捏起来和手里的碗反复比较时,耳边却突然传来两声鼓声,抬起头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酒肆外已经拴了一头驴,一个穿青色罗长裙淡绿细纱长裤的女子已经俏生生地站在蔑席下,一手三根手指拈着个细细的鼓槌,另手食指中指无名指夹着两个黄澄澄亮晶晶的金属片,正在那里摆弄着支鼓的三根木棍搭起的木架子。 嘣嘣嘣……当当当…… 摆布好小鼓,那女子先盈盈蹲身给几位有份坐在桌边喝酒吃饭的客商见了个礼,才问道:“几位客人想听个什么曲子?”这女子嗓音细柔婉转中带着一丝铿锵,就象一潭碧水中有一圈涟漪荡漾,听着就让人浑身舒服。这群客商跟着驮队在路上折腾了十来天,即使是袁澜这样的壮年人,也早就累得全身上下无一块骨头不痛没一块肉不酸胀,眼下听了这女子莺莺燕燕地一声话,又被那女子低眉浅笑地扫一眼,个个都宛如三伏天里喝下了一碗团着冰块的杨梅汤,让人从五脏六腑一直凉爽到周身毛孔。 这几张桌上地位最尊贵的自然就是袁大客商,可论年纪,驮队大管事却是最年长,所以两个人推让几番,大管事推却不掉,又不知道这座位上的人谁好什么谁忌讳什么,就对那女子说:“你把拿手的曲子唱一首来听听。” “最善《鹊桥会》。” “就听它。”大管事说道。说完低都端了酒碗正要邀众人同饮,却觉得有人在桌下拽自己,不动声色又改口说,“不过,《鹊桥会》是几十年唱下来的老曲子了,听都听熟了。有没有什么新曲?”说着话他搭眼溜了桌边众人一眼,全看大家原本无可无不可的神色都有了些起色。 “新曲就只有《张和尚赤手搏恶狼》。这是最近才从燕山那边传过来的新曲子,不知道客人听过没听过。据传奴家曲子的师傅说,这曲子里说的故事是燕山卫的真人真事。” 大管事还没说话,袁澜已经带头鼓起掌来:“好!好!就听这个,就听这个《张和尚赤手搏恶狼》!”其余客商只听过《商和尚赤手搏恶狼》,有些还听过不止一个版本,眼见得唱本的原型就在酒肆外裹在一群驮夫里,更是连起哄带说笑,纷纷说道:“就该唱这个曲!唱得好有赏钱!” 袁澜却没让女子马上就唱,只问道:“教你曲子的师傅,是不是还告诉你,这个张和尚是个白圆脸的肥胖子,是弥勒佛转世?”说着乜了酒肆伙计一眼。那伙计缩着脖子就躲进了灶房。 唱曲女子惊讶一声:“呀!原来客人是听过这曲子的?传曲师傅当时也是这样说的。奴家原本不信,可奴家的表哥前月去燕州,在燕州伏虎寺里见过张大和尚登坛讲法,他看得真真切切,张大和尚确实是个白净脸大肥胖子,一脸的慈祥笑容,就和庙里的弥勒菩萨一模一样。” 袁大客商方才已经听说过这故事,只是“酒肆伙计的小舅子”变成了“唱曲女子的表哥”,其余客商还有他们的随从连带驮夫都张大了嘴听那女子清清脆脆地说故事,当听说“张大和尚”是个白净脸胖子之后,先是齐刷刷把目光转向高大壮实的商成,又齐刷刷望向那女子,然后便是哄堂大笑。一个年轻客商一面笑一面从怀里掏出一锭三两朝上的银饼子,拍在桌子叫道:“好!我就爱听大胖子的曲子!唱!不管唱得好坏,这银子都是你的!” 时价三两银子能兑到七千多钱,平常时节这唱曲女子即使是唱上三五个月,也未必能有这样的收入,已经是喜笑颜开。她见客人这样大手笔,急忙蹲身朝那年轻客人又单独作个礼,起来清清嗓子,把细鼓槌在鼓沿上一敲,啪一声响,周围哄笑的人群就渐渐安静下来。 鼓槌啪啪啪连敲三下,又一下敲在鼓面上一一嘣!紧接着当当当当……铁片连响十二声,瞬时鼓止铛停一一 “呀一一” 一声撕帛裂锦般的尖利嗓音陡然间直窜云霄,刹那时所有人的呼吸都不由得一窒,只觉得眼前似乎一黯,浮云苍水青山绿树都在这一声叱咤中化作了扭曲迷梦。 这一声“开场提音”是天下间所有“唱书”必有的序幕,可提音如此清亮高拔却让所有观众无不侧目,即便是袁澜这样自诩见多识广的人,也不禁心生赞叹…… 别人都听得如醉如痴,惟独商成却一个字也听不明白,除了偶尔的过门几声感慨略略明白,其他的辞句都是两眼一抹黑,除了懵懂只有懵懂。偏偏这曲子还长,唱曲女子手里攥着鼓缒夹着铁铛,忽一时站在小鼓左攒眉拧目,忽一时站在小鼓右神色慌张,再一时又立在小鼓后神态安详,嘴里吐字忽慢忽快忽紧忽弛,间或鼓声密如雨打芭蕉,倏然又铛声细密几不可分辨。桌边众人连带挤到棚下的驮夫都是一副心驰神往的陶醉神态,随着鼓点快慢,各人脸上神情也是一时狰狞一时紧张…… “……哟一一嗬!” 好不容易才等到女子唱完一曲,这声“煞尾”却是平淡安详,绝不拖泥带水。 那个最先掏银钱的年轻客商闭目回味良久,半晌才说道:“天籁也不过如此。” 袁澜用手帕抹着额头鼻翼的汗水,摇着头说道:“往年我也曾在上京听过油娘子的唱书,以为那就是天下唱书极至,今天才知道,油娘子不患无伴呀!……你这女子的唱书堪比油娘子!”说着在怀里掏摸几下,半天才取了个玉诀出来,握在手里抚摩两下,似乎又有些舍不得,终于一狠心把玉诀搁在桌上推出去。“这玉诀就送你!” 正文 第一章(24)张家少爷 驮队在酒肆歇过晌午,差不多在末时将尽才重新上路。无论是驮夫还是客商,对管事的这个决定都有些微词,因为这正是一天中最火热的时候,悬在头顶的毒日头,让人们的喘气呼吸里都带着炽热的气息。可管事也振振有辞,从这里到渠州城还有四十里地,其中一半还是山路,要是现在不动身,只怕到不了渠州城外,天就该黑了…… 事实证明管事的话很有道理,不到二十里的山路,驮队足足走了两个时辰也没走完,直到日头略显西斜天色已然是酉时时分,单行行进前后首尾拉出里许地的驮队才堪堪走出山进到平地。离山脚不远就是一漫河湾。因是夏天,雨量充沛,浑浊的河水早就漫过了河床,湍急的水流卷起一个又一个浪头,把河边一块卧岩撞得空空直响。离河不远处就是一大片杂木林,郁郁葱葱绿意盎然;其间还夹着几棵东倒西歪的老杏树,大概是因为这一带少有人光顾的缘故,繁盛的枝叶间黄灿灿的杏果又大又鲜亮,沉甸甸地挂在枝头上;山风一吹,一股鲜甜绵软的气息登时扑面而来,让人禁不住口舌生津馋涎欲滴。驮夫们一个个望着杏果大吞口水,都拿眼睛盯着大管事。大管事也走得一身是汗,撩起搭在肩膀上的毛巾抹把脸,把手一挥大度地说:“就在这里歇片刻。”听他这样说,驮夫们都欢呼一声,几个不老成的年轻后生已经丢了手里的缰绳直奔那几颗杏树而去。大管事嘴里笑骂了一句,再吩咐道,“驮架不下,抓紧时间饮马喂食……”说着话就指派两个小伙计到前面去探路。 说话间副管事也赶上来,看着河畔边树林里乱作一团,脸上就带着几分不豫。他也不好当场发作,只是沉着脸走到大管事身边,低了声音说:“……不能在这里歇,得赶紧走。前面十里地就到岳沟。过了岳沟,随便哪里歇脚都行。” 大管事咧咧嘴不置可否。这时,一个灵醒的小伙计手里用干净的白布兜了一捧杏送过来。杏果已经在溪水里洗过,饱满圆实的金黄色果实上还挂着晶莹的水珠,大管事抓了一个放嘴里咬了一口,边嚼边含混不清地说道,“我知道你担心甚——不就是怕山里的土匪吗?放心,我已经派人去前面探路了,出不了纰漏。再说,咱们这几天山道走下来,半个土匪的影子也没看见,看来这山里的土匪是被官军剿光了……” “官军哪回剿匪不是说剿光了,可哪一回又真把土匪剿光过?闯过天死了,可他手底下的人难保没几个漏网的,要是……” 大管事扑地把杏核吐出去,笑着打断了副管事的话:“当然不会剿光,也肯定有漏网的,可几个漏网的小蟊贼能掀起什么大风浪?咱们也有二三十号人,要真有不长眼睛的蟊贼敢来,咱们就来一个拿一个,通通绑起来送到官府去!嘿,一个土匪还能换五百文的赏钱哩!”就在小伙计手里抓了把杏果塞副管事手里,说道,“你也尝尝,这杏是熟透了的,一点都不涩口。”说罢便自顾自地朝树林边那块特意给他留出来的荫凉地坐下。 副管事把杏又都丢给那小伙计,急急忙忙地跟过来继续劝说:“这里歇不得!两面都是山,还有一条河,要是在这里被土匪围上,连个报信的人都跑不出去!要歇也得走到岳沟……” 大管事哂笑着也不理会他,靠着树嚼着杏,瞥了眼睛看那个年轻客商和唱书女子搭讪说话。看唱书女子的装束打扮,显然是个漂泊在外的老手,举手抬足之间眼神流转,一颦一笑中媚态毕露,那个年轻客商早已是眼神痴迷神情陶醉。即便是常年出门在外的大管事,看着那女子的风骚模样,也不禁咕地吞了口唾沫。 “……咱们这一趟已经走了十来天,眼看着就要到地方,要是一不留神出点闪失,岂不是白受了这场罪?”副管事还在苦口婆心地絮叨,希冀大管事能改主意。“虽说这里离渠州不过二十里地,到岳沟才十里地不到,可我心里不知道怎么回事,总是毛毛躁躁地静不下来。说到底,这里毕竟不是太平地界。不错,闯过天是被官军剿了,可你也知道,这一带又不单单是闯过天这一股土匪。除了他,周围大大小小的绿林还有好几拨,虽然说都不成什么气候,按理说没也动咱们的胆量,可保不住有人狗急跳墙咬咱们一口;即便咱们仰仗着人多能跨过这道坎,人和货能不能两全就很难说。再说,这条道上没了闯过天也不见得就是好事——原本有闯过天镇着,别处的土匪不敢越界过来寻事,可现在的情势就难说了,凉风口的周三瞎子还有渠州这边活人张的寨子就在左近,只怕他们不会眼睁睁看着这块油水又不动手……” 一席话说得大管事额头上已经浮现一个深深的川字。他嘴里有一下没一下地嚼着早就没了滋味的杏肉,眯缝着眼睛紧盯着手里的半个杏果,良久才哑着嗓子说道:“你说得对!是我把事情想差了!”劈手扔掉半拉杏,一骨碌爬起来就招呼伙计驮夫赶紧收拾出发。 忙乱一阵,驮队重新聚齐,副管事粗略地清点了一番人数牲口,只有那两个刚刚被派去前面探路的小伙计还没回来。副管事也没太把这当回事。他想,反正驮队已经朝前赶路了,两下里总能在半道上遇见,不需要特意让人去招呼他们;而且有人在前面探路更好,要是真有点风吹草动的事情,驮队也能有个准备。就在他跑到队伍前准备告诉大管事一切妥当可以上路时,就看见前面山岗上有人影晃动。 土匪? 副管事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 这时候不少人也都看见那群人。有些眼尖的家伙还看见那伙来历不明的人当中不仅有三个骑马的,而且人人手里都提着家伙。驮队立时安静下来。无论驮夫还是客商,几乎每个人的脸上都变了颜色,一个个都屏声静气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拨人。有人已经揭了驮架上的油布,手也搭在刀枪上,眼光紧张地在大管事和那群家伙之间来回逡巡——只要大管事打个手势发个号令,他们就准备先下手为强。 那伙人显然对这场突如其来的遭遇没有准备,刚刚在山岗上冒出头就停下来,慌乱了一阵,随即在岗上抱成一团,警惕地注视着商队的举动。过了半天,一个短褐的家伙手里提着把铁刀扑扑腾腾地跑过来,一番短暂的询问交谈,听说这是燕山刘记货栈的驮队,又踢趿着快掉底的破布鞋跑回去。不多时,只看见山冈上三个骑在马上的人凑在一起大概商量了几句,就看见最先一人扬了马鞭朝商队虚指着笑着说了两句话,另外两个人就都露出了笑容,各自摇头苦笑催促坐骑下山冈。 不是土匪,是渠州老王集的张家大少爷进山打猎!这条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支驮队。原本紧张得手心冒汗的驮夫客商们立刻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然后乱糟糟地把驮马撵到路边,给这群进山打猎的人让出道来。当然也有人多了个心眼,虽然把道路让出来,却没有把手里的兵器撂下,依旧攥着刀枪站在道边,小心翼翼地盯着这拨兀然冒出来的家伙。 张家少爷和他的伴当随从倒没把商队当回事,除了走近时用好奇的目光把大管事略略打量一回,就再没把驮夫客商们放在眼里,骑在马上只是和两个同伴说笑: “……李秀才是个没脾气的人,当面被老岳父这样指着和尚骂秃驴,竟然还没恼,过了一天他又去老岳父家,”说着已经在马背上笑得东倒西歪,半晌才嘘着气说道,“你们猜,他那天再去,他老岳父和他说什么?” “说什么?” “他老岳父说,说……”张家少爷已经是笑得俩眼眯成一条缝,一连说了三四个“说”字,却总是说不出那李秀才的岳父到底说了什么。别说他的两个同伴被他这上不着天下不靠地的半截故事闹得一脸着急,连听他说笑话的驮夫都替他着急,满心想知道李秀才的岳父到底说了什么话,可直到张家少爷一群人走出了一箭多地,还是只能看见张家少爷抱着马脖子笑得两个肩膀乱耸…… 那伙人走出没多远,脚步马蹄卷起的尘土还没散尽,就又忽忽啦啦地转回来。就听张家少爷在马背上高声叫道:“请问那女子,是不是吟‘唱书’的九娘子?” 听他这样大声问询,那个从山里小酒肆开始就和驮队里年轻客商夹缠不清的卖唱女子先是一楞,皱着眉头思忖一下,便笑吟吟地站到道边,伸手压压鬓角,手指间拈着两片铁碰了个叮当响,脸上笑颜如花,娉娉婷婷施了个礼,直起身子才娇娇娆娆地问道:“奴家就是九娘子,不敢劳烦公子称呼。敢问公子是哪一位?” 说话间那公子哥已经来到近处,勒住缰绳翻身下马,随手把缰绳抛给急惶惶赶上来的随从,就立在当处拱手给九娘子略略作了个躬,说:“九娘子当然不知道小可,然而小可却是仰慕九娘子久了。记得上月在州城曾经听九娘子吟过一曲《博浪沙》,当时就极倾慕九娘子的才艺,思量着怎么寻个法子拜谒。可惜先有旁的事情耽搁,后来得了空闲,九娘子又早已经离了州府,机缘巧合,竟悭吝不能一见。想不到今天能在这里碰见,总算随了我的心愿。”说着又施一礼。 站道路两边的驮夫大都是庄户人,张家少爷这番半文不白的话听在耳朵里,自然是懵懵懂懂不清不楚,虽然说瞧着张家少爷和卖唱女子的模样倒象是有些内情,可这时候大家满心想着的是赶到渠州城好领那几百文赏钱,更是对这些酸文醋语毫不在意,都站在路旁眼巴巴地等着管事的发话好赶路。几个客商却都是走南闯北的人,什么事情没见过,眼见得张家少爷这番装模作样的作戏,就知道这张家少爷早就有心要勾搭这唱曲的女伎,偏偏当时没能如愿,好不容易今天在这里遇见了,谁料想九娘子旁边又跟着个年轻客商,于是只好来了这么一出文戏,于是就都来了兴致,原本还站在驮夫们背后,现在都挤到了前面好看戏。还有两个客商也读过几天书,见那公子哥身材粗夯壮硕,四方脸膛棱角分明油黑发亮,裹身上的对襟月白细绸长衫更是一前一后被汗水浸出两大块汗渍,鼓棱棱凸着几大块纠结的肌肉疙瘩——这所谓的公子哥儿明明就是个粗鲁俗人,却偏偏要拿捏着身段学人家扮斯文,说出来的话更是话不对题辞不搭意,都是掩口莞尔一笑。有人又把眼睛去望那个年轻客商。年轻客商脸色已经是铁青一片,只是负着手冷笑着旁观。 那张家少爷施完礼,又回头对两个同来的伙伴说,“这就是我和你们常常提到的九娘子,一曲唱书的技艺冠绝渠州,别看嘉兴楼的苏姐儿号称艳绝州城,我看她和九娘子一比,差得不是一分半点……” “奴家不过是个走街卖唱的人,怕是当不得公子您如此的夸奖。”女子低了头娇声说道,“再说奴家唱的那些粗俗俚曲,怕是要污了公子的雅致。” 这话一出口,袁澜先是一楞,一巴掌就拍在随从的肩膀上,登时笑得前仰后合,口里连声道:“好!好!……污了公子的雅致……怕是田青山也说不出这等言辞吧!哈哈,污了公子的雅致……哈哈……”随从被他一巴掌拍得抢了两步才站定,一边揉着肩膀,一边望着张家少爷和唱曲女子呲着牙笑。 张家少爷也是咧着大嘴呵呵直乐,连声说道:“当得当得!如何当不得!要是九娘子当不得,那还有谁能当得?”说着话张扬着手臂朝前走几步,看样子是要上来挽扶卖唱女子一把,突然朝旁边跨了一步,手一伸已经拿住袁澜随从的肩膀,顺着胳膊向下一捋,已经一手捏着那人右手腕一手扳住了那人的上臂,嘴里嘶吼一声两只手一起用力,只听得喀嚓一声响,伴着一声惨叫,随从的那只胳膊登时用一种诡异莫名的形状软塌塌地垂下来。他的两个同伴手脚也不慢,这边才动手,一个人把手里的硬弓一伸一引已经勾住一个货栈伙计的颈项,使劲把人拉扯到身边,拔出一把短刀在那伙计脖子里一抹,随即便把人放开,那伙计踉跄两步跪倒在道路中间,双手捂着不住冒血的喉咙,嘴里咯咯作响,咕哝了两声就一头栽倒在道路中间,手脚抽搐了一下就再没了动静,眼见是没了活命;另外一个同伴抽箭扣弦引弓瞄准撒把几个动作一气呵成,随着嗡的一声弓弦振鸣,站在队伍中一直乐呵呵看热闹的大管事应声而倒。 正文 第一章(25)活人张 自打知道这伙人不是匪徒,众人心里就有了几分懈怠,这拨人先头过去时对商队又不张不睬,人们的戒心便更低了,等张家少爷和卖唱女子拿着肉麻当有趣地当众表演一出“才子佳人”的老掉牙故事,更是让人原本还保有的一点警惕也被抛到了爪洼国,哪知道那公子哥一脸仰慕嘴里掉文却突然下这般毒手,一时全都惊得呆住了。面对骤然而生的巨变,在场的人丝毫没有准备,几个人当场杀人,负责整个商队安全调度的货栈大伙计丢了性命,大管事紧闭双眼横躺在地胸口插着枝颤巍巍的长箭生死不明,人们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驮队上下立刻慌乱起来,有的人哭爹喊娘抱头鼠窜,有人红了眼睛从驮架上抢起刀枪要拼命,还有人立在当地浑身抖抖索索……可这时匪徒已经拿着刀枪逼上来,哪里还有逃生的路?虽然驮夫中也有赵石头这样悍不畏死的人,可一来事起仓促,二来人心不齐势单力孤,被两三个土匪一围,一个照面大腿上就被刺了一抢,接着就被人在腰间划了一刀,捂着伤口就摔倒在地…… 张家少爷劈手夺过一名伙计手里的腰刀,顺手一刀就砍在那伙计肩头,嘴里吼道:“谁敢动,这就是榜样!”伸手抓过一个浑身哆嗦的客商,一刀劈下去,从胸口一直拉到肋下,那客商嚎叫一声就仰倒在地,血淋淋的嫩肉兀自突突直跳。 “谁敢再动,这就是他的下场!” 那客商还有口气,腿脚蹬踹痛得在地上打滚,嘴里呜呜哑哑地嘶嚎惨叫,伤口泼洒出来的鲜血把道路上的浮土浸染出好大一片暗红色…… 驮夫客商们谁见过这样的血腥暴戾的场面,客商临死时凄苍嚎叫令人毛骨悚然,所有人都吓得面如死灰,畏惧迟疑犹豫之中,又听得嗖嗖两声细响,就见跑得最快的两个驮夫一个倒在树林边,一个捂着胸口在河水中蹒跚两步,腿一软人就倒下去……再转脸又看见二三十人手里拿着家伙忽忽啦啦从山冈背后奔过来,两下里一堵立时把商队紧紧地裹在中间。一众驮夫客商登时绝了逃生的妄想,一个念头同时浮现在所有人脑海里:完了…… 张家少爷甩了甩腰刀上黏乎乎的血,看着那个还在血泊中抽搐的客商一眼,抿着嘴摇头把刀掼到地上,朝着副管事啐了一口,骂道:“造娘皮的,你们就带这样的破刀赶路?也不知道把刀磨得利亮些?” 副管事又惊又怔又怕,两条腿筛糠一般地哆嗦,嘴角拉扯了好几下,到底也没能回上他的话。 张家少爷也没再理会他,上前两步,扶了扶头上的远游冠,又掸了掸满是殷红血迹的细绸长衫,对着那卖唱女子又是一个长揖,说道:“渠州张四,见过青瓦寨的九娘子。” 他的话刚刚落音,被土匪围着抱头蹲作一堆的驮夫客商里登时有人抽了口凉气。谁都没有料想到商队在山间酒肆遇见的卖唱女子,竟然也是土匪;不单是土匪,还是官府出了赏钱的大土匪——不管是谁,只要能抓住大土匪闯过天手下的四当家黄蜂赵九娘,死活毋论,一概赏钱十五缗。反倒是这个作模作样心狠手辣的渠州张四,却是谁也没多少印象。 赵九娘还了个礼,淡淡地说道:“张寨主客气了。我现在是丧家犬一般的人,哪里还敢当寨主的礼。” “九娘子说的哪里话。”张四肃容说道,“闯大爷的事情我们兄弟也是才听说。”说着叹了口气,摇头道,“闯爷向来谨慎小心,竟然被雁啄了眼,上了官军的当,让人摸进大寨里应外合破了山门?偌大的一番基业呀,转眼就被官军烧作了白地,他自己也落了个身首异处……不该啊,真是不该啊。” 赵九娘垂着头没搭话,良久才叹息一声,悠悠地说道:“既然吃了这口饭,就该知道有这一天……” 张四一怔,张口结舌半晌才讪笑着说道:“九娘子说笑了。咱们……”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直畏缩在旁边的副管事突然跳起来,指着他大叫道:“活人张!你是活人张!” 张四转头瞥他一眼,道:“看不出你倒有些见识。不错,我就是活人张。”说着露出一口白牙笑了笑,“你既然知道我的名号,自然也该知道我的规矩。”手一招把那两个挽弓的人叫来一个,问道:“情形如何?”那土匪说道:“死了一个兄弟,伤了三个,有个伤在腰上,怕是捱不过去。”活人张眉头也没皱一下,点头说道:“送他一程。”又把驮夫客商扫一眼,“去挑十个人,让他们去陪两个好兄弟上路。那几个穿长衫的别动——都是肥羊,抓起来细细盘问清楚,找人给他们家里带信,叫他们家里拿金子来赎。” “还有个事,他们带的东西都是硬货,不好出手,是不是也让货栈来赎?” 活人张哈哈一笑,指着赵九娘说道:“前头咱们得了硬货,吞下不去又舍不得吐出来,那是因为咱们没门路,现在九娘子就在这里,自然有办法给咱们办得妥妥帖帖……” 赵九娘脸色阴晴不定地接连变了几下,才陪了笑脸小心翼翼地说道:“张四哥,这番寨子被破闯爷出事,我好不容易逃出来,已经是心灰意懒的人了,也绝了再走这条路的心思。要是四哥可怜我这个死过几回的人,就请抬抬手,放我走吧……” 活人张眯缝着眼睛盯着她看了半天,突然扑哧一笑,道:“走?你还能走到哪里去?我的好九娘子,这天下虽然大,可哪里能有咱们立身的地方?闯大爷虽然走了,我张四不是来了吗?你以后就跟着我吧。放心,有我张四吃的,就不会饿着你。”他狞笑着还想说两句狠话打消赵九娘的心思,忽然听人喊道:“四爷快来!咱们可是捕到了一个大家伙!上京‘永盛昌’的大东家也在这里!” “真的假的?你敢日哄我,小心我把你碎割了下酒!” “是真的,狗日的身上还带着永盛昌的印信!”说着两个土匪已经把袁澜从人堆里揪出来。 “印信?还永盛昌?你他娘的识字吗?”嘴里骂着,活人张也是一脸的兴奋,搓着手就走过去,别走边回头对赵九娘说,“九娘子,我的话你仔细想想,看是不是那么个理。你要留下,我把你当菩萨一般供起来……” 两个土匪已经把袁澜从人堆里揪出来,推攘到活人张面前。活人张先接了印信审视一回,弯弯绕绕的几个字一个都不认识,随手抛给身边的小头目,又拿过一个小锦囊,解了扣带在手心里一倒,手掌上立刻多了几颗晶莹剔透的珍珠。看着毫光四射的稀罕物件,周围三四个土匪一起咕嘟咽口唾沫。活人张拈了颗珠子,眯缝着眼睛对着阳光比划一回,巴咂着嘴把珍珠又都收到锦囊里,望怀里一揣,就把袁澜上下打量一番,问道:“永盛昌的大东家?” 袁澜这时已经从刚才的震惊中缓过气来。他是见过世面的人,也有些经历,面对穷凶极恶的土匪头子,还算沉得住气,振了振胳膊让自己身体站直,才从容地说道:“我就是袁澜,永盛昌的大东家。张寨主是吧?出门千里只求财,何必行凶呢?山不转水转,水不转路转,今天张寨主放我们一条生路,他日张寨主有难处,袁某也不会袖手旁观。” “说得好!”活人张大笑道,“这话倒是有几分意思。不过,就怕我等兄弟真遭了难,袁大东家却远在上京平原府,这千里迢迢的,远水可是救不了近火啊。” 袁澜笑道:“张寨主说的确实有道理。不过我也有个主意——袁家虽然说世代经商,好歹也认识几个在官府中办事的熟人,不如这样,我拿一笔钱出来赠予寨主,再替大家在官府里给兄弟重新立个清白文书,然后寨主用这笔钱寻个地方买个庄子,也好安置你这些兄弟……要是寨主信不过我,我可以在这里当众立誓。” 活人张抚着下巴还在思索,他旁边的头目已经不耐烦地说道:“立誓有个屁用!在官府给我们立个清白文书?怕是想让官府来抓人更方便一些吧!” 袁澜把手一摊,对活人张说道:“既然张寨主的兄弟信不过我,那就算袁某没说过。我落在你们手里,也没多的话好说。我就问张寨主一件事——我落在你们手里,能不能拿钱把我赎回去……”说着话目光在一众被土匪围起来的驮夫客商中一扫,狠了心不去理会那些眼巴巴望着自己的人,问道,“我和我的两个随从,要多少钱?” 活人张沉吟半天,才说道:“一千两黄金。” “好,就一千两黄金。”袁澜连价也没还便截口说道,“只是一千两黄金不是小数目,即便有我的亲笔书信,我家里也未必肯相信;况且一千两黄金一时间也凑不齐,要是换作银锭或者铜钱,这么一大笔钱又怕路上有闪失……”他略一思索,就指了自己一个随从说,“可以让他拿着我的书信和印信去临近几个大点的州府,先从各家与永盛昌有来往的商号里挪借。” 活人张冷笑道:“还以为袁大东家经营那么大的生意,说话做事都该爽快,原来不过如此。我这些兄弟都不识字,你书信里露了风声怎么办?你只管写书信,我找兄弟去送,信不信由得他们,他们要不把你当回事,我自然不会留着两张吃闲饭的嘴。”左右看看,就把商队副管事喊过来,“有纸笔没有?袁大东家要写书信。快去找来!”又对袁澜说,“你尽管把这里的事都写上,告诉他们,不单只你被我绑了,还有这些人,每个人都要拿钱来赎。还有!六十天里看不见钱,就不用来了。”抬起头,就看见除过几个看守着驮夫客商的手下,其他人都还满脸红光地在驮架间翻腾,个个腰间都是塞得鼓鼓囊囊,立时破口大骂,“造你娘的,还不赶紧拾掇东西走?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快点收拾!” 活人张吼了这一声,就有匪徒犹犹豫豫地过来撵驮夫去牵马,也有人走两步,回头一见别人还在翻腾,就又倒回去继续寻私财。这一下连过来办正事的人也扔下驮夫马匹不管不顾。活人张喊了几声,也没几个人听,三当家挥着马鞭抽得啪啪响,也没人拿他真当回事。活人张一脚踢开了一个挡路的驮夫,嘴里骂骂咧咧,迈开步子就准备过去教训这些混帐。 他刚刚跨出两步就听见有人喊:“大头领小心!”糟糕!脑子里将将闪过这个念头,他就急忙朝旁边一蹿,右腿忽地向后一蹬——这一招虎摆尾救过他好几次命,再了得的英雄汉也得先让过他这一脚,要不然就是骨断筋折,可这百试不爽的救命绝技偏偏今天落了空,腿还没撩起来使上劲,他就觉得脖子一紧,一条胳膊已经箍住了他的颈项。他两手扳住那胳膊一用力,满心以为那人拿不住自己,谁知道那条胳膊只是略微松了一些,随即又箍得更紧,反倒是他自己一口气没喘上来,登时就觉得胸膛里空空荡荡,脸皮胀得发木发麻,似乎全身的血液一下全涌到头上,连眼神都有些模糊。恍惚中他就瞥见山寨二当家舞着刀花从一旁扑上来,蓬蓬当啷几声响,又满脸是血地被人扔出去;两个心腹提着刀要过来帮忙,才迈步就被三四个不要命的驮夫挡住,被几双手连拖带拽地摁倒在地。不过也幸好有这一通忙乱,不远处三当家已经张弓搭箭对准擒住自己的人;弟兄们也都从最初的惊愕中醒过神,丢下手里的物件把这里围成一个圈,只是怕伤了自己的性命,不敢逼得太紧,只是把着刀枪徐徐拥上来。 “放开我们大当家!” 那人倒是听话,三当家话音未落那条胳膊就松了劲,几乎快被憋得断气的活人张刚想挣开,就感到一股凉气抵着自己的下颌轻轻一拉,瞬间那股冰凉的气息就从颈项处浸进来,从头顶一直弥漫到全身,然后便听得背后那人说道:“你敢再动一动?” 正文 第一章(26)活人张的下场 拿住活人张的人就是商成。 货栈大伙计挣扎着倒在血泊中的那一刻,他就觉得全身的血象被人抽干了一般,浑身冰凉得如同赤身露体卧在冰原上,无边无际的寒冷就象刀子一样从他的头顶、从他的胸膛、从他的四肢和躯干往肉里钻,朝骨头里钻。他根本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手脚,甚至控制不住自己的大脑。他好象喊过什么。他又好象什么也没喊过,因为他的嗓子眼里似乎堵着一种说不清楚也道不明白的东西,把他一切的呐喊和呼号都挡了回去,这些悲伤痛苦畏惧惶恐的情绪郁结在他心里,奔涌着碰撞着纠缠着撕打着,令他的胸膛就象要炸开了一般……他似乎起过逃跑的念头,可他的两条腿就象灌了铅一般沉重,无论他如何努力也无法挣脱束缚。隐隐约约中他还听到赵石头一边挥着刀迎着土匪冲过去,一边还朝他喊过什么,然后他就似乎看见赵石头被土匪们打倒在地。赵石头倒下的时候,天地间刹那间就拉起了一道血红色的幕布,眼前的一切都被这幕布染成了红色,天是红的,太阳也是红的,奔走呼喊的驮夫客商是红的,凶神恶煞的土匪们也是红的。他看见了血,看见了尸首,看见了血红色的刀刃划过人的身体,脆弱的**就象一个个气球,被刀枪轻轻地一碰,就喷渐出大片大片的殷红的颜料,这些颜料把遮掩在天地间的那块幕布染得更加深沉,深沉得就象一道枷锁,紧紧地箍在他的身上,让他不能动弹不能呼吸甚至不能思考…… 我是在做梦。 是的,我这一定是在做梦! 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底里强调这一点。我只是在做梦。柳老柱、柳月儿、霍士其,他们都只是生活在自己梦里的人,是自己虚构出来的人物。商队、赵石头、山娃子,他们也是自己在梦里遇见的人;还有土匪,还有血淋淋的凶杀,这些都是自己在梦境里虚构出来的物事。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虚幻的,都是一个梦…… 他已经确信他看见的一切全是梦里的假象,而且坚信只要学校的喇叭里响起那恼人的运动员进行曲,只要在一夜的寂静过后走廊里再次充斥着喧闹声脚步声,他就会一定会从这个古怪诡异的梦里清醒过来,然后继续他千篇一律的研究生生活。他会在这所高校里拿个硕士的文凭,要是工作不理想他也许会接着读个博士,然后再找个办公室里的工作,拿份固定的薪水,找个称心的女子结婚。毫无疑问,他会有个孩子,而且他还会在生活中遇上很多教人烦恼的事情,而且他也会在这些烦恼中一天一天地衰老,直到他带着深深的满足和深沉的遗憾离开这个世界…… 他不知道自己迷失在这种浑浑噩噩的状况到底有多少时间,也不知道在这段时间里他的身边还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他连自己到底身处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直到有人一脚踢在他身上,才总算把他从昏昏然然中唤醒。 遇见了土匪!他立刻清醒地意识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刹那间血就涌上他的脸。即便没有镜子,他也知道现在自己的面颊通红。对土匪暴行的憎恶和愤怒,对自己软弱的羞愧和责骂,还有对同伴的愧疚和悲伤,让他浑身的血液都燃烧起来。沸腾的血液在他的胸膛里激荡奔腾,就象一头暴怒的狮子在封闭的牢笼里横冲直撞,张牙舞爪地寻找着宣泄愤怒的出口。这让他难以呼吸,令他的手脚不受控制地痉挛抽搐,使他迫不及待地要寻找点什么东西来破坏……他已经顾不上这种冒失的举动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造你娘的!赶紧收拾!”那个踢他一脚的人瞟都没瞟没他一眼,只顾着朝人嚷嚷,“谁他娘地再把东西朝怀里揣,我就碎割他来下酒!” 扑上去的那一刻商成就没想太多的事情。随便了!都无所谓!哪怕下一时刻他被土匪们乱刀砍死,他也要拖着这个匪徒垫背!他甚至都没留意别人在做什么,扑过去就锁住了那个家伙的咽喉,然后一拳把旁边一个冲上来妄图解救同伴的土匪捣了个满脸开花,顺势拖着那家伙的手腕一拽一抖就把他手里的铁刀打下来,再一脚踹在那家伙的胸膛上——他能感觉到这一脚至少踹断了那家伙几根肋骨,那家伙摔出去就再没爬起来,鼻子嘴里都在淌血…… 他抓起那家伙丢下的腰刀抵在被自己抓住的土匪脖子上。虽然刀身上还有铁锈,刃口也不见得如何锋利,不过这样更好——钝刀子割肉才疼!也就是在他横了心准备把这个土匪送去见阎王时,他听到有个家伙在嚷嚷: “放开我们大当家!” 大当家?大当家是个什么东西?商成楞了下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抓了个大家伙。可尽自抓住了土匪们的大头子,可下一步该怎么办?放人当然不可能,可不放又能怎么样?十多步外的土匪头目把弓张得满满的,菱形箭头端端指着自己,他能清楚地看见土匪隐在箭杆后的那只眼睛里闪烁的暴戾凶光——这么近的距离,他有什么法子能躲过去?……一瞬间他脑海里就转了好几般念头,可没一个办法能派上用场。他心里忽然发了狠!躲不过就躲不过,大不了一拍两散同归于尽! 就在这时他觉得旁边上来几个人,眼角余光一扫,却是山娃子和几个驮夫,手里拿着带血的刀枪兵器,默不作声地簇拥在他周围。 看商成身边的人越聚越多,连几个受伤的人也互相搀扶着被裹进人堆,土匪们不禁有些犹豫,脚下也迟缓下来,顶在前面的已经停了脚步,都拿目光瞅自己的三当家。 三当家也看出来这趟“生意”到此已经是个两败俱伤的局面,眼珠子转了两下,大声喊道:“放开我们大当家!”他的语气已经不象刚才那样强硬,停一停又嚷道,“只要你们放了我们大当家,今天的事情就当没发生过,从此后咱们就各走各道!” 商成胳膊一使劲,立刻把活人张拽得两脚离地;刀刃在土匪头子已经颈项上稍微一紧,顿时拉出一条不长不短的血口子,暗红的鲜血就象条蚯蚓般贴着刃锋蜿蜒流淌,冷笑道:“说得好听!先叫你的人都放下刀枪兵器,退开二十步!” 三当家擎着弓箭,涨红了脸不说话,两只眼睛就象灌了血一般通红,死死地盯着商成。也有两个土匪听了商成的喊话,向后退了两步,可看见别人都站在原地没动弹,也收住脚步。 “我再说一遍:放下刀枪兵器,退后二十步。” 三当家吸了口气说道:“你放人我们就走!……我是老鸹山寨子的三当家铁头猴子林老六,说话向来是一口唾沫一个坑,我说放你们走就一定放你们走,说今天的事……” 商成没等他说完,右手提着刀贴着活人张的脖子一挥,土匪头子的一只耳朵立刻和身体分了家,在活人张肩膀上翻滚了两转,才吧嗒一声细响摔在地上,荡起了一圈薄薄的尘土。几缕断发也晃晃悠悠地跟着飘下来。铁头猴子林老四的后半句话立刻就被堵进了嗓子眼。土匪们这时候才意识到今天的事情麻烦了。虽然说他们个个都是干的刀头上舔血的勾当,杀起人来眼也不眨,可平时抢劫的客商听他们报上名号就吓得软作一摊泥,即使偶尔遇见两个敢拼命的也是被他们一拥而上乱刀砍死,可从来就没遇见过今天这样的情形,自己的大当家当场被人割了耳朵削了颜面,这仇结得比当场一刀杀了他还要深;再看对面的人一个个都是一副咬牙切齿跃跃欲试的模样,禁不住人人嘴里发苦——看情形这事已经不可能善了…… 活人张倒也硬气,掉了只耳朵也没吭一声,紫胀着面孔使劲攀着商成的胳膊,两只脚尖在地上乱点,断断续续地叫嚷道:“砍得好!砍得好!有本事……有本事你就再砍一只……砍一只试试……” 商成一言不发,反手就把他另外一只耳朵割下来,沉了声气说:“放下刀枪兵器,通通退后二十步。” 披头散发的活人张如今浑身上下的衣衫全是斑斑血迹,既有别人的血也有自己的血,早就成了一个血人,伤口更是疼得他手脚乱扑腾,嘴里却不服输,一个劲地叫嚷:“老三,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给我报仇!把他碎尸万段,剜了心肝来祭我!……杀了他啊!” 铁头猴子林老四脸色阴晴不定,犹疑了半天,突然一咬牙,原本略略下垂的弓陡然间抬起—— 商成一直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林老四的动作,看他肩膀一动就知道要糟,头一偏箍着活人张的胳膊用力把人一拽,想把他来挡那支箭,终归是慢了一步,就觉得象有柄大锤在自己肩膀一撞,顿时整条胳膊都使不上力气,再也束缚不住活人张……他只来得及把刀在活人张颈项上一抹,也顾不得活人张的死活,大喊一声:“动手!”山娃子已经蹿出去,抢上两步扬起手臂用力一挥,手里的木杆铁头枪脱手就朝林老四飞去。 林老四射了那一箭也是大喊:“兄弟上!杀了这帮人,所有财物大伙平分,我和大当家二当家分文不取!谁救回……”喊到这里话音嘎然而止,一柄长枪从他左胸透胸而入,血淋淋的枪尖在背后肩胛下露出拇指长一截,哼也没哼一声就摊了两手跪倒在地。 大当家活人张落在商队手里,三当家林老四当场丧命,还有一位二当家生死不知,至此渠州老鸹寨的土匪已经成了一帮没人号令的乌合之众。土匪们看着驮夫伙计还有客商个个红着眼睛舞着刀枪扑上来,人人面色如土两腿颤栗,勉强抵挡了两下,瞬间被人枪戳刀劈砍倒五六个,突然有人发声喊“快跑”,一个个丢了刀枪掉头就跑。这时山娃子已经抢到了林老四的弓,又寻到了林老四的箭囊,立在当地弯弓搭箭,哪个土匪敢掉头反抗兜头就是一箭,转眼已经射翻了三四个人。这一下土匪们更是吓得四散逃命,哪里还有人记得自己的人数其实比商队多了一倍不止?个个都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有两个土匪更是慌不择路狗急跳墙,一头扎进河里,转眼就被湍急的河水冲得无影无踪。 虽然从来没遭遇过这般阵仗,可看着同伴把土匪撵得乱蹿,商成也知道这一番是赢了。这时候他才发现冷汗已经把褂子浸得透湿,两条腿软绵绵地根本撑不住身体,心脏也跳得哔哔嘣嘣犹如打雷,头脑一阵晕眩,人就想望地上倒。他撇了手里的刀,顺势坐在地上,头支在蜷起的两条腿之间,紧闭了眼睛只是大口喘着粗气,过了好半天,才总算让那席卷全身一阵紧似一阵的战栗平复下来。收了怯意抬头再看时,追剿土匪的同伴也差不多都转了回来,几个货栈伙计拿着红伤药和白步,在给几个伤号包扎;一二十个没跑掉的土匪都被缚了双手,一脸认命的呆滞神情蹲在道路边。 看他仰了脸四下张望,山娃子手里拿着那把缴来的弓一拐一瘸地走过来,笑嘻嘻地问道:“肩膀上的伤没事吧?” 商成这才记起自己被土匪射了一箭。扭脸看时,不知道几时伤口处已经被人裹上了。不远处一个小伙计转头说道:“他的伤没事。箭上没喂药,入肉也不深,将养几天就好。”嘴里说话,手上却没停,哧啦一声已经扯开了躺地上那个驮夫的血乎乎的裤腿,露出一条巴掌长的伤口,伤口处肉就象婴儿的嘴一样红殷殷地翻着…… 商成呆着脸默然半晌,问道:“石头怎么样?” 山娃子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来一个装酒的葫芦,仰头灌了好几口,才抹着嘴说道:“挨了六七下……” 商成的心顿时沉下去。 “不过没大事。那家伙贼精贼精的,看着浑身上下都是血,其实都没伤在要紧地方。就**上那刀戳得深,怕是要趴十天半个月。”说着就嘿嘿直乐,又喝两口酒,把葫芦塞给商成。商成本不想喝酒,不过嗓子眼里渴得直冒烟,就伸手接过来。他这才发现自己两只手全是黏糊糊的血,胳膊上身上也到处都是黑红的血迹,就在地上拽了把草胡乱抹了抹手,仰脸也灌了几口酒。家酿的果酒几乎没几分酒味,不过那酸酸甜甜的滋味正好解渴。 喝光半葫芦酒,追出去最远的袁澜带着随从和那个年轻客商也回来了,不仅带回来三颗人头,还抓回来两个土匪。他们还带回来一个消息,最初被大管事派去探路的两个小伙计都被土匪算计了,尸首还在前面。 副管事和胸口中箭却保住了性命的大管事计议一番,马上派出两个伙计骑着缴获来的快马去渠州城,一路向刘记货栈渠州分店传递消息,一路去衙门报官,让官府派人来清理现场,其余人等就地歇息。 天刚刚擦黑,官府的人就到了。官府来的人不仅多,而且级别也高,当知道来到现场指挥查验踏勘的人是渠州知府和横张知县时,几个客商和两个管事都吓了一跳。眨眼间这个不知名的小地方就点起了无数的火把打起了无数的灯笼。当地驻军更是出动了一营兵,点起火把沿河道两边搜索。 清点结果很快就出来了。这一场和土匪的狭路相逢,商队当场格毙横行渠州燕山两地数年的恶匪活人张和另外两个老鸹寨的大头目,被杀死活捉的匪徒共计三十七人,而商队方面只死了六人,可谓是大获全胜。只可惜那个女匪赵九娘再一次逃脱。不过她现在已经是惊弓之鸟,一没靠山,二来和活人张也不是一路,众人也不畏惧她来报复。 当天深夜,横张县衙的大院里就摆出流水筵,府县两级官员还有当地驻军的军官几乎全部出席,渠州城的头面士绅也无一缺席,大家共同为刘记货栈一举剿灭活人张老鸹寨的事情举杯庆贺。知府大人还当场表示,他将把此事上奏朝廷,要为刘记货栈请功,要给剿匪中不幸战死的驮夫客商还有伙计请功,而且所有的抚恤奖赏将一律从优。 力作:《江山》,作者:沙漠 地址:http:\/\/(看小说到吾爱文学网.x2552.com)\/book\/36731.html 正文 第一章(27)社火(上) 接连几天,渠州城都沉浸在一股莫名的欢乐中,原因无他,只是因为官府的一则告示:盘踞在老鸹山上的土匪,自大头目活人张以下,总计四十七名匪徒落网;经州县两级衙门合理,判枭首示众二十七人,徒十一人,配九人……渠州境内最大的一股土匪,作恶八年的活人张匪患,已经彻底平定了。消息一出,全城欢呼,百姓自发地自家院门上挂上红布红绸庆贺;通城所有商家店铺歌肆酒楼,齐整整挂出全部七折酬幌;地方士绅还邀来了社火班子,在北门外的娘娘庙前大演七天社戏,整个渠州城红火热闹得胜似过元宵。 今天是娘娘庙社戏的最后一天。晌午刚过,庙前的场地就已经人山人海。看戏的、瞧热闹的、赶红火的,人挨人,人挤人,把个偌大的地方水泄不通,整个场地上方都笼罩在人群踩踏起来的土尘之中。 商成也挤在这人群里,眼下正站定脚步到处寻找自己的同伴。他和同伴走散了。 社戏开演的第二天他就和着几个同伴来看过,大戏没什么看头,就是一群人和着锣鼓在戏台上咿咿呀呀地唱,他几乎连一个字都听不懂,所以也没多少兴趣,不过爬刀山过火海的杂技表演让他大开了一回眼界,锯解、开膛、磨研这些魔术表演也让他感叹佩服,至于盘叉、过盘、挂玉钗、戏水蛇这些他闻所未闻的东西,更是叫他有种如醉如痴的感觉。可惜今天他在场地上转了一圈,也没看见这些表演,几个临时搭建起来的简陋戏台上只有几个十来岁的娃娃把刀呀叉的摆弄得哗啦直响,看来是因为时间的缘故,那些主角们都还在休息,毕竟重头戏都是傍晚天暗了才开始,要一直持续到下半夜的。 他被人群拥到了一处小戏台边,戏台上两个女子脸上画着浓妆,一个坐一个站,嘴里念叨着他不明白的辞儿,间或一声锣鼓丝竹响,或者女子朝台下丢个媚眼,挤在戏台边的观众就轰然叫声好,不时还有人朝台上洒几个铜钱,嘴里嗷嗷叫着什么。看观众的神情和说话的语气,说的肯定也不是什么好听话。要是铜钱丢得多,两个女子还会挽挽袖子撩撩裙角,让观众赞叹欢呼两声。 商成上回来就听同伴说过,这是专门唱“皎段子”的小戏班,就是唱“荤”戏。那个同伴当时还丢了一串铜钱上去,一个女子就边唱边扯开领口露了大半截胸口。不一会,一个男人就鬼鬼祟祟地挤过来,把同伴拉到一边嘀咕几句,然后那家伙就没了踪影,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回来。后来据那个有见识的同伴说,这也就是个平平常常的皎班子,理由是班子里只有三个女伎。那家伙言之灼灼地说,他在泉州地面见过一个大皎班子,女伎就有二三十个,那些女伎那个水灵呀,说话那个软腻呀,身段那个柔软呀……这番话害得当天晚上能睡二十个人的大通铺上只躺了三个人,除过商成和山娃子,另外两个都是身上伤着筋骨不能动弹的。 商成没出来“见识”见识皎班子是因为那晚上轮着他照顾两个伤号——至少他是这样对别人解释的。而山娃子则是着紧钱舍不得花,他的钱还要派大用场。官府已经把剿匪的赏钱发下来了,因为客商都没声明他们不要这笔赏钱,所以最后分到每个人手里就是差不多两贯钱;再加上货栈多添的工钱、客商们凑的谢仪、地方上送的辛苦费,杂七杂八地下来,每个活下来的驮夫手里都拿到了四千五百文以上。山娃子拿得还要多一些。土匪头目林老四就死在他手里,这是被官府通缉明文赏钱五贯的大土匪,所以他现在身上差不多揣着十贯钱。他预备回去以后就把他那两间快塌的草棚子扒,重新起三间泥草屋,要是钱还有富裕,就再请匠人给他垒个灶——他婆娘眼馋别人家的新灶屋小半年了。 当然商成身上的钱比他还多。活人张就死在他手里,这就是十贯;官府清点时发现了老鸹寨二当家的尸首,身子都被砍成了三段,可当时乱哄哄的场面,谁都没注意他到底是死在谁手里,不过二当家被商成一脚踹翻就再没爬起来却是众人亲眼看见的事情,既然没人认这个功劳,于是衙门里的文书也把这功劳记在商成身上,这又是五贯钱。所以论说起来,商成现在也是二十贯身家的小富户了。他已经计划好了这些钱的去处——他回去就准备把霍家堡那三间泥草屋盘下来。当然,要想盘那小院子他现在的钱还是不够,不过他可以找人相借一些,这样算下去就不会差太多,再胡乱添置点必要的家具营生,就有个家的模样了……当然了,有个家不等于他就能轻松下来,实际上,他知道接下来的日子更艰难——那时候他不仅要顾自己的吃穿,还要记挂着还别人的帐,就是说他得拼命揽工挣钱……可钱就那么容易挣?霍家堡的揽工营生越来越艰难,地里也再没有多少粗笨活路,也许他得跑到州府里才能找到事情做。好在他是单身汉,即便出门在外,也不会让家里人挂念。 一头胡思乱想地事情,商成又转了两个戏台,一个是表演耍大枪的杂耍,一个是四个女子表演扇子舞,他都看得索然无味,肚子又有些饿,就掉头挤出人群,准备去找点吃食。因为这里已经热闹得和赶庙会一样,所以场地边就有许多卖吃食的地方,大多是都是城里出来的做小生意的,也有四乡八里赶来的,炸果子豆腐脑烧饼混沌擀面应有尽有,吆喝喊卖声也是此起彼伏。 社戏已经唱了六天,这些人的生意也做了六天,满地都是各种脏水污水剩吃喝,散发着一种难闻的酸腐气味;绿头苍蝇嗡嗡乱飞。商成转了半天,好不容易才看见一个干净点的饭食摊子。他努力不让自己去看主人家的锅灶和洗碗的桶,在唯一的一张破木桌边坐下,要了两斤牛肉和一碗面。 他要的东西很快就端上来了,主人家的婆娘还送了他一碟子酱,顺手用块黑不溜秋的抹布在桌边划了几下,问道:“客人要酒不?我们还有自家酿的果酒。”桌子上立刻出现三道湿漉漉的痕迹。 商成强迫自己把目光从桌面上那三道泾渭分明的擦痕上挪开。对他来说,果酒这种东西可有可无,可看看主人家婆娘殷切的目光,他还是在心里叹口气,说道:“……那就来两碗吧。” “来四碗。”有人接口说道。 商成转脸就看见袁澜和他的随从。袁澜撩起对襟细纱衫子也坐到桌边,对主人家说,“有什么好菜只管端上来。……你也坐。”这却是在招呼自己的随从。那随从扭捏了一下,才把拿着坐到商成对面。不过他还是不敢坐到商成当面,只能偏着身子坐了个凳沿,小心翼翼地让自己离着商成和袁澜都远远的。商成看他坐着的模样都替他难受,朝那随从笑一笑,却没说什么。他知道,大户人家有大户人家的规矩,就便是袁澜和随从再形影不离,也不可能不分个尊卑长幼,两人象现在这样同坐一张桌子,已经是很不合规矩了,要是他再去劝随从坐得端正舒服,只怕随从连坐都没法坐。 主人家的婆娘大概很少和袁澜这样的人打交道,扣着手上的黑泥嗫嚅着说道:“只……我们……我们这是小店,只卖点牛肉和面。” “那就切五斤熟牛肉,来两碗面。” 既然碰上了熟人,商成也不好马上吃喝,一边等着主人家把袁澜点的菜饭送过来,一边没话找话地说道:“袁大东家也来看社戏?”袁澜和他说过自己的表字,也知道袁澜一直想和自己结交,但是他却不想结交袁澜。当然,他不愿意和袁澜来往,并不是因为两个人的身份和地位上的差距,而是因为他觉得袁澜的目的并不仅仅是单纯地想和他做朋友,袁澜是有目的地想交他这个朋友。有目的地交往,这也很正常,他以前也有过不少这种熟人和朋友,不为别的,就是为了有什么事的时候能多个熟人照应。不过这种朋友的结交要看情况而定,要看当时的心情而定,比方说现在,他现在就对这事没兴趣,或者说,他对袁澜这个人没多少兴趣。 “对,我们也来看看社戏。”袁澜说道。边说还边周围四下里张望了一回,感慨说道,“没想到渠州这种小地方也有这么热闹的去处。” 商成微微一笑没搭腔。 袁澜看他不说话,自己也讪讪地有些尴尬,却又找不出话来说。他是上京人,又有钱有势,什么花花世界没见识过,怎么可能对这种寻常百姓赶热闹的庙会有兴致?上京“东帷子”是天下闻名的热闹去处,比这娘娘庙前不知道热闹多少倍,他也没去过两回。说来听戏更是浑扯淡,他家里就养着两个现成的戏班子,唱大戏唱鼓花唱乐书甚至唱皎段子,还不都是他一句话的事情? 还是商成替他解了围:“道哥的伤怎么样了?” 道哥就是袁澜那个被活人张折断胳膊的随从, 说起这事袁澜就叹气:“不好。”道哥是他手里最得用的人,机灵警醒,又有一身好武艺,使得一手好弓箭,五十步以内箭无虚发,还识几个字,最关键的是他救过道哥娘老子的命,所以道哥对他最是忠心不二,走到哪里都带在身边;可这回道哥却折在一个土匪手里,虽然拣回一条命,那条胳膊却未必能保住,即便是医好了一身武艺也要打折扣。眼看着他就要远遁青州,身边只剩一个随从是怎么都不够用,急忙间又寻不到好帮手,于是招揽商成的事情就迫在眉睫。可商成这个还俗的和尚又油盐不进,几回拿话试探,商成都是滴水不漏。若是平常时节,他还可以耐着心性慢慢磨,只要下的工夫到家,他就不信商成不跟着他。偏偏现在他没时间来做这水磨工夫——他已经收到风声,他的对头说话就到渠州,到时渠州地方官员在上官面前表功绩,肯定要提到大破老鸹寨土匪的事情,他的名字也在立功人员名册里,依那人的脾气秉性,只要知道自己在这里,到时候再想走就是插翅也难飞;凭那人的通天手眼,从自己这么些年的桩桩事情挑几个不法情弊,简直是举手之劳,到时候等着自己只能是平原府的牢狱。想到落到那人手里之后的情形,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那时候即便不死,也得脱几层皮! 他脑海里转着这许多念头,嘴里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就听商成惊讶地说道:“送回上京?千里迢迢的,怎么送?即便是用马车走驿道,路上也要折腾个把月。道哥伤着筋骨,经不得颠簸,真要送回上京,怕是胳膊就保不住了……” 正说着话,主人家的婆娘已经端上了牛肉。牛肉是现成的,一个盛满凉水的大木桶里套着个小木桶,牛肉就盛在小桶里面。大概是因为刚刚送来的缘故,肉还温热。五斤牛肉把一大盘子装得满满盈盈,摆在小木桌中间倒也有些豪气。那婆娘又细心地在菜案边挑了两双长短粗细都差不多的筷子,专一在洗碗水里涮了又涮拿过来,还生怕袁澜嫌弃筷子上沾着水不好使,特意用自己的衣袖揩去了水珠。 袁澜拿着筷子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吃吧,这筷子在洗碗水里涮过,又被那婆娘的袖子抹过,能用吗?再说那牛肉闻着香气扑鼻,可细细看过去,未燃尽的细碎柴草都还挂在上面;那碗擀面也是一般模样,汤水上浮着厚厚一层油,还夹杂着几颗葱不象葱姜不象姜的可疑物事。随着袅袅的热气,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牛骚味。 商成看出他对着这样的饭菜为难,也就没说请吃的话,只和那随从点点头,在自己那盘牛肉里拈一筷子填进嘴里,嚼几下觉得味不够,又拈一筷子在酱碟子里蘸几下,一起填进嘴里,鼓着腮帮子大嚼起来。那随从抿着嘴唇咽口唾沫,只把眼睛看袁澜。主人不动,他这个下人怎么敢先下筷子? 商成见他想吃又不敢吃的模样,心里不免叹息一声,再不去看主仆二人,端起海碗吹口气,撇开汤面上一层油,贴着碗边一转,唏溜溜地连汤带面喝了一口。放下面碗又拈两筷子肉,蘸上酱就塞进嘴里。他甩开腮帮子酣畅淋漓一通吃喝,眨眼间两斤牛肉一大海碗面外加两碗酒就下了肚。吃罢抹抹嘴,看袁澜瞧着他有些臆怔,因笑道:“都是揽工时养成的坏毛病,让袁大东家见笑了。揽工时到了吃饭时节,主人家都是论人头做面疙瘩菜汤蒸黑馍,然后用桶啊盆地端上来,多也是那么多,少也是那么多,手脚慢了难免吃不饱,久而久之,就落下个饿死鬼的吃饭模样……” “啊?哦,哦。”袁澜支吾几声,才指着那一大盘牛肉说道,“吃,你吃。”自己也拈了块牛肉,在角上咬了一口。又把一碗酒推到商成面前,“请。”说着端起自己的酒碗抿一口。 商成也不客气,端着碗朝袁澜和他的随从比划一下,仰了脖子就倒下去。那随从大概是饿久了,又或者是起了和商成争胜负的心思,你一碗酒我一口肉,转眼间五斤牛肉就被两个人风卷残云一般扫得干干净净。袁澜又要了五斤肉,依旧被两个人一扫而光。 “再来五斤牛肉!”袁澜拍着桌子喊道。 商成急忙摆摆手,笑着说道:“我是吃不下了。”又对那随从拱拱手,“还是老哥厉害,比不过你。”那随从已经胀得面色紫红双眼翻白,连出气都不大均匀,听他这样说,急忙摇头。他面前还摆着一碗面,输赢自然是一目了然。 袁澜也不去给两人分胜负,只是招呼主人家再给两人端来两碗酒,端了碗和商成虚比一下,挨碗边抿一口,才对商成说道:“商兄弟,我明天就要启程去青州,今天是专门来和你辞行的。”说到这里就拿眼睛觑着商成不说话。 不管袁澜这话是虚情还是假谊,他特意来向自己辞行总是一番情谊,商成也不好摆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只能顺着他的话问道:“袁大东家这么着急去青州,难道说那边出了事?” “倒不是青州出了事。”袁澜放下酒碗,悠悠地长叹口气,手指在桌上敲了几下,半晌说道,“我这也是身不由己呀。……归根结底,还是怪我自己轻狂了。我在上京惹出了是非,招惹了一个招惹不起的人物,那人放出话要寻我的不是……”便把自己如何为了一个歌伎一掷千金,如何口出狂言招来恩怨,又如何地三下气地去哀求,最后不得不仓皇离家等等事情经过一股脑告诉了商成,除了自己的仇家到底是谁没说,连自己这一年多东躲西藏的难堪局面也没丝毫保留。末了说道,“我现在不走也不行,那仇家马上就到渠州。我原本打算去青州躲避一阵,再慢慢找门路通想办法,可前几天听你唱的山歌浑厚沧桑,隐然是北方突竭茨的歌,突然想请商兄弟带我去草原上走一回。我那仇家虽然厉害,总不能把手伸到草原去,过两年事情慢慢淡了,我们再想办法回来。” 商成端着酒碗一时不说话。袁澜有麻烦,他自己又未尝没麻烦?他的假身份总归是个麻缠,不出事则已,一出事就是大事,柳老柱霍士其两家谁都跑不掉,只怕高小三还有他岳父家也得被卷进来,到时枝长叶短怕要牵连到几十个人,要想除掉这个首尾,陪袁澜走一趟草原也是个办法。在草原上游历两三年,自己头发也长得能束个髻,回来后胡乱找个地方把户籍一迁,谁还知道他是个“还俗”的和尚? 袁澜见他沉吟着不开口,又说道:“只要你随我进出一回草原,我在上京送你处宅院,还有二十万钱。”见商成耷拉着眼帘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咬下牙又添一句,“再搭一百亩上田。” 这话一出口,那随从也是悚然动容。他随扈袁澜已经十二年,也挣下了一处宅院,家里也有百十亩地,可这百十亩地里只有五亩不到的上田。虽然说上京的土地没有江南土地那么值钱,可一亩上田的官价也是二十五贯,一百亩上田就是两千五百贯,况且这还是平原府的上田——有钱也买不到的好东西呀! 听了袁澜的话,商成原本已经动心,可那随从惊呼一声,刚刚窜起的火苗顿时又熄灭了。袁澜的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顶了天也就是一桩哈哈一笑的风流罪过,可他的仇家偏偏死活不依,便说明他的仇家不是个大度能容的家伙。有这样一个势力大心眼小的仇家,袁澜进了草原几时才能回来就很难说。不过这一条还不是重点,关键是这段时间里他就得象眼前这个随从一样,连端和碗吃和饭都要看人的脸色,那样的话,人活着还有个啥意思? 既然拿定了主意,商成也就懒得和袁澜再周旋,放下酒碗凝视着袁澜,徐徐说道:“袁大东家,我这个人自在惯了,受不了那么多规矩约束,所以这件事也请袁大东家以后不要再提。”说着两手捧起碗。“今日别过,他日难说再见,我就预祝袁大东家一路顺风。”说罢仰头把碗里的残酒一饮而尽,搁下碗,从怀里掏出两串铜钱数也没数就撂在桌上,不再理会满脸惊愕的袁澜,转身便扬长而去,转眼间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那随从先是惊讶后是错愕再是惋惜,又看袁澜一脸怅然若失的神情,便说道:“东家也不必这事烦恼。这人不过是个下苦力的庄稼汉,自逞有点蛮力,就不把别人放在眼里,根本不知晓天高地厚……” 袁澜蹬随从一眼,张嘴本想教训他两句,话到嘴边却化作一道苦笑。 正文 第一章(28)社火(下) 商成也没马上离开庙会,只是东瞅瞅西看看,顺便寻找自己的几个同伴。这时候娘娘庙前的场地上怕有四五千人,要想找几个人,就和大海里捞针一般困难。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也越来越多,十几个小戏台上已经看不到人;南边主戏台上站出来三个画花脸背旗杆的男角,配合着锣鼓声在喷烟吐火,整个戏台烟雾弥漫火花闪烁,显见得这是七天连轴大戏的压轴戏《劈山救母》的序幕。 商成知道,《劈山救母》是佛家故事目连救母改编过来的戏曲,小时候他随爷爷在乡里中心学校的操场上看过一出戏剧电影《力劈华山》,说的就是这个故事。他对戏曲没什么爱好,对这故事也不好奇,再说台上优伶的说辞唱段他都听不明白,站在人群里瞧了会子热闹,就挤出来,准备趁着傍晚的徐徐凉风一个人慢悠悠地望回走。 他忽然觉得有人扯了扯他的褂子。 小偷?这个念头在他心里一闪而过——虽然这半年多来还没撞见过操持这营生的人,可没遇见不等于没有,这里人这么多,难保会有操这种行当的家伙出没;而且他腰里还挂着沉甸甸一串钱,大约百三十文模样,很容易被小偷上心。 他赶忙转过身,手也按住了自己的腰。还好,钱还没被偷去。 扯他衣服的人和他差不多装扮。一件有些肮脏的浅褐色半截袖麻汗褂,一条肥大的粗布裤子,裤脚一直卷到膝盖下,赤脚踩一双圆口老厚底布鞋;被太阳晒成古铜色的脸上带着两分讨好的笑容,手里还抓着串铜钱。 他不认识这个人,也不记得在哪里朝过面,只好问道:“啥事?” 那人笑着朝边上的一个饭食摊子指了两下,很快地说了句什么话,并且把手里的钱举高一些。商成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瞧过去,逡巡一圈也没看见什么熟人,只好掉过头疑惑地望着他。看来这家伙是认错人了。他摇摇头,说:“你认错人了。”转过身准备回去。 那人又扯住他,看样子是不想让他走,并且把那串钱朝商成手里塞。 商成被他这番举动弄得莫名其妙,又不好发火,一边阻挡一边朝场地外挤;那人不依不饶地跟着他,攀着他胳膊,徒劳地想把那串钱扔他怀里。这时候旁边已经有些人注意他们俩奇怪的举动,很快就围出来一个小圈子,并且象看见什么稀奇事一般七嘴八舌地小声议论着。大概他们也没见过这种事情:一个死气白赖地要把钱送给别人,另外一个拼死拼活也不愿意要。 商成实在是拗不过那家伙,大庭广众之下又不能动手,只好停了脚步苦笑着问:“大哥,我和你素不相识,你平白无故地给我钱,是个啥意思?”那人抹了抹头上的汗,说:“这……这……这……是……钱……”他越说越急,磕巴半天也没说明白,倒把脸胀得通红紫黑。 “原来是个结巴!”周围看热闹的人都哄笑起来。 那人被人一起哄,黑着脸再不说话,跺下脚就把钱丢在商成怀里,扒拉开人群就想朝外走。可他哪里走得掉?即便商成不拦他,周围的人群也不会轻易放过他——那高大汉子都说,他们俩不认识,无缘无故送钱给别人的事情可是不常见,这样做总得有个缘由吧? 那人走不掉,只好两手乱舞着不接商成递过来的铜钱;商成自忖和那人一没仇二没怨,也不好使力气,所以他刚把钱硬塞给那个人,那人就拽着他胳膊死活不放他走,一只手还抓着铜钱朝他怀里塞。两个人正在你推我让地僵持,人群里突然走出个女人,过来就用块抹布般肮脏的东西在那人身上抽一下,嘴里道:“死鬼,老娘在那边忙得直打跌,你还在这里和人角力玩耍?” 她这话一出口,周围看热闹的人倒有不少笑得直打跌。她男人站直了也不及别人肩膀高,如今是浑赖着吊在别人胳膊上,死活不放人走,还说什么角力玩耍?真要是玩“争跤戏”,别人摔他男人还不和玩一样? 商成觑这女的倒有些面熟,象是晌午卖牛肉擀面摊子的那个女主人家。难道说他当时酒饭钱没给够,人家又找上门来讨要?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一转,马上就被他否认了。要真是少了饭钱,那男人不可能再塞钱给他。可要不是少给钱,他还真想不出这两口子找上他有什么事——总不可能是他多给了饭钱,别人还眼巴巴地跑来补还他吧?他心里转着念头,手上自然就少了几分力气,那男人立刻把钱塞进他手里,然后就象获得一场了不得的胜利一般,高兴地咧了嘴直笑。 商成手里抓着钱哭笑不得:“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那牛肉面摊的女主人家说话倒是利索,几句话已经把事情交代得清清楚楚:“客人晌午时在我们那里吃面喝酒,连酒带面带牛肉钱一共是一百一十六文,您走时给了二百六十四文,该当找补您一百四十八文。本想让您的同伴给你捎带回去,可那两位客人说和您不同路,让我们直接把钱给您。我男人下午就在场地上转了好几圈,结果都没碰见您,刚才好不容易瞥在您,他就赶来给你钱……”说着施个礼,“我男人他不会说话,肯定让您误会了——您多担待。” 商成登时嘴里喏喏得说不出话。周围的人对着两口子指指点点,都是一阵唏嘘感慨。 夕阳已经隐没在西边天际那一蔓乌黑的云团中,夜幕缓慢但是毫不迟疑地朝大地笼罩下来,远处的城垣近处的村庄都在渐渐地变得朦胧模糊起来。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茅草燃烧过后的灶火气息。路边一处村庄的晒场上还有人影在晃动;在晒场边玩耍的娃娃们清亮的童音在傍晚的凉风中幽幽回荡…… 商成提着那串铜钱,跟着稀稀拉拉回城的人在泥土路道上慢慢走着。 这串钱就是一百四十八文,不多一文钱,也不少一文钱。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去数这钱,也很难说清楚得到结果之后自己到底是个什么心情,更不知道知道结果有什么意义,可不知为什么他还是去数了,不仅数了一遍,而是数了好几遍,回回都是一百四十八文,一文不多,一文不少…… 商成回到住处时,天早就黑了。 他们住的地方在货栈的后面,三间泥墙茅草屋围一溜排开。两旁边都是货栈的库房。三间茅屋只有一间半住着驮夫,另外一间半是货栈的小伙计和杂役们睡觉休息的地方。他接着月光踅进第一间。唯一的一扇土窗垣上点着盏油灯,一团昏黄的光影笼罩着豆粒大的火头;因为有了这点光线,屋子里其余的地方变得愈加幽黑深邃,模糊得只能勉强辨认出物事的大体位置。 商成把两串钱都撂在自己的铺位上。清脆的金属撞击声让一个睡觉的家伙不满地咕哝了一句,不耐烦地翻了个身,很快就又发出了均匀的鼾声。商成扒拉下褂子和裤子,只穿着条大裤衩,在门背后找到木盆,就踢趿着鞋来到院子里的水井边。在庙会上挤了一天,他现在通身都是汗水和尘土,冲个凉是当务之急。 当他洗罢头脸正拿着自己的汗巾抹胸膛脊背上的汗泥时,山娃子也回来了。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山娃子倒先问他:“你下午跑哪里去了?钻哪个野婆娘的被窝里去了?害我和石头满庙会找你。刚才还在说你今晚是不是不回来了……怎,被人从被窝里打出来了?” 商成也有些惊讶:“你倒比我先回来?石头呢?我估摸着你们明天早上才回哩——石头和你不都想去见识那几个唱皎曲的女人吗?怎么,没带够钱?还是没被别人看上眼?”说着话,把汗巾拧得半干不湿,来回使劲搓着两条胳膊上的油泥。 山娃子蹲到井台边,嘴里叼着根草,说:“早回来了。你还别说,石头真瞧上一个唱曲的,一把钱撒上去,那婆娘当时就掀了裙脚给他看大腿……” “大腿白不?” “白。”山娃子老老实实地说道,“不单大腿白,脸蛋也白,细条眼睛朝石头一扑扇,那小子当时就分不出东南西北了。” “然后哩?” “然后……然后就碰见南城小郭庄那几个家伙,跑去吃了点酒,不知道怎么就说到耍钱上,这不,就都回来耍钱了。”山娃子从裤腰上解下几串铜钱,勾在手里数了几下,仰头笑道,“还成咧——半天工夫,赢了他们七百多文,紧巴紧巴能把我婆娘稀罕的灶房垒起来。” 商成把木盆里泥汤一般的水泼在脚地里,肩膀头搭着汗巾过来再打井水,扔下汲水桶,攥着绳子却没朝上提,皱起眉头问:“你把石头一个人丢娘娘庙了?他的伤还没好利索,四五里路一个人走回来,怕是要出毛病……”还有几句话他没说。老鸹寨的土匪还有漏网的,这些人对货栈的人恨之入骨,难保没人狗急跳墙,赵石头身上有伤行动不便,正是土匪报复的对象。 听商成话音里带着责怪的意思,山娃子也没恼,把钱又拴裤腰上才嬉笑道:“他那脾气你还不知道?听说有地方耍钱,怕是老婆生娃娃也得放一边。他这会正在后街上那间老面铺里掷钱哩——” “他赢了?”商成问。他看过山娃子他们是怎么耍钱的。每注多少先商量好,再把个铜钱丢地上,耍的人站直身子,手里拈枚铜钱举到鼻子般高,瞄准地上的铜钱松手让手里的铜钱自由下落,把地上那枚铜钱砸翻身就算赢,没砸翻身或者没砸中都算输。偶尔也在地上画根线,隔着十来步再划根线,人就站在这边线外把铜钱掷向那根线,铜钱不能逾线,然后谁掷的铜钱离准线近就算谁赢。 “输!”山娃子咧着嘴笑得呵呵地。“输了差不多有两贯了,还红着眼睛开赌掷钱——谁要敢和他争,就和谁瞪眼睛挥拳头。” 商成在脚地里把木盆里的水哗地齐大腿淋下去,跺跺脚甩掉水珠,把木盆放一边,踮着脚走回来,也在井沿上蹲下来,笑着说道:“那活该他输。他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只当接济别人了。”学了山娃子在井沿边掘了个草根含在嘴里吸。一弯新月挂在墨绿色的天空中,满天的星斗荧荧闪烁;徐徐的夜风拂过,一股凉意登时浸进心脾,只觉得全身三万六千毛孔都是凉悠悠地,惬意地叹息一声,问道,“你修房子的钱够了不?不够的话,我先借你一些。” “差不多了。”山娃子吐了已经嚼得没滋味的草根,又拔根草拿在手里慢慢地撕扯草叶。“我算过,起三间房顶天就花七贯五,垒个灶房也就六百钱,我现在手里有十贯出头,足够花用。剩的钱还上债务还有富余,今年秋冬都不用出去揽工了。”他巴咂着嘴越说越兴奋,“趁这时候把我那几亩地都好生作养一回,不吝钱,多买点肥来撒上,把地养肥,说不定也能有个好收成……” 商成知道山娃子有十几亩坡地,就是地势高,取水困难,天稍微旱一些便看不见收成,只能勉强支应一家人的吃喝用度,所以他不得不经常进山打猎或者出外揽工来补贴家用。他一出门,地里的活只能丢给婆娘;女人家毕竟力气小,那点地更是经营不过来,娃娃又小,指不上用场,一来二去的,本来还算不错的家就被拖累得春支秋粮,渐渐栖慌下来……他熟悉的家庭大多是这样,柳老柱家是他死去婆娘的病拖累垮的,山娃子是接连两年春旱害的,还有李家庄那个和十七婶沾亲带故的家庭,则是两种原因都有——听说那家人的父辈还是个秀才,算是庄里的头面人物,结果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就让一个刚刚兴旺起来的家庭露出了败象…… 两个人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都没开口说话。沉默了半天,山娃子问道:“你呢?回去有什么打算?” “想买房子。”商成说道。他就把霍家集上那个官府发卖房子的事情说了。 山娃子的手指头在井沿上画着道道,半晌才说道:“那房子能买,是好事情哩。” 当然是好事情。何况霍士其还能在官上做点手脚,十贯钱的事情八贯钱就能办好。 “然后呢?” 商成有些愕然地望着同伴。然后?什么然后? “买了房子之后你准备干什么?” “继续找活干啊。我听说衙门在招人,专管运粮的事,我想去做。”商成说道。山娃子问得真是希奇。除了卖力气,他还能干什么?总不能现在就去给别人做佃户吧?说实话,先前他确实有这个打算,不过最近已经打消了这个念头。听霍士其说,朝廷过几年可能要和突竭茨人打大仗,这两年开始在燕山大量囤积粮草器械,从内地到边关的驮队连肩接踵——这其中有多少活路要找人来做啊?他已经打定主意,回去就在县衙挂个号,专做这个事,只要舍得力气,一年挣十几贯不在话下,两年下来就能买匹好马,之后挣钱就更容易——柳老柱是连人带马都在给官府做事,领的就是双份工钱,马的草料还是另算…… 山娃子大约是头一回听说这事,惊奇地问道:“这事真的还是假的?官府不是说起兵事是谣传么?”听了商成的解释,他手指头又在地上抠抠画画了半天,才眯缝起眼睛道,“那我回去也不作养那些地了,修了房子就来找你,咱们一起去官府寻事做。我算过,这样做两年,抛去各种花消,我能买三亩河滩地咧。”说着咧嘴笑起来。 “行,回去我先探探路子,消息确实我就去找你。”商成说。说完想想,又补充道,“要是我脱不开身,也一定托人捎信给你。” “噢。” 说了半天话,商成身上也有些凉。看山娃子不象还有话要对自己说,就从脚地上拿过自己掉帮的老布鞋,磕磕土套脚上,进了屋躺在草席上。粗糙的草席毛刺立刻扎得他浑身难受,尤其是扛石头留下来的老疤,几乎是立刻变得象被火烧炙一样,燎心燎肺地疼。他禁不住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山娃子也跟着进来,借着那点亮光摸到自己的铺位,蹬了鞋也要躺下时,一个人风一般地掠进来,抢了那盏油灯就跑到一个铺位边,扯开褡裢哗哗啦啦地拿钱。 这番声响立刻招来几个睡下的家伙的唾骂。 “造你娘!再骂拾掇你们几个!”那个犯了众怒的家伙声音比谁都高,一边朝怀里揣铜钱,嘴里一边不干不净地乱骂。看来这是个平素就蛮横的家伙,那几个被惊了好梦的人立刻没了声息。 “造你娘!”山娃子立刻骂回去,“你输多少了?急得就象婆娘跟人跑了似的!” “不多,才输四贯!”赵石头不敢和山娃子浑说,揣几把钱又把褡裢系好丢在脚头,跑过来把油灯放回原来位置,这才看见商成。“商大哥也回来?走,也去玩几把!货栈几个伙计都去睡了,人少玩着也没兴致,你去凑个人数,也热闹热闹?” 商成翻个身,没理他。 见商成不理会自己,赵石头倒不急着去翻本了,就坑沿上一坐,说:“商大哥,你怎么也和山娃子哥一样呢?他是有婆娘娃娃要养的人,不敢胡花钱还有点说头;你光棍一个,怎么也学他?你看你,一不耍钱二不喝酒三不找女人,这样活着还有啥意思?” 商成闭着眼睛,也不着恼,只说道:“你再敢胡说,信不信我一巴掌把你扇墙根去?” “我说的全是真话。咱们这些光棍汉,要那么多钱干啥?还不就为了吃吃喝喝日哄肚皮,找俩女人美气美气?钱花光了再去挣嘛——咱有的是力气!”说着噗嗤一乐,笑着说道,“刚才库房那个老管事才说了,就这后街上有个娼户,家里养着好几个细皮嫩肉的小妮子,睡一晚上才五百文——你一起去不?保证让你先挑……” 商成听他越说越不堪,忽地坐起来,扬了胳膊就是一巴掌扇过去。赵石头早就一拐一瘸地蹿出门去,到了院子里还在喊:“你要愿意来,让山娃子带路——兄弟拍胸脯保证,一准让你先挑!”听话音已经去得远了。 商成啐了一口,嘴里骂一句,又倒在草席上——他嘴里呻吟一身楞蹭又坐起来:“造他娘!”他不小心躺得猛了,草席的毛刺扎进了背上的伤疤,脊背上立刻一片火辣辣地,疼得钻心。 被赵石头这么一番闹腾,屋子里几个人都醒了,又听商成呼痛怒骂,都以为他恼恨赵石头,就有人在昏暗中做和事老:“商家兄弟别往心里去,赵石头就那样的人,心直口快,心里藏不住话,其实他还是挺服气你的。”说着叹口气,又说道,“石头的爹妈死得早,全靠户族里照应才活下来,没爹妈管教,说话做事难免不迎人……” 那人絮絮叨叨地替赵石头说好话,商成还没开口,山娃子倒替他分辨:“赵四叔,商家大哥又不是真要打他。真要揍他,凭石头那点本事,就算身上没伤,也是白给。”旁边几个人也都说山娃子的话在理。那个赵四叔也知道众人说的不是假话,也不怎么争辩,只是翻来覆去地念叨石头死去的爹娘的好。 正文 第一章(29)将军接见? 转眼间商成他们就在渠州呆有十天。看情形,短期内货栈还没有立刻让他们返回屹县的意思。对于在枯坐在这里等着回去,大部分驮夫都是抱着一种无所谓的态度:不回就不回,他们又不着急,反正他们的工钱是按天计算,晚走一天还多歇息一天,既不劳累又有钱拿,这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差事呀。但是对商成和山娃子来说,就有些度日如年的感觉。山娃子担忧的是他家里的窘况。从屹县出发的时候他家里就快揭不开锅了,这又过了快一个月,家里已经不知道变成一副什么烂包模样。商成则是担心他决心要买的那几间房子会不会有什么波折。虽然他临走时还没听说有谁愿意买,可世上的事情谁能说得准呢? 这十天里又有一支商队从屹县赶过来,驮夫们的住宿立刻成了大问题,这么大热的天,六七十号人挤在三间茅草屋里,别说睡觉,就是起个夜上个茅房,也能吵醒一屋子人;赶上谁情绪不高的话,兴许还会当场打起来。第二天晚上就出了这么个事情,一个家伙在院地里撒尿,进屋时不小心踩着一个睡在院坝里的人的腿——没办法,屋子里既闷热又拥挤,贪图清净的人只好睡在院子里——被踩的人骂了两句娘,踩人的家伙回了两句嘴,然后撕打到一处。这场争斗立刻发展成群殴。商成这时候才总算见识到户族的凝聚力,晚饭时还有说有笑的赵四叔毫不犹豫地舞着一根顶门棍撵得山娃子上蹿下跳,赵石头也被两个同铺的伙伴合力揍得鼻青脸肿,总算那俩家伙知道他身上带着红伤,下手留有余地。等接到报信的货栈掌柜带人过来劝架时,满院子已经躺了一地的人。商成也在这场混战中挂了点彩——起先他看不明白情势,就没动手,后来看见个姓李的后生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把砍柴刀,赶忙去拦住,结果就被李姓人和与李姓亲近的人看作对头,四五个人围着他,用棍棒一通狠揍。 好在这种情形很快就得到改善,官府从货栈征调了一大批布匹草药和牛皮,腾出一大间库房,于是货栈掌柜立刻把这间库房改作驮夫们住宿的地方,然后依户族把驮夫们分开,总算把驮夫们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了一些。 分配住宿时商成遇见了麻烦。论感情,他和山娃子走得近一起,但是山娃子又和李姓人沾亲带故,而且因为那一晚商成打倒好几个姓李的,所以绝大多数李姓人都敌视商成。可他又不能和赵石头他们住一起。因为姓赵的认为,既然商成没在那一晚站出来帮他们,那么他肯定不算是赵姓人的朋友。商成只好和几个和两边都不招惹的驮夫住一起。这样也有好处,住的地方宽敞多了,至少他现在可以张手展胳膊地睡觉了。 他好不容易才睡了一个安稳觉,第二天一大早就听到个坏消息。 货栈大伙计通知大家,朝廷一位将军奉旨巡视燕山卫,路过渠州时听说刘记货栈剿灭土匪的事情,“大喜之下”想来“犒劳褒奖”各位剿匪有功的百姓,所以大家还得在渠州再等两天,要等到将军接见之后才能离开。当然这份荣耀和后一拨人无干,他们当天就得转回屹县,并且把一批官府委托运送的粮草送回去。 大部分参加了“剿匪”的驮夫听说这事都无动于衷。这几天他们已经见过不少官员,连知县大人衙门的流水宴席都吃过,再见什么将军也没太多的兴奋和新鲜感。而且这种情况下他们一般都是站在院子里,在毒日头底下熬油,而大官们通常都在凉爽的厅堂里吃茶聊天,再传唤几个货栈的管事和客商进去询问几句,最后才站在堂屋前的台阶上对他们说几句屁用不顶的官话,一点意思都没有。 也有人问大伙计:“这么说我们大后天就能回屹县?” 对于他们什么时候能动身上路,大伙计也不知道。他传完话就急匆匆地离开了。愁眉苦脸的山娃子不停地唉声叹气,拖着腿转到房檐下,贴着墙根慢慢坐下来。他的右腿在那晚的群殴中被人敲了一棒子,到现在走路都不大利索。 商成过来陪他坐下,眯缝着右眼说:“别操心家里了——你哥嫂能帮你顾看着。”他的右眼皮现在还肿得发亮,也是那一晚混战的结果。 “不操心才好咧。”山娃子叹口气,半晌才说,“我哥家的日子还不如我,能顾看个什么劲?”他瞅着地上一队蚂蚁出神。那队蚂蚁在地上排出一溜黑线,拖曳着一个肉虫子。盯着看半天,他才又长吁一口气,“我嫂子是个病秧子,一年到头地咳,我哥要营务庄稼,又要管三个娃娃吃喝,还要照顾他,唉,要不是我三天两头周济……”大约他觉得在人前说这些不好,话说一半就收住了口。 他双臂抱着膝盖,深深地埋下头。商成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晌才陪着他叹息一声,说:“你现在操心也没用啊……” 两天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又过去了两天,那位将军还是没个踪影。货栈里空出来的那间仓库再次堆满了货物,都是一包包的粮食。还有一些用麻布裹起来的长长方方的物件。把这些搬进库房时商成还好奇地摸索了一番。这些物件每个都有一尺半厚两尺多长,重倒不是太重,摸着还有层次感,透过麻布能闻到一股熟牛皮和清漆混合的味道。据货栈里有经验的伙计说,这是边军的皮甲。果然中午时分就有几个当兵的住进了那间库房,傍晚时又来了几个兵,不由分说就把驮夫伙计全喊出去搬东西——还是皮甲。 直到第五天一早,才有人跑来告诉大家,今天将军要见大家,时间大概是中午;所有人都不许离开。接着就有衙门里的文书拿着花名册点名,还有军官带着兵过来检视,虽然没搜身,可每个人都被盘问好几回。不仅是驮夫,连那队押运军械粮食的边军也被挨个盘问一回。然后前后院门都上了双岗,任何都不许进出,哪怕是张纸片也不许捎带传递。 驮夫们哪里见这种阵仗,个个都有些战战兢兢,忐忑不安地规规矩矩躲在茅屋里。那队边兵有经验,倒不大怕,在院子里大声说笑,岗哨也不怎么制止。渐渐地驮夫们也看出来,岗哨只是严禁人出入,别的倒是不管,也有胆量出来说话了,还有人好奇地问那队边兵,这个召见大家的将军,到底是个什么将军。 边兵的带队小军官大约三十来岁年纪,身材不高,看着却很结实,国字脸上两只眼睛总是眯缝着,随时都象是在观察别人和思考着什么,看面相有些不好接近,人却很好说话,见驮夫好奇,就笑着让他们放心,说大人们也只是过来看看,不可能为难他们。至于这是哪位将军,倒很难说,因为如今渠州城里连柱国将军都有一位,其余四品五品的军官有好几个,有些挂将军衔,有些没挂将军衔,可这些人都能称为将军……当然他不可能把这事也和一群驮夫譬说,只是含混地讲自己也不是太清楚,只能从这警卫上看,来的将军肯定官阶不低…… “能比得上知府大人不?”那个一拳把商成眼皮打肿的李姓后生问。 这话问得那个姓孙的小军官直发笑。渠州知府是正六品上,那群将军里随便出来一个也是正五品下…… 正六品上还是正五品下的官大,驮夫们搞不清楚,不过乱七八糟一通连说带比划之后,他们知道面前军官虽然只是个什长,可还有个官衔是从九品下忠勇郎,是正正经经的军官。 中午的伙食比平常日子好得多,汤桶面上是一指厚的油,肉菜汤里能看见白生生的肥肉片子,麦饼虽然还是平常颜色和滋味,可想吃多少就多少,再不象平时那样每人限量三个,还有青菜豆腐炒肉臊子和烧牛肉,都用大号的木盆满腾腾地装上来。只可惜没有酒,未免有些美中不足。 吃过饭大伙都躲进屋里歇凉,迷迷瞪瞪正是似睡非睡的时候,突然听院子里一声喊:“都起来都起来!”随着话音,四五个衙役官兵舞着篾条就冲进来,看谁手脚慢就是一下。眨眼间参加过“剿匪”的驮夫伙计都被撵到院子里,连两个还没彻底好利索的伤号也没优待。又有军官过来指点伤号在前功劳大的在前,让众人站成齐整整两排队列。军官跑到前面看看不满意,再让站成三排;看看还不满意,又搞成两排。如此来回折腾几遍,最后确定还是站成两排。 驮夫们站队列,边兵就嘻嘻哈哈地抄着手站在房檐下荫凉地里看热闹。不过这时候他们也不象上午吃饭前那样敞开汗衫挽着裤脚,而是浑身上下扎束得整整齐齐,只是没披甲。 不消半刻钟,就看见院门口两个警卫突然挺腰收腹,一手扶刀柄一手抚胸口,众人就知道将军来了。也就是那么一眨眼工夫,刚刚还在房檐下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十个边兵就站得标枪般直列成一队,神情肃穆目不斜视。这一手把手把手管教驮夫的军官吓了一跳,更别说早就站得身歪腿软的驮夫们了,个个都是目瞪口呆。 在一大群地方官员簇拥陪同下,两个青年人在门口站了站看了看。没有商成想象中的讲话,也没有驮夫们想象中的赏钱,反正这群人里没一个过来说点什么,然后就消失了。随即门口的岗哨也撤了,留下两排驮夫伙计面面相觑。 就这样……完了?所有人心里都浮起这么一个疑问。 众人乱糟糟地议论着这莫名其妙的召见,又乱糟糟地商议着今天下午和晚上怎么打发时间,一窝蜂地拥进屋子里。只有商成还有些迷惘地盯着那群官员离去的方向。刚才来的那俩青年人有一个竟然是女的,这实在是太奇怪了!虽然那女的象个男人一样梳着髻,还戴着冠,服饰打扮和旁边的男人几乎一模一样,但是那清秀的脸庞和丰满的胸脯还是暴露她的性别。女扮男装?旁边陪同的官员还装着不知道?演戏还是胡闹? 他带着满肚皮疑问准备回屋时,正巧看见那姓孙的军官正坐在檐下拿把蒲扇扇风解暑。他过去先拱手施了个礼。军官是个随和人,也听说过一些他的故事,见他的礼节不合适也不在乎,摆摆手,指着身边的条凳示意他坐下说话。 商成坐下来,呐呐半天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女将军?这在戏文里都不多见的事情,怎么这些人都当睁眼瞎,假装看不出来?不过要是女人参军打仗本来就是寻常事情,他冒失地胡乱打听,眼前的军官起了疑心,会不会弄巧成拙把自己给牵扯进去?想来想去,他觉得这事自己做得太欠缺考虑——他再好奇,也完全可以等回到屹县再慢慢打听,即使霍士其也不清楚,至少霍士其还能问别人…… 孙军官看出来他有些不知所措,便先说道:“听说你以前当过和尚,后来才还俗的?” 商成脑子里在走神,支吾几声才应付道:“啊……是啊,我是当过几年和尚……” “怎么又想起来还俗了?” 这问题就很难回答了。一瞬间商成脑海就转过无数种答案,可每一种都有逻辑上的死角,很容易被人挑出毛病。他只好默不作声。 果然那军官乐呵呵地替他想到答案:“是想讨个媳妇吧?”看商成点头默认,他登时为自己猜对了而有些高兴,笑着说道,“小和尚戒律不够精严啊。不过你这副身板,出家也确是糟蹋了。唔,你是瞧上哪家姑娘了,竟然连袈裟衲衣都舍得抛弃?还俗前当了几年和尚?” 看商成还是不说话,那军官也没追问,只摇着蒲扇仰着脸看天,似乎在回忆什么事情。过了许久才又说道:“还俗也好。——庙里也不是什么清净地方……”他说到这里神情不禁变得有些萧瑟,手里的蒲扇有不摇了,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定定地望着被日头晒得白晃晃一片的场地出身,良久才收回目光在商成脸上打了个旋,一双不大的眸子里精光一闪而过,因问道,“小和尚跑来找我这个小军官,不会是无聊过来和我闲磕吧?是想当兵吃粮么?”他唆着嘴唇思忖一下,笑道,“如今燕山卫满境都在招兵;你也不必朝燕山府跑,屹县就有个招兵站。我和屹县的管校尉认识,算是有点香火情面的熟人,回去时我和他说一声,等你从北郑回去,就能穿上兵褂子。实心实力在卫军里打熬两三年,说不定再见面时我都得喊你一声大人……” “大人开玩笑了。” 军官摇了摇头,说:“我不是说笑。你是家世清白的良家子,还当过和尚,肯定能识几个字,这样人在军中本来就少,这是其一;其二,瞧你身板,多半有些能耐,进了军中稍微磨练就能点书循列——我说要熬两三年,其实也是朝上说,或许连这点时间也要不了。看情形,卫军说话就要有大动作……”说着顿了顿,大约是想着接下来的话能不能说,眉头略皱了皱,就笑了。“虽然说上峰都说不会和北边起刀兵,可这粮草军资器械堆成山地朝北走,但凡不是瞎子,就能看出来这一仗是迟早的事情。你想参军,这就是好时候,两三仗打下来混个郎官找个出身肯定没问题……” 商成听出他把自己的来意想左了,但这正是他所期望的,因此也没打断军官的话。见军官的话告一段落,就胡乱问一通卫军里的事情,再找个由头就告辞了。 第二天一早东方天际刚刚露出些许鱼肚白,一长溜驮马就出渠州东城门,顺驿道迤俪而去,将将快要从渠州城门楼上放哨兵丁的视线里消失时,又拐个弯踅向北方…… 正文 第一章(30)女将军? 由于盘踞在燕山渠州交界处的两股大土匪闯过天和活人张被接连连根拔起,因此上燕山境内并左近州县的几股土匪都吓得战战栗栗,一个个**尾巴躲了起来,所以回屹县的路途似乎也变得通畅起来,来时走了半个月的路,回去时只用了八天。虽然道路依旧崎岖艰难,老天爷也总是阴沉个脸,一副想咳嗽不下雨的模样,可直到已经遥遥望见屹县那低矮的黄土城垣,这场众人意料中的暴雨终究也没来。 仅仅一个多月时间,县城南门外就已经变了一番光景。离县城还有四五里地,就有乡下人在路边挑担推车地卖吃喝,麦饼汤饭酸梅水一应俱有。越朝前走吃喝摊子越多,吆喝叫卖声更是此起彼伏。驿道上到处是驮马的粪便,空气里弥漫着一古难闻的腥臊味。这气味和小摊贩们烧柴禾的灶火气息以及吃食的清香彻底混杂在一起。敞着粗布褂子短裳蹬着麻鞋的驮夫随处可见,有的枕着胳膊八叉着腿在路边树荫里鼾声如雷,有的挽着满是尘土的裤脚蹲在道边,捧着大海碗吃喝得唏哩哗啦。再朝前走,道路两边能看见用蔑席木桩搭起的简陋屋舍,门前都扯着“饭”“酒”“客”的幌子一一这是饭馆酒肆和旅店。还有几座泥草房正在修,几个人站在一个只有木架子的屋顶上,绷着脸,憋着劲,随着大工匠的号子,把一根房梁柱子朝上拽。越过车来马去犹如集市一般热闹的人群,远远就能瞧见沿着驿道两边,麦收后光秃秃的空旷田野上如今已经矗立起好几座兵营一般的临寨,两人高的间桩夯土墙把寨子围得严严实实;寨墙上还有人影在晃动。各寨寨门处都挂着旗帜,旗帜下兵士指挥着一队队的驮马有秩序地进进出出。 堪堪能瞧清楚那些旗帜上的字迹时,两个替驮队打前站的边兵就迎上来,一声唿哨,旁边一家饭馆的伙计立刻把早就预备好的吃食端出来,大桶的汤大盆的菜,两个大筛面箩里摞得小山一样的黑死面馍,还有一簸箕白面饼,顷刻之间摆在饭馆外那四张大方桌上就铺得满满腾腾。两个伙计抱着两摞粗陶海碗根本找不到地方放,只得抱在怀里挨个发到驮夫手上。带队的军官孙仲山手一挥:“大伙辛苦了一路,今天都敞开了肚皮吃,白面饼子一人一个,汤水饼馍管够!……吃饱喝好咱们好赶路。”不等孙仲山说完,驮夫们已经欢呼雀跃地把几张方桌围了个水泄不通。白面饼子可是金贵东西,即使是地主财东,不是逢年过节也难得吃上一回,何况他们下苦力的穷汉子?二十多号人你推我攘嘴里还连喊带骂,眨眼间那个盛白面饼子的簸箕就见了底。 孙仲山也不理会这片乱,朝两个管事略一点头,就带着两个管事还有自己的兵朝蔑棚下那两桌已经摆好酒菜的席面走过去,边走边问打前站的两个士兵:“事情办好没有?”两个边军都是喜笑颜开地连连点头。 商成也拥在人丛里,先抢了块巴掌大的白面饼子叼嘴里,再舀了半碗清溜溜的菜汤,又伸手在盆里连汤带水捞了几把菜叶子丢碗里,夹手抓过四五个死面馍,这才满意地高举着两条胳膊挤出人群,在席棚边找了块荫凉地蹲下来。 他把两个死面馍扔碗里,这才腾出手来抓住一直叼嘴里的白面饼,刚才只顾着抢吃食,他都没顾上“欣赏”这稀罕物什,这时望着手里的热乎的白面饼,闻着扑鼻的香气,喉头禁不住上下滚动好几下,咕嘟咽下口唾沫;肚子也不争气地咕咕叫了两声。他有多久没吃上这东西了?三个月?四个月?还是七个月?管他哩!他没仔细计较这些,面饼子递嘴里就嘶咬下一大块,嚼几下,顿时满嘴都是热烘烘软乎乎的白面渣。他幸福得连滋味都没辨出来就咽下去。再仔细地咬了一小口慢慢咀嚼,微眯着眼睛享受着白面的柔软和清香,就看见山娃子端着碗抓着馍堵丧个脸走过来,嘴里还骂骂咧咧。 商成咽下嘴里的吃食,才明知故问:“怎?没抢到面饼子?”他已经看见山娃子手里只有三个黑麦馍。不用问,有人趁着人多场面混乱,把山娃子那份给顺手牵羊了。 “遭他娘!”山娃子恨恨地朝地上啐了口唾沫,很羡慕地盯了商成手里的半拉白面饼子一眼。 商成假作没看见他的眼神,三口两口把饼子吃完,爬碗边吸溜口汤,嚼着菜叶子啃着黑馍,边吃边打量远处的几处临寨门口挂的旗帜。近一处的旗帜上有字,“燕山转运使”,过去是“燕山提督府签事司”,再过去的旗帜卷巴在一起,几个字分辨不出来;更远地方旗上的字就看不清楚了……从燕山运转司临寨的寨门望进去,一个个崭新的四角牛皮帐房排列得宛如刀削般整齐,齐整整地拱卫着中间那十几座巨大的仓房。寨门里的空地上停着好大一群正在卸货的驮马,光着脊背的民夫肩上扛着沉甸甸的麻包,排得就象搬东西的蚂蚁一般,沿着军帐分隔出来的马道井然有序源源不断地把货物送进一个开着门的大仓房。 看样子,真的是要打仗了…… 他吧咂下嘴,不知所谓地叹口气,收拢心思专心一致地对付手里的吃食。屹县不是驮队的终点,他们只是在这里打个尖,歇过晌就要出发,从县城到赵家集,然后从那里进山,沿白马川去北郑。 已经啃了两个麦馍的山娃子冷不丁问道:“你在石头那里借钱了?” “唔。”商成支应了一声,埋下头喝汤。离开渠州的前一晚,耍钱连输好几天的赵石头突然大发神威,不但一举扳回了先前输掉的本钱,还赢了一千多文,于是一直在为凑不齐买房子的钱而忧心忡忡的商成,就从他那里先借了三贯。 “钱够使不?” “还差一些,差不太多了。”商成含混地说道。除了赵石头,他还从驮队里相熟的人借了一些,加上他自己的二十缗,还有放在柳老柱那里的三贯多,离那房子三十五贯的官价已经相差不多了——只差三千出头。而这些钱他完全可以先从柳老柱和霍士其那里借着。他现在唯一担心的事情,就是在他离开屹县的这一个多月里,房子的事情会不会出现了什么变故,比如说房子已经被人买下了,或者官衙里又出了什么变故…… “怎不和我说?” 商成扭脸瞥了山娃子一眼,直着脖子把嘴里的东西吞咽下去,才问道:“和你说啥?” 山娃子没理商成的问题,直截说道:“还差多少?” “……三千出头四千不到。” “这些钱我借给你。”山娃子大方地说。 商成惊讶地问:“你的钱,……不是要拿去修房子么?” “你的事情急,钱你先用着……” 商成打断他的话说:“你可想好,这钱借给我,我一时半会可是还不上。” 山娃子唆着牙花子,半晌没说话。刚才他光顾着恼恨商成不找他借钱而跑去找赵石头,听商成说才反应过来,其实商成这样做也是有原因的一一自己和赵石头不一样。自己家里有婆娘和两个女娃,三个人三张口都等着自己拿钱回去;家里还有一些老帐没清还;这些年自己一家全靠大哥照应,虽然是亲兄弟,但到底是分过家的,既然自己手里宽裕了,就没有忘记前帐的道理……可赵石头不一样,这家伙上没老人下没儿女,连个兄弟姐妹都没有,是个纯粹的浪荡鬼,手里有两个钱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不是输在赌上就是丢在女人肚皮上,把钱花光了,他就拍拍**再去挣…… 商成看他没言语,也没再说话,只埋着头啃馍喝汤。 山娃子突然咧嘴笑起来,说:“还是先把你欠缺的那点钱补上,买下房子才是大事。我那房子修不修都不要紧——反正不修也塌不了,使几个钱把漏雨进风的地方补补将就住,婆娘敢闹我捶不死她。” 山娃子如此直爽,商成也不能再推托,他点点头,感激地说:“那好……”话没说完,就听得“呜”地一声画角长鸣。两个人都有些吃惊,禁不住站起身子看,只见不远处一处临寨寨门大开,数匹健马涌出,马上的官兵手里都拿着一面锣,咣咣咣地敲着长音。听着这“净道锣”,驿道上一阵忙乱,驮夫拽着缰绳引驮马靠边,小摊贩忙不迭地拾掇进了驿道的桌凳,在道路两旁边饭馆旅店里吃饭歇息的人却全都涌出来,挨挨挤挤地站在路边好奇地张望打听。随着锣声临寨里又出来两队士兵,循着驿道两边用枪杆子朝人比划,“站进去些!”、“再敢跨一步就抓你见官!”的呵斥声时时响起。两队兵士走得不快,隔一二十步便留下一人,挎着佩刀立在道边;看热闹的人尽自拥挤,却也没人敢踏进这些士兵标志出来的虚线范围。 寨门口的闲杂人都被远远地撵开了,一大群穿着各种颜色官服的人依着秩序雁行涌出。平常时节这样多的官员突然出现在平头老百姓面前,肯定要引起一阵轰动骚乱,可现在没人去注意他们,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追逐着那几匹远去的健马。 商成和山娃子追着那几匹渐去渐远的健马看,旁边却有人赞叹:“今天算是开眼界了——八马净道啊!啧啧,好大的阵仗!提督老大人出来也没这样威风吧!” 这不阴不阳的腔调不单让几步外的两个小兵冷着面孔转过身来,周围的人也不禁好奇地扭脸去看谁敢这样大胆说话。 “闭上你的臭嘴!”那个嘴上没锁的边兵立刻被自己的长官一脚踹到人群后面,孙仲山陪着笑脸对两个小兵说,“那家伙刚才灌了两碗黄汤,醉得厉害一一两位兄弟不和他一般见识!”看两个小兵没有再追究的意思,他转过脸又对那趴在地上的边兵低声吼道,“回了寨子自己滚去领二十鞭子!遭他娘,不说话你要死呀!” 说话间那八匹开道马又跑回来,人群里一个有见识的人立刻喊道:“快看快看!来了来了!” 不用他说人们也知道来了。道路远端已经裹起了一道如霾似雾的黄烟,依稀能听见零星的马蹄声。随着马队愈来愈近,马蹄踏地时发出的声响响成一片,连大地都略略有些颤抖。道路两边看热闹的人大都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人人都是张大了嘴瞪大了眼睛瞧稀罕,警戒的士兵却在望见两杆赤色令旗的一瞬间,全都身子一挺个个目不斜视,齐齐把右拳抵在左胸口。 人们很快就发现向马队行礼致敬的不仅是那些负责警卫的士兵,那些混在人群里看热闹的军官士兵也在行军礼,人群里的感慨赞叹声立刻收敛不少,旋即便再无声息。这块刚才还闹热得胜过集镇赶场天的地方,眨眼间就只剩下单调的马蹄声。人人都大张着嘴盯着那两面赤色令旗,盯着马背上盔明甲亮的官兵,盯着…… 马队已经被官员们迎进临寨,看热闹的百姓还在啧啧称叹将军的威仪,有点识见的人就开始纷纷猜测这队骑兵到底是谁的护卫——八马开道的仪仗啊,难道是提督大人来了?可不对啊,满天下六制卫的提督,令旗全是青色的,没听说谁用赤色呀。那可是赤色呀,咱大赵朝以火德王,赤色可是……啊,呵呵,眼花,眼花,没看清楚,啥都没看清楚…… “那个将军,好象就是渠州咱们见过的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挤到商成身边的赵石头小声说道。商成也想问这个事情。他在刚刚过去的那拨人里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仿佛就是在渠州时那个说要接见他们又突然离开的女将军。 “就是她!”能射得一手好弓箭的山娃子眼神极好,他既然说得如此笃实,那就肯定不会有错。 得到肯定答案的赵石头突然变得结巴起来,舌头都打着卷,半天都没说出一句囫囵话:“是……是……他是……女……?” “是个女将军!”山娃子白了赵石头一眼说道,“不单她,还有她前后那几个将军,都是女的。” 这一下不单赵石头和商成张口结舌,连周围的人都目瞪口呆。 女将军?“柱国将军”、“京畿行营副总管”一一那两面赤色旗帜上就绣着这两行字一一竟然是个女的?商成不知道京畿行营副总管是个什么样的官职,可他知道柱国将军是个什么职衔——至少是正三品呀,比屹县的县太爷高出了不知多少级的大官……竟然是个女的?而且看着年纪还那么轻?这……这也太叫人不可思议了吧。 力荐:《村庙》,作者:短刀 地址:http:\/\/(看小说到吾爱文学网.x2552.com)\/book\/3740.html 正文 第一章(31)房子的事情(上) 驿道上的警戒已经撤了,拥挤在路边看热闹的人群也散了,这条因为几个临寨而新近形成的集市也恢复了平日的热闹。刚刚被小兵撵走的摊贩们赶紧跑回来护着还没熄灭的灶火,大声吆喝着招揽买卖;饥肠辘辘的驮夫就蹲在这些吃喝摊子边,端着大海碗,个个吃得津津有味。没人看管的骡马在光秃秃的田地里啃着土缝里钻出来的青草。饭馆旅店的席棚下传来猜拳邀酒的嬉闹声,偶尔还有一声伙计拖长声调上酒上菜的招呼。 不知什么时候,路边一棵老槐树下聚起了一圈人。这群人时而屏息静气,时而又爆发出一片欢呼或者几声骂娘,不断有人满脸青灰垂头丧气地挤出来,也不断有人神情憧憬地挤进去。 在一片夹杂着羡慕的咒骂声中,赵石头高举着的自己的短褂,精赤着上身从人群里挤出来,几乎是一溜小跑地蹿到躲在一辆马车背后纳凉的商成和山娃子旁边。 “又赢了?”山娃子吐了嘴里的草根渣子问到。 赵石头还没说话,抱着膝头仰在车帮上的商成就替他回答了:“肯定是赢了,你没看见他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了?”他挪动了一下腿脚,给赵石头腾出块荫凉地,问,“这回又赢了多少?” “多!”赵石头腿一偏就坐下来,兴奋地说道,“一连赢了四把,桌上的钱差不多都让我扑来了,少说也有一千大几百。”说着把手里的褂子朝地上一墩,褂子里裹着的铜钱立刻哗啷啷一阵响,顺手拈过两枚贴地滚的铜钱,盘了腿围则钱褂子,一五一十地数起来。山娃子抓了一把作势要揣包里,嘴里说:“这点钱给我女娃扯块花布做身新衣裳……”被赵石头劈手夺过去:“别动!” “吝惜鬼模样!”山娃子把手里剩的一枚钱也扔那堆钱里,撇着嘴说,“好象谁好夺你钱似的。” “你知道个屁!”赵石头头也没抬只顾数钱,“赢来的钱没过数就送人,回头就败手气!” “鬼扯淡吧!我又不是没耍过钱,从来就没听人说过有这规矩!” “所以你就没赢过两回!” 商成没理会两个同伴斗嘴,头仰在车帮上闭了眼睛假寐。他睡不着。晌午的日头正是最炽热的时候,即便是躲在这背阳的阴处,热烘烘的空气依然把人炙烤得难受,连吸进肺里的空气都是火热的,教人心头就象有个小手在抓挠般毛里毛躁。留得越来越长的头发也让人心里极度不爽快,这大热天,颗子汗就顺着纠结的发梢在他的脸颊颈项里蜿蜒爬行。身上穿的粗布褂子更让他难受。虽然天天歇下来之后他都要打水把褂子洗一遍,可他一个大男人洗衣服哪里会那么把细?再说一天路走下来谁还有那么多时间和力气洗衣服?所以这件每天不知道要被汗水浸湿多少回又被毒辣的日头烘干的褂子上,如今早就布满了一圈圈泛黄的汗渍,还散发着一股汗酸气,还夹杂着驮马身上的牲畜臭味…… 遭他娘!他心里嘀咕了一句,挪动了一下麻木的腿,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点。 赵石头已经把赢来的钱十枚一摞地归置好,找来几根麻绳在串铜钱,见他醒着,就用胳膊肘捅捅他,问:“你还缺钱不?要是不够使,这钱也先拿上。”停一停,又说道,“我在柜上还存着四千钱,要不你都先拿去?” 他的话吵醒了已经昏昏入睡的山娃子。山娃子眨巴着眼睛,有些懊恼地拍了自己大腿一下,说:“瞧我,竟然把这事忘记了!你到底还缺多少钱?五贯够不?” 商成笑了:“再有三贯就尽够使了。——到了北郑还有工钱要结,那时我就不用借那么多。而且你们不用现在就给我——要等咱们从北郑回来之后我才用钱。”他想了想,又改口说道,“到时候再找你们一人借两千好了。”这样他手里就能有三十七贯钱;三十五贯拿来买房子,剩的钱还能添置一些紧要家什,而且买房子要在官上立文书,还要请保人——这也要花钱。 山娃子点点头,说:“要用前时你开口。”就又闭上了眼睛。赵石头却没吭声,把那十几串铜钱拢在一起,在褂子上叠成山,问商成道:“你要买那房子,到底卖多少?” “官价是三十五贯钱……”商成一直坚持这个说法。虽然说买房的事情要是让霍士其去经办的话,能便宜一点,可也就便宜一两贯钱,还欠下好几个人情,他觉得不合算;所以他在处理这事时,心里就一直认定三十五贯的官价。 “你现在手里有多少?” “柜上存着二十七千九百,家里还有三贯多不到四贯……” “哦。”赵石头把叠好的铜钱又拿下来,整齐地在褂子上铺摆作一排,唆着嘴唇盯着铜钱思忖半天,突然用脚踢踢山娃子,问:“你在柜上存着多少钱?” “我?”刚睡着又被叫醒的山娃子有些臆怔,随口说道,“我在柜上有九千七百钱,身上还有几十文。……你打问这做啥?要开博扑铺的话,我可是不入伙的。” 赵石头踢了他一脚又骂他一句:“我就是开博扑也不会找你商量借钱!”说着转过口气,“商大哥要买房子的事,和你商量一下。我想吧,咱们这趟去到北郑,也不知道能不能马上就转回来,要是跟着驮队再走端州燕州,这一走又是个把俩月,那时商大哥的房子还能不能买成都得两说……”听他这样说,山娃子已经有些急了,嘴里乱糟糟地骂:“你他娘的会不会说句好听话?我婆娘娃子都快饿死了!还端州?燕州?谁爱去谁去,我是非回来不可!——大不了辞工!” 赵石头也不理他:“我这里有个主意,”说着抬头瞥两人一人,见两人都没反对的意思,才说道,“商大哥有二十七千九百——就算二十八贯,我拿五贯出来,这就是……”他在心里默算一回。“……就是三十三贯;山娃子你再拿三贯出来一一三十六贯钱,够买房子了。商大哥也别等着从北郑回来,现在就带上这些钱去衙门,缴钱画押拿房契……” 商成一边听赵石头曲划,一边在心头思量,赵石头的话没说完,他就觉得这是最好的办法。现在就去把房子买下来,免得夜长梦多;而且这样做即便从山娃子那里借了三贯钱,回头他就能把自己的积蓄拿出来还上。 “好。” 商成胳膊在地上一撑就站起来,山娃子却一把揪住他,转头问赵石头,“三十六贯钱就够使?还要请保人立文书,这些事情不花钱?” 赵石头哂笑一声,很老道地说:“衙门立的文书契约,还要请什么保人?缴一百文钱就行了,大不了再使二三十文钱请经手的书办先生喝茶水。” 既然大家都觉得这办法可靠,三个人也没再耽搁,马上就去找到大管事,从柜上支领出钱。商成还向大管事说明了自己的情况。大管事不仅爽快地准了商成的告假,并且告诉他,因为要等另外一支去北郑的驮队,驮队要到末时才会出发,他能赶回来最好,要是实在赶不回来的话,那就直接赶去赵家集——驮队今天晚上就宿在赵家集。 商成和大管事说话的时候,他的两位朋友也帮他把钱都装进了褡裢。三十六贯钱把褡裢的前后两个大兜都塞得鼓鼓囊囊,十几斤重的铜压在肩膀头,给人一种沉甸甸的踏实感觉。赵石头还用十八个钱从集市上的小贩那里买来一件新褂子,好说歹说非要商成换上。他的理由也由不得商成拒绝——买地买房子是人一辈子的大事,穿着一定要光鲜。于是商成上路时就是一副不伦不类的模样。他身上穿着赵石头送他的新褂子,肩膀上挎着自己又脏又旧的布褡裢,头发乱蓬蓬得就象一窝草,裤脚挽到了膝盖上,脚上的麻鞋都脱了绊,全用麻绳系在脚腕上…… 新兴的城南集市离县城不远,只有三里多地,几乎就是一眨眼的工夫,商成就已经站到了县城的西街上。 然后他就在街边站住了。 望着斜对面的县衙,望着门前那两个在阳光下闪耀着白晃晃耀眼光芒的石兽,望着破败得就象霍家堡东边的老君庙一般的衙门,还有那两扇敞开着的红漆班驳的大门,他突然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了。他在来时的路上就想好了,如果霍士其在衙门里的话,那事情就应该很顺利;要是霍士其不在衙门的话,他找到经管这事的书办之后,该怎样不动声色地提醒对方,自己其实是霍士其的亲戚一一和尚不亲帽儿亲,看在同僚的份上,书办就是不给自己点便利,至少也不会设置什么障碍。可他千思万想,却再没想到自己该怎么走进这衙门去…… 他在衙门口徘徊了半天,总是拿不定主意该不该进去。唉,要是有个人在这里进出就好了,至少他可以问问别人,这衙门怎么进。可他在衙门口转悠半天,别说衙役书吏,连个把门的门房都没看见。大门内的院子安静得连声咳嗽都没有,从门口一直铺到大堂前的青石条径更是打整得干干净净,只有那棵枝叶繁茂的老柏树的树冠里,有几只知了在声嘶力竭地长鸣。 难道说衙门里的人中午也要午睡? 更让他恼火的是,这条街上到现在都没个人走动,连街对面卖凉茶的小店里都没个人影,只有那挑幌子在烈日下曝晒下没精打采地耷拉着。 有两回他都想干脆就这样进去找人算了。怕啥,他既不偷又不抢,是背着钱来买房子的,说白了,是给官府缴钱来的,即便刑律上有“擅闯公堂”这条罪名,怕是也安不到他头上!可到底他也没敢贸贸然地闯进衙门,只好退到墙边的阴凉地里站着。 又过了好半天,衙门里依旧一点动静都没有,街面上也还是看不到一个人影,他这才觉察出来事情有些不妙一一怕是衙门就没几个人吧?再联想到方才城南的大临寨闹出那么大动静,就更觉得自己这一趟怕跑了冤枉路。城外来了一位了不得的大将军副总管,县里的几个头头脑脑的还不得跑去迎接?屹县衙门还不得倾巢出动去维系地方治安…… 想通了这层关系,他不禁有些懊恼。早知道这样,他就不该在这里停留,而是应当直接回霍家堡,把钱都交待给柳老柱,让柱子叔去帮他处理。不过现在意识到这一点也不晚,霍家堡离县城不算远,来回不到五十里路,路上走快些他转来时驮队说不定还没出发。 他掂掂肩膀上的褡裢,就朝北城门走,可刚刚走出街口,就被人叫住了。 他有些纳闷,这县城里还有谁认识自己?停下脚步转脸看时,脸上顿时露出了笑容。 喊下他的人是前些日子在李家庄帮佣收麦时认识的,还拉着他问过他用的镰刀为什么柄和刃不在同一直线上的事情,算是有过点头交情;更巧的是,这人也在衙门里办事,据说和县里的主簿非常要好一一买卖房屋土地这种事情正是主簿的职责范围。 他立刻朝那人拱手行了个见官礼,并且恭敬地说:“李大人。”直起身时褡裢里的铜钱响了好几下。 姓李的当然不是什么真正的大人。不过他并没有纠正商成称呼上的谬误,乐呵呵地受了商成的礼,也朝商成随意地拱拱手,笑着说道:“商壮士几时回来的?”一面好奇地打量着商成挂肩上的褡裢。 “壮士”这个称谓有些莫名其妙,可商成也没心思去仔细探究其中的奥妙,只当是和“李大人”一样的尊称,就笑着说道:“刚刚回来……也不能说是回来,只是路过县城——活路还没做完,现在都还在替人帮工哩。您这是上衙门?” 李“大人”点下头,说:“你是来续乡勇‘误应期’的吧?那你来得可不巧,今天城外有事,几位大人带着人都出去了,衙门里六房一个管事都不在,应差的书办也大都不在,你要续的话只能改天再来。” 看来事情果然和自己猜想的一样,今天白跑一趟,不过商成依旧不死心,又问道:“那霍士其霍书办在不在?” “他六天前去了端州公干,还没回来……” “……” “你找他有啥事?” 商成把自己的事情都告诉了李大人。 “这样呀一一那你这事办得不妥当;好在你是遇见了我,不然的话,即便户房有人,也要帮你撵出来。”看商成迷瞪着俩眼望着自己,就笑着解释,“你不懂这其中的规矩。你要买房子,地方上有人给你具保没有?里正、户长、耆长给你出具凭条没有?没这两样,你进了衙门挨几板子都是轻的……”李大人唆着唇思忖了一下,然后说道,“那你等等,我去户房帮你看看那房子卖掉没有,若没有,你赶紧回去找个保人,再让地方上开出凭条……”说着留下依旧懵懂着的商成就去了。 李大人去得快,回来得也快,一边走一边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乱骂,一不留神脚下踩了块碎石子,脚一崴踉跄了好几步,要不是商成手疾眼快扶住他,指不定李大人当场就要摔个马趴。 看着李大人脸色黑得犹如锅底,两只小眼睛却红得就象兔子,商成也不好打问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把他搀到街对面的茶水铺里坐下,又从柜台上自己拿了壶茶水给他倒碗凉茶,这才劝他先消消气。 李大人拉长了瘦脸端起碗就咕嘟一气喝光,坐在桌边一个劲地只是喘粗气,突然间蹦起来,一拐一瘸地蹦到门边,跳起脚地骂:“乔准,你个王八蛋,别说你是个代主簿,就是真当了主簿,我李其他娘的也不怵你!你也不洒泡尿照照,看看你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溜须拍马舔沟子,你干的哪样事敢光天化日下对人说?就你那点破本事,也妄想跃龙门当主簿……” 他骂得起劲,商成却是目瞪口呆哑口无言。他听霍士其说起过这个李其李“大人”,不单有身份人缘好,也有学问,两年前还被端州府公荐去燕州应过乡试,一场考试下来,诗、史、艺三卷都做得花团锦簇,惟独在做“时论”碰翻油灯污了试卷,才没能考上举人。可就这样一个人,现在竟然想个泼妇一样跳脚骂大街,不知道那个姓乔的人到底有什么本事,能把他气成这样? 李其骂了半天,对面县衙大门偏门就没出来一个人应声,偶尔有个人影,也是在偏门前一晃就渺无踪影,倒是这街上不少歇午的人被他的骂声吵醒,一个个揉着惺忪的睡眼扒着门边看热闹。这种光景下李其自己也觉得没意思,拧着脖子转回来重重坐到板凳上,端起茶碗又是一口喝个干净,然后就怔怔地不说话。 他不说话,商成更不好打问,随手从腰里摸了三枚钱递给茶老板,就陪着他喝水枯坐。 良久李其才幽幽地舒了口气,苦笑一声,对商成说道:“我替你问过了,那房子还没卖掉,你回去找地方上的里正户长开出凭条,再寻个保人……” 商成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为了自己的事,满脸歉意地嗫嚅道:“李大人,您看,为了这点小事,竟然让您和上官……”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事。说“杯葛”似乎不恰当,说“摩擦”又怕李大人听不明白乱猜疑,说“翻脸”又觉得有些言过其实,思量半天找不出个合适的词,只好含混煞住话头。 李其摆摆手说道:“不要再喊我李大人一一我已经辞掉衙门书吏的差使了。况且我也不是什么大人,不过屹县县衙小小一书办尔,何敢称‘大人’?”说罢就木着张脸,呆望着对面的衙门久久出神,良久才说道,“此事与你无干。那乔准素来与我有隙,今番小人得志,手握权柄,早晚必要寻我的不是。今日之事我早有意料,未曾想他竟以前日赵集主佃纷争为口实……唉,此事亦是我思虑不周处置不当,才被小人拿了把柄……” 商成听他嘴里说是自请辞退,可眼睛却死盯着衙门上那块“屹县县衙”的匾不放,就知道他心里并不甘心,又不知道该怎么劝说,只好转过话题:“那李大人接下来……” “‘大人’一词,请商壮士再勿提及。” “那……李先生接下来准备做什么?”其实商成很好奇那位和李其交好的县主簿的去向。看李其如今的模样,似乎那位真正的大人并不是升迁了,否则别人也不可能这么快就欺负到李其头上。他思索半天,终于还是没耐住性子,忍不住问道:“李先生准备去投奔主簿大人么?” 李其摇头说道:“我怎么去投奔他?汪大人卷进‘刘伶台案’,半月前就被撤职回原籍了。”喟然一声长叹,“十年前的老案子,竟然还被人惦记……‘天昭昭兮无高,地迢迢兮无渺’……”说着仰头把手里的茶水一饮而尽,也不和商成告辞,就背着双手扬长而去。 “……谓倥穹无尽兮,仰青紫而垂绦; 曰穰土见垠兮,召极方以佥泽……” 力荐:《村庙》,作者:短刀 地址:http:\/\/(看小说到吾爱文学网.x2552.com)\/book\/3740.html 正文 第一章(32)房子的事情(中) 直到抑扬顿挫的曼声吟诵随着李其渐行渐远而杳杳消逝,商成才察觉到自己似乎招惹到一个不必要的麻烦。刚才他一直和李其在一起,衙门里的人多半也看见了,说不定就有人会把这事告诉新上任的主簿,要是主簿因此而记恨上自己的话,他买房子的事情肯定要横生波折…… 但是事已至此,他也没什么办法。他坐在茶水铺子里,一边懊恼自己怎么不早点转回霍家堡而平白惹上是非,一边盯着对面那一大片慢慢爬上衙门大堂屋脊的云团,琢磨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李其离开的时候,乌蒙蒙的黑云仅仅在衙门大堂的屋顶露出一条细线,可转眼间就遮住了北边小半个天空,大地变得昏暗起来。蹲在县衙大堂屋顶五脊上的七只石兽已经隐入灰蓬蓬的一片朦胧里,形状愈加模糊。风也刮起来了,一阵紧似一阵的旋风把茶水铺子的幌子卷得扑啦啦响。铺子的老板一面收拾门口摆的方桌条凳,一边大声吆喝着女人赶紧去后院收晾晒的衣服。 看情形,一场倾盆大雨就要来临了。 商成紧张地思考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回霍家堡的想法显然不现实,先不说这场雨有多大要下多久,仅仅是想到一来一回四十里地还要摸黑赶六十里路去赵家集,就让他望而却步。把钱再带回去存到驮度柜上的法子倒是可行,可他又担心等自己再回到屹县时,那房子早就发卖了。现在最重要的是要找个可靠人把钱捎给柳老柱,让柳老柱替自己把房子买下来。 问题是他能找谁? 他皱着眉头在心里挨个筛着能帮忙的人。 说到可托付的人,霍士其当然是首选,可十七叔根本就不在屹县。他自己在县城里倒也认识两个人,都是帮工时结识的揽工汉,先不论可靠不可靠,关键是他根本没料到会有现在的麻烦,也就从来没打听别人的住址,眼下起风落雨的,大街上人都没见几个,他又去哪里找那两个熟人?对了,听说十七叔还有个本家哥哥也在衙门当差,论说起来也是个能托付事情的人,可他从来没见过这个霍家六伯,眼前也没个引荐的人,要是他贸然登门,人家认不认他都是两说…… 他突然想起一个人一一刘记货栈的高小三! 嘿!自己怎么把高小三给忘记了呢?论交情,论来往,论亲疏远近,高小三都是一个可信任的家伙;而且别看这家伙年轻,做事却很谨慎仔细,钱的事情托付给他,哪怕自己有疏漏的地方,他也替自己弥缝周详一一至少他能把事情的轻重细节完完整整地告诉给柳老柱。 他因为这个好办法而兴奋地在自己大腿上拍了一巴掌。 他激动地站起来,又掏了三枚钱扔方桌上一一他显然忘记刚才已经付过茶水钱了一一就急惶惶地出了茶水铺,顶着风一路小跑着去刘记货栈。 然后货栈那里等着他的是一盆从头淋到脚的凉水一一高小三吃罢晌午就跟着大掌柜出门办事去了。 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运道竟然会背到如此地步。 他急忙问道:“他几时能回来?” 在货栈后院看门的小伙计摇头说不知道。 “那他去哪里了?”商成不甘心地追问。 这个事情小伙计更说不清楚。当然,即便是知晓高小三去去向,他也不可能告诉眼前的人。虽然听口气这人和货栈大伙计高小三很熟悉,但是看这人的穿戴就知道这不是个城里的体面人,更不可能是货栈的主顾。 “他今天能回来不?” “不好说。”小伙计一脸不耐烦地说道。他以为,这人说不定是高小三的一个什么穷亲戚,跑到城里来打饥荒的,自己帮着高小三把这人打发走,也许高小三会因此给自己点好处也说不一定一一听说高小三就要调去渠州做监理仓运的管事了,那可是渠州分号的三掌柜…… 看来自己的事只有等到从北郑回来之后再办了。商成沮丧地想到,就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啊;唉,怎么买个房子也有这么多磨难呢? 这个时候他就听见小伙计恭敬而亲热地喊了一声姚先生,并且说:“您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还以为您要在外面避过雨才回来的……”小伙计一面说话,一面跑上去迎接,搀着那人下了大青骡,就手扯了挂在肩膀上的汗巾子,啪啪地替那人甩打身上的尘土。 那个姚先生只是“唔”了一声,也没应小伙计的话,指着骡背上搭着大褡裢说:“把这两袋子钱都搬到帐房去。”说话间撩眼皮瞅了商成一眼,又吩咐小伙计,“那两本帐册不要动,我自己拿……二掌柜在没在?”小伙计一边牵着骡进门,一边回答:“二掌柜在咧,刚才还过来问起您回来没有。”姚先生自己拿了装帐册算盘等物件的小褡裢,沉吟着说道:“那你顺便去请他到帐房来一趟……算了,过会子我自己去找他,你就告诉他,我已经回来了。”抬起腿就要进院落,忽然象是想起什么,停了脚步转过脸来眯着眼睛盯着商成上下打量,皱着眉头象是在思索什么。 “姚先生。”商成恭谨地招呼了一声。上月他刚来货栈帮工时,就是在这位姚先生那里画的签押。 姚先生还没认出他来,只是觉得他面相有些熟悉,疑惑地问:“你是……” 商成也不知道该怎么介绍自己。好在牵着骡子的小伙计替他回了话:“他是高大伙计的亲戚。” 姚先生的眉头猛地皱到一起,又霍然舒展开,说道:“怪不得我觉得眼熟,原来是商壮士。”说着话脸上已经露出笑容,问,“你来做什么?驮队已经回来了?” “回来了,驮队晌午前到的城南。”商成一边回话一边在心里嘀咕,怎么驮队的管事还没把消息通知货栈?还有,怎么这姚先生也和刚才遇见的李其一样,喊他“商壮士”?心里奇怪,嘴上却没停,接着说道,“驮队在渠州被军征了,要运些粮食军械去北郑,眼下正在城南和另外两支驮队汇合,所以就没进城……” 姚先生乜了一直在旁边发愣的小伙计一眼,再问道:“那你是一个人进城的?管事有事要通报柜上?”转了脸问小伙计,“怎么不让商壮士进去?”他脸色已经有些难看,言辞里也带上了质问的口吻。 小伙计委屈地说:“他没说替货栈捎口信的事。……他就说找高大伙计。” 商成也替小伙计解释:“不赖他。我确实是来办点私事,一一和货栈驮队无关。” “私事?”说完话姚先生摸把脸,仰头看了看天。天色愈发地昏暗了,已经洒下了稀稀拉拉的雨滴,黄豆大的雨滴打得屋顶墙头扑扑簌簌直响,就道,“你先进来避避雨。”一头说,自己就先迈步进了院子。商成急忙跟上去。 在后院仓房的屋檐下等待即将到来的暴雨时,商成便苦笑着把自己的事情简略地告诉了姚先生。 听他说完,姚先生笑了,说:“这算甚事哩,倒把你为难成这样?听说你在渠州力毙活人张时,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怎么连这点子小事也长吁短叹的?这事容易,你跟我来。”便领着他进了仓房,找守库的伙计要来纸笔砚墨,笑道,“我替你留封书信给他就成。你带来的钱就放在这里,等他回来时连钱带信一起给他。你放心,高亭那后生踏实伶俐,一定能替你把事情办妥当。”见商成眨巴着眼睛不言语,便笑着问,“怎么,你觉得这样不妥当?你是信不及我,还是信不过高亭?” 商成怎么可能信不过姚先生?怎么可能信不过高小三?他嘴里连声说着感激话,瞧守库伙计已经摆好纸笔正在磨墨,放下褡裢便急忙过去端起茶水壶,在桌上寻个干净杯子倒上半盏水涮干净,把水泼在屋外滴水檐下的走水浅沟里,才又倒满一杯茶递到姚先生手边。 姚先生接了茶杯正要说话,刚才那个小伙计已经站到仓房门边:“姚先生,钱已经送到帐房了,二掌柜那里也禀过了。二掌柜说,上京平原府分号刚刚送回二东家的书信,他请您立刻过去一趟。” 看来那封上京来的书信很重要,姚先生一听说立时就站起来,一边拎起自己的褡裢一边对商成说:“商壮士,对不住了,我先过去一趟。”也不听商成嘴里“您有事就先忙”的客套话,吩咐守库伙计道,“你帮他把信写了,钱也暂放在你这里,等高亭回来你转交给他。”说罢就径直走了。 他这一走,那个守库伙计登时就傻了眼,看商成还眼巴巴地瞧着自己,扭捏半天才嗫嚅道:“我……我……我写……写不来。”又满眼希冀地望着门口的小伙计,说,“王四,你来写吧。……你的字比我好。” 小伙计连连摆手:“我也写不好……”说完就转身跑了。 商成奇怪地问守库伙计:“你不识字?那你怎么经管库房?”虽然说他认识的人里面只有寥寥三五个人识字,可货栈的库房伙计都不识字,那实在是太令人惊讶了一一不识字的话,货物进出时怎么登记如何管理呢? 伙计难堪地说:“我识几个字,就是写不来字……不知道怎么写。库房有管事,我……我只是个伙计……” 原来是这样。商成没再说什么,就坐到桌边拿起了毛笔,随手掐掉笔锋上支岔起的几根毫毛,把笔头在磨好墨的砚台里撇了几撇,拽过纸要落笔时才想起一桩事,就仰脸问:“高小三的大名是高亭?哪个‘亭’字?” 从他坐到桌边,那伙计就张了嘴瞪着眼珠子瞧着他的一举一动,突然听他问,支吾好几声才醒过神,摇头说不知道。 这可有些麻烦,书信总不能没个抬头吧?哪个是个纸条,也得讲清楚谁收谁送吧?迟疑了一下,他在纸上写下“三哥”两个字。 “三哥,见信如晤。余已自渠州转回,因事不及当面称谢,望三哥见谅。今有一事相请,冀三哥协助。余有钱三十六千三百,请转交柱子叔,并烦请告知柱子叔,买房之事,宜早不宜迟。亦请三哥代我向柱子叔申明其中关节,使事无碍。” 短短数十字的便笺,不过是一挥而就的事情,只是临到煞尾时商成才有些犯疑:这便笺的落尾怎么下笔?写自己的大名“商成”,显然不够尊重对方一一古时书信的落尾通常都是自己的字一一可自己没字呀…… 他犹豫了一下,才写下临时为自己想出来的字:攸缺。 他搁下笔,拿起纸来轻轻吹着气,看着刚峻峭拔的一篇文字,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意外一一半年多没摸过笔,手上的工夫终究还是没有落下。仔细审视自己的字,他不禁还有几分得意一一最后那两个字“攸缺”,收煞的两撇都已经迈过字形的边沿,厚重稳健中带着两分张扬,中正庄严中透着一股灵动,正合着魏碑的灵魂与精髓。 管库伙计当然不认识什么魏碑,事实上他连这些字都识不齐全,看商成写好信,就接过塞在装钱的褡裢里,一同放在仓房的墙角,并且告诉商成,只要高小三一回来,他马上就会把东西交给高小三。 力荐《恶魔毕业生》,作者:烈火暗灵 地址:http:\/\/(看小说到吾爱文学网.x2552.com)\/book\/4080.html 正文 第一章(33)房子的事情(下) 把钱和书信都交给管库伙计,商成这才发现雨竟然没下起来,连刚才洒下的几颗雨滴,如今也不知去向。太阳重新悬挂在天空中,它依旧是那么热情,把光和热喷吐到大地上;刚才还肆无忌惮地卷起地上的沙辰和枯枝败叶乱舞的风,如今变得轻柔而难以捕捉,它悄悄地抚摩着人的皮肤;一度偃旗息鼓的蝉们再次活跃起来,它们躲在某个角落里,继续着它们那单调乏味的吟唱。只有南边天空中那团迅速消褪的阴沉昏暗的灰色云团,才在提醒着人们,大自然刚刚酝酿过一场暴风雨。 事情有了眉目,他心里的大石头也就落了地,心情也舒畅起来。离开货栈时,他还特意问了问时辰,离末时还有段时间,因此上他也不用着急赶回去。他现在把俩手揣在新褂子的兜里,一路悠闲地打量着街两旁的店铺里货摊上铺摆着的各种物事,慢悠悠地朝回走。 因为刚才打过几颗雨,平日里街边巷口摆着的买卖摊子大都收了,这时人们看雨一时半会下不起来,又在来来回回地支条凳架木板铺蔑席上货品,东西大都没来得及归置,胡乱地堆在蔑席上,染好色的布匹、锈着花样的裹头巾汗巾、女人用的香囊簪子贴花……各色商品琳琅满目,还有蒲扇编帽腰带花衫子……应有尽有。空气里飘荡着炸糖果子的鲜香气味;远处一家铁器行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一个货郎挑着担子,手里举着拨浪鼓边走边轻轻甩打,哔哔嘣嘣的零碎鼓声一阵响一阵息,“碎布角头旧衣旧裤旧衫子换针线咧”的呼唤叫卖声在街道上悠悠荡荡。不知道哪里有家戏园子正在演折子戏,咿咿呀呀的丝竹声细若游丝如断似续…… 这时候商成已经走到县城南北东西四条大街道交汇的十字路口。这里是县城的中心,也是最繁华热闹的地方,东边是药店米铺布庄,西边是纸书店古玩店玲珑店,北边有皮货店绸缎庄成衣铺。家家店铺门口都站着一两个衣衫整齐干净的伙计,满脸笑容地迎送每一个登自家门的客人主顾。这家店进那家铺出的人络绎不绝,有些手里还拎着刚买的物件,有些人则是如商成这样仅仅瞧个热闹新鲜。路口南边一圈三层楼都是青砖直铺到顶,从屋顶到地接着好几串灯笼,看模样既象是饭馆又不象是饭馆一一商成知道,那是县城里有名的烟花去处;因为刚刚过晌,这里还没多少客人,所以显得有些冷清。不过旁边的空敞地上却很热闹,一拨穿州过府的卖艺人正在表演杂耍戏,一只脖子上系着细铁链的猢狲,随着一个穿淡红短褙皂白沙裙的女子的口令,不停地作出各种逗人发笑的滑稽动作,惹得围观的人们不时鼓掌大笑。 商成也在人堆里站着看热闹。他小时候曾经在镇上见过人耍猴,因为羡慕那耍猴人喝令猴子时的风采气度,他一度萌生过拜那人作师傅的想法;而且那只猴子还会翻扑克牌算命,一块钱翻一张牌,每天都能给耍猴人带来百十块钱的收益,他就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理想。但是就在他下定决心去拜师的时候,耍猴人却带着那只神奇的猢狲飘然而去。这个结果令他遗憾和后悔了好长时间。现在又在这里看见人耍猴,他不禁回想起来自己当年的幼稚想法和可笑举动。看着眼前戴着细眼纱帽穿着大红褂子学着人模样一摇一摆走路的猴子,听着女子清脆简洁的口令,还有那边咣咣咣的锣响,当年那位耍猴师傅、那只会算命的老猴渐渐地和眼前的一切重合在一起…… 当他从自己的伤感中清醒过来时,猴戏已经告一段落,那只猴正站在他面前,孤拐脸上两只小眼睛骨碌碌地东盯西看,两只前爪却捧着个圆簸箕——簸箕里扔着二三十个铜钱。它的主人手里牵着细铁链,笑吟吟地望着自己。 这是在让自己打赏哩。 他的手在兜里一摸,脸腾地红了。他已经把所有的钱都放在那个寄托着自己对房子的渴望与希望的褡裢里了,现在兜里连一个铜板都没有。他捏着褂兜难为情地低下了头,想趁着人不注意悄悄地溜走。当然了,他自己也知道这想法不大可能,因为他比常人高大许多的身量,就决定自己肯定没办法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之外。 周围的人已经看出来他的难堪,于是有人开始善意地朝他起哄了。这哄笑声让他更觉得尴尬,脸更红了。 那女艺伶看出了他的窘迫,有心放过他,又怕别人有样学样,只好呼哨一声,手里的链子一抖,那猢狲伶俐地放下簸箕,两只前爪一搭就朝商成作了个揖。 观众立刻轰然叫声好,不少人还嚷嚷着,叫再来一个。 那猢狲也是个猴精,大概这种场面见多了有经验,也不等女伶的指令动作,就耷头低脑地一连作了两个揖,抬起头却是若无其事地左右张望。它这一连串动作教周围看客大呼过瘾,喊好声嬉闹声笑骂声几乎响作了一片。那女伶忍着笑也不让猴子走,看样子是为着后面收起赏钱来容易些,准备用商成来作个示范。 商成已经窘得有些恼恨了,咬咬牙正要不顾脸面转身离开时,突然有人牵了牵他的褂子,接着就递过两枚铜钱来。 他惊诧地转过头,才发现递钱给他竟然是大丫。 他臊红着脸把两个铜钱都扔到簸箕里,抓了大丫的手领着她挤出了人群,直走到鞋帽铺边的僻静处,才松开手问道:“你怎么来县城了?” 大丫先不回答他的问题,抠着手指头红着脸问他:“你几时回来的?怎么不先回去,抄着手在这里……瞎转悠什么?” “我去货栈办点事……” 大丫“哦”了一声,就没再说话。她的眼睛不住地朝两边瞄,忽然象是瞧见了什么要紧物事,脸突然变得更红了。 商成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正看见那杂耍戏班子旁边的烟花楼,脑筋略微一转就知道大丫在想什么,气得几乎笑出来一一他为了凑买房子的钱都快把自己卖了,哪里还有闲钱去做那些勾当。但是他不可能把自己的操心事和大丫譬说,只教训她说:“你一个女娃,整天脑袋不知道想些什么事!一一我问你,你怎么在这里的?” “和她们一起出来的。”大丫红着脸朝旁边指了指。那边还站着四个女的。两个看上去年龄和大丫差不多少,就是十五六七岁上下,头上却都盘着宝髻,插着玉簪别着鹅黄色珠花;另外两个看上去年龄要小一些,不过十二三岁模样,和大丫一样梳着抓髻头,颈项边结着几条辫;四个女子都拿眼睛朝俩人上下打量。 大丫朝她们招招手,那边两个妇人打扮的小女娃只笑着摆摆手。大丫回头说:“是我六伯家的大嫂和柳家的姐姐。”她的脸上忽然闪过一丝阴霾。“我陪她们出来逛街,顺便想买点好布料。”她的脸突然又红了,声音也蓦然低了下去,“好远我就看见你了,本来想喊你的,又怕别人笑话,就跟着你过来了……”说着噗嗤一笑,“那猴子可真好玩,也不知道是怎么教出来的,竟然会学作揖,还学得那么象。” 商成知道规矩,只是朝两个女娃扫一眼略微一点头,又问大丫:“你怎么来城里了?” “和我娘来的。” “婶子还在城里?”商成一阵高兴。要是十七婶也在县城的话,那她肯定在大丫的六伯伯家,正好把自己买房子的事情托付给霍六伯。县里的新主簿不买李其的帐,可不能不买霍六的帐一一霍六可不是霍士其和李其这样的白身士子,他是保信郎,实实在在的从九品官衔,和屹县主簿平级;最关键的是,霍六不仅有官身,也是衙门里资历最深的书办,同时还是小吏们中说话最有威信的人,主簿不可能顺便开罪他…… “来的第二天我娘就回去了……” 听到这个消息,商成登时有些泄气。看来他的事情还得继续经受磨难。 大丫却高兴地说道:“我一直说要回家,六婶就是不让我走,说是怕路上出什么波折,非得让我在这里等我爹回来,或者等我娘来接我。谁知道我爹爹这趟公差几时才能回来?家里那么多事情,我娘怎么可能脱得开身?我这两天就在找借口回去哩,现在好了,一会你和我一起去见六伯六婶,看他们怎么说。我就不信,一个单身匹马剿了土匪寨子的人,不能护着我回去!” 商成惊奇地问道:“你怎么知道剿匪的事?”不过他马上就想到,先前还有支驮队从渠州回来,一定是他们把渠州的事情传扬出来的。“你别听人瞎说,哪里有什么单枪匹马剿匪的事一一那么多土匪,我敢一个人上去的话,肯定被剁成包子馅。” 大丫听他说得有趣,“咯”地笑出了声。笑了好几声,才忍住笑红着脸说:“也不全是别人瞎传,官府都出告示了。六伯说,县令大人接了渠州官衙的公文,笑得眼睛都找不见,还说要给你们向朝廷请功……县城里都传遍了,人人都说是佛祖保佑菩萨显灵,降了个降妖伏虎的和尚来制恶人的。我昨天还去庙子里烧香拜了菩萨……”说着却低下头没了下文。 商成听她越说越不着边际,只是笑着没搭腔,这时看她不说话,就接口说道:“烧香求个平安也好。听我说,有个事情你想办法帮我办了。”他便把自己将钱存放在刘记货栈的事情也告诉了大丫,末了道,“你记得和柱子叔说,要把手续一一就是要拿到地方上开具的凭条一一先预备好,等你爹回来就马上到县衙办理……都记住没?” 大丫使劲点点头,惊讶地仰脸看着商成。她没想到她爹和柱子叔煎熬好一段时间的事情,和尚大哥说话间轻飘飘地就解决了。她想了想,说:“也不用等我爹回来,我六伯伯就能办。”可她觉得自己的话大概不怎么可靠,就过去找那两个女子商量了一回,转回来说道,“大嫂说六伯伯能帮你处置这事,就是六伯伯一直病着,这时候不好去搅扰他……” “怎?霍六伯病了?” 大丫点下头不是肯定,又瞟了那俩女子一眼,小声说:“六伯伯他没病,在家里怄气装病哩一一就为他没当上主簿的事情……” 原来是这样。不过管他装病还是真病,本着和霍士其家的关系,商成都要过去探望一番,至少要在礼仪上有所表示。可他现在身上一文钱都没有,这可怎么办?他只能找大丫求助。 大丫也没钱。好在她两个嫂子的丫鬟身上都揣着些钱,虽然不多,合一起也不过两三百文;但是这已经足够了。在大丫的指点下,商成在几个大店铺里胡乱买了些糕点果脯茶叶,都用麻纸包裹好,贴上一张红纸,用细麻绳系作两提,就拎着这些东西跟着大丫她们望回走。 霍六伯的家倒是不远,穿过一条巷子再一拐弯就到。平平常常一处院落,前后大概有三进,和商成帮工过的几家庄户财东家的格局没什么两样;只是院落门口那座青砖砌出的单层飞檐小门楼与众不同,昭显出主人家的身份一一这里住着一户作官的人。 路上大丫一直兆反复叮嘱商成见到她六伯时要注意什么,而且再三告诉他,她六伯这人严肃苛刻,脾性不随和,说话时总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即便是她爹,也经常为些小事被六伯呵斥。她还提醒商成,六伯不一定会见他,因为他现在还“病着”。 听着大丫的介绍,商成已经在脑海里勾勒出一个严谨刻板的霍六伯,可到了霍家才觉得大丫先前的话一点都不靠谱。听了家人的禀报,有“病”的霍六伯立刻“抱恙”亲自出来接待他,还开口“商壮士”闭口“商壮士”,闹得本来打着霍士其名号来探病的商成既手足无措又尴尬无比。在听完商成想买下霍家堡上那个小院落的事情之后,六伯马上就让他去货栈把暂时存放在那里的钱取出来,然后直接到县衙等他。等商成挎着沉甸甸的褡裢赶到县衙时,六伯已经在衙门户科开具出文书一一既没要霍家堡里正户长的凭条,也没要商成找什么铺保,只需要他在户科的帐册上按个手印就成,然后就把那个院落的房契和钥匙都交给他。至于房钱,却没有降下来,依旧是三十五贯。 尽管缴了三十五贯足钱,商成还是满心欢喜。他拿着房契和要是,一再向霍六伯表示感谢。六伯却不甚高兴,只是淡淡地告诉他,刚刚有人到县衙来落凭,说是要买那处院落,而且口头上表示,愿意掏三十五千钱。这个乍然冒出来的买家当然不可能是真心实意要买房。但是有这样一个比较,在这事上霍六伯就不能做得太露骨,所以他不能给商成优价。 他一直把六伯送到家门口,才婉言谢绝了邀请,准备立刻就回南城外的新兴集镇去。他想,虽然时辰已经过了末时,但是驮队未必就会准时出发,也许有点其他的事情耽搁呢?而且他还想立刻把事情的结果告诉山娃子和赵石头,免得朋友们替自己担心…… 又是大丫把他叫住了。 “我送你的荷包,你还带在身边没?” 商成本以为她要问房子的事情哩一一眼下还有什么比房子更重要?所以大丫说完之后他楞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咂着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在渠州和土匪遭遇的时候,荷包就掉了……”他后来还特意找寻了一番,但是没能找到。 大丫抿着嘴不说话,盯着墙角望了半天,才说:“我上月回李家庄看我姥姥哩……去婶婶家坐了回,莲儿姐那里有个荷包,看着就象我送你那个。” 商成记起了这档子事。要是大丫不说,他都快把李家庄的范翔一家人忘记了。这样看来,那天范莲儿确实是把荷包给拿错了。 大丫听了他的解释,低着头想了半天,才咬着嘴唇问:“荷包我拿回来了一一你还要不?要的话,等你回来去我家,我再拿给你。” 商成耷拉着眼睑想了想,含混地说:“好。”即便他不清楚这地方的风俗,大丫的话也能让他领悟出另外一层意思。在明白这层含义之后,他就不能不做个决定。当然并不是要他现在就拿出决定,他还有时间仔细思量…… 临走之前他把刚刚拿到的房契和钥匙都给了大丫,让她转交给柳老柱。他想,自己这一去北郑,几时能回来还说不清楚,旅途坎坷道路艰难,风吹雨打的怕有个闪失,不如让柳老柱代自己保管。 但是看大丫一张小脸突然变得通红,他就知道自己不小心又办了个错事一一这小丫头片子不会是以为自己把这样贵重的东西都交给她,就暗含着什么深意吧?唉,算了,既然交给她就不可能再要回来,再说急忙也找不到别人托付,就让她去乱猜想吧…… 他没再和大丫说什么,就急匆匆地赶去城南集镇了…… 力荐《还你前生》,作者:上嬗若水 地址:http:\/\/(看小说到吾爱文学网.x2552.com)\/book\/36528.html 正文 第一章(34)亲事(上) 八月节之后,天气就渐渐凉爽下来。虽然白天的暑气依旧煎熬着人们,但是一早一晚的习习凉风却让人倍感舒适。到处都能看见树叶已经开始挂黄;从集镇南边流淌过的姑娘河的水流也日趋平静缓和,每天晌午过后,都能看见大群光着**的娃娃在清澈的河水里扑腾打滚。大雁成群结队地从山背后飞过来;它们在空中排成整齐的队伍,咕咕嘎嘎地啼叫着,相互招呼招呼照应着向南方飞去。 当第一群南去的大雁掠过霍家堡时,人们就知道秋天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到来了。 对居住生活在霍家堡上的绝大多数人来说,这个秋天和以往的秋天并没有太大的不同。纳完捐税,扣除盐油这些必要的生活开支,他们再一次发现,即便今年从开春到现在,老天爷一直都开着眼,春夏两季没旱没涝风调雨顺,可家里的粮食还是不够吃,仍旧要用杂粮瓜菜来弥缝。要是想给婆娘娃娃扯上两件新衣服,就只能从自己的牙齿缝里抠…… 也有一些人感到今年比往年的年景要好。他们在缴完捐税之后,再刨除掉必有的花消,突然惊喜地发现,他们手里的粮食竟然有了节余! 节余出来的粮食并不多,而且这节余也是他们在按往年的习惯,思量着怎么朝粮食里搀杂了杂粮之后才出现的,但是这毕竟是多少年来第一次出现的事情呀!这是大喜事呀! 于是有人便开始盘算拿这些节余出来的粮食怎么办。囤起来自然是好办法,卖到粮店换成钱再换成各种婆娘娃娃眼馋许久的稀罕玩意也是一种办法,当然把这些细粮都拿来填肚子更是想想都让人觉得美气一一除了地主财东,谁家还有把细粮从头年吃过明年的福气? 也有人在惊喜之余开始反复思量这节余的粮食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和别人种的是同样的粮食,土地也是往年的那一块土地,晒在地头的汗水也不比别人多多少,可凭什么他们就能比别人多出这些收成?总不能说是老天爷照应佛菩萨显灵吧?要说佛菩萨照应,那他们为什么不照应隔壁人家?隔壁的婆娘三天两头地朝庙里跑,捐的香火钱比谁都多,可他家的收成却偏偏不如自己…… 一些脑筋活套的人已经敏锐地觉察到问题所在——所有收成比往年好的庄户,都无一例外地比照着霍十七家换上了新式样的农具,从锄锹耙犁抓直到收割麦子的镰刀还有打谷晒麦的家什,都是从霍家流出来的形状。这就值得人想一想了。更有人传言,霍十七家的麦子收成更了不得,竟然比往年多出了差不多一成…… 多打了一成的粮食?这还得了?可细想想,别人多打一成也自有人家的道理,别的不说,光看霍家那两个长工是怎么伺候庄稼的一一深耕间苗除草压肥浇水……乖乖,比伺候祖宗还要精细,也怪不得人家有这样的好收成! 可往年也没见过霍十七家的长工这样干呀;这似乎都是那个外乡人商和尚的指点。 说到老实人柳老柱这个远路上的亲戚,这个出了家又还俗的和尚,人们禁不住都要翘着大拇指称赞一句。庄稼地里的活路就不说了,生疏是生疏,可人家不声不响露出的本事,教好些地里的老把式都对他另眼相看;匠人手艺也不说了,小工能拿匠人工钱的揽工汉,这在哪里都不多见;甚至连他吃苦的本事,也是平常人没法比的。但是这些都不是人们夸赞他的原因一一吃苦是他的本分,下力气受煎熬是他的命,这没什么好夸耀的;而且这样的人在周围实在是太多了,难不成挨个都要夸赞一回?即便商成上月在渠州参加了剿匪并杀了两个土匪头子的事情,也只能让人感叹他的勇武。只是勇武而已。因为作为大赵朝的北边重镇,燕山人世世代代都尚武,所有十五岁以上男子都有乡勇的身份,有些人甚至上过战场,剿过土匪打过突竭茨人,商成做下的事情在他们眼里也不过如此,在聊天扯闲篇中当故事来说说可以,说到真正本事,却不怎么让人敬佩。事实上,商和尚教人不能不佩服的地方并不是他的能耐,也不是他的勇武,而是他的谦逊和谦和。随着时光慢慢流逝,人们惊讶地发现,这个人无论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给别人留下了余地,有时甚至宁可让自己吃点小亏一一在庄户人眼里,这是最令人尊敬的品德。也正是因为他的这种美德,如今不少人已经不再拿对待一个外乡人的态度来对待他。实际上,这种态度上的转变才是人们对他的最大认可一一想让这些宗族观念和排外思想很浓重的庄户们彻底地接受一个人,实在是太艰难了…… 人们不再把商成当作外乡人看待,还有一个更直接的原因:他如今已经在集镇上买下一座小院落。 对庄户人来说,拥有属于自己的房子,比拥有属于自己的土地还要重要。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哪怕就是一个不遮风不挡雨的茅草窝,那也是安身立命的根本。更重要的,那是一种向周围人的无声宣告一一我已经在这里有了根基,我将会在这里扎下根去,我现在和你们一样属于这里,我的子孙后代也将立足在这里…… 当人们在事实上和心里上都接纳商成之后,他们看商成的眼光就不一样了,他们不再感慨他的故事,而是嫉妒他的运气。 老槐树巷的那处院落多好啊。出门两步就是上街,拐过角就是井,想洗个衣衫涮个布,走几步就是姑娘河。不小的院落里还有棵桂花树,每到花开时节,金黄色的花朵缀满枝头,浓郁的香气隔着几条街都能熏醉人。三间泥草屋是前年官上才出钱出工整饬过的,黄泥墙抹得既结实又滑脱,到现在都没看见一条道裂缝。唉,可算让和尚拣到宝咧! 在柳老柱领着几个小工给三间大屋都抹墙铺草修院门又把矮院墙也重新垒砌一遍之后,老槐树巷里就多了一处簇新的院落;它夹杂在周围一大片灰暗色调中,显得多少有些不调和。无论什么时候人们打这里路过,都会忍不住多打量几眼这个还没住人的院落,对着平展的地坝和刷着红漆的门窗发几声感慨,然后满脸艳羡地摇头离去。更有一些人凭着庄户人特有的狡黠和精明,开始或明或暗地和柳老柱攀交情,并且转弯抹角地打听一些他们关心的事情。他们显然已经意识到一个事实:既然商成能在半年多时间就为自己营务下这样一处院落,那么他今后也许就不会只是个下力气的吃苦人,最差他也不会是个穷光蛋。如今商成还在外面揽工,那么巴结他叔柳老柱,也同样会落下点好处。 甚至有人家开始托媒,想把自己家的女儿嫁给商成。而且有这种想法的人家还不少。据说这段时间柳家光媒约就收到好几封,口头提亲的人更多,前后庄上的媒人几乎是脚跟脚地朝柳家跑。老实巴交半辈子的柳老柱如今也算是霍家堡的一个人物,每当说媒的人找上柳家的门时,他都会努力地让枯树皮一般的脸上露出些笑容,然后矜持地告诉说媒的人:“这事得等他自己回来拿主意……” 这话是月儿教他说的,至于理由么……他虽然木讷嘴拙,但是这并不代表他苯,事实上很多事情他都得比谁都清爽一一大丫这娃娃也中意商成咧。 要是大丫和商能过在一起,那是再好也不过的事情。他很满意这桩事。想来霍家也不会反对这门亲。即便兄弟媳妇不愿意,他还可以豁去老脸去劝说。现在唯一的忧虑就在商成身上一一万一这后生不肯呢?而且他从来没在商成那里听到到过这方面的想法,他现在还担着心病一一商成会不会在老家嘉州有门亲? 柳老柱思前想后,决定先不忙和霍家提这事,等商成回来问过他的想法再作打算。 他因为自己做得很稳妥,却不知道这样做平白教别人多了许多担心。 担心的人就是大丫。每每看着媒人在柳家进进出出,大丫心里就有种说不出来的难受和着急。 到腊月里大丫就该满十六了。按乡里的习俗,她这个年龄的女子早就该出嫁了,这两年里也不断有人上门提亲做媒,只是她娘看不上那些人的家世出身,这才一直耽搁到现在。看着身边一起长大的姐妹们陆陆续续都成了亲嫁了人,有的还养上了娃娃,她就暗暗盼望着自己也能有那么一天。但是集镇上那些大胆朝她丢眼神说酸话的后生她一个都看不眼,媒人介绍的也不能让她满意,直到商成这个怪模怪样的“和尚”陡然间来到她面前…… 她第一眼瞧见商成,立刻就喜欢上他一一他多帅气呀!看他那宽宽的额头,浓黑的眉毛,挺拔的鼻梁……呀!这集镇连周围十里八乡,没一个后生能比得上他!只可惜他是个和尚……这事令她痛苦了好半天。 但他很快就不再做“和尚”了。虽然她知道这和尚的身份本来就是假的,可她还是因此而高兴了好几天。 再以后……她精心缝了个荷包,在荷包的两面都绣了个“商”字,然后大大方方地把荷包送给他。他收下了荷包,这实际上就代表他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心意,然后她就一面憧憬着今后的幸福日子,一面耐心地等着他上门提亲。可左等不见人,右等也不见人,一直到他去了渠州,还是没有媒人上门。她心里愁苦得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明明满心腔子都是话,却偏偏找不到个人诉说。这个时候她想起了自己的好朋友莲儿,然后她就找个由头独自去了姥姥家。但是在李家庄的遭遇更让她痛苦一一她在莲儿姐家里看见了自己送他的荷包。她当时还以为他一点都不珍惜自己,还因此恼恨了他好些天一一你就是看不上我,也不能把我送的荷包再送别人吧! 再以后她就在县城里遇上他。 那时她才知道,他其实不知道“送荷包”代表着什么。她马上在心里替他找了个很好的理由:他是个南方人,肯定不知晓这方的乡俗。而且她还确定,他心里其实也是中意自己的,因为他毫不犹豫就把房契和钥匙都交到自己手里一一这样做意味着什么,他不可能不知道! 原本她以为她娘会反对这桩亲事,因为她娘总认为,既然她爹是个秀才而且很有希望考上举人,那么她的夫婿也不能是个白丁。所以当她娘来城里接她回家时,她就把这两样东西交给了母亲。她记得清清楚楚,当时母亲只是稍微楞怔了一下,就把东西接过去了。那一刹那,她心里高兴得就象有头小鹿在嘣嘣乱跳一一这实际上就意味着母亲已经同意了这桩亲事! 娘认可了就是她的爹娘都认可了,这桩亲事也就差不多成了一一只差他请个长辈上门说亲了。她甚至已经把他请来提亲的长辈都想好了一一只能是柱子叔。 现在,所有的烦心事都解决了,就等他回来了! 大丫一点都不着急,因为南郑和屹县离得并不远,一百八十里山路,三五天就能打个来回。可他这一走就又是个把月。中秋他没回来,立秋他也没回来,白露还是没回来,眼看着马上就到寒露了,他还没回来…… 这天晌午,大丫说自己绣花的针别断了,要上街买。她爹坐在堂屋里喝水看书,只是轻轻地“唔”了一声,然后她就假装没听见母亲说“不许”,自顾自地开了院门上了街。 她在街上用三个钱买了两根针,又在绣品店买了几包色线和两张白绢,就一个人来到老槐树巷的那座院落前。自打院落整饬好之后,她几乎每天早晚都要过来看一眼,有时她出门上街买菜沽油盐,宁可绕点路也要在院子外瞅一眼。 院落里依旧很安静。院门上黄澄澄的“将军锁”还扣着,说明他还是没有回来。因为主人还没住进来,所以门扉上并没有贴门神画像,只是挂着两块红布。门框上也没贴迎联,用两条红颜色纸压着。从矮院墙望进去,堂屋门也落着锁,门边的对联和门梁上的横联也都没有起,只钉着几段红布条;院子倒是比较干净,没多少枯黄的落叶,看来柱子叔或者月儿已经来打扫过一回。 虽然早就料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可她心里还是有些失望。 她在院墙外怔怔地站了半天,转过身预备回家。 走了几步她又踅回来,朝另外一个方向走。她想去柳家碰碰运气一一说不定他已经回来了呢? 还没转过巷子角,她就听到月儿妹子咯咯的笑声,接着就瞧见柱子叔手里拿着两把铜钥匙从岔路上转出来,然后她就看见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 下一章节在16号晚上。 正文 第一章(35)亲事(中) 一个多月不见,商成的模样又有了一些变化。连续两个多月的路途奔波,让他原本就高大的身躯变得愈加地瘦削;不过这瘦削并不是瘦弱一一恰恰相反,从他走路时矫健有力的姿势来看,应该说长期的体力劳动让他的身体更加结实。可能是走远道的缘故,他只穿着件褂子,单衣就搭在肩膀上,裤脚也挽得老高,小腿肚上的肌肉块随着他抬脚迈步而忽收忽紧;被太阳晒成古铜色的皮肤闪烁着健康的光泽。他没蓄须,线条分明的下巴颏上,还留着一些没刮干净的硬胡子茬,略微塌陷的脸颊上有几条细细的伤口。看得出来,这多半不是集镇上待诏师傅的传家本领。而从他的腰里皮带上挂着的那把巴掌长的带鞘刀来看,这小刀很可能就是他刮脸的工具。他的头发又长了一些,如今也学着别人在头顶上挽了个髻,并且象有身份的庄户人那样,用一块蓝布裹着髻。但是从他蓬松糟乱的头发就能看出来,他现在还不熟悉这门手艺,自己挽出来的发髻形状古怪不说,位置也和别人不大一样,因此上用布包上之后,看起来更象是他头顶上长了个蓝疙瘩,令人一见就有些忍俊不住。 大丫现在就有些滑稽的感觉。她一边和月儿一起收拾几间屋子,归置着从柳家拿过来的日常要用到的小物件,一边偷偷地发笑,并且忍不住要朝商成脑袋顶上看,然后又回过脸吭吭哧哧笑半天。月儿也和她一样,转来转去地,目光就不停地在商成脑袋上打转,她拼命地咬着嘴唇,把小脸蛋憋得通红。 两个女子在收拾屋子的时候,商成就找着把小凳子让柳老柱坐,自己就蹲在堂屋房檐下的滴水坎上,陪着他说话。 说是陪着柳老柱说话,其实是月儿在代替她爹和他说话。柳老柱几乎不吭声,拢着双手耷拉着眼皮,只是间或支应一声而已。偶尔也会抬下眼,拧着一脸皱纹望商成两眼,嘴里再含混地咕哝一句。 月儿一边拿着扫帚扫院地里的土,一边说:“我爹问你,咋去个北郑就走了这长时间?” “当时说是到北郑这趟活路就算完结了,哪知道到了北郑县城,燕山右军衙门来了个军官,手一挥就把我们支派去平山寨。赶到平山寨,边军又叫我们把寨子里的草药毛皮牛角啥的运去端州。绕了一大圈子,这才从端州回的屹县。” 柳老柱说不来官话,但商成说的话他都能听懂。他咧咧嘴,说:“楞契商耐莫……” 说起来商成已经来霍家堡大半年了,本地话早就能听懂八九成,自己也能对付着用地方土音和别人搭几句腔,偶尔嘴里蹦出个骂娘的粗俗俚语,更是字正腔圆,不知道他底细的人根本不会把他当外乡人看,可柳老柱的口音却总让他觉得嗟拗噎噱,所以每当旁边有月儿这个现成的“翻译”时,他几乎都不怎么用心去听,只是等着月儿传话。 月儿听了先没忙着转话,只白了她爹一眼,用音很重的本地话对柳老柱说了一句。 柳老柱沉默了一下,又咕哝了一句。月儿马上就顶了一句,然后叽里呱啦地说了好几句。这下柳老柱不开腔了;月儿也不给商成作“翻译”,蹙着眉头气呼呼地使劲摔打扫帚,把尘土扬得半天高。 看样子这俩父女是对什么事起了争执。 商成既不知道他们在争论什么,也不知道争执的首尾,等半天看月儿不理睬自己,柳老柱又是个榆木疙瘩闭口葫芦,自己也觉得有些没趣,就站起来假作找水喝,踅进了堂屋。 大丫正拿着团湿漉漉的麻布在里屋抹家什的土,看他进到堂屋东盯西瞅,就隔着门说:“……水还没烧开。”说着瞄了坐在堂屋门外的柳老柱一眼,抿着嘴,扑扇着大眼睛望着商成一一你咋才回来咧? “你忙着。我不渴。” 看商成要转身出去,大丫急忙叫住他。 可叫住和尚大哥之后该说什么呢?看着商成站在脚地里低头望着自己,她突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其实她有满肚子话想和他说一一你怎么才回来呢?你想着我没有?我可是天天都想着你,天天都要过来看这房子;以后这就是咱们的家……但是这些话她都没有勇气说出口,因为柱子叔就坐在门口,月儿也在院子里…… 半晌她才红着脸说道:“……你看窗花好看不?” 里屋的半截窗上蒙着贡纸。这可是稀罕物价,它不单不会影响屋子里的光线,而且不用开窗户就能把院落里院墙外的物事看个模糊大概,是最好的窗户纸。就是价钱贵得吓人,窗户那么大一张就要百十五个钱。这是她用自己打小积攒下来的梯己买来的,也是她亲手糊上的。纸上还贴着红纸剪出来的窗花《童子送福图》:一个五官俱全的胖娃娃,他手里捧着粟豆麻麦稻五谷,身边围绕着马牛羊猪狗鸡六畜一一这是寓意最好的窗花,也是最难做的窗花,剪这样一个窗花往往要花好几天工夫;而且因为花样太纷繁复杂,稍有不慎就会失败,因此这也是城里花纸店最贵的窗花图。 “好看。”商成随口说道。 “我绞的。”大丫自豪地用表功的语气说道。她拿着手巾,用手指顶起一小块布,小心翼翼地抹掉窗花上的几缕蛛丝。“可是花了九天的工夫哩……只有第九天里绞出来的《童子送福》最吉利,窗花娘娘会让人遂个愿望……” 商成当然不可能相信这些流传在小姑娘堆里的神话故事,他笑着说:“那不是可以先在前八天里把窗花大致做好,等到第九天时再下最后一剪刀?” “那怎么能呢?”大丫生气地白了他一眼。又双手合在一处,一脸肃穆地对着《童子送福图》低下头祷告了两句。“娘娘别生气,他这个人就是这样有嘴无心。娘娘大人大量,不和他计较……”祷告完才对商成说,“以后不许这样说,窗花娘娘听见要生气的。” 商成也是讪讪地。张了张嘴,又觉得没什么好说,可要不说点什么,这气氛就更尴尬。末了他总算找到一个好话题:“……你许了愿没?”话刚出口他就想把话通通拣起来吞回去。 嗨!哪壶不开提哪壶!他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事吗? 自从上月在县城遇见大丫,他就知道这丫头是真心想和自己好。认真说起来,其实他也不是那时才知道。早先他闲着无事帮霍十七家伺候庄稼地的时候,大丫就左一个借口送水右一个借口送饭地朝地里跑,那时他心里便已经知晓了几分。送自己的荷包上还绣着自己的姓,更是再明白不过的心意了。而在县城里那一幕,不过是大丫在含蓄地向他挑明而已……想到这里他不禁在心里暗笑了一下一一这小姑娘比他还着急。 娶一个虚岁十六的小姑娘,在他心理上有些别扭,不过也不是不能接受。依照大赵朝的律法,女子十三男子十五就可以婚嫁,他既然是大赵端州府人氏,当然也要遵守朝廷的法度。而且他还知道庄户人把七八岁的女娃嫁出去的也不在少数一一当然更多人家的女娃一般都是十四五岁才开始找婆家一一有些婆姨自己都还象个娃娃,娃都生两三个了…… 但是他又不能回应大丫的热情,因为直到现在他心里都还有着深沉的忧虑和疑惑。 他的疑惑就是他怎么会来到这里,来到这个既陌生又熟悉的世界。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他。这里又到底是哪里?他的所见所闻所知,所有这一切全部鲜明无比地告诉他,他是在地球上,是在东方,是在一个和他前面的二十六年经历一脉相承的文明古国里,甚至这里的一切就是他来的地方的前身……但是!但是这里的一切和他知道的历史出入极大,而且差异大得让他至今都觉得自己是处在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里,他是处在一个仅仅存在于自己思想中的幻境里…… 既然是梦,既然是幻境,那么梦总会醒的,幻境也一定会消逝的,他还会回去继续他平淡而充实的生活,继续走自己应该走的路。 这样看来他似乎应该毫不犹豫地娶大丫。因为他自己都认为这仅仅是个梦,那么他就不可能对一个止存在于他的思想中的人造成伤害。 但是他心底里又有声音告诉他,如今他所经历的一切都不是梦,因为梦不可能如此真实,也不可能如此细腻!一一这怎么可能是一个梦呢?即便是号称“梦工厂”的电影寡头们,也不可能建造出如此庞大的精彩世界塑造出如此众多的平凡角色吧?看看他周围的这些人,大丫、月儿、柳老柱,还有吃罢晌午才和他分手的山娃子、赵石头,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如此的真实,他们的一言一行都充满了难以用语言描述的真实情感,连他们的喜怒哀乐都是如此富有感染力,这能是一个梦吗? 这是一个梦。他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 连他自己都觉得这个答案苍白得毫无说服力,纤弱得即便不去反驳它,它自己也会象姑娘河里翻起的小漩涡一样,在你还没把它看清楚时,漩涡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所以他不能接受大丫。他不能伤害这个热情的姑娘。他在面对她和她的感情时,不能不考虑到一个很重要的事情,也是他最担忧的事情一一他会不会离奇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再回到他以前的那个世界去…… 他不得不承认,他现在对这个世界有些眷恋了,他已经开始爱上这里的一切了。他爱上了这山,爱上了这水,爱上了这片土地,更爱上了这片土地上勤劳质朴的人们一一也正因为他对他们的感情,他就更不能去伤害他们,当然也包括大丫。 可他为了给自己的一时嘴快找块遮脸布,竟然无端去挑逗大丫…… 看着大丫脸红红地抬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凝视着自己,马上就要对自己说出她在窗花娘娘面前许下的愿望时,他简直想扇自己一耳光一一让你他娘的没事去乱骚情!你这不是在害人家吗? “劳驾咧!”外面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请问,商家大哥是住这里吗?” 他立刻就象马上就要溺水的人捞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马上大声回道:“就是这里!就是这里!石头,你狗东西怎么找来的?你不是回赵集了吗?”说着话他就象被踩着尾巴的兔子一样蹿出了堂屋。 “回赵集是肯定要回的,可不是马上就得回。”赵石头已经进了院子,正四下打量院落里的归置,嘴里说道,“我都被这日头给晒糊涂了一一遭瘟的的山娃子都没说提醒我,你也装木胎像弄鬼!走出去二十里地我才想起来,我现在回去,**都不落地还得再回来!干脆就先不回了,在你这里住下,能帮忙就帮忙,帮不上忙便等着好吃喝的大日子……” 商成被赵石头一连串的话说得有些犯糊涂,迷惑地问道:“大日子?还好吃喝的大日子?啥大日子?” 大丫赶到堂屋边看着他,只是笑,却不说话。柳老柱知道商成听不明白自己的话,干脆没说话。倒是月儿抢白他:“你没看见院门上的门神迎联都糊着吗?堂屋也没贴喜联子,这都是在等你回来办咧!起屋盖房是大事件,要办两顿流水席面。我爹刚才就说这酒席的事情,想给你大操办一回,摆一天的流水席,菜不空碗酒不空缸……” 商成先是疑惑,后是恍然,然后就很感激柳老柱的这份情谊,最后他拒绝了柳老柱大操大办的想法。他的理由很现实:为了买这院落,他已经拉下了十几贯钱的饥荒,这就已经让他头疼了;要是再大操办一回酒席,怕是他还没住进新房子就得卖房子来抵偿债务。 月儿示威一般地对她爹扁了扁嘴。看,我就说和尚大哥不会同意大操办吧? 在了解过这种酒席怎么处置,又问清楚酒席要请哪些人需要准备哪些物件之后,商成决定还是依老规矩办一天席,请街坊四邻亲朋故旧吃两顿…… 正文 第一章(36)亲事(下) 当暖烘烘的太阳爬到巷子口那颗老槐树顶的时候,商成被院子里的说话声和锅碗盆盘的碰撞声吵醒了。 他在炕头找着自己的褂子和交领单衫,摸索着穿上,就又坐在炕边发臆怔。他的头还是疼得厉害,太阳**附近的血管突突地跳动着,眼前的物事也有些摇曳模糊。呆了半天,他弯下腰去脚地上捞自己的皮带,结果头脑里一阵晕眩,差点就一头栽在地上。 这时候他才总算清醒了一些。 他马上意识到,自己昨天晚上一定是喝多了!肯定喝醉了!因为他现在只能隐隐约约地记忆起,自己最后是和石头山娃子还有一帮差不多岁数的后生又吃又喝,还在院地里拽开桌椅腾出块空地来玩争跤,自己还把好几个后生都摔得四扬八岔,让那些家伙一人喝了三大碗。自己最后是被石头给撂翻的,然后就被人按着连灌了好碗,接着就什么事情都不记得了…… 记忆起这些事,他突然有些后悔一一不该喝那么多呀,说不定不那些赶来庆贺自己起屋安宅的“亲戚们”,会在心里暗暗责怪自己礼数不周全;而且这些“亲戚”里还有几个是从外县过来的,也不知道昨天晚上有没有住宿的地方,都歇好没有。 就在他担心这事的时候,就听见院子里有个清脆的童音说:“姨姨,我要吃糖果子,你去给我拿。” 然后就听到月儿说:“你才玩过泥,手脏,不能吃糖果子。你得先去把手干净……” 那娃娃不依,还在闹着要吃果子,直到她爹山娃子用很严厉地腔调低声呵斥了她两句,才让她安静下来。这时又听月儿在院子另一边喊那女娃:“过来洗手,洗了手不仅有糖果子,还有白面的肉夹馍。”这下不仅那女娃在答应,还有两三个娃也一起答应,并且为了谁先洗手谁洗手而闹哄哄地吵起来。 他穿好衣服蹬上鞋,出了堂屋。 “起来咧?”蹲在房檐下的山娃子他打个招呼,就又扭过脸去看站旁边吃果子的女儿。赵石头蹲在厨房外的石磨边,端着个大粗碗贴着碗边大声地吸溜;石磨盘上也摆着个碗,里面还有两个黑不溜秋的杂面馍。山娃子的婆娘在厨房里忙碌,碗盘筷子的碰得哐啷哗啦响。几个娃娃在院墙边围着月儿,争先恐后地把脏乎乎的伸进她手里端着的木盆里,水溅得到处都是。 商成问道:“你吃过了?” “噢。”山娃子答应一声。 月儿先把邻居的娃娃领去厨房拿吃的,等娃娃们手里个个捧着馍欢天喜地地跑出院门,才过来对正在洗漱的商成说:“哥,我爹过会子要来找你说事。” 商成急忙吞口水涮涮嘴,吐了满是青盐味的漱口水,这才问道:“啥事?我这边收拾好就过去。要是急事的话,我这就过去。” 石头嘿嘿乐着说:“你不急那就都不急。怕就怕你比谁都急一一是要给你说媳妇哩。” 商成以为石头这话不过是开玩笑,就没理会他,只看着月儿等她说。山娃子媳妇在厨房里已经搭上腔:“商家大哥,石头兄弟说的是真的,柳家叔叔是要给你说门亲事……” 商成没言语,在屋檐下架杆上扯了毛巾浸水盆里,搓了几下拿起来拧,直到毛巾都揪不出水来,才思索着问月儿道:“叔给我提亲……你知道是哪家姑娘不?” 月儿还没说话,石头就接上话茬:“还能是谁?那窗户上糊着的窗花是谁绞的,就肯定谁呗。山娃子,你说是不?”山娃子伸手抹去女儿嘴角边的几颗芝麻粒,笑着说:“嗯,《童子送福》咧,肯定还在窗花娘娘跟前许了愿:一不图他家财势强,二不图他家地宽敞,三不图他家俊俏后生郎,只愿望我和他,恩恩爱爱守这将……”他五大三粗一条汉子,落腮胡子满脸乱窜,突然捏了嗓子学女子腔调,把一首本来是小女子倾吐情愫的轻柔俚曲唱得鬼哭狼嚎。两个街坊的娃娃本来在院门口勾头探脑地舔指头,被他这么一吓,吱溜一声就跑没了影。 虽然已经猜出几分,商成还是小声问道月儿:“大丫?” 月儿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除了点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半天她才止住笑,说:“我爹说,要是你不反对,今晌就去十七叔家登门递婚约一一”说着就拿眼睛看商成。 “哦。这样呀。”商成迷惑地望着手里的毛巾,等半天月儿也没说话,便满头雾水地问道,“那你爹还找我做甚?让我拿八字出来?” 山娃子媳妇本来听了她男人唱歌,就已经在厨房门口笑得前仰后合,听商成这样问,更是差点没笑得出溜到地上,抓着门框捂着腰眼哎哟哎哟地喘气。石头一口面汤全喷出来。还是山娃子耐得住,忍着笑说道:“八字?你还九字哩!你倒是说说,这事你答应还是不答应呀?” “我答应呀。”商成把毛巾搭回架杆上,简短而有气势地说道。他马上又把毛巾扯下来一一他拧了毛巾拿手里半天,竟然忘记抹一把脸。 月儿已经看清楚了,她和尚大哥是根本就不知晓这方的风俗,赶忙告诉他,既然他想结这门亲,而他父母又都不在,那么他就该亲自去柳家把她爹请过来,做顿好吃喝款待她爹,然后央告她爹替自己去十七叔走一趟。这其中还有三问三答三请的礼数,每一个步骤都有固定的应对,她都逐一告诉商成知晓。 月儿说的这些步骤虽然繁琐而古板,但商成依然很仔细很专心地听着,并且把它们默默地刻在自己的脑海里。他知道,这些都是这个时代的道德规范和行为准则的一部分,是传统的一部分。他知道,这些东西他懂的越多,他就能越快地融进这个世界里,也就能更容易地和周围打交道。而且他知晓的东西越多,他理解的东西越多,他就越能深深地体会到这种传统的强大生命力一一即便很多东西他还是第一次接触,很多质朴而深奥的道理他还是第一次听说,但是他依旧能在自己的思想里寻找到它们,或者是寻找到它们的影子…… 带着对传统的尊重和敬仰,他让月儿帮着自己仔细打理了头发,换上了很少穿的交领月白长衫和月白大裤,扎着黑色布腰带,蹬上双布鞋,然后在两个同伴一起去柳家,郑重其事地把柳老柱请过来,恭敬地请他坐了上席吃了顿有酒有肉有白面的午饭,又遵循着“三询三答三请”的礼数,完整地回答了柳老柱关于家、父母、仰慕的对象这三个方面的问题,然后恭敬地拜请柱子叔前往霍家,替自己向霍士其提亲,希望霍士其能把他的大女儿霍大丫嫁给自己…… 正文 第一章(37)提亲(上) 在商成拜请柳老柱为他提亲时,霍士其正坐在自家里屋的窗前看书。 这一段时间他都这样,早上起来在院子里舞会子剑,然后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看书,吃罢晌午打个眯盹,又起来看书。偶尔他也出门,顺着姑娘河岸边走一走,再不就是去柳老柱家坐一坐,和他柱子哥说几句话。左邻右舍没见他上县里的衙门去办公,最初还以为他犯了什么事,后来才渐渐知晓,原来是因为他身体不大好,特意请了长假在家修养。于是不少人还特地带着东西上门来探望他的病情。 其实他没什么病,也不是象他六哥那样,因为仕途上不如意而装病撂挑子。他只是乏透了,想休息几天作养下身体。从今年三月惊蛰开始,他就一直马不停蹄地在端州屹县北郑这三地之间来回奔波,半年下来,累得人整整瘦了一圈,原本白白胖胖透着和气的一张圆脸,如今变得又黑又瘦,额头上也爬起了皱纹。这半年里他几乎没闲过一天,别说十日一休的沐假,连春分秋分三月三四月四这些官吏应有的循假,都全耗在路上。不仅路途劳顿休息不好,伙食也差,有时饿了渴了,啃着干硬的黑馍喝口凉水就当一顿饭。而且他的差使还不比下力气的驮夫们轻松,驮夫们到了地头货一卸就算完了事,吃过喝过倒头就睡,他还得办交接签帐簿支钱粮,好不容易晕头转向地忙碌完,刚坐下来想歇口气喝口水刨两口冷饭,一声走扔下碗就又上路…… 上月出公务到端州,遇见两个干同样差事的外县同行,哥仨在酒桌上扯闲篇时说到这事,一个说有十来天假没空去补休,另一个人还要多三天,他也掰着指头算了一回帐。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一一这半年中他足足攒下快四十天假期!那俩人一面感慨他的精忠体诚,一面劝告他,身体才是本钱。他也颇以为然,于是当月初再从燕州把一批牛皮帐篷押至北郑后,就以“体劳积损”为理由,在衙门里递了呈书,请下长假回家来休息。 他请下长假还有另外一层想法。 这趟去端州,他还得到一个消息,明年的府试日子就在乡试之后,最迟不会晚过三月上旬。 依朝廷科举选士的制度律法,中原各府边境诸卫的府试是三年五比,这本来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哪年都有一场两场,说的人就是随口一说,听的人也不过是顺便一听,几个熟人就着府试的事情东拉西扯攀聊几句,也都是沾皮不沾肉,哈哈一笑而已。可不知道为什么,多少年都没想过百尺竿头再进一步的霍士其,这回竟然动了应试的念头。 这念头刚冒出来时,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自己这是怎么了?被鬼魇着了?怎么又想着过鬼门关了?他记得,自己上一次参加府试时大丫都还在襁褓里,这一晃十四五年过去了,怎么自己突然又惦记上这事了?他百思不得起解。直到回了屹县之后,他去探望装病装出真病来的六哥,六哥轻飘飘一句话就解开他心中的谜团。 “过了府试,才能做官呀。” 这话是十几天之前六哥和他说的,可每每记起,他就觉得六哥的话音还在耳边缭绕,回荡,盘旋……六哥说这话时那幽幽的口气,脸上那平静得波澜不惊的神情,还有那深邃得让人不敢直视的目光,都让他恍恍惚惚地觉得,六哥就坐在他对面,语重心长地对他,同时也是对自己,说出了这句话…… 六哥吃亏就吃亏在没能通过府试,没能有个响当当的举子身份,兢兢业业三十年,前后帮扶相跟过十几任县令,到现在也不过是个不入流的从九品保信郎,只能在衙门里当个户房领;而那个刚刚进县衙不过三年半、六房差事都混淆不清的张狂家伙,却轻而易举就顶了主簿的缺,原因无他,就因为那人过了府试,是个举子。说起来主簿也是从九品,和保信郎平级,可一县的主簿是朝廷任命的职务,有薪俸有津贴有补助,最重要的是还有晋升的机会,而保信郎却是虚衔,是朝廷对地方上做出贡献的人的一种鼓励和嘉奖,连个薪俸都没有…… 他捧着茶杯抿了口水,努力使目光聚集到面前的书本上,可刚刚看过两行,思绪就不可控制地飘向别的地方。 ……六哥战战兢兢几十年,好不容易盼着个机会,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捷足先登,还把自己气得大病一场,成为别人的笑柄。他不想学六哥,在衙门里干几十年,到头来一无所有,所以他有必要通过参加府试来试图改变自己的命运。 但是有个问题他不能不考虑清楚一一他想参加明年春天的府试,就必须在明年正月之前辞去县衙的书办职务,然后才能报名应试。 要是他考上了,这个书办的差使就可有可无,即便他一年半载没事做,霍家宗族也不能看着他挨饿一一本朝以来百余年,霍家连一个举子都没出过,这也是霍家一蹶不振渐渐衰败的最大原因。 可要是他考不上呢?考不上又该怎么办? 事实上,他也觉得自己肯定考不上一一他现在强迫自己坐在这里看书,也没有任何人来打搅他,可整整一个上午,他还没看到两页书;这本《诗经》他已经看十多天了,到现在还没翻到一半……他恼恨地凝视着书本,似乎想用自己的目光在纸上凿出个洞来。 辞掉衙门的差事,要是再考不上,怎么办? 到时候再回衙门是肯定不可能的。现在的主簿已经把自己和六哥还有李其看做一丘之貉,恨不得他们全部滚蛋才好,自己要想回去,他即使不在明面上反对,也会在暗地里作梗。就是主簿不在其中捣鬼,自己也未必能如愿一一他要参加府试,就要提前开始温书,要揣摩文章磨练笔锋,还要提前到燕州去备考,这一走至少是半年,衙门里哪里还会有他的位置?何况衙门各房的书办人数都有定制,六哥再能,也帮不上这个忙。况且有传言说现任县令马上就要升迁信州州判,新县令是个什么脾气秉性,谁都不知道,说不定六哥自身都难保,能不能继续作户房领都是两说…… 更何况他这一走,他在衙门这十来年的功劳辛苦就要一笔勾销,就算他出门就踩着狗屎交上天大的好运道,又回到衙门里,也得从抄抄写写的录笔吏从头做起。他又怎么可能吃得了这苦熬得过这资历? 可不去参加府试似乎也不成,主簿难道会放过自己?他逼走了李其气病了六哥,眼见着下一个就轮到自己,到时候自己是忍气吞声,还是去学李其一走了之? 唉,考还是不考,都教人头疼啊。 他皱着眉头凝视着窗外。远处的天际有一排大雁排成整齐的一字阵,在苍苍茫茫的云团映衬下就象一条黑线在安静地移动。远远地传来一声货郎的吆喝打破了后院小巷里寂静,“碎布角头旧衣旧裤旧衫子换针线咧”,高亢悠长的声气不停地回荡。某个地方传来一串“咯咯哒咯咯哒”的母鸡鸣叫,仿佛是在炫耀它下蛋的本事。 “想啥咧?一一还说要一个人安静地温书,结果回回过来都看见你发呆!是不是外面有女人了?”一只手搭到他肩膀头。 能这样和他说话的只能是和自己相守了十七年的妻子。他没说话,自失地笑着叹口气,伸手在婆娘那早就没光泽的手上拍了两下,柔声说道:“天凉了,小心手又皲裂出血口子。一一别忘了按我要来的那张方子配药,有要洗的衣服物件,就在外面叫人来拿去洗……” 虽然女儿都不在跟前,十七婶还是有些脸红,抽了手啐他一口:“哪里学来的讨巧本领?”伸手抚摩着丈夫刚刚拍过的手背,停一下才说道,“柱子哥来了,在堂屋里坐着……” “你怎么不让他进来坐?柱子哥又不是外人。”霍士其不满地瞪了妻子一眼。 “让了的,他不过来……” “那我过去叫他过来。都是一家人,还在堂屋里闹什么虚礼?” “你……你就穿这身过去?”十七婶急忙拦住丈夫。 “怎么?这身不合适?”霍士其莫名其妙地望着妻子,又低头看看自己的穿戴。除了鞋是踢趿着一双半新不旧的圆头布鞋,其余衣裳衫裤没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吧?他疑惑地望了妻子一眼。 十七婶有些踌躇,既象是想起了好笑的事情,又象是为什么事犯愁,神情复杂地犹豫了一下才说道:“柱子哥象是有事,穿戴得比过年时还整齐,这多年我还是头一回看见他穿衫子……” “哦?”霍士其一楞,皱着眉头唆着嘴唇,眼珠子一转,脸上立刻就喜笑颜开,招呼妻子道,“你帮我换衣服!快!”一边换上见客的穿戴,一边对妻子说,“你去把别人送我的南茶烧一壶,多放点大料,还有糖。一一快,把我的帽子给我!帽子!就是那个幞头纱帽!”说着话已经收拾停当,又仔细上下周身打量一回,笑着对妻子说,“柱子哥是来大丫做媒的!你去告诉大丫,我许她在门外偷听!”便迈步去堂屋。 其实不用他这个当爹的开恩,大丫二丫招弟四丫,他的四个丫头都已经在堂屋门外,瞧稀罕事一样爬着门缝朝屋里看。看见他过来,二丫带着两个妹妹赶紧逃得远远地;大丫却立在门边没动地方,红着脸扭着衣角低头不说话,可眉梢却透着难以言状的欢喜。 霍士其先不急忙进屋,隔着堂屋门盯着大丫看两眼,鼻子里重重地哼一声,这才伸手虚扫一下长衫上的尘土,再掸掸长袖,这才抬了腿进堂屋。 刚进屋他就拱手一揖,嘴里说:“让柳家兄长久等了……”等柳老柱手忙脚乱嘴里喏喏地还过礼,他才直起身,打眼一看柳老柱,差点笑出声一一柳老柱也戴着幞头纱帽,还穿着黑色长衫子,连脚上的鞋也换过,不再是平常蹬的那双旧麻鞋,而是踩着双千层底布鞋。其实柳老柱这身打扮也说不上不合适,只是霍士其看惯了他平日里的装束,这陡然一换新衣服,总是有种说不出来的别扭。 “柳家兄长请坐。” 柳老柱呐呐半天,才总算憋出一句:“……十七兄长请坐……” 二丫已经贴着门缝捂着嘴咯咯嘎嘎地笑起来。 “胡闹!”霍士其转过脸去教训二女儿,自己也借着这机会使劲地挤眉弄眼,好不容易才止住笑,这才转身坐在椅子上再拱手,朝堂屋外喊:“大丫,给柳家伯父上茶。” 上茶,客人问安好,主人再请茶,客人谢,一番走过场一般的步骤下来,做媒的柳老柱汗流浃背,当主人的霍士其也是不停地掏手巾抹额头。不过好歹是到了“询问女儿年岁”这道关了。柳老柱接下来问一句“这俊俏伶俐的闺女多大了”,然后霍士其说“虚岁十六”,这事便成了七八分,下面的事情就是顺水推舟而已…… “这闺女多俊俏伶俐一一多大了?”柳老柱就象背书一般地望着脚地说道。 霍士其正要开口,他婆娘已经从外面进来,接口说道:“我家大丫还小哩,不敢让柱子哥夸奖!” 她突然说出这样一句,屋子里三个人都是惊得目瞪口呆一一按乡里风俗,女儿的父母这样说,就是不允诺这桩亲事,而且没有丝毫的转圜余地…… 刹那间大丫的脸就变得比腊月里天空中飘的雪花还要白,嘴唇乌灰得没剩下半点血色,两只手里紧紧地攥着茶汤壶,十根手指的关节全都泛着可怕的苍白颜色。霍士其张口结舌地盯着妻子,满脸的笑容和喜色全都“冻”住了;柳老柱脸上看不出是个什么神情,他使劲眨巴着眼睛,嘴唇哆哆嗦嗦,却没抖出一个字一句话一一显然教她爹上门提亲如何说话的柳月儿,事先压根就没想到会出现这么一个局面。 十七婶却仿佛不明白自己刚才说了一句什么样的话一样,自顾自地走到丈夫身边,从女儿手里夺过茶汤壶,给柳老柱和霍士其都把茶汤满满地斟上,这才说道:“……不过我这里倒是有桩亲要提,就不知道柱子哥同意不同意,愿意不愿意?” 正文 第一章(38)提亲(中) “我说的这门亲,柱子哥听了一定欢喜,就是我嫡亲三姐家的莲儿。莲儿那女娃娃你也看见过,模样啥的就不说了,难得的是这娃娃不仅懂事孝顺,手脚也勤快,屋里屋外的活路都能上手……” 十七婶站在桌边,嘴说手比划,絮絮叨叨地把三姐家的闺女夸了个天花乱坠,柳老柱却是一声不坑,只是梗着脖子黑着个脸,佝偻着本来就略略有些驼的背,耷拉着眼眉,目光死死地钉在地上。随着沉重而无声的呼吸,他的胸膛也跟着一起一伏。他咬紧牙关才没让自己做出失礼的事情,安静地坐在凳子上等着霍十七的婆娘把话说完。为了控制自己的羞愧情绪到最后他平抚在大腿上的双手都禁不住痉挛颤抖起来。 霍十七婆娘的话他几乎没听进一个字。面对霍家人的拒绝,他现在只感到无以名状的羞惭。早前他以为,商成是好后生,大丫是个好闺女,两好合一好,这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事情,所以他才自告奋勇地要为商成说这个媒;而且他认为霍十七也会赞同这桩亲事,所以刚才他还在晚辈面前说了满话。结果呢?他刚刚把话引出来,就被人当头一闷棍打得晕头转向! 不止是羞惭和愧疚,他还被霍家人羞辱了,被他的十七兄弟羞辱了!霍家人甚至都不让他说完就截口拒绝,而且站出来拒绝的人还是他十七兄弟的婆娘!男人说事的时候,哪里轮得上婆姨们来搭腔?! 他就象坐在刀口上一样痛苦地坐在凳子上,在煎熬中期盼着霍十七站出来教训那个不懂规矩的女人。 可霍十七就是坐在那里不说话! “……莲儿那闺女心里惦记着小和尚哩。上回我回娘家,她还拉着我打问了半天小和尚的事。她娘她哥嫂也中意小和尚。我听她娘说,她还把自己贴身的荷包也送给了小和尚,小和尚也收了。……这事只要三哥点个头,八成就成了,小和尚那里我去说一一小和尚是个有福气的人,能娶上这样的闺女,不知道前村后庄里有多少后生要羡慕死他。你说是不?柱子哥?” 柳老柱站起来胡乱朝霍士其拱下手,嘴唇撇扯了几下,喉咙里冒出一句含混不清的话,就逃一般地离开了霍家…… 堂屋里死一般地寂静。刚才还从门缝里看热闹的二丫早就带着两个妹妹躲回自己屋了。大丫俩手还象捧着茶汤壶一样虚摆着,一颗一颗的眼泪扑簌簌地望下掉。自打婆娘进来开口说话,霍士其就没再在椅子上动弹过,现在他的脸上还残留着柳老柱“问礼”时的笑容,脸色却已经铁青得吓人。他一边嘴角微微朝上翘,另外一边的嘴角却绷紧了耷拉下来,因为咬牙用力,一边的脸颊凹陷下去;两条本来就不大的长细眼睛如今眯成一条缝,斜着眼仁也不知道在瞧什么。 十七婶把柳老柱送出门,又转回来,瞧大丫还站在霍士其背后,就对她说道:“你出去,我和你爹有话要说。” 她一连说了两遍,大丫就象没听见她的话,站在那里只是哭。 “出去!” 支使不动女儿的十七婶也来了火气,声音不免大了起来,强调也严厉起来。大丫不敢和她娘顶撞,一路呜呜哭着跑出去。 这一声也把霍士其给惊醒了。他就象刚刚回魂的人一样,眼神迷离地追着大丫的背影,直到女儿踉踉跄跄地进了自己的屋,他才转眼乜了婆娘一眼,撇着嘴角冷笑道:“你再喊一声?!”十七婶没吭声。霍士其陡然一巴掌拍在桌案上,桌上的茶碗茶壶还有两个装鲜果炒货的细瓷盘子齐齐跳起来又摔回桌上,砰咣当啷一阵乱响,茶汤登时泼溅得满桌子都是。 “我叫你再喊一声!” 十七婶被他一脸的狰狞吓得倒退两步,低了头不敢说话。过了半晌,她偷眼看见霍士其只是坐在椅子里呼呼地喘粗气,心中才略微安定一些;又瞧见一桌案茶汤沿着案边滴滴答答地流淌,把他的衣衫裤子都染成了黄褐色,赶紧取过抹布来收拾,又蹲下身想把摔成几瓣的茶碗碎片都拾拣起来……霍士其已经一脚踹在她肩膀头。 “滚!” 十七婶立时被踹得匍伏在地上。她一手撑着地一手揉揉肩头,又伸手去拿茶碗碎片。 霍士其又是一脚蹬过来。她又被蹬得匍伏在地上。可她依旧要伸手去捡那些茶碗的碎瓷片。 她不恼不闹,霍士其也拿她没办法,只得冷冷地看着她收拾打扫。他骂也骂过了打也打过了,心头的怒火自然也消褪了一些,人也清醒过来。唉,还能怎么样?婆娘做的再不成事,可她毕竟是自己婆娘……最关键的是她现在一声不吭闷头做事,和她平日里率性得有些跋扈的脾气截然不同,也不能不教他心生疑窦。 等婆娘收拾好再过来,他看也没看她一眼,直接问道:“说吧,怎么回事?为什么不答应柱子哥的提亲?你知道不知道他是替谁家来提亲的?” 十七婶没有急忙回答他,而是先把还温热的茶汤给斟了一碗,推到他面前,迎着他严厉深沉的眼神说道:“我知道,柱子哥是为小和尚来提亲的。” “既然知道你还……” “就是因为我知道,所以我们才更不能答应这门亲!”十七婶打断他的话,截口说道,“我知道,你要说他有本事有能耐,可我要说一一这个人再有本事再有能耐,可他来路不正,身份不明!不管他以前是不是和尚,是不是在家乡伤过人,他总是个负案的人!” 这话一说出来,霍士其登时有些语塞。商成的来历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商成肯定不是和尚,这一点毋庸质疑,因为商成除了知晓一些佛家的历史和渊源之外,对佛家法门几乎毫无认识,佛家典籍更是一窍不通,这种人怎么那是和尚?可教人想不通的是,这个不是和尚的人却偏偏象出家人一样剃了发……他还说自己是嘉州人士,是在家乡伤了人才不得不逃在外面避罪。这理由是很充分,细节却当不得推敲一一他家在嘉州哪县哪镇他就说不上来,家中还有什么近支亲戚他也语焉不详,连被他打伤的那个大户人家也是漏洞百出,今天姓张明天姓王,再问时不是问左答右就是笑而不言……这些都叫人犯疑。有段时间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帮一个突竭茨奸细的忙。好在商成看起来并不象个奸细。他勇武过人,可这份能耐靠的是他身高力气大反应机敏,若是单论武艺,他或许连自己也比不上;他有手艺,铁匠活石匠活泥匠活都懂,地里的活路也看得过去,可驳杂而不精通;而且看他的谈吐举止,似乎还念过几天书,可有一回自己特意抄了篇文章去试探,他捧着纸焦眉愁眼地看半天,才连蒙带猜认出了十来个字……所以这一切都让自己迷惑。他不禁想,难道这个人来屹县是别有隐情? 他在心里转着念头,十七婶已经接着说道:“……咱们帮他立户籍,已经是瞧在柱子哥的情分上帮了他天大的忙。这是咱们对他的恩情。咱们也不图他报恩,只为答谢他对柱子哥的救命之恩。可他倒好,登着鼻子就上脸,如今竟然妄想娶咱们家闺女!咱家是什么身份?他又是什么身份?他凭什么娶大丫?” 一连三个问题问得霍士其哑口无言。 他十四年前就过了乡试,是县学里在籍册的秀才,是官上免赋税免徭役、见官可以不拜的秀才。商成又是什么身份?说好听点是良家子,说难听点就是无地的游徒,更难听的话就是逃犯。两边的身份差着老大一截,这亲确是不好结;真结了亲,只怕他霍士其从此就要成为仕林笑话。即便是要结这门亲,也要他先提出来,这叫“谦”和“贤”,是读书人的美德;但是商成提出来,就是“贪”,就是“臆”,就是佞德…… 但是他又不能就此同意婆娘的观点,便瞅着她冷笑道:“……那你还把你三姐的闺女说给他?” “是三姐再三拜托我这桩事,我才勉强应下的。也只是答应她而已,也没说一定能帮上忙。”女人嘴硬心虚地说道。这事她确实没做对,因此话也没多少底气。隔了半晌,她才接上自己的话。“我一直没和柱子叔提过这事,就是不想负了三姐,教莲儿吃亏遭罪。……我也是不想让柱子哥太难堪,不得已才把莲儿推出来抵挡一下……” 霍士其抚着下巴想了想,问:“莲儿今年有十七了吧?” “什么十七呀,虚岁都十八了,要不是莲儿她爷爷范老先生在前后庄子里的好口碑,早就被官上指了人家一一官上的牙婆今年已经去三姐家好几趟了。三姐为这事着急得不得了,到处请托人给她闺女说媒,偏偏她家闺女麦收前来咱家时遇见了小和尚,也不知道的,就瞧上小和尚了……”说着话十七婶皱了眉头思索,自言自语道,“当时小和尚没来过咱家呀,都不知道他俩是怎么认识的,怎么连贴身的荷包都送了呢?” “怎么送的?”霍士其哼了一声。“你养的好闺女不也一样给小和尚送了荷包?” “啥?”十七婶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她还是第一次听说。“竟然有这事?” 霍士其点头说道:“二丫当笑话和我说的。”现在看来,这“笑话”也是大丫让二妹来特地告诉他的,只为了试探爹娘的心意。只可惜他当时一是公务繁忙,二是对商成高看了一眼,居然没把这事情思虑清楚…… “荷包呢?”十七婶神色慌张地问道,“不行,这东西要拿回来!闺女家的东西怎么能随便就送人?传扬出去咱们霍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问什么问?问了就能把荷包要回来?你去要还是我去要?真不想要脸面了?” 十七婶腿一软,几乎没坐到地上,霍士其赶紧把她搀扶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劝慰她说:“别着急。我看商成并不是个奸佞妄想之徒,他请柱子哥来登门提亲,或许是因为他并不知晓这其中的道理。我想,他手里即便有大丫的荷包,也断然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说着说着他突然停下话,过了半晌才叹着气说,“若不是他来历不明,又没个身份,否则我倒是真想把大丫许配给他一一这人做事沉稳,待人谦……” “不行!”十七婶惶急地叫了一声,“大丫说什么也不能许给他!” “怎不行?把大丫许给他,他瞧在你我的情面上,看在柱子哥的情分上,绝不能让闺女吃亏。何况这人的能耐你不是没看见,他刚来时是什么样的光景?现在是什么样的局面?大丫跟了他怎么会……”他越说声音越低,渐渐没了声气,两道细眉已经紧紧地团在一起,良久突然问道,“你是不是有啥事瞒着我没说?” “……” “你把大丫许人家了?” “……” “许给谁了?” 霍士其一声比一声高,他婆娘磨蹭了半天,终究还是不敢违了男人的意,低着头吞吞吐吐地说道:“还没许。……不过也和许了差不多。”看霍士其已经是咬了槽牙满脸黑气,赶紧说道,“上月六嫂带信,说想我们母女,邀我们进城去住两天。我就带着大丫去了。这月初才知道,那次去是给大丫说个人家……” “谁?说给谁?” “是卫牧府签事司的谷录事……” “谷少苗?” “对!就是他!六哥就是这样称呼他的。原来你和他认识?” “我怎么可能认识他?”霍士其自嘲地笑道。,他这个屹县衙门兵房不入流的书办,怎么可能认识从七品的卫牧府签事司录事?“我只是听说起过他,他和咱们县令大人是同乡。县令大人这回升迁端州州判,他在其中出了很大的力气,那个什么《六三帖》,就是经他手转送给卫牧大人的。而且据说这人处事刚正素有令名,连卫牧曹大人都敬重他……难道是许给他家?” “……就是许给谷大人。谷大人的夫人前年殁了……” “续弦?”这回轮到霍士其吃惊得瞪大了眼睛。“你是说,把咱家大丫……大丫……去给谷少苗……”他张口结舌半天没吐出一句整话,突然吼叫起来,“你疯了!那谷少苗五十多岁的人了,咱大丫才多大?这种事情你也敢做?你竟然敢背着我做这种事?!你不是坑闺女还能是什么?!” 既然事情已经挑明了,十七婶也就不怕暴跳如雷的丈夫了,她抹掉霍士其喷到她脸上的唾沫星子,说:“六嫂说了,她和六哥愿意做这个冰人;谷大人也见过咱家大丫,他很中意,说办完这趟回燕州的公务,回来就登门提亲……”她看着脸胀红得犹如猪肝一般的男人,又添了一句,“六哥已经打听好了,卫牧府已经向朝廷递了公文,举荐谷大人作咱们屹县的新县令。” 这末一句话就象柄大锤一般,重重地砸在霍士其胸口。 和县令攀上亲家,而且县令还是他女婿,这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什么? 他跌坐在椅子里,抚着脸颊久久没有说话。 正文 第一章(39)提亲(下) 柳老柱已经回到商家多半时了。 从回来到现在,他没和任何人打过招呼,别人招呼他,他也不理睬。他一直坐在堂屋里,半句话都不说;原本就黑黝黝的脸膛,如今愈发黑得象锅底。 别人看他这付模样,谁都不敢言声。赵石头最有眼色,柳老柱在巷里口把一只挡道的癞皮狗踢得叽呱乱叫的时候,他马上说要给山娃子的女儿上街买点吃穿,抱着女娃就出了门。山娃子的婆姨也瞧出事情不大对头,一没身就躲进了灶房。山娃子在院门和灶房之间来回逡巡了好几眼,最后哪边都没去,蹲在贴着灶房垒起来的柴草堆边。他一手抱着自己的肩膀头,一手拈着截草根在地上划来划去,把下巴枕在胳膊上一个人津津有味地看蚂蚁搬家。 月儿虽然已经猜到自己的爹在霍家遇上了什么样的事情,可这个结果实在是太出乎她的意料了,她一时半会根本就接受不了,人就象傻了一样站在灶房门口,扭着衣角瞪着双大眼睛发楞。楞了半天,她才哎呀地轻轻叫了一声一一她才想起来,该给她爹倒碗水。 她的这声轻呼也提醒了枯坐在堂屋里的商成。他马上站起来,用个干净的碗满满地斟了一碗弥漫着浓郁葱姜气息的酽茶汤,然后恭恭敬敬地用双手捧给柳老柱。 尽管柳老柱心里还是充满了羞惭愤怒还有对霍十七的恼恨,而且这股怨气就象要把他的肋骨顶开个洞一般,在他胸膛里翻腾激荡四处乱闯,让他几乎喘不上气来,可他终究没忘记乡间的礼仪,伸出右手接过了茶汤,顺手就要往桌案上搁……好在月儿在门缝里瞥见了她爹的举动,使劲地咳嗽了一声,柳老柱这才反应过来一一他要真把这碗茶汤顺手搁到桌案上,那他就失了客人应有的礼。他右手端着碗停顿了一下,抬起左手搭在碗沿上,把茶汤送到嘴边,长饮了一大口…… 随着他张开嘴,一直憋在他胸膛里的那股气立刻就找到了宣泄的地方,从他喉咙里直窜出来,并且和刚刚吸进嘴里的茶汤发生了撞在一起一一他立刻剧烈地咳嗽起来,黄绿色的茶汤汁喷得前襟裤子上到处都是,碗里剩下的茶汤也洒了一地。 商成赶紧把碗接过来放在桌上,又捶打着柳老柱的脊背帮着他顺气;月儿担忧她爹,也急忙过来帮忙。折腾了好一下,柳老柱才算止住咳,脸上的神色也渐渐平复下来。 这时候商成才开口问道:“叔,你这是……怎的了?” 从看见柳老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摔门进来,他就知道这门亲事多半有了波折;而且柳老柱坐下之后连扫都没扫他一眼,只是黑着脸一声不吭。他就想,看来柱子叔不单没把亲事说成,多半还在十七叔家受了什么气…… 他有些想不明白,亲事同不同意地,都不过是两三句话的事情,怎么柱子叔就被人气成这般模样? “唉……”柳老柱话没说一句,就先叹了口气,然后就是许久的沉默。半晌,他又是长长的一声叹息,这才把自己在霍家的遭遇说出来。 这一回月儿没当商成的翻译。她爹每说两三句话,她都要插嘴问两句。他们俩父女的对话都是音调浑浊吐字含混的乡土俚语,商成恨不能把他们说的每句话每个辞都掰开揉碎吃进肚子里,可任凭他凝眉蹙额连蒙带猜忙出一头汗,最终也只能听懂四五成,听出来这门亲事不仅被霍家拒绝了,十七婶子还落了柱子叔的颜面;但是十七婶不应这门亲好象是事出有因,她预备把自己的一个什么亲戚许配给自己……事情的经过似乎就是这样。 好容易等柳老柱把个简简单单的故事讲完,月儿已经气得小脸通红,朝她爹叽叽呱呱地说了一大通话。 商成听不出来她在说些什么,而且他现在也没兴趣去听月儿讲什么。他现在知道自己和大丫的亲事是泡汤了。但是他又觉得这事很平常,实在没必要大惊小怪一一提亲作媒这种事,有成的,自然也有不成的,成与不成都很正常嘛,不值得小题大做。 这个时候,山娃子两口子还有刚刚上街的赵石头都站在了堂屋门口,柳老柱父女俩的话他们都听得一清二楚。平时就有些匪气的赵石头唆着嘴唇,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山娃子两口子都是一脸气愤难平的模样,他们显然是站在柳老柱这边的。 商成觉得自己也该表个态,至少要表明他和柳老柱穿的是同一条裤子。可天地良心,他真不觉得十七婶子哪里做错了呀。他甚至还有些感激十七婶子。在听说十七婶子不同意把大丫嫁给自己之后,他心里竟然隐隐泛起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一一不愿意最好!十七婶子真要是答应把大丫许给自己,他简直不知道到时候是该把大丫当作妹妹看,还是该把她当婆姨对待。他甚至贪心不足地想,要是十七婶子不给自己撮合另外一门亲的话,那该有多好呀…… 他想了半天,总算说了句话:“叔,您别生气了,事情已然这样了,再为这似把身子气出点毛病来不值当。……十七婶子提的亲事我看也算了。其实哩,成亲不成亲的,我都无所谓,反正我还年青,慢慢留意着,总能寻个称心如意的人一起过日子。……您也看见了,我如今这境况也没办法成亲一一我还拉着十几贯钱的饥荒。我盘算过,靠打零工寻下的钱,再刨除自己的吃穿用度,没个三五年时间很难把钱都还上,哪里还有钱来讨媳妇?谁家闺女肯陪我一块儿过这泥糟日子?” 他刚刚开口说话,几个人就都盯着他,他说得越多,众人脸上的神情就越复杂,听他说到“我还年青”,赵石头山娃子都是挤眉弄眼一脸的怪相,再说到“谁家闺女肯陪我过日子”,山娃子媳妇忍不住说道:“商家大哥,你要真愿意娶,我给你做个媒一一我舅家还有两个表妹,一个十四一个十六,我这回就僭越了,替我舅做个主一一两个妹妹任凭你挑。哪怕两个都娶,也成!” 商成苦笑道:“弟妹也来和我说笑?” 山娃子媳妇说:“谁和你说笑了?我说的是真话,两个妹妹随你挑,两个一起娶回来也成,我舅舅要是在这里,他也只能说我好,一准不会责怪我。那霍家人没长眼睛不识人,可还有眼睛比他们好使的一一就凭商家大哥半年里挣下这个院落的本事,谁家不上赶着把闺女送来给你?” 商成觉得山娃子媳妇似乎不象是和自己逗乐,可她的话自己又没办法搭腔,只好干笑两声。 山娃子思忖了半天,这时说道:“商家大哥,你前两句话说得对,柱子叔的确犯不着为霍家人生气一一亲事不亲事的不说,霍家婆娘敢在男人说事时上堂屋接话,霍家的脸都教他们自己丢光了!嘿,不知道多少人在背后笑话他们哩!看以后谁还拿正眼看他们!”又转脸对商成说,“霍家人提的亲可以不应,可你的事情也不能耽搁。先前你没地方落脚,成不成家的,官上不会找你麻烦,如今有了自己的屋,再不讨媳妇的话,衙门就要治你……” 听山娃子这样说,赵石头还在旁边帮腔点头,商成不由得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他从来都没听说过天底下还有这样道理,打个单身还要被衙门整治?他就不信,天底下那么多光棍,官府治得过来么? “官上的牙婆都来几次了!”月儿也说道。她边说还边举起自己的右手,中指无名指小指伸得平平展展。“来三次了!” 商成疑惑地看着月儿的手。三次?谁来三次了?牙婆?牙婆是个什么东西?做什么的? 赵石头虽然还没成家,可看起来对“牙婆”这种陌生的事物很有经验,他很有气势地说:“‘女十五不嫁,男十七不娶,十告不应,官配’。牙婆来三次了,就是说……”他想了想,忽然犹豫地说道,“就是说,就是说……还有七次?”除了耍钱的时候,一般情况下他对数字都很迟钝,商成就多次看见赵石头掰着指头算自己一顿饭到底喝了几碗汤,吞下去几个馍。 商成也约莫猜出来“十告不应,官配”说的是什么事:女娃十五岁还没嫁人,男娃十七岁还没成家,那么牙婆就要找上门来做工作;要是牙婆来十次,你都没娶媳妇,那么官府就要强行给你指配个媳妇。看来牙婆就是衙门里的官媒。但是这条律法也不是被严格执行,至少大丫就十五了,十七婶子保媒的那个范莲儿好象都十八了,都没嫁人,也没见官府派人去催;石头都二十出头的人了,也没牙婆去找他。奇怪啊,石头也是超龄的单身汉,怎么就没听说牙婆找上他呢? 赵石头难堪地挠挠头,说:“我没地又没房的,牙婆怎么会找我?” 商成这才算是明白了,原来官府给人介绍对象,首先要看那人的经济状况和居住条件,只有符合标准的才能有官衙门做媒的待遇。 他想了想,问道:“官配,是个什么意思?”他以为,官府给单身汉介绍的女人肯定不会是好人家的闺女,多半是流徒、罪孥一类的女人,或者官妓寡妇什么的…… 事实证明,他的这种推测是正确的,牙婆官媒派出来的女人大体上就是这几种人。 “‘十告’一般是多长时间?” 这个问题谁也答不上来,但是有一点是确凿无疑的,那就是牙婆十次登门劝说的时间不会短于三十天,但也不会超过九十天,这就是说,三个月之内商成没正式结亲娶媳妇,那么官府就很有可能要强行指配个女人给他作媳妇。这样看来,他刚才说的“我还年青不着急”完全错了,他不单要很着急,而且还要很积极,要是他今年娶不上媳妇的话,到时候衙门给他发个什么样的女人就很说了。有可能这女人比他想象的婆姨还要好,也有可能比他最坏的打算还要坏,按石头的说法:“就是发头母猪给你,你也得认了一一她就是你老婆!” 这种过分形象的比喻简直让人不寒而栗。 “……其实女人长得象母猪也不是什么大事,胸大**肥能生养就成,反正天一黑啥都看不见,照样……” 商成还没动手,山娃子已经一巴掌把石头扇出好几步。 “滚远点!瞧你的屎巴样子,也不看看地方,就敢乱嘈嘈?” 石头揉着脑袋,不好意思地笑了。他刚才说得高兴,全然忘记了山娃子媳妇和月儿也在场。山娃子媳妇还好些,月儿却是个还没说人家的闺女,早就羞得脸被蒙了块红布似的…… 商成无奈地接受了这个事实:现在不是他想不想娶媳妇,而是必须娶个媳妇;他不仅要娶个媳妇,还必须尽可能快地把亲事办了。 月儿这才想起一桩事,问商成道:“我爹说,他听十七婶子讲,你拿了人家范家姐姐的荷包?” “她给我的!”商成马上指出月儿话里的毛病,并且坚持说,那荷包不是莲儿小姑娘送他的,而是头一晚他落在范家的。然后他不得不把自己帮着范家人给牛喂药的事情也讲出来。“第二天回来的路上遇见她,她告诉我说我把荷包忘在她家了,然后就把荷包还给我,半道上我才发现那荷包不是我的,当时我还以为她拿错了。况且荷包是个小物件,也就没大在意……” “那是莲儿姐贴身的荷包,能拿错?”月儿白了他一眼,问,“荷包呢?你要是不愿意和莲儿姐好,就赶紧把东西拿去还给人家!” “我拿什么还她?渠州打土匪的时候,荷包就掉了!” 这一下,连最想和商成结亲戚的山娃子两口子,也没法帮商成说话了。月儿虽然恼恨十七婶子,却不恼恨十七婶三姐家的莲儿,她当然会为自己的好朋友说话。至于柳老柱,他虽然是个木讷的乡下人,但更是个循礼的乡下人,在他看来,既然商成收了人家的贴身荷包,而且又没办法退还人家,那么在情在理都要娶人家;因此上为了人家闺女的好名声,为了和尚,他可以拉下老脸再为此事登霍家的门…… 柳老柱这一趟去霍家,霍士其亲自迎他到院门口,亲手替他斟茶汤,一口一个柱子哥叫得亲热,而且还让自己婆娘喊过来,当着他的面用狠话教训了一顿,并且让她当面向他赔罪道歉。到最后还是柳老柱替十七婶说好话,霍士其才饶过自己的婆娘。 第二天一早,十七婶就带着大丫去了李家庄,第三天她就一个人回来了,兴高采烈地告诉柳老柱,这门亲事成了…… 正文 第二章(01)小寒的傍晚(上) 时光就象霍家堡外的姑娘河,安静、缓慢、坚定地日夜流淌着。 转眼已经到了东元十七年的腊月。 腊月初一那天飘起了冬雪。这场雪一下就是好几天,时断时续时紧时松时雨时雪,牵牵连连一路绵延到小寒。 小寒那天中午,天终于放晴了。冬日里和煦的阳光,轻柔地抚摩着被白雪覆盖的大地。各处房檐下悬挂着的冰棱,在阳光照耀下闪烁着五彩的迷离光芒。在白色世界中沉寂了五天的霍家堡,也渐渐地苏醒过来。几天没见身影的小商贩们也活跃起来,他们又开始挑着担子沿街叫卖,拖长声调的吆喝声宛如唱歌一般此起彼伏。贯穿集镇的官道上,人和骡马都多起来;人和骡马很快就把平展展的白色道路踩出了无数的黑泥小道。远处的大燕山被皑皑白雪彻底装裹起来,就象个穿着银铠甲的巨人,默默地凝视着它脚下的这一块土地…… 快到傍晚的时候,集镇东头的老槐树巷口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她一手里提着个小布包,另外一支手扯着自己的裙袄,埋着头盯着脚下被雨雪浸透了的路,小心翼翼地挑着能落脚的硬泥地。 这是个打扮很平常的年轻女人,大概十七八岁的模样,脸上有着女人才有的成熟和端庄,却偏偏还带着一丝少女的稚气和羞涩。她梳着个农户家女人都喜欢梳的盘髻,乌黑的头发卷拢在一起,然后用根木簪固定在头顶。或许是因为她出门时天还在落雪下雨的缘故,她还在盘髻上压了块蓝绸子。罩在长袄外的交领褡裙已经洗得有些泛白,只能勉强辨认出它原本的天青颜色。 小巷里很安静,偶尔能听见两边院落里有大人说话的声音,间或还夹着两句教训娃娃的呵斥声。好几条看家狗从干燥地方窜到院门边,隔着门槛警惕地盯着她,直到她走过自家的院落,才放心地溜回去。 她在一处院落前停下来,扣了扣院门上的门环,嘴里喊:“姚家三哥。”她背后巷道对面那处院落里,一只半大的黑狗激动地趴着院门胡乱抓挠,嘴里喑喑唔唔地发出急迫的低鸣,在没得到回应之后,它“呜汪呜汪”一声长一声短地叫起来。立刻呜呜地蹿出来,在她身边打着旋,鼻子里喷着白气,呼哧呼哧地嗅着她手里的小布包,讨好地摇晃着尾巴,并且恶狠狠地用一声不老练的喉音咆哮威胁两条跟在主人背后的野狗,让它们离开自己的主人远一点。 它的叫声惊动了邻居,四周的院落里都有人出来查看引起狗吠的原因,然后他们都看见了年轻女人。 “商家娘子,回来了。”一边人家的男主人憨厚地笑着说道。 “莲娘回来了呀。”另外一边人家的女主人热情地打招呼。 范莲儿一一哦,不对,现在我们该称呼她莲娘了,或者喊她作商家娘子一一莲娘先和女人说话:“二姐还在打草袋子?”女人说:“是呀,在打着哩。大冬天里天寒地冻的,没啥事可做,闲着打几个草口袋也好,能换几个活钱花销。”莲娘说:“你们现在卖草口袋是一文二吧?……刚才我走过‘老钱记’时,听见他们喊着一文三收草口袋了。”然后才对男人说,“刘大哥,吃了没?” “真的?是一文三?”女人问道。在得到莲娘的肯定答复之后,她马上就懊恼地后悔道,“我家男人才拿了这两天打好的口袋去卖掉了……”说着她又高兴起来,朝堂屋喊一声,“死鬼,快看看家里还有多少没卖掉的草口袋?你赶紧把草袋子都搬去老钱记!他们出一文三了!” 站自己院落里听她们说话的刘大哥笑着摇摇头,说:“没咧。我女人去碾房磨面,到现在还没回来。” 莲娘惊讶地说:“今天你家又吃白面馍?” 刘大哥脸上带着自豪的神气,挠着头有些不好意思:“不是我们吃,是单做给娃吃。他今天在私塾背上了一段书,先生夸奖了他。我想,既然老师都夸他好,我这当爹也不能亏待娃,所以就让他娘去磨点面粉,给娃做顿面疙瘩汤……要不莲娘你也过来吃晚饭。商家兄弟不在家,你一个人开火也是桩麻烦事情一一干脆你过来尝尝我那口子的手艺。” “大嫂的手艺还用尝?你们灶房里每天冒出来的香气就教我眼馋了。”莲娘笑着说,“不过今天就不咧一一我昨天晚上熬了粥,还有大半锅没吃完放那里……”事实上她刚才已经在她姨那里吃罢晚饭了,不过这样说的话,肯定要得罪热心肠的邻居,所以她编了个谎话。 刘大哥也没坚持,问她道:“我商家兄弟几时能回来?这一走都快半个月了吧?” “有半月了。他辜月十九去的,到今天是十六天。” 说话间二姐和她男人又走出来了。她看着男人挑着个担子,担子两头都挂着沉甸甸一大捆草口袋,木屐踩得稀泥地一路啪嚓啪嚓响,飞也似地出了巷子,才扭脸对莲娘说:“说起来,商家兄弟也不醒事一一要是我新讨个你这样漂亮的媳妇,哪里舍得一走就是半拉月?我要是个男的,再找你这样个婆姨,肯定要天天围着你转,恨不得就拴你裤腰上……” 二姐口无遮拦的话立刻把莲娘臊得满脸通红。 看样子二姐还要接着说下去,旁边的刘大哥也不自在,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脸上挂着浅笑眼珠子在地上乱踅摸,忽然听得屋子里杀猪似一声尖叫:“爹!妹妹又尿炕上了!”登时象捞到根救命稻草一般,嘴里骂着“这狗东西”,就回了自己的屋。 “……等商家兄弟回来了你好好说说他。你要是脸皮薄不好意思说,姐就帮你说!娃都没影哩,他还朝外面跑得一个劲,这成什么话?我说莲娘你……” 二姐说着说着上了兴致,隔着巷子叽里呱啦地说个不停,邻近几个院落里都有人站出来瞧个究竟,男男女女好几个人,个个看着莲娘都是满脸笑容,更教莲娘脸红得一路到了耳根。 幸好在里屋忙碌的姚三听到声音也出来看个究竟,才算帮她解了围。 这时候莲娘的脸已经烧得滚烫,看姚三出来,赶紧把手里的布包递给他,说:“三哥,包里是几个熟鸡蛋,还有包砂糖,你拿去给嫂子补身子……”也不等姚三说话,她就扭身踅回来,推开自家的院门再拿钥匙开了堂屋门,兀自听到二姐在说:“……呀!商家兄弟,你可算是回来了!一一这可不是姐姐说你,你这样一走半拉月一去十来天,就不怕媳妇生气,不让你上床……” 死二姐!莲娘抓着被褥脚使劲地拧了一下。这个促狭鬼,这样捉弄自己不是一回两回了,次次都让自己丢丑!哼,这回自己可不会上她的当! 然后她就听见自己男人的声音。 “二姐,我刚才看见二哥拿着荷包去前街耍钱的扑铺了……” “啥?!”二姐的声音立刻被撩拨得老高。“这狗东西!他敢耍钱老娘活吃了他!”然后就听得她一路骂骂咧咧地追出去。 自己的男人回来了! 莲娘的心立刻象揣了头小鹿一样砰砰乱跳。她站起来手在自己头发上摸了摸,又把夹袄裙展一展抖抖根本就没有灰,矜持地从里屋走出来一一她立刻看见男人肩上扛着个沉甸甸的装粮食的大麻包,一手扶着麻包,一手抓着院门,正在艰难地上台阶迈门槛…… 她刚刚在心头酝酿好的千言万语立刻就消逝到九天之外;她马上心疼地跑上去,想给他搭把手,却把男人喝止住:“重!……你让开!” 商成一直走进堂屋角,才蹲下来让莲娘帮着把麻包放下来,脱了外面的袄子随手搭在麻包上,然后说:“还有两袋!我去扛。一一你赶紧烧点开水,再煮壶好茶汤。我请了高家小三来家吃晚饭。家里有好饭菜没?没有你就去买点;要有肉,还要有酒……”一头说,就又出了门。 正文 第二章(02)小寒的傍晚(中) 莲娘马上忙碌起来。 她先去到灶房里,把烧煤炉子的风口打开,又拎起早上就烧在炉口的装水陶罐拿铁条捅开了火路。暗火色的火苗立刻夹带着几颗一闪一亮的火星蹿起来,映照得她满脸通红。她原本还有些担心,怕自己出门一天炉火早就灭了,要是现烧水的话,怕要耽搁不少工夫;现在好了,手里的罐子壁已经有些烫手,看样子很快水就能烧开拿去冲茶汤。她把水罐重新安顿好,揭开墙角水缸上的木板盖,用葫芦瓢压碎水面上的一层薄冰,接连舀了几葫芦瓢水倾到灶上的大锅里,掩了锅盖又转到灶下,抓把干麦杆在炉子上点燃塞进灶火洞里,又接连填了几把枯草干树枝进去,灶膛里立刻红光闪动,灶口也冒起一股白烟。停一会儿,她看灶火已经旺烧起来,就添了两把大柴禾,便进了里屋,从墙边大柜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红漆盘子;盘子里搁着一个白色的茶汤壶和五个白色的茶碗,差不多整整一套瓷器。这套茶具是她从娘家带过来的,也是她最喜欢最心爱的东西,平时连碰都不让男人碰一指头,只有家里来了稀客或者贵客的时候,她才肯拿出来款待客人。她还记得,男人还为此事笑话过她,说她没见过世面…… 她用开水洗涮茶壶碗时,脑子又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当时男人笑话她的模样。 “一套破瓷器,稀罕成什么模样?连个色都没烧出来的物件,你也当成宝贝?拿来我再看看。” 现在,当她手里用块干净的白布抹着茶碗上的水渍时,身子还缩了一下,似乎想躲开记忆里男人伸来拿茶碗的大手。 破瓷器?哼!他知道什么!这是她爷爷年青时从南方带回来的昌南镇瓷器,是有钱都买不来的精贵东西!他都不看看,这周围除了自己家,还有哪家有这稀罕东西?即便是姨丈家,喝水也是用的黑陶碗…… 收拾好茶具,她又去看了看灶火。灶上大锅里的水面上已经缭绕着一层薄薄的雾汽,几串气泡子从锅底一条线地冒起来。她又给灶里添点柴禾,拎起烧开的水罐开始冲茶汤。 她端着茶盘回堂屋时,堂屋一角已经摞起了三个麻布大口袋。她男人站在一旁喘粗气;他脑袋上蒸腾着白汽,脸也因为下苦挣力而变得殷红,正扯着衣角擦脸上脖子里的汗水。 她立刻放下手里的盘子,跑到檐下扯了条干毛巾来,心疼地帮着男人抹汗水:“……我去给你打点热水洗洗。” 商成疲惫地摇摇头,拦住她:“不忙洗。外面还有两样。我还得去把它们扛回来。”他嘴里说去搬东西,脚下却没挪动地方,喘了两口气,问道,“家里有肉没?”莲娘点着头说:“有。前两天山娃子来赶集卖山货,送来条山猪腿,还有两只山鸡……” “你没给他还礼吧?” 莲娘诧异地看了男人一眼,说:“我要还的,他非不要,丢下东西连口水都没喝就走了。” “那就好。”商成道。他用脚磕了磕旁边的一个大口袋,说,“这是他的东西,两石谷子。改天还得雇驮马给他送进山里。这死沉东西差点没把我压得背过气去,他才送两只山鸡……回头我给他送去时再拎两只回来。” “他的东西怎么在你这里?这些东西是打哪里来的?”莲娘这时候才想起来问这个问题。这个麻包装两石谷子,那旁边两个麻包里也是谷子?一起四石谷子呀!男人到底是打哪里弄来这么多粮食? “刘记货栈给的。” 关于刘记货栈在渠州剿灭了悍匪活人张的事情,朝廷的嘉奖终于下来了:不是赏钱赏绢,也不是赏官赏衔,而是渠州端州两府代表朝廷,一起给刘记货栈送了一块“义勇并重”的匾。据说官府里刚刚把这消息传出来,阖店上下从掌柜到杂役全都傻了,货栈的老东家又是哭又是笑几欲疯癫,边哭边笑还边打发好几拨人去探听消息的真假…… “刘记货栈这回可是风光了。”听商成说起官府送匾那天的盛况,莲娘也有些兴奋和激动。但是她很快就生气地说,“刘记货栈就给咱们发点粮?可是咱们替他们挣来的这份排场,流血卖命就换来点陈谷子,刘记就不怕别人背后戳他们的脊梁骨?官上也是的,这样做,就不怕以后再有事,没人愿意卖命?”她小时候跟着父亲读过些书,说不上多有见识,不过眼光还是比平常庄户要高一些,所以马上能说出这样的话。 “朝廷还给参加剿匪的人都免了五年的钱粮。还赏下来钱和蜀锦。”商成赶紧补充道。他立刻就意识到东西还在外面没搬回来,就告莲娘说,“我去把剩的东西盘回来,你去把肉煮上……”人都走出堂屋,还叮嘱一句,“别再把肉和菜都煮一块!照我教你的,分开做……” 剩下的几样都是细碎东西,两贯钱两匹蜀锦,商成和山娃子一人有一半;一袋贡面和几样难得的南方药材,是商成特意从县城店铺置办来孝敬莲娘母亲的;一幅南布,商成让莲娘自家留一半然后送她哥嫂一半;还有些红红绿绿的糖果,不用问,这是年节时招待客人的。 莲娘喜气洋洋地把这些小物件一样一样地搬进里屋都归置好好,才想起来问站檐下洗脸抹胳膊的商成:“高家小三呢?你不说请他来吃晚饭吗?” “他去前街上办事,说好完了就过来。一一来是肯定要来,也许他还要回家去和婆娘说一声吧。” “……要不要把柱子叔也请来?” 商成想了想,说:“算了。看小三的意思,好象有话要和我说,柱子叔在的话他怕不好开口。”看莲娘在靠墙柴堆里拿木屐,就说道,“你别去买酒了。我刚才在巷口看见前街酒肆的伙计,已经教他送两坛子好酒过来。还叫了三斤牛肉和羊杂汤一一家里有好面的话,你烙几张葱油饼吧……” 他洗过脸,在堂屋里转了圈,见莲娘已经把东西都收拾得停停当当,就端着碗茶汤,站在灶房门边看着妻子在灶房里忙碌。 当初他答应娶莲娘的时候,心里是一种无可无不可的态度。他是这样想的,既然非得成个家不可,那么柱子叔十七婶他们相中的女子,肯定要比官媒指的撞天婚要强;而别人介绍的对象中,没见过面的女子又肯定比不上自己见过面的一一至少他对可能成为自己妻子的女娃有个直观的印象。至于是莲娘好还是大丫好,说实话,他也分不出高低上下好孬,只是感觉这两个女娃似乎都不差。当然,假如非得说个一二三的话,他肯定更中意大丫,毕竟俩人接触的时间更长一些,而莲娘一一他只见过莲娘两面,第一次是在一盏昏黄的油灯下,第二次是匆匆两句话,稍许的印象早就有些模糊了,唯一能想起的就是那姑娘比大丫高那么一些…… 但是他和大丫是不可能的。 道理很明显。这个时代的婚姻最讲究的是“门当户对”,霍士其和柳老柱再熟络,大丫对他的感情再深,两个人因为身份上的差距也决定了他们不可能走到一起一一他是一个连自己的土地都没有的下等庄户,而大丫的父亲是免除一切杂役赋税的秀才。在这个时代,这样的差距不啻于天壤之别,因为象他这样的下苦人数不胜数,而整个屹县也只有三十多个人是秀才…… 说起来莲娘的祖父也是秀才,但是她的情况又和大丫不一样。范老先生的秀才并不是考上的,而是因为他连续四十年没考上而循例“恩加”,身份上就和霍士其这样的正牌秀才有差距;老先生有了秀才身份后,不到两年就因病过世,莲娘的父亲又没读书考出来,所以莲娘家的家境并没有因为出了一个秀才而有所改变。实际上,正是因为父子两代人连考几十年没有结果,生生把家境给拖垮了。到了莲娘这辈人时,范家已经没力气再让她哥也读书应考,范翔只能老老实实地在家务农。不过范家人还是以读书人的身份自居,这一点从莲娘当初出嫁时的嫁妆能看出来一一她的嫁妆里有《诗经》、《周易》和《周礼》这些书,显见得范家不仅希望自家子孙能有个好出身,也期待着婿家也有个好前程。 既然大丫不现实,那么就娶莲娘吧,何况这桩亲事的媒人还是霍士其两口子和柳老柱,他总不能把这个世界上和他最亲近的人都得罪一个遍。 可令他意想不到的是,成亲之后,他竟然就喜欢上莲娘这姑娘了。 莲娘小时候跟着祖父读过几天书,认识不少字,也懂得很多道理;她爹去世早,娘的眼睛不好,哥哥嫂子又都是老实本分人,她懂事早,又识文断字,因此在家里很能拿些主意,人也磨练得门里门外的事情都利亮。不管从哪一方面来说,她都是一个很不错的女娃。而且她丰满的身体很可商成的心意。最关键的是,她对商成是一见倾心,成亲之后对他照顾得无微不至,甚至他在家的时候,每晚上都把洗脚水早早给他烧好,然后帮他脱鞋脱袜,还仔细地帮他洗帮他揉……要知道,自打商成来到这个世界,他几乎都快忘记洗脚这件事情了,即便是住在柳家的时候,大多也就是舀瓢凉水把脚淋一下,就上炕睡觉…… 他发现自己爱上这姑娘之后,当然就会更热烈地回报她炽热的感情;两个人的感情很快就好得犹如蜜里调油,谁也离不开谁。 就象现在,当他端着茶碗悠闲地站在灶房边时,他的眼睛就一刻都没离开过她。 虽然成亲已经两个三个月,可自己的男人这样盯着自己看,莲娘还是有些不太习惯,两片红霞悄然爬上了她的脸颊。 她脸红心跳地找话说:“你在南关大营的活,已经了结了?” “活路做完了,昨天吃的散工饭,要不是下雪路不好走,我上午就要回来的。” 他上午满县城里雇车找驮马,恰巧撞见高小三,刚好高小三要拉些货到霍家堡顺带回家,就把他连人带东西一起捎带上。高小三帮了这么大个忙,他总得请人家吃喝一顿表示感谢。再说自己还欠着高小三好些人情…… 高小三和酒肆的伙计是前后脚到的,高小三还专门从家里拿来一坛子好酒。 送来的酒菜还有莲娘做的饭食铺摆了大半张桌子,商成陪着年轻的货栈大管事天南地北地扯闲篇,两人一直把话说到三坛酒都见了底,高小三才心满意足地和两口子告辞,摇摇晃晃地哼着俚曲回家。 商成把他送到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子深处,才掩了院门进屋。 莲娘已经给他预备好洗脚水,让他坐到炕沿,蹲着帮他脱鞋褪袜子,问他道:“你不是说高小三找你有事要说么?怎么没见他说是什么事?” 商成起先也在纳闷,直到吃饭时因为莲娘没上桌,高小三特意说“都是一家人,大嫂何必见外哩”,他才想明白其中的道理:高小三这样做一来是表示两人的关系不一般,二来也是向自己道谢的一一他能这么快就从大伙计做到大管事,渠州的事情肯定帮了不小的忙。他咂着嘴摇头,对莲娘说: “那是个剔透人,他的事情都说过了,只是你没看透罢了……” 正文 第二章(03)小寒的傍晚(下) 也许是因为酒没喝够,或者是由于夫妻恩爱没能尽兴,因此上当妻子偎依着他扯着轻微的扑鼾进入梦乡时,商成还大睁着两只眼睛望着黑暗的房顶。他睡不着。心里总是毛毛躁躁地。过去十个月里的亲身经历就象过电影一样,在他脑海里一幕幕地掠过。 早先他在集镇上揽工,在田地里忙碌,赶着驮马在路途上奔波,皮肉在条石的重压下破烂,鲜血在土匪的淫威中流淌,可在个那时候,即便身体经受再大的苦难和折磨,他的精神还是停留在过去,他一直在脑海的深处告诉自己,眼前的一切只是一个梦;哪怕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身边的一切都是实实在在的事物,是个活生生的世界,然而在他的潜意识里,他依旧顽固地坚持这是他自己在虚妄中构想出来的幻影。眼前的一切都是虚幻,这是他对这个世界最基本的认识。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个观点和想法,所以他从来没想过去主动做点什么,去主动争取点什么,或者给自己找个什么切实的目标一一既然物质世界并不真实,既然物质世界仅仅存在于个人的脑海中,那么在这个世界中所有的一切主观行为,除了弥补和满足个人精神世界的需求之外,并不可能带来实质性的结果…… 但是随着时光流逝,他的观点也在逐渐改变,他渐渐地意识到,这个世界和他生活过的那个世界一样,是真实而现实的,她也同样充满了欢喜和痛苦,充满了希望和磨难……在面对现实的震惊中,在对未来不可预见前途的敬畏里,在妄图逃避现实又无处可逃之后,他开始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这个世界,然后认真地思考着自己的出路。同时他依旧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这全是虚相,是妄想…… 很长时间里,这种自我矛盾的认识以及由此带来的激烈斗争一直陪伴着他。他不停地在虚幻和现实之间摇摆。或许某一个时刻是“现实”占据上风,他会清醒地处理和自己有关的一切事情,因此变得很有主见;但是下一时刻就是“虚幻”在主导着他的思想和行为,于是他就无可无不可地顺从别人的主张。 这种自相矛盾的举止不仅让他自己难受,也让和他接触的人很难接受他,同时他也错过了不少的机会。比如从北郑回来时,刘记货栈的大掌柜就想给他个“护卫”的职司,可和他见面那天,他可有可无的无所谓态度又让大掌柜临时改变了主意;在他成亲之前,霍六在衙门里寻了个差役的空缺,让人带信给他,问他愿意不愿意,他说“行”,就没了下文,他既没找在家休养的霍士其商量,也没去县城找霍六请教,结果霍六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政敌捷足先登抢了那个空缺,气得连他成亲的酒席也没来吃…… 但是这种状况在他成亲之后几乎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导致这种变化的原因是他对妻子和家庭的责任感。 莲娘是个好姑娘,成亲之后,更是马上就成为一个好妻子。她对他的照顾几乎是无微不至。现在他出门时,从头到脚都透着光鲜。他所有的衣裤都没有以前那种肮脏的模样;哪怕是天寒地冻水结冰,她也会把他换下的脏衣服及时洗出来晾晒。每当他看见妻子十根红肿得象萝卜般的手指,就会心疼得难受半天。他在外面干的重体力活,吃食最多算是混个肚饱,所以每回一回到家,妻子就会给他精心调制几顿好饭食,然后就满足地看他吃喝一一她自己几乎不吃那些带油水的荤菜,即便是汤水,她也是先把汤面上的油花尽量撇到他碗里…… 有这样体贴的妻子,即便是个虚幻的人物,他也认了!何况这还是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 他终于抛开一切杂念,开始认真地思考自己和家庭的将来。 原本他一直以为,眼前这个在所有方面都远远落后的世界就是一张白纸,而他凭借着自己在书本上和生活中学到的知识和见识,完全可以象个国画大师那样在白纸上挥毫泼墨,可当他认真思考出路时,才发现他这个国画大师毫无用武之地一一他眼前甚至没有纸…… 读研究生之前他在内蒙呼和浩特市的一家造纸厂干过,因为工作关系,乱七八糟道听途说也知道一些作坊造纸的老工艺,所以搞个造纸作坊的想法,第一时间就摆在他面前。可是仔细一想,这事行不通一一他根本就没买地立作坊的钱,更不要说请工人进材料的事情;而且他知道的老工艺也是丢三拉四的不齐整,还要反复折腾做试验,这又得把大笔的花销丢进去…… 他想租种几亩地,但是他眼前的农作物他一样都不熟悉,即便是小麦和蔬菜,也不是他所知道的那些在试验室里出来的品种;况且他也没有可以耕地的大牲口,这样即便他租来了土地,六成的收获也要归地主所有。这个想法立刻就被他摒弃了。他在家乡的小钢铁厂里打过几个寒暑假的零工,冶炼毛钢的技术多少懂一些,所以他就把念头转到这方面。可问题是他从哪里找那么大的能源动力?烧原煤?他有资金吗?在姑娘河上拦河筑坝?他有钱请工人吗?再说姑娘河的流量够吗?矿石产地远吗?他甚至都不知道燕山卫端州府屹县在他先前世界里的相对位置,又凭什么主观臆测这里能搞个土钢作坊? 一个又一个能改变他命运的想法被他从脑海里挖掘出来,又一个接一个地被他自己否定掉。 这些想法都有实现的可能,但是都不是马上就能实现的,总有这种或者那种困难在前面等着他。首先,他没钱,即便钱柜里还有两贯不到的铜钱,但是他在外面还拉着十五六贯的饥荒,在这些欠帐还清之前,他不可能大张拳脚去踢打出自己的世界。其次的问题还是他没钱。无论是炼钢还是种地,都要大量的资金作为后盾。炼钢就不说了,那本身就是资金密集技术密集的产业;即使是种地,他也先有地才行一一霍家堡周边田地的时价是一亩地从五贯到十二贯不等,等他凑好买一亩地的钱,可能要等到后年了,再等他拥有几十亩地可以去实现自己的理想和愿望,也许他的孙子都可以上树掏鸟窝了…… 思来想去,只有酿酒这条道似乎有点光明。他依稀记得提纯高度酒的设备模型,也知道工艺流程,假如有人愿意出钱给他做设备搞试验,他有信心把高度酒弄出来。但是没人愿意出这个钱。他和霍士其谈过这想法,可霍士其一脑门心思考举人,根本听不进去。他也和高小三谈说过这事,可高小三对跨入酒精王国毫无兴趣,这个年轻的货栈大管事更关心毛里求斯国的棉布,还有这棉布的制作工艺…… 现在,杂七杂八的各种念头在他脑子翻滚拥挤,却又总是理不出个头绪,抓不住个重点。 “唉……”他叹了口气。钱,钱,他去哪里找钱来落实自己的想法? 枕在他胳膊上的莲娘被他的叹息声惊醒了,她睡眼朦胧地瞅瞅还是黑沉沉的窗户,仰起脸望着他问:“你怎啦?还不睡?” “没啥。”他努力在脸上挤出一抹笑容。虽然他知道黑暗中妻子未必能看清楚。“心里烦闷,睡不着。”他把被妻子迷蹬开的被角重新掖好,说,“你睡吧……” 莲娘搂着他,把头搁在他胸膛上,沉默了一会,问道:“是不是惦记着开春没事做的缘故?”刚才吃饭时,男人曾经委婉地和高小三提到开春要找事情做;假如货栈里缺人手,千万说一声。 “……就算是吧。” “我今天去姨家,姨丈说开春之后衙门里杂事多,多少东西都要从咱们这里运出去,叫你不用愁没事干。” 商成把妻子搂着他脖子的光溜胳膊放回被窝里,说:“别冻着。衙门先要雇自家带着骡马牲口的人,咱家这样的情况,即便雇上,也是本地活路,寻不来多少工钱。家里还有那么多帐没还。虽然别人嘴上不说,但是我心里总是不舒坦……” “那咱也买匹驮马。” 莲娘带着孩子气的话让商成笑了一下。买匹驮马?说说容易,可寻常的驮马就是十来贯,好点的二十贯也买不到,哪里有钱买? “家里还有三贯钱。”莲娘昂着头说,“过年回家拜节,我找我哥嫂再借一些,找我娘再要点,差不多能凑齐六七贯……”看商成要说话,先截断他,“然后找我姨也借点;你去问问柱子叔,看他那里有没有一时使不上的钱……” “家里三贯钱不能算,那钱有用处一一是给十七叔赶礼的。”商成说。 莲娘咬着两排白牙笑了,说:“你还当你不愿意提这事哩。大丫大后天就要出嫁了,你心里酸不?” 商成在妻子**上扇一巴掌:“我不酸,就怕有人要吃酸。”成亲之后莲娘样样都称他心意,惟独成天价把他和大丫那八杆子也打不到一处的提亲挂在嘴边的爱好,让他不大喜欢。不过莲娘是个聪明的女人,知道自己男人的心思,见他模样就知道他有些着恼,就说:“今天我去姨家帮忙,遇见大丫了……”她故意停下话,等着男人有什么反应。 “遇见她又怎么样?” 商成这平平淡淡的态度教莲娘很满意,她也不再卖关子,说:“她让我把个东西拿来还你。知道是啥东西不?” “我的荷包。”商成闭着眼睛说道。 “对!就是你的荷包。”莲娘有些惊讶。“你咋知道的?” 商成不想回答这愚蠢的问题。 “荷包里面还有东西……” “啥东西?” “我没看,怕看你要恼我。我去给你拿,我放在立柜里,一忙起来就忘记了。”说着莲娘就掀被子,光着身子跑到立柜边掏摸两下,又捏着荷包嘴里唏溜则凉气跑回来钻进被窝。商成赶紧把她搂在怀里,让自己热乎乎的身体帮她暖和暖和,有些恼怒地嗔怪道,“你傻啦!这么冷,你就不怕冻病了?” 莲娘吸着清鼻涕,把荷包塞他手里,说:“看看,是啥?” 商成把荷包搁在炕头上,把铺盖重新盖好掖住,说:“睡吧,明天看也不迟。” “看看嘛,看是啥好东西。” “黑灯瞎火的,咋看?” “说不定你一闻就知道了是啥东西了,总是头发香帕汗巾之类的……” “你都知道了,还看个什么劲?” “你不知道啊……” “我想知道自己会看。” “那你看看嘛。” “……” 正文 第二章(04)大丫出嫁 小寒节过后的第二天,就是大丫成亲的日子。 自从大丫要和卫牧府签事司的谷录事结秦晋的消息传出去之后,霍士其,这个在屹县县衙兵科房干了十五年的书办领,霍氏一族至今都没在正式场合承认的子弟,突然间就变得炙手可热起来。 先是族里三老和一众叔伯兄弟,在霍六的引领下,怀着忐忑和惶恐敲开他家的门。当年把霍士其娘俩撵出家门并且霸占了他家田产宅院的霍三太爷,当着族人的面,涕泪纵横地把自己的大儿子臭骂一顿,还正正反反狠扇了儿子四个大耳光;他还当场就把地契房契还给了它们的主人。如今执掌霍家宗祠祭祀的霍二太爷,在劝过不知道儿子恶行的三太爷之后,和两个兄弟回忆起霍士其父亲当初的种种善行和美德,都忍不住难过地落了泪。然后他告诉霍士其,家族希望他能够回来,重振屹县霍氏的门楣。具体的做法是,他们希望他能依照族谱,重新给自己起个名一一他现在的名“士其”,和这一辈的霍家人的“亻”辈分不一致,而且单名才显得尊贵,双名嘛…… 霍士其不假思索就答应重归霍氏一族。即使前面二三十年里霍氏从来没把他当自家人看待,他也从来没把自己当外姓旁人,从来都以自己的姓氏为傲;何况他把女儿许给谷少苗,除了攀附和借势之外,也不是没有包含着荣归家族的想法。 但他没有答应更改自己的名。他以为,他的名和字都是老师范老先生一一也就是莲娘的祖父一一取的,而且他母亲也是点过头的,所以他没有权利擅自更改。 这理由任凭谁都没法反驳。天地君亲师是人伦五常,他既亲亲又重师,要有人再敢在这事情上起纷争,即使霍士其不出面争持,衙门也可能对这些“悖逆伦常”的肇事人课以重罚一一最轻的惩罚是“三增其索”,罚三倍的徭役赋税,最重的刑罚是“杖八十,徒千里,赀财没官”。 尽管霍士其没答应改名,但是重归本家的结果依然让霍家人感到高兴,而且看起来霍士其也没有追究当年旧帐的意思,这又教大部分都暗自舒了一口气。当他们从霍士其那个小院落走出来时,人人都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个个都觉得这霍家堡似乎又快要真地姓“霍”了。尤其是当他们听说大丫的女婿谷少苗马上就要接任屹县县令的大印之后,所有的霍家人都认为这是家族中兴的绝好时机。他们立刻以前所未有的热情投入到这场婚事的筹备上。 县城里最好的裁缝立刻被二太爷请来为大丫制办四季吉服;三太爷手一挥,他家临着姑娘河河滩的两垧上田,立刻划作大丫陪嫁嫁妆的一部分;其他霍氏子弟或出人或出力,把霍士其的新家院整饬得内外一新,连院落里的那口井都重新铺了青石沿架起了新毂辘。 随着即将上任的谷县令是霍士其女婿的消息不径自走,屹县境内有头有脸的人物也竞相投贴拜访霍士其,他在受人尊敬听人奉承的同时,也感到有些不耐烦一一他原本是打算趁着操办女儿婚事的这段假期在家温书备考的,可如今光打发络绎不绝的客人就教他从早忙到晚,根本就没时间看书。可别人并不这样看。据从燕州传来的最新消息说,明春府试的主考官大人,也是谷县令的同年兼挚友……于是更多的人又一次前来拜访霍士其,还带来更能表达自己的诚意和敬意的礼物,到后来,甚至连外州外县都有读书人打着“会文”的旗号来投贴。 按地方风俗,喜事大日子的前五天,男女双方的长辈会坐在一起再次确定婚事迎娶的细节,这叫“靖礼”,图个“平安、安静”的吉利意思。谷少苗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父母早就过世多年,所以他的好友、这桩亲事的冰人、屹县现今的县令就来参加这“靖礼”。县令同时也告诉霍士其一个好消息一一鉴于他多年来兢兢业业的表现,县府两衙已经呈文卫牧府,敦请上衙和朝廷授予他流外官“奉事郎”的官衔。 不得了!已经衰败了几十年的霍氏一族,数年间接连出了两个奉事郎,其中一个还很可能高中举人!这几桩事连在一起,足以让屹县地方的政治格局完全变个样,再联想到霍氏和谷少苗的联姻一一这变化甚至能影响到端州府…… 所以大丫出嫁的那天,霍家堡就象春节里赶庙会一样热闹。南北通达的官道两边挤满了四乡八方来看热闹的老百姓,他们都想看看大官娶媳妇是如何的排场。霍士其家也挤满了穿绸着缎的客人,纷纷用好听话来恭喜霍士其生养了一个好女儿找了个好女婿。霍士其还好些,他和这些人打过些日子的交道,知道如何应对;十七婶子却是头一次面对这种情况,看着这些没资格凑到谷少苗跟前的土财主,她笑得一张嘴就没合拢过。当然这些不速之客也带来了一些麻烦,十七婶很快就意识到问题,家里竟然连给客人坐的椅子和使用的茶碗都没预备齐,她只好临时支派人到亲戚家里去借。 有头有脸的客人都在堂屋里被安排了座位,也有一些没身份但是也不能太怠慢的人被安排在厢房,还有一些没身份也没地位可是和霍士其关系菲浅的人一一比如户族里的旁支,以及十七婶子娘家来贺喜的远亲一一就都安排在院子里。好在今天天气不错,没有起大风,还有些许和煦的阳光,所以坐在庭院里并不算是遭罪。再想到门外还有不少人在等着坐席,坐在院子里的人就更有一种骄傲自得的感觉。 商成也混杂在院子里的霍家的穷亲戚当中吃席。 他送了两贯钱和一匹蜀锦,这礼物的分量在全部来霍家的客人中属于中等偏上。他还依照自己家乡的规矩,用赤红锦帕包了两个煮熟的鸡子,教莲娘拿去送给大丫一一红锦帕寓意“红红火火”,两个煮熟的鸡子祝愿大丫早生“吉子”。 以他莲娘丈夫的身份,还有他送的礼物,他本可以坐在厢房里,可不知道是管事的人糊涂而不清楚他和霍士其的关系,还是十七婶子因为忙乱而忘记了这事,他现在确实是和这些只送百把两百文钱的人坐一起吃菜喝酒。 这张桌上的人他大都不认识,看来这些人是霍家的远亲,他们说的话题他也没兴趣掺和,就和同在一桌的柳老柱还有莲娘的哥范翔你一碗我一盏地喝酒。 柳老柱罕言少语,范翔也不善言辞,这酒就喝得清寡无趣,再加上范翔酒量极浅,三五碗酒下肚,立刻脸红脖子粗地捋着袖子和旁边人划拳,接连输了几回,又被人抓了手脚灌下两杯,直着眼睛喷着酒气,嘴里讷讷出一句:“……再……再来!……”就爬在桌上扯起呼噜。 商成只好在这院子里七吼八嚷的热闹中一个人喝淡而无味的寡酒。 要不是主人家还没来敬酒,他都想掉头回家了。 霍士其来敬酒时,桌上早就已经碗盘狼籍,残汁剩汤满桌子流淌;围桌坐的十个人里爬桌上六个趴桌底俩,只有商成和另外一个外庄的庄户还能稳住。俩人都不吭声,也不打招呼,只是冷着眼对视,你干一碗,我就跟着干一碗…… “老四,”霍士其端着半碗酒过来,先和那庄户说话,“你爹怎没来?” 那庄户赶紧站起来一揖,说:“我爹老寒腿犯了,疼得走不动路,让我代他来给十七叔贺喜。”说着跪下去,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他的这番举动倒把商成唬一跳。贺喜就贺喜,怎么还有这规矩?他来了这么久的时间,除了和莲娘成亲那天拜过两回,可从来没给人施这样大的礼;他不仅没施过这种大礼,连见都没见过两回一一记得渠州剿匪时,货栈管事见了渠州知府那么大的官,也只是拱手深躬而已啊。 霍士其先感谢那庄户来贺喜,喝过谢仪酒才问道:“今年的抚金上月已经发了,你爹领到没?” “让十七叔惦记了,今年的钱已经领了,足额三百二十文。” 霍士其点点头,说道:“那就好……”沉吟下又说,“要是再有什么事,你就到我家里传个话,能办的我会找人处置,不能办的我会拟文请上官循例处理。”便转头看着商成,想说话时,又瞥见醉倒在桌上的柳老柱和范翔,再望一眼周围,眉头登时皱起来,脸上也挂起了霜。 商成见他眉宇间露出恼意,就知道把自己和柳老柱范翔安排在院子里并不是他的主意,眼见他说话就要发作,急忙近一步低声说道:“十七叔,今天是大丫妹子的好日子,别为这些小事生气。一一他们也是忙中出错。我们坐这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霍士其知道商成没说错,如今高朋满座人多眼杂,的确不是追究的时候,唆着嘴唇思忖一下,说道:“……那你要和你柱子叔解说清楚,我霍士其可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大丫回门时我给你们留着座,到时你们都要来。” 商成感激地点点头头。 霍士其这样说,就是没把他和柱子叔当外人。成亲日子朝后数十二天,是新人回娘家的日子,也是仅次于今天的大喜日子,除了霍士其的亲族近支之外,即便是二太爷三太爷这样的族亲,没有霍士其的话,也没资格参加,否则就是失礼…… “到时我一定来。” 正文 第二章(05)腊八节(上) 大丫婚事的迎亲日子一过,商成就和莲娘商量,准备去山里的李家庄走一趟,把货栈派发给山娃子的粮食布匹还有钱给他送进去。进山的事情莲娘倒没说什么,只是让他在家里过了腊月初八吃了五味粥再去。 “腊八节?”商成有些惊愕,“腊八粥?” 小时候,每到腊月初八,母亲就会熬上一大锅稀粥,稀粥里搁着花生白果红枣还有莲子葡萄干之类的好吃东西,还放着红塘,隔着好远就能闻见粥的香气,喝起来更是满口余香,他总要喝得小肚滚圆才肯罢手。 “什么腊八粥?是五味粥。”莲娘笑着纠正他的错误。“以前没这规矩,都是庙里的和尚师傅们腊八这天给人们施‘佛粥’,因为粥里放了松子、胡桃、乳蕈、柿、栗、粟、豆七样,又叫‘七宝粥’,后来是有个人写了首《过大佛寺饮七宝粥》的诗,中间有‘僧言佛粥通天衢,再饮能得百寿春’,才一下成为稀罕物一一谁不想得‘百寿’啊?可初八那天去寺院里的人多,佛粥又少,人们才渐渐也在家里自己熬这七宝粥。但是哩,佛粥毕竟是佛菩萨吃的东西,咱们百姓人家不能和佛祖比,所以粥里就没有小豆小米,这才叫五味粥。”她跟着祖父父亲读过不少书,也听说过不少逸闻秩事,说起这些东西头头是道。 商成抚摩着脸颊点头。看来这五味粥就是腊八粥,只是不同时代的不同称谓而已。 莲娘正盘腿坐在炕桌边摘核桃仁,核桃的碎壳渣散了半桌,剥好的核桃仁也有小半碗。她对着个铁核桃使了半天劲,硬是破不开壳,急了就朝嘴里放,商成嘴里说“小心崩了牙”伸手接过来,合在掌心里一用力,啪嚓裂成几瓣,很豪气地撂在桌上,说:“婆娘家就是力气小,除了牙咬你还会干啥?牙口好去把门口那棵树也啃了。真是的,都不动动脑子!搞不来的活路就让男人做呀,不然你嫁给我做什么?” 莲娘笑着白他一眼,说:“就捏个胡桃,看把你本事的?” 商成攥紧拳头把胳膊屈伸两下,筋骨关节喀吧响了几声,仰着脸得意地说道:“那是。这本事怎么样?不差吧?赤手杀了两条恶狼,空手处了渠州活人张。江湖上上人送外号:屹县商和尚!” 看男人作张作势地自卖自夸,莲娘乐得连手里的核桃都捏不稳,笑得东倒西歪,半天才忍着笑说道:“果然是屹县商和尚一一只是这和尚竟然不知道腊月初八派佛粥,还把七宝粥叫腊八粥,也不知道你前头在嘉州怎么做的和尚……” 商成登时语塞,张口结舌半天,嘴里支支吾吾半天,到底也没能抖出句囫囵话。 莲娘这话只是随口一句说笑,商成随便开两句玩笑就能遮掩过去;或者他什么都不说,做出一付惆怅感伤的架势,莲娘自然会以为勾起了他的心事,马上就会另寻话题来逗他开心。可他突然沉默不语,莲娘便有些好奇,偷眼看他,只见他脸色殷红得似乎要滴出血来,额头上的青色血管也根根爆起,鼻翼张得极大,鼻尖上隐隐有汗光,立刻便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呀!自己怎么一高兴就什么都忘记了呢?她立刻后悔得不得了。 她对商成是一见倾心。自打她在霍家堡的谷场上第一眼看见商成,就再也忘不掉这个身材高大展扬的年轻男人,无论人在什么地方,无论做什么事,他的影子总是她眼前晃动,以至于她因为这事而渐渐变得茶饭不思,人也有些精神恍惚。她的心事被他兄嫂看出端倪,随后又寻着蛛丝马迹盘问出究竟;跟着她母亲也知道了。他们还特意找十七婶子打听了商成的为人,当听说这后生是个外乡人而且还是个出过家又贪慕俗世繁华而还俗的外乡人时,他们马上苦口婆心地劝告她,千万不要做傻事。可她不想听这些话。她不仅不听她兄嫂的忠告,还苦苦央求母亲找来十七婶子做媒。最终她如愿以偿,进了商家的门…… 她和商成成亲已经有些日子了,虽然为了生计商成要去县城揽工干活,小两口真正在一起的日子虽然不算多,可腻在一起的时间也不算少,她渐渐地察觉出,自己男人身上隐藏着许多秘密。 她姨丈曾经和她说过,她为自己挑的男人无论胸襟、气魄还是见识都与寻常人大不一样,只可惜没读过书也不识字,不然肯定能做出一番事业,言下之意,自然是希望她过门之后能督促着男人在读书认字上下些工夫。过门之后她也有这样的想法,可每回把话题朝读书识字考功名上引,他不是哈欠连天就推说事情多改天再说,直到有一天她去姨家说话,回来早了一些,撩开里屋门口的布帘子,就看见他坐在窗前,捧着本翻开的书拧着眉头思索…… 那本书是祖父抄回来的一册《鹤鸣堂草稿》。这书又叫《南北史稿》,说的是后晋南唐的历史,又是半中间的一段故事,上不沾天后不连地的,连学问那么高深渊博的祖父都看得莫名其妙,偏偏他还能边看边思考。 她当时也没惊动他,后来也没提到这桩事。打那之后,她再没提过让他读书认字的事情。她知道了她男人的一个秘密一一他识字。他不仅识字,而且还会写字,有时候他一个人在房檐下想事情想得出神发呆,手指头就会不自觉地地上划来划去。她曾经悄悄地瞄过他写在地上的字,有些连她都不认识,即便是认识的,也有些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一一她不知道什么是“钢”,也不知道什么是“玻璃”,更不清楚“电”是啥东西……她就知道她男人心里揣着无数的秘密,而且他写的字…… 他写在地上的那些字真漂亮,看着就让人觉得舒服。 她从来没把这事告诉过别人,只把它隐藏在心底里。有时候她也会暗自猜测丈夫到底在隐瞒着什么,他又是个什么身份。他会不会就象戏本唱词里说的那样,是个遭冤屈的官宦子弟,或者是流落到民间的皇天贵胄呢?他历经苦难之后沉冤昭雪或者雾开云散,就象书里说的鲲鹏那样,展翅扶摇九万里? 但是她马上就想到,等他翱翔于九天之上时,他肯定不会再看得上自己这个庄户人家的女儿。于是她又希望他没有戏本子里那样的好运气,遇不上什么达官贵人,从而不得不继续做自己的男人。他不在家的时候,她脑子总是不停地想象着这些前后矛盾的事情,闹得自己的心情也忽好忽坏,有时高兴起来她就一个人傻笑半天,苦恼起来又坐在炕上抹眼泪…… 好在她心里最最畏惧的事情直到现在也没发生,他还是她男人,还会坐在那里发呆出神,有时也会在地上横横竖竖地画。 “嘉州那边不叫‘五味粥’?”她很聪明地给男人找了个梯子,好让他从难堪窘迫的境况中爬下来。 “……啊?……对!对!我们那里都把佛……佛粥叫腊八粥。……” “腊八粥,腊八粥,”莲娘把这新名词喃喃地念了两遍,“还是嘉州人聪明,这名字倒是比五味州贴切得多。” “是啊,是啊……他们是比咱们聪明些,”看来商成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 “你不是说要给山娃子兄弟捎带些东西吗?都预备妥当了?” 商成这才想起来还有大事没办。 虽说山里的那个李家庄和霍家堡离着也不过二三十里地,可大半的道路都是崎岖蜿蜒的山道,现在又是冬天里最冷的季节,山里积了雪,山路更是湿滑难行,他进山一回就更不容易。他和莲娘商量过,都觉得既然两家通好,那这一趟就不该只给山娃子家送货栈派发的物件,山里买不到的盐巴、豆油、贡面、针线这些零碎物件,都要给山娃子家备下,女娃娃喜欢花衣裳,染好颜色的花布要扯两块,还有娃娃们最爱的糖果子和各种各样的零碎吃食……两口子还周详地替山娃子的大哥家也备了一份年礼,连他大哥家的三个娃娃,也有份礼物,一根竹节子串起来做成的蛇,一个拖在地上走就会扇翅膀的木鸭子,还有个拨浪鼓。 腊八那天下午,十七婶子让二丫过来,叫他们两口子过去吃粥,柳老柱父女俩也被霍士其喊去了。已经抖擞起来的霍士其很排场地在新家的饭厅里摆了两桌酒席,点上了四支红蜡烛,然后他很豪迈地叫两桌三家九口人一同举杯,庆贺今年的腊八节。 正文 第二章(06)腊八节(中) 不得不说,如今的霍士其已经不是商成才来时看见的那个霍十七了,这一点每人面前摆的五味粥就能看出来。这粥里不仅有松子核桃仁这些寻常干果,还有莲子、桂圆肉和红枣,连熬粥的米都不是平常的黄米,而是市面上极罕见的糯米;香甜黏稠的粥面上还撒着薄薄一层切成碎屑的葡萄干山楂糕玫瑰糖高粱饴,红红绿绿地配在一起,看着就让人直咽唾沫。商成忍不住一连喝了三大碗,直到瞥见莲娘不停地拿眼神剜他,才意犹未尽地对还要为他盛粥的二丫说够了。 看他吃得畅快,十七婶也高兴地说道:“小和尚只管吃,这边饭桶里还有的是。既然来了婶子这里,就千万客气一一这是我亲自到厨房熬的粥,下足了料,熬了满满一大锅哩……” 商成手压着自己的碗不让二丫抢去,嘴里道:“真是够了。”又转脸对另一张桌上坐首位的十七婶子说,“多少年没喝过这样香的腊八一一五味粥了。还是婶子的灶上手艺好,几时让莲娘过来跟您学几手……”趁他说话,一直锲而不舍的二丫终于从他手底下夺过了陶碗,又去给他满满盈盈地盛了一碗粥过来。 虽然心里明白商成说的是恭维话,十七婶还是高兴得喜笑颜开:“其实莲娘的手艺也不赖,不过比起婶子我,自然还要差上一些火候。这熬五味粥呀,它也有个讲究,要的是小火慢慢烧,锅里的粥汤只起咕噜泡不见滚,细细熬煮上一两个时辰,果子的香味自然就浸到米粥里。当初我才嫁过来时,柱子嫂还教我一个越熬粥越香的法子……”说到这里她突然没了声气,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又站起来离了座位,走到粥桶边重新拿碗捞了一碗粥,双手捧着递到柳老柱面前。 “柱子哥,我知道,为了当初的事,你心里还记恨着公泽,更记恨着我……” 她本来在大谈熬粥的方法,大家也听得津津有味,可她却忽然停了话头,众人便有些纳闷疑惑,再看她过去特意为呆着脸不怎么吃喝的柳老柱另盛一碗粥,众人就更是惊讶得说不上话。只有两个不懂事的女娃招弟和四丫,还捧着各自的小碗一个劲地舔嘴咂舌。除了这俩小娃娃,屋子里的人都知道,当初柳老柱为商成登霍家门提亲时,差点被十七婶的一番话气得病倒,虽然后来十七婶说合了商成和莲娘的亲事,但是他心里的气却一直没有消;如今他和霍家几乎断了来往,两三个月里,只有前两天大丫出嫁时,他才踏进了霍家的门槛,今天要不是霍士其亲自去请,他肯定也不会来吃这顿饭。 “……柱子哥,当初的事情,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不求你体谅我,更不敢求你原谅我,只求你一件事一一求你体谅体谅公泽。他也苦啊。柱子哥,这些年你也看见了,他们霍家人是怎么对待公泽的一一要不是如今大丫嫁了个好夫婿,公泽爹娘的牌位都进不霍家的祠堂……”说着话她就去擦眼睛,抹了好几颗泪水,才吞咽着声气说,“柱子哥,公泽经常说,当年要不是你,他和他老娘也许早就饿死了,要不是你一力帮扶他家,他也不能把书读出来,更论不上考秀才进衙门办差使。他还说,这辈子他感激天感激地感激父母,更感激老天爷让他遇见你这样一位好兄长。……就是我嫁过来之后那两年,若不是有你和嫂子里里外外地帮忙,大丫也未必能留得住。现在我都记得那年公泽去首府应试,寒冬大雪天的,你跑了二十里路请来大夫给大丫看热病,又拿着方子连夜去县城给她抓药,好歹把她的小命从阎王手里抢回来。每想到这事,我心里就难受得……难受得……”她哽咽地说不下去。 柳老柱埋着脸,良久叹了口气,说道:“唉,算咧,都过去的事情了……” 听他这样说,十七婶子脸上立刻转悲为喜,抹了眼泪就把手里的粥碗捧到柳老柱面前,恭谨地说:“好,我不说了。那从今天起,柱子哥你也不能再记恨以前的事,就和早前一样,该来就来该说就说,千万别再让公泽天天骂我是个不懂事的死婆娘。” 霍士其嘴角抽搐了好几下,也不知道是想笑还是想骂自己婆娘。正在偷酒喝的二丫已经咕咕地笑出声,头上立刻被莲娘用筷子头轻轻敲了一下。商成反应快,马上撂下碗抄起酒壶,给霍士其和柳老柱斟满了酒,两人碰下酒碗各自喝光,这事就算彻底揭过去了。 柳霍两家的心结解开了,屋子里的气氛也愈加热闹起来,先是二丫喝多了酒撒酒疯,红着个脸蛋咿咿呀呀地唱了首不知道哪里学来的俚曲,俊哥哥俏妹妹的歌词儿让她挨了她爹娘好几句呵斥,还被月儿挠着胳肢窝追问半天谁是她的俊哥哥,她又瞧上哪家后生了。然后不怎么能喝的莲娘也唱了支《七夕谣》,三叠唱罢,所有人都夸她的嗓子好,惟独商成听不懂这三声一转五音一绕的燕山古民谣,回到家还扭着婆娘问,这《七夕谣》到底是唱的什么。 莲娘便一字一句地学说给他听: “自古燕山多男儿,背天负地增田亩; 由来燕境出好女,引犁掘锄不输将。” “自古燕山多男儿,开山辟道通中原; 由来燕境出好女,伏木扎桥不输将。” “自古燕山多男儿,扬鞭拽马追胡张; 由来燕境出好女,擎弓搭箭不输将。” 商成听罢就再也没有说话。这歌词太浅白了,浅白得就象是大白话一一它也的确就是大白话;它的内容也太简单了,无非就是男男女女一起开荒种地修路搭桥,又一起和外族人打仗。可要是仔细咀嚼,却又教人无比感慨一一仅仅一个“燕山女儿不输将”,就把燕山人那种顽强不息不屈不挠地坚韧性格描绘得淋漓尽致。 一直到夜都深了,他还是睡不着,莲娘清脆中带着坚忍的声音还在他耳边回响,那直白的歌词,那似咏似叹的低吟,总是在他脑海里回荡,令他热血澎湃心情激荡。 “……自古燕山多男儿,扬鞭拽马追胡张;由来燕境出好女,擎弓搭箭不输将。” 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底默念着这首歌谣,一次又一次地感受着歌词里那雄浑苍然的豪迈气概。“不输将”,“不输将”,也许这世界上再没有什么辞藻,能比上这三个字里描绘出的那副朴素而壮阔的瑰丽画卷,也不会再有别的词,能形象地表现出这块土地上的人民那种不畏天不畏地更不畏敌的豪气…… 迷迷糊糊中,他似乎听到有人在拍打自己的院门。 莲娘比他警醒。他还在判断这敲门声是不是自己的幻觉的时候,莲娘已经支起半截身子,隔着窗户问:“谁呀?” “和尚大哥,快开门!开门呀,和尚大哥……” 这声音里带着哭腔,既尖又细,在冬天里寂静的夜晚听得格外清楚,它宛如针扎一般直刺在人的耳朵里,商成和莲娘都禁不住哆嗦了一下。 商成的手已经摸到枕头下的短刀柄,觉得心里稍微踏实一些,一手揽住浑身颤抖的妻子,扬了声音问道:“谁?是谁在外面?” “和尚大哥……”外面的人已经呜呜地哭起来。这时候商成才听出来,外面不止有一个人。 “是二丫!”莲娘道。她胡乱地拽过炕头的衣服,胡乱往身上一裹就要去开门。商成一把拽住她,嘴里低声吼道;“我去!把裤子递给我!你别点灯!先穿好衣服!” 正文 第二章(07)腊八节(下) 既然男人说不点灯,莲娘就没问为什么,摸索着坐在炕头穿衣衫。男人家的衣服简单,商成套上老棉裤,随手在炕上摸了条带子朝腰上一系,也没穿内衫和袄子,拽过出门揽工做活时的老羊皮袄朝身上一披,迟疑了一下,就掀了帘子出去。他本想带着刀子防身,转念一想又觉得多余,要是假和尚的事情东窗事发,官府派人来捉拿自己归案,而二丫是衙门捕快派来赚他开门的,他带不带刀子的结果都是一样。况且就他这院落的矮墙,手扒墙头一耸身就能进来,又何必让个女娃把门拍得啪啪响一一这不是给他通风报信么? 院子里的光线倒比屋子里强得多。月亮在深邃幽蓝的夜空中露着半边脸,在无数星斗的陪伴下,冷冷地注视着大地发生的一切。远处光秃秃的老槐树上鸦雀不惊。对面的姚三家里屋窗户上还映着晃动的人影,他还没满月的儿子哇哇地嚎哭着,声音既清脆又洪亮。几家邻居的狗只是在刚才二丫拍门时喑喑呜呜地咕噜了几声,现在已经没了声气,估计是又回到温暖的狗窝里睡觉去了。 看起来一切都很正常,门外应该没埋伏着拿人的差役。 他那颗已经悬到嗓子眼的心这才慢慢地放下来,快走几步到院门口卸了门栓打开门一一敲门的人就是二丫。她还带着两个妹妹招弟和四丫。两个娃娃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姐姐哭她们就扯着姐姐的袄角跟着哭,黑咕隆咚地突然看见半天没动静的院门突然打开,然后就一个黑黝黝的高大人影立在面前,登时连哭也忘记了,都瞪圆了眼睛傻呆呆地仰望着商成。 “和尚大哥……”商成在里面取门拴的时候,二丫就已经不哭了,此时陡然看见商成,嘴一咧,泪水立刻跟着落下来。“和尚大哥……” 看见她落泪,连惊带吓的招弟四丫立刻扁了嘴要放嗓子。 商成赶紧说:“先别哭!有啥事进屋说!”就一手一个抱起两个小女娃,领先进院子朝堂屋走。 莲娘已经胡乱穿好了衣衫,堂屋里也点起了油灯,商成把两个娃娃放下,伸手就在桌上替山娃子女儿预备的一堆吃食里抓了一把,也不管两个小家伙拿不拿得下,全都塞在她俩手里,头也没抬就对莲娘说:“你去把院门拴上,然后带她俩进里屋哄着,这里我和二丫说。”他想,这是夜深人静的时候,稍微一声咳嗽就能传出去半天巷子,可不能把四邻都吵醒,要是二丫带来啥要紧消息要命事情,更是不能惊动其他人!招弟四丫更得避着,免得俩任事不懂的小家伙听了之后出去被别人套出话来…… 莲娘没言传就照着他的话做了。 商成等堂屋里就剩他和二丫,才问道:“出啥事了?” 二丫一直站在脚地里抹眼泪,听他询问,带着哭音就说道:“我爹……娘……走了……娘也走啦……还有马车……老宋不在了……”她边抽噎边说话,好端端一句话立刻截作几段,有些字连个音节也没有透出来,就被她再咽回去。 为了让她平静一些,商成让她先坐下来,再把裹在旧棉絮做的暖套里的茶汤壶里倒出碗温水放她手里,伸手在她乱糟糟的头发上亲切地摸了摸,说:“你别急,先喝口水,慢慢说。家里出啥事了?” “我爹娘都走了……” “去哪里了?” “不知道……” “他们临走和你说啥没有?” “没……” 问了半天,商成才大致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先是有人深更半夜来找她爹,然后她爹吼叫人套马车时声都变了调,她娘一直在抢天跄地地嚎;等二丫听到动静跑出来时,马车早就没了踪影,只剩下几声马蹄踩在冻得瓷实的硬地上的哒哒声…… 听完二丫的讲述,商成皱起了眉头。他一边安慰二丫,一边思考这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故事里的关键问题。首先,谁这么晚了会来找霍士其?他马上想到来人是衙门里的人。要是这样,不是霍士其经手的差事出了大差错,就是衙门里出了大乱子。后一种可能几乎马上就被他排除了。霍士其在衙门的兵科办差,这个部门只管与兵事有关的征兵征役乡勇训练和选调,相当于县衙的武装部,既不管钱粮也不管刑律,衙门出再大的乱子,也难得波及这部门。相比之下,前一种情况的可能性倒是相当大一一难道说霍士其在差事里乱伸手,被人抓住了把柄?又或者,他替自己伪造户籍材料的事情被人揭发出来了? 想到这里,他的心猛然揪紧了。要真是户籍身份的事情,他自己吃官司是小事,只怕还要牵连进来不少人,霍家柳家还有高小三以及高小三丈人一家几兄弟,都会被连累……自首的念头紧跟着就冒出来一一那,莲娘怎么办? 不可能是这事!他马上在心里安慰自己。谁吃饱了撑的去翻这半年前的旧簿册?可……可是,要不是这事,那就只能是霍士其贪墨钱粮被人抓了现行。这更可怕!在如今阖燕山卫上上下下都在积粮备战的情势下,霍士其要真做出这样的事,那已经不是砍不砍头的问题了,而是就地砍头还是收押后审了再砍的问题……而且听二丫描述她娘当时悲惨凄凉的光景,倒真象是霍士其出事了。可这种时候,十七婶子她不赶紧去通关系找人说情,反而寻死觅活地跟着男人一起走,是个什么意思?又能起个什么作用? 他思索着问道:“来找你爹的人,你见着没?穿啥衣服?” “没……”经过他半天劝说安慰,二丫说话时虽然还红着眼圈,情绪也很低落,不过已经不象刚才那样一说话就哆嗦抽噎了。“没看见人,就听见他们拍门……” “你仔细想想,他们拍门时怎么说的?” 二丫低着头想了想,说:“好象就是喊开门,一直在喊,声音很大……”她是个贪杯的姑娘,晚上人多热闹,霍士其两口子和柳老柱又揭过了隔阂,大人们光顾着说话,谁也没管她,她就偷偷摸摸地多喝了几碗,睡下时已经醉得不成样,那俩人拍门拍得山响,也没能把她彻底吵醒;她只是模模糊糊地记得来人一直在喊“霍家老爷快开门!” “他们喊的是‘霍家老爷’?” 二丫肯定地点点头。 看来不是衙门里的事。要是衙门里来的人,他们不会这样客气。既然不是衙门里的人,那么来人的身份就呼之欲出一一他们和霍士其非亲即友!霍家氏族里的人不大可能,他们和霍士其的关系最近才好转,即便族里出什么大事,一时半刻也不会指望他;况且霍家人有头有脸的几乎都在集镇里,要真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霍士其也不可能跑去套马车。路远才要用上马车,事情肯定发生在远地方;远地方,出事情的人和霍士其的关系还挺密切,那就只能是县城里的霍六或者大丫…… 再想到十七婶子的嚎哭…… 难道说大丫她…… 商成禁不住打了个寒噤。他不敢往下再想,强自摄住心神,问道:“他们还说过什么?你爹你娘又说过什么?你把能记得的每一句话都告诉我,不管是谁说的!越详尽越好!” 可二丫记得的就是这么一句“霍老爷开门”,别的就只是她娘的哭声和她爹气急败坏的吼叫。 这时候莲娘已经在里屋把招弟和四丫两个小丫头都哄睡了,出来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可能是大丫生病了。”商成没敢把他推想出的可能说出来。“十七叔和婶子都进城去探望她。他们走得急,没来得及和二丫说,她还直当叔和婶子出事了哩。”他现在才发现自己拿来系裤腰的带子竟然是莲娘的裤腰带。好在二丫是个粗心姑娘,惊慌失措下压根没注意到这些教人尴尬的细节。 商成站起来,对满脸狐疑的妻子说:“你和二丫他们睡里屋,我去偏屋睡。明天我进城去看看到底是啥事。” 正文 第二章(08)谷少苗之死(上) 商成心里惦记着霍家的事情,半宿都没睡踏实,迷迷糊糊听到窗外传来第一声鸡鸣,他就赶紧起来收拾。 灶房里已经亮起了灯,昏黄的光线把一个人放大了的身影投射在墙上。 他踅到灶房门口看了一眼,莲娘正坐在灶洞前打盹。 一股暖流立刻涌进了他的心田。他佝偻着腰走进低矮的灶房里,在妻子头发上抚摸了一下,叫醒了她,然后亲昵而关切地说:“你怎么也起得这样早?快回屋去睡了!”妻子的脸颊被灶火跳动的鲜艳光亮映照得通红,比俩人成亲那天还要红。他拈起莲娘头发里的一截碎麦杆,说,“你去睡吧,我自己能行。” “好。”莲娘含混地答应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但是她立刻就清醒过来,嘴里轻轻地“呀”一声,马上就隔着灶台去掀大锅盖子。还好,虽然锅里已经结出了一圈圈的白水垢,好歹还剩着两舀热水。她马上把热水都舀到木盆里,然后给一个大碗里也倒了小半勺,兑上些凉水,再把盆和碗都放到屋檐下,然后把一碟子刷牙用的青盐也拿出来,放在灶房门边的高脚凳上。她一边利落地做着这些事,一边对商成说:“看我,睡过头了,要不是你起来了,水都快熬干了。一一你先刷牙洗脸,我去拿些酱。” 商成洗好脸再进灶房时,靠墙的小木桌上已经摆上了碗筷和简单的吃食。粥是昨天莲娘就煮好的五味粥,又经过大半夜的温火浅熬,变得愈加喷香粘稠;粥碗旁边是装馍的大陶碗,几个蒸着热汽的白面馍散发着令人倍感饥肠辘辘的香味;一把洗过的冬葱嫩生生地搁在桌上;还有一碗酱…… 他昨天晚上在霍士其家喝的就是粥,半夜起来两泡尿一撒,肚子早就饿得咕噜咕噜直叫唤,如今看见吃食,哪里还忍得住。他二话没说就在桌边坐下来,左手馍右手粥,一眨眼工夫就喝了两碗粥吃了四个馍,这才驱赶走烧心烧肺凉肚皮的饥饿感。 莲娘没有动筷子,而是坐在旁边看着他吃。 妻子给他盛第三碗粥时,他才发现这个问题,问道:“你怎么不吃?一起吃……” 莲娘笑着摇摇头,说:“我现在不饿,待会子和二丫她们一起吃。你先吃,吃好喝好赶紧到县城打问下到底出了什么事。我心里总是担心,怕是大丫出了什么事。”她怎么吃?这馍是用贡面做的;家里的贡面就那么一点,她吃了男人就没的吃,而男人是家里的顶梁柱,她不能和在外面干重活卖力气的男人抢。 商成就着蘸过酱的冬葱把碗里的粥喝完,伸手抹了抹嘴,安慰她说:“大丫能出啥事?顶多就是两口子打架,她男人干不过她,就跑来岳丈家找帮手。”他拍一下肚子,表示自己吃喝好了,又说道:“我这就进城去。天一亮你就去柱子叔家报个信,别让他们瞎担心,回头再说咱们不会做事。”说着话就站起来朝外走,一只脚踏出灶房门,又扭脸对莲娘说,“你把那俩馍先吃了,垫垫肚。一一二丫妹子闹腾半宿,谁知道她们几时才醒呢?你可别饿出毛病。” 莲娘“噢”了一声,叮嘱他道:“你也快去快回。不管出啥事,先回来报个信。别让家里担心……” 商成答应着去了。 莲娘低垂着眼帘,胳膊肘撑着桌边发了一会呆。姨姨家出了这样的事情,她现在哪里有吃饭的心情?半晌她才拿男人用过的碗给自己盛了半碗粥,就着酱喝下去,算是一顿早饭。两个商成特意留给她的白面馍,她碰都没碰,又连馍带碗重新放回笼屉里。她熄了灶火,封了煤炉的风道,胡乱洗了把脸,看看东方天色已经泛白,便出门去柳家报信。 她到柳家时,柳老柱正慌慌张张地朝外面走,一见她的面,劈脸就问:“出啥事了?!” 看来他已经知道昨天晚上霍家出的祸事了。想想也是,霍士其家又是有人半夜敲门,又是吆喝着套马车赶夜路,二丫更是带着两个妹妹从镇东头哭到镇西头。霍士其一家闹出这么大动静,又没可能遮掩住庄户们的耳目? 在来的路上,莲娘就一直在想怎么开口把事情告诉柳老柱,怎么说才能教柳老柱不焦急不担忧,被柳老柱这一问,登时就有些支吾语塞,又瞥进周围还有早起的人,瞧见自己和柳老柱站在院门口说话,个个都是一脸好奇,急忙说道:“没啥事,是大丫两口子闹意气撕打起来了,她男人管教不了自己婆娘,只好跑来十七叔家搬救兵……” 周围人立时发出几声善意的哄笑。还有个家伙说:“看来当官的大人一样怕老婆呀。”这话令人们笑得更加开怀。 柳老柱没笑,追问道:“那二丫深更半夜哭个甚劲?还跑去你家?”他这一次倒是难得地不木讷了。 莲娘心里奇怪,柱子叔一大早门都没出过,怎么把事情了解得这样清楚?她马上看见隔壁邻居家院墙后站着一个女人,心里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一一肯定是这个碎嘴婆娘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消息,就既想讨好又想瞧热闹地急急忙忙跑来告诉柳老柱。 她马上编了个瞎话,说:“二丫昨天晚上酒喝迷糊了,叔和婶子出门时。她说了几句不该她说的话,被十七叔打了骂了,这才跑我们家去避风头。” 他们说话的时候月儿就站在门边听。她可比她爹聪敏,莲娘两句话一说,她就猜到其中另有故事。她走上来悄悄拽一下柳老柱的袖子,便对莲娘说:“嫂子还没吃饭吧?正好,我刚刚蒸了馍,还有昨天的五味粥,进来一起吃。” 莲娘摇头说道:“不吃了。我还要上街买点东西,就先走了。” “和尚大哥在家不?”月儿马上问道。 “……他还在睡觉。”莲娘朝月儿使了个眼色,对柳老柱说,“他说今天晌午请叔过去出饭……” 莲娘前脚走,月儿和柳老柱后脚就到了商成的院落,三个人再加上刚刚醒来两只眼睛都哭得通红的二丫,都聚在堂屋里,一起苦苦地等待商成从县城里带回来消息。 晌午不到商成就脸色苍白地回来了。 四个望眼欲穿的人一起迎到院子里,几乎是同时问道:“大丫(我姐)出啥事了?” 商成一个字都没说,拨拉开妻子递上来的毛巾走到檐下,找个脚凳坐下。 他这付模样,众人心里都是一沉,又都不敢骤然上前询问,生怕从他嘴里吐出来的是最可怕的消息。院落里登时静得让人心悸。招弟四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这凝重肃杀的气氛让她们本能地感到害怕。两个小家伙抱着大人的腿,嘴一咧,扯开嗓子“哇”地一声就哭开了。 她们俩这一哭,二丫头一个忍不住,撕心抓肺地喊一声“姐”,连音都哭不出来,泪水就滚滚地涌出来。月儿张大了嘴出不声,扯着她爹袖子浑身直哆嗦。莲娘拿着毛巾已经傻了,眼泪扑簌簌就掉下来。只有柳老柱见惯了这种事,还算沉得住气,抚着闺女的头,一个劲地叹气。 “哭什么?大丫没事!”商成心烦意乱地吼了一句。 什么?大丫没事?所有人立刻都不哭了。但是众人琢磨出这话的滋味之后马上又面面相觑,再一起盯着商成。既然亲人没事,那你摆出这付丧气脸做什么? “谷少苗死了。” 正文 第二章(09)谷少苗之死(中) 谷少苗死了? 所有人立刻长舒了一口气,悬着的心立刻放回肚子里。既然死的人不是大丫,不是他们的亲人,那死了就死了呗。可看着商成充满忧伤的沉重表情,大家也不好当着他的面表现出自己的欢喜,都陪着他做出一脸的伤感。 问题是,这个死了的谷少苗是谁?他又和霍家是什么关系,怎么能让霍士其两口子半夜三更地套马车去奔丧? 莲娘和月儿都望着二丫,以为她肯定知道,可二丫什么都不知道。除了姐夫谷大人,她还不知道她家竟然有姓谷的亲戚;难道说这个过世的谷少苗是姐夫家的什么亲戚?她犹豫了一下,才嗫嚅着把问题提出来。 商成两手搭在膝盖上攥着自己的裤腿,呆呆地凝视着院落里已经只剩下光秃秃枝桠的桂花树,良久都没说话。过了好半天,他才搓着自己冰凉麻木的脸颊,长长叹口气,缓缓地说道:“谷少苗,就是你姐夫……” 他凌晨出门,一路紧赶慢跑,二十里路只走了不到一个时辰,赶到县城时天色才刚刚放亮,城门也才刚刚打开,整个屹县城都还沉浸在漫长冬夜的安静和沉寂中。因为他现在还根本闹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没马上到处找人打问大丫夫婿的住址,而是凭着记忆先去找霍六伯的宅院。几个月前大丫曾经带他去找过霍六伯,大概的位置他还有些印象,再在路上找两个早起挑水的人打听了一番,于是很快就找到霍六家所在的那条街。 和上次他来时清净的模样不同,如今这条街上显得有些纷乱和嘈杂。还隔着很远,他就看见街口围着很多人,隐隐还能听见吹鼓哀乐声。既在街头看热闹的人群时不时地闪开一条道,让人和马车进出。进进出出的人都是行色匆忙形容肃穆。 是大丫?他几乎是本能地把霍士其夤夜进城的事和眼前的光景联系到一起。他的心里咯噔一下,心脏都似乎停止了跳动。一股冰凉的寒意瞬间就从背心一路弥漫到全身。难道大丫她……她…… 不!不可能!绝对不会是大丫!他马上在心里对自己说道。 他定了定神,从看热闹的人群里挤出一条路,直奔办丧事那家人的斜对面一一那里就是霍六伯的宅院。 霍宅的角门处站着个神色黯淡木然的家仆,他还没走到近前,那家仆就朝挥着手警告他说:“看热闹的站远点!别挡着路!”说着话他也闪到一边,然后几个一看装束打扮就知道是衙门差役的人,抬着方桌扛着木凳子从角门里鱼贯而出,停也没停就踅进对面办丧事的那处院落。 商成也避让到墙边,等衙役们过去,他才对看门的人说:“劳您驾,请问……” “去去去!”他的话没说完。那人就已经很不耐烦地撵他。 “……请问霍六伯在家吗?” 听他嘴里**“霍六伯”,那人的脸色登时缓和不少,但还是挡在门口没让他进去的意思,也不去替他通报。那人上下打量着他问:“你是哪位?你找我家老爷有啥事?” “……我从霍家堡来。” 这个含混的回答让那人的脸色愈加地平和,他垂下眉眼,稍微躬了腰,低了声气问道:“您找我家老爷有什么事?” 这霍家家仆一再的追问让商成有些不耐烦。他忍住心里的焦虑和急噪,打断那人的话:“你去通报霍六伯一声,就说霍家堡商成求见。” “我家老爷不在家……” “他去了哪里?” “老爷就在对面的谷大人府。” 商成几乎想一拳头擂在这家仆的脸上。这饶舌的家伙,他就不知道把话一口气说完?这谷大人府又他娘的在什么地方? “谷大人昨天半夜殁了,我家老爷半夜就过去帮忙,到现在还没回来。” 死人的那家姓谷?大丫的丈夫就姓谷,还是个什么正七品的官,难道那办丧事的宅院就是大丫的家?难道说那家人正在办大丫丈夫的丧事?不可能!据说这谷大人的两个儿子也在城南的转运司办差事,好象还都是有职有衔的官,他们也能被尊一声“谷大人”…… 他掉转头就朝那家回荡着阵阵鼓钵丧乐的府邸走过去。 谷宅的大门上已经用白纸糊了门神,门楹下的四个大红灯笼也全罩了黑,黑纱白幛的招魂幡沿门洞挂出了一长溜。两边门柱上还残留着红喜联的碎纸屑,雪白的院墙上还留着大红双喜字下缘的半边“口”一一这看来刚刚办过喜事不久又紧跟着办丧事,匆忙间遗留下来的疏漏。宅院大门前足有半亩地大小的空场地,一看就比霍六的院落排场气派。空地上拴马桩下马石应有尽有。两边靠青砖假墙停着好几辆马车,立在车辕边的车夫们有的动张西望,有的裹着羊皮袄抱着马鞭低头不语,个个都是神情呆木。不断有人从谷府里出来,或步行或上车,也不断有人从街两头赶来吊丧,门口的司仪耷拉着眼眉嘴角,一付伤心痛苦模样,捧着谒贴拖长了声气大声宣告新来吊丧者的身份姓名。 商成越走近这谷大人的府邸,心里就越犯嘀咕。他过去了该怎么说?是说找霍六伯?还是说来找霍士其?人家在哭哭啼啼地办丧事,他莽莽撞撞地跑来找人,这种情况下主人家就是抽他顿鞭子,他也不敢还手一一可他还不能不去找霍老六! 就在他迟疑犹豫的时候,一个吊丧出来的人察觉到院墙上的瑕疵。那人皱着眉头又转回去,附身在一个大门口恭迎答谢的中年人耳边说了两句。两个拎着水捅拿着抹布的差役马上就从谷府里跑出来,在那人的指点下,很快就把那点刺眼的红色抹得一干二净。 那人带着两个差役沿着院墙巡视了一回,看看再没什么和丧事格格不入的地方,才满脸阴霾地朝门口的中年人拱拱手,低着头朝街口走。 商成马上迎上去,还隔着好几步就朝那人施礼:“李先生……” 李其一楞,抬了眼仔细盯了他两眼,才还了半个礼,拱手说道:“是你呀,商壮士,你也来……”他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顿一顿改口说道,“你来……找我?有事?” “我找霍六伯……”商成不知道这样说李其能不能明白,马上又接一句,“找十七叔也可以。” “他们就在里面。”李其朝背后的府邸指一下。他瞄了一眼商成,马上就明白过来,凭商成这身穿着打扮,谷府的人不可能放他进去,而且现在谷府里乱成那样,谁还会理会商成?他想了想,皱起眉头说道,“事情要是不紧要,你就别过去了。要是急事,一一你且和我说,我去转告他们。” 知道霍六霍十七都在谷大人府上,商成心里更着急,他急惶惶地问道:“谷大人和霍家是……” 李其摇头叹气,说:“谷大人就是霍公泽的佳婿,可怜他才成亲不到六天,如今撒手抛下妻儿……” 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这死了的谷大人果然是大丫的丈夫!只是可怜了大丫这姑娘,她才十六,刚刚过门不到六天,男人就……商成脑子立刻嗡嗡乱响,都不知道自己和李其说了些什么话,也没听清楚李其和他说了些什么,等他清醒过来时,李其已经走出去好远。耳边还传来李其的声声咒骂:“……奸佞!奸佞害人!奸佞误国!谷少苗,谷大人,你死得冤呀!死得冤呀!” 商成知道自己的身份进不去谷府,而且即便人家让他进去,眼下这当口他也帮不上什么忙,只有赶紧往回走。他还得把消息告诉家里的人,让他们别为亲人们担心一一刚刚成为霍士其女婿的谷少苗谷大人当然还不能算是亲人…… 正文 第二章(10)谷少苗之死(下) 商成刚刚把他所知道的状况告诉几个人,霍士其家的车夫老宋就慌慌张张地找过来。跟他一同过来的还有霍六的大儿子。寒冬腊月的天气,墙垣壁角房顶上还积着雪,凛冽的北风还在顺着领口袖口往衣裳里钻,老宋和霍六家老大却都是一身汗,脸上宛若挂着霜,头顶上淡薄的汗汽缕缕袅袅。他们胡乱地和柳老柱与商成见过礼,也顾不上多说两句,霍六家老大马上就牵着招弟四丫两个女娃朝外走,边走边还招呼二丫赶紧跟上。 老宋还给柳老柱捎来霍士其的话,无非是他把家里的事情都托付给柳老柱和商成。 商成把二丫他们送到巷口的马车边。他边走边问,谷大人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这事老宋也说不清楚,霍六家的老大也只知晓一些,仿佛是因为朝廷派来的什么大员巡视屹县城南大营时,对帐时发现帐目上有几处不清不楚的地方,查来查去,最后不知道怎么就牵扯到谷少苗身上。谷少苗认为帐目显然被人动过手脚,拿这个作凭据显然有失公允,应该将卫牧衙门的大帐也提来对照,有能教人信服;而且他以为大员也没有盘查卫司大库的权利,所以和那大员顶撞了几句。结果那大员立时掀翻桌案,当场剥了谷少苗的官服撤了他的差事,叫随从一顿乱棍把谷少苗撵出南城营。谷少苗本来就有头晕心疼的老毛病,又当众受到那么大的侮辱,心里又羞又气又急,没等回到家,人就已经不行了…… 商成问:“那个朝廷派来的什么大员,他凭什么查帐,凭什么处置谷……谷大人?” 霍六家老大把两个小妹妹抱上马车,再让二丫也坐进去,自己掏块手帕抹着额头上的汗水,苦笑着说:“妹夫……唉,谷大人的性子太直,说话做事都不绕弯子。其实这事说大就大,说小就小,帐目错了,可以要求重新核对,就算真有失误,也分登记造册时笔误的无心之过和有心为害。”说着又是一声叹息。“他都不看看,人家是公爷,身份尊贵,又是领兵打仗的将军,对付他就象对付……嗨,他却偏偏要拿鸡蛋去碰石头,结果呢?……最可怜的就是大丫妹子,年纪轻轻就要守寡。” 商成的眉头立刻皱到了一起。 自打他知道谷少苗去世后,就一直很同情大丫的不幸,也替这个小姑娘感到悲伤和惋惜,更觉得她这样的年龄不该经受这么大的磨难,可他从来没把心思转到丧夫之后大丫该何去何从这方面,直到听霍六家老大这么一说,他才意识到这个残酷的现实一一大丫如今已经是寡妇了。 他的嘴蠕动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 难道说这时代的寡妇就不能再嫁了?或者说,象谷少苗这样人的妻子,就没有重新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利了? 好象也不是这样。据他所知,他听说的寡妇再嫁的事情就有好几例,当初别人给他提的亲事里,也有个赵集的小寡妇;再比如他家对面的姚三娘子,就是前夫病逝后再婚的。但是他又有些不确定,因为这个时代平常百姓的生活和官宦人家的生活是迥然不同的,许多在百姓眼里司空见惯的平常事情,在官员和读书人眼里就是另外一码事,象霍六的亲姐姐,年轻时嫁去南郑没两年男人就得急症死了,她也一直没再嫁…… 送走二丫他们,他转回家时,看见莲娘已经替他收拾起一身黑色衣袄。 他突然感到十分地内疚和惭愧。哎呀,他早上一听说谷少苗的死,就急急忙忙地赶回来报信,竟然忘记了最基本的礼节,他本该进去给死者鞠三个躬的。 莲娘倒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他本来就不能进谷府去吊唁大丫的夫婿。按乡里习俗,不是至交亲朋的话,没有死者家里的通报而擅自前去吊唁,是对死者和死者宗族极不尊敬的行为,他和谷少苗既非亲又非故,当时找什么理由去凭吊?也幸好他没冒失地找上门去,不然不仅他自己下不来台,连带着霍士其也会被人笑话一一他竟然和一个不知道礼仪的庄户人结交…… 但是他现在得去奔丧。霍六家的老大已经来过,虽然他是来专程来接二丫三姊妹进县城的,但是他也通报过谷少苗过世的消息了,所以于商成和柳老柱都得马上去谷家奔丧吊唁一一他们是谷少苗的丈人霍士其的朋友,霍家出了这样大的事情,他们有责任向朋友表示自己的悲伤、同情和慰问。这是朋友之间的“义”。 商成沉默着听完莲娘的话,思索着点了点头。妻子的一席话很有道理,这也让他的心情轻松了一些。 直到傍晚,他才和柳老柱从县城奔丧回来。 一直等着他们的莲娘和月儿马上端汤拿馍伺候他们俩吃喝。吃罢晚饭,他把柳老柱两父女送到巷子口,等转回来熄灯躺到炕上时,他郑重地对妻子说:“你以后要经常指点我。好些事情我都不大明白,也不知道做得对不对。” 霍家的事他暂时帮不上多少忙,霍士其的宅院有柳老柱照看,不需要他来操什么心,于是他就赶紧借了柱子叔的驮马,把货栈分发给山娃子的粮钱绸缎还有自己给山娃子一家人预备的年货,都送去李家庄。对他的到来,山娃子两口子都是喜出望外,杀鸡割肉地款待他,一心要多留他住几天,但是他心里记挂着霍家的事,只在山娃子家歇了一宿,就匆匆忙忙地赶回霍家堡。 霍士其一家人一直都没回来。直到腊月二十二那天下午,他正在灶房里和面预备烙一锅葱油饼子,才有人跑来告诉他说,霍家的马车回来了。那人还看见霍士其和二丫从马车里把十七婶子搀扶出来。 他丢下手里的活计就去了霍士其的新宅院。 十来天没见面,霍士其的面容更加地黑瘦,连鬓角的头发都变得既蓬松又稀疏,还杂着几根清晰的白发;他的眼神和脸色都透着一股深沉的痛苦和深深的疲倦。看见商成进来,他甚至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把手指了指桌案边的椅子,示意他坐下来说话。 商成安慰他道:“叔,您也不要太难过,毕竟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就更需要敞开胸怀。您放心谷大人的事情,到时候官府里自然会有个说法。我今天过来,主要是想劝慰您和婶子一句,您和我婶子劳累了这么多天,一定要好生休息将养一下。不要担心家里的事情,柱子叔都能处理好;要是柱子叔忙不过来,我也能帮把手。我已经和莲娘说过了,这段时间您家里的饭食就由她来做,有什么家务事也尽管交代给她,务必要让让婶子多歇歇……” 霍士其一边听他说一边落泪,抹着泪花亲自给他斟了碗茶汤,递在他手里。失魂落魄地躺在里屋炕上的十七婶子,在听他把事情安排得这样细致周详之后,更是忍不住哽咽地让二丫代替自己出来说两句感谢话。 又说了一会话,商成这才问起谷少苗的身后事如何安排。 “守过五七,他们就要扶柩回原籍。” 谷少苗那两个在屹县城南转运司当差的儿子,如今已经向衙门报了丁忧,只等依照他们的乡俗守灵守过五七三十五天,他们就会把谷少苗的灵柩送回定州老家。大丫,两个谷家后辈和他们的家小,以及谷少苗的两个侍妾,全都要回去。他们要在定州老家为谷少苗服三年的斩衰丧期…… 商成从霍家出来时,天已经快黑了,天空中又飘起了鹅毛般的大雪。天地间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苍苍茫茫无边无际的白色。 这似乎预示着,他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个小年,就将在这接天蔽日的白色中度过。 也就是在这个雪花飞舞的时候,如今的屹县县令被燕山卫牧府的差官解了职,并以“徇私舞弊欺蒙上官”的罪名即刻押解燕州。腊月二十八,一声冬雷震得端州城摇摇晃晃一一端州府知府、知州、通判、巡检……十一名官员牵连进屹县“徇私舞弊案”,全部锁拿。紧接着,燕山卫三府二十九县数十名官员或被查办,或被撤职,或被降职留勘,全卫上上下下几十个衙门数百官员数千书办衙役,全都战战兢兢惶恐不安。二月十七,朝廷颁下诏令,燕山卫牧因“年老体弱”被撤职,着即回原籍养老,卫牧一职由原上京平原府知府陆寄接任。随着这份上三省共同签发的诏令,还有新任卫牧陆寄其人的履历:陆寄,字伯符,上京平原府人士,东元二年进士,历任翰林院编撰…… 在人们纷纷猜测揣摩这一连串的事件背后有什么联系,又透射出什么样的复杂意义时,也就是在二月十七这一天,座落在燕州城乌衣巷中的燕山卫署衙门悄然更换了旗号,一幅比燕山卫提督府门前的将旗还大的紫色旗帜上,赫然是“大赵燕山行营”的字样。 睿智的男儿却以铁血纵横江山!请看沙漠大作《江山》! http:\/\/(看小说到吾爱文学网.x2552.com)\/book\/36731.html 正文 第二章(11)由梁川(上) 清晨,当朝阳在东边的大山背后慢慢地探出红彤彤的圆脸时,锦缎般的霞光立刻撒满了整条川道。 三月的燕山,正处在它一年中最美丽的季节。远远近近,山上山下,粉红的桃花,白色的梨花,还有各种颜色不知名的野花,开得漫山遍野。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花香;道路上撒满了春雨打下的花瓣;到处都都是盎然的春意,到处都是欲滴的绿意。 随着响成一片的叮叮驮铃声,一支驮队慢悠悠地从一大片桃林里穿出来,跨过哗哗流淌的由梁川上的一座石板桥,进了南川道。 这支驮队的规模很大,最前面的驮夫和开道的士兵已经在河对面走出一里多地时,一匹接一匹的驮马还在地从桃花林中鱼贯而出。驮马的驮架上大都系着鼓鼓囊囊的大麻包和沉甸甸的长包裹,一些驮架上是挂着用铁片包角的大木箱,还有几匹马的驮架上插着蓝色的号令旗,分别写着“屹县”、“南郑”这些字样,最前的小旗上是“北郑”…… 从这些旗帜的前后分布就能看出来,这是一支从北郑县城出发的大驮队;而根据他们前进的方向,他们的目的地应该是最北边的大军堡如其寨一一他们在为那里驻守的边军运送给养。 商成就走在队伍的中段。 虽然已经是三月暮春,但是早晚依旧颇有些寒意,所以他身上还裹着件御寒气的羊皮袄子。可能是因为一大早走了老远山道发热出汗的原因,他如今松开了腰间的带子,敞开了怀,随川道里的微风吹拂。做袄子的羊皮大概当初没有硝好,直筒筒硬扎扎地挂在他身上,他每走一步,袄子就会晃动一下;皮子上的羊毛也早就没了本来的颜色,如今黄黄黑黑地纠结在一起,形成了许多泥乎乎的硬疙瘩,看上去就很肮脏,还散发着一股难闻的羊膻味。不过他本人对这股味道倒不象很在意,脸上也看不见厌烦憎恶的表情,只是牵着自己那匹属于他自己的三岁马,埋着头走路。归他照管的驮马还有四匹,不过都是很温驯的老马,都老老实实地跟在三岁马的背后。 过了桥之后,路面便变得宽阔平坦起来,跟在他身后的赵石头也牵着自己的头马撵上来,并且东拉西扯地和他说话。 石头挑起的话题,千篇一律地从他最近一次耍钱的经历开始,不是哀叹自己的手气倒霉到喝凉水都塞牙缝,就是夸耀自己如何了得,扑得周围人全都脸无人色。这回还是没有例外,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早知道连输十七把,我就该揣着赢来的钱走开!唉,这下连本钱也搭进去了……” 一开始商成并没有搭理赵石头,只是默默地走路,偶尔闭着嘴鼻子里哼哼一两声,表示自己在听。他知道,其实石头根本不在乎自己听没听他说话,他只是需要把输钱之后的沮丧或者赢钱之后的兴奋发泄出来而已。 他一边嗯嗯哦哦地让石头有说下去的兴致,一边想着自己的事情。他如今面临着一个大问题一一这趟差事马上就结束了,他需要仔细考虑考虑,到如其寨卸了差事之后,他是回屹县去照顾妻子,还是接着再在北郑和如其寨之间跑上两趟? 莲娘已经有了身子,五个月了,稳婆和丈母还有十七婶子都断言说,莲娘肚子里的肯定是个男孩…… 他要当爹了! 一想到这事,他心里就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兴奋和躁动,忍不住使劲拽了拽攥在手心里的缰绳。三岁马立刻俯首帖耳地踏着碎步走到他旁边,讨好地低着大脑袋,喷着热气,把冰凉的嘴唇和鼻子在他肩膀上蹭了一下,大眼睛迷惑地盯着他看。看样子,它大概想不明白自己的主人突然叫它过来做什么。 商成在三岁马的脖子上拍了两下,然后轻轻地把马脑袋拨开,继续想自己的事情。 自打知道莲娘怀上了他们的孩子,他就和莲娘商量,预备把官上的差事辞了,专心在家照顾她。但是莲娘不同意他这样干。她的理由很简单,家里还欠着一大笔帐没还上一一买房子时的帐,成亲时的帐,还有买马时的帐……这些饥荒通算下来足有二十四千钱,都要赶紧挣钱来还上。所以她坚持让商成出官上的雇役,并且说:“如今世道好,官上的差事一月能有六百钱和两升米面,要是换作平常年份,这种好事根本遇不上。何况咱们自己还有马,能再在官上拿八百钱,连马的嚼料钱都是官上出,去哪里找这种美气事?”至于她自己,身子还不怎么曩亢,自己就能照顾好自己;假如她到了行动不方便的时候,十七婶子还有二丫和月儿都能搭把手,她嫂子也肯定会过来帮忙。 他当时吭哧半天,才寻出个蹩脚理由:“我是怕他们没经验,照顾不好你。” 他这样说,立刻把在他家陪莲娘说话的二丫和月儿笑得前仰后合,莲娘红了脸,抢白他道:“你生过娃?” 他只好灰溜溜地跑回县城,继续给衙门做活路。 他在心里默算了一回莲娘的日子。唉,说话就要六个月了,这时候孕妇最要小心谨慎,稍不留意后果不堪设想一一也不知道这个时代的人,到底有没有照顾孕妇的经验……他觉得自己虽然没生过娃,可无论怎么说,都要比婶子和二丫他们懂得更多一些,也许他以前闲着无事可做时翻过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书,就能给他帮上大忙。 不过莲娘说的也有道理,欠人家的帐要赶紧还上;不然真要是被人找上催债,那时节他的脸面和好不容易挣来的好名声,就都得付之东流了…… 然而把莲娘一个人丢在家里,他总是放心不下一一万一她走路有个磕磕碰碰,万一她不小心吃到不该吃的东西,万一……他又该怎么办? 他正想着,忽然听石头说:“你是不是也要回去了?”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但是商成明白石头话中所指。他原本还没彻底拿主主意,如今被石头一问,反而有了决断。他告诉朋友,等到了如其寨卸下这趟差,他就要结算工钱回屹县。 “嫂子啥时候生?” “你怎么知道的?”商成惊讶地瞥了石头一眼。莲娘怀上的事情,他谁都没告诉,连和他关系更亲密的山娃子也没告诉,直到前些天山娃子在衙门里辞了差事要回山里种春,他在一家小酒馆里请两个好朋友,也依旧没知会山娃子一声。反而是山娃子喝多了酒,翻来覆去地问他,怎么莲娘的肚皮还是没动静?他甚至用手蘸着酒水在桌上画了好几张图,用自己成功的经验来证明,他介绍的方式方法是多么地有效…… “我看见你刻五福娃了。” 商成立刻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他虽然没把妻子怀上的消息告诉赵石头,但是这个把月里他有空就拿小刀刻木头的事情,石头怎么会看不出来点端倪?这刻木娃娃也是地方上的风俗,他这个当爹的要在在七个月前之前给没出生的娃娃预备好“大五福”,娃娃产生后才能没灾没病一帆风顺;他已经刻好两个憨笑的木头娃,正在刻的“礼娃娃”也雕出了眉眼,看来按时备齐“大五福”绝对没问题。只可惜最灵光的送子娘娘庙在燕州,不然他一定要去拜拜,虔诚祈祷天上的神灵保佑自己的孩子从现在起就平平安安。 他说道:“算日子应该是在八月,不是十四就是十五,要不就是十六。一一总之,就在十三四到十六七之间……” “稳婆算的日子?怎么不早些时间告诉我?” 商成不知道该怎么和石头解释。为什么不告诉他们?因为他想自己独自咀嚼着天底下最美好的事情;他要把它存在肚子里,让它发酵,让它酝酿,让它成为一杯天地之间最香醇的美酒……但是这心里话可不能对时常犯浑的石头说,于是他只好歉意地笑了笑。 好在石头也不大想知道答案,略一停顿就再问道:“嫂子怀上的事情,山娃子知道不?” 商成摇头说:“没告诉他。不过他回去时路过霍家堡,肯定要去给莲娘报我的平安,自然也就知道了。” “……”石头立刻嘟囔了一句脏话,“又被这家伙占了先!”他略一思索,从自己的领口拽出根细线绳,绳子上系着个黑石头,石头上还用白颜料弯弯绕绕地绘着简单的线条图案。他就象捧着自己的心一样,小心翼翼地把它递给商成,说:“我这当叔的也没什么好东西送他。这是当初我老爹在赵集土地庙请的,灵验得很,所以我从小到大都没得过什么病,就算以前我的光景最烂泥的时候,也平平安安地过来了……” 商成很郑重地把那块石头收在贴身的荷包里。虽然明知道这种东西没效果,但他还是一直想找人讨要一两样这种东西;可总是找不到合适的。十七婶子家里肯定有这样东西,可她连生四个都是女娃,即便有也不可能给他一一她还想给霍家生个男娃哩。柳家也是女娃,即便肯送他,却不适合一一稳婆说了,莲娘肚子里是个儿子。莲娘的娘家也有,可她哥嫂的几个娃娃身体都不大好,谁也说不清楚他们戴过的东西会不会给自己的娃娃也带来灾祸…… 他感激地对石头说:“等娃出生了,我就亲手给他系上。” 睿智的男儿却以铁血纵横江山!请看沙漠大作《江山》! http:\/\/(看小说到吾爱文学网.x2552.com)\/book\/36731.html 本书由纵横中文网 正文 第二章(12)由梁川(中) 由梁川是个自西北朝东南方向的河谷走廊,最宽处不过三四里,由南至北却有将近七十里地,连接北郑县城和如其寨的官道,就在这谷地里与潺潺流淌的由梁河并行,并且缘着河道不断地向北延伸。 川道里都是河水冲刷了千万年留下来的河滩地,肥得手一抓都能捏出油来,河畔道边的野草长得快和人一般高矮,绿油油地看着就教人眼馋。然而几十里路走下来,除了南北川口的小驿站外,几乎看不到几户人家,即便有点人烟,也是三五处小院落十来间矮草屋,看不出多少人气热闹。商成去年秋末头一回经过这里,看到这稀疏荒凉景象时,还好奇地向别人打听,怎么这样好的土地,竟然没人愿意耕种?当时护卫驮队的那个姓孙的小军官说,在他们孙家氏族这一支迁到燕山境内时,这条川道还是出名的好地方,种出来的白米名气大得连金銮殿上的皇帝都知道,钦点了名选作贡米。直到现在,燕山民谣里,都还有由梁米的名字一一“留镇的李,由梁的米,郜寥的大梨,屹县的婆姨”……只不过如今的由梁米,再不是这川道里出产的正宗白米了。自打晚唐年间突竭茨人纵横草原开始,这里就成了他们南下中原的重要通道之一,隔一二年就会来抢掠一回,老由梁人死的死逃的逃,这么一来二去的,这一道川里就再没人家耕种土地,曾经大名鼎鼎的由梁米,也便只剩下个虚名。直到十多年前朝廷在北川口筑下如其寨,又和突竭茨人狠打了几仗,让他们吃了点亏,这才算断了突竭茨人的念想,这条川道才有了这十来年的太平。当初朝廷也有过在由梁川移民垦荒的打算,可人们对突竭茨**害的记忆太深了,而且东到渤海西到玉门,又年年都有突竭茨人寇边的警讯,所以即便朝廷给的条件再优渥,也没多少人愿意搬迁过来。眼前这些庄户大多是边军驿卒的家属,算不上是移民,他们烧荒种地,也不是为了种出什么由梁米,只是为了多收点粮食好补贴家用…… 晌午时分,驮队已经在川道里走出四十里地,赶到如其乙字兵站吃晌午。 因为朝廷要对北边兴兵的缘故,去冬今春,川道里每隔二三十里地,就新建起一个供驮队打尖歇脚的兵站,全都是木栅栏木碉楼围着崭新的牛皮大帐篷,新起的泥草屋马厩粮草库房环绕着兵站,排列得整整齐齐。 前哨早就知会了兵站,兵站也做好了迎接驮队的准备,因此上当驮队在习习春风中慢悠悠到达兵站时,汤水白米还有白面馍大麦饼杂粮窝窝早就预备好了,桶呀盆地在兵站外的伙食房前摆作一排。 护送驮队的两什边兵自然不会和驮夫们一起吃。他们在这条路上来回走了无数趟,对每个兵站也是了如指掌,进了兵站在小伙房一闻一打听,马上就骂骂咧咧或者眉开眼笑一一小伙房吃食的分量质量肯定都比外面大伙房要高,可这也是做几十人的饭食,火头军再能干,也不可能让每个当兵的都满意。 大部分驮夫都没急着去撵伙食,而是心疼地把货物先从驮马背上卸下来,再打来水领来草料,先伺候驮马吃喝,那些属于驮夫自家的牲口待遇更高,不少人都偷偷地把草料里最好的部分喂给自己家的马匹。 商成心里并没有存占公家便宜的心思,但是他掰给三岁马的豆饼显然比分给其他驮马的饼子要大得多。等三岁马把草料吃下去,他又装了半口袋的麦麸豆渣,掰了一小块青盐用手掌压碎混在精饲料里,然后把口袋挂在三岁马的脑袋上给它“加餐”。三岁马边吃边满足地喷着响鼻,前蹄还欢快地在地上踢踏了几下…… 他拍了拍牲口的脑袋,这才搓掉手上的泥,从搭在麻包上的褡裢里拿出大海碗,朝大伙房走过去。 大伙房门前已经不象刚才那样拥挤了,桶里盆里的吃食也没剩下多少。他根本没打量到底有些什么饭菜,就递给掌勺的边军一个铜钱,然后把碗伸过去等着他给自己盛汤。边兵手一挥,一大勺汤水哗地倾到他碗里,卷起的浪花直扑出碗沿一一单论分量倒是绰绰有余,可就是既没一星半点的油水,也看不到几片绿菜叶。好在一枚铜钱肯定不会只有一勺子汤,“师傅”又给他舀了小半勺青菜,在干酱碗里一沾就磕他碗里。他又在最末的一个木盆里抓了两个黑不溜秋的杂粮窝窝,转身回来看三岁马吃喝得怎么样。 从大伙房到驮马聚群的地方只有一二十步路,还没走到地方,他就已经把两个并一起都不比他拳头大多少的窝窝给吞了,顺便灌下小半碗汤一一这时他已经从碗沿上方看见三岁马了。这畜生嚼完口袋里的精料,脑袋上还挂着口袋就不安生,不停地挤旁边一匹和它差不多强壮的驮马,还掉过身子朝那匹马尥蹶子…… 看三岁马玩耍得起劲,他就没再过去。他拎起自己的褡裢挎肩上,在马群边寻了个没人的地方,也没管地上有灰还是有土或者有别的什么东西,一**坐下来,展一条腿蜷一条腿让自己坐得舒服些,伸手从褡裢里摸出筷子,在袖子上来回抹两下,就在汤碗里一通搅一一唉,兵站大伙房的干酱也不知道搁了多长时间,硬得简直象是块石头,就算泡在汤里也半天化不开。搅拌半天,他抿了口汤巴咂着嘴试下滋味,嘴角露出丝笑容,这才从褡裢里掏出个又干又硬还黑糊糊的菜团子啃起来。 有人走过来,递给他三个麦饼子。 是柳老柱。 他没接饼子,摇了摇头也没说话。麦饼子的香气让他的喉头忍不住骨碌了一下。 柳老柱固执把饼子递到他面前,并且说:“拿着。” 他盯着褐黄的麦饼子咽口唾沫,低下头继续啃菜团子,嘴里含混地说:“不,吃不惯……”他倒不是舍不得钱,关键是这里三个麦饼要卖两文,比别的地方贵出快一倍价钱,他可不愿意受这份盘剥。而且这纯用麦子煎出来的饼,比不上莲娘连麦带菜一起做出来的干饭,再拿撅根大葱蘸上酱,那滋味呀,给个神仙也不换!何况这巴掌大的饼子对他的饭量来说实在是不顶用,还容易把他的肠胃给娇惯坏了…… 柳老柱没再多说,直接把三个饼子塞进他褡裢里,就转身要去照顾自己的驮马。 “叔,”商成叫住他:“你来,我想你商量个事情。” 柳老柱又走回来,侧身蹲在商成斜对面,笼着袖子抱着膝,等着商成说话。 商成先在心里叹息一声。柱子叔啥都好,就是这一直把自己当救命恩人看的尊敬,实在是教人受不了;还没办法劝,劝了他也不改…… “叔,等到了如其寨缴了差事,我就打算回家照顾莲娘了。”商成说道。他已经吃了两个菜团子,肚子里还是空荡荡的。唉,菜团子再结实分量再足,毕竟顶不得多少饿。他迟疑地掏个麦饼子出来,塞进嘴里咬一口,粮食的香味立刻让他浑身都感到舒坦,连刚刚还在提抗议的肚子,似乎也平静下来。他细细地嚼着饼子,让麦香在口腔里盘旋回荡,半天才把软绵绵的饼渣吞咽下来。他的肚子立刻不争气地蠕动了一下,好象是在热情地欢迎真正的粮食,又象是在催促他把更多的粮食送过去。 “唔。”柳老柱简单地支应一声。 “我就不把马带回去了,你帮我照看着怎么样?”他想,自己回去照顾妻子,驮马就没必要也一同回去,尽可以把它留在驮队里继续挣钱;而且把三岁马交给柱子叔照看,他也放心一一柱子叔是赶马的老把式,伺弄牲口的本事在整个驮队里都是数一数二的。 “唔。” “那咱们就说好了一一马的脚力钱里你拿四成。”他不能让柱子叔白忙乎;四成的份子也是他仔细考虑过的,还参考了别人现成的实例:驮队里就有这样的例子,驮马主人不从役,只出驮马,然后把衙门雇马的钱拿来雇照看马的人一一驮夫多照顾一两匹马也不见得就多操多少心,又能多拿三成到三成五的脚力钱,当然是何乐而不为了。 柳老柱慢慢摇下头。看来他是不同意商成的这条建议。 商成不想和柳老柱争辩这个脚力钱分配的事情,而且他也不觉得自己有说服柳老柱的把握,所以就干脆不提了。他想,等拿到钱之后,他再和柳老柱商量也不迟,而且那时他完全可以把钱硬塞给柳老柱。 他刚想问柳老柱有没有什么话要捎带给月儿,就听到有人惊讶地喊一声:“哈,我就说,你肯定还是吃这些……唔?麦饼子?”抬头一看,赵石头一手里拿个大碗一手抓几个白面馍,正和个人笑嘻嘻地走过来。 石头把自己碗里冒尖的青菜拨拉一半到商成碗里,又拈着筷子从菜堆下翻出白生生油漉漉的大肉片,接连夹了几片丢商成的汤里,嘴里还说:“你这么大个子,天天就吃这些东西,不饿?” 商成笑一笑不说话。不饿?他时常饿得头晕眼花心发凉!但是再饿他也得忍着,他不能惯着自己性子来!他得把钱积攒下来还帐,把钱积攒下来养婆娘娃娃,他还想多攒点钱在霍家堡周围买块土地,然后就在地里慢慢刨食,说不定再过一二十年,他也会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小地主…… 他没阻拦石头给自己碗里拨拉好吃食,只是问道:“你的钱不是输光了吗?怎么有钱买肉了?这顿饭怕是要五六文钱。” “五六文?”石头撇撇嘴,说,“这菜,这肉,这油汤,还有这白面馍,才五六文?一共是十四文!” “你哪里来的钱吃这样好东西?” “找蒋四借的。”石头咬着肉片子含混不清地说道,“结了工钱就还他。” 商成知道石头说的这个“蒋四”,这就是他在大丫出嫁那天在霍家见过的那个人。这人如今也在这支驮队里。驮队里还有人传言,这个蒋四很了不起,是驮队里唯一杀过突竭茨人的家伙一一他年轻时随个商队去草原做生意,亲手剁翻过两个马贼。 “你怎……” 一句话商成只吐出两个字,就蓦然没了下文。他的眉头倏然紧皱到一起,眼睛也突然眯缝成一条线,黝黑的一双眸子死死地盯着马群后面的那片坡地一一他刚才仿佛看见几点光亮在山坡上的树林里闪烁了两下,眨眼间就不见了。 柳老柱咕哝了一句话,站起来预备去看看自己的驮马。 就在他站起来的那一瞬间,商成扔了手里的饼和碗还有筷子,一伸胳膊就拽住他腰带,使劲把他朝地上掀一一嘴里已经声嘶力竭地吼叫起来: “趴下!” 睿智的男儿却以铁血纵横江山!请看沙漠大作《江山》! http:\/\/(看小说到吾爱文学网.x2552.com)\/book\/36731.html 本书由纵横中文网 正文 第二章(13)由梁川(下) 瞥见树林里有几点光亮倏闪倏逝的一刹那,商成就觉得耳畔的一切声音陡然间全部消逝得无踪无影一一他能看见石头嘴里包着白面馍在和同伴说话,同伴边笑边比划着手势,柳老柱嘴唇在蠕动,可他听不到他们发出的声音一一他唯一能听见的就只有自己的心跳。 此时此刻他的心跳就象海浪拍打岸边岩石一样,一下接一下地在他耳边轰鸣。 树林里有人!树林里是突竭茨人! 他根本说不清楚这个念头是怎么冒出来的,而且到现在为止他也只在端州城见过几个到南方做生意的突竭茨客商;可当他瞥见树林里那几点光芒,这个念头便不可遏制地浮现在他脑海里。这个可怕的想法他的脑子顿时一片空白,紧张得几乎窒息。深沉的恐惧就象一条毒蛇般紧紧地缠绕住他,然后把毒牙刺进他的身体里;毒蛇的毒汁在顷刻之间沿着他的血脉飞快地弥漫到四肢。他现在就象个赤身露体走在冰天雪地中的人,连骨髓里都能感到那教人绝望的寒冷。无边无际的黑暗从四面八方向他挤过来,心脏因为难以忍受的压力而接近崩溃,他完全是不自觉地张大嘴想呼喊,可喉咙就象被什么东西黏住了,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他拼命想挥舞着手臂向依旧毫无知觉的同伴示警,两条胳膊却象被铁枷禁锢住一般,根本不听他使唤;他甚至想站起来逃跑,远远地离开这里,然而他根本感觉自己的腿和脚…… 他的手脚都不能动弹,只能无助地看着柳老柱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话站起来。 完了。他在心底里哀鸣了一声。柱子叔肯定会被突竭茨人杀死;下一刻柱子叔就会象他看过的无数影视作品里的那些死去的人一样,在一声枪响之后倒在血泊里;月儿会成为一个没爹没娘的孤儿,孤独地在这个世界上漂泊流离;他自己也会死,会离开这个世界,留下莲娘,也留下妻子肚子里的孩子…… 他不想离开这个世界。可他什么也做不了,连逃跑的力气和勇气都没有,只能在痛苦和麻木中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命运。 也就在他认命地把一切都交给命运来决断时,他突然神奇地恢复了对手脚的控制。 他不假思索就扔开手里的碗和麦饼,揪住柳老柱的腰带使劲地一拽,喉咙里也终于迸出了不知在他胸膛中滚过多少趟的话: “趴下!” 可他也只能张张嘴而已。声音还没蹿出他的嘴就消匿了,只剩下一个毫无意义的浑浊音节。 旁边的人甚至都不知道他说过话,他们只看见他突然象着了魔一样把柳老柱掀翻在地,然后用自己的身体遮挡住柳老柱。 赵石头也被这突然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连嘴里嚼着的馍渣掉了一地都没发觉。他好不容易才让自己醒过点神,却又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挤眉毛弄眼睛地蹲在旁边手足无措一一难道说和尚失心疯了,还是说他俩叔侄闹出啥大纷争了?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又看看把柳老柱死死地压在地上的商成,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到底该把俩人劝开呢,还是继续假装没事人一样蹲旁边吃喝。他只好抬起眼皮向自己的同伴求助,希望他能帮自己解决眼前这个的匪夷所思的难题。 他同伴的模样比他更难看,脸空蜡黄得就象个死人一样,颤抖的嘴唇也变成了可怕的灰白色,最诡异的是同伴那双小眼睛,如今瞪得眼珠子都快要掉到眼眶外了…… 看见啥了?赵石头好奇地半扭过身,顺着同伴的眼神望过去一一他手里的碗和馍立刻摔在地上。 一个戴翻毛皮帽子穿深褐色皮甲的矮壮男人正从树林里走出来。那男人左手里抓着一把弓,右手持着一枝箭,羽梢搭在弓弦上,弓和箭都斜指向地面,迈着一点都不可笑的罗圈腿,一步一步稳稳地朝前走。又一个突竭茨人走出来,他手里同样抓着弓和箭,弓和箭也同样斜指着大地,也迈着同样稳健的步伐,一步一步地朝前走。然后是第三个突竭茨人;第四个,第五个…… 在兵站外的空场地上吃喝休息的驮夫们都看见了这一幕。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尖叫,更没有人逃跑,他们就象庙里的泥胎塑像一样,带着满脸呆滞的神情,眼睁睁地看着突竭茨人一个接一个地从树林里钻出来。连驮马这种通灵性的畜生都似乎察觉到什么,喷着响鼻不安地骚动起来。 从树林里出来的二十多个突竭茨人默不作声地从面无人色两腿战栗的驮夫们中间走过去,从骚动的驮马群中间走过去。他们甚至都没打量驮夫和驮马一眼,似乎这块空地上既没有人也没有马,什么都没有,仅仅是块砍了树刨了草的空地;他们沉默地注视着兵站里的一举一动,安静而坚定地向前移动着。 兵站南碉楼上负责了望和警戒的士兵也发现了敌人。但是他什么都没做,只是傻呆呆着看着排成松散阵型的突竭茨人缓慢而毫不迟疑地推进。兵站里正在吃晌午的人还没察觉到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依旧没什么动静。兵站的栅栏门敞开着,没有放哨的士兵;北面的碉楼上甚至都没有人,空荡荡的碉楼上只有一个悬挂在楼顶横梁上的小铜钟。 直到突竭茨人已经越过场地的大伙房,兵站南碉楼上的士兵才终于从难以置信的震惊中恢复了一些神智。他张大了嘴,手臂已经伸向警钟的绳索;也就在这个时候,走在最前面的几个突竭茨人抬起了胳膊,眨眼之间六七枝箭已经朝他飞过去。 哨兵抓住敲钟绳的手臂突然停滞住,接着他就象被什么东西重重地砸了一下,脸上脖子上胸膛上插着六七枝箭,踉跄着朝后退去,靠着支撑碉楼的大原木柱子慢慢滑坐到楼板上。但是他直到死也没松开拽住敲钟绳的手一一他敲响了警钟…… 骤然响起的警钟惊醒了失魂落魄的驮夫们,他们立刻在“救命呀”、“老天爷,是突竭茨人!”以及几声毫无意义的嚎叫中朝着南北方向各自逃命。几个被吓得不轻的驮夫慌不择路,直接蹿进了突竭茨人的阵线一一他们无一例外地都被手里没拿弓箭的突竭茨人兜头一刀,带着一身的鲜血栽倒在地上。 兵站里的边兵还处在搞不清楚状况而造成的骚乱中。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挥舞着手臂让人去碉楼上去检视状况,另外一个军官带着三五个兵急匆匆地朝兵站门口跑,更多的边兵官兵则是手足无措地站在吃饭的长木桌旁一一他们还是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爬碉楼的士兵身上插着几枝箭摔下木梯;五个边军官兵还没跑到兵站门口,就已经倒下三个,守着兵站大门的几个突竭茨人一拥而上,剩下的两个没带武器的士兵惨叫几声就摔在地上没了声气。紧接着大帐篷前那个指挥士兵的军官一句话才说出“快去点烽”四个字,声音就被掐断了;两个护卫驮队的边军带队小军官也被弓箭射死在大帐边的烽火堆边。 突竭茨人控制住兵站大门,实际上已经控制住了整个兵站,因为这只是个连接北郑和如其寨之间运粮通道的小兵站,帐篷不过三顶,驻兵不过两什,即便算上随驮队一同到来两什边兵,也不过区区三十人,和突竭茨兵的人数大致相当;何况突竭茨人先声夺人,上来就用弓箭有效压制住边军的反扑,又接连射杀兵站里所有的军官,眼下失去指挥的十多个边军根本没有成建制的战斗力,有的人甚至没有兵器,只是乱哄哄地挤在一起,惊慌地望着四周的敌人。很明显,边军的溃败已然是不可避免的结果。 突竭茨人很清楚这一点,在射杀边军最后一个弓箭手之后,他们并没有急于扩大战果,而是警惕地把剩下的边兵围在中间,然后一个突竭茨人抬手挽弓朝空中射了一箭。 凄厉的哨音立刻在半空中回荡。 这哨音还没消散,北面更远地方也传来一声同样的哨响。 不过片刻,北边的川道里就扬起大片的灰尘,犹如被疾风卷着黄龙般向南呼啸而来,轰隆隆的马蹄声连得密不可分,就如大海涨潮时巨浪拍打岸边礁石般滚滚荡荡汹涌而至……显然突竭茨人的大马队已经近在眼前。 “跑!”商成急促地说道。刚才驮队混乱时他依然拽着柳老柱,顺带着也把惊惶得没头苍蝇一般的赵石头还有石头的同伴也摁在地上。他觉得,既然突竭茨人的前哨对驮夫们不管不顾,那么他们肯定是对这种事情有所准备,所以才放任驮夫们四散逃命,否则随便逃个人出去通风报信,也会把突竭茨人南下的消息传递出去。突竭茨人肯定有对付这种情况的办法!不能随便乱跑!要看清楚,要等机会!所以他宁可错失逃命的绝好机会也要再等等再看看。况且从突竭茨人刚才那番动作,他们呆在这里暂时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但是现在不能继续呆下去了,突竭茨人的大队伍说话就到,那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情,实在是很难说,即使一时半会不杀他们,绑去草原当奴隶作苦役最后也只能是个死。要跑,要逃命,现在就要逃命! “朝哪里跑?”石头咬着牙,紫胀着脸问道。 朝哪里跑?北边肯定不行!既然突竭茨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这里,说明如其寨已经完了。南边也不行!从这里向南三十里地都是一马平川,人再能跑,还能跑过突竭茨人的战马?商成目光一转就看见了突竭茨人藏身的树林一一那片杂树林子疏疏密密地一路绵延到山脚下,正好挡着突竭茨人的视线!树林也能挡住突竭茨人的战马! “进树林!朝山脚下跑!我数一二三,大家一起跑!” 石头用力点下头,呼呼地喘息两口,死盯着三四十步外的树林,憋着一口气等着商成发话。 “一,二……” 石头的同伴已经挺着身子蹿出去。 柳老柱也随着他站起来。他刚刚站起来,一枝长箭就从他的后颈窝钉进去,带着血丝和皮肉的黑色箭簇瞬间就从脖子的另一侧刺出来。他鼓着眼睛,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一只手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脖子,一只手在身前胡乱地挥舞,象要抓什么东西,人却慢慢地跪倒在地上。他的身体手脚抽搐了好几下,突然头一歪身子一软就匍伏在地上,之后就再也没有动弹。 石头的同伴也没跑掉,他只跑出了几步,就被三枝长箭射穿了肩胛和大腿,倒在地上痛苦地挣扎着,哀嚎着…… 眼看着死去的柳老柱和伤了的同伴,商成的脸上连一丝表情都没有,他盯着不远处的树林,从牙缝里迸出最后一个数字: “……三!” 赵石头立刻蹿过去,抓住同伴的手,想把他拉起来。 “走!快跑!”商成从旁边一把揪住石头,使劲把他朝前面推攘得踉跄了一下,也就是这一下踉跄,让原本射向石头的那枝箭射了个空。接着他自己的右肩膀头就象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上,紧接着肩膀上一凉,一枝带血的长箭已经无声无息地扎在他前面的土地上。 “躲马背后!别停!跑!跑!” 睿智的男儿却以铁血纵横江山!请看沙漠大作《江山》! http:\/\/(看小说到吾爱文学网.x2552.com)\/book\/36731.html 本书由纵横中文网 正文 第二章(14)广平驿(上) 靠着空地上百十匹驮马的掩护,商成和赵石头幸运地躲过了突竭茨人的弓箭,连滚带爬地冲进了树林。 但是这里并不安全。突竭茨人的前锋骑兵已经抵达兵站前,随着一声唿哨,十多个骑兵兜转了马头,手里舞着刀花擎着弓,嘴里呜呜嗬嗬地呼啸着,朝商成他们刚刚隐入的树林撵过来。人和马还没到空地边,六七枝箭就前后腾空而起,在空中划出一条条弯曲的弧线,追着两人的背影飞过来。 两个人根本不敢回头看,躬着腰,拼命地在树林里左转右蹿,不给突竭茨骑兵瞄准的机会。 他们一直朝着树林的最深处跑。 这片树林不大,南北不及五六里地,东西不过三里阔,林子里也少有松柏杉桐这些高大挺拔的大树,更多的都是榆柳槐李桃这些杂木,长得既矮又密;人越望林子里钻,道就越难走,有时候三两棵树之间几乎连个侧身的缝隙也没有,更兼各种树木枝缠杈绕叶繁花盛,人在其中根本辩不出个东西南北,两个人只能靠着听背后突竭茨人的吆喝呼喊,来决定自己逃命的方向一一声音越低越模糊,就说明他们离离突竭茨人的骑兵越远,也就肯定越安全…… 到后来他们已经没了倾听身后突竭茨人动静的力气,只是一门心思地逃命。两个人都是紧绷着脸,眼睛死死地盯着前面,鼻翼张得极大,嘴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满脸都是汗水和油泥,身不由己地迈着腿。他们身上的老羊皮袄子早就甩得不知去向,夹衣单裳裤子上全是新扯开的口子,脸上被树枝刮出一条条细细的血道道,额头上脸颊上颈项里胸前衣襟上,到处都是尘土泥沙还有斑斑的血点。他们在根本没有路的树林里拼命地奔跑,直到眼前不断划过的绿油油的树和灌木陡然变成了一壁赭黄色的石崖…… ……他们已经奔出了树林,跑到了川道的最边缘。 他们不得不停下脚步,喘息着望着这道远比端州府城墙还要高还要陡的山崖,一种深沉的无奈和绝望顿时弥漫在他们的胸膛里。 完了么?就这样完了?在意识到再没有地方可以退的一刹那,商成的手就不由自主地摸住了腰里的短刀。这是他在北郑县城里用二十文钱从一个草原流浪汉那里买来的东西。短刀很锋利,也很称手,在给自己备成亲的酒席时,他用它剔过猪羊的骨头,出门揽工做活时,他用它来防身;他还用它给自己没出生的儿子雕了两个木头娃娃,都在他的褡裢里揣着。如今褡裢还留在兵站的空场地上,两个木头娃娃多半是找不回来了,还在刀还在,只要他能活着,他总能再给儿子雕许许多多的娃娃。他攥着白铜打造的刀柄,心里苦笑一声一一自己怕是再没雕“大五福”的机会了。 不过也不是全然没有机会!既然树林子那么密,突竭茨人的骑兵要杀他们就只能下马一一没了马匹的助力,没有居高临下的优势,再一路狂奔追赶下来,这些人也不会剩多少力气,如今鹿死谁手还得两说! 他拔出了短刀一一也许突竭茨人不会为了两个驮夫撵出那么远吧?而且他似乎也有半天没听到他们那低沉嗓音的呼叫声了……也许他们压根就没追过来? 他带着侥幸和希望慢慢转过身。 他面前没有戴皮帽穿皮甲的突竭茨人,只有从崖壁上风化剥离下来的大大小小的岩石,只有生长着稀疏绿草的赭黄色的土地,只有蔚蓝色的天空。天空中飘着几朵云彩,它们就象绵羊一般雪白。潺潺流淌的由梁河还是那样清澈,宛如七十里川道中的一条透明丝带。卷过川道的微风夹杂着春天里各种鲜花的气息,携带着一股扬在空中的干燥尘气息,扑面而至…… 短刀在不知不觉中滑落到地上。 他得救了!他暂时安全了! 察觉到这一点之后,他紧绷着神经也立刻松懈下来,软绵绵的腿脚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他靠着块两人多高的巨大石块慢慢地坐下来。现在他才感觉胸膛里憋闷得难受,脑袋胀得生疼,就象要炸开一样。他就象个被窒息得快要断气的人一样,胸膛剧烈起伏得象个忙碌的风箱,大张着口鼻拼命地呼吸。 他喘息了半天,才慢慢地从高度紧张中缓过一把劲。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赵石头的面孔异乎寻常地红润,两颊上似乎跳动着一团火,靠着块石头半坐半躺地喘息。石头的同伴在逃跑时大腿中了两箭,他们不得不丢下他。还有柱子叔……柱子叔…… 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柱子叔已经死了,他是被突竭茨人的弓箭射死在自己面前的。他的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柳老柱倒下的那一幕:带血肉的箭簇,冒血的喉咙,无谓的挣扎…… 他深深地埋下头,似乎想避开脑海中这个悲惨的画面。 但是更多的画面铺天盖地地扑向他。柱子叔是他在这个世界上遇见的第一个人;在他面前,柱子叔永远保持着对他的尊敬;柱子叔给他盘算了一切,甚至不惜搭上自己的身家性命为他立下身份和户籍;柱子叔还给他相中一个好院落,张罗着为他找了个好媳妇。柱子叔对他几乎是无微不至的好,到现在,他还欠着柱子叔七千三百五十文钱,这是起房子娶媳妇买驮马这些大事中,柱子叔陆陆续续借给他的,而且从来没和他提过还钱的事一一哪怕柳家再困难,柱子叔和月儿也不会在他面前提到一星半点…… 他痛苦而伤感地意识到,如今他失去了一个不是亲人但胜似亲人的朋友和长辈! 可现在还不是悲伤的时候,更不是报仇的时候!仇肯定要报,但不是现在! 他首先要考虑的是如何摆脱眼下的危险。 这里肯定不是久留之地! 他凝视着几里地之外的兵站和官道。 因为距离太远,兵站内外的人和马匹都只有蚂蚁般大小;这些“蚂蚁”正在四处忙碌着,重新聚集驮马,重新装扎货物。兵站栅栏外排着一列“蚂蚁”,另外一排“蚂蚁”停在他们身后;后排的“蚂蚁”似乎做了什么动作,然后头一列“蚂蚁”突然就匍匐下去……从兵站前经过的官道上,一条似断似续的黑线从北边的川道尽头一直延伸到南川道的尽头,那都是突竭茨人的马队。这是五千人?还是一万人?或者是更多?不管是多少人,突竭茨人马上就要在兵站附近开始搜索和清理。这一回绝对不会象刚才那样,教他和赵石头有轻易逃脱的机会。 就象为了证明他推断的正确性,兵站外那块白晃晃的空场地上突然排出三列人,然后队列前一只蚂蚁好象做了个什么手势,那三列士兵就分左中右三队进了树林。 不行!不能再停了,要赶紧走! 他问脸色渐渐正常的赵石头:“这里有没有什么道路能不走广平驿站,直接回屹县?” 石头象没有听见他的话一样,只是木着脸呆望着兵站和官道上的“蚂蚁“出神,直到他问了第二遍,才低头想了想,摇头说道“不知道。” “离这里最近的军寨是哪里?” “……如其寨。我们可以去那里……” 商成立刻摇了摇头,否定了石头的建议。他现在宁可冒着天大的风险硬闯去三十里外南川道口的广平寨,也不可能去如其寨。任何人只要一看见官道上络绎不绝的突竭茨人马队,就该明白如其寨多半已经完了。可他心里也奇怪,突竭茨人大举入侵的时候,如其寨为什么不点燃烽火向南边示警? “除了如其寨,还有哪座军寨离这里比较近?” 石头说:“广平堡,还有南郑县城。”说了两句话,他也渐渐想清楚如今的状况,马上补充道,“北边的呼容寨也是大寨子,就是去那里必然要走如其寨过;要是不走如其寨的话,那就只能翻过前面的几座山一一去是能去,就是路绕得实在太远。” 商成拧着眉头思索了一下。如其寨绝对不能去,呼容寨也去不了,又没有能避开广平驿站的小路一一看来只能先向南走,到广平驿之后再慢慢寻找逃命的机会。假如能溜过广平,他不会去北郑县城,而是马上抄小路赶回屹县。看了突竭茨马队的规模,再联想到燕山边军第一大寨如其寨无声无息就被敌人踏平的遭际,他总觉得北郑也不安全一一突竭茨人花了这么多心思,来了这么多人,要是只打到北郑的话,实在是太说不过去了。他断定,这次突竭茨人的目标不是端州城,就一定是屹县和屹县城外的军库大营;说不定两者都是。 想到屹县很可能成为突竭茨人的目标,他立刻催促石头起身。 先去广平相机而动;要是实在不行,那就翻山!哪怕是爬,他也要爬回屹县一一他的亲人都在那里! 现在还是大白天,他们根本就不敢靠近官道,只能缘着由梁川谷地的边缘奔向广平驿站。 他们一边走,一边在心里祈祷上苍,希望突竭茨人不会那么快就占领广平堡。 睿智的男儿却以铁血纵横江山!请看沙漠大作《江山》! http:\/\/(看小说到吾爱文学网.x2552.com)\/book\/36731.html 本书由纵横中文网 正文 第二章(15)广平驿(中) 从由梁乙字兵站到位于南川口的广平驿站,大约有三十里地,一条从北郑到如其寨的管道把二者连接在一起。因为这条官道是燕山卫支持如其寨的唯一通道,具有很高的战略价值,所以道路修得既宽又平坦,远看着就象漫天接地的绿色中飘着一条黄丝带,顺着清亮的由梁河在川道里延伸。 若是在平日,在这样的道路上赶路,对商成和赵石头两个赶马汉子来说,那是再轻松不过的小事,也许他们连汗都不用撒,便能在一个下午悠闲地在兵站和驿站之间打个来回。可今天不一样,官道上烟尘滚滚旌旗招展,突竭茨骑兵一队接一队一拨连一拨,前不见头后不见尾,似乎永远都没个尽头。如此情形,他们哪里还敢露了自己的行藏,只能靠着树林灌木的掩护,在远离官道的地方悄悄地奔向广平驿。 这三十里地让两个人吃尽了千辛万苦。等他们又饥又渴又煎熬地赶到南川口时,早已经是满天星斗。 因为路上还有一些点着火把夜行的突竭茨人,他们根本不敢在平地上露头,离川口还有一两里地,就缘着片茂盛的桃树林静悄悄地绕到驿站对面的小村寨广平堡。 夜色早已经降临,堡寨里却没有多少灯火,显得异乎寻常的安静;但是马的嘶鸣声却间或有闻。借着寨门口的一堆篝火,能清楚地看见突竭茨人来回走动的身影。寒冷的夜风中不仅充满了牲畜粪便的酸臭,还夹带着人身上散发出来的羊膻味,以及一丝凛冽的血腥气味。乌沉沉的夜空中陡然蹿起一声凄厉的惨叫,教人心头猛地抽搐成一团;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一阵放肆的狂笑,隐约还夹杂着几乎低不可闻的女人哭嚎…… ……广平堡也没有摆脱覆灭的厄运。 两个人在桃林边的黑暗中楞了半天,才把目光转向镇守着川道口的广平驿。 从地名来看,广平是个驿站,可实际上这里更该被称为广平关。一道五十多步宽六七人高的土城墙,把川道两边的山崖紧紧地连接到一起,狭窄的城门洞只能容一辆双马驾辕的马车通过,一旦遇警,一前一后两道城门一落,顿时就是一道铜墙铁壁。又因为这里是燕山东北向的北大门,地处无比要冲,所以除去守关的四铺驿卒一哨边军,城墙后面还常年驻扎着两哨卫军弓步兵。 在商成他们来之前的路上,就反复设想讨论过广平的安危,在他们看来,广平关前有着险恶的地形,城墙上架着四张巨型床弩,还有总计接近五百人的精锐士兵,凭这些优势,即便是面对突竭茨人的千军万马,至少也能坚守个三两天。可当他们看见几个趁黑摸向关门的人影被关上的箭枝无情射杀之后,他们才知道事实总是与人们的期待相反,如今广平驿也落入突竭茨人的手里。 两个人屏声静气地张望了半天,又看见先后有两拨人想逃出关,却无一例外把命送在关墙下,这才绝了爬墙逃命的想法,悄悄地退回到树林深处,小声商量接下来该怎么办。 石头的意见是连夜翻山逃出去。他认为,突竭茨人也是刚刚占领广平,肯定还没来得及在附近搜索,但是天亮之后突竭茨人绝对会调动人手在关前左近检查一遍。“要是这个时候不逃,等天一亮,怕是想逃也没有机会。” 最早提出翻山去逃命的商成,现在却反过来不同意石头的建议。 “天太黑,爬山崖太危险,几十米高的崖壁,稍微不小心就会摔得粉身碎骨。”他给石头解释,“而且我们刚刚走了那么远的路,体力消耗太大,不休息下就去爬山,只能枉送了性命。”他也不管石头能不能听明白他的话,只管自顾自地说下去,“看广平堡的情形动静,突竭茨人应该不多……”他做出这样的判断是因为村寨里的马嘶声太稀疏,而且寨门口的火堆边也只坐了三两个人。他想,广平堡只是个十来户人家的小村寨,绝对不可能有那么多房子让大队人马歇脚,而要是这里驻着大队的突竭茨人,那么他们要么要在村寨外搭起帐篷,要么就只能露宿,无论是起帐篷还是露宿,篝火都不可能只有寥寥两三堆,这就是说,这里没有大股的突竭茨人。况且对照他先前对突竭茨人这次南下目的的猜测,他们的目标不是端州就是屹县,那么如今他们的前锋多半已经抵达北郑县城下,而这里也就成为后方;既是大军的后方,又有险要关隘可守,附近还没有大股的敌人出没骚扰,那么突竭茨人就更没有理由在这里驻扎重兵。最后他得出一个结论,驿站上和村寨里的突竭茨人加一起,或许就是百把人,只相当于边军或者卫军的一个哨。从关隘城墙上射的稀疏箭枝也从另外一个侧面论证了他的判断一一这里的突竭茨人很少,顶多就是百余人。 “……因为他们只需要守住广平驿就足够了,所以他们绝对不会主动出来搜索;也正因为广平驿对突竭茨大军极其重要,这里的突竭茨就更不会分兵……” 说完这些话,连商成自己都觉得有些奇怪,怎么这个时候自己反而异常地冷静。 也许是被商成的判断打动了,也许是被商成的冷静说服了,当然也更有可能是赵石头根本就没听明白商成的话,最后他同意了商成的看法,决定等天亮之后看看突竭茨人的动静再说。 商量出结果之后两个人都觉得疲惫得不行,于是商成主动提出来,自己守上半夜石头守下半夜。 上半夜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除了驿站方向又传来了几声惨叫。其中一个人惨叫号哭了很长时间,直到商成木着脸把石头推醒,那人都还在一声接一声地痛苦呻吟。 这一觉商成睡得很沉,连梦都没做一个,等到他被透过树梢枝叶的阳光晒醒时,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桃树林里竟然多出来几十个人。 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去拔腰间的短刀。 紧接着他就发现这几十个人都是和他一样的面孔长相,并不象突竭茨人隆眉细眼罗圈腿,穿着的也是夹袄芒鞋,而不是象突竭茨人那样穿着窄袖交领皮袍蹬着皮靴。这些新来的人身上大多披着嵌着铁片的熟牛皮甲,手里不是提着刀枪就是挽着长弓,甚至还有个人当兵的手里拎着把突竭茨人用的长刀。 这多半是某个地方的溃兵,也是想来广平驿站碰碰运气。 “都是如其寨的兵。”屈起两条腿坐在他左近的人说,“如其寨早上被突竭茨人破了,人都被打散了……” 商成惊奇地盯着蒋四。奇怪呀,下午突竭茨人前哨攻打兵站时,他亲眼看见蒋四带着一批人向北逃命了啊,怎么他现在就来到这里了? 问了蒋四,商成才知道事情的始末。蒋四他们逃出去不久就迎头撞上突竭茨人,一通弓箭射下来,向北逃往如其寨的驮夫便死了个七七八八,他之所以能逃过一劫,除了他十三年的乡勇经历让他练出一身好本事之外,更重要的是因为他曾参与过两回燕山卫与突竭茨人的边境纠纷,虽然没有和突竭茨人真刀真枪干过,可很是见识过两回,有一些实战经验,所以他刚刚瞥见突竭茨人骑兵就钻了路边的蒿草丛,然后撒开腿直奔进最近的树林,就这样他才算躲过一场劫难。 “那,其他人呢?” “还有仨和我一起逃了出来。”蒋四伸手指指那边的一棵树,两个驮夫倚在树干背靠背坐在地上,都佝偻着头和身子,也看不出是睡着了还是在假寐。还有个人跪在地上,细心地扒拉开草叶,从泥地里撅一棵草根,就塞进嘴里吧咂嘴,接着又去找…… “别的人……” 商成没把话说完。看蒋四黯淡的神情,他就知道,那些同伴多半不是送了性命就是被突竭茨人抓住了;送了性命的也许还更要幸福些,因为他们不用再经受漫长的岁月折磨,而那些被抓走的人,则注定要在草原上、在痛苦和煎熬以及绝望中慢慢地走向死亡。 停一会儿,他又问道:“他们……”他用目光示意他说的是那些当兵的。“他们又是怎么回事?” “都是如其寨的边兵一一大寨被破了,他们拼命杀出来,死了不少人,路上还抢了个突竭茨人的小粮队,结果被突竭茨人撵散了,就剩这六十多个人。” “那……现在他们在商量什么?”在树叶枝干的掩蔽中,他看见四五个军官模样的人正聚集在一起争论,似乎还吵得很厉害。他努力迸息静气地倾听了一下,也只能听到“……人不多”、“不值当”和“不出去就是死路一条”这样的只言片语。 蒋四把那群军官瞄了一眼,皱着眉头说道:“估计一一现在不是在商量怎么突围,就是在商量今天半夜突袭广平驿。” “突袭广平?” 商成的眼睛立时瞪圆了。 这些人难道疯了? 本书由纵横中文网 正文 第二章(16)广平驿(下) 在做出夜袭广平驿的决定之后,这支临时组建起来的队伍就在几个军官的指挥下,开始有序地向后撤退。 刚开始撤退时,商成还不太明白这样做到底是为什么,等他在几里地之外看见刚刚呆过的那片树林接连冒起几股浓烟,才想清楚这中间的原宥一一那片树林的面积小了,不足以让几十个人彻底隐蔽起来,离关隘和村寨都又近,只要突竭茨人派两三个探子稍微靠近观察,他们的行踪马上就会暴露。说不定突竭茨人早已经察觉到那片林子不大对劲,抽不出足够的人手来搜索清剿,或者是懒得淘这份心神,就干脆放上一把火。 商成他们几个驮夫夹在边军队伍中间,静悄悄地顺着刀刃般陡峭的崖壁向北走了几里路,直到队伍冒雨钻进一片林子里,才从队伍的前面一个人接一个人地传下口令“就地休息”。 新的落脚点靠近山崖,是坡地上的一块树林。虽然林子依然不算太大,可树木枝繁叶茂地藏几十个人还是绰绰有余,更妙的是邻近还有几片林子,和这片树林木牵藤连,即便遭遇到大队突竭茨人,也有足够的腾挪余地。 细丝般的春雨随风飘洒着。川道里的一切都笼罩在薄薄的白纱般的水雾中。树林里到处都是湿漉漉的;雨水把刚吐绿的嫩叶洗得纤尘不染翠**滴,挂在树梢枝头的桃花、梨花和含苞未放的杏花骨朵,都在雨丝的洗涤下更见娇艳。 从他们离开广平驿后撤开始,就不断有人加入这支队伍,有时是一两个,有时三五个,有前面打散了退下来的边军,也有运粮队的驮夫和护卫粮队的卫兵,到达新落脚点时,队伍已经扩大到差不多一百人出头。在这里他们还遇见一支比他们还庞大的边军队伍,足足有一百二三十号人,还带着几张弓和两把弩。带队的军官更是不得了,虽然那军官躺在担架上,也没穿戴什么扎眼的盔甲,可边军里无论是士卒还是军官,看见他都是握拳抵胸一个军礼。 瞧见那些边军这般做派,商成他们这几个没见过世面的驮夫立刻都有些傻眼。走了一路,他们多少也从身边的边兵嘴里知晓了一些队伍的情况,如今已经知道带队军官是个正七品的营官。可就是那个比屹县县令还要高半级的校尉营官,看见新来的军官也是标标准准行个军礼一一这还得了?这人得是多大的官? 还是蒋四颇有些见识,立刻告诉几个身边几个眼睛都有些发直的同伴,那人是如其寨驻军的旅司马,真真正正的将军,就是端州府知府见了他,也得行下属礼。 他这样一譬讲,几个驮夫都是咬唇咂舌,半晌赵石头问道:“将军是几品?” 这个问题蒋四也说不上来。 又有人问:“端州城的知府大老爷,是几品官?” 蒋四更说不上来。他只是反复强调,端州知府看见那位将军,也得行下属的参拜礼。 两支队伍合到一处,边军卫军还有驮夫以及沿途逃出来的平常庄户也有两百三四十人。这些人在树林深处或坐或站,黑压压地围成一大圈,倒也颇有些气势。可是当兵的大多绷着脸面无表情沉默不语,林子里的氛围就显得异常凝重。庄户人担忧亲人,又心疼被毁坏的房屋土地,虽然凑在一堆,却都不怎么说话,都是愁眉苦脸地不断唉声叹气,其中还夹着几个妇女克制不住的抽泣哽咽声,这就更让压抑的气氛平添一股凄凉惨淡的气息。 这群人里人数最少的就是驮夫,只有十余个。他们大都不是本地人,北郑县的也只有一个,家还在县城。因为是同行,又都不太担心家里亲人的长长短短,也还有点话说。不过话题也很少,就是相互打听一下熟人的下落,然后长嘘短叹一回。渐渐地连他们都不说话了,林子里除了几声鸟鸣,就只有雨水的滴答声响,安静得令人心悸。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在树林更深处商议军务的几个军官,都在等着他们拿出一个决定一一这支队伍的下一步该怎么走。 从听到就到休息的命令伊始,商成就一直不大注意身边的情形。他眼快,马上为自己在一块大山岩下找了个块能遮风挡雨的底盘,又寻块看起来还算干燥的木头坐着,身子倚在岩壁上,闭上了眼睛假寐。他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旁边人说话他也不听,即使听了也不想,连赵石头和几个驮夫与蒋四纠缠旅司马将军到底是几品官时,他也没睁开眼睛去掺合。他曾经独自一个人在大燕山里走了三天三夜,所以比他们有经验一一不管队伍接下来要做什么,最重要的事情都是保持自己的体力…… “咕一一咕咕。咕一一咕咕。” 远处传来一长两短三声鸟叫,连续响过两回,人们就知道外围警戒的哨兵又遇见了自己人。 果然,不大一会儿工夫,一个哨兵就带着三个边兵装束的人从雾气蒙蒙的雨幕中走出来。三个人的衣甲都不整齐,身上也到处都是血迹,走路也不是太稳的模样;一个人的右边胳膊裹扎着一块布,用根烂布条吊在脖子上。 哨兵找到一名军官,把三个新来的人交给他,自己就又转回去继续放哨。那军官简单地询问了三个人几句话,就胡乱指个方向,让那三个人先找地方休息。于是两个边兵搀扶着他们受伤的同伴过来。 军官指的方向恰好是驮夫们这边。见他们架着伤员两眼乱瞅,商成马上把自己的位置让出来。 一个边兵扶着伤员坐下,另外一个人对商成拱拱手说道:“谢谢了。” 说话这个人有张四四方方的国字脸,两道浓黑眉毛下一对炯炯有神的小眼睛,串脸络腮胡刮得溜青,却是商成认识的人一一去年秋从渠州往北郑时护卫刘记货栈商队的边军小军官,忠勇郎孙仲山。 孙仲山也认出了商成,怔了怔,满是倦容的脸上露出些笑意:“想不到是你……” 虽然是旧识,但是两个人以前并没有交道,眼下这种光景下见面,更是连句客套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两个人都有些尴尬。过一刻俩人同时咳嗽一声,又都张了嘴却又停下嘴边的问候话一一他们都想让对方先说,结果谁都没说。 这个有些戏剧性的场面让两人都觉得有些好笑。商成唆着唇咧咧嘴,孙仲山讪笑着摇摇头,笑过之后两人都觉得关系亲近了一些,却还是找不出话来客套。 好在那边会议已经结束了,几个军官带着新命令回来集合整顿各自的队伍,然后挨个把会议的结果告诉大家一一还是夜袭。 大家默默地接受了这个几乎是必死的安排。这事本来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由梁川南川口的广平驿、北川口的如其寨,如今都落在突竭茨人手里,如今的由梁川已经变作了一条两头都缝上的布口袋;假如不拼死闯过广平关隘,大家伙最后的命运也是个死一一单单粮食这一关就能把人憋死。还有条活命的道路就是去攀绝壁翻大山。可如今谁还有力气去爬这十几二十仞高的崖壁?就算没有那几十个轻重伤员,攀崖翻山也是件棘手事情。更倒霉的是,今天还是个阴雨天,崖壁早被雨水浇得透了,就算没人去攀爬,大石块小石子也在忽忽隆隆的朝山下乱滚。 看来连老天爷也赞成夜袭的主意。 紧接着就是重新组合队伍。几个军官把大家聚合在一起,然后指挥着边军卫军站成一列,平常庄户又是一列;士兵里有兵器的人排作一列,没兵器的人又是一列;所有庄户人都必须把手里的武器交出来,又军官们调度…… 十来个有着乡勇身份的驮夫都被编进士兵队伍,身板高大壮实的商成还被人特意从队伍中叫出来,然后一个军官就递给他一把从伤兵那里找来的长枪。 商成拿着长枪,脸有些红,老老实实地说:“我不会使这玩意。” 军官乜了他一眼,冷冷地问道:“是乡勇吧?” “是。” “训练时没教你们怎么使枪?” “……教了,我使得不好。”商成说道。他哪里是使得不好,简直就是不会使,乡勇训练时他也没有练枪的资格一一在教官反复强调的三人战斗小组训练里,他是“强”支点,手里拿的是直刀,任务就是杀敌,他身边的两个同伴才会用长枪或者其他兵器,为小组进行“遮”和“挡”,替他作保护。 孙仲山大概认识那个脸色不豫的军官,过来替商成说了两句好话,然后他把一把有些卷刃的直刀塞到他手里,顺手拿走长枪递给蒋四。至于赵石头,他也有武器,就是商成那把短刀。 待暮色稍上,这支只有一半人有武器的队伍就出发了。 女律师的情场与战场。紫樨新作——步步为赢。 http:\/\/(看小说到吾爱文学网.x2552.com)\/book\/37098.html 本书由纵横中文网 正文 第二章(17)破关(上) ……夜色已沉,乌蓬蓬犹如泼过墨一般的深邃天空中,稀稀拉拉地挂着几颗不明不暗的星斗,川道里鸟虫无声万籁俱寂,所有的一切都笼罩在茫茫溟溟的无边幽暗中。偶尔有一阵夜风顺着川道掠过,两岸的草木迎风婆娑,顿时树影如魅崖岩似魈。商成坐在又湿又凉的草地上,听着风穿过树林时发出的既似呜咽又象缀泣的声响,就觉得浑身上下寒冷彻骨,四肢百骸僵硬麻木,一颗心脏更是象擂鼓一般在胸膛里跳得嘣嘣直响。 他木着脸抿着嘴唇紧咬着牙关,低垂着眼帘死盯着手里卷刃的直刀,拼命地控制自己的呼吸,不让周围的同伴察觉到他的懦弱和胆怯。但是他的手脚还是在不自禁地战栗。他的嘴里喉咙里干涩得就象有一团火在燃烧,即便是吞咽口唾沫这种平日里简单容易得不值一提的事情,如今做起来都是无比的艰难和痛苦。他的舌根甚至都不再分泌唾液,似乎唾液早就被那团火焰蒸发干净了。 他很害怕。对于即将到来的战斗和厮杀,他从心底里感到恐惧和畏缩。 你就要上战场了?就要直面飞溅的鲜血和血肉模糊的身躯了?就要成为一场莫名其妙的战争的牺牲品了?一想到这些,一想到他即将成为别人手里的刀剑的目标,难以抑制地颤抖就会立刻席卷他的全身。他越不让自己去想,脑海里就越会浮现出他倒在血泊中的场面。他可能会被一把长矛戳穿胸膛,也可能被一把弯刀划破肚腹,还可能被一枝冷箭结果了性命,或者是被敌人的战马来回践踏成一摊谁也认不出来的肉泥…… 我会死吗?他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自从他被编入夜袭的第一队之后,这个白痴一般的问题就死死地缠着他。每当这个问题闪现出来的时候,他的头脑里马上就会有一个冷冰冰的声音站出来告诉他: 一一你会死的。 是的,他知道,自己被刀剑砍中也一样会死去,就象柱子叔那样无声无息地死去,带着对亲人的眷恋和对命运的无奈,满心仇恨和遗憾地死去。他唯一能让自己得到些许安慰的事情就是,在死之前,他也许会在关隘里的突竭茨人身上砍一刀,要是他运气好,还能拖上一个突竭茨人垫背;另外一桩让他不遗憾的事情就是妻子肚子里的孩子,这孩子将继承和延续他的血脉…… 这是他的娃!他未出生的娃! 一想到这里,他又觉得自己不能死,至少不能现在就死一一他得活下去。 但是他知道自己活下来的希望很渺茫。他被编在第一批冲向广平驿关隘的兵勇里,是事实上的敢死队的一员,而且他的位置还比较靠前一一当更前面的士卒控制住关隘的城门之后,他们这二十多个人就要冲到关墙后面去抵挡住突竭茨人的第一波反扑。他不知道在关墙后面等待他们的有多少突竭茨人,他只知道自己很可能活不到后续队伍上来的时候。他悲哀地想到,自己也许还没踏进广平驿的城门,就已经倒在城头的弩箭下了。 不!我怎么可能死?我不可能死!我根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只是存在于我的脑海里,它不是真实的…… 有时候他也会反驳,但是牵强的理由连他自己都无法说服,那个声音甚至不屑于和他争论,只是冷冰冰地重复一遍: 一一你会死的。 从里许地外的关隘里突然蹿起来一道凄厉的悲鸣。惨叫声仅仅持续了一瞬间,下一个刹那它就象被人用剪刀铰断的布匹一样,下半截杳杳不知踪迹,只剩上半截在夜空中渺渺地回荡。 他的心脏被这半声嘶吼惊得骤然抽搐成一团,脸色顿时变得无比苍白,手不自觉地攥紧了直刀的刀柄,牙齿也禁不住咔咔哒哒地碰撞好几下。 坐在他旁边的孙仲山抬头望他一眼,又把目光转开,过一会才口气平和地问道:“害怕了?” 他努力想让自己镇定下来,然后告诉孙仲山,他不害怕。但是他的尝试失败了。他的嘴张开了,喉咙里却只憋出含混不清的“唔唔”声响。 “第一次上战场?”孙仲山用块布擦拭着手里的腰刀问道。他的脸半掩半映在深沉朦胧的夜色里,也看不出是个什么表情;语气既干涩又单调,似乎是在问一桩很平常的事情。看来他对这种事情早已经司空见惯,既不惊讶也不意外。 第一次上战场?不,不是!他当然不是第一次!一年前,他赤手空拳就在屹县杀过两头恶狼,半年前还在渠州格毙两名匪首救过一支商队,并且因此受到过官府的奖赏。他怎么会是第一次上战场呢?不,他这不是害怕,只是因为春寒料峭而他的衣物都湿透了,夜风刮过来忍不住冷得发抖而已。 “……”商成努力了半天,可除了几个没人能听懂的音节之外,他最终也没能让失去控制的声带完整地说出自己想要说的话。他索性不再为自己的懦怯辩解,点头承认了。 孙仲山把腰刀平举到眼前看了看,唆着嘴唇满意地点下头,说道:“你等下跟着我。”说完他就不再理商成,用大拇指的指肚刮着刀刃,眯缝着眼睛仔细体会着指肚上传来的感觉。 “……”商成还是说不出话,只能用力地点下头,表示听见了。在他点头的时候,僵硬的颈骨发出细微但清脆的咯咯摩擦声。 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枯燥而低沉的喝令,霎时间坐在他前后左右的几排人都站立起来,他也赶紧提着刀跟着孙仲山站起来。简短急促的号令在林间不断响起,还夹杂着几把刀枪兵器落到地上时发出的沉闷声响。 随着一声号令,前面的官兵排成一条横队,开始向树林外移动。 “跟着我。”孙仲山小声嘱咐商成一句,手一挥,嘴里说声“进”,便带着第二排人开始行动。 说来也煞是奇怪,商成刚才还惊悸得脸无血色两腿战栗,现在孙仲山一声令下,他手里拎提着直刀,就象个看惯了生死的老兵一样,一脸冷漠毫不犹豫就迈出了步子。虽然他的面孔还是苍白得没点血色,嘴唇依旧紧绷得象一条线,可他脚下却没半分的迟疑停顿。他不单不迟疑,还越走步伐越坚定,越走呼吸越平稳顺畅。他平着视线紧紧追随着前面的人的背影,余光扫视着地面和左右,步履稳重地跟随着自己的指挥官,一步一步地走出了树林,走上了平缓的坡地,走近了广平驿。 广平驿还是和昨天晚上一般的安静,城头和城门处都看不到一个突竭茨人。城门外燃着一堆篝火,熊熊的火焰在这漆黑的夜晚格外地醒目。城头高木杆上挂着两个灯笼,昏黄的光线形成一圈光晕,照亮了突竭茨人竖立在城头上的黑色旗帜。 这么高的关墙,自己这些人连个梯子都没有,怎么攻城?叠人梯还是爬墙? 这个疑问在商成的心头一闪而过。他隐约记得下午编队整顿之后,带队的一个军官曾经和士兵们解释过什么,但是他那时已经因为害怕而畏惧得六神无主,根本就没听见军官到底说了些什么。爬墙不可能,边军军官不可能让士兵白白去送死!广平驿的关墙足有十几米,再是攀墙爬树的好手都得累上一气才能上到墙头,这中间还不能挥刀舞枪地格挡城上射下来的羽箭砸下来的石块,简直就是活生生的靶子。那么就是叠人梯?这倒是最有可能。而他有身高有力量,就是一块不错的人梯基石,当然也是突竭茨人弓箭的重点目标…… 他马上意识到,自己就要被弓箭射成一支刺猬,然后把性命送在广平驿前。 可这一回他的心脏也没有因为意识到死亡即将到来而有什么异常。他没有感到恐惧,也没有感到有什么兴奋和激动,他甚至觉得在血管里流淌的血液都没有沸腾燃烧的迹象,他的目光冷漠而平静地注视着关隘的动静,注意和前排士兵保持距离,步伐沉稳地紧跟着孙仲山。 四百步,三百五十步,三百步…… 距离关隘越来越近了,散开成扇状的队伍也越收越紧,最后成了一个直刺向广平驿的尖椎。 他也成为这个撞向广平关隘的尖椎的一部分。实际上,在最后阶段的阵型收拢中,他,还有孙仲山和蒋四,都成为椎尖的一部分,而因为他手里的直刀和他在身高力量上表现出来的明显优势,他已经成为这个三人战斗小组的“强”点,孙仲山和蒋四则担负起为他掩护侧翼的责任。 二百五十步!已经能借着篝火的火光看清楚,广平驿的两道城门都大敞开着。所有人的心里都舒了一口气。看来突竭茨人殚精竭虑地突然南下并不是一帆风顺,至少他们就没能完整地夺取广平驿一一假如关隘被突竭茨人轻而易举地得手,那两道城门一落下,他们这些敢死队连同后面的人,全部填进去都不可能撼动广平驿一分半毫! 二百步! 关墙上还是毫无动静,既没看见人头攒动也没听到突竭茨人报警的号角声,更不要说弓弦的颤抖声还有羽箭嗖嗖的破空声。 生死成败,在此一举! 这个时候已经不需要指挥官的命令了,几十个士卒乡勇都憋着一口气,捏紧了手里的武器,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本书由纵横中文网 正文 第二章(18)破关(中) (看小说到吾爱文学网.x2552.com) 一百五十步。 关墙上关墙下还是什么动静都没有。只有靠西侧关墙和崖壁相接处的低矮水门那里发出的潺潺流水声。 商成冷着面孔,双手握着直刀,亦步亦趋地紧跟着前面的老边兵。他能听见蒋四粗重的喘息,能扫见旁边一组“遮”位士兵充血的眸子在幽暗中灼灼生光。他还听见几只乌鸦在关墙背后的远处呱呱地啼叫 一百步。 借着星斗闪烁的微弱亮光,能瞧见黑黢黢关墙上连绵的垛口了。垛口里没有弓没有箭也没有突竭茨人的影子。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城门楼上的两根木杆挑起两盏大灯笼,映照出在夜风里微微摆动的黑色号旗,照亮了城门正上方的“廣平驛”三个字。篝火就架在三四十步开外,熊熊燃烧的火堆旁连个值夜放哨的突竭茨人都看不到;敞开的门洞被火光映射得忽明忽暗,就个象张着黑色深邃大嘴的远古巨兽 七十步。 他把直刀攥得更紧了。乌鸦为什么夜半啼鸣篝火旁为什么看不到敌人城墙上怎么连个动静也没有这些乍然涌进他脑海又没有答案的问题,通通被他抛到脑后,他现在只想着一件事一一冲过去,冲进广平驿去,杀光所有敢于反抗的敌人,然后回家! 五十步。 篝火已经被他甩在身后;他紧盯着城门洞,脚下轻轻纵跳几下,灵活地跨过了几根连枝带叶胡乱丢弃在官道上的杂树。城门已经近在咫尺,他已然能把目光透过畅通无阻的门洞投向关墙的另一边一一虽然关墙背后依然是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清楚,但是隐约间能察觉到那里立着好几排黑糊糊的影子! 有埋伏! 他的心骤然一紧! “杀啊!”前排的带队军官在看出这是突竭茨人布置好的陷阱的一刹那,猛地举刀一挥大喝一声。 “杀呀!”十几个兵士齐齐呐喊一声,舞着手里的刀枪盾牌就扑上去。 “杀!”商成嘶哑着嗓子歇斯底里地吼叫一声,脚下绝无半点迟疑,几步之间就已经越过当先的兵士,斜举着直刀旋风般冲向城门。 也就在这一瞬间,随着城门楼上一声短促号令,城上城下嗖嗖嗖嗖的羽箭破空声连珠价般响起,眨眼之间,正在努力翻越绕过那几段杂树的兵士乡勇中就倒下十几个人。 “弓箭手!上!”有人在黑暗中大叫一声。立时就有几个兵士上前挽弓扣箭,左手一抬右臂用力一引,举弓到眼前瞄一眼手指一松,随着弓弦颤动时发出的嗡嗡细响,一只羽箭便蹿向城头。 几枝羽箭立刻招来城头上一通箭雨,还在篝火的火光照耀范围内的几个弓箭手成了城上突竭茨人的活靶子,他们中一多半人根本来不及射出第二枝箭,就倒在这拨箭雨里。但是他们为后面的人赢得了宝贵的时间,又有十几二十来个人翻过路障,舞刀挺枪喊着冲向了城门洞。 此时商成已经冲进城门,直端端对着门洞另一层那两排弯弓搭箭的突竭茨人扑过去。 埋伏在关墙另一侧的突竭茨人虽然点燃了火把,可火把的光亮只能照亮六七步的距离,几个弓手陡然间发现一团黑影在关墙外的篝火光影映照下愈来愈大时,再想弯弓搭箭,哪里还来得及?正对着城门的突竭茨人手在箭囊里还没抓住羽尾,就见一条大汉倏然冲出门洞,连跨两步脚在地上一蹬人已跃起,手舞着一柄直刀凌空就对着自己劈来一一手忙脚乱中他举起手里的弓就挡上去,立时便连弓带人被直刀从颈项到右肋砍作两段 商成左脚踏地手里引着直刀一翻一拖,就势斩断右边一个突竭茨弓手的手臂,咬牙拧眉把刀一抽再一送,嘴里一声怒吼,直刀的尖刃已然穿透后排一个突竭茨人手里的皮盾,噗地捅进那人的胸膛。血顿时从那突竭茨人的嘴里淌出来。那人的两只眼睛兀地鼓起,失神错乱的目光从胸口的半截刀刃慢慢移到商成脸上,又从商成冷冰冰阴森森的面孔转向浩瀚昏暗的天空,抓着刀杆嘴里吐口长气就软倒在地。 商成瞥也没瞥那人一眼,进步侧身一脚就踹在一面皮盾上一一砰地一声闷响,那个嘶喊着扑上来的突竭茨人接连倒退好几步,商成已经拽出了直刀舞作一圈,逼开两把弯刀半旋身,横着一刀划过一个躲避不及的弓手的肚腹,热气腾腾的五脏六腹带着鲜血立刻迸出来。那弓手嘴里嗷地一声嚎,抛了弓就去捂破膛的肚子,赶上来的蒋四顺手一刀就剁在他脖子上 两人再杀两三个突竭茨弓手,突竭茨人也从最初的震惊慌乱中缓过气,随着几声号令,几十个敌人立刻分作两队,一队人绕着关墙把后来的边军兵士挡在门洞里,另一队从三面向两人包抄,转眼就和俩人噼里啪啦地斗在一起。几个逃出去的弓手也立在后面射冷箭,三五个捍不畏死的边兵都被他们射倒在门洞里。这回一接手形势大变,顷刻之间,蒋四肩头大腿接连中了刀枪。他咬牙死撑苦战时,一枝羽箭突然穿过人群直钉进他的右耳下一一他的身子猛然一挺,一前一后两把弯刀便同时斩在他的胸膛和脊背上 蒋四倒下的时候商成也被四五个突竭茨人死死围住,根本无暇救援。如今他的胳膊腿上也挂了几处彩,身子就象在血水缸里浸泡过一般上下全是血,好在伤的都不是要紧地方,他还能勉强支撑住。 他挡两下退一步,再挡两下又退一步,喘息之间就被几个突竭茨人逼回门洞口,侧身让过一个从背后偷袭的突竭茨人,再想挥刀时只听“铛”地一声响,直刀半起刃背就砸在门洞上方的条石上。几个对手觑得机会,个个面露狰狞举着弯刀扑上来,恨不能一刀把他斩成好几段一一 一一商成手一松就弃了直刀,也不管顾两侧劈过来的弯刀,迎着当面的对手就扑上去,左手一扬托起那人拿刀的右臂,右手一伸抓住那人的左肩,鼻腔里哼一声两条胳膊同时用力,那突竭茨人不由自主就被拖到他面前,拼命挣扎中已经被他拽得两脚离了地一一他一头就撞在对手的脸上。 面骨碎裂的清晰脆响中,那个突竭茨人哼都没哼一声就晕过去。 他随手抛下软得就象一摊泥的敌人,一抬腿胳膊一伸,揪过另一个对手一一那人已然被刚才的一幕吓傻了,手里拿着刀盾既不挡也不避,就这样呆手木脚地被他拽到面前一一他左胳膊锁了那人咽喉,右手掰着那人头颅,一双深邃得犹如死水池塘般的眼睛却居高临下地盯着另外一个浑身哆嗦的突竭茨士兵,嘴角微微一撇双手一用力,喀吧一声响,怀里那个人的脑袋顿时偏作一种异常诡异的角度 门洞口突然漫起一股屎尿的臊臭味。那个被商成盯住的突竭茨人竟然大小便失禁了。 另外两个突竭茨士兵弓着腰执着弯刀,四只充血的眼睛都定在商成身上,脚下却是半步也不敢上前。周围还有好几个突竭茨人目睹了商成连杀两人的经过,目瞪口呆之下,都在拼命地咽着唾沫。直到这群突竭茨人里的一个小军官下了新命令,他们才谨慎地把商成再度围在中间。 门洞口这极其短暂的对峙救了商成的命。一声弩弓机簧响,那个小军官瞬间就被劲力十足的弩箭撞出去好几步一一孙仲山带着十来个兵士乡勇突破了关墙上的箭雨冲过来。 商成从地上胡乱抓了把敌人丢下的弯刀,扑上去叮叮当当两三下就剁翻一个突竭茨人,孙仲山他们也连杀了两个敌人,渐渐地站稳了脚跟,开始慢慢向四周扩大。剩下的突竭茨战士虽然也是凶悍蛮勇之辈,可哪里经得住这群猛虎饿狼的扑杀,仓皇中丢下几具同伴的尸体且战且退。 赵石头也夹在这批援兵里。他手里攥着杆矛,趁商成孙仲山一左一右把个戴羽盔披铁甲的突竭茨人头领逼得手忙脚乱之际,瞅冷子一枪扎在那军官的腋下,拧了一把才连血带肉地拔出来,看也不看那敌人一眼,兜头就问满头满脸满身都是血的商成:“和尚大哥你没事吧?” 商成没理他,扔了手里卷刃的弯刀拾起那军官的佩刀,拽住孙仲山说道:“快带人上城墙!” 孙仲山一楞,马上就反应过来一一城墙上的敌人压着外面的队伍射箭,要不彻底清除大队伍根本就过不来;而且不除去这些弓手,他们打关墙上射箭的话,这城门洞也守不住。他立刻拽过一个士兵,让他带几个人朝城墙上打。 说话间不断有边兵冲过门洞加入战团,乒乒乓乓的兵器格斗声中夹杂着呼叫呐喊,时不时有一两声人濒死时发出的惨嚎凄鸣,不消片刻门洞附近的对手都被肃清,余下的二三十个突竭茨人也不再纠缠厮杀,退出几十步重新结阵。边兵既要防备正面的突竭茨人,又要抽出人手来进攻边墙上的敌人,一时也没有足够的力量扩大战果。 商成却有些烦躁不安。他觉得,既然突竭茨人设了陷阱,那么就不可能只有这么点手段;突竭茨人强的是骑兵和马战,眼下接斗的对手却只和他们步战,这中间肯定还有玄机;况且对南下的突竭茨人来说,广平驿就是生死悠关的咽喉,怎么可能只留这点人手? 他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拉了孙仲山胳膊急急忙忙地问:“大队伍来了没有?” “来了!” “都上来了?” “在哪里?” “将军带着人已经到了关墙外,就等” 商成打断他的话:“撤!赶紧通知他们撤!撤退!”也不等孙仲山说话,他就扬了声气对周围人喊道,“撤退!快!撤退!” 周围兵士都被他这一声唬住了,看看他又瞧瞧孙仲山,个个脸上露出迷惑犹豫的神情。孙仲山已经黑了脸孔,手里握紧腰刀,牙关一咬腮帮子肌肉立刻条条棱棱地凸起一一眼见得下一刻就要阵前行军法,便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喊杀声已然从远处传来 几乎在同一时刻,关墙另一面也遥遥传来马蹄声。 关墙上的敌人打出了合围的信号,埋伏着的突竭茨人大队骑兵终于开始行动了一一从前后包抄这支由梁川一线最后的赵军 正文 第二章(19)破关(下) . 听得关前关后都传来马蹄喊杀声,守着门洞的十几个人倒没显得有什么紧张,握枪提刀虎视眈眈地盯着对面的突竭茨人,耳朵竖起来等着军官的号令。这都是些早把生死置之度外的人,心中抱着的就是砍一个够本砍两个有赚的念头,如今敌人近在眼前,一个个都显得跃跃欲试,若不是阵前进退都要依号令,早就扑上去和敌人尽情厮杀了。 现在孙仲山心里已经没了杀人行军法的念头,但是接下来该怎么做,他和周围的兵士一样既期待又迷惘。是战是守是退,他也在等着别人的号令。 商成喊了两声撤,又叫那几个想抢上关墙却被墙头上羽箭逼退回来的边兵别去罔送性命。招呼好几声,见所有人都不听他的话,马上转脸对孙仲山说:“快下命令!撤!现在就撤!”这人是门洞处唯一活着的军官,他的命令大家都得听! 孙仲山额头鼻尖都闪着微弱的银光,使劲眨巴着眼睛光吞唾沫不说话。他只是个边军里的什长,芝麻也不及的小军官,从来就没资格在战场上发号进或者退的命令,心里难免犹豫不决,一起是眼下的情势进一步退一步都要冒全军覆灭的危险,他更是不敢断然拿主意。 此时半弯明月静悄悄地挂在黑幕般的夜空中,把清冷的光辉洒在关墙前这片刚刚被鲜血染红的土地上,刚刚还模糊朦胧的大地顿时变了一付脸孔。由梁河的细流穿过关墙下的水门,耳语般低吟着奔向远方。黑糊糊的山崖刀劈斧削般陡峭壁立,向北方不断延伸。夯土筑成的关墙就象个巍峨的巨人矗立在东西两壁的山崖间,冷冰冰地俯视着身前的战场。几只乌鸦发出难听的啼哭,在远处的树梢上盘旋。 商成喊了两声,见孙仲山杵在那里和个木桩子般默不作声,心头一急,一脚就踹在他腿上,吼道:“快下命令!撤退!再不撤敌人合围,谁都跑不了!” 孙仲山一个趔趄,人也清醒过来,见两个边兵挺了刀枪就要对商成动手,急忙喝止,指着门洞下命令:“退!都退!”伸手拽一把商成。“退!” “我断后!”商成咬着牙关说道。他心里清楚,留下来断后就是个死,可情势容不得人做他想一一敌人已经被他杀怕了,他来担当断后突竭茨人就不敢马上来追赶。他抹掉糊在眼皮上的一团血污,哑着声道,“留两个人和我一起!” 孙仲山马上喊了两个边兵过来。赵石头拎着把弯刀也从关墙那边跑过来,听商成要为队伍断后,二话不说就站他身边。 见边军开始缓缓后退,突竭茨人队伍都没整理好,呐喊一声便压上来。商成马上喊过一名弓手,指着突竭茨人堆里一个戴羽盔发让他射,自己觑了觑距离,从旁边人手里拿过杆长矛,向前跨两步,嘴里大喊一声:“跟我上!”胳膊一扬就把矛就朝突竭茨军官掷去,也没看中没中目标,挥着弯刀就冲向对手。 见他突然发难,赵石头和两个留下来的边兵一时都有些发愣,直到听得对面叮当哐啷几声刀器格斗声,又有人纵声长嘶,才想起来该上去厮杀一一这时候突竭茨人已经留下被冷箭贯穿头颅的军官和两具刚刚倒下的尸体四散避让开了。 商成右手捂着左臂,左手里拎着还在滴血的弯刀,已然退回来,说声“撤!”,便带着三人和那个弓手疾步隐进黑黢黢的门洞里。 这时候前面的马队已经越来越近,无数的马蹄驰骋踩踏声密成一片,轰轰隆隆犹如打雷一般。连城门甬道里的墙体地面似乎都在这雷声中微微地颤抖。 商成已经顾不得再戒备背后的突竭茨人,嘴里一叠声地喊:“快!快!快撤!”一抬头看见城门外空地上的那堆篝火还在熊熊燃烧,立时边跑边破口大骂:“遭娘瘟的搞什么搞!”这火堆就点在门洞前官道边,好大一块地方都在它的笼罩照耀下,从这里经过的边军乡勇完全曝露在关墙上突竭茨人的弓箭下! 从城门到篝火旁再到更远的地方,官道上横七竖八地躺着趴着不少边兵乡勇百姓,那个什么旅司马的将军仰面躺在道边,胸口小腹插着几枝箭。有些人还有口气,呻吟着呼痛喊救命,拼命朝官道外面黑暗处爬。一个边兵抱着被关墙上巨弩撕得稀烂粉碎的右腿,蜷缩在地上哭嚎,与他一同断后的一个边兵刚过去想帮那人一把,但听得嗡地一声响,就象一大群野蜂正在附近飞舞掠食,接着就是轰隆一声,地上碎石泥块草皮猛然溅起人都高,等几个惊魂未定的人凝神看过去,一枝关墙上大型床弩射出来的铁头弩箭头下尾上斜插在管道上,那两个边军兄弟都只剩血肉模糊的半截身子 商成他们弃了官道就奔广平堡外那片被烧过的桃树林。 这一截路约有两里地,是一段缓坡,如今已经成了驻扎在广平堡的突竭茨人猎场,二三十匹马在坡上坡下来去纵横,战马上的突竭茨士兵嘴里发出呼哨,手里舞着弯刀,比赛骑术刀法一般收割着溃散的边军性命。偶尔也有剽悍的边兵停下脚步反抗,可他们手中大都只有一根木棍,又是步兵对骑兵,身体灵活的还能躲避一两遭,疲惫劳顿的就只能眼睁睁地站着等死。 商成他们四个人奔跑中就成了品字形,商成在前,赵石头和剩的那个边兵护住左右,中间围住弓手,且战且走。商成力大勇武,赵石头剽悍机灵,那个边军虽然其貌不扬精干瘦巴,格斗搏杀的经验却很丰富,三个人合在一起,即便是面对突竭茨人的骑兵也不吃亏,三两个想拣便宜的敌人都被三个人联手合力做掉。那弓手大概也是边军中的精锐,突竭茨骑兵来去如飞,他射了几箭竟然还伤了两马一人。渐渐地突竭茨人也知晓了他们的厉害,单枪匹马地也不过来拣便宜。四个人保持着队形且战且走,又聚起几个落单的边兵,这一下敌人更不敢来骚扰,只能看着他们这队人慢慢退进桃林。 现在去哪里? 进了树林那个瘦巴的边兵就提出这个问题。 商成想也不想就说:“去白天里聚集的地方。”无论是从广平驿突围还是冒险翻山,或者就在这七十里川道里和突竭茨人捉迷藏,首要的事情都是和大队伍汇合一一人多力量才大。不然的话,就凭他们这十来个人,什么风浪也掀不起来,即便想劫个突竭茨人的信使令兵杀匹马搞点吃食,那都只能是妄想。而且他觉得既然当初就没提到夜袭失败后的二次集合点,那么撤出来的人也只能去那里找队伍一一在如今的情势下,聚群是人的本能反应和第一选择。 果然不出商成的料想,等他们赶到白天里休息过的林子时,这里已经重新汇聚起几十号人。大多是刚才一战里逃出来的人,也有几个人是他们在路上遇见之后领过来的。无论是逃出来的人,还是新加入的人,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悲观绝望的麻木神情,看见商成他们一行血葫芦一般的人回来,也没人多朝他们打量一眼。 孙仲山也逃回来了。商成还没找到块干燥地方坐下喘口气,他就带着两个军官找过来。一个军官劈头就问:“突竭茨的骑兵有多少?” 商成坐在地上乜着眼睛斜瞥那军官一眼,根本就没理他,自顾解了湿漉漉血淋淋的夹袄,从内衣小褂上扯下一块,牙手并用把布头撕成几条缠好右臂上的伤口,捏着拳头曲伸几下,这才看着那个被孙仲山劝住的军官说:“关里赶来的大约有一百人左右,关外顺官道埋伏的也许有四十,兴许是五十” 另外一个军官默想了下,对自己的同伴说道:“关里就算还剩二十个,关墙上还有百多人,加上广平堡的三十个,这样看来他们至少有三百人强攻是不成了,得想想有没有别的法子,实在不行只能白天翻山一一找两个灵活的人先出去报信,寻了绳索再回来” 他的同伴和孙仲山对望一眼都没吭声。他们并不认可翻山的办法。刚刚下过半天的雨,山崖都淋透了,岩壁滑不留手,即便有攀崖爬岭的好手也难保万全。这是其一。其二,所有人都是一天一夜水米没沾牙,鏖战半夜,如今个个都累得几近脱力,哪里还有力气去爬几十丈高的山崖?其三,广平驿以南如今是个什么模样很难说,即便突竭茨没有扫荡劫掠,几十丈的绳索也不是说有就能有的物件 三个人的意见不统一,又谁都拿不出个好主意,只好愁眉苦脸地继续想办法。 商成道:“他们应该没有三百人,最多也就一百五十人到两百人之间。” 一个军官瞪他一眼就要发作,孙仲山抢先问道:“这话怎么说?” “关墙上的人应该不多。你看啊,刚开始时关墙上没射弩箭,后来射弩箭时都是一箭停一箭射的,从来没四张大弩同时发射的事情,这即是说他们的人手不够,或者能使床弩的人手不够。而且关墙的弓箭也不是太多,因为每当用上床弩时,就只有几张弓还在射箭” 提出翻山办法的军官思忖着点头说:“是这么个道理。广平驿的焦潢弩至少要十四个人才能摆弄,他们射一下停半天,上弩箭时弓羽箭也少许多,这肯定就是因为人手不足。”他马上休整了自己的看法。“关墙上只有三十人,不会超过四十个。”他思索着又问商成,“即便是这样,关墙上人不多,广平驿也有二百五十人左右,你怎么说他们只有一百五十人?” “从南边过来的应该不是他们事先埋伏好的人马。” 问话的军官还没说话,那个急性子军官已经嚷嚷起来:“胡说!不是埋伏,怎么两造里的伏兵能赶在同一时间发难?” “赶巧了。”商成叹气说道。回来的路上他就在想夜袭失败的原因,敌情不明贸然行动是原因之一,但是这不是失败的关键因素一一边军在付出相当代价之后也有过取胜的机会;关键是那两队骑兵前后包抄一一在战术上具备突然性,在兵种对抗上占据压倒性优势,在人数上也扳回了先前的劣势 “假如他们有两百名骑兵,就不用这么挖空心思地搞埋伏了,关墙后面摆一百,官道上再摆一百,关墙上随便放几个人摆弄弓箭” 他的话才说一半,三个军官就都琢磨出滋味一一假如广平驿有两百突竭茨骑兵,连关墙上都不用派人手,只消把官道前后一拦,几个冲锋就能把自己这二百多号连手里的刀枪都不齐的人屠得干干净净。 “南边过来的骑兵是顺路,赶巧遇见咱们夜袭。”商成继续说道,“我想,既然他们要赶夜路,就说明事情很急,他们不可能在这里停留,如今的广平驿还是只有先前的人手。我有个想法:广平驿的这拨人和咱们打了一夜,现在大获全胜,眼看着天就要亮了,官道上自己人的马队粮队来往不断,自然不会再去全心戒备防范” 他话没说完三个军官的眼前都是一亮一一再去打? 成! 正文 第二章(20)山神庙(上) (看小说到吾爱文学网.x2552.com) 一天之内如其寨被破、广平驿被夺,次日凌晨突竭茨人兵围北郑,报急的文书立时雪片般朝端州燕州涌去。到第三日上午巳时末北郑东城门被突竭茨人强攻夺下,北郑县城也宣告沦陷。至此燕山卫东路三条重要防线全部瓦解,整个东燕山已然完全暴露在突竭茨骑兵的铁蹄之下。三月二十七,燕山左军一部和突竭茨左大腾良部在白川激战三个时辰,损失过半,残部退守孟关;三月二十八,姚寨失守,突竭茨纳罕王部与左大腾良部合兵猛攻孟关;三月二十九,孟关失守;紧接着四月初二柁县陷落,初六曾城陷落,初八,突竭茨的骑兵已经到了端州城下。 与端州方向节节胜利不同,突竭茨人在南向攻打屹县的过程中却极不顺利,一场连绵不绝的春雨迟滞了他们进攻的脚步,崎岖泥泞的道路和赵军的梯次抵抗以及小规模骚扰战术,都让南路突竭茨倍感头疼,因此大军推进缓慢,直到四月初五才越过赵集攻下盘龙岭,拔下前往屹县的最后一道障碍。 这日天晚时分,一行数十多人冒着瓢泼般的大雨走在屹县子午岭中的山道上。这几十个人前后分成好几群,里面有老有小有男有女,都是衣衫湿透形容憔悴悲苦,一个个脚步踉跄疲塌,踩着稀泥塘般的泥浆路深一脚浅一脚地挣扎。偶尔有人脚下一滑摔进泥水里,旁边的人却似乎见若未见一般,既不停留等待也不伸手拉帮,只是木然地从旁绕道踯躅而行。 商成和赵石头也夹在这群逃难的人中。从十多天前那夜二次夜袭广平驿得手之后,他们俩就跟着那队如其寨的边军先奔北郑,半路上汇合北郑官军余部撤向端州,白川大战时他们在黄滩被突竭茨人后卫击溃,又退往谢李寨,然后又退往二谷川和拱阡关,拱阡关陷落时身边的同伴死的死亡亡,俩人好不容易才保住性命逃出来。没了边军的约束,临时也没可去的地方,再加上商成心里一直挂念怀孕的妻子,二人一合计,决定从小路先回屹县,找到莲娘再计画,实在不行就朝燕山里一钻一一突竭茨人的骑兵再厉害,也不可能去大山里显威风。 天色越来越暗,雨也越下越大,仿佛天河被人撕开了一条大口子,连天接地的雨水变成了一道白茫茫的雨幕,十余步之外的景色都只剩下模糊的影子。彻骨的寒风夹着冰凉的雨滴朝人身上砸,往人脖领子里面灌,人们不由得裹紧湿漉漉的衣衫,把身子佝偻得更低来抵挡这无孔不入的寒雨。 山路既湿滑泥泞,又狭窄难行,最宽处也只能勉强容两三人并行。道路两旁边倒是有宽敞的草地,可这些地方根本不能走人,因为谁都不知道下一脚踩下去会不会折断腿一一为了预防突竭茨人的骑兵由小道穿插突进,这里到处都是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陷马坑。 走在商成他们前面的年轻女人突然哎哟地惊叫一声,摔了拎手里的包裹身子一斜,眼看着就要栽倒,赵石头伸手在她胳膊上一拽,想把她扶住,哪料想他自己恰好踩在团稀泥上,噗嗤一声脚就直向下陷。他腿脚吃不住没劲,手上自然也没多少力气,被那女人一带,连他自己都要摔倒埋头走路的商成搭着他肩膀帮他一把,他这才站稳脚步一一到这时他也没松开拽住那女人的手。 商成没去注意赵石头不规矩的小动作,也没力气去劝阻他的胡闹,只是疲倦地耷拉着眼皮,拖着脚步跟着人群朝前走。 过去十来天里和突竭茨人的连番苦战,他几乎次次都是小组的强点小队的头兵,虽然回回都能拣会一条命,可次次都是破皮见血,浑身上下到处都是伤。尤其是右脸颊上那道红伤,因为没能及时治疗包扎,再被血水一淋雨水一泡,几天前就起了炎症,一会儿伤口火烧火燎一般,自己摸着都烫手,一会儿又疼得钻心嘴角直抽搐,到如今更是半边脸都麻木得没什么知觉了。 这十多天里一直和他并肩战斗的赵石头却不知道是走什么好运道,也是几番厮杀,也是鬼门关里抢条性命,却连点油皮都没蹭破。他不仅没有遭商成那样的罪,现在还捡了那女人掉泥水里的包袱帮她拎着,跟在那女人旁边走,嘴里东一句西一句地乱搭讪。 天将黑的时候,队伍赶到半山腰的一座山神庙。 山神庙已经有些破败,山门上挂的匾额黑漆早已斑驳剥落,字迹也错落不清,做匾的木料经过常年的风吹雨淋,已经现出黑褐色,还顺着木质纹理崩炸出几条指许宽的裂缝。进了庙,两厢庑廊下凡是能遮风挡雨的地方都挤满了人。看见新进来的人,无论是大人还是娃娃,都用充满警惕的冷漠眼神盯着打量,直到确信这些人对自己毫无威胁,才麻木地把目光挪开。大殿里内外也全是人。黑黝黝的大殿里只在山神像脚前燃着一盏小油灯,豆粒大的昏黄忽明忽暗,映得大殿里黑影幢幢。殿前一颗大樟树下拴着几匹骡马,混乱堆着几个箱笼。 一个穿着邋遢庙祝装束的人急匆匆地过来招呼,询问了两句,就让先到的人腾地方,又把新来的人分作几拨安排,有的去后院,有的进大殿,有的就挤在庑廊里。 商成脸上胳膊上身上腿上都有伤,夹袄夹裤即便被雨浇得透湿,几大团暗黑色的血迹却是清晰刺目,连他自己都不记得是从哪里寻来套在身上的嵌铁片皮甲上,到处是刀劈枪戳留下的痕迹,再加上他身材高大,脸上从鬓角到鼻翼的伤口结痂处被雨水浸泡得泛着灰白色,愈加显得一张毫无表情的脸庞阴沉得可怕。庙祝一脸敬畏地亲自引领着他和赵石头进到大殿里,在不漏雨的地方寻了个铺着干燥稻草的石条凳坐好,又张罗着给他们端来水和吃食。 水是烧滚又放得半温的开水,吃食是发黄泛黑的糠菜团子,看商成和赵石头吃得狼吞虎咽,庙祝还一脸恭敬地连声说慢待了两位将军。 商成咽下嘴里的碎糠菜渣,刚想开口解释自己不是什么将军,石头已经抢着说道:“这些东西还有没有?”他对那个拎着包袱站在殿前檐下的年轻女人招下手,又对庙祝说,“那是我家将军的亲戚。要是不麻烦,就劳烦你再拿些水和吃食过来。” 等庙祝再拿着吃喝转来时,商成也没揭穿石头的谎话,边吃边问道:“你这里听说过屹县方向的消息没有?” 庙祝喏喏了两声,商成也没听清楚他说什么,倒是石头替他说道:“他说,突竭茨的兵昨天已经过了盘龙岭”他的神情很黯淡。突竭茨人过了盘龙岭,那赵集肯定是完了,他的亲戚熟人里肯定有人是再也看不到了。 “过了盘龙岭,离屹县不过三十里地,看来今天已经打起来了”商成自言自语地说道。他马上无比担忧莲娘的安危一一盘龙岭离霍家堡更近。而且霍家堡不比屹县城,连个围墙泥垣也没有,又紧邻着官道,突竭茨骑兵从盘龙岭沿官道下去,一个上午就能把霍家堡血洗几遍 石头看他眉头紧锁神情张皇,立刻安慰他道:“不怕。一一这都多少天了,突竭茨人南下的消息早该传到屹县了;霍家堡离县城近,嫂子肯定能躲进县城。”他把手里菜团散落下来的渣撮作一堆,一扬手倾进嘴里,看了看那个掰着菜团一小口一小口朝嘴里递的女人,喝口水才又自信满满地说,“嫂子比你能干,肯定不会留在城外。” 商成没理会他,继续问庙祝道:“还有别的消息没有?” 庙祝眨巴着眼睛不知道怎么开口。 还是赵石头机灵,看庙祝的模样就知道他没明白商成想打问什么,就问:“屹县和端州有什么新消息没有?还有燕州,燕州出兵没有?” 赵石头的话半官话半本地土语,那庙祝这才听懂了,连比带划说了半天。石头专心听完,对商成说:“这是小地方,他一个看庙的人哪里能知道那么多?他说了,州府里的事情他也不大清楚,只知道卫军出动了,又说端州打得厉害。屹县这边传言也多,一会说端州卫军一个旅如今在屹县,一会说中原的兵马上要从南郑开过来,还说一个猴将军还是猢将军的带着两万兵现在就驻屹县,这两天就要和突竭茨人决一雌雄听起来全都象是胡诌。” “你问问,听说没听说霍家堡的消息。” 赵石头替他问了。那庙祝只是摇头,嘴里嘟嘟囔囔说了好几好几句。看他摇头,商成就是满心欢喜,但是又怕自己会错了意,唆着嘴唇盯着石头等他给自己翻译传话。 “他不知道霍家堡的事情。”石头耷拉着眼眉说,“都和你说了他是个穷山沟里的小庙祝,知道屹县的事情就不错了,哪里能知道霍家堡的事情?再说,就算嫂子来不及进县城,也能逃进山里到山娃子那里避祸事。” 商成点点头,脸上总算露出点笑容一一他早就想到了这种可能,但是听别人嘴里说出来这种话,总比一个人在心里乱揣摩胡猜测要来得踏实。是啊,他有什么好担心的?莲娘不是个苯女人,心思也机敏,肯定知道这种时刻该怎么处置,因此上他在这里替她担心,纯粹是杞人忧天的关心罢了。 那女人捧着手里的吃食听他们俩说话,突然插嘴道:“我听说,霍家堡早五天上就被突竭茨人放火烧了。” ******************* 睿智的男儿却以铁血纵横江山!请看沙漠大作《江山》! .x2552.com)/book/36731.html" target="_blank">http://(看小说到吾爱文学网.x2552.com)/book/36731.html 正文 第二章(21)山神庙(中) . 那年轻女人的话刚刚落音,就觉得刚刚还乱哄哄的大殿里陡然间变得鸦雀无声,仿佛冥冥中有什么人突然把大手一挥,所有的嘈杂声响顿时都消逝得无踪无影;风夹着雨水打在屋顶发出的刷刷声,还有殿前廊下噼噼啪啪无休无止的滴水声,现在听起来格外清晰也异常刺耳。她心里打个突,小心翼翼地抬了眼观察时,就看见两道犀利的目光如同两把寒光四射的刀子一般刷地划过来,直端端盯在她脸上。一股从心底里冒起的凉气激得她浑身一个寒噤,嘴里也嗫嚅着住了声。她使劲地把头勾下来,拼命逃避着那两道噬人的眼神,到最后下巴几乎抵在胸口上,可总是摆脱不掉那两道碜人的咄咄目光一一它们简直就象是直视在她的魂魄上。 商成还没开口,赵石头已经抢先骂道:“你他娘的嘴里乱嘈嘈什么胡话!再胡说一句活劈了你!”又强笑着扭脸对商成说,“和尚大哥别信她的胡吣一一乡下女人没见识,别人说啥就信啥,添油加醋就胡乱传扬。霍家堡被突竭茨人烧了?还五天前?五天前突竭茨人还在拱阡关前喝风咧!我就不信他们能插翅膀飞!刚才庙祝师傅不都说了么,突竭茨人才打下盘龙岭”越说他的声音越低,越说他的口气越弱,显然他对自己说的这番话心中也没底一一刚才他替商成打听霍家堡的近况,庙祝也说曾经听到霍家堡被烧的传言,他当时就将信将疑;因为怕商成担心,也怕商成听到消息后出点什么闪失,所以才没敢说出实情。只不过他没想到揭穿他的谎话居然是个年轻女人,而这个女人还是他招惹来的 商成似听非听,只是凝着眉头盯着那女人看,半晌才哑着嗓子问道:“你听谁说的,霍家堡被烧了?” 此时夜色已沉,大殿里挨挨蹭蹭挤坐了一地的人,神像前一豆昏昏欲灭的灯火把人的面庞形容照得又黄又暗,墙壁上映出的人影随着火光鬼魅般摇曳蔓爬,再加上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收声缄默此情此景此人此物,通通合到一处,竟让个好端端的山神庙大殿转眼间直如黑暗恐怖的幽冥地府。 那女人听商成问,壮着胆子抬头瞄他一眼,又惊骇地立刻埋下头去一一商成脸上那道发炎溃烂的伤口原本就使人害怕,眼下被油灯光芒从侧面照过来,宛如他脸上另长出一张灰白色的嘴;再加上他映在灯光里的半边脸因为伤病而麻木得显露不出丝毫表情,一张瘦长脸就愈发地狰狞可怖。 商成心中牵挂莲娘,一心想从女人那里得到点确切消息,可女人半天都不说话,赵石头又在旁边翻来覆去地罗嗦,登时觉得胸膛里腾地窜起一股无明火。他攥紧了拳头把火气压了又压,努力让自己的口气听起来心平气和一些,再问道:“你是怎知道霍家堡事情的?你是什么时候又是在哪里听说的?告诉你这桩事的人,他又是怎么知晓这桩事的” 那女人依旧不敢抬头看他,也不说话。 赵石头还在劝慰他:“打不下盘龙岭,突竭茨人怎么可能到霍家堡?就是过了盘龙岭,他们想打霍家堡也得警惕背后屹县城里的卫军。再说咧,消息早就该传到霍家堡了,嫂子要是没进县城避兵祸,就一定是进了山。你放心,我保嫂子没事,她在县城能跟着她姨一家人,去山里更有山娃子照顾一一你操心她还不如多操心你自己” 商成突然瞪着他吼道:“你闭嘴!” 这声吼叫是他怒极而发,嗓音大得无以复加,山神像前油灯的火光也是猛然伸缩几下,大殿门窗楹梁忽然间都是一阵微颤,高处多年积下的灰尘跟着就扑扑簌簌地往下落。立在近前的庙祝眼前一黑,扑通一声便晕倒在地。大殿里的人个个都被这乍然而起的怒吼惊得头脑晕眩,耳朵里一时全是嗡嗡的声响。几个缩在娘老子怀里的娃娃竟然被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赵石头立刻合上嘴,却不停地给那女人递眼色一一你可千万别说实话呀! 商成咬着牙关,盯着那女人一字一顿地问:“霍家堡的事情,到底是真还是假?” 那女人哆哆嗦嗦结结巴巴地说道:“是,是听人说的突竭茨,突竭茨人,是从渤海卫那边顺山路过来的,” 渤海卫?!顺山路过来?! 商成和赵石头又惊又惧地对望一眼。天爷!这条从屹县去渤海卫的山道就打山娃子他们庄子前经过难道说山娃子一家也遭遇了不测? 商成沉吟不语,赵石头抱着万一的希望反驳那女人:“你饿昏头了吧?空手的人走那条道都艰难,何况突竭茨人还骑马一一那可是两百里山道!” 女人忽然倔强地昂起头,盯着商成说道:“信不信由你!五天前就是有一拨突竭茨人从山里出来,还一连烧了几座庄子,霍家堡烧得最早!” “你空口白牙说话,谁会信你?”石头冷笑道,“就算突竭茨人是从山里过来的,他们又能来多少?了不起也就二三十号人霍家堡是大堡寨,乡勇都有百十号人,凭二三十号人就想点了它,那不是嫌自己命长么?” “不是二三十号人,是几百人,”赵石头的话显然惹恼了那个女人。她现在就象头被激怒的母豹子般一般,狠狠地盯着赵石头,说,“屹县的兵还有屹县南门大营的兵出动了好多,死了好些人,才算把那群突竭茨人再撵进山里!” 商成抓着已经被自己捏成满把碎渣的菜团子,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他已然相信了女人的话一一既然突竭茨人能不声不响地破了如其寨,他们自然也能不声不响地杀近屹县。要真是这样的话,山娃子一家怕是凶多吉少。唉,算了,现在不是担忧山娃子的时候一一他再担忧也是白忙乎。好在山娃子是猎人出身,对庄子周遭的土地了如指掌,要真有突竭茨人的话,他肯定能知道哪里能藏住人。他如今最担忧的还是莲娘一一她拖着六个多月的曩亢身子,跑不得又走不得,真要是没能避过突竭茨人的话他根本就不敢想象迎接自己的到底是一幅什么样的画面。 不行,他得赶紧找到妻子。不管怎么样,他都要找到她。哪怕她 他强迫自己不要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 不会的,妻子肯定不会有事的,她肯定不会去山娃子那里。她很可能随十七叔一家到县城里避过灾祸。这是她最简单也最可靠的选择一一她完全可以坐十七叔家的马车去县城,而且到了县城之后也能有个落脚的地方,十七婶子和二丫月儿也能照顾她。她现在一定会在屹县县城里的某个地方安心地等待,等待自己去和她团聚。 惟今之计就是如何尽快地赶到屹县。 他焦灼地望了望大殿门外黑黢黢的夜色。 雨还在下。但是打在屋顶上的雨水声已经不象刚才那样密集急促,这说明雨势正在放缓。但是他还不能马上就走一一缺乏照明的情况下绝对不能走夜路,;而且这还是四十里的湿滑山路,一路上又要防备遭遇猛兽和四处游荡的突竭茨人,其中的危险性就更大。 但是看不见妻子,他就不能不担心她。他相信,妻子如今也在为他担心;说不定她的心情比他还要急切和糟糕,毕竟她知道他这一趟的目的地就是北郑和如其寨,而这两个地方如今都在突竭茨人手里 怎么办呢? 他一定得想个法子赶快回到屹县,赶快找到妻子! 快,快想,快想个办法 山神庙外突然亮起一片火光,紧接着被门栓木杠封得严严实实的庙门被人擂得通通直响,有人在庙外扬声喊话道:“快开门!官军路过,快开门!” 庙子里的人无论男女老幼,登时都被吓得缩成一团,一个个惊惧交加地瞪着庙门不敢应声。 “遭娘瘟的!庙里的人都死光了?你,你,还有你,给我翻墙进去!” 几个黑影在山神庙的院墙上一闪而过,紧接着咣咣啷啷几声取门杠开庙门的声音,外面的人高举着火把一拥而入。顷刻间前院的各处要点都站满了人,明晃晃的刀枪警告大殿内外左右庑廊里的人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十余个兵簇拥着一个军官朝大殿走来,那军官边走还边吩咐:“让兄弟们抓紧时间喝水吃东西,然后休息一觉,一个时辰后咱们就出发。”又扭脸对另外一个人下命令,“你去看看这里有没有乡勇乡丁,有就编进队伍里。再问问谁知道去屹县的路,愿意带路的一律发五贯钱,先发两贯,余下的到屹县就补齐” 他一头说,一头已经踏着台阶进了大殿,把众人畏惧退缩的目光中随意地打量一下周围,再要说话时,忽然咿地一声眉头皱到一起。 ******************** 睿智的男儿却以铁血纵横江山!请看沙漠大作《江山》! .x2552.com)/book/36731.html" target="_blank">http://(看小说到吾爱文学网.x2552.com)/book/36731.html 正文 第二章(22)山神庙(下) (看小说到吾爱文学网.x2552.com) 军官突然站住脚步,跟着他进到大殿的兵士却没有停下,七八个人散开来,嘴里说着“叨扰了打搅了劳烦大家让个地方”这样的客气话,脸上神色却没半点客气,挺着刀枪就把殿里的人朝外赶,逃难避雨的人但凡手脚稍慢,刀鞘枪梢就敲上去。大殿里一时间女人叫娃娃哭,连带着“有本事打突竭茨人去,欺负我们算什么能耐”的低声咒骂。好在这群神情凶狠的士兵只是赶人而不是打人,兵器打在人身上也有分寸,更不借机抢夺掠取众人的随身财物,所以人们虽然眼中恼恨心里抱怨,还是把大殿让给了这群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兵大爷。 两个兵已经过去把神像前供桌上的油灯挑亮,桌上摆放着的一炉香灰和两盘黑馍都搬到神龛前,一个小军官随手拂了下桌上的灰,从怀里掏出个裹了又裹的油布包,两三下打开取出张尺许见方的黄纸,摊在桌上。 先头发号令的军官摆下手,指着混在人群里的商成和赵石头说:“这两个人留下。”又转脸对身边一个人说,“这里的人都赶去后院,我们的人只住前院一一敢去后院骚扰百姓的,不问缘由一律先抽五皮鞭。从百姓里找几个手脚麻利的人,烧火烧水煮姜汤。弟兄们喝姜汤吃点东西后要抓紧时间休息。”那人领命去了,不一时又转回来报告说,后院只有两间茅屋,塞不进那么多人。军官思索一下,改了命令:“把右边的庑廊腾出来,让老人女人小娃避雨,青壮男人不管。”说着话瞥了眼拴在院子里树下的几匹骡马,点下头嘴里道:“把那几匹牲口征了。”立时就有个小军官带几个兵过去,哗啦啦地朝泥水地里撒几把铜钱,问都不问就把骡马赶进了左廊里。 看着一队队士兵有秩序地涌进庑廊大殿,默不作声地各找地方歇息,那军官才走到香案边兵士们特意给他搬来石墩子上坐下来,也不说话,只是眯缝着眼睛在桌案上的那张黄纸来回逡巡。 半晌他长长吁口气,转过脸来望一眼殿门外依旧风催雨劲雨借风势的黑蓬蓬夜空,下巴颏轻轻一摆:“把那两个逃兵带过来。” 一个士兵马上走到殿前台阶处,伸一根手指点着站在院子里淋雨的商成和赵石头说:“校尉有令,叫你们进来!” 商成和赵石头都是几天几夜没吃好睡好的人,刚才在大殿里啃了不少菜团子,又灌了一气的热水,肚子胀得狠了拖欠下来的困倦自然找上门来,虽然是站在雨地里,可俩人都有些昏昏欲睡的意思,被兵士一吆喝,人是应声而动,神智却不怎么清醒,脚下自然就有些疲软。传话的兵看见他们的拖沓模样就黑了面孔,不言声过来便给了身上没伤又穿件郎官常服的赵石头一刀柄。 赵石头正抠眉涩眼地打瞌睡,不提防挨了一下,嘴里“嗷”地一声惨叫,疼得五官都有些走样,人也被砸得一个踉跄。他也是枪林箭雨里爬出来的人,战场上厮杀多了,心中自然而然地就有一股戾气,哪里吃得了这种亏,眼睛一瞪腰一拧就想要那个大头兵的好看,胳膊一动手臂就被商成拽住,接连挣扎几下都没挣脱,正想发作,看正坐在大殿檐下休息的兵士已经站起来好几个,个个都神色不善地盯着他们,没奈何只好忍下怒火,斜着眼睛狠狠地瞪了那砸他的兵士一眼。 他的肩膀头立刻又挨了一刀柄。 这一下比刚才那下还狠,但是他早有预防,刀柄砸到时斜了肩头卸掉一些劲,所以筋肉远没有刚才那下吃痛。那当兵的刀柄没砸实,脸上神情也颇有些惊讶,使劲在赵石头背上推一把,嘴里嚷道:“快点!” “推什么推?大爷会走!”赵石头嘴里不肯吃亏,脚下却不敢停留,随着商成就上了台阶。 商成低声骂道:“闭上你的嘴!”他比赵石头清醒得多,也比赵石头畏惧得多,现在他最怕的就是被这群官兵认定是逃兵,那他和石头就逃不脱砍头掉脑袋的命一一从广平驿到拱阡关,处置逃兵的事他看见了两三起,大赵的军队抓住自己的逃兵后根本不会问什么情理缘由,也不管逃兵如何哀求告饶解释,全是就地砍头。他现在已经感到庆幸了。要是这拨官军抓住他们不问青红皂白就把他们砍了,他和石头也无话可说。他现在才意识到一间事一一他们都是乡勇,是民兵,认真论说起来,他们如今的所作所为,和逃兵是一个概念;况且他们身上都穿着边兵的皮甲,又是混在百姓堆里,被人误会成逃兵也属平常 他带着羞愧和忐忑还有一丝期望走进了大殿一一既然带队的校尉愿意见他们,说不定他们还有活命的机会。 校尉坐在石墩上斜睨着眼睛打量了他们很长时间,才不冷不淡地问道:“你们是驻防哪里的边兵?” 赵石头梗着脖子说:“我们不是边兵!” “哦?那你们是卫军?” “我们是民夫!” 旁边的两个兵抬腿就准备过来收拾莽撞的赵石头,被校尉摆手挡住了。校尉乜了赵石头身上那件既破烂又肮脏的忠勇郎武官常服一眼,又把商成上下打量了半晌,这才转过头又问道:“不是边兵,怎么穿边军的甲?你不知道朝廷有律法吗?假冒卫军就是重罪,你还假冒军官,更是罪上加罪。” 赵石头没听出来校尉的问话里前后略有不同,但是冒官重罪的意思他还是明白,急忙辩解道:“又不是我们想穿一一可也得有东西穿呀!衣裳都打得稀烂了,要不就撕来裹伤口了,不穿这死人身上扒下来的皮子,还能穿什么?” 校尉冷冷地看着赵石头,直到赵石头畏缩地低下头,才不紧不慢地再问道:“你们是哪里人?” “他是屹县霍家堡的,”赵石头已经全没了刚才的嚣张,老老实实地回话,“我是赵集的。” “都是乡勇吧?” “是。” 校尉冷冰冰地面孔上霍然蒙上一层暗影,阴冷的眼睛里带出一片杀机,渗人的声音就象来自外面黑黢黢的天空:“知道逃兵是什么下场么?” “逃兵?什么逃兵?”赵石头喃喃地把这两个字念了两回,突然惊慌地叫起来,“我们不是逃兵!不是!拱阡关被突竭茨人占了,官军都死光了,我们找不到人才不得不回屹县!大人,校尉大人,我们不是逃兵!真的不是逃兵” 立在四周的几个兵已经过来架住两个人,赵石头一面挣扎一面嚎叫,商成却是面无表情一言不发。一个兵抓住他胳膊时手恰恰攥住他右上臂的伤口,彻骨的疼痛让他浑身一激灵,禁不住闷哼一声,却没象赵石头那样为自己辩解。倒是那个兵察觉到什么,立刻松开了手,转脸对校尉说道:“大人,这是个伤兵!” “验伤!” 两个兵过来不由分说就扒了商成的衣裳裤子。 大殿里还坐着几十个兵,一边喝水吃干粮,一边瞧着这边处置逃兵。商成的衣裳裤子刚被扒落,大殿里登时是一片抽气声 校尉坐在石墩上看着两个兵给商成验伤。灯火飘摇,映得他脸上时明时暗,旁边人也看不出他的喜怒哀乐。可他自己却知道自家事一一当兵吃粮十三载,他还是头一遭看见一个人身上竟然同时负下这么多伤。 商成的胸膛上、脊背上、胳膊上、腰胯间、大腿、小腿几乎全身上下都带着伤。有些伤口裹着肮脏泛黑的布条,有的伤口只是拿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随便抹塞上,有些小伤口则根本没处理,红肿得连肉皮都发亮鼓起。 “禀大人,验伤已毕,共计大小伤处十七处一一箭伤六处,分别在右肩、右胸、左肋、右胯枪伤四处,分别在右肩,右腰,左大腿。”报伤的小兵说到后来,声音都有些颤抖了。“另有淤青紫黑八处,不计在内。” 大殿里先是死一般的沉寂,然后嗡地一声仿佛有人在这里扔了个马蜂窝。不单殿里休息的士兵在议论,连站门口瞧热闹的兵也都是面色青灰。没上过战场的大头新兵们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只知道摇唇咂舌感叹商成的好命一一这人受这么多伤,竟然没死,还能站着,可不是一般的好运道。老兵们却是对商成肃然起敬一一这么多伤竟然没一处落在后背 良久,那个校尉才吁着气说道:“把衣服穿上。”看商成重新穿好衣裤,他慢慢地道,“你们是乡勇,理当保家护里,可外敌当前,你们却临阵畏惧后退一一不管你们有什么理由,这都是犯了诈军之禁,依军法当斩。”他这样一说,大殿里立刻又是一片嗡嗡议论,被他冷森森的目光一扫,一众兵士才冽然住口。他眯缝着眼睛,目光从商成脸上转到赵石头脸上,又从赵石头脸上转回商成脸上,停顿了许久才接着说道,“不过我念你有伤在身,也念你们在拱阡关薄有微功,许你们戴罪立功” ********************* 不一样的灵异,不一般的故事,尽在《蟐蟒血仆》! .x2552.com)/book/36526.html" target="_blank">http://(看小说到吾爱文学网.x2552.com)/book/36526.html 正文 第二章(23)城南大营(上) . 听校尉允许商成和赵石头戴罪立功,满殿兵士都是长舒一口气,当下就有人把自己坐着的干草堆让出来,又有亲兵过来给二人分发热水干粮,一大瓢热气腾腾的姜汤灌下去,两个人顿时觉得一股热烘烘的暖意从肚腹一直曼延到头顶脚心,因为连惊带冻而变得青白的脸上也渐渐恢复了一些血色。 那校尉这才问起两人几天来的经历。 “我们是三月二十一在由梁川遇见的突竭茨兵” 赵石头的第一句话就让校尉的眉梢突地一跳,截口问道:“是在广平驿吗?” “不是,是在去如其寨的路上,在晌午歇脚的地方,突竭茨的兵突然就从树林里冒出来,然后就把那里驻着的二三十个边兵都杀光了,又把护卫我们驮队的边兵也都杀了,我和他好不容易才逃出来。” 校尉皱着眉头听他说完,才问道:“你说的歇脚地方,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在哪里?” “那地方在进川道大约三四十里地,是个小兵寨,扎着三四顶帐篷驻着二三十个兵,带队的是个什么什长。兵寨外还有个大灶房,也有三四个兵;围着寨子是一圈茅草窝棚,还有片空地歇驮马”赵石头连比带划说得口沫四溅,校尉却听得头昏脑胀不知所云。商成坐在一旁的干草上,袒着半边肩膀让人给他上药裹伤,听赵石头说得不清不楚,就插了一句嘴:“是如其乙字兵站,离如其寨大约四十里。” 校尉点下头,沉默一会,抬起眼盯着商成问:“突竭茨人动手的经过是怎样的?” 商成脸上有伤,伤口两边泛白的皮肉肿起约有半指高,半边脸已经麻木得失去了知觉,每一开口说话,就觉得有根筋在脑后撕扯,从头皮到颈项都是又酸又麻又疼的感觉,所以也不大说话。这时听校尉问,也只好忍着痛把自己看见的情形都说了一遍。他记忆力好,思路清晰,口齿也灵便,兵站被夺的经过讲得有详有略,校尉和旁边一众官兵耳朵里,脑子里立刻就勾勒出当时的种种。 “在兵站的突竭茨人,都是戴翻皮帽子穿褐色皮甲?” “是。”商成和赵石头一起点头。 “你们没有看错?” 商成还没说话,赵石头已经说道:“不可能看错。我们在二谷川和拱阡关还遇见了这样穿戴的突竭茨兵,听说这些都是突竭茨人左什么王的大帐兵,最能打” 校尉“唔”了一声不再说话,只是低着头想事。大殿里一时安静地只有兵士们的呼吸声。突然间从角落里传来一声咳嗽,把众人都惊了一跳。校尉干沉思良久,这才抬起头望着两人道:“你们在由梁川遇见突竭茨人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 赵石头便把后来的事情都讲述了一回。他和商成是如何遇上如其寨退下来的边军,又如何跟着边军夜袭广平驿,再之后怎么去的北郑,白滩怎么被突竭茨马队击溃连同后面几处关隘兵寨的一连串厮杀,都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先前见他从头到脚连片油皮都没擦破,分发热水干粮的兵士就只给了他半块硬面饼,如今听他说起过去十多天的经历,过来又递给他一块饼,也不言声,只是在他肩膀上使劲拍了两下。 校尉又问了一些那些关隘兵寨失守的情形。有些事情赵石头和商成约略知道,有些事情他们也只是道听途说,于是就把自己知道的和听说的都竹桶倒豆子般譬说出来,象如其寨就是被一队扮成商队的突竭茨大帐兵诈开的,二谷川是被前后夹攻首尾不能兼顾丢失的,拱阡关则是被围后兵力相差悬殊 校尉听他们相互帮补着讲完,又把这些话与自己听来的消息对照一回,脸上总算露出一抹笑容,再不象刚才那样冰冷阴沉,问道:“我们现在要去屹县,要进县城。这里离屹县城还有多远?接下来该怎么走?” 商成摇头说不知道。论说起来,他对屹县县城的熟悉还不如几百里外的渠州。去年秋天他随刘记货栈的驮队在渠州前后歇了小十天,每天吃饱了饭没事做,他把渠州城里的大街小巷转了个遍,虽然说不敢说对渠州城了若指掌,可哪里有庙哪里有观哪条街热闹大哪条巷吃喝好,他还是能指个大概方向说个八九不离十。然而屹县县城不一样。他去县城里不是办事就是揽工,办的事情都是急事,揽工更是从早累到晚,哪里有闲工夫在城里乱转悠?如今他除了屹县衙门和霍六的家还有刘记货栈之外,别的地方都说不个子丑寅卯。 商成说不上来,赵石头能说上来。石头就是赵集人,自小没爹没娘,十二岁上便开始在远近各处揽活打零工,除了深山密林里,屹县境内几乎没他不知晓没去过的地方,见校尉问,马上就指出一条沿着燕山山脚直通县城南关大营的路。 校尉一听他的话,登时满脸喜色,马上让人从后院灶房里找来截木炭,赵石头一路说,他就在地图一路勾画,沿途各处村寨河流桥梁都一一标上记号,遇见写不上来的字就胡乱涂抹个黑斑点,末了把黄纸一叠,依旧样用油布裹了又裹缠了又缠,包好后招手叫来两个亲兵,让他们把地图贴身藏好,即刻顺原路返回,务必把地图交到后面的大队援军手里。 看那两个兵提着刀掌着火把出了山神庙,朦胧的火光在庙外闪几下就没了踪影,商成和赵石头才知道眼前这队兵竟然是从燕州过来的卫军。 事实上他们眼前这些兵正是从燕州出来去屹县南关大营增援的卫军前锋,只是因为过了端州之后的各处道路都被突竭茨人占了,不得已才走了山道,偏偏他们临时找来的两个向导又先后病倒在半路上,这天凉雨密闹兵祸的时候,各处村寨里的人能逃的都逃了,留下的人不是老弱就是病残,急忙间根本找不到好向导。两哨人马不认识路,只瞄了屹县的方向满山野地乱撞,最后一头扎到这山神庙,可巧地居然在这里遇见赵石头这个本地通 一个时辰转眼就过去了,可外面的雨越下越大越下越密,顺房檐砸下的雨水噼里啪啦地响成一片,到后来竟然连面对面地小声说话也听不大清楚。狂风夹着雨刮得山间林木鬼一般地呼号嚎叫,隐隐地还能听见轰隆隆的雷声一阵接一阵地在天边滚过 带兵的校尉站在殿前,枯皱着眉头望着风雨交加的夜空,干着急也没办法一一即便是大白天走官道,遭遇到这种情况下也根本不可能行军,何况如今还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他叹着气让大殿雨檐下的兵都进殿里去歇息,又交代人去后院,允许那里的男人到前院来避雨。 “让廊下的兄弟们挤一挤,给他们让点地方。要交代那些庄户人,避雨可以,不许骚扰咱们的弟兄,不听话的一律抽二十鞭子扔出去。”他交代完迈腿跨进大殿,顿了顿又转回来,再吩咐一句,“让弟兄们都翻翻干粮包裹,看看有没有多余的面饼麦馍,有的话一一就给那边的女人娃娃们送过去” 一直到天光大亮,雨势才渐有放缓的迹象。 廊下的卫军早已吃过晨,一个个披着皮甲雨具抱着刀枪挨挨挤挤地坐在一起,人人都伸长脖子瞧着大殿门口,象在期盼着什么好消息。他们在这不能遮风也挡不下多少雨的庑廊下歇了一宿,每个人身上的夹袍长裤绑腿皮靴都被雨浇湿淋透,裹在身上浑身湿溻溻黏乎乎地难受,再被山风一吹,初春的寒意登时透心彻骨,所以人人都盼望着能早点上路一一活动起来身上自然暖和一些,虽然身累体乏,可总比坐在这里挨冻强。 好不容易看见十几个军官捂着腰刀奔出大殿,紧接着大殿里的兵也呼呼啦啦地涌出来,廊下的一众兵士根本就不用自己的军官招呼,跟着殿里出来的兵就出了庙门,在庙前的小空地开始列队,随着什长队长哨长一声声整顿队伍的号令,顷刻间两百来号人就在雨地里站成整整齐齐的两个方阵。 校尉带着几个军官和亲兵出来,扫一眼队伍也没多的话,手一挥只说一声“走”,六个健卒中夹着充当向导的赵石头还有商成当先,顺山道就出发,后面的兵士排作两列纵队紧接着跟上,两百多双皮靴抬起落下,踩得满是水浆泥泞的道路咕哧咕哧响。 队伍先向山上走,中途一个拐弯踅上一条岔道,在山间两绕三绕,再抬头时已经到了山脚下。赵石头也没沿着这条道路径直朝县城走,走出三里地遥遥望见一座只有几间茅草屋的小聚落,就引着队伍沿着条一跨宽小水沟边的小路折向北行,走出一段路,堪堪地又要回到山里,突然又循着条田垄掉头向东,接连穿过两个空无一人的小村寨,又领着队伍斜插向西南 正文 第二章(24)城南大营(中) (看小说到吾爱文学网.x2552.com) 为了避开突竭茨人派出来掳索的游骑,充当向导的赵石头领着两哨卫军一直绕着山脚行走。这些山脚下的道路大都是隐匿在树林草丛中的羊肠小道,狭窄泥泞湿滑不堪,有些连路都不算,只是掩映在草稞野蔓中的稀疏脚印,更有些地方连脚印也看不到,只是铺着一漫榛榛卵石的荒滩。 因为还在山脚,这一路上的几处小村落还没有被突竭茨人洗劫,可村寨里既看不到人影也听不到犬吠鸡啼牛哞,安静得只剩下树梢林间啾啾的鸟鸣。偶尔在矮垣泥院里能看见一两只孤零零的黑猪,耷拉着耳朵把长嘴拱在院墙下呼哧呼哧地找食;刚刚冒出绿芽的田地里间或也能瞥见庄户逃命时拉下的山羊,都不怕人,瞪着红眼珠盯着队伍看几眼,就埋着头伸着粉红色的舌头只管去祸害嫩苗。从下山伊始直到晌午,两个时辰里只遇见过一回当地的庄户一一那人远远地在一丛树林间露下头,登时一脸惊惶马上就缩回去,转眼间嘴里大呼小叫着就消逝在山林深处。 大约巳时三刻左右,队伍离开了山脚,顺着条小溪流忽深忽浅的河沟,毫不犹豫地直向西南挺进。这一路又不比刚才,都是沙土泥浆地,前头开道的十几个人手一把从无人的庄户家里找来的大砍刀,边探路边走边砍树枝割草,有石子硬地的地方就用刀尖做个记号,没处落脚的地方就垫上野草树枝,硬生生在泥浆子河滩上铺出一条路来。饶是如此,两百多号人没走出三五里地,就个个滚成泥猴一般。 如此一路急行军,到未时初,队伍已经到了离屹县县城七八里地的一处狭窄河道。河道两岸都两人多高的陡坡,沟坎上碗口粗细的柳树朝南向北一溜延出去足有两三里,青葱碧绿的新发柳枝在春雨中随风婆娑。借着柳树的掩护,前面开道的兵梯次悄无声息爬上坎,转眼间一个队长就着坡上被水浸泡过的野草滑下坎,提着刀就沿着队伍就跑回去。 眨眼的工夫,刚刚跑过去的队长又随着带队校尉转回来。校尉他一边走一面下令:“朝前后传令:就地歇息半刻钟。不许走动,不许交谈,有屎有尿的禀告后赶快拉。” 随着低声的号令一个接一个传出去,拉成单行的队伍立刻依次停下来。 “离屹县县城还有多远?” 队长马上说道:“大约八里地。向导说,要是顺河道绕到城南的话,还要多走二十里。如果路上还是和上午一样顺利太平,大概申时三刻能到南关大营。” “前面是个什么情况?” “站坎上能望见县城城郭。太远,瞧不清楚形势。向北四里外是刘家庄子,有八十户人家和二十多个乡勇。向南四里还有个太和镇,比刘家庄子大,有百四十户人,还有七十多个乡勇。南边庄子没瞧见动静,北边的庄子刚刚才走了队骑兵。下雨,又隔着片果林,看不清楚是官军还是突竭茨人的骑兵,也数不清楚人数,从过兵的时候算,我估摸着能有三百骑。” “尖兵派出去没有?” “派出去了。去了三拨,向导带着三个人去的县城方向,两个去南边,北边也去了两个。” 校尉点下头没再说话,疾走几步到了上坎的地方,拽着坎上一个兵弯腰递下来的胳膊就要蹿起来时,见一个矮个头的兵把长矛杵在泥地里,蹲在溪流边伸着两只手去捧水喝。他丢了手过去抬腿就是一脚,把那兵蹬到一边,低声喝骂道:“不想活了!这浑水也敢喝?!这是谁的兵?”一个挎着腰刀的什长急忙跑过来,还没开口解释,校尉劈头盖脸就骂,“你怎么教的兵?这水沟里的生水也敢喝?不怕生水里的细菌微生物吃下去闹肚子?真染了病,这时节谁来管顾他?!”伸手摘下自己的装水葫芦摔在那兵怀里,盯着什长说,“俩人都记小过一次。再敢喝生水,你们就等着挨皮鞭子抽!” 上了岸边陡坎,就有观察四周动静的兵把自己的位置让给两个长官。校尉半蹲半跪在柳树后面,把三个方向都仔细打量一回,就知道带队探路的队长布置得丝毫不差一一南北两边的庄子都看不见人影晃动,但是依稀能听到东一声西一声的狗叫;几处人家的屋顶上淡淡的白色炊烟在轻风细雨中随起随散。远处的县城城墙犹如一条影影绰绰的黄线,静悄悄地隆起在地平线上。 去南边探路的尖兵最早回来。他们只走出两里多地就发现突竭茨人的一处负责警戒的暗桩,道路上又发现马蹄印和大车碾压后留下来的车轱辘印,显然南面的刘家庄已经被突竭茨人占了。 过一会北边的尖兵也回来了。太和镇里同样驻的是突竭茨兵。因为庄子四周都布着岗,他们不敢太靠近,只能在外围观察。看各种岗哨的密度和数量以及起炊烟的院落,刘庄里的突竭茨兵人数不少,而且那里可能是突竭茨人的一个重要据点一一明岗哨兵全是戴翻皮帽子穿褐色皮甲的大帐兵。庄子的围墙外田地里还丢着不少尸首,男女老少都有,但是以青壮年男子居多。 校尉沉吟着下了命令:“派人在四面布哨。传令:先前就地休息半刻种的命令取消,各人就地休息;不许生火;葫芦里的水不许用完;刀枪要放在随手能拿到的地方。各伍什马上检查衣甲绑腿兵器。传令下去,突竭茨人不到一百步内不许妄动。找几个机灵点的兵,顺河道向南摸摸沿途突竭茨人的底。” 布置好这些当前要务,校尉又回到柳树边,眯缝起眼睛仔细观察几里外的太和镇。 连岗哨都是大帐兵,这太和镇住的肯定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要是在那里捅一下,肯定能让屹县的当前情势有点变化;要是还能把镇上的突竭茨大人物捎带着砍了剁了俘虏了,说不定屹县的围就解了一一也许整个燕山东路的围都解了 他唆着嘴唇盯着乌云密布的天空出了半天神。雨还在下,丝毫看不出有转晴的迹象。被寒雨浸泡过的土地上浮着一层苍白的雨雾,把远远近近的树木房屋土地都渐渐地吞噬进去,让他的叹息声都带着一股潮湿的寒意。 唉,他手里如今只有两哨疲惫不堪的卫军,突袭突竭茨大帐军驻守的太和镇只能是个不切实际的愿望。要是他营里的六哨兵士都在,这六百人也没有经过四百里急行军,或许能出其不意地让敌人吃点亏一一也就只是让大帐兵吃点小亏而已一一他还得在沾了便宜后马上就后退脱离,绝不能给大帐兵留下反击的机会 他的目光转向更远处的屹县县城。雾气已经把县城彻底掩盖起来,如今他眺望着县城的方向,实际上除了白色的雨雾,什么都看不见,一如他对整个屹县当前战局的认识一一就只剩下懵懂。 也不全是懵懂。听尖兵回报太和镇的情形时,他心里就有了一个大致的猜想,他觉得只有一哨卫军驻防的屹县很可能还没落到突竭茨人手里。这一是因为天雨的缘故一一突竭茨大军冒雨越过盘龙岭围困住屹县,不可能还有余里立刻攻城,至少在天气晴好前,他们不会攻城;二是因为突竭茨大军的目标并不是一个中县一一他们瞄上的是屹县南关外的燕山卫转运司,是那几个营寨里堆积如山的粮食、草秣、布匹、军械、药物还有由燕山左军司马亲自押运过来的二十万缗军资。 他的心里突地一跳一一突竭茨大军对屹县城围而不打,难道说他们竟然知晓了燕山卫转运司大库里的年桩秘密? 他记得月初有人给他说过,如今全燕山境内最富裕的地方就是燕山卫转运司大库一一库里存着朝廷调拨的二十万缗军资 二十万缗是多少?他的心立刻哔哔狂跳起来。他这个正七品上的校尉一个月的俸禄也就是七缗,二十万缗啊这要是都落在突竭茨人手里,意味着什么?要是连转运司大营里的粮草布匹军械还有药材,都落在突竭茨人手里呢? 真要是发生了这种事情,朝廷会怎么处置燕山卫上上下下?罢官?流徒?还是 几个人影塌着腰穿过田野,一溜烟地蹿过来,几个来回奔波十数里的人还没来得及喘息几口,校尉就劈头问道:“屹县怎么样?” “县县县城还在。”带队的什长鼻子嘴里喷着白汽说道。看样子几个人都累得够戗,人人都上都蒸腾着热气,个个脸上都挂满汗珠。 “还在?”校尉的眼睛霍然间睁得极大。 那个什长使劲喘息几口,气息才慢慢有些匀静,马上禀告说:“县城还在我们手里南北城门都用泥土堵死了,我们进不去,他们也出不来,县令大人在城门上喊话,让您马上带人去南关大营,迟一步都要出大事。”他又喘息两口,再说道,“左军司马李将军如今就在南关大营。突竭茨人断了县城和大营的联系,正在全力攻打南关大营” “南关大营有多少兵?” “带退下来的卫军边军和各处乡雍,在南关大营的不足一千八百人” “突竭茨人有多少?” “估计有一万人,大帐兵占三成” ********************* 不一样的灵异,不一般的故事,尽在《蟐蟒血仆》! .x2552.com)/book/36526.html" target="_blank">http://(看小说到吾爱文学网.x2552.com)/book/36526.html 正文 第二章(25)城南大营(下) . 听说突竭茨人还没拿下县城,又听到南关大营里还有将近两千兵士乡勇,校尉禁不住吁了口长气,皱成一团的两道细长眉也舒展开来,望着灰蒙蒙的阴翳天穹在心里默念了一句一一老天爷保佑! 校尉招手叫过赵石头,问道:“从这里去南关大营,还有多远?”这事关系到救援的结果和二百多号人的生死,他得亲自过问心里才能踏实。 赵石头说:“走坝上平地十二三里地。” “不说平地,我只问你,顺这条水沟能不能到?” “那要绕远路,多走二十里” 校尉截断赵石头的话:“能不能到?” “能!” 能到就行!校尉挥下手,让赵石头下去休息。既然沿着这条水沟能到南关大营,而且这里看起来暂时也安全,校尉也不急着让队伍行动一一他要先等去南面查探的兵士把突竭茨人的动静状况带回来之后,再决定下一步怎么走。 商成此时正坐在沟坎下休息,看赵石头溜着坎下来,不言声把披在肩膀别人给他的半块油布拉扯一下,让出不迎风雨的半幅给同伴。赵石头的身量比商成矮着一个头还有多,这时便沾了个头上的便宜,蜷了身子就能把头肩都躲到油布下商成背后。他嘴里嘿嘿笑着,一只手扯着油布边,一只手从怀里掏出块黄不拉叽的面饼,撕了一大半递给商成。 早上卫军也给他俩分发了干粮,一人两个面饼子;走一上午路,商成又兼着尖兵的开道差事,砍树分枝割草垫道,累得出了几身汗,两个比巴掌大不多少的面饼子早就在肚子里消化得无影无踪;到了地头正说要吃晌午,军官一声令下,他又马不停蹄地赶向县城肚子早就饿得心慌意乱。看两个与他一同开道又一起去县城的兵士低头吃饼嚼馍喝水,他也不好意思过去要,只能抱着肩膀干咽唾沫。这时候看见半块被雨水泡得有些发胀的死面饼,哪里顾得上谦让,接过来就朝嘴里塞,三口两口吃完,肚子里那股火烧火燎的饿劲才算平复下去,这才意犹未尽问道:“哪里来的?” “早上分派的。我当时不饿,就留下来了。” 商成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他当然知道石头的话不尽真实,但他们俩从去年秋天就在一起揽工做活,一道打过土匪,一同打过突竭茨人,战场上几度出生入死,是拿命结下的交情,为半块面饼罗嗦什么感激话,那实在是小觑了石头也低看了他们的友情。他唆着嘴唇,腾出一只手来抚摩着麻木得几乎没什么知觉的右脸颊,用手指尖轻轻地试探着伤口周围的感觉。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伤口已经换过两次药,可依旧没见什么气色,手指触到伤口,伤口既不痛也不痒 他知道,这种情况说明伤口周围的肌肉已经坏死,以后即便养好伤,脸上也会留下一道难看的大伤疤。对于相貌好看还是难看,他一点都不关心,他现在庆幸的是他竟然没因为伤口化脓发炎而倒下。他不能不感慨自己的好运道一一幸好自己的体质好扛得住,不然的话,早就不知道躺在哪棵树底下喂狼了 赵石头听他叹气,还以为他又在担心莲娘,嘴里包着饼渣劝慰道:“你别担心莲娘嫂子一一她姨总不能只顾自己逃命,把她拉下吧?再说了,她姨丈在衙门里做了那么多年事,总该有点见识,听说突竭茨人夺了如其寨就该知道北郑也保不住,北郑丢了屹县也危险,他还不朝县城里跑?他能不通知三亲六戚一起跑?一一放心,我敢拍着胸脯担保,嫂子如今就在县城里!” 这是过去十多天里赵石头翻来覆去都说烂了的理由,商成听在耳朵里却没朝心里去,只是目光阴沉地看着面前翻滚着浪花的浑浊河水。他不担心?他怎么可能不担心?离县城越近,他就越担心!刚才在县城城墙下那会儿,他的一颗心砰砰乱跳得就象要从胸腔里蹦出来,要不是身边有卫军跟着,要不是他还记着自己有个乡勇的身份,他都想丢开一切爬上城头,去城里找莲娘了。 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对自己说:莲娘不会出事的,肯定不会出事的!她怎么可能有事呢?虽然说突竭茨人放火烧了霍家堡,可这并不是意味着莲娘也没能逃出来 石头慢慢地嚼着饼,突然声音低沉地说:“不知道山娃子那边的情形怎么样。我昨天晚上做梦梦见他”他抬起手就扇了自己一耳光。 商成默然地瞥了同伴一眼。是啊,还有山娃子。自打听说突竭茨人从渤海那边过来偷袭,俩人就都替山娃子一家担着心,在交谈中也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个话题。 两个人一时都陷入了沉默。他们不想谈论这个话题。但是除了不知下落的亲人和朋友,他们又不知道该谈论什么。 雨还在下。雨点打在湍急的河面上,溅出一个个小圆圈,还没等激出涟漪,就被河水击碎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头挣脱了缰绳的耕牛伫立在河对面沟坎上,睁着一双铜铃般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边的人。 赵石头在沉默中吃完了自己那份饼,在裤子上擦掉黏乎乎的面泥,四处踅摸了一下,走到了河边,蹲下来用手捧了一舀水。 商成看着他这样做,没有作声。要是在以前,他肯定会出声制止石头一一河水比井水更不干净,尤其是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天知道都有些什么东西腐烂在河水里面。但是接连十几天的搏命厮杀下来,看惯了血腥和死亡之后,他对这些事情已经看得很淡也很不在意了一一讲卫生怎样?不讲卫生又怎样?再讲究卫生,突竭茨人的刀砍过来枪戳过来,不一样是个死字?讲不讲卫生的区别仅仅是早死和晚死罢了。反正都是死,又何必再斤斤计较喝开水不喝凉水哩。事实上,现在他自己也不再关注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象他从来不理会手里的武器是刀还是枪一样一一饿了有什么就吃什么,根本不管手上是不是还有突竭茨人的血,渴了就用手撩水喝,管他是井水河水还是泥浆水,只要是水就成 赵石头捧着一舀水还没递到嘴边,几步之外就传来一声喝问:“干什么?!”然后一个小军官几步就跑过来,人还没到手里的枪杆便砸在赵石头的肩膀上。赵石头人一歪手一抖,捧起来的水也洒得涓滴不剩,而且他还被那个小军官一顿呵斥:“你不想活了?敢喝这样的谁?你知不知道,这河水有什么?” 赵石头显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竟然闷头闷脑地问那军官:“河水有什么?” “河水里有细菌微生物!这样的生水不能喝” 赵石头捧水军官打人,然后赵石头傻头傻脑地找骂,这一连串事情就发生在商成眼前。他木然地瞅了两个人几眼,看出来军官并不是想欺负赵石头之后,他又木然地把目光转向对面沟坎上那头耕牛一一多好的一头健牛啊,瞧那雄壮的体魄,瞧那缎子般光滑的毛色,还有那双似通人性的眼睛,真是头好牲口啊,要管不少钱吧;啧啧,哪家要是有这样一头耕牛,那田地间的活路不知道能省多少心 他盯着那头牛巴咂下嘴,心里很羡慕牛的主人家,就在这时候,他听见军官教训赵石头的话。 “河水里有细菌微生物!这样的生水不能喝!” 就象有一道霹雳直劈在他头顶上,转瞬间的他脑子里就只有轰轰隆隆的雷响,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和虚幻起来,就象他在透过一块不规则的碎玻璃在观察这个世界一一所有的东西都是扭曲的,所有的东西都是难以名状的,所有的东西都是不真实的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这个世界绝对不可能知道“细菌”和“微生物”!没有高纯度的玻璃,没有高超的玻璃打磨技术,这个时代绝对不会有人去关心和发现微观世界!他从来没见过一件纯粹的玻璃制品,哪怕是一块透明的玻璃渣他也没见过,他甚至没听说过“玻璃”,即便是琉璃,他也只在高小三嘴里听到过一回一一那是“波斯胡商带来的好宝贝”。可如今他却偏偏在一个燕山卫军的低级军官嘴里,听到了“细菌”和“微生物”。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不可思议到了让他脑海里产生了一种滑稽可笑的感觉,令他觉得自己又象是处在自己构思出来的梦境里 他当然不可能是在“梦境”里,他麻木的脸颊和浑身的伤,还有饥肠辘辘的肚子,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他是在个真实得无比残酷的世界里,是在瞬间决定生死的冷兵器战场上,只要他稍微不留意,只要他稍微不小心,等待他就可能是死亡。 但是他的的确确是听到“细菌微生物”这两个词,哪怕那军官的吐字发音不标准,但是他知道,他说的就是“细菌”和“微生物”! 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 当他好不容易摆脱脑子的一团糨糊,强迫自己回到现实时,赵石头已经抱着个葫芦在仰着头喝水了。 那个还没赵石头高的军官又厉声呵斥道:“够了!留点水!这水是你们俩保命的东西,要是谁受了伤,还能用它来洗伤口一一洗了再包裹伤口好得更快。” 先清创再包扎,应该算是常识吧?要是时间充裕,和商成他们并肩战斗的兵士们都会这样做,但是士兵不大注意用什么样的水来洗伤口,通常都是泉水井水或者河水,只要是清水就行。可眼前这位军官显然和他之前遇见的那些官军不一样,他特意提到要用葫芦里的水来清洗伤口一一难道葫芦里的水和别的水不一样?或者说,这水里面添加了什么药物? 他舔了舔嘴唇,嘶哑着嗓子艰难地问道:“长官,这葫芦的不是水?” “这是烧开过的水,细菌微生物少,喝这水能让你少生病,不生病你才能保住自己的命。”那军官又开始教训他。“细菌微生物少,洗伤口也比平常的水要好使,人好得快。” 商成咽口唾沫,再问道:“为什么开水会好使?” 开水喝了为什么少得病,又为什么用这样的水清洗伤口会好使,那军官也回答不上来,他只是反复强调一点一一这水里细菌微生物少。 “细菌微生物到底是啥东西?是水里的泥沙么?还是和鱼虾一样的活物?” 这个问题军官更答不上来。他有些恼羞成怒地说道:“告诉你有,那就一定是有。你们要再敢乱喝生水,小心军法!”他狠狠地瞪了商成两眼,气鼓鼓地走了。 等军官走远,周围坐着的兵才笑着给懵懵懂懂的赵石头还有满肚子疑惑的商成解释,不准喝生水,要用开水清洗伤口,这都是开春之后卫军里才定下的新规矩,至于什么是“细菌微生物”,连当了半辈子兵的校尉大人都说不清楚,更遑论刚才那个小军官了。还有个兵讲道,这两条规矩其实都是屹县刘记货栈的东家献给朝廷的“祖传秘技”,只是燕山卫的大官们谁都没见过“细菌微生物”,不敢贸然上奏朝廷,刘记的东家又说不清楚为什么生水里有“细菌微生物”,最后就只好把这两条“秘技”先拿苦劳营里的犯人来做试验,效果还真不错,如今两条“秘技”都已经上奏了朝廷,办法也在卫军里开始推广了。 “有效果好使不?”商成问道。他如今已经约略猜出些事情的来龙去脉。去年往渠州的路上有人受伤,当时自己就让人烧开水清洗伤口,这办法就让货栈里的人学了去;再加上高小三偶尔到他家走动,肯定从莲娘那里听说过细菌微生物的说法,然后跑回货栈里去一卖弄宣扬,货栈也就照葫芦画瓢,还一“画”就见效。既然两个法子都见了效,货栈东家不愿意藏私,干脆就把这办法献出来。可官上如何能轻信一个货栈东家的“祖传秘技”?虽然说办法在货栈用了之后有效果,可谁都没办法抓水里的“细菌微生物”出来做证据,更不敢乱往朝廷里报,只好用犯人做“临床实验” “好象还成。”几个兵七嘴八舌议论一番后,得出这样的结论。“看见校尉大人没有?以前但凡是野外拉练,他必定跑肚,可自从兴了喝开水的办法,他拉稀的毛病好象没怎么看见了。这不,从燕州到这里一路十来天,他欢蹦乱跳得比我们还结实。” 一句话把周围歇脚休息没加入议论的兵都惹笑了。 “噤声!”一声呵斥从前面传过来,紧接着口令也一人挨一人递下来:“单人纵队,向南出发。” ****************** 不一样的灵异,不一般的故事,尽在《蟐蟒血仆》! .x2552.com)/book/36526.html" target="_blank">http://(看小说到吾爱文学网.x2552.com)/book/36526.html 正文 第二章(26)鏖战南关(上) (看小说到吾爱文学网.x2552.com) 酉时末戌时初,阴云暗日暮霭朦胧中,一连下了好多天的雨突然停了,几道久违的夕阳斜辉,透过厚厚的乌云,映照在被雨水浸透的土地上。离县城三里多地的南关大营也突然从死一般的沉寂中苏醒起来。随着乒乒战鼓哞哞号角声,在几座互为犄角的营盘里,一队队士兵从夯土寨墙的垛口后面冒出头,弓上弦刀出鞘,到处都是铁甲叶子呼啦哗啦的碰撞声、焦急恼怒的催促声、齐整整的呐喊声,还有简短急促的号令声和尖锐的警哨声,以及巨大的床弩发射时发出嗵嗵巨响,都让寨墙上下乱成一锅粥。,一枝枝树干样粗细长短的铁头弩箭,带着鬼哭狼嚎般的呼啸声,在相隔不过四五百步的三座营盘间倏起忽落。 在这一片混乱中,谁都没去留意那条绕着营地流淌的小河,更没人能料想到如今正有一溜长长的队伍分作三排,依次静悄悄地蹲伏在河道边的缓坡上。 和之前参加过的绝大多数突袭一样,商成依旧在整支队伍的最前面。他现在半蹲半跪在野草丛中,一只手握着隐没在草稞里的直刀刀杆,一只手搭在支起的右腿膝盖上,耷拉着眼帘,目光平定神情从容,安静而耐心地等待着前进的命令。野草只有没膝高,他得佝偻下高大的身躯才能勉强把自己隐蔽起来。维持这个别扭的姿势让他备感难受,时间稍微一长,颈项就变得酸涩僵硬。他不敢活动身体,只能稍微转动一下颈骨。他马上就听见了关节摩擦时发出一道细微的喀哒声。 在他左边的赵石头用手捅了下他的腰。他微微偏了头看时,赵石头朝草丛里指了指。 商成瞄了眼石头指的方向,咧咧嘴,无声地笑了一下一一石头总能给自己找点打发时间的好玩事,他在泥地里抠出一只蚯蚓,如今正引了一大群蚂蚁来搬“吃食”。 但是他的注意力马上就被一声尖啸吸引过去了。 一枝弩箭竟然“擅自”脱离了战场,莫名其妙地朝河边卫军埋伏的地方飞过来。 原本整齐的队伍立刻骚动起来。有人瞠目不知所措,有人畏惧地挪动下位置,还有人使劲干咽着唾沫,就在各级军官们“不许动”、“肃静”和“保持队型”的命令中,那枝碗口粗七步长的弩箭几乎是贴着兵士们的头顶掠过去,噌地扎在河对岸的坡地上。 大半的兵都扭过头来盯着对岸半截斜立的“木桩”,嘴里直吸凉气。半晌才有人嘟囔一句“遭他娘”,然后队伍里响起一片低低的喘气咒骂声。 商成和赵石头都没扭头去看弩箭。他们现在已经算是老兵了,看事情的角度和那群没怎么上过战场的新丁完全不一样,同插在地上的半截“木桩”比较起来,他们更关心下一枝弩箭会从什么方向过来。 从弩箭掠过的那一刻起,商成就半直起身子开始仔细观察三座打个不可开交的营盘。现在已经没有隐蔽的必要了一一无论弩箭是不是误射,这支队伍都已经曝露了,不马上行动,接着就会有更多的弩箭飞过来。他一面打量着三个营盘的动静,一面在心里迅速判断着可能的途径和危险,问道:“哪个营盘打的弩?” “是斜对面那座营盘射过来的。”赵石头肯定地说道,“是戊字营,布匹药材都在那座营里。”他在南关大营里做了五个月的工,大营里三处分寨里贮存着的物件他比谁都清楚一一甲字营是转运使司的老营,几座戒备森严的条石大库里堆的都是铜钱和金锭银锭,还有成山的盔甲弓箭刀械;丙字营贮的是粮食,满仓满囤的全是麦黍粟豆稻;戊字营里不单有布匹药材,还有食盐木料牛角兽筋生铁 商成点下头,偏了脸,舌尖抵着牙齿唆起嘴唇轻轻吹下口哨,与他隔着十好几个人的前阵指挥马上转头盯着他。 见指挥注意到自己,商成马上竖着右手握成拳,食指朝对面的营盘一点,拳头端平,大拇指和尾指都弹出去,略停一下把三根手指都收回来再握成拳,翘起大拇指把手一翻一一这是告诉前锋指挥,隔着近处两座营盘和队伍正对面的营盘里就是敌人。 指挥用手势表示知道了。 商成转回头继续盯着三座营盘。他现在的表情不象刚才那样平静了,忍不住攥紧了直刀。他现在有些激动。他自己都没想到,刚刚从边军那里学来的本事,竟然会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看着一只手做出来的三个简单的手势,竟然立刻让卫军的军官了解到他想说什么,他觉得实在是太神奇了。他禁不住又想起他刚刚接触到这些传递消息的手势时的光景一一他当时惊讶得几乎没跳起来,嘴也咧得能塞进一个菜团子。他从来没想到自己会在冷兵器时代看见这些只在现代影视作品里出现的东西!这太出人意料了!他完全不能想象,在一个只要识字就意味着特权的蒙昧社会里,竟然会产生出如此奥妙的事物直到几场仗打下来之后,他才渐渐明白过来这些手势产生的原因一一冷兵器时代的战斗开始之前,要么是不能高声喧哗,要么就是战鼓呐喊接地连天,要在这两种情况下加强联系和沟通,军队不得不采取一套传递重要消息的简单办法,旗语和手势就是这些办法的一部分 很快就有一道命令传下来:亮出旗号整队出发,目标燕山卫牧转运使司的老营。 前往南关大营的最后一段路既无惊也无险,突竭茨人甚至都不知道赵人来了援军。双方赶在天黑前又胡乱打了几枝弩箭,一声悠长的画角声一阵急促的铜锣响,三座营寨便又一次沉寂下去。片刻之后,两哨从燕州顶风冒雨赶来屹县的卫军就进了转运使司的老营。虽然援军的人数很少,看上去也劳顿不堪,但是坚守在老营里的将士乡勇们依然给了他们很高的礼遇,不但把最好的房子让给他们住,还马上就送来温暖干净的衣裳鞋袜,大盆的肉菜大筐的饼馍还有大桶的浮着厚厚一层油的汤水更是不在话下。 带队的校尉还有几个高级点的军官都被叫去问话,剩下的小军官大头兵们穿好吃好喝好,一部分人身体乏得很,拉开架势躺倒就睡,很快几座营房里都传出了鼾声。也有人精神头足,偏又守着营房出不了门,百无聊赖之中就守在营房门口和警戒的老营兵攀扯,打听些屹县和南关大营的事,也讲一讲别处的情况。渐渐地几个营房门口就聚集起不少人, 商成已经换过一身干净衣服,却还没来得及好生吃夜饭一一他得先给伤口重新裹一回。不过这一回他不用在赵石头和卫军老兵这些二杆子“蒙古大夫”的手底下受罪了,营盘里就有一个专治青红伤的随军医生,还有两个从四乡八里来这里躲避兵祸的跌打大夫,三个医生围着他一个人转,三下五除二就把他周身上下的伤通通清洗干净,敷上厚厚的伤药,然后才仔细地用生布包扎好。 一面看着大夫给自己处理伤口,商成一面问他们知不知道霍家堡的事情一一眼下他最关心的是怀着身孕的妻子,其次就是担心月儿和霍十七一家人。他不知道莲娘还有月儿和霍十七到底逃没逃出来,这事一直揪着他的心,就象心里悬着个沉重无比的大石头;赶路打仗时还要好一些,他没时间来操心,可现在已然来到屹县县城下,眼看着城郭却不能进去打探个清楚明白,他就总觉得心里有一股无名火在熊熊燃烧,一种想砸碎一切的暴戾情绪就不可阻挡地在他身体里横冲直撞 如今的霍家堡到底是个什么模样,三个大夫有两种不同说法。军医说霍家堡已经烧成了白地,但是集镇上的人倒是没多少损伤一一这全靠县城里的驻军出动地快,突竭茨人刚刚点了几间房子就被驻军剿了。两个跌打医生则坚持说霍家堡被烧成了一片白地。至于霍家堡的庄户商客们有多少遇害的,两个医生也有分歧一一同意军医“伤亡极小”说法的医生争不过自己的同行,一怒之下连句客套话都没说,背着药囊拔腿就走。 商成也看出来,找这些人打听霍家堡的事情不大适宜,想了想又问道:“南关大营有霍家镇来的乡勇没?” “有,都在对面的丙字营。”在这方面军医是权威。 商成朝丙字营的方向瞅了两眼。有高大的仓房挡着,他什么都看不见,能看见的只有寨墙外的暗淡朦胧的火光。在微弱的火光映照下,不高的寨墙上还有人影摇晃移动,偶尔还能远远地听到一两声模糊的口令。 他突然想起一个事情,随口就问道:“怎么这大营里的物资人员不朝县城里转移?” 正文 第二章(27)鏖战南关(中) (看小说到吾爱文学网.x2552.com) “怎么这大营里的物资人员不朝县城里转移?”商成摸着脸上的伤口问道。 跌打医生正从褡裢里拿出一堆各种各样的药材掂量着放到一个陶钵里,听他问,头也没抬说道:“物资?你是说大营里的辎重吧?为什么不朝县城里转移?”他把拇指大一块硬泥般的漆黑物事“当”一声扔到陶钵,拿着小棒槌使劲地压下去,冷笑道,“还不是那个李大将军做的好事!突竭茨人寇边的消息传到屹县时,转运使大人就让人把粮秣辎重向县城转移,李大将军一到,便说转运使大人胆怯,又说什么转移辎重是本末倒置劳民伤财,还说什么突竭茨人在南边是佯攻,打端州府才是真打,所以屹县的兵要拉出去,要从赵集向北打北郑,断突竭茨人的归路” 听跌打医生这样说,商成脑海里登时跳出“围魏救赵”这个词。李大将军的主意不错,从屹县出兵打北郑,打不打得下是一回事,至少兵一拉出去,西去的突竭茨大军就得有忌惮,他们肯定不能忍受背后留着这么大的隐患,一定会分兵回援,这样端州方面也能减轻压力,可以更加从容地和突竭茨人周旋;稍假时日等各路援军赶到,那就不是突竭茨人打不打得下端州府的问题,而是他们能不能全须全尾退回草原的问题。 军医已经忙完自己的活计,在营房外洗过手回来收拾褡裢,撇嘴说道:“李大将军的主意是不错,可他也不看看屹县城里有多少兵。满县城加守这大营的兵,合一起还不满八百,再加上乡勇,顶破天也不过千三四百人,还大都是步兵剜肉补疮凑起五百人,李大将军把自己带来的四百骑兵也分一半添上,结果队伍才过赵集就中了突竭茨人的埋伏,七百个人啊,跑回来的只有七十个不到”说着就摇头叹气,默了半天才又说道,“守这大营的孙固将军也没能回来。那是个好人啊,听说他殁了,这营里留下的兵没几个不哭的” 那个晌午时教训赵石头不许喝生水的小军官这时候就坐在旁边的通炕沿上,一边拿块布擦拭腰刀,一边头都不抬地说道:“右军司马李大将军,那是什么样的人物,你们就敢这样背后说他?” 这句话登时唬了两个大夫一跳,旁边几个听话瞧热闹的兵也低了头仰了脸假装忙碌。军医慌张得手脚都没地方放,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红,喉头鼓动好几下,突然站起来拿了自己的褡裢,对商成交代一声“最近几天别沾水”,急急忙忙就朝外走,转眼就听到营房外扑通一声,又传来好几声哄笑。屋子里的人面面相觑,都知道这是军医忙乱中没看清脚下的路,不知道绊着什么东西跌跤了。 跌打医生倒不象军医那么惶恐,可也不敢再多说话,呆着脸拿出个刷红漆的葫芦,揭了盖,小心翼翼地把粘稠的液体倾几滴在陶钵里,又朝钵里添了小半盏水,拿小槌一圈圈地搅着。随着小槌和陶钵摩擦时发出的呲呲单调声响,陶钵里顿时弥漫起一股刺鼻的辛辣气味,几个离得近的兵士都蹙额耷眼皱起眉头,一个接一个地打喷嚏。 那小军官鼻子里哼一声,继续说道:“李大将军没让你们再把辎重搬回来,已经是他老人家发了善心,没把你们都派去打北郑,那大家都该烧香谢神灵!” 这时屋子里的人才明白过来,原来小军官说的是反话。可刚才大伙都被他的话吓得够戗,到现在人人脸上神情都还不大自然,所以谁也没来接口搭腔。 商成听小军官的话里似乎还有话,嘴唇蠕动一下,想了想又闭上嘴。 跌打医生已经调好药膏,扳了商成的脸让他抬起头,用根磨得溜光水滑的木头片子挑了药,仔仔细细地涂抹在他脸颊上的伤口周围。 药膏敷到伤口的一刹那,就象有把钝刀忽地剁在商成脸上,钻心价的疼痛从脸上直扎进脑子里。瞬间他脸上的五官就挪了位置,浑身就象筛糠一般地抽搐不停,嘴里“嗬嗬”地嘶吼着,双手攥紧拳头又猛地松开,一挺身从条凳上站起来,抬起胳膊就朝自己脸上抓一一 “按住他!” 跌打医生话音还没落下,一直坐在炕上听他们说话的赵石头棱噌蹿过来,和小军官一左一右各自拽住商成一条胳膊,紧接着又一左一右地摔出去一一小军官在炕上滚了两滚,赵石头一头栽在炕洞边。 跌打医生也被商成的力气吓了一跳,惊惶地退了两步,看他立在当地伸手擦脸上的药膏,把手里的陶钵朝炕边一扔,嘴里喊一声“快按住他!”,人已经扑上去掰住了商成的手。屋子里十余个兵士这才反应过来,嘴里胡乱嘈嘈着过来拿胳膊的拿胳膊压腿的压腿,抱头锁颈揽胸抵胯,可谁曾想七八个人使出浑身力气,不但没能制服商成,反倒又被他接连摔翻打倒了两三个。幸好商成虽然被脸上剔骨椎心般的剧痛折磨得整个人都几欲癫狂,心智却还保留着一些清明,挥拳抬脚间尽力有所克制,几个被甩出去的人才没有什么大碍。 屋子里连吆喝带怒骂还有桌凳翻倒的乒乓乱响,早就惊动了门外聊天的人,一大群人就涌进来,听额头蹭破块皮的跌打医生爬在脚地里还在叫嚷“按住他”,两个军官带头,六七个人一起上来,合群力才把商成掀翻在地,压着手脚扳着头不让他动弹。那医生让人举高了油灯,蹲商成身边把他脸上扒拉开的药膏重新聚拢,再把陶碗里剩的药都给他敷上,这才喘息着感慨道:“这力气这是头牛还是个人?就是牛也没这样大的力气。”又吩咐几个按着商成的人,“三个时辰里别教他动脸上的药!不然还得从头再来一次。” 几个人都是面露难色。一个老兵聪明,出营房找了根粗绳,又叫人扛来两根大木头,就把商成连胳膊带腿脚和两根木头捆绑到一起,连额头上也箍了三圈绳子紧紧束缚住,末了把木头在墙角边斜着一搭一一木梢抵着壁头木根压着地,商成就是再有力气,如今也使不出来。 一个兵听商成一声接一声叫得声嘶力竭,找了块布想把他嘴堵上,赵石头过来就是一脚,把那个犯浑家伙踢到一边,瞪着眼珠子道:“你敢再来试试?”周围的兵士也都怒目望着那浑蛋。那人还算灵醒,知道自己差点办了错事,现在又犯了众怒,干笑两声就躲到营房外面去了。 跌打医生收拾起散了一地的药材器皿,洗过手坐在炕边喝水,等商成叫嚷得没了力气,才举着油灯踱到他面前,仰起脸上下打量着商成一番,说道:“我从来给人看病,病人家里的都是恭迎恭送好听话说尽,想不到今天竟然被你捶了一拳踢了一脚好本事。” 商成被绑在木桩上,耷拉着脑袋,满脸满颈项的油汗,胸膛起伏得象个风箱。如今他的半张脸依旧象浸在滚油锅里烹炸般疼痛,但是人却已经没有力气去挣扎,也没力气嘶喊,只是偶尔喉咙里还会发出咯咯咯的声响,身体也会剧烈地抽搐痉挛几下。刚刚才包扎好的伤口有些又迸裂了,新换上的干净衣裤也有些地方又渗出些血点,只是因为墙角灯火昏暗,人们一时才没注意到。这时候他已经恢复了一些神智,听见医生说话,无精打采地撩起眼皮,布满血丝的眼珠子在医生脸上晃一眼,便又垂下去。 那医生看商成没什么反应,就把油灯换到左手,拽着商成头发让他昂起脸,凑近了仔细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又摇摇头:“这是去腐肉生新肌的灵药,药性是霸道了点,可效果也是出奇地好。幸亏你是遇见我,不然的话,过两日你脸上红伤的毒一入脑,佛菩萨也救不了你的命。” 看医生收拾起东西要走,赵石头急忙过去问道:“就这样就成了?” “当然不成。药膏过六个时辰就可以洗掉一一不洗当然最好。你记住,每十二个时辰找我换一次药,连换三次,伤口腐肉的余毒才能拔干净”他把褡裢挎上肩,叮嘱赵石头,“还要忌水忌荤腥,最好是安心宁神静养几”这都是平常叮嘱病人亲眷的话,此时他顺口就说出来,话说到一半才想起来这些人都是来打仗的卫军官兵,突竭茨人离这营房也不过数百步之遥,此时此地,什么安心静养宁神长卧的话都谈不上。他盯着商成看了几眼,摇摇头,喟然叹口气,再也没说什么就出了门。 “忌水忌荤腥?”赵石头把医生的叮嘱翻来覆去念了好几遍。他知道忌荤腥是怎么回事,不就是不能吃肉嘛,忌水又怎么说?难道说敷了这药水都不能喝了? “屁话!你没长心眼,就不自己想想?人不喝水那还不得渴死?”听了赵石头的疑问,小军官劈脸就是一句骂。“你去,找门口的哨兵到灶房要几匙糖,先兑点糖水给他喝,再喂他吃点东西。一一不要糖了,找灶房要碗蜂蜜来,那东西更好!” “灶房里会有蜂蜜?”赵石头舔着嘴唇咽口唾沫,将信将疑地问道。 “这大营里住着李大将军,还能没蜂蜜?”小军官冷着脸笑一声。“别他娘磨蹭,快去!” ******************* 不一样的灵异,不一般的故事,尽在《蟐蟒血仆》! .x2552.com)/book/36526.html" target="_blank">http://(看小说到吾爱文学网.x2552.com)/book/36526.html 正文 第二章(28)鏖战南关(下一) . 夜已经很深了。连续奔波好些天的卫军们倒在营房里暖烘烘的通铺大炕上,睡得格外香甜。屋子里到处是心满意足的打呼噜扯鼻鼾声响。 屋角的壁洞里还亮着盏油灯。油灯的芯被人捻得极短,豆大的灯火仅仅照亮了壁角这一块狭小的地方。 捆着商成的那两根木料就架在这里。他的脸庞也笼罩在油灯的光亮中。 经过几个时辰刀剜针扎般的疼痛折磨,如今他的脸上已经彻底失去了光泽,变成了一种令人无法直视的青灰色;他的脸色既憔悴又疲惫,连嘴里时不时发出的一两声痛苦呻吟也透着虚弱和匮乏,仿佛是从石缝里被压榨出来的一样。他右半边脸颊的眼窝下方,从鬓角一直到鼻翼,敷着一条厚厚的黑糊糊的药膏,看上去就象他脸上突然多出来一块黑色斑迹,显得既丑陋又难看。现在,他的两双眼皮耷拉在一起,没有血色的嘴唇微微张开着,嘴角带着一抹神秘诡异的笑容,迷迷糊糊地在梦乡里游荡。他嘴里还轻轻地呢喃着一些旁人很难听清楚的的话。 他的眼皮突然跳动了一下,嘴角也轻轻地抽搐了一下,呼吸也陡然变得粗重起来。但是这几处骚动在没有惊扰到他之前就迅速地平复了,他并没有醒过来。伴随着胸膛有节奏地起伏,他的呼吸依旧很均匀。 他的眉毛忽然微微皱了一下,随后又轻轻地扬了扬,紧接着便骤然在眉心处攒作一团。他的眼睛还没睁开嘴就突然张开到极至,在足以撕裂一切的呼啸来临之前的瞬间又猛地合在一起 他紧紧闭着俩眼,牙齿死死地咬在一起,腮帮子上的肌肉条条棱棱地鼓起,扑簌簌地抖动。黄豆大的汗珠眨眼间就在他的额头上密密匝匝地布了一片。他被捆在木料上的身体剧烈地痉挛着,抖索得就象大地在震动,绑牢的两条腿想弯曲弯不了,想伸直又伸不开,从大腿到脚尖绷直得就象一条线,两只脚掌痛苦得搅在一处。剥筋抽髓般的剧痛令他窒息,他根本无法发出一个哪怕是最简单的音节,几条绳索牢牢地禁锢住他的身体,让他无法通过身体的摆动来发泄痛苦,他只能用自己的头颅去砸背后的木头 头和木头碰撞时发出的嗵嗵声响立刻传遍了整间营房。 大多数人都被这声音惊醒了。他们在心里对正在经受折磨的同伴表示同情,同时也祈祷他能经受住这份折磨,然后便翻个身,裹紧身上的衣甲,再一次进入梦乡。 赵石头就睡在离商成最近的铺上。当第一记声响传到他耳朵里,他马上便起身端了油灯过来查看。望着在痛苦中挣扎的商成,他自己也痛苦得落泪,但是他什么忙都帮不上,只能用担忧的眼神望着自己的朋友,嘴里不停地念叨:“没事的,不痛;没事的,不痛” 那个热心肠的冷脸小军官也起来了。他捏着根小木头,一言不发立在脚地里,直到见商成不再哆嗦抽搐,喉咙里也冒出咯咯的声音,他才扔了手里的木头,过来帮着赵石头给商成喂水。 这时候的商成虽然还在木头上挺着身体,但是谁都看得出来,假如没有两根木料支撑着,他就会象一摊泥一样彻底瘫软在地上。他的脸色颓败得就象刷过一层白灰,脸上到处爬满额头鬓角淌下来的汗水。他甚至都没力气张开嘴大口呼吸,只是咧着嘴角任凭身体来完成这个最基本的生存本能;疼痛的余波还没彻底从他身体里消失,他每呼吸一次,都要被抽噎打断成几截。他的瞳孔散乱,一双眸子既灰暗又没有神采,似乎是茫然地盯着黑暗中的某一点,又象是什么都没看。 赵石头和小军官踮起脚,一个人抱着他的头使劲掰开他的嘴,另外一个拿着碗给他灌蜂蜜水。撒出来的水比灌进商成嘴里的要多得多,弄得三个人领口袖口手上身上到处都是。 直到灌完一碗蜂蜜水,商成才总算恢复了一丝力气。他喘了几口气,疲惫地对小军官说:“谢谢。” 小军官脸上的肉抽搐了一下,半天才很生硬地说道:“要忍住。”他把自己扔下的那根木棍拣起来,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土,递给赵石头。“他要是再发作,你把这东西塞他嘴里,别让他咬断自己的舌头。” 赵石头应一声,接过木棍揣进怀里,又冲好一碗蜂蜜水,拿了块白面饼子掰碎泡进去,用木匙搅着端过来。 商成感激地对朋友摇摇头。虽然肚子里早就空荡荡地什么都没有,但是他已经被折腾得连吃喝的力气都没有。况且他现在也吃不下东西一一脸颊上虽然没了钻心的疼痛,可这不是说他现在就要比刚才好过一些,恰恰相反,他现在已经集中起全部的精力,在惶恐中等待着另一次更深沉的煎熬 他的伤口处突然传来一阵细微的瘙痒,仿佛有只蚂蚁从那里爬过一样。当蚂蚁刚刚爬上伤口时,商成的牙齿就因为惊悸和畏惧而不由自主地碰撞到一起。几乎是一转眼的时间,爬在伤口上的蚂蚁数量就扩大到一群。镌刻在脑海里的痛苦记忆如同潮水一般涌出来,难以遏制的磨难瞬息间就占领了他的身体和灵魂,在颤抖和战栗中,他终于“幸福”地昏厥过去 当黎明的第一缕阳光刚刚把东方天际染出一抹白晕时,号角声就把人们从沉睡中唤醒。老天爷终于放晴了,这意味着突竭茨人的进攻也要开始了。 两边的床弩已经开始对射。老营里三架床弩都掀去了遮挡风雨的油布,十几个人在弩床周围拼命地忙碌,随着木质机簧弯曲扭动碰撞时的嘎吱嘎吱声,然后嗵一声响,两名壮汉才能抬起的巨大弩箭就带着尖利的呼啸从人们头上一划而过。突竭茨人的弩箭也不时蹿一两枝过来,戳塌了一座营房,也砸死了十几个兵和民夫。 就在突竭茨人弩箭的威胁下,一队队全副武装的士兵在军官的带领下走到寨墙下的指定地点,然后随着简短急促的号令就地坐下。临时征来的民夫立刻抬着木桶大筐过来,给兵士们发放饼馍。每人一块饼或者两个馍,只顶饿不管饱。 虽然商成一晚上都在经受折磨,人早就疲顿不堪,连走路都在打偏摇晃,但是他手脚没伤筋骨未损,脸上的伤口敷上药膏后虽然看着狰狞可怖,却也只能算是轻伤,所以这个时候也和几个卫军坐一起,一面嚼刚发下来的干硬面饼,一面等着军官的号令。 对他饥肠辘辘的肚子来说,一块饼实在是恁事都不顶,但是没办法,虽然老营里粮食充裕,但上战场前不让士兵吃饱是古来就有的规矩,他要敢去找人抱怨,大敌当前的情况下他违了“乱军”的禁,当场被砍头示众的可能都有。 当他把最后一口饼填进嘴里时,头顶上突然传来一声惨叫,紧接着一个人影和一截铁头木桩就从城墙上砸下来,寨墙下休息待命的卫军躲闪不及,也被弩箭伤倒两个。几个值勤兵士马上跑过来搬开弩箭,背起一个血肉模糊的伤兵就跑。另外两个兵躺在地上不动弹。商成仔细看时,一个半截肩膀都没了,另一个的脑袋就象被捏爆的柿子一样又瘪又扁,红的鲜血白的脑浆唏哩胡卢地混杂在一起,眼见得都是将死的人。 他神态平静地把目光收回来,慢慢咀嚼嘴里的饼。脸颊上的伤口还在一抽一抽地发痛,但是他现在已经对这种折磨麻木了,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和药性的散发,伤口的疼痛已经能让人忍受了,只要他说话吃东西时不太用力,伤口并不会给他带来更多的麻烦。 坐他旁边的卫军一脸土色,又惊又惧地看着值勤兵士把两具尸首拖走,一口接一口地干咽着唾沫,嘴里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气。 商成瞥了他一眼。这卫军是个年轻娃娃,看模样不过十五六岁,嘴上的胡子刚刚长出来,还是软软的髭须。这是个新兵蛋子。他在心里给小兵下了评语,咽下了最后一点饼渣。懦弱害怕是人之常情,打两仗就没事了,等见惯了生死,胆气和本事自然能炼出来一一只要他能在头几仗里活下来 小军官过来重新分派人手,小兵被作为“挡”指给了商成和赵石头。 一直在闭目假寐的赵石头这时才睁开眼睛,轻蔑地斜睨小兵一眼,撇着嘴角说道:“知道上了战阵后该做什么不?” 小兵光张嘴不知道说话。 赵石头唆起嘴唇,把一泡口水啐出去几步远,龇牙咧嘴说道:“跟着他走。”他扬起下巴朝商成比划一下。“他走到哪里,咱们就跟到哪里。别跟丢了!” “噢。” “嗯?”赵石头瞪起眼睛。“你没吃饭?说话怎么象他娘的蚊子哼哼?听清楚我说啥没有?跟着他走!” 小兵被他吓了一跳,抱着枪畏缩地朝后面躲了下,嘴里更是怯得说不话来。 “你吓唬他做什么?”商成抚着横在脚边的直刀刀杆说道。他转头看那小兵一眼,说,“上了战场,我的右侧就交给你了一一”他盯着那小兵的眼睛,直到小兵的眼神避无可避不得不耷拉下眼帘时,他才一字一顿地问,“我能相信你不?” 小兵嗫嚅着说了句什么。 商成和赵石头对视了一眼,彼此都在对方脸上看见了无奈和苦笑。不过两人暂时也不太担心这小兵会成为他们的拖累一一根据他们的经验,突竭茨人不会愚蠢到同时攻打两座营盘,他们肯定会先拿下和老营互为犄角的丙字营,然后再从两面夹攻。 接下来的战事也正如他们所料,突竭茨人只在老营外摆了支牵制性的人马,丙字营那边却是弩来箭往呐喊连天。 就在他们因为无所事事而快打瞌睡的时候,他们接到了新的命令:增援丙字营! 正文 第二章(29)鏖战南关(下二) . 巳时末子时初,老营里一声令下,两百从燕州过来的卫军立刻整装出发增援丙字营。 两座营盘相距不及一弩,两哨人列队发足疾奔,四五百步的距离转瞬即至。丙字营的侧门附近也有游弋的突竭茨散骑,面对两队阵势齐整的卫军,也不敢上来拦截,只是在远处象征性地射了几箭。 这边援军进营,那边攻打营门寨墙的突竭茨兵便秩序井然缓缓退下去,原本嘶喊怒吼声不断兵器交加声密织的战场转眼之间就变得出奇地安静。 带队的校尉和丙字营守军军官交谈三两句,当下就把自己带来的兵分作三拨,两拨上寨墙添补人手,自己带一拨人守在营门后。其实营门早已被粮包沙袋堵得严实,并不需要人特意防守,但是这个位置能随时向左右两边机动支援,是整个营盘防御中极其要冲的位置,所以校尉才亲自留下来带队。他留下的这四个什里也大多是战场上历练过的老兵,都有经验晓配合敢搏命,关键时刻不会给他下软蛋拖累局面。 商成和赵石头也在这四个什里。他们虽然没有卫军的身份,然而单论战场来往性命搏杀的经验教训,在这两哨卫军里他们却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因此上也被校尉留下来。 既然留下来是预备队,那么局势不到危急关头肯定不会派他们上寨墙,见暂时没什么事可做,商成便抱着直刀在寨墙下不挡别人道的地方,靠着墙坐下来,迷瞪着两只通红的眼睛盯着来来往往的民夫乡勇看。他想找个熟人问问,看有没有人知晓莲娘的下落。可他瞧了半天,一个熟人的影子也没望见,不由得虚着眼睛焦愁地叹了口长气。 营地里兵勇民夫肩矛扛箭抬尸体运送伤员来往不停,营盘外突竭茨人整队的号令一声紧一声急;和煦的春日阳光暖烘烘地包裹着他,徐徐的柳风夹着浓郁血腥味和野花野草的淡淡清香在他鼻端幽幽地游荡。抬眼向北望过去,县城南城门上的门楼勉强能辨出轮廓,再远处一丛青山壁嶂横亘边 “整队!” 一声号令把他惊醒过来。呐喊厮杀声,乒乒嘭嘭的兵器格斗声,刀枪入肉时人的闷哼长嘶各种各样的声音瞬间就涌进他的头脑;睁开眼的同时人已经从地上一蹴而起,两手握着直刀杆便抢住了自己在队伍里突前的位置。 “右边寨墙!去两什人!上!” 随着校尉手一挥,由那个冷面孔热心肠的小什长带头,二十个人列成两队,沿着斜搭起来的木梯就上了寨墙 两个时辰不到,在营门后的人就只剩十三个一一这还是接连补充了两次人手之后剩下来的人。 商成和赵石头都还活着,两个人抱着各自的兵器,满脸疲惫坐在寨墙下抓紧时间休息。 商成已经彻底变成了个血人,身上从头到脚几乎没有一个地方能瞧出来本来的颜色一一有些血迹已经干透了,成了乌黑色,有些地方的血还在湿溻溻的,在阳光下反射着深沉的光亮。他右脸上干结的药膏已经在搏杀中脱落了,即使有鲜血的掩盖,伤口边两条坟起虬结的青灰色腐肉依然清晰可见。 一直以来连块油皮也没擦破的赵石头如今也挂了彩,脖子用块白布裹着,渗出来的血水把白布染出几抹鲜艳的红色;胳膊也被砍了一刀,小臂上缠着根布条,几根血条子顺小臂直拖到手背上,沿着腕骨指尖缓缓凝聚滴答。 两个时辰里和他俩搭伙的兵士也是换了又换,如今作“挡”的便是那个小什长。姓包的小什长大腿上同样挂了彩,拿条不知道打哪里撕下来的一条黑布胡乱包裹着。 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带队的校尉正在和几个丙字营的驻防军官以及管理粮库的转运司官员紧张地商量下一步怎么走。 转运司官员提议焚粮撤退。这个建议得到几个驻军军官的附议。在他们看来,守住丙字营的希望极其渺茫。如今丙字营里的卫军已经阵亡一半以上,剩下的兵士也是人人带伤;三百多乡勇民夫活下来的不到三分之一,跑来营盘里避难又拿起刀枪上寨墙的附近庄户更是死伤无数;可突竭茨大军的攻势根本看不到尽头,而且攻势一波比一波猛一一刚才突竭茨人已经杀下了寨墙,要不是校尉亲自带着二十多个人反击,兴许营盘就已经被攻破了 即便他们议事的地方离营门还有些距离,即使这些人的声音都压得很低,可商成他们还是听到了校尉嘶哑的吼叫: “撤不得!这里守不住,老营也要跟着丢掉” 商成抱直刀靠在寨墙上,缓缓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军官们的争论在他耳畔一声声地掠过,他却是半点也没听进去。撤会怎么样,守又如何呢?他对这两者的区别后果根本没心思去想,更没有力气去想。他压根就不关心这个事。无论是撤还是守,他左右都不过是卖命搏杀罢了。作为一个乡勇,作为一个卫军里的排头兵,作为一个破阵厮杀的“强”点,除了厮杀,他还能做什么呢?他什么都做不了。他只能厮杀一一直到他被突竭茨人杀 看着面红耳赤和同僚争执的校尉,他心中突然冒起一个古怪的问题一一 对他来说,这种你死我活的厮杀有意义么? 过度的疲惫让他的脑子反应有些慢,他目光呆滞地盯着那几个军官官员瞧了半天,才慢慢地把心思收回来。 这种你死我活的厮杀有意义么? 他还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意义?这个词在他脑海里象张风中飞舞的碎纸片一样盘旋。似乎没什么意义,又似乎有那么点意义一一至于到底什么地方有意义,他迟钝的头脑一时还想不清楚。肯定是有什么意义的 远处的寨墙下有两个女人,一人端着个蔑筐在给喘息的兵士们分发面饼咸菜。年纪大点的女人先发饼,然后后面年纪轻点的女人就掏个咸菜疙瘩给兵们。她们俩慢慢地走着,挨个给士兵发饼发咸菜,商成涣散的目光就一直跟随着她们。这一段寨墙下还能坐着喘息的人不多,她们的活路也不重,很快她们就来到了近处。商成已经看清楚了,走在前面的女人约莫有二十岁出头,神情黯淡脸色灰暗,两只眼睛红肿得就象两个核桃,下嘴唇被牙咬得血肉模糊。她背后跟着的那个女人其实还是个女娃,光看她还没抽条的身量和稚气的模样,怎么说都只能算是个女娃,说不定还没有月儿和二丫大。但就是这么个女娃,头上却梳着妇人才留着的盘头发髻,额头上还缠着根白布条一一那是在给家里人服丧 她家里死人了 商成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 两个女人走到他面前,也给他拿了两个面饼和一块咸菜。他的嘴唇蠕动了一下,本想对那女娃说两句安慰话,可安慰话已经爬到他的嗓子眼,却被一股蓦然涌上心头的酸楚和痛苦堵了回去一一要是他不幸死在这里,莲娘也会是这般模样啊 他的心突然紧紧地缩成一吞。他兀地转过脸来盯着年长女人。她的胸脯蓬蓬鼓鼓的,胸前的衫子上还有两团奶水浸透后留下来的奶渍! 看见那两团奶渍的瞬间,他就觉得全身的血液突然都涌到头上;他的眼前立刻变得一片漆黑。在黑暗中他能听见血液在他的血管里哏哏流淌,他能听见一声接一声的晴天霹雳就在他耳边轰隆作响,他甚至能看见一只手在死劲地抓着他的心脏揉搓、挤压、撕扯 他痛苦地揪着胸口处的衣襟,拼命张开嘴喘息着,喉咙里发出嗬嗬嗬的声响,却一点空气也吸不进去。 他的两个同伴都被他恐怖的表情吓住了,连手里的面饼掉到地上都没察觉到。他们惊慌地望着他,看着他丢开直刀,仰着头,直着脖颈贴着墙身体僵硬地站起来。他僵直的十根手指头在寨墙的夯土上划出了十道坑。他还没站直就一头扑倒在泥地里,蜷缩着身体在来回翻滚,两只手拼命地抓挠着自己的脖子和胸膛,嘴里发出的声音就象是即将面对死亡的野兽。 姓包的什长马上就清醒过来,喊一声“快来人!”,人已经扑过去,两只手拽着商成掐着自己喉咙的手:“快,来个人帮忙!遭你娘,还不滚过来!掰住他手,别让他掐自己脖子!” 看见商成这般恐怖的模样,周围几个兵有的惊魂未定不知所措,有的却是见过这情景,嘴里说“杀脱力了!”便扑上来,也有人一边压着商成一边喊:“水!快拿水来!水!” 半葫芦水立刻送过来,那个喊着要水的兵拿了葫芦递商成嘴边,撬开牙缝灌他两口,马上就自己吞一口,一吸气然后噗一声,嘴里的水立刻化作一蓬水雾喷商成脸上。 姓包的什长一耳光就扇那个喷水的家伙脸上,厉声吼道:“遭你娘!你想让他死啊!”夺过葫芦又喂商成喝一口,自己也尝一口,吐了水扬起脸喊:“快去拿盐来!要灌盐水!” 正文 第二章(30)鏖战南关(下三) (看小说到吾爱文学网.x2552.com) 一阵屋倒墙塌般的混乱声响把商成从昏迷中唤醒。他躺在被当作担架的门板上,眨巴着眼睛迷惘地望着昏黄的天穹,一时反应不过来自己到底是在什么地方。但是他马上就瞧见了远处寨墙上火光冲天人影憧憧杀声炽烈,刀枪相交发出的砰乓声时远时近。忽然间寨门处鬼哭狼嚎般一声大喊“营寨破啦!”,刹那时天地间似乎万籁俱寂,须臾便听得远处疾风骤雨地的马蹄声翻涌而来。 突竭茨人打进来了?! 商成心里顿时又惊又急,眼睛四下里寻找着能使的兵器,手撑着门板便想坐起来。哪知道将起未起时胳膊肘突然一软,人又直挺挺地摔回去,后脑勺在硬门板碰得“嗵”一声大响,登时便觉得眼前一黑,险险地又差点晕厥过去。 不行,不能躺在这里!他马上在心里警告自己。可急忙间他的手脚酸得一点力气也没有,哪怕是捏个两个拳头,自己也觉得手指胳膊使不上力气。他闭着眼睛深深地呼吸了几口,觉得恢复了一些力气,这才慢慢地坐起来。 此时营寨里已经乱成一锅粥,周围都是惊慌失措没头苍蝇一般乱窜的人影,到处都是男人喊女人哭,有人叫“妈呀!突竭茨人杀进来了!”,有人喊“营寨破啦!大家快逃命吧!”,也有寻夫觅子的嚎叫“树儿!树儿他爹!你们在哪里啊?”,还有人气急败坏嚷嚷“他妈的什么官!只顾自己逃命不管咱们死活!” 当官的都跑了?乍一听到这消息,他马上就意识到丙字营盘已经完了。他随着边军卫军打了好几场仗,突袭偷袭还有结阵正攻临关防守,几乎样样都干过,其间既有几十人袭破广平驿烧关抢马的辉煌,也经历过被突竭茨骑兵侧翼绞杀以至全军溃散的败仗,渐渐地也知道阵前厮杀不怕人少不怕敌众,就怕没了军官指挥兵士乱了建制,一旦做不到齐进同退,转眼就是个全线土崩瓦解的局面。 怎么办?自己该怎么办? “自己逃命”的念头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连个浪花都没翻起来就被他摒弃了一一他当过一回“逃兵”了,不想再当第二回;再说拱阡关被破时他身边只有个赵石头,既没官军也没乡亲,他和赵石头面对漫山遍野来势汹汹的突竭茨人,不逃又能怎么样?如今的情势和当时不一样!如今他周围都是四村八里的乡亲父老 他顺手抓起身边的一根木棒,用它支撑着勉强让自己站起来,刚刚站直身体,就觑着昏暗中一群十来个人奔过来。 唉,手里的木棒不成事呀,砸不死人他心里暗自嗟叹一声。想拽起木棒时却觉得这棒子一头轻一头沉,用力拉起来定睛看时,原来是一柄铁匠打铁用的大锤;用手掂掂分量,沉甸甸地压手一一少说也有四五十斤重。他两手交替把铁锤来回舞两把,选好握把的位置,心头也是大定:这大锤可是好东西!比直刀好使一一直刀砍过去对手还能抵抗,这东西砸过去无论是弯刀还是皮盾,挡都挡不下,只要砸实就必然是一锤碎骨,即便对手能从阎王爷那里抢条命回来,这辈子怕也是残废了 他狞笑着望着那十多个人越跑越近,心头盘算是自己是不是应该迎上去给他们一个下马威。 就在他准备去教训这群对手时,赵石头的声音先传过来:“别动手!和尚大哥,是我们!是我,赵石头!” 遭他娘的!他在肚子里咒骂了一句。闹半天这群人是前面退下来的卫军! 满身是血的赵石头提着柄直刀过来,着急地问道:“和尚大哥你没事吧?” 商成顾不上和他磨缠,劈头就问:“怎么回事?怎么寨门被破了?突竭茨人杀进来了?” 赵石头抹把糊在眼皮上的血,喘着气说道:“突竭茨的兵突然就多起来,既打咱们也打大营,大营发了旗号说没援军,让咱们自己应付,造他娘的几个大官就带着人先跑了。他们一跑大家的心就乱了,校尉又死了,没个人指挥” 商成听他说到一半就扭脸望着姓包的什长:“现在怎么办?”他已经瞧清楚了,姓包的是这群卫军里唯一的军官。有军官在就好,至少兵士们知道该听谁指挥,不至于自乱阵脚。 包什长也是满头的汗满脸的血,杵着柄直刀吁吁喘气,听商成问他,张着嘴还没说出一个字,就是吭吭哧哧一通咳嗽,边咳边哑着嗓子问:“你,你你说怎么办?” 商成望了眼火光冲天的寨门,又侧耳听了下奔雷般汹涌的马蹄声,略一沉吟说道:“要结阵,要慢慢退,不然大家都是死。突竭茨人从背后吊着咱们掩杀,即便咱们能跑回大营,大营也不会开门放咱们进去一一也是个死。”他搭一眼包什长,看他没有反对的意思,接着说道,“你发号令让卫军都聚拢过来列阵。几座粮库不能落在突竭茨人手里!有火箭就放箭,没火箭就派人过去点火一一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突竭茨人抢到粮!”说到这里他心里突地一跳:白天里几场争夺并没看见突竭茨人倾全力,显然他们也怕把守营赵军逼急了一把火烧掉粮库,怎么天都快黑他们却陡然增兵?不仅增兵,突竭茨人还兵分两路强攻两座营盘,这又是个什么缘由?难道说端州战事有了变化,突竭茨人在重新调整计划?或者说南郑方向的援军打过来了? 他心头瞬间转过许多念头,嘴里却依然不停地提建议:“喊话,叫兵士乡勇都靠过来。烧粮库的事不能拖延,要马上派人去!再喊话,让乡亲们别乱跑,从侧寨门去老营一一他们是赤手空拳的庄户,突竭茨人没收拾掉咱们就不会拿他们怎么样,路上又有老营的弓弩作掩护,突竭茨骑兵不敢太靠近,应该能保住一条命!” 他说一句,包什长便应一声,几乎是原话不动地下命令,十多人就齐声喊:“兵士乡勇都靠过来!乡亲们都去老营!”开始时声音还比较弱,夹杂在呼喝喊杀惨叫声中也不甚清楚,渐渐地随着聚集起来的兵士乡勇越来越多,百多人起声高喊,声音也顿时洪亮起来,到后来连一些走避不及的乡亲也裹进来,布成一个圆圈阵势朝营寨侧门且战且走。 刚开始时突竭茨的步军还成群结团地过来阻截,接连被砍翻砸死几个小头领丢下几十具尸体之后知道了厉害,便隔二三十步吊着,既不追赶也不接战,只跟着赵军走。商成他们也不在意,只是边退边收拢自己人。快到营盘侧门时,还一队十余骑突竭茨骑兵。这些突竭茨人可能是在营盘里连番得手杀起了性,仗着自己马快刀利,也没瞧清楚状况就呼哨着冲上来,结果冲在最前面的骑兵一头撞上商成,拽缰绳扬弯刀寒光一闪,周围的人就听到半空中炸响一声霹雳,那骑兵的战马头一偏“唏”地嘶叫半声便翻倒在地一一马脸正当间已经塌陷下去一个深坑;那骑兵的身手也敏捷,战马倒下他居然还能站稳,撩起弯刀就去挡当头砸下来的铁锤一一他的头和脸立刻就象熟透了的浆果子 人们就只听到弯刀砍在铁锤木柄上的“笃”一声轻响,然后那个突竭茨骑兵的头和脸就象秋天里被马蹄踩过的熟透了的野山桃一样,兀地凹陷下去,红的血白的浆顿时爬得满脸都是。 这一幕把后来的十几个骑兵也吓傻了,勒住缰绳就催战马朝两边跳,圆阵里的卫兵乡勇刀枪齐出,顷刻间就戳翻剁倒七八个人,余下的几个人好不容易才逃出来,在远处羁压着战马说什么也不再上来。 此时烧粮库的卫军已经得手,十几座大库小仓都被点燃,营盘里到处都是火光。突竭茨人的号角此起彼伏几乎就没个停顿,呜嘟嘟地一阵响似一阵。救火要紧,尾随的士兵也顾不上商成他们,“送”他们出了营盘侧门就再没跟上来。 当商成他们一行人踉踉跄跄撤回老营时,丙字营里四处的火光也渐渐熄灭下去。 老营正面的战斗依然激烈。突竭茨人也不知道突然发了什么疯,居然点着火把夜战,火把光华映得半边天都发红,燃烧的火箭流星般朝老营里飞,呼号嘶吼喊杀声震天。 甫一进老营侧门,商成他们就觉察出事情不大对劲,两队卫军举着火把,摆成整整齐齐的两个方阵在寨墙后严阵以待;空地上跪着四五个人,旁边还倒着两三具尸首,瞧这些人和尸首的服饰盔甲模样,就是前头弃营逃命的军官和官员。一个全身披挂的将军手里擎着把滴血的长剑,狞笑着望着他们。还有几十个被缴了械的兵士让人押着跪在寨墙边,一个个都是耷拉着头面如土色。 那将军斜着眼乜了商成他们一眼,把长剑在尸体上荡掉血迹,嘴角下垂轻轻道:“你们敢弃寨保命,这就是榜样!”手一扬,几道寒光闪过,那跪着的五个军官官员立刻身首两处。 从丙字营回来的人还有一个哨长。他见两队卫军明晃晃的刀枪都对着自己这边,而自己身边的人也是拎枪提刀地怒目相对,没奈何只好上前躬身行个军礼,咽口唾沫说道:“军官都逃了,弟兄们” 那将军截口打断他的话:“你不是军官?” “禀李将军,卑职只是个哨” 李将军扯着嘴角冷哼一声,手一挺,刚刚荡去血迹的长剑便端端扎进那哨长的胸膛。“李将一一军”那哨长双手捧着长剑嘴里已经溢出血来,呻吟着想要再解说,李将军腿一抬手一收,便把他踢到一边,握着剑冷笑道:“你当然不是军官了。” 转眼间寨门前已经死了七八个军官,从丙字营逃回来的兵士乡勇都吓得连连后退。李将军在众人脸上扫视一圈,蓦然盯着商成问道:“是边军?” “不是。我是乡勇。” “你叫什么名字?” “商成。” 火光摇曳,李将军的脸也是霍明霍暗,鹰一般锐利的眼神盯着商成上下逡巡了几遍,突然问:“商成,你怕死不怕?” “不怕。” “好!”李将军一笑点点头,“不怕死就好。一一我攫升你,你现在就是燕山卫转运使司衙门南关大营丙字营的校尉了。”他把手转圈子一挥,最后指着商成背后的丙字营,提高嗓门说道,“带上你的人,带上这些从丙字营出来的逃兵,还有这里的两哨兵,去,把丙字营给我夺回来!只要夺回丙字营,我就给你记首功!” 正文 第二章(31)鏖战南关(下四) (看小说到吾爱文学网.x2552.com) 刚刚还是个连兵都不算的乡勇,转眼间便成了提领数百人的卫军校尉,商成只觉得一股热血刷地涌上头,攥紧了铁锤从牙缝里迸出两个字:“遵命!”转过身把锤一举,大喝一声道,“不怕死的都跟我来!” 从丙字营撤回来的兵勇见李将军眨眼间便连杀数名军官,都是两股战栗既惊又怕,再见商成振臂一呼当先奔出时,一时面面相觑皆没醒过心神。赵石头和姓包的什长反应快,两人一起挺了手中直刀怒喝一声:“怕死个娘!”撩开腿就撵过去。众人见有人带头,又看见两队盔明甲亮的卫军扔了火把从两边缘寨门鱼贯而出,心中顿时壮起一股胆气,齐齐呐喊一声,掉回头就去追商成赵石头他们。 将出寨门,前头已经人接人传下一连串的号令。 “噤声,不许打火把,摸黑前进!” “弓手沿两翼散开。” “弩手上前,弩箭预备。” 此时已是亥时初刻,夜空中一弯弦月被掩在乌云后,清凉的月光从云层边透出来,照亮一小块青白色的天穹,连乌沉沉的云团边际也染上一抹白霜。大地上却是一团昏暗,除却南关老营前那蓬火光,到处都是黑黢黢的朦胧阴影。三百多人悄无声息就掩到丙字营盘的侧门处,因为没有命令,都不敢妄动,全隐伏在草丛树影之间。商成同赵石头包什长还有两个卫军哨长,抵近了观察,就见寨墙上只有三两簇火把光亮,影影绰绰能看见几个哨兵。商成把墙头上的光景略一打量,心头正在盘算计较,身边的一个卫军哨长已经小声建议:“突竭茨人防守不密,他们肯定没料到咱们会杀回来一一让兵士散开搭人梯翻寨墙,夺了寨门就” 商成根本没把他的话听进去,抿着嘴唇眯缝着眼睛,望着几十步外安静的营盘只是沉吟,突然截口说道:“让所有弓手弩手上前,从两边围了寨门。各队散到两边埋伏让出道路。”他深深凝视提建议的哨长一眼,“把你的兵调过来,准备跟着我一起冲锋。”又下令道,“都听我的号令动手!所有人预备战斗!”又指了另一个哨长和姓包的什长交代,“动手时要狠,要快,要不计代价!” 这命令下得没头没脑,出主意的哨长一楞,正要说话,旁边同僚突然道:“小声,寨门开了!”转头看时,只听吱吱嘎嘎一阵轻微的门轴摩擦声,丙字营的侧门已经开了。 那哨长盯着黑压压一大队从营盘里涌出来的敌军,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没说,咕嘟咽口唾沫,转身一猫腰就去招呼自己的兵。 突竭茨主将打的是与商成一模一样的偷营主意。他想,既然双方在南关老营前僵持不下,他突然在赵军侧翼打一家伙,肯定能让赵军措手不及;再说赵军兵力不足,肯定不能两头兼顾,他和前前的自己人这么一夹击,赵人的败亡只是顷刻间的事情。因此上他亲自带领四百精锐悍卒出来偷袭赵军老营。为了不使赵军怀疑,他还特别下令丙字营里禁声禁火,连寨墙上火把也不许多点一一他要悄悄地接近赵军老营,然后一鼓拿下求个全功。 四百突竭茨兵排成三个纵队,连声咳嗽都不闻,静悄悄就出了丙字营,黑暗中直取南关赵军的老营。 商成带着几十个卫军隐在路边一丛茂盛的蓬蒿后面,几乎是面对面地仔细观察敌人的行动。这里离丙字营不过几十步,突竭茨兵转瞬既到,他屏息静气眼瞅着敌人过去三四十排,便看见队列里过来一杆卷了旗帜的军旗,目光在左近一扫,立刻就找到个戴皮盔穿铁甲的突竭茨将领。就他了!他一挺腰便冲出去,身体还没站直铁锤已经抡起来,从身侧到身前划了大半个圆圈,带着呜呜风声自奔那军官头顶 带队的突竭茨主将满腹心思都放在赵军老营,根本就没想到过会在自己的营盘门口遭遇到埋伏,眼角陡然瞥见一团黑影兀地从路边冒出来,再想躲闪时哪里还来得及,便觉得脑门一痛呼吸一窒,瞬息间就再没了知觉。 前后的突竭茨兵生怕发出些微声响,都聚精会神只顾留心脚下,待听见“噗”一声闷响再去看时,将官顶着个又塌又瘪犹如烂果子般的脑袋,身体摇摇欲坠,再转眼就瞧见一个又高又大的大赵兵士攥着个锤不象锤槌不象缒的东西站在队列里,一时都是摇唇结舌目瞪口呆,浑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杀!” 随着这声春雷般炸响的叱咤,突竭茨人就听前后远近嘣嘣嘣嘣便是一连串又密又急的弓弦弩臂颤动声,几十枝箭弩劈头盖脸砸过来,紧接着道路两旁的树影下草丛中沟壑里蹿出无数的赵军,嘴里呼喝呐喊着掩杀过来,箭射刀劈枪戳,眨眼间突竭茨人就倒了一地。 突竭茨兵懵懂中被兜头砍倒几十个,才想起来结阵抵抗,几个小军官拼命喊叫让队伍集中,可到处都是赵军,哪里会给他们留下机会?偏偏这时候他们的主将已经送了性命,混乱中军旗也被赵军抢走,黑暗中又不知道赵军到底来了多少人,都只听到前后都是喊杀声,左右都是刀光枪影,也不知道是谁绝望地惨嚎一声,顿时就炸了营。这些赵军又都骁勇异常,喊叫呼应前抄后截,立刻把突竭茨兵割做几段,首尾不能相顾。一时间百十步长短的道路上四面八方都是喊杀声、斥骂声、招呼声、惨叫声、兵刃相交时的铁器激荡声,穿褐色皮甲的突竭茨人沿路倒得到处都是,翻皮帽子在地上乱滚 营寨里的突竭茨兵听到喊杀声,就知道自己人中了赵军的埋伏,副将仓皇中召集起百十人的马队骑兵要出去救援,哪知道因为赵人的埋伏就设在营盘门口,去偷袭赵军老营的黑羽大帐兵竟然还有百十个没能走出营寨,此时都乱哄哄地拥在寨门口拼命朝外挤。等他挥着马鞭好不容易把这群心急火燎要参战的大帐兵赶开,一队赵兵已经堵了寨门。当先的赵军军官手一挥,十余名赵军齐齐抢上前,六七枝箭四五枝弩当时就把排头的副将还有三四个骑兵全都射下马。 商成手里的铁锤在混战中已经不知去向,现在手里拎着把卷了刃的突竭茨人弯刀,领着一队兵勇杀散寨门口的敌兵,又让赵石头带人去夺寨墙,转过身斜着一刀把个被包什长架住弯刀的突竭茨兵劈得身首两处,抹一把脸上的血水,觑着远处黑糊糊十几幢大库小仓,下令道:“不追城外的溃兵,让咱们的人立刻进营盘!让两个哨长立刻来见我。你带一队人,去把粮库都点了” “”包什长眨巴着眼睛原地没动,忽然咬牙说道,“烧了粮库,怕是李大将军饶不过你。” 商成扔了手里的弯刀,从旁边一乡勇手里拿过柄直刀,手指肚在刃口上摩挲一下,看也没看包什长:“饶不过也得点。这是我的命令,你去吧。”他当然知道擅自烧了这丙字营里的大小粮仓几万石粮食是个什么后果。但是他一不能确定能不能真地夺回丙字营,二不敢保证夺回来之后守不守得住,与其把这几万石粮食白白送给突竭茨人,不如自己一把火烧了来得干净,还能断了敌人的粮源补给一一突竭茨大军境外作战,又是轻装奔袭,粮秣肯定备不足,没了这里的几万石粮食十几万担草料接济,想多在燕山停留一天都得绞尽他们的脑汁;到时候马没了草人没了食,想跑都未必跑得掉 两个哨长领到命令,带着自己的人进了营盘,见他提刀伫立在寨门前,急忙过来握拳当胸行军礼。两人都是喜形于色,摇眉咂嘴就想汇报战绩。 “伤亡怎么样?” 两哨一百四十四人,战死十一个,伤了四十七个,但是相比突竭茨人的损失,这点伤亡简直不足挂齿。最早提建议的哨长嘴已经咧到耳根,喜笑颜开说道:“突竭茨人少说死伤二百朝上,都是穿褐甲的大帐兵。还找到个大撒目的尸首,人和衣甲都搬回来了,撒目旗也带回来了,就可惜这里没人识得突竭茨人的旗号,一时辨不出来死的是哪个大撒目。” “伤兵都接回来没有?” 那哨长脸上登时一红。另外个哨长说:“都带回来了。” “轻伤的留下,重伤的送老营。那个什么大撒目小撒目的,也一并送过去。”商成见赵石头已经拎着把刀跑过来,就知道寨门城头的突竭茨兵也解决了,也不等赵石头过来,便对两个哨长道,“现在还不是叙功的时候。敌人正在整队,我们不能给他们这个机会。我已经派人去烧仓库。这里留二十个人守着,其余的人继续分三路朝正门打。你们各自带着自己的兵沿寨墙向正门运动,我领丙字营的兵勇从中间打过去;各路之间用号角联系。记住,不许冒失深入,要齐头并进一一把突竭茨人撵出营盘就是胜利!” 正文 第二章(32)鏖战南关(下五) (看小说到吾爱文学网.x2552.com) 赵军趁夜袭营,自己的主将副将又接连阵亡,再兼营盘里到处火起,四周都是赵军在呐喊冲杀,一片混乱中突竭茨军根本就无心接战,草草抵抗几下,就在回兵的号角声中退出了丙字营。 两哨沿寨墙运动的卫军赶到营寨大门时,丙字营的兵勇已经肃清这里的敌人,正在打扫战场。几十个兵勇来来去去,抬尸体搬石块扛木头,个个都忙得脚不沾地,一束束的箭枝一捆捆的枪矛被人接人递地送上寨墙,还有十几个人正在用门板石块粮包麻袋阻塞门洞。新任南关大营丙字营校尉商成,如今正伫立在墙头垛口后的阴影里。 两个哨长立刻把自己的兵分成两拨,一拨留在这里帮忙,一拨上寨墙防守;自己收起刀,整束好衣甲,这才沿木梯登上寨墙,朝拄着直刀立在商成身后的赵石头垂目略一示意,一起举臂平胸啪一声行了军礼,嘴里齐道:“大人,职下前来缴命!” 商成依旧望着远处乱纷纷集结的突竭茨军,也没转身,只说道:“你们各分一队人去营里救火。” 两个哨长顿时面面相觑。刚才这一仗打得干净利落极是漂亮,二人嘴里说不出恭维话,心里却都是打心眼里佩服眼前这位被骤然提拔起来的年轻上司,可如今校尉大人一不问战况二不说防御,上来就说要救火,让两人都不能不感觉愕然;况且他们已经听说这火还是校尉让点的,这就更让人摸不着头脑一一既然要救火,那刚才为什么还要放火? 商成没听见他们奉命,就知道俩人心中存着疑虑,抚着垛口转过身,目光在昏暗中幽幽闪烁,看着墙下忙碌的兵勇说道:“前面放火,是为了疑兵一一叫敌人看不清咱们的意图,不知道咱们是来夺营寨还是来烧粮库;现在救火,也是为了疑兵一一让他们摸不清咱们的底细,以为咱们人多势众要守粮库。” 他这样一解释,两个哨长立时都是恍然,马上下令自己的兵放下手里的事情赶紧去救火。 商成看他们着着急急地布置,又道:“救火是救火,各仓各库还是要就近布置人手和引火物待命,谨防不测。” 这一道命令的道理两个哨长都懂。站在寨墙上,俩人便能望见突竭茨军点着火把已经在几百步外的野地里结下三个方阵,人喊马嘶声不断,看来是在等待反击的命令。借着火光清点人数,敌人少说也有两千出头,足是营盘里赵军的五倍以上,若是敌军夤夜强攻,丙字营绝难守住 看两个部下神情凛然都是一付决死的神色,商成笑道:“情势也没那么糟糕。”他把目光转向依然红光一片喊杀声隐隐的老营,凝视半晌,才转头抿嘴一笑道,“今天晚上突竭茨人十有八九不会再来了” 他不笑还好一一虽然他右脸颊上虽然有块黑黢黢的大伤疤,但周围兵勇都算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谁都不会在意他的长相一一可这一笑却把所有人都唬一跳:此刻他的左半边脸在笑,右半边脸却是死水一潭波澜不起,又恰恰正当夜风骤起,寨墙下火把摇曳,火光一明一暗,他的脸也是光影交替,忽笑忽鸷之间,看上去更是说不出的诡异深沉。 两个哨长和周围四五个卫军一怔,立刻都诚惶诚恐地低下头,连和他旦夕相处的赵石头瞧见他的形容,也觉得有什么东西蓦地压在心头上,刹那之间连呼吸都有些不顺畅,梗着脖子咽口唾沫,好不容易才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 商成自己倒没觉察出什么异样,沉吟着说道:“把兵士们分做两拨,轮班休息。向老营禀报,我部已经夺回丙字营。再向老营请示丙字营下一步的行动。” 他说一句,两个哨长就应一声。 “收拢伤兵和牺牲兵勇的遗体,查清身份后登记造册,以便战后叙功。” “是。职下遵令。” “敌人的尸首也要收拢,找个僻静地方先放着,派人严加把守,不要教兵勇乡亲们靠近。如今是春暖花开的时候,一定要防着尸首腐烂传疫。要把敌人的大帐兵和普通兵分开,将领头目和兵也要分开” “是。职下遵校尉令。” 商成从没当过兵,虽然以前读大学读研究生时参加过两回军训,可也只是走走正步操打几发子弹过下瘾头,来这个世界后农闲参加乡勇集训,督训的卫军也不可能给他们指点这些军务细节,所以根本谈不上什么善后经验,只能一边回想前头战斗结束后卫军边军军官们的做法一边说,也没个前后顺序,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说到最后自己都觉得有些乱,只好停了话望着两个哨长和过来交令的包什长,等着他们补充。 看他不再说话,两个哨长正色肃容举臂平胸又是一个军礼,转过身一路小跑着去了。 两个哨长的举动倒把商成闹得一楞。他本意是想和两个哨长商量着把营盘里的事分出个轻重缓急,谁知道两个哨长已经把他的话都当成了军令。他这才想起来自己如今的身份一一他现在已经是丙字营的最高军事指挥官了,对这几百兵士乡勇来说,他这个校尉的话,那就是命令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短暂的号角声。很快老营方向也传来同样的号令。几百步之外的突竭茨兵顿时变得有些骚动混乱。 在寨墙上警戒的兵士们立刻提着刀枪站到垛口边,墙下忙碌的人们也纷纷停下手里的活,仰了脸凝神倾听。 商成摆下手,告诉左右的兵勇不用紧张。这是突竭茨人退兵的号角,不是悠长连贯的进军号令。敌人已经开始撤退了。 突竭茨兵果然撤了。先是老营方向的喊杀声渐次沉寂,然后火光也黯淡下来,几路火把便象身上起火的蚯蚓一般蜿蜒后退,有的消失在灯火通明的戊字营里,有的饶过戊字营越去越远,渐渐地缩成几条火线,最后消逝在幽暗夜色中。接着在营盘外列阵的敌人也开始一队队地撤退。 商成扶着垛口目送敌人远去,直到几处火把光亮都杳不可见,这才缓缓地长吁一口气,就觉得眼前一阵晕眩腿脚一软,要不是一只手抠紧了泥墙,整个人都几乎要瘫倒在地。 赵石头和包什长看见他累成这付光景,都急忙过来想架住他。 商成闭着眼睛轻轻摇下头,手撑在墙上喘息几口,直到那种天旋地转的感觉过去,才慢慢直起身,苦笑着对两个人说:“是饿的一一我都一天水米没沾牙了,如今肚子里寡拉拉地难受”他知道自己不是因为饥饿才突然昏晕的,但是这样说他们才不会太为他担心。他原本就负着十多处伤,再加上头一晚又没休息好,今天又是从晌午到现在连续厮杀六七个时辰,要不是凭一口气撑着,他早就该倒下了;如今看见突竭茨人退兵,心中绷紧的弦一松,浑身上下的疲乏酸痛顿时一路透到骨头缝里,恨不得躺下来睡他个三天三夜。可他现在还不能睡,他还有事要做一一他要等这营盘里的大事小情都有个眉目,要等老营里李将军的命令,还要看突竭茨人是不是假退兵真偷袭除过公事,他还要想办法找人打听妻子的下落。他现在是校尉,找个霍家堡或者李家庄的乡勇来问几句话,总该不是件难事吧? 赵石头跳起来就准备去搜刨些吃食,包什长先拦住他,行个礼对商成说道:“大人,营里就有您的营房,我这就叫人去收拾” 商成摆下手,吐着气说道:“不要那么麻烦,随便找块能坐的地方就行。一一这里就好。石头,你去帮我弄些吃的来,我现在饿得实在是走不动了。”他背靠着泥墙慢慢坐下来,看赵石头奔下寨墙,强打精神对包什长笑道:“包老哥,你是我的老上司,别那么见外,你弄这么多礼,我看着心里不舒服。”他停下来喘息几口,望着灯火通明的营盘,唆起嘴唇思忖。赵石头已经用布包了一满兜吃食飞一般跑回来,把布在地上一摊,顺势就坐在商成旁边,又腾地一下站起来,弯着腰递了饼又递肉干,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牛肉是突竭茨人丢下的,还有酒。军中不敢喝那玩意,我就没拿。只提了两葫芦水。”就从腰间解下两个葫芦搁地上。商成掰块又硬又硬的面饼放嘴里艰难地咀嚼着,半天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对包什长说:“你去告诉他们一声,尽量少在营里点灯火,要防着突竭茨人杀回马枪。值勤的兵勇千万不能放松警惕,不值勤的人要抓紧时间吃东西睡觉。” 包什长领命去了。很快营盘各处的灯火就少了许多,只有零星几处还有光亮,几幢黑黢黢的大库轮廓在黑暗中变得愈加地深邃。 商成倚在土墙上眯缝着眼睛慢慢吃喝,赵石头却象有什么心事,既不吃肉也不吃饼,手捏成拳头又松开,嘴巴张开又合上,半天才干咽着唾沫吞吞吐吐地说道:“校大和和尚大哥” 商成也没睁眼,喝口水吞了嘴里的饼,问:“怎么了?” “和尚大哥,我,我也想当卫军”赵石头憋了半天,总算说出这句在他心里藏了好半天的话。 商成还没说话,两个回来缴令的哨长已经乐呵呵地上到寨墙,听赵石头这样说,其中一个说道:“赵家兄弟想当兵吃粮还不容易?营盘里就有现成的名册,添个名字上去就成。”看商成木着脸,笑道,“偶尔从权嘛,校尉大人也不用那么计较。赵兄弟也是个敢拼命的人,刚才在营外设伏,我亲眼见他砍翻了两个大帐兵乡勇叙功毕竟不如卫军实在啊,顶天赏点钱免两年役,那赵兄弟的功劳岂不是要被埋没了?都是自己兄弟,校尉大人就行了这个方便算了,干脆把赵兄弟从军的日子改到昨天,这样也能多捞些功劳。”说着胳膊肘捅捅同僚,“你说是不?” “就这样好,”那位曾经给商成提建议的哨长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手里捏着几样东西颇有些茫然,同伴提醒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急忙说道,“回头我去填丙字营的册子。” “老范可是咱们南门大营军伍里的大才子” “唔?”商成好奇地睁开了眼睛。给石头走后门捞些功劳他不反对,事实上他也有这个想法,就是没经验不知道这功劳簿上的手脚该怎么做,如今两个哨长这样说,他自然是顺水推舟地应承。但是这姓范的军官粗胳膊壮腿,方脸膛紫红透黑,怎么看都是一付粗人模样,如何就成南门大营军伍里的大才子了? “老范人家可是读过九个月的私塾,不单识字,还会写!” 正文 第二章(33)鏖战南关(下六) . 商成早就知道,这个时代识文断字是个了不得的本事,他所熟识的人里面,除了霍士其之外,就只有妻子莲娘还有高小三识些字,其他人大多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即便是十七婶子和大丫二丫,虽说认得自己的名字,但是要想把自己的名字写出来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行。现在听闻姓范的哨长竟然会写字,忍不住就多看了他两眼。 姓范的哨长咧着大嘴摇头:“说这些干嘛其实是上了九个半月私塾。” “怎么后来没上了?”商成问。 范哨长的脸色顿时黯淡下来,咬牙说道:“东元二年秋天,突竭茨人打过来屠了村子,我和我大哥在水沟里趴了三天三夜才拣回一条命。”说着他仰起脸,眨着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绷着嘴唇盯着幽暗深邃的夜空,半晌才又说道,“我哥后来也死在突竭茨人手里。东元六年秋天,在留镇,尸首都不全,埋的时候用树根雕的头和肩膀我就是那年升的伍长。” 听他口气平淡地说起往事,几个人都是神色黯淡咬牙切齿。大赵立国百余年,和突竭茨人就厮杀了百余年;燕山是大赵的北方重镇,又扼守着东突竭茨诸部南下中原的三条重要通道,几乎年年都有战事,其间死伤被掳的军民更是数不胜数,放眼整个燕山卫,和突竭茨人没仇没恨的人,一个都没有。 商成捏着半块饼,枯皱着眉头目光焦灼地望着县城的方向。 “扯这些搞啥?”老范的同僚有些不耐烦,啐了口唾沫说道,“让你给赵家兄弟在花名册上添个名,你怎么扯出你哥来了?谁和突竭茨人没仇?我家六代死在突竭茨人手里就有二十三口!说顶个屁用,留点力气多屠几个突竭茨狗就成了。” 老范这才转过神,就问赵石头:“你叫啥名?” “赵石头。” 老范巴咂着嘴,想了想说道:“双名呀,一一可不尊贵。要不,我替你改个单名怎么样?” 赵石头有些不乐意。双名虽然不尊贵,但是这是他爹娘给起的,凭啥让别人说改就改?但是他能看出老范也是一番好意,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拒绝。 还是商成替他解了围:“就填赵石头吧。咱们是阵前厮杀刀头舔血的人,没那么多穷讲究一一越是贱名越活得长久。”他掰块饼子塞嘴里,转脸问老范的同僚,“光顾着厮杀了,竟然忘记件大事,半天都还没请教两位大哥的尊姓大名”两个哨长一起站起来抱拳拱手,嘴里连声说不敢。 商成赶忙让他俩坐下说话,攀谈两句,这才知道老范名全,字广德,是读私塾时教授给取的;另外个哨长姓姬名正字守义。 老范有名有字倒不出奇,但是姬哨也有名有字就让商成很有些意外。他刚才看见姬正夸老范时是一脸的羡慕,还直当姬哨不识字,想不到竟然还有这样好的名和字。他百思不得其解,迟疑地问道:“姬老哥”看姬正甩胳膊拧腿又要站起来,赶紧改口,“老姬也是读书人吧?” 姬正登时胀红了脸。范全撇着嘴道:“他是个屁的读书人!你问他,姬字他能认不?那名和字都是他在燕州花钱请人给他起的,仨字花了十千钱,被他婆娘拿扫帚撵了三条街。” 姬正竖着眉毛瞪着自己的同僚,半天才怒斥道:“哪有三条街!最多两条!” 商成一怔,鼓着腮帮子神色古怪地盯着姬正。 姬正还在翻来覆去地解释,说他家就在巷尾,根本不能算一条街,而且第三条街他才奔过一半他媳妇就没撵他了,顶多也就能算半条,所以他其实没被撵出三条街,算两条街他都有些吃亏 商成终究没能忍住,扑地把嘴里的饼渣都喷出来,使劲捶着泥墙笑得直流眼泪。赵石头已经笑岔了气,捂着肚子斜翻在地上,一声长一声短地嗔唤。左近几个兵勇也听姬哨的话,一个个拄着枪矛肩膀乱耸,笑得前仰后合。 姬正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呵呵陪了两声干笑,对商成说:“大人,咱们今天晚上还搞到几个好东西” 商成勉强止住笑,抹掉眼角的泪花问:“还有啥好东西?砂金么?”他听货栈的人说过,草原上出金子,有些突竭茨大客商随身就带着成口袋的砂金;还有条达什么特的河流源头出狗头金,曾经有人在那里挖到过比马头还大的天然砂金块。 “比金子好。老范,你把咱们找着的东西给校尉看看。” 商成从范全手里接过两个黄澄澄的铜片。东西刚刚拿到手,他就知道这肯定不是铜,分量比铜重得多。他嘴里叼着小半块饼子,举起一截金片对着火光仔细打量了一番。不是粗糙的砂金,但也不是纯金一一金片的黄色中还泛着紫红。金片不及他的食指长,厚度也不比铜钱厚多少,两面都还有些花纹,曲里拐弯地似文字不是文字,象图画不是图画,他眯缝着眼睛辨认了一下,还是不清楚上面到底是什么物事。他把另外一张金片子也都瞅了瞅,也是差不多的规制,只是金片上的花纹有明显的区别一一两张金片有两种图案。 他把两张金片又交给范全,嚼着饼子问:“这是什么东西?” 范全倒也回答得干脆:“不知道。” 商成愕然地盯着两个哨长。他不认识这是什么东西还说得过去,怎么两个半辈子都和突竭茨人打交道的卫军军官也不认识?他咽了饼问道:“这东西是从哪里找到的?”他想,只要找到出处,说不定就能弄明白这是什么物事。 “一个乡勇从侧门那里突竭茨人尸首上身上搜出来的。”范全兴奋地翻着金片子说道,“老姬眼尖,瞅见那乡勇把这东西朝怀里揣,过去夺过来才发现是金子打的。后来一搜,又从营盘里的突竭茨人尸首上翻出来一个。”也是个戴水貂皮帽子的突竭茨将军。 “唔。”商成点下头。看来这应该是突竭茨人的身份腰牌之类的东西。他寻思了一下,又问道,“尸首都是些什么样的?” “都是穿铁片子甲的军官。”范全说道。姬正咧着嘴兴奋地补充道,“死在侧门的那个也是戴水貂皮帽子的,少说也是个撒目,说不定还是个大撒目。” “找到那啥撒目旗没有?”商成问。看两个哨长一起摇头,就指着金片又问道,“哪个是在侧门口找到的?”范全把两片金子都举起来比较了一下,把其中一片递给商成,很肯定地说:“就是这个。那乡勇把金子揣怀里前拿牙咬了一下,这里有俩牙印一一狗东西,他要不咬我还不会理睬他。” 商成笑起来。战斗胜利后搜集战利品是士兵的权利,只要不是太重要的物品一一比如盔甲武器和旗帜号令这些证明战绩功劳的物事一一军官一般都不去理会士兵把东西揣自己兜里,哪怕士兵把敌人仓库里的金银财宝都揣进自己的腰包,只要做得不过分,军队也不会追究。他再接过那片金子仔细看了看。金片的两面铸着的似乎是同一样东西,仔细地顺着纹理推敲的话,应该是一只狼或者一只狗;狼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他把金片又丢给范全,问道:“你们以前没见过这东西?” 姬范二人一齐摇头:“没有。从来都没见过,连听都没听说过。” 商成倒有些奇怪了:“撒撒目你,咱们卫军以前就没打死过突竭茨人的撒目大撒目?”大赵朝和突竭茨人往来纠缠了百十年,虽然说赵军长期居于战略劣势处于防守状态,可在局部战役和某个阶段总该有点优势吧?总不可能连个撒目也没打死过吧?何况瞧今天晚上的情况,撒目大撒目什么的,也不是突竭茨军里多么高级的军官一一这不一气就砍死两个貂皮帽子了么? 姬正挠了挠下巴,拧着眉头说道:“撒目啥的打是打死过,就是从来都没抢到过尸体,也不知道这金子和撒目有啥关联。燕山建卫三十多年,前后打死过七个撒目吧?”他瞟了眼范全;见范全点下头,才接着说,“撒目旗没夺到过。遭他娘的,那些大帐兵凶悍得很,夺他们的旗就跟睡了他们的亲娘一样,拼死命也要抢回去,上回听人说,大前年西直关下为了面撒目旗,突竭茨人堆了四百多大帐兵” 范全撇下嘴,说:“夺旗怎么才跟睡了他们的娘一样?夺旗简直就是抢了他们的羊!” 商成不想理会顺着“娘”和“狼”这个话题扯下去,就转过话题:“你们先前说营寨外打死的是个大撒目,侧门里死的那个说不清楚是大撒目还是撒目,这中间怎么区分?还有,撒目是什么意思?” “撒目就是草原上的勇士,大撒目就是与众不同的草原勇士。听说突竭茨人那里还有个什么草原勇士里的勇士,叫什么撒乌撒目,也不知道有还是没有。”姬正说道,“撒目大撒目好辨认。营寨外那个死人帽子上插着三根野鸡尾巴毛,一看就知道是大撒目,侧门那个戴的帽子上也有一根野鸡毛,至少是个撒目。天太黑,打着火把找半天也没看清楚地上还有没有掉下的野鸡尾巴,只好先当撒目记上。”说着已经咧开嘴,啧啧赞叹说道,“还是校尉大人厉害,一仗就砍了俩撒目,还夺了一面撒目旗,少说也要提好几级勋,少说也得是倡德校尉。” “倡德校尉?从八品上?”范全摇下头。“这功劳才赏七级?肯定不止!还有夺营护粮库的功劳你都没算进去一一至少也得和前头殁在盘龙岭的段校尉一样,是个建辉右尉,从七品下。” 看他俩掰着指头算功劳,夺寨是几功,首级是几功,俘虏又是几功,撒木大撒目,又该算几功商成轻轻咳嗽一声,说:“前头打死的大撒目,身上搜出来这东西没有?” 两个哨长二十根手指头已经都用上了还没盘算清楚商成能升几级勋,听他突然一问,都有些发愣。范全反应快,使劲捶了自己大腿一巴掌,嘴里就骂开了:“遭娘瘟的!忘记了这档事!那大撒目身上肯定有这玩意!”呼地一下撑起来,招呼个什长过来劈头盖脸就是一串命令,让那什长带人马上去老营翻大撒目的尸体,非把金片子翻出来不可。 看部下吆喝几个人要走,他才想起来这事怎么都轮不到他来发号施令。看着姬正想说又不好说的焦急面孔,看着新上司那张还留着几抹血迹的苍白得让人畏惧的脸,他的一张紫黑脸膛立时胀得黑紫,窘得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嘴里嘟嘟囔囔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商成倒没在意这些小事,叫住那个什长,吩咐道:“你到了老营先去问问,看有没有人会说突竭茨话,要有就派他过来,或者咱们把俘虏送去老营也成。”他仰着脸问范全,“抓了几个活的?” 范全接连支吾了两三声,说话才顺溜起来:“本来有三十多个,后来被弄死了十几个,现在大概还有十来个吧。城外的都没留活的,见喘气的通是照胸口扎一刀。” 商成也没在意到底弄死了几个突竭茨兵,只叫过一个兵,让他去告诉看守俘虏的人,留几个活的好讯问,可别全都弄死了,而且叙功时俘虏都是翻两番计算,要是能从他们嘴里得到可靠的重要消息,还会有额外的奖赏。 那个套件卫军兵士们穿的护胸皮甲的人刚刚要走,商成又叫住他:“你别走!一一你是李家庄的?” 正文 第二章(34)鏖战南关(下七) (看小说到吾爱文学网.x2552.com) 那人显然没想到校尉大人会问他这样的问题,神情既惊讶又奇怪,嘴里唯唯诺诺地应着声:“社(是)咧,我扎(家)就在李(家)庄子。达(大)人是怎么知道的?”这人是满口的乡音,嘴里又少了几颗牙,说话时有些关不住风,音调也走得更厉害。除了商成,其余人连带赵石头都皱起了眉头。范全刚刚越过商成给几个兵下命令,现在正在懊恼自己的莽撞,见这小兵说话时连个礼节都没有,就那么直通通地盯着商成,登时心头火起,瞪起眼睛沉着声音道:“站好!” 那人这才想起来问他话的是个了不得的大官,赶紧学着兵士们和商成说话时的模样,并拢双脚挺起鸡仔般的瘪胸膛,抬胳膊行个军礼一一却是抬的左胳膊。 看着明显大了一号的胸甲就象件直衫子一样挂在他身上乱晃荡,两个哨长都是禁不住莞尔。他们现在已经看出来,这人既不是兵也不是乡勇,只是个普通庄户。范全正想给那人纠正错误,就觉得眼前忽地一暗,恍惚间看见一条黑糊糊的人影掠过去,再凝神看时,商成已经捏着肩膀把那人提到半空中。 “你是李家庄的?你知道庄子东头的范家不?我问你,范家人如今怎么样了?庄子怎么样了?范家人逃出来没有?你说呀!他们怎么样了?” 一连串的问题从商成嘴里连珠价般地蹦出来,问到最后一句时,他的嗓音都嘶哑得不成强调,仿佛是地上陡然裂开了一条缝,他的声音便是从那条地缝里冒出来的野兽嗥叫一般。 那人已经被吓得彻底傻掉了,面孔苍白惊恐万状地盯着商成。 两个哨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急忙过来架住商成。赵石头一把抓住那庄户吼道:“快说!范家到底怎么样了?” 那庄户绞着两条腿,牙齿喀喀哒哒响,浑身抖得筛糠一般,嘴唇都乌青了,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商成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来,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一些,对左右拽着自己胳膊的两个部下说:“我没事。”他又望着那庄户道,“石头别动粗,扶他坐下。大哥别害怕,我是范家的女婿,范莲娘的丈夫,范翔是我妻哥一一你告诉我,范家人有事没?”看那人还是手脚打颤一个劲哆嗦,强自按捺着心头的焦急惶恐小声问,“谁有酒?给他灌两口压压惊。”他嘴里询问,眼睛却是眨都不眨一下地盯着那人一一他生怕自己一眨眼,那人就会从自己面前消失。 墙头上没酒,只有几葫芦水,姬正道:“灌他喝水也成。”也不等商成同意,抄起地上一个水葫芦,过去手一伸钳着那人脸颊捏开嘴,葫芦口对上就灌了好几口。 那庄户被凉水一激,总算清醒过来,面白唇青地把周围人瞧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商成身上,上下觑了好几眼,咽口唾沫惊疑不定地问:“你你是霍家堡的商和尚?” “你胡喊什么!什么和尚道士的!”姬正范全一起出声呵斥。“这是丙字营的商校尉,要喊大人!” “对,我就是商和尚!”商成急忙说道。他也没管顾姬范两人惊愕的眼神,蹲下身来努力和颜悦色地对那人说,“我就是霍家堡的商和尚,是李家庄东头范家的女婿,莲娘是我婆娘。去年夏天里我还在你们庄上帮过几天工抢麦哩,后来李四老爷家起新房,我也在。大哥不记得我了?四爷落房待客那晚上,咱们俩还在一起喝过酒。” “喝酒?不记得了。”那人蹙起眉头想了想,摇着头说道,“自打那年李四他老爹移了界树硬占我家一垄地,这都快有十几年没来往了,咱们怎么可能在他家喝酒?” 商成登时语塞。他刚才瞧这人的面孔依稀挂点印象,却怎么都记不起来到底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什么李家庄不过是随口一说,哪知道这人竟然真是李家庄的;至于什么一起喝酒吃饭,更是顺口胡诌,只是想套点近乎好赶紧打听莲娘和范家人的下落,谁知道这人竟然和他帮工的财主有这样深的仇怨,还当面揭穿了他的谎话,让他下不来台。 他咳嗽一下,正要说话时,那庄户又道:“不过咱们倒是真在一起喝过酒。那是在霍家十七叔家里喝的酒,大丫妹子出嫁那天,咱们俩是邻桌一一十七婶子是我没出五服的姨。” “对对对!”商成心里已经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却还得耐着性子说话,“大哥记性比我。我问你,咱们庄子如今怎么样了?范家怎么样了?” “那天我还给你敬酒来着。” 商成嘴里说:“我记得,大哥好酒量,真是好酒量。范家如今怎么样了?”他心头恨不得把这说话分不出个轻重缓急的家伙掐死一一你他娘地快说啊,快说说范家怎么样了啊! 那人倒是颇有自知之明,摆着手说:“我那酒量算啥咧,我娃才十一”他嘴里喃喃地念着“我娃才十一”,翻来覆去连说好几遍,两行泪水已经从眼眶里涌出来。“我娃才十一呀烧咧,都烧咧,庄子都烧没咧都死啦,全死啦,我娃才十一呀” “范家呢?范家老太太,范翔两口子,还有他们的娃,他们” “死啦,都死啦,庄子都烧啦,都烧啦” 从那一晚在山神庙里听说突竭茨人走山道里杀出来烧了霍家堡,商成就有预感李家庄怕也逃不脱这场劫难一一烧了霍家堡之后,突竭茨兵为了避开驻县城的卫军,多半会顺官道流窜,而沿官道朝北的第一个大集镇就是李家庄对于丈母娘可能的遭际,他早就有心理准备,此时得到证实,心里虽然难过,却不怎么吃惊,咽口唾沫正要开口再问,赵石头突然扑过来拦住他:“和尚大哥,别问!” 商成楞楞地瞧赵石头一眼,嘴里道:“别问什么?”伸出胳膊似乎没怎么用力气就轻轻地把石头隔到一边,问道,“大哥,我朝你打听个事情,”话还在他嘴里打转,他就已经知道赵石头让他别问什么,他脑子里突然蹦出来的念头竟然和赵石头说的话一模一样一一别问,别问,千万别问!人却象中了魔魇一样把话说出来,“你看见我妻子莲娘没有?” “莲娘?莲娘?”那人无意识地把莲娘的名字念叨了两遍,目光呆滞地抬起头,就象不认识商成一样,说,“你是问范家的莲儿吧?她被突竭茨人抓走了,好些人都被突竭茨人抓走了” 商成的身体猛地摇晃了一下,脸骤然抽搐成一个恐怖的模样。一瞬间,他就觉得幽暗深邃的天穹排山倒海般砸下来,眼前的一切全部都消逝了,只剩下黑暗,只有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 赵石头急忙驮住他僵直的身体。他立刻被压得佝偻下腰。姬正和范全本来都在傻呆呆地听他们说话,直到看见赵石头脚步踉跄得快要摔出寨墙,才赶紧帮忙。三个人合力才把商成搀扶到垛口边坐下,再看商成时,都惊骇得张大了嘴。 商成两只眼睛瞪得又圆又大,可怕地鼓凸着,瞳孔涣散眼神茫然地盯着某个地方;脸庞白得刺眼,还隐隐泛着青灰色,颧骨上却一样地飘着两团红晕,就象雪地上飞舞着两团炽热的火焰。他的头朝一边偏着,嘴角耷拉着,一丝亮晶晶的涎水从咧开的嘴角滑出来,蜘蛛丝一般地挂在下巴上。 范全拼命地捋着商成的胸口,没气色又去搓揉着商成软绵绵耷拉着的胳膊,看姬正跪立在旁边不知无措,吼叫道:“赶快!赶快让人去老营请大夫!快!”又扬着声气喊,“去拿酒来!人都死完啦?去拿酒!”旁边几个吓得呆若木鸡般的兵士这才惊醒过来,四五个人齐齐从两人多高的寨墙上一跃而下,飞也似地朝营盘里各个可能有酒的地方奔去。 赵石头跪在商成旁边拼命地揉商成的太阳穴,揉几下又去掐人中,忙乱半天看商成没气色,眼泪都急得淌出来,鼻涕泪水糊得一脸都是,手里却不敢停。 酒很快就拿来了,葫芦坛子都有,还有突竭茨人的牛皮口袋,可灌商成多少也没用,他的嘴根本就橇不开。姬正伸手捏了商成的脸,扳两下没动伸手就拔出刀子,赵石头嗬嗬叫着就扑过来抱着他的肩膀胳膊。 姬正挣两下没脱身,又不敢拿刀子朝赵石头身上扎,只好喊人把他架走,这才过来和范全两人合力一人扳头一人掐腮,用刀尖贴着牙齿缝把商成的嘴橇开一条缝。 “灌酒!快灌!” 一个兵提着牛皮口袋将将要倒,冷不丁就被人一脚踢到墙角边,包什长嘴里喊“让开”,劈胸口揪住商成,扬起胳膊就准备扇下去一一 然后他就被摔到刚才那个拎牛皮酒口袋的兵身上,两人头碰头砰地一声响,翻着眼皮一起晕过去。 商成手撑着墙慢慢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两步,推开挡着他视线的两个目瞪口呆的兵士,眯着眼睛瞪着那个庄户,阴恻恻地问道:“我妻子她怎么会被突竭茨人抓走?突竭茨人是奇兵,就那么一点点人,怎么可能去掳人口?他们怎么敢去掳人口!” 那人神智恍惚地说:“不是那拨突竭茨兵,是后来的,都是骑兵,从北边来的” 三天前,从盘龙岭过来的突竭茨骑兵再次洗劫了这块土地,早前逃过劫难的人们再一次陷入更大的苦难中,商成的妻子,可怜的莲娘,就是在这次更大规模的灾难中,被突竭茨骑兵从姑娘河河滩上搜出来抓走的 正文 第二章(35)鏖战南关(尾声) (看小说到吾爱文学网.x2552.com) 东方天际才露出鱼肚白的时候,突竭茨人的进攻就开始了。围绕着寨门,三百多大赵兵勇和两千多敌人展开了决死争夺。上百人的突竭茨人大帐兵在寨门外百余步外列成一个方阵,虎视眈眈地等待着突击的机会;更多的突竭茨人兵拎着弯刀,嘴里象狼一样嗥叫着,缘着搭在寨墙上的十余架木梯蚁一般鱼贯而上。墙头上的叱吼声、呼应声、兵器格挡声、惨嚎闷哼声,几乎就没停止过。从卯时到午时,整整一个上午,营寨正面随时都在经受着考验,惨烈的拼杀根本就看不见尽头。一段百八十步不到的寨墙上,到处都喷溅着双方士兵的鲜血,好些地方黄褐色的夯土被血彻底浸透了,变成泛黑的殷红色。墙头上生铁盔和翻皮帽子随眼可见,秃尾掉簇的羽箭和折断的兵器丢了一地。寨墙两边的墙角里胡乱堆叠着双方战死兵士的尸首,有些尸首断肢来不及搬运,就在人们的脚下被踢来踩去一一仗打得太紧,谁都抽不出人手清理战场。 寨墙已经几番易手,每回都是姬正带着敢死队再夺回来。也幸好商成跟着先前战死在这里的卫军校尉学了这一手,把五十个老兵编成两组预备队轮番堵窟窿,不然这座营寨早就被敌军踹平了。 四月初的阳光已经揭去了春天里煦暖的面纱,露出它炽热的面目,肆意喷吐着热情炙烤着大地。远处忽然传来一串急促的号角,随着号角声,一队穿褐色皮甲的大帐兵从大方阵里分裂出来,旋及排成三行曩曩前进,皮靴子踩起漫漫一圈浮尘,再加上大帐兵边踏步前进,边把手里的弯刀有节奏地拍得护着胸口的皮盾蓬蓬直响,因此上百多人的队伍,看起来倒颇有几分雄壮凛冽的气势。 正在墙头和敌人混战的商成也听到了这声音。他把手里的矛狠狠地攮进一个敌人的肚子里,把那个突竭茨人撞出垛口,看也没再看那人一眼,跨两步顺手抄起嵌在土墙上的一把腰刀,双手握住斜着从上到下一挥,一个背对着他的突竭茨兵脊背处的长袍子立刻裂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顷刻就涌出来。那个敌人立刻抛掉弯刀,昂着头双手背转过来拼命在背上又抓又挠,脚下蹒跚几步,便一头栽下了寨墙。 商成抬起头打量那队上来的大帐兵时,姬正也解决自己的对手,左手攥着鲜血迸流的右上臂右手里绰着把弯刀靠过来,斜睨寨墙下一眼便道:“怕是守不住了。” “心理战罢了。”商成鼻子里哼一声,对姬正的话不置可否,偏头避开一个突然跳上垛口的敌人挥过来的弯刀就手一探一一跳上垛口的那个突竭茨人胸膛上插着半截腰刀,一声嚎叫又翻下垛口一一头也没回问道,“你手里还有多少人?” 姬正跟在商成背后,舔着淌到嘴边的血水说道:“能站起来的,不到十五个。” 商成咬着腮帮子,掐着个敌人的脖子朝墙头夯土中凸楞出来的一角砖石上使劲一掼,噗地一声响,那个刚刚还哇哇乱叫的突竭茨人身体猛地一挺,手脚立刻软耷耷地垂下来他松开手,也没管那敌人的死活,转身望着姬正,问:“去老营搬救兵的人回来没有?” “回来了。”姬正吐了嘴里的血水,说,“李将军说派不出人;还说,谁敢临阵退缩,前头死的几个官就是榜样。” 自打从范全那里知晓老营里存有铜钱十二万缗之后,商成就已经料想到自己不可能得到更多的人手,所以姬正转述的李将军的话,他一点都不吃惊。他舌顶着上唇弓着嘴略一思忖,已经拿定了主意,扬起声气喊一声:“赵石头!”正守着前面一处垛口的赵石头听他喊,立刻把位置交给一个乡勇跑过来。 “去传我的令:放火烧仓!” 赵石头嘴里应声,一蹿就跳下寨墙,在地上打个滚,爬起来就跑。 “包坎!” “到!”已经成了个血人的包什长应声出现。 “传令:所有人上寨墙!”一枝羽箭日一声从商成耳肩之间蹿过去,三个人却都站在原地连眉眼都没动一下。 “是!” 商成望着营盘里一柱接一柱滚滚而起的黑烟,看着面无表情神色疲惫走上寨墙的兵勇,对姬正说:“把你的人也派上来吧。不用留预备队了。”姬正立刻从怀里掏出面小红旗,背过身对着下面挥舞几下,十几个坐在墙角里的兵士默不作声都站起来,拿着直刀顺木梯就上了左右的墙头 突竭茨人最终还是没能夺下丙字营,他们也没能攻破赵军的老营,在所有人都以为赵军的败亡仅仅是个时间问题的时候,突竭茨人又一次吹响了退兵的号角。这一次是真正的退兵,他们不但放弃了唾手可得的老营和丙字营,也放弃了已经占领的戊字营,在戊字和丙字两座营盘冲天而起的滚滚黑烟中,突竭茨人缓慢但是毫不迟疑地向北方撤退了。 突竭茨人的黑色军旗在几里外渐渐变得模糊时,南面的官道上出现了大赵的赤色军旗。这是经南郑过来的八千援军 接下来的两天里,为了争夺屹县县城周围的几处位置重要的村寨,赵军和突竭茨军发生了一系列战斗;四月初十,南下的突竭茨大军和北上的燕山卫军在屹县以北霍家堡以西的周家寨附近激战一天,直到天黑时分,突竭茨人依然扼守着这座连接屹县和北郑方向的重要通道。四月十一日,分散在屹县境内的突竭茨人各部开始向周家寨集结,陆续向北撤退;十二日晚,突竭茨人放弃周家寨;十三日,放弃盘龙岭 也就是在突竭茨人放弃盘龙岭的这一天,西向的突竭茨人停止围攻端州府,携带着掠夺来的物资,驱赶着俘虏来的人口,开始向北郑撤退。 也就是在这一天的傍晚,从屹县南关大营出发的燕山右军两个营七个哨共计五百余人,突然出现在依旧控制在突竭茨人手里的赵集附近。进入集镇时,赵军只遭遇到零星的抵抗,唯一算得上激烈的战斗发生在进攻一处高墙大院的老宅时,当赵军用弓弩压制住墙头的突竭茨人,并且找来横木撞开大门之后,被堵在宅院里的几十名突竭茨兵就再没给赵军造成什么麻烦。 “留两个活口。”这是商成在宅院大门轰然豁开之前下达的唯一命令。 如今他戴着双翅压鬓镔铁兜鍪,穿着校尉以上高级军官才有资格穿的缀铜片熟皮软甲,腰间悬着腰刀,扎着护腿,脚上蹬一双软底皮靴,冷冰冰地凝视着这座在沉沉暮霭中愈加显得幽暗深邃的老宅院,慢慢地踏上台阶。他的兵们举着火把拿着打执着枪,飞快地从他两边鱼贯涌进前院。几具突竭茨人的尸首倒在庭院里,右边的角门也躺着两个被砍得血肉模糊的人;短暂急促的兵器相加声从左右两边还有后面传来,还有人濒死前的长声呼号。 他没有进堂屋,只是安静地压着刀柄伫立在庭院里。包坎带着几个兵士散在他的周围。 很快地,两个哨长装束的军官就从左右两边的角门里出来,疾步走到他面前举臂行军礼然后向他禀告,这里既没有大帐兵,部族兵也只有六七十个,其中有一部分还是伤兵。 “问过话没有?”商成盯着堂屋门楹问道。门楹上有块醒目的灰白色长方形大斑块,很明显是是匾额被扒掉之后露出来的空余一一那灰白色是长年累月积下来的灰尘。 “问过,突竭茨狗的后卫在未时就过去了,这里留的不是伤兵,就是没了坐骑掉队的。” “后卫有多少人?” “大约五百人,不到六百匹马。其中有一百二十大帐兵。” 五百人啊,还有六百匹马。商成的眉梢跳了下。没有马匹的话,他还能想办法把这五百人留下一部分,但是敌人是骑兵,转移运动都快,从赵集北去五十里地都是一马平川的官道,正适合突竭茨行军;再说还有一百多大帐兵。算了,他把追上去的心思打消掉,吸着气让自己紧张的心情放松下来,唆着嘴唇问:“还有呢?” “后院的柴房和院子里有三四十具尸体,大多是女人和十岁不到的娃娃。据找到的这户人的家仆说,这些都是被掳来的,我们挨个检查过,” 商成的心里咯噔一下一一从撤退变逃命的突竭茨人开始杀人了!他的喘息登时粗重起来,压着刀柄的手也在扑簌簌发抖。他绷紧了嘴唇,死死盯着堂屋里黝黝的黑暗。 “没有大人要找的怀孕妇人。” 一听部下这样说,商成几乎静止呆滞的心脏立刻砰砰砰地狂跳起来。他的脸颊也恢复了一丝血色,咽口唾沫说道:“继续搜,看有没有漏下的敌人,一定要留意有没有庄户乡亲侥幸活下来,对他们要及时救治。留两个听话的活口,其余的都砍了。找找看宅院里有什么吃的,不行就自己做。” 两个哨长领命去了。范全和姬正从外面进到院落里,禀告说整个赵集的突竭茨人已经全部肃清了,留了四个活的,领着士兵去找被关押起来的乡亲。他们分头去看过,有怀着娃娃的女人,但是打听来打听去,就是没有找到怀孕六个月的年轻孕妇。 听了他们的汇报,商成的心情是既紧张又轻松,紧张的是莲娘可能还在突竭茨手里,可能已经被带去北郑了;轻松的是莲娘可能还活着。打周家寨时,他从一个被卫军解救出来的女人那里了解到,莲娘还活着,但是突竭茨人逃跑时,第一批带走的人就有莲娘 “布置两重岗哨,今天晚上我们就歇在这里。派人向李将军禀告,敌人已经放弃赵集。派尖兵探子沿官道向北侦察,摸清沿路情况” 他正在给两个哨长下命令,赵石头鬼一样深一脚浅一脚地从外面拖着脚进来,被他接连招呼了两三声都没醒过神,还是用一副失魂落魄的眼神瞪着他。 商成的眉头倏地皱到一起,眯缝着眼睛就象要把赵石头看穿一样,慢慢地问道:“你,看见莲娘了?” “啊?”赵石头突然瞪起眼睛尖叫了一声,半天才清醒过来,眼神慌乱地躲避着商成探询的目光,使劲地连连摇头道,“没,没看见,我我怎么会看见嫂子。”他强自在脸上挤出点笑容,哑着嗓子说,“我我要是看见嫂子,还会不,告诉”他突然说不下去,捂着脸一气蹲到地上,眼泪顿时从指缝里淌出来,呜呜地哭道,“我能不告诉你吗?呜,我婶,我婶一家九口九口啊,都死啦全死啦啊呵呵好惨啊” 商成一言不发地盯着几乎蜷缩成一团的赵石头,良久才慢慢地说道:“你起来,带我去看看你婶子一家。一一把俘虏都押过来,用他们的头来祭奠我们的亲人。” 最后一句话是从他牙缝里迸出来的。 正文 第二章(36)战后(上) (看小说到吾爱文学网.x2552.com) 今天是个没太阳的阴天,天空中白茫茫一片,带着野花香气的和煦春风在巷子里慢慢地飘荡。他牵着三岁马慢慢地走在小巷里。他的四周也是白茫茫的,两边的房屋院落都掩在似幕似纱的雾气里,只有个朦胧模糊的轮廓。往日里总是充斥着孩子哭大人叫鸡鸣犬吠的小巷如今变得异常安静,安静得他连三岁马的蹄子踢踏声都听不到,安静得就象是在夜深人静的后半夜可这明明是白天呀,而且即便是后半夜也该听到鸟啼乌鸦叫吧。在迷惑和疑虑中,他望见了自家的小院落。院子里盘曲的桂花树依然是光秃秃的,只是在向阳的一边,一根挑在院墙上的树枝上挂着几片孤零零的绿叶,就象桂花树伸出手来迎接他,又象是它把胳膊支在院墙上,低垂着头,冷冷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自家的院门紧紧地掩着,门上贴的左右门神仿佛通了灵,一个手执钢鞭一个手握铜锏,横眉怒目地瞪着他,就象要阻止他走进自家的院落一样。屋子里仿佛有狗叫,叫声就象隔着几重院落一般断断续续若有若无,侧耳仔细听,却又什么都听不到。一只红冠子大公鸡突兀地出现在墙头上,趾高气昂地仰着头,伸长脖子打着无声的长鸣。 这鸡打鸣怎么也没声音?是自己耳聋了?他愈加地迷惑。他脸上有伤身上有伤,可他的耳朵没受伤呀,怎么就会听不到哪怕一丝的声音呢? 带着迷惘和困惑,他一只脚踏上了院门前的条石台阶。院门忽然就轻轻地向两边豁然分开。他既没听见门轴转动的吱嘎响动,也没看见门扇移动,仿佛它们从来就是敞开着一样一一然后自家的院落就静悄悄地出现在他面前。 莲娘笑吟吟地挺着显怀的肚子站在他面前,爱昵地伸出手来接他肩膀上的褡裢。她的大眼睛里扑扇着浓浓的情意和思念,嗔怪的话语声就象直接映照在他的脑海里:“你怎么来了?” 他脑子里的惊讶和疑惑更深了。他一大早从北郑出发,没吃没歇地走了那么远的路,连水都没顾上喝一口,难道就为了在自家门口换来妻子这句莫名其妙的“你怎么来了”?更让他奇怪的是,这里是他的家呀,他怎么就不能来呢? 他瞪着眼睛盯着妻子,任凭她把褡裢从肩膀上拿过去。有突然发现妻子的肚子瘪了,丰满苗条的身段就和刚刚嫁给他一模一样。她肚子里的娃娃呢?他的儿子呢?儿子去哪里了? 但是妻子并没有要给他解释的意思,她伸手拂拂他肩膀上胳膊上的灰尘,抿着嘴唇幽幽地说道:“回来就回来吧。我爹和我爷爷,他们都想要看看你” 他干张着嘴却说不出话。莲娘的爹和爷爷不是早都已经过世了么?他们怎么可能在自己家里?他们怎么可能还要见自己? 他的呼吸都有些不顺畅了,喉咙里干涸得就象旱了七八个月的土地,拼命吞咽下的唾沫在这块焦土上只能留下一个浅浅的印记,连尘土都激起便消逝得无影无踪。他把嘴唇舔了又舔,最后才艰难地张开嘴想说点什么:“” 他开口的一瞬间就来到傍晚的拱阡关前。在关上关下通明一片的火把光亮下,山字营强攻关隘又失败了,关墙下新添了几十具尸体;一个负重伤的赵军兵士在死人堆里无声地辗转哀号,绝望的眸子里只剩下痛苦的折磨与寻死的挣扎。 该我们了。他转头对姬正和范全说道。说着话伸手卸开褡扣脱了皮甲,左手拽着肩膀上的直缀裳一使劲,嗤啦一声亮出新伤旧创交叠的右肩胛,拔出腰刀在头顶上舞个圈,朝关墙一指;跟我上!当先就冲出去。五百多兵勇们紧跟在他身后,涌潮般扑向关墙 关墙却霍然成了一脸木讷笑容的柳老柱,正把两块麦饼递到他手里。转眼柳老柱又变幻成山娃子,把女儿抱来骑在脖子上,学着驮夫赶马声满院子来回跑,一头一脸都是汗;再一时又成了自己的妻哥范翔,卷着本线装书立在房檐下,亲切地对着自己笑面孔幻化得越来越快,他已经无法清晰地辨认出棉一张脸,这其中有他认识的,也有他不认识的,有驮夫也有乡勇,有边军也有卫军,有军官也有庄户,有的人只是和他并肩战斗过,有的人只是在战场上偶然瞥到过,还有人只是在死人堆里看见过那张脸 莲娘抬起乌溜溜的大眼睛望着他,轻轻说:“你要不想见他们,那就另找个时间。我都和他们说过了,你现在在为咱们的家操累哩。”她痴迷留恋的目光紧紧地锁在他的脸上。“等过了这阵子,你就来看我们,好不好?娃还没见过你哩” 他长久伫立在院落里,深情地凝视着自己的妻子,嘴唇哆嗦得几乎不能自持,泪水滚滚地在脸颊上流淌。 好,我的爱人,我答应你,等忙过了这一阵,我就来看你们,看你和我们的娃;我一定会来,一定会来的,等着我 莲娘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她努力让笑容停留在自己脸上,形容和身体却慢慢地熔化进白茫茫一片的虚空里 他突然发现妻子的怀里还抱着个小人儿,那面庞模糊的小人儿爬在妻子的肩膀头盯着自己看。 是儿子!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呵! 莲娘!莲娘!你别走,别走他想追上去看看娃的模样,可脚下却象缀着万斤巨石般再也挪动不了一分一毫;他想呼喊妻子,让她停下脚步,可任凭他怎样努力,他都发出丁点的声音;他急得浑身是汗,双手在空中乱抓乱舞,可什么都抓不住,什么都握不着。他拼命地瞪大眼睛想看清楚儿子的长相,可是他泪眼朦胧眼前雾蓬蓬一片,直到莲娘母子的身形彻底消逝,他也没能记下儿子的眉眼相貌 恍惚中他似乎听到器皿翻倒破碎的声音,然后就有人把着他的胳膊惶急地呼唤他:“和尚大哥,和尚大哥醒醒醒醒和尚大哥” 他睁开了婆娑的泪眼,月儿清瘦的小脸正满是焦灼担忧地望着他。 他又闭上眼睛,伸手抹掉脸上的泪水,长长地吁了口气,安静地养了下神才重新睁开眼,对月儿说:“我没事。做了个梦,看见你嫂子和你小侄了” 月儿咬着嘴唇低垂下眼帘,半晌才说道:“鸡汤洒了。你先坐着,我去再给你盛一碗。”她蹲下身把几块陶碗碎片拾起来,又细心地把几块沾了土的鸡肉都拈到半截碗里。“这肉能吃。拿回灶房里洗一洗,滚水里过一遍,就能吃了。” 二丫已经端着一海碗热气腾腾的鸡汤过来。她刚刚把碗放在卧榻边的几案上,立刻双手捏着自己的耳朵跳着脚唏溜叫唤,又把手拿到嘴边使劲地吹凉气,蹦达半天才甩着手对月儿说:“你别去了,我都端来了。一一还有这个。”她从背后掏出个葫芦,放在商成耳边摇晃一下,很得意地说,“猜,这里面是啥东西!” 这还用猜?肯定是二丫瞒着她爹娘又去街上偷偷打了一葫芦酒。唉,自打商成能下地走路不再忌油荤之后,二丫几乎间天就要在商成面前把这个千篇一律的小把戏耍上一回,而且几乎次次都会被她爹娘抓个正着,然后她就把一切混赖到商成身上一一是校尉大人让她去沽酒的,不听校尉大人的话,还想不想要命了?她每回说出这借口时都是理直气壮:校尉大人打突竭茨狗负了伤,难道想喝口酒都不行?再说百酿酒能治百样病,连校尉大人的救命恩人祝代春祝神医,都说酒是好东西 她的话没人能反驳,因为这话确实是祝大夫亲口说的;可是所有人都对他的这句话不以为然,因为祝大夫是在酒桌上说出这番话的一一那一晚祝大夫喝得脸红脖子粗,说话时舌头都打结,因此上这“百酿酒能医百样病”多半不是他从前代医书里看见的医术箴言。 二丫把几案上茶杯里的冷茶水泼掉,倒了大半盅酒递到商成面前,说:“哥,你喝。” 商成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渴。他这样做倒不是担心自己的身体而在饮食上犯忌讳,而是他真的不渴。在他看来,这浑浊的家酿酒其实就是饮料。 “你渴的话就喝点解暑气。” 二丫就等他说这句话了。他刚刚说完,小姑娘便端起茶杯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咂着舌头呵着酒气,眉花眼笑地又倒了大半杯,再递给商成:“哥,你也喝。”她瞧瞧左右没人,月儿又去了灶房里,趴在商成耳边小声说,“这是我去前头刘伶醉沽的四季香,一百四十文才一提哩” 商成眯着眼睛假寐,没有搭理她。 月儿拿着个空陶碗和一双筷子一个汤匙转回来,正好听到二丫的话,就问道:“你沽了几提?” “两提。再多葫芦装不下。” 月儿追问道:“你给人家钱没?”两提酒就是二百八十文,十七叔家管教严,一年下来都不可能给二丫这样多的零花钱,而且如今十七叔家被烧掉大半的宅院正在整饬修葺,正是用钱的当口,更不可能让二丫去胡花钱。 二丫朝月儿翻个白眼,说:“我带的钱不够。说好了先赊着的,回头给他们。” “差多少?等下我给你拿。” 二丫的眼睛立刻眯成一条缝:“就差二百七十六文。” 正文 第二章(37)战后(中) (看小说到吾爱文学网.x2552.com) 听说二丫欠下差不多三百文钱,月儿也被吓了一跳,她飞快地瞄了半靠半坐在席榻上打盹的商成一眼,忍不住小声责怪二丫道:“你怎使这么多钱?” 也不知道是酒劲上了头还是知道自己做下了错事,二丫脸上红彤彤的,抠着裙带小声地给月儿解释:“本来就想沽半葫芦水酒的是刘伶醉的管事给我说,这酒是鼎鼎有名的好酒,他们费了大力气才好不容易从南边贩过来,要不是看在和尚大哥的面,都不情愿卖给我。” 月儿恼恨地说:“要是你自己不想着酒,他还能硬塞给你?” “我没说非要沽这四季香啊。”二丫也有些委屈。“可人家不仅让了两成利,还答应我赊帐,我能怎么说?只好说先沽两提拿回来尝尝。” “还不是你自己想着酒!” “我哪想着酒呀我也是看这酒稀罕,想让和尚大哥尝尝鲜。” 商成只是闭了眼假寐,其实并没有睡,月儿和二丫的话都听得请清楚楚,见两个女娃竟然为了点钱的事情在自己面前斗嘴,还愈说愈大声,到后来心头兀地窜起一股无名火,不耐烦地说道:“行了,都别说了。” 听他话音里带着恼怒,两个女娃立时都被唬得噤了声。 商成叹口气,先对月儿说:“你去给二丫拿钱,把帐还上。”忽然想起件事,就把正要出门的月儿叫住,转头问二丫,“你爹今天歇沐休吧?”看二丫点头,就改口对月儿说,“晚上叫十七叔过来吃夜饭,你多给二丫拿点钱,让酒楼瞧着时辰送些好酒好菜过来一一酒就要这四季春,菜就让他们看着预备。另外把平常的酒菜也送两桌一一帮咱们盖房起院落的庄户都不容易,大家伙都沾个荤腥。” 月儿答应着头前走了,二丫立在脚地里犹豫一下,忽然说道:“和尚大哥,他们来帮工你是给了工钱的,今天既不逢节又不赶喜,平白无故地为什么要请他们?这没道理。” 商成乜她一眼,嘴角抽搐了一下,到底是忍住火气假装没听见她的话,伸手从几案上拽过两份军报低下头假看,嘴里说道:“你先去吧。回头告你爹一声,让他和你娘晚上都过来吃饭。” 两个小姑娘都走了,屋子里就剩下商成一个人。屋外传来一阵阵的蝉鸣。明晃晃的日头已经爬得比树梢还高,热辣辣的阳光从窗棂里投射进来,书房里很快就燥热得就和蒸笼一样。说是书房,其实屋子里没有一本书,木匠师傅按商成设计的图样打出来的两个大书架光秃秃地摆在墙角。几案上摆着笔筒墨盒砚台,一块青天石横压在几张泛着浅黄色的白纸上。几案边一架小铜炉里燃着香,几缕蓝白色的烟穿过镂花的铜炉盖子袅袅升起渐渐消弭,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让人浓郁的檀香气息。 鼻子里嗅着恼人的檀香味,商成烦闷地胡乱翻看着手里的军报。 看了两页,他觉得这份军报他之前并没看过,就翻回去从头读起。军报的内容还是和前面几份差不多,大多是通报近期的军中人事调动,干瘪瘪地没什么意思。翻几页过去,只有一段文字他略有兴趣,“如其、昭许、度、留镇并各寨、镇、堡边军,将于今冬明春依次补足军马。”再翻一页,又有一句,“行营令参战各部检讨端州战役得失。” 行营?他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样一个衙门。是做什么的衙门?他又把那条消息看了一遍一一不得了,还是个能直接给燕山卫各支军队下命令的衙门哩。他带着好奇把军报一路瞧到末尾,却偏偏再也没看见“行营”两个字。他有些纳闷,搞不清楚这能绕过提督府直接下命令的“行营”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衙门,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行营”的来头不小。他猜测,这“行营”或许和已经嘈嘈遍了的朝廷北征有关。 除了这两条消息之外,军报上便再没什么值得留意的东西。 他把军报随手撂在几案上,从席榻上站起来,慢慢地在屋子里踱着步,伸胳膊展胸地活动着身体。 经过三个多月的治疗和一个多月的静养,他浑身上下十几处伤都基本上痊愈了,只是当初伤得太狠又拖得太久一一按祝大夫的说法就是“损了元气”一一身体直到现在也还没彻底恢复,所以暂时也没回去报到。实际上他也不是太清楚自己该去哪里报到。他现在的职务依旧是校尉,但是他已经不是南关大营丙字营的校尉了,因为当初他伤病发作时几度都是命悬一线,能不能活过来、活过来会不会留下残疾或者活下来之后能不能恢复,都是连老天爷都说不清楚的事情,所以南关大营丙字营已经换了个新校尉;他也不是打拱阡关时带领着几百号人冲锋的校尉,如今他能指挥的人,只有他的亲兵队长包坎和四个亲兵。他仅仅是个挂着“校尉”职务的中级军官而已。 他在屋子里活动了一会,就觉得胸口发闷,连呼吸都有些发紧,只好又坐回席榻上。 他的心头既痛苦又焦灼,恨不得马上就能回到军队里,带着人去剿灭那帮草原的敌人,去草原上寻找自己的爱人。但是他糟糕的身体又不允许他这样做。他目前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尽量吃好休息好,争取早日康复。但是身体恢复的进展太缓慢了。这真是急死人。他只能在漫漫的等待中忍受着煎熬。 对于他恢复缓慢的事情,连一直为他看病治疗的祝代春也是束手无策。但是祝大夫同时也告诉他,他能活下来,能全胳膊全腿地活着,就应该去庙里烧香还愿了一一这也幸亏他以前当过几年和尚,在佛菩萨面前积累了功德,不然凭他那身伤,死个十次八次都很平常。 连他自己都很难相信自己竟然能活下来一一他负了这么多的伤,又拖了那么长的时间没治疗,到最后居然没落下什么毛病,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手指肚能感觉到脸颊上疤痕那平滑的没有毛孔的皮肤。疤痕很大,比最早的伤口要大得多,从眼窝下一直延伸到颧骨下面一一这是剜掉腐肉之后留下来的痕迹。他按了按自己的右胸,肋骨依然有些疼一一打拱阡关时他积累下的伤病突然爆发,从关墙上摔到关里,撞断了两根肋骨 撞断两根肋骨很平常,但是那时他们还在和敌人争夺关墙,关里全是突竭茨的兵,他竟然在敌军人堆里活下来了,而且他那时早已经人事不知了他再醒过来已经是七天八夜之后的事情。 范全后来告诉他,是赵石头和包坎带着人把他从人堆里抢出来的;为了把他抢出来,关墙下死了十几个弟兄。姬正说得更简单:“他们跟大人离得近。活着就抢人,殁了就抢尸体,总不能让大人死了还被突竭茨狗糟践。” 他能活着还全靠祝代春的妙手回春。这个到南关大营避难的跌打医生在反击时也被卫军征录了;也幸好有祝大夫在拱阡关,他才能从阎王爷的手里拣回一条命。 祝大夫没居功,而且认为他能活下来,多一半的功劳要划在他姓赵的兄弟头,是赵石头把他背回营寨,又是赵石头连夜骑马回南关老营拿的药材,摸黑来回一百八十里路,这完全是提着脑袋在玩命 石头兄弟。 想到赵石头,商成的心脏骤然紧缩到一起。 石头有事瞒着他!在赵集时石头一定看见了一桩非常可怕的事情!非常非常可怕的事情 每每想到此,他便象被人抽干了浑身血液一样,脸色煞白得教人不敢逼视。 一一从赵集开始,赵石头就彻底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总是冲在最前面,红着眼睛拼命厮杀。也是从赵集开始,这支队伍就再没留下一个俘虏,每一个落到赵石头手里的突竭茨人都只有死路一条,他会割下他们的头,切开他们的肚腹,要是时间充裕,他甚至会剜出他们的心,是活着剜出他们的心没人去阻止石头这样做一一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这是亘古流传下来的规矩。 他也没去阻止石头的疯狂举动。他不敢去。他甚至不敢和石头说话。他生怕自己一开口,就会问出一个可怕的问题,一个可怕得令他强迫自己永远不要去想的问题。即便是现在,当他的思维刚刚触机到那个问题的边缘,刚刚记忆起石头对自己隐瞒了什么,他就晕眩得眼前一片昏黑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他听到月儿说:“哥,十七叔和姬大人范大人来看你了。” 他这才从无意识的状态中清醒过来,点着头虚弱地说道:“你去请他们过来坐。” 月儿看看还是满盈盈的一大碗鸡汤,皱着眉头却没说什么,又把鸡汤端走。 他缓缓地呼吸着,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他的胸前和后背都是冷飕飕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冷汗已经把他贴身的褂子浸湿了 正文 第二章(38)战后(下一) (看小说到吾爱文学网.x2552.com) 月儿出去没一会,一个年龄梳一对抓髻的女娃端个木盆地走到书房门口,张望了一眼,怯生生地说:“和尚叔”马上又改口说,“大,大人,”又觉得不对,再改口说,“老爷,洗请洗把脸。” 商成晕晕沉沉地坐在榻边,望着窗外刚刚起到一半的小园子有些犯臆怔,听有人和自己说话,便转过头来看。此时正当午后,移栽到屋前小庭院里的几棵树苗还有庭院门洞两边刷着白灰的墙坦,都在炽烈的阳光下闪耀着灼灼白光,那女娃站在书房门口,背后是白晃晃的一片亮,人的面容反倒掩在暗处有些分辨不清。他盯着女娃瞧了两眼,才认出这是街坊姚三家的闺女杏儿。杏儿比着月儿小半岁,和月儿一样,如今也是个孤儿一一她爹她娘,还有她奶奶和她尚在襁褓的半岁大的兄弟,全都死在突竭茨人手里,一家五口人,如今就剩杏儿一个。商成伤半好回霍家堡静养时,看她一个人住在姚家仅剩的一间塌掉一边的茅草屋里,靠着街坊四邻接济和自己挖野菜过活,孤苦伶仃地让人心里难受。商成在征求过她的意见之后,就把她也接来自己家住。这样月儿也能有个伴。而且两个女娃年纪一般大,又有着同样的遭际,彼此说话也能比旁人贴心些。 杏儿把盆放在墙角的木凳上,又拧好毛巾,低了头小声咕哝了一句话。 商成便过去用手捧了水洗脸。凉飕飕的井水撩到脸上,一股浸入心脾的清爽立刻从头顶一直弥漫到四肢百骸,浑身上下都是说不出的舒坦,似乎连烦躁的心情也即刻安静下来 他洗过脸,又用毛巾蘸着水抹了身上的汗水,重新换上件干净褂子,正准备到庭院月门处去迎接霍士其他们时,突然想起个事情,停了脚步望着正在屋子里收拾的杏儿:“你刚才喊我什么?” 杏儿一愕,低头抠着手指头,半天才怯生生地小声说:“老,老爷。” 商成皱起眉头问:“谁教你的?” 杏儿咬着牙不吱声。直到商成再问了一遍,她才一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商成的脸色,一面吞吞吐吐地说:“是在灶房里帮厨的二娘。”她觑见商成已然黑着面孔蹙起眉头,慌忙说道,“不,不是二娘教我的。是我自己,是我自己想的” 商成看她脸都吓得发白,手脚都没地方放,知道自己的模样把她唬着了,又听说教她这样做的是老街坊二姐,只好背过身叹口气,边朝门洞走边说道:“你别听二娘的,还是叫我和尚叔吧,听着亲切。” 听他这样说,杏儿脱口说道:“不成。” 不成?商成又站定了脚步看着杏儿:“二娘她还说了啥?” 杏儿抠着直纱裙的胸褡带子,默了下才说道:“您是尊贵人,是官老爷,再叫您和和尚叔,人家会笑话咱们商家没规矩。” 什么?商成瞪着眼睁睁盯着杏儿,惊讶地连嘴都合不上。 “我我奴婢待会儿就去和小姐说,今天下午就搬到下厢房去住。”杏儿也不知道得到了什么鼓励,突然就有了勇气,迎着商成的目光,连说话也利索起来。“婢子是下人,和柳家小姐住一个屋子不合适。再说婢子是老爷从火坑里搭救出来的,生死都是商家的人,现在老爷有伤病,该当伏侍老爷才是当紧事,即便” 听她一口一个奴婢,一口一个老爷小姐,商成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眼睛都不知道朝哪里望才好,脸上更是羞臊得发烫,截口就打断她的话:“行了,别再说了!”他抹了把额头上冒出来的汗水,一时也不知道该解决这事;又听庭院外传来说笑声,其中既有范全的粗嗓门又有姬正放肆的高声长笑,知道是人到了,便对杏儿道,“我现在不和你说什么。你就记住一件事:你敢再喊一声老爷小姐,敢再当我面自称一句奴婢,我就撵你出去。”看杏儿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索性“坏人”做当底,眯缝起眼睛乜着小女娃,鼻子里哼一声冷笑道,“不信你尽可以试试。” 杏儿被他吓得脸都青了,嘴唇哆嗦半天,到底没敢再说什么话。 “你月儿姐那里你要敢去说,看你姐拿不拿柳条抽你。” 撇下这句半是警告半是威胁的话,商成就疾步朝外走。出了书房,迎面便是一股蒸腾的热浪和一片刺眼白光,他脚下忍不住顿了下,再凝神看时,霍士其套件白衫子寻常庄户人打扮当先进来,后面跟着身穿戎常服的姬范两位军官;三个边走还边说笑。范全眼尖,没进院门就已经看见他站在滴水檐迈步要下台阶,急忙赶两步迎上来,连礼都顾不行,一步便跨上台阶架住商成,说道:“大人怎么出来了?外面日头毒,你的伤又刚见好,还是要安心静养才对。” 姬正也急忙抛下霍士其过来见礼,嘴里道:“职下何德何能,敢劳烦校尉大人远迎?” 范全看商成愕然的模样,俯在他耳边说:“这是老姬临来前刚刚找人教他说的。一一可是背诵了一路咧,总算没漏下一个字。刚才还在堂屋里给柳家小姐学说过一回” 虽然是耳语,可范全声音大,连屋里的杏儿也听得一清二楚。他话还没说完,商成已经眯缝起眼睛笑得打跌,指着臊红脸的姬正说不出话。霍士其憋着笑,肩膀抽抽地,偏过头假装欣赏庭院里的几棵树。端着茶盘的月儿恰好走进庭院,吭吭哧哧地抿着嘴乐,飞快地跑进了书房。杏儿刚刚被商成一番威胁吓得够戗,可到底是少年心性,扶着几案已经蹲到地上,捂着肚子哎哟哎哟地嗔唤。 姬正知道自己出了丑,挠挠头也不恼,上来架住商成另外一条胳膊,说:“外面热,日头毒,大人还是先进屋子。” 四个人进了屋各分位置坐下。商成身子还没大好,月儿在席榻上给他叠了两个枕头又搭上条薄被,让他靠着半躺下;又张罗着三个人倒茶汤。杏儿也有眼色,飞快地打来水拧了毛巾,让三个人擦汗,又拿来几把蒲扇分给他们,自己拿把一把,避在席榻边轻轻地给商成打扇。 商成对姬范二人说:“你们来得正好,我刚刚订了酒菜,晚上就在这里吃饭。” 姬正范全立刻站起来恭敬地道谢。 商成摆着手让他们不要这么多虚礼。说了两句,看两个人还是手按膝盖上半身笔挺坐在椅子上,知道说了也是白说,干脆就转过话题,问道:“最近大营里着忙不?” 见他问话,姬正在座位上一挺身就要站起来,看商成又摆手,才坐着朝商成拱下手,说道:“说忙也不忙,说不忙也忙。百十号人吃喝拉撒的,屁大点的事情就没断过。上月更是忙得连蹲茅房擦沟子的时间都没有”看月儿和杏儿俩姑娘都红了脸,他咧着大嘴对她们说,“我老姬就是这么个粗人,半辈子都这样过来了,想细也细不起来,两位小姐可别笑话我。” 杏儿听他把自己称作小姐,正要分说解释,看商成的目光逼视过来,赶忙又把嘴边的话咽回去。 商成问道:“上月大营里出了什么事?” “还不是忙行营的那道鸡吧命令嘛,让做什么检讨。我和老范从屹县一路打到如其寨,几乎没拉下一仗,没想到人没死在战场上,做这检讨倒差点给憋死。” 范全正端着杯子喝水,听他这样说,抬头打岔道:“是你差点憋死,别扯上我。” 商成知道姬正能打敢战,说话粗但是心思并不粗,只是吃了不识字的亏,所以在军旅上呆了十几年还只是个哨长,可做这什么检讨应该难不倒他,毕竟大营里有文书,又不用他亲自动笔。想到这里便沉吟着问道:“除了战事检讨,还有什么事?” 姬正使劲一拍大腿,大声赞叹道:“大人就是大人,果然英明神武,一言中的!” 商成哈哈一笑,说道:“你现在拍我马屁也没用。我不是你的上官,就算想给你在检讨书里狠夸几句,也没机会了。”他这也是玩笑话。他知道,自己现在是因为伤没好没去大营报到,所以这道命令还没送到他手里;一待他重新回了卫军,恐怕第一桩事也是检讨端州战役的得失。说不定行营和提督府已经在等他的报告了,毕竟他可能是从头到尾参加这场战役的人里面职务最高的 范全轻声道:“其实检讨战事倒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以前每一仗打下来也有这么个命令,有就写没有就不写,实在不行乱凑点字数缴上去也成,也不会被追究。只是这回的命令显得有些蹊跷,竟然是打行营发下来的,大家伙都觉得紧张罢了。” 商成刚刚还在疑惑军报上的“行营”是什么意思,便问道:“这行营到底是怎么个称呼?又是个什么军司衙门?” 范全是亲眼看见商成如何从乡勇一跃而成校尉的,也知道他虽然职务不低,其实对军旅里的许多状况根本就不知晓,听他问及什么是“行营”,便在椅子里欠下身,说道:“就是燕山行营。本朝历来大方向作战,都会在要害地方设立行营,以便及时辖制调度指挥。”说着他瞥了屋里众人一眼,确定没人会走漏消息,才放低声音说道,“我听提督府的熟人说,渤海卫西两府、定晋卫东三府,还有燕山卫全境,所有官吏军民并各有司,全部归燕山行营指挥调度” 正文 第二章(39)战后(下二) (看小说到吾爱文学网.x2552.com) 看过军报,商成就觉得燕山行营的来头不小,可没想到这行营的辖制范围不单是燕山全境,还涵括渤海定晋两卫各一部,而范全一句“所有官吏军民并各有司”,更是教他眉头蓦然蹙成一团一一这行营竟然是战略方向的最高军政指挥机关! 他抚着脸颊上有些发热的伤疤,脑子里飞快地消化着范全的话。既然只有在某个战略方向上才会设立行营统一协调指挥,那么沸沸扬扬传了半年多的大赵要对突竭茨人兴兵,便肯定不是一次简单的军事行动。再想到从中原络绎不绝运来的粮秣军械等各种物资,兀立在南关大营里那一幢幢矮犹自空荡荡的大仓库,燕山卫左中右三军各部频繁的人事调动很显然,一场大规模大范围的战争正在酝酿准备之中。 之前有几个问题他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突竭茨人在燕山东路的抢劫和掠夺看起来就象一次精心策划的军事行动?为什么他们会在一次仅仅是为了掠夺和破坏的行动里出动大帐兵这样的精锐?他们又为什么会冒着恶劣天气影响而把主力投入到没多大油水的南线,却在更加繁华富庶的端州方向实施佯动?如今这些问题有了合乎逻辑的解释一一突竭茨的主要目标就是南关大营,就是南关大营里的粮食和物资,他们的目的就是要延缓大赵的战争准备。事实上突竭茨人只差一点就成功了。赵军的主力都被吸引到端州城下,而屹县方向只有一千多卫军和两千出头的乡勇壮丁,而且这些兵士乡勇零散地分散在各处堡寨关隘里,面对来势汹汹的敌人,他们根本就形不成有效的防御,要不是一场连绵的春雨和泥泞的道路拖住了突竭茨人的脚步,南关大营绝不可能幸免。最后突竭茨人只比从南郑过来的大赵援军早到了一步,从而不得不把相当一部分兵力投入到对援军的阻击中。也正因为这样,他和他的战友们才能坚持到最后,成功地保住了丙字营,也保住了南关大营。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真是侥幸啊!幸亏有一场春雨,幸亏道路难行,也幸亏南郑方向的援军及时赶到,不然屹县就会成为第二个北郑一一军报上说,原本一万一千三百户六万四千人口的北郑,战后统计止余八千人不到,偌大的县城里只有七个活人 每当他忆起这条消息,他的眼前就会浮现出到处是残垣断壁的北郑县城,凄凉悲伤的惨状和他记忆中热闹鼎沸的北郑县城重叠在一起,不停地在他脑海里交替闪现。他在心底里发出一声沉重地叹息。他为那些在那些在战争中遭遇不幸的人们感到悲伤,这些人里面有他的朋友,有他的亲人,还有他的妻子 他被难以名状的痛苦和仇恨紧紧地包裹着,几乎不能呼吸。 突竭茨狗,你们等着! “砰”地一声响,他攥紧的拳头重重地砸在席榻上,把屋子里几个正在专注地听姬正说话的人都吓吓了一跳。他自己也被惊醒过来,见大家都把目光投到自己身上,嘴角抽搐了一下,对姬正说道:“没事,你继续说。” 这里的人都知道莲娘被突竭茨人掳走的事情,瞧他神情冷峻脸色发青眼底里阴冷一片,就明白是怎么回事。范全欠身说道:“大人放心,夫人是吉人,自有老天爷保佑,如今不过是遭遇些小厄难,肯定不会有大关碍,早晚是要和大人团聚的。大人学过佛,自然知道佛家有云,人生在世须经磨难困苦最后才能大道圆满。如今最要紧的事情是大人要保重身体,安心休养,我和老姬还在盼着大人大好之后,领着我们去草原上风光一回。”说着话对姬正使个眼色,俩人一同站起来。“今天过来就想看看大人,这许多日子,不见校尉的面,我和老姬的心里总是有些不安宁。如今看大人身体大有起色,我们也就放心了。天色也不早了,营盘里还有一堆破事,要不,我和老姬就改天再来探望大人?反正大营离这里近,打个来回也不过个把时辰,什么时候大人想我们了,打发个人来说一声,我们是随叫随到。” 商成摆下手说道:“你们都坐。军营里那些杂事我也知道一些,贰哨队长们就能处理,不用你们找这理由来诓骗我。”他揉着刚刚砸得生疼的右手,既象是感慨又象是攀扯家常,对两个哨长道,“你们不知道,这静卧休养比乡勇操练还他娘的磨人精神一一平常连个说话人都没有,天天都得躺在这席榻上数时辰,能把人的头发都熬白。除了看军报,什么新鲜事都看不到也听不到,简直就是个睁眼瞎。偏偏这军报也不知道是哪个混帐书记眷抄的,一笔臭字竟然比我的字还丑,伸胳膊踢腿的,十个字里倒有八个字靠猜!” 听他抱怨,两个哨长对视一眼,一起笑起来。商成的一番话简直是说到他们的心坎上了。他们都是十三四岁便吃粮当兵的人,十几年下来从小兵熬到哨长,军营早就是自己的第二个家,感情也是深厚无比。姬正坐在座位上说道:“大人说的话我是深有感受。那年我骑马摔断了腿,在炕上躺了足足八个月,也把我婆娘足足骂了八个月。一一两位小姐别笑,这是真事,不信你们问老范。其实我婆娘长得还是不赖,可就是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几个月里我是越瞧她越不顺心意,越瞧她吧她人越丑,忍不住就骂上了。天天骂,睁开眼就骂,吃了饭碗一丢抹了嘴还骂,一骂就骂了大半年。说起来这事也真他娘的怪,等我腿好了,能走能跑了,婆娘又长回去了,瞧着又顺我心意了” 他故事还没讲完,几个人已经笑起来,连一直神色郁郁的霍士其也禁不住一个莞尔。可笑纹刚刚爬上他的嘴角便消失了,他还是一付愁苦的模样。面对月儿,面对商成,他怎么笑得出来?柳老柱死在由梁川,他这个作弟弟的人没能耐,连兄长的尸首都没寻回来,月儿头上扎抓髻的白布条就象扎在他胸口上一样;莲娘被突竭茨狗掳走,至今生死未卜,看着商成脸上挥之不去的痛苦阴霾,他就象胸口上被刀割一般难受。尤其是莲娘的遭遇,更让他觉得自己无颜面对商成。他本该在头一天就把莲娘一家带回县城的,他本该坚持自己的主意,不该让丈人带上那些箱笼包裹的,要是婆娘的爹不疼惜他那些破坛烂罐,马车上腾出来的地方足够坐下莲娘和师母还有范翔的一双儿女,这样他们就不会再在庄子里呆一个晚上。只是一个晚上啊,就什么都变了 他知道,商成话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说的就是他。自打商成回来养伤,自打官上拨银钱给商成起宅院,他来这里的次数不少,可和商成朝面的机会不多,即便偶然撞上,他也马上找个理由告辞。他这是在躲着商成。他害怕见到商成。他觉得自己没脸面和商成说话。他心里有愧 他怎么就让老丈人的坛坛罐罐占了别人的活命机会呢?而且这“别人”还是他的亲人。他实在是想不明白,自己怎么说都算是个精明人,怎么就这么混帐呢?怎么就接连做出这么些混帐事呢? 今天轮到他歇沐休,不用去衙门里当差,一大早他就过来门上看看有没有什么事需要自己帮忙。商成还在作养身体,几乎不管事,门里的大事小情都是月儿在拿主意;可月儿再历练能干,毕竟还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闺女,有些事情她处置不来,也不知道怎么处置,这时候他这个当叔的必须出面来解决。在比他女婿的宅院还大三分的商府里巡视一圈,又把该交代该注意的事项都和月儿交代好,正说要回家,迎面就撞上姬正和范全。两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从八品军官一口一个“十七叔”叫得好不亲热,不由分说就拉着他来见商成。 唉,他们不知道自己的苦恼啊。他还有什么颜面来见他们的校尉大人啊 如今他坐在这书房里,别人说话他就假装在听,别人笑他就在脸上挤出几分笑容,度日如年一般地忍受着煎熬。尤其是他总觉得商成时不时地望他一眼,目光里有责问有讥诮有不屑还有鄙夷,好几回都让他忍不住动了拔腿就跑的念头。 “行营总管是上柱国萧坚萧老将军,副总管一个是咱们燕山卫的提督李将军,另外一个是右神威军的杨度杨将军。”姬正和范全还在卖弄他们从提督府听来的消息。“澧源大营的右神威军和右骠骑军,下半年也要开拔到咱们燕山来” 商成蓦地咳嗽一声,撩起眼皮狠狠瞪姬正和范全一眼。这俩家伙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连大军的动向都敢张着嘴巴随意乱说?虽然说这屋子里没有一个信不过的人,可又有谁知道会不会有人也学他们俩的模样,出去乱卖弄? 见两个部下总算晓事,都煞住了嘴,商成才转头问霍士其道:“十七叔,最近忙不?” 正文 第二章(40)战后(下三) (看小说到吾爱文学网.x2552.com) 霍士其正神不守舍地坐在首座客位里胡思乱想,听商成一声咳嗽冷不丁把话题转到自己头上,嘴里胡乱支吾道:“啊?是呀,忙,衙门里事情更多,人手又不够”说了两句,他神情渐渐缓和下来,言语也流畅起来。“县里四成五的村寨集镇遭了突竭茨狗的祸害,各处死伤残疾都要登记造册,死了的官上要贴补丧葬钱,伤了的官上要给延医抓药,乡里报上来的孤儿独翁也要查验,合了律条前例都要发一份口粮月钱,这些都是等不得的事情,需要一一分驳清楚。失踪的人口也要甄别,被掳走又被救回来的要遣送,殁在荒郊野地里的也要督着各乡里寻索到收殓入土一一春夏时节地气弥盛,最怕的就是传疫,稍不留心就会酿出大患。过了兵的村寨田里的青苗大都荒了,也要分别查勘田亩厘定人头户籍,即时派粮赈济。大军过境,从屹县到如其寨,都有屹县子弟跟随支应,全县为大军出工出役约有十万个,该补钱粮的补钱粮,该勾徭役的勾徭役,也不能马虎。最重要的一桩紧要是乡勇壮丁的犒赏。两个月的战事,全县死伤乡勇壮丁一千六百余人,他们的抚恤赏赐要分出等次,该叙功的叙功,该赏钱的赏钱,功劳小的免赋除役,功劳大的可能还要授田” 商成本来是怕姬范二人不知轻重随口拿军情要务来谈资,这才转移话题,哪知道他轻飘飘一句话,竟然引出霍士其洋洋洒洒一大篇文章,听着听着也渐渐有兴趣,见霍士其说得口渴端杯子喝水,便插口问道:“授田,是怎么个授法?” “早唐旧例是两颗首级换一亩上田,三颗两亩,四颗四亩,如此盈倍类推。后来官田流失日盛一日,官上拿不出田来授功,这条办法也推行不下去,乡勇壮丁没了想头,也不肯出力死战,赏功授田法最后便只剩个虚壳。国朝初改了办法,凡乡勇壮丁出战,一律由军地两级合并议功,然后依叙功高低授田赏钱。不过历来都是赏钱多赏田少” 商成皱起眉头问道:“赏钱多赏田少,这又是什么说法?” 霍士其还没开口,范全已经在一旁笑起来,道:“大人莫非不知道这勋田是永不纳粮的?” 霍士其说道:“范哨所说就是赏钱不赏田的一条缘由。国朝太宗皇帝时有过诏令,领勋田者即同官身,所以勋田其实又是身份。正是因为勋田有这一条好处,所以价钱比平常田亩高出一二十倍也不止。燕州端州这些地方的勋田价钱更高,一亩便抵平常田地数十亩。听说上京平原府左近的勋田更是能当数千贯。可即便有万金也买不来一亩勋田。这勋田一来少一一大赵立国百年,全端州治下勋田也不及三十亩。这还是在边关,中原内地的勋田更是罕能一见,有的地方连州跨府十几个县也没有一亩勋田。二来有勋田的人家谁舍得把它拿出来发卖?所以偶有零星勋田拿出来变卖的,往往会引来数十上百家大户大破头地争抢。我记得前年渠州有家孽子不孝,把祖宗传下来的一亩勋田拿出来发卖,结果消息一出,不单惊动邻近州县,连泉州都有巨富之家携万金不远千里登门求购,据说当时拉铜钱的马车从那蘖子家门口一直排出三里多地。” 简简单单两三句话,霍士其便把渠州城当年的盛况展现在众人面前。除了埋头思忖的商成,屋子里的人连带两个半大的女娃,都是一付悠然神往的神情。 商成一面听霍士其说话,一面皱着眉头在脑海里搜寻唐朝时有没有授勋田的制度。他记得唐朝在中唐之前实行的是府兵制度,却对“勋田”没印象。他知道唐初的府兵们平时务农,农闲训练,被朝廷征发时,盔甲兵器粮草都需要自己准备;而中唐以后,一方面因为府兵自身的负担太重,不少人宁可放弃自耕农身份也不愿承担府兵义务,另一方面中唐以后土地兼并问题日益严重,作为府兵兵源的自耕农迅速减少,国家为了补充兵员,不得不采取招募的办法来解决兵源的问题,从此募兵制正式代替世兵制,走上历史舞台。可他不记得哪本书上听到过“早唐旧例的勋田”。而且他把自己所知道的军事历史知识全都滤过一遍,也再都回忆不起哪朝哪代有过永不纳粮的勋田。 他想不出个眉目,就问道:“十七叔,都是勋田,怎么屹县这边的价钱远不及端州燕州的勋田价钱?” 霍士其敛容肃然道:“君死国,士死土。” 这样一说商成便明白了。勋田是不是纳税并不重要,关键是它象征着很高的荣耀,而勋田的主人在接受这份荣耀的同时,他也要背负起守土的责任。“士死土”,就是说勋田的主人面对危难是不能回避退让的,哪怕是死,也不能后退半步。那么屹县的勋田没有燕州的勋田价高就能理解了一一毕竟燕州是卫治,突竭茨人等闲打不到那里去。 他猛地记起一桩事。前头太和镇汪家满门大小连仆役一共七十三口,都是力战突竭茨大军而死,难道说这汪家就有勋田? 霍士其点点头,说:“汪家太翁用十一颗突竭茨狗的首级换了一亩勋田。”他闭着眼睛喟然一声叹息,道,“北郑的刘家和关家也有勋田;两家人加起来有三百余口,活下来的只有一个女人。” 他先提到“君死国士死土”时,屋子里的气氛就有些压抑,又说起北郑县刘关两家,大家的情绪更是低落。尤其是月儿和杏儿,她们至亲的亲人全都在战火中罹难,如今再听到别人的悲惨遭遇,再想想自己的苦难,忍不住都在暗暗地抹眼泪。 商成沉默半晌,长长地吁了口气,转头问范全和姬正:“你们呢?打了十几年仗,总该挣下一亩半亩的勋田?” 范全马上沮丧地摇摇头。 姬正坐在椅子里抓耳挠腮,眼珠子骨碌乱转,吞着口水一付欲言又止的模样,到底没能忍住,咧着大嘴道,“我就快要有了。前头夺回广平驿时我立了大功,提督府里传出消息,功劳已经议定了,我给儿孙们挣得一亩勋田。” 看范全盯着姬正满脸都是羡慕的神情,商成便知道这一回范全没捞到足够的功劳换勋田,正想说两句宽慰话,姬正突然又说道:“有件事,本来是不想告诉大人的,不过既然说到了勋田,我觉得要是不说也不合适一一”他扭脸望范全一眼,看范全不反对,就在椅子里欠下身说道,“李将军上月已经把功劳簿报到提督府,咱们丙字营击杀两名大撒目一名撒目的功劳也在上面,不过”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想什么。 商成霍士其还有月儿和杏儿都望着他,等着他把“不过”后面的话讲出来。 “不过李大将军只把一个大撒目和一个撒目的功劳给了咱们丙字营,重新拿下营盘的功劳咱们也只有一半” 商成两道浓黑的眉毛突地一跳,目光幽幽望定姬正,隔半时才轻声问道:“其余的功劳给谁了?” “听说是分给了左军的小李将军。” “谁?” “左军的建辉右尉李真,也是个营校尉,是李将军的族侄。”姬正语气平静地说道,好象他说的是一件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这个李真是李大将军的亲侄子。就是咱们燕山卫的提督李大将军。” 看商成靠坐在席榻上不言语,范全说道:“我和老姬也是昨天晚上才在酒桌上知道这件事,今天就急着赶来和大人说一声。”他耷拉下眼眉,避开商成望着自己的两道咄咄目光。“我们过来倒不是想让大人为全营将士争这口气一一李慎这个人历来就是这样,连他自己的右军里都有不少人恨他。”他和姬正虽然责在防守南关大营,暂时归右军辖制,但是他们不是在李慎说了算的右军里作军官,评论起李慎来根本没有什么忌讳。“我们就是想先和大人通个声气,好让大人知道,这份功劳咱们不要也罢。大人千万不要在李慎面前争功一一这家伙为人处事向来就心狠手辣,无论是谁,只要逆了他的心意,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这话商成相信。他一时还看不出来右军司马李慎都有些什么本事,但是“刚愎自用”这个性格是跑不掉的。当初援军一到,他就给李慎建议,派一队悍勇敢死之士,由燕山山脉中的山道小路经渤海卫,悄悄绕到如其寨的后面掐断突竭茨人的归路,来个关门打狗,结果被李慎斥为“狂妄”;突竭茨人逃跑的迹象刚刚显露,他又和另外两个营校尉提出分兵,一部吊着突竭茨人衔尾追击,一部走小路直插广平驿,力争把突竭茨大军阻截在广平关里,又被斥为“不知兵”。李慎认为,突竭茨人是撤退而不是溃退,贸然分兵只能给敌人留下各个击破的机会。结果后来审讯俘虏才知道,整个端州战役期间,留守广平关的突竭茨人最多时也不过三百人。商成他们还希望李慎修改突袭赵集的计划,直接用两营人马攻打拱阡关,也被李慎拒绝了,结果南路赵军不得不在突竭茨人的严密布防下强攻拱阡关,付出了数百人的沉重代价之后,仅仅收获一个什么用都没有的关隘 看两个军官都是一脸的诚挚,商成心里也不由得涌起一股暖意一一人家这是真心实意地关心自己呀。说句实在话,其实他和姬范二人相处的时间并不长,前后连十天都不到,而且除了带着他们去留学去拼命,他也没给过他们什么好处,可他们俩竟然不顾自己的功劳被侵吞,反而先替自己考虑,这份情谊不能不教他感动。 就奔着姬正范全两个人的情谊,他也不能随随便便就让人把丙字营的功劳给吞没了,不然的话他怎么想那些死去的弟兄交代,又怎么去面对活下来的人? 这份功劳开始要争!这是丙字营全体参战兵勇的功劳,为什么凭白无故给个什么李真李假的人? 倒是霍士其很冷静,他把商成和两个军官都劝住,争功劳又不一定非得比谁嗓门大,何况争来这份功劳又能怎么样?李真的叔父可是提督大人,就算商成他们拿回了自己的功劳,提督大人也未必就会给他们这份功劳一一他完全可以把南关大营丙字营的功劳簿束之高阁呀。别忘了,在燕山这块土地上,一切都是提督大人说了算。 “那就这样算了?”姬正翻着眼皮说道。这种虚功冒领的事情他听多了见多了也经历多了,生气归生气,但是也拿这种事情没办法,只是商成几句话就勾起了他的往事,郁闷在心头十来年的邪火终于爆发出来,现在是想克制也克制不住。“遭他娘皮!我们在前面流血拼命,凭什么让那小兔崽子一上来就捎走这么大一块白面饼子,还舀走这么大一勺子肉汤?” 霍士其乜着姬正胀得紫红发黑的脸膛冷哼一声,再不开口。 范全先劝姬正消消火气,又对霍士其道:“十七叔,你有什么好主意就尽管说出来,大家一起斟酌,不管成不成,我和老姬还有丙字营的全体将士都承你的情。” 正文 第二章(41)战后(下四) (看小说到吾爱文学网.x2552.com) 范全和姬正两个卫军哨长承不承自己的情,霍士其倒是不在乎。他只在想这事自己该不该帮忙。他在衙门的兵房做事十几年,平日里免不了和卫军边军打交道,军旅中虚功冒领的事时有耳闻,早就不会一惊一乍地当回事,若是在往常,他听了也就听了,至多陪着范姬二人骂几句娘,出门便会把事情忘个一干二净。但今天这事不一样,若是李慎两叔侄吞的是别人的功劳也就算了,可他们竟然把商成的那份功劳也吞没了,只这一条,自己就断然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既然选定了立场,他就要好好地为商成曲划一番。他想,无论这事最后是个什么结果,首要的事情就是不能让商成出面得罪人,毕竟整件事牵扯到的都是些了不得的大人物,他们动动手指头,商成这个来历不明的假和尚就可能再也翻不了身。他先把整桩事的来龙去脉都仔细询问了一遍,从丙字营盘丢失商成一跃成为校尉军官开始,到范全姬正随大军一路打到如其寨为止,都一一问到;而姬范二人又是如何知晓李真冒领战功一事的前后经过,更是不厌其烦地来回反复询问。这是整桩事的关键处,他必须确认冒领战功是事实而不是什么捕风捉影的谣言。到后来姬正被他追问得无处躲闪,只好说出消息的出处:他们俩有个在提督府录事房当文书的朋友,前些日子偷看过右军司马李慎呈递上去的功劳簿,昨日来南关大营公干,晚上特意找到他俩,给他们报喜:俩人都能加一阶勋,姬正还被授一亩勋田。结果俩人一听就气炸了肺,差点当场就掀了酒桌一一单单是突竭茨人丢在丙字营盘外的大帐兵尸首,就远远不止一阶勋! 霍士其思索着问道:“你朋友的话可信不?” 听他问得无礼,姬正一翻白眼就要发作,范全心思比他细,知道霍士其不把这些细节打问清楚是绝不可能乱出主意,抢在姬正前面说道:“十七叔,人和话都绝对可信,这个我们俩都敢打包票。其实说出来也无妨一一这人是老姬的挑担。” 霍士其这才彻底信了他们的话。他没再说话,耷拉下眼帘开始在心里盘算起来。 姬正还想说什么,看见范全阻止的眼神又闭上嘴,两个人都枯眉蹙额在等着霍士其出主意。弥漫着檀香气息的书房一时安静下来。月儿捧着茶汤壶立在席榻边,杏儿站在席榻另一边轻轻地打着扇。商成大概是有些疲倦,阖着眼皮均匀地呼吸着,象是已经睡过去了。 霍士其一只胳膊压在几案上,右手食指中指无名指交替轻扣着桌案,黝黑的眸子在低垂的眼睑后萤萤闪烁,凝着眉头思索着主意。 在后院里做工的匠人们已经歇过晌,陆陆续续都回来开工,叮叮当当的锤凿声和着有节奏的大锯声乱作一片,偶尔也有人开两句带荤的玩笑,惹来几声放肆的大笑和咒骂。 月儿放下茶汤壶,轻手轻脚地走出去。 后院随即安静下来。 霍士其压根就没留意这些事,他的心思全放在如何帮商成拿回属于自己的功劳上。可事情实在是太棘手了,思量了半天,他也没能寻到一个妥当的办法。要是仅仅想着夺回功劳的话,事情倒不难,可要是既想让李慎叔侄掩不住商成的功劳,又要让商成不得罪人,就很难两头兼顾。但是他又不能不这样为商成考虑,因为他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内心里的愧疚减少一分 良久他才寻思到一个主意。但是他没有马上说出来,而是再把这主意在心里反复盘算掂量,直到他自觉没有什么破绽漏洞,才幽幽说道:“这几日衙门里忙,既要报随军出征的民夫名册,又要报乡勇壮丁的功劳册,该赏的赏,该抚的抚,各乡各镇的抚恤赈济也要县里拿主意” 众人等半天,就等来他这么一句话,姬正眼睛里顿时就流露出鄙夷的神色,斜睨着他冷笑道:“想不到十七叔的公务竟然如此繁忙。好,你去忙你的公务,我们这些老军痞的破事也确实不值当您操心”范全也有些心急,插话道:“十七叔,我们劝校尉大人不争功,是怕校尉大人不知道李慎的手段,被姓李的混帐算计,可不是变着法来怂恿大人去替我们争,这一条您得分辨清楚。校尉大人要去争功我们不劝,也不是贪图那点子功劳,而是怕校尉大人不去吵几句,放在外人眼里就是刚上来便被捏个软蛋,还不敢声张,那以后大人还怎么在卫军里呆下去?谁都会骑到大人脖子上拉屎撒尿” 霍士其既没理会姬正的讥诮讽刺,也没理会范全的推心剖白,盯着座椅前的脚地慢悠悠地说下去:“事情一多,有些帐簿名册难免会出现疏漏,这个多添了几个人头,那个多算了几笔小帐,还有一本多拨了几吊铜钱,这种事情也在所难免。本来这些都是小事,上司衙门查出帐册不尽真实时,打回来再做一遍就是了。可要是这些帐簿不小心送错了衙门呢?比如说,送到了通判手里,会是个什么样的光景?要是通判不小心发现了帐簿上的疏忽呢?要是帐册上的疏忽不仅仅是多了几个人头多了几笔小帐呢?” 这一连串的假设和问题让人目不暇接,姬范二人都是张口结舌答不上话。 商成听这番话里若有所指,睁开眼凝视着霍士其,诧异地问道:“十七叔,莫非您在衙门里出了什么事?” 霍士其听商成开口就关心自己,心头禁不住一暖,对商成温情地笑一下,说道:“我能出什么事?我好歹也是衙门熟吏案牍老手,知道哪些事能碰哪些事不能沾边,这种黑心钱瞧都不敢多瞧一眼一一这是要遭天谴的。”看商成犹自疑惑地用探询的目光打量自己,索性说开道,“是别人捞昧心钱被我和你六伯瞧出了端倪,只是身不关己,所以既没插手也没声张。如今说不得了,就拿他们来做由头,怎么也要把你的功劳夺回来” 商成眯缝着眼睛问道:“衙门和南关大营里的人勾连着?”他知道,因为突竭茨人过兵的缘故,半个屹县都被打得稀烂,如今屹县衙门又要赏功又要抚恤慰问,还要发钱发粮赈济,所以财政上异常吃紧,官仓平仓都被刮地三尺,钱粮上的窟窿还是比天还大,偏偏端州府自己也遭了兵祸根本指望不上,只好临时从南关大营里拆借;而南关大营三座营盘几十座大库小仓,烧的烧掠的掠,本来就收支不平耗损待定,肯定会人借这股乱劲打它们的主意。如今霍士其稍微露点口风,他便明白过来,“有心人”已经在“拆借”上面动手脚了。 霍士其佩服地望了商成一眼,点头道:“都串一起的,合起伙捞钱。” 霍士其没说那些人怎么样勾结串通,商成也没问细节,他只是望着墙边空荡荡的书架出神。 姬正和范全都没他们俩的周密心思,到现在还是听得懵懵懂懂,见有话缝,姬正在椅子红了脸朝霍士其拱下手,吭吭哧哧地说道:“十七叔,这这到底是怎么个说法?我就想不通,端州府的通判还能把李慎叔侄抢功劳的事给翻过来?” 霍士其跷起腿,端了茶杯唏溜一口茶汤,才慢悠悠地说道:“通判当然不能管到卫军里,不过他可以监查南关大营的进出收支。他也可以稽查这其中有没有舞弊,还能请燕山卫牧衙门和提督衙门协调处置。即便卫牧衙门退回他的公文,他还能表奏朝廷,提请上三省派专员办理” 一席话听得姬正摇唇咂舌,吞着唾沫半天说不上话。 范全现在才是一脸的恍然。但是他马上就有些不放心地问道:“十七叔,你就这么笃定有人在南关大营里捣鬼?李慎也脱不开干系?我和老姬可是天天在营盘里守着,怎么半点风都没听到?” 霍士其站起来拿过茶汤壶,给两个人的杯子都续上水,转脸看见商成面前摆着个杯沿都缺口的粗瓷杯,皱下眉头过去也帮他续上,回来再给自己的杯子也倒满,这才坐到椅子里,捧起杯送到嘴边,却没喝,神情古怪地一笑,望着商成说道:“我听说李司马打北郑那段时间,南关大营的老营里朝南郑方向去了几十匹驮马。怪就怪在那些牵马的卫军个个都穿着庄户的衣裳。” 老营里有什么,屋子里的人除了杏儿之外人人都心知肚明;驮队搞得那么神秘,驮马背上搭运的货物自然也是一清二楚。姬正啪一声把杯子重重砸在几案上,兴奋地搓着手道:“好!这妆化得好!只要能证到实处,姓李的混帐不死也得掉层皮!” 范全也是一脸的喜色,笑道:“这是贪墨,还是贪墨军资,谁都护不住他,哪怕他族兄官再大,也保不下他一条命” 一直没说话的商成这时候却说道:“十七叔,您的一片好心我领情了,不过这事就到此为止。” 霍士其顿时惊讶地瞪着商成。他仔细思量过,这样做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人疑心到商成身上,到时就是不能夺回被抢走的功劳,也能出一口心中的恶气。但是他怎么都料想不到商成竟然会拒绝自己。他的脸色又红又白,抿着嘴唇,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想借着低头喝水来掩饰自己的尴尬,直到双手捧到面前,才发现自己早就把茶杯搁在几案上 看见霍士其举止失措的难堪模样,商成就知道自己想事情想得走神,恍惚之间把话说岔了。他自己也胀红了脸,急忙安慰霍士其道:“十七叔,我不是那意思!”他赶紧从席榻上过来,双手捧起霍士其的茶汤递到他手里,嘴里轻声说着道歉话,“十七叔,我给您赔不是。我养伤闲久了,又没个能和我说话的人,心里还惦记着莲娘的下落,再听说李司马抢功劳的事诸般事凑到一起,心里一急就说错了话。即便是您不肯原谅我说话莽撞,您也要看在莲娘的情面上,千万别和我计较” 霍士其捧着茶杯,沉默良久叹声气,鼻音嗡嗡地说道:“和尚,我我值当不得你喊我一声叔啊”他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伤心,泪水滚滚而下,撩起衣袖一边抹眼泪,一边吞着声气道,“要不是我这个当叔的混帐,我老师一家,还有莲娘,怎么会怎么会”话没说完,已经是放声大哭。 商成咬着嘴唇强自压住心头的悲伤,细声细语地安慰霍士其:“叔,这事不怪你怎么能怪你呢?要不是突竭茨寇边,莲娘也不会出事,我丈母一家也不能遇难。” 他劝了一阵,看霍士其慢慢收了泪,情绪也渐渐地稳定下来,才说道:“叔,我仔细想过了,李慎叔侄争功的事情无论怎样,都不能照你说的办”看霍士其扬起脸还想说什么,摇下头示意他不要着急,在屋子里踱了两步,接着道,“我是这样想的,军旅里的事情,毕竟还是走军旅里的途径解决比较好,地方上最好别掺合”他想,燕山卫军和燕山各州县地方其实是两套系统,要是地方随意插手军队的话,那不管李慎是对是错,卫军都不能眼睁睁看着地方官府在自己的地盘上指手画脚,到时候就不是自己能不能夺回功劳,又或者李慎会不会受到处罚的事情了事情到最后会演变成一付什么模样,可能连老天爷都不知道。 霍士其被他一提醒,稍微怔一下就已经想通了其中的关节原委,却又接受不了这个结果,抹着眼泪说:“你说的是道理,叔不驳你,也驳不了你。但是你想过没有,李家人在燕山是一手遮天,你和你的兵受的委屈,又该怎么办?” 商成说道:“该怎么办,我一时也没想好。但是肯定不能就这么算。我们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地拼命,要是谁敢生夺去我们的功劳的话一一”他拖长声气从牙缝里迸出一个“话”字,原本热烘烘的书房里登时卷起一股阴森森的凉意。“说不得了,为了我的兵,我也只好和他再拼一回命。” 霍士其还是第一次见他神情如此凝重严肃,嘴巴张了几张,却没说出话来。姬正和范全是跟着他厮杀恶战好几阵的人,见他脸色狰狞目光清冷,便知道他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想过来劝他罢手又不敢劝,想说追随他去夺回功劳又觉得这桩事成功的指望实在渺茫,怔怔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就在这屋子里一片沉寂安静的时候,月儿在门口脆声说: “和尚大哥,端州通判曹大人,还有燕山行营的文大人,都说有事要见您。” 正文 第二章(42)战后(下五) (看小说到吾爱文学网.x2552.com) 随着月儿脆生生的一声话,书房里几个人都是一怔。这端州通判难道长了双驴耳朵?商成才回绝了霍士其的主意,不愿意借通判的手夺回被李慎叔侄抢去功劳,这通判居然就自己送上门了? 霍士其搭下眼帘略一思索,随即便目光灼灼盯着商成,正容说道:“大人留意,南关大营归卫牧府和提督衙门直接统属,与端州府并无干系;大人是卫军校尉,除了受直属上官辖制,在南关大营也只受转运使差遣而不受节制。”他知道,如今商成的职务已经不低,卫军中的校尉最少也是个从八品下的倡德副尉,和同样是从八品下的端州通判一样的品秩,但毕竟作官的时间太短,对什么文散官武勋阶各种虚品实职都是懵懂不明,便出言点醒他。“曹大人是端州府的通判,只能过问端州境内的事宜。”看商成沉吟着点头,话锋一转,又说道,“曹通判突然来屹县,事先衙门里都没有半点风声,可见是紧要事不能声张;又登门拜谒,想来必有他的缘由” 他的话并没有说透,但是商成已经听出来话里的意思,一个文官毫无来由地登门拜访一个素昧平生的武官,其中肯定有蹊跷。他朝霍士其道:“十七叔先代我陪下客人。”又对两个军官说“你们吃茶稍坐”,随手抓过搭在席榻的青纱长直衫朝身上一披,便出了书房,在滴水檐下迎着炽热的阳光眯缝起眼睛稍微停顿,就径直出了庭院。转过只有轮廓还没完工的后花园和后宅房,沿东西配房见的青石径过了后院,沿厢房庑廊穿过一道角门,这才来到正厅外。 一个从厅里退出来的亲兵看见他,立刻行了个军礼。 他举拳平胸还了个礼,却没马上就去见两个官员,而是立在正厅墙外先扫了一眼自己的新家。 现在商宅的面积已经比当初大了许多倍,早先左右六七家邻居的院落都被他的新家并进来,后巷里的几户人家也拿了官上的贴补腾出了地方。因为他是新进军官,为养伤又只挂着个校尉的虚职,正式的勋阶还要等叙完战功报朝廷批复才能颁下来,所以即便屹县衙门和转运司都有心要巴结他这个一战成名的军中悍将,也不敢把事情做得太张扬,所以在霍家堡槐树巷里给他划出来的宅基并不比平常七品官员的院落大多少,只在用工用料上挖空心思作文章,一心要给他起一座好宅院。如今除了那棵他不许砍掉的桂花树,他的家早已经没了半天早前的痕迹。低矮的院墙已经成了高高的夯土墙,墙头还盖着两层砖帽。平常庄户家常见的篱笆木板换作一幢门楼,条石青砖乌瓦一路到顶,灰蓬蓬的两重墀头戗檐,比当初他在县城见过的谷家宅院还有气势,霍六那老旧的宅院更是不能相比。 他立在明台上看着连自己都有些不敢认的宅院,蓦然回想起一年前他还为了一升粟两瓯油而在烈日下煎熬,为了几百文工钱而在山路上挣扎,再看看眼前这片已经初具规模的院落,心中不禁油然而升一股豪气一一赤手空拳如何,没根没基又如何,他不一样在这个世界上为自己踢打出一片天地? 他的目光转向北方。远处的燕山山脉莽莽苍苍傲然壁立,白云悠悠青山如翠,耳畔边依稀回荡着铿锵的《七夕谣》。 “自古燕山多男儿,背天负地增田亩; 由来燕境出好女,” 默默地站了一会儿,他收敛起心神,整理下直衫这才昂然转身。 正厅里等着的两个官员虽然没看见他的人,但是亲兵在门口给人敬礼却是瞧得清楚,猜到是他到了,早都已经离座站起来到门边来迎候,只是看他神情似乎有些惆怅又有些哀伤,都没即刻过来说话,这时看他转过身,连忙一左一右分在门边先给他行礼。右边的武官先朗声说道:“燕山行营知兵、怀化副尉文沐参见大人。”左边穿一领文官常服的中年人跟着道:“端州通判曹昆,参见大人。” 商成倒被他们闹得一楞,迟疑间也不知道该怎么还礼。看两个人身上直衫的颜色,都和自己一样是青色,显然都是七品以下的官员;武官先开口文官后说话,显然前者的品秩比后者高;怀化副尉是正八品下,自己要是能有勋阶的话应该不能比他还高,可这姓文的给自己行的偏偏还是下属礼 文沐也瞧出他有些犹疑,便笑道:“先给商校尉道声喜一一行营和燕山提督府已经核了大人的战功,一月前就上报了兵部,拟的勋是归德校尉,估计这几天兵部的批文就能下来。” 商成一听便有些错愕。他怎么都没想到行营替自己自己拟的勋竟然是归德校尉,待清醒过来时,脸颊上顿时泛起两团醉酒一般的酡红。这可是归德校尉啊,堂堂正七品上的官职啊一一战死在广平驿的那个边军旅司马,好象也只是个归德副尉 他努力把持住自己,还是给两个官员还了半礼,这才在他们的跟随下进了正厅。 “商大人,下官这次来屹县是有紧要公务,有些事情要当面请教,若是下官言语中有什么冲撞鲁莽处,还请大人海涵。”刚刚落座,通判曹昆顾不上寒暄就又站起来,恭身一揖说道,“此事关系重大,还请大人多多协助。”说着便用眼神瞄一眼文沐。文沐也是一欠身,道:“行营知军长史有令,”就手抖出一纸公文,念道,“维稽查清点屹县转运司大库事,凡各有司军民须一力协助。” 商成接了公文。纸上只有寥寥三四行字,字迹潦草兼缺笔少画,不过大致和文沐说的也不差多少,末尾年月日上加着长史的鲜红印信。他还是头一回看公文,既分不出真假也看不出端倪,瞧一眼就还给文沐,脸上不露声色地说道:“既然行营有公文,那我当然是鼎力配合,就是不知道文副尉和曹大人要我做什么?不过我是卫军军官,若是有什么事情牵扯到卫军的机密军务,我也无权即刻答复,需要先请示上峰。” “我们要问的都不是什么军情要务,不会让校尉大人为难。”曹通判打断他的话。“但是请商校尉一定要据实说话。” 商成抚摩着脸颊上的刀疤,嘴角扯出抹笑容,说道:“能说的我肯定说。不能不能说的你问了也是白问。曹大人请问吧。” “今年四月初七的夜里,是不是商校尉在屹县转运司大库下令烧仓的?” 自打听说曹通判莫名其妙地来拜访自己,商成就已经料到多半是南关大营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再看见行营公文上说得含混模糊,就更加笃信是有人把李慎的事情捅出来了。见曹昆的话里似乎布着个陷阱,便装作不悦地瞪他一眼,撇嘴冷笑道:“曹大人太高看我了,我不过是区区一个营指挥,哪里有资格下令烧屹县转运司的大库?” 曹通判脸一红,站起来又是一揖,诚恳地说道:“是下官情急中说错了话一一我是问,屹县转运司丙字营的几处仓房,是不是校尉大人下令放火的?” 曹昆的话音刚落,商成便丝毫都毫不犹豫地说道:“是我下的令。” “商校尉当时有下令放火烧粮的权利?” 商成皱着眉头想了想:“没有。”别说那时他没有权利下令放火,就算他现在已经是归德校尉,也同样没有下令放火的权利,这本应该由转运使来决定,或者由李慎下令他去执行。 “转运使有下令教你放火?” “没有。” “那么是右军司马李慎将军的命令?” “不是。” “那就是商校尉自己拿的主意?” “对。” “你凭什么做出这么一个决定?”曹通判虚眯着眼睛,两道噬人般犀利的目光直盯着商成,嘴里的问题更是咄咄逼人。 “我是丙字营的最高军事长官,我有权根据当时情势决定烧不烧仓。”商成倨坐在主位上,目光毫不示弱地盯着曹昆的眼睛。 “我只问你,你凭什么做出这么一个决定?你有什么依仗敢做这样的决定?” “我说过了,我当时是丙字营的最高军事长官,我有权根据当时情势决定烧不烧仓。至于我有什么依仗”商成抿着嘴唇抚着刀疤,把目光从曹昆的脸上转到正厅外,顿一下又转回来,嘴角已经浮起一丝似嘲似讽的浅笑。“曹大人是不是认为我不该放这把火,而是该把几万石粮食都拱手送给敌人?” 曹昆对商成的讥讽充耳不闻,紧接着问道:“那援军赶到之后,商校尉下没下令灭火?” “命令是下过,但当时全营上下能站起来的兵士不及百人,既要防着突竭茨人诈退反扑,将士又都是久战之后筋疲力尽,所以救火的事情根本是力不从心,只能挑紧要的大库先救。” 商成还以为自己这样一说,曹昆马上就要追究自己救火不力的责任,谁知道曹通判竟然提都没提这事,直截问道:“事后你清点过营盘内各库的损失没有?” “没有。”商成回忆了一下当时的情景,如实说道,“援军一到,我就遵照李将军的号令,把营盘的防务移交给右军的李真校尉,自己带着伤号和剩下的兵士回了老营。” 曹昆和文沐交换一下眼神。文沐微微颔首,曹昆就再问道:“最后一件事情,请商校尉一定要谨慎回话。一一右军司马李慎从屹县转运司大库中运走八千缗的事,你知道不?” “不知道。回老营之后的当天傍晚,我就奉李将军的军令攻打太和镇,此后再没回过丙字营,也再没到过南关大营” 正文 第二章(43)去燕州 . 曹昆陡然把右军司马李慎贪污国库军资的事情抛出来,就是想借此事一举震慑降伏眼前这位新进校尉,然后从商成嘴里掏出重要线索,再顺藤摸瓜掀开南关大营营私舞弊的帷幕。他想,既然商成在李慎呈报的功劳簿上排在第一位,那么这个人无疑是李慎的心腹爱将,李慎在南关大营里呼风唤雨上下其手,再瞒旁人也不可能瞒着这个人一一只要自己能撬开商成的嘴,便一定能治了李慎的罪。 他这一番盘算不可谓不老辣周到,最后一个问题抛出来的时机也是恰到好处,若是换了别人,这时候多半还在掂量擅自下令放火烧仓是多大的错误,肯定还在为自己今后的前程担忧。可商成事先就已经从霍士其那里听说了这事,从后院过来的时候心里就拿定了主意,如今见他诘问,神色镇定地说道:“不知道。回老营之后的当天傍晚,我就奉李将军的军令攻打太和镇,此后再没回过丙字营,也再没到过南关大营。” 曹昆一双小眼睛死死盯着商成的脸,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 但是他很快就放弃了这个举动。 因为这张脸实在是 曹昆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张脸一一左脸上挂着浅笑右脸却是狰狞可怖,两种绝不可能同时出现的表情糅合在一张脸上,令他感到周身都不自在。 他把目光转开,拖长声调说道:“商大人,下官来屹县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看曹通判掉开目光不望着自己说话,商成便知道是怎么回事。许多人初次见他的面,都会流露出这种逃避畏缩的神情。他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一一因为他的脸实在是有些可怕。他的右边脸负过重伤,因为缺医少药,拖到最后伤口溃烂灌脓,还差点在拱阡关前丢了性命,幸亏遇见个有本事的好大夫,把他脸上的腐肉剜掉,又下了几付狠药,这才抢回他一条命。命是拣回来了,可他的右半边脸也毁得不成样,一道巴掌长半指宽的暗红色伤疤从鬓角沿颧骨一直爬到鼻翼,连带着右脸上的五官也扭曲起来,眼睛鼻子嘴都象被磁石吸引的铁屑一样朝着疤痕处拉扯,看着就让人畏惧。而且从那以后他的右脸颊就失去了功能,做不出任何表情,无论他是哭是笑是伤心是高兴,他的右脸上总是一付狰狞的诡笑模样。 商成左边嘴角浮起一抹调侃的笑容,也不搭曹昆的腔,伸手端起杯慢慢啜饮混着姜末的微咸茶汤,等着曹昆自己把话说完。 他这幅不温不火的从容模样倒让曹昆神情一窒,停顿了一下,才把话续上:“商校尉以为,南关大营里的事就能瞒骗过所有人?须知道,举头三尺有神明” 商成三只手指头撮着茶杯底,把杯子举到面前仔细端详半天,这才掉过眼来望着脸色有些发青的曹通判,半是认真半是戏谑地说道:“这样说来,曹大人是认为我做了什么亏心事?” 曹昆心中恼怒,却没忘记自己的身份,转了脸不去看商成,对着他一拱手,针锋相对地说道:“做没做亏心事,又是谁做了亏心事,大人心里自然清楚。” 商成凝视着他,鼻子里喷出一声笑,慢悠悠地说道:“要是我说不清楚呢?曹大人是准备拂袖而去,还是直接抓了我去衙门里讯问?” 文沐见不是事,就在旁边接过商成的话:“商校尉多心了。” 商成掉过脸来看文沐一眼,似笑非笑地说道:“是么?” 文沐倒没畏缩,迎着商成的目光说道:“曹大人和我今天过来,只是在公务上遇见一些小麻烦,想找大人求证一些事情。若是疑心大人,我和曹大人又怎么会登门拜谒呢?”说着就眨着眼睛哈哈一笑。 商成却敛起笑容,正色说道:“要是公干,两位就该招我去衙门。若是私访,两位就不该在我面前诋毁我的上官。一一文知兵不必再拿长史的命令出来,我也不怎么识字,看了也是白看。何况就是长史大人在这里,我也会这样说一一公务就该在处置公务的地方办。象你们现在这样,公不成公私不象私,句句话都指着李司马盘问,话里话外都影射李司马贪污军资钱粮”他把手里的茶杯顿在方桌上,盯着文沐冷笑道,“文知兵,端州地方能管到卫军的事吗?” 曹昆猛地扭过脸,右手两指并拢戟指商成恨声道:“你” 商成望着他冷然道:“曹大人,留心你的举止。我虽然当这个校尉没几天,却也知道倡德副尉和你是一样的品秩,更知道恣引事端诽谤同仁是怎么回事。” “你” 曹昆在商成面前吃瘪,文沐脸上神情依旧,眼神里却流露出一丝高兴。他和商成是一样的心思,都认为地方官府没有插手军旅里的事情的资格,就算李慎贪污钱粮证据确凿,该杀该剐都只能由卫军和行营来处置,轮不到地方上来指手画脚。可眼见曹昆已经恼羞成怒,他也不能继续袖手旁观,轻咳一声截断曹昆的话,对商成说:“商校尉大概还不知道,你在南关大营的功劳被人冒领的事情吧?” “已经知道了。” 通常军官听说这种事,绝大多数都会当场暴跳如雷跳脚骂娘,即便是心思深沉的人,乍一遇上也难免脸红筋粗举止失措,可商成不咸不淡的态度既让文沐惊讶,也让他多少有些摸不着头脑。如果商成是李慎的心腹,这事还能说得过去一一李慎总会在别的地方给商成找补回损失;可商成偏偏就不是李慎的爱将,他只是李慎顺手提拔起来的一个乡勇。可这个既不是李慎心腹又不是李慎爱将的人,却是他和曹昆这几天见过的人里面唯一一个既不说李慎好话也不说李慎坏话的人他忽然又想起来一桩事一一整理审核右军功劳簿时,一位同僚无意中提到,这个刚刚冒出头的悍将商成,好象就是去年传遍燕山的唱曲《商和尚赤手搏恶狼》里的那个和尚 一边在脑袋里胡乱转着心思,文沐嘴里说道:“那商大人知不知道,你的功劳又是冒领去的?” 商成思忖着瞟了一眼曹昆,说道:“我想,行营知兵司既然已经知道有人虚功冒领,自然会调查清楚。” 他话里提到“行营知兵司”,文沐就知道他的意思一一哪怕李慎吞没了他的功劳,贪污了南关大营里的钱粮,他还是不赞成把这事交给地方上稽查处置,即便行营和端州地方合办都不行。 文沐很赞同商成的意见,兵就是兵,民就是民,两者不能混为一谈。但是他现在不能明确表态支持商成,他接到的命令就是会同端州地方,共同处理李慎张冠李戴谎报战功,还有南关大营营私舞弊两桩案子。而且商成这个苦主不合作的态度又让他很为难。想了半天,他决定实话实说。 前一桩事很简单。李慎指挥的南路军里既有他自己的右军两个多旅的人马,也有燕山中军和左军各一个旅,虽然当时的战报和战后的功劳簿都按他的意思篡改过,但是战后检讨战事得失却是各部分别呈缴,几处报告一相对照,谎报战功的事就露了馅。因为这种事在军中常见,所以行营也不想在这事上做文章,装糊涂把功劳簿子朝兵部一递就算完事。可不曾想李慎仗着和提督是族兄弟,在燕山三军里一贯地嚣张跋扈,得罪了太多的人,如今提督府又不能一手遮天,眨眼间明枪暗箭就都朝李慎身上戳。紧接着有人揭发李慎趁乱贪污南关大营八千缗,端州府通判曹昆又密报转运司屹县大库内外勾连徇私舞弊,因为案情重大,行营这才慌忙补齐商成的功劳,又责令文沐和曹昆联手,缜密调查转运司舞弊案。两人来屹县已经五天,人见了不少,风闻谣言也听了不少,确凿的证据却是一点都没捞着 商成听文沐把事情的前后一说,心头稍微一琢磨,便明白过来这番话的意思:功劳已经还给你了,而且替你向朝廷请的功只有多没有少,因此上什么冒功的事情就到此为止,如今最要紧的就是就是查李慎贪污案。 把事情想清楚,商成问道:“南关大营里到底短少了多少钱粮?” 文沐把手一摊,苦笑着说道:“粮食被你一把火烧了几个仓,最初的帐册也毁在兵火里,如今粮秣的事已经成了一笔烂帐。老营的钱倒是不怕火,营盘也没破过,老帐册都在一一清点下来少了一万三百缗” 商成低垂着眼眉慢慢说道:“除了那八千缗,还有两千缗没有下落。”他唆着嘴唇想了想。“这两千缗或许就关联在舞弊案里。两千缗不是小数,又没有突竭茨人作理由,再大的胆子也不敢一次全拿走,只能零敲碎打地挪占。既然是零敲碎打,那么就需要敲打的理由;什么理由好呢?犒赏抚恤是一条,补贴赈济是一条” 话说到这里,文沐和曹昆对望一眼,都是恍然大悟:“虚名冒领!” 曹昆蹦起来就朝外走,嘴里道:“我这就去封了县衙门的文书名册。”一条腿已经跨出门槛,又转过身恭恭敬敬地一揖到地:“多谢校尉大人点醒。” 五天之后,曹昆亲自坐镇,牵连进南门大营舞弊案的转运司和屹县衙门数十名官吏胥吏全部落网,如狼似虎的端州府衙差役接连抓了十几家本县大户,县衙大堂里扳子抽肉声接连响了两天,第八天上,县城的南门楼上就挂起六个血肉模糊的人头。 半个月后,燕山卫左军司马李慎因旧疾复发而回上京老家看病修养,左军司马易人。 二十天后,归德校尉商成伤愈,奉令去燕州待职 正文 第三章(01)燕州 (看小说到吾爱文学网.x2552.com) 时光匆匆,转眼就到了东元十八年的深秋。 重阳节过去快有一旬。西风渐起,遍州城里到处都能看见残叶萧瑟百草衰残,一漠凋零的迹象。一只离群的孤雁拍打着疲惫的翅膀从城市上空掠过,留下一串悲伤的唳啼。城西一角的清凉寺也不复几天前菊花会时华服持醪香客如织的景象,两个迎客的沙弥裹着灰扑扑的僧衣,无精打采地侍立在庙门左右,张着没几分生气的眼睛,目光呆滞地望着没多少行人的大街出神。 瑟瑟的秋风卷着几片枯叶,在地上飘来挪去。一个挑着担的货郎慢慢地从前街转过来,有气无力地吆喝着,拨浪鼓的声音慢慢地拖过整条街。伴着由远及近的“水咧水咧”的叫卖声,货郎的身影刚刚消失的那个街角出现了一辆送水的驴车。街边的人家里陆续走出来几个提着木桶的女人,在水车边停留一下,旋及又从街面上消失了。庙墙边还有几个扎着冲天辫梳着双抓髻的男童女娃在玩“丢沙包”的游戏,时不时会为了某个输赢而爆发出一阵哄笑或者争吵,清脆的童音在这寂静萧条的秋日里悠悠扬扬顺风飘荡。 这条街上也有好几家卖茶饭的店铺,都没什么生意,挑出来的幌子懒洋洋地耷拉着。只有街尽头的那家茶肆生意好,老板两口子不单自己端茶送水地忙碌,还穿着开裆裤的一双儿女也被支使得跑进跑出地买果子饼子和各种干货。茶肆门旁边的一溜拴马架上系着十几根缰绳,一二十匹马安分地埋头嚼着草料。若是走近看,便能看见这些马匹的后腿胯上都烙着不怎么清楚的印记,是个缺笔少画的“燕”字。这全是军马。 茶肆的斜对面是个门脸不大的衙门,洞开的大门边伫立着四个持矛兵士,都是黑盔黑甲神情肃穆目不斜视。一个挎腰刀的军官站在门洞边,一丝不苟地检查着每一个进去的人呈递的文牒。门洞边还立着几块不大的虎头牌,头一块就是“燕山卫军考功司”,然后是稽刑司、转运司、工械监、牧马监 隅中时刻,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男子出现门洞里的阴影里。 这人朝敬礼的值星军官举右臂在左胸前一抵,两步就迈出了衙门,站在台阶上偏了脸打量,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人或者什么物事。 他没象在这里进进出出的人们那样戴着颜色不一的便帽,只是在束髻上压着个平平常常的木冠,又用根木簪把冠子固定住。从侧面看过去,这是个说不上英俊但是很有些英武的青年人。黑红的脸膛,高高的鼻梁,抿紧的嘴唇,长瘦脸庞的边缘轮廓就象刀削过一般清晰,当他的眼神掠过时,人们总能感到他目光里隐藏着的锐利和深刻。但是当他转过脸时,人们就不禁为他感到惋惜一一他的右半边脸上有一道长长的猩红色伤疤,这疤痕把他的脸全毁了。不仅如此,他右眼的下眼睑被伤疤拉扯着向下翻起,露出眼窝里的红肉,鼻翼也向伤疤处歪斜;他的右嘴角微微朝上勾起,就象一直在微笑 天气已经很有些凉意,可他还是仅穿着件绿色单直衫,巴掌宽的皮带扎束在腰间,左边还用银色丝线打成漂亮的结,把一个三指宽窄洁白细润的云纹狻猊玉佩系在腰带上。在衙门口进出的人看见他直衫的颜色就会有些惊讶,看见脸上的疤痕时总是一副惊讶中带着惋惜,可当他们发现玉佩上的狻猊之后,再看青年人时,目光中惊讶和惋惜便变成了尊敬。 狻猊玉佩,只有被授勋田的人才有资格佩带;云纹狻猊,两亩勋田 “商校尉?”一个从衙门里出来的武官不很确定地朝站在台阶上的青年人招呼了一声。 正在四处找赵石头和包坎的商成转过头来。他很快就认出来眼前的武官是燕山行营的知军文沐。 “你怎么在这里?”商成有些惊讶。他和文沐以前打过一次交道,虽然交谈不多,但是他觉得这个行营的知军应该是个很不错的军官。而且这还是他在卫治遇见的第一个熟人,所以他马上很高兴地说道,“你来办公务?办好没有?我请客,晌午一起吃饭。” 文沐显然不太习惯商成的热情,也不太习惯握手的礼节,但是他不好马上把自己的右手抽出来,便带着不自然的笑容说道:“今天可不行。这边递了公文,我还得回行营去缴差事。”他把自己的手收回来,又说道,“你来燕州是客,怎么能让你请客?还是改天我来做东,十鸣芳吃酒。”他悄悄地把右手在衣服上来回蹭了两下,脸上神色不变,关心地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燕州的?” “上月二十三到的,” “哦。那你如今在右军燕北军寨里领差事?”不等商成回答文沐便笑着说道,“那咱们见面的机会多,行营知兵司就离你们不远,随时都能碰个面吃个饭。” “嗨,”商成望了下文沐背后的衙门,无奈地叹口气说道,“还没分派到差事这都快一个月了。” 文沐也随着他扭脸看了一眼,再看一眼商成既失望又焦虑的神色,立刻就明白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商成如今是正七品上的归德校尉,依这勋阶,至少也要授个如旅副帅旅司马旅参军之类的实职,可这样的职务在全燕山卫也不过数十个,其中还有很大一部分职务不是前敌接战的要缺,剩下的职务上几乎都是老军务,即便偶然有位置,还有行营从各地抽调来的有经验军官在待职估计燕山提督府也在为这事犯愁一一总不能把商成这样刚刚提拔起来的悍将丢去看管粮草监督匠造吧?真要那样做的话,就太伤将士们的心了 但是这里不是给商成详细解释的地方。他朝旁边指了指,给进出办事的人让出道,然后他才笑着安慰道:“别着急,肯定是一时没有合适的职务,所以才暂时没给你分派事情。你也可以借机会多修养段时间。一一你的伤好彻底没有?可千万别留下什么病根。” “伤是彻底好了,就是这死人脸一时半会还不成。”商成在脸颊上抚摩了一下,说,“大夫说了,右边脸也能恢复过来,不会一直这样。就是得耗时间,要慢慢地恢复。”他是从死人堆里抛出来的人,能活下来就不错了,所以他对自己如今的模样倒不是太在乎,说话也不忌讳,但是他还是盼望着右边的脸能恢复一些功能一一现在他生气的时候总是半边脸怒半边脸笑,有时候难免让人误会 文沐显然也不是个天天坐衙办公没上过战场的军官,商成把自己的脸称为“死人脸”,他也只是笑笑并没说什么。他仔细盯着商成脸上的疤痕看了下,说道:“行营刚刚从京师澧源大营调来几个医官,你几时有空了,来行营找我,我找人帮你安排下。医官里还有一个太医院的贬官,听说很有点本事。” “好,我一定来。”商成高兴地说。 文沐的随从已经把马牵过来了。 既然文沐还有公务,商成也不能坚持请文沐吃饭,于是俩人又说了几句话,商成便立在街边把他目送他离开。 在对面的茶肆里歇息的包坎也牵着三匹马过来了。 商成皱起眉头问:“石头又跑了?他去哪里了?”临来燕州待职之前,他便让南关大营派给他的几个卫兵都归了队,只有包坎宁肯跟着他也不想回去当“顶个屁用的队长”,他劝不住,最后只好让包坎留下。已经在南关大营当伍长的赵石头突然找上他,死活都要和他一起来燕州。他没法对石头说不,因为范全和姬正都和他说过,一定要把石头管束住,不然脾性暴戾阴狠的石头早晚要闯出大祸事。即便姬正范全不说,他也会把石头带在身边一一石头在赵集还有后来在山里找寻到山娃子一家三口尸骨的事石头就象完全变了一个人一样,做什么事都透着股狼一样的凶残,即便是同自己的兵士在一起,也是张嘴就骂抬手就打 包坎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耷拉着眼眉咧下嘴。他去哪里了还用问么? 商成嘴角抽搐了一下,有些恼怒地再问道:“他又去找那个女人了?” 包坎又咧下嘴,算是个肯定的答复。 商成绷着嘴唇鼓着眼珠子盯着街边一棵树叶凋零的柳树,半天才狠狠地吐出口气。他知道赵石头找的女人,就是那个他们当初在山神庙里遇见的年轻女人。真是奇怪了,当时他瞄过那女人两眼,瞧她的模样做派说话口气,都不象是个风骚娘们,怎么就把赵石头给勾引上了?娘的,他都不知道他们俩是几时黏糊上的一一好象就是重阳节后一天他来衙门签到,鬼使神差地那女人来这清凉寺烧香,然后两人就 他啐了口唾沫,用皮靴底踩上去碾了两下,一把抓过包坎递过来的缰绳,翻身便上了马。 一路上他都在心里骂着赵石头。狗东西,天天就知道搞这些没名没堂的事情!早知道会是这样的情形,我就不该把你带来燕州!你说你个好好的忠勇郎,想媳妇了,想成家了,找个什么样的好人家闺女找不到,怎么偏偏就和个有夫之妇麻缠在一起?! 正文 第三章(02)《青山稿》 (看小说到吾爱文学网.x2552.com) 快到日正三刻时,商成和包坎回到了东门外的临时住所一一卫军府专为军官们设立的驿馆。从到卫府报到的那一天开始,商成就一直住在驿馆后面一个单独的小院落里。这里清净,又有一正两偏三间房,刚好给他和包坎赵石头三个人住。 包坎把马牵去马厩,他就一个人先回到住处,自己舀了水缸里的水擦过脸上的土,再脱了官服换上一身舒服的便装,便躺在床上捧着本《胡溏记》翻看。 这是他昨天才在城里的一家书肆里买来的唐人传奇小说辑,里面集录的三四十个离奇故事,他竟然一个都没听说过,这时候倒也看得津津有味。惟独可惜的是这些文章故事通篇都没有一个标点符号,从头到尾都得由他自己皱着眉头连蒙带猜来断句,所以少了许多阅读的乐趣。 他的床头还胡乱堆着几本书,《论语》、《春秋》、《诗》都有,还有两本朝廷科举考试指定的参考书《诗考》和《大学集注》。为了这几本书,他花了差不多半个月的薪俸,原本想用它们来打发时间,可翻过几页之后才知道自己根本就看不进去,又舍不得扔掉,就先丢在这里。 唯一一本他反复揣摩的书是《颜鲁公刻贴》。书中收录了唐朝书法大家颜真卿的十余副碑贴书贴,楷书行草都有,虽然其中的《祭侄文稿》《颜勤礼碑》还有《大唐中兴颂》都是广为流传的作品,他早就看过学过也临摹过,心里记得滚瓜烂熟,但如今事易时移,一年多时间里他又长了许多见识阅历,此时再来细细品味文字滋味笔画架构,不由得又多了几分体会。 有时候来了兴致,他也会在纸上随手写点东西,或者录一首诗,偶尔写出一幅他自己很满意的字,他也会很得意地把字摆在正房的圆桌上欣赏半天。不过出于某种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的原因,他从来不保留这些东西,他会细心地把写好字的纸张撕得粉碎,然后在出门散步闲逛的时候,把它们分开来扔掉。当然他也不刻意隐藏自己能识会写的本事,看书写字时都不刻意避开石头和包坎。有一天晌午时他心头苦闷多喝了两杯,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突然间酒劲上头心血来潮,用草书在一卷白纸上抄录了李白的半首《蜀道难》,一幅字高低动荡行云流水,笔断意连浑然天成,连他自己都觉得是自己写的最漂亮的一篇草书,可叫了能写自己名字的包坎来一同欣赏,包坎皱着眉头看半天,只说了一句:“练字,就要一笔一画地练。”从那以后他就再没让别人看过自己的“作品”。 除了看书练字,他也会在集镇上走走燕州城里转转,燕州城是他来这个世界之后到过的最大城市,虽然城市的总体布局和屹县端州差不多,但是比这两处地方都大得多,即使是渠州城,也没法和燕州相提并论。他粗略估算这座城市里至少生活着三万人,要是再算上每天早进晚出的商贩雇工,也许人数还要翻一番。他后来还特意找人打问过。据那个卫府考功司的司曹说,东元十六年十月时,燕州城里的住家是八千三十六户计四万六千八百七十九人,再加上周围各处集镇村寨,至少有九万人出头。这还是不完全的数字,为了逃避丁口税,很多人家都隐瞒着人口。 驿馆所在的座牌集是燕州城外最大的集镇,有差不多三千户人家。刚听说时他还咂舌,实在是想不通一个集镇怎么会有这么多人,三千户人家已经比屹县全县城的人还多了。后面自己仔细琢磨,才明白过来道理:燕州城是边陲重镇,一年中除了元宵节前后三天,其余时间每天都要宵禁,忙碌了一天的人们总要寻个娱乐消遣的去处,于是离城最近的座牌集就成了娱乐中心。这也是为什么集镇上大大小小的旅店客栈多得几乎是一家挨一家的原因一一他们不愁没生意。 座牌集上不仅旅店多,饭馆也多,镇南的几条街市上酒楼饭肆茶饭庄林立,每到入夜时分,到处都是辉煌的灯火,觥筹交错轻歌曼舞要一路热闹到天光时分。刚开始时他还以为这都是富贵人消遣的地方,后来和石头包坎去过两回,才知晓这里和他臆想的完全不一样一一在这些地方玩耍其实花不了几个钱。两文钱进席蓬,十文钱一杯茶一个座,三百文就能在舞台前包一张桌,要是站在席蓬外挤人堆,听唱书观灯戏看杂耍甚至就不要钱。在舞台上表演的女子们也不象街头卖艺的人那样,唱完舞完就拿着个簸箕下台来邀赏;她们似乎不在乎自己的工钱,赏不赏的全凭观众自己的心意,赏多是个“谢”字,赏少也是个“谢”字,不赏还是个“谢”字。听包坎说,这些女子都是酒楼饭肆打小就买来的歌舞伎,一般都请着高明的教师指点,而且东家为了自己这一行里的名声和名气,通常都肯让她们提早几年赎回卖身契,然后给自己攒些体己 包坎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地主财东如此善待自己的“财产”是桩天经地义的事情,他却是张口结舌半天都说出话。后来找着话头找着包坎打问,包坎还觉得他大惊小怪,说:“皇帝家的宫女也不过做十年,满了年限不放出来许配人家,御史都不答应;这些家头坊主的凭什么就让别人替他们卖一辈子命?这些女娃也是娘生父母养的,家里捱不过三灾五难不得已才走这条道,要不给人家一个活人的盼头,死了都要进阿鼻地狱!就算是教坊里充作官伎的罪孥家属,也少有做上十五年的” 每每想到这些事,他就不禁颇有些感触和感慨一一他从来没想到过这个从来没被历史记录下来的赵朝,一个本该是冷酷无情的封建国家,竟然充满了如此多的温情。 当然温情并不能掩盖全部的丑陋和罪恶,但它毕竟是温情 他突然又想到自己曾经去过的那个书肆。 昨天下午,他在驿馆里呆得实在无聊,就一个人进城去乱转悠,东瞧瞧西看看,走着走着就逛到了科甲巷的州学考场。他没穿官服,也没带着玉佩,看门人当然不会放他进去,他只能踮起脚在门口瞻仰下考场里的情形,结果令他大失所望一一除了勒刻着历代先贤语录的石碑还有锁着门的学官官堂,他什么都没看见。然后他就把注意力转到考场对面的一溜几家青楼红肆。就在他琢磨为什么官府会允许妓院开在州学对面时,他就看见两幢红楼之间那间不大的门脸。平平常常的一主两侧三迎门,门口打扫得干干净净,门楹上挂着块匾一一“养性斋”。觑着这三个字,他楞了半天才总算反应过来这匾额的意思: 一一修心养性。 他走进去才知道那是个书店。店里的两个伙计并没有因为他的穿着打扮还有外貌而把他拒之门外,当然他们也没有因为他的身高相貌而高看他一眼,于是他就挨着书架一个个地慢慢找过去。他想找几本史书来看。不管是什么年代的,只要是史书就好,要是和唐朝还有唐朝以后的事情就更好一一赵朝是怎么回事,她又是如何兴起的,唐朝之后怎么就是她了?这些问题一直在他心里徘徊不去,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好奇心也越来越强 说起来店里的书还是不少,一内一外两间屋,至少也有三四百种图书,不过大部分都是他看不进去的书。几架书里最多的是文人骚客们的诗集散文集。他随便翻了翻,都是很平常的田园山水诗歌,什么“自登东窗常惆怅,人生自来总沧桑”,什么“花飞花落花销碎,自来自去自伤神”,不是酸得掉牙的对影自怜,就是莫名其妙的感伤。转半天除了一套《前唐诗》之外,其他诗歌本子的作者他一个都没听说过。可《前唐诗》一共十一卷,和书肆老板谈半天价,人家让了他三贯钱,最后是咬死十五贯再不松口,而且说了不单卖,要买就是不套,要不就别买。十五贯实在是贵得离谱,而且他如今也拿不出来这么多钱,当然他也可以找包坎和石头借,但是一想到找石头借钱,他就想到他欠着山娃子的钱,就想到山娃子然后他就再没兴趣掏十五贯钱去买几本破书。 然后他就在《前唐诗》集子的旁边看见了一本书一一《青山稿》。 这书的名字让他有些奇怪。他知道,除了四书五经之类的市场需求广大的儒家重要经典之外,这个时候的书商们一般是不主动开版印书的,所以市面上能看见的绝大多数书都是作者自己出钱印刷。愿意自己出钱印书的人不外乎图名;既然是图名,肯定是把自己最得意的文字拿出来展现给别人看,怎么这书的作者会这么独特,竟然会把稿子拿出来付印?他带着疑惑把那本书随手拿起来翻了一下。 书里只有五篇文章一一《劝农》、《劝学》《劝工》、《劝商》、《赵风》 他立在书架边,拧着眉头,一页一页地慢慢翻着书,把书从头看到尾,然后又从头到尾再看了一遍 正文 第三章(03)手抄本的《青山稿》 (看小说到吾爱文学网.x2552.com) 他头枕着一条胳膊躺在床上,胸口上压着翻开的《胡溏记》,目光炯炯地盯着房梁,思绪停留在那本《青山稿》上。 《青山稿》里有四篇文章,有的长有的短,《劝农》不过三页千把字的样子,《劝工》却是前后十数页,洋洋洒洒上万言。就是因为《劝工》的篇幅太长,又是篇中有篇文中有文,内容涉及诸工百业,丝麻棉纸瓷玉金木都有论述点评,看着更象是份统计报告。他只是匆匆浏览过大标题,并没有仔细观读。即便是略观,他还是对《劝工》篇的内容感到震惊一一作者竟然在文章里提到造船业和海外贸易,还说:“今泉扬二州海市税分内外,内轻外重,以为利民生养,然工商胡贾俱伤;胡贾冒洋越海,所至不惟利尔,亦扬工商解羸余” 海外贸易能促进手工业发展,部分解决劳动力富余的问题,这个道理商成理解,也能比作者解说得更系统更透彻,但是他却不能不佩服《劝工》篇的作者一一他的见识来自书本,作者的见识却是来自对泉州扬州两个地方的关税政策的观察,是来自于实地考察,他压根就不能和人家相提并论。 他在心里默默地念颂着自己记下来的文章断句。 “使民有持有峙有凭,以体民生;守四时更张,不伤其本;”这是《劝农》篇中一句。在心头咀嚼半天,他还是不太理解“持峙凭”到底是指什么,又和“民生”有什么联系,只好先放到一边。 “圣人立道,遍施教化,诸子陌行,四海流传,今当趋寒士广布,授字传文以解民惑,淳淳村妇苍头耄耋,偕如稚童;可记为岁考,亦维令名,宜引为法度颁行地方。” 这是《劝学》篇里的文字。前一句倒还罢了,不过是工整意直朗朗上口而已;后一句却让他震惊得老半天不知道身在何地一一如今应该让读书人走到四面八方去,教大家识字,给大家讲道理,即便是妇女和老人,也要象教导儿童那样教导他们;要把这事作为读书人的每年考绩记录下来,要经常嘉奖他们;国家应该为这事立法,作为强制性的政策进行推广 这完全就是由国家强制执行的义务教育呀! 直到现在,当他再次咀嚼着这句话时,他依然感到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他的心头充满了对作者的敬佩和尊敬一一这个时代竟然已经有人提出要推行义务教育,而且还是最彻底的“有教无类”,还隐含着“男女平等”的思想观点,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这是个什么样的作者啊?他是个思想家吗?还是个伟大教育家?这又是个什么样的时代啊?竟然会催生出如此伟大的设想 他激动地在卧室里绕起了圈子了。 他内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出去走走的冲动。不是在座牌集走,也不是在燕州城里走,而是到更远的南边去,去上京,去泉州,去广袤的中原大地一一他应该更近距离地了解这个时代,了解这个国家,了解这个世界 过了很长时间他才冷静下来。他知道,对他来说,“出去走走”是个短时间很难实现的想法。大赵就要对北边用兵,作为戍守边疆的军人,他没可能能在即将到来的战争中置身事外。而且他也不会置身事外一一即便是流血都不可能化解他和突竭茨人之间的仇恨;要让他忘记仇恨,除非是他死了! 他又烦躁地在屋子里绕起圈子。他不想在燕州一直“待职”下去一一谁知道待职要待到什么时候呢?他现在迫切地想到军旅里去,想到那些马上就能同突竭茨人打仗的地方去。即便当不成旅一级的高级军官,做个营指挥也好,哪怕是哨长都行,只要能让他和敌人面对面地厮杀,无论什么样的职务他都接受,就算是贰哨或者队长,他也不会有半句怨言!但是他也知道这不大可能。即使他愿意去做个队长,卫府也不会同意让一个归德校尉仅仅去指挥五十个兵。但是卫府也没办法马上安置他,因为燕山三军里一时还没有合适他的职务。 看来他只能继续待职了 吃罢晌午,商成决定进城去把那本《青山稿》买下来。书不贵,才八百五十文,昨天他就想买,但是书肆老板说那是别人早就付过定钱的东西,两三天里就会去取,不可能毁约卖给他。昨天不卖不等于今天也不卖。他把自己的玉佩揣在怀里。到时候就把玉佩拿出来给书肆老板看,看老板还敢不敢不卖。 当他赶到书肆门口,还没下马,书肆老板就已经迎出来了,还亲热地帮他拽住马缰绳。 难道说老板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了?商成带着满肚皮疑惑进了书肆,并没有留意到牵马去栓马桩的小伙计指着马的后胯,悄悄朝老板打了个手势一一这是军马。 老板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就象招待个老主顾一样,热情地把商成让进了内院正厅,还亲手给他斟了盏热腾腾的香茶汤,然后才坐了主人的座位,问道:“将军今天还是为那本《青山稿》来的吧?” 商成惊讶地望着书肆老板。他穿的是谁都能穿的白色对襟衫,玉佩还揣在怀里没拿出来显摆,这个人怎么会知道自己的身份?他甚至瞄自己的脚一眼。他穿的不是官靴也不是软皮子的军靴呀。 老板先指指外面,笑道:“将军骑的是军马” 驿馆里几匹杂使的驽马没和军马拴在一起,大马厩里全是军马,商成也没办法挑选。但是即使是个平常兵士也可能骑匹军马,凭这条还不能说明他是个军官吧? “一看就知道,将军是个读过很多书的人。”老板笑着把话说完。 骑军马,还读过很多书,这样的人只要不是发配充军的犯人,在军旅里呆的时间长了,想不当官都不可能。何况昨天商成还对那套《前唐诗》显露出很大的兴趣,对十五贯的价钱也不是太在意一一平常军官里能有几个随随便便就掏这么多钱出来的?而且还是拿十五缗来买几本“破”书? 既然别人已经看穿了自己的身份,商成也就直奔主题不再掩饰:他非要买那本《青山稿》不可。 他本来以为老板会说几句为难的话,然后把书折个高价卖给他,谁知道老板很爽快地答应下来了,但是要请他再稍微等一下,因为那本书确实是客人下了定钱,书肆无论如何都不能违约,不过他们已经连夜找人来另外抄录了一本,眼下书是眷写好,只是做封皮还需要点时间 商成惊讶地问:“你知道我今天要来?” “将军今天不来,过两天也会来。”老板眯缝着眼睛笑着解释。 “要是我不来呢?那你岂不是亏了?” 老板笑道:“我倒不担心将军来还是不来,只担心将军再来的时候我拿不出书来的话,我该怎么办。”他端起茶盏朝商成比个请茶的姿势,自己陪着饮口茶汤才继续说道,“将军是爱书的人,怎么会不来?即便有事耽搁三五日,一旦有空还是会来。” 商成很佩服老板做生意的精明眼光。同时他也有一个疑问,老板怎么会这么笃定他会再跑一趟?要知道燕州城里不止一家书肆,他在这里买不到,难道不会去别的地方买? 老板告诉他,别说是燕州城,就是在上京平原府,也不一定能买到这《青山稿》。因为这书是绝版。他说:“听说青山先生知道友人聚资替他出书后,发了老大的脾气,找上书坊把书都收回来烧了,连雕好的版子也都买回家劈掉了。这本还是我前年去上京进货时无意中遇见的,卖书的人不识货,当杂书卖” 商成疑惑地问老板,这《青山稿》既然是绝版,怎么才卖八百文? 老板反问他:“要是刘青山突然想通了,再开版子,这还是绝版吗?” 商成想了想才明白过来,原来《青山稿》的作者刘青山还活着。既然人活着,书当然也就说不上是真正的绝版,自然也不可能卖上太高的价钱。 这时候一个管事模样的人把做好封皮的《青山稿》送过来。商成把书翻了几页,找到自己记下的章句暗自比对一下,倒也没什么差池。 老板等他把书放下,才问道:“将军满意不?” 商成当然满意。事实上他认为这手抄的《青山稿》比昨天他看见的原书还要漂亮。原书是雕版印刷,可能是因为油墨配方不好的缘故,书上面字的墨色时浓时淡,看上去就象水污过一般,看着让人心里不舒服。这手抄本除了前后笔迹不一样之外,其他的都不错,字体端正笔画清晰,一横一竖一丝不苟,他怎么会不满意呢? 更让他满意的是,他原本以为这人工眷写的《青山稿》价钱肯定不便宜,可老板说,这么一本书只要三百二十文。他还给商成解释了这价钱的来由:三个抄书的一人给付八十文工钱,他们的茶饭钱算五十文,其余杂工三十文,书肆其实并没有赚商成一文钱。 商成当然不能让书肆老板吃亏,他坚持这手抄本子也该依照原书八百五十文的老价钱。但是老板不同意,因为这不合规矩,他们是卖书的,不能赚这抄书的钱。不单他不会,天底下所有的书肆都不会一一替人抄书是贫寒学子的衣食来路,这些学子又是书肆的衣食父母,书肆开门赚钱虽然是天经地义,但是不断“父母”的衣食同样是天经地义 商成默默地付了三百二十文钱,拿着用蓝布包好的手抄《青山稿》,带着复杂的心情离开了这家既平常又普通的书肆。 正文 第三章(04)邂逅高小三(上) (看小说到吾爱文学网.x2552.com) 看看天色还早,他心头又乱糟糟的,所以也不急着回驿馆。他把裹着书的蓝布包放在马鞍旁的插兜里,牵着马慢悠悠地朝向东门走。 他的思绪有些纷乱,一会想到渺无音讯的妻子,一会儿又忆起柱子叔和山娃子。他记起柱子叔和山娃子对自己的好。柱子叔总是默默地关心着自己,无论自己遇见什么难事,柱子叔总是在他开口之前就已经替他考虑到,并且竭尽所能地帮扶他;山娃子也是这样,他连自己的烂包家都没拾掇齐整,就先把钱都拿出来让自己置办家业。他至今还没把他们的帐都还上,还欠着柱子叔五吊三,差着山娃子七千八他最亏欠的人是妻子。他从来没把自己的真实身世透露给这个大眼睛的好姑娘,她至今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嫁了个什么样的男人。他小心翼翼地保守着自己的秘密,用一套编撰出来的瞎话来应付妻子的好奇。为了把虚构的经历编圆泛,他不停地用一个新的谎话去弥缝前一个谎话里的漏洞。他这样做的时候内心里充满愧疚和羞惭,尤其是在情意绵绵的夜晚,当妻子枕在他胳膊上,用崇拜和敬爱的目光望着他,嘴里喃喃地倾吐着热情的话语时,他就恨不得扇自己两耳光一一他居然会成为一个骗子,被他欺骗的人居然还是他的爱人有时候他也会产生把一切都原原本本吐露出来的冲动,但是每每看到妻子在黑暗中亮晶晶的温柔眼神,看见她脸上幸福的神情,他只能痛苦地把涌到嘴边的坦白全都咽回去。他给自己找的借口是她跟着自己已经够苦了,不能让她连个虚幻的幸福都得不到。事实上他很清楚,他这样做仅仅是出于自私一一他害怕实话会给自己带来灾祸,更害怕因为难以预料的灾祸会使他永远失去她 妻子是多么地温柔体贴啊。最近几个月,他们在一起生活的点点滴滴,总是不由自主地在他脑海里闪烁。他们成亲后为了还帐而一直过着紧巴巴的苦日子,恨不得把一文钱掰成两半来花用,就想早点攒上钱还帐。平常时候就不说了,她和他啃着同样黑糊糊的菜团子,喝着连盐都舍不得多放的清菜汤,偶尔磨点面做顿揪面片,她也总是把稠的先捞给他,连过年的时候她都没舍得给自己扯身新衣服。直到她娘偷偷地给她拿钱,让她去扯布料做衣服,他才知道,要是当年过门的新媳妇年节上回门没穿新衣服,肯定会遭到邻里乡亲们耻笑 妻子是个多好的女人啊,她怎么偏偏就看上自己这个连身世经历都不敢说实话的骗子呢? 一想起这些事他就既心疼又心酸,眼前总是浮现出妻子可爱亲切的笑脸,她扑扇着会说话的大眼睛深情地凝视着他,似乎是在问他:你还在想我么? 一一想的,我一直在想着你,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深深地思念着你! 他若无旁人地走在大街上。泪水在他脸膛上肆意地流淌。他根本没有管顾街市上有多少人在用惊诧的目光注视着他,也不在乎有多少人在惊恐中地给他让开道路。 一一我的爱人,你现在在哪里啊? 直到面前的路被一堵高墙代替,他才停下了脚步。他瞪了那堵墙望了半天,才从失神中摆脱出来。他抹去脸上的泪水,长长地吁了口气,转着头左右看了看,这才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走迷了路。 高墙边开着一个角门,两个腰里挎着腰刀的卫兵守在角门两侧,戒心重重地地望着他。一个军官目光牢牢地盯着他走过来,声音不高但是语调很严厉地问道:“干什么的?” “我迷路了。”他老老实实地说道。 军官仔细观察过他的身后,在没发现什么异常的状况之后,又把刚才的话题重复一遍:“你是干什么的?” “卫军里的。” 军官显然不满意商成的答复,手压着刀柄再次喝问:“哪军哪营的?” “我是奉命来卫府待职的。”商成一边解释一边从怀里掏出了玉佩,托在手上递给军官看。 军官接过云纹玉佩,眨眼间便立刻又把玉佩还给商成,仿佛他抓在手里的是块烧得通红的炭火。但是他还是狐疑地仰着脸打量商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待职的?” “商成。从屹县卫牧转运司大营来的。” 军官皱起眉头思索了一下。他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眯着眼睛再把商成看了好几眼,说:“我听说过你。一一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迷路了。”商成有些尴尬地说道。 这一回军官接受了他的解释。军官脸上的神情很古怪,似乎是想笑又不能笑,五官都有些扭曲,吞着声气问他:“你去哪里?” “东门外的驿馆。” 军官强忍着笑给他指点了方向。 商成离开了那条两边都是高墙的死巷子,又走过两条冷清的街道,很快就看见贯穿州城东西的大街。到这里他就不慌乱了一一他认识从这里回驿馆的路。 就在他搬着鞍桥预备上马的时候,他突然听到一个声音不很确定地在他背后喊他:“和尚大哥?是和尚大哥吗?” 不太地道的上京平原府口音,只有些许的燕山方言痕迹,而且这称谓他也很熟悉一一是高小三。 他不急忙上马,转过身看时,已经升作刘记货栈燕州分号副掌柜的高小三穿着件海蓝缎子面的对襟薄长袄,正站在几步外的街边笑望着他。 商成养伤的时候,高小三借着到屹县货栈总号交割货物的机会,回霍家堡探望过他两次,如今已经差不多两个月没见过面。和上次见面时相比,高小三似乎又变得更稳重了一些,见商成认出自己,先朝商成拱手作个礼,才过来笑着说:“真是和尚大哥啊。” 商成只是笑,也不说话。两个人如今的身份不一样,一个是良善商户,一个是朝廷七品武勋官,地位差距太悬殊,高小三根本受不起他的回礼。要是他执意回礼的话,高小三不单不会受宠若惊,还会觉得两人关系再也不复以前的亲近。他等高小三说完话,也没给高小三回礼,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前一阵我还去货栈找过你,他们说你去端州了。” “三天前回来的” 商成心里烦闷,就想找个人说说话,刚好高小三和他认识的时间也是最早,人又聪颖机慧为人处世圆通,是个说话解愁的好对象,于是他就提议,让高小三这个“地头蛇”找个清净的地方,两个人坐下来说说话。 商成的提议正是高小三求之不得的事情。他先在路边一处相熟的店铺里打声招呼,让商成就把马拴在这家店铺外的马桩上,接着就引着钻进街对面的一条窄巷子,在一片矮垣泥茅屋中左拐右绕地走了一会,就到了另外一条大街。这街上有多一半是茶肆酒楼,有高楼红柱的上等去处,也有席棚条凳的寻常地方,家家户户都挑着各种颜色的招幅旗幌,绣旆相招,掩翳天日。 高小三大概是这里的常客,对这一带的店铺很熟悉,轻车熟路就寻到一处很大的茶肆,进了丝喑竹呜喧嚣热闹的正厅。正厅里到处都是围着大圆桌交头接耳的茶客,提茶壶送热巾的茶仆杂役在人缝里穿梭忙碌,前面一壁屏风前已经架好的一排三个大小高低各异的花鼓,两个穿红著绿的小女娃各把着一个鼓,小鼓缒敲在鼓面上发出清脆的嘭嘭噔噔碎响。高小三随手塞一把十几个铜钱给一个茶仆,耳语两句,那茶仆一手拎着细嘴大茶汤壶,一手搭了热毛巾在胳膊上,手放在嘴边拖长声音一声响亮的招呼:“内坊,刘记货栈高掌柜,九香团茶一壶,干果肉脯八份一一”喊完就在前面带路,边笑眯眯地给高小三介绍,“洛花台子桑爱爱的几名高足如今正在茶肆献艺,要不要请两个过来,给高大掌柜和尊友唱一段书?” 这个事情高小三可不能替商成拿主意,他只好装作没听见。 商成正在留意悬挂在茶肆大堂里的一幅红纸。红纸上大概有三四十字一一大都字迹潦草无法辨认,惟独末尾一句话让他很是惊异:今日申时桑爱爱说讲《后汉书》。 这是说评书?可评书的名目怎么会是《后汉书》这样的正史?要说真是讲正史,怎么讲说人的名字看着倒象是个女伶的艺名?看正厅里的光景,只怕说讲就要开始了;要是还有好位置的话,他倒是宁可在这里听听大赵朝的评书。 那茶役是个精灵人,觑着高小三的脸色神情,就知道商成才是主客,脚下一转已经到了商成身边,陪着笑问:“这位客人面生,怕是初次来吧?”见商成点头,立刻道,“本坊的茶艺茶工茶滋味,还有核桃酥芝麻饼糯米汤团四季香炒细麦油煎糕五香黑耔”他一口气连报数十个点心名,中间竟然没有一次停顿,末了道,“都是名冠燕州的。” 商成已经听得头都有些发晕,又不能说自己没听清楚,只好点下头不置可否。 高小三在旁边笑骂那茶仆:“你再说得漂亮也莫想多挣一文钱。先上八碟点心果子,后面差什么我们自己会喊。”又对商成道,“和尚大哥别理他,这些人都是茶行里的老坊作,糊弄人是练了几十年的本事,张口就来。一一他刚才说的那些粗细点心有一多半都是别人的东西。倒是那桑爱爱的几个徒弟歌舞都不错,和尚大哥要不要请两个过来?” “算了”两个字已经在商成舌头边打转,说出来时却变成“叫两个来也行。不过歌舞就算了,就喊两个来弹点曲子听。” 高小三还没说话,茶仆已经喜得眉开眼笑,拉长声音吆喝:“刘记货栈高掌柜,有请洛花台子的秀姑娘” 正文 第三章(05)邂逅高小三(中) (看小说到吾爱文学网.x2552.com) 高小三是这茶坊的熟客,略偏着身子走前半步带路,引着商成从大堂一侧的扶手木梯直接上了二楼。 甫上二楼,下面大堂里的说话热闹声便消减了许多。一条桐油刷过的木板夹道擦得锃亮光洁纤尘不染,尽头摆着个偌大的“松柏常青”盆栽,郁郁葱葱枝叶茂盛。靠南一溜八九个雅室,大都虚掩着门,偶尔门缝里传出几声浅言低语,显见是早就上了茶客。靠北一侧只有两扇门,却都紧紧阖着,看来这专为广朋泛友待客所用的两间大室还空着。 高小三聪颖,知道自己和商成如今的身份高低差得天高地远,虽然商成不大在意,还象从前那样称呼他作“小三哥”,他自己却要拿捏分寸,脑筋一转已经拿定主意,于是抢前两步推开北边一扇门,侧着身让商成先进,嘴里却说道:“刚才已经叫了女伶献艺,还是大室方便。” 商成倒没想那么多,迈腿进去随便拖了把椅子到长几边坐下,笑道:“大间小间的不都一样,反正就咱们两个人,大小都无所谓。一一这茶楼也奇怪,都不先把桌椅摆布好,怎么还让客人自己搬椅子坐?”抬头看见高小三一脸的尴尬立在门边,旁边还有个穿绯红色夹袄的女子,手里抬着把椅子有些手足无措,他这才知道这大室里本来就安排着服伺客人的婢女,只是自己从来没来过这种地方,看高小三开门就直撞进来,压根就没留意雅间里的情形。他抚摩着脸上红得有些发亮的伤疤楞了一下,大笑说道:“丢丑了。我还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不知道屋子里还有人” 婢女大概也想笑,看到商成的脸又不敢笑,低了眼眉帮高小三把椅子摆在几案另一边,袖子里抽出白丝绢手帕子把椅面扶手靠背都抹一遍,又擦过几案,才细声细语地和高小三说话。 高小三道:“你在那边边便两把椅子,支个小几,”说着掏了几个铜钱递给婢女。“过一会洛花台子的秀姑娘也要上来坐。”他把椅子朝旁边挪一下,侧对着商成坐下,问道,“秀娘的长吟调也有她师傅桑爱爱的七八分,一一和尚大哥想听什么样的曲牌?” 商成摆手说“随便。”,转着脸张顾这大雅间里的布置。雅间地方不小,三扇窗的窗扇都半支着,透过遮窗细纱能望见茶坊的后庭院;因为是深秋,一地的枯叶黄草,空空寥寥地看不见个人影来往。雅间里窗间挂着四幅侍女图,西壁上挂着四幅字,“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尘。无由持一碗。寄与爱茶人。”看样子象是一首诗;东墙上龙飞凤舞般题着“茶禅”二字。 不片刻,两个女人端着装茶壶茶杯还有各样茶点的木托盘送到门口,由那个婢女再转接过来摆布到到几案上。她先当着两人面在两个细瓷杯里各倾了半杯茶汤,然后端着杯来回荡漾几下,又把杯里的汤水倒在托盘里的小银盆中,然后才给两个杯子重新斟满,双手捧着递到两人面前。 商成笑呵呵地转回身对高小三道:“这两个字倒有些意思。” 高小三盯着俩字假看半天,点头应和道:“是啊,仔细端详确实不俗,笔力遒劲颇见风骨” 商成正端着杯子希溜茶汤,听他不懂装懂乱发议论,神色古怪地硬撑半天,一口水实在包不住全喷在地上,连衣襟裤脚也湿渍了一片。那婢女赶紧过来帮忙。商成嘴里说“我自己来”,接了手帕揩抹,眼睛都不敢望高小三,耸着肩膀吭吭哧哧地笑半天,总算把一句话说清楚:“我是说它们写的不是地方一一斗室香茗,自然是环境越静越显得幽雅,那个姓程的竟然跑这里卖弄草书,还敢题上自己的名字。题名也罢,他写的竟然是茶禅,茶与禅”他不知道想起什么可笑事,说着说着就拍着几案哈哈大笑。 高小三不明白他在笑什么,脸上红了一下,仔细觑着落款看时,几个小字都不认识,便把眼睛望着婢女。 婢女躬腰小声说:“是程老夫子提的。” “程老夫子?哪个程老夫子?是那个程桥程大人?” 婢女微微点下头。 商成不认识这个题字的程桥大人,问高小三时,高小三也说不清楚,只是知道这程大人是位京官,一年多前突然回来燕州,不知道为什么原因就再没回上京,也没出来在地方上做事,事实上,这位程大人连自己的家门都很少出,却偏偏在这间茶房雅间里留下了墨宝。 看那婢女低头垂目交手静立在墙角,高小三才小声告诉商成,他听人说,这位程大人是太子跟前的红人,只是和朝廷里一个叫什么“刘伶台案”的大案子沾点边,才借着养病为由跑回燕州避祸。 商成对这个“刘伶台案”有点印象,一年前屹县的汪主簿就是卷进这案子丢了官。他本来还以为是桩小公案,如今看来这是桩不得了的大案子啊。不过案子再大也和他扯不上关系,他最多也就听个热闹;况且热闹今天还听不成一一高小三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他便转过话题随意找着话题和高小三闲聊,这才知道高小三这趟出门不止去了端州,还回过屹县,在家里住了三天。 商成关心地问道:“你媳妇的身体好些没?” 高小三痛苦地摇摇头,把杯子里的茶汤一饮而尽,叹口气说:“没好,也没坏,还是老样子。”突竭茨人突然打到霍家堡时,他媳妇受了惊吓,不单没能保住三个月的身孕,还留下个心紧盗汗四肢抽搐的毛病,隔几天就会发作一次,吃了不少药也没见起色。 商成安慰他:“她就是被吓着了,不是什么大毛病,时间一长自己慢慢淡忘了,自然就好了。” 高小三神色黯淡地点下头。 商成给他出主意:“你怎么不带你媳妇来燕州?燕州是大地方,好医生多,说不定就能遇见能治这病的好大夫。你媳妇天天呆在霍家堡也不行,出门一抬头就能想起当时的事情,也许换个地方就对了。” 高小三苦笑道:“我也想过把她带出来,可货栈里有规矩,出门不能带家小” 商成只好陪着他苦笑。 说话间进来两个女子。前一个是个丫鬟模样的垂髫女娃,抱着把比她人不短多少的古琴;后面跟着个个子高挑的年轻女子,大概二十岁上下,穿一件翠绿色对襟窄袖金丝嵌领的小襦,下面是同样颜色的叠裙,脚下踩一双双结绒的鹅黄色布鞋,棕红色的发髻上系着的青纱从头上一直披到肩膀,高鼻深目肌肤雪白,一双浅蓝色眸子就象漾着水,进门就朝他们施个见礼,也不说话,就坐在替她预备的椅子上低头调音。丫鬟望都不敢多望商成一眼,咬着嘴唇抖抖索索地过来递上戏牌子,请高小三点曲子。 高小三被商成的话勾得心头苦闷,也没了听曲子的心思,勉强笑着把曲牌推到商成面前,说:“还是和尚大哥来点。” 商成根本没想到什么洛花台子的秀姑娘竟然是个胡女,惊讶了半天,直到那歌舞伎脸颊都泛起红晕,他才觉察到自己的失态,说:“随便。” 那胡女秀姑娘大概还没遇见过这种事情,抬头望了眼商成,马上又吓得低下头,小声说:“还是要请高掌柜点个曲。”她说话倒是一口字正腔圆的上京口音,比高小三的官话还要强上几分。 高小三强打起精神拿过曲牌翻了下,说:“都是些老曲。一一最近有什么新曲没有?” “《战双虎》是燕州教坊今年春天才定下的曲调曲词,就是去年传开的唱书《商和尚赤手空拳搏恶虎》。本子已经呈了教坊司,如今在上京平原府也有传唱,不知道高掌柜和这位客人听过没有?” 高小三和商成齐齐一楞,对望两眼,商成端着茶杯摇头莞尔,高小三低声笑着恭维:“还是和尚大哥有能耐,如今脚不出燕州,名声已经去了中原”商成摇着头,小声说,“让她换个曲子。赤手空拳搏老虎?还双虎?亏这些人想得出来!杀两条狼都把我累得舌头吐出来好长一截” 高小三哈哈一笑,对秀姑娘说:“这曲子听过,换一支。有没有的?” 那胡女低着头说:“有是有,但是教坊里的司官教导们还在斟酌,现在的粗词俚曲怕客人不爱听” 高小三截断她的话说道:“教坊定不定词调都无所谓,是新曲子就好。曲子叫什么名字?” “曲子暂时起了个《将军令》的名,也是翻的唱书,老曲名是《张将军三喝下西营》,说的也是发生在咱们燕山的真人真事” “那就听这《将军令》。”高小三说。 商成听了曲子的原名,心里突然一动,插口问道:“是什么样的真人真事?” 胡女略微抬头望商成一眼,细细声音说:“《将军令》说的是今年四月里突竭茨狗犯境,张大将军铁胆孤军一夜踏平敌营,连斩三名突竭茨狗的大撒目首级” 高小三一口茶全喷地上,张口结舌地望着商成说不出话。这《将军令》里的张大将军,不就是眼前这个说不清真假来路的和尚吗? 商成倒不吃惊。他在渠州就听过《张和尚打狼》,问胡女话之前就已经猜到《将军令》里的“张大将军”多半就是自己。自己的事情又在被人传唱,他心里也不免有些醺醺然,笑着说道:“你就唱这首《将军令》。” 正文 第三章(06)邂逅高小三(下) (看小说到吾爱文学网.x2552.com) 听高小三和商成异口同声都点《将军令》,胡女犹豫了一下,低下头说:“《将军令》是大调,奴一个人唱不下来,得再找两个班子里的姐妹,还要鼓和铗铛”说着偷偷地瞄一眼高小三。目光里带着些乞怜的意思。她是风尘中人,从小学的就是察言观色, 商成瞠目望着胡女,根本就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他来大赵一年半了,有闲看戏的时间却屈指可数,而且因为杂戏唱书里的辞句都带着古音,他听不大明白,剧中有精致细微的地方,他也看不出来,别人每每看到伎伶的一句唱腔一个身段一副表情时眉飞色舞纵声喝彩,他却是两眼懵懂索然无味,所以去过三两回就再也提不起兴致。 高小三听胡女一说,就明白这《将军令》是支大曲,秀姑娘一个人唱作不下来,而且在这寂静清幽的茶坊雅室又是鼓又是铛地吟唱铁戈金马,别的茶客会不会恼烦暂且不论,茶坊肯定就不会答应。可偏偏找女伶是他挑的事,《将军令》也是他先点的曲,商成又是满脸红光地踞坐一旁他想了想,还是吞吞吐吐地和商成说:“和尚大哥,这里是茶坊你要喜欢听《将军令》,晚上咱们去会仙楼吃酒,让秀姑娘叫上两个姐妹,专一为咱们唱。” “茶坊不能听这《将”商成问道。茶坊难道不能听《将军令》,怎么还有这样的规矩?既然不能唱,那胡女为什么又要提这曲子?他脑海里接连冒出几个疑问。可看着高小三神色难堪,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嘴里却已经转过了话,说道,“军令》,那就不听。”又对胡女道,“那就弹一曲《忆故人》吧不会啊,《渔樵问答》呢?《龙翔操》?《平沙落雁》总该会吧?《普庵咒》?” 他说个曲名,那胡女的头就低一分,他接连说了五六个曲名,全是他以前听过也有点印象的古琴曲,可胡女都是摇头。到最后他也没办法,无可奈何地说道:“《高山流水》你总该会吧?《梅花三弄》呢?” 胡女猛地抬起头急急地说道:“这一首我会!我会《梅花三弄》!” 商成长舒一口气,一叠声说道:“好好好,你就弹这个曲子来听。”他知道的古琴曲就只有这么几个,要是胡女再摇头,他再说下去就该露馅了。他伸手抹一把额头上沁出来的细汗,想端起杯子喝口水,便看见高小三眼帘低垂目光凝滞,呆着脸也在伸手拿杯子,手指已经伸进了茶杯里也不自觉,直到滚烫的茶汤激得他一哆嗦,才猛地把手抽回去一一当当啷啷几声响,茶杯立刻倾翻在几案上乱滚,茶汤洒了半桌子 婢女马上过来收拾。 高小三神情极不自然地说道:“想着货栈里的事情,一时走神了。一一让和尚大哥见笑。” 商成盯着他,目光熠然一闪又倏然隐去,眯缝着眼睛朝婢女和两个女伎望一眼,看三个人都浑若无事各自忙碌,展颜笑道:“小三哥说的是哪里话,我们之间还有什么见笑不见笑的?要不是小三哥高义,我又怎么会有今天?”说着便站起来,隔几案朝高小三拱手深深一躬。“大恩不言谢。” 高小三先是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唬了一跳,想站起来谦虚几句,身子约略离座,忽然又想起件事,便又坐下,端正身体受了商成的礼。他是天生的精明剔透人,在货栈里磨练了十年,更是人情练达,商成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一个礼,在他眼里就和明镜也似一一和尚这是在感谢自己替他隐瞒身世来历的恩情。这礼他能受,也必须受一一只有受了礼,才能让和尚安心 等商成重新坐下,他才站起来给商成的杯子里斟满茶汤,又给自己的杯子也重新续上,落座端起杯朝商成一举,恭谨地说道:“大人是有大本事的人,有没有我高小三的一份微薄力气,都是一样。” 商成听他言语中已然悄悄把对自己的称谓换成“大人”,也不说破,了然一笑,端起杯子一饮而尽,放下杯换了话题问道:“货栈里出了什么事?” “唉。”高小三没说话先长叹口气,“还不是突竭茨人搞出来的祸事”他也没隐瞒,便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商成。原来刘记货栈最近真的出了事,而且这事还和燕山卫军的重要将领李慎有关联。刘记是北地有名的大商户,除了起家的长途押货运送之外,别的行当如粮食、布匹、药材、马匹、皮货、盐茶都有涉足,这些都是大宗交易,往来货物银钱数额巨大,其间便免不了要和各地的官府衙门打交道。为了不被地方上麻缠纠葛,刘记也在官府里寻了靠山,其中最大的靠山就是上京李氏家族。这一二十年里刘记靠着李家的威势,生意上是无往不利,摊子也越铺越大,分号已经开到了嘉州和泉州;可也正因为是借了李家的威势,日积月累便成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局面。这次李慎卷进屹县南关大营营私舞弊案丢了官职,燕山提督也吃了朝廷训斥,刘记也受到牵连。先是李慎从刘记抽走本金利息还有历年积累的花红,紧接着上京分号前年两笔没缴税的小帐被盘查出来,当时就遭到官府查封,直到总号紧急调去一大笔钱缴齐罚款补足税款,才总算从平原府的监牢里救出坐镇上京的二公子和分号掌柜。两件事撞到一起,货栈的流动资金立刻捉襟见肘。再加上朝廷要对突竭茨人动手,北方的渤海燕山定晋西陇四大卫全部封关,货栈从南方收来的粮食布匹便全部压在手里。一方面是积压货物的仓储资费,一方面还要承担拆借资金的利息,还要应对官府的盘查和股东的撤股,刘记只能撤东墙补西墙地硬撑局面。即使是这样,局面也快到撑不下去的时候。 刘记遭遇到这样的事情,商成也很感慨,但是除了陪着高小三叹气,他什么忙都帮不上。 清幽的琴音在雅间里绵延飘洒,但是两个人都没有心思去欣赏,各自低着头想心事。 沉默半晌,商成重新寻了个话题,问道:“你回屹县,见过我十七叔没有?” 高小三点下头,说在霍家堡的街上见过两回,还说过几句话。 商成的眉头顿时皱到一起。高小三只在家里呆了三天,竟然就在家门口遇见霍士其两回,这其中肯定有什么端倪一一难道是十七叔出了什么事?他端着杯子喝口水,笑道:“哦,他最近在衙门里的公务不忙了?” “他在衙门里的差事丢了” 屹县衙门有二三十个书办衙役牵扯进南关大营的案子,掉脑袋的就有四个,全县因为这个案子吃官司的人更是上百,上任才半年多的屹县县令怎么说都逃不掉被罢职的下场。新县令就是和霍士其还有霍六不对付的县主簿乔准。乔准上台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清理衙门里“乱伸手”的书办衙役,结果清来查去,只有四个人被撵出衙门,霍士其就是其中之一。霍六也因为在南关大营一案里“昏聩失查”,被乔准一纸公文递到端州府衙丢了差事,如今闲在家里“待勘”。 商成半天没说话。离开屹县之前他就和霍士其说起过这事,那时候他就很担心新县令会是乔准。为了不让十七叔受委屈,他还悄悄去拜访过当时还是县主簿的乔准,两个人很说了一些话。看乔准的言行举止,也有些磊落的模样,怎么刚刚上台就搞携私报复? 他拧着眉头思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虽然不清楚具体的情形,但想着霍士其的脾性和平日里对乔准的评价,倒是十七叔因为自己不谨慎而惹上乔准丢了差使的可能性更大一些。至于霍六遭际里的是非曲直,似乎于公于私都有可能,他一时不好推断,。 看商成眉头紧皱忧心忡忡,高小三便安慰他道:“我看十七叔的气色挺好,两回见他,他都是带着招弟和四丫在街上逛,还给她们买了好多吃食,好象丢了衙门里的差使,反而去了他心头一块心病。” 商成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好不好的,暂且都只能这样,反正十七叔公务上没出过什么纰漏差池,就算乔准真想把他怎么样,也抓不到把柄证据。 该说的都说了,该打听的也打听了,两个人便静下心来听曲。 琴音瑟瑟,怨愁离绪,指下孤高,寒香凝峭 渺渺琴语中,忽然听到走廊夹道里有人说话,言语里带着股说不出滋味的油腔滑调:“延清,别找了,我们在这里。”片刻又听那人埋怨,“怎么这时辰才来?我们水都喝了两壶,”话说一半便突然没了声气,看来是被同伴制止住了。 又听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说道:“我没时间和你们叙旧了,来就是告诉你们我马上要回去。敦安县急报,有支商队被土匪抢了,还伤了人命,离浅水瀑驿站只有五里地” 一个声音急问道:“伤了几条人命?” 最先那个声音漫不在乎说道:“再急也等明天再说。我已经在酒楼订下席,替你邀了几个卫牧府里的朋友,大家先见面结识一下,以后才好为你的事情美言” 后来的人,大概就是那个被人喊做延清的,截断话说道:“不成!我今天就要走!杨公度的女儿也在商队里,被土匪劫走了!” 其余两个人一起闭住声气,默了片刻,头一个声音追问道:“杨公度这个混帐,他好端端地把女儿送干什么?” “不清楚,有人说是送来和程家二公子成亲一一就是程桥的二儿子。已经找程家人问过,他们大概也得到了消息,程桥又不在家,就答复得模棱两可,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延清急惶惶说话,“我的人还在等我,等案子结了再来陪两位年兄喝酒,告辞。”说着话就听得地板楼梯啪啪响,只片刻又复安静一一看来延清已经走了。 这屋里两个人都听得走神,忽然“嘣嗡”一声琴弦崩断的脆响,余音缭绕,这才想起来身在何处。 商成也没理会那胡女秀姑娘惊惶慌乱的神色,立起身对高小三说:“这下没的听了。小三哥,我还有点事,就先告辞了。”拱下手,也没等高小三,便出了雅室的门。到楼下凭记忆穿过几条街巷找到自己的马,便打马直去卫府。 敦安县闹土匪,他这个待职的校尉想去带兵剿匪,总不会不让他去吧? 正文 第三章(07)重逢孙仲山(上) (看小说到吾爱文学网.x2552.com) 当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慢慢地从房顶上消退时,商成才回到座牌集的卫府驿馆。 他的神情有些萧瑟,左边的嘴唇绷得很紧,向下弯成半张弓,眼角耷拉着,驿馆把门的兵士朝他敬礼,他也只是漫不经心地抬了下胳膊,看也没看他们一眼就径直进了门。 他现在的心情糟糕透了。 在茶坊听说敦安县闹土匪,他就自告奋勇地跑到卫府请命,要带兵去征剿。他想,虽然打土匪没有打突竭茨人来得畅快,可怎么也要比自己现在成天无所事事的情况要好。但是他在卫府找到上峰把自己的想法一说,上峰当时就让他打消这个念头。卫府还没有正式收到敦安匪患的消息,也没有接到地方上请求协助清剿的公文,贸然出兵的话很可能招惹来事端。再说敦安的地方治安一向不错,匪患极少,即使有一两桩案子,也大都是小股土匪流窜作案,地方上就能处理,根本用不着出动卫军。即便出兵,也最多出动驻守敦安的卫军协助地方剿匪,更不可能让商成去带兵一一敦安只驻着一哨不满员的卫军,统共才八十人不到,要是卫府就为几个土匪而特意派个归德校尉过去,实在是有些骇人听闻,也容易引起地方上民众的恐慌。 兴冲冲而去的商成只好带着上峰的开导教训,悻悻然地掉回头。 这时候他才发现,他放在马鞍旁插兜里的《青山稿》竟然不见了。 他在卫府门口问了一圈人,站岗的军士都说没看见谁拿过他的书。他马上掉头回去找方才寄放马匹的店铺。店铺的伙计说,他当时只说照管好马匹,没提过插兜里还有什么物品,所以他们也没太留意。他没法责怪店铺伙计,也不能因为丢了书而去埋怨高小三,因为喝茶说话本来就是他提出来的主意;要怪也只能怪他自己不当心。好在这事还能弥补,他可以出钱让书肆再替他抄写一本。于是他立刻打马去书院街的养性斋。 可是在养性斋里等待着他的依然是个坏消息,书肆没法再替他眷抄一本《青山稿》。 书肆老板很同情他的遭遇,同时很遗憾地告诉他,一个时辰之前那书刚被付过定钱的人买走。 这太糟糕了!他实在是太倒霉了!他一边在心里咒骂该死的偷书贼,一边不死心地问老板认不认识买书的人。 老板当然不认识那个买书人,要是认识的话,他当初就不会让那人为《青山稿》付定钱了。老板还说,听那人的口音,他也不是燕山人,而且来拿书的时候行色匆忙,连伙计为他包裹书册都等不及,丢下钱抓起书就走,仿佛发生了什么天塌下来的大事急等着他去处理。唯一的线索是那人带着两个随从,他进店买书,随从就牵着马在外面等候 热心的书肆老板提供的线索简直让商成哭笑不得。 他只好按捺住心头的失望问老板,能不能再替他买本《青山稿》,至于价钱方面,他绝对不会让书肆吃亏。因为担心身上剩余的钱不够付定钱,又担心人家找借口推辞,他干脆把勋田玉佩拿出来给老板看。 书肆老板瞄见玉佩就被吓了一大跳,再瞧清楚玉佩上的云纹,口张眼直地楞了半天,才手忙脚乱要给他行礼,被他急忙阻止住一一他只是用玉佩作取信的凭证,希望书肆能帮他再寻一本《青山稿》,又不是贪图别的什么东西。 书肆老板为难地告诉他,这件事只能说尽力而为,不敢说一定能把书找来;不过老板在别的地方还有几个同行好友,可以写信过去让朋友帮着打问一下。而且因为事情没有多少把握,所以也不敢收他的定钱 带兵带不成,书又被贼偷走,商成把马匹牵到驿馆的马厩,窝着一肚皮的火气哼哼地回了暂住的小院落。 他在院门口遇见包坎。包坎正在给两个拎食盒的酒楼伙计数铜钱,远远看见他,就笑着打招呼:“大人回来了。石头刚刚还在问起您”看商成不搭腔只顾闷着头走路,赶紧把两个伙计打发掉,迎上来说,“石头还特意在外面叫了好酒好菜”商成鼻子里哼一声,没好气地说:“他还知道回来?好酒好菜?现在知道讨好我了?晚了!统统给我扔出去!” “大人在外面受了谁的闲气?”包坎咧着嘴问道。也不等商成说话,又说道,“扔了怕不大好,一桌子酒菜,花了石头不少钱的。” 商成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一脸古怪笑容盯着包坎。他突然觉得自己对包坎和石头实在是太放纵了,结果这俩家伙就越来越放肆,一个敢大白天声都不吭地跑去睡婆娘,一个敢当面取笑他这个堂堂归德校尉!石头也回来了,那最好不过;他今天就要给俩人立个规矩!守规矩就继续跟着他,不守规矩就自己卷铺盖滚回去! 天色昏暗中他的脸色颇有些狰狞,目光里也带着三分煞气,包坎却是不怕,皮笑肉不笑地望着他,犹自说道:“这酒菜又不是为大人预备的。人家石头在这驿馆里遇见了老朋友,摆酒摆席是要朋友酣饮” “哦?”商成面带讥诮拖长声调说道,“那你也有便宜沾了?”他陡然变了脸色,迈步就朝灯火通明的正房走去,冷森森笑着说道,“你们敢在军中饮酒,怕是不想要脑袋了。” 正房里的灯光一暗,石头已经陪着个人走出来。那人立在房檐下端正地行个军礼,郎声说到:“燕山边军执戟校尉孙复,参见商大人。” 商成皱起眉头。他从来不认识什么边军校尉孙复!借着灯光打量时,这人穿身绿色的军官戎常服,没扎腰带半敞着锦袍,身量不高却很壮实,立在檐下腰挺得标枪般笔直,一张四方国字脸,两道黑浓的眉毛就象两条蚕卧在眉骨上,眼睛不大却是精光闪烁,正炯炯有神地端视着自己。 哈呀,这人竟然是在拱阡关时失散了的孙仲山! 商成一下午在外面遭逢的全是窝心事,回到驿馆又遇上石头呼朋唤友包坎出言不逊,情绪早就低落到了极点,眼看着心头一股邪火窜起就要发作,却没想到竟然在这里看见孙仲山,眼前不禁浮现出两个人几次生死相依并肩战斗的情景,忍不住就有一种喜出望外的感觉。他疾走两步迎上去,一把握住孙仲山还抵在胸口的胳膊,高兴得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孙校尉,你还活着?”松开孙仲山的胳膊退开两步,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他一番,突然又紧紧地拥抱了孙仲山一下,说:“你还活着,实在是太好了!” 他突然如此忘形,把石头和包坎都吓了一跳。孙仲山更是不知所措,慌乱得手脚都没地方放。 商成拉着孙仲山的胳膊,几乎是把他拽进正房,把他按在摆布好的酒席边的椅子里,嘴里不停地发问:“你是怎么从拱阡关逃出去的?老三王撅头他们呢?诸小乙他们呢?也跟你一起逃出去了?”说着话自己也坐下来。“你怎么也来燕州了?什么时候来的?现在住在哪里?” 商成的热情让孙仲山非常意外,即使一起打过几场仗,可他们俩几乎没有什么交道,而且他如今也不过是个从九品上的边军执戟校尉,勋衔只比身为正牌子卫军忠勇郎的赵石头略高,比包坎都差着一级,和商成比,更是差着整整十级他坐在酒菜丰盛的方桌边,手里捧着商成亲手给他斟满的黄酒,还没喝脸就已经胀得通红,除了咧着大嘴笑以外,根本没办法做出第二个表情。他想回答商成的问话,可舌头僵硬得连一个字都说不清楚。 商成也看出来孙仲山很激动,便招呼石头和包坎一起坐下,顺手把两个人面前的杯盏也倒上酒,指着他们给孙仲山介绍:“石头你认识。这是包坎,喊他包子老包都成,倔驴子一头,放着好好的贰哨不作,非得跟着我在燕州傻等卫府派差事” 喝了几圈酒,又听商成他们东拉西扯地说了些闲篇,孙仲山的神色才渐渐缓和下来,也能掺进来说笑几句。推杯换盏间商成便问了他当时的情况。原来拱阡关突围队伍被打散时,孙仲山和着一群兵士乡勇也逃了出去,但是他们不象一心想着家的商成那样向南走,而是聚起几十号人逃进了山里,直到突竭茨人撤退时,才下山对掉队的突竭茨人打点小伏击,倒也有点收获,缴获了几匹马,割了六七个首级。他砍死了一个受伤的突竭茨人小头目,凭敌人的头颅换了一级晋升,从流外的忠勇郎成为正式军官一一从九品下执戟校尉。 “那你现在已经升队长了?”商成问道。 孙仲山说:“是贰哨。” 大赵的文官体系有实官散官的分别,武官体系有勋衔实职的区别,而且两套体系都很混乱,这一点商成早就有所领教,所以听说孙仲山作了贰哨,也不觉得惊讶,接着问道:“还在如其寨?”边军和卫军又是两套系统,边兵的编制训练装备后勤补给都远不如卫军,连军官的勋衔虽然听起来一模一样,可边军的勋衔又比同阶的卫军低一级。 “我现在没在如其,调去了马直寨。” 正文 第三章(08)重逢孙仲山(下) (看小说到吾爱文学网.x2552.com) 商成知道马直寨,就在北郑的西北边。他还在霍家堡养伤时,闲聊中就曾经听姬正和范全说起过这处军寨。六七十年以前,马直是当时的燕山卫的最大军寨,常驻卫军一直保持在三千人以上。为了抵御南下的突竭茨人,大赵立国伊始就以马直寨为中心,在上下马直川还有西马直川接连设立了五处堡寨,构筑起几层防线;又以这些大小堡寨为依托,从内地移民屯田。为了争夺马直川,大赵和突竭茨在百二十里的川道上你来我往打打停停,一晃就是四五十年间。宪宗年间,朝廷还一度动了在马直设县的念头,目的就是要完备在当地的统治和完备当地的防御。可就在设县的传闻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草原上邻近川道口的两处水源地却接连枯竭,一条蜿蜒流淌几百上千年的河流,从那以后再没有看见一滴清水,只留下一个干涸的湖泊和一条被枯草掩盖的河道,往日牛羊遍地的丰饶牧场,从此成为豺狼出没的蛮荒之地。人们都说,那是老天爷生气了,他在惩罚突竭茨狗。没有水源,突竭茨也不再觊觎马直川,把攻击方向转到如其和留镇;也因为没有了突竭茨的压力,马直的驻军也逐年递减,如今整个马直道只有两营的边军和两哨卫军,加起来不过千余人,连鼎盛时期的两成都不及。 商成一边给孙仲山碗里夹菜,一边问道:“你在马直的情况还不错吧?” 石头嘴里嚼着块牛筋说:“孙校尉在马直能有啥不好”话没说完就被包坎在桌子下面踩了一脚。 商成没理会石头,继续关心地问道:“手下的兵士能听你的不?” 商成乜石头一眼,嘴唇动了动鼻子里喷出一股长气,终究还是没开口责备他。有姬正范全明里暗里的照顾,石头这官当得太顺利了,他到现在都还不清楚自己到底得罪了多少人。 孙仲山既感激又惊讶地看了商成一眼。这番话若是从包坎嘴里说出来,或是换作别人来说,他一点都不惊讶。包坎一看就是个老兵,军旅中摸爬滚打过十几年的人,一定深知其中的奥妙一一新官没点本事,到了新地方根本镇压不住场面。可商成这个驮夫竟然也有这样的见识,就实在是教人不得不佩服。他捧着碗恭谨地说:“倒让大人担心了。不过职下不是职务调动,而是整哨人换防,如今在马直的部下都是从如其过去的老人,职下都支使得动,他们也听我的话。” 石头瞪包坎一眼,伸脖子咽了牛筋,正要乱骂两句,听商成这样说,又插嘴道:“谁敢不听长官的话?”他用筷子拈一大块酱肉,递到嘴边没急忙吃,撇嘴道,“谁敢不听话就先抽三十皮鞭!敢哼一声就挂木桩上晾起来” 包坎忍不住冷笑道:“说得能耐,还挂木桩上晾起来一一就不知道是谁被挂在木桩上哩!” 石头额头上鼓着青筋就要反唇相讥,孙仲山已经端起酒碗说道:“来,石头兄弟,我敬你一碗一一拱阡关前要不是你替我挡一下,这世间哪里还有孙复这个人。” 石头端起碗摇头说道:“孙大哥这话可不中听一一阵前厮杀,相互没个照应还能活命?我替你挡一下,那你替和尚大哥挡了几下?和尚大哥又替我挡过几下?守南门大营那会子,不是包子拼命拉我一把,我的脑袋身子就得分家。还有打赵集的杜家祠堂,一个兵替我挡了一刀,肚子上破开一条缝,肠子都流出来”他越说声音越低,到后来已经渺渺杳杳犹如鬼吟,两只眼睛望着昏暗的房梁呆呆出神,青白的面孔在油灯光亮下恍如鬼魅。沉默良久突然把碗里的酒一饮而尽,长吐口气,抹了把泪水,脸上挤出抹笑容骂道,“遭你娘的老孙,喜日子净说些混帐话,勾得人记起那些浑事一一和尚大哥,你说该不该罚他三杯?” 商成也有些走神,听石头问他话才硬把思绪拉回来,伸手在地上抓起个没开封的酒坛,两三下掀了封泥朝孙仲山面前一墩:“你自己看着办。” 孙仲山也不含糊,捧了坛子仰起脖,咕咚咕咚就是一通豪饮,黄澄澄的酒水顺着嘴角滴得满襟都是。末了把坛子倒提过来晃两晃,表示自己没偷工减料,这才把酒坛搁到地上,撩起衣角擦嘴,略微充血的小眼睛闪着红光,挨个把三个人打量一回,嘴里呵着酒气道:“我是喝过了。和尚大哥,石头兄弟,还有包家兄弟,你们呢?” 商成哈哈一笑,自己拎过一坛酒拍去封泥,也是一口气喝得涓滴不剩。 在酒楼点席面的时候,五斤装的“四季香”石头要了四坛。先头四人已经喝了一坛,第二坛也下了小一半,商成和孙仲山再各尽一坛,这酒便没剩下多少。石头站起来说一声“我去买酒”,转身就出了门。 对于石头这种失礼的举动,商成早就见怪不怪。他由着包坎给自己倒酒,问孙仲山:“你是什么时候来燕州的?” 孙仲山以为这是上下级之间的谈话,收了脸上笑容端正坐好,目光平视商成恭谨回话:“职下是九月初七到的,到今天已经十二天了。” “我们交情不一样,私下里说话不用这么拘束,大人职下的显得生分。”商成笑着说。 “职下谨尊大人令。”孙仲山道。说着他自己也笑了,就势奉承商成一句换过了称谓。“我本来也不想这样说话的,就是和尚大哥身上煞气重,我总觉得是上峰在考量我”看包坎要为自己斟酒,急忙站起来要夺酒坛,嘴里说连声说“我自己来”,夺两下没成功,就双手捧了杯盏微微低头让包坎替他倒满。 看孙仲山的长相和脸色眼神,商成就知道他的年纪绝对比自己大出不少,不过他也知道孙仲山绝对不可能任自己唤他一声“哥”,便不再询问他的岁数,免得大家尴尬,随口问道:“你来燕州做什么?” “卫府月前发下文告,说是调拨四十匹军马给我们,我这趟是来领马的。可到了之后才知道,马匹被行营临时征用了,当时说过了重阳节就能签发下来,结果到现在连根马鬃都没看见。” “那你们现在住哪里?” 孙仲山笑着说:“我们也住在这驿馆里” “也住这里?”商成惊讶地问,“那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们?” “我们住的是前院,十几个人的大屋大人进出都是走的西门,我们走的是南门。” 孙仲山一说,商成马上就明白了。他抚着伤疤也笑起来。 说话间石头手里拎着挟着四坛酒回来,还顺道在街市上叫了两只焦黄酥脆的烤羊腿,都切成细细薄薄的肉片,整整齐齐地码在一个黑漆木托盘里。 再喝酒吃菜闲聊天时商成又知晓了一桩事一一驻马直的边军有两个营,却只有一个校尉营指挥。他马上动起这个职务的脑筋,并且详细询问了马直各寨各营的情况。他想,虽然边军升迁慢,但是他眼下的归德校尉也差不多到了尽头,想要百尺竿头再进一步,没有彪炳战绩赫赫战功的话,接下来的几年十几年里都得原地踏步,而且即便他捞到个旅一级的实职,今后他上战场拼杀的机会也不会,大部分时间还是要在军阵后面指挥调度。这可不是他想得到的东西。他要的是实实在在的冲锋,要血淋淋地陷阵,要用直刀长矛上的突竭茨人鲜血来实现自己的复仇。现在唯一的问题是,马直边军有没有和突竭茨人硬碰硬的机会? “有。”孙仲山很肯定地说,“突竭茨大军虽然不走马直,但是小股的突竭茨人狗还是经常骚扰,尤其是春初秋末,突竭茨狗经常蹿进来劫掠。上月我们还在西马直和他们干了一仗,一次就砍了十六七个突竭茨狗。” 商成还在抚着伤疤沉吟,石头和包坎先兴奋起来,开始找孙仲山打听“屠狗”的机会多不多。 商成知道,边军的主要职责就是警戒卫戍边境,其次是保护屯田的边民,基本上没有主动出击的可能;况且朝廷对突竭茨作战也不太可能出动边军,即便有边军参战,顶多就是负责运输或者看护粮道,冲锋陷阵的苦恼性微乎其微。而且他还要考虑一件事,他去边军当个营校尉,要是朝廷开始对突竭茨大动干戈的话,他还有没有可能马上赶回来? “和尚大哥可以假职。”孙仲山给他出主意。看商成不明白什么是“假职”,就解释道,“就是暂时充任几天营校尉,一旦有了合适的人去接替你,你就可以马上回卫军。” “要是没有合适的人来接替我的职务,又会怎么样?” 这个问题孙仲山也答不上来。他从来就没听说过这种情况。没人接替怎么办?当然只能接着干下去了 在边军一直干下去?商成可没这个想法。所以他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然后把话题转到其他地方 第二天一早,就有人来唤商成去卫府报到。卫府正式通知他,他已经被临时调往马直西寨,担任“假职”营校尉。卫府里负责职务调度协调的高级军官还特地接见了他,语重心长地告诉他说,这次把他调去边军“假职”,实际上是让他借机多学些军事,增长军事指挥上的经验,以便今后别再象以前那样蛮干,提柄直刀就向前冲。上峰还说,象他这样的骁勇悍将,很快就要派上大用场 正文 第三章(09)蹊跷的假职 (看小说到吾爱文学网.x2552.com) 商成万万没有想到,他在燕州府待职一个多月,最后竟然“待”出这么个结果一一边军马直西寨指挥。而且这还不是正式的任命,是“假职”,就是说,他是代理指挥 要是他能够选择的话,他肯定不情愿接受这个差使。但是他没的挑拣。他才到卫府,还没见着考功司的司官,盖着提督大印的公文连和表明他边军营校尉身份的铭牌就已经递到他手上,他心头再不乐意,也不敢违了军令。 看来他只能先去边军里呆一段时间了。好在公文和铭牌都是卫府考功司的司官亲手交给他的,并且和颜悦色地同他说了半天勉励的话。这说明卫府还是比较看重他,多多少少让他失落的情绪有些安慰。 石头对他假职的事都没什么反应。他是商成的亲兵,商成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这没什么好说的。包坎还有些兴奋。和营哨相望纪律森严的卫军比起来,边军虽然待遇差点,却没那么多约束,他跟着商成,完全狐假虎威一回。他觉得自己肯定会非常威风,因为在整个马直川里,再不可能有比商成的勋衔更高的军官了,自己完全可以在一漫川道中横着走;说不定不用靠着商成的庇荫他都能耍下威风哩一一他可是堂堂正正的正九品下仁勇副尉。 孙仲山听说商成去马直西寨做指挥,还兼着营校尉,立刻高兴地说,他和他的一哨人就在马直西;其中还有一些人商成也认识,都是从广平驿一路下来的老弟兄,商成去当他们的营校尉,简直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情。他拍着胸脯朝商成保证,校尉大人的手指到哪里,他和他的人就一定打到哪里。 对孙仲山的暗示,商成只是笑着表示赞赏和感激,并没有说太多的话。实际上,他压根就不想去当这劳什子的边军校尉。好在卫府的公文里并没有提到赴任的具体日期,所以他决定暂时不忙上路,先在燕州等等,看事情还有没有什么临时变化。他为自己找的理由是马直西寨的军马还没有领齐;等他取齐四十匹军马就上路。 一连几天,他天天都打着催要马匹的幌子朝卫府跑,希望能撞见个自己认识又说话管用的上司,好倒一下“苦水”,也许上峰同情他的遭遇,能替他说几句好话,那样他就不用去马直了。 可他在卫府里进进出出好几天,到底也没能找到愿意替他说项的人。几天里认识的上司倒是遇见过两三个三五回,可他们都是站着和他寒暄两句,说几句不关痛痒的鼓励话,还没等到他表露出对“假职”一事的苦恼,便都寻着托辞把他打发走。失望之余,他也觉得整件事有些不对劲一一按理说,他是没根没基刚刚冒出头的新进军官,又是卫军里排得上号的“悍将勇将”,这些人即便不刻意招揽自己,也不该把自己朝外推呀,难道说自己去边军假职的背后另有一篇文章? 他越想越觉得这事情蹊跷。 可是,谁会和他过不去呢?半年里他除了打仗就是养伤,来燕州待职也是天天窝在驿馆里,等闲连这小院落的门都很少迈过去,他还能得罪谁?他不单没得罪过什么人,还给周围的人带来不少好处,跟着他上阵厮杀的人升官的升官发财的发财,连因“病”回上京调养身体的李慎都因为他立下的功劳而得了朝廷的嘉奖,他实在是想不出还有谁会来给他下绊子。 到最后他也懒得动脑筋了。边军就边军吧,假职就假职吧,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也许卫府这样安排,真是为他好呢?他从军的日子毕竟太短,窜升得又太快,并没有实打实地带过两天兵,缺乏军务上的经验,卫府是在重用他之前给他个熟悉军中事务的机会 既然拿定了随遇而安的主意,他也不再去担心自己的前途,于是不再朝卫府跑而是天天呆在驿馆里,一边等着牧马监的通知,一边在读书和闲聊中打发时间。 和他聊天的一般都是孙仲山。有时候包坎也会过来插几句嘴,石头则是抓紧最后的机会和情人待在一起,经常整天整宿地不落屋。 在一起说过几回话之后,商成才了解到孙仲山的一些事。孙仲山是定晋威平人,家里世代务农,因为有百十亩好地,所以家境很不错,他虽然也种地,但还读过几年书,《千字文》是学完了的,很能认识一些字。东元二年他十七岁时,家里为他说了一门亲,是他的远房姑表妹,眼看着佳期将近,哪知道乐极生悲他竟然闯出件祸事一一朋友成亲,他多喝了两杯酒劲上头,又是少年心性,借着闹洞房的机会,趁人不注意偷偷爬到床底下,直到夜深人静才爬出来,拿墨汁污了脸装鬼吓新人,结果朋友竟然被他活活吓死家里使了无数的钱才保他没被卖作官奴,最后判了枷两月杖八十充军燕山。 说起当年自己的荒唐,孙仲山忍不住潸然泪下:“我一走就是十六年,其间从来没和家里通过音信,都不知道家里现在是个光景。我不求福不求禄,只求老天爷能可怜我这个罪人的一片诚心,给我一个孝敬爹娘的机会” 商成又是气恼他又是可怜他,默然半天,才问他:“你这么多年就一直没和家里人联系?” 不是孙仲山不想和家里联系,是他没脸面更没资格和家里联系。他的案子判下来那天,他爹就把他的名字从户族里勾除了,他充军上路的时候,家里没人敢去送他,还是他娘央告托他的一个姨,给他捎了一贯在路上花销的钱。铜钱早就蛤光了,为了留个念想,他把串钱的细麻绳换了下来,至今还珍藏在他的贴身口袋里,有时候想家想得狠了,他就拿出来看看,哭上一回,人也好受些 除了聊说往事,两人也说一些军务上的事情。商成不太懂边军卫军的条例制度,什么七禁令斩五十四斩,什么步军操典马军操典还有《五军略》,他一概是俩眼一抹黑,他身边的人也帮不上什么忙一一石头就不用说了,比他还不如,包坎也说不清楚,就知道闻鼓辄进闻金辄退军中不得大声喧哗,再问就斜睨商成答一句“我听队长的”,时常把商成气得一肚皮邪火找不到地方撒好在遇见了识文断字的孙仲山,折腾两天,商成总算背熟了起禁令五十四斩,步军马军操典也约略知道个轮廓。 商成还重点询问了西马直川里各堡寨的情况。因为孙仲山调过去的时间并不长,很多事情都说不上来,只是笼统地说了个大概:西马直驻守边军说是一个营,其实只有四个不满员的哨,合计不超过四百人;三个大点的军寨分别扼守在八十里川道的三个要道口,其中下寨最大,中寨最小,但是热门常说的马直西寨,说的就是中寨。从上寨出去直到燕山北麓,沿途设了四个烽火台,各烽火台都派着一什兵士。川道南边还有两个边军家属聚集的村落,早年屯田的移民也修有堡寨,它们大都靠近下寨 在等待接收马匹的时候,商成还去找过一趟文沐。 他本来没这个打算,不过后来想想,多结识一个人也没什么坏处,而且他之前还答应过人家,所以他还是抽了个空去探望这个行营知兵司的朋友。 他以前来过右军设在燕州西门外的军营,也曾经驻足打量过行营知兵司,这里留给他的印象是很普通,平常的院落,平常的大门,平常的房屋瓦舍,甚至连块匾额也没有。要不是门口站着两个兵士,他几乎以为这里住的是个寻常富足人家。 但是他这回去时看见的情形完全不一样。 院落还是那个院落,大门还是那个大门,依旧没有匾额,可门口站岗的兵士却变成了八个。这里不仅多出来六个持矛伫立的卫军,还多出来一个挎腰刀的值勤军官,而且军官的态度神情都是一丝不苟,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瞧那股子认真劲,似乎比卫府门口那个军官的气派还要大。进去去的人倘若没有公文,那么对不起,即便是天王老爷来了也进不去。 商成不是天王老子,但是他有云纹玉佩,他能凭着这挂在腰侧的小物件,在燕州城里各处衙门进进出出,只要不是特别重要的地方,他都可以来去自如。然而今天他的玉佩没能派上作用,行营的值勤军官虽然对他本人恭谨恭敬,但是没有公文就别想进去。 商成把自己的来意告诉了军官。他是来找人的,并不是来办事的,怎么可能随身带着公文? 无论他怎么样解释,军官就是油盐不进,再三地说好话都不行。不过军官还是好心好意地告诉商成,文校尉如今不在行营,他前天就随知兵使去迎接柱国将军、京畿行营副总管兼行营参赞了. 正文 第三章(10)下寨风雪(上) (看小说到吾爱文学网.x2552.com) 初冬的午后,凛冽朔风之中,一队人马在尘烟漫起的土道上艰难行进。 天空灰蒙蒙的。大团大吞灰褐色的乌云在北风的推动下,缓缓地漫过山顶,翻翻滚滚地向南边压过来。老松从这山望去那山,山坡上尽是枯黄景色,已经掉光叶子的杂木撑着光秃秃的树杈,在惨白的阳光下无精打采地苟延。偶尔也会有一团几点的奄奄绿色,就如稚童的信手涂鸦一样,扎眼地点缀在漫山的破败中。大地已经过了霜,冻得干裂的泥土坷拉缝里,随处可见失去生机的枯草败叶。乍然一股寒冽冬风顺着川道袭来,满地的干草枯叶就象断翅的蝴蝶一样,被风卷着,贴着地打旋子飞舞,陡然扬起又慢悠悠地飘落下去 商成在马上埋着头半侧过身子避风头,直到贼风过去,他才放下遮着右眼的手,从紧扎的袖口里拽出一方锦帕,擦去眼窝里的泪水。因为右脸颊上受过重伤,他的半张脸皮都被坟起的疤痕扯走了形,右眼的眼睑外翻得厉害,所以留下个迎风流泪的毛病。 他闭着右眼半眯着左眼,在马上拧身打量了一下队伍。散在队伍前后的十一个手下兵士都裹着簇新的棉袍,沉默不语地骑在马上前行。队伍里还有三十余匹驮着麻包的军马,都把缰绳拴在前面一匹的鞍桥上,低头相跟着温驯地迈着碎步。 他把锦帕细心地翻一面爹好,重新塞回袖子里,挑起目光望着远处山梁上一颗孤零零的松树。在灰暗天穹的衬映下,老松愈发显得深沉孤傲,立在梁上安静地注视着山下道路上的一行人。不远处黑沉沉的山脚山有处十来户人家的小村落,俱是低屋矮垣小院落,冬闲着的男女庄户都象瞧什么稀罕事一样,站在墙垣后门阶上朝他们张望;裹着补丁叠补丁黑布破袄的鼻涕娃也趴大人腿缝里看热闹。 他收回目光,就看见孙仲山拽着马缰绳在路边候着自己。 孙仲山在马上平臂行个军礼,禀告道:“大人,看天气随时都可能下雨,请大人示下,是不是让弟兄们紧赶几步路,早点到下寨?” 商成还没开口说话,就觉得额头上轻轻一凉,下意识伸手摸一下,只觉得冷飕飕一点寒意在手指肚上弥散,紧接着额头脸颊又是三四点冰凉,仰起脸看时,天已经愈加地阴暗下来。村落里传来娃娃们嫩声嫩气的欢呼尖叫:“下雪啦!下雪啦!” “护着粮食要紧!用油布把粮包都盖起来!”商成没顾上和孙仲山说话,立刻下令。他从燕州接收了四十匹军马,经过北郑时顺道就支领了一百五十包军粮,都是陈年小麦,最怕过水。随着他一声令下,队伍即刻停下来,十余个兵连同他自己都翻身下马,各自扯了插兜里的油布先给粮包盖上。可驮架实在太多,油布根本不够用,顾了这匹马就顾不上那匹马,兵士们都眼巴巴地等着商成下命令,直到看见商成取了自己包裹里的换洗衣服来掩在麻包上,才赶忙有样学样。 等商成把三匹马的驮架都盖好,冬雨夹着碎雪已经飘飘洒洒地落下来,顷刻之间他的肩膀头就已经有了两团模糊的湿渍。他抹了一把敷在脸上的雨水,揉着右眼窝对孙仲山说:“你马上去下寨,让他们带上油布过来。要快!” 孙仲山答应一声就扬鞭催马去下寨搬兵。 商成转过身,对还在细雨中忙碌的兵士喊道:“大家加把劲,收拾好赶紧上路,早到下寨一时就能早歇一刻。”边喊,边过去帮个边兵绑扎驮架,几件内衫两件直襟叠起来,勉强护住粮包。拽紧麻绳打个活结直起身,又看见个瘦弱的边兵把身上的袍子也脱下来盖驮架,自己却被冻得脸色发青清鼻涕长流,眼睛却红得有些异常,过去从马背上扯起袍子,不由分说裹住那个兵,嘴里恼恨地骂道,“你不想要命了?穿上!”伸手背在他额头上一摸,觉得热得烫手,瞪了那小兵一眼,扬着声气喊道,“孙哨已经去下寨搬救兵了,咱们紧赶几步路,半路上就能接住他们。孙哨肯定也会知会下寨为咱们烧热水做热饭!” 一时收拾停当,商成上了马鞭子一指北方说声“走”,队伍沿着曲折的道路就蜿蜒北上。谁知道雨越下越大,走出去三里地不到,人人身上都被雨雪浇得半湿,被风一吹,个个都是面青唇白两排牙喀哒乱响。商成现在也后悔,早知道是这般光景,他当时就该下令在那处村落里避一下,等着下寨的人来了再上路也不迟。但是这世界上什么都有就是没后悔药,如今他只能下令在路边一块勉强遮风挡雨的孤崖下暂时休整;又让石头和包坎找来枯枝残叶,先点堆火应急。冒着股股白烟的火堆还没窜起火苗,就看见一行人在雨雾中旋风般冲出来。 隔着十多步那队人就已经滚鞍下马,从马背上抢下扎成一团的物件便跑过来。商成这才看清楚,这群人里领头的正是披着米黄色油布雨衣的孙仲山。 孙仲山一面帮商成换上干净袍子穿好雨衣,一面给商成介绍那两个恭谨侍立的军官。听说掉来西寨任指挥兼营校尉的商成亲自冒雨押运粮草马匹,下寨的哨长贰哨都过来迎接了。 商成虽然换了衣服,可身体里的寒气一时半会还没消褪,身体依旧冷得厉害。他搓手顿脚吁着寒气对两个施礼的军官摆下手,嘴里咯咯有声说话走音:“别那么那么麻,烦了。赶紧让弟兄们换衣服,都冷冷得不成了。”一眼瞥见一个军官腰里系着个水葫芦,把僵直的手指伸在嘴边哈气,哆嗦着问道,“你葫芦是水,还是酒?” 姓金的哨长这才如梦初醒般解下葫芦,揭开葫芦盖递过来:“大人,是酒。” 商成接过来二话不说先灌一大口,一股微酸的酒气顿时在口腔里弥漫,再喝两口,便觉得胸腹间犹如燃起一团小火堆,烘烘暖意从火堆边一路散发到全身,就手把葫芦递给石头,笑着对金哨说:“我可不是酒” 金哨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正在懊悔,生怕自己给新任上官留个坏印象,这时候听他言语里带着玩笑的意味,本来的担心立刻就丢开一半,陪笑说:“大人见笑。我老金是个粗人,不会说话,要是哪句话说错了,大人可别朝心里去。不过这里肯定不能久留。这北郑冬月里的雨雪一落起来就没个完,再呆下去怕雪越下越大。再说这里根本遮不住风雨,也不是说话的地方,还是要尽快回下寨才行。大人放心,这里就交给我和老蔡,包管掉不下一颗麦。大人和孙哨还有各位弟兄们先去寨子。寨子里已经在预备酒菜热水,就等大人和各位弟兄,都先洗个热水澡拔掉身上寒气,再好好吃喝一顿,然后抱个婆娘朝炕上一滚一一我担保大人立刻龙精虎猛。” “安排得不错。”商成点下头,半边脸上绽出一丝笑容。“这干衣服换了也不成,寒气还停在身体里,是要洗个热水澡祛寒湿” 姓钱的贰哨听商成口气,以为他已经同意了,便对金哨说:“赶几十匹马也要不了几个人手,这里离寨子也近,半个时辰的事情这样,我留这里处置,你陪大人和孙哨先回去。”说着悄悄递个眼神,示意轮到金哨替自己说两句。 商成瞟钱贰哨一眼,抿嘴笑道:“这里留一什兵足够,你们俩都跟我回去。跟我的兵也要先走。寨子里有医生没有?”看两个哨长一起点头,便说道,“回去就把大夫叫来,我有个兵病了,”他指了下刚才那个脱棉袍遮驮架的小兵。那小兵正裹紧新换上的袍子,手里有气没底地拿个酒葫芦,抱着手肘缩肩耷脑地蹲坐在崖角最靠里的地方一个劲哆嗦。“怕是路上就着了凉,有点发烧有点寒热病的迹象。带着水没有?” 钱贰哨立刻解下自己的葫芦。 “是开水?” 钱贰哨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下头。 商成禁不住奇怪地望他一眼。天寒地冬的,怎么这钱贰哨竟然会带着一葫芦水?就算是想讨好自己,也不用这样细致吧,竟然一个带酒一个带水。他忍不住拨开盖闻了下,没有酒味,便让孙仲山给那小兵送过去。 金哨呵呵笑着替自己的副手解释:“禀告大人一一老钱喝不得酒,稍微沾一点,就会从耳根一直红到屁股尖。” 金哨的话虽然粗鄙,但也另有一番风趣,商成又看钱贰哨没喝酒脸都已经红到耳朵根,忍不住也是抿嘴一笑,道:“当兵的不喝酒的人可不多见。”转眼望着金哨,问,“那老金你应该能喝吧?” 金哨咧着嘴说道:“三斤五斤地随便喝。”摸着头笑笑,问,“大人人高马大的,想来也是善饮吧?” 商成唆着嘴角似笑非笑说道:“我是三杯就醉。一一只喝三杯肯定醉,喝到三斤就没问题了” 两个哨长先是齐齐一楞,然后便哈哈大笑,边笑边悄悄交换个眼神一一不错,看来这新来的营校尉是个好打交道的人。 正文 第三章(11)下寨风雪(中) . 因为雨雪阻道,一行人当晚便歇在马直下寨。商成原打算第二天一早便赶路去他在中寨的指挥所,但是当晚躺在下属给他安排的上房里,微微醉意中听得外面的风夹着雨雪整整呼啸肆虐了一宿,就料想这计划怕是行不通。次日卯时寨子里雄鸡报晓把他吵醒,眼睛还没睁开,便闻听得屋外房檐下滴答水声绵绵密密,披了棉袍出门看时,外面天低云黯到处都是一片黝黑,猎猎北风裹着蒙蒙冬雨,打得房顶地面刷刷作响。 他一手压着棉袍,一手伸出去试雨,片刻间手心上已经砸了十数颗雨点,丝丝凉意从掌心弥漫开,被风一吹,便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胳膊直蹿到头顶,眨眼间四肢百骸竟然都有一种透彻骨髓的感觉,忍不住打个寒噤。收回手使劲搓两把脸,赶走清晨乍醒的懵懂和迷糊,张开双臂尽情地伸个懒腰,长啸一声,登时觉得浑身轻松爽快。 他信手把袍子团两下塞在窗台上,在檐下左右扭几下腰,双手握着拳头,左臂半伸右拳压腮,一脚前一脚后半屈着腿,弓腰搭背在地上条两下,上半身接连三四个虚晃,左拳一摆右腿在地上猛一蹬,借着脚腿腰背力量的瞬间爆发,右拳猛地横扫过去一一拳头砸在顶檐柱子上,发出咚一声响;檐上的灰尘断草细碎杂物扑簌簌落了他一身。 他自己也被这动静吓一跳,赶紧扶了柱子一把,仰头眯着眼睛查看房檐时,就听有人在他背后大声地赞叹:“大人好力气!好本事!” 他转回头,说话的是下寨的边军哨长金喜和贰哨钱老三,包坎手里端着木盆陶碗,和孙仲山跟在后面,便松开手,搓搓巴掌指节上的灰,摇头说道:“什么好本事,卖艺把式,只能看个热闹。”他瞧瞧金喜的气色,又用眼神和钱老三打个招呼,扭脸对金喜笑道,“老金你才是真本事。一一昨天晚上喝得门都找不见,这天光刚刚有点光亮就能爬起来,脚步还走得这样稳,怎么练出来的?”说着从孙仲山手里接过自己的棉袍,抖开来穿来。“都进屋子里坐着说话。”就挽起袖子在雨阶前漱口洗脸。 金喜三人都没进屋,站一边陪着他说话,金喜道:“大人太谦了。刚才那一拳头只怕能有五石力气” 钱老三觑着眼打量下柱子的上下接榫,又用力推了推顶檐柱,自己也锤了一拳,比较一下,拧着眉头道:“不止五石,怕是有七石。” 金喜说是五石,本来就有些奉承商成的意思,听自己的老搭档说商成那一拳的力气竟然有七石,不禁有些咋舌,鼓着眼睛盯商成看半天,嘴里喃喃说道:“怪不得,怪不得!孙哨说和尚在屹县赤手空拳杀了两只老虎,我还不信,现在信了一一遭娘瘟的,那唱书里的故事居然是真的!” 金喜有些失神,说话也没了对上司的恭敬,钱老三赶紧接了话茬说:“当然是真的!要不然大人怎么可能一阵就力斩突竭茨人三个大撒目?怎么可能一战就做到归德校尉,授了两亩勋田?三个大撒目,三块足金牌子,这可是咱们燕山建卫以来的头一回啊!象大人这般的神勇,作旅帅当军司马是早晚的事情” “怎么才是旅帅军司马?象大人这样的能耐,就是封侯拜将也不算难事!” 他们俩你一句我一句半真半假地吹捧巴结,商成也不搭腔,一时洗漱好,顺手泼了木盆里的剩水,给盆子碗都递给包坎,嘴里说“屋子里暖和进去说话”,又让孙仲山去准备笔墨,就自己当先进了屋。 三个哨长贰哨都跟着他进来,各自搬了凳子坐在炕边,趁着商成喝米汤啃饼子的时间,几个人又东拉西扯地说笑几句,看商成吃喝好抹了嘴在炕桌边居中坐了,三个人也就停了嘴。孙仲山有差事,盘着腿坐在炕桌边,把笔墨在桌上铺开;金喜钱老三把凳子挪动炕边,整肃了神情专心等着商成说话。 看着三个在边军里厮混多年的军官神情中都对自己恭谨有加,商成心里也很有一些得意。军旅中一讲资历二谈战功,除此之外什么身份高低背景大小都是虚话,有身份有来头,顶多只能教人礼让你三分,即便别人对你尊重尊敬,也不过是表面文章,全都不能当真。他吃粮当兵不过半年,资历根本就谈不上,归德校尉的勋阶和营校尉马直指挥的职司也只是在官面上能派用场,可三个哨长端坐在他面前,都是一副凛然谨慎模样,显然不是看在他的勋阶职司而是看在他的战功上 这是他用命换来的战功啊。 他唆着唇慢慢抚摩着脸颊上的伤疤,收束有些走神的心思,挑着嘴唇笑道:“都别那么拘束,又不是谈什么军中要务,只是说点杂事。我这趟从燕州带回来四十匹军马,在北郑支领了半个月的粮秣,本来想着到中寨之后召集四哨的哨官们见个面,相互认识熟悉一下,顺便讨论这些粮秣马匹怎么调剂。既然被老天爷的风雨滞留在下寨,那就先和两位商量一下怎么分配这些东西。”他真正领有职司的时间毕竟还短,处置这些平常事务又和指挥打仗摧城拔寨完全不一样,几乎一点的经验,所以口气里没有命令的意味,反而带着商量的口吻。 金喜和钱老三对视一眼,齐齐在凳子上欠身说:“多谢大人爱重。” 商成不在意地摆下手说:“不用那么多礼节。你们说说,这批马匹和粮草,都有些什么想法?” 金喜沉吟着说道:“大人有所不知,这个事情在咱们马直西寨,历来都有惯例可循的” 商成道:“我知道那个惯例,二五三是不是?上寨拿两成,中寨拿五成,下寨拿三成?”看金喜点头,继续说道,“如今我想改一下。上寨有一哨半人,共计一百五十七名兵士,拿两成粮秣太苛了;今年冬天来得早,天气也冷,一旦大雪封了道路,上寨的粮食就很可能接济不上。我想,”他抬起眼皮,炯炯的目光在三个军官脸上挨个盘旋审视一番,慢慢说道,“我想把这次的粮秣都运去上寨。中寨和下寨都还有存粮,能应付几天。北郑边军指挥已经答应我,下批粮在下旬之前一定送到。另外这批军马不给你们留,我都要带走,二十五匹拨上寨,剩下的都拉去中寨。” 金信唆着嘴唇默了半天,才幽幽地说道:“大人想给上寨多留点粮食,这一点我倒是不反对,可大人也许不知道,沿边各堡寨哨台边军存粮不能超过十五天,是百多年的老规矩了” “东元四年兵部颁过文书,专门提到各边寨可以特例存粮六十天。”商成截断他的话说道。他早就朝孙仲山打听过这些事,因此知道这份文书。“象上寨的情况,就属于特例的范畴。而且上寨还管辖着六座烽火台,这些地方更需要储足粮秣薪柴。不给你们马匹,就是为了多拨给上寨几匹,争取在大雪封路之前把粮食盐巴豆油还有衣服被褥送上去。” 金喜沉默着不开腔。贰哨钱老三在旁边说道:“大人,下寨的战马驮马本来就有四十多匹马,所以马匹分不分给我们,我们都没二话。但是粮食不分齐您也知道,当兵就为了吃口饱饭一一吃粮当兵当兵吃粮嘛一一要是寨子里的存粮不够,半天光景就能传扬开,人心一乱,我们也管束不住” 商成道:“边军指挥司衙门已经再三保证,下旬前一定把下批粮食送来,到时我一定给你们补齐留足。” 金喜发愁地说:“商大人,指挥司衙门的话不能当真啊。他们哪回不是拍胸脯保证这保证那的,可又有几回能做到呢?去年的冬装都还没补齐,咱们营还有百十个弟兄穿着前年发下来的棉袄,不信你去看,我这个哨里绝大多数伍里,都是三件袄子五个人轮流穿,出门的人穿走了袄子,其他的人就只能窝在炕上。” 商成听金喜说得凄凉悲苦,禁不住一楞,看金喜焦愁的眼神和忧虑的神情,钱老三也是咬牙不吭声,倒不象是撒谎,心里也有些难受。他知道边军的待遇低,却没想到竟然低到这种程度,连过冬的棉袄也不发齐他瞄了坐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孙仲山一一难道说如其寨的边军也是这样的遭际?不可能吧。他是亲眼看见过如其边军的悍勇,说是人人敢死战,也不算过分,那如其寨又是如何保持士气的?就凭五个人三件袄吗? 孙仲山小声说:“如其是重镇,又是燕山东大门,和马直寨的情形完全不一样一一这里是裁撤过后留下来的兵,又不是要冲地方,边军指挥衙门和卫府都不会耗精力管这里的事。” 他说着悄悄瞅了下寨的两位哨长一眼,低了头去看黄黑色杂质密布的纸,抿着嘴唇思索一下,似乎在掂量自己即将要说的话,转眼抬起头问金喜道:“金哨,我听说一一只是听说一一我听说马直这里的集镇和庄户都要给军寨奉钱粮的,叫什么冬令进,难道下寨这里没有?” 商成从来就没听说过什么“冬令进”,心中惊讶,一双漆黑的眸子立时眨也不眨地凝视着金喜和钱老三,等着他们回答和解释。 正文 第三章(12)下寨风雪(下) (看小说到吾爱文学网.x2552.com) 这场冬雨时断时续忽大忽小,一连下了好几天,到第三日晌午,天上更是飘起了鹅毛大雪,天地间顿时便成了白茫茫一片。冰天雪地中,莽莽群山犹如披玉的冰龙连绵横亘,在漫天风雪中巍然伫立。下寨里安静得就象一座被遗弃多年的废堡,只有偶尔的一两声狺狺犬吠,给这座死一般寂静的军寨带来一丝生气。寨子里南北纵横东西贯穿的四条街道上积雪早已没踝,根本看不到丝毫有人活动的迹象。一只瘦骨嶙峋的黑猫一处院落的院墙上探出头,瞳孔收成一条线的两只眼睛闪烁着诡异的光芒,小心翼翼地四周张望一回,就象个黑色幽灵一样窜过十字路口,瞬间就消失在对面的土墙后。寨子外马直河干涸的河床里早已堆满积雪,宛似一条白色大蛇般,向南方蜿蜒延伸,渐渐地隐入山峦背后。东面的落凤岭西面的大鼓峰,就象两个裹银的巨人般庄肃威严地注视着山脚下的军寨。 入暮时分,下寨北侧的边军营盘里突然出现几条模糊的人影。这几个人在军营的较场上踩出几道深深浅浅的脚印,援着营盘里的马道登上寨墙,沿着破败的便道在风雪中艰难地挪动。这四个人头上的黑漆铁盔都用掉毛的老羊皮包着,歪歪斜斜地胡乱扣在头顶上,耷拉着耳护保暖。他们身上裹着同样肮脏破烂的棉袍,长矛夹在腋下,袖着双手,勾头搭脑地向北寨门挪动。假如这时候有人注意到他们,毫无疑问,他马上就能断定这是边军哨兵在换岗。 北寨门上有座年久失修半坍塌的城门楼,早已经顶斜楼歪四面漏风,两扇木板门无论如何都合不上,可能现在被人从里面硬用什么东西生生抵住,却是顾了头顾不了尾,门缝下端空出好大一条缝,一阵阵风裹着雪花呼啸着从出来钻进门楼里。一行人中走到门楼口站下,一个人从后面上来,肩膀头在摇摇晃晃的门板上轻轻一抵,接着一撞,两个正蹲在门口避风的哨兵立时摔了个嘴啃泥。 一个哨兵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娘,爬起来身来,攥起拳头就要打人,却被门口那双狼一样闪着幽光的小眼睛唬了一挑,顿时气息一窒,瞬间几乎连呼吸心跳都停了;再定睛看过去,门口四个穿戴和平常士卒一模一样的人中竟然就有自己的哨长贰哨,心头的无名怒火立刻变成了忐忑不安,抖抖索索地站在脚地里不知所措,一时间连替自己辩解求饶都忘记了一一他在值岗时偷懒,依军令要抽十皮鞭,再枷号三天 赵石头漫不经心地打量了他一下,又把目光移到另外个哨兵身上,直到细致打量过门楼里的状况,才把目光转到一旁。 商成并没有留心两个哨兵的事情。他一手学着金喜的模样裹住长矛,一手抓着块帕子捂着右眼,眯缝着左眼望着白皑皑一片的苍茫大地。他似乎是在仔细搜寻着什么,又象是在焦躁地等待着什么。可被雪覆盖的大地上除了白色,什么都看不见。北风挟着琼花碎玉咆哮,冬雪在呼号寒风中肆虐。忽而一阵贼风骤起,裹了团团飞雪盘旋而起扑面而来,然后狠狠地砸在立在寨墙头的几个人身上。 商成瞪着北方看了半天,绷紧嘴唇转过身,也不对神情严峻的金喜钱老三说点什么,迈开步就进了门楼。 这时候他才发现门楼里竟然还有两个哨兵。 他问道:“这俩人能放心不?” 商成来下寨已经有三天,因为临时要处置一桩非常棘手的事情,所以他在军营里深居简出,几个知道他身份来由的边兵也都被分别警告,告诫他们别乱传营校尉西马直寨“假职”指挥商成赴任的消息,所以这两个哨兵并不认识他。两个哨兵现在也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是他们能听出来,商成说的并不是什么好话。 金喜眼角睨了两个站在脚地里瑟瑟发抖的哨兵一眼,躬着身子回答:“都不能。” 商成点下头,站台阶上抖抖头上身上的雪,进了门楼。赵石头过来对两个哨兵说道:“把兵器和铭牌都缴出来。”看两人吓得面孔发白嘴唇乌青,一个兵已经瘫得脚都站不稳,禁不住皱起眉头说,“又不是要砍你们人头,怕甚?只是关你们几天就吓成这样,就这样的胆子,也跑来吃粮当兵?”他伸手指着墙角一块地方。“去那里蹲着,悄悄地都别出声一一谁敢吭一声,就等着下辈子从头再来。” 商成没管顾赵石头教训两个哨兵,在门楼里漆皮已经脱落精光又黑不溜秋瞧不出本来颜色的几案上坐下,揣了手里的手帕又重新掏出一张干净的,压在右眼窝上轻轻地按摩,良久才说道:“老金,你当时拍胸脯打保票,说凭你的私信,关家一定会派机密心腹人来处置这事,说话就两天了,怎么还没个动静?”说着移开手帕,半边脸上挂着不屑般的讥诮笑容,一双漆黑的眸子盯在金喜脸上。他的眸子里闪动着深邃的幽光,就象波澜不兴的死水寒潭里跳动着两朵黑色的火焰,又象在昏黑深夜里盘旋舞动的两点鬼火。在直刺人心的森冷目光中,金喜双手垂在大腿侧身子躬得更低,艰难地咽口唾沫低声说道:“大人放心。关家是勋田庄户,知道事情的深浅,绝不敢乱来。尤家和关家是世代姻亲,旁人的话可以不听,关家的话却是不能不听也不敢不听。大人且放宽心,至多明天,就一定会有消息。” 商成不置可否,只是把目光移到敞开的门口,望着不时被风送进门楼的朵朵片片败鳞残甲出神。 金喜暗暗舒一口气,腰刚刚挺直一些,就听商成鼻子里哼一声,立刻把刚刚抬起的腰压下去。 “关家的勋田是买来的吧?他们知道不知道,勋田意味着什么?” 金喜不敢搭腔,把头埋得更低,下巴几乎扎进棉袍的领口里。站他旁边的钱老三更是大气也不敢出一口,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喘气不匀,惊动了眼前这位“假职”边军营校尉马直西寨指挥。即便一路走来商成没和他说一句话,此刻站在门楼里,他依然觉得浑身上下凉飕飕的,寒风掠过,脊背上冰凉一片一一不用问他今天才换的内衣已经湿得半透了 “你们两个,又知不知道勋田意味着什么?” 他挑着话音问得轻松,轻言细语有如三四好友坐一起围炉把盏娓娓叙话,可金钱二人的呼吸同时粗重起来,都咬紧牙关死挺着身,不敢稍动。 “有不少人以为,有了勋田,就有了光耀门楣的机会,应试升官都能等而叙优,就是为子孙后代买了张减罪消灾的护身符。可有多少人记得,勋田除了荣耀之外,其实更是责任,是义务,是承担?”他冷冷地打量着两个边军军官。“还有你们俩,吃粮当兵为了什么?不就为了能保一方平安造一方乐土?你们呢?你们又是怎么做的?不敢打土匪,只敢和兄弟哨抢粮食供给十多年的军粮,难道都吃到狗身上了?”他的口气越说越严厉,两个军官也是越埋身子越低。 三天前孙仲山提到“冬令进”,说是各处边军大寨应得的地方常例供应一一朝廷给边疆父老减税减赋减徭役,补吃补穿补钱粮,父老为报君恩“自愿献粟”,才有了这不入官府帐册的“冬令进”,其实就是边军的额外补贴。可说到“冬令进”,马直下寨的两个军官却吞吞吐吐支支吾吾,他就觉得其中有玄机。一番追问,金喜钱老三搪塞不过去,只好承认,如今马直寨的冬令进其实只有往年的一成,基本接近名存实亡。他们说,马直下寨西边三十里地的山里盘踞着一窝土匪,这窝土匪凶残强横,不仅逼迫周边各村寨孝敬逢迎,还让马直边军也吃过几回亏。结果马直寨掩盖了川道里闹土匪的事情,把几个死伤的边军报了战殁和失踪,前任指挥也不得不申请调离;而土匪把马直边寨应得的“冬令进”也截走一半。正因为冬令进没了指望,所以几个军寨惟有把粮饷补给完全寄托在北郑边军指挥司身上,商成提出粮秣先紧着上寨使用,其实就把其他各哨和西马直川里大小军寨朝绝路上逼一一当兵的要是吃不饱饭,当场哗变都有可能 听说下寨竟然和土匪达成默契,土匪不在西马直川里抢劫作案,边军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没看见,商成当场就掀了炕桌,把金钱二人骂了个狗血淋头。但是他很快就意识到骂解决不了问题,所以他详细盘问了土匪的情况,又通盘了解了川道里几家大庄户的情况,马上就拟定了一个计划一一从中寨把孙仲山的那哨人拉过来,混进给土匪送“冬令进”的庄户队伍,然后在土匪窝里爆起发难,和外面埋伏的自己人里应外合,争取一举拔掉这颗毒瘤。金喜为了将功赎罪,还出主意说他和这一方土地上的勋田关氏很熟悉,可以争取到关氏的帮助,再和尤家说明厉害,应该能让计划更加顺利 可到现在关家都没回信,孙仲山去中寨调兵,也是一去就杳无音讯 商成越想心头越着急,索性站起身,在几案前来回转了两圈,停下脚步目光冷冷逼视着金喜和钱老三,看两个人都满头满脸的汗水,咬着腮帮子沉思片刻,才挥下手说道:“这都是老腔调了,你们也不用辩解。勾连土匪是个什么样的罪,你们肯定比我更清楚。有没有罪,有多大的罪,就看你们自己怎么做。” 虽然这话商成已经说过好几遍,金喜和钱老三还是暗吁一口气,齐声称赞商成宽宏雅量,再三保证,他们一定会用土匪的人头和鲜血来洗清自己。 商成摆手道:“说没有用,关键是你们怎么做,是福还是祸,我说了不算,要靠你们自己去争取。”其实即便这俩军官不做,他暂时也拿他们没办法。闹土匪的事情只有孙仲山这个“外来户”不清楚,其余各寨堡各哨多多少少都有牵连,要是案件抖搂开,西马直就不会剩几个清白的军官唉,他总不能新官乍到就把自己的下属全都抓起来吧?既然不抓别人,那么金钱二人也不抓了,给他们个机会让他们改过自新吧。 赵石头从外面走进来说道:“大人,孙哨回来了” 正文 第三章(13)匪患(上) (看小说到吾爱文学网.x2552.com) 孙仲山三天前和包坎两人秘密潜回中寨调兵。他原本以为,下寨和中寨相隔不过四十里地,一天时间足以打个来回,再算上他在中寨挑选人手和在关家尤家预先布置的时间,两天两夜二十四个时辰足够。谁料想这寒天冬地的风雪不仅掩盖了边军的行动,也让两座军寨间的道路变得泥泞艰难,他赶回中寨时已经是第二日的晌午。一口热饭都没顾上吃,他先拿着商成的官凭玉佩去招集自己的部属,接着卸掉中寨几名执事军官的差使,又把军寨里原马直边军集中到一起统统看管起来,便带了四什人冒雨望回走,趁黑夜围了关家大院一一军令里说得清清楚楚,为了全歼土匪,他可以对关家尤家“便宜行事”,一切后果由马直西寨指挥商成承担。好在关尤两家人还掂量得出“通匪”是个什么样的罪名,他带着边军一现身,两家人立刻表示会倾力相助,为边军行动提供一切方便。不仅如此,两家人还主动提出来,可以派出本家近支子侄协助边军剿匪。就孙仲山个人而言,他很情愿接受这个提议,事实上这也解决了一直让他挠头的大问题一一他的兵力不足。他从如其带过来的一哨兵本来就不是满员编制,只有十五个伍,如今既要负责中寨的安全警戒,又要留下人手看管马直边军防备他们和土匪通气,他几乎是在绞尽脑汁之后才总算抽出四十个兵。靠这点人手,想夺土匪的寨子只能靠偷袭,但是他不能不设想一种可能性,一旦行藏被土匪察觉,偷寨不成的话,又该怎么办?围攻是不可能的事情;想强攻临时又没有梯索弓弩等器械;暂时撤离?既坠了边军锐气,又会让土匪气焰大张可对关尤两家人的提议,他没有权利作决定,只能留下两什人监视两家人的举动,自己带着二十个兵和两家人的头面人物回下寨。 他本打算一见到商成的面,就把自己的想法合盘托出,但是商成竟然没见他的面,只让赵石头过来传话:先吃饭,然后连他带兵士通通都先洗个热水澡,再到后院说话。 等孙仲山把一切安置停当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他这才领着两个神色不安又故作镇定的乡绅到了商成在下寨临时的落脚院落。 院落门口已经换成他从中寨带来的军士,看是他带着人,两个兵只朝他略一点头便让他们进去,进了门走两步就进了正房。正房不大,比寻常大户人家的堂屋还稍有不足,低梁窄户得显得有几分局促,屋子里只在炕上的矮脚小方桌上点着一盏油灯,门口又站着两个目不斜视的卫兵,昏黄光影中就看见两名下寨军官金喜和钱老三都是一身整齐的戎装,目光平视表情肃穆,腰杆笔挺端坐在炕前脚地里。西马直川军政首脑、正七品上归德校尉商成,眼下就坐在炕桌后面,瞪着两个乡绅一言不发。灯火摇曳,他的脸色也是昏暗阴晴不定,刀疤就象一条忽隐忽现的蛇爬在他脸颊。 两个乡绅大概还没见过商成这样大的官,又或者是被屋子里的阴森气氛镇住了,孙仲山刚刚开口说“大人,他们是”两个人腿一软都已经跪下去,连连叩头,嘴里说道:“小民关繇、尤则,拜见校尉指挥大人” 他们的举动倒让商成楞住了。他让石头传的话是教孙仲山过来商量剿匪的军务,根本没想到两个地主土豪也会跟来,而且这俩人一人是里正一个是耆长,都是地方有有头有脸的人物,即便没有勋阶官职,也用着给他行这样大的礼,更遑论关家还是有勋田的庄户,这家户族的家长即使是撞见提督本人,也用不着下跪。况且这里是军营,只要不是违背军种禁令,谁看见商成都是横臂行个军礼。 商成发楞,金喜和钱老三也是发怔,半天才看见商成拿眼神一个劲给他们示意,于是过去一人搀扶起一个。两个乡绅兀自喋喋不休。 他们的乡音又急又快,商成本来就听不大懂,心头惦记着土匪的事情也不耐烦听,看两个家伙坐在条凳上还不安分,不停地站起来打拱作揖,就说道:“你们先坐,等会我有事情要问你们。” 他的话不咸不淡,关繇和尤则一时也不知道他要问什么,赶紧躬身说道:“不敢,不敢,只要是我们知道的事情,一定及时告知大人。”直到被金喜一再用眼神警告,他们才惶恐地煞住嘴。 商成也不理他们,直截问孙仲山事情进展得怎么样。 孙仲山在胡凳上欠身说道:“中寨的事情已经按大人的指示处置妥当,只是临时来不及斟别老人们可不可靠,所以我能抽得出来的人手不多,只带了四十人。一一两什人预备扮作驮夫去夺寨门,两什人跟我来了下寨。”他刚刚饱食一顿,又洗过热水澡换过干净衣服,周身的寒气一驱而尽,如今坐在这温暖的正屋里,舒服得黑脸膛也泛着红光,坐在胡凳上侃侃而谈,“因为雪大阻隔了道路,土匪又临时提出要六对大红喜烛一时不容易筹办,所以尤家给土匪送孝敬的日期”听他提到自家,尤则立刻蹦起来大声喊冤,“大人明鉴啦,我们也不情愿给土匪送东西啊!”孙仲山没有停顿继续说道,“日期向后挪了五日,驮队要等六天后才会进山。尤耆长不仅答应让咱们的人扮作驮夫混进去,还和关里正一道提议,他们两家选派亲信子弟,协同咱们一同剿灭匪徒。” 商成哦了一声,转脸望着两个乡绅:“倒是要感谢两位了。你们能派出来多少人?” 关尤二人马上站起来说:“应该的,应该的,协助官兵绥靖地方,本来就是我们的职责。以前是我们糊涂,竟然和土匪合作,今后再也不回做这种事了”两人一边说,一边用眼神向孙仲山表示感谢。 孙仲山急忙对两个家伙说:“大人在问你们话!” 关尤二人这才停下逢迎,却又为谁来回话而相互谦让一番,直到看见商成面孔阴沉似水,眼神里掠过一丝不豫,关繇才站起来躬身说道:“回大人话,我们关我们两家,一共挑选出二十七名精壮后生,随时听候大人的调遣。这些人都是乡勇,有几个今年春天还打过突竭茨人,阵前厮杀时能明白进退的号令。虽然这些人都是家世清白的良家子弟,但是斩草除根是剿灭土匪的关键,为防消息走漏,这二十七人已经在我关家宅院另辟独院暂住,饭食汤水都由两个在我关家做几十年的老仆派送。” 商成脸上总算露出点笑容。他现在只怕一件事,就是怕消息走漏土匪有所防备,那样不管这股土匪是临寨据守还是弃寨流窜,都会造成很大的麻烦。至于人手不够兵力不足的问题,他倒不是特别担心。下决心要改正的金喜和钱老三本来在军营里就有几个心腹,这两天又在下寨边军中挑选出十余名能信赖的兵士,再加上孙仲山调来的四十个人,在以有心算无心的情况下,一举端掉这个匪巢的可能性极大。即便是偷袭失败,他也不怕。眼看季节已是寒冬,越往后天气就越冷,土匪没拿到尤家送去的粮食衣物,山寨里缺吃少穿,这个冬天就很难熬过去。到时候只要派点人把几条出山的道路都守住,到春天时就能万事大吉一一饿不死这拨土匪也能冻死他们,除非他们能长出翅膀来飞出去 他手指头在炕桌上轻轻敲打着,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各种念头和设想。 孙仲山和包坎肯定要随尤家的驮队进山,那自己这边怎么和驮队联系,又如何保证消息准确?假如孙仲山夺下土匪的寨门而后队没能赶上,孙仲山他们能不能坚持到后队到来的那一刻?而假如驮队没到而后队先到,后队在一里路之外隐蔽等待的话,会不会惊动土匪?这些事情都要仔细地筹划 他抚着额头苦思,半天突然抬头问道:“你们知不知道,土匪寨子里究竟有多少人?”这个问题他一直没搞清楚,金钱两个哨长都说,这股土匪连个旗号都没有,顶多也有三五十个人,只能是小股匪徒。商成对他们的说法半信半疑。但是一来时间太紧,二来天气又差,他实在是没办法选派人手去查探土匪的虚实。 关繇也不清楚土匪具体人数。尤则欠身说道:“禀告大人,这股土匪至多五十人。夏天里我妹夫送东西时去过度家店,留心注意过这件事,回来说一溜草房里只有不到十间房住着人,中午的炊烟只有两道。他还头听到女匪首和土匪大头目争吵,骂大头目蠢笨,不知道体恤兄弟的苦而跑去和官军硬碰硬,总有一天要把这三十多个弟兄全都搭进去。” 那就算五十个吧。再加上半年里投奔的人,应该还不到一百人。 一百个乌合之众而已;只要孙仲山顺利夺下寨门,那土匪就算再多两倍也无济于事。 他皱着眉头只顾思索如何夺寨门,后队又如何跟进,差一点就忽略了尤则的话里透露的重要消息。他想了一下,虽然觉得天底下不可能有那么巧合的事情,嘴里还是问道:“土匪里有女的?” 正文 第三章(14)剿匪(中) 见商成问话,尤则欠身回道:“是啊,是有个女匪。”他虽然是个没见过多少世面的乡下土财主,可毕竟有着耆长的身份,平常免不了和官上的人多有接触,在屋子里坐了半天,看商成这个大官除了相貌狰狞可怕一些之外,谈吐举止并不象平常军官那样粗鄙,所以乍一进门时的畏惧惶恐也渐渐消退了。心情一放松,他的话也多起来,顺着女匪的话题就说下去:“我妹夫还说,那女匪模样挺俊,银盘样的脸上一双大花眼睛就象会说话一般,不经意间撩人一眼,能把人的骨头都瞄酥了,尤其是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声音脆格格清朗朗,听在人耳朵里,就象六月伏天里嘴里咬着一块冰,浑身上下三万六千个毛孔都炸开一般舒坦爽利……” 他也不管别人听没听进去,自己一边比划一边赞叹,就象亲眼见过那个女匪一样,说得口沫四溅。端坐在胡凳上的三个军官却都仿佛没听见他说话一般,一个个目光低垂面沉似水。关繇知道他的话痨毛病,有心要阻止,却见商成脸上挂着浅笑望着尤则,似乎对女匪挺有兴致,没奈何,只好咽口唾沫坐在旁边继续听尤则讲他妹夫的故事。 其实商成眼睛望着尤则,心思却早转到别处,关繇以为他在笑,只是那条伤疤让他脸上一直挂着这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他一直在紧张思索着该怎么去剿灭度家店的土匪。 说起来,他当兵后参加过的战斗也不算少,争夺南关丙字营、强攻太和镇、野鸭滩会战,还有拱阡关大战……回回都是硬仗,次次都是血战,可无论哪一场战斗里他都不象现在这样紧张。因为那时候他只是个听号令带兵打仗的营校尉,无论做什么事情,只要遵照命令执行就行,不用担心这操心那,临敌阵前直刀一挺吼一声跟我上,几百人就乌压压地撞上去,就算面前是座山也能碾得粉碎。可现在再想象以前那样丢丢心心地等仗打是不成了。他要制订作战方案,要事先就把所有的事情计划好,要把所有可能发生的意外都估计到,还要提前做好应付意外的准备…… 土匪窝里有多少人他暂时不担心,只要孙仲山抢了寨门,一百个土匪和三百个土匪其实没什么区别,都是乌合之众而已,几十个有纪律遵号令的兵勇一个冲锋就能让他们溃散。可要是寨门没夺下来怎么办?夺不下寨门,土匪就有了喘息的机会,这时候只要有匪首站出来呼号指挥,匪徒就可能重新积聚起力量和边军缠斗,这种情况下再下令攻打山寨就是堆人命了。那他还要不要强攻?假如要强攻,他手里的人手又够不够使用?边军和乡勇在人数上并不占优势;作为进攻一方,在地利上更是吃亏,唯一占优的就是天时,可夺不下寨门,再说什么“出其不意攻其不备”都是空口白话毫无意义。可真要强攻的话,即便取胜也只能是个惨胜,仅仅是攻破山寨而已,根本不会有太多力量去追剿残匪。这又和他早前设想的剿灭土匪踏平山寨不一样。他要的是除恶务尽,他要把度家店的土匪一扫而光,尤其是那三十几个惯匪,更是一个都不能放走!可他手头上能放心使用的人手不够啊。不单是人手不够兵力不足的问题,他还担心这些兵的战斗水平和战斗意志,毕竟他和这些兵士没太多的接触,相互都不熟悉…… 太复杂了,不确定的因素太多了…… 他的手抵着太阳**揉了几下,好让自己清醒一些。 他突然觉得自己之前设想的剿匪战有些鲁莽和草率。他不该这么着急就去剿匪。他应该先熟悉一下自己的兵,熟悉一下地方上的情况,然后再耐心地寻找个合适的时机,争取把土匪连窝端掉。 可如今的情势已经容不得他退缩。他只能迎着困难上。这并不是说他害怕事情半途而废说出去丢人,也不是怕被部下们耻笑,而是怕这事传扬出去会助长土匪的嚣张气焰,更怕土匪因此有了警觉,以后想动手就更困难,付出的牺牲会更大…… 这一仗是非打不可啊。 不但是非打不可,而且是非胜不可,而且代价还要降到最低…… 难啊。他在心里幽幽地叹息一声。尤其是他还不熟悉马直的边军将士,不清楚他们的底细和战斗意志。他害怕这些兵士在关键时刻掉链子。 他不禁想到,要是他在南关大营带过的兵都在这里,那该有多好。只要那四五百号人在这里,别说度家店区区一个百把人的土匪巢**,即便对面是一百突竭茨大帐兵,只要他一句话,“给我拿下”,破寨杀敌也不过是顷刻间的事情。 想到那些兵,想到那些熟悉的面孔,他的嘴角不由得露出些温暖的笑容。那才是真正的大赵精锐啊!打太和镇时接连的五次冲锋,不仅把自己人给吓住了,也把敌人吓住了,号称突竭茨精锐的大帐兵最后竟然畏惧避战,生生给他们让出一条路…… 可惜那营兵如今不归他指挥。他们已经被调去驻守曾城了。路过曾城县时,刚刚升作营校尉的姬正和范全以及一群往日的部下官佐,还把他请到曾城最好的酒楼灌了个酩酊大醉。 这群混帐东西!二十多个人灌我一个!怎么不敢一个个上来单挑?想到那一晚酒席上的热闹,他溜了一眼脚地里正襟危坐的孙仲山和站在门边的石头。这俩人也不是好东西!看我被一堆人围着,都没说上来帮个忙挡两碗酒! 他这才注意到尤则还在眉飞色舞地讲故事。 “……我当时也是懵了,怎么也想不到小飞燕会给我敬酒,端着酒碗嘴里都不知道该说啥,半天才算找着自己的嘴,一口把美人敬的酒喝光。那酒是燕左名酒一线香,喝一口就觉得一股香气从胸膛顺着喉咙爬上来,连喷出的气息都是香的。我听说一线香还有一种二十年窖的陈年老酒,开了瓶酒香能顺风飘出去五里地,所以就叫五里一线香。我福浅,没缘尝一口,不过我一个朋友他尝过。说起我那个远路上的朋友,那也是个妙人呀,他的故事说个一天一夜也说不完……” 尤则的话东一镢西一锹,转眼已经从美人小飞燕攀扯到他的妙人朋友,商成早已经听得一头的雾水。这不是在说土匪的事么?怎么跑出个小飞燕了?再看旁边的人,金喜钱老三目不斜视,关繇两眼望天,孙仲山手压着袍角似乎在沉思,石头和门口的另外一个卫兵虽然绷着脸,不过眼睛里却尽是笑意一一看来尤则倒不是在自说自话,他还是有两个听众的。 不过商成并没有因此而生尤则的气,笑道:“老尤,你那朋友怎么个妙法,等咱们剿了匪再来听你细说……” 一句“老尤”登时让尤则眉开眼笑,一张嘴都快咧到耳根了。 商成一开口说话,三个军官在胡凳上都是一挺身,齐齐把目光注视着他。关繇警醒,扯一把犹自傻笑的尤则,站起来躬身施礼就要告退,商成把手虚按示意他们俩都坐下,说道:“你们俩一个是里正一个是耆长,都是官身,关家还是勋田世家,听着也无妨。”目光在几个人脸上一转,嘴角已经敛了笑容。“以前的事情我不追究。不过从现在开始,该奖的奖该罚的罚,谁要是误了号令泄了机密,就别怪我心狠手辣要行军法。” 三个军官刷一声同时站起来,面向他挺身行个军礼,嘴里低声齐道:“职下谨记。”两个乡绅也赶紧站起来,却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是该学着军官模样行军礼,还是象平常见官时那样拱手作揖,抬了胳膊又放下,立在脚地里不知所措。 “钱哨,军营的事情交给你一一你以我正在下寨检视巡查的名义,下令军营即日起戒严,所有军士无故不得踏出军营半步,敢违令者,斩。金哨,下寨的日常军务你来指挥,孙哨带来的二十个兵也交给你,要加强巡逻,尤其是要注意那些在寨子出现的陌生面孔,但是还不能让人看出异常,寨门也要如常进出,要做到内紧外松;有碍眼的人随便立名目先抓起来,等剿匪结束之后再甄别筛查。孙哨,你和关里正尤耆长连夜回去,仔细把乡勇再筛一遍,凡是家中有牵连不清关系的人,统统另行看管。关尤二位就辛苦一些,除了和土匪保持联系随时掌握他们的动静,和下寨这边的联系也要靠你们一一从明天开始,每日早午晚三次传递消息。假如情况不变,六天后的午时未时初动手,孙哨带人夺寨门,钱哨带的兵分两队在外围拦截,金哨带的兵跟着我,一旦夺门成功,就掩杀进去。” 五个人都是凛然遵命。 布置好大的任务,商成又和三个军官两个士绅讨论起剿匪的细节,从下寨官军的行军路线如何绕开土匪的耳目,到住在关家的边军怎样供应饮食吃喝,都一一谈到,尤其是行动当天两队人如何保持联系,又如何抓捕漏网的匪徒,都作了详细的安排布置。直到亥时将尽,商成觉得整个行动前前后后都没有留下疏忽漏洞,这才下令散会。 正文 第三章(15)剿匪(下一) 六人计议的当天半夜雪便停了。翌日凌晨鸡鸣头遍,孙仲山就带着两个乡绅悄然离去。卯时一刻东方泛白,两什下寨边军拿着木档抓篱从军营里出来,开始打扫街上的积雪。下寨的里正户长各自带着两名胥吏沿街巡视,看有没有房屋在大雪中崩塌或者濒险。这都是冬日里的常景,寨子里早起的人们也见惯不惊,还纷纷取了家什给边军搭手帮忙。卯时三刻,随着一声铜钟长响在空中悠悠回荡,南北寨门同时开启。这座北方边陲的平常集镇便在漫天霞光中迎来和往日一样普普通通的一天。 接下来的两天寨子里狗不咬驴不叫,平平静静波澜不兴。第三天是西街方家老家长的七十岁寿辰,天刚放亮,临近村寨里方家户族的亲戚便纷纷登门祝贺,街坊邻居也都来鞠个躬磕个头,图个热闹喜庆,一时间老方家的小院落里人满为患。这岁月里七十岁寿诞可是不得了的大喜事,官府里也有规矩,北郑县衙的两个户科书办提前一日便到了下寨,正日子里到巳时将半,一人端着个红木盘子在方家门前唱名报喜。两个红木盘子都用大红绸子盖着,当着老寿星面揭开,一个装着官府填发的贺喜文书,一个整整齐齐摆着五百文黄澄澄簇新的东元通宝。自打两个书办在街面上现身,人们就傻了眼。这是有名的“古稀同贺”,国朝太祖立下的制度,下寨地方小,人们只听说过有这礼数,还从来没有人亲眼见过,如今两个衙门书办恭恭敬敬执晚辈礼,礼数周全一丝不苟,整个下寨当时就炸了锅,赶来方家看热闹的人挤了半条街。老方家大喜日子又得了这样的荣耀,人人都是喜得眉开眼笑,二三十个儿孙连带着他们的女人进进出出忙着张罗桌椅条凳,流水的席面从小院里一直摆到街上。 老方家的喜事并没有影响到不过半箭远的军营。营区门口两个兵士持矛挺立,都是面无表情目不斜视,仿佛两尊肃杀的门神,把街面上的闹热牢牢地阻隔在大门外。营区里宽敞的演兵场打扫得干干净净,看不见半个人影听不到一丝声音。不高的阅武台上竖着根高高的旗杆,上面挂着的赤色旗帜偶尔随风无声地展扬。 红日头走到天穹正中的时候,在人们惊讶的目光中,两个边兵一路吼着叫着,架着个人疾奔回军营。那人满头满脸都是血,身上的棉袍也尽是灰尘黄土肮脏不堪,一条袖子的肩膀扯脱了线,露出黄褐色的棉团,两只脚几乎踩不住实地,完全是被兵士拖着在跑。 离军营还有一段路,一个兵已经顾不得旁边尽是看热闹的人,挣着嗓子大声叫嚷:“快去喊大人!关家来人,有万分紧急的事情!快!” 一个哨兵拔脚就跑进军营里。 围观的人群还在为这事怔怔不知所谓时,就听军营里当当当一阵急促的铜钟声乱响,须臾间寂静的营房中钻出几十个全副武装的边军将士,排成行列在演兵场上集结待命。紧接着人们就望见边军哨长金喜贰哨钱老三陪着个军官登上了阅武台。因为隔得远,也听不清楚那军官说了些什么话,只看见金喜比划一下,捂着刀就领着聚起的兵就成伍成什地奔向后营。随即呜一声画角长鸣卷地而过,面面相觑的人们才惊醒过来一一这是聚兵警钟和出兵长号!边境上出战事了?突竭茨人打过来了? 街面上登时慌乱作一团,女人叫娃娃哭,连带着几个地方上的胥吏大呼小叫地驱散人群。一眨眼的工夫,丢了一地散碎东西的街道已经空出来。临时躲避不及的人们缩身藏在街边,就听得马蹄踏地声从军营里滚滚而来,金喜在前,钱老三跟着个陌生面孔相貌狰狞的军官在后,几十名军士打马呼啸而过,直出北门。北边出大事了!这个念头在所有人的头脑里一闪而过。肯定是突竭茨打过来了!西马直各寨统共只有三四百边军,一准守不住!逃命还是不逃?这个选择马上摆在所有人面前。犹疑不定中再看北寨门时,早已经关门落锁,把门的边兵刀出鞘弓上弦,虎视眈眈地全神戒备。南寨门方向隐隐地传来哭腔,看来那边的寨门也和这里一样。现在就是畏怯想走都来不及了,整个寨子已经全面戒严了…… 边军马队向北疾进五里地,就从个河湾处拐上西边的岔道,再走三里不到就到了山脚下,前面已经是羊肠小道,过不了马匹。商成翻身落马下令道:“步行前进!要快!”这是事前早就有的安排布置,其实不用他下命令。一众边军已经在道边列队,随着一声声军官的急促号令,八十多个人列成单行渐次而行。他立在路边抬手随便指点了一个伍长:“你带两个人留下,和那边村子里的人办个交接,让他们照顾好马匹,你们随后跟来。”就带着赵石头插进队伍里。 这八十六个人脚上蹬的都是新发下来牛皮软底靴,走在山路上既快又轻便,因为有军令途中不许喧哗,所以个个都是绷着面孔埋头赶路,偶尔有人脚下打滑摔倒,旁边的人既不停留也不扶,自己跳起来跑几步撵上队伍继续走。 即便边军平日里训练有素,可走出五里地不到,已是人人满脸的油汗。山道毕竟不是平坦的官道,崎岖蜿蜒不说,有些地方甚至都不能算是路,只是一条人踩出来的浅色泥埂子,急忙中根本难以分辨;间或还分出一条不知道通向何方的岔路,都是隐隐约约地掩在就剩光秃秃枝桠的山林之中。好在商成早已经料到会有这样的局面,在下寨时就已经聘了两个向导,这才没有迷路,在山涧溪水枯树老林间东拐西绕,方向总是朝向度家店的方向。 再行几里路,金喜跟着个向导立在一块黑岩上,等商成过来,急忙跟上来说道:“大人,这里离度家店还有五里路。” 商成停了脚步,漆黑眸子盯着那个向导,问:“你肯定?” 那向导脸上不知道被什么野兽抓过,三条伤疤从右边眉骨一直拉到左边颧骨下,听商成问话,说道:“回将军话,这里就是黑松顶,下了黑松顶转过一条沟就能望见度家店。上山过沟最多五里地。” 商成不言声,瞥一眼山顶上那棵过了雷火浑身烧得焦碳一般的老松树,咬着下嘴唇心头略一盘算,已经下了号令:“向前后传我的令:就地休息,有屎有尿赶紧解决。让钱老三过来。”又转向那个向导问道,“你之前说,度家店土匪在这黑松顶埋得有暗桩,怎么一路过来没看见?” 那向导是个远近有名的猎户,见多识广兼脾性乖戾,滚刀肉一样的人物,倒也不怯商成的逼视,漫不在意一笑说道:“我就在这里遇见过一回,远远瞅见人影蹲在草稞里就没惊动他,也不知道他是在拉屎还是在放哨。不过前面沟里肯定有暗桩,我们都见过,还说过话。那家伙自己说的,他没上山寨前是个猎狐狸的老手。” 这些话商成之前就听向导说过两回,所以并不惊异,转脸对刚刚赶到的钱老三说道:“你带两个人跟他去前面,把暗桩摸了。注意,别把人弄死,我还要问话。”目光和钱老三碰了一下,又从那向导脸上掠过,再说道,“顺便把那个突竭茨人喊过来,我有话问他。” 那向导把两人的眼神来往看得清清楚楚,张开嘴,龇着满嘴黄黑错乱的牙齿一笑说道:“将军信不过我咧。一一您就放十万个心,我再浑,也不敢拿自己的脑袋和您过不去,更不能和十两白花花的银子过不去。行,我这就带钱将军去把那人给你带过来。将军可别忘了,你可是亲口许了我的,路上的活口抓一个就是五两银子!” 商成知道他已经窥破自己的想法,也不遮掩,笑道:“你明白就好。赏钱的事情我说过就作数,不过,要抓来活口才成。” 那向导还想说什么,钱老三在旁边一巴掌拍得那家伙一个趔趄,低声骂道,“屁话多!遭他娘的,那老虎咋没一巴掌抓死你?”那向导嬉皮笑脸地说道,“您钱将军都欢蹦乱跳地,我怎么舍得先走一步呢?”说着已经被钱老三一路推攘着去了。 金喜在旁边说道:“这家伙爱钱是爱钱,说话倒是从来不作假。”话锋一转又说道,“大人,如今咱们离度家店至多不过半个时辰路,关键是不清楚土匪窝里眼下是个什么光景,当务之急是要和孙哨他们联系上。”他顿一下,撩眼皮瞟一眼仰脸望天的商成,下了决心低声急急地说道,“若是孙哨他们没得手,靠咱们这点子人想破寨子可不成!度家店以前也是边军寨子,虽然是小寨,又几十没驻过兵,可寨墙也有两人多高,咱们想硬来就只能叠人梯,这样动作太缓,土匪从容应对弟兄们死伤肯定不小!” 商成仿佛没听见金喜的话一般,只是盯着山顶的老黑松不吱声。 三天前他在临时会议里已经计划好了,尤家驮队进山的当天他带人从下寨抄小路出发,秘密潜伏到度家店左近,孙仲山在寨门口动手的同时,他就带兵趁乱掩杀,争取利用事发突然土匪惊慌失措的一刹那,一鼓作气拿下土匪的山寨。可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土匪竟然改了主意,要尤家今天就把东西送进山里,因为他们的大当家要成亲,明天就是个宜婚嫁的吉利日子。事起突然,孙仲山怕土匪起疑心也不敢强行推辞,只能让关繇的三弟跑来下寨送信,让商成赶快出动;他会在途中尽量拖延时间,给商成及时抵达造机会。按理说孙仲山的想法也没有偏离他们当初的方案,可偏偏关家老三的马在半道上摔折了腿,连带关老三也昏迷了半天,最后是连滚带爬挣扎着赶到下寨…… 正文 第三章(16)剿匪(下二) 看商成不吭声,金喜脸色愈加阴沉,凝着目光扫一眼排坐在地上歇息的边兵,沉默了一下,抬眼盯着商成,忍不住咬牙说道:“大人,这时候您得赶紧做个决断!现在咱们无论如何都不能在这里歇息!照关家小三传的话,孙哨他们辰时出发,如今早该到了度家店,不管他动没动手寨门拿没拿下,又或者隐忍不发进了寨子,咱们都要尽快赶过去,尽早和孙哨他们沟通联络!” 他是老边军,虽然驻守下寨多年没见过刀兵战火,心里渐渐有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图个安稳清净的想法,可毕竟经验眼光都在,说的话字字句句都落在关键地方。商成一动不动地听着,直到金喜把话说完直着眼瞪着他,才说道:“就是因为孙哨他们早就应该到了,我才下令就地休息。”他脸色平静如水,隔一时又说道,“今天的事情是土匪临时改变的主意,孙哨来不及和我们通声气,又不知道关小三的口信送到没送到,依他谨慎周全的性格,绝对不会妄动。我料想,他如今一定进了度家店。若是咱们给他送了信号,他就会和咱们里应外合,若是没有联系,他就借机会把土匪的虚实摸个清楚明白。再有一条,明天土匪头子成亲,为了热热闹闹一场,土匪们肯定要留尤家人过一晚一一这是乡里风俗,再是土匪也不能失了这礼数,何况尤家人是赶在大喜日子前送上钱粮布匹,就更没有把送礼的人朝外撵的说法……”他抿着嘴唇轻轻一笑,目光灼灼凝视着度家店方向,轻轻一笑说道,“孙哨他们必定在明天观完礼喝过喜酒之后,出门时才动手。咱们也就在那时候给土匪送上一份大‘礼’。” 金喜眨巴着眼睛,疑虑地望着年青的上司,眼睑后的眼神里隐藏着不理解和不信任。他一时想不通孙仲山为什么会在明天动手,商成又凭什么如此笃定孙仲山一准在明天才动手。而且他还怀疑商成是在为自己的愚蠢举动而强辞狡辩。商成来西马直就任的文书传递过来时,他早就找人打听过新上司的事情。他当时以为,指挥大人的勋衔虽然高,其实这个归德校尉根本没带过几天兵,只是凭着一股不要命的狠劲接连打了几场胜仗,才蹿升到如今的职位。当他听说商成之所以被卫府派来西马直当个“假职”指挥,是因为他在一桩什么案子里乱说话得罪了哪个大人物,最后连提督大人都被扫进去,不仅颜面大失,还为此吃了朝廷的申饬一一所以商成以归德校尉的身份屈身边军,而且是来西马直这样的边远军寨“假职”,就不难理解。这就更让他在心底里有些轻视一一做官讲究的就是城府,这个校尉连这个都不知道,还不是任他们几个老兵痞随便拿捏?等见过商成的面,他就知道这是个有些真本事的人,平常来往有说有笑不端上司架子,关键时刻却又拿得住势镇得住场面,几番交道下来,连钱老三这样的老兵油子在私下里和他谈到新上司时,言语里都颇有些敬畏的意思。可再是感慨佩服,他也总不能眼看着商成把几十号人推上去送死吧? 商成瞧金喜目光游移脸色阴晴不定,就知道他对自己的话存着疑虑,因说道:“孙哨不知道关小三有没有把口信送到吧?” 金喜点下头。 “那孙哨在不清楚咱们能不能及时赶到度家店的情况下,会不会轻举妄动?” 金喜不说话。他是下马直老兵,孙仲山从如其调过来驻防的兵,以前并不认识。而且他驻下寨,孙仲山驻中寨,俩人只是认识而已,彼此并不熟悉。孙仲山会不会在度家店即可动手,他可说不上。 “换作是你,在不清楚后队人马状况甚至是不知道有没有后援的情况下,会不会仓促动作?” 金喜摇摇头。 商成再问道:“孙仲山不清楚事态的发展,就不会在今天动手,尤其是不可能到了度家店马上就动手,对不对?”看金喜又点头,他继续说道,“他把关小三派出来送信,就有三种可能的结果。一是关小三及时把信送到,咱们接到信马上出动,路上没有耽搁,也比他们先到一步,但是双方无法联系,步调不可能一致,为防意外他也不会马上动手。二是咱们收到消息时已经晚了,他带着人先到度家店,在孤军势单的情况下,他也不可能即刻动手。三是关小三路上出了事,消息根本就没送到下寨,咱们没按时接到一日三次的消息通报,自然要派人查问,知道事情临时有变,然后出动……” 说到这里金喜已经全然明白过来,接了商成的话说下去:“那孙哨能采取的最好办法就是先到寨子里再说,等明天观完礼出来朝回走的时候,突然动手。那时咱们肯定已经到了寨子外埋伏,他在寨门口动手,咱们从外面一冲一一”他双手啪地一合,眯起眼睛脸上已尽是兴奋神情。“何愁寨子不破!”笑了两声陡然想起一桩事,眉头一皱问道,“可咱们破了他们的暗桩,会不会惊动他们?” 商成一笑,说道:“土匪的暗桩肯定不止这一处。咱们就把这条路上的暗桩拔了,别的都不惊动,单单少一两个人,土匪肯定不会警觉。何况明天就是大头目的‘好日子’,今天晚上寨子里就开始闹热,场面肯定忙乱成一团,这种情形下谁还会特地惦记着一两个没回来的暗桩?” 金喜觉得商成的推测在理。他成亲时就是这样,连亲带友加起来十几号人脚跟打通忙乎,结果临到迎亲那天还是出了不少大小纰漏,不是迎亲的马车刚上驿道就塌了轮子,就是请来六个吹鼓手却只准备了三份喜钱,最好笑的是司仪唱礼中途突然胃胀气,一路打着嗝宣完礼仪,把满堂屋院子的人笑得东倒西歪。至今他媳妇每每提起这事就要把那司仪臭骂一通一一她男人十年前成亲时就是个哨长,十年后还是个哨长,追究原因,就是因为成亲时礼不正,得罪了满天神灵! 金喜的故事把左近的兵士逗得都埋着头咕咕直乐。商成眯缝起眼睛咧着嘴,手指点着金喜又摆手,扭了头直耸肩膀。笑过一阵,他才看见另外一个向导苏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过来了,独自立在路边,咬着嘴唇把一张四方脸憋得通红。 商成收了笑容,问苏扎道:“这里离度家店还有多远?” 苏扎有些局促拘谨地伸出右手,张开满是皴皮血口子的巴掌比划着说道:“五里。”这是个外族人,有着突竭茨人特有的宽额深目相貌;身量不高却很壮实,面色黝黑,颧骨上印着两团醉酒一般的酡红,一脸饱经风霜之后留下的细密皱纹。头上也挽着髻,位置和平常人不一样不说,形状也很怪异,似乎是把头发胡乱缠到头顶然后拿根细麻绳绑住就算了事,简直和商成刚来时初学挽髻的“作品”一模一样。即便是站直身体了,他的两条腿也有些罗圈;说话腔调也怪,几乎没有平仄起伏。 金喜立刻出声呵斥:“大人问你,要先说‘禀告大人’,然后才回大人的话!” 商成无所谓地摆下手,继续问道:“前面有土匪的暗桩?”他这样问倒不是因为不信任跟前老三去摸哨的那个向导,而是这事关联到剿匪大事和孙仲山带的两什边兵,他必须反复映证每一个细节。 “是。”苏扎说道。他马上就想起金喜刚刚的教训,于是又接了一句,“禀告大人。” 商成叫苏扎过来,不过是想证实一下刚才那个向导的话。既然苏扎证实这里离度家店只有五里地,前面也确实有土匪暗哨,他就准备让苏扎离开,可突然听苏扎嘴里说一句“禀告大人”,抬起来的手就没有挥动,凝神望着这个草原人,等着他把话说下去。 可是苏扎说了句“禀告大人”之后就没了下文。他紧绷着嘴唇只是望着商成,就是不说话。 等了一会,商成好奇地问道:“你有什么事要禀告我?” “我,我没什么事要禀告大人。”苏扎有些慌乱地说道。停一下再补上一句,“禀告大人。” 商成狐疑地盯着苏扎问道:“你到底还有什么事要禀告我?别担心赏钱一一只要消息确凿可靠,就不可能亏待你!” 听他这样说,苏扎更是慌乱,嘴里支支吾吾却再抖不出半个字。 一直站在旁边的赵石头实在是忍不住了,背过身咯咯咯地笑起来。前后的几个兵也是杵着刀吭吭哧哧地闷笑。金喜知道这是商成错会了苏扎的意思闹出的笑话,本来也想笑,可想到就是因为自己多的那句嘴最终造成了商成的误会,又不好笑话商成,只得脸上绷着劲,捏鼻子抠耳朵地东张西望。 商成一楞,顿时明白过来,自己也是哈哈一笑,摆着手正要让苏扎离开,前面已经传过来消息。 “钱贰哨抓着两个土匪回来了!” 正文 第三章(17)剿匪(下三) 消息刚刚传过来,商成就看见坡下树林里影影绰绰有人影晃动。不过一眨眼的工夫,精干瘦巴的钱老三就从光秃秃的枝杈间冒出头,乐颠颠地跑上前朝商成行个军礼,脸上努力挤出个严肃的表情,还没说话眼睛却已经笑得眯成一条缝:“大人,我抓了俩活的。一一把人带过来!”随着他一声令,一个伍长领四个边兵,架着两个反肩绞背五花大绑的家伙过来就朝地上一摔。那个泼皮无赖般的向导也跟过来,三角眼里泛着光,抿着嘴把两个土匪看了又看。 “老钱辛苦了。”商成朝钱老三点下头,赞赏的目光依次掠过几个边军,最后落在那两个土匪身上。两个土匪都在地上蜷缩作一团。一个土匪背对着他,半长的蓝绸面袄子被连罩面带衬里割掉好大一块,裸着半边瘦骨嶙峋的**,臃肿的棉裤也被扒到小腿上,露着没几两肉的两条瘦腿;也不知道是被冻到还是受了惊吓,浑身不停地哆嗦抽搐。面对他的土匪顶多二十岁上下,眉宇间还带着稚气,嘴唇上褐黄色的髭须既稀疏又凌乱,被一团蓝黑色破布堵着嘴,喉咙里咕咕连声。这土匪脸上青白得几乎没有一丝血色,鼻翼张得极大,一股一股地喷着白气,惊恐的目光不停地在周围人脸上扫来瞄去。 商成不屑地盯着年轻土匪,问道:“审过没有?” “没来得及问。”钱老三过去在那个背对着商成的土匪身上蹬一脚,让他翻身面对着商成,说道,“这个就是那个能打狐狸的猎户。”看土匪半侧身翻着眼皮凶狠仇恨地望着自己,嘴里骂一句“你他奶奶地看什么看?”,一脚就踩在那家伙腰上,踢得土匪脸上立刻皱成一团,朝身上啐了一口又说道,“我们过去时他正钻在下风头拉屎,提着裤子满地划拉土坷拉擦沟子,结果裤子都没提上就被咱们抓了。”说着又是一脚踩下去。 商成打个手势,一个边兵俯下身扯开年轻土匪嘴里的破布。土匪立刻尖声叫嚷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旁边一个边兵伸手就是一刀柄砸在他嘴上,低声喝骂道:“再敢大声!”土匪立刻听话地闭上了嘴。 商成望定鼻子嘴里都在淌血的年轻土匪,冷冷问道:“寨子里有多少人?” 满嘴是血的土匪口齿不清地咕哝一句,商成也没听清楚,追问道:“我问你寨子里有多少人?” 他是提了声调问话,声音里已经**不耐烦,土匪还没回答,两把刀鞘就已经砸在土匪的肩膀胳膊上。 土匪嗬嗬地哀嚎两声,忍着痛说:“有,有,有百……百十人上下。” 众人这才看清楚,怪不得这土匪说话含混模糊,原来是被砸断了两颗门牙,说话时自然漏风。 商成和两个哨长不言声对视一眼,眼神中都有些焦愁忧虑。之前他们已经反复估算过度家店土匪的人数,都觉得五十朝上六十不到是个比较合理的数字,至多也不过七十人,因此所有的兵力调遣行动布置都是参照这个数目,谁知道如今匿在度家店里的土匪已经过百来就不够的人手如今更是捉襟见肘! 金喜阴沉着面孔说道:“大人问的是寨子里有多少男人,你别把娘们女人也扯进来!” “我说的,就,就是男的……”土匪结结巴巴地说道。 金喜拧着眉头鼻子里哼一声:“没女的?寨子里的女当家是谁?” “你说的是九娘?九娘……九娘她没在寨子里,”看两个边兵又举起刀鞘要打,土匪惶急地嚷嚷道:“大人,我没撒谎!我没说假话!九娘她真是回老家去祭坟了!” “你们大当家的明天就成亲,她怎么会这个时候跑回去祭坟?”金喜阴恻恻问道。 “就,就是因为九娘不在,我们,我们大当家的才急着成亲。” “嗯?” “寨子里真没女人啊!就是有也全是肉票,九娘不让动……” 商成突然插话问道:“九娘是不是姓赵?是不是当初青瓦寨的黄蜂赵九娘?” 两个土匪一起鼓着眼睛惊疑不定地望着商成,年轻土匪喃喃问道:“你认识我们二当家?” 赵石头过来一脚就踢在他脸上:“认识你娘!”那土匪满脸开花登时就晕了过去。 商成没理会石头发狠,吮着嘴唇望着那棵老黑松呆呆出神,似乎若有所思,良久转过脸来望着那个没穿裤子的土匪,摆手让人摘了他嘴里的破布,问道:“你们大当家的,是不是就是当初的闯过天?” 那土匪嘎嘎一笑说道:“你既然都知道了,还问什么问?” 从商成一语喝破女匪首的姓氏,金喜钱老三等一众边军就已经颇为诧异,恍惚走神间突然听他问话里**“闯过天”三个字,几个记得这事的边军将士都是惊得浑身一激灵,再听到土匪直承其事,度家寨土匪的大首领就是一年前就已经死在左军手里、首级也传遍燕山三府二十九县的闯过天,一时间都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金喜虽然只是个边军哨长,比芝麻略大的官,可毕竟岁数阅历都有,一楞神就已经把这事的前后首尾想得清清楚楚一一和消息相比,打不打度家店根本就不算个事!只要闯过天还活着的消息走漏出一星半点风声,顷刻间左军上下就是山崩地裂般的震动!连带着卫府提督府甚至卫牧府都脱不了干系,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要因此而被朝廷处分……而眼前这一干边军将士连带着商成,都会有数不清的厉害隐患。他趋前一步站在商成身边低声说道:“大人当心!别再问下去了!这事要是揭出去,你我还有孙哨,都要惹大祸事的!” 商成没理会他的“忠言”,只问那土匪:“看来你也是青瓦寨的‘老弟兄’了。一一我只问你,如今度家寨里是个什么光景?寨子里有多少人?都是哪里来入伙的人?他们是闯过天以前的老部下,还是新近依附的……”他的话还没说完,那土匪已经冷笑着把眼光转向一边。商成轻蔑地一笑说道,“你不说也无妨。我本来就没打算听你告诉我这些事。”指了那个晕过去的年轻土匪下令,“弄醒他。” 一个边兵取了水葫芦,找年轻土匪脸上就洒了个精光,抛了葫芦拎着袄领子提手就是几记耳光。连凉水激带脸皮疼痛,那土匪当时就清醒过来。 商成俯视着他,把刚才的话再问一遍。 年轻土匪刚要开口,老土匪已经在旁边大叫:“别说!别告诉他!你在山神菩萨面前发过毒誓,背叛弟兄是要遭天打五雷轰的……”两个边兵按住他,抓过破布重新堵住他的嘴。商成看年轻土匪脸色有些犹豫迟疑,轻轻喊一声“石头”。赵石头点头应一声,掉头去了队尾,片刻手里提着一把山斧转回来。左近的人看着山斧足足一尺有余的卷缺锋刃,都不知道他找来这柄专一用来开门砸锁的军用大山斧有什么用。石头径直走向老土匪,面无表情地命令两个边兵按住他的手脚,把手里的山斧掉个方向,刃在上背在下,举起来呼一声挥下去,端端正正砸在老土匪的小腿上一一咔嚓一声响,那条小腿已经从中间塌陷下去…… 老土匪嘴里堵着布,手脚也被绑着按着,根本无法挪动躲避,硬生生被敲断一条腿,偏偏人还清醒着一一只疼得双目迸张五官挪位,身体躯干就象刚刚钓上岸的活鱼一样死命扭摆挣扎,却又哪里能够挣脱…… 在场的边军将士大都上过战场经历过血腥,可目睹眼前这一幕,依旧是人人脸色煞白心头悸动,看赵石头神情冷漠拎着斧头转过身,不由自主就纷纷就移开目光。 商成朝年轻的土匪扬一扬下巴,淡淡说道:“说吧。” “我说,我说!我什么都说!”年轻土匪已经被赵石头的心狠手辣吓得魂飞魄散,这时候哪里还敢有半点隐瞒,见商成问他话,立刻竹桶倒豆子一般把自己知道的通通讲出来。可他入伙的时间晚,在土匪中不过做些跑腿打杂的事情,寨子里的机密几乎全然不知,闯过天之前是怎么逃过官军追剿又是如何辗转来到度家店,之间的经历他更是不清楚。“……那伙人是六天前来入伙的,献给山寨不少的钱帛细软,大头领……闯过天才同意他们入伙。听说他们上月在敦安县抢了个商队,掳了几个肉票,还害了不少人命,被官军撵得无处藏身,最后才不得已来投奔闯过天。大……闯过天瞧上的媳妇也是他们带来的,据说还是京城一个什么大官家的小姐。……” 商成一听就知道了,几天前来度家店的那股土匪,就是在敦安县劫了商队抢了程桥家二儿子未过门媳妇的那股土匪。他本来还想去敦安剿匪,想不到绕了一大圈,这股土匪还是和自己跑到同一个地方。他咬着牙在心头无声一笑。这似倒真应了那句老话一一不是冤家不聚头! “……明天是闯过天娶媳妇的日子,今天晚上寨子就要开始热闹,所以三头领一一就是新入伙那群人里挑头的一一让我出来把各个暗桩上的弟兄都喊过去,大冷的天,还刚刚落过雪,我们……土匪们肯定以为你们不会出来。哪知道我刚刚跑到第一个暗桩就被你们抓了。” 商成边听他说话,边在心头斟酌思量,听说这年轻土匪是才从度家店出来不久,顺口就问道:“尤家的马队还没到?” “今天来的马队是尤家的?我不知道啊。不过听三当家和人说,尤家的马队要和卢家的马队取齐之后,才一同进山一一大约快到了吧。” 孙仲山竟然还没到?! 商成被这个消息惊得目瞪口呆,和金喜面面相觑半天才反应过来,立刻一叠声下令,立刻整顿队伍马上出发。至于什么卢家什么肉票,他根本就来不及思考一一象闯过天这样凶残狡猾的惯匪多在活在世上一天,就不知道还会有多少好人要遭殃! 钱老三指着两个土匪问:“这俩人怎么办?” “砍了。”商成头也不回地说道。 年轻土匪做梦也没想到最后会落个这样的下场,浑身抖得就象筛糠一样瘫在地上,身下古怪作响屎尿齐迸,嘴里刚刚蹦出“饶命”两个字,脖子一凉,眼前万般萧瑟光景陡然间天旋地转般一闪而过,紧接着就是无边无际的沉沉黑暗…… 正文 第三章(18)剿匪(下四) 说是五里山路,其实自打下了黑松顶根本就没有路,只有一条早已经干涸不知道多少年的溪流。盘踞着几块黑色卧牛石的河床上铺满大大小小的灰白色鹅卵石,就象是缠绕在山脚下的一条丝带,一路蜿蜒向西延伸,宛如一个路标般指引着度家店的方向。商成看兵士们还象在山道上行走一样列成单行,蛇一样在河床上迤俪绕行,紧赶几步追上金喜,下令:“你带上苏扎,领十个人先去,争取在尤家马队之前赶到度家店!相机行事!” “是!职下遵令!” “记住,你们行动要快!越快越好!” “职下明白!” 金喜随手点了十个精壮边军,一声“轻装前进”,十个人都甩掉清水葫芦干粮袋子,各自拿着趁手兵器跟在他身后急火火地去了。 商成接了金喜的位置走在队伍前面,堪堪望见前面山缘处豁然开朗,便知道山路已经到了尽头,出了这条沟就能望见土匪巢**度家店,心头正在盘算怎样隐匿队伍的行踪又如何与孙仲山通消息时,就看见一个人影蓦然出现在沟道口,跌跌撞撞地奔过来,还隔着几十步,手里的刀已经指着度家店方向大声叫嚷:“快……快!大人快……” 商成心头一紧,知道是事情又有变化,疾走两步迎上去,厉声喝道:“你慌什么!说清楚,前面怎么样?孙哨到没有?金哨有没有和他们接上联系?” 那边兵的脸上身上都沾着血迹,手里的刀也有几处卷刃,喘息一口应道:“孙哨失手了。我们和孙哨已经合在一处。还在打。土匪人多,还有两具黄弩。金哨已经负了伤……” 商成的目光陡然聚成一线,定定地凝视着那兵。黄弩的威力他见识过几次,绝对算是这个时代最可怕的单兵武器,五十米之内能穿透铁甲,一百米距离还能入木三分,只是因为制作工艺复杂又容易损坏,所以才没有列装。可他从来没想到过这种东西竟然会现在土匪手里!他劈头打断那兵士的话,问道:“孙哨他们退下来没有?”如今夺没夺下寨门都已经不重要了一一土匪手里有黄弩,即便孙仲山夺下寨门也不可能守住!现在的关键是孙仲山会不会临机决断先撤下来,免得让边兵乡勇们白送掉性命! “退……退下来了。土匪也追上来了,……有七八十人,围着我们的人在打!” 听说孙仲山没有和土匪硬来,商成悄悄松了一口气,再听说土匪竟然敢追出寨子围攻,一颗心顿时又提到嗓子眼一一金喜孙仲山两边合起来才只有三十个兵,算上关家尤家派出来的本家子弟也不过五十人出头,夺寨门时肯定又添了伤亡,如今被人数多出一倍的土匪围攻,少有差池就是凶多吉少!更可怕的是,边军在人数上本来就吃亏,要是再少了这三十个兵……“失败”这个辞立刻在他脑海一闪而过。忧虑之余他还有些羞怒一一土匪居然敢派这么多人出来围攻孙仲山部,难道就不怕边军这是在声东击西吗? 他的脑海一瞬间转过许多念头,人却没有停顿,领着人当先出了山道,便望见一里地之外有群人紧紧围在一块山崖下,拿着刀枪呐喊厮杀,砰砰乓乓的兵器撞击声不时传来。他立刻下令:“整队!准备战斗!”顷刻间七十多人就立刻依照伍什列出阵势。他对钱老三道:“你带五个什,插过去抄断土匪的后路!要快!” 钱老撒狞笑道:“大人放心!”回过身刷地拔出刀,朝度家店方向一指。“跟我来!”领着五十个人一跃下了半人高的土道,踏着光秃秃的田地绕圈子直奔那群土匪的背后。 商成扯下腰刀掼在地上,从身边一个边军手里拿过一柄直刀,挺了刀吼道:“上!” 围攻孙仲山和金哨的土匪早就看见了边军新来了援军,也是一阵慌乱,片刻又复安静下来,紧接着一拨十六七个人在一个小头目的带领下,杀气腾腾地过来阻截。两下里一撞上,小头目就被商成一刀杆砸在肩膀,身子一仰脚下一软,赵石头已经挺了直刀直戳进他的胸膛里,手一抖刀一转再一拖,一蓬鲜血立刻从把袄子上被洞穿的伤口里喷出来。 眼看十来个人片刻不到就被商成他们斩杀殆尽,又看见一队人兜圈子来抄自己的后路,土匪里有人大喝一声,一众土匪便撤了对孙仲山的围攻,向寨子的方向拔脚就跑。钱老三的人还没包抄到位,紧赶慢赶也只截下几个跑得慢的家伙,围上去一通刀劈矛戳,眨眼的工夫地上就多了几具血肉模糊的尸首。钱老三半边脸上已经溅了斑斑点点的血,瘦猴样的孤拐脸更是狰狞,提着刀四下一张望,立刻吼叫起来:“追!攻破度家店剿灭土匪,就是现在!”如今就是破寨的最好时机一一边军已经合兵一处,人数不比才丢下二三十具尸体的土匪弱,刚刚解了孙仲山的围,气势上更比土匪强许多,再加上土匪首领绝对不可能把这么多匪徒拦截在寨子外,只要和寨外的土匪缠上,就不愁吃不下度家店! 他带的兵多,稀稀拉拉的土匪后卫根本抵挡不住。这些土匪本来就无心恋战,又望见寨门已经在吱吱嘎嘎的木门转动声中缓缓阖上,声喊,大多数人都是四散开各自逃命。剩下的几个土匪连抵抗的余地都没有,全部被边军砍瓜切菜般剁翻在地。 眼见得边军离寨门越来越近,寨门关闭的速度也越来越块,一个受伤的土匪拖着腿挪到门缝里,双手把着门想望寨子里钻,竟然被两道门夹在中间无法动弹。里面一个土匪刷刷几刀就剁掉他两个手掌,再想把他从门缝里踢出去时,钱老三已经赶到,贴着门缝就把刀直攘进入,刚才那个对自己兄弟下手的匪徒立刻揪着自己冒血的胸膛仰倒下去。 “抢寨门!拼死也要抢下来!”钱老三吼叫着,提着刀在寨门缝隙里乱劈乱砍,肩膀抵着寨门脚底下拼命地使劲…… 这时候孙仲山已经带着二十多个人混身是血的人迎上商成,顾不得问候一句立刻说道:“大人,下令,让钱贰哨退下来!”孙仲山追上来劝阻。“快让老钱下来!土匪有弩箭!” 商成还没来得及下令,就看见寨墙上站起一排人,几枝羽矢弩箭并着几柄长矛直奔簇拥在寨门口的二三十个边军一一瞬间边军就倒下七八个,立刻是一片慌乱。紧接着土匪一阵欢呼:“大当家的好能耐!好本事!一箭就结果了那个狗官!” 钱老三战死了?商成赤红了双眼盯着寨墙上那个黑粗汉子,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话:“让他们都撤下来!” ……钱老三没事。直到商成让他们都撤下来之前,他一直站在最里面抢寨门,那里是死角,弓弩投枪根本就伤不到他。撤离时他也没受伤,两枝羽箭射在他背心处,都被皮甲上缀的铁片挡住了。他不仅自己没事,还背回来一个伤兵一一天知道他那副瘦小的身板到底是怎么把高出他一头的伤兵背出来的。 在山崖下,商成把三个军官和关繇招集到一起商量个破寨的办法。 商量之前商成先询问孙仲山,为什么会在毫无准备的情况贸然动手?难道孙仲山和他想的不一样,没想过在明天离开度家店时再动手? “不是我们想动手,是被那个卢公子出卖了。他娘的!”孙仲山突然骂了句粗话,“遭娘瘟的,之前根本就没看出来,还以为勋田卢家不可能干这种事情,谁知道那卢家的公子哥竟然和土匪相熟得不得了,要不是他在寨门口挖鼻子揉眼睛的一番做作,土匪怎么可能疑到我们?我们也是倒霉到家了,土匪搜查货物,头一包里就是刀和矛!”他使劲一拍大腿,叹口气说道,“更他娘的倒霉的是,刀枪上都有边军的字样!” 接下来的事情孙仲山不说,商成也能猜个**不离十一一孙仲山一看见土匪手里竟然有黄弩,就知道凭他那点人夺寨门简直是痴心妄想,当机立断下令撤退,可又被土匪粘上了,要不是金喜及时赶到,尤家马队里几乎不会有活人。即便是他退得快,马队也损失了差不多一边的人手…… 商成点下头,没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他把自己刚刚下的决心告诉大家:现在退兵是不可能的;且不说撤退会让土匪气焰愈加嚣张,单是躺在寨门前的那三十多具兵勇的尸体,他都不能做出马上退兵的决定。即便撤退,他也要先抢回尸首,哪怕为此付出的代价更为沉重,也在所不惜。 既然不能撤,那么就只能打,而且还必须速战速决一一边军都是轻装,每个人只携带了最低分量的清水面饼,生布和红伤药更是已经消耗殆尽…… “现在需要我们大家群策群力,想出个速战速决的办法。”商成说道,“要想尽一切办法破寨。要剿了这个闯过天!这一回觉得不能让他再跑了!” 正文 第三章(19)剿匪(下五) 商成提出来度家店非打不可,三个军官还没说话,关繇就第一个站出来表态支持。这个马直关氏的当家长子现在已经没有了第一次谒见商成时的惶恐拘谨,取而代之的是满脸悲伤和和满腔仇恨一一他的表妹夫尤则死了,尸首还在寨门边;两个叔伯兄弟一死一重伤;关尤两家人出来的二十七个本家子弟,止剩下八个……此仇此恨,不共戴天!如今他手里倒提一把卷了刃的腰刀,瞪着血红的眼珠子咬牙切齿说道:“大人说咋样就咋样!哪怕让我带头冲,我关繇要是皱一下眉头,大人只管砍了我的头!家尤家的子弟,任凭大人驱使!” 商成深深地盯视他一眼,把目光转向三个军官。三人中金喜的勋衔职务最高资历也是最老,见商成望过来,挎着受伤的胳膊沉吟说道:“打是肯定要打一一已经折了二十多个弟兄,要是不打,边军司和卫府追查下来,大人……”说着话撩起眼皮悄悄瞄上司一眼,见商成斜着眼睨着他,两颗深邃得看不见底的眸子闪着幽光,嘴角更是浮起一抹嘲讽的笑容。他心头兀地打个突,急忙转口道,“……大家都脱不开干系。”停了停,又觉得这样说还是不对劲,又补了一句,“……更对不起折在这里的弟兄。只是土匪有弓弩,又是临寨顽抗,咱们要好生想个办法对付。” “有弓弩又能咋样?怕他们个鸟!”钱老三截口打断金喜的话。他刚刚才厮杀过一场,接连砍翻三个土匪之后胆气豪气血性顿生,站这里会议,一只手将刀柄紧了松松了紧不停地捏把,说话也自然也出股狠劲,“我就不信,几个jb样的蟊贼能囤下多少箭枝!”握了刀柄朝商成一拱手,“大人,职下请命一一我再带人过去打!不拿下寨门就不回来见大人!” 他这样一席话说出来,金喜的脸上立时挂不住了,脸皮青了又红紫了又白,嘴唇蠕动几下,却没有开口叱责反驳,羞愧中挺直身子大声说道:“大人,职下也请命,领了人再去打!” 孙仲山看商成望着两个下寨军官的眼神里衣有了几分激赏鼓励,急忙劝阻道:“大人,金哨钱哨的勇气可嘉,但是这样打过去肯定不成事!就便是土匪的箭枝告罄,寨门怎么打开?让兵士们轮流用斧头劈?几个人拥在寨门前,不用箭枝抢矛,寨墙上泼一桶滚水就能让兵们生不如死!叠人墙的法子也不成。咱们的人手本来就不及土匪,又是朝上仰攻,三四个人才抵对手一个,这样拼人命咱们更要吃亏!咱们的弓也只剩五张,就不算寨子里那两张黄弩,也顶多和土匪半斤八两,压不住墙头上的弓箭……” 钱老三发狠说道:“那就夜战!咱们不点火把,黑灯瞎火地硬打!土匪没了光亮弓弩就派不上用场!” 他话音刚落,孙仲山立刻说道,“不能夜战!夜战咱们更吃亏!咱们根本不知道寨子里的情况,也不清楚地形,冒失夜战的话我在明敌在暗,必然会被土匪所趁!”对着商成微微一躬身,抬起身子目光直视着上司说道,“大人,如今咱们居于劣势,只能暂时和土匪对峙一一土匪要守寨,他们也不敢夜战。请大人连夜传令下寨并临近村寨,先将下寨里的兵还有周边的乡勇都调过来集中使用,对寨子围而不攻;再分派人手堵住寨子周围的道路,免得土匪闻风逃窜。上寨中寨两处也要传令调边军过来。只要再有两哨人,土匪就必然守不住寨子。” 他的资历职衔虽然都比不及金喜钱老三,但是自打充军就一直在如其寨,从一名烽火戍卒累功升到如今的执戟校尉一哨贰副,参加过的战斗远比半辈子戍守马直的金钱二人要多,打仗吃亏得来的经验也丰富得多,再兼少年又读过不少杂书,见识更比金钱二人高出一筹,这一番临机筹谋细密周详,一字一句都是落在实处,周围几个人禁不住都对他刮目相看。 商成对孙仲山的建议不置可否,手里抓着块绵手帕,只是压着苍劲的双眉盯着一里之外的度家店默不作声。 这里的地势与度家店几乎平齐,寨子里面的情形完全看不清楚,穿过寨墙上影影绰绰来回走动的人影,只能望见寨子中间挂着一幅青色旗帜。东西不过数十步的寨墙外,一个破败的土地庙孤零零地立在一块缓坡上。几只黑老鸹呱呱呱啼叫着在半空中打着旋,偶尔俯冲下来旋及又受到惊吓般倏然振起,止留下一条恍如未逝的黑线。光秃秃的田地里还遗留着几具土匪的尸体,有的匍伏有的仰躺,有的血肉模糊身首两段,有的攥拳勾指似有不甘…… 他的目光平静地由远及近来回扫视,点点幽光在漆黑的瞳仁里闪烁不定一一在他安静的脸庞下却是心潮翻滚,各种念头在脑海里交织来去。 商成知道,孙仲山说的其实不差,如今对度家店围而不打才是上侧。这边示弱拖住土匪,那边调集边军乡勇,四下里围实寨子堵住道路,到时候根本不用费力气打,土匪自己就散了。他望着孙仲山赞赏地点下头。换作他处在孙仲山的位置上,他能向上峰提出的建议至多也就如此。可话有道理并不代表一定能执行,孙仲山再谨慎干练,他毕竟不是自己,不可能设身处地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考虑。调集几百名边军乡勇剿灭土匪当然容易,但这样大的事情,他必然要通报马直大寨和北郑的边军使司衙门,然后卫府和行营也一定会知晓,那时候他该怎么隐瞒匪首闯过天未死的消息?揭出来就是一桩能震动全燕山的大案,不知道多少人会被牵连进去,而他也会把燕山各路人马统统得罪个遍;况且他现在还不清楚左军是有心虚功诈赏,还是无意间上了土匪的当。但是不揭出来又对不起浴血的边军将士,毕竟剿灭一股寻常土匪和剿了闯过天这样的惯匪巨寇,叙功时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就算他暂时不考虑闯过天的事情,他也要考虑西马直的事情。西马直统共只有四哨边军,四百人都不到,这里剿个土匪便集中三哨兵,那边上中下三寨的防务登时空虚,要是在这时候突竭茨人有点风吹草动的话,那真就应了金喜的话一一谁来为整件事负责?而且就算调集边军乡勇,谁又能保证闯过天不会收到消息?他要是抢在边军合围之前突围……这里的边军也只有七十人出头,看住寨子就没法顾及土匪流窜的路线,到时候闯过天匪帮扬长而去,流窜燕东祸害地方,谁又来为这事负责?又有谁负得起这个责?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他的目光突然变得冷凝深沉,透出一股义无返顾的决绝。 “金喜,孙仲山!” “职下在!”两个被他点名的军官异口同声挺身肃立。 “整顿队伍!边军在前,乡勇在后,列攻击队型!盾牌手在前,刀枪在后,弓压住两翼!” “遵令!”金喜毫不犹豫地虎吼一声。孙仲山却有些迟疑,张张嘴却又抿紧了嘴唇,顿了下才大声回答:“职下遵命!” “能站的人都站起来,不能站的人手里要竖执长抢……” 这个命令显然有些莫名其妙,连金喜都是眨巴着眼睛不解地望着商成,半天才憋出一句“遵令”。 “你们是佯攻,要想尽一切办法吸引住土匪的注意力。我不在,队伍由孙仲山指挥;孙仲山不在,金喜指挥。”说罢商成也不理两个惊诧莫名的军官,“钱老三!” “职下在!” “你去挑四个悍勇不畏死的兵,跟我走。去找些棉袄和清水来,多找些,我有用!” “遵令!”钱老三咧着嘴喜得眉开眼笑,乐滋滋地去挑人找东西。 关繇看别人都有了职司,自己却没有事情,不禁有些发急地问道:“大人,我呢?我干什么?” 商成望他一眼,低了声气缓缓说道:“关里正就在后面照顾伤员吧。打仗毕竟是我们这些当兵吃粮汉的事情。你不在军旅,又不是乡勇,就……” 关繇一听就急了,叫嚷起来:“那怎么成?!我们关家怎么说都是勋田之家,守土本来就是我们的职分,清除匪患就是我们的职责!”看商成对他的话无动于衷,默了半天,突然气急败坏地说道,“那好,我加入边军!这总行吧?” 商成被他的话逗得噗嗤一乐,瞬间又收敛起笑容正色说道:“关里正,你敢违背西马直指挥的命令?” 看着关繇躅躅而去的背影,商成又取了块干净的手帕,展开摊在手里,手指头压着绵线慢慢地揩抹发痒流泪的右眼。此时孙仲山和金喜已经彻底明白过来,对视一眼,孙仲山开口道:“大人,您在这里指挥佯攻,我去带敢死队。” 商成把手帕攥在手里,使劲眨下眼,把手帕揣好,这才对孙仲山道:“这是八成必死的事情,能去的都是亡命之徒,你带不了。如果我战死,你先结阵,等待天黑之后再缓缓撤退。到下寨启用我的印信,一面向马直大寨和北郑边军使司求援,一面照你的法子调集下寨和中寨的边军乡勇围住这里,死活不论,务必不能让闯过天再逃出去。”转了脸看看脸上也说不出是个什么神情的金喜,嘴角一勾展颜一笑,就象个多年老友一般娓娓说道,“老金你可别怨恨我一一论到军事军务,仲山可比你强。” 金喜强挤出一抹笑容说道:“我怎么会怨恨大人。一一大人,我来带敢死队!大人可别小觑我,我金某也不是贪生怕死的人!” “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这里没有人贪生怕死。” “大人知道就好!我来带敢死队!” 商成笑着摇下头。 正文 第三章(20)剿匪(下六) 说话间钱老三已经带着几个人过来。看见包坎和赵石头也赫然在列,金喜和孙仲山这才明白为什么商成不让他们带队一一他们根本就指使不动这两个人。包坎的勋衔和金喜一模一样,也是正九品下的仁勇副尉,打老了仗的正牌子卫军,怎么可能听从一个边军军官的指派?赵石头在官阶上差一些,可冷眉冷眼的一脸戾气,一看就不是个轻易能相与的善面人,又有个商成老兄弟的身份,别人也没办法调遣。 打量钱老三带过来的人,商成也有些发怔。包坎石头会参加敢死队,这本来就在他意料之中,可过来的人里除了另外两个边兵,还多出来那个突竭茨向导苏扎,忍不住就皱起眉头诘问钱老三:“你搞什么?怎么把他也带过来了?一个寻常庄户,出了事情谁来担责任?” 钱老三知道这是军事行动,带个猎户不合适,可他也有他的道理,挠着鬓边的汗给商成做解释:“苏扎最会攀崖越壁,再高的墙也能翻过去,我想着他这本事能派上用场,就把他也喊上了。” 商成气恼地瞪他一眼。这钱老三办事情太不妥当了!这可是拼死送命的勾当,边军乡勇流血厮杀是本分,怎么可以让平民无辜送死?瞄了眼肩膀头斜背着捆绳索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的苏扎,真要下令让他回去,就听钱老三又说道:“大人,他还不是咱们大赵的庄户,只是个化外流民;再说也没人非逼他加进来,都是他自己的主意,是他自己主动要求的……” 商成“唔”了一声,侧脸打量苏扎几眼,问道:“什么意思?他还不是咱们大赵的人?还没落籍?” “他是个流落到咱们这里的突竭茨人,想落籍哪里有那么容易。别说落籍,他一没路引二没关凭,连村寨都不许进的人,拿猎物换米面盐巴都只能在寨子外面。” 商成知道这事要打听明白必然是一大篇故事,眼下军情紧急,根本就没时间听钱老三说话,可又压不住好奇心,追问道:“那他平日里住在哪里?” “寨子东边三里地的一个山洞里。” “来咱们这里多少时间了?” 钱老三低头思索一下,不太肯定地说道:“怕是有十二三年了吧?那年他被上寨的兵抓住……”正要翻出陈年旧事,听商成问“你怕死不”,就口接一句“不怕”,然后才明白过来商成并不是在问自己。 苏扎摇了摇头说:“不怕。” 商成凝视着他说道:“这是九死一生的勾当,你若是害怕,现在退出还来得及。等到动手的时候一一我可是把丑话说在前头,临敌时不遵号令别怪我心狠手辣!”看苏扎毫不迟疑就点头答应,他略觉放心一些。这个外族人除了神情有些拘谨之外,走路时步履沉稳神态平静,提着柄腰刀的手也很稳定,一看就知道是个经历过些风雨的家伙,说不定还见过血,如今想跟着过去夺寨子挣份功劳取份钱财。商成倒不是太嫌他碍事一一只要他听从号令就成。不过人家肯如此卖命,必然有所期冀,便问道:“你有什么要求想法,也可以说出来。” 苏扎咽了口唾沫,艰难地说:“我想要加入边军。” 这话一说,几个军官连带赵石头齐齐怒视着苏扎,包坎刚要出声呵斥,商成已经爽快地答应:“行!不过马直边军是我大赵的精锐,不是谁想加入就能加入的地方,你想当个边军,就得拿出点本事给我看看。你真要是能立功劳,别说加入边军落下户籍,就是升官晋职也不是难事!”说完就再不理会脸胀得通红的苏扎,转过身问钱老三,“我要的棉袄清水都找齐没有?” 钱老三把手里拎着的七八个葫芦提起来给商成看,又指着两个抱着棉袍的边兵说道:“袄子尽够,清水没剩多少,寻半天才凑出这几壶。”商成望一眼葫芦,心头默算一下,有些失望再看那几件棉袄子,都是血迹斑斑线崩布断,显然是从死人身上临时扒下来的物事。因说道说:“袄子够了,就是水太少,不过眼下只能将就了。”又对孙仲山金喜说道,“这里的事情就拜托两位了一一咱们以举旗为号,你们整顿队伍,我那边就动手。得手就不说了;若是我失手回不来,这里的事就全部委托孙哨了。”伸手拔出孙仲山的腰刀,抬起右胳膊在胸口上一碰,和两个哨长互致个军礼,就带着钱老三一伙人离开,借着地形掩护绕个大圈子,静悄悄地摸到一片桃话林的边缘。 这里离度家店只有两百步不到的距离,借着枝杈掩护蹲在光秃秃的桃树下,能清楚地瞧见寨墙上四个来回走动的土匪身影。转脸朝过来的路看,边军在孙仲山指挥下开始列队,红色小令旗竖立着一挥,几十个边军齐齐举盾护胸腰刀出鞘,旗帜再一挥一指接连抖三下,随着一声口令,列成三排的边军便前进三步。 看见边军整队,度家店寨墙上立刻响起凄厉的木哨声,转眼间墙头上就站起一排人,恍恍惚惚似乎还有箭簇的白羽在空中一闪而过。隔得远,看不清楚,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箭枝,也不知道边军里有没有人受伤。接着又似乎听见寨墙上有人在吼叫怒骂,也是呜呜噎噎辩不清楚。 商成看对面寨墙上的土匪少了两个,伸手打个手势,轻声说:“该我们上了。都学我的样,再裹件袍子,把水洒在袍子上。”伸手接过一件大号的袍子穿身上,使劲系上褡扣,拿了葫芦就把水浇在肩膀胸口。石头和包坎跟他的时间久,想都不想就学着他的样子裹上件棉袍,揭开葫芦盖就朝自己身上洒水。苏扎身材魁梧,带来的棉袍里再找不出一件合适的,执着葫芦一咬牙,就把水尽洒在自己的老羊皮袄子上。钱老三和两个边兵却都是傻眼出楞,穿了袍子却没洒水,拿着葫芦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的长官在发什么疯。葫芦里的凉水顷刻间就浸透商成两重棉袄,冷冰冰的寒气激得他浑身一个颤栗,刹那间心空智明,一把挽起插在树干后硬泥地上的腰刀,说一声“跟我上”,猫着腰就蹿出去。后面几个人也急忙跟上去。 方跑出一半的距离,寨墙上的土匪已经察觉到这一小队边军的动作,只是苦于没有弓箭无法在中途阻止,只能拼命地呼喝示警。 二百步的距离转瞬即到。堪堪跑到寨墙下时,商成放缓了脚步,包坎赵石头越过他奔到墙下,都把刀朝地里一插,同时半蹲半跪面对面矮下身,四手交叉搭臂结个“网”。商成已经跑到,嘴里咬了刀背一脚就踩在“网”中间;石头包坎俩人同时吐了口气,腿脚一使劲登时站起来;商成脚下一蹬,一只手已经攀附住墙头冻得结实的夯土。就在这时,墙头兀地现出个土匪,咬牙切齿就把一杆矛扎下来。 商成左脚在墙上一蹬身体荡开几寸,左手一把叼住矛头略后的地方,用力一拽,那土匪猝不及防之下,上半身都被拽得匍伏下来,要不是商**在半空中手脚都没个借力的地方,那个土匪只怕当时就要被他摔出寨墙。 土匪额头上青筋崩起,咬着牙腮帮子上的肉鼓起几条支棱,挣得满脸通红要把枪杆夺回去,两人相持一下商成骤然一松手一一那杆矛陡然扬起来,差点划破另一个土匪的脸,骇得那家伙向后猛一跳。夺回武器的土匪也没讨个好,他在墙头上打了半个滚,嘴里哇哇叫着,紧接着就消失在墙后,哎呀叫两声又握着抢探出身来。他大概还想在商成身上戳两个窟窿。 商成抓住机会已经手脚并用攀上墙头,人还站在墙垣上便撩起了腿,照着土匪的面门就是一脚,就听得两声细碎的骨折声和一声惨叫,那土匪丢了矛捂着面门就跪倒在地。另外一个土匪也醒过神,端着矛冲过来,矛尖一挺就扎向商成的胸膛; 商成来不及闪避,挥刀想格开铁制矛头,可一只脚立在墙垣上、身上又披着既湿且重的袄子,身形远不及平时灵活,一刀下去竟然没把矛杆荡开,想后退背后又没有可退的地方,无可奈何只能咬牙硬挺,寒光一闪,刃口磨得雪亮的腰刀就斩向敌人的脖颈,可终究是慢了一步,刀还离着土匪一两尺,矛尖已经递到胸口…… 那土匪心头一喜,自以为自己占了先机,哪里料想到矛尖递到商成的胸口就再也扎不进去,惊诧之余凭着手里的感觉,勉强判断出矛尖抵着的似乎不是棉袄,更象是件高级将领才拥有的铁甲。这袄子不象袄子铁甲不象铁甲的东西又软又硬,软得象刚刚出炉的面馍,硬得又堪比铁甲。再想仔细斟酌时,眼角忽然掠过一道寒光,紧接着就觉得颈项旁一凉,顿时了帐。 正文 第三章(21)剿匪(下七) 商成跳下墙垣四面略一打量。右首边不远便是一条上寨墙的木梯,三个土匪已经登上墙头,却又没上来厮杀,都是端着刀枪隔着十步不到直望着他,庙子里泥胎塑像般目瞪口呆;左首边也有七八个土匪,正绕着寨墙的拐角弧弯奔过来。他提着刀纵身过去,当当几声,把那三个家伙逼得步步后退,百忙中回头看,苏扎已经上来了。 看苏扎拎着刀要去右边阻截土匪,商成大喝一声“快扔绳子拉人!”。也就是这么一分神,耳边簌一声响,仿佛有人在离他极近的地方撮唇吹了声口哨,声音又急又快,他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觉得一样东西猛地撞上左胸一一刹那间他眼前一黑,只觉得胸膛就象被铁锤重击一般缩进去,肺腑里的空气几乎全被挤出来,心脏都几乎停止了跳动,然后才觉得一阵剧痛从左胸迅疾弥漫到全身,瞬间从头顶到脚底都有一种震慑般的麻痹,僵直的手指几乎把握不住刀柄……他脚下踉跄着后退两步,一只手在墙垣上抓刨了两下却没能稳住身形,最终还是摔倒在地。三个土匪觑着机会,早已经围上来,瞄着他就是矛扎刀劈。他紧紧阖着嘴不敢呼痛,憋着一口气拼命地挥刀抵挡一一却哪里挡得住,眨眼间身上就挨了四五下,幸好都不是头脸胸腹这些要紧地方。 这时候钱老三已经上了墙头,另外一个边兵也被苏扎拽上墙头。两人见商成的情形万分危急,顾不得去拦截左首边绕墙过来的几个土匪,都抢过来救护他。刀枪进击火花四溅,丁当乒乓几声响,钱老三嘶着嗓子陡地一声怒吼,一个土匪倒退不及,被他由肩至胯劈出一条长长的血口倒在地上,红肉翻卷鲜血迸流中人兀自长声惨嚎。另外两个土匪错愕之下动作稍慢,一个胸腹间被钱老三攘一刀滚下寨墙,一个被边兵砍断条胳膊,再一刀结果了性命。 商成还没爬起来就指着钱老三背后喝令:“截住他们!” 此时从寨门来增援的土匪已经赶到,一个头目样的家伙嘴里呼喝指挥,分了两人上去围攻苏扎,自己挺着直刀带着五个人杀过来。苏扎一条胳膊挽着绳索一手舞着腰刀左支右绌,顷刻间就是险象环生,却是死战不退,也不撒手放开绳索。又一个边兵也缘着绳索爬起来,一条腿刚刚搭上墙垣,胸膛就被土匪扎了一矛,黝黑脸膛登时紧皱成一团,吐了嘴里的腰刀双手攥紧矛杆,身体晃了两晃,不仅没有栽下去,反而借着土匪拔矛的力道翻上墙垣,脚在寨墙上一蹬,合身就扑向两个土匪,一条胳膊揽住一个,三个人一起摔倒。两个土匪好不容易才把他的尸首甩开,刚想挣扎着起来,兜头就被随后上来的石头一人劈了一刀…… 这边商成已经站起来,伸手拽住插在胸膛上的弩箭箭杆,哼一声拽出来,看都没看一眼就手抛开,伸手在地上拣起一把刀,过去从背后揪住一个土匪的发髻一扯一一土匪的头将将仰起刀已经抹在脖子上,一股血箭扑地窜起几尺高,倒在地上手脚犹自乱抖。他身高臂长步子大,横着跨出一步就把个土匪砍翻在地,再跨一步又揪过一个土匪,同样是揪着发髻一扯刀子在脖子上一勒一一那匪徒直着双眼两脚一软就跪在地上,双手拼命捂着迸血的喉咙,嘴里咯咯作响。土匪头目看商成走三步便杀三人,瞪圆了眼珠子形容狰狞,嘴里呀一声怪叫,撇下钱老三,高举着直刀就奔商成过来。他才跑出两步,就觉得背心一凉又一热,知道已经教对手借机偷袭得手,朝旁边一蹿想逃开钱老三的追击,却被旁边的边兵拦腰一刀砍倒在地。剩下的两个土匪惊骇万状哪里还敢抵抗,嘴里发声喊,转身就跳下寨墙。 墙头上这番来往厮杀时间虽然短暂,场面却极是激烈,寨墙上下的土匪看得清清楚楚,眼见上来的边军也不过三五个人,却接连斩杀十余个同伴,心中都是胆寒。寨子外一弩之外结阵的边军乡勇虽然看不清楚战况,可自己一方得势却是瞧得明白,人人都是血脉贲张。孙仲山把腰刀在半空虚劈一记,嘶声厉吼道:“杀!”金喜和百十兵勇跟着他大喊一声“杀一一”,奔着寨门就冲过来。 商成领着五个人沿墙头就奔寨门,半路便遭遇一拨过来阻截的土匪,两下里都没有停顿,迎头就撞在一起。土匪势众,足有二十多人,可墙头的便道狭窄,顶多能容四个人并肩,又被几个边军的凶悍摄住了胆气,畏手畏脚地都有几分怯战。商成这边却不一样。他如今已经换上了直刀,三尺刀杆四尺刀刃,打横就已经几与便道同样宽窄,左右挥舞更是当者立辟,来回一荡便是一条鲜血泼洒的通道。他一人当先挺刀直行,一众土匪要不想身首异处伏地气绝,就只能翻翻涌涌地后退。他身边又有包坎石头佑护,只管挺进根本不须操心旁余,偶尔有匪徒能侥幸逃过两面开锋的直刀利刃,也躲不过两人的腰刀。即使土匪命大一时没断气,滚在墙垣边呻吟告饶,跟在后面的钱老三和那个边兵也都是杀人不眨眼的煞神,绝不会手下留情,不论死活,通通照着胸膛脖颈便是一刀。苏扎不知道从哪里拣来一张弓,背上还背着个箭壶,走几步就停一下,挽弓搭箭专挑手里拿弓弩的土匪射,转眼就射倒三四个。 眼看墙上寨外的边军都是越来越近,寨门上一个穿锦袍的家伙一叠声地喊:“截住!上去截住!放箭!快放箭!” 可此时土匪早就被墙头几十步血肉铺就的便道骇破了胆,随着直刀扬起落下滚滚向前,鲜血飞溅惨嘶不绝,人人嗓子发干两股战栗,谁还会听他的指挥调遣。寨前边军刀砍斧斫破寨门的一片丁当咣啷声响中,蓦然间有人一声喊“大家逃命啊!”,土匪就象在晨钟暮鼓中陡然被惊醒的鸟群,争先恐后地跳下寨墙,朝寨子里拥去。 人心一乱,锦袍人再是跳脚大骂苦苦哀求赠银许愿都是毫无用处。他转回身瞠目切齿地望定商成,眼睛里凶光毕露,看情形他如今恨不得把这个令他一番心血再次毁于一旦的边军军官活剥生吃。几个土匪提着刀枪卫护住他,两个忠心耿耿的“老弟兄”架住他胳膊,正想寻路下寨墙时,一直引而不发的苏扎总算觅到机会,右手一抬,只听弓弦嗡嗡细响,一枝羽箭直贯进锦袍人的右眼眶里。锦袍人腿脚在地上一蹬身子一挺,立刻就象个被戳破的装水牛皮口袋般瘫软下去。 度家店的寨门毕竟不是州县的城门,即使经过土匪整饬,也经不起边军的刀斧之利,转眼就是一片稀烂,百十个兵勇齐声大喊,已经涌进来。孙仲山拎着刀站在寨门里的空敞地上,接连下达了一连串的命令: “传令下去,土匪中弃械者不杀,投降者免死!” “金哨,你带三什人打那杆旗!” “刘得福,你带两什人缘寨墙封锁村寨,勿令一个土匪逃脱!” “万十七,你领乡勇挨屋搜索!” “……” 下完命令,孙仲山才转身满脸敬服地仰望着坐在墙头上的商成,抬臂抵胸干净利落一个军礼,放下手朗声道:“大人,……” 商成抽着嘴角摆手道:“你布置得挺周详,就按你说的办。”他抚着胸口被弩箭创伤处,想了想,说道:“多抽出点人手在外围搜索,抓住出逃匪徒,就地处死,不用押回来。找几间不漏风不漏雨的屋子,预备好木炭热水吃食,再找几个人,把后面的伤员都接过来。”他说一句,孙仲山便应一声。“把土匪的红伤药都搜出来,咱们的人要紧,伤口要用凉开水清洗之后再上药,裹伤的生布都要用滚水煮过才能使用,用过的生布要多煮一刻钟。战死的弟兄都要抬进来好生安置,造册逐一登记姓名,要隆礼厚葬,还要为他们请功……” “是!职下遵命!” 孙仲山答应着去了,在后面看护伤员的关繇已经过来了,站墙下就是深深一揖,上了墙头又是深深作揖,恭恭道:“大人威武,小人闻所未闻。前回听孙校尉说起大人在屹县的赫赫功劳,已经令人深为感慨叹服,今日繇得以亲眼目睹大人之智慧勇武,直让人赞无可赞叹无可叹。即是西楚霸王复生,三国吕布再世,也不过如此。” 商成自从杀狼出名,已经听惯了各种夸赞佩服话,由一介乡勇一跃当上归德校尉并授两亩勋田之后,各种阿谀奉承的马屁话更是听得两耳都快起茧子,早已不太当一回事,但是被人比作西楚霸王项羽和三国吕步,这还是第一次。他心里虽然明知道关繇夸大其辞不过是拍自己马屁,可这些话实在是中听,禁不住也有几分得意,等关繇把话说完,才笑着摇头说道:“老关,我一向都觉得你这人豪迈直爽,从来不说假话,怎么也学会阿谀逢迎了?比项羽,比吕布……言过其辞了,言过其辞了。” “大人误会了,我这可不是阿谀之辞。度家店虽然是小村寨,土匪虽然也不算多,可也是土匪经营积年的老巢**,防范严谨壁垒严密,若不是大人智清神泠妥当周详,咱们如何能胜得这般轻松?要不是仗了大人武勇过人,如何才能有这场完胜?所以项羽之比大人,输在愚钝,吕布之比大人,短在鲁莽……” 商成仰头哈哈大笑,笑几声又捂着胸口的伤口直吁凉气,拍着身边的便道夯土说:“老关,你这不是阿谀,那什么才算是阿谀?你也是累了几天的人,来,过来陪我坐一会,咱们俩说说话。” “小人职末,不敢领大人错爱。”关繇谦逊道。转眼间脸色又是一黯,“小人的几个叔伯兄弟,关家门里的好些亲人,都殁在这里……还有尤家兄弟……”说着就抹眼泪。 商成也有些意气萧瑟,抿着嘴唇凝视着不过二三十个小院落的度家店,良久才说道:“他们的血不会白流。我要让他们死有所值,要给他们请功;我还要在这里勒石刻碑,记下今天发生的一切,要让那些后人永远都记得,他们在这里做过什么。” 正文 第三章(22)剿匪(余音) 商成发了一通感慨想法,见关繇只是搭拢双手垂首恭立,也不好勉强他过来和自己坐一起说话,手掌隔着湿衣服压着左胸隐隐做痛的肋骨轻轻抚摩,转过话题问道:“老关,你家是西马直的老人,问你个事情。前几回就听你们说,度家店是个早就是弃了的村寨,所以才被土匪占作了巢**。可我今天瞧这度家店有山有水的,是个挺不错的地方,怎么说弃就弃了?这寨子外的一漫平川地怕有十好几顷吧?墁垄沟坎的,似乎几年前还有人在耕种,偏偏这两年里翻垦过的熟地就没两块……我就奇怪了一一难道没人觉得这地荒着可惜?这度家店被弃,是因为交通不畅呢,还是其他的原因?” 关繇忙道:“和交通没联系。大人请看,度家店前的这条路就是前唐高宗时修的驿道,东接马直大寨,通连北郑,西过白川,经孟关至柁县直达端州,自来就是东燕山的要紧地方,不然当年怎么会有这度家店军寨?几十年前道路顺畅时,往来北郑端州的客商都愿意走这边,朝廷军马调动也大抵由这里经过,我少年时两次去端州应试,也是走的这条路……” 商成舌抵着上鄂,凝视着关繇指的那条道路不说话。驿路因为年久失修,边残缘破路面坎坷,早已经没了官道的踪影,瞧着和行人踩踏出来的便道没几分两样,寥寥几棵行道树都是枝枯叶凋,光秃秃孤零零地立在路两边,说不出的萧瑟凄凉。看着这样的道路,听着关繇的讲述,再遥想当年道路上车来货往的繁忙景象……良久喟叹一声,问道:“后来怎么就废弃了?” 关繇苦笑一下说道:“没水啊。从启明四年山外的蛮蛮河断流开始,东边这一大片地方就连年干旱,越靠近草原的地方就旱得越厉害。西马直还好点,虽说西河一年四季只有两季半有点水,可总是有水啊……进山里便不成了一一人都喝不够,哪里还有水来浇地?就是因为缺水,渐渐地商队军马都不走这条道了,路也就荒凉了,沿途靠着驿道发达起来的村寨也就都破败了,有办法的人家都朝南迁,没办法的……”他两手一摊,无可奈何地一笑叹口气。 商成皱着眉头问:“西马直也有迁出去的人家?多不?” 关繇道:“说多也不多,毕竟都是祖上传下来的土地,哪里是能说丢就丢的?而且如今田地也卖不起价钱,腾挪不出迁家的费用,谁敢拖家带口地去南边谋生路?也就只有那么几户人家能这样做,在南边的端州燕州重新置办家业,这边就留一两个人主事……”他说着说着突然黑下脸,转脸望着寨子中间那根旗杆,眼睛已经露出凶光。“卢家就是这种有本事的人家,十多年前花大价钱在燕州买了亩勋田,又攀了门‘高亲’,如今在燕州府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了……” 他不提到卢家,商成已经快把这事给忘了,这时候才记起来,孙仲山他们的行藏败露,就是一个姓卢的小子使的坏。他手压着胸口深吸一口气,扬了声气喊道:“石头!”连喊两声没人答应,脸色一沉就要动怒,包坎手里抱着件崭新的棉袍子顺着墙头蹬蹬蹬跑过来。 包坎一面帮他剥身上湿漉漉的袍子,一面说:“石头和钱老三在前面土匪的粮钱库里。”又从怀里摸出伤药生布递给关繇,“帮忙拿一下”,手指在商成伤口周围连掀带按,末了一句“伤了两根肋骨”,就拎了水葫芦洗伤口,再洒上伤药,用生布条连肩膀带胸口来回裹了几匝,用力打个结,浑不在意说道:“小伤,歇十天半个月就好。” 商成被他一番鼓捣疼得嘴里咝咝直抽凉气,看关繇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身上东一块西一道的伤疤,努力在脸上挤出一丝笑容说道:“老关你也是领着勋田的人,还怕这个?” 关繇使劲咽下口唾沫,很有些羞愧地说:“让大人见笑了。我家的勋田是九代祖打突竭茨人时领的,至今已经是五十九个春秋;自那以后连年天旱缺水,突竭茨人也不来寇边,关家子弟就很少有人再上战场。不瞒大人,我虽然也是禀承祖训打小习武,可真刀真枪地上阵搏杀,今天还是生平第一遭。……所以乍一看见大人这身伤,确实有些惊讶失态。”他望着商成上身胸膛两肩胳膊上斑斑块块的鲜红伤痕,半晌才喃喃地说道,“只是,大人的伤,实在……实在是太多了一些。都是新伤啊……” 包坎帮商成换上干净的新棉袍子,对关繇道:“你以为我家大人是躺在祖宗功劳簿上骗吃骗喝的人?这七品归德校尉,是用命换来的!” 关繇点点头又摇摇头,鼓唇咂舌半天,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只是幽幽地叹息一声。 商成在墙头来回走了几步,伸胳膊展腰活动一下,觉得肋骨上的伤也不算什么大碍,正要问寨子里的土匪肃清干净没有,一个边兵过来禀报,除了见事不妙跑掉的几个土匪之外,其余匪徒已经全部投降,眼下边军乡勇正在打扫战场;孙仲山和金喜正在清点人数汇总战况,又要封库房锁钱粮,一时还不能向他汇报,不过土匪的“议事厅”已经清理出来,请他先过去休息。 他领着包坎关繇赶到所谓的“议事厅”时,三个边军军官已经到了,正围着厅里的一盆烧得通红的木炭炉火烤火取暖。钱老三手里端着个大陶土海碗,贴着炉盆边转着圈把褐黄色液体一点点洒在炭火上,股股青烟随着呲呲啦啦的细碎声响团团冒起。满屋子弥漫着一股酸得刺鼻的醋味。孙仲山和金喜凑一起在小声交谈。看他进来,都起身迎接。 商成在上首位坐了,又让其他人都坐,端了杯茶汤慢慢希溜。 这屋里除了关繇全是军人,说话做事没那么多的繁琐顾忌,孙仲山是商成点名的边军指挥,也没和金喜谦让,坐下一开口就直奔主题:此役边军出动一百零八人,死二十二伤二十四,乡勇乡绅出动二十九人,死九人伤十六人;度家店土匪人数经过反复核实,自惯匪闯过天以下,一共是一百二十七人,其中“二当家”赵九娘不在“家”,一处暗桩可能在边军动手之后就已经逃走,所以寨子里实际人数是一百二十五人,其中闯过天为首的五十七个匪徒的尸首已经找到并确认,俘虏土匪五十六人,另有十二人下落不明;三什边军正在寨子周围搜索。边军还抓了燕州勋田卢家几个人,孙仲山不知道怎么处置他们,于是先把这六个人单独关押起来。寨子里有十一个土匪绑来的“肉票”,都是女人,已经解救出来,并且专门派了人护卫,防止犯傻的兵勇骚扰。经过清点,此役共缴获刀枪兵器若干,驮马壮骡若干,铜钱若干,金银细软若干,麦粟黍豆等粮秣若干;另有草原马三十匹…… 商成绕有兴趣地问道:“是突竭茨人的马?” 孙仲山点头:“是。那个突竭茨向导……”金喜在旁边说:“苏扎。”孙仲山道:“对,就是他,苏扎。一一肉票里有三个突竭茨女人,苏扎过去问过话,是一个喀什么部落的……喀德部落!那三个是喀德家的女人,被土匪绑来诈马匹的。先前绑来七个,三十匹马换回去四个,这三个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喀德家舍不得马匹,就没赎回去。马都是好马,全是三四岁的青口,苏扎说是突竭茨的战马。” 商成捧着杯子唔了一声,凝视着炉火不开腔。如今马匹也好战利品也好,他都不忙考虑,首先要思考的事情是如何处理一个烫手的问题一一闯过天的事情,怎么办?其实这个事情他心里早就有打算,但是这样大的事他不能独断专行,必须要听听下属们的意见,最关键的是,他必须让他们和他一条心。金喜、钱老三和包坎不用考虑,他们和他是一条心。至于孙仲山一一他已经留意过,孙仲山提到闯过天的匪号时神情很平静,看样子金喜已经把闯过天的事情全都和孙仲山说过,也肯定金喜已经把其中的厉害都分说得很明白,不用问,孙仲山这个明白人一定该知晓怎么做。 他捧起杯喝口水,目光透过杯口蒸腾的水雾悄悄地望了眼关繇。关繇显然没听出来孙仲山话里的玄机,只是木着脸听。 他放下杯子,轻轻咳一声,说道:“这是我马直西寨剿匪的一场大胜,要详细写战表递交大寨和北郑边军指挥使司衙门,为将士们请功,为乡勇们请功。” 听他这样说,其余五个人都是表情各异。包坎是无所谓,拿把火钳拨拉着炭火,把没烧透的木炭都拣出来搁到一边。关繇满面红光,很兴奋地搓着手,不停地呼气。钱老三既激动又紧张,挺直身子坐在鼓凳上,目光平视努力让自己显得冷静稳重,压在膝上的手几乎没把裤子拽脱线。金喜也很激动,神情里却又夹杂着紧张和忐忑,偷偷地瞄他好几眼,一付欲言又止的模样。倒是孙仲山和他在一起的时间比较长,对他也比较了解,只垂着眼睑凝视着炉火,端坐着静等他的下文。 商成接着说道:“战利品里刀枪兵器填报实数,钱粮只报一半一一钱二百二十缗,再加个百十文的零头,粮食四五十石,种类胡乱填。骡马随便写个十匹八匹就成。至于金银细软都不报了,分给将士们。战死的带伤的边军一律厚恤,乡勇比照边军例减两成优抚。记着,这些与大寨和边军指挥使司下来的奖赏是两码事,各算各的。草原马都留边军,其余牲口关尤两家一家一半,老关你自己去分派。几个土匪掳来的女人要分别盘问清楚家里状况,发给路费,找可靠人送她们回去。几个突竭茨女人……”他皱起了眉头。这个最麻烦。拿这些女人再换马匹当然是最好的办法,但是事情捅出去他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一一“私通外族掳掠人口”这条罪杀他都够了。可白白把这几个女人送回去……说实在话,他是真不情愿。正枯眉扣眼地想主意,孙仲山说道:“可以让她们留下。” 商成还开腔,金喜倒先笑起来,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道:“老孙想媳妇了?可别怪我们没提醒你,你是官身,讨个草原上喝马奶长大的婆姨,这身军官甲就别想披了。” 孙仲山呵呵一笑说道:“我哪里想了。我们不能要,说不定下面的兵士有乐意娶突竭茨婆娘的一一”转脸对商成说道,“大人不知道,边军日子苦,有些老边军三十多四十岁了都还讨不上媳妇,成天摔盆打碗没个安静时候。这男人没个家,总是浮浮躁躁的。我想,这三个草原女人送回去咱们不愿意,不送回去又没地方安置,干脆问问老边军们,看有没有愿意讨草原媳妇的。一一嗯,这也不是讨媳妇,就是屋子里多个女人而已,上面问下来,也好回话。” 商成听他说“老边军三十多四十岁浮躁”,嘴角浮起一丝揶揄的笑容,一闪即逝,点头说好:“那你看着办。”这其实就是把三个草原女人交给孙仲山去安排。金喜和钱老三也没意见。西马直几十年没遇过刀兵,日子过得安稳,所以下寨好些边军军官都有家室,一些家境好的兵士也讨了媳妇,倒是孙仲山带的都是从如其过来的兵,全都没成家,连孙仲山这个带队贰哨堂堂执戟校尉,也是至今单身。 “度家店土匪二百七十九人,只有十二人逃脱……” 年青上司的一句话,唬得三个军官脸上齐齐变色,一起望定了商成。这是虚功冒领,查出来就是不得了的事情! 金喜脸色发白,结结巴巴地说道:“这,这怕是不成。边军指挥衙门肯定要查验首级俘虏,一查就……就……就……”他接连说了三个“就”字,却再也没“就”出来。 商成咧咧嘴,继续说道:“……十二人逃脱,正全力搜索。下面这一条一定要加进去:此役获胜,全仗马直大寨策应及时,北郑边军指挥衙门调度有方。专门弄个匣子,把闯过天的脑袋送去指挥衙门,他们就知道怎么处置了。功劳里咱们占一百六十个首级,老关报十个,老尤报十五个,老关的三弟也报十个一一他立了大功,这份荣耀是他应得的。” “没,没……没那么多首级。” “把俘虏都砍了。”商成不理会众人的惊愕惶恐,泼了杯里的冷茶,自己给自己斟一杯热汤,也不喝,就捧在手里取暖,望着屋外乌蒙蒙的夜幕,撇着嘴角冷笑道,“朗朗乾坤,清平世界,什么事情不好做非要为匪为寇一一以为国法是儿戏?”最后一句话几乎是从他牙缝里迸出来,语气森冷音调低沉,直让人不寒而栗。四个军官和关繇再也坐不住,一起站起来躬身凛然听他教训。 孙仲山问道:“那,卢家的人,怎么处置?” “砍了,首级送去北郑。敢通匪,这就是下场。” 孙仲山吞口唾沫,艰难地说:“大人怕是不知道一一卢家是领着勋田的,和如今的燕州通判是儿女亲家,如果,如果……” “砍个扯虎匹做大旗的假勋田值当什么?砍了也就砍了。”商成抚摩着脸上的刀疤道,“未必卢家还敢来寻仇?真不想活命了?我不追究他们私通闯过天的罪,他们就该烧香拜菩萨了。一一有什么吃的没有?跑了半天路又厮杀半天,肚子都饿瘪了!” 金喜已经从刚才的惊慌中清醒过来,赶紧说道:“有,有!” “有就快点端来!米面饼馍菜团子,随便什么都好,能吃就行!遭他娘的,我没死在土匪手里,要是在这里被你们几个给饿死了,那才冤枉咧!” 几个军官一起发笑,得了大彩头的关繇更是笑得眼睛也眯成一条缝。 正文 第三章(23)余音渐息 当下金喜带着关繇出去张罗,不一时就让人抬进一张条几。几案上三个红漆大托盘里全是切成拳头大小的酱肉,牛羊肉驴肉都有,还有姜汁蒜末麻油大酱这些调味品,都用陶碗装着,凭各人口味不同随意取用。两个蔑条筛筐里都是白面饼黄面馍,都还冒着热汽,叠着摞着胡乱混杂在一起。商成已经饿得心慌,条几还没放稳就先抢了个馍,当时被烫得嘴里直抽凉气,两只手来回倒腾着馍,看金喜和关繇一人抱着个大酒坛进来,称赞道:“老金的军需补给可真是好手段!才多少时候,就弄来这么多东西。还有酒?” “不单有酒,还是好酒!商州的‘三日醉’!”金喜把碗在几案上排开,笑道,“这哪里是我的本事,是土匪给咱们备下的一一明天是闯过天的成亲日子,后面两个灶房里都堆满了好吃食,只是咱们没有会摆弄灶上手艺的人,怕是做不出席面。不过有几架烤羊不错,我挑了个七八分熟的,让他们烤好了送过来。”说话间关繇已然把一个坛子里的酒倾满了三个方壶里,又在炭炉上支了个铁架,把壶都放在铁架上,扒开火头慢慢加热。 商成三口两口吞了馍,拿张饼蘸了大酱就着牛肉大嚼,含混地问道:“咱们的兵呢?吃没有?” 要是换作别的长官,这正是奉承阿谀的好时候,什么“爱兵如子”、“爱惜士卒”之类的好听话,金喜能送上一箩筐,可眼前这个青年上司不喜欢这一套,金喜只好实打实地说:“除了警戒放哨的,其他人都在吃了。我已经交代过,让两什人赶紧吃完去把周边搜索的弟兄换回来。” 商成仰脸想了想,说:“不用换班了,让咱们的人都回来。天寒地冻的时节,漏出去的几个土匪也跑不远,明天一早就向左近村寨传我的令,要他们加强关防戒备,所有可疑人员一律押送下寨。有谁敢藏匿土匪,卢家人就是先例。”金喜答应一声,放下手里的吃食就出去安排。孙仲山坐在炉火边慢慢地掰着饼,担忧地说道:“大人,我心头总是在想军报的事情。我知道,大人这样做也有苦衷,剿灭闯过天的功劳怎么说都远比平了度家店土匪窝来得大,大人怕军士们吃亏,不得已才要谎报。可咱们毕竟只有百二十个首级,如今却要请差不多三百的军功,假如上面认真追求起来,虚功冒领的罪名一旦坐实……”他抬眼望着商成,不忍把下面的话说出来:万一出事,商成只怕难逃国法追究军法惩治,即便最后留下一条性命,好不容易挣来的勋衔官职也保不住。 商成倒一点都不担忧自己的前途,咽了嘴里的吃食,说道:“这个倒是不用担心。大寨和边军指挥衙门都是白拣的功劳,不会出来作梗。卫府或者会起疑心,也可能会派人调查,但是咱们端了土匪窝,是真金白银货真价实的野战功绩,只是贪图赏赉报功时首级翻番罢了,出了事顶多落个申斥,了不起扣我几个月的工……罚我半年的俸禄。”他伸着手背在斟满的酒碗边试了试温度,嫌烫就没马上喝,继续说道,“我想卫府为了求稳妥,多半会准了咱们的战果,然后另寻个缘由给我个教训。”说完端起碗抿一口,浓烈的香料味让他禁不住皱起眉头,放下碗对转圈斟酒的关繇道:“老关,你别弄了,也坐了吃。这屋里都是鲁莽厮杀汉,没那么多穷讲究,要吃酒各人即吃即烫。 商成虽然把话说得很隐晦,可孙仲山到底是个明白人,很快就琢磨出其中的道理:闯过天在西马直的事情,卫府未必就完全不知情,只是一来此事难以自圆其说,二来“死人”闯过天也没有公然打出旗号哨聚,三来地方上没报匪患,卫府压根就没理由发明令剿讨。如今商成带兵平了度家店砍了闯过天,其实也是帮卫府消除了一个大隐患。只此一条人情,卫府便不能追究商成谎报战功。想通这一层关节,他原本一直悬在半空的心也慢慢地落下来,掺合着与钱老三包坎闲扯了几句,转过脸悄悄瞄商成一眼,恰巧和商成目光一碰,两个人都是会心一笑。 不一时金喜把诸般事务都安排停当转回来。他除过带回来半架烤得外焦里嫩的山羊,还带回来两个檀木小匣子,摆在几案上揭开盖,匣子里都是一个个金倮子小银锭,金灿灿亮闪闪码得整整齐齐。屋子里几个人突然见到这么多金银,都有些惊疑,都停了吃喝盯着匣子看。 商成伸手掂了个金倮子,问道:“从闯过天屋子里搜出来的?你们找到他的密室了?” 金喜说道:“不是密室。闯过天在自己床底下挖了个坑,藏了一箱子钱,还有这些东西。是一个土匪领我们去找的,他想用这个换自己一条命。” 商成把金倮子丢回匣子里,伸手再抓个白面饼,一掰两边笑道:“就这点东西,也想买条命?他的命也太贱了吧。” “金喜道:“这不是他的买命钱,就是想让大人信他。他说他知道闯过天把多年的积蓄都藏在什么地方,只要大人肯饶他一条命,他愿意领咱们去起那笔钱财。” 商成把半边饼蘸了酱,填嘴里鼓着腮帮子咀嚼,无所谓地说道:“说不说都随便他,想花钱买活命的事就别惦记了。他做土匪那一天就该知道,早晚总有砍头掉脑袋的时候。” 金喜犹豫了一下,再说道:“……那土匪说,闯过天藏匿在那里的钱财比寨子里多十倍。大人,……”刚说到这里,便被商成眼帘后两道冷森森的目光一刺,一股寒气骤然从脚下冒起,下面的话就再也说不出口。 “十倍?百倍又能怎么样?”商成神色平静口气平淡地说道,“要是杀人掠货祸害一方就能用钱赎罪,那还要国法做什么?” 看金喜脸色尴尬,面对商成的问题回答不是不回答也不是,孙仲山在一旁替他解围说道:“大人,孙哨其实并不是说有钱就能肆无忌惮胡作非为,他的意思是,既然这个土匪愿意将功赎罪,何不把饶了他一条命,给别的土匪树个榜样,让他们知道,改邪归正才是正经出路。这也合乎朝廷的体例。毕竟燕山自中唐之后就匪祸不断难以根除,又靠近草原,土匪两边流窜,尽剿很是艰难。为了消弭匪患,朝廷历来都是又剿又抚,剿抚并重……” 商成截断他的话:“不需要树榜样!西马直也没有抚的说法。谁敢在西马直兴风作浪,度家店土匪窝就是他们的榜样!两位千万别忘了自己的身份,我们是边军,是军人,我们的职责就是抵御外虏绥靖地方,就是保卫这片土地上的乡亲父老!谁敢在这里兴风作浪,等待他们就只有一条路一一死路。” 他突然拔高了声音说话,口气又很严厉,正拿着金倮子银锭做比较的钱老三和关繇都有些发愣,再看孙仲山和金喜都是满脸紫胀身体挺得笔直……两个人还没明白商成究竟为什么事发这么大脾气,人已经不知不觉地站得笔挺。 包坎也随着众人站起来,就手把一张剖成两片里面夹着牛肉的饼递着商成,自言自语地小声说道:“怎么石头还不回来?不会又瞧上哪家的小娘子了吧?”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商成脑海中一震,已然醒悟过来,包坎这是在点醒自己。剿抚并重是朝廷的国策,自己刚才的话虽然字字句句都是肺腑之言,可无疑是在和朝廷对着干,传出去虽然不至于招来灾祸,可要是遇见有心人一一比如他马上就会得罪到底的燕州卢氏……总之不是好事。思量着已经转了口气:“其实我也知道,你们两位都是好心,秉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心意,想让我少造杀蘖。我又哪里是个残忍好杀的人呢?要是这些人不为非作歹,或者是真心诚意改过自新,我也可以给他们留条活路。不过度家店这些土匪不能饶!一一剿抚并重,‘剿’在前‘抚’在后,先有‘剿’然后才有‘抚’。不给土匪们点颜色看,他们还不知道本校尉的刀有多锋利!来人!” 随着他的话音,两个在门口站岗的边兵立刻站到房门前。 “传令:起火把,两刻后所有兵士乡勇在寨门前集合,我要用土匪的人头祭奠战死的弟兄们!” ……忙完一切,时辰已经约莫到了亥末。商成也没让大家各自寻找住处,都叫回“议事厅”议事一一战报明天一早就要发出去,必须马上拿出个象样的东西。商议了一阵,在绝大多数细节和整个战况上都形成共识之后,大家又公推孙仲山和关繇执笔,无比要作一篇漂亮的文章。两人商商量量搞到下半夜,黎明将近才拿出一份很有分量的漂亮报告,交给商成签了随身印信,天一亮就派出两步骏马直奔北郑。 正文 第三章(24)孙仲山的问题(上) 此后数日商成就一直驻留在度家店处置善后。清剿残匪持续了三天,逃出去的土匪被边军乡勇搜出来五个,都是活捉回寨子验明正身后即刻处死,周围村寨里的庄户也送来六具被撅头钉耙石头打得稀烂的逃匪尸首。接下来几天,先是北郑边军指挥使司循例监察,然后北郑县令收到消息带着有司过来处置善后,紧接着燕山卫府和边军府也分别派人派员核实战果。商成没有行政经验,原本以为这些人一来,事情就能告一段落,自己也能轻松下来,谁知道人越多事情越多,每天迎候上差接待同僚应对征询安顿地方抚慰兵勇,一时间竟然忙得脚不沾地。事情繁杂千头万绪,再加上天冷风大,为了御寒各屋里白天里都烧着火盆热炕,天干地燥兼炭气浓重炭灰沸扬,他伤过的右眼整日价熬得通红,火燎般又烫又痒,迎风流泪的毛病更是日甚一日。到后来连随身带着的几张用来擦拭泪水的绵手帕,竟然连换洗都来不及,眼病发作时的痛苦更是让他百爪挠心难以忍受,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好让人替自己做了个眼罩,戴上虽然形容更加不雅观,可总算是让折磨他多时的右眼稍微消停一下。 这一忙就是半个月,直到十一月初九,诸般事务才算处置停当。其间北郑县衙和边军指挥衙门提出建议,认为度家店地处荒僻人烟稀少,偏偏又沟连东西交通顺畅,正是个滋匪养寇的好地方,为防隐患,干脆一把火烧了完事。他坚决反对这种顾眼前不顾往后的短视做法。他以为,既然土匪能在这里哨聚,至少说明这里的水源不是太紧缺,庄户多了也许不行,但是容纳三五户人家肯定没问题;更因为这里地处要冲,若是气候再有变迁雨水丰沛,必然能回复往日景象,所以度家店不仅不能放弃,还应该从附近村寨迁移人口过来经营。他是西马直指挥,地方军政首长,处理这种事原本就是他的份内,两个衙门都不好和他争执,再兼他说话在理,别人也没法和他争执。三方人员聚在一起走过场般议论两回,最后就依了他的主意,于是他从邻近村寨找了三户自愿的破产农户,发给口粮种粮农具迁移过来,又从关繇那里买来两头大牲畜分派下去。看着三户人家安顿好,过冬熬春的粮米油盐柴薪都有富裕,他这才带着石头包坎和一什边军离开度家店。 度家寨土匪被边军一窝端的消息就象插上翅膀一样,几天时间就在东西两道川里传扬开,被山里的土匪草原上的马贼骚扰苦了的庄户都是喜形于色。随着被土匪掠走的几个“肉票”平安回家,很快地,连西边的几个州县都有了朝廷下决心剿灭匪患的传闻,证据就是一队接一队从南边过来的卫军一一不为了剿匪,派这么多兵过来做什么?打突竭茨狗只是幌子,根治匪患才是朝廷的目的。 也不知道是受了西寨边军剿匪大功的影响,还是马直大寨实在不堪草原上马贼的骚扰,十一月初十,马直大寨集中两百边军动员三百四十多乡勇,又有一哨卫军策应配合,在上马直川设伏,一举歼灭一支长期在边境活动的马贼团伙。是役仅砍下的人头就是八十多个,生俘过百人,缴获马匹三百有余。 马直大寨的报捷军报还没从北郑传到端州,整个燕山卫就被两个接连而来的特大喜讯给惊呆了。 从十一月初五到十一月初八,左军和中军出动十一个营近七千卫军,在相隔六百里的西燕山和中燕山同时动手,短短四天时间,打下土匪山寨五座,打死打伤并活捉大大小小的土匪獠寇共计一千三百余人,横行一时的悍匪钻山豹子和方大眼睛也相继落网。随着燕山三大寇悉数伏诛,猖獗十数年的三大匪帮烟消云散,余下的小股土匪更是惶惶不可终日,不是散伙就是结队逃进草原。由中唐以来绵延数百年的燕山匪患,终于被遏制住愈演愈烈的势头。 钻山豹子和方大眼睛的落网是近两年里燕山境内最大的喜事,各地都有人出钱办社火起庙会庆祝,场面热闹得比元宵节也不差。官府也来凑趣,提督府顺应民意颁下告示,各州县从十一月二十五到二十七连续三天取消宵禁,允许人们在城内搭台看戏斗火观灯。消息一出军民振奋,市面上木料灯油绵纸这些喜庆时用得上物件的价钱顿时上涨三成,红布红绸更是几近告罄。 消息很快就传遍燕山全境,连西马直中寨这样的小地方,在指挥衙门的外墙上也贴着官府暂停宵禁的文告。 就在大家都在为怎样才能在观灯斗火中博个好彩头而绞尽脑汁时,商成却在为一件本来和他没什么关系的事情而挠头。 边军在度家店营救出十一个“肉票”,他的苦恼也来自这些“肉票”。 十一个“肉票”里有三个突竭茨女人,他都交给孙仲山去处置。他本来还以为兵士们会在意这三个女人的身份来历,哪知道结果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一一如其寨过来的老边军们根本不在乎这个,为了争这三个女人,几个够资历有资格的边军甚至老拳相向。孙仲山不得已之下只好出了个“抓阄”的下策,结果没摸到女人边的老兵便把一腔愤懑满肚子怨恨都撒到他头上一一每天半夜都有人站他屋子外,捏着鼻子喊他起来撒尿……其余八个女人中的六个都是问清楚家庭住址之后,各发一份盘缠,然后找妥当人送她们回家。这九个女人的事情都很顺当,该嫁的嫁人,该遣返的遣返,中间也没出什么纰漏。剩下的两个女子就比较麻烦。说是两个麻烦女子,其实只是其中一个麻烦,就是那个京官杨什么公度的女儿;至于另外一个女子,完全可以略过不题一一那是她的丫鬟。这个扬什么的女儿麻烦的地方不仅是因为她出身官宦家庭,而且她还是燕州程家二公子未过门的媳妇,她出了这样的事情,稍微处置不慎重就会牵连到她父亲和程家的风评官箴。更糟糕的是,这个差点就成为闯过天压寨夫人的女子,其实还是个刚刚行过笄礼的女娃,看上去顶多十五岁出头,一张娃娃脸上稚气未脱,一路上受了太多的惊吓,看什么东西都是一副畏缩犹疑的模样。为了不让她多遭苦受罪,也为了不使她的父辈们的前程,商成思虑了很长时间,才决定把这事也交给孙仲山去办。孙仲山为人谨慎心思细密,又知书达理人情练达,想来能很好地和程家人打交道,能给这女娃铺下一条比较好的路。不过他还是反复交代孙仲山一一这事一定要机密,绝对不能和任何人说起,甚至是提都不能提。 可眼下他寄予重望的孙仲山就神情沮丧地站在屋子里。燕州的差事被他办砸了。程家人根本就不认这门亲,坚持说杨家小姐早就患急病死在来燕山的途中,孙仲山打着送人回家的旗号,不管是好意还是想讹钱,都是瞎子点灯一一白费蜡。他们甚至拿出杨公度从上京写来的家信作证据。杨公度在信上说,他女儿福薄,竟然殁在半道上,希望程桥莫要太难过,也让程家二公子别伤心一一即使女儿去了,他还是认程家这门亲,认程家二公子这个女婿…… 商成对面前这个刚刚升作仁勇副尉的边军哨长实在是太失望了。悄悄送个女娃回家,再悄悄回来,芝麻大点的小事呀,孙仲山竟然会办不成;办不成不说,他自己还拿不定个准主意,竟然又原车原路地把人拉回来…… 他把眼罩挪到额头上,瞪着两只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孙仲山。他实在是闹不明白,孙仲山把这女娃又拉回来,到底是个什么意思?程家不收留她,难道她爹娘也不要她?燕州呆不住,就去上京啊一一难道说你还怕我不准你的假?你就值当是公费旅游,把女娃送回家,然后在上京转转平原府看看,回来时顺道衣锦还个乡,以仁勇副尉的身份见见父母兄弟姐妹,一家人团团圆圆,难道不美气? 孙仲山倒是毫不畏缩地迎着他的目光,坦坦荡荡地挺身直立。但是商成总觉得他的眼神似乎不在自己的身上,而是绕过自己停留在他的身后。他狐疑地转头看了看,自己背后除了一面白灰都没刷匀净的墙壁,屁都没一个。 良久,商成问道:“你是不是嫌我日子过得太清闲,想给我找点事情做?” “职下不敢。” 商成咧下嘴,说:“不敢?那你把人给我拉回来是个什么意思?你没办法,难道我就有办法?” “大人英明神武智慧练达,一定比职下的办法多,想出的法子也一定比职下的办法好。”孙仲山就象背书一样顺溜地说道。 商成眯缝着眼睛凝视着孙仲山,半天没有说话。太奇怪了,如今连金喜都不拍自己马屁了,孙仲山居然跑来乘冷灶,而且话还说得这样直白,一点都没有读书人阿谀奉承时应有的含蓄和隐晦……很显然,这其中有问题。 不过问题出在哪里呢? 正文 第三章(25)孙仲山的问题(中) 孙仲山却似乎没留意到商成探究的眼神,不温不火侃侃而谈:“……家里已经报了她的丧殁,程家又违了婚约,如今杨家小姐是有亲不能投,有家不能归,就留在燕州也徒劳无益。送她回上京老家,燕州到上京何止千里,路途迢迢,又是寒冬时节,道路艰辛,她一个纤弱女子,侥幸脱难身心俱疲,路上颠簸能否经受也是两说。更兼她有个官眷的身份,途中稍有差池也是损了大人和公度大人的同僚情面……” 商成本来还有一句没一句地听孙仲山找理由解释,这时候听他越说越不靠谱,忍不住打断:“停!我和杨公度不认识,你别把这事朝这上面扯。你就说说,你为什么把人又带回来?你是个什么想法?”他连上京平原府在哪个方向都还不是很清楚的人,怎么能认识那个杨什么度的京官?再说他一个边军校尉军寨指挥,又怎么可能和一个工部的九品司曹小京官扯上关系? “职下刚才说的就是心里想的。” 商成翻着眼皮凝视着孙仲山。他才来中寨不到十天,事情已经脚跟脚地处理了一摊,既要挨个好言抚慰在剿匪中不得已便宜处置的部属,又要过问各处寨堡的兵员装备训练粮饷等等情况,还要点派人员分派物质处置前任遗留下来的亏空疏漏,早就忙得四脚朝天,连吃饭的工夫都要抽出来接见各村各寨前来拜谒的乡绅大户,哪里有时间来这里陪着孙仲山闲磨牙?就是现在,书办房里还有个两个地方上颇有名望的耆老在等他过去说话,他就更是没精神来猜度孙仲山的心思。 他掏了绵帕抹掉泪水,把绵帕再折一遍,压着酸涩发痒的眼眶轻轻揉动,睁着左眼望定孙仲山说道:“你再说瞎话,小心我撵你出去!你就直说吧,为什么带人回来?” 孙仲山一张国字脸上突然泛起抹红晕,眼神也不那么自然,垂下眼帘盯着自己簇新的皮靴,神情也变得忸怩起来,嘴里吭吭哧哧半天也没能吐出一句囫囵话。 他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突然间成了这副模样,再想到半月前孙仲山在度家店发的“男人三四十岁没个家”的感慨,商成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但是他并不点破。不仅不点破,他还收了绵帕,重新戴好眼罩,并且好整以暇地端着茶杯喝了口冰凉的茶汤,安静地等着孙仲山的“下文”。 这事可实在太有趣了,比去陪那些乡绅要有意思得多。孙仲山送杨家小姐去成亲,差事没办成,到最后竟然给自己寻了门亲。不过想想也不意外,孙仲山三十大几的岁数,十几年戎马艰辛的日子下来,肯定早就渴望有个女人来心疼了;以前他是身份低,手头又没有积蓄,讨不起媳妇,可如今不一样,论身份他已经是正九品下的仁勇副尉,论地位他是堂堂皇皇的一哨之长,身份地位全有,剿匪时又捞了不少战利品,腰包里胀鼓,想讨个媳妇再正常不过。话说杨家的女娃长得不赖,小模小样的也招人怜爱,恰好程家怕怀门风推掉了和杨家的婚约,娘家又不认她,她一时没了去处着落,正是悲苦茫然的时候,再被孙仲山一路小心呵护精心照顾,心中难免感激一一对这岁数的女娃来说,感激和感情就是一回事…… 他端着凉茶杯假做沉思,孙仲山也是一脸的踌躇犹豫神色。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军营方向传来几声短促的号令。隔得远,号令并不十分清晰。外面厢房里传来石头肆无忌惮的笑声,其间还夹杂着包坎的呵斥笑骂。 半晌孙仲山才神情很不自然地讷讷说道:“大人,我……” 商成捧着茶杯没吱声,仿佛就没听见他的话。 “大人我……职下……” 商成收回盯着门框的目光,眼神里带着揶揄安静地看着他。 接连两次都说只起了个头的孙仲山突然鼓起勇气,大声:“大人,职下有个不情之请,万望大人成全!” “唔?”商成作出一副很吃惊的样子,问:“你要我成全你什么?丑话说前面,我可是没钱。”虽然他肆酒好堵,现在没钱打下闯过天的土匪巢**,他也是最厚的一份战利品,可迁移庄户到度家店的主意是他出的,农户的安家费用自然也是他先行垫付,本打算是到大帐上报销,谁知道到了寨他才想起来,他当时竟然忘记让三户人家给他写个收据凭条一一没有这东西,他怎么能从边军帐房里支领出钱粮? “职下不是找大人借钱。……职下希望大人能替我去说个媒。” 商成“哦”了一声,抬起头时已经是满脸的“惊讶”,问道:“仲山想成家了?说起来你也确实该成个家了。三四十岁的男人,身边要是是没个女人照应,成天价不是摔盆子就是打碗。”看孙仲山的脸色有些尴尬,他自己也觉得这个时候不应该说这些玩笑话,轻轻咳嗽一声转过话题,“你看上哪个的闺女小姐了?” “……杨家的豆儿。” “杨豆儿?”商成有些茫然,一时想不起来这豆儿到底是谁。印象中杨公度的女儿乳名并不是豆儿,好象是叫做“盼儿”。当然也有可能是他冒听,把“雁儿”或者“兰儿”听成了“盼儿”,总之不可能是“豆儿”。他思索着问道,“杨家小姐?” “不是。是杨家小姐的丫鬟。” 商成有些发愣。他确实没想到孙仲山看上的竟然是杨家的丫鬟。这样的话,事情就有些麻烦。他瞅了孙仲山一眼,唆着嘴唇问:“你娶她……娶过来做妾?”他知道这个时代的法度风气,杨豆儿既然是杨家女娃的陪嫁丫鬟,肯定是卖定的死契,身份已经不再是自由人而是杨家的财产,象孙仲山这样有身份的人娶她甚至连个“娶”都不能用,只能是“讨”,而且讨过来也只能做妾室而不能做正妻,不然的话孙仲山就情等着检举弹劾吧一一虽然是风流小罪过,可认真起来也是大麻烦,轻则降级降职,重则杖四十枷十天贬为平民,。 孙仲山显然知道他想说什么,目光躲闪迟疑一下便变得坚定起来:“不是……” 商成自己对娶个丫鬟做老婆倒是没什么成见,不过时代风气如此,法律如此,他也爱莫能助。如果换作别人,他最多问一下劝两声。可孙仲山不同,他和这个当年的狂生如今的边军军官很有些渊源,孙仲山的脾气秉性也很让他看重,他不能不为在这件事事情上罗嗦两句。即便孙仲山不爱听,他还是要说。 “你想没想过,你把她娶回去做正妻的后果?” 孙仲山缓慢但是很沉稳地点下头:“我读过《大赵刑统》。” 商成没读过《大赵刑统》,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书,但是看孙仲山的脸色眼神,他就知道自己是不可能劝说得动。他把茶杯放下倒了杯热茶,又撩起眼罩,把茶杯放在眼眶下,让水汽慢慢地蒸着眼睛一一这样干燥的眼眶眼睑能舒服一些。他在脑子里转着心思。既然孙仲山清楚其中的厉害还要这样做,他现在首先希望思考的就是怎么样才能孙仲山完成心愿。 可是他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妥善的解决办法,就随口问道:“豆……豆儿知道你的这份心思吧?” “回大人话,她知道。” “她愿意?……我是说,她愿意做你的正妻?”商成自己都说不清楚为什么要这样问,而且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听一个肯定的答复还是一个否定的答复。要是杨豆儿说“愿意”,他会觉得她配不上孙仲山;可要是她说“不愿意”,他多半又会替孙仲山感到难过…… “她不愿意。……她说,她要守着她家小姐。她怕她家小姐还会寻短见。” 商成皱起眉头,问:“什么意思?杨公度的女儿不想活了?她还寻短见?” 孙仲山绷着嘴唇,半天才说道:“寻过两回。去程家看见她父亲家书那晚上寻过一回,回来路上在车里也有一回……两回都被豆儿撞见,才抢回一条命。” 听孙仲山说杨家女娃在车里还在寻短见,商成禁不住打了个寒噤。马车车厢那么狭小的一个空间,人要寻死,能使的不是剪子就是刀……想不那么一个文文静静的十五岁小女娃,性情竟然是这样的刚烈。可她怎么没在土匪窝里……这个念头刚刚在脑海里冒出来,他就恨不能扇自己一耳光一一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的龌龊!她在土匪窝里还有获救求生的希望,正是这渺茫的希望支撑着她活下来;可真正获救之后寻到夫家的门上,等待她却是夫家冷酷无情的毁婚还有自己父亲声称她亡故的书信,这样的打击谁能受得了?关键是她还知道他们其实都清楚她只是被土匪掠走了,是土匪手里敲诈钱财的“肉票”,而且他们竟然都忍心丢下她不管不顾,这其中也包括她的亲生父亲……双重打击再加上在土匪巢**里的担惊受怕,换了自己,这时候说不定也是万念俱灰吧。 他木着脸,嘴角两边都在不停抽搐,也不说话,只是望着墙角呆呆地出神。 正文 第三章(26)孙仲山的问题(下) 直到右眼眶里又涌出股泪水,商成才蓦然惊觉自己有些恍惚,一边掏帕子抹泪,一边强自收拢心神,对孙仲山道:“没看出来,这豆儿倒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女娃。”他悄悄地擦拭下潮润的左眼,诚恳地说道,“可再是好女娃也不成啊,仲山,这事不成。这种事情官上有法度,你是官身她是末籍,通婚就是违法,认真追究就只有丢官为民。虽然说我在这里一天就能护你一天,以后的西寨指挥也不一定就会深究,可世上的事情怕就怕个万一,怕就怕‘认真’二字,要是碰见有心人有意和你为难,官丢了不说,连个平常庄户你都做不了一一你是发配戍边的人,丢了官只能在这边寨里做个逢五点卯四节应役的边户,子孙世代都得在这里做不叙功不酬劳的边户,永无出头之日。你难道也愿意豆儿姑娘陪你过这种日子?就是不追究,事情押进履历也受不了,两年一比三年一叙有功无功都排在最末一等,你准备这辈子都做个仁勇副尉边军哨长?不想再在军功上出头?眼看着明后年就有大战事,有机会上战场,两三场仗打下来,没功劳都有苦劳,捞个大功劳不是封官就是晋爵,这样的机会你想错过?” 孙仲山感激地望了比自己还小几岁的年青上司一眼,便抿着嘴唇嘿然不语。这句句话都是实实在在替自己考虑呀。他也为这些事翻来覆去思虑了很长时间。边户他是绝不愿意去做的,也不想守着个边军哨长庸庸碌碌一辈子,可他又实在是割舍不下那女子,何去何从,实在是难以抉择。从马直到燕州的一路上,这些事情他不知道想过多少遍,焦愁得饭都吃不香觉也睡不着,直到他拿定主意,他才敢悄悄地和姑娘表明自己的心意…… 看孙仲山目光镇静地平视着自己,商成就知道刚才一番话并没有打动他,暗中叹一口气,指了下公案前的鼓凳示意他坐下,说道:“既然你铁了心,那我也不再说啥了。你说吧,想要我帮你做什么?是去替你说媒?还是想多请些时间的假?说媒我可不敢打包票,就我这模样,怕被人家误会成抢亲的。假期无所谓,现在是冬天,从现在到元宵后都不会有什么大事,就准你三个月的假,你回老家去结亲吧,也算是衣锦还乡。况且那里离得远,或者能保住消息。” “我是出户销籍的人,回老家做什么?”孙仲山苦笑一下,然后便坐在鼓凳上默不作声。他在半路上左思右想好久,才总算想好一条对策,可事到临头,这嘴却无论如何都张不开。 商成看他一付欲言又止的模样,就问道:“她家小姐还没同意?”看孙仲山摇头,又问,“钱不凑手?”他本想说自己屋里还有几贯钱和一些值钱东西,转念一想,孙仲山有一大帮如其老弟兄,就差几个娶媳妇的钱也不用找自己这个上司借,拧着眉头略一思索,“想让我帮着关说改籍?” 孙仲山一张四方脸已经胀得通红,点点头,嘴唇蠕动好几下,讷讷地根本说不出话。让商成帮着豆儿改籍,这就是他想出来的“高明”主意。他想,商成的身份高,度家店善后时和北郑的县令县尉都打过交道,肯定能说上话,只要商成愿意出面,十有**就能成事。到时候豆儿改籍落户到北郑,衙门里有白纸黑字的存档,再有风波他都不怕。 商成笑道:“这事情容易。我和北郑的周县令有点交情,他能帮这个忙。正好过几天我要去边军衙门参加个会议,你告诉豆儿一声,教她跟我去县城,顺便就办了。” 孙仲山咬着牙,似乎在下很大的决心,半天才说道:“豆儿,她没有卖身契约。” 商成更笑:“没有契约不是更好,连个身份都不用验了,事情办起来更快。”他说着话突然一楞,疑惑看着孙仲山,问道,“你是说,她连个身份证明都没有?” “是。” “关防路引总有吧?” “也没有。她们的引条遭匪时就掉了……” “那,杨家的女娃也不能证明自己身份?还得去上京核档?” 看孙仲山还是点头,商成抚着脸颊上刀疤缓缓说道:“那事情就难办了。有路引凭条证明来历,周县令多半能冒点风险替她改籍,如今她什么东西都没有,人家不会帮这个忙。咱们也不能让人家冒渎职丢官的险。”他寻思着解决问题的办法,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急忙问道,“你刚才说,杨家女娃的家里已经报了她的丧殁一一这是给程家报信,还是朝官上报信?” 孙仲山苦笑着说道:“杨公度是朝廷官员,家里无论添丁还是减口,都必须报有司备案,他既然给程家报信说女儿殁了,当然也要去官府里勾籍,豆儿也是‘死’了的人。” 商成还是头一回听说有这种事情,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不过想想也不奇怪,这个时代一人落难全家遭殃的事情又时有发生,官府不可能临时再去打听调查罪犯的家庭成员,肯定都是按着户籍册子拘索人口,所以登记人口变化一定非常严格,绝对有一整套的法律条文和行政手段。不过他也有些悲伤。杨家女娃的爹,那个杨什么度,在自己的女儿落入土匪手里的时候,没去设法营救反而先跑去官府里勾销户籍,也实在是太寡情薄义了;就算不想让女儿的遭遇给家族带来坏名声,不想让女儿的遭遇影响到自己的前途抹,可……可他也不能把事情做到这样的决绝的地步啊…… “杨家女娃知道这事不?我是说,她知道她爹把她勾籍的事情不?”商成带着万一的希望问道。 孙仲山耷拉着眼眉点下头说道:“她看见信就知道了。”他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她和豆儿如今都是‘死’人,别说改籍,就算是去庙里出家当姑子,也没人敢收留。何况咱们这里还是边陲,没有关防路引,别说穿州过府回上京,就是路边的小旅店也不能住。可怜啊,杨家小姐才十五岁,就遭逢上这种事情,程家不认亲也就罢了,她家里也能狠心销她的籍贯,真不知道她爹娘都长了一副什么心肠。”说着又是一声长叹。 商成也是一声叹息。他现在才算真正明白杨家女娃为什么在土匪巢**里都没有轻生,获救了反而求死的真正原因一一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能比被亲人的抛弃更让人痛苦了。 他想了想,说到:“她们留在西寨这地方也不合适。这样,我给她出路引,你把她送回家的,顺便把豆儿的卖身契约也从官府里抄个档拿回来,我再去找周县令。” “不成的。她回去,就说明她爹报假,官府追究下来杨公度不是徒就是流。她是个孝顺闺女,不可能做这样的事情。” 商成对这种事情没有丝毫经验,只能听孙仲山的,既然孙仲山说不能送杨家女娃回去,那也只能不送。但是西马直中寨是个纯粹的军事堡垒,住的百八十人全是边军大老爷们,收留她们俩一天两天可以,长期住下去却是绝不可能,他想了半天都没想出个妥当办法,只好问:“那你说什么办?” 孙仲山说:“要是不能改籍,就只能先把杨家小姐还有豆儿安顿到周围的村寨里,大人和关家熟络,看能不能去找他们帮个忙。或者让关家出个铺保,就说她们俩是自己的远路上亲戚,兴许就能在北郑县落下户籍。” “关家也不好说啊,毕竟这事是私改户籍的违法事情,要让人家担一分风险,而且关家大家族,人多嘴杂,事情也容易走漏……”商成沉吟着说道。他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想起来当初自己落户的事情。但也只是眼神一亮,瞬间就黯淡下去。如今霍士其已经没在屹县衙门里当差,衙门又几乎全换了新面孔,这事也肯定帮不上忙。不过…… “这样吧,我家在屹县,也有好大一座宅院,我在外面吃粮当兵,平时就是我两个妹子在帮我看家。我看干脆就把他们俩送过去和我妹子做个伴。户籍不户籍的,先住下再说。我那里清净,平常也没人敢上门搅扰。”他笑着搓手。“你得空去和那俩女娃说一声,看她们乐意不乐意。” 他这样一说,孙仲山的眉头顿时舒展开,脸上也有了真正的笑容,嘴里一连声。这是再好不过的解决办法。商成是七品归德校尉,整个屹县也没两个能比上他品阶的人,又有云纹狻猊玉佩领着两亩勋田,是个连知州府通判都不能硬闯的地方,两个没身份来历的姑娘住在那里,那是再安全不过。 商成压着眼窝笑道:“干脆趁着这段时间公务清闲,许你两个月假期,我也撂开手,北郑开过会议咱们就都回屹县,一来安顿两个女娃,二来哩,要是你愿意,我那处宅院你随便挑个院落做新房,就帮你把喜事办了。” 正文 第三章(27)孙仲山的麻烦(上) 接下来两天里,商成抓紧时间接见各村缙绅,又花了一天时间把手头上的各项公务都做好安排,然后便带着石头包坎以及孙仲山和两个女娃离了中寨,一行六个人五匹马加一辆马车,在凛凛北风中迤俪南下。走在路上,他还惦记着军寨里的事情。川道里归他管辖的各个村寨,因为他到任的时间实在太短,竟然一个都亲自去看过,所有情况都是从部属和各村缙绅胥吏那里听来的,全是好得不能再好的好消息,十九个村寨,村村仓满廪满寨寨路不拾遗,听着就让人心里不踏实。军寨的情况也令人忧虑。首先是冬装。今年的就不说了,去前年的冬装都还差着六百多套,在度家店时他就和使司衙门扯皮,好歹要来四百套,可至今才送来两百八十套,掰着人头算都还有同样多的缺口。没奈何他只能先在中寨的军务公款里挤出一部分,自己又从腰包里掏出四十贯,凑齐一百贯,派人火速去端州府订购。可临到他出门,端州那边一点消息都没有。除了冬装的事情让人操心,钱粮也是个事情。钱的问题不大,即便没闯过天的家当,军寨大帐上的亏欠也不到二十缗;粮食也不是不够,土匪窝里抄来的就能让西马直的边军都过个肥年。可如今天雪路难,粮食都还堆在下寨中寨运不上去。他想尽办法,好不容易才给上寨送过去两百套新冬装和一百多石谷麦,还有大量的油盐酱菜柴禾,可百多两百人要在那里过冬,这些东西到底能支撑几天,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临走之前他已经反复交代后勤上,不管他们想什么办法,哪怕支最高的工钱,也要尽快把第二拨三十驮物资送过去,可他又担心,在没有他的督促的情况下,这些人的办事效率如何,他们会不会把他的话打折扣。北边川道外还有四个烽火台,也驻着二三十多号人,那里的道路更艰难,条件更艰苦,也不知道能不能及时得到补给…… 还有,这寒天冻地的,各个村寨里的贫家小户会不会有人断炊?有没有庄户的房子在大雪里塌掉?地方上的里正户长能不能及时照应接济?而且,他让已经是忠勇郎的关繇派发的那些剿匪得来的钱粮,也不知道关繇到底把事情办成了什么样…… 一路上他都在想着这些烦心事。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不该匆匆忙忙就答应孙仲山。他应该等所有事情都有个头绪,再把两个女娃领去屹县;或者干脆写封书信让孙仲山捎上,月儿和十七叔见了他的信,自然会替他安排。但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已经答应孙仲山,到屹县就给他办亲事,还要以兄长的身份做他的主婚人。这个情面太大了,他根本没办法推托,如今只能开完会议就赶回屹县,然后三下五除二把孙仲山的婚事操办了,再马不停蹄地赶回来。 从西马直到北郑用了三天,开个会用了一天半,碰上恰巧到北郑公干的文沐,两个人在家酒馆里东拉西扯又去了小半天……直到从中马直出来的时间都过了整整一旬,一行人才来到霍家堡。 商成指着集镇边的一处宅院,对孙仲山说:“那是我十七叔的家。咱们过去,看他在家不。” 一路充当马车夫的孙仲山晃一眼,也没看出这宅院有什么不寻常。土砌的院墙,除了墙垣上那层青砖墙帽之外,和周围邻居的院墙没什么两样。墙不高,只及平常的胸口,墙面上抹的白灰早就脱落了,到处都是坑坑洼洼的,拌在泥里的枯黄秸杆东一团西一簇地凸露着。因为天色见晚,院门紧紧地掩着,大门上的画都只剩下半幅,两个缺胳膊少腿的门神很没威严地在寒风里瑟缩。唯一醒目的是大门上方还接着个单挑飞檐的小门楼,几棱青砖中嵌着个木匾额,匾额上“霍宅”两个字已经蒙上了厚厚的灰尘。 孙仲山知道,这小门楼说明这院子里住着个秀才。 商成已经下了马,迈步上台阶把锈蚀的门环拍得啪啪响,高声喊道:“十七叔,在家不?” 院门开了条缝,探出个梳着双抓髻的小脑袋,接着就是一声惊喜的尖叫:“呀!和尚大哥!一一爹,娘!快出来!和尚大哥回来了!”一边叫,一边就敞了门,一个小女娃几乎是从院子里蹦出来,攥住商成一条胳膊就朝里面拖。 孙仲山用马鞭捅了捅旁边的石头,用眼神问道,这跳出来的女娃是谁,不会就是商校尉的妹子吧? “二丫,十七叔的二丫头。” 这时候院子里又出来两个更小的女娃。一人抓着商成另外一只手,一个扯着他裤腿就不放。 包坎已经下了马,取了马背上的褡裢拎在手里,说道:“招弟,四丫,十七叔家的老三老四。”说着已经笑眯眯地弯下腰,拍着半鼓的褡裢道,“四丫头,还不来包叔叔这里?包叔叔可是给你带好吃的来了。” 孙仲山张着嘴,结结巴巴地小声问石头:“这俩女娃是,是……那个二丫的妹妹?” 石头也偏腿下马,翻白眼瞪他一下。这话问得稀奇。不都说了吗?这三个都是霍士其的女儿,老二老三老四;两个小的不是二丫的妹妹,还能是谁的? 孙仲山咕嘟咽口唾沫:“那……那老包怎么,怎么,……怎么让四小姐管他叫叔?”这不明摆着是占商成的便宜吗?大人能不恼他? “他皮痒,欠揍!”石头乜了把四丫抱怀里的包坎一眼。招弟已经看见他,松开商成跑过来,边跑边喊:“石头叔!”石头笑得眼睛都眯成两条缝,答应的声音比谁都大,蹲下来把招弟揽住,手里就象变戏法一样拿出两封红纸裹着的细点心,还有个木鸭子,把鸭子朝地上一放,拖着条细绳一拽,鸭子就扇着木翅膀在地上动,动一下,还“嘎”地叫一声。 石头把玩具都点心都塞招弟手里,说:“叔给你买的。怎么样,好玩不?” “好。”招弟使劲地点头。 说话间院子里已经多了两个人。前面一个三十来岁年纪,团圆脸白净面皮,颌下蓄着须,却没怎么打理,显得有些乱糟糟的。这人几乎是一路小跑着迎出来。商成早已经躬身一个深揖:“十七叔。”看商成施礼,那人才顿下脚步,先还了半礼,过来就拽住他胳膊,笑道:“刚刚还和六哥说起你,想不到你就来了。一一几时回来的?” 商成恭道:“刚刚才到。路过您这里,过来给您问个安好。”说着又对后面的人作揖,“想不到六伯伯也在。” 后面过来的人立定脚步还了个半长礼,直起身只笑不说话。这人比十七叔稍大几岁,也是张团圆圆的白净脸,一绺巴掌长黑胡须打理得又直又顺,一双细长眼睛带着宽和欣慰的笑意,矜持地站在一旁。 霍士其拉着商成的手朝堂屋里走,说道:“你一去燕州就没了消息,我还以为你要到新年才能回来,实在想不到你现在就到了。如今领的是什么职务?这是又调回来守南门大营了?还是上任中途顺道回家看看?”说着又对二丫道,“你还赖着你和尚大哥做什么?赶紧去灶房找你娘,让她给你钱去街上叫桌上席送过来。还要酒!要好酒!” 二丫答应一声就要走,商成先叫住她,然后对霍士其说:“十七叔,今天晚上你和六伯还有婶子妹妹们都先去我那里……” 霍士其摇头说道:“那不成!你都进叔的家门了,不把这顿饭吃了怎么能出去?”转脸问霍六道,“六哥说,有没有这个规矩?” 霍六笑眯眯地摇摇头。 商成道:“这不好。我是顺道过来邀您全家人和六伯。再说我不是一个人来的……” 霍士其马上对二丫说:“你去订了席面,马上去喊月儿和杏儿过来。” 商成苦笑道:“不是这个事。外面还有别人……” 霍士其一回头,已经看见了一人抱他一个闺女的石头和包坎,分别略一点头,回头对商成说:“都不是外人,就一起坐了。”看商成还要推辞,又道,“我们就去跟你过去,你不也一样要去街上订酒席?多此一举!今天这顿就在我这里吃,不许再推辞!不然你婶子恼了,出来拿擀面杖打你,我可不劝。” 最后一句玩笑话让商成一个莞尔,但是他还是不能在霍士其这里吃晚饭。孙仲山和杨家两个女娃都还在外面的马车上,无论如何他都要先把两个女娃安顿下来;有些事情他也必须先给月儿做个交代。他这样做,倒不是怕霍六知道后出去乱说话一一凭他如今的身份地位,霍六巴结他都巴结不过来,怎么可能做得罪他的事?他只是觉得这种违法的事情,知道的人总是越少越好,知道的人越少,就越能保守住秘密一一他已经打算连孙仲山一家都瞒住,只是还没找到一个妥当的借口。 “十七叔,今天的晚饭还是去我那里……” 霍士其已经看见了马车,也看见了坐在车辕上穿一身便装的孙仲山,目光在帘子掩得严严实实的马车上一转,再说话时已经改了口:“,去你那里就去你那里。知道你惦记自己的新家,咱们就陪你过去看看你现在的家是个什么样。二丫,你去喊你娘。”又对两个小女儿说,“没点规矩!还不去后院帮着收拾!”两个女娃带着满手满兜的礼物吃食,一溜烟地跑了,包坎和石头一起朝霍士其作揖施礼,也是恭恭喊: “十七叔。” 正文 第三章(28)孙仲山的麻烦(下) 看霍士其眼神里带着疑惑目光在马车上打个转又收回去,若无其事地和商成说话,又看见石头包坎都是神态恭谨地执晚辈礼,孙仲山这才反应过来。他赶紧下了马车,马鞭朝车辕上一插,立车驾边有样学样躬身深揖。 霍士其觑着孙仲山面生,穿着又不象个车夫,一领水蓝色蜀锦大直袄,青白夹裤,脚上蹬一双小牛皮软底靴,腰间束条三指宽滚边丝花玄色腰带,浑身上下一副仆仆风尘也掩不住的干净利落,一时不清楚这个人的身份来历,便微微侧了身,没受他的全礼,拿眼睛看商成。商成便给他们介绍:“这是威平孙复,字仲山,如今和我石头老包在一起,都在西马直边军的大锅里搅勺子。”又笑着说道,“我和仲山有缘。去年从渠州回来时就跟着他,今年春天打突竭茨时也在一起,我去西马直代理军寨指挥,他也恰巧从如其换防到西马直,结果我和他还是在一起。” 孙仲山笑了笑,说:“是我和大人有缘……” 他这样一说,霍士其就明白过来一一这也是商成的部下。和对待包坎一样,他只是随便地朝孙仲山拱下手,亲近地笑笑,转脸问商成:“你这趟回来是公干?” 商成让出台阶,扶了霍士其一把道:“这里风大,咱们边走边说。”又对霍六道,“六伯也来。”霍六点下头,笑眯眯地跟着走。 霍士其的家离商成新起的宅院很有段路,从南到北几乎要横穿大半个集镇。石头已经骑马先行去正街上订酒席,商成便陪着霍家兄弟在前头慢慢地边走边说话。其实他也没多少好讲的事情,在燕州待职,去马直赴任,接着就是剿匪,然后又是杂七杂八的军务政务,几句话就说到头,“……这次是忙里偷闲回来给仲山操办婚事。等他成了亲,我还要马上赶回去。眼看就要到年关,军寨里一大堆事情都得处理。” 霍家两兄弟都是人精,听商成说完过去两三个月里的经历又提起孙仲山的婚事,偏偏又说得含含混混语焉不详……霍六瞟一眼赶着马车远远吊在后面的孙仲山,又望了那辆到现在还把帘子掩得严实的马车,一笑不言声。霍士其迈大步跨过路当间的一个稀泥坑,耷拉下眼眉思忖一下,顺着商成的话问道:“马车上就是仲山没过门的媳妇?” 商成点下头,和路边一个熟人热情地打个招呼:“五哥,吃没有?没吃跟我家去,大碗肉大碗酒,顺便!”那人畏缩地站在院墙边,讷讷地不知道怎么说话,半天才咕哝着说道:“吃,吃过了。你咋回来了咧?” “回来看看。”商成笑着道,又对站门口一个目瞪口呆的女人说道,“五嫂好,这是要去磨面?好久没吃到您做的油饼了。” 五嫂睁大眼睛瞅着他,半天才抖抖索索似乎不相信地问:“是,是和尚兄弟?”她男人突然象醒过神一样,嗖地跳过来踢了她一脚,骂道:“你个没见识的婆娘!和尚兄弟是你喊的!”打两下又转脸对商成说,“和……兄弟……老爷千万别和她计较,这死婆娘没出过门,半点子见识都没有……”又踢自己女人一脚。“还不滚进去!”趴在门边瞧稀奇的三个娃娃看他们老子打自己的娘,大的两个早吓得一溜烟跑得没了踪影,最小的吃奶娃坐在门槛上,扁起嘴哇地一声就嚎啕起来。 看五哥扬起手还要打自己的娃娃,商成抢上两步一手抱起娃娃,一条胳膊挡住男人的巴掌,说道:“五哥这是在打我哩。”五哥看儿子把脸上的鼻涕泪水都朝商成的衣服上擦,又是惊又是怕,被商成一只手拦住又靠不过去,急得团团乱转,嘴里不停地嘟哝:“这咋行!这咋行!” 商成没理他,抻着衣袖先给娃娃擦掉鼻涕眼泪,想找几文铜钱哄哄孩子,一摸腰间才想起来荷包还在马背上的褡裢里,再一摸怀兜,除了几块绵手帕什么都没有,想找霍士其开口要几个时,包坎已经提着一串路上买的点心过来。商成把点心塞娃娃手里,又接了串铜钱挂娃娃脖子上。那娃抓着点心不松手,却不敢马上朝嘴里填,两只乌溜溜的眼睛只瞄着他爹。商成笑眯眯地对已经成了个花脸猫的吃奶娃说:“吃吧。这是和尚叔给的东西,你爹不能拦你。” ……走出好长一段路,都还能看见五哥五嫂两口子站在门口张望,三个娃还在叽叽喳喳地为一口点心争吵。 商成这才回答刚才霍士其问他的问题:“仲山的媳妇是在车上。不过这事情有点棘手,我这趟回来,就是想找您讨个主意。”说着他搭眼看了下神情自若的霍六。他本来是有个不让霍士其知晓杨家女娃底细的打算。但转念一想,接下来孙仲山要成亲,这事就不可能少了霍士其两口子的帮忙,家里出来进去的,几个女娃娃都没什么阅历世故,总会被他们套问出点由来;再加上杨家的女娃在自己家里住也不可能是一天两天的事,要是她来历不明,即便霍士其不说,左右邻居街坊也肯定会乱传扬。真要是传得风一股雨一股的,霍十七再沉得住气,也会上门询问,更不用说十七婶那个火星子脾气……思前想后他拿定主意,与其等十七叔两口子跑来问他,不如他自己先坦白地好。恰好霍六也在,这个公门里的案牍老手兴许也能帮点忙。毕竟霍六只是受案子拖累暂时在家闲着待职,和已经彻底丢了衙门饭碗的霍士其不一样。因笑着说道,“正好六伯伯也在,一起帮着参详一下。”看看路上也没什么人,便把杨家两个女娃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小声譬说了一番。 霍士其听他说完,并不急忙说话,先瞟了一眼跟在身边埋头走路的霍六。霍六还是那副笑眯眯的表情,似乎压根就没听商成在说什么,搭眼望着街巷尽头那一片灰蓬蓬的院落,扯开话题说道:“那边就是和尚的新宅院?蛮有气派的。” 霍士其问:“仲山如今是跟你的亲兵?” “不是。”商成有些奇怪他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事,不过还是如实说道,“他是边军哨长,刚刚升的仁勇副尉,这个人以前读过书,年少不懂事犯了过错才被充军,说起来也有些可惜。不过人很有本事……” 听商成把孙仲山的事情叙说了个大概,霍士其笑着再瞥了他六哥一眼,沉默一下说道:“想立个户籍其实容易,就看你六伯愿不愿意帮这个忙。六哥,你看呢?和尚的兄弟眼下遇见难事了,就等你这个奉事郎出来说话了。” “我如今在家吃闲饭的人,怎么帮得上忙?”霍六说道。他又看了孙仲山和那辆马车一眼,似乎是在下什么决断,顿一顿再说道:“不过我总算吃了二十年公家饭,虽然不在衙门里了,衙门六科里总还有两三个熟人,别人说不定还能卖我这张老脸一个情面。可这事还是个大麻缠啊。”说着叹口气。 商成听霍六的口气松动,已经是喜上眉梢,急忙说道:“我和……”他本来想说和屹县县令乔准熟络,可眼前霍家两兄弟都和乔准是生死对头,话到嘴边又收回去,转口道,“六伯伯肯定有办法!您说,要怎样做才能把事情办下来?花多少钱都行!” 霍六唆着嘴唇轻轻一笑,说道:“钱不钱的倒不要紧。一一和尚,我问个事情,孙校尉和你关系怎么样?对你忠心不?” 商成一楞。不就是弄个户籍么,怎么和孙仲山对自己忠心不忠心攀扯到一起?不过他马上就明白过来,这是霍六在帮着自己“收买人心”。他心里既是感激又是好笑,因说道:“孙校尉这回到咱们霍家堡成亲,新房就定在我的宅子里,要邀了我作他的主婚兄长。” 霍家两兄弟对望一眼,彼此的脸上都是一片惊讶。商成竟然会为孙仲山主婚?这可是不得了的亲近!更何况看模样孙仲山的岁数比商成大得多,当弟弟的给兄长主婚,这就更让人觉得其中必有蹊跷…… 霍六依旧有些为难,说:“要是我还在衙门里管着六科,这点事不过是一句话而已。如今我人走了,也不知道茶汤凉没凉。”咬着牙盯着越来越近的商家宅院那座气派的青砖到顶的**檐门楼,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低了声音道,“罢!这回就替和尚担待了!办法倒是有一个……”突然又皱起眉头,沉吟着说,“……就怕孙校尉不愿意。” 商成一招手就把孙仲山喊过来:“六伯有办法帮你的豆儿立户籍!”又对霍六说,“六伯有办法就说,成不成的……说出来大家一起商议。” 霍六咽口唾沫缓缓说道:“衙门里户科当门书办欠我一个人情,我要是上门哀求,他多半能帮我这个忙。可我担心他寻了托辞推脱一一我有个主意,要是孙校尉,还有你没过门的媳妇,你们俩不嫌我这个穷秀才高攀,就让你媳妇认我做干爹一一我替我家闺女立个户籍,再难他们也不能不办……” 孙仲山四方脸胀得通红,哪里能说出个“不”字,就象鸡琢米一样拼命点头。 商成站一旁抿着嘴笑笑没吭声。他知道,没有干亲这一层关系,霍六也能把事情顺顺利利地办下来一一霍六这是在转圈子和自己拉关系哩。不过他也不想去揭穿。他想,有了霍六这个干爹和干丈人,孙仲山两口子也多了一个走动的地方,杨家的女娃住在霍家堡,也就不会那么孤单。 不过他还有一点不明白,既然霍六收了个干闺女,为什么不再收一个干闺女呢?即便多立个户籍,也不过是多说句话的事情吧?大不了多使两个钱…… 他还没把这事想出个眉目,已经看见自己家的大门哗啦一声大敞开,月儿带着杏儿已经迎出来…… 正文 第三章(29) 商和尚回来了!还和堡前的廖五说过话!还给了廖五家的小三娃子一串钱! 这条消息就象风一样刮过霍家堡,还没不到傍晚就已经传遍了整个集镇,他马上就成为全镇子人谈论的新鲜话题。他过去的一切又被人们翻出来。他当初是如何的落魄,又是如何白手起家给自己办下一份家业,还有他那平常人难以企及的身量力气以及卖力吃苦的坚韧性格,包括他已经破了的面相,都成为人们谈话的焦点。这可是霍家堡几十年间最了不起的人物!说不定还是全屹县最不得了的人物!啧啧!人们一边感慨着和尚的神奇经历,同时也替他至今下落不明的婆娘感到担忧。唉,世事无常啊…… 另外一条消息也不径而走。有人亲眼看见一辆马车停在和尚新起的偌大宅院门前,柳月儿就象迎什么一样,把车上下来的两个穿金戴银的年轻女子连搀带扶地迎进去。在门口迎接的不仅有商成,还有霍十七两口子,连眼睛从来都长在头顶上的霍六也在其中,已经笑得嘴都合不拢,上台阶时还当街摔了个马趴。 呀!和尚又要讨媳妇了? 人们立刻把注意力集中到两个新来的女娃身上,她们的身世、相貌、身量、举止、谈吐……都成了话题的中心。已经有人在传言,和尚的新媳妇其实就是霍六的闺女!不过这事情马上被证实不可靠一一霍六仨婆娘就给他生的四个全是儿子,哪里来的女儿?更有消息灵通的人跳出来誓言旦旦地证明,新媳妇其实是端州府某个大官夫人正出的女儿,今年刚满十六岁,模样俊俏,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深得父母喜爱;她爹娘爱惜她,一心要给她挑个前程远大的好女婿,找来全燕山的年青俊杰让她挑,结果这女娃一个都瞧不上,偏偏看上了陪提督大将军出巡打猎的商和尚…… 啊啊!听的人全都张大了嘴巴。虽然谁都知道商和尚如今也是个官,可谁能想到他的官已经如此之大,竟然能和燕山卫的提督大将军一起出巡打猎;更想不到这个还俗的和尚还有这本事,居然能娶上端州府大老爷家的闺女! 不过也有精明人瞧出来这事情肯定不简单。哪里有新媳妇没成亲就自己朝婆家跑的道理?也没有男家不办席不宴客就把媳妇接进来的说法。何况如今的商和尚早不是当初的张慌模样,又不是摆不出那点子结亲的排场,就更不可能给别人留下话柄,希哩糊涂便把新媳妇迎进门。这其中绝对有古怪! 但是这些瞧出端倪的人都聪明把疑问掩藏在心里。 只过了一个晚上,霍家堡还有周围几个乡里有头有脸的人,就开始为商和尚的“亲事”操心了。在他们看来,这是个与勋田商家套近乎的绝佳机会,所以礼物一定要重,一定要显得自己和商成的关系非同一般。礼物的事情好办,东元通宝使出去再贵重的礼都能办下来,可亲事的请柬难求呀一一商家崛起的速度太快,之前地方上几乎就没人和他有来往,如今商成要办婚事也不可能给他们下帖子。可请柬是必须的,不然到时候冒失上门被商家人轰出来,脸面还要不要?虽然说被轰的可能性很小,但这种事情谁又敢打包票? 然而人们马上就找到了解决难题的办法。既然不能直接找商成讨要,就找和商家亲近的人想办法一一柳家的月儿小姐不就借住在商家吗?想要请柬就找她!本县名流霍士其不是和商家来往密切吗?一张请柬肯定不会耽搁霍先生读书考功名。在家待职的霍伦霍老六,似乎也和商家有那么点瓜葛…… 眨眼间,县城里霍伦那一度门可罗雀的宅院就热闹起来,从早到晚总有亲朋故旧拜访,霍家堡上霍士其的家也闹热起来,当初大丫出嫁时和他打过照面的人,又找着各种各样的由头再次登门。如今就只有柳家的“月儿小姐”还算清闲,并没受到什么打搅,一门心思地帮着她六婶和十七婶打理着传说中的“亲事”。当然这也很正常,她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寻常人家的女娃,旁人即便想和她搭话,一时也不知道该从哪里攀扯上关系。 找上霍家两兄弟的人很快就失望了一一成亲的竟然不是商和尚。然而在失望之后他们马上又燃起了希望一一娶媳妇的是商和尚在卫军里结识的一个好兄弟。至于两个人要好到什么程度,一时半会很难说明白。不过有一点很清楚,假如不是军旅里突然有急事脱不开身,商成本来是要为这桩亲事主婚的。 于是人们一边暗自惋惜自己没遇上好时候,一边重新估算礼物的分量。 ……屹县发生的这些事商成一点都不知道。他只在家呆了两天,就带着包坎回了马直。他原本打算等孙仲山的婚期过了再走,但是没曾想这婚事和他意想的不一样,如今豆儿在屹县有了家,按风俗,孙仲山要向霍六行纳采问名纳吉等等一整套的礼仪,然后才能说到婚嫁,光这些礼仪就要小十天;再看了黄历选日子,一直到腊月中旬才有好日子。他哪里有这么多时间?军寨里还有一大堆的事情等着他。军务政务要紧,他实在是不能耽搁,只好把所有的事情都托付给霍士其,自己先回来。临走时他还特地给孙仲山道了歉,并且交代仲山,成亲之后在屹县多陪陪婆娘,不用急着赶回军寨。 他回来时用了十天,回去只在路上耽搁了四天,路过北郑和马直大寨时根本就没有停,只在西马直下寨驻留了两个时辰,就扬鞭直趋中寨。 他回到中寨就把几个值守的部属骂了个狗血淋头。 他临走时已经交代过,要他们想尽办法也要把粮食被服给养送上去,可这些笨蛋一见面就朝他抱怨,说什么天寒地冻道路艰辛,物资根本送不出去,至今还堆在仓库里。而且上次送东西时上寨库存的粮食够他们吃六十天的,依旧例,如今还不用着急一一至少在正月前不用再送物资上去。 他太生气了。他没想到部属连这点小事都帮不好。他问部属,要是正月里的天气状况更差,道路更难走,那时候该怎么办?是不是让上寨的两百多兵士饿肚皮?是不是让他们饿着肚皮去巡逻值警?要是有点意外,是不是就该让他们空着手去和土匪马贼拼命,拿拳头和牙齿去对付突竭茨的大帐兵? 几个军官对他的话都不以为然,但是他们又都不敢顶撞自己的长官,只能翻来覆去地说,六十天的给养是朝廷给边军定的惯例,不仅马直如此,整个燕山境内都是如此,整个大赵万里边疆都是这样,他就是不体恤部属们的辛苦,也该遵守朝廷订下的规矩。 和他谈朝廷规矩的边军军官立刻就领教了他的“规矩”。 “把他扔出去!” 那个讲规矩的军官被包坎拎着袄领子扔出去,别的人就再不敢和新上司乱说话了,但是他们还是很小心地说了他们的难处:今年天气反常,雨雪丰沛,偏偏气温又比常年暖和,雪一过就接连几天的大晴天,红日头暖烘烘地烤着,仿佛如今不是寒冬而是三月小阳春,结果从中寨到上寨的道路全都翻了浆,别说载着货的驮马不能走,就是人,空着俩手走那样的路都难,常常一脚踩下去,泥浆子直没到脚踝以上,几步路皮靴就要掉底子,更别说驮夫都穿的是麻鞋布鞋,湿透了再被夜晚的寒冷一浸,不留神就是大毛病…… 商成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们:“驮马不行就派人,驮夫不行就派兵,无论怎么样,粮食给养一定要送上去!” 几个军官都被他的话吓坏了。在醒过神之后,马上就众口一词地反对这样做。这没有道理!即便不用驮马,也不能派兵士去干这样的苦差事呀,边军的职责是戍守边疆,又不是派来搬运粮草的;何况这种差使从来都是边户们的事情。大冬天里靠人背肩扛送给养,又不是战事危急时刻,这可是连边户们都敢推搪的事情,怎么校尉大人就敢说,让兵士来干?而且这事还很麻缠一一要是路上出点纰漏,谁来负责?假如有兵士为这为那的受点伤得个病,又该找谁?就是路上没出事,上面追查下来怎么说?这可是“盲目指挥,妄耗兵力”的罪! 有的人甚至想得更长远。今年这样做了,明年要不要也这样做?西马直如此处置,别的边军寨子是不是也该这样干?既然边军自己能负责给养输送,那还要边户干什么?朝廷的成例呢?边寨囤粮不能超过六十天的度支,这规矩是不是也要改? 但是商成没有理会这些乱七八糟的话。朝廷的旧例是朝廷考虑的事情,边户该干什么他暂时还考虑不到,别的边军是自己背粮还是找人背粮,那都是别人的事,至于明年还这样干不……今年贮在上寨的过冬粮食都没够,谁他娘的操明年的心? 正文 第三章(30)上寨边户 回到中寨的当第二天,商成便组织了五十多人百二十匹骡马的驮队,由他自己亲自带队,顶着蒙蒙雨雪,满载着粮食盐巴被服还有药材前往上寨。 道路的状况确实很差。在川道里的四十里路虽然也翻了浆,但这是早年间朝廷花大力气修的官道,路基都是用黏土细砂反复夯实的,即使年头久远失于维护,总还有个大致的模样,再烂污也有落脚的地方,实在不成还能在路边土埂子上踩个便道。可出了川道就不成了。剩下的路全是翻山越岭的羊肠小道。山沟里的道路全是烂泥塘子,路面看着挺硬扎,其实只有上面一层土壳,底下全是稀泥浆子,一脚踩下去冰凉的泥水直埋到小腿肚。不少地方稀得没法走,必须用枯树枝桠又铺又垫才能过驮马。上山下山更是艰难事情,刚刚过了雨水,道路打滑,骡马根本站不稳,只能先用人力把驮架上的麻包背过去,然后再回来赶牲口。赶马匹更是桩苦差使,上山时还好些,人在前面引一下差不多就能办妥;可下山就不行,往往要两三人又顶又拽又扶,往往是骡马还没到山脚,人早已经累得汗珠子一颗颗地顺着鬓角颈项流淌…… 折腾了整整六天,摔坏了十余匹骡马,驮队才总算走完这八十里山道。当一群滚得象泥猴一般的人蓦然出现在上寨寨门外时,寨子里上上下下两百多号人全部都傻了。 这里的几个军官很快就认出了商成。一个多月前他们曾经在中寨拜见过刚刚就任的年青上司,商成凶狠的相貌和雷厉风行的办事作风,都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是他们怎么都没想到他竟然会在这个时候到上寨来,而且还带来了如此多的给养和物资。看着和普通兵士并无二致的商成,几个军官都激动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刚刚调来当哨长的钱老三甚至抓着他满是血口子的大手,很是丢人现眼地哭了一鼻子。 商成顾不上和钱老三他们寒暄,马上就让他们组织人手搬运物资。他这回不仅带来了几十驮的粮食麦豆,还带来了大量的盐巴菜油干菜,还有药材被服纸张,这些都是沾不得水的东西,要赶紧清理入库。他甚至还给上寨捎带来两口大铁锅和用麦秸杆捆扎好的两百个陶土碗。这都是军寨里急缺的东西,根本不用他吩咐,边军将士就象迎接自己的亲人一样把驮队迎进了军寨,哪怕是驮队里那十多个边户手里的缰绳和肩膀上的麻包,也被人不由分说就抢了过去。这些平时从来就没人理睬他们是生是死的边户如今被兵士团团簇拥着,个个既激动又兴奋,紧张得浑身直打颤,脚下几乎都挪不开步。 看着驮队送来的东西,上寨指挥的话音里都带着抽气,结巴了半天都没能说出一句囫囵话。 商成抽空问他们,寨子里如今的情况怎么样,可几个军官眼底泛着水光,谁都不敢开口。他们都生怕自己一张嘴,泪水就会止不住流出来。还是钱老三抹着泪告诉商成,寨子里暂时还不缺粮,存的那点粮能支应到元宵节以后。 商成顿时惊诧得瞪大了眼睛。这不可能啊!帐册上的数字他记得清清楚楚,上寨的储备粮朝宽里算能再支撑四五天,算紧点这一两天里粮库就要见底,怎么可能支应到二十天以后的元宵节?要是粮食还富裕那么多,他火烧**般急惶惶赶过来做什么?还摔了那么多的骡马…… “怎么回事?”他恶声恶气地问,“你们敢隐瞒存粮?” 几个军官吓得急忙摆手。上寨指挥磕磕巴巴地解释,二十天以前他们的口粮就已经减半了一一这也是一线边军寨子的老规矩,就是害怕雪大阻断道路粮食运不上来,最前面的几个烽火台更是一两天才开一次伙…… 看商成皱着眉头拿眼睛在几个军官身上扫来扫去,知道他脾气的钱老三赶紧补充说,口粮减半的不止是平常兵士,军官的供应也同样减半,几个军官刨进嘴里的吃食和兵们没什么两样。怕商成不信,他还苦笑着说:“谁也不敢多吃一口啊一一底下的兵们都盯着哩。……这天高朝廷远的地方,出去三十里就是草原,杀了带兵军官朝草原上一滚,谁还能把他们寻出来?” 商成相信钱老三肯定不会瞒骗自己;而且他已经看出来,几个上寨军官的脸色都不太好,笑容里透着一股掩不住的疲惫和虚弱,看来他们确实是和下面的兵士们一样缩减了自己的口粮。他这才记起来临出发时,中寨的文书似乎和自己提到过这事,但是他那时已经被一群办事拖拉的家伙气得七窍生烟,哪里还能听得进去。何况就是听到了又能怎样?吃饱肚子是最重要的事情,他才不管什么规矩什么旧例;就算是明知道这样做了要吃挂落,他还是会照干不误!他不能让兵们饿着肚子戍守边疆。 他马上对几个军官说:“以后别再搞这些事情!该多少口粮就多少口粮!” 几个军官先是一脸的喜色,接着就面面相觑,最后还是上寨指挥为难地说:“冬季口粮减半是边军寨子几百年传下来的老规矩,要是随意变更的话,就怕……” “西马直我说了算。” 上寨指挥立刻老实地闭上了嘴。 商成当然知道他这样干,实际上是严重违犯了大赵的禁令法规。但是他总不能眼看着把人饿出毛病来吧?就算边军府和卫府要为此追查他的责任,要削他的官,他也不在乎。不仅要让兵士们吃饱,还要尽可能地让他们吃好。他对几个军官说:“我回去就再组织一支驮队,争取在元宵节之前再送些年货上来,一定要让大家美美气气地过个年。”他一时间还来不及考虑这样做会不会造成财务上的危机,只是再三叮嘱他们,军寨不仅要管顾好寨子里的兵士,还要尽快把前面四个烽火台的给养送过去一一不惜代价也要保证烽火台的供应!不许饿死人! 这道命令一下,几个军官再也忍不住了,当场就抹开眼泪。他们实在没想到自己的假职上司竟然如此了解边兵的苦。他们都是从小兵一步步走过来的人,都守过烽火台和警戒哨,深知其中的苦处一一守一冬的烽火台,不啻于重做几回人啊…… 这时候几个军官才蓦然发现,自己居然没把商成迎进寨子里去。他们竟然让商成立在寨门口同自己说话。 军官们马上就拿出行动来纠正自己的一时疏忽,并且接连下了几道命令:赶紧去烧热水请大人洗浴,赶紧去拿干净衣服给大人换;中午伙房加大肉加菜还要煎饼子蒸馍,给大人接风,也给一路辛苦的弟兄们洗尘! 商成也不好拒绝部下的一番心意。他开着玩笑说,“可别把我好不容易盘来的东西吃光了”,就被几个军官拥着朝寨子里走。刚刚走出两步,脚都还没迈进寨门,就听见不远处有人在哭喊,还夹杂着央告求饶声。 他马上站住脚步顺着声音望过去。他早就看见军寨西南边的山脚下还散着十几间东倒西歪的泥草房,都是又矮又破的模样。因为没有院墙,修得也不遮风雨,有两间房草顶子都缺了半截,他还以为是前头驻兵时遗弃的临时兵营。可如今那里已经聚起一堆人,女人哭娃娃嚎地,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几个边军站在人群前面,正手忙脚乱地阻拦,看样子他们是不想让这些人过来。 他只粗略打量了一眼就掉头向那堆人走去。 他越走近这群人,就越觉得脚步沉重,到后来几乎抬不起腿。这是怎样的一群人啊!这里面有腰都直不起来的老爷爷,也有白发苍苍的老婆婆,有瘦弱的男人,也有在风雨中瑟缩的女人;他们全都穿着破烂得令人辛酸的肮脏衣服,饿成青黄色的脸上只剩下麻木呆滞的眼神,紧紧地聚在一起,面对边兵手里挥舞的皮鞭木棍,既不躲也不避。几个半大娃娃已经饿得头和身体失去了比例,就显得脑袋大,惊恐地拽着大人的裤脚一一他们甚至都不哭了…… “……秋龄啊,秋龄啊……”一个老人跪在人群的最前头,一下接一下地磕头。 商成慌得两步抢过去一把就搀住老人,一叠声地问:“怎么了?怎么了?” 一个边兵虚张声势的鞭子恰恰挥过来,啪一声就把他肩头的袄子撕开一条口子,鞭梢掠过他的脸颊,腮帮子上立刻就浮起一条渗着血珠子的伤口。 “救命啊大人!救命啊!”老大爷连哭带说,“您可怜可怜我们这些人吧,赏我们一口吃食吧……” 商成理都没理自己脸上的伤,把老人扶起来,问:“起来,您起来慢慢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们一家五口,四天没见一粒米了……大人救命啊!”老人身子抖瑟得就象一片随时会从树梢掉下来的枯叶。“大人,大人……可怜可怜我的小孙儿吧,他才四个月啊……” 商成立刻就看见人群里一个抱着奶娃子的女人。娃子被他妈妈用破袄子紧紧搂在怀里,只露出半张泛着灰白色的小脸,眼皮耷拉着,也看不出个死活…… 商成的脸已经紫胀得快要浸出血来,劈头就问匆忙跟过来的上寨指挥:“怎么回事?!”深沉的痛苦和难以名状的愤怒让他的眼睛里几乎喷出火来,声音就象是从地狱深渊里迸出来的咆哮,上寨指挥被他吓得退了一步,很愚蠢地嗫嚅道:“他们是……是边户。军寨,军寨不管他们的吃喝……他们没,没口粮……” 商成一把揪住他的袄领子扯到面前,瞪着通红的眼珠子哑声道:“我不管!你去搬粮食来!去拿衣服来!这里死一个人,我就让你抵命!快去!去!” 上寨指挥连滚带爬地去找人搬粮食拿衣服了,商成转了脸望着这群已经麻木得没有任何感情也没有任何表情的“边户”。他想对这些人说点什么,但是他实在是没有什么可以对他们说的,最后他只能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对钱老三道:“寨子里,还有空房子么?” 钱老三不知所谓地点点头。 商成疲惫地挥下手说道:“把他们,都安置进寨子里……” 正文 第三章(31)田小五 处理好边户们的事情,商成就在军官的陪同下进了寨子。 也就是这么一眨眼的工夫,这座在风雪中飘摇的老军寨就似乎换了个面貌。刚刚还站在寨门口的两个值勤兵士已经换了干净的旧棉衣,虽然胳膊肘袖口这些容易磨损的地方都叠着补丁,脸上也没有红润,可挺胸叠肚地叉腿持矛挺立,倒也有几分威武雄壮。看见军官们过来,两个哨兵都是刷地立正举臂平胸行军礼。商成举手还了个礼。他已经注意到,有几个兵士正撅着**卖力地挥舞着铁锹大扫帚,飞快地清理着寨墙边的几大堆垃圾。寨子里也在搞“大扫除”,间间营房门口都被屋子里卷出来的炕灰尘土弄得乌烟瘴气。小校场上正在卸给养,几十个官兵两人一组抬着鼓鼓囊囊的麻包,脚下一溜小跑地在库房和校场之间来回穿梭。一大群来不及牵走的骡马挤在校场的一角,在细雨碎雪中不安地骚动着,时不时发出两声嘶鸣。 商成望着这忙碌的景象,抿着嘴唇笑了下一一这里看起来倒象是个打仗一样。 钱老三额头上已经有了汗,指着正在做扫除的兵士们吭哧半天,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和商成解释。其他军官摸不清商成的脾性,更是不敢随便开口,都是木着一张脸,陪着商成走。等他们走到军寨指挥所的时候,上寨指挥也赶过来了。 商成半边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对上寨指挥说:“你兵带得不错。” 上寨指挥已经忙得满脸都是汗水,头上还顶着几缕袅袅升腾的稀薄汗汽,一时不知道商成这是在夸奖他还是在说反话,眨巴着眼睛楞了一下,才赶忙说:“大人谬赞了。这些都是职下们的份内事。”说着一摆手,请商成先进指挥所。“后面已经预备好热水和换洗衣服,请大人更衣沐浴。” 商成给指挥所门口的值勤军官还个礼,也不急忙进屋,站在滴水檐下说道:“不用那么麻烦,打盆热水来洗把脸就成;有漱口青盐的话,也带点过来。”他这才注意到檐下摆着一排大水缸。水缸里都蓄着深浅不一的雨水,浮着晶莹剃透的碎冰,从房檐上淌下来的雨滴打在水面上,发出叮叮咚咚的细碎声响。 看商成的意思是就要在这里洗脸洗手,上寨指挥先是惊愕随后是迷惑,却又不敢发问,也不好马上就指派人去办,觑着商成没留意自己,赶紧把目光投向钱老三一一这样干行不行?看钱老三使劲点头,他马上就让人把热水和青盐都送过来。钱老三在一旁补充,要他们送两盆热水和两份青盐。一忙上来他竟然忘记告诉指挥,商成的亲兵包坎也是正九品仁勇校尉的身份,在这小军寨里除了商成,就数包坎的勋衔最高。 商成还没琢磨那些水缸的用处,热水青盐就送来了。他漱过口,用块一看就是从来没人用过的羊肚白毛巾洗过脸和手,把毛巾递着一直伺立在旁边的边兵,搓着脸颊地对周围的军官笑道:“呵一一现在舒服多了。”说着,他顺手抄起木盆,左右看了看,走两步到了房角拐弯地方,哗地把翻着草渣黑沫的剩水都泼出去,转回来递给边兵,说道,“你们不知道,这一路上我就觉得脸上象戴着个硬纸壳,做什么都……” 他突然刹住话,皱起眉头望着那个一脸惊讶的边兵。 上寨指挥看他盯着那小兵若有所思,那小兵又还摆着一副伸手端盆子的姿势,赶忙解释:“大人是不知道,我们这寨子缺水,大井早几年就已经枯了,小井也是时有时无的,所以全寨上下用水都靠接点雨雪……” 商场已经把那个边兵认出来了:“小五哥?田小五?” 小兵就象见了鬼一样盯着商成的脸,似乎想在商成的脸上寻找出什么东西。听商成突然叫出他的名字,竟然把他吓得浑身一激灵,嘴唇蠕动了半天,才冒出一句话:“和尚大哥?” 竟然真是田小五!这意外的重逢让商成很是高兴和兴奋。他顾不上询问这个一别就是一年多的同伴的经历,先伸出拳头使劲在田小五的胸膛上擂了一下,惊喜地说道:“嘿!真是你啊!” 田小五被他锤得身子晃了一晃,退了半步,揉着胸口只是笑。 商成亲热地揽住他的肩膀,又使劲地给了他一拳头,这才问:“你不是去燕州参加卫军了吗?怎么到这里当边兵了?”他马上就意识到这个话问得不合时宜一一田小五一定是在卫军里犯下什么过错,才被踢来马直戍边的。他立刻改口对几个军官说,“这是我同乡。当初我们在一起揽工做活,他是抬石头的,我是背石头的。是我一块饼掰两半的好同伴!” 几个军官赶紧朝田小五微笑点头。他们都认识田小五,知道这是夏天里才贬来的卫军一一他和人在战后争功,被人寻了过错踢到边军里的。不过他们谁都不知道这个小兵竟然和他们的新上司是熟人,而且看起来他们的关系还不浅…… 田小五瞪大眼睛,瞧着商成身上被泥浆子污得快看不出本来颜色的青色棉袍,半晌才咽着唾沫问道:“和尚大哥,你,你……”一个“你”字在他嘴里转了转了,却再也接不下去。他实在不能相信,当初和他一起背石头扛木梁吃菜团睡露天的商和尚,如今已经成了不得了的大人物一一连上寨指挥这样大的军官,在他面前都是毕恭毕敬不敢随便说笑。 商成知道他想问什么,就笑道:“四月里打突竭茨,我运气好,一气砍了三个什么小撒目大撒目的,就换了这身衣服。” 他说得轻描淡写,周围的一圈军官齐齐抽了口凉气。他们早就听钱老三说起过新来的年青上司的故事,什么屹县屠虎渠州剿匪,什么打广平驿时单人破阵,守南关大营时五进五出血战不退……可这些故事实在是太过离奇,所有人都只当是听演义唱书,如今听商成亲口说出来,才知道先前钱老三讲述的故事还是太粗糙简单了一一这家伙竟然提都没提突竭茨撒目的事情!如今全燕山上下,谁不知道三块撒目金牌是夏季反击战里卫军最耀眼的战利品?卫军都恨不能把一场战斗里阵斩突竭茨三个大头目的战果编成歌来唱了! 钱老三也恨恨地盯着包坎一一枉咱们俩一起喝那么多回酒,你怎么从来就没提这桩事? 包坎只能朝钱老三咧咧嘴。这不能怪他,是钱老三自己不问…… 商成放开田小五,问道:“你怎么来边军了?” 田小五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夏天里在端州城下立了功劳,可功劳却被哨长红口白牙地指给了别人,他气愤不过找哨长理论,争执中踢了昧良心的哨长两脚……结果功劳没争回来不说,自己也被寻了个“军械维护不善”的岔子踢了卫军。 商成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往日的同伴。他垂下眼帘叹口气,拍着田小五的肩膀说:“没事,在边军里好好干,一样能寻个出头的日子。” 田小五苦着脸笑笑。边军里出头太难了,何况还是几十年没仗可打的西马直边军;如今连土匪马贼都不敢来西马直做祸事,哪里还有什么出头立功的机会?惟有机会就是明后年和突竭茨的战事,可他现在是边兵,上战场也只能是护送粮草的小卒子,想立功图个出身,几乎是影都没有的事情啊。除非和尚大哥能帮忙…… 但是商成已经握住他的手,说:“你先忙,回头有时间了来找我说话。平常有什么困难和难处,也可以和我说说。” 田小五笑一下,行个军礼,拎着木盆退下去。他和商成在一起做过工,也算了解和尚这个人,他知道,假如自己私人有什么难处的话,和尚肯定二话不说就帮忙,但是想要让和尚徇私情的话……听商成的话就知道了,他不会做这种事情。 几个军官还没转过神,商成已经指着那几个水缸问道:“这些是用来做什么的?” 上寨指挥赶紧说道:“是接雨水的。我们这里缺水缺得厉害,尤其是每年开春之后,三五个月不下雨也是常事,只能靠着老天爷撒的雨水过活。天长日久的,人们都养成了习惯,即便是不缺水的时候,也总要把水攒齐起来……”他咂下嘴,舔着干涩的嘴唇道,“一般人洗脸洗手的水,都不敢乱倒,还要拿去洗衣服喂牲口……” 商成瞥了一眼自己刚刚倒在地上的剩水,思忖着问道:“寨子里没水井?” “有。”上寨指挥说道。他现在已经知道自己前头说过的话商成都没听到,赶紧再做一遍解释,“有两口井。都是十五丈的深井。大井已经枯了,小井也是半年有水半年没水。就是有井水也不顶事,打上来都是黄泥汤子,镇了再镇人也不能喝,只能拿去饮马。这都十几二十年了,寨子里就靠老天爷赏的雨水过活了……” 商成唆着嘴唇望着周围的营房,又看看个个面有忧色的军官,在檐下来回踱了几步,立定脚步说:“我听说,端州城里有个打井的好师傅,等我回去就派人把他接过来,让他专门给你们打几口井!” 正文 第三章(32)田小五(中) 快到晌午的时候,一连绵延三四天的雨雪突然就停了。虽然天空中还压着乌蒙蒙的苍云,可太阳却穿过过云团之间的罅隙,抓紧时间把金黄色的阳光透射在军寨所处的这块小山冈上。 驮队运来的给养都已经收进了库房,驮马骡子也被人牵到军寨后面的马厩喂草喂料,小校场的一角再次空闲下来,除了一地的杂乱脚印,还有被人踩得到处都是的马骡粪便之外,再没有什么东西能证明这地方在片刻之前是多么的热闹。刚才临时用来拴马的几根木桩如今又派上了新的用场。木桩之间已经牵扯上细麻绳,不时有边兵将士抱着铺盖过来,把打着各种颜色的粗糙补丁的被褥抻摊在麻绳上一一他们要趁着好天气,把湿霉的被褥好好晾晒一回。很快地,这里就有了一条蓝蓝花花的风景线。 军寨后面,几间空置多年的老营房突然变得热闹起来,大部分不当值的边兵都围聚在这里,瞧新鲜一样看着几家边户搬家。呀呀!边户竟然也能住在军寨里啊!这实在是太稀奇了!这简直比当边军冬天还能吃抱肚皮还要稀罕呀!难道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边兵一边悄悄议论着这不寻常的事,小声发表自己的“真知灼见”,一边对每一个在这几间营房里进出的女人品头论足。哪怕这几个女人个个都是削下巴凸颧骨一脸的菜色,如今也穿着和他们一样臃肿的黑粗布棉袍子,一点都显不出身段,而且平日里就是这些女人帮他们这些粗鲁汉子缝缝补补,说起来彼此都是熟面孔,可兵士们还是不愿意放过这个机会,直到把每一个边户家的女人都盯视得面红耳赤,依旧没有罢休的意思。 从更后面的一间大敞棚里突然传来一声拖长调子的吆喝:“开一一饭咧!开一一饭咧!” 这声音显然比几个大姑娘小媳妇的吸引力更大,它就象散操时的号令,让围观的人群顷刻间就如退潮的海水一般散去。早有准备的边兵们把手里的土碗筷子敲得震天价响,嘴里嗷嗷欢呼着,踏泥趟水地都朝着伙房蜂拥过去。 胖墩墩的伙长跳在伙房门口的磨刀石上,很有气派地一遍又一遍地宣布:“鹿肉糜子酱菜汤,一人一大碗!白面饼子一人一个,黄面馍馍一人俩,糠菜团子随便拿!”他把手里的长柄马勺象矛一样地挥舞着,时不时地敲打一下那些想多吃多拿的不安分家伙。“指挥大人的话,让你们这帮浑球也沾个油荤!一一遭你娘!放下!饼子一人一个!”随着他的一声怒斥,马勺准确地敲在一个家伙手上…… 那个嘴馋的家伙缩回手,很不服气地骂道:“多拿个饼你嚎个鸟毛!关你瘟丧事啊!” 伙长鼓了眼睛正要骂回去,伙房里又滚出一叠声的叫嚷:“闪开闪开闪开!小心烫着!” 人群哗地分开一条道,两个伙兵一人拎着个热气腾腾的木桶,一人端着个大筛筐,疾步穿过人群,一溜小跑着奔指挥所去了。伙长指着那两个兵,教训刚才的偷嘴家伙:“看见没有?大人们都还饿着肚子啦,就先给你们开的伙!你个不知好歹的东西!”人群里也有人在骂。那家伙已经看见伙兵手里的筛筐里也是饼馍少糠菜团子多,也有些后悔自己多嘴,又发现自己犯了众怒,更是不敢再接口,红着脸缩了脖子,抓着自己的吃食肉汤挤出人群。 伙长却不罢休,叉着腰追着那兵的背影依旧骂骂咧咧:“……鸟毛蛋子东西!中寨送粮食过来的兄弟也是一饼俩馍,你凭哪条多吃多占!连指挥老大人自己都只有这分量,你算哪根jb毛,还敢妄想吃两个饼子?……” 田小五也混在人群里,慢慢地朝前挪动。但是他抢的位置不好,等他好不容易挤到汤锅前时,肉汤已经只见汤不见肉了。伙兵一勺子下去只给他盛了大半碗汤水。他看着没几点油花的“肉汤”,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脸伙长喷到他脸上的唾沫星子都没抹,便拖着脚步过去领自己那份吃食。 绝大多数领到伙食的边兵都没回营房,他们端着碗,拿着吃食,就象一群归窝的野蜂般,又聚集到边户们的“新家”旁边,一边狼吞虎咽地啃咬着饼馍,一边兴致勃勃地继续瞅那几个女人。 田小五并没在这里停留。他阴着个脸就回了营房,然后把自己甩在大炕上。 他坐在大炕的炕沿上,呆呆地望着门口脚地上爬着阳光。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才端着碗一仰头,象喝酒一般,咕咕嘟嘟一口气把大半碗汤水全灌进肚子,然后撒气一样把陶碗使劲地砸在泥地上。 大海碗哗嚓一声摔成大大小小的好几瓣…… 他凸着眼珠子瞪着碎陶片。因为纠缠在胸膛里的郁气和愤怒,他胡子拉碴的腮帮子上肌肉条子支支棱棱,上嘴唇伤疤处的小肉瘤也闪着可怕的红光。良久他才叹了口气,把手里攥紧了的饼馍放到自己的床头。他在心里安慰自己:算了,事情都过去了,他现在都被踢到边军里了,还想怎么样?还能怎么样?但是一个声音马上就站出来冷笑说:就这样算了?你真愿意就这样算了?看看和尚,看看人家如今的模样,你真就心甘情愿当个小边兵?看看和尚那身青色军官袍一一你本来也可以当上军官的啊,你本来也有机会穿军官袍的啊……眼下就有个机会!你可以去求和尚,让他帮你,说不定能寻个公道回来哩…… 他的心立刻砰砰跳动起来。是啊,他可以去求和尚,也许和尚哥有办法帮自己讨个公道!看在两个人过去的情分上,和尚哥不可能不帮自己!……他应该会帮自己一把吧? 可他吃不准商成到底会不会帮自己。毕竟商和尚如今已经是大军官了,云纹玉佩,归德校尉,这些东西对他来说遥远得就象天边的云彩一样可望而不可及……他还会帮自己吗?他愿意帮自己这个当初的同伴吗?很难说啊…… 营房里又进来个人,但是他只搭了一眼就没再去理会,只是坐在炕沿上,枯眉愁眼地为要不要请托商成帮忙而犯着犹豫。 进来的人脸色黝黑宽额深目,矮戳身材却很壮实,走路有些罗圈腿,手里端着碗汤,也没有拿饼馍,只抓着几个黑不溜秋的糠菜团子。这人似乎也有些奇怪田小五没去边户那里凑热闹,站门口楞了下才迈腿进来。不过他很快就发现了地上的碎陶片。他惊讶地望了田小五一眼,马上放下自己的碗和吃食,从门背后的墙角拿了扫帚过来。 直到这个人把碎陶片都扫到一堆,田小五才象蓦然醒悟一样从炕上一跃而起,过来就不由分说夺扫帚:“我自己来!” 那个明显不是中原人的边兵默默地把扫帚交给他,拿起自己的吃食,一声不吭地走到营房最里面也是最阴暗的角落里。 田小五把陶片扫到屋外,回来把扫帚在门口照原样放好,在自己的炕席边站了一会,拿着自己一口都没动过的白面饼和黄面馍,走到那个突竭茨族边兵面前,说:“给你。”那边兵抬头望他一眼,摇了摇头,低下头继续嚼自己的糠团子。 田小五把三个饼子馍都放在那兵的炕席上,默不作声转回身。 他蓦地站住了脚,有些不敢相信地望着屋子里骤然多出来的几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商成带着上寨指挥和两个哨长,竟然钻进了这间又矮又潮又不通风的营房,如今正笑眯眯地望着他。 商成显然有些不习惯这屋子的高度,虽然他站直了腰脑袋也肯定不会碰到房梁,但他还是佝偻着自己高大的身板,笑着对田小五说道:“我随便走走看看。没想到你在这个什。坐,大家都坐。”说着把身边炕席上裹成一团的脏被褥推到一边,先坐下来,眼睛瞟着屋子外面道,“……本来说去看看边户们的情况,可那边……就先到处转转。” 几个军官都陪着笑脸,拿捏着在炕沿上坐下。 商成伸开手掌在炕席上慢慢抚摩着,笑着对几个军官说:“平时没骚扰边户的事情吧?没人对几个边户家的女人动手动脚吧?” 几个军官立刻站起来拍胸脯保证,绝对不可能有这种事情。商成摆着手让他们坐下,说:“我就是这么一问,你们别紧张。一一以前的事情我不管,不过以后哩,这种事情一定要杜绝,你们要对当兵的说清楚,谁敢在这上头犯事,谁敢偷鸡摸狗,我可是六亲不认的。” 几个军官刚刚坐下又刷一声全站起来,挺身肃立齐声说“谨遵大人军命”。 “坐坐坐,你们别一站一坐一惊一乍的。”商成继续说道,“白天不烧炕的?缺炭么?”又探手摸了摸被褥,搓着指头道,“被褥太薄了,里面填的棉花都朽烂了,士兵大冬天里盖这样的铺盖可不成。这样吧,你们列个单子我带回去一一单子上把你们这里缺的东西都写清楚,估算个大致的数量,我回头让人送过来。”他咬着嘴唇想了想,停顿一下又说道,“不过你们也知道咱们如今的情况,所有的问题一次性都解决不大可能,只能先拣要紧的事情办,就先解决冬天烧炭的事情,还有士兵的被服问题吧……” 几个军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都有些坐不住的样子。 正文 第三章(33)田小五(下) 商成眯缝着眼睛把营房里的情形打量了一下。 这是个竖甬式营房,一条二十步长短三步阔的过道连接着南北两边的房门。四面墙上都没有开窗户,朝北向的房门也掩得严严实实,所以屋子里并不通风,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霉馊气味,和淡淡的炕灰炭气夹杂在一起,总是在人的鼻端飘来荡去。东西相对的通铺大炕上,靠南边房门这一段,胡乱堆着裹着好几团乱糟糟的黑被褥;两三领黑不溜秋的老羊皮袄子也埋在被褥里。靠门边的脚地里搭着两张粗笨的木架子,一张架子上靠着七杆长矛,一张架子上挂着六把腰刀。 商成审视着兵器架。他注意到,有两杆矛的矛尖上已经结了铁锈,看样子是很长时间都没有磨砺,就问道:“这营房里住了多少兵?” 钱老三迟疑了一下。这是他带的兵,但是他确实不太清楚这间营房里到底住了多少人。他求救似地把目光望向军寨的文书,可文书挺腰拔胸手压膝盖,一副正襟危坐全神贯注的模样,看来是指望不上。他悄悄地瞄了一眼军械架子,然后才不怎么肯定地说道:“十三……十四个兵?” 商成瞄了他一眼,然后问立在过道里一副神不守舍模样的田小五:“这屋子里住了几个人?” 田小五下意识地说:“十二个人。”他马上就感觉到有好几道凌厉的目光直逼到自己脸上,这才醒悟过来他现在是在和谁说话。他立刻并拢双脚挺直身子,再一次大声回答道:“禀告大人!这里住了十二个人。” 这个答案显然出乎商成的意外。他皱着眉头问钱老三:“怎么回事?十二个人,怎么摆了十三把刀枪?” 钱老三已经立在炕前。他直着脖子红着脸,瞪大眼睛回望着商成,喉结不停地上下滚动,一口接一口地吞着唾沫,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商成的问题。 商成阴沉着脸,很不满地盯了钱老三一眼,然后把目光转向田小五。 “禀告大人:九月时烽火台轮值抽走四个弟兄,我们什就剩五个人了。另外那个什原本就只有七个人。”田小五大声说道。 商成直接问上寨指挥:“上寨的各个什,也配有直刀和弓弩吧?” “是,每个什都配着一把直刀和三张弓。”上寨指挥赶紧说道,“这是要紧军械,平时都由军寨统一保管,大会操时才由各个什的什长领出来,罢了还要及时缴回去。”他其实也不清楚为什么这营房里十二个人却有十三把刀枪,但是又不能说自己不知情,只好一边挖空心思找话说,一面偷偷地拿眼睛瞟军寨的文书。文书早就已经坐不住了,畏畏缩缩地站在脚地里,低头躲闪着商成冷飕飕的目光,不安地说道:“……这个,可,可能是抽调走兵士之后,之后……没有把军械收……收回库房。” 商成点下头,只盯着那两个木架子看,对两个人的话都不置可否。 他在这不通风的营房里坐了半天,就觉得鼻端嗅到的炭灰气息越来越重,即便戴着眼罩,伤过的右眼还是又酸又胀一阵阵地泛泪花。他伸手到怀里一摸一一这才记起来他晌午前才换过袍子,如今穿的是一件临时找来的最大号边军棉袄,并没有随身揣着绵帕;而且那几张绵帕雨淋雪浸地一路用过来早就没法再使,刚刚洗过晾在指挥所里并没有**来。他心头忍不住一阵烦躁,深吸一口气站起来,在过道里来回走了几步,突然站住脚回身凝视着钱老三,问道:“钱哨长,这是你带的兵吧?” “是。” “你调来上寨任职多久了?” “禀告大人,二十七天!” “二十七天,说起来时间也不算短,马上就是一个月。”商成左边嘴角轻轻上挑。“你怎么还不了解自己的兵?” 钱老三挺着胸膛大声回答:“职下知道自己做错了!请大人的军法!” “你自己去领五皮鞭。” “是!”钱老三嘶声答应着,踩着皮靴蹬蹬蹬就出去了。 几个军官面面相觑,都是神色惴惴。他们知道,钱老三来上寨之前本来是下寨边军哨长金喜的副手,贰哨的位置一坐就是六七年,早就干得满嘴怨言;结果商成刚刚上任就来了机遇,先是度家店剿匪,和金喜同时擢升正九品仁勇校尉,紧接着就被调来上寨做起大哨的哨长,显然是商成手底下得力得用的人。谁知道连他这个心腹都要受军法…… 商成踱回到兵器架前,手指头在矛尖上捏了撮铁锈渣子,转过脸来,把肃立一圈的上寨军官挨个打量一遍,慢慢说道:“刀枪是兵士们阵前厮杀战场保命的根本,就是他们的第二条命。不止是直刀弓弩,就是这些刀枪,平时也需要妥善维护保管。你们都是老兵,也都是带兵的人,应该知道这些,也应该把这些东西告诉下面的兵士。不仅要和他们反复地说,还要经常检查,一定要培养出士兵们爱护军械的习惯。而且这些话不单是在嘴上说,你们自己还要带头做到;不单是做到,还要做好……” 几个军官已经做好了挨一顿严厉训斥的准备,却没想到年青上司到头来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料想中的暴风骤雨突然变成了语重心长的谆谆告诫,一时都有些怔忪,直到军寨文书大声吼“是”,才在一惊一悸中找回心神,躬身受教。 商成立定了看着他们,笑道:“你们别光站着和我说‘好’,关键是要扎扎实实地做到。兵器要保养好,军中风貌也要做好,象这种铺盖被褥胡乱堆叠,裤子衣裳扔得满地满铺到处都是的事情,也不许再发生。不然的话一一下回我再来上寨,要是再看见这生了锈的刀枪,再看见这落着灰的架子,营房里再乱得一塌糊涂,你们一个个都要小心你们的**。” 听他的警告里已经**两分玩笑,几个军官就知道今天这事不会再起什么风浪,心头一松,各人的神色也轻快起来。上寨指挥带头保证,要是下回商成过来时还发现这些问题,他也自己去领五皮鞭一一不,领五十皮鞭! 商成道:“我不来,军寨里也不能再有这些事情。当兵就得有个当兵的模样。”又说道,“还有个事情,你们必须立刻去安排一一前面四个烽火台的给养,要尽快组织人送上去!要挑最好的粮食,挑最好的被服,挑最信得过的人,用最快的速度送上去!” 上寨指挥收起笑容说:“我马上就去布置。” 商成叫住他,再吩咐道:“让钱老三带人去!” 上寨指挥楞楞地望着,一时摸不清商成的意思,不知道这命令该不该遵从,又该不该为钱老三辩护推托。毕竟这是桩不讨好的苦差事,四个烽火台都扎在山沟沟里,最远的离寨子能有六十里路,这天气道路又不好,来回跑一趟连个新年都过不上……觑商成的脸色,又不象是说笑,赶紧说:“好,就让他带队。”说着话就带着文书去了。 商成这才转脸朝营房最里面那个外族边兵打招呼:“苏扎,你怎么一直不说话?” 屋子里剩下的两个军官还有田小五都是一怔,一同吃惊地望着那个叫苏扎的家伙。这个突竭茨人是钱老三带来上寨的,可钱老三平日里对他也没什么照顾,看见他被其他边军欺负也不替他出头,日子长了,人们还只当他只是恰巧和钱老三走到一路一一哪知道他竟然和商成也认识…… 苏扎听商成唤他,直起身挺胸握拳先行个军礼,看商成还了个礼,才用他那特有的平直腔调说:“禀告大人!大人并没有问我话。” 商成一笑,招手让他走近,问道:“在军寨里呆得还习惯不?” 苏扎大声说:“禀告大人,习惯!” “他们没欺负你吧?” 苏扎昂着头道:“禀告大人:没有人欺负我。” 商成听他说得毫不迟疑,倒先笑了,说道:“你这就是说谎话了。你虽然入了我们大赵的户籍,可毕竟有个突竭茨出身,军旅中又是最团结最排外的地方,你一个新入籍的小兵,不受欺负怎么可能。”他摆手不要苏扎辩解,继续说道,“看你住的铺就知道了,这屋子里空余出来的铺位还有十好几个,你却谁在最里面的阴暗潮湿角落里,还说没人欺负你?” 苏扎绷着面孔,一双眼角发红的眼睛直盯着房梁,大声坚持道:“禀告大人:是我自己要求那个铺位的!大家待我都很好,没有人欺负我!” 商成的目光上下审视他好几眼,抿着嘴唇点点头:“那就好。”走两步站定,目光炯炯逼视着他,沉着声气说道,“你知道不知道,是我让钱老三不要维护你的?” “……不知道。” “其实告诉你也没什么。我不让钱老三维护你的原因,就是因为你是个突竭茨人。” “……” “你虽然入了大赵的籍,可在别人眼里,你还是个突竭茨人;你要想别人认同你,把你当做战场可以托付生死的弟兄,你就得比别人吃更多的苦,受更多的罪,直到别人想到你的时候,首先想到的不再是你的出身,不再是你的过去,而是想到你这个人,想到你是个可以信赖的战友,那时候别人就会真正地信任你,尊敬你!你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大赵边军!” “……” “钱哨长就要去为烽火台送给养,你也去,哪怕是爬,你也必须把给养给我送上去!这是我给你的命令!” “是!” ……商成离开营房的时候,把田小五扯到一边,说:“我明天就要回中寨,你晚点过来一趟,把你在卫军里的遭遇里详细说一遍;我找个人记录下来,你再画个押。回头我把你的事情传文去行营知兵科,看能不能替你寻回公道。” 讨回公道,这原本是田小五梦寐以求的事情,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听到商成的话,他却半分的喜悦兴奋心情都没有。他唆着嘴唇望着空荡荡的校场,突然没头没脑地说:“我也要去给烽火台送给养。和尚大哥,你就帮我这个忙,让钱哨长把我编进送给养的队伍里。” 正文 第三章(34)快过年了(上) 腊月二十七的晌午,商成带着人回到了中寨。 这是一座依着着山峦走向修筑起来的军事堡垒,呈不规则的长方形。西面是山,北面是一大片河水冲刷出来的河滩地,东面正临着不知道在这条川道里流淌了多少年的西河。西河如今已经已经结了冰,就象条亮晶晶的丝带盘绕在东墙外,宛然便是一条现成的护城河。寨子四面都是六人高的土寨墙,寨墙上敌楼、箭垛、弩台、藏兵室应有尽有。从这些纯军事用途的建筑物就能看出来,这座军寨在历史上也曾经是个声名赫赫的地方。事实上这里也的确是个兵家必争之地,仅仅就是五十多年前,大赵和突竭茨还在这里爆发了一次大规模会战,参与会战的双方军事力量前后超过四万人。自古以来,为了争夺这条贯穿南北的通道,为了争夺这座扼守通道的军寨,南方的农耕文明和北方的草原民族不知道打了多少回仗,死了多少人一一从军寨向北大约两里地,有一个叫郭沟的小山沟里,两边山崖都掏着大小不一的土坑土窝土洞子,每个坑窝里全都是层层叠叠的森森白骨。 现在的中寨早就没有当年的峥嵘气象。当年战旗飘扬刀枪如林的寨墙,如今已经人影难觅,只有顽皮的孩童偶尔会爬上去玩耍一回;当初架设威严的巨型床弩的弩台,如今只剩光秃秃的一块条石铺就的空地;敌楼因为年久失修,有几座的外墙已经可是出现了零星的崩塌前兆……只有寨子里那些还算布局齐整的街道和房屋,还能让人联想到往昔那些刀光剑影的岁月。住在这里的也不再尽是军人,更多的是普普通通的庄户,都是最近四五十年里从四面八方迁移过来的,其中的大多数都是那些在这块土地上抛洒过热血的勇士们的后人。只有在寨子南边这一块,还保留着一块面积不小的军营,不过驻在这片营房里的,却只有区区百十个边军…… 民间有句俗话,“二十七,贴春联”,所以当商成他们进到寨子里时,家家户户的院门房门上都贴着红纸门对,“抬头见喜”、“喜迎新春”、“出入平安”、“四季纳福”等等讨喜话,随处可见。也有些富裕的大户人家门上要讲究一些,贴着文致些的对联: “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 “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 驮队在路上一来一回折腾了**天,早就累得人仰马翻,此时嗅着空气弥散的油饼肉馍香味,望着到处张扬的过年喜气,人人都不免有些心浮气躁的慌乱感觉,尤其是那些有家有口的壮丁边户们,更是全把眼睛直勾勾地瞄着商成。 商成了解这些人的心思,也理解他们的感受,刚进寨门便下了一道命令:“壮丁边户就地解散。明天上午巳时在军寨文书那里结工钱。为了表达边军对你们输工输力的感谢,每人再加五十文的额外酬劳。” 在一片“大人高义”和“谢老大人的赏”的欢呼声中,二三十个壮丁边户轰然散开。 商成指挥着兵士把马匹都牵进军营里的马厩,该喂草料的喂草料,该饮水的饮水,该寻牲畜医官来诊治的就诊治,再交代人一定要把进出马匹物资给养等各项数据都和军寨仓登记核对之后,他才带着包坎回到自己的住处。 他的住处是军营里前两年闲置下来的一个小院落。一间带两个耳房的正屋,两个厢房。正屋用来接见军官和胥吏士绅,偶尔也在这里招待客人,两间耳房一间是他的书房,另一间就是他的卧室。包坎石头一人住一间厢房,免得值班起夜彼此打搅。 本来按他的身份,是不用住在这个几近寒酸的小院落里的。他是西马直指挥,还兼着西马直边军的营校尉,勋衔更是高得出奇,比着北郑边军指挥使还要高出五级,所以人还没到中寨,寨子里就已经给他安排下一座宅院,不仅敞亮,而且气派,仆役杂工丫鬟厨娘一应俱全。可他嫌那处院子不在军营里,处置公事不方便,而且他又是单身,占不了那么多地方,无论如何都不愿意住进去。最后他相中了如今的住处。一来这院落就在军营里,离他的指挥所不过几步路,二来这里相对安静,他有时间看看书想些东西,三来住这里能避开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一一他一手抓军事一手管地方,是名副其实的西马直军政“一把手”,再加上还挂着个“假职”的头衔,说不定哪天就要高升一步,如今不知道有多少想钻营的人要和他结交哩,他就是要堵了这些人的门路…… 他刚刚回到住处,才吩咐下去烧热水预备饭菜,院子里就拥进来一群军官书吏。这些人都是来找他办事的。有要批文的,要等回条的,有等他批钱批物的,还有向他请年假探亲假的……待他把各项事物分着轻重缓急都处置出个眉目,堂屋外早已经悄然换成了垂垂暮色。 他把最后一个文书送到堂屋门口,看着那人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才如释重负地长长吁了一口气,一面吩咐人把洗澡热水送去卧室,一面隔着眼罩轻轻摩压着酸胀的右眼,迈着疲惫的脚步回到自己的卧室。 等他痛痛快快地洗过澡,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出来时,堂屋里已经亮起了一盏油灯。 外面已经完全黑了。 他看书房里有人影晃动,便踩着厚底子棉鞋走过去。 一个值勤务的边兵正拿着火媒子点书房里的几盏油灯。 他的书房很小,除了一张桌子和三四把椅子,再没有别的家什。桌子上除了笔墨纸砚,还摆着不少的卷宗文书。这些东西有些是他从指挥所借出来的案卷,有些是他不在的时候积压下来的公文和军报。桌边还放着一本封皮都不知去向的书。书的纸张边缘已经磨毛了,泛黄的纸边一页赶一页地朝上翻卷着;装订的棉绳也象是断开过,被人重新缀好之后打了个很大很难看的死结,凸楞楞地搭在书脊上。 他注意到,桌的正中还整整码着一叠红封纸。 他走过去在桌边坐下,拿起最上面的一张红封纸,打开一看,一行工工整整的正笔楷书写着几行字: “恭祝商指挥大人新春见喜。西马直关氏。奉仪郎关繇。年月日。” 原来是关繇的岁贴。他抿着嘴笑了下,把帖子颠倒正反看了看,又在一堆红封纸里翻一遍,没有找到他想找的东西一一没有礼单呀,看来这岁贴就是个拜年的贺卡。他在心里笑骂了关繇一句:这个小气鬼;自己送他两兄弟一个人一个“奉仪郎”,结果俩人除了来寨子里看过自己一回,别的什么“意思”都没有,连饭都没请自己一顿…… 其他的红封纸也都是拜年的岁贴,下属的、兵士的、周围乡绅的,都有;全都是简简单单一张帖子,既没夹片也没礼单。最精致的一封岁贴的喜辞并不起眼,不过是“愿大人新年纳福”和“恭祝大人抬头见喜”这样的套话,可落款却是乌压压一大片,数一数竟然有十七个,任二、鲁石头、周七、罗三……他团起眉头想了想,才记起来这些人都是中寨的边户。可其中有一多半都刚刚跟他去给上寨运送物资,怎么他们的名字也添在这帖子上? 他马上就明白过来,这是十七家边户合送的岁贴一一男人不在家,女人便请代写帖子的人把她们男人的名字添上。 他把送这些帖子的人都在心里默记了一下,思量着怎么样去给他们回礼。因为身份地位的差距,回送岁贴显然是不合适的办法,即便他送出去,别人也不敢收,那么就只能在礼物上动点心思。边户们好办,一罐油几升米再加几十枚给娃娃们纳福给老人们贺喜的岁钱,这就够了,再多了反而要让他们惊慌惶恐;兵士们呢?送他们什么东西?还有军官书办呢?那些士绅该送点什么? 总得买点什么才好,实际点的能派上用场的东西最好。 他把眼罩推到额头上,拿块绵帕慢慢地揉着右眼,心里慢慢地琢磨着什么样的礼物才能让人既能收下又能感到满意。 他没去考虑置办这些礼物要花多少钱。自打他在燕州待职开始,他就没领到俸禄,依照包坎的说法,待职期间的给俸和就职之后的薪俸是一样的标准,而且都是在他就职之后,由有司直接分拨到西马直。他是七品官,又有实际差事,俸、禄、津、职、料……各种名目的薪俸补贴合一起折算成现钱,一个月能领到三十贯出头一一只是这笔钱就足够他为每个送岁贴的人送上一份礼物,而他已经有三个月没支领薪俸,这笔钱已经超过一百贯一一非常客观的一笔了…… 他突然想起来,去年的这个时候他也做过同样的事情。去年的腊月二十七,他和莲娘,他们小两口,相拥着躺在被褥里,为怎么样才能体面而节省地过个新年而一文钱一文钱地精打细算,他们还憧憬过他们的将来,并且为他们的儿子长大之后会更象他一些,还是更象她一些而犯过争执…… 正文 第三章(35)快过年了(中) 他记得,去年过年前把两笔拉下的帐债还上之后,家里就剩六十七文钱,房檐下没有挂着肉,炕上没有新做的衣裳,米柜面缸都快见底,灶房里的油盐也已经告罄,他整天整晚地叹气,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过这个年。是妻子背着他,把她心爱的烂银簪子拿去抵了四百三十文铜钱,换来了米面油盐和两斤羊肉。年三十那晚守岁吃饺子,妻子只吃没角的素馅饺子,把有角的肉馅饺子都夹给他,还对他说,自己害喜,沾荤腥就犯恶心。那些羊肉饺子是被他和着泪水一起吞下去的……初四要回李家庄子给丈母妻哥拜年,直到初三那天他都还在为一点微薄的贺礼犯愁,又是妻子替他解决了大难题,她就象变戏法一样从钱柜里掏出一串钱,还对他说:她哥的三个娃娃一人三文,孝敬她娘二十文,剩的七十文钱正好扯四尺好布,剩的还能买两斤点心。他实在是太粗心了,竟然没有发现妻子那天穿的竟然不是她最喜欢的那件水蓝苏绸袄子。直到正月快过完的时候,他才很愚蠢地问起这事…… 油灯噗地爆了个灯花,一道骤然闪过的光亮把他唤醒过来。他怔怔地望着那盏灯芯就要烧尽的油灯,思绪还停留在对亲人的思念中…… 良久,他伸手抹去挂在腮边的一行泪水,木着脸从桌上拿起一份军报。 他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值勤务的边兵已经站到了书房的门边。 他问勤务兵有什么事。勤务兵说,有着急的事情找他,眼下就在堂屋等着。 就是前次去下寨报信的关家老三,关繇的胞弟;度家店剿匪之后叙功授了奉仪郎的官身。商成觉得这个年轻人读过书脑子好使,见事灵光做事踏实,于是在来中寨前特意征求过他们俩兄弟的意见,把关家老三带来中寨做个文书。不过这关宪如今还是个见习的身份,平常很少有直接和商成打交道的机会,所以商成一时也想不出他来做什么。 他让勤务兵把关宪叫进来,顺便再给自己打盆滚烫开水带张干净毛巾来一一他右边的眼睛刺疼得有些熬不住,得用热毛巾敷几回才成。 关宪现在已经进到书房里。这是个二十岁刚刚出头的年轻人,脸庞五官和他哥很象,却没有关繇那份圆滑的世故,一件湖水绿绸面直襟夹袄收拾得利利索索,一进门就先朝他很恭敬地施了个文士礼,说:“前天我大哥来拜望大人,结果大人不在。本来说在寨子里等大人回来的,不过他知道大人一回来肯定事务繁忙,多半没时间见他,就留了一句话:我大哥请大人务必在年节里到家里坐坐……” 商成有些惊讶。虽然说他和关家两兄弟的关系处得不错,但是这大过年的时候,他们不先来拜望自己,却留话让自己过去“坐坐”,似乎不合礼仪呀。难道说关繇有什么机密事情要和自己商量?他马上把方才下属们汇报的事情都在脑子里过一遍,也没发现什么地方不对劲。而且真要有要紧事,关繇就不该回去呀。他琢磨不出究竟,就问关宪:“你大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关宪摇头说他也不知道…… 商成想了想,说道:“那年上我尽量抽时间去你家走一趟吧。”他暂时还不清楚这当了官该怎么过年,有没有什么规矩,也不知道到时候能不能有闲暇时候,就干脆含混答应着,去不去的再说。 可关宪这个脑子灵醒的家伙竟然追问起他上司的上司:“那请大人示下个时间,等放大假我归家时和大哥说,家里好准备。” 商成摆了下手说:“都是熟人,还准备什么?不用准备,有口热茶就行。” “我大哥说,一定要请大人说个准确的日子。” 商成想不出来关繇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竟然会这样郑重其事。他唆着嘴唇思忖了一下,说道:“不是初三就是初四。就定在初四吧一一初四上午,我一准去给老人家拜年。” 关宪答应着就准备退出去,商成又叫住他:“你别忙着走,我有点事想问问你。”他指了桌子前的一把椅子让关宪先坐。他站起来把屋角的舆架搬到自己的座位边摆好,让勤务兵把半盆白雾蒸腾的热水放架子上,掉着手拧了热毛巾,裹成一团压着右眼,龇牙咧嘴地吸着凉气问关宪:“你在户科办事,记得帐册上的银钱余额和仓库里的结余物资不?” 说到公事,关宪倒比寨子里那些军官书办从容得多,坐在椅子上恭谨地回答:“这些东西户科都有明细帐册,大人要是盘查帐册的话,应该找户科的蒋书办。要是大人只想问个大数,您这里应该有份抄件。” 商成在桌上的一堆卷宗里翻出那份抄件,朝关宪晃一下说道:“就只有这份,这月上旬的报告了。我想知道的东西这上面没有。”看关宪目光带着不解和猜疑,脸上也有几分紧张不安的神色,就笑着给他解释,“你别多想,不是要查你们的帐。我也是看见你才突然想起这个事的。本来这事不该找你打问,但是老蒋已经下差回家了,总不能把他再叫回来;刚刚你在,就顺便找你问两句。” 庄宪这才放松下来,问道:“这个月的最后汇总还没出来,不过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了。不知道大人想问什么?” “仓库里实收着多少银钱?” “两日前仓中盘存,计铜钱五百四十三缗另一百六十四文;布一百另七匹;绢二十六匹;谷九十四石,粟一百三……”庄宪记性好,掰着指头便一路细数下来。“……草料一千九百七十三束。” 商成一边听他说,一边和手里的报告对照,末了问道:“怎么钱和布匹都多出这么一截?” “一个是北郑边军司送来的一个半月的粮饷,另外一个是四乡八里的年敬,两样都是三天里刚刚送到的,所以库存就涨了许多。” 商成把报告放到桌上,沉吟着问道:“那年前的各项支出,你们做过预算没有?” 庄宪有些惊讶地问:“大人两个时辰前不是已经准了蒋书办的度支吗?” 听他这样说,商成也有些错愕。他批准了户科的支出计划了?他皱起眉头回想了一下,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不过那份报告的详细内容他已经忘记了一一当时来找他请示的人实在太多,蒋书办的报告又都是些和薪饷粮秣发放有关的事宜,他也没细看就打了勾用了印。现在看来他当时勾得有些草率了一一想不到那竟然是年前的支出计划。他重新拧了张热毛巾,不好意思地对庄宪说:“刚刚回来时太忙,公务积了一大堆,老蒋的报告没细看。你记得其中的大致内容不?” 庄宪仰着脸想了下,缓缓说道:“记得。薪饷支出是二百另七缗八百七十五文,年赏一百四十八缗三百二十文,公使钱一百另二缗,料钱是布一百三十四匹,绢……”年前度支案是他和蒋书办一起做的,说起来还是他的执笔,其中的内容他记得一清二楚,军官书吏的俸是多少,禄是多少,薪钱是多少,布钱是多少,从钱又是多少;兵的饷是多少,赏又是多少…… 他一笔一笔的细帐分说得详尽分明,商成却已经听得头都大了,心头默计半天数字,突然打断道:“停!这已经超支了!哪里有这么多钱发?你们怎么造的支出预算?” 庄宪从容地点头说道:“的确是超支了。不过边军指挥衙门本来就没把足数送来,依照旧例,欠下的部分在元宵节之后逐月添补。而且因为上寨的薪饷通常都是夏季换防之后才发放下去,所以帐上有这笔支出,但实际上并不需要准备那么多钱。” 商成这才明白过来这其中的道理。不过这些并不是他想问的事情:“现发补发这些先不管一一我就问你一件事,发完这些钱之后,库里还能有多少节余?” “铜钱四十三缗,绢十三匹。其余粮秣不计在内。” 商成登时叹口气。把绢折算进去,也只有七八十贯一一这点钱够个屁用啊!他马上就要张罗给上寨送年货,还要送炭送被服,还计划要给他们新打两眼井,顺便用石头砌个大蓄水池,这都得花钱,而且还是大价钱一一仅仅打井修水池就得一百贯朝上…… 既然手头的余钱怎么算都不够使,商成也就不着急了。他想,干脆等明天和户科的老蒋商量,看能不能寻个临时的办法先使着,无论怎么样,也要先把年货木炭被服送上去,哪怕自己出面做工作,先把军官书吏们的年赏扣一部分下来哩,也要保证上寨的士卒边户们过个富裕年。而且他还发现了一个很不错的挪借项目,就是那个公使钱。公使,顾名思义就是办公支出了,把这一百来贯暂时挪借一下,让大家都吃点亏,这样谁都不好有意见。不过他还是很谨慎地问庄宪,这公使钱具体是指什么一一万一这也是大家的福利,他一声招呼都不打便使到别的地方,肯定会招人议论说闲话。 “这是大人的办公费用。” 庄宪的回答让他大吃一惊。怎么公使钱竟然是他一个人的办公费了?问过之后他才知道,这笔钱是朝廷交给他使用的行政开支,主要用途就是迎来送往接待各路官员,这一百多贯是他冬天里三个月的累积公使钱,能用就用,用不完的话,依惯例,节余部分就揣他自己的腰包一一这实际上也是公认的官员“福利”。不过只有到了相当一级的地方主官,才能有这样的“待遇”。 商成简直是喜出望外,一连声地追问:“就是说,这钱我随便派用场?” 庄宪低垂着眼帘,恭谨地回答:“是的,大人,公使钱由您随意支派,循例是不需要向户科销帐。” “好。”商成高兴得连备受煎熬的眼疾都忘了,“这下事情好办了!” 正文 第三章(36)快过年了(下) 听说公使钱自己能随意支配,商成登时喜出望外。这样上寨修水井蓄水池的费用就有了着落。而且这样一来,他手头也显得宽绰,给上寨军士置办年货也更加从容,年节里也不怕没有人愿意去上寨送物资一一他可以出更高的脚力钱雇佣人手嘛;出差的边兵也能得到更多补贴。除了这些,说不定还能有些节余,中寨下寨的边兵也能跟着沾个便宜。 他心里盘算着办下几桩事的费用花销,愈想愈有些兴奋,忍不住站起来走了两步。这才发现关宪竟然是干坐着陪自己说了半天话,自己连口茶水都没请别人喝。 “你看我,竟然忘记给你倒茶水了。”他急忙在屋角的几案上拿了个干净茶碗,先倾了点茶汤涮下杯子,把残水朝脚地上一泼,再倾了大半盏热茶汤端给关宪,说:“子端,你可是帮了我的大忙。” 关宪急忙站起来双手接了茶汤,道过谢捧着茶杯刚刚坐下,忽然听商成这样说,又急忙站起来,恭道:“大人所问,都是宪的本分;职责所在,不敢轻心怠慢。宪实不敢当大人的谬赞。” 商成也不解释,一笑说道:“你坐。你没什么要紧事要办吧?”看关宪摇头,他也不着急说自己的事,先走到耳房门口探头看看外面的天色一一早就黑得深手不见五指。他叫来勤务兵,让他去伙房里看看有什么吃的没有,随便弄点能填肚子的东西就好,转过身对关宪道:“说咱们的事。就这,我想给上寨送些年货,你看置办什么东西比较合适?怎么样才能少花钱又让大家都过个舒坦畅快年?” 关宪眨巴着一双秀气的细长眼睛望着商成,一时不明白上司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又要少花钱,又要让人过个舒服,这可真的是有些强人所难。但是他毕竟是乡间世绅家出来的弟子,耳闻目染多少知道一些当官的“诀窍”和官员们的心思,略一楞神马上就明白过来:商成这热中心切又想要捞名声,偏偏又舍不得把递到嘴边的公使费这块“肥肉”都花出去,所以才起了“花小钱办大事”的心思。他思索了一下,缓缓说道:“年节上人们着紧看重的不过是吃和穿,另外就是来往的礼轻礼重。上寨将士们的穿都是朝廷供给,大人不用操心;军寨里尽是军士,顶多就是上官袍泽之间来往,再也没个走动地方,礼物轻重也不用太费心思。惟独着紧就是个‘吃’字。只是从中寨送精细吃食上去太过弥耗,那边也难以贮存,有些得不偿失的感觉一一不如这样,大人可以在周边村寨收买活羊活牛送过去,让他们自行处置。这些都是活物,容易运输,路上的消耗也不大……” 商成听得高兴,一拍大腿笑道:“就是这个话。还是子端的心思灵活,我就想不出这么个好点子,光知道一门心思地琢磨怎么让将士们吃好喝好。”他抚着脸上伤疤,顺着关宪的思路想了想,又说道,“还可以在中寨买些精细点心,烧鸡酱鹅什么的也弄点,和牛羊一块送过去。嗯,这些都不用太多,寨中将士们聚餐时,每桌上摆两盘子点心分点鸡肉,起个点缀就好。” 关宪还是头一回听说“聚餐”的新辞,有些讶然,嘴里念叨两遍,略一思忖便明白过来,抬头笑道:“大人这‘聚餐’的说法新颖别致,倒是形象贴切。送去上寨的年货,牛一头羊十口足够,再加其余的点心熟食,顶多二十贯出头……” “还有驮马嚼耗和驮夫脚力,也要十贯上下。” 关宪一楞。他算的费用已经含了这些东西,可商成提出要预备十贯,他实在是想不通两三个人能做下的事情怎么会开出这样大的花销。他悄悄瞟商成一眼,接着说道:“……中寨和下寨的军士也是大人的下属。” 商成笑道:“那也给他们发牛羊聚餐。不能让他们说我这个校尉厚此薄彼。不过这两处都只驻着一哨人马,不能全照上寨的规矩来。一一唔,那就一个哨发一头牛五口羊;点心什么的就随上寨一样。” 关宪坐椅子里拱手说道:“大人如此体恤下属,足见厚道。”他心中早就拿定了主意,顿一顿,又说道,“大人乍来西马直,就为乡亲们除掉度家店这处匪祸,大家感佩大人的恩情,却一直没机会答谢大人。宪虽然不才,也可以代十九处村寨的乡亲们说句话:这些许的牛羊就不用军寨另外派钱支出了,大家都愿意为朝廷报效,替大人分忧。” 商成摇头说道:“这不成。丁是丁卯是卯,各是各的事情。剿匪安民本来就是驻军的职责,绥靖地方是我们的本分,不能凭这个就去白拿乡亲们的东西。何况一营边军竟然让一窝土匪祸害西马直那么长的时间,说出去就让人脸红,乡亲们没指着我们的鼻子骂混帐蠢蛋,我们就该知足了,哪里还能收乡亲们的犒劳?就算收了犒劳的牛羊,又怎么能心安理得地吃进嘴里?”他摆下手不让关宪说话,自顾自继续说道,“不能扰民,这是驻军的规矩。牛羊要依时价买,不许按官价强制征收。我去和老蒋打招呼,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你把手头的事情都放下,先办这个,明天就去办,争取赶在年三十之前办好。上寨的事情也由你安排,正月初五之前,年货必须送到上寨。” 关宪急忙站起来答应。 商成笑着鼓励他:“这是你第一次独自办差事,可别办砸了,别给你大哥丢脸,也别给我丢脸。一切用度都从宽里打算,不能让我的兵受委屈;不过能省的钱也要尽量节省,我还要拿钱派别的用场。”说着又收起笑容。“还有一条你也要花出去的钱别变着方再给我塞回来。初四我去你家给你老娘拜年,要是你哥敢给我塞钱塞物的话心我把你开销了。” 关宪本来就是做着这样的打算,现在被商成说破,脸色不禁是又红又白,局促半天才嗫嚅地说道:“宪安敢?” “不敢就好。”商成取了上寨指挥开列的亟需物资清单递给关宪,说道,“这上面的东西你先看看,回头和库存核对一下,做个详细的汇报。其余东西不急,不过木炭被服两样必须尽量尽快地筹备,争取和年货一起送上去。” 关宪接了单子就被纸片上密密匝匝的东西吓了一跳,还以为是马上就要的军需,攒眉咂舌正思量着是不是先和商成譬说难处,免得办砸差事吃挂落,听商成说不用马上都备齐,才放下心来,笑道:“要是大人只要求木炭被服这两样东西,我还是能打保票的一一周围的大户人家里木炭都有富裕,又是随烧随有的东西,斤,要多少都是说话间的事情。”他抖着纸片一笑,“才五千斤炭而已,半天时间就能备齐。袄子也没问题。北郑边军衙门刚刚送来五十套冬装,就全部给上寨送过去。只有被褥麻烦,即便有棉花,临时做也赶不及。不过可以收羊皮。各村寨年前屠宰的羊只多,羊皮也多,往年都是硝好等到春天皮货商人来收,我们可以收些给上寨送去。这东西能垫能盖,费点手工还能做成袄子穿,其实比棉被褥还实用。” 商成呵呵笑道:“好主意!就依着你,收羊皮子!你再顺便买点大针线,给上寨送东西时替我写封书信给上寨指挥,让他把做羊皮被褥羊皮袄子的事情交给那几家边户人家的女人,按工付给酬劳支给粮食。”他突然想起个事情。“还有个事情你也替我办一下。你从我的俸禄里支钱,去买二十斤砂糖两百个鸡蛋,再买两石细粮,随驮队一起送过去。信里给上寨那边交代清楚,这是我送给那个家里有吃奶娃的边户人家的。”想想还是觉得这样处置不妥当。他抿着嘴唇盯着晃动的油灯光亮,幽黑的眸子在灯光中灼灼生光,心头陡然间一阵迷惘恍惚,使劲摔下头才把心神收回来,说道:“让上寨指挥把那家边户的奶娃子和他娘都送出来,中寨里安置。几家边户里五十五岁以上的男人、五十岁以上的女人,也都送来中寨。” 商成说一句,关宪就低着头答应一声。虽然他心中尽是疑问,不明白商成为什么突然对一对边户人家的母子如此着紧看重,又为什么会突然对这些贱籍大发善心,可他还是很知趣地没有问缘由。 说了半天话,商成觉得有些口干舌燥,把大半盏冰凉的茶汤一口饮尽,更是觉得肚子里空空荡荡地饿得难受;偏偏去伙房拿吃食的勤务兵至今也没个人影。他皱起眉头正准备自己跑一趟,包坎一手拿着两个大海碗一手端着个大陶盆走进来。勤务兵拎着个木桶跟在他后面。小小的耳房里立刻飘荡起一股浓郁的炒鸡蛋香味。 商成顾不上说话,没等包坎把一盆子炒蛋在桌上放好,他已经夺了双筷子飞快地拈了一大夹,仰着脸扔嘴里,嚼都没怎么咀嚼,在嘴里转一圈便吞下去。一连拈了两三筷子,才问道:“馍呢?你都没说给我带俩馍过来?伙房里没有?菜团子也成呀。”他从包坎手里接过一大海碗满满腾腾的手揪面片,闭上眼睛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扑鼻的香油气息让他一脸的幸福神往。他不忙吃面片,先喝一口热汤,让油乎乎的汤水在口腔里滚荡一口,才慢慢地咽下去,咂着嘴说道:“真香啊……” 包坎再盛一碗面片朝关宪虚让一下,看关宪摇头说自己已经吃过了,溜门槛上蹲了,捧着碗撇嘴说道:“你也是七品大官了,还一天到晚菜团子菜团子的。说出去都不嫌丢人?” 商成已经希哩呼噜刨了半碗,比划着筷子对关宪说道:“老三,一起来吃点,老包做面片的手艺不错,关键是他舍得放油,不象别人,做出来的面片清汤寡水,吃起来就象糨糊。”说着就招呼勤务兵再去拿一副碗筷。 关宪盯着他手里比盆小不了多少的海碗,眼睛都有些发直,摇头说已经吃过了。 包坎碗里的面片也下去了一半。他包着一嘴面含混地说道:“你当人家关老三和咱们这些当兵的一样,看见油荤连命都不要了?人家可是读书人,食不厌精脍不厌那啥的人,不能和咱们一样。”吞了嘴里的东西,仰脸望着商成说道,“说起来大人也读书,还写字,怎么吃起东西来就象头饿狼?” 正文 第三章(37)这就是过年? 第二天一早指挥所刚刚开衙,商成就找来户科的蒋书办。他把自己的想法和关宪的办法都告诉了老蒋,并且希望老蒋能把户科里的事务重新安排一下,以便关宪能专专心心地办好差事。他对老蒋说,他理解户科当下的难处,年终时节,户科大概是衙门里最忙碌的部门,赋税徭役各种数据的核对清眷、薪俸赏钱的明细发放、库存物资的清点关封,都是户科的事情;可关宪要办的也是大事情一一毕竟牵扯到四百多号官兵哩,而且上寨那边的事情又拖不得,偏偏离年假又只有两三天了…… 他原本以为蒋书办会和自己扯几句皮,会指着繁杂的公务和自己抱怨几句,说不定还会不动声色地给自己使点绊子一一几天前他为上寨的给养输送被延误而大动肝火时,这个蒋书办就是被他骂得最难堪的人之一。谁知道他刚刚说罢,老蒋马上就点头说好。老蒋表示,连他自己在内,户科上下所有人都会全力配合关宪办好差事。老蒋还说,不仅户科如此,其他吏礼兵刑工五科也不会拖关宪的后腿,他们都会尽力帮着把事情办好办妥当。 这一下轮到商成吃惊了。要不是他看着蒋书办说话时一脸的诚恳和真挚,他简直会以为指挥所六科预备和自己打擂台了。 这才几天呀!指挥所六科就集体都转了性? 老蒋还提出了一个建议。他说,既然要送年货,既然要让上寨的官兵过一个欢欢喜喜的红火年,干脆就按着人头给上寨的兵士发一部分年赏,顺便送几令红纸上去,这样兵们也能拿钱封个红包相互拜个年,图个吉庆火红。 毫无疑问,这是个好主意。商成马上就同意了这个建议,并且让蒋书办和关宪一起商量斟酌出一个具体的赏钱发放办法。 这一回蒋书办做事情再不象前两回那样拖泥带水,他说干就干,辰正三刻不到就在寨子里贴出时价收购牛羊木炭羊皮子的告示。牛是大牲口,是庄户们耕田种地的好帮手,除非老弱到不能使或者家中有大事急等着用钱,等闲不会有人愿意卖出来,在中寨这种小地方更是不容易收上来。可羊不一样;和绝大多数稍微富足点的村寨一样,中寨里的庄户们几乎家家户户都养了羊,别说指挥所只收二三十口羊,就是再多一倍的数量,收齐也不会有什么难度。所以老蒋也没找商成请示就擅自更改了办法一一不收牛,就收羊,猪也行,不管羊还是猪,反正都是时价。告示一张贴出来,寨子里正在为猪羊卖不出去而焦愁的庄户立刻蜂拥而至。过晌以后,当四周的村寨得到的庄户赶着猪羊来卖几个趁手活钱却被告知已经收讫时,都气得吐了唾沫骂娘。 到傍晚时,木炭的事情也有了眉目,寨子北边靠官道的一处炭场里有上万斤现成的木炭,只要能一次性全部收购,炭场主人情愿以市价的七成把木炭全卖给边军。虽然木炭的数量大,但是用钱却不多,关宪和赶来的炭场主人商谈了一番,就做主买下了所有的木炭。他认为,上寨过冬需要木炭,中寨的边军烧炕取暖也同样需要木炭,既然花同样多的钱能买到更多的东西,为什么不占这点“便宜”呢? 猪羊皮子都收上来了,木炭也有了着落,蒋关两人马上就开始组织驮队。本来年关里最难办的就是人手,往年年节里出工的脚力驮夫,不是贱籍边户,就是长官看不顺眼的边兵刺头,偏偏这一回商成又有命令,不许象往年那样随意指派边户,也不许随意抽调边兵,只能优酬雇佣,庄户边户一视同仁。边兵军士和衙门书吏也可以参加驮队,但是不发工钱,出差期间薪饷津贴都翻两番,事后补假期。有了这样的指示,哪里还用发愁招不齐人手?蒋书办也算是开了回眼界一一他在指挥衙门干了二十多年,还是头一回看见边户们拥挤在公事房门口,一面朝屋子里挤一面高声大喊:“我是边户,这是我们份内的差事!我是边户!……” 对于蒋书办和关宪这两桩“先斩后奏”的处置办法,事后商成都给予了赞赏和鼓励。在腊月二十九那一晚的指挥所团年饭上,他还特意提到这两件事,当着大家的面把老蒋和小关夸奖一番,号召大家都向他俩“学习”,要在“工作中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 很显然,当时在座的胥吏书办们对指挥大人的这些话都是茫茫然似懂非懂。不过书办里也有消息灵通人士,知道指挥大人以前曾经当过几年和尚,这些令人费解的言辞肯定是某部佛经里的佛家偈语;至于其中的深奥涵义一一只能意会,不能言传,各人回去细心揣摩…… 年三十上午送走蒋书办带领的驮队,商成又马不停蹄地带着礼物慰问寨子里的几个因伤退役的老边兵。这些老边兵都是外乡人,在家乡犯过错,从边军里退下去也没脸面回去,就滞留在寨子里,靠着拣个破烂帮个零工还有老弟兄隔三岔五的周济苟延残喘。商成看这些老兵的日子过得实在太艰难了,炕是凉的灶是冷的,连柴禾都是可怜巴巴的一小堆湿木棍,有些人甚至连床象样的棉絮都没有,一领老羊皮躺下去就是铺盖起来就是衣服。他难过得都不忍心在那间四面漏风的破屋里站。他二话没说,就让人马上给这些老兵张罗一处能住人的地方,并且代表中寨边军全体官兵,邀请他们参加当晚的聚餐。他还对他们说,他会尽快找人解决老兵们的实际问题,总要找个妥善法子让他们在西马直生活下去;要是他们想家了,他也可以给他们开文书出官凭,还给他们发盘缠,总要使他们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地回自己的家乡去…… 不知道是这些穿着新袄子的老兵在场的缘故,还是包坎那五音不全的嗓子吼出来的军歌调动了大家的情绪,或者是满桌子的猪肉羊肉晃得人眼花缭乱,也可能是几十坛酒点燃了现场的气氛,总之那一晚的聚餐热闹无比,边兵就象疯了一样又唱又闹。 商成有眼疾,自己也知道一些应该忌讳的饮食,所以平日里基本上不怎么沾酒,姜蒜也吃得少,所以聚餐的时候只吃些酱菜干菜,就着猪肉汤啃几块饼子,然后就坐着看兵士们闹腾。开始时他还把持得住,别人来敬酒,他端着酒碗抿一口,是那么个意思就行了。他勋阶高,又是主官,别人也不会和他计较。可渐渐地大家都有了酒,他再想“意思意思”就不成了。先是几个营哨军官嚷嚷着敬酒不能“意思”,接着几个队长什长也来要和他喝一碗,然后是十来个和他走过渠州又打过广平驿的边兵,随着就是度家店剿匪的一群兵士,最后连几个老兵也要和他这个“顶好的大人”喝一碗…… 喝到最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大年初一,绝大多数兵士都还在宿醉赖床的时候,他就已经爬起来。洗个热水澡,换上一身干净衣裳,就着头一晚的残汤剩菜啃几个半冷不热的硬饼子,带着包坎就骑马出了寨子一路向南。两个多时辰赶到下寨,在金喜家随便刨几口吃食,一路的疲惫都还没散去,就开始在下寨里忙碌。前面因为剿匪没赶上拜寿的那个老寿星家,这一回要郑重拜访,金喜扣门包坎随伺,四色礼四个兵士一人捧一盘,都是拔胸叠腹身体挺得笔一般直,商成自己全套七品官服官饰双手执了红彤彤的大红年贴朝老人门前一站,转眼间半条街又都堵门了看稀罕的人,红火的热闹景象比老人过寿那天也不差几分。老人的儿子儿媳先被吓晕接着又乐晕,一个个张大了嘴出来进去多少趟,直到商成带着人离开,楞是没想起来要给指挥大人上茶汤,直到商成他们一行都进了军营,老人的大儿子才攥着几个裹着钱的红喜包撵过来,不由分说就朝几个人的手里塞。还礼心切再加上激动过头,他竟然忘记这里是军营重地,而且也忘记了发喜包的顺序一一金喜包坎一路发过去,最后才发给商成这个穿着青色官服的大官…… 当晚下寨边军又是聚餐。热热闹闹一顿饭吃下来,商成又是大醉酩酊,直睡到第二天天光大亮才醒。 他谢绝了金喜两口子的挽留,胡乱收拾一番就又骑上马回了中寨。 晌后回到中寨,还没落座,各路给他拜年的人就络绎不绝。来的人有军官有士兵,有书办有文书,有庄户也有近处的士绅,常常是一拨人还没走另外一拨人已经赶到,堂屋里的几把椅子就没个空的时候,靠墙摆了两圈条凳还是坐不下,实在没落脚的地方,有的人干脆就站在房檐下等。来的人没一个空手,箱笼钱帛在院子里摆成了溜,仅仅是禀贴礼单,包坎就收了好几叠。 无论是送钱帛还是送鸡蛋,不管礼轻礼重,商成都先收下。没办法,人实在太多,他也不能每个都交代别人把东西带回去。只是在天黑客人都离开之后,他才交代包坎,把所有的礼物都悄悄退回去。他还特意叮嘱包坎,退回礼物时说话一定要婉转,不能让人家错会了他的意思…… 正文 第三章(38)打井和拜年(上) 因为先前已经和关家说好,大年初四要去给关老夫人拜年,所以当阳光刚刚从东边的山梁上漫进川道里,商成便带着包坎出了寨子。他走得这样早,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一一他怕再迟些时候就会有人来给他拜年了,到时候前脚赶后脚,说不定他一半天都出不了门。 出了寨子,商成他们并没有着急赶路,而是信马游缰地沿着往下寨的官道慢慢走。包坎昨天晚上和人耍钱耍到后半夜,输得一塌糊涂,再兼被商成大清早就从热烘烘的铺盖窝里拖起来,迷瞪朦胧得一路走一路在马背上打瞌睡。商成挑着话题想和他说几句,都是应一声就没了下文。商成也就没再去打搅他。 虽然看时辰还早,但是路上已经能看见人,三不五里的,总能看见几个大年里赶红火走亲戚的庄户人。这些庄户都穿着平日里难得穿一回的新衣裳,肩膀上挂着鼓鼓囊囊的褡裢,有的褡裢里塞不下更多的物事,就把东西拎在手里,大多是一挂牛皮纸包着的点心,或者一两块烟熏过的肉。也有跟着男人一起回娘家的女人媳妇,无论家境日子如何,都穿得尽可能地体面光鲜,就算衣服上补丁接补丁,也是漂洗得干干净净;有些爱俏的新媳妇的发髻上除了烂银簪子,还插着一两朵路边采来的野花。接连几天都是红彤彤的大太阳,野地里已经有了稀疏的绿色,道边的杂树梢头也在不知不觉中悄然吐出了嫩芽。 路上偶尔还能看见一两辆马车,都是拾掇得整齐气派,红缨子蓝璎珞挂在门帘两边,有些还缀着几个小铃铛,隔多远就能听见一串清脆的铜铃响。车夫也是一身新衣裳,趾高气昂地坐在车辕上,手里绰着长杆鞭子,嘴里时不时地一个呼哨,鞭子空抽一记,空气里啪一声爆响,辕马便随着人声呼喝熟练地绕过道路上的磕绊沟坎。 走过白家集时,恰好集镇里也出来一辆马车,拐过西河上的石板桥便和商成他们并行。马车帘子一扯,一张胖乎乎的圆脸就探出来,瞟俩人一眼又缩回去。须臾间蓝色的门帘又被一只白生生的胖手掌刷一声扯开;噼噼啪啪几声布帛撕裂声响,帘子立刻就塌了一半。 那张白胖脸上的一双小眼睛此刻几乎快瞪到了眼眶外,嘴唇蠕动了半天,那人才又惊又喜地问:“商……商大人?商大人是不?” 商成盯着那人看了两眼,半天也没想起来这是谁,不过别人在问,他便在马上拱下手,说:“贺喜了。年好!牛年吉祥如意。” 那人一手拉着半面塌了的布帘,一手撑在车厢地板上,探了半截身子正直溜溜地打量商成,商成突然给他拜年,唬得急忙回礼,却全然忘记自己还在马车上,猛地直起身头顶在车顶木上撞得轰然一声大响,要不是双手挥得快,差点就在车上摔个马趴。那人也不及端正自己半落的纱帽,半跪着就赶紧朝商成拱手:“商大人新年好!商大人牛年如意发达!” 商成再拱下手点下头,转开了眼睛不去看那人的尴尬模样。包坎被那声响招回了魂,直着眼睛盯着那人瞧了半天,突然咧嘴一笑道:“老廖呀!新年好哦!这是去哪里?” 老廖也没改姿势,转脸又给包坎拜个年说声贺喜,这才攀着车厢边缘挪到车辕边坐下,笑眯眯说道:“去走个亲戚。一一怪不得一大早喜鹊就在我家门前叫哩,原来是路上要遇贵人,想不到竟然能和商大人包大人同路。” 包坎突然来了精神,悄悄把腿在马背上夹一下,赶前两步和马车并行,笑道:“带婆娘闺女去丈人家拜年?后面大箱小笼的那么多好东西,是要搬家么?”一头说,还一头微微俯了身,手把缰绳一拽,马就慢了一步,顺势把车厢里张望了一下。 看来老廖和包坎是熟人,说话也随意,见了包坎的小动作胖脸上笑意不改,依旧乐呵呵地说道:“前天就去老岳丈拜过年了。今天大女儿大女婿一家来给我拜年,我那婆娘就在家等着他们。我这是和二丫头去老庙她舅家走亲戚。” 包坎小声对商成说:“廖达,以前是白家集的户长,听说是因为手脚不干净,前年被官上下了差事。他两个女儿都是标致人儿,一漫川道里都是鼎鼎大名。”商成默不作声地听着,撩起眼皮瞪他一眼一一没事你扯人家闺女做啥? 包坎已经撵上去继续和廖达说话:“你二丫头的舅舅?不是在中寨里么?你怎么朝老庙去?你婆娘有个兄弟呀?” 廖达笑嘻嘻地道:“是隔房的远亲戚。说起来两位大人也知道,就是勋田关家。” 包坎啐一口说道:“遭娘的,咱们去的竟然是同一个地方!”他再没掩饰又朝车厢里瞟了一眼,嘴角一撇意思是指稍稍落后两步的商成,眼眉一挑拿眼睛直瞄着廖达一一为了他? 廖达笑嘻嘻眨下眼睛,意思是承认了。他瞄一眼车厢里的闺女,目光从包坎肩膀上掠过去看了看商成,压低嗓子问道:“包老哥,你看,这事有指望没有?”声音已经细若游丝般几不可闻。 包坎微微一笑。商成是每天连轴转忙得脚后跟踢**,压根顾不上思量关繇大年下不登门拜访,却让自己兄弟相邀的缘由。他却是明白人,知道关家虽然顶着个勋家的名头,其实在西马直早没什么威风,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个攀高枝的机会,肯定是要挖空心思要和商成拉近关系。商成不爱钱,关家就不好找路子套近乎;何况关家的家底本来就不够殷实,拿不出让人心动的钱财礼物,只能从旁边想办法。可除了钱还能有什么法子呢?当然是关家的好闺女喽。可偏偏关家近支就没合适的,无可奈何之下只能在亲戚里找。廖达的两个丫头都是好姑娘,人俊俏不说,人品还好,关家肯定早就起了说媒作嫁的心思;廖达多半也有同样想法,两边自然是一拍既合…… 可这事怎么可能成得了? 他心里有些暗笑关繇短见了。可怜啊,关繇也算是个人物,竟然到现在都瞧不出来商成是什么样的人一一要想讨好商成,公事上最容易,只要关家两兄弟都是实心实意地帮着商成把西马直营务好,比送钱送女人啥的都要强过十倍百倍! 廖达看他微笑着不说话,已经有些发急,手在怀里掏摸两下就取了个精致的荷包出来,瞥着商成转头去看西河对岸的几户人家,便把荷包朝包坎手里塞,小声说道:“包大人,这是小人的一点心意,‘吉祥如意’小金锭子,讨个好口事情怎么说?” 包坎没接荷包,提了马鞭子手一隔就把廖达的手挡住,绷着嘴唇说道:“不敢收。回头被大人知道了,抽鞭子是小事,怕是要把我撵回卫军去。”说着一笑,眼角余光朝车厢里溜着摇头,“你和老关的事成不了。最好连提都不要提,不然到时候小心下不了台。你们不知道大人的事情,送金送银顶多被他骂几句,过后真心办公务,该升就升该赏就赏,不会吃挂落。要是该在这上面起主意一一”他唆起嘴唇轻轻一笑,“我就说这么多,到了关家你赶紧和关繇说,不然出了事可别责怪我没提醒你们。” 廖达一脸的失望惆怅,盯着商成看了好几眼,收回目光愁眉苦脸说道:“老包,咱们也算是熟人了,你给我说句实话一一你家大人到底喜欢啥玩意呀?这不喜欢那不爱的,想升官咱们也帮不上忙呀……要不,大家给他凑点钱,让他去跑跑路子?” 包坎被他的话说得一楞,转眼脸上已经是一片笑容,低了声音笑道:“千万不要搞这个啊。你们凑钱给他,他马上就能花得一干二净。给你透个底细,大人正筹划给着这一川道的村寨都打新井,还要给上寨起井起池塘,要用的铜钱不是小数一一你们现在给他钱,只能去填那个无底洞的。”他唆着嘴唇想了想,眼睛突然迸和光来,忽然说道,“凑钱也成。大人正在为修井的钱焦愁哩,你和关繇要是能说动这一漫川里的大户都出钱,哪怕是出一部分钱,也是帮了大人的大忙。他这个人念旧,只要你们能做到这桩事,他肯定记你们一辈子的好!” 廖达张口结舌,半天才抖索着问:“修井?给十九个村寨都打新井?天爷呀,这得多少钱啊!”他突然隔着车辕就一把拽住包坎的袖子,急惶惶地问,“你肯定,大人要给咱们打新井?不是拿这话来哄骗我?!” “轻点,我的新衣服,一水都还没穿过咧!”包坎夺了自己袖子,小心地用手捋平几道皱纹,说道,“我哄你干什么?大人年前就给端州府递了公文,让人把那个打井的高人请过来,开春就要探地气寻水源;四乡的石头匠人过了年就要到指挥所报到,说话就要动工的事情。” “钱?哪里有钱?指挥所有钱搞这个?这也不是衙门的事情啊!” 包坎嗤笑一声道:“所以说你们拍马屁都拍在马蹄上了啊。”他悄声说道,“大人已经把他的薪俸拿出来,合着衙门里几十贯的余钱,预备着先把上寨的井打出来,就开始给几个缺水厉害的庄子打,然后再慢慢找钱,一村一寨地慢慢凿过去。”包坎望一眼廖达又瞥一眼车厢里那个影影绰绰的人影。“莫说大人,就是我也出了八贯钱。你可别和别人说,传出去大人抽我皮鞭子,我可是要上你家踢门的!” 廖达望着在马背上东瞧西望的商成,摇唇撮舌怔了半晌,突然长长吐了口气,狠声狠气地说道:“遭娘的!我也要出钱!” 正文 第三章(39)打井和拜年(中) 廖达突然放开嗓子说话,连一直没心思他们说话的商成也惊动了。他把恋恋不舍的目光从隔道路迎面而过一个妇女背上的吃奶娃那张红扑扑的小脸蛋上收回来,疑惑地瞧一眼梗着脖子咬牙的廖达,又瞄一眼包坎的背影。 包坎心里道一声“糟糕”,朝着廖达就使劲地挤眉毛眨眼睛。廖达却不理会他的暗示,仰着脸望着他背后大声说道:“大人,你真要为这川道里十九处村寨挖井找水?” 商成踢了下马,赶上来替了包坎的位置,望着廖达那张泛着两团红晕的胖脸说道:“是有这么个想法。” “包校尉说,为了给大家打井,你把自己的薪俸都拿出来了……” 商成很不满地乜了旁边的包坎一眼。包坎嘟囔着辩解道:“不是我说的。” 额头顶着道红印记的廖达还在问:“您把自己的俸禄都拿出来,就为了给大家打井找水?” 商成点下头表示是有这么一回事。不过他马上纠正了廖达的话里不正确的地方。因为衙门里的财政紧张,连上寨的井都不够支用,所以他把自己的钱拿出来先解决资金上的燃眉之急,是“暂借”而不是“拿出来”;另外也不是给每个各村各寨都找水打井,有些缺水厉害的村寨肯定要打新井,但是用水不紧张的几个地方并不在衙门的计划里。还有一桩,不管打不打新井,所有的村寨,包括那些只有几户人家的村落,都要垒蓄水的池塘。 他对廖达说:“本来说元宵节过后就要把各村寨的里正户长们喊来说话的,早晚都要贴告示,倒不用瞒你。衙门的意思暂时是这样,除了上河和少矸两个村子之外,其余地方都是官上先出钱请人来勘探水源,确定凿井的位置,然后各村寨自己出工出力。假如庄户们的心思一时拧不成一股绳,那官上就在当地作个记号立个碑桩,等大家齐心时再动工。”这是他和指挥所几个书办反复商量之后最后定案的办法。没法子,这是一笔大开销,是指挥所衙门的额外开支,暂时只能这样决议,一切都得等开春之后再慢慢看情况想办法。即便是这样,也是靠着他和老包还有几个书办把自己的钱掏出来先垫上,才能保证上寨的两个工程能马上开工;替上河和少矸打新井的事,如今还停留在纸面上,要等上寨的两眼井和蓄水池都完工之后,再根据衙门大帐上的余额来决定…… 廖达张大了嘴听商成说完,急急地说道:“打井的事情,我也情愿掏钱一一” 商成笑着摇摇头:“你有这份心思就好。不过这事衙门里已经有了定案,前期的开销由指挥所衙门出,后面的事情凭地方各自决断,衙门最多在中间协调一下。”说着朝廖达拱拱手表示感谢。 廖达望着商成脸上的黑眼罩喃喃了好几声,突然一拍车夫说,“走!掉头!咱们回去!”车夫满脸红光显然也被几个人的一番话语闹得有些激动,听了主人家的指示,手一提缰绳就预备着吆喝辕马停下…… “爹!”车厢里突然传出来一个女娃的脆格格的声音。 廖达坐在车辕上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嘴里应应喏喏地唔了两声。 “爹一一”车厢里的女娃有些嗔怪地拖长了声调。 “啊?甚事咧?”廖达答应了一声。他这才突然记起来今天出门要办的正事。可,可是……他的目光在商成那半边没受过伤的脸庞上停留一下,又掠过去望了木着脸的包坎一眼。听包坎的意思,关繇出的主意,把他的二丫头说给指挥大人,似乎是个很不靠谱的事情呀,还不如回去先和家里人商量打井起池塘的事情哩,要是能争取把井和池塘起得离他家的地近一些,那能省多大的力气沾多少光啊…… 不过,要是指挥大人偏就看上他的闺女呢?这不是比井更紧要的事情么?要是他漏过这机会,让别人抢走这桩亲事,他吃的亏可就大了…… 他眼睛骨碌几下心里就有了主意。听商成的口气,探井的高人最快也要得到元宵节之后才来,而且来了之后先要去上寨和北边两个村寨,然后才是其他各寨子,所以这事可以暂且放一放。而且这桩事他也得先听听关家的意见;毕竟关繇遇事比他机敏老道,和指挥大人打交道的时间也长,说不定能替他拿个花小钱办大事的主意。 他拱手朝商成笑笑,说:“看我,听说大人要为我们大家办大事,心里一急就忘记这可是大年节下了一一还得去给娃们的老舅拜年咧。”又对车夫说,“不掉头,咱们还是去老庙。”说着转头对车厢里说道,“丫头,还不出来见过指挥大人?”再有些歉然地对商成说,“乡下女娃,没见过世面,也不知道规矩,说这半天话了,都不知晓出来拜见大人。一一我家二丫头平日里在家,可是最爱听人说大人的事了,度家店剿匪的故事,她都听过十几遍,还喜欢得不得了。” 说话间他的闺女也在车上探出头。这女娃和她爹一样,也是银盆般一张胖胖的圆脸,微红了脸颊飞快地把商成打量一眼,低了头脆生生的声气说道:“指挥大人新年好。恭祝指挥大人牛年万事如意事事顺利。”抬头看商成正半转过脸瞧自己,右半脸那道鲜红的伤疤和扭曲的面容登时把她唬得马上又把头缩回去。 “爹,他的脸……好吓人。” 笑容立时僵在廖达脸上。他先朝女儿吼一声:“你说啥话咧!”骂两句又赶紧陪着笑脸对商成说,“乡下女娃,没见识,大人千万别……” 商成也不以为意,抚摩着脸上被风刮得有些发紧的伤疤说道:“没什么。我这模样确实不讨喜。”扬鞭子指着旁边半天都不作声的包坎呵呵一笑,说道,“老包就不一样。他没在卫军里当差,倒是越活越滋润了。以前他比我更不迎人;现在你再看他,黑脸膛都快变了白脸膛了……” 包坎啧着嘴把脸扭向一边,只当没听见他的玩笑话。 廖达更是难堪,又不知道该怎么和商成说话,只是拱着手陪着苦笑:“大人说的哪里话。大人玩笑了……” 商成嘴角挂笑瞥一眼包坎,把马靠近马车一些,微微俯了身凝视着廖达,放低了声音问道:“老廖,问你个事情。” 廖达额头已经见了细密的汗珠,舔着干涩的嘴唇,咽口唾沫恭道:“大人请说。” “你的二丫头,许人家没有?” “啊?啊?大,大人……”廖达实在没想到商成突然问到这事,接连支吾了两三声才说道,“小女要到二月里才将将十五,如今还没许人家。大,大人的意思……大人的意思是……”他唯唯诺诺半天,也没把话囫囵圆泛。 商成在马背上低了身子,故作神神秘秘的模样,声音却偏偏大得隔十好几步远都能听见。“是这,包坎你也是认识,大概还有不少来往。他出身咱们燕山卫军,如今是朝廷的正九品仁勇校尉,功劳簿上还录着两个上功,再录一回功就能册升从八品。人品好,勤快,能干,踏实。他自己就是咱们燕州人,时代都是良家子,家里有两个哥哥,不过早年间就分家另过了的。虚岁三十一,实际才二十九,从未婚配……” 他滔滔不绝的一番话中间几无停顿,廖达张了嘴早就听得呆了,连他的二丫头也把了半塌的车帘子,在车厢里探头探脑地打量包坎。包坎早已经在马背上挺起胸膛,绷着嘴唇目视前方,作出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模样。 “……我忝为包校尉的上峰司官,又是他的兄长,不知道能不能有这个机会替他做个冰人,让他与您二女儿能结秦晋之好?” “啊?啊?啊……” 廖达嘴张大得再也合不拢。他现在除了惊讶就是惊讶。商成的话他一字不漏都听得清清楚楚,可脑子里如今混乱得就象一盆子糨糊,除了嗓子发出个意义不明的感叹辞,再也说不出个意思明确的话出来。 “老廖,我是吃粮当兵的出身,说话做事不喜欢拐弯抹角,最喜欢的就是直来直去的爽快人。你我都看见了,我这兄弟是喜欢上你的二闺女了,这事成不成地,你就给个话。” “啊?”廖达再次感慨一声,眨巴着眼睛有些懵懂地问道,“现在,现在……就在这里给你个回话?” 商成直起身子很肯定地点点头。不过他马上又说:“当然也不能委屈了你闺女。你可以先问问你闺女的意思,她要不乐意,你就当我没说过。” 随着他的话,廖达竟然还真就傻乎乎地扭脸朝车里问:“闺女,你看咧?” 他闺女在车厢里又羞又气地嗔道:“爹一一” 商成驱马靠近车厢,偏脸对廖达的女儿说:“你点个头这事就成了。” 廖达居然还在傻乎乎地帮腔:“是啊闺女,你点个头,这事就成了。” “爹!”那女娃不敢看商成,只望着她老子,脸红得几乎滴出血来;又觑了眼睛去看已经撵到前头一脸惶急又故作从容镇定的包坎,咬着嘴唇,下巴颏微微点了那么一下…… 正文 第三章(40)打井和拜年(下) 见廖达的二闺女点头,商成立刻朝廖达拱手道喜,笑眯眯地说道,等成亲的大喜日子,他可是要坐第一张席面。 廖达迷瞪着俩眼还有些怔忪,下意识地回了礼,嘴里喃喃地重复:“大人该当坐首席。” 商成招手把已经高兴得在马背上抓耳挠腮的包坎叫到近前,板了面孔道:“还不拜见你岳父老泰山?” 包坎一张黑脸遭透出紫色,在马背上强作镇静模样,偏了头望下廖达又瞄一眼缩到车厢角落里的廖家闺女,为难地对商成说:“这马车都没停下,咋拜咧?” 赶马的车夫半转了身子坐在车辕边,早笑得肩膀头一抽一耸,几乎连马鞭子都捏不住。这时候使劲稳住笑,对廖达说:“主家,咱们停不?你女婿要给你行大礼哩。”说完使劲皱了眉眼咧着大嘴乐得直抽抽。 “那?那就停车,停车。”廖达迷了心窍般喏喏地吩咐车夫。 他闺女比她爹清醒,已经听出来商成这是在使坏,气得踢了下车厢木板责怪道:“爹!” 廖达迷迷糊糊答应一声,抬头看商成一脸的诡笑,这才反应过来一一指挥大人只是提个由头问个意思,包廖两家真要结亲,还须得包坎请托媒人上门提亲,三媒六聘的礼数都走到,这门亲事才能算是真正结下。要是他真在这道路中间停车受了包坎的礼,传扬出去的话,只怕要让人笑话一辈子。他不敢恼恨商成,也不好朝已经乐得不知道东南西北的包坎撒气,只能恨恨地瞪自家的车夫一眼。但是说实在话,现在他无论如何都气不起来一一和指挥大人攀亲不成,闺女嫁给包坎也是一桩好事。怪不得大清早他家那棵老槐树上就飞来喜鹊哩,唧唧喳喳一早上,还真给给他报了桩喜事。他的二闺女如今摇身一变,说话就要成官家人的家眷了,而他那被衙门捋了差事而留下的坏名声,也要因为这桩亲而被人淡忘;兴许他廖达还能靠着二丫头享些后福也说不定…… 他定了定神,搜肠刮肚找着辞对商成说道:“大人一番美意,廖家上下感激不尽。小女能嫁给包校尉,也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只是我这二丫头打小便被她娘宠着惯着,爱得了不得,这婚姻大事,总得让她也点个头才好……” 商成也点头:“是这个道理。等我们转回中寨,我就让老包去请托媒人,该有的礼仪都要走到,不能让你闺女受委屈。”转脸对包坎说道,“听见没有?别光顾着傻笑,回去就找人上老廖家提亲去!” 包坎的嘴都开咧到耳根了,只记着点头,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亲事已经成了,商成和廖达也没了开初见面时的生分,两个人一个骑马一个坐车并排而行,这个说些军旅的故事那个讲点乡间的趣闻,从白家到老庙的五七里地一晃即过,绕过一座小山包,就看见了老将军庙。 庙前的两棵大迎客松下已经立了一群人,正是关繇关宪两兄弟和一众关家户族里的长辈;两三个地方上的头面人物也是衣着光鲜站在人群里等着迎候。往来庙子烧香祈福的庄户乡亲都对这拨人指指点点;也有人干脆就等在不远处看热闹。 远远地看见商成他们过来,这群人都是满脸笑容地迎上前,有喊“指挥大人”的,也有喊“校尉大人”的,商成一一应付。迎他的人里还有两三个当初参与过度家店剿匪的乡勇,更是被商成握手拍肩膀地挨个询问。 说过问候话,商成才注意到今天四周围竟然已经聚集起差不多一百多号人,除过来迎他的关家子弟和地方乡绅,还有好些个庄户。再朝老庙的方向一看,山门处进进出出的香客更多。山门门口的空地坝两边还支起了好几个简陋的席棚,不少庄户捧着黑陶土碗,蹲在脚地上吃喝得美气。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羊肉汤的腥臊气味。南边还搭起个戏台子,一个戏子穿着花花绿绿的戏装,脸上挂着黑一片红一片的戏脸壳,正在台子上走来走去又说又唱。看来是在演什么傀儡戏。台前已经围起了一堆人。 他心头有些纳闷。他经过这座破庙好多回了,几乎就没看见过一个在这庙里进香的人,还以为这庙早就被人废弃了的,从来没想到这地方也有现在这样的闹热景象。他盯着庙子看了片刻,随口就问关繇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关繇被他问得一楞神,顺着他的眼神望过去,立刻就笑道:“今天是古大将军的寿诞,四乡八里的乡亲都来给大将军敬香咧。” “古大将军寿诞?”商成有些不明白,便拿眼睛望他。古大将军是谁?他到西马直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就从来没听人说起这个古大将军的故事? 古大将军到底是谁,关繇说不清楚,关宪比他哥读书多,可也讲不明白古大将军的事迹。众人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句譬说半天,商成也就听了个大概一一这是前唐末年的一个将军,受命防守西马直,最后就战死在前面不远的河湾里;死的时候无比壮烈,连人带马身上插满了突竭茨的箭。当地人感他的恩,就修了这座将军庙,祈祷这位大将军能世世代代地保佑这一方的平安。 商成唆着嘴唇望着庙门上那块早看不清楚字迹的匾额,想了想说:“进去看看。” 他说要去看,别人就只好跟着,这一大群人朝庙里走,庄户香客们都唬得赶紧让出道路。老庙祝也得了门子的消息,慌得跟什么一样,一身邋遢衣服踢趿着绑麻绳的大头鞋就奔出来迎接,人还没到跟前,一只前面张口后面脱跟的鞋先飞到商成面前。 在庙祝的指引下,商成他们在庙里转了一圈。这庙子当年的规模一定不小,不过两百多年下来又历经战乱,如今早已破败不堪,三重大殿如今只剩个主殿,当年的泥塑金身像现在已经满是灰尘,黑黢黢地看不出个模样。几块红幡从房梁上垂下来,有写着“大将军万世永镇”,有写着“大将军千古传名”,还有写着“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很有些不伦不类。牌主神位也不象是前唐时节留下来的东西,小臂长短一块柏木板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古大将军神位”。六个字中间错了两个,“军”字中间缺一短横笔画,“神”字左边多了一点。不过香火倒挺旺盛,一块大石鼎里密密麻麻都是指头粗的大香,滚滚青雾缭绕而起,把大殿里弄得乌烟瘴气。 商成在大殿里转了一圈,有随着庙祝到了后院。 这里的香火更盛。后院正中间有块不知道是怎么被人搬到这里的巨石,前高后低峥嵘突兀,身上裹着挂着一条条的红布。庙祝指着石头对商成说,这就是古大将军升天后,他的战马还留在这里,它感化天地化作了巨石在这里等着大将军。巨石边一圈摆着七八个蒲团,不少男男女女的香客过来默不作声磕个头,点燃三柱香朝撮起来的小土堆里一插,然后就摸出三个铜钱恭恭埋在土里。 商成问庙祝,这三个铜钱有什么意思? 庙祝可能是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的大官,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倒是关宪在旁边解释,这是老辈子就传下来的风俗,三枚铜钱代表三个愿望:一愿大将军英灵永宁,二愿这块土再不受刀兵战火,三愿这块土五谷丰茂。不过这几十年西马直一直缺水干旱,也有人说,三枚制钱其实是为了求水求雨。各种说法都有,谁也说不明白到底哪一种才是正理。不过这块石头求雨不行,求别的事情倒是很有些灵验。 商成点着头,找庙祝要了三支香,凑火头上燃着双手捧了走到石头前,默默地念祷一回,也学着香客们在地上撮了堆土,把香插好,再合什祷告了一回。 做完这一切,他转回身对关繇说:“借我点钱,要五贯。我要给这庙添点香火。” 关繇急忙笑着道:“五贯钱值当什么‘借’,我替大人出了就是。” 商成摇摇头,坚持道:“借我五贯。是借,回头你来中寨时就还你。” 关繇还要说话,他兄弟一扯他衣服递个眼神过来,关繇立刻就让人拿了五贯钱来,亲手交到商成手里。商成双手捧了钱和褡裢,又找庙祝请了块丈二长的红布,连布带钱一起挂在那块貌似马头的石头上,退开几步微微躬身,一脸的肃穆虔诚祷告。 关家两兄弟还有跟着的一众人等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又都不好发问,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还是廖达有点见识,人群中悄悄地扯了下他“女婿”包坎的衣襟,拿眼睛问:这是怎么回事。包坎当然知道商成在做什么,但是这种场合里他也不敢大声说话,只是小声说道:“别说话。”觑左右没人注意,叮嘱廖达,“大人做什么都跟着做。”廖达不言声给石头上挂了钱和红布,回来学着商成样也默默祷告。 他这样做,别人自然照着他学,一时间“马头”上立刻挂满了钱串红布条,到最后实在放不下,后来的人只能把东西放在石头前。 那庙祝早已经看得傻了眼…… 正文 第三章(41)水 初四一整天商成都呆在老庙镇。 但是他并不是一整天都呆在关家。给关家老夫人拜过年,和关家户族里能上台面的人物还有周围村寨赶来的几个乡绅一起吃过一顿丰盛的晌午饭,他就提出来想到村寨里去走走。虽然谁都不明白他这个“走走”是什么意思,但是指挥大人的提议没人能拒绝,于是一大帮子人便呼呼啦啦地簇拥着他上了集镇。 商成本来是想借着今天这个机会,“考察”一下老庙镇,从而对他治理下的西马直有个更直观的认识。但是他很快就发现想法和现实有很大的距离。首先他的模样便不讨人喜欢;其次他的一身装束别人一看就知道他是个当官的,庄户们看见他总要远远就绕开,就算是街边挑担摆摊的小贩,看见他们也象是遇见土匪强盗一样,不是掉头便跑,就是丢下路边的货摊掩门闭户;最关键的一条,他身边跟着的都是地方上的头面人物,不少庄户都是这些人的佃户,要不就是家里租种着这些人的土地,被他拦住问话时生怕一句话说错了得罪主家,都扮出一副憨实相一问三不知。到后来商成自己也意识到这个问题,只好放弃“考察”庄户们日常生活生产情况的想法,让关繇领着自己去几个度家店剿匪时受过重伤的乡勇家里去看看。 几个乡勇的情况都还不错,囤里有粮柜里有钱,女人娃娃头上脚下总有一两件新衣裳,灶房的梁上还挂着两三条烟薰的羊肉,透出一股喜滋滋的丰年气象。商成还问过他们的伤势恢复情况;在知道关繇给他们延请了大夫定期上门诊治换药之后,他很满意地把关繇夸奖了一回。 他还询问了几个乡勇当下有没有什么难处,象春耕时的人手问题,牲口问题,种子粮问题等等事情,只要是他们可能会遇上的困难,都可以向地方上的里正户老们提出来,假如地方上解决不了,也可以到指挥衙门来找他,他会想办法替他们解决。 几个乡勇都是老实巴交的庄户人,军寨指挥这样大的官进了他们的家门,就已经让他们觉得颜面大涨风光无限了,再听到商成这样叙家常一般的说话,除了拱手作揖表示感谢,哪里还抖得出一句囫囵话…… 临离开时商成特意交代关繇,参加过剿匪的乡勇,无论是关家子弟还是尤家子弟,都要高看一眼,无论是纳赋缴税还是征发徭役,都要和普通庄户有所区别,特别是那些死在度家店的乡勇家里,地方上要尽量帮扶,朝廷免赋免税的赏赉,必须毫无折扣地执行…… 破五那天指挥所正式开衙办公,他用一个上午时间安排好各项公务,就下了村寨。他本来想让包坎跟着自己去,但是包坎刚刚说定了亲事,正忙着请三媒走六凭,他不能在这时候去搅扰别人,想来想去,最后就带上了关宪。 他原本预计探访各处村寨最多只会用两三天的时间,就算在途中的十几二十个小村庄聚落里耽搁一下,也不会超过五天。可谁都没料想到,他这一走就是整整九天。开始几天还好,虽然军寨里没有特意和他保持联系,可西马直就那么大点地方,早早晚晚地总有消息传递过来,可第六天就没人能说清楚指挥大人的具体落脚地方了,按日子路程算,这时候商成应该回到中寨,可那一晚直到天交子时,也没瞧见他和关宪的影子。第七天还是没校尉大人的音信,不过人们还能耐着性子苦等消息;第八天依旧没消息,人们就开始坐不住了;第九天上午包坎和刚刚从上寨赶回来的蒋书办守在寨墙头望得俩眼通红,还是看不到商成的人影,人们就彻底着了慌。蒋书办挑起脚把包坎臭骂了一通。川道里说不定又出了土匪,万一商成被他们祸害了,那该怎么办?就算指挥大人没遇见土匪,可还有狼啊,冬天里饿急了的狼为了一口吃食,可是什么都不管不顾的,而且商成他们就两个人,要是半道上遭遇到群狼,再有本事的人也得喂了恶狼……他骂完包坎就找来寨子里负责的军官,让他马上调动边军沿川道搜索,还要立刻派出快马给上寨下寨两处的驻军传消息,让他们也立刻出动;西马直各村寨的乡勇壮丁也要配合驻军行动,就算把川道犁一遍,也要把指挥大人找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觉得自己没脸见人的包坎死活都要带上骑兵去上河后的消息传来时,商成就是宿在那里,说不定到了那里就能知道商成的下落…… 等一队骑兵在他的大声呵斥责骂中集合完毕整装待发时,一个边兵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过来报告:指挥大人回来了! 包坎一鞭子就抽在马**上,直冲到寨门口,看见风尘仆仆的商成,他的第一句话就是:“遭你娘!你死哪里去了?”缰绳勒得太紧,战马直接在商成面前打了个转。包坎马都没下便破口大骂:“出去这么多天,屁都不放一个!你再不回来,我他娘都要带人去给你收尸了!”要不是旁边两个军官手伸得快,说不定他的鞭子都能抽到商成脸上。 战友的真情流露让商成十分感动。他歉疚对包坎还有蒋书办说:“没及时给你们传消息,是我不对,不过这一趟出去有很大的收获……” 他这一趟出去确实有很大的收获,或者说,收获了很大的震惊。 西马直的缺水状况远远比他知道的要严重,旱情也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 从他到西马直履任的那天起,就不断有人给他说,燕北干旱,西马直缺水。但是他从下寨到中寨到走到上寨,沿途看见的状况却让他一直有个印象,那就是缺水的情形其实并不严重。但是这一趟出去检视地方,他才算是真正认识到川道里的干旱情况已经到了什么地步。沿西河一线的村寨光景还好点,西河水不仅能供人畜饮用,也能勉强保证浇灌土地。但是西河也只是中下游有水,上游几乎到了断流的地步;上游最大的两个村寨上河和少矸,过去四年里断流时间已经合计已经超过四十个月份。不仅西河里没水,两个村子里的三口深井也是半干着。更北边一些的七个小村子,五个都已经被人废弃了,剩下的两个村子里人口加一起,也只有七户三十八口人,他和关宪两个人去到那些村子时,皮黄骨瘦的人们问他们的话都不是“有口吃的么”,而是“大人行行好,给口水喝吧”…… 这些事情从来就没人和他提及过。他估计连蒋书办他们都不清楚上游那些村寨的具体情形。 事实上也确实是这样。蒋书办他们只到过上河和少矸,再没有向北边的丘陵地带走过,从来没有走得那么远过。他们连那边还有七个村子的事情都不知道,今天也是第一次听说。 商成已经顾不上责备这些只知道坐衙门里办公务的下属了。他还有更严重的事情要问他们。 为了争夺那点可怜的水源,上游的几个大村寨每年都要发生规模大小不等的械斗,每年都有人在械斗中受伤或者死亡。这些事情,衙门到底知道不知道? 一帮书办都有些难堪地说,他们大约听说过一点风声。但是衙门里的惯例,只要地方上不告发,这种户族之间的争斗,官府从来都是假装不知情而不管不问的。 “混帐!”商成的马鞭子几乎要抽在这些人身上。在回来的路上,他还在心里替他们开脱责任,他还以为蒋书办他们并不知晓水荒已经闹到了这样严重的地步,所以并没有采取措施去预防和制止户族械斗,哪里想到这些人竟然是在循着衙门的旧例在办事,这简直就是草菅人命的做法! 他痛心地责问几个下属:“人命关天!你们就眼睁睁地看着人为了一口水去送命?!” 几个书办都低了头不敢吭声。有个人还很愚蠢地小声辩解:“我们西马直几十年来都是这规矩,只要没人告发,衙门就不……” 商成实在是忍无可忍了,鞭子指定了那个人恶狠狠地吼道:“滚!我不想再看见你!回头你就卷铺盖滚蛋!” 那人大概没想到自己的一句话竟然会招来这样大的祸事,楞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想申辩又没有勇气,想让同僚替自己说几句好话,可别人都不看他,只好眼巴巴地望着商成。他马上就发现商成并没有再理会他。这一回他学聪明了,不敢再开腔,窝着脖子悄悄地躲到一边。 商成也不去理他,喘着粗气在公事房里来回踱着步,转两圈走到蒋书办面前,问道:“端州那边的打井匠人来没有?” “来了。”蒋书办说道,“昨天上午已经派人送他去上寨了,招集来的工匠也和他一道。” “马上派人,”商成布满血丝的眼睛望定他,一字一顿地说道,“你马上派人,派人去把他们追回来!先给上游的两个村寨打井。一一还要招人,招工匠,找会修屋起房子的匠人,在上河和少矸起房子。”他咬着牙停顿了一下,才给有些摸不着头脑的蒋书办解释,“再上面的村子不能住人了,都得迁下来……” 老蒋把手一摊说道:“……咱们没钱啊。衙门里哪里还能挤出这笔开销?” “钱的事情,我来想办法。你马上派人去把打井的匠人截回来,教他们直接去上河少矸,先给那里打井砌池塘……” 正文 第三章(42)大兴水利 从元宵节那一晚的碎雪之后,西马直就再也没有下过一颗雨。往常年份二月中旬就开始潺潺流淌的西河,如今只有宛如游丝般的一股细流,吊命一般地在即将干涸的河床上蜿蜒爬行。敏感的庄户们注意到,今年山埂野地里的树枝梢头吐出的翠绿嫩芽,连往年的三分之一都不到。所有人的心情都无比地沉重。这些长年累月和土地打交道的人凭经验就知道,今年的旱情显然比任何年份都来更早,也更猛烈。唉,今年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就在所有人都在为庄稼和收成忧愁的时候,一条消息在川道里不胫而走一一指挥所衙门已经从端州府请了好几个打井的高手,正在为上游的几个村寨打新的水井;衙门不仅在为这些村寨打井,还在为他们修堰塘。据说,衙门不光要在上游的几个村寨里做这些事,中下游的各个村寨里也会这样做。 不少人都对这条消息嗤之以鼻。不可能!打井?修堰塘?这要花多少钱?衙门里的公人老爷们会替平常庄户做这些事?除了支派捐税抽调徭役,他们能这样干?说出去有谁会相信? 但是这条消息很快就从地方上的里正户长那里得到了证实,张贴出来的盖着官府大印的文告也证明这不是谣传。文告上说,衙门确实已经请了高人来,而且马上就会沿西河两岸一村一寨地修过来。文告上还说,这一回不仅会打井砌塘,合适的地方还会起在河道里起围堰,还要挖明渠引西河水,所有的勘探费用都由衙门出,但是起水利的占地和人工都要地方上自己协调。但是里正和户长也告诉大家,假如在占地和人工上地方协调不出结果,那么工程必然延误…… 怎么可能没有结果?只要能有水,自己吃点亏又算什么?何况就算让出点土地,水利也是在自己的土地边上呀,以后种地取水岂不是占着更大的便宜?至于人工么一一庄户人别的没有,卖力气受苦是他们活命的根本,何况这还是为自己卖力气哩! 衙门的文告贴出来不到三天,各处的里正就疯了一样地拥向中寨,所有的村寨都提出来,兴水利的土地他们能让出来,人工也绝对没有问题,只要衙门能把勘探风水的高人先派到他们那里去,他们就能负担这些高人的工钱。只要衙门让他们先打井蓄水,他们不仅不让衙门花钱,甚至还愿意朝衙门另外缴纳一笔钱。 商成和他的下属原本还以为兴修“水利工程”一一这是个刚刚开始在西马直流行起来的新名词一一会有一些阻力,因为衙门确实一时拿不出钱来,做不到面面俱到,但是看到这种情况,他们才知道自己先前的担心都是多余。如今他们不得不为另外一桩事而苦恼了一一怎么样安排各个村寨开工的先后顺序。在一屋子里正户长的争吵声中,蒋书办替商成出了一个看着不怎么好的主意一一让大家抓阄来决定。无可奈何之下,商成也只好把这个他无比挠头的事情交给老天爷来决定了。 标明着“壹贰叁肆……”的小纸条被搓成团丢到一个大碗里,十几二十个乡绅无比虔诚又无比郑重地伸出了自己的手,仿佛他们抓的不是纸团,不是修水利的顺序,而是在决定自己的命运。然后有的人仰天大笑,有的人垂头丧气,有的人懊恼得就象个庄户汉一样,就坐到公事房的泥地上,抻着衣袖抹眼泪。 到三月中旬时,勘探井位确定池塘位置以及引水路线的高人们已经走过了六个村寨。他们走过的地方,无一例外都出现了热火朝天的热闹局面,挖土、打井、砸石头、垒堰、挖渠……庄户们就象给自己修新婚的房子一样投入这个大场面里,连七八岁的半大娃娃也跟着大人们一道忙碌一一他们干不粗活重活,但是一双手总能拎个泥包提个土筐。他们也在为了和干旱抗争而贡献出自己微薄的一份力气…… 但是问题也不停地出现。 首先是围堰的设置。按“高人们”的计划,整个西河,包括它上游中游的两个支流,要筑四道蓄水围堰。可这个办法被下游的十一个村寨一致否决。要是旱情太重,上游中游把着围堰不放水,他们这些下游地方怎么办?不行,西河上面不能修堰!谁要修堰,那就是断下游人的命,而不要下游十几个村寨里的庄户活命,那就大家一起都别活! 在争夺比金子还贵重的水源上,上下游的村寨爆发了前所未有的激烈冲突,而且冲突愈演愈烈,最后已经显露出可能出现大规模械斗的苗头…… 眼看着好端端的事情马上就要引发难以设想的后果,负责西河上水利工程的蒋书办不敢懈怠,赶紧通知商成。正在北郑参加边军军事会议的商成接到消息,连会都没开完便立刻骑马赶回中寨来处理。他再次把十九个村寨的里正户长们召集起来,让大家坐下来商量一个解决问题的妥善办法。 但是他很快就失望了,这些乡绅们平日还能守礼相让,说话做事也是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可一旦事情牵涉到他们的切身利益,他们立刻就会暴露出庄户人浅见的一面。几十个穿绸着缎的人当着他这个指挥大人的面,就抄得面红耳赤,有两个脾气暴躁的家伙甚至翻出陈年老帐当众抓扯,闹到最后连他这个七品校尉也镇压不住,只能叫来一伍的兵士强行把他们分开。 既然商量不出结果,他就只好拿出官威来解决问题。 他决定,由上下游十九个村寨共推出四名德高望重的士绅来组成一个协调西河河水利用的“工作小组”,各个村寨的取水和西河上围堰蓄水的高度,都由这个工作小组来协商决定,而衙门也会派出一个文书吏员参与和监督小组的分配方案一一就是蒋书办了,他就是小组长,至于具体的事宜,由他带着人下去仔细规划。这些水分配小组的任何决议可以有异议,可以再讨论,但是在新决议没出来之前,都必须严格遵照执行! 这个办法勉强令这些脸红脖子粗的乡绅们接受一一谁让他们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呢? 处置好这桩事,商成又要连夜回北郑去参加军事会议,可他连马镫都没踩上去,就传来更糟糕的消息一一白家集新打的十四丈井塌井了,埋进去六个人,其中还有一个指导打井的“高人”徒弟…… 他只好马上去白家解决这个突发的“工程”事故。 事故的发生是人为因素造成的,包坎的岳父廖达以为人多干事情就快,不顾高人徒弟的劝阻,连井壁支架都没搭结实就派人下井,两个人的井面竟然被他硬塞进五个人,结果一个笨蛋不听指挥挥着撅头乱挖,把井壁的土给刨松了,这才酿成了事故。好在这眼井刚刚开工不久,现场又有个有经验的工匠,指挥众人抢救得及时才没闹出人命。 商成赶到之后的第一桩事就是让人把廖达抽了五皮鞭,包坎想替他丈人说了两句好话,也被臭骂一通,最后连蒋书办也没能脱开干系,被商成扫了一鼻子灰。这眼井就在廖达名下的一大片好地旁边,是包坎通过蒋书办为他岳父“谋划”的好处,蒋书办看在包坎的情面上,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处置了自己的下属教训了廖达,商成对负责勘定水井位置的高人徒弟说:“换地方,再起一眼井!” 高人徒弟为难地向他请示,这眼井怎么办? 商成瞪圆了眼睛望着他请来的“工程师”。这还用问?当然要继续挖下去!不然旁边不远已经用石头砌起来的蓄水池塘怎么办? 除了兴修水利过程中不停冒出来的大事小情,商成还得为因为缺水而不得不迁移的几十户庄稼人操心。唉,这些人虽然连做饭的水都要靠翻山越岭十几里地去挑,可他们还是不愿意离开祖祖辈辈留下来的土地,哪怕官府已经允诺给他们在别处起新房子新院落,也会给他们年的口粮以及垦荒的农具和大牲口,这些人还是不愿意迁移。甚至指挥所都说了,只要他们愿意搬到别的大村寨,衙门会按每人二十亩田地的标准,给每亩三百文的补贴,还可以给每户人家笔两年期的小额无息借贷,让他们有足够的钱去垦荒,他们依旧是无动于衷。 这桩事也是蒋书办在负责。他来回跑了好几趟,腿跑细了一圈,嘴皮子都磨破了也没说动一户人家。他心头着恼,就准备放把火把这些人的院落屋子都烧了一一没了地方住,看他们迁不迁移。 好在这一回蒋书办多了个心眼,先把自己公事里的难处都告诉商成,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提出自己的“好办法”。他被商成责骂的次数多了,如今已经知晓商成的脾气,遇见到自己难以决断的棘手事情,总要先和商成通个气禀告一声,不会再象从前那样“因循旧例”擅自处置了。 不出他所料,指挥大人果然不同意他的办法。第二天商成就和他一道去了那些散布在西河中上游丘陵地带的小村落。 蒋书办还是第一次和商成一道办这样的公务。让他惊讶的是,商成这样一个朝廷的七品校尉,堂堂的西马直指挥,在这些手上泥都没搓尽的庄户面前竟然一点架子都没有。商成坐在庄户们吱嘎乱响的破木凳上,毫不在意吃奶娃子们把鼻涕蹭在他的衣裳上,就象走亲戚聊家常一样,一边喝着庄户们捧给他的泥汤水,一边听庄稼人朝他诉苦,一边还在苦口婆心地劝说这些人…… 更让蒋书办惊讶的是,商成半点当官的威风都没拿出来,既没凶狠地威胁这些庄稼人,也没许下重诺利诱他们,他只是把蒋书办已经重复无数遍的那些话用庄稼汉的说话方式再说一回,可偏偏这些人还真就听他的话,他们前脚走,这些人后脚就开始收拾东西搬家…… 同样的话,用不同的言辞说出来,为什么最后竟然是迥然相异的结果呢? 对于这个问题,蒋书办百思不得其解…… 正文 第三章(43) 解决好西河上游庄户迁移的问题,商成并没有马上回去中寨,而是顺道去了上寨检视边防军务。驻防上寨的边军正在进行每年例行的换防,新进驻的兵就是孙仲山带的那一哨人。这些都是经历过战场的老兵身上难免带着骄娇二气,很有些看不上西马直的边兵,据说他们已经和上寨的原班人马起了龌龊和摩擦。当然了,商成至今都没有收到和这方面有关的书面报告;他也只是从下属那里听到一些只言片语。但是他依然放心不下,干脆趁着机会去协调一下两哨人马的关系。 结果事实证明他完全是白操一份心。上寨的两哨兵虽然说不上亲如一家,可也算是和和睦睦。在询问过为他的到来而惊讶的军官之后,他才知道事情和传言不是一回事。所谓的“龌龊”,不过是大伙房分吃食时,有人多拿走一块面饼,而“摩擦”,就是为了那块饼而有十多个兵卷进了一场拳脚上的争斗;偷嘴的家伙被结结实实揍了十军棍,参与角斗的兵一人领了五皮鞭,而这场在“据说”中动了刀子的纷争,早就烟消云散了…… 不过商成并没有觉得自己是白跑了一趟。 和他年前来军寨时看见的情形相比,上寨如今已经彻底变了模样。首先是士兵的风貌有了极大的改观,两个月的足量饮食让兵士们脸上都见了肉,个个红光满里面,再加上新棉袄新军服和保养良好的兵器,小校场上横排竖列地一站,已经很见一些军旅里应有的威风和煞气。其次是军营内外都都变得整洁起来,再也看不见到处乱扔的生活垃圾;寨门外那两个小山般高的垃圾堆,也依照他的吩咐被移到远处挖坑填。寨子里的两眼新井已经凿成了一孔;另外一孔两天前也见了小股泉水,如今正在打井高人的指点下继续向下打。至于他原计划要修建的池塘,早已经被蒋书办否决了。蒋书办认为,上寨没有驻军屯田,几家边户也没有种地,两眼新井已经足够日常取用,再修蓄水池塘就纯粹是糜耗。商成也觉得蒋书办说在道理上,便取消了修塘的计划。 当晚吃罢夜饭,在和几个上寨军官聊天说话的时候,他把自己刚刚在北郑参加过的边军军事会议的主要内容也告诉了他们。虽然他没把把会议开完,但是最紧要的内容他都听明白了:早则今年春天,迟则明年夏天,朝廷就要和突竭茨开战;这将是一场大战,到时边军会被抽调一部分协助大军征讨突竭茨。因为西马直边军也可能被抽调,所以北郑边军指挥使司衙门要求各部做好两件事,一是要加强训练,二是加强戒备…… 他只在上寨呆了一晚,就又急忙朝回赶。除了衙门里还有公务等着他去处理,另外他也担忧着自己的私事一一在北郑开会时,他找过边军指挥,也找过北郑的卫府衙门,他对他们说,他还是希望能回到卫军里去;只要能回卫军,他无所谓职务的高低,哪怕调去当个卫军的营校尉也不在乎,只要能让他带兵打仗就好。可无论是边军还是卫府都没有当场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他们都说会把他的想法朝更上一级的衙门汇报,在这之前,他必须要有耐心,西马直的军务政务也不能松懈。和卫府衙门出面接待他的主簿谈话时,他听出了一层意思,与调他回卫军相比较,卫府衙门倒是更希望他能正式接任西马直指挥一职。 他在回中寨的路上都还在为这事犯愁。唉,看来他回卫军的希望是越来越渺茫了,说不定在今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得和各种各样的帐簿打交道了,需要他操更多心的将不是士兵而是农户,是地里的庄稼和井里的水,是人们碗里的吃食…… 半路上他又拐去上河视察那里已经建成并投入使用的水井池塘还有围堰,等他赶回中寨时,已经是三月二十四的晌午。 他连衣服都没换就先去了自己办公的地方。结果不出他所料,桌案上除了两份过期的军报和几份等着他过目和签署的公文之外,并没有什么调令。 一股失落感涌上他的心头。他望着落满灰尘的房梁久久地发愣。妻子饱含温情的脸庞又在浮现在他的眼前,她在神情地凝望着他。还有柱子叔、山娃子、范翔、五哥……一张又一张熟悉的面孔从他眼前掠过。他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脸。在寂静中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哔哔的心跳和粗重的呼吸…… 直到勤务兵把他的午饭送过来,他才强迫自己从记忆中回到现实。 他一边吃着简单的午饭,一边按捺住疲倦一份份地浏览公文和军报。 军报没有什么值得留意的东西,很快就看完了。公文也大多是平常的函件来往或者卷册备留,能立刻处理的他就签字盖印,该分发各科的他就签发各科,一时不能决定的事情他都先挑出来放在一边,预备等手头上的事情忙完再来仔细斟酌考虑。 到最后他总算看见一份让人精神振奋的东西。度家店唯一漏网的土匪在燕州落网了,燕州府衙来函询问,需不需要把该犯移送西马直,假如不须移送,西马直对该犯的处置又有没有什么建议。 他立刻在这份公文批写了自己的意见:“即日派专人押解该犯回西马直。显戮。”然后叫来勤务兵,让他马上把公文交给刑科的书办。 不一会刑科书办就拿着文书找过来。因为商成提出的处置办法和律法有冲突,所以他不能同意,依大赵刑律,该犯最多也只能判“杖一百,枷三月,徒三千里”。 商成皱起眉头问刑科书办:“他是土匪,这一点没有疑问吧?” “是。”书办回答。这是燕州府已经审明的案子,犯人的身份和案情都一清二楚,该犯确实是漏网的土匪。 “度家店剿匪到他落网,中间隔了多长时间?” 书办有些奇怪上司为什么突然把问题拐到这上面,不过他还是默算过日子回话:“不足五个月。” 商成手里捏着绵帕,瞪着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刑科书办,缓缓地问道:“五个月时间,他为什么不投案自首?” 这样尖锐的问题,刑科书办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是他也不赞同商成的粗暴处置。他既不能说服自己的上司,又不愿意执行上司显然是错误的命令,立在桌案前良久才说道:“大人这样处理,回头推官和慎刑司都会找大人的麻烦。”这是他眼下能寻到的最好理由。商成这样处置犯人显然是量刑过重,而“量刑过重”或者“量刑过轻”,被查出来一样会在考绩上减优一等一一商成要想在职务上头有升迁,就不能不重视自己的官吏考绩。 商成的嘴角浮起一抹笑容,点头说道:“我知道。”他把眼罩落下来遮住右眼,目光在下属毫无表情的脸上转了个圈,又飘到房门外,幽幽地说道:“不过我还知道,除恶务尽。不除恶,就不能扬善。你去办吧一一回头我会在案宗里备注说明你的意见,但是眼下你要按我吩咐的办。”他想了想,又说道,“假如你不愿意做这事,也可以说出来,我让别人去办。” 刑科书办咬了咬牙,把公文放到桌案上,拱手说道:“那就请大人另派人手。” 商成看他真要撒手,也有两分惊讶,目光在公文和刑科书办之间逡巡了好几来回,绷紧嘴唇点下头:“也好。你去把关宪叫过来。” 他把去燕州提犯人的事情交代给关宪之后,就继续办他的公务。他拿过一份刚刚放到一边的文书慢慢地翻阅。这是户科蒋书办作的一份汇总,上面详细记录了西河上游几个村寨水利工程的进度,开列了各项开支的明细帐目,另外就是叫苦一一指挥所拨出来的工程款子已经使罄,如今各处欠下的债款合计超过五十贯,衙门必须马上想办法;而且说话就是月底,匠人们的工钱也必须提前预备好;还有给迁移的庄户们的补贴、安置费、牲口嚼料钱、种子粮…… 一大堆的数据令商成头晕脑胀。这些数字就象一大群吃钱的怪兽在他面前飞舞肆虐,张开的大嘴就象一个个深不见底的无底洞! 钱!钱!这个老蒋就知道要钱!他都不想想,哪里还有钱?自己连边军换防的补贴都抠出一部分去贴补工程了,还能去哪里弄钱? 他发愁地揉着太阳**,努力地想着还有什么门道能弄来钱。 可他实在是一筹莫展啊。能动的活钱都用了,他自己的俸禄都垫进去了,包坎的俸禄也被他半强迫半劝说地填进去了,连包坎预备讨婆姨的媳妇本都被他连蒙带骗借出来小一半,他还能去哪里找钱?他总不能去找关家这样的大户借吧?他知道,只要自己开口钱就肯定没问题。可借来了钱拿什么还人家?象西马直这样的边陲地方赋税本来就少得可怜,军费的一大半都靠地方上支应,靠上面的拨款衙门养活自己都勉强,一句话,指挥所衙门就没找活钱的地方!他再找大户借钱的话,哪年哪月才能把这钱还上?哪怕衙门做的事情是为了大家好,可也不能让私人吃亏啊…… 他想来想去都寻思不出个好主意。这时候他听到有人在屋子外敲门。他恼火地叹口气,把老蒋的文书扔到桌案上,说道:“门没关,请进来。” 望着被推开的门,他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进来的人该不会也是找他要钱的吧? 正文 第三章(44)钱的问题 推门进来的是包坎。他后面还跟着两个低级军官。 商成惊讶地发现,这两个军官竟然是孙仲山和赵石头。 笑容立刻浮现在他脸上。他前两天还埋怨过这两个家伙,一个娶了媳妇就忘记了自己的差事,另外一个打着帮忙跑腿的旗号也溜得踪影全无,谁知道转天他们就出现在自己面前。难道说这俩家伙都长了顺风耳,知道自己朝包坎说过,要给他们处分? 三个多月不见,孙仲山还是老模样,便帽常服马靴一丝不苟,浑身上下收拾得整齐利索,一进门跨前两步便把身体挺得笔直,右臂一抬攥拳在左胸一抵,两腿并拢马刺交击啪一声行个军礼,嘴里低声禀告:“西马直边军仁勇副尉孙仲山,参见校尉!” 赵石头咧着嘴正要过来和商成说笑,瞥见孙仲山的正经模样,不由得一怔;再看商成已经收了笑容一脸的严峻,登时记起来刚才包坎的叮嘱……可他如今左手拎着个黑陶土罐子,右手提着几封桑皮纸包裹的点心,就想行军礼也腾不出手他赶紧疾走两步把罐子和点心都搁在桌案上,退一步握拳压胸比划个礼:“西马直边军仁勇副尉赵石头,参见校尉!”也不等商成还礼,就靠近低声说:“月儿让我给你捎的白糕。这是二丫让给你带的‘四季香’……” 商成拧着眉头打量下酒罐和几封点心,再撩起眼皮乜一眼石头和孙仲山。这俩家伙是不是有毛病了,带这些东西赶路?还是以为有了柳月儿和二丫捎来的零碎吃食,就能抵消他们超假的处分?他撇着嘴角就准备敲打下两个忘乎所以的家伙,又听石头说道:“别大声宣扬。十七叔还不知道酒是二丫送的……” 商成现在才注意到门外还站着一个人。 霍士其!十七叔!他咋来中寨了? 他顾不上想霍士其为什么会突然来到中寨,急忙站起来迎接。他让霍士其坐在桌案前右边的椅子里,一面亲自张罗着给他倒茶汤,一面歉疚对他说:“……一时忙昏了头,都没看见十七叔您来了,竟然让您站在屋子外。”他双手捧着大半盏茶汤递给霍士其,继续说道,“您怎么想起来到西马直了?家里都好吧?年过得怎么样?我婶子呢,她身体怎么样?几个妹妹呢?” 一连串的问题让霍士其简直不知道该先回答哪一个,而且商成的尊敬和客气也让他有些手足无措的感觉。他捧着茶汤张了张嘴,最后含混地说:“都好,都好;你婶子也好。” “您看我,过大年的都没顾上写封信回去给您二老拜年……” 霍士其攥着茶盏嗫嚅着说道:“没啥,不用写信,你公事忙,又隔着那么远的道,信也不容易通……” 商成看他神色不大自然,这才注意到霍士其的模样和以前很有些不同。十七叔白白胖胖的圆脸庞如今变得又黑又瘦,本来光洁的额头上现在到处都爬着细密的皱纹,忧心忡忡的愁容也代替了自信镇静的笑容;就是下巴颏上依旧蓄着的一绺黑须,如今也是一片乱糟糟的焦黄色。 看来十七叔一定是遭遇了很大的麻烦事。 但是他没有立刻询问霍家出了什么事。他想,即便是有大麻烦,也肯定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急也不用急在这一会儿;既然十七叔来到中寨,那么他们叔侄俩就有的是时间说话。于是他对霍士其说:“叔,您先宽坐一下,我和他们说完事就陪您。”看霍士其要起身回避,他扶住十七叔的肩膀说,“不用,就两三句话。” 他转过身,目光在孙仲山和赵石头身上一转,脸色已经沉下来。但是他心头尽管有些着恼,却不知道该怎么处分这两个家伙一一毕竟他当初给这俩人假期时并没有规定时间,只说把亲事办好就回来,哪知道孙仲山娶个媳妇居然耽搁了这么长时间……他沉默地注视两个身体拔得笔直的家伙良久,鼻子里哼了一声,对孙仲山说道:“你的那哨人已经调去上寨,你收拾一下,明后天就赶过去。”又对石头说,“钱老三那哨兵已经调回中寨,他说他缺个贰哨,我已经答应把你派过去,回头你去找他报到。” 石头一脸的不乐意,撅着嘴说:“怎么不喊老包去……”被孙仲山借着行礼领军令的机会用胳膊肘把他一撞,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行个礼,拖长声音说道:“是。职下遵命。” 商成再把边军衙门关于各寨边军的要求也和孙仲山讲了一通,看孙仲山点头都记下来,这才问道:“亲事办得如何?” 孙仲山脸上立刻就笑出一朵花,抿着嘴使劲点下头,从怀里掏出个红绸缎绣的荷包,不由分说就塞到商成手里。商成接在手里一捏,扁不扁圆不圆的似乎是几个小金银倮子,就开玩笑道:“我这个大媒人才这么点媒钱?” 包坎在旁边酸溜溜地说:“我才只收到几个糖果子哩。” 商成马上给包坎出主意:“那你娶媳妇时连糖果子都不拿给他。” 这话不仅让孙仲山和石头惊讶,连坐一旁神不守舍的霍士其也是一脸的错愕。 面对几个朋友的连声追问,包坎只好交代了自己和廖达二闺女定亲的事情,不过他立刻叫苦:“还说五月间迎亲的,现在能不能娶回来都难说了一一天杀的,我攒的媳妇钱都被挪去修围堰挖井了!如今连新房都不知道去哪里寻!” 孙仲山他们一路过来,西马直一道川里大兴水利的事情多少都听说过一些,不过只知道是衙门出钱请识风水能打井的大匠人,地方上出人工出力气,还不知道包坎竟然为这事垫了钱。他们正想刨问个底细,商成已经抓过那份催要款子的文书笑起来:“我正说这个难题怎么解决哩,可巧你们就回来了一一孙大财东,赵大财主,我知道你们都不穷,没说的,一人先借三十贯出来。”他嘴里喊着让两个人一起掏钱,眼睛却只看着石头一个人。他知道,度家店剿匪时孙仲山和石头都缴了不少战利品,不过孙仲山刚成亲,不可能拿出多少钱,不过石头光棍汉一个,再手脚放畅地胡花,总能剩下一二十贯吧?一二十贯也能顶几天,他也能腾出时间再去想别的办法! 起初孙仲山还当商成在说笑,直到包坎在旁边证明,他才知道商成是真要找他们借钱。他翻出就剩几十文铜钱的荷包,苦了脸说:“真没钱。在霍家堡买房子买地,讨媳妇摆酒席,一通忙下来差点背一河滩的债,哪里还有钱?” 石头更凄凉,他连个荷包都没有。他打着帮孙仲山办喜事的旗号留在屹县,其实大半时间是在街上闲逛,去年夏秋几场仗积攒下来的百十贯钱早输得精光。就是因为赌桌上输得太厉害,他都没盘缠去燕州会他的相好。 商成黑着脸把公文扔回桌案上。满心想掏他们几个钱来度饥荒,可…… 因为对石头太过失望,他都没力气去教训这个荒唐的家伙了。 霍士其不言声把公文拿过来翻了下,说道:“我有个法子,你可以斟酌一下。” “什么?”商成惊喜地望着霍士其。嘿!自己怎么忘记了,十七叔也是衙门里的案牍老手,处理这种事情最有经验,说不定就能给他寻个好办法。不过他也有些担心,霍士其会不会给他出“馊主意”?毕竟这些老胥吏最拿手的事情就是增派捐税。他尽量让自己的话听着委婉一些,对霍士其说,“十七叔,西马直是边陲,又连年遭逢旱灾,庄户们都不富裕,要是不体恤民力的话,怕要影响衙门的声誉……” 霍士其摇头道:“我说的办法不是这个。”他指了公文说,“虽然是官上指导民间出力,但是水井池塘围堰都是公用,地多地少地势远近也有个区别,取水用水也有个谁多谁少的差距一一这个就有分说。两个办法,一是把所有的本钱总和到一起再分摊下去,庄户按土地多少远近折算,每家每户都摊一些本钱,这样大家都没有话可说。另外一个办法就是先找大户借贷,等工程完工后,所有取水用水都须付钱,一文钱几挑水在官上统一做个规定,再明文规定这水钱缴到偿还完官府借贷为止……” 他的话还没说完商成就已经摇头。两样都不可取。衙门早就说过这事不会找庄户另外出钱,要是现在遇见困难就改口,以后官府做事就很难让人信服。这不是钱不钱的事情,而是指挥所衙门的信誉问题。 他皱着眉头想了半天。眼下除了他以私人的名义的找几家大户借钱之外,实在是寻思不出什么更好的法子。实际上他已经准备这样干了一一大不了接下来的两三年里没有俸禄而已。没俸禄他也不怕。他是军官,吃穿用度边军已经包圆了,用钱的地方其实很少,再说他又没个家庭要养,短两年的银钱无所谓,咬咬牙就过了。何况他在屹县还有十几亩土地,供应月儿杏儿的生活也没有问题…… 他拿定主意一一等老蒋从工地回来就让他做一份预算,然后他再比照着预算找几家大户借钱。 正文 第三章(45)战争的帷幕 因为还没有到散衙的时候,手头又有公务要处理,商成就先请霍士其去休息,等到吃夜饭的时候他们再慢慢地说话。他对霍士其说:“叔,您既然来了就丢丢心心地住下,罢了我再陪您四下里转转。西马直虽然比不上屹县和霍家堡繁华,不过也有好些值得看的地方。北边西河上游还有段战国时留下的燕长城,屯兵堡外的那块碑很有些意思。” 霍士其是衙门出来的人,知道公务上的规矩,何况商成如今还管着军事,军务上的事情自己更要回避,所以他只是理解地点下头,便跟着勤务兵先到商成的小院子住下。 勤务兵是个十四五岁的小边军,脸庞上还透着稚气,从衙门到商成的住处不过几步路,霍士其随口几句家常就把他的底细问了个清楚。小家伙也叫石头,有个大名叫尤刻,南边老庙集尤家的远支子弟;父亲几年前帮个商队去北边贩粮食换马,结果一去就没了音信,母亲也改了嫁,他就成了个孤儿,靠着户族的照顾才饱一顿饿一天地活下来。商成路过老庙时听说了他的事情,就把他带来了中寨,在军籍上立个名字,换上军装就成了边兵。给商成值勤务还是最近的事情。 霍士其有些好奇地问道:“最近的事情?怎么说?” 小石头拎着霍士其简单的行李在前头引路,听他问,就回头解释:“我们那哨人前段时间换防到上寨,大人说上寨艰苦,我岁数太小身子骨打熬不下来,就不让我去。” 霍士其听他话里带着些许的抱怨,又问道:“你想去?那里有什么好?” 小石头说:“好也说不上,应该和这里差不多吧,都是一日三练。兴许还要苦一些,上寨要轮流守烽火台,一守就是六十天。”他咬着牙根想了想,又说道,“我是不想离开我们那个哨,都是如其过来的老兵,听他们讲以前打突竭茨狗的故事,特别有劲……” 霍士其边走边笑着打趣道:“你想听杀突竭茨狗的故事,可以让你们大人给你讲啊。” 小石头笑笑不说话,推开门把他让进堂屋坐了,放好行李,对他说:“大人交代,让您睡他的屋。”说着就拿了火镰火绒在屋外檐下生火,不一时端着半盆剥剥啪啪烧得半红的木炭进来,放在霍士其脚边。“我们大人眼睛有毛病,沾不得烟火气,所以这屋子里平常都不烧火盆火炕。您先坐,我去收拾一下。”进里屋把炕上的被褥叠好收起来,又取了几床新被褥又是垫又是铺,再夹了几火筷子红炭去引火烧炕,出来搓着手上的灰对霍士其说道,“您要是还缺什么就和我说。要是觉得褥子薄了,炕头箱子里还有一领狼皮褥子……”见霍士其摇头表示满意,就说道,“那您先坐一下,我去伙房给您打热水洗把脸。” 霍士其把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满指头指肚都是油漉漉的泥汗,便问道:“能打点热水来沐浴不?”看小石头一脸的迷惑,他伸手指着自己都觉得蓬松的头发说,“一一洗澡,还有,洗头……” ……霍士其让小石头帮着洗了头,又跳进大木桶里美美地泡了个热水澡,再转回堂屋时,已经是从头到脚都换上自己带来的干净衣服。因为刚刚洗过澡,浑身发汗燥热,他也没系交领长袄子的褡扣,随便掩着胸,用根黑布带在腰间一围,就踢趿着俗称“气走狗”的老圆头厚棉鞋踱出堂屋。 他心事重,压根就没留意到正在堂屋方桌边摆布茶水点心的小石头。 他来西马直是有事要和商成商量。 年后孙仲山的喜筵上,他大伯家的老四看上了寄居在商成家的杏儿,便央求他居间说合提媒。偏偏也是在孙仲山的喜筵上,月儿的一个本家哥哥也喜欢上杏儿,私下找月儿打问过之后,就正式央告了媒人上商家提亲。这本来是桩极简单的事情一一杏儿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本家长辈也不愿意出头替她拿主意,嫁谁不嫁谁她自己说了算。可谁料想杏儿却说她是商家的婢女,嫁不嫁嫁给谁,她说了都不算,必须要商成点头才成;哪怕是月儿说话,也不作数。霍士其的大伯急着和商家攀亲,一天到晚朝他家门上走,非要他亲自跑一趟找到商成说句话不可。他大伯还给他许愿,只要事情办成,不单不要他还年前借下的二十贯钱五十石谷,还另外恭送他十两银子的谢仪…… 唉,这些钱和粮食是他借来填补衙门旧帐的。年前县衙检查各科各房帐册,他经手的几十笔钱粮里竟然被查出了大纰漏一一五年中兵科被吞没的款项,前后累加起来超过百贯钱七十石粮,而涂改过的帐册卷宗里留下的桩桩线索件件铁证,通通都指向他。衙门念他是县衙里的老人,又顾惜他的秀才功名得来不易,所以衙门并没有立案稽查,但是也再三警告他,逾期不归还“挪借”的钱粮的话,就必然要吃官司,到时他不仅要把侵吞的钱粮吐出来,还会被掳去功名查没家产,自己也会吃牢狱饭。他知道这是有人在捣鬼,可事到临头除了“退还”天知道去了哪里的钱粮,其余再没办法。他把家底都抖干净了,又找他六哥和大伯借了一大笔钱,才总算从这场他人生中最大的危机里解脱出来。 事实上他现在根本没有心思做这些事情。但是他不能不为他大伯跑一趟。对他那个在风雨中飘摇的家来说,十两银子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可是有这十两银子又能怎么样?他的焦虑和忧愁依然是无法排遣和化解。 他焦虑的是他的功名。去年的县学岁考,他的诗压错了韵,策做偏了题,成绩也排在等外戊末,能不能保住功名都得看学官的心情。他至今还没敢和人提起这事。二十年寒窗苦读,二十场乡试省试,最后却落得个这样的下场……每每想到这事,他就焦愁得连觉都睡不着,常常一个人瞪着通红的眼睛直到天亮。这已经成了他最大的心病。他现在甚至都不敢去自己的书房,那些抄来的买来的书实在是太扎眼了。 除了功名,他还在为他的大女儿担心忧虑。从大丫出嫁女婿出事,他们两口子就没断过对大女儿的歉疚和对这桩亲事的悔恨,尤其是大丫相中的那个人一飞冲天、镇子上突然冒出一片灰蓬蓬的大宅院之后,他们的悔恨和歉疚就愈加地强烈。不过他们还有个可以彼此安慰的借口:谷少苗是谷家长房,谷家是诗书世家,女儿在夫家不会吃亏;等三年长孝守完,说不定她还能有个好结果。他和妻子心里其实都有个念想……但是他们从来都没提过,哪怕是晚上熄了灯睡在一起说私密话,也从来没提过这个话题……可是他们唯一的希望也在年前被打破了。有个从外州别府回来的熟人悄悄告诉他和妻子,大丫在婆家的日子几似度日如年一一谷少苗的兄弟贪图她丈夫留下来的财产土地,鼓动自己的婆娘到处散布她“克夫”的谣言;谷少苗的几个儿女也很反感他们父亲的这桩亲事,对她这个年轻的后娘都不太尊重。直到年前,大丫都还没踏进过谷家的大门。这实际上就表示谷家根本就不承认这桩亲事,也不承认她是谷少苗的妻子、谷家的媳妇。 妻子整整哭了三天。他也是三天三夜没合眼,三天三夜没吃也没喝。 再没有比这更大的羞辱了一一他们的大丫,竟然被谷家当做谷少苗的姬妾看待。是连外室都不是的姬妾啊。他们连家门都不让她进呀。他霍士其眼巴巴地把女儿嫁出去,最终就落了这样一个下场…… 而他还得把这一切都埋藏在心底,带着耻辱和忧伤还有惊悸和焦虑,为了区区十两银子跑来西马直。 这一切都是多么可笑啊,他霍士其又是多么地可悲啊……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堂屋外。 此时正是夕阳西下时刻,半轮红日还留连在西边的山梁上,殷殷晚霞把一壁起伏的山峦都映得血一样赤红。霞光漫过山冈爬过川道,投射在寨墙上,城门楼和门楼上竖立的两面旗帜在火烧般的红霞中,宛如剪影般清晰。寨墙上一个边军哨兵持矛肃立,半段背影在氤氲红晕中,似隐忽现。军寨里,土墙城垣、砖楼赤旗、茅顶树梢、幢幢营房,都披着一层瑰丽陆离的光影。两声归鸟暮啼在缀着几点繁星的墨青天穹中破空激荡,倏起倏落,给眼前这幅壮丽画卷平添几分生动…… 霍士其本来是满腹心事,乍然间看见如此景象,一时竟然怔住了。他立在檐下,久久地注视着那半个通红似血的残阳。几个月的种种烦恼桩桩愁苦,在这恍惚如静止般的景象里悄然而逝。堵在心口上的百般郁闷千股扰攘,随着悠悠一声叹息,皆如昨日黄花般顿作乌有。不知道为什么,早已经在他心里熄灭了好多年的一股壮志豪情,此刻竟然又一次在胸膛油然而升。 一串清脆而短促的铜钟敲打声把他从怅然中惊醒过来。随即就听到“咚咚咚”鼓声大作,初时尚是长声,渐渐地鼓声愈敲愈急愈打愈促,最后已然连成密不可分的一片。 金鼓聚将!他的脑海陡然间便闪过这个辞!七年前他在留镇时曾经遇见过一回金鼓聚将,那次是突竭茨寇边,围困留镇长达二十九天,他作为临时征发的壮丁上过城墙,也和突竭茨狗浴血搏杀过一回!难道说现在又是突竭茨狗作祟?他突然一阵悔恨一一为什么就忘记把自己的长剑带来?功名未必非要在考场上见,功绩也未必非要在衙门里立;倚长铗泣热血,也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所为! 他正想出门去看个究竟,小石头已经拦住他:“您不能出这个院子!聚将鼓一响,军营已经戒严了!除了军官,谁都不能擅自走动!不然军法无情!”他还怕霍士其不懂军法是怎么回事,又怕霍士其自恃身份在军营里乱闯,急忙再补上一句,“大人六亲不认的,违了军法,天王老子都要被砍头!” 霍士其知道小石头说的都是真话。他没亲眼见过商成治军,但是听范全和姬正说话,看他们提到商成时模样,多少也能猜到一些一一哪怕是在背后议论商成,两个人的神情都是非常尊重和敬佩。 他对小石头笑道:“那我听你的,不去。我去屋里坐坐,看看书。” 可他捧着本书在屋子里坐了半天,书上的字他一个也没看进去。他的脑海里浮想联翩。一会儿是自己披甲顶盔站在城头上和突竭茨人厮杀,一会是自己身披青色战袍立在凯旋旗下,再一时又看见屹县衙门一众官员胥吏对着自己蹈蹈见礼,再眨眼便看见商成板着张既兴奋又激动的面孔却自己过来…… 商成确实是回来了。他先躬身施个晚辈礼,对霍士其道声抱歉,等霍士其摆手说“不用那么多礼节”,他才坐到旁边的侧椅上。他坐下来就赶紧招呼小石头赶紧去伙房端饭食,然后转过脸,歉疚地对霍士其说道:“北郑边军指挥衙门传来边军府的军令,调西马直边军两个哨去如其大寨;限十日内赶到。我已经命仲山星夜去上寨把他的那哨人调下来,包坎也跟去协助指挥调动。这里的驻军也要去如其,石头已被我派去下寨协调调度换防,这顿饭就只能我陪您吃了。您看,本来说陪您在西马直好好游玩些时候,结果遇见这事……”他嘴里说着抱歉话,眼角眉梢却全是喜色,一张脸在油灯摇曳的灯火下更见狰狞可怖一一嘿!总算捞到仗打了! 正文 第四章(01)粮队改道 七月下旬的一天,一支前后拉出两里多地的骆马队,顶着炎炎烈日,就象一条蜿蜒爬行的巨蛇,在缓起缓伏的大草甸之间迤俪行进。 湛蓝的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盛夏的骄阳就象一盆悬挂在头顶的炉火,把白炽的热焰肆无忌惮地喷撒向大地。没膝深的长草在酷暑中低下了头,把痛苦地呻吟让偶尔拂过的微风捎带去远方。远近的几株矮树上隐伏着不甘寂寞的夏蝉,不知疲倦地发出单调的滋滋长鸣。几只苍鹰平展着翅膀在空中盘旋翱翔,声声清唳在空旷的天地间悠悠回荡,更凸显野旷辽阔天低气清。 几头黄羊从密丛丛的绿草中谨慎地探出头来,鼓着几双大眼睛细细地审视着不远处缓慢但是并不驻足停留的骆马队。忽然,这些警醒的生灵就象察觉到什么不得了的声音,齐刷刷地抖动着长耳把头转向同一个方向,只是稍微停顿,仿佛被什么东西惊吓了一般,它们就炸窝般向南逃逸。一时间蹄声如雷烟尘滚滚,也不知道草丛里到底隐伏着多少黄羊,只见一道似雾如霾的黄烟席卷而去…… 羊群去得远了,前方草甸后才转出一小队几匹快马,在一面青色三角令旗引领下压着草甸边缘和骆马队相向而驰,堪堪将及骆马队的一半,才先后勒住缰绳让战马放慢脚步。领头的弁佐押着躁动的马匹立在道边,对着队伍里一员斜披青色战袍的年青军官行个军礼,朗声说道:“校尉,前面十里就是阿勒古小寨。职下已经和左军粮库接洽过,他们说,寨里的仓都满了,让我们转道直接去左军大营。” 披着青袍的青年军官戴着一顶双翅压鬓镔铁兜鍪,右眼从眉骨到眼窝掩着个黑布眼罩,看着就象个黑黝黝的大窟窿。这人的右脸颊上有一道可怕的暗红色伤疤,从发鬓划过颧骨一直延伸到鼻翼。大概是伤口没有得到及时治疗或者治疗不得法的缘故,愈合的情况极差,伤疤边缘就象被锯子绞过一般参差错落,连带着右半张脸的五官都有些错位,看上去既狰狞又诡异。一手压着腰刀柄,一手攥着缰绳,没遮掩的左眼盯视着弁佐,徐徐说道:“再去阿勒古寨,告诉他们,我们奉的命是把粮秣给养送到左军粮库,再把伤兵护送回莫干大寨。要我们前进至左军大营,于前令有违,我们不能遵照执行。” “禀告校尉,所有军粮给养前进到左军大营,是行营三日前下的令。”弁佐一头说一头从怀里取出个叠成方胜样的纸条,兜过战马拧身交手递过来。 青年军官就手打开纸条,晃一眼便把加了粮库指挥印鉴的军令副本抄件照原样叠好收起来,问道:“这里离左军大营还有多远?” 弁佐兜着马在马背上拧身说道:“西北方四十里。” 青年军官顺着弁佐的手势向北方凝视,但见葱绿色一片大草甸层层叠叠,一眼望不见尽头,收回目光冷眼望着自己的下属说道:“道路图舆呢?” “他们派了一个向导。”那弁佐边说边招手叫过一个杂在身后马队里的小军官,又说道,“职下已经问过道路情况。从这里向西北三里有一处浅滩,能过驼马车辆,从那里渡过阿勒古河再折向西北,就能直达左军大营。过了河,左军在沿途每隔十里设有一个遮护粮道的小军寨,还有几队游击哨,都能为粮队提供保护。” 青年军官点下头,在马上立起身,扫视一眼正在缓慢行进的队伍,摆下手沉声说道:“传我的令:全队停止前进。”刹那间一声声号令就接续向前向后传递出去,队伍也渐次停下脚步。那军官指着那个向导道,“你来带路,去阿勒古河。”再说道,“钱老三!” 不远处一个长条脸的军官立刻催着马匹过来听号令。 “你带四个什的骑兵在前面开道。探马要撒出去十五里,尤其是两翼,要多派人手。” 钱老三立刻叱声道:“职下遵令。”扬起声气接连点了四个什的兵,四十多骑簇拥着那个向导轰轰隆隆地朝北去了。那军官提着缰绳让开道路,就手朝身边的一辆摞着小山高粮包的平板马车点一下,说道:“跟上。”于是以这辆马车为首,前后的骆驼车辆梯次转过方向,转眼间原本由南向北的蛇状的队伍中间陡然岔出一截,接着前后两端渐渐收拢,顺着中间的突出部在两个大草甸之间折向西北。 那青年军官挽着缰绳立马道边,用一块看着有些不干净的绵帕轻轻地压在右眼上,轻轻地揉动按摩。摩挲了几下,他把绵帕握在手心里,却没有立刻把推到额头上的眼罩来下来,只在马上挺着身板,沉默地看着骆马队从面前涌涌而过。这个时候人们才发现,其实他的右眼并没有失明,只是因为脸颊上的伤疤恢复得不好,支棱纠结的几条肉瘤把他右眼的眼睑抻拉翻扯厉害,满是紫红色纤细血丝的小半个右眼球,如今曝露在灼热的空气里。他抿着嘴唇,顺着队伍延伸的方向端视远方,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又象什么都没有想。 这个年青军官就是燕山边军西马直校尉商成,一个颇有传奇色彩的人。眼下他带领的队伍里就有不少人听说过他的故事。据说这个人自小就在嘉州当和尚,两年前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来要还俗,便跑来燕山地界投亲,亲戚没寻到,先赤手空拳搏杀了两头恶狼一一也有人说其实两只饿虎,而且他当时是显了罗汉金身才救下一群人;也就是因为他为了救人而现了金身,所以才掉了多年参佛修行的功德道行,因此上不得不还俗……他还俗后做的事情更了不得。第一桩事,就是在渠州杀了横行多年的大盗活人张,他因此受了官府的褒奖;次年春夏之交燕东抗击突竭茨的战役里,他又在屹县和北郑之间转战,立下了天一般大的功劳,累功晋升归德校尉。再以后他还在度家店剿过匪,在西马直兴过水利。说起来这些也都是了不得的事情,可和前面他做下的大事比,人们这些又显得不够“大气”一一度家店土匪本来就不成气候,西马直兴水利更是小事一桩不值一提…… 不过骆马队里也有人对兴水利的事情另有看法。这些被官府征集起来为大军输送粮草的庄户汉认为,不管是谁,只要能让土地在旱天里保住收成,那就是天一般大的好事;哪怕只保住一半的庄稼,也是为乡亲们谋了福利一一这功劳虽然比不上杀突竭茨狗,可绝对不比剿匪轻。 商成现在就能听见别人的议论。但是对于这些针锋相对的评价,他一个字也没往心里去。他眼下首要考虑的是粮队的安全。他在西马直带领的边军营本来就不满员,四个哨只有三百人出头;为了保证西马直的戍守警卫,他也不能抽调出太多的人员,所以他最初**来的孙仲山和钱老三两个哨加在一起,也只有一百六十人不到。从三月到现在,四个月的时间里,他们从如其寨进击草原的东路军开始,一直转到从姚家渡口出发的西路军,其间虽然都是承担的粮秣给养输送任务,但是来往奔波虞途疾病,几趟长差事下来人手总有缺损,和突竭茨小股骑兵的两次短兵相接,也伤亡了十余人,如今两哨兵马只剩下一百二十七人。这点人手在大军庇护下出点短途任务还是游刃有余,但是要保护如今这样的绵延二三里地的大粮队,登时就觉得力不从心。好在他的两个哨长都是带兵有方的老边军,两哨边兵也都是打起仗来不怕死的矫健悍卒,只要不是大股敌骑袭击,他总有信心能顺利完成任务。可突然间命令改了,粮队的终点不是阿勒古粮库而是左军大营,他就不能不打起十二精神谨慎小心一一过了阿勒古河就是前线,随时都可能遭遇大股敌骑,那时候凭他手里的百多边军,再加几十个乡勇,根本就不顶事啊…… “校尉,”刚才还在粮队前头开道的孙仲山骑着马过来。“怎么突然转方向了?阿勒古粮库有变故?” 商成把眼罩拉下来盖住右眼,掏出军令抄件递给孙仲山,说道:“赵石头刚才从阿勒古带回来新的命令,我们要转道去左军大寨。” 孙仲山把字迹潦草模糊的军令随意一瞥,目光就转到纸条左角下的印鉴上,仔细辨认几眼,确认军令不是伪造,眯缝起眼睛似乎是不胜阳光直射,针一样锐利的目光朝着西北方向张望一回,回了头想说什么,张了下嘴却什么都没说。他把军令叠了两折递还给商成。 商成把军令收好,左嘴角轻轻一挑微微一笑,觑着左右近处没人,小声说道:“你也认为这是乱命?”他**来的两个哨长,他更欣赏孙仲山。这个人读过据得不错还差点就考上秀才一一有头脑,说话做事都很有条理,治军也很有一套办法,很多事情都能替商成出主意,所以两个人经常在一起拉话。而且孙仲山成家时商成在中间帮了很大的忙,所以两个人在感情上也更亲近一些,私下里的话题也扯得比较远,有时也会交流一下对当前军事的看法。 孙仲山点下头,也是小声说道:“这命令也不知道是哪个混帐下的。各路粮队直接递送给养去左军大寨一一那在阿勒古立个粮库干什么?粮队大多是边军护送,连兵带勇能有三百人就不得了。一一可这点人能应付大股突竭茨兵么?咱们这样一半骑一半步,两百敌骑就能把咱们捏碎了。唉……”说到最后他枯皱起眉头,深深地叹了口气。 商成见他和自己想到了一起,就说道:“就是怕这个,我才让钱老三带四十骑去前面开道。你在后面也放出探子哨兵,撒开来监视动静,随时和队伍联系。” 孙仲山唆着唇想了想,提醒道:“那你这里就剩不到二十骑了,力量有些单薄。要是突竭茨人突然杀出来,怎么办?要不,我给你调十骑过来。” 商成摇头说道:“不调过来,把他们也朝两翼撒开。让他们和大队不要超过五里地,随时可以策应。” 看孙仲山领了令转身回去布置,队伍也已经过了大半,商成扯了下缰绳,催马进了队伍里。一直伺立在他背后不远处的包坎和小石头也急忙打马跟上他…… 正文 第四章(02) 虽然有左路军前进粮库派出的向导指引道路,这一片地区也是左路军的实际控制区域,但是商成一来顾虑手里的兵力不足,二来从阿勒古河到左军大营这段路他又从未走过,所以更是小心谨慎。他一面朝前后左右四面八方撒出侦骑查探消息动静,一面约束着粮队压住行军速度保持队型,缓缓向西北逶迤而行。五里路粮队足走了一个多时辰,直到未尽申初时分,粮队才进到阿勒古河畔。 商成伫马堤岸,沉着面孔,默默地注视着驼马粮车依次过河。 这是阿勒古河的一处浅滩。清亮的河水在数十步阔的河道里潺潺流淌,河床上的圆石细砂清晰可见。因为兵马来往频繁,两岸堤坝上早已被踩出了一条道路,向着西北东南两边延伸,直没进草原深处。顺河两岸深草遮翳浅树蓬生,草茂水盛望不见尽头的幽深碧绿。沿河下游不过二三里处又汇集起一个小湖泊,视线所到处波光摇曳绿影如娑,鹤唳声声鹳啼阵阵,水面上堆起雪花般白茫茫一片,却是处鹭鸶鹳鹤连带野鸭鸳鸯的栖息所在。 孙仲山已经过了河,催着马过来说道:“校尉,在后面的弟兄已经传回话,方圆十里内没有发现突竭茨的游骑。” 商成并没有看他,只是轻轻点下头表示听到了他的禀报,目光依旧在河岸上下来回地逡巡。他的眸子里闪烁着深邃的幽光,就仿佛一眼深不见底的黑潭。半晌,他才说道:“保持距离,继续查探。”说着拨转马头,跟在队伍旁边缓缓行进。 孙仲山把商成的命令嘱咐给两个兵去执行,自己赶上去和他并肩而行,走出一段路,才问道:“钱老三打前站,传回什么消息没有?” “十里外有个小寨,驻着两哨卫军,那里可以打尖休息。”他顿了下,不等孙仲山接话便又说道,“我们不在那里歇。”他扬着马鞭一指前方,“过去四里就有个废弃的村墟,我已经让钱老三带人把那里清理出来一一今天晚上就在那里过夜。” 孙仲山没有作声。他他知道商成的顾虑,也理解商成这样做的原因,当然他也赞成这样做。虽然赶到卫军哨所歇脚是最安全的办法,但是粮队不可能在天黑前就走出十里路;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粮队走夜路。那样做实在是太危险了一一夜晚会限制尖兵的活动范围和警戒密度,而没有尖兵的警告,他的粮队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根本抵挡不住在来去如风的突竭茨骑兵。 商成说过自己的决定之后就再没有出声,由着战马随队伍慢慢迈着碎步,低垂下目光盯着手里的缰绳,似乎是想心事。孙仲山跟在他旁边也不说话。或许是赶了一天的路人疲马乏的缘故,粮队里的兵勇民夫都没了聊天说话的兴致,只低着做自己的事。驼铃丁冬轮声勒勒,队伍顺着草丛间清晰可辨的便道蜿蜒北行。 此时已是天近傍晚,肆虐了一天的酷暑燥热渐渐地散去,凉风一起浑身上下竟有冷飕飕的寒意。薄薄暮霭中,无边无际的草海随着风势宛如波浪般起伏荡漾。不远处的赤色军令旗无声无息扬起一角,露出草青色镶边和半个箩大的“边”字,抖擞两下,又渐渐地静止。 孙仲山摸了一把腰间的水葫芦,又收回手,眺望着已然昏沉的天地交连处,舔了下干涩的嘴唇说道:“……我一直在琢磨为什么突然让我们把粮食送到大营的事情。大人注意到没有,左路军的大营似乎不在以前的位置了一一我听说,左路军一直在阿勒古河的上下游沿途运动,他们在找突竭茨的左右大腾良部的主力和完奴儿部。现在突然让把粮食给养突然送上去,我想,他们一定是找到了……” 一直默不作声的商成抬起头,似乎是从假寐中被孙仲山没头没尾的一番话惊醒过来一般,眯着眼睛看着队伍怔怔地出神。良久,他偏过头上下打量着自己的部属一回。他知道孙仲山是在没话找话说,便扬着下巴问道:“你罗哩罗嗦一篇话,到底想说什么?” 孙仲山呵呵一笑,道:“谁还不知道大人的心思?大人不就是想真刀真枪地和突竭茨人大干一场么?眼下就是好机会!我琢磨,等咱们把粮食送到左路军大营,多半一时半会就不能再转回莫干大营了一一左军只有一万六千人,止和大致相当,想一口吃下敌人就得增兵。嘿,咱们可是赶上打大仗的机会了……” 他话没说完商成就已经在摇头。左军要打大仗?还是和突竭茨三部接战?这怎么可能!从军报上披露的简单消息,还有几个月来听说的只言片语,他推断,左右两路大军的任务都不是寻机歼敌,而是掩护中路军的两翼,保证中路大军顺利夺取黑水城一一也就是突竭茨人所谓的哥特儿哈撒城……他没有反驳孙仲山的话,只是凝视着挽在手里的缰绳。左路军真要是遇上突竭茨的左右大腾良部和完奴儿部,第一件事就是层层防御,然后向黑水城方向靠拢!但是这一路过来,他又没有看见左路军的应急布置,这不由得不让他心头惴惴。象刚才过河的那个地方,草深水旺兼一处浅滩沟通两岸,正是个安营立寨的好地方,可他在堤岸上举目四望,蓝天骄阳之下青草绿水之间,除了他的粮队,再没看见一个左路军的身影……不该这样啊! 孙仲山憧憬着即将赶上的战斗,并没有留意到商成脸上惊疑不定的神色,自顾自地说下去:“……我看中路军围攻黑水城,不过是虚张声势,真正的目的还是要歼灭突竭茨的主力。不然的话,从四月燕州誓师到现在,几场大战怎么都是左右两路大军打出来的?”他越说越有些兴奋,黑脸膛上隐隐现出一抹红光。“大人,您本来就是卫军将领,和左军又很有些渊源,这一回过去正好找人说说,借机就回到卫军。”他这段话说得很是隐晦,但是自忖商成应该能听明白。去年度家店剿灭的土匪里,匪首就是燕山左军谎称“授首”的巨寇闯过天,商成剿了匪却瞒下了闯过天的事,左军上下都很感激他的这份情谊;要是商成现在提出重回卫军的要求,不管是出于私还是出于公,左军都没有把他拒之门外的理由。 他溜着眼神看了眼商成,再说道:“大人回了卫军,我们这些跟您一起出来的弟兄,也都能谋个好出身。” 商成却不言声,只抿着嘴唇思索,突然扬声喊道:“包坎!” “职下在!”一直跟在后面的包坎纵马赶上来。 “你去,把向导叫过来,我要问话!” “职下遵命!”包坎叱一声便打马急去了队伍前面。 商成拽了缰绳就立在路边等。孙仲山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也随着商成把马停下。 不一时向导就骑着马赶过来。商成也不等他行礼,劈头就说道:“不用行礼!我问你,左军大营,以前是不是就设在如今的位置?” 向导先前就已经注意到商成的双翅镔铁兜鍪,如今靠近了说话,一眼就扫见他的青色战袍和腰间束着的缀三颗银钉的扎带;虽然商成的肩甲上没有铜钮兽头,可半领战袍下是缀铜片的熟皮软甲一一这是相当一级的军官才有的战甲一一便知道面前是位正七品的校尉。眼下听商成问话,在马上行个了军礼才答道:“禀告大人,大营是十日刚刚移过去的。” “十日前大营在什么地方?” “在阿勒古河上游右岸。” “说具体位置!为什么要移营?大营是在粮库偏东方向还是偏西方向?距离粮库有多少路程?” 向导眨着眼睛不知道该先回答哪个问题。他想了想,说道:“前头大营离粮库也是四十里,但是没有过河,是在粮库向西北方向。”看商成一只眼睛盯视着自己,他跳下来马,左右巡视一番没找到趁手合用的工具,干脆拔出自己的腰刀,在地上草草地画了个简单的图,用刀尖指点着说道,“这是粮库,这是大营,陆将军的旅驻扎在这里,神威军的三个营在这里,另外四个营在这个位置。”他用刀尖把几个象征着驻军的寨子都划掉,重新画了个图。“现在大营在这个位置,陆将军在这里,神威军已经合兵,都在这里。”他拎着刀仰脸望着商成,“禀告大人,职下只是个忠勇郎,不知道大营为什么要移动。” 商成盯着那幅草图久久没有开腔。 孙仲山拽着马缰绳也在审视着草图。刚才他还在想,商成是不是对粮库转递的军令起了疑心,可他凝视着那幅方向位置大致不差的地图,再把思路顺着商成和向导的问答延伸下去,渐渐地也看出了一些端倪。愈看他的脸色愈是凝重,沉吟半晌,抬头望商成一眼,轻声说道:“左路军的大营越过了阿勒古河,如今摆在左岸,还向西北前出四五十里。” 向导奇怪地瞄了孙仲山一眼。这说的不都是废话吗?谁还能不知道? 商成让向导回到前队继续引路,又让一个边兵把地上的一堆线啊点的勾画都踢散,也没和孙仲山说话,只问包坎道:“钱老三在搞什么?还没把消息传回来?” 包坎握拳当胸行礼说道:“前面的消息已经回来了:临时营寨已经清理出来,游骑也派出去了,钱哨正在那里勘视布防。” “传令钱老三,警戒哨和游骑再加一倍,重点是监视东边和北边。队伍加快行军速度,争取在天黑前赶到临时宿营地。” “是!”…… 正文 第四章(03)敌情? 随着一声声“大人有令加紧行军”的口令前后传达,本来精神萎萎闷头跟着队伍曩曩而行的一众兵勇民伕都努力振奋起精神,牵驼曳马脚下发力,不及两刻时光,便道前头已然影影绰绰望见一墁土墙木栅,黑糊糊几幢院落屋舍在渐沉的暮色里影廓勾连。前队的军官早已经知道这就是今晚的宿营地,也不请命,领着粮队就奔村寨而去。待离得更近,众人才看清楚,除了几个打前站开路的边兵,村子里再见不到一个旁人;寨门木柱土墙积土上斧砍刀劈的痕迹宛然若新,十几幢房屋也烧得止剩残垣断壁一一竟是一处早已被废弃的村墟。 几个边兵引导着骆驼马车挨次进寨,钱老三压着腰刀大步过来,平胸一横行礼说道:“营地已经清理出来,请大人进去休息。” 商成在马背上问道:“警戒哨派出去没有?” “都派出去了。遵大人的令,北边和东边都派了双倍的人手。职下亲自挑的兵,骑的都是好马。我让他们尽可能地撒开距离查探,赶在天黑前回来就成。” 商成满意地点点头。他下了马,把缰绳马鞭扔给尤石头,张臂扩胸活动了一下在马背上劳乏了一天的身体,又蜷腿踢脚地走了两步,这才说道:“夜哨也要加一倍的人手。让兵士们都警醒点一一越是临近大营越要提高警惕。这村子能住下咱们的人不?” “能住下。房子虽然都烧了,不过还是能遮挡夜风一一晚上的凉风才他娘的不是东西,飕飕地朝骨头缝里钻。”钱老三跟着一旁边走边说,“大人放心,夜哨的事情职下已经布置了,都是双岗,东北两面还另派了人。”说着嘿嘿一乐,“这些事情如今不用您吩咐我也知道怎么办。跟着您都半年多了,从燕东跑到燕西,来回几千里地走下来,我还能不长个心眼?” 商成一笑没有说话。后面的包坎假作惊奇地叫了一声,打趣道:“哟!看不出来,如今钱哨的本事见长啦一一我都忘记了,前天晌午是谁没吃上羊肉还惹了一身臊?”前天晌午粮队停下打尖,钱老三和几个兵跑出去抓来一只落单的羚羊,结果挨了商成好一顿训斥,羚羊被勒令扔掉,他自己还被商成踹了两脚。 钱老三是被商成骂惯了的人,包坎的调侃话他只当是蚊子哼哼,全不放在心上,瘦长脸上笑容依旧,继续说道:“……我已经派人和前面的小军寨联系上了,他们已经知道咱们今晚上就在这里扎营,约好了夜里遇警的话号角联系。” 商成笑着听钱老三说完,点头赞许道:“你做得很好。”敌我态势不明朗时白天不许见烟晚上不许见火,这是他从为大军运送粮草给养的第一天起就给队伍下的一道死命令,不为别的,只为了防着被敌人偷袭。为了执行他的命令,粮队里的兵士民伕们还聚在一起研究出了一套白天生火烧水做饭时不见烟的垒灶办法,虽然做不到彻底无烟,但是减烟的效果也很明显。商成看这个挖烟道垒石灶的办法既简单又便捷,非常实用,便让人把这套办法写成详细的公文,还配了草图,连同参加“研制”的人员名单一道递交到了莫干大寨。这回从莫干寨出发之前,行营还特地派了个主簿来嘉奖大家。据主簿说,这个办法不仅会在大军里推广,还会上报兵部…… 钱老三得了商成的夸奖,转过身面有得色朝包坎啐了一口,骂道:“遭娘瘟的!你就不能闭上嘴留点口水润喉咙?” 包坎挑着眼皮子撩他一眼,正想反唇相讥,就听见队伍后面马蹄声响,一匹马贴着队伍边缘疾奔过来。马上骑士直到商成面前才勒住缰绳,人马俱是汗水淋漓。那探子也没下马,一手攥着缰绳另一手挥着马鞭子遥指东边,喘息着急急说道:“禀告大人,后面有人!” “慌什么!”商成拧起眉头呵斥一声,心里却是一声叹息一一终于还是来了……过河时他就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看了向导画的简单军图,心头更是惴惴不安。左路军大营向西北挺进几十里,三座大营盘呈品字形排列,明显是摆出一副打大仗的姿态;可收束了大军,却没设立护粮道的营盘,也没建立新的军寨哨卡保持前线后方的联络警戒一一要是突竭茨兵从这些缝隙里渗透进来,怎么办? 他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问道:“有多少人?从哪个方向过来?有多少兵?” “东南边阿勒古河方向,就是咱们刚刚过河的地方。大约六七百人,已经过了河!” 商成咬着牙梗盯着东边的那座大草甸,灼灼目光似乎要把草甸凿穿。一瞬间他的脑海里就转过无数个念头设想过好几种危机。敌人已经过河,就是说距离自己还有四里地;这点路途对突竭茨骑兵来说不过顷刻之间的事情。敌人是自己的四倍,力敌绝不可取,摆在自己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一不是守就是走。守,这片废墟八面漏风肯定守不住;走,乡勇民伕怎么办?况且粮队刚刚离开他们就赶到,难道敌人正是要掐断自己的后路?难道是前后包抄夹击?思量间额头上已是冷汗涔涔。 左近的人都听见了探子的话,知道即将和敌人遭遇,包坎钱老三以及一众边兵已然整束盔甲绑腿提枪持刀预备厮杀,乡勇民伕神色如土大声呼喝驱赶着驼马涌进村寨,寨门前人喊马嘶尘烟滚荡一片混乱。商成铁青着面孔吼一声:“乱什么?!粮队依次进寨,各人约束驼马牲口不许胡乱作声!包坎,你即刻去前面军寨,让他们接应援救!钱老三,布置防守!”他翻身上马,勒着缰绳让急噪的马匹在原地转个圈,神色凝重口气严峻继续下命令,“孙仲山!孙仲山在哪里?让他把兵带过来!”马鞭指定钱老三,“我去后面查看!我不在,你全权指挥!” “是!职下明白!” 小石头突然指着东边大草甸喊道:“孙哨!孙哨回来了!” 商成举目望过去,草甸边确实转出来几骑,都是打马疾驰,可天色昏暗朦朦胧胧中也看不清楚来的到底是谁。转眼间那队骑兵已经奔到近处,尚且隔着百十步,孙仲山已经喊道:“大人,后面不是敌人!” 商成知道孙仲山做事历来谨慎,听他说后面跟来的不是突竭茨兵,心头已然信了六七分。 孙仲山早看见村寨前已经是刀出鞘弓上弦一片腾腾杀气,不及和商成见礼就急忙说道:“后面不是敌人,是从右威武军的一个营!” “嗯?” “职下已经和他们联络过,军旗号令他们都有,官凭关防也验过,确实是刚刚从上京澧源大营调过来的队伍。”孙仲山看商成的神色似乎还是有些不信,又补充了一句,“他们的营校尉是文大人!” “哪个文大人?” “就是行营知兵司的文沐文大人。” 听说后面一营兵的带兵校尉是文沐,商成心头最后的一点疑虑也被打消了。他和文沐见面的次数虽然不多,但两个人谈话却极是投机,他尤其欣赏文沐身上那种纯粹的军人作风。他了解这个人;他知道,别人或许会背叛大赵投靠突竭茨,可文沐不会昭远和突竭茨人有血海般的深仇,要想让文沐替突竭茨人来诈自己,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既然不是突竭茨的游骑,自然就用不着搞得这么剑拔弩张,片刻之间村寨里就恢复了平静,不值勤的兵士抓紧时间休息,乡勇民伕趁着天色未暗赶紧卸开车辕伺候牲口,驼马牲畜聚成堆,安静地享受着自己的“夜饭”,不时传来几声心满意足的响鼻。包坎带着两个人去给商成寻找歇脚的地方。商成没有去责骂那个急赶回来报信的兵士一一那家伙自己臊红了脸,一声不吭地闪在一边自怨自责哩。 商成让钱老三把他的兵分成三拨,轮班守夜加强戒备;让孙仲山带着人把粮队重新聚拢归置一回,好给右威武军腾出休息歇脚的地方;他自己则带着小石头和两个护兵先进了寨子里。 包坎已经在村寨里寻好个地方。这房子虽然也过了火没了门窗,屋顶也烧塌了大半,可好歹四面石墙都还齐整,靠角落一处的两块架顶棚大石板子也稳稳地搭在两堵墙上,正是个遮风挡雨的好地方。他怕夜里寒气重,泥地石墙湿冷,又让人拿来好几束喂驼马的干草,也没拆散,一捆捆地丢在地上权作座椅,又叫人搬来好几个装粮食的麻包垫在墙边充当靠背。商成过来的时候,他正指使几个人忙碌。 现在商成就坐在这间石屋里,一面嚼着羊肉干,一边微闭着眼眉想心事。孙仲山和包坎也在啃肉干吃干粮。屋子里还有几束草,这是给另外两个军官备下的休息地方,不过钱老三和赵石头还在外面寻哨查岗检视粮队,估计一时半会也不能过来。 正文 第四章(04)多疑? 寨门方向突然传来几声喝令,接着人喧马嚣好一阵声响;围聚在一起的三个人就知道这是后面右威武军的队伍到了。因为事先已经有了布置,商成就没有起身,而且他知道,文沐既要安置兵士歇息又要布置关防警戒,一时不可能和自己说话,所以也没有动迎接的念头,只眯着眼假寐。孙仲山一小块一小块地撕着一张硬面饼,填进嘴里慢慢地咀嚼,低垂着目光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倒是包坎耐不住寂寞,站起身倚着半塌的石墙张望动静。 寨门已经驻留了十几根火把,摇曳的火头把破损的栅栏门土围墙映照得昏黄一片,人来马去黑影幢幢乱纷纷一团;再朝南边眺望,昏昏夜幕下,数十点红光向南延伸出一里多地,宛如条赤蛇一般蠢蠢蠕动。包坎拧着眉头盯着火光看了半天,偏了脸想请示商成,看商成隐在黑暗中象座雕像般巍然不动,唆着牙花子想了想,找手叫过门边的小石头,低声嘱咐几句话。小石头就答应着去了。不移时,寨子内外的火把就渐次熄灭,的纷杂忙乱也渐渐低弥消散,只有时不时响起一两声短促有力的号令,指引着后续的队伍寻找各自的安歇位置。 直到寨门口已经看不到模糊的影子晃动,包坎才咕哝了一句脏话转回身,正好看见孙仲山大睁着一双小眼睛炯炯有神地望着他,脸上似笑非笑。和他目光一碰,孙仲山便小声笑道:“老包,要不你来我这个哨当哨长吧?我给你当副手。”他的贰哨上月初折在一场和突竭茨游骑的遭遇战里,商成没给他指派副手,让他提个名出来大家商量斟酌,结果他挑来选去,目光就落在包坎身上。老包的能力毋庸质疑,资历老官阶也不低,又是一副敢说敢骂的耿直性格,在边兵里很有威信,这样的人好带兵也能带好兵。前几天他抽空在私下里和包坎谈过这事,但是被包坎一口回绝了。不过他并没有死心:他宁可自己降职去做贰哨,也情愿把自己的兵托付在这样的军官手里一一跟着这样的军官心头踏实…… “教我去给你当贰哨?”包坎瞪了孙仲山一眼,摇头道,“你还没死了这心思?上回就和你说了,我不去!你找别人吧。” 孙仲山碰了颗钉子,只好把眼睛望向商成,希冀自己的长官这时候能站出来替自己说句话。 他们的对话一字不漏都落在商成耳朵里,他却没望心里去。对于军官的人事安排,他有他的想法。赵石头去给钱老三当贰哨,那是因为钱老三心眼粗,好多事情照顾不过来,不得已才把赵石头这个煞星派给他;石头的性子是暴戾了一点,但是这人平时很讲个哥们义气,再混赖的兵们都听他的话一一这样的人才适合带兵。可包坎不一样。不错,包坎爱兵惜兵又能律己,恍眼看是个好军官,可接触久了就知道这人脾气太硬,眼睛里揉不得沙子,说话不分场合做事也不讲究方式方法,只要自以为占了理,什么同僚下属上司通通不认,一句话不对路就拍桌子掀椅子地吵,什么事情都非得按他的意思办不可。而且这个人还有一个习惯很不凡事处置得不合乎他心意,他就要撂挑子……有这些毛病,商成肯定不会放他出去独当一面,哪怕是个副手也不成。所以他继续阖着眼假寐。 “大人,那边过来几个人,领头的好象是文校尉。” 听了包坎的提醒,商成站起来走到墙垣边,果然看见四五个黑黝黝的人影正朝这边走,月沉星稀光线黯淡,也分辨不出哪个是文沐。铁甲叶子刀鞘铜皮哗哗碎响中,就听见两人的说话。 “……商大人的眼疾好些没有?” “还是老样子,没起色也没坏。” “……你们平时也要提醒他注意点。草原上风大,白毛风里尘沙重,一定要当心。” “他那臭脾气,文大人还不知道?忙起来别说起风沙,就是下刀也拦不住。谁敢拦啊?” 说话间几个人已经到了近处。前头引路的是赵石头,旁边跟着的那个一身铁甲的中年军官细眉长眼文气面孔,正是如今作了威武军营校尉的文沐。商成已经立在门边,抱拳拱手对着文沐笑道:“文校尉,你怎么脱了官袍来和我们这些大头兵为伍了?” 文沐也瞧见了商成,看他执平礼,就知道他是以边军校尉身份和自己说话,因拱手回礼,哈哈一笑说道:“我还不是眼红你们刀来枪去地情吃喝情厮杀地爽利,这才请缨来带兵了。”说着一让身把身后的人介绍了一番,又指着商成对几个右威武军的营官说,“这就是我刚才和你们说的商校尉。中路军大破狼帷子的那个营知道不?就是商校尉**来的兵。” 几个军官乱哄哄地过来见礼,一边小声议论打听:“校尉说的是那个和突竭茨大帐兵硬碰硬的营?就是燕山中军范校尉的那个营?” 文沐点头说道:“还能是哪个营?就是那个营!连范全姬正两个营校尉,也是商大人一手**来的兵。”他指着赵石头说,“你们别看他只是边军贰哨就小觑了他一一这也是跟商校尉打出来的人,去年夏天燕东打广平驿,打如其寨,他都是第一拨登城的勇士。” 几个军官都是哗然。他们是中原兵,刚来燕山不久,燕山军血战广平如其的事情,他们只是略有耳闻,商成的名字更是从未听说,可范全姬正的名字却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一一凭八百骑就敢硬撼突竭茨一千二百皮帽子大帐骑兵,还乘势蹈跶大阵迫使突竭茨人全线撤退,真正是大赵精锐中的精锐一一想不到竟然是眼前这个青年军官**来的兵! 商成却只笑笑,一句“那是他们自己挣下的功劳”,便摆手请文沐和几个军官都进屋,再吩咐小石头:“去拿些饼馍肉干水来。”又对文沐说道,“夜里不能举火,大家凑合着吃点干粮。” 文沐倒有些郝颜,说:“是我失误了,竟让队伍举了火把。好在钱哨和赵校尉提醒得及时,才没惹出什么祸乱。”他接了小石头递过来的吃食,说:“我自己带得有水。一一听石头说,你还让他们在北边和东边加派出人手警戒……”他待商成坐下,才笑着说道,“神威军不是分出两个营盘了么?八十里道路扎两个营,还有游骑巡哨,向东再过去就是中路军的军寨,大股突竭茨人进不来,能过来捣乱只能是小股游击,出不了大乱子。再说,这里离大营也不过四十里地,一路上还有几个护粮道的寨子,即便有事,援军也是须臾便能赶到。” 商成听文沐的话说得吞吞吐吐,就知道他在揣摩自己谨慎布置小心防备的用意,因说道:“神威军已经合营,左路军大营也向西北偏出四十里,从阿勒古河左岸到中路军之间,至少有一百里的距离没有设卡布防。” 文沐此前一直呆在左路军,二十天前才回燕山接手这营中原过来的人马,所以对左路的形势很有些了解,听商成说得郑重其事,既佩服他的谨慎小心,又有些不以为然,便笑着给他解释:“你多虑了。你们燕山的李提督也是打老了仗的老将军,怎么会不防着突竭茨穿插偷袭?据我所知,贺廉将军的一千五百骑兵就一直在北线活动,阿勒古河上游寨子也驻着六百兵,粮库还有三营人马一一突竭茨不可能抄得了左路军的后路。”他拿着自己的水囊喝了口水,再说道,“大军移营也是有原因的一一”他捏着饼思忖了一下,才轻声说道,“二十天前,前哨在喀什卡河谷找到了突竭茨的右大腾良部和大鹿部。行营有令,要歼灭这股敌人……” 商成的目光从石墙的缺口望出去,盯着苍茫夜色久久地不说话。文沐的话和先前他从粮库派来的向导那里听到的有很大的出入,这让他有些惊讶。但是他知道,文沐先前的职务是行营知兵,消息肯定比区区一个粮库向导要灵通可靠,既然文沐说这一路下去无虞突竭茨偷袭骚扰,那多半就是有所仗恃。他也想说服自己相信文沐所说的话,可不知道因为什么,一股惴惴忐忑总是在心头萦绕不去。偏偏他既不知道贺廉的兵在北线的什么位置活动,也不知道河道上游寨子到底在什么位置,更不清楚喀什卡河谷具体位置是在什么地方,离左军大营到底有多少距离……一时间脑子里各种念头盘旋往复,竟然忘记了和文沐说话。 文沐喝口水冲下嘴里的肉末,抹下嘴,朝孙仲山笑道:“还没恭喜孙校尉哩一一我的喜饼子糖果子呢?” 孙仲山也笑了,说:“等打完仗回了燕山,我一定给大人补上喜筵。”他成亲前路过北郑时,曾经陪着商成与文沐吃过一回酒,文沐还恭送他两贯钱两匹绢的贺礼,因此上俩人也算是旧相识。如今在这草原战场上再见面,思量着文沐初次见面就那样礼遇自己,亲切之感油然而生。再想多说两句话时,商成已经开了口:“你不知道,我带的兵少,护的粮队又大,驼马车辆又多,箭簇军械不轮,光粮食上万石,稍有差池就是掉脑袋的事情一一不敢不小心呀!” 文沐多少了解些内情,知道商成如今的遭际依然是当初李慎案子的余波所至。他虽然心里替商成感到和惋惜和委屈,却是什么忙都忙不上,只好把话题岔开,东拉西扯说了些各自的近况,便告辞起身。 孙仲山托故要去巡哨,也跟过来,看文沐左右旁边没什么人,就小声问道:“大人和燕山左军熟悉不?” “唔?你想进卫军?” “不是我,是商校尉。商校尉的秉性您也知道,不可能为私事向您开口,可我们这些跟他的人都能看出来,他还是不想窝在边军里护送粮队……” 文沐停下脚步,耷着眼帘想了想,对孙仲山说:“我可以替他想想办法。不过在事情有眉目之前,你先别和他说,免得到时事情办不成让他空欢喜一场。” 孙仲山忙不迭说着感谢话:“那就请文大人多费心了。这里我代我家校尉先谢谢大人。” “不用谢,该当我做的。”文沐也不和孙仲山解释这为什么是该当他做的事情,便引着自己的兵去了…… 正文 第四章(05)文沐 翌日寅半时刻,文沐便起身了。这是他多年从军养成的习惯,不论头天如何疲惫乏累,第二天一到时候不须身边人呼唤自然就醒,即便是在澧源大营时,他也是同样做派;何况这里还是厮杀战场。由个亲兵服侍着扎束盔甲时,外面已经传来一声声营哨军官整顿队伍布置就地吃喝待命的短促喝令。他也没出临时的营指挥所,胡乱洗漱一下,就着葫芦里的凉水吃了几块干粮权充早饭。不一时带兵副校进来禀报全营已经在寨前整顿完毕,他这踩着薄底牛皮软靴出了没顶的残屋,上了自己的枣骝马。 寨子里商成的粮队正在做动身前的准备,房前屋后,到处都是边兵民伕抬着一包包粮一驮驮箭一捆捆军械往马车驼背上装载,马嘶驼鸣夹带着驮夫呵斥吆喝,场面既有序又混乱。商成带着包坎立在寨门边,见他过来,两人目光一碰各自微笑拱手一礼,都没有说话。 他的兵已经整顿停当,各依建制在寨前排列整齐。他扫了眼鸦雀无声的队伍,也没有废话,顺着道路说一声“出发”,一队骑兵当前开道,六个哨七百多威武兵两百余匹战马排成四路纵队,由着前队擎得高高的令旗指引,依次转身向西北而行。一时间马蹄碎响脚步蹬蹭,虽然兵不多,难得是这份齐整。文沐端坐在马上望着逶迤的队伍,心头也不免有些得意一一他接手这一营威武军不过十三天,如今已经是令行禁止,号令一出从军官到小兵莫不凛然遵从,忍不住就半侧脸望了寨门一眼,争胜的心思油然而起一一我这营兵不比范全姬正的兵差吧? 可寨门处已经没了商成的身影,只有头一晚给他递水递干粮的小兵牵着三匹马站在寨墙下。 他也没头再去找商成,看队伍已经渐次开拔,随队的十余辆驮载着辎重的马车也已经吱呀上路,便问道:“尖兵派出去没有?” 他身后的副校赶忙答道:“禀校尉,半个时辰前已经派了。” 他点头说道:“传令!路上不再歇息,未时前必须赶到大营。”说着话松开缰绳两脚轻轻在马腹上一夹,枣骝马稍稍一纵便跃出去。十几个亲兵护卫营指军官都急忙打马跟上他。 文沐原本以为,他带的兵虽然是马步混杂,但四个时辰足够走完从临时宿营地到左路军大营之间的四十里路,可过了第一处护粮的小军寨,才知道自己的判断有误。因为左路军已经下令所有粮草补给都直接输送大营,所以这条便道上到处是牵驼赶车的粮队,偶尔也有裂辕错轮的马车,前拥后堵一停就是半天,再加上前哨已经咬住突竭茨一部,为了歼灭或者重创这股敌人,左路军正在调集人马,整营整哨的卫兵士卒从四面八方朝大营汇集,你抢我争道路就更加拥挤。偏偏现在正值酷暑仲夏草高鹰低时节,除了这条道路之外,其余地方野草没膝步马车通行艰难,没办法只好随着长长的队伍缓缓挪动。等到遥遥望见大营,太阳早已偏西…… 左路军大营扎在一处大草甸上,埠顶是一座木垒的巨大了望楼,就象个伫立在此的巨人,头顶着蓝天白云般高高在上,无声地俯视着脚下的一切。沿了望楼向下,一顶顶的牛皮大帐由高到低篷排列整齐,顺着翠绿草坡缓缓而下,一直铺展到旌旗招展令旗腾扬的营门寨口。营寨外有巡骑哨兵往来警戒,背甲上插着“令”字旗的传令兵时不时在营门处飞驰而出疾骋而入。大营左右的高地上又各扎着一座小营,三座营盘呈品字形状前后呼应。顺谷地飘过的热风中夹杂着喑呜含混的军歌,仔细听能辨出半篇残阙,“……但使龙城飞将在不使胡马度阴山”,数百人一起放声,三咏三叠气势恢弘,正是前唐诗人王昌岭的边塞诗。 文沐带的是威武军,上京宿卫之一,向来驻守平原府澧源大营拱卫京师重地,和神威军一样,是名副其实的禁卫军,这次抽调来燕山方向参加北进草原征讨突竭茨的不过两个旅十四个营,左路军只配了三个营的人员,所以并没有独自设立营盘。前面派遣的开路尖兵早和有司通报过,队伍离营盘还有数里地,大军中就已经派出差员前来接洽,验过关防官凭之后便领着他们直进大营,指画了宿营地又交代了军械粮草补给戒防等等需要仔细留意的事项,便匆匆忙忙地走了。文沐把分配住宿交接警卫布置关防等等一堆杂务都交托给自己的副手,自己先去暂编旅的中军报到聆听军令。 他原本是燕山行营的知兵录事,从大军在燕州誓师那一天开始,就一直跟随左路大军行动,左军上下都是熟络无比,带的又是上京十二卫之一的威武军,所以既不用排班等候也不用操心队伍的配给,画押签到批领补给不过是眨眼的事情,只片刻时光他就把该办的事情通通办好,捏着几张钤好印鉴的公文回了自己的营帐,把面上的一张纸交给正在和副校说话的营文书,说:“你拿上公文,带上咱们的人,先去马司把马和草料领下来。其他的可以缓一缓。”说着便把一叠纸扔到马扎上。 文书拿了那张公文去了。副校看他脸色不阴不晴似乎不大开心,伸手给他倒了盏热乎乎的茶汤,笑着问道:“怎么?事情不顺利么?”他拿过几页纸翻了翻,诧异地瞟了一眼文沐,默了下说道:“……公文都取齐了,该有的都有,数量也不短缺,怎么大人还不满意?” 文沐端了杯子把茶汤一饮而尽,却没放下杯子,只把着盏盯着门外猎猎飘舞的营旗怔怔不语。良久才嘿然长叹口气,说道:“命令下来了,咱们旅的职责是遮护中路军和左路军的交通线,我们营驻守阿勒古河上游河谷。” 副校一听就皱起了眉头:“神威军不是驻防在阿勒古上游吗?要换防?怎么早不通知咱们,让我们跑两百多里的冤枉路?”说着从马扎上取了行军舆图,一根手指头压在纸上面顺着河流曲线找位置,比划着丈量河谷地和大营之间的路程。 “不是换防,是立个交通寨。”文沐叹了口气自己给自己倒了一碗茶汤,头一仰再是一口饮尽。“你不用看舆图,都不知道是哪年作出来的东西,纸上的标识和地理上的位置差着老远的路。”他想在地图上给副手指个大概位置,伸手比了一下又觉得这图实在不能用,索性推了舆图慨然道,“遭他娘的!这图错得没边了!从这里去上游河谷大约百十里地。” 副校倒没留意到他嘴里难得蹦出来的一句脏话,还在骂骂咧咧地抱怨:“从这里去和阿勒古河上游有百十里地?他娘的!左路军搞的这是什么事情?百多里地至少要走两天,防着突竭茨偷袭就只能边警戒边行军,这样一来路上耽搁三五天也说不定,到了地方还要立营寨休整,这又要两三天,合着这小十天就全瞎了?中军那群参军史令主簿都他娘的只会吃干饭,也不下来看看,咱们营的骑兵只有两哨,就算再配一百匹马,也只能算是步骑参半,就这几匹马,怎么遮护左右两翼几十里地的交通线?累死了也护不住啊!” 文沐唆着嘴唇没说话。护不护得住另说,关键是大军马上就要和突竭茨开战,眼看着就能放开手脚尽情厮杀一场,偏僻在这个节骨眼上被调去守什么交通,他实在是不甘心! 他是西陇宿平人,是世代耕读传家的良家子,十年前的秋天他和弟弟在平州参加府试,结果突竭茨人突然寇边,连下十余城寨关隘最后围困平州城,他的爹娘妻儿都死在那场战火里,弟弟也倒在平州城头,全家上下二十七口,只有他一个人逃过那场劫难。他埋葬了家人,把家中田地托付给族亲,就在宿平入了卫军。他身家清白,又有秀才的功名,再加上打仗勇敢不怕死,几场仗下来就升了军官,此后在军旅中更是一帆风顺,五年间从武功郎、忠勇郎、执戟副尉一路做到怀化副尉,独领两营卫军镇守羯水寨,升迁之快简直让人目瞪口呆。虽然羯水是朝廷为防备吐蕃而立的边寨,但是他从来都相信,总有一天他还会回到北方草原的战场上,总有一天能从突竭茨人身上报了自己的血海深仇,谁知道东元十四年河州之战后,他就被调进澧源大营,在大营知兵科当了个八品录事,而且这份案头的文书差事一干就是五年,直到去年朝廷为了战事设立燕山行营,他才事隔多年再一次来到北方边陲……为了和突竭茨人面对面地厮杀,他甚至放弃了行营录事的职务,自降勋衔去领一营威武军,可等他带着这营兵回来,等待他的竟然是去战场之外百余里地守一个小小的交通寨…… 他不甘心!实在是不甘心!他在澧源那间公事房里面对繁琐的杂务枯守了五年,就为了去守一个小小的交通寨?不,他不愿意!无论如何,他要上战场,他要去和突竭茨人厮杀,要和突竭茨人拼不你死我活,他要用敌人的鲜血来祭奠自己的亲人! 他的面容因为深沉的仇恨而变得扭曲狰狞。在不知不觉中,他的心里话从牙缝里迸出来:“我不甘心!” “昭远,你这样咬牙切齿地,是为了什么事不甘心?” 正文 第四章(06)惊变(上) 文沐一头念着多年积压在胸膛里无从发泄的情感,一头又为大营莫名其妙的军令操心忧虑,伤情感怀忧虑烦愁之间冷不丁有人突然在营帐里说话,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借着马扎上亮起的一盏油灯看过去一一不知道什么时候,帐篷里已经多出来一个约可二十五六岁年纪的年轻军官。这人戴着顶掐金彩虎的四翅兜鍪,兜鍪后嵌着根赭黄色貂尾,细鳞甲外罩着件绯色战袍,清秀的瓜子脸上一双又浓又黑的剑眉鹰一样朝两鬓斜斜扬起,薄嘴唇嘴角微微上翘,配上那双细长眼中黑漆漆的瞳仁,整个人显得既儒雅又难以亲近。此刻这个年轻军官一手牵着战袍边一手压着佩剑柄,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 文沐虚着眼睛仔细打量一回,嘴里“咦”了一声:“小公爷?”片刻惊诧之后,他马上挺身肃立横臂一个军礼,又责问伺立在营帐口的亲兵:“怎么王将军来了也不通报?”说着摆手让座,又亲自挑了个边沿没破口的茶盏,先倾了半盏热茶汤涮过,泼了残茶再斟大半盏,双手捧了递到那人面前。副尉从战袍颜色和腰间佩带的金扣瞧出年轻军官的职衔极高,一时也摸不清楚年轻将军的来历和来意,行了礼悄悄打个手势,招呼两个兵默默地退出帐篷。 年轻军官也没和文沐谦让,径自坐了副校让出来的矮凳,端起茶汤露出和气笑容说道:“你别责怪你的兵,是我不让他们通报的。你我如今不在一处做事,不用将军长公爷短地称呼,听着让人觉得见外。你我是一口铁锅里搅马勺争吃食出来的,当初办砸事情石大帅责罚,三十军棍你我谁都没能逃掉,这是怎么样的一番情谊?你就称我的字显德吧。”说着低头饮口茶汤,抿着嘴唇琢磨滋味。眉心略微皱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常态,轻轻搁下碗盏,摆手示意文沐也坐下。 文沐半侧身手压膝盖端正坐好,听王显德说起旧事,也是莞尔一笑,神色随即黯淡下来。这年轻军官王义是世袭的毅国公,也是他在澧源大营时最短命的一任上司,上任不及两个月就被撵出了军营一一三年前的腊月二十四那一晚,王义领着知兵司一班人外出赏玩冬日雪景,竟然在京郊澧河驿被大雪阻了两天两夜,结果兵部紧急公文送到,值班人员没有钥匙取不出印鉴无法签收,险些误了大事。最后犯事者全部唉了三十军棍,挑头的王义被撵出澧源大营不说,文沐和同僚都被记了大错,两个当值不到的同事还被重罚…… 王义把佩剑拖过来放在膝上,抚着剑鞘叹息一声,说道:“说起来那事怪我。要不是我提议,大家也不会挨那顿板子,苟主簿和言录事也不会被降职……如今想起来,我心里还是说不出的难受!”他握着拳头轻轻敲打着剑鞘,拧着眉头盯着摇曳跳动的灯火懊悔地长吁着气,似乎是不胜感慨,半晌耷拉下眼皮幽幽说道:“当年那事,我本来是想着趁年前大伙儿聚一起热络一回,谁知道南诏国竟然会在那时节冒胆犯边,石大帅又偏偏在那时候交代知兵府处置军需后勤的事情……唉,都怪我年少不更事,连累了大家。” 文沐飞快地掠了那个茶盏一眼,微隐在眼睑后的眸子里幽光一闪而过,脸上却没丝毫表情,只垂着头静静地听着。 “……苟主簿和言录事,他们现在在什么地方,昭远你知道不?” “苟主簿剥了官职后就回了嘉州。言录事的事情不清楚,有人说是回青州老家务农了,也有人说他染了伤寒已经过世了。” 听了那俩人的潦倒落魄,王义似乎有些惊讶,咬着细细的白牙怔忪了半天才说道:“我对不起他们。” 文沐端坐着还是没有说话。当年因为耽误公务而领受军法,大家都没有什么怨言,军法无情本当如此,何况耽搁的还是军情要务,就算砍头掉脑袋也很平常;只挨了几十军棍实在是很轻了。不过王义直到现在才打听苟言二位的消息下落,这实在太鲜恩寡情了。而且文沐还知道,王义在那事之后不久就升了明威将军,随即在骠骑军挂了个行军长史的虚职,其实是跟随燕山行营参赞协理燕山军务,前年冬天屹县“谷少苗钱粮舞弊案”,也是他的坐镇南关大营一手“督办”的大案……就是这样一个人,两年中一直在燕山上京之间来回穿梭,偏偏直到今天才知道燕山行营还有自己这个“故旧”一一他现在找上自己,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文沐坐着不搭话,王义的脸上也有些讪讪地,默了一会儿便转过话题:“我刚才去段旅帅那里办事,询问左路军和中路大军之间保持警戒通联的事,听他提到你,我这才知道你原来交卸了行营的差事跑去带兵了。怎么回事?行营的知兵录事干得不舒坦?” 文沐淡然一笑说道:“小公爷知道的,我这人素来就不喜欢笔头文案,坐在营帐中处置信函公文,如何能比得带兵厮杀痛快。” 王义深深地凝视他一眼,微微颔首笑道:“是啊,咱们当兵的,谁都不想着在刀头上立功勋?若想立功升职,总归是两军阵上夺旗斩将更加快捷。可惜我没有昭远的好运道,想上阵搏杀一番也没有机会呀。” 文沐听他顺着自己的话头攀扯,也不好再冷着面孔驳这位小公爷的颜面,转过话题假作好奇地问道:“小公爷怎么到左路军来了?” 王义先瞧了营帐外两个卫兵一眼,这才压低了声音说:“左路军这番咬住了突竭茨三部,哨骑侦测,这三部约有一万人马,行营已经决议先打掉左翼的敌人,然后调一部去加入对黑水城的围困。陈柱国三天前已经秘密赶到这里督战。陈柱国的身份你也知道;行营怕有闪失,命我带三营骠骑军沿途护送。” 文沐直瞪起双眼听他说完,皱紧了眉头半晌不说话。他一直在燕山行营中任职,自然认识行营参赞陈柱国;之前陈柱国三次到燕山检视,他不是接官就是陪同,哪里能不清楚这位柱国将军的身份来历。可再有身份再有来历,察看粮草积蓄军械盈亏还勉强说得过去,如今竟然到左路军来督战,这也实在太匪夷所思了吧?恍迷了良久,他才喃喃说道:“这,这……这是行营的决定?还是朝廷的意思?上三省同意?兵部也通过了?” 王义轻轻一笑,说道:“要是报请上京,就是上三省同意,行文往返路途上至少要一个月,那时候左路军当面之敌早就土崩瓦解了,柱国将军还督的什么战?” “可,可是……” 看文沐枯眉皱眼的思虑神情,王义大概也意识到自己的话说得有些多了,急忙补救道:“昭远,咱们是故旧同僚,我看你投缘才把这些军务上的机密和你说说的一一”他声音虽然低,声调却拖得很长,文沐警醒地望他一眼,点头说道,“将军放心,我不会随便乱传这些话。不过……”他端起自己的茶盏,沉吟着说道,“立国之初,太祖引前唐和北朝教训,颁布了严令禁止设监军督战,一是怕监军乱命贻误战机,二是怕战后推诿抢功内讧不和,如今陈柱国擅自违背太祖法令,怕就怕今后再有战事,朝廷以此为前例乱指监军迷乱军令扰乱军心,最后成尾大不掉之势公爷随扈柱国将军,昭远有一事相恳求。”说着起身躬身深施一礼,也不等王义开口接受或拒绝,便接上自己的前话,“恳求小公爷为社稷计,为卫军计,也为此番出兵计,能力谏柱国将军,犒军也好巡视也好,无论用个什么名义都好,就是万万不能提‘督战’二字!” 王义开始还不把文沐的话当成一回事一一在他看来,所谓陈柱国到左路军监军督战,不过是行营三个老将军哄着个调皮娃娃玩个小把戏,连赶来接手左路大军指挥的副总管李悭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后来见文沐越说越郑重,才在心中重视起来。他越想越觉得文沐说的话在理,再看文沐给自己行礼,他也急忙站起来还礼,口气珍重地说道:“昭远兄思虑长远,王某远远不及。昭远兄放心,我一定把你的话带到……” 正文 第四章(07)惊变(中) 王义既然应允带话,照理说两个人的谈话也就该到此结束,彼此互道珍重拱手作别才是正理,可令文沐奇怪的是,王义说完话却又拉着他坐下,从当初两人共事时不多的几次交往开始,攀前扯后地一直把话拉到目下中路军围困黑水城久战不克的窘迫局面,其间又穿插着北征以来几场战事的总结评介,以及一些军旅中的逸闻旧事。文沐本来就有心事,又挂念着刚刚安顿下来的兵士和交代下去即刻办理的几桩紧要军务,偏偏一时摸不清楚王义的来意,不能黑起脸把个毅国公朝帐篷外面撵,只好点头微笑嘴里有一声没一声地附和,眼睛却止不住地朝营帐外溜。 “……右路军进草原之后,就是这一战打得最惊心动魄,突竭茨山左四部几回都差点踹破了老营。你也知道,右军老杨度是叫驴子脾气,别人不招惹他他都要踢别人几蹶子的老姜头,一口气接连砍了三个擅自后撤的营官旅帅,又亲自带上五百卫队去堵口子,才总算护住了老营。两边对峙了五天,直到七月初二渤海卫七个营从侧翼插上去,威胁到突竭茨人的后路,山左四部才把队伍撤下去。说起这侧翼上来的七个营,也是杨度的眼睛毒……” 王义连口水都没喝,连比带划讲故事一样滔滔不绝,长篇大论地分析右路军的胜败得失,老杨度如何连番冒险扳回局面,那孤军突出的七个营又是如何脱出山左四部的重围,渤海卫两个旅又是怎么样冒死接应……文沐脸上笑容已经发僵,还要做出一副倾听模样,心里早就是猫抓一般急噪。侧耳聆听更鼓,已经是戌时三点,外面的天色已经渐渐昏暗,泼墨一般深邃的天穹上点点繁星忽闪忽灭,天地交接处一脉舒起缓伏的山峦草甸被最后的青白色天光映衬得无比清晰,遥遥传来一通鼓声,营盘里到处都在点燃火把火堆,转眼间摇曳的火点便象被线串起的珠子一样,顺着坡横横竖竖地渐次铺展开。 “……只是那老杨度精明一世昏聩一时,竟然放弃突竭茨担心腹背接敌的时机,派出两个旅去接应被困的渤海兵。那时候本不该救援那七个营,就让他们在突竭茨人的后路牵制骚扰。再把两个旅从北面木登堡穿插过去,自己率大军从正面打,三面一起动手,山左四部不败也得败。” 文沐呆着脸也不说话,耐着性子听王义做在营帐里大放厥词,听到王义的话直指杨老将军贻误战机,终于忍不住怒火,抬起头就要批驳一一杨度要是敢拿那七个营的渤海兵当弃子和诱饵,渤海卫就敢让杨度一个人去和突竭茨四部拼杀!这王义都不想想,如今是什么时候,还能冒这种风险?惟战以胜不过天时地利人和一一中路大军迟迟不能攻克黑水城,右翼赵军不敢放手突进,给突竭茨山左四部留下了喘息整顿的机会,天时上已经不占优势;大军深入草原作战,地形不熟粮道迢迢,地利上劣势明显;大赵兵步骑各半,远不及敌人移动迅疾,大军又是临时从各地抽调人员组成,相互间并不熟悉,协调配合不够的弊端从北征开始就暴露出来,唯有的优势就是赵军装备精良训练精纯,更有征讨世仇突竭茨的同仇敌忾,人和上才勉强算是与敌人共有。如今三路大军都在和敌人僵持,都在等对手犯错误,这个时候最怕的就是自己人内部起纷争离心离德!杨老将军不惜放弃战机而去营救渤海兵,这才真正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一眼就看出战事的关键一一右路大军不能有闪失!要是右路军败了,北征也就完了!而只要稳住军心稳住局势,破敌歼敌的机会总能找得到, “王将军……” 文沐正要开口叱责王义,副尉已经走到营帐外,也没进帐子,就站门口说道:“校尉,胡旅帅刚刚派了人传令:亥时两点,各营校尉副尉都要去旅帅帐商讨军务。” 文沐闭了下眼长长吁了一口气,把涌到嘴边的一席话又强咽回去,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二更刚过。” “马匹军械粮秣领回来没有?” “领回来了,文书正在给各队配发。” “唔。”文沐沉吟着点头,眼角余光在王义脸上一转,转脸说道,“想不到和王将军一席长谈竟然说了这么多时候,早就过了用晚饭的时候。将军就留给我这里吃晚饭。”说罢也不等王义说话,直接对门口一个亲兵吩咐道,“照我的伙食,给王将军也端一份过来。”亲兵答应着就去了。 王义倒没留意到文沐刚才的差点失态。他水都没喝一口就东拉西扯譬说了大半个时辰,早就唇干舌燥喉咙里冒烟,偏偏文沐只是点头应声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搭,让他肚子里预备了半天的一番话压根没机会譬说,这时候便站起来笑道:“晚饭就不用给我预备了。陈柱国那边还有军务要处置,我也是偷空过来和昭远叙旧。而今人也见了旧也叙了,我还得过去布置晚间的关防,不能久留。”他整顿好衣甲踏出营帐,看着漫草坡横竖排列的火光帐篷,吸一口幽凉的夜风,闻着鼻端飘荡的淡淡饼馍肉汤香味,顿时觉得肚腹空空荡荡,咽了口唾沫,对送出来的文沐说道:“昭远,听说你们要去阿勒古河上游驻守,什么时候走?” “最迟后天就要出发。”文沐说道。这本来是军务,不能随便和人提及,但是王义是从四品的明威将军,又是骠骑军的行军长史,无论职务还是勋衔都比他高得多,所以他就给了个模糊含混的答复。况且即便他不说,王义也能去旅指挥所询问。 “你想不想留在大营?” 想!这个字几乎已经在文沐在舌尖上打转了,他还是强忍住冲动没有让它脱口而出。和突竭茨面对面地厮杀是他五年来梦寐以求的事情,可事到临头他却不能不按捺住自己砰然跳动的心。他低垂下眼帘默了一下,旋及又抬起头说道:“假如能留在大营,当然是再好也没有的事情。不过……” 王义打断他的话说:“你愿意就成!其他的事你不用管,我去想办法。明天一早给你答复。”看文沐没有反对,他想了想再问道,“你带的兵有多少?” “六个哨七百二十五人。” 王义点点头。他带来了一千二百骠骑军来左军大营,卫护柱国将军是绰绰有余,但是想再在即将到来的大战里斩立功勋却是力有不逋,恰好听说文沐带了一营威武军精锐,便过来套近乎拉关系,筹划着怎么把这营人马划到自己手里。他本来以为,以自己国公身份,再有柱国将军作幌,文沐要是有心仰仗自己这颗大树,自然会主动投靠,谁知道事情到了最后还是要他先开这个口。糟糕的是,如今旁边已经站了好几个军官士卒,他就是有心招揽也不能把话说得那么露骨,只能假作帮忙权送个人情赚两声感激……他眼神复杂地望了文沐一眼。急忙间他也想不清楚文沐到底是见事迟钝还是另有想法呢,看自己的亲随已经把马匹钱过来,突然想到个事情,就问道:“马匹呢?” “刚刚补了一百匹马,勉强算是步兵骑兵各一半吧。不过新配的马匹我还没去查看过,不知道是不是战马。” 马匹的事情倒难不住王义。他对文沐说:“这个事情你也不用管,我去找军马司帮你把战马补齐。”他上了马,拽着缰绳又说道,“回头你看看你营里都缺什么,拟份详细的清单给我,我去帮你办。瞧在那三十军棍的面子上,我也要帮你把这事办成!” “那就有劳王将军了。”文沐拱手微笑。 他突然想起来半路上孙仲山托付给自己的事情,怎么样想个办法把商成留在卫军。他一路都在为难,不知道该找谁来帮忙办这个事情,到大营之后,更是听说左路军的统帅已经换作李悭,就觉得这事更难有个眉目一一李悭就是燕山右军司马李慎的叔伯兄弟,商成被赶派去西马直边军,据说也是李悭暗地里的指使……但是眼下就有这个机会。王义,他肯定能帮这个忙!李悭总不能为了李慎的事情而和毅国公作对;况且李慎也没吃什么“亏”,既没撤职也没查办,他做下那么大的案,最后不过是在家“养病”而已,说起来已经是占了天大的便宜了。 他连忙喊住王义:“王将军,且留一步!我有事说!” 王义勒着缰绳在马背上问道:“昭远兄还有什么事?” 文沐突然不知道如何措辞。他默了半天,才艰难地说道:“……有个不情之请,想请小公爷帮忙。” “你说。” “……商成这个人,不知道小公爷听说过没有?” 王义皱起眉头,沉吟着说道:“有点印象,但是记不起来是在哪里听说过这个名字了。”他拍了拍战马的脖子,安抚着这躁动的畜生,拿眼睛望着文沐等着他说下去。 文沐把商成的事情掐掉后面一段,然后简单地和王义说了一回,末了说道:“这是一员骁将,放在边军里押运粮草实在是太埋没了……”昭远不才,愿意让出这威武军校尉的职务 王义已经想起来了,这个人他确实听人说过好几回,还听说燕山卫最精锐的那营兵就是这个人一手一脚**来的,也动过招揽这个商成的心思。不过当他知道李悭李慎两兄弟和这个人有矛盾之后,就没了这个想法。他犯不着为了一个小军官去和李氏兄弟生分。但是眼下文沐突然又提起这事,他总得给个过得去的答复。他想了想说道:“我可以找李提督下。不过昭远也别抱太大指望一一边军人事调动要通过边军府,仅仅是个公文往来就要二三十天;如今前方战事紧张,边军府协助粮草运送的职责又是重中之重,能不能及时处置也是个两说的事情……我记住这个事情了,回头就和李督帅还有陈柱国说一声。” 文沐抱拳拱手深施一礼:“请将军务必把这事挂在心上。昭远代商校尉先谢谢了。” 王义摆下手说道:“昭远,你和我情谊不用说个‘谢’字。我先去了,等你和你的人调令下来,咱们再找时间说话。”说着把鞭子在马股上轻轻一扫,坐骑黄骠马已经撒开四蹄顺着营帐间留出来的通道纵出去。 他在路上还在纳闷:自己让文沐留在大营,又给他马匹又许他军械补给,他竟然连谢都没谢自己一句;自己不过是漫口胡应一声替那个商成说两句好话,文沐就躬身致谢一一这个商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正文 第四章(08)惊变(下一) 王义和文沐话别的时候,商成正和包坎他们正围坐在一起吃夜饭。 粮队是傍晚前赶到左路军大营的,等把运来的粮食军械盘进仓库再办完交割,天色已经擦黑。几个军官凑在一起议了一回,都觉得反正莫干大寨也没给他们定个返回的期限日程,干脆就在这里休整两三天。而且眼看着左路军就要和突竭茨人接战,说不定大家也能捞上一场仗打。孙仲山和钱老三的心里还存着这样一个念头一一大赵历来就有大战之前边军升卫军的传统,兴许这一回他们时来运转,也遇上这样一桩美事呢? 商成也支持大家的意见。不过他考虑的倒不是能不能赶上一场大仗,而是粮队的实际情况让他不得不做出这样的决定。从五月底开始,他们就在三路大军几处大营盘之间来回奔走,不是送粮上去就是把伤兵送下来,其间几乎没有好好休息过一天,如今人人都是困乏疲惫得要命。粮队里应差的乡勇民伕要好一些,他们的活路相对比较轻松,虽然每天的活计也累人,但还能支撑得住。可两哨边兵和这些人不一样。兵士们白天要行军晚上要站岗,不管白天黑夜,随时随地都要警惕突竭茨人的偷袭骚扰,人人都紧绷得犹如拉满的弓一样,要是再不休息,难免有弓折弦断的危险。眼下兵士里已经有人因为劳累而病倒了,留在莫干大寨的那几个兵生病的主要原因,就是因为身体已经乏透了…… 既然大家的意见一致,商成就出面去辎重营交涉,看能不能在大营里为粮队找一处休整的地方。可辎重营拿这事很为难。他们本来是有一块专门供粮队歇息的营地,也有几十顶大帐篷,但是差不多都被这几天里从四面八方汇集过来的大军占了,眼下实在是没有办法满足商成的要求。不过辎重营的主官看在商成归德校尉的勋衔上,硬着头皮答应一定给粮队挤出一顶帐篷来。 就一顶帐篷能顶什么事?粮队上下连兵士带民伕差不多三百号人,让谁住帐篷才算合适?住不进帐篷的人又该怎么办,难道还象路途上那样天当被盖地当床? 辎重营的主官很诧异地瞅了商成一眼。谁住帐篷,还用他来说么?当然是军官去住!至于护粮的边兵和送粮的民伕,大营外那么大的草甸子,还能找不到一块休息的地方?他对商成说:“别的粮队都这样,军官住帐篷,士兵和驼马民伕就宿露天地。” 看来这事也只能这样了,一顶帐篷就一顶帐篷吧,总比没有强。商成问清楚那顶帐篷的具体位置之后,就回了大营外粮队的临时营地。他把帐篷的事情和几个军官一说,正领着两个兵架柴禾烤黄羊的孙仲山就说:“大人走得快,我都没来得及和您说这事,这一片有好几支粮队都比咱们到得早,一样没帐篷住,同样也只能宿在野地里。不过大人也别担心,这里夜里能生火,不用担心寒气把人凉着,马车上又有盖粮包的油布,那东西隔潮气,夜了朝地上一铺,扯张毡毯就能睡,怎么也比路途上宿营轻松得多……” 商成也知道孙仲山说的都是实情,却又有些舍不得那顶费了半天唾沫才搞来的帐篷,心头迟疑着抬头遥望一眼里许地之外气势恢弘的大营,整个大草甸缘坡而上灯火纵横,半边天都似火烧一般通红,手指长的人影排列整齐在营盘里悄然来去,鼓哨口令随风漂移依稀可闻,忽然一串铜铃声丁当急响由远及近,一匹战马绕着营盘疾驰而至,在后营门一晃而过……他抿着嘴唇凝思了一下,说道:“那,那顶帐篷就不要了?” 钱老三坐在火堆边的马鞍子上,拿腰刀挑着块不知道什么肉的东西在火舌头里燎着,也说道:“住帐篷还不如宿这里自在。大营里号令多,寻哨查夜也多,稍不留心就得受军法,哪里象这里,搅到多半夜也没人管。只要咱们自己不闹事,巡逻队才懒得理会咱们。” “是这个道理。”商成在自己的马鞍子上坐下来,笑着问道:“哪里来的黄羊?” 正绕着火堆朝黄羊身上撒盐粒的包坎拿眼睛瞄一下钱老三:“老钱昨天晚上清理那废弃村寨时打的,怕你骂他,就藏在草驮子里。” 钱老三嘿嘿笑道:“老包,你以为把我推出来,自己就能脱了这身羊膻味?大人,昨天晚上他就知道这事了,还说这是好东西,‘先藏起来,别让大人看见!’。当时石头也在场。”赵石头正从架子上撕了块肉扔嘴里鼓着腮帮子大嚼,听钱老三提到自己,点着头含混地咕哝一句,也没人听清楚他到底说的是什么。 包坎偏了脸问他:“熟了?” 赵石头摇下头,伸脖子咽了肉,朝地上啐了口唾沫说:“半熟,还得烤。多撒点盐,吃起来没咸味。”说着提刀在羊脊上火候足的地方片下一指厚巴掌大一块,举着刀把肉递到商成面前。商成也没取下羊肉,一手攥着刀背一手撕了一条肉放嘴里慢慢地咀嚼,顿时满口都是一股浓浓的腥膻味。赵石头也撕了一条丢自己嘴里,再把刀递过来时,商成摇摇头。自从有了眼疾,羊肉这种燥热的东西他顶多也就尝两口应个景,从来不敢多吃。熊熊燃烧的火堆也让他难受,隔着眼罩都能感到篝火中涌出来的热浪,何况随着火势扬起来的灰烬点点片片地四处飘荡,更让他不安。他把马鞍挪了一下,离火堆更远一些,从鞍子上的干粮袋里取了硬面饼子掰了一块填进嘴里。 孙仲山把架柴禾的事情交给两个兵,自己拍了手上的灰泥,过来蹲到商成旁边。 商成又从粮袋里拿了块饼给他,看孙仲山摇头,也没放回去,就叠在手里。 孙仲山盯着火堆看了一会,笑着说道:“大人猜猜看,刚才我这里遇见谁了。” 商成停住递到嘴边的水葫芦,借着火光瞅了孙仲山一眼一一这家伙不去烤羊,突然跑过来和自己说话,就为了和自己玩猜谜?他见孙仲山的小眼睛几乎眯成一条缝,脸上的笑容很有几分悠然向往的意思,似乎是在回忆什么,倒不象是和自己玩游戏,略微沉吟,一个熟悉的人影就浮现在浮现在脑海里。 十七叔!只能是他! 除了霍士其,他再想不到还有谁能让孙仲山用这样的口吻和自己说话。 三月底和霍士其在西马直匆匆见过一面之后,他就带兵去了如其寨,此后便再没有收到过家里的音讯,也不知道这几个月里家里的情形如何。他还惦记着杏儿最后到底挑了哪家的后生,亲事说成没说成。除过家里的两个妹子,他也担心霍士其。唉,他都不知道十七叔的秀才功名到底保没保住。还有大丫。听十七叔说起大丫在夫家受的种种苦处,他感到很难过。可她的夫家在外地州府,除了难过他根本帮不上什么忙一一要是大丫的夫家就在屹县,或者不在屹县而在燕山卫的某个地方,他总能想点办法,肯定不会让这个苦命的女娃受这么多的磨难。有时候他也在问自己,为什么善良的人总是要经受这么多的苦难和折磨呢?莲娘,大丫,还有柱子叔和山娃子…… 他惊喜地问孙仲山:“十七叔来了?他人在哪里?”他突然想到,既然霍士其来到这里,那不用说,他不单是保住了功名,而且还重新回到衙门里做事了一一看来自己写给屹县地方上的那封信还是起到了作用!十七叔可以高枕无忧了!可嘴角的一抹笑容还没有彻底绽放,他就想到了另外一个可能一一要是十七叔被捋了功名,他一样要应征调服劳役啊…… “他的秀才功名保住没有?” 孙仲山惊讶地望着他,半天才讷讷地说道:“我又没看见十七叔……” 商成奇怪地问:“那你看见谁了?” “我刚才在大营外遇见管宣了。” “谁?”商成低头想了想,名字有点印象,但是却记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便问道,“谁是管宣?” 孙仲山的目光还是停留在火堆上,说:“大人不记得这个人了?大人可是落在他手上过。一一大人再想想,当初是谁差点把你当突竭茨的探子抓起来过?” 末一句话提醒了商成。他记起来,自己刚来的时候,第一次去屹县县城,确实是查点被县城的卫军当突竭茨人抓起来。然后他马上就记起来城门口那个看自己就象看贼一样的军官。他想起来,两年前这个管宣管校尉不仅差点把自己抓进去吃牢饭,还竭力劝过自己去参加卫军;自己还曾经在霍家堡的打谷场上还把管宣摔趴下过一回。想着当时管宣满身满脸都是灰的情形,他忍不住笑起来:“怎,他也在这里?也是送粮过来的?” “不是,他后来调到祝县,四月才调来左军,如今是个副尉。现在就在大营里。”孙仲山扯了根草,刮了草根上的泥土,放在嘴里嚼着,笑眯眯地说道,“老管说,他以前和你角力,被你摔过两回,他现在都还记恨着你。他还说,回头他空了,要再来和你比试一回。”他吐了嘴里的渣又拔一根草。“老管还记得你当初在屹县的模样第一次看见大人时,大人还没蓄发,光着个头人高马大地站人堆里,就象没进过城的乡下庄户,张着眼睛四处踅摸,他就是因为这个才把大人先羁押起来……” 他正转述着朋友讲给他听的故事,商成却猛然从鞍子上呼地站起来,紧锁着眉头目光炯炯地盯着远处。 孙仲山被他这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几乎没一个俯仰坐到草地上。他稳住身体顺着商成的目光望出去,除了幽黑深邃的天空还有乌沉沉的大地,什么都没看见…… 正文 第四章(09)惊变(下二) 孙仲山起初还以为商成是瞧见了自己人和别的粮队起冲突了,才突然站起身,可当他定睛把周围打量了一圈,粮队搭起来的七八个火堆边都没看见什么异常情况,三百多人也不分什么兵啊伕的,都胡乱围了火堆坐着吃喝说笑。鲜红的火舌夹着闪亮的火星子,随着柴禾的劈啪爆响窜起几丈高,火堆边人影幢幢欢声笑语不断,空气弥漫着一股烤肉的骚膻气和野菜羊肉汤的清香。他站起来,朝商成面对的方向张望出去,墨黑的夜空就象一口倒扣过来的铁锅般压在大地上,几里外的一座大草甸子只有一个黑糊糊的轮廓。几点繁星缀在天穹上,忽明忽暗地闪烁着清冷的光。夏夜的凉风呜呜地低吟从草尖上掠过,卷得各处火堆上几丈高的焰舌左右摇摆……却是什么出奇的东西都没看见。 但是商成严峻的神情又让他觉得心里不踏实。他狐疑地转头望了望背后军营里的了望楼。矗立在大草甸顶上的了望楼几乎完全隐没在黑暗里,要不是楼顶上警戒的哨兵走动挡住了繁星的光华,孙仲山根本就没法把它分辨出来。看见了望楼上并没有挂起红灯笼,他立刻舒了口长气一一商成一惊一乍的,他差点以为是突竭茨人打过来了! 商成眺望了一会儿东方,捏着饼又慢慢地坐下来,继续吃他的夜饭。 孙仲山也蹲下来,手里把草一截截地扯断,问道:“大人刚才看见什么了?” 商成绷着脸,轮廓分明的长脸膛在摇曳的火光中阴晴变幻不定,左眼里深邃的目光依旧停留在远处。他似乎没有留意到孙仲山在和他说话,只是慢慢地咀嚼着又干又硬的面饼。良久他才说道:“……没看清楚。可能是我眼花一一不是有人喊我作‘商瞎子’么?”他掀起眼罩,掏出块绵帕把眼睛揉了几下, 孙仲山咧着嘴角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四月中,他们头一次运粮进草原,回来的路上和一群突竭茨人溃兵迎头撞上,两哨边军带百十个庄户和五十多个草原骑兵打了一场遭遇战。商成用步卒民伕凭借车辆圈起的圆阵固守,六十多骑兵从侧翼迂回包抄,几乎没废吹灰之力就打得突竭茨人落荒而逃,仅突竭茨人的首级就有二十多个,还抓了五个俘虏,缴获了百二十匹草原马。这个事在右路军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商瞎子”的绰号和西马直边军“能打”的名头,也就是那时传出来的。他默了半天,才咽着唾沫说道:“那都是别人胡乱言传的,大人别往心里去。” 商成把眼罩掀到额头上,手里拿着绵帕预备擦眼睛,听他这样说,便呵呵一笑:“我怎么会……” 钱老三正拿着根烤得焦黑的黄羊腿用刀削肉吃,也听见了孙仲山的话,嘴里咬着团羊筋大声说道:“如今传这话的人可不少,打都打不过来!在莫干大寨时我遇见呼容寨过来的老李,也是商瞎子过来商瞎子过去的,我二话没说一拳就捣他一个马趴!”他把那团筋呸地吐出来,恨恨地骂道,“遭娘瘟的家伙!都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商瞎子这绰号也是他能喊的?” 钱老三嘴里骂骂咧咧一口一个“商瞎子”,一众围在火堆边吃喝的边兵都是想笑又不敢笑。包坎正和赵石头坐在一旁边吃边小声聊着梯己话,听他嘴里没个遮拦,就手拣起一根啃秃了的羊骨头砸他身上,骂道:“再乱嚷嚷!你不让别人喊,你就能喊?啃你的骨头!”钱老三这才反应过来,缩起脖子闭上了嘴。他偷偷瞄商成一眼,火光流离中看商成紧绷着脸神色严峻,挺直身坐在马鞍上犹如一尊石像般动也不动,还以为自己犯了商成的忌讳,苦着脸赶紧说道:“大人,这都是他们说的,是他们在背地里喊你的的绰号,那……其实……” 钱老三吭吭哧哧地解释赔罪,旁边人都瞧出商成脸色不大对劲。兵士们都住了嘴闷头吃喝。几个军官面面相觑,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劝解。眼看着商成左边嘴角已经向下吊起,显然怒气发作就在眼前,包坎厉声打断钱老三的话:“钱老三!你他娘颠三倒四地说些什么!”看商成蹭地站起身,心头一急赶忙过来拦在两人之间,劝解道,“大人,钱老三这混帐就是嘴巴臭……” 商成却瞄都没瞄他一眼,两步就从他身边转过去,绕过火堆直走到另一面的边兵面前才站住,挺身肃立一言不发,冷森森的两道目光死死地盯着东方。 几个军官这才觉察出事情有些不对劲,急忙赶过来簇拥在商成身边,伸长了脖子张望。可他们从眼前一直望到几里地外的草甸子,除了漆黑一团的苍茫大地,就只有夜空中稀疏的几颗星星;屏息静气侧耳倾听,除了近处兵勇民伕的欢歌笑语远处大营的更鼓号令,就只有呜咽的夜风…… 赵石头突然叫起来:“快看!那里是什么东西?” 众人随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一片黑黢中隐着一块比一节尾指也不大多少也不高多少的黯淡光亮,倏闪倏逝忽隐忽现难以琢磨,似乎是天地尽头悬着一颗苍白的流星,又仿佛是有人在天际尽头之外燃起了一堆巨大的篝火…… 火?! 所有人都是悚然一惊! 孙仲山瞪着那团朦胧光影,心头哔哔乱跳,攥着两把冷汗嘶声下令:“牵头骆驼过来!” 这时候旁边已经站满了边兵,听到他的命令,两个兵飞快地跑开,顷刻间就拉来一头骆驼。驮夫正要喝令骆驼跪卧,一个兵已经俯下身双手一兜十指一握做了个梯,孙仲山踩着那兵的手身子一蹿就攀住驼峰,脚下一使劲翻身上去,略一停留马上就大声喊:“大人,是火光!被草甸子挡住了看不真切!” 钱老三紧张地包坎:“那是什么方向?” 包坎还没说话,商成已经冷声说道:“东南偏北。看距离远近和火头大小,十有**是阿勒古的左路军粮库。”他转过身,伸手把眼罩拉下来盖好右眼,也不看周围的兵士,沉声道,“传令!即刻收拾驼马车辆,粮队准备转移!” 他的话音还没落下,远处漆黑一片的天地之间一点红光一闪而过,随即一团火就象水撒进滚烫的油锅中一般轰然炸开。与此同时,大营里骤然响起密如爆豆般的铜锣示警声,高耸的了望塔上瞬息之间就升起一串红灯笼。须臾三座营盘都是鼓声砰然号角峥峥,急促的号令此起彼伏。不及半刻,后营大门豁然敞开,门里抢出两队兵,疯一般地飞快清理着门口设下的几道拒马,大营里已经潮水样涌出来一支骑兵,风驰电掣般朝东南方向疾驰而去…… 大营外一片草滩上的兵勇民伕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得呆住了,张大嘴傻了一样看着一两千骑兵打着火把在面前呼啸而过。有人瞪大了眼在喃喃自语,有人神色张皇不知所措,有人盯着火蚺蚰一口接一口地吞着唾沫,还有人两股战栗面色如土。 商成把自己刚才的命令再重复了一遍:“传令!即刻收拾驼马车辆,粮队准备转移!” 几个带队军官挺身抬臂在胸口一触,嘶吼一声“遵令!”,放下胳膊就急冲冲地去召集整顿各自的人。包坎看周围人来人往纷繁杂沓乱作一团,再远处其他粮队还惶惶不知所谓,靠近商成小声地提醒道:“大人,这时候下令转移怕是不太妥当。咱们的动静太大难免让别人更恐慌,要是引发营啸,追究起来可是杀头的死罪!” 商成看着那队骑兵象条火蛇般在黑暗中蜿蜒急去,轻轻摇了摇头说道:“现在去已经晚了。四十多里路,就算途中不出什么状况也要一个时辰,等他们赶到时,粮库怕剩不下什么东西了。”他转回身注目凝视了望塔上的那串红灯笼,悠悠地叹了口气,小声说道,“突竭茨人处心积虑才让左路军移动了营盘,怎么可能就为了烧个粮库?占了阿勒古军寨就是掐断了左路军的后路……”他顿了顿,也没看包坎一眼,萧瑟的目光从西向北慢慢地掠过,轻笑一声说道,“前有强敌,后有奇兵,要是北边再来一支人马一一我大军三面被围腹背受敌,内无粮草外无援军,地形上又不占优势,支撑不了几天。”他的声音里带着一股说不出的疲倦,既象是在和包坎说话,又象是在自言自语,可勾勒出来的这番景象却是石破天惊骇人听闻。包坎早已经听得目瞪口呆。 半天包坎才使劲摔下头,象是不能接受商成的断言,咬牙发狠说道:“左路军也有一万多两万人,还有一万多民伕,加一起三万人,守十天总该没有问题!十天时间,足够中路军过来救援了!” 商成对他的话不置可否,唆着嘴唇只是仔细端视着大营左边的营盘,良久若有所思地点头又摇头,再转过头去看了望楼上的示警灯笼,就象在等待着什么。 包坎随着他的目光把视线转向左营再转到了望楼。可他毕竟不是商成,再仔细也看不出个究竟,嘴张了几回,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心头的急噪,哑着嗓子问道:“大人估计突竭茨人什么时候到?” “随时。”商成已经看见大营里出来好几个兵,捂着腰刀脚步急匆匆直奔这片草滩过来,话却没有停顿,指着左营说道,“这两座小营寨就是突竭茨人的首要目标一一用霹雳雷霆手段打下小营盘,扰乱大营的军心。”他撇着嘴冷笑一声,“杀鸡给猴看!老伎俩了,南关就见过一回!” 那几个大营里出来的传令兵已经奔到近处,张开喉咙齐声大喊:“李帅有令,所有粮队立刻整顿驼马车辆进大营候命!”接连喊了几遍。这时候草滩上早已经慌作一团的人哪里还记得要跟随自己的粮队,人人都恨不得爹妈给自己多生两条腿,炸群的黄蜂一样乌压压地就朝营门拥过去,人喊马嘶乱得乌烟瘴气,守门的军士用矛杆子打用鞭子抽也弹压不住,直到前面连砍了四五个乱冲乱撞的家伙,这才稍微恢复了一些秩序。商成的粮队倒是早有准备,已然在道边列好了队伍,马上就有士兵过来把他们领进大营,又带着他们去大营最里面的指定集合地点。 牵着马进大营时,商成又抬起头望了一眼坡顶的了望楼。 不知道什么时候,了望楼上已经挂起了三串灯笼…… 正文 第四章(10)惊变(下三) 粮队临时集结地方是在后营纵深处的辎重营。辎重营早已经接了命令,接连拆了几十顶民伕住的帐篷清理出来一块场地接收人员,辎重营几个管事主簿带着人跑前跑后地协调,人人忙得声嘶力竭满头是汗,可还是架不住大营外的粮队人多马多车辆多,二十亩地大小的空地转眼间就被填满塞尽,后面的兵士民伕牵马赶车还在源源不断地涌过来。 商成的粮队被指定在东北角的一块地上。他的队伍大,这块小角落本来就不够安置,费了好大力气才算约束布置停当,谁知道被乱哄哄的人流一冲,顿时变得七零八落,他自己也被挤到不知道哪支队伍中间,左右前后除了田小五和苏扎两个兵,竟然一个人都没不认识。稍远处孙仲山已经被挤得盔歪甲斜,拼命拽着一匹马的缰绳才没摔倒,踮着脚朝商成大喊大叫,可场面混乱人声嘈杂,即便两人相隔只有十余步距离,商成还是听不清楚他在喊什么。 商成脸色铁青,神情异常地严峻凝重,眼罩已然推到额头上,两眼炯炯死盯着东南方向苍茫大地上那条细细的“火蚯蚓”一言不发。那是打着火把驰援阿勒古粮库的一千多骑兵,不知道怎么回事走到半路上突然停下来,竖队变横列滞留在原地。再朝远处张望,冥冥黑幕中那点白光似乎也愈燃愈炽…… 突然一股人潮浪一样涌动过来,把他冲了一个趔趄,也让他从眺望沉思中顿醒过来。不成!这么多人乱纷纷挤在一起,随时可能出事!这个时候最关键的就是整顿秩序,把士兵和民伕分开,驼马车辆另外安置。但是他的兵早被冲散了队形,场面如此混乱绝对没有集中的可能,辎重营的管事又一个都不在眼前,急忙之间他找什么帮忙?眼见这片空地上人越聚越多,人头攒动嘶声鼎沸,他额头上已然冒起一层密密的冷汗。这时候要是熄灯号角一响四下漆黑一片,人心浮动引发骚乱营啸,只怕周围帐篷里待命的卫军不等军令就要开始镇压! 对!周围帐篷里的兵!他找不着自己的兵,还可以用这些兵! 他马上扒拉着人群朝最近的一顶帐篷挤过去。 为了防止被粮队冲击,这边已经拉起了警戒线,一排兵彼此隔着一臂的距离肃穆挺立,一个个都是神情冷漠面无表情,刀出鞘弓上弦如临大敌一般,看人群涌过来问都不问就是一矛杆捅过去,再靠近就用刀背乱砸,见商成过来也不敬礼,长矛一指喝斥一声:“干什么的?回去!” 商成停下脚步说道:“我是燕山卫归德校尉商成!叫你们的上司过来我有话要说!” 警戒线后面一个小伍长探着头把商成上下仔细打量了两眼,迟疑了一下喝道:“等着!”说着便转身去找人。片刻一个军官就从帐篷里出来,走到近前先行军礼,也没报自己的职衔姓名便直接问道:“你有什么事?” 商成看这人的盔甲战袍就知道比自己差着好几级,估计就是个队长哨长之类的小军官,抬臂回个礼,朝身后人拥马挤集市般热闹的临时集结点一指,说道:“我命令你,马上带队伍把这些人按兵勇伕分别整队!”他知道自己空口无凭对方肯定不会听自己的指挥,扯出一样东西就递过去。“驼马牲畜赶到一起派专人看管!让民伕把车辆都重叠垒起来!要快!” 那军官随手接了东西,借着火把光亮斜睨一眼,登时吓了一跳,半个巴掌都不到的小玉牌上,一只似麟似虎的东西在云丛里昂首踞。他咽了唾沫再朝商成行个礼:“大人稍等!”攥着云纹狻猊玉佩便一溜烟地跑去找人,转眼几个更高级的军官就匆忙赶过来。商成也不等对方走近,立在警戒线外大声说道:“我是西马直的商瞎子!快!你马上派兵整顿这里的秩序!上头追问下来所有责任由我一人承担!” 领头的军官显然不知道商瞎子是谁,先敬礼然后把玉佩还给商成,皱着眉头疑惑地问道:“大人怎么是从那边过来?带着军令没有?” 商成已经急得满头是汗,哪里有闲暇和这人说什么多余的废话,吼道:“你先派人把这里的状况控制住,其他的我们下来再说!要快!再晚怕来不及了!” 那军官摇头说道:“大人没有军令,就不能指挥我们。”他抿着嘴唇再盯了商成手里的玉佩一眼,又深深地凝视了商成一回,拳头在左胸轻轻一碰转身就走了。 对方对粮队的混乱骚动无动于衷,商成也毫无办法,手掐着刀柄几乎攥出水来,心头火大得直想过去一脚把那军官踹翻。这都是什么时候了,还找他要军令?!他要有军令,还用这样着急!他按捺着心头升腾的怒火,咬着牙喘口粗气,目光四下里游走着,期冀自己能赶紧寻思出一个解决的办法。再不动作就要来不及了!要是熄灯号角一响严禁高声喧哗而这里还是沸扬一片,顷刻间这里就会被自己人弹压血洗! 他的视线里突然出现几个人,其中的一个矮个子似乎就是他下午交割粮草时的辎重营管事,因为去年去燕州待职时俩人碰巧同过两天路,今天见面时还亲热地闲扯过两句话。他也不管自己到底认没认错人,拨拉开两个不敢认真阻拦他的兵就闯过警戒线,边跑边喊:“郝主簿,等一下!郝大人!”先前过来的那个哨长伸胳膊想拦他,被他扒着肩膀 那人眯缝着眼睛半天才把他认出来,惊诧地问道:“是商大人?你怎么在这里?下官现在忙,有什么事情回头再说!”说着就拱手准备绕过商成。商成一把拽住他,急急地说道:“我也有急事!你能召集多少人手?” 郝主簿挣扎蹦达了两下,又惊又怒吼道:“商大人,你放手!下官……” 商成一把把他拎起来,两只通红的眼珠子直直瞪视着他,低沉的声音就象从喉咙里滚出来一般嘶哑:“我问你!你现在能招集起来多少人手?” “……一,一,一二十个!” “够了!”商成放开他,说,“你把他们都叫过来,一起喊话,让这里的人分开,士兵军官站东边,民伕牵上驼马站西边,车辆先不管!快喊!” 郝主簿瞪圆了眼睛,嘴巴张了几张才反应过来,转身对自己带的人跺脚骂道:“没听见商大人的话?快给我喊!快他娘地喊!”自己先就劈了嗓子喊起来,“所有粮队的兵士人等听了!官兵站东边,民伕站西边,驮马车辆别管!”开始只是这群人喊话,后来近处的一组辎重营的人也跟着喊,随着“官兵站东边民伕站西边驮马车辆别管!”的号令声越来越大,场地上闹哄哄的场面渐渐安静下来,纷乱的局面总算得到有序的控制,人们依着命令分组,在场地东西聚成两堆。 郝主簿卷袖子抹着额头脸颊上的汗水,喘息着问道:“商大人,现在,现在又该怎么办?” “让兵士们依建制就地休息待命。民伕不论归属来历,每两百人为一队,由辎重营派人监管带领,也就地休息。所有骆驼驮马集中到一起,指定专人看顾。战马分列,找人喂料喂水。车辆另寻地方放置,没地方放置就地销毁。所有人,不论是士兵还是民伕,都不许大声喧哗,没有命令没有请示不得随意走动,有敢违令者一一”商成遥遥眺望着远处草原上那条已经几不可见的“火蚯蚓”,口气平缓却又是毫不犹豫地说道,“斩。” 他说一句,郝主簿就重复一遍,马上吩咐手下人即刻去遵照办理,等听到这个“斩”字时,饶是他这辈子已经听过这个字眼不知道多少回,此时却禁不住心头一颤,脊背上冒起一股冷飕飕的寒意。左近负责警戒的卫军士兵也陡然把腰杆挺得更直;那个哨长咽着唾沫吃力地扭过头去,再不敢看商成在火把光亮映照下一明一暗的面孔。 一连串的命令通过辎重营下达下去,牲口转移了地方,最占地方的马车该搬走的搬走该销毁的销毁,兵士民伕各得其所互不侵扰,这个的临时集结地也就渐渐变得秩序井然起来。郝主簿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摇着头苦笑一下,转身对商成长躬到地:“多谢商大人及时援手!不然这十多支粮队两千多人……就难说了。” 商成朝他和那个哨长点下头,也没再多说什么,穿过警戒线径直去找自己的两哨兵。那个哨长一直张着嘴望到他的背影在黑暗里消失,才靠近郝主簿啧舌问道:“这位商大人是谁啊?好厉害的本事!燕山卫哪一军的?” 郝主簿知道这些定晋卫的兵是才从后面补上来的,肯定没听说过商成,但是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就囫囵说道:“那是屹县商瞎子,燕山卫第一骁勇悍猛的大将!”说着就自顾自地去了。 那哨长呆望着商成离去的方向立了半天,才自言自语说道:“屹县商瞎子?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正文 第四章(11)惊变(下四) 商成去找自己那两哨人,没走几步就遇见满处寻他的小石头,等小石头把他带到地方,孙仲山已经把队伍整顿停当。一百多边军士卒以什为单位列成整整个小方阵,抱着刀枪席地而坐。方阵四边又留出了一条能过两匹马的临时通道,不少士兵就站在通道另一边,对着西马直的边兵指指点点。这些全是别地方来的护粮士兵,不是边军里的老兵油子就是卫军里的羸弱刺头,压根就不大看重辎重营下达的军令,又都知道战事不到万不得以时候自己绝没有上战场的机会,更是不怎么理会什么原地休息待命的号令,如今这十几支粮队的兵挤在集结点东边这块缓坡地上,既没整齐的队形也没什么纪律,有扎堆说话排解恐慌的,也有捂刀抱头呆坐出神的,还有裹着毡毯薄被滚地懒躺的,声音嘈杂纷乱犹如一群炸巢的野蜂在半空中盘旋。商成木着脸扫视了一圈,灯火昏暗中也瞧不清楚这些队伍的旗号。 孙仲山正在和钱老三商量夜间布置警戒的事情,抬头看见他,两个人便一起过来向他请示。 商成说:“这事你们看着办。” 孙仲山道:“那晚上派两个人在队伍周围游动就成。这里是左军辎重营,关防密得很,咱们不用象路途上那样谨慎。再有个个军官值夜招呼就够了。我来守上半夜。”钱老三接口道,“那我守下半夜。” 商成点头同意这样的安排。他斜睨着周围那些兵,问道:“他们都是从哪里过来的?” 孙仲山说道:“我刚才留意过令旗,大多是边军,广良留镇定安宝瓶几个寨子的都有;还有一个队伍打的是燕山中军的旗号。” “包坎呢?” 钱老三随手一指,咧着嘴说道:“一个兵的脚刚才被人群一冲崴着了,包坎带他去找辎重营的军医看伤了。”他自己的胳膊也在一辆马车的轱辘撞了一下,现在抬手还有些生疼,不过好在没伤着骨头。 商成对钱老三说道:“你去找辎重营的人,让他们派军医出来巡视一回,看士兵民伕里有没有扭了脚带了伤的,赶紧调治。”又对孙仲山说,“你去把那几支粮队的带队军官都叫过来,我有话要说。”两个人行个礼就都去了。商成随手点了两个兵打起火把站自己身后,便手握着腰刀立在队伍边等那些军官。左近的兵看他身材高大神态威严,喋喋议论声不由自主就小了许多,借着火把光亮又觑见他头上戴的竟然是起双翅的镔铁兜鍪,嘀咕着窃窃私语都退到远处。转眼间他周围就空出一块地。 片刻时间,周围粮队的带队军官陆续汇聚过来。这些人接到了孙仲山的传话,知道有位商大人召集他们议事,可大都不清楚这位“商大人”到底是哪位大人,也不知道到底议的是什么事,顶着满头的迷糊过来,才看见商成的盔甲样式战袍颜色,人人心头都是一凛,再搭眼旁边那支咳嗽都不闻一声的整齐队伍,个个行过军礼就默不作声站到一边静立着等商成说话。 商成只压着刀柄不开腔,知道孙仲山回来缴令,他才开门见山说道:“我是北郑边军西马直假职指挥商成。”这话一出,一二十个军官里除了两三个认识孙仲山的人早有猜测之外,其他人大都耸然动容,不远处看热闹的半圈兵里也是嗡一声传出一阵惊叹一一眼前这个高大个子军官,就是屹县商和尚、北郑商瞎子? 商成继续说道:“让大家过来,是想和大家商量个事情。”他漫手一指周围那些兵。“看见这些兵没有?怎么都没有归队?是没有听到刚才的号令,还是约束不了自己的部下?”他一边问一边把目光扫了一圈。被他望过的军官都有些羞惭地低下头。他顿了顿,缓下口气说道,“眼下大战在即,东西北三面的敌人即将合围,大营马上就要全军整肃熄灯待命。这种时候要是哪支队伍约束不当,当兵的固然要遭殃,咱们这些当官的也要脱不了干系……我希望各位马上回去整顿自己的队伍就地休息,不许喧哗,也不准随意走动。”说着抬手抵胸口行个军礼,“就是这个事情。大家赶紧回去办。” 他开头说的是“商量”个事情,可谁都没能插上一句嘴他就“送客”,好几个军官心里便很有些不以为然。可是人的名树的影,面前这家伙**来的兵是燕山首屈一指的精锐,自己又是全燕山卫有数的悍将,身上还披着七品以上武官才能穿的青色战袍,在场这些**品小武官谁敢和他当面顶撞?众人乱纷纷地回个礼,嘴里吼一声“遵大人军令!”就各自回去整束队伍。 原本这些军官以为,安抚队伍里这些老兵油子遵守纪律很要花点工夫费些力气,谁知道今天晚上的集合整顿出奇地顺利,他们还没回到队伍的集结地点,平日里连天王老子的气都不服的那些家伙早就归队了,哨队军官几声口令一下,都抱着刀枪齐刷刷坐下,虽然摆出的队形不太整齐,可俨然已经有了几分当兵的模样。起初各支粮队的军官们心里还有些沾沾自喜,随即一想就知道其中的缘这全是“屹县商和尚”这五个字的功劳。不过他们也服气一一人家商和尚那是战场上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威风…… 此时大营里早已经是严阵以待,站在草坡上便能看见军营里戒备森严,营帐间全副武装的士兵成行成列地向寨墙营门移动,马伕们赶着驮马把成驮成捆的箭朝前面输送,悬铃策马的传令兵在星罗棋布的营帐间纵横来去,集合号令此起彼伏参合加杂。随着几声号角呜鸣,由远及近的灯火次第黯淡熄灭,连高处了望塔上的三串示警灯笼也是光华全无。周围十数里环抱大草甸的左路军大营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孙仲山还是头一回参加这么大规模的战斗,虽然他表面上看起来镇定,心头却是无论如何不能踏实。但是他又不愿意让别人看出他内心的惶恐不安,便不停地沿着临时通道来回踱步。好在他是值夜军官,不用随队伍静坐休息,别人也不觉得他走来走去有什么奇怪。偶尔他也会在场地尽头停下脚步,立在黑暗中遥望一下东南方向那条朝大营疾奔的“火蚯蚓”,再侧耳倾听一回大营里忽起忽落的短暂急促叱咤喝令。近处兵士们沉重的呼吸声让他心跳一阵快似一阵,心紧得几乎揪作一团,双手里攥的全是冷汗。他围着队伍绕了好几个圈子,情绪不仅没有平复,反而愈加地纷乱,便转过来想找商成说说话。 他过来的时候,正好看见小石头把一块毡毯展开朝草地上一铺,商成自己去了甲摘了盔,搬块原本用来压帐篷角的石头作枕头,便朝毯子上一倒,撩起半边毯搭在身上准备睡觉。孙仲山在商成旁边的草地上片腿坐下来,想说点什么,可现在他心里乱得就象一团麻,根本就知道该从什么地方说起。 商成张着眼睛等了半天,看他不说话,便问道:“怎?想老婆了?” “……没。” “没想老婆?你就扯淡吧。”商成笑着奚落他,“你就没钱老三老实。刚才他也来过,和你现在一样,坐地上吭吭哧哧半天放不出一个屁,我一问,他就老实承认了一一惦记一岁大的儿子哩。”他把手枕在脑袋下,望着月暗星稀的深邃夜空幽幽出神,良久才无比怅惘地吁了一口长气,轻轻的说道,“我也想我老婆,惦记我儿子。他也差不多一岁了……” 这是孙仲山第一次听商成提到他的婆姨和儿子,在这之前,他没有在任何场合听商成提到过他们。孙仲山紧绷着嘴唇,没有马上接话。商成和莲娘的不幸遭遇,很多人都和他说起过,几乎每一个和他提到莲娘的人,无一例外地都会说这样一句话一一“和尚讨了个好婆姨”……他现在甚至都不敢抬头,不敢去看商成提到他们时的表情。他沉默了半天,才艰难地安慰商成:“你别担心,你和嫂子,总会有见面的一天……” 话才说出口,他就恨不得扇自己俩耳光一一这种干巴巴的宽慰话毫无意义,说了还不如不说! 商成默了一会,很平静地说道:“是啊,总会见面的。我知道,她带娃在某个地方等我,在等我去找他们。” 孙仲山攥着刀鞘不知道该说才好。他艰难地吞下一口唾沫,努力让自己的脸上有点笑容,说道:“从来都没听你说起过嫂子。我听别人告我说,嫂子是个好婆娘……”他的话只说了一半就再也说不下去了。他现在后悔得恨不得用手里的刀把自己的舌头割下来!他在心里狠狠地责骂自己:孙仲山!你这个蠢笨家伙!活该你被发配!活该你背井离乡!…… “是啊,她是个好婆姨。”商成枕着胳膊,仰望着闪烁的星星,没戴眼罩的左眼在黑暗中熠熠生光。提到妻子,他的声音变得异常地温柔。“她算不上漂亮,不过很能干,把我们那个烂糟包的家营务得再好没有了。刚成亲那阵,我们欠下了的债,全靠她会营生,才慢慢地把窟窿填补上。我那时还是个揽工汉,干的都是粗重活,一天干下来,浑身酸疼得要死,恨不能躺在草堆里一睡就再不起来,可回到家让她伺候两天,又周身都是使不完的力气……” 孙仲山强忍着心头的难过和辛酸问道:“听说是十七婶子替你们撮合的亲事?” 商成嗯地应了一声:“算是十七婶的媒人,也可以说不算。我在谷场上摔管校尉那回,莲娘她也在场,是她先相中我这个和尚,然后我才央告媒人去提的亲事。”他偏过头乜了孙仲山一眼,撇嘴说道,“我们两口子可和你们两口子不一样。我这怎么也算是自由恋爱,不象你,送别人回家,结果半道上给自己撮火了一个媳妇一一我要是御史,就治你个假公济私的罪,更别说你成亲超假了。朝廷有制度,婚嫁假期只有七天,连带路途也不能超过四十二天。你说你成个亲前后耽搁了多少天?亏得我这人心地好,帮你把那哨兵带着,换个人早一脚把你踢出边军了。现在想起来我真亏啊!你讨媳妇我送了那么重的礼,最后连盏茶汤都没喝上,如今你媳妇还赖在我家里,还要我妹子天天伺候照应一一你怎么就从来都不提房钱呢?就算我脸皮薄不好意思和你说这事,你也该主动点吧……” 孙仲山知道商成是在和自己开玩笑,就苦着脸哭穷:“你也知道我讨个媳妇花了多少,至今还是债……” 商成打断他的话,说道:“你这话拿去哄鬼吧!说出来谁会相信?好了好了,不和你扯淡了,我要睡一会。半夜你和钱老三交班时和他吱一声一一天没亮不许叫醒我。谁敢扰我清梦,回了西马直我让他这辈子别想从烽火楼里出来。”说着把毡毯一裹就闭上了眼睛,不一时便传来细微而均匀的鼾声。 孙仲山也捏着刀站起来,晃晃头松活下手脚筋骨。说来真是奇怪,他本来想和商成聊聊即将到来的战事的,结果两人聊了半天,竟然没有半个字和军事沾边,可偏偏萦绕在他心头的不安和紧张,居然就消褪了一大半。这实在是太奇妙了。为什么会这样呢? 他立在原地思量了半天,也没想出个结果。算咧,想不出来就不想。他提着刀又绕队伍巡视了一回,发现竟然有不少兵已经和商成一样,裹着毡毯军被就进了梦乡。 正文 第四章(12)惊变(下五) 紧张的情绪一消褪,心情一放松,孙仲山便觉得肚子里清清寡寡地啦啦直犯饿。他这才想起来,傍晚烤的那只黄羊,他几乎尝都没尝过,俟后大军示警粮队转移,他招呼队伍整顿士兵,也顾不上吃喝。他和两个值夜的哨兵交代了一下,就挑了一块离队伍稍远的空地盘腿坐下来,取了系在腰里的干粮袋放腿上,伸手掏出了一块干硬的面饼子。 饼子是六七天前在一个军寨里领的军粮,因为天气炎热,已经有些起味,才拿出来他就闻到一股淡淡的霉馊气。他盯着手里黑乎乎的饼子,咕嘟咽了口唾沫,掰下一块填到嘴里慢慢地咀嚼。 他一边吃饼一边打量四周的情况。他挑的这个位置正对着辎重营的几顶公事帐篷,有点动静他马上就能过去支应,离自己的队伍也不远,士兵夜里有什么事要请示报告,马上就能找到他。而且从这个位置还能瞧见草坡下大营后营门的情况,要是大军有什么动作,他也立刻就能够发现…… 不过大军现在显然是什么动作举措都没有。整个大营都沉浸在黑暗里,连口令咳嗽都听不到一声,仿佛这里根本就没有人一样的寂静。除了偶尔传来几声牲口的响鼻,就只有伏在四处草稞里的小虫子在不停地唧唧鸣叫。成群结队的蚊子哼哼着,在他耳朵边绕来绕去,撵都撵不走。夜空中蓦然传来一声夜鹰的凄厉长唳,就象一颗石子丢进死水潭里激起的涟漪般萦萦荡荡,让这死一般的岑寂更显得恐怖凄凉。 突然有人在近处问道:“这是孙哨吧?” 孙仲山被这突然的一声问话惊得浑身一颤,强自镇定了卜卜乱跳的心,仰起头眯缝着眼睛窥了半天,才认出这好象是别的粮队的一个带队军官。他点下头说道:“是我。你是哪位?有事吗?” 黑暗中那人倒没发现孙仲山的惊慌,走过来扯着腰刀也坐下来,一笑说道:“刚才你替商大人传话的时候我们见过。当时你走得急,就没来得及说话。一一祝代春,广良边军丙营副尉。”说着一摆手。“你吃你的,不用站起来。又不是谈公事,用不着那么多礼节,咱们坐着说话。” 孙仲山看出来这祝代春是个和气人,便笑了笑没有起身行礼。不过他还是没有继续啃自己的馊干粮,拿着饼等着祝代春先开腔。 祝代春似乎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他眉心紧皱成一团,觑着东南方向半晌都没吱声。孙仲山已然瞥见他握着刀柄的右手松开又抓紧转紧再松开,知道他心里紧张,便低垂下眼帘继续吃干粮。良久祝代春才吁了口长气,转过脸摇头苦笑一声,说道:“……孙哨见笑了。” 孙仲山咂着嘴把一团饼渣吐出来,喀喀地使劲地倒喉咙假作没听见祝代春的话,头都没抬伸出一只手,问道:“有水么?”祝代春赶紧摘了自己的水囊递给他。孙仲山含了一大口水在嘴里唏哩胡噜地漱口,漱几下别转身吐掉,这才对祝代春说:“见娘的鬼!这干粮都馊了!啃了口馊味重的……” 祝代春又摘了自己的干粮袋递过来,问:“怎么?你们还没领干粮?” 孙仲山也没客气,翻开粮袋子仔细瞅了两眼,眼前一亮掏出块米糕,嘴里嘿一声说道:“好东西!有四五个月没吃上这东西了!上回还是在家时我自己做的。”他使劲咬了一口黄澄澄的米糕,登时满嘴都是拌过菜籽油的炒米醇香。他包着一嘴的炒米粒喀嚓喀嚓地嚼得起劲,口齿不清地含混说道,“不过没这个地道。” 祝代春看他狼吞虎咽吃得香甜,勉强笑一下说道:“想不到你也好这东西。袋子里还有几块,你都拿去。”他再张望了一下东南方向,黑黢黢的大地上除了那条越奔越近的“火蚯蚓”,再也看不清其他的物事,忍了心头的烦躁忧虑,没话找话地问孙仲山,“你婆姨不会做这个?” 孙仲山又掏了块米糕出来,一面把粮袋还给祝代春,一面摇头说:“我才讨的媳妇,还没来得及教她这东西就出兵了。” 祝代春没接口袋,说“你吃就是了,吃完了我回头再找人要。这辎重营的郝主簿是我同乡,也好吃这东西,这些都是我从他那里划拉来的。”他停了下,望着孙仲山疑惑地问:“老孙你过三十了吧?怎么才讨媳妇?”他知道马直大寨有二三十年没起过战火了,是燕山卫军务最轻松的边军防地,别说军官,有些出息的士卒都成了家,怎么孙仲山这个哨长会这么晚才娶亲呢? 孙仲山笑道:“那我就不和大人客气了。”他一手抓着米糕朝嘴里递,一手拦在颏下接碎米粒,边吃边说道,“我是发配过来充军的,一直在如其寨当小兵,前年春天才提的忠勇郎。去年燕东大战升的贰哨,调去西马直跟了商大人以后才当的哨长……” 祝代春闻言便是一楞。边军里哨以上的军官几乎都是卫军出身。平常的边军士卒,几乎从穿上军装的那一天开始,到脱下军装的那一天为止,是个小兵就只能一辈子都是小兵;只有那些立下大功的人才可能做到什长队长。但是这什长队长也就是小兵们军旅生涯的尽头,要想百尺竿头再进一步,简直就是痴心妄想。他绝没想到孙仲山竟然也是个发配过来戍边的罪囚,一时间怔在当场,不知道该怎么把话接下去。 倒是孙仲山看出来他的尴尬,便笑着问道:“祝大人是定晋威平人吧?” “啊?……是,我是威平人。你怎么知道的?” 孙仲山一笑:“我也是定晋威平人。我听大人说话里还带着威平的口音。” 祝代春的嘴角咧了咧,迟疑了一下才问道:“你犯了什么事被发配过来的?来燕山几年了?” “过来十几年了。”孙仲山把递到嘴边的米糕放下,耷拉下眼帘,把痛苦的眼神隐藏在眼睑后面,说,“那时我年少无知,不知道天高地厚,做事情不知轻重,结果……”他的话还没说话,忽然间望见东南方向极远处的黑暗里,似乎有一点红光倏然冒起。他注目凝望时,那点火光已经涨大到半指长,旋即左右延伸连绵成巴掌宽一条红线。只见这条红线之后依旧是红线,红线之后还是红线,红线接红线红线连红线,眨眼间红线已经变成了一小段红布。后面的“布”还在源源不断地冒出来,仿佛天地尽头的黑暗中隐藏着一架巨大无朋的织机,正在不知疲倦地工作……孙仲山和祝代春早就被这骤然而至的诡异情形惊呆了,哪里还顾得上谈话,急急忙忙走到坡缘视线不受阻挡的地方眺望,但见远得就象天边的地方密密匝匝的火点翻翻滚滚犹如潮水般从黑暗中涌出,转眼之间便组成一条张牙舞爪的火龙,朝着大营方向蜿蜒逼近。 两个人又惊又疑,彼此对望了一眼,一个念头同时浮现在各自的脑海里:突竭茨的骑兵! 这时候去支援阿勒古粮库的队伍已经奔回到寨前,败将残兵声嘶力竭的警告声被草原上的夜风撕扯得支离破碎,在死一般寂静的大营上空回荡。 “突……竭茨人!……骑兵来啦!” 随着他们的嘶喊示警,若有若无的马蹄顿地声卷地而来,“火龙”渐进声响愈大,逐渐地绵密紧凑得分不出点,从四面八方向左军包抄过来,似乎老天突然撒下一张大网,把座落在大草甸上的这座营盘紧紧地围住箍牢。浩大的马蹄声直如闷雷般啌啌炸响,画角长鸣此起彼伏连天接地一样牵连不绝,两个人就觉得脚下的土地似乎都被这声音惊扰住了,狂涛中的舢板一样战栗颤抖…… 集结点上的士兵军官民伕早就被这样大的阵仗惊醒了,留在帐篷里待命的士兵也纷纷探出头来张望。这时候谁还顾得上什么军纪,不论是护粮军士还是备战的官兵,都拥过来挨挨挤挤地站了坡缘。黑压压一片人头攒动,却连一个说话的都没有,人人都是木着面孔死盯着那条毫不犹豫撞过来的“火龙”。 祝代春接连喘了几口气才勉强镇定住心神,轻声问孙仲山:“你看,敌人来了多少?”他虽然是一营的副尉,其实并没有真正带过兵,几乎没经历过什么战事,看着眼前的火把光点已经眼花缭乱,根本就估算不出敌人的大致人数。 孙仲山咬着槽牙说道:“至少有上万的骑兵。”他背后有人哧笑一声说道:“上万?何止!西边和北边的敌人都上来了,少说也有四万。”孙仲山没回头就知道是包坎回来了,正要说话,就听钱老三呸了一声:“老包,你可不要张着嘴乱说话!祸乱军心可是杀头的罪!”孙仲山插嘴问道:“西边北边也有敌人?你去看过?” 包坎说道:“我哪里有那闲工夫?再说大营里已经戒严,我怎么到前营去看?是大人说的,一一突竭茨花了那么大力气布置圈套让左路军钻,总不能烧个粮库就算完事,掐了大军后路断了大军粮草,接下来就是合围。出了本钱总得赚点利息!”他盯着渐渐靠近的敌人看了几眼,冷笑一声说道,“突竭茨人就这点子本事?这回多半又要让他蒙对了!” 钱老三把周围张望了一遍,问道:“大人呢?怎么没看见大人?” 包坎道:“他多半睡了。”他突然朝钱老三坏笑一下,说道,“你去把大人喊醒,让他也来看看突竭茨人今天的阵仗。啧啧,这可比屹县的时候排场多了。” 钱老三正要去找商成,孙仲山一把拉住他,说:“大人说了,天亮前不许叫醒他!” “啥?”钱老三急忙间还没闹明白是怎么回事,被孙仲山在胳膊上紧了一把才反应过来,恶狠狠地瞪了包坎一眼,问道,“大人还说什么没有?” 包坎看诡计没得逞,也就没继续玩笑,正色说道:“大人说,今天晚上没事,就看左路军敢不敢趁敌人立足未稳出去厮杀一回了。”他指了指左右两个小营盘,又说道,“那两个地方今晚上多半守不住了。这是突竭茨人的老伎俩一一杀鸡给猴看。” 这时候周围早簇拥过来一圈的人,都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看着他“胡言乱语”。包坎倒是无所谓,冷着面孔环视一周,瞪圆眼睛厉声说道:“都在这里聚着干什么?不知道不许随意走动的军令吗?还不回去?!小心商大人行军法!”可他这声喊只把两个偷偷溜过来的西马直边兵吓得退缩回去,大多数人还是立在原地没动地方,有些人听说“行军法”也有些畏惧,但是看别人都不动,退了两步就又站下。孙仲山也在劝大家回到各自的宿营地和帐篷,可他个边军哨长说话根本不管用,一个卫军里的什长甚至当面对他冷嘲热讽:“芝麻也敢管梨的事情了?” 那什长背后突然有人接口说道:“他是颗芝麻管不了你,那我呢?我能管你这个梨不?” 那什长正要回嘴,被他的同伴使劲扯了一把,踉跄两步差点没摔在地上,边上的人就是哄地一声笑。他又急又气连羞带恼,手在地上一撑跃起来就要发作,却看见面前立着个大个子军官,一只左眼里冷森森目光直盯着自己,心头打个突,舌头打卷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拖下去抽五皮鞭!敢哼一声就地砍了。” 两个如狼似虎的西马直边兵上来就把那什长拖倒在地,撩开袍褪了裤噼噼啪啪就是五记皮鞭。 边军当众行卫军的刑,这可是破天荒的稀罕事情,可周围站着看热闹的黑压压一片兵勇民伕,都是默不作声地看着那个卫军军官受刑,别说私语议论,就连喘大气咳嗽的都听不到一声,即便是草甸下愈逼愈近的突竭茨骑兵,也引不起人们的关心。所有人都是盯着两个行刑的边兵咽唾沫。 一眨眼的工夫五记皮鞭就抽完。商成冷着脸,看都没看那个家伙一眼,点手叫道:“孙仲山!” “到!”孙仲山一个虎步应声站出来。 “报数!三十声之内没有归队回营的人,斩!官兵民伕一视同仁!” “是!”孙仲山虎吼一声领了命令,转过身就开始有节奏地大声报数,“一。二。三……” 众人还在恍惚惊讶的时候,包坎和钱老三已经拨开人群一溜烟地回去了。各支粮队的人也不是瞎子,他们早就看见商成带的队伍里跑出来的兵用一个巴掌就能数过来,其他人再好奇,顶多就是站起来探下头张望几眼。这时候又看见两个军官急得象家里房子着火一样蹿回去,哪里还有不明白的一一商瞎子是真的会杀人呀!他们根本就不用别人招呼,自己就忽忽隆隆地朝各自的宿营地方跑。一大片人顿时作鸟兽散。孙仲山刚刚数到“十三”,这块坡缘地就只剩下一大群面面相觑的卫军军官和士兵。 商成冷眼看着那个站在队伍前面的营校尉。田小五和苏扎手里拎着皮鞭,面无表情地站在他身后。 孙仲山还在一丝不苟地报数:“……十七。十八。十九……” 最终那个营校尉挺身平臂行个军礼,带着他的兵转身走了。 “……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 正文 第四章(13)惊变(下六) 虽然这块坡缘空地上只剩下各支队伍的哨兵和几个值夜军官,孙仲山还是不紧不慢地把数报完。 “……二十九。三十。一一禀大人,报数完毕!孙仲山缴令。” 商成嘉许地点下头。他向坡缘边走了两步,找了个视野相对的位置,居高临下动静。大营里已经熄掉灯火,大草甸脚下的营门寨墙帐篷以及集结待命的士兵,通通隐没在黑暗之中。远处突竭茨人的大队骑兵已经从纵队变作横队,层叠六七层的火把队南北绵亘出去三四里,漫地波浪般直逼赵军大营。眼看着敌人越来越近,大营里却依然是黑沉沉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孙仲山跟在商成身边,两只眼睛眨也不眨地死盯着原野上缓缓移动的几条火把线,胸膛里就象装进了一面战鼓,正在砰砰地擂响,手脚都有些不受控制地痉挛,把牙关咬死才勉强抓牢腰刀。他倒是不是怕死畏战,只是从军以来没经历这样大的战斗场面,难免有点紧张和兴奋,还有些按捺不住的激动一一他是发配戍边的罪囚出身,做个一哨之长都是破格提拔,没有野战斩首的功劳,再想拔勋升职绝无可能,他要想能够有衣锦还乡的那一天,就只能在敌人身上打主意…… 他正在胡思乱想,就听呜一声悠长的画角铮鸣,敌人的马队渐次停顿下来,既不集中也不冲锋,就离左路大军四里出头不及五里的距离外摆出一条长长的阵势,安静地和赵军对峙。草甸下的营盘里随风飘来几声号令,旋及又归于沉寂。 孙仲山唆着嘴角窥探了半天,还是看不出个头绪,斜着目光睃了眼两个跟着商成的边兵一一苏扎低垂着眼睑似乎对眼前的一切漠不关心,田小五耷着双手,把握着皮鞭的首尾松一下紧一下地来回拽着,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再偷眼瞄一眼商成一一如同一尊石雕的佛像一样巍然不动的年青上司,五官都隐藏在黑暗中,也瞧不清他的脸色神情…… 孙仲山小声问道:“大人,敌人怎么还不上来?”他立刻就被自己喑哑的声音吓了一跳。 “……你说什么?” 孙仲山吞口唾沫镇定了一下,才再问道:“大人,敌人怎么还不上来?古书上不是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么?” 商成转过脸来看他一眼,目光再掠过两个边兵,看他们都是满脸的疑惑望着自己,知道这俩家伙没听懂孙仲山说的“一二三”,便轻轻一笑说道:“他们占了阿勒古粮库,不就是‘一鼓作气’么?再夤夜行军四十里击退大营派去粮库的援军,难道不算‘再而衰三而竭’?现在要是敢上来,怕是兔子都能咬死他们。” 田小五和苏扎还在攒眉思索,孙仲山已经明白了商成讲的道理。可就因为他懂了这道理,才更觉得眼前两军对峙的局面颇有些蹊跷。他一面凝神考虑着其中的关节奥妙,一面掂量着辞句问道:“……既然突竭茨人远来疲顿不堪一战,大军怎么不趁机出战?” 商成沉吟着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事实上,他自己也是迷惑不解。眼前这三千多敌人显然和袭击阿勒古粮库的敌人是同一拨人马,即便他们没参加攻打粮库的战斗,也在半路上阻截了大营派去增援粮库的骑兵,再加上隐蔽行军快速移动的路途消耗,称一声“疲军”绝不可能有错,在营盘前摆出吓人的阵势只是徒有其表,其实是在抓紧时间作养休整。这时候只要派两三个营出寨拦腰一冲,这些敌人就得滚蛋!可为什么左路军至今不派人袭扰呢?是没有看清楚敌人的虚实不敢妄动,还是后营的指挥畏惧怯战?或者是被严防死守的军令束缚住了手脚?当然更有可能是后营把敌人的动向向上面汇报,让李督帅来做最后的决定。 他惋惜地叹了口气。唉,太可惜了!一个多好的歼敌好机会啊,就这样白白浪费了!尤其是这军心浮动的时候,要是能打个漂亮的胜仗,对鼓舞士气是多么的重要啊!况且还能打乱敌人的部署!可现在…… 但是他也知道,即便后营先向大营中军请示,这样的做法也无可指责。只是后营指挥难道就不知道,如今突竭茨人三面合围,各种军情都在雪片般地朝中军大帐里集中,等李督帅了解清楚后营的局势做出判断再下达军令,那要耽搁多少时间?那时节敌人也该稍有喘息了,脚跟也初步站稳了,再派兵出去打,就只能是事倍功半。 他沉默了一会,看大营里还是没有动静,便知道赵军已经彻底失去了战机,再看下来也没不会有什么新进展,正想回去休息,就听着远处草甸子背后号角齐吟战鼓如雷,一声地动山摇的喊杀嘶吼声刹那间嘶破宁静的夜空,紧接着大营左右齐齐传来一阵急如风雨疾似闪电的呐喊厮杀声。 突竭茨人动手了?! 这么快?! 商成的眉心突地一跳,转身大踏步走到一处地势较高的地方,朝杀声雷动的向西方向竭力眺望。辎重营的营地设在后营纵深草甸高处,左右视线都被地形遮挡,根本望不见偏北方向的小营盘,南边的小寨也只能半见半个。虽然他只能望见南寨一角,可从营盘里雨点般来回交织的流星火箭和冲天的火光就能看出几分端倪一一敌人正在强攻南寨!即便这里和南寨虽然彼此隔了六七里路的距离,可炽烈的杀声依然听得清清楚楚,马嘶人叫兵器交接碰撞声响顺风依稀可闻;其间还夹杂着赵军独有的床弩发射时沉闷的粗弦重音一一嘣嗡,嘣嗡……再转脸望向北方,矗立在草甸最高处的了望楼依然是灯黯火熄,被北寨方向燃起的半天高通红火光一映,黑黢黢的轮廓变得异常地清晰,就象个盘踞在高处的莽古怪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家园被毁却又无动于衷…… 他越看越是惊悸,越看越是恼恨,到最后一腔的困惑迷惘都化作了腾腾怒火! 遭你娘! 商成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左路军这是搞的什么鸟事情!粮库遇袭,敌人已经放火烧仓,显而易见是因为敌我力量悬殊粮库守军抵挡不住,大军却只派一千骑兵驰援,这是他娘的侦察还是增援?三路敌人都是远道而来的疲惫之师,左路军既不趁敌立足未稳伺机歼敌,也不派兵袭扰延缓敌人的集结整顿,光知道把大营四门紧闭惟求自保,这又是什么意思?李悭和突竭茨人打了这么多年交道,还不知道突竭茨人最爱使的手段就是打弱点立威风一一就算是李悭想凭寨坚守等待援军,为什么不在示警之初就号令全军集中布防?就算他想让三座营盘互为犄角守望相助,可他为什么不向两翼增兵? 愤怒,痛苦,还有悲伤和绝望,刹那之间这些感情就淹没了他。他的内心就象洪水泛滥一样沉重。他的脸庞扭曲得可怕,双手因为攥得太紧关节都浮起青灰色一一你李悭贪攻冒进进退轻敌临机失措都不说了,可你凭什么把左路军上下都陷进死地?! 这可是整整四万人啊,一个一个手拉手排起来,能从阿勒古河一直排到燕山去,就这样没了?要知道,这些人可不都是士兵啊;他们中还有一半人是征来运送辎重粮草的民伕马伕…… 四万人啊!不知道他们中还能有多少人能够重新踏上大赵的土地,又有多少人会永远留在这块草原上…… 四万人啊…… 他垂死般的呻吟把孙仲山他们都吓住了,谁也不敢过来问他到底是怎么了,都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摇摇晃晃地离开。 没有大营的支持,南北两个小寨都没有能支撑多久,当天夜里就被突竭茨人先后踹平。第二天清晨,两眼熬得通红的钱老三叫醒了他,一个传令兵交给他一封大军参军司下发的公函:因为粮道已经被突竭茨人掐断,所以各支粮队都不可能如期返回;同时因为大军战事吃紧,各支粮队的护粮士兵一一不论边军还是卫军一一统一编为一个营,由后营指挥,配属辎重营,负责护卫辎重营的安全;而他,就是这支队伍的营校尉。该项任命即时生效。 商成苦笑不得地拿着自己的委任书。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自己竟然会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回到卫军了。要知道,他想在卫军里当个营校尉,已经想了差不多快一年了,可他再找人关说人情都听不到一丁点的答复,看不见一丝半毫的希望。事实上,他现在已经快放弃这个念头而准备在边军里呆下去了。可命运却在这个时候给他开了个玩笑,仅仅是一夜之间,他居然就又回到了卫军,当上了本来就该他当的营校尉。而且这还是主力营的编制,他现在能指挥的兵差不多有一千人,仅就人数而言,这可能是燕山各军最大的一个营;可就战斗力而言,他带的多半是全燕山最差的一个营一一他的兵成分太复杂,既有边军也有卫军,有入伍不到一年的新兵也有五十多岁的老兵,又分别来自十七八个军寨,彼此间既不熟悉也不信任,偏偏他根本就没有时间把这些人捏合成一个整体。他甚至都不能把自己手底下的军官认全喽!比如公文上说,指派给他的副手是广良边军丙营副尉祝代春,他昨天晚上就听说过这个人,可黑灯瞎火地,他也就记下个名字,根本就不知道到底谁才是祝代春,也不知道自己的副手是个什么样的性情脾气…… 不过眼下他已经顾不上发表什么感慨了。捏着轻飘飘又沉甸甸的任命书,他深切地感到肩膀上的担子有多重。他现在不仅要操心从西马直就跟着他的一百多边兵,还要操心其他十多支粮队里的士兵,可问题是他对这些兵的情况完全就是俩眼一抹黑,就算他想操心,一时间也未必能操心到点子上! 整个上午他都在找新部下谈话。这些新调到他麾下的军官士兵有些很佩服他,说话也就不太拐弯抹角,只要是他想知道的东西,他们几乎都是毫不避讳地直言相告。可有些人不喜欢他,虽然不敢和他当面顶撞,但是对他的问题也说得支支吾吾。除了了解自己的下属,他还抽空跑了趟辎重营,让熟人郝主簿给自己行个方便一一他的人需要大量的卫军制式装备,从铁盔皮甲军靴刀枪到帐篷被服水囊干粮,凡是辎重营里有的,他都要。他甚至还要了几口铁锅和挖简易火坑的铁铲铁镢头一一虽然连他自己还没想好这些东西要来能做什么用,但是既然别的卫军营都有配发,那么他也要按照别人的标准来上一份。 然后就是各哨的军官配置和人员组合。他想,既然公文上没有特别注明哨一级军官的任命,他完全可以和副尉祝代春商量之后来个“先斩后奏”,回头找参军司备案便可以了。于是十八支粮队里有好些人顷刻间就升了队长哨长。而且他提拔军官事尽量避开西马直边军的老人。他这种避嫌的做法立刻就赢得了绝大多数人的好感和赞扬,尤其是那些受到提拔的人,更是觉得自己跟了个大公无私的上司一一跟着这样的上司,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心头也踏实! 他唯一干的有“私心”的事情就是把两支小粮队直接并进了西马直的两个哨,让这两哨达到基本满员。这两支小粮队的军官士兵也没有埋怨他。谁都知道,西马直这两个哨是商瞎子的起家老本,进了这两个哨,就说明商大人把他们另眼看待,仅仅这份荣耀就让别人羡慕。 做完这些事差不多就到了傍晚,他这才有时间来仔细下战事的进展。这一天实在是太忙了,他虽然知道突竭茨人一直在大营外绕寨袭扰,可似乎没听到多少坏消息。敌人大概是想着让左路军自行崩溃,所以并没有下死力进攻。不过他知道这肯定是假象,敌人实际上是在借机休整,然后争取一鼓作气打垮左路军。打掉左路军,失去侧翼掩护的中路军也只有撤退一条路可走,而中路大军的撤退,就预示着东元十九年朝廷出动七万大军的北征彻底失败了…… 现在他唯一期望的事情就是左路军能在这里坚守十天,给另外两路大军留出充裕的撤退时间。他以为,事已至此,用四万人的死去换十三万人的生,这样的代价是可以接受的。至于他自己一一他已经做好了战死在这里的思想准备。 就在他把几个西马直的老兄弟召集到一起准备说这件事的时候,厮杀了一天的大草甸背后大军前营方向,骤然爆发出一阵石破天惊的喊杀声,随即就是一瞬间的死一般安静,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随意一挥,天地间所有的声响都消逝得无影无踪。几个人面面相觑正要站起来观察,那只手再一挥,又把所有的声音都释放出来一一这些本来相交相连又各不相干的人喊马嘶兵器交进混杂而成的鼎沸喧嚣,最终只凝聚成一声撕心裂肺的凄厉嚎叫: 一一前门失守! 正文 第四章(14)败 一一前门破了! 这声绝望的凄厉嚎叫传来的时候,酉末戌初正是大军吃夜饭的时间,大营里到处都是袅袅炊烟,渺渺漠漠围着大草甸升腾弥漫,随风曼转渐飘渐沉。临时集结点的中间空地也戳起了六个地灶,架了大铁锅烧汤。铁锅里白汽缭绕水花翻腾,褐酱菜黑肉干绿野菜混了一锅煮,兵士民伕以什为单位,领了汤菜干粮,泾渭分明地在东西两头各自的集合点沉默地围坐在一起吃喝,骤然间听见这消息,都是一脸迷糊傻呆痴愣地望着别人。刹那间都惊得跳起来,扔了碗就去抢支架在旁边的刀枪。 商成正和孙仲山钱老三他们说话,谁知道话才刚刚起个头,就听见这石破天惊的尖叫。一瞬间他端着汤碗也有些恍惚一一这营盘里扎着上万的兵,怎么可能说破就破?就算粮库被烧后路绝断军心浮动、突竭茨人三面合围大军陷入死地,也不可能连一天都坚持不下来吧?他深吸一口气,努力稳住心神,就听见草甸背后前营里已经是马蹄卷地杀声雷动,连带着兵器激撞交进叱咤惨叫声此起彼伏混成一片,催战的战鼓辨分不出节点,集结调配的号角也没个整调。转眼间西面也是杀声炽烈……他心头登时紧成一团一一不管前营出了什么事又是如何被突竭茨人袭破了寨门,前营失守大营被破的事情已是确凿无疑! 孙仲山钱老三等一干人早已经结束好盔甲腰带绑腿,神色凛凛地注视着商成,等着他下命令。副尉祝代春神情慌乱,一个劲转圈子喃喃自语:“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商成盯视了自己的副手一眼:“慌什么!”他扔了手里的汤碗,立起身下令道:“各哨整束队伍!检查装备!等待命令!” “是!”几个哨长领令去了。 这时候后营里已经乱作一团。这里负责运送辎重的民伕多,大都没有正刀真枪地上过战场,破营的消息一起顷刻就炸了营,有人见营帐就钻,有人跪地上哭天抢地地嚎,有人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撞,有人跟在别人后面漫无目的疯跑,还有人就地转圈子似乎想找趁手物事防手。商成的兵也乱过一阵,被军官呼喝号令一通才勉强约束住,可此时被乱蹿的民伕一冲,又跟着乱了套,不少兵身不由己就钻进了逃命的队伍。几个队官哨长的呵斥打骂全然不起作用,连砍了几个逃兵民伕依旧弹压不住。 商成也是无比紧张。他立站在队伍前四下眺望,只见到处都是抱头鼠窜的的兵士民伕,却看不见一杆号令的军旗,侧耳想倾听大军重新集结的号角命令一一除了漫天卷地的喊杀声和遍野的惨叫嚎哭,再听不到一丝暂退整顿的号令。兵败如山倒,大军已经乱了阵,这时候说什么都是白搭多余,首要的是要找一块有利地形稳住队伍,然后再说其他…… 他凝视着草甸顶的了望楼,头也没回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包坎张望了一下拖着万丈红霞的夕阳,说:“已经过了戌时。” 商成指了了望楼说道:“我们去那里!” 等他们逆着溃兵人潮冲上草甸顶,商成攥着直刀只来得及喊一声“结阵!”,一群突竭茨的马队就从对面撞上来…… 大营里已经是四处火起八面冒烟。突竭茨的骑兵几十成百地在营盘里纵横来去,见人就砍见营帐就烧,恣意地狂踏乱踩。大赵兵没有号令不能相互依靠支持,只能东一簇西一团地各自为战,被敌骑一冲,就象割麦子一般一倒就是一片,断胳膊断腿血肉横飞,脑袋残肢被人腿马蹄踢得满地乱滚。也有悍不畏死的赵兵迎着骑兵就扑上去,拼着性命不要也要拖敌人下马,没有武器就抱着敌人朝马蹄下滚,就算死了也要拽着人腿马腿不松手…… 草甸顶围着了望楼已经杀得人仰马翻。两百多赵兵以木楼为中心摆成一个双层圆阵,绕圈子和敌人厮杀。外层都是盾牌长矛直刀,敌人用箭射就举盾,敢靠近就是刀劈矛戳,有负伤的就退进内圈,里面自然有人站出来接他的位置。十几个弓箭手已经爬到了望楼顶上,张弓驰弩瞄了四面乱转的敌人射。 那伙突竭茨骑兵看打半天也没捞到什么便宜,几番集群冲锋都没撕开赵兵的阵势,自己反而死伤了二三十个人手,就知道这块骨头不好啃,一声唿哨就都拨转马头忽啦啦地撤了。 这队敌人刚退,赵军还没来得及喘息,又一队骑兵撵着溃兵从东面爬上来,阵中当面的祝代春直来得及喊一声“绕去阵后!”,闷哼一声就丢开手里的长矛跪下去。内圈里的兵立刻拽着他的腿把他拖进圈子里,一个兵拣起铁矛就顶上他的位置……这拨敌人来得快去得也快,前后绕一圈冲了两回看看冲不动,领头的军官弯刀一摆,一群兵口口嚯嚯怪叫着就转下甸子。 从戌时初刻一直到夕阳西沉天色昏暗,围绕着了然楼战斗几乎就没停过。有时是一群突竭茨骑兵上来骚扰试探一下,有时是一伙敌人的步队过来乒乒乓乓打两下,有时是两三群突竭茨同时过来一起动手,好几回情况都是万分危急,阵破人亡只在瞬间。好在聚到这里的赵兵也是越来越多,生死关头根本不用军官发布号令,自己拾了地上的弓箭刀枪就去补空子,实在拦不住就几个人手挽手地站一排,硬拿身体去堵缺口,这才保住了阵势不破。到天黑时望楼四周已经倒了一片人,有赵兵的也有突竭茨人的,有被敌人砍死的,也有被自己人不忍心看他们受苦“帮忙”的,有全尸全首的,也有缺胳膊少腿的,还有半边身子被马蹄踩踏血肉模糊的,都象夏天里过了大风的田里伏倒的麦子一样,你压我趴地漫了一地。几匹战马在死人堆里踯躅伫立,伸着冰凉的鼻子想去唤醒自己的主人…… 看看草甸子左近不再有大股敌人出没,偶尔有人在远处露个头,也是张望几眼转头就走,商成便知道眼下这场浩劫算是暂时告一段落。心头一松,憋在胸口那口气一泄,就觉得浑身酸疼得要命,两条胳膊就象灌了铅一样沉重,再也举不动手里沉重的直刀。他杵着刀杆慢慢坐到地上,张大了嘴呼呼哧哧地喘息。周围一片哐哐啷啷的兵器落地声,到处都是粗重的喘气。 他喘了几口气,觉得人稍微缓过点劲,胳膊也没那么哆嗦了,就朝左右两边望了望。不知道什么时候,为他左右遮挡掩护的人已经换成了苏扎和田小五。两个人都是浑身血污,卷刃的铁刀压在倒扣的盾牌上,直着两条腿软坐在草稞里喘气。 商成在黏糊糊的脸上抓了一把,随手揪了草搓了搓,下巴一扬问田小五:“伤着没有?” 田小五想说话却又喘得说不上来,半天才咽下口唾沫摇摇头。 商成又转脸问苏扎:“你呢?伤着没有?” 苏扎正扯着衣领子擦眼睛,听他问话,双手在地上一撑大概是想站起来,却又实在是没力气,巴咂下干裂的嘴唇大声道:“我没受伤!”稍停又象是想起了什么,补了一句,“禀告大人!” 商成被他补的这句“禀告大人”逗得呵呵一笑,轻轻拍了拍苏扎宽厚的肩膀头,吁着气说道:“杀翻了几个?” “两个!”苏扎的眼睛里露出笑意。“禀告大人!” 商成想了想,问道:“你前面已经有了两个记功吧?” “是。禀告大人!” “加把劲!再砍一个敌人就是义勇郎了!” 苏扎苦着脸说道:“没首级,也不知道能不能记上功。”他是外族人,无论做什么都吃亏,记功评功时尤其是这样,要三个首级才抵别人一个。要不是因为这,粮队前面打的几场仗里他就砍翻了七个敌人,认真算起来他早该升忠勇郎了。 商成知道这情况。边军中想苏扎这样的事情不少,他的队伍里苏扎也不是唯一的特例,前面殉在莫干的老牙子就是同样的情形,论资历论功劳,老牙子的官不会比包坎小,战殁后他家里该领八品军官的抚恤,可就因为他是入籍的边兵,他死了家里就只能领小兵的钱……但这是赵军中的惯例,他也没好办法。他对苏扎说:“我把你的事情写在报告里缴上去了,总会给你个说法。这回没首级也没事,我给你做旁证。”转头对神色不怎么好的田小五说道,“你去年被污了的功劳,四月如其寨出兵那会子我也让文书列在公文里了,听说就快有眉目了。一一不过你暂时不要对别人说。” 田小五急忙没反应过来商成说的是什么事,只眨巴着眼睛瞪着他,好半天才使劲点下头:“我知道了。麻烦你了,和尚哥。” 商成扶着田小五的肩膀站起来,踢了踢酸麻的腿,说:“不用起来。你们多留心周围,有状况马上报告。我去那边看看伤兵。” 了望楼下躺了一地的伤兵,到处都是痛苦呻吟声。划破皮肉的轻伤还好些,没有干净的生布就随便找什么块把伤口一裹就算完事,死了是命活下去也是命,谁都不大在乎。最惨的是那些缺胳膊断腿的人,半身都被血浸透了,滚在地上哀痛呼嚎辗转求死,就算商成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看见这样的情形也禁不住心头发颤。 凄凉彷徨间他看见包坎和小石头肩并肩偎靠在一根木柱上。包坎的一条胳膊裹着厚厚的布,袖子都扯不下来;小石头半边甲也是黑糊糊一片。包坎也看见他,朝他点下头。 他走过去,蹲下来问道:“伤得厉害不?” 包坎摇头说:“不算厉害,小伤。”说着龇牙咧嘴地抬起胳膊屈伸了两下。 “小石头,你……”商成蓦然煞住了自己的话。他这才看清楚,小石头双眼紧闭,脸上早已经是一片青灰色。 包坎淡淡地说道:“他肚子上挨了一刀,肠子流出来了……”说着伸过手来,把一样东西递给商成。“小石头说,这是你让他收好的,叫我千万记得给你。” 商成接了眼罩,默了很长时间才摘下兜鍪把它戴上,对包坎说:“你去把哨队军官召集起来,过来开个会。除了咱们自己人,别队伍里的军官也喊上。”包坎似乎生怕把小石头吵醒,蹑手蹑脚地站起来,却没马上就走,看着商成扶着小石头把他的还软着的身体放到草地上,才朝旁边指了下说道,“文校尉在那边。” “文校尉?哪个?文沐?” 商成顺着包坎指的方向找过去,果然寻见了文沐。文沐伤得并不重,只是胳膊大腿中了几箭而已。文沐看见他,也没顾上寒暄,开口就问道:“接下来怎么办?” “咱们不能在这里固守。突竭茨的大队骑兵撵咱们的溃兵去了,这里只有些打扫战场的人,咱们要趁这个机会冲出去。不然等他们反应过来,咱们守不住。” “朝哪边去?” “咱们人少,又不熟悉周围情况,不能乱闯!北边是不能去的。南边也不能走一一突竭茨人肯定要防着大军向南突围,道路上肯定有布置,咱们去也是送死。向东要遇见突竭茨重兵,也不能去,那就只有一条路能走。咱们在这里搜集残兵和马匹,向西,去抄左右腾良部的羽帐!” 文沐和几个聚拢过来的军官都被商成这匪夷所思的大胆想法吓了一跳。头一晚在辎重营里和商成打过照面的那个卫军校尉张口结舌说道:“商,商校尉,这……这能行得通?那可是别人的老巢……” 孙仲山也在军官里,商成还没说话,他就说道:“我觉得这主意好。双方对峙时,突竭茨肯定会派重兵加意戒备咱们偷袭,既然咱们败了,那他们就必要防备咱们,留家里的兵也要抽出来去追赶咱们的人,顺便打扫战场一一咱们正好打他们个措手不及!把腾良部烧个精光,不怕他们不回头!” 另外几个军官也明白过道理,七嘴八舌议论一番,都觉得这办法不错一一只要能找到马,肯定可以干他一家伙! 正文 第四章(15)突围 几个军官把商成提出来的向西袭破捣毁突竭茨老巢的建议仔细斟酌了一回,都觉得这样干虽然危险不小,但是成功的可能性也很大,大家再根据各自知道的情况再你一言我一语地补充,很快就形成一个抢马抢粮然后辗转西的大胆军事行动计划。为了协调指挥聚在这里的各支队伍,几个军官又公推一个姓钟的军官为首。这人是个正五品的游骑将军,左路军行军参赞右主事,无论威望勋衔还是职务,在这里都是最高。 游骑将军钟直当下就命令各部清点人数整顿队伍,抓紧时间喝水吃东西休养力气,又让人搜集弓箭刀枪配发各部,因伤不能跟随队伍行动的伤兵都集中到一起,也一样发武器……钟直木着脸红着眼睛说话,几个军官都是面无表情地遵令执行,其实人人心中都是不忍。可再凄惶悲苦也压不过情势逼人一一现在是危急关头,万事只能从权,大军溃败营盘失守,这支队伍实际上已经处在敌后,一群困顿疲弱的怯兵,随时都有被扑上来的敌人一口吃掉的可能,确实也抽不出人手照顾重伤号;再加上当夜就要抢马匹转进,无论偷袭敌人巢**能不能成功,接下来都要亡命千里,重伤号也受不了逃亡路途上的颠簸辛苦…… 一番清点下来,各部兵士连带逃过来的乡勇民伕并行动无碍的轻伤将士,一共是四百九十三人,除了几个校尉带的五个营二百多兵,还有很大一部分人是打散了建制的乱兵。钟直也不多话,手一挥就把乱兵通通补进各营各哨。接着又下了一连串的命令,让各部加强警戒,防备敌人趁黑偷袭,还要侦察探视敌人情况,尽快落实细节……直到他觉得自己的布置再没有什么疏漏的地方,才对自己一直没有任务也没离开的商成和文沐说道:“咱们计划的第一步是抢夺马匹,这才是重中之重,这件事情就要交给你们了。文校尉的威武军是我大赵精锐,今晚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仗打成这样建制都还齐全,足见威武军的军纪和文校尉的本事。”他转头又对商成说道,“自打我到燕山,就听说过屹县商和尚,《和尚打虎》和《将军破阵》两支曲子我都听过,早想找机会看看你这个打虎好汉是个什么模样一一没想到竟然是在这样的情势下见到真人。”他扬起脸眯着眼,把自己高出足有一头的商成仔细打量了一回,看商成虽然是一脸疲惫,脸色却很镇定,听了自己夸奖,神色既不倨傲也不谦卑,只是对自己从容一笑……钟直心中赞叹这和尚确实是条汉子,神情却蓦地变得庄重严肃起来:“商成文沐听令!” 两个人同时并腿把身一挺,口中低声喝道:“职下在!” “今夜子时准备,寅时行动,从西北面前营方向动手。商校尉所部为前锋开路,文校尉所部接应,我领中军随后。夺取马匹先取道向北,再伺机折转向西!” “是!”文沐凛声道。 商成却没有马上接令,攒着眉头说道:“……不能等到寅时,要立刻行动。前头打了一个多时辰,我们的虚实敌人已经摸得清清楚楚,一时没上来只是因为他们也要吃喝休息,等他们缓过这口气,随时都会过来收拾我们。我们在这里缺吃少喝,再作养力气也不能和敌人比,只能靠个‘快’字,打突竭茨人一个措手不及,等他们乱了咱们才有机会!”他顿了顿,目光幽幽直盯着草甸子下的一片红光,又朝西朝北两个方向都张望了一回,沉吟着说道,“要分兵!不能让敌人看出来咱们的动向,也不能教他们把力气合到一起对付咱们。我建议把兵分成两队,一队向西杀,一队向北杀,出了营盘再想办法汇合。”他本来还想说,即便是队伍汇合到一处,到时候打不打突竭茨人的老巢,怎么打老巢,都要看情形来决定。但是想了想,又把这话咽下去一一等出了营盘汇合后再说也不迟。“就是将军的那句话:抢马出营才是关键!” 他简简单单几句话,就把当下的情势剖析得清楚明白,即刻相当的建议也是切中要害,钟直不禁点头说道:“好!就照你说的办!马上动手!不过不能分兵。咱们的兵本来就少,再散开就更凝聚不起力气,要拧成一股才有可能冲出去!”他瞪着熬得通红的眼睛再把商成上下端详了一回,笑道,“北郑商瞎子,果然是有点本事……” 这时候时间紧迫,商成也不想和钟直讨论分兵还是不分兵的问题。分有分的好处,不分有不分的优势,孰胜孰劣片刻间很难分辨清楚,抬臂当胸行个军礼,转身就回去布置。 先头一战打得惨烈一一副尉祝代春重伤,六个上了草甸顶的哨长还剩三个,孙仲山的一哨人几乎拼光,钱老三的兵也只剩八个,而且是个个带伤……他带的营除去一开始就跑掉的几百人,跟他过来的二三百人如今还能站起来的只有四十多个。虽然新补充了几十个失去建制的散兵,可还是不到八十个兵,连一哨人都不够。好在这些新进来的兵大多是燕山卫军,即便没听说过“商瞎子”,也知道打虎的商和尚,望着自己的目光里都带着信任和期待,他的心头也就安稳了一些一一战场上就怕军心不稳人心不齐,这些兵能听自己号令就好! 两句话把行动交代清楚,又叮嘱了需要仔细留意的事项,下令全营结束盔甲扎束腰带整理鞋袜绑腿,他便一面悄无声息地整顿队伍,一面派包坎向钟直请示。须臾间包坎就把“出发”的命令带回来。商成抬手臂向前一挥,猫下腰绰着直刀,跟着当先开道的苏扎田小五就溜下草甸子。 黑暗中只摸出几十步,前面叮当就是两声,兵器相激火花迸溅,田小五已经高声示警:“有埋伏!”随即就是嘣嘣嘣的一串弓弦细响,噔噔的箭头铁皮盾碰撞声连着好几声闷哼,队伍登时有些乱。慌乱中也不知道是谁“妈呀”地叫了一声,就听有人大声呼喊:“快!快退回去!” 商成已经和敌人接上手,磕开黑暗中劈来的一把蛮刀,一刀把那个突竭茨兵从肩膀到右胯劈成两片,振刀大吼一声:“退你娘!一一想活命的都跟着我!”端了刀一个突刺,锋利的刃尖从一个围攻苏扎的敌人左肋下钻进去右胸膛冒出来,顺势一拖抽了刀拍在一个突竭茨兵的盾牌上,砰一声响把那个敌人砸得退了一步,田小五蹿过去铁矛尖照胸膛就捅…… “上来几把直刀!拉成一排并肩砍过去!” 听了商成这声喊,四个兵立刻挺着直刀赶上来,和商成站成一排,彼此隔了丈把距离,攒着刀就朝人多处尽情杀过去。刀影幢幢血光迸射,顷刻间阻拦在前面的突竭茨兵就是狼奔豕突,一片的狼哭鬼嚎。也有凶悍的敌人趁隙突近身,大都被跟在直刀后面的赵军用矛戳翻在地,几把刀片子飞舞,转眼就剁成肉酱;也有敌人避过了长矛伤到直刀手,跟进的赵军也不管能不能使动这样的五尺重兵,弃了手里的武器,拣起来刀就跟着别人砍。五把直刀此起彼伏劈出一条血胡同,眨眼间队伍就突进了百余步…… 此刻草甸顶上杀声骤起,吃饱喝足的突竭茨兵从四面八方跳出来,呀呀呼喝挥刀弄斧围着赵兵乱劈乱砍。了望楼下这群大赵兵士虽然人人都是又累又饿,可个个都不把自己当成活人,再没妄想能活着回去,只求临死能拖个敌人垫背,所以骁勇异常,口中呼喊怒骂手里刀枪照着敌人乱砍乱戳,即便被突竭茨兵砍断胳膊砍断腿,也要抱着敌人死不松手……突竭茨的兵虽然善战,单兵格斗也比赵军强上一筹,可一时间也只能依仗着人多势众,和赵兵打个旗鼓相当。 前后都遇袭,文沐就有些举棋不定,后面传了话上来问商成,要不要回头增援。 “鸟!”商成肩膀胳膊大腿都带了箭伤,已经把直刀交给了苏扎,自己拈了把不知道从哪里拾来的双刃斧跟在队伍里,听了文沐的询问,登时气不打一处来。“让后队跟上!所有直刀都上来!传我的令一一放火!所有能烧的通通烧掉!” 开始时还是队伍沿途两边起火,不一时近处远处都是星星点点的火头子蹿起,等整座草甸子左路军营盘到处都冒出火光,文沐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留在大营里抱团坚持到天黑预备突围的赵军,其实并不止他们这一拨,商成下令放火,其实也是给大家发一个信号一一大家一起动手,让突竭茨顾得了头顾不了尾,救火还是留人,随他们便! 南边后营方向也不知道是哪队人马,竟然把辎重营的几座大库给点燃了,几柱黑烟夹着燎起十几丈高的火舌滚滚而起,半座大草甸都被映照得通红发亮。噼里啪啦的火焰乱卷中,突竭茨人惊惶的叫嚷呼喊声不断,间或还夹着几下兵器交进的乒乓咣当声响。又不知道是哪里的马匹炸了群,万马齐喑中轰隆隆的马蹄声震得地皮都在颤抖…… 商成指挥着前队且战且进,也不知道打了多久杀出来多远,终于撞上一个关马匹的大空地,十几个突竭茨兵正在手忙脚乱地解缰绳,被赵兵一拥而上刀枪齐下全都卸成块。商成一脚踹翻一个抢马的小兵,扬斧头指了远处一队过来支援的突竭茨骑兵吼道:“结阵!把他们挡住!后队!后队快点上来!” 眨眼间那几十个敌骑已经冲到。赵军人少,又是匆忙列阵,单薄的阵势被骑兵队一冲,队形立时乱成一锅粥。眼看刚刚夺到手的马匹就要再次易主,左右斜刺里都突然蹿出一伙人,嘴里大呼小叫呼应联络,弓箭弩箭突突乱飞,顷刻间就把敌骑连人带马割麦子般射倒一片。其余敌人见势不妙拨马头就跑,商成也不追,立了当地下令:“所有人都上马!所有马都解开缰绳做好准备!钱老三!孙仲山!”点了两个部下的名随手朝影影绰绰的西营门一指,“你们带一半人去把那里给我夺下来!” “是!” “遵令!” 钱老三孙仲山领了几十个爬上马背的兵,呼啸一声就冲出去。商成也没看那边的战况,自己上了马等后面的赵军。稍时文沐也带着几十兵点着火把奔过来,人还没站稳就急急说道:“和钟将军的人联系不上!怎么办?要不要……” 商成劈脸打断他的话,说道:“不能等!营盘里这样乱,附近的敌人随时可能过来,咱们这点人还不够他们塞牙缝一一先突出去再说!”他一手攥着斧头一手提着缰绳,羁着战马在原地转圈子。“你给他们留下三十匹马,其余通通带上,带不走就地处理!我先去夺寨门,你随后跟上!”说着话他把斧头在空中呼呼虚劈两下,松了缰绳斧柄在马臀上轻轻一敲,战马一纵便约出去。百十个大赵将士立刻紧随上去,黑压压的乌云团一般直撞向正在酣战厮杀的西寨门…… 正文 第四章(16)陈柱国(上) 孙仲山钱老三带人攻打西寨门并不顺利,一伙敌人凭着几道拒马抵死顽抗,赵军扑了几回,折了二三十个兵,却连寨门边都没摸到就被突竭茨人的蛮刀和寨墙上的十几张弓给打回来。商成赶到时赵石头已经甩了盔甲,俩眼通红亮着半边膀子,正要组织敢死队去抢寨墙。 商成赶到后的第一个命令就是让所有的弓弩先管顾寨墙上的敌人,接着就命令放火:“点火,把所有能点的都点上!所有的火把都仍过去!听我的号令,二,三!扔!”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几十个火把噼里啪啦地砸在寨门前寨墙上。趁敌人躲闪“火雨”的短暂机会,孙仲山刀一挥吼道:“是死是活就看这一遭!弟兄们跟我来!”领着一群赵兵一窝蜂般涌上去,刀砍枪戳斧劈,霎时间就把守在寨门前的突竭茨兵放倒一半。 商成一面吩咐“不要追”,一面分派人手去寻找引火物堆在寨门两边,看文沐带着队伍马匹赶过来,问道:“和后队联系上没有?” “没有。后面没人了……” 火光暗影中,商成遥望着草甸顶上已经烧成巨大“火炬”的了望楼,距离太远,瞧不清楚那里的动静,屏息倾听,到处都是突竭茨人的号角传令,人喊马嘶混杂一片,说道:“咱们出营先向西,然后绕营寨兜圈子看看还有没有人突围出去,再做打算。”看文沐迟疑一下点头,兜过战马辔头喝令一声“烧了这寨门”,就领着两百多赵兵冲出大营…… 天渐渐亮了。彤红的朝阳从东边天地交接处懒洋洋地升起来。草叶上的露水在朝霞映照下,愈加地晶莹剔透。两只苍鹰平着翅膀在蔚蓝色的天空中翱翔,时不时发出一声唳鸣,凄厉的声音在原野上远远地播撒传荡。左路军营盘里的火已经被扑灭了,只剩下几道余烟还在袅袅地随风飘荡。大草甸顶上的了望楼已经塌了,一堆过火焦黑的残桩断木中,一根漆黑的大木摇摇欲坠,它就象个不堪重负的老人,正在悲伤地凝望着脚下的战场。营盘里到处都是赵人的尸体,仰着的,卧着的,单个的,成群成团的,蜷缩卷曲的,被火烧成黑炭的,还有缺头少身子的……不单大营里是这样,从大营向南一直延伸出一二十里地,到处都能看见赵人的尸体。有些地方死人横七竖八挤成堆,有些地方三三两两断断续续,还有无数的人隐没在带血的草丛里,从此再没有了下落…… 顺着这条用人和鲜血铺出来的道路继续向东南方向走,快到阿勒古河浅滩的地方再向北,转出去五六里地,就能看见一个被牧民遗弃的小聚落,四五间倒塌的房屋不远就是个草甸子,商成带的一彪人马,如今就掩伏在这里休息。 从昨天晚上亥时突围后在大营外寻找失散的后队时,撞上了回来增援的大队敌人,一场短兵相接的遭遇战下来,队伍几乎被冲散打垮,跑出十几里才摆脱了追击;紧接着就遇见一支突竭茨人的辎重队,商成一声令下,百多赵军把猝不及防的对手打了个落花流水,不仅抢了三百多骆驼马匹,还抢到了粮食和水,人吃马嚼闹个半饱再带足干粮,顺手就把剩的东西连车辆带辎重一把火点了。这一下就捅了马蜂窝,好几队敌人从四面八方围追堵截上来。他们东兜西转,在草原上一路打打停停停停打打,直到东方天际泛白,才好不容易跳出敌人的包围。虽然打得辛苦艰难,可也不能算全无收获一一他们顺路踹了几个突竭茨人的临时宿营地,救出来好几拨自己人,再加上一路上接受的散兵游勇,如今队伍已经是越来越庞大。 现在,商成和几个军官就坐在一棵矮树下啃肉干喝凉水,一边恢复体力,一边等派出去的探子回来。一漫坡的兵勇骆驼马匹都散在草丛里,却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除了偶尔有人压着嗓子咳嗽一声,就只有牲畜按捺不住性子时打的响鼻。 文沐正在和孙仲山低声商量队伍下一步的去向,包坎靠在树干上闭了眼睛打盹,钱老三拿把金丝刀柄的精巧小银刀,正在专心致志地雕刻一块木头。商成捏着块被血浸泡过的绵帕,正在擦眼睛。还有十几个人或坐或站地围在四周。 文沐和孙仲山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看来这两个人的意见不统一,又谁都不能说服谁,只好靠用嗓门的大小来证明自己的想法更站得脚。结果都被商成扫了一眼,只好讪讪地闭嘴,停止了这场争论。 他唆着嘴唇把眼罩拉下来,遮住了右眼,说道:“如今最重要的不是去哪里,也不是朝哪个方向走,最关键的是要搞清楚,咱们现在是在什么地方!”他把外围那十几个人也打量了一回。这些都是他半路上搭救出来的军官,看盔甲样式,都是相当一级的军官,其中有两个人的勋衔可能还是将军……如今这些人的形容都是说不出来的萎靡,眼睛里也没有什么神采,就象一根根木头一样耷拉着头不说话;偶尔眼珠子动一下,望过来的目光也是木然中带着无尽的凄凉悲苦和绝望…… 他在心里默默地叹了一口气。任凭是谁都难以接受这个结果一一那可是两万大军啊,谁知道须臾之间就灰飞烟灭!但是他又不想说些四边不靠的空泛言辞去安慰他们,只好掉过头去看正在休息的士兵。 赵石头手里提着把突竭茨人惯用的弯刀走过来,也没行礼就说道:“清点出来了,一共有是一千三十三人,其中六百多是卫军,一百多边兵。”说着从包坎手里抓过干粮袋子,掏了块拳头大的肉干,用刀切了一大块丢嘴里大嚼。 “马有多少?” 石头直着喉咙吞下肉,锤了两下胸口,说:“没细数,不过一人一匹的话还能有点富裕。骆驼也有几十头。”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手在怀里掏摸了两下,拽出来一个金灿灿的手镯,在众人面前一晃。“刚才去巡视的时候,看挂在一匹骆驼鞍子上的一一不错吧,上面还有画哩!”商成接过来拿手里细细观看一一手镯镶着一圈红红绿绿的大块宝石,一看就知道是金贵物件,尤其是宝石之间刻画的那些精致线条,把一头张牙舞爪的野狼刻画得细致入微。他笑道:“这战利品不错,能卖几个钱……”他正要把东西还给石头,突然想起来一桩事,对孙仲山道:“把你那块撒目金牌给我看看。” 一声“撒目金牌”,不单是十几个神情麻木的军官愕然,连附近耳尖的兵勇也是蹭蹬地坐起来,人人都拿惊诧中带着不信的眼神望着孙仲山。 孙仲山小心翼翼地从贴身处取了个荷包,掏出块黄澄澄的牌子。这是他半夜带人劫营时得来的战利品;那个突竭茨大撒目的首级和翻皮帽子,现在都还在他马背上系着。 商成把两样东西来回比照了一回,咧着嘴摇摇头,把手镯扔给石头,惋惜地说道:“你太倒霉了。一亩勋田啊,就这样飞了。” 赵石头大概没想到这镯子如此贵重,一时都被惊得楞住了,半晌才回过神,从地上一跃而起,瞪大眼睛一叠声地追问:“怎?怎说?这镯子比老孙的金牌还顶事?” 商成把两样东西都丢给他,说:“自己比较去。一一这东西比金牌还顶事,雕的东西一模一样不说,线条图画也要精细得多,质地也要好得多。可惜啊……” 赵石头攒首蹙眉地把两样东西比对了一番,咬牙切齿地问道:“胳膊哩?胳膊算不?我是从一根死人胳膊上捋下来的!胳膊还在那边草里扔着……”他在原地转了两个圈,把东西往怀里一揣,突然撒腿飞一般地跑开,片刻就拎着一只灰扑扑的断臂回来,蹲商成连说带比划:“就是这条胳膊!胳膊也能当首级吧?半个首级总可以抵吧?” 商成把那条不知道是谁的断臂从面前拨开,望着赵石头,嘴角抽搐了一下一一他也不知道胳膊能不能算首级功劳。 赵石头拎着那条胳膊气得跺脚直跳,又掏了镯子使劲砸地上用脚狠狠踩了好几下。孙仲山手快,一把抢过了石头另一手里的金牌,用手拂了上面的灰,珍而重之地重新揣进荷包里。这可是比他的性命也不轻多少的东西啊!就靠它去换勋田了! 钱老三也醒了,舔着舌头对赵石头说:“你不喜欢这物事,可以给我。我马**上的首级都归你,咱们换,咋样?” “滚远!”赵石头抄起手里的死人胳膊就朝钱老三砸过去。“喂狗都不给你!我回去就把它化了,给我婆娘打首饰!” 钱老三把死人胳膊扔得远远的,也不恼,依旧笑眯眯地说:“你有婆娘?我怎不知道?你要化镯子也行,上面的石头就送我吧一一我正说不知道该给我娃送点啥稀罕物件哩,这石头挺漂亮,给我娃正合适!”他边说笑边窝了脖子,癞皮狗一样不躲不闪让赵石头踢了两脚。 他们这边说笑打闹,外围看热闹的官兵都是摇唇鼓舌觉得不可思议。大军溃败之际,别人都是恨不得爹娘给自己多生两条腿,能逃多远是逃多远,逃得越远越好,可这群人偏偏象是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地一样,不仅杀敌劫营抢东西,还有闲心去割首级搜罗战利品……这些人到底是疯子还是傻子啊?当然他们自己也知道答案:眼前这些人既不疯也不傻,只是心比别人细,胆子也比别人大…… 几匹马突然转过坡狂奔过来,风一样卷到近前,马上的探子勒了缰绳却没下马,喘息着指着南边说:“大人,那边打起来!” 看见探子回来,远远近近一片的兵勇都站起来了,再听说有战事,只定了刹那便全都开始收拾准备。商成坐草地上仰头问道:“离咱们有多远?有多少敌人?” “东南方向十里地左右,大概有两千的突竭茨骑兵,咱们被围的有六七百人,也都是骑马的。看旗号,好象是澧源大营的骠骑军!” 商成还没说话,文沐和两三个军官已经脸色大变。别人不知道,他们心里可是清清楚楚骠骑军护着的是什么人!这人是非救不可,就是死了也不能把尸首落在突竭茨人里!哪怕把人拼光也要抢出来! 商成倒没注意文沐他们,皱着眉头问尖兵:“还有什么情况?” “突竭茨的兵打了两面黑旗!” “大帐兵?”钱老三一骨碌就爬起来,过来急急问道,“你看清楚了,是大帐兵的黑旗?” “是黑旗!职下看得清楚,确实是大帐兵的黑旗!” 一听说是突竭茨人的精锐,钱老三脸上登时笑出一朵花,他兴奋地搓着手,凑近商成说道:“打吧大人。我带队去把他们搞了。两面黑旗啊,肯定有大撒目,这回我怎么说也得弄块金牌揣揣。” 商成眯缝着眼睛一时没说话。两面黑旗说明至少有一千大帐兵,还有一千部族兵,这仗真要是打起来,他心头没底一一这些都是溃兵,能速战不能持久,稍微相持就可能坚持不住,何况如今建制也不全,号令未必能传达…… 他心头踌躇,脸色就是迟疑犹豫,两个将军知道自己在商成说话不顶用,干着急也没办法,都拿眼睛瞟文沐。文沐靠过来低声说道:“大人,这一仗非打不可!骠骑军护卫的是陈柱国!” “什么?”商成疑惑地反问了一句,“陈柱国是谁?”他立刻明白过来,“陈柱国”就是姓陈的柱国将军,好象还是行营的参赞还是参军,自己好象还见过这将军一面,前两年在屹县南关的时候……他突然转头盯视着文沐,问道,“是个女的?女将军?” 文沐绷紧嘴唇,象是下了很大决心一般,说话的声音也压得更低:“陈柱国是当今的长沙公主。” 近旁听见他们说话的孙仲山,一张国字脸顿时就扭曲成一团。他的一双小眼睛从来就没有瞪得象这样大过,张大了嘴却什么都说不出,只是从嗓子里发出几声毫无意义的嘶哑喉音。商成的左脸颊也是抽搐了好几下,一只左眼就象狼一样闪烁着凶狠的幽光,盯着文沐半晌不吱声,良久才使劲啐了一口唾沫:“都他娘的搞了些什么破事情!”他忽地站起来,抄起扎旁边的突竭茨弯刀,吼道,“全军集合,上马!有事情干了!”又对坐地上没动弹的孙仲山道,“你带文沐和他们,”他鞭子一指文沐钱老三头还有十几个军官,“边行军便整顿队伍,把兵勇都分成哨一一什长队长哨长你来指派!”看孙仲山还在发呆,一脚就踢过去,“赶紧动起来!一一赵石头!” “职下在!” “你领五十个兵在前面开道,有事立刻传消息!不是万不得以不许接敌!” “是!” 商成上了自己的战马,弯刀朝东南一指,也没多余的废话,说一声“出发”催马就走。已经列好队的兵跟着他鱼贯而行,后面手脚慢的兵勇还在收拾东西搬鞍子上马…… 正文 第四章(17)陈柱国(中) ……穹隆苍苍荒野茫茫,白云悠悠碧草凄凄,晓风晨露里,万籁渐甦中,一彪人马紧紧追随着一青一蓝两杆三角令旗,沿着蜿蜒流淌的阿勒古河向下游策马急奔。 商成并不在队伍里。他正羁着战马立在河岸上,一面注视着队伍前进,一面仔细地听赵石头派回来的兵汇报前面的最新情况。 那个兵连人带马都是跑得浑身热汗淋漓,却连擦都顾不上擦一把,双手拽着缰绳在马背上喘息说道:“……大人,骠骑军已经向西去了。”说着抬头看了看红彤彤的太阳,似乎是在辨认方向,随即伸手朝西南边一指。“马蹄印子和尸首血迹都朝向那边。” “骠骑军还剩多少人?还有多远?” “不知道。也不知道离咱们有多少路。老路上有突竭茨人的游骑,过不去。”那满脸憔悴的探哨接过包坎递上的水囊,仰着脖子灌了好几口。因为喝得太急,那探哨一口气没换过来,半口水全喷出来,伏在马背上空空空地咳嗽。 “你们和敌人接上手了?” 那兵抑住咳嗽,抹了嘴角清水才直起身再说道,“没有接手。赵哨,……赵哨带着人绕圈子兜过去了,说要靠近查探。命我,命我先回来通报一声,大队要赶紧转方向。” 商成一头下令队伍折向西南,一头命令人传话,让孙仲山文沐过来,自己却凝望着莽莽苍苍的西南方一声不吭。六百骠骑军抵抗不住两千突竭茨兵,只能且战且退,这一层他早就想到了。敌人封锁阿勒古河,期冀把左路军全军都歼灭在左岸,这一点并不出乎他的料想一一他之所以要人尽量搜集马匹骆驼和粮食,就是在为突破阿勒古河不成功而做准备。要是无法跳出敌人的包围圈,他就要向北深入突竭茨腹地,侍机摆脱敌人之后再做打算,或者直捣敌人巢**,或者从阿勒古上游渡河,向中路大军靠拢……不过这些都是后话,眼下不用认真考虑,目前最紧要的是陈柱国不能有什么闪失差池一一这个女人绝对不能落到突竭茨人手里!虽然他不认识这个把当兵打仗看成儿戏的女人,也不关心这个女人为什么不在皇宫里好好呆着,偏偏要跑战场上来,但是他不能不顾及她的安危一一要是这个女人有点三长两短,那可是谁都担不起的罪,更是谁都丢不起的脸…… 文沐和孙仲山从队伍后面赶过来。两个人都没下马,就在马背上当胸行个军礼,文沐问道:“大人,你传我们?” 商成朝文沐略一点头,却问孙仲山道:“队伍整顿得怎么样?” “禀告大人,已经整顿好!兵勇一共分了八个哨,五哨卫军,一哨边军,还有两哨民伕。各哨的临时军官也指派妥当了。” 商成唔了一声说道:“骠骑军的具体情形还不清楚,不过他们正在向西南方向撤退。南北两面十里内探哨没有发现大股敌人活动,西边十里外有四五百突竭茨人骑兵。文校尉,你带一哨卫军和两哨民伕断后,沿途收容掉队的人员马匹,我带其余五哨兵先行一步。” 文沐一脸的犹豫,迟疑了一下才胀红脸行个军礼,嘴里应道:“……是。” “那就这样。一一有什么情况,咱们随时联系。” 随着商成一声喝令,霎时间六百多赵兵就象一股急速涌动的暗流向西南方向倾泻而去。因为有前头侦察探路的赵石头接二连三地传回消息指引道路,中途队伍几乎没有片刻的停顿耽搁,连半道狭路相逢的一支几百匹驼马组成的突竭茨运粮队也没理会,一冲即过。堪堪跑出去再跑出十几里,商成刚刚下令缓速前进节省马力,前头又传来消息一一骠骑军被围在三里外一个坡坎下,正在死战! “有多少敌人?” “大约两千上下!” “大帐兵有多少?” “看不清楚!一一两面大帐兵的黑旗都在!” 商成的嘴角咧了一下一一六百对两千,这根骨头可不好啃!他想了想,叫过孙仲山,急急说道:“你带两哨人,从北边绕过去打!”“是!”孙仲山拨转辔头,领着两哨人马朝北去了。商成把弯刀横在鞍子上,伸手掀起眼罩,眨巴着眼睑殷红泪花泛滥的酸胀右眼,问身边的包坎道:“老包,你说这一回咱们能赢不?” 包坎手里拎着杆长枪,笑着说道:“你也有胆怯的时候?” “是个人就会有害怕的事情,我当然不可能例外。” “那你最怕的是什么?” “英语四级。我最怕的是英语四级。当年我差点为这个毕不了业……” “鹰鱼四极?”包坎显然没听说过这个新鲜的名词,拧着眉头反复念叨了好几遍,转脸望着神情有些恍惚的商成,问道,“那是啥物件?” 前面依稀可闻的呐喊厮杀声把商成从短暂的失神中唤醒过来。他眯缝着眼睛瞄了一眼自己的朋友,笑道:“你想知道?”看包坎使劲地点头,他咧着嘴呵呵笑了。我永远都不会告诉你,什么是英语四级…… 三里地之外的一道草坡下,两百多骠骑军正围成内外两个圈子,拼了死命阻挡外围的突竭茨兵。这里地方小,骑兵根本腾挪不开,敌我双方挤做一团,都是骑着战马拼杀,几千只马蹄子乱踩,搅得地上碎草飞扬尘土漫起半人多高。溟溟漠漠里昏影幢幢,刀来枪去叱咤连声,兵器激荡惨叫呼号声中一蓬蓬血雨骤现倏逝,被砍下来的人头被马蹄踢得在草地上到处乱滚,时不时人群马丛中战马长声悲嘶,蜷起前蹄霍地挺起一身多高,从马背上跌落的骑士顷刻间就被踩得筋断骨折…… 王义骑着马,拎着一把长剑,立在赵军围起来的圈子中间,紧紧地抿着薄嘴唇,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眼前的混战。如今这位大赵的毅国公、朝廷的明威将军、骠骑军的行军长史,已经全然没有了前一晚上和文沐谈话时的雍容神态和从容气度。他的四翅兜鍪早已经不翼而飞,蓬头垢面神色憔悴,额角鬓边趴着几缕耷拉下来的头发,耳朵后几道已经干结的血迹一直爬进战袄领子里;精工打造的将军甲胄缺东少西,不少地方都露出钉缀甲叶的白绵衬里。他的腰间还裹着条生布,绷带上浸着大团大团的黑色血污。跟随战局的变化,他偶尔也会在马背上转动一下身体,这时候他的脸上总过掠过一抹痛苦的神情。看来他的伤也不轻。 他和身后的三个军官紧紧地把一人一马簇拥卫护在他们中间。六翅兜鍪上的掐金三爪云龙浮图和双貂尾,还有赤色战袍和战袍下一看就知道不是平常物件的盔甲护腿皮靴,以及悬在腿侧的浮雕赤龙剑鞘,都足以说明这个人的身份非同寻常。事实上,这个人的身份也确实尊贵,她就是当今大赵东元皇帝的第四女陈璞,除了长沙公主的封号,她还有着一连串显赫的勋衔和职务,大赵的柱国将军、兵部侍郎、京畿行营副总管、澧源大营参军副令、燕山行营军务参知疏议主事、燕山行营左路军参赞…… 随着时间的推移,处在数倍敌人包围之中的骠骑军人数越战越少,突竭茨的兵就象疯了似的,一个个打着赤膊,嘴里吼着赵人听不懂的草原话,大呼小叫着,举起手里的弯刀长矛利斧铁缒劈刺剁砸,把一个又一个的赵兵打下马去。 眼看着形势万分危急,王义已经紧张得浑身臊汗,大颗大颗的汗水顺着鼻梁脸颊流淌,攒着剑柄头也不回地说道:“大将军,这里守不住了,我们护着你向南冲!你的马快,他们追不上。出去了你别回头,顺着河一直向南去。南边一百里外的双马滩有咱们的军寨,你到那里就安全了。” 陈璞似乎并没有听见王义的话,只是端坐在马背上,眼睛直直地凝望着南方,好象是在寻找着什么。一夜鏖战,她的脸上也是风尘仆仆,不过眉宇间倒看不到什么惊慌仓皇的神色,反而有一种端庄安详的神采,似乎眼前人仰马翻的激烈战斗,她都视而不见,双方的酣战呐喊濒死惨嚎,她也充耳不闻……她慢慢地阖上眼睛,仿佛是在安静地聆听什么,然后轻轻地抽出了宝剑,刷一声就朝自己的脖子上抹去…… “公主!”她身边的一个军官早就在留意她的一举一动,见她拔出长剑要横剑自尽,一把就拖住了她的手臂。“公主!不要!” “滚开!”陈璞甩脱了这个军官。但是她马上就被另外一个军官紧紧地抱住,旁边的人夹手就夺过她手里的宝剑。 头一个军官已经滚到地上,披头散发地抢前一步抱住她一条腿,声泪俱下哭道:“公主,千万……千万别这样!我们围护了你冲出去,一定能冲出去……” 陈璞惨然一笑:“傻瓜,冲出去又能怎么样?到处都是突竭茨的兵,我……”她的神色突然变得阴沉起来,咬牙说道,“我不能死在突竭茨人手里!把剑给我!给我!” 拿剑的军官被她的高声厉喝吓了一跳,茫然惊惶中,不由自主就把宝剑递过去。 这一回再没有人过来拦她。她用一方白绢慢慢地擦拭秋泓也似的宝剑,嘴里喃喃低语,似乎是在和宝剑说话。三个军官流着泪水,默默背过身去。她们也不约而同地握紧了手里的刀剑。 “王将军。”陈璞望着即将突破赵兵防线冲进圈子里的突竭茨人,突然小声地说道,“我想拜托王将军一件事……” “职下在。”王义头也没应道,“请大将军军令!” “我死以后,你务必砍下我的头,带回去。”陈璞把剑横在脖子上,“要是回不去,请将军把我的头……剁碎。” “……是!” “璞多谢将军成全。” 王义绷着嘴唇没说话。 东边的草坡背后陡然传来一阵号角声。 “呜一一呜一一呜一一” 北边也有也同样的号角长声和应…… 正文 第四章(18)陈柱国(下) 呜呜呜…… 第一声浑厚悠长的号角长吟声传来时,坡坎下骠骑军和突竭茨兵正在浴血厮杀,马嘶人喊兵刃相激纷乱喧嚣之中,谁都没去特别留心,只顾红着眼珠子和对手殊死格杀缠斗。转瞬间北边也响起了短促的号角。听着两边的号角声一长一短在原野上呼应回荡,鏖战的双方不约而同都收住手里的兵刃,人人都是一脸的迷惘怔忡,羁着战马惊疑不定朝四处张望。 一个浑身是血的骠骑军突然举着刀仰天狂笑:“哈哈哈哈……是我们的人!弟兄们,援军来啦!哈哈哈……” 别的兵士也辨识出这号角声是赵军的联络号,轰然叫道:“是咱们的队伍!是援军!咱们的援军!” 突竭茨人那边也知道来的是赵人的援军,片刻的张皇骚动之后立刻叽哩哇啦地叫喊传令,开始重新整队,外围的兵分成两拨,分别跟着一面黑旗朝着东北两个方向戒备;又有十几匹马脱离各自的队伍,飞快地驰上草坡,转眼就隐没在坡后。此时无论是赵军还是突竭茨人都没了继续拼杀的心思,人人紧攥着手里的刀矛斧钺,鼓着眼睛死盯着东边和北边,屏息静气地等待着…… 东边和北边已经传来了密成一片的马蹄踏地声,南边却骤然响起喊杀声,一阵濒死的惨叫呼号,两三个突竭茨骑兵嘴里呜哇嘎啦地大声叫嚷着,带着几匹没了主人的战马,连滚带爬地从坡上逃下来。坡坎下匆忙列阵的突竭茨人这才知道上当。再想掉转战马辔头迎战,一队赵军已经旋风般扑过来,砍瓜切菜般直杀入阵势当中。 “呜一一” 号角长音再一次闷雷般滚地而过,随即东北两边的坡上都冒起一面三角令旗,再眨眼数不清的大赵骑兵已经象开闸的洪水一样从草坡上涌下来。这些大赵援军就象疯了似的,个个都是赤膊,嘴里高声嘶喊手里兵刃直劈猛砍,两队上去阻截的突竭茨兵顷刻就被杀得人仰马翻,仿佛是扔进湍急大河中的小石子,连个浪花都没翻起来就没了踪影一一两队赵军已经迎头撞进突竭茨阵中,刹那间咤喊声、怒吼声、惨叫声、噼里啪啦军刃交进格杀声此起彼伏密织一片……乱军中一面黑旗霍然倒下又被人旋即扬起,赵军和突竭茨兵围了这面黑旗,裹成团地狂杀乱砍,浮土扬尘人影幢幢,刀光剑影鬼哭狼嚎……陡然间一颗人头被满腔子热血激得飞起三尺高,那面黑旗在人丛中起伏几下就再也没了踪迹。得了势的赵军声叱吼“杀!”,拍岸巨浪般卷过去,没了旗号乱了阵脚的突竭茨兵就象待割的麦子似的,一倒就是一片。 围着骠骑军的五百突竭茨部族兵仿佛傻子一样地看着这场战斗。东边的黑旗倒了,北边的黑旗也是摇摇欲坠,草原上最精锐的大帐兵此刻已然乱成一锅粥,被如狼似虎的赵人打得丢盔弃甲仓皇逃命。乱军中又望见一青一蓝两面赵军令旗冲突而出,指引着无数的赵兵直端端地奔自己扑过来,痴呆迷楞中竟然没人想起来要逃走,只执着刀枪拼命咽唾沫,直到被赵人宰鸡屠狗般一连砍翻几十个,才蓦地炸了声喊,打马四散夺路而逃。 一心求死的长沙公主柱国将军陈璞,此时也如同一尊泥塑木雕般呆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她的周围就是抱头踢马不辨东西乱窜的突竭茨溃兵,追敌的赵军大呼小叫着从她身边潮水样奔涌而过,敌人对她不理不睬,援军也对她视而不见,直到逃的人和追的人眨眼间都翻过草坡绝尘而去,她还保持着同样的姿势神态呆坐在马上…… 似真似幻迷茫恍惚之中,她觉得有人轻轻地扳住了自己的手臂。 “公主,敌人退了……” 女侍卫廖雉的话让她悚然惊醒。她这才发现自己依旧双手紧握着宝剑,冰凉的刃锋还压在自己的颈项上。 仅余的三个贴身侍卫从她手里取下宝剑,又搀扶着她下了马,再把宝剑重新装回剑鞘里。她安静地伫立着,任凭侍卫们摆布。在她的周围,草地上,草坡上,坎沿上,到处都是人的尸体,有赵军将士们的,也有敌人的,俯卧仰躺侧转蜷缩,各种各样的死法形状都有,血肉模糊的人头残肢随目可见。尽管她从军已经有六个年头,也见过几场战斗,自问自己并不是个见不得血的女人,可却还是第一次经历如此惨烈的近身厮杀,第一回身处如此血腥的战场,看着草丛中半隐半现的尸体人头,本来就的面庞苍白得一丝的血色也没有,心头空落落茫茫然,眼睛里却跳动着两团炽烈的火焰。左路军兵败,她被四百亲兵和三个营的骠骑军护着突围,一夜鏖战连番厮杀,逃到这里时她的亲兵护卫早已经死伤殆尽,骠骑军也是强弩之末,被敌人重重包围;危急关头,她也下定了以死殉国的决心,谁知道山穷水尽之际,却又是柳暗花明……此时回想起来其时生死一线恍然若梦。她的两条腿如今软绵绵地几乎不能支撑自己的身体,要拽着缰绳才能勉强站稳…… “大将军,” 她似乎听见有人在呼唤她,偏了脸看时,廖雉正关心地凝视着她。因为危险已经暂时过去,所以廖雉依旧用了平日里的称呼:“大将军,这里太乱……要不,咱们先去草坡上坐着休息?” 陈璞摇摇头说:“我不去。伤兵呢?” “王将军正带着人救。”廖雉轻声说道。她顿了顿,咬着嘴唇望了望那些散在死人堆里搜寻伤兵的骠骑军兵士,再说道,“轻伤的少,都是重伤,咱们没药材没大夫,怕……怕是,怕是抢不回来。娇儿她们在那边。她们都,都……”说到刚才战死的同伴,她已经泣不成声。 陈璞的眼眶里也是水光闪动,却又强忍着泪水,伸手把廖雉脸上的一道泪痕抹掉,轻轻地说道:“别哭。一一她们是为我死的,我若是有命回去,一定不会亏待她们的家里人。”她会为她们做很多事,她要重谢娇儿她们的父母,会给他们很多钱,要是他们愿意,她还可以让他们做官……总之,她不会亏待这些舍命救她的贴身侍卫们。还有她的亲兵卫队,还有这些骠骑军的官兵,以及把她从死亡边缘拉回来的援军。尤其是这些在千钧一发之际赶到的援军!他们救的不仅是她的命,他们还挽救了她的尊严,也挽救了大赵的尊严…… 她这才发现草坳里没有看见一个援军的影子。她问道:“咱们的援军呢?他们是从哪里过来的?是陆谦的兵吗?不是?那是神威军?……也不是?圆山寨的?”她问一句,廖雉就摇摇头。她越问越是惊讶,“难道这些援军是萧老将军派来的?他们是从黑水城过来的?莫干寨……”话没说完她自己就已经明白这不可能。现在距离左路大军溃败只隔了一夜,萧老将军再是神机妙算,也不可能预见到左路军两万人转瞬间就灰飞烟灭。“他们到底是从哪里过来的?” “……他们不是援军。” 那群虎狼之师竟然不是援军?这消息简直比突竭茨的大帐兵不堪一击还教人难以置信!连惊讶带疑惑,陈璞那双本来就不小的眼睛瞪得更圆了,闪着亮光凝视着自己的贴身侍卫,问道:“……他们是从哪里来的?是从燕山补过来的兵?” 廖雉低头盯着脚下掩过膝盖的绿草叶,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刚才王义过来告诉她“援军”的事情时,她因为这事情实在是太过荒唐和不可思议,甚至亲自跑过去询问过那三个伤兵。直到现在。她还是不能接受伤兵们说的话。她不是信不过他们,而是觉得这事情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一一五百赵军和两千突竭茨兵短兵相接,落荒而逃的竟然是突竭茨的兵,而且这两千突竭茨兵里,还有一千精锐的大帐兵,而五百赵兵是…… 她最终还是决定实话实说,虽然她知道,这些实话听起来更象是假话。 “他们不是后面补上来的队伍。就是左路军大营里的。各旅各营的都有。有的是从大营里的突围出来的。有的,”她咽了口唾沫,“是被俘虏了再被搭救出来的……” 陈璞早就听得目瞪口呆。这些人是左路军的残兵?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这队“援军”和中路军范全姬正那个“燕山第一营”相比,怕也输不了多少,他们怎么可能是左路军的溃兵?可事实如此,由不得她不信。她刚才在恍惚中也看见,“援军”中穿短甲皮甲铁片甲的兵都有,而且个个的甲胄都不全,有一些甚至连甲都没有,只披件布衫就在冲锋陷阵;兵器也是五花八门,刀矛剑钺斧缒都有,不少人手里拿的甚至就是突竭茨人惯使的弯刀蛮刀一一这些显然是缴获或者搜集来的兵器。假如他们是援军,或者是后面新上来的队伍,不可能盔甲武器都是如此杂驳。 她正要开口询问是谁带领的这支队伍,草坡上遥遥三四十骑从北边缘坡坎疾奔过来,一阵风一样卷到她面前,十几个军官下马齐齐向她当胸行军礼,都簇拥过来问好请罪。 她惊诧地望着这些左路军的军官。十几个军官里她认识三四个,两个将军一个是左路军参军一个是中军从事,一个文沐以前是行营知兵司的人,现在去右威武军当了营校尉,其余的人虽然说不上名字,但是都有些印象。乱糟糟的说话问好声中,她也不知道该回答哪一个,脸上带着矜持的笑容略略点头,问领头的军官道:“冉将军,刚才的救兵,是你的人?” 姓冉的军官登时红了脸,支支吾吾嗫嚅着说不出话。她就知道自己问错人了。她瞪着一双大眼睛,用探询的眼神把这些军官挨个看过去,除了文沐,其余人都一脸郝颜躲闪着低下头。她已经明白了,朝文沐点头赞许说道:“中路军那里有燕山第一营,左路军有文校尉营。文校尉,我以前一直以为你只是字写得好,想不到你更是治军的大家,几百乱兵一经你的手调教指导,转瞬间就成了虎狼之师虎贲之士,古之大将也不过如此……” 听陈璞给予自己如此高的赞誉,文沐的脸早都羞红了,却又不敢随便打断她的话,只能低着头听她夸奖,恨不能地上当时裂开一条缝,好让自己钻进去躲起来。待陈璞再比出古时候的名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听下去,插话说道:“大将军谬赞,沐惭愧,绝不敢当。” “文校尉何必过谦……” “沐绝不敢贪赏掠功一一带兵的实是另有其人。” “……另有其人?” “是。带兵襄助大将军破敌的,是燕山边军北郑县西马直军寨指挥商成商校尉。” 正文 第四章(19)方向(上) 陈璞微微皱起眉头。校尉商成,这个名字她略微有些印象,但是此时却绝然想不起来是在什么地方又是听谁提起过,也记不起这个人做过什么出彩的事情。听文沐提到这个边军校尉的名字时的口气,郑重中还带着钦佩敬服,不免有些惊讶。再偷眼观察周围的军官脸色,都是叹气摇头一脸的唏嘘感佩,显然这个边军校尉并不是什么无名小卒。偏偏她自己却是一些头绪也没有,柱国将军的威严又不允许她在部下面前暴露自己的无知,便面带笑容假作沉吟。 她不说话,别人又怎么敢失礼抢言?十几个人都默默地恭身肃立,让本来劫后余生战场重逢的场面,顿时变得冷清中又带着几分诡异。凉风徐徐天高草低,战马悲嘶伤兵呻吟,一漠悲伤凄凉中忽然有人惊讶地记起来,这个商成似乎就是因为和李悭李慎兄弟过节颇深,所以才被“发配”到边远荒僻的军寨做指挥,难道说这个人胆大包天,竟然还得罪过陈柱国? 文沐已经看出来,陈柱国并不记得商成是谁,正在肚子里拈着言辞想不露声色地提醒一下,边听西边马蹄声声,赵石头已经领着三四十个赵兵回来了。 赵石头早看见这里围着一圈军官,下令士兵“救治伤兵搜索残敌”,就手把血迹斑斑的铁矛插地上,自己也翻身下马,拎着鞭子过来笑道:“大人们来的好快!和尚大哥还让我去接大家的,想不到你们已经到了。”说着呸地吐了口带血的唾沫,转头四望却没看见搭载粮食辎重的驼队,疑惑地问道,“文大人,后队不是你在带么?我怎么没看见。他们人呢?一一都在什么地方?文大人,后队在哪里?!”他越说声音越大,末一句几乎成了咆哮,狰狞着面孔恶毒地盯着文沐,手已经攥住了腰间别着的小银刀。 文沐踌躇了一下,艰难地说道:“后队即刻就到……” “即你娘!”赵石头劈脸就打断了他的话。“后队现在在什么地方?哪个方向?有多远?” 文沐的嘴角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但是他并没有骂回去,现在就算赵石头当场把他一刀劈两半,也不能说是冤枉了他。这事确实是他自己没做对,违了商成的军令,还辜负了商成对他的信任。但是他把后队丢下,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一一这些军官不敢在商成面前指手画脚,却能朝他发号施令,这些人无论谁的勋衔职务都比他高,他们说的话下的命令他不能不遵照执行,何况他也担忧陈柱国的安危……他咽了口唾沫,耷拉着眼眉说道:“……在东北方向五里外。我留了一百兵士跟随护卫,他们正在朝这里赶……” “回头找你算帐!”赵石头丢下一句狠话扭头就走。 这群兵忽啦啦地来又忽啦啦地去,由头至尾竟然没一个人朝浑身赤袍赤甲的陈璞行个军礼,浑然就没把这里的一群人当回事。十几个军官和三个女侍卫望着绝尘而去的马队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如何才好。倒是陈璞一脸若无其事地问道:“文校尉,这后队是怎么回事?” “禀大将军,我们沿途夺了不少的马匹骆驼以及粮食辎重,还救出来两百多民伕,统编在后面跟随队伍行动。” 陈璞若有所思地点下头,赞许道:“大军新败,人心浮动,想不到你们做事还是如此的周详,这就是十分的难得了。” 文沐躬身说道:“沐不敢当大将军的称许。自大军离散后,我部虞途一切进退筹措,尽是商校尉所为,沐绝不敢居功。” 陈璞再皱了下眉头。她夸一回文沐,文沐就“不敢当”一回,难道说她这个柱国将军就没个对的时候?而且文沐把一切功劳都推到商成头上,也让她有些不满。什么叫所有的举措都是姓商的一手谋划?难道这个人做事情,事先就不和别人商量,也不听别人的建议意见?如此看来,这个边军校尉商成虽然骁勇善战,人却多半是独断专行嚣张跋扈…… 王义已经和后来的军官们见过,因为陈璞在场,他不好和几位相熟的同僚说话,就和陈璞的侍卫待一起。赵石头来去的一番情形也落在他眼里。他嘴里不说什么,心头着实恼恨这个视一众军官为无物的小兵,连带着对商成也有几分不满。这时候看陈璞沉吟不语,上前一步低声说道:“这个商成,就是李提督说过的屹县那个出家再还俗的和尚……” 他这么一提醒,陈璞登时想起来了。年后她再一次从上京到燕山,李悭在提督府设宴时,确实提到过这个商成,去年燕东战事之后新提拔上来的军官,虽然立了些功劳,但是这个人性格不好,“蛮横强梁,好大喜功,不识大局,且贪杯恋色”,所以被卫府支派到地方上做个指挥。 文沐一见王义递话之后,陈柱国的脸色便立刻阴郁下来,就知道多半是王义在背后弄鬼,因拱手说道:“商校尉,其实就是燕山中军范全姬正营的前任营校尉,屹县南关大战时,范姬二人是他手下的一哨之长。” 他此话一出,一群军官都是哗然。此前他们只知道商成有“商和尚”“商瞎子”的绰号,却不知道他还有这样的资历资格。可众人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合情理一一抛开商瞎子不说,范全姬正都是屡立大功的悍将,他们带的兵又有“燕山第一营”的美誉,无论如何,这两者都没法和一个边军军寨指挥联系到一起。也有心思快的人已经记起来,商成就是去年在燕东一战成名,而姬正范全正是去年燕东大战之后才开始崭露头角,连这俩人带的燕山第一营,也是去年燕东大战时打出来的骄兵一一三者都和燕东战事关联,难保燕山第一营就是商成**来的兵。再看看自己周围突竭茨人伏尸遍地的惨烈战场,掂量下这场短兵相接生死相扑的战斗中敌我双方力量的对比,都禁不住打个寒噤,心下早就信了文沐的话一一商瞎子就是商瞎子啊!果然是好胆量!果然是好本事! 思量赞叹间西边几里地之外已经冒出来两杆三角令旗。青色边军令旗和蓝色卫军令旗被人高高擎起竖得笔直,旗角随着习习微风轻飘曼卷。几百衣甲不全的骑军也没列队,都拎着刀持着矛,散漫着队伍跟在军旗后面,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依旧能依稀听见兵士们在纵情地笑语喧哗。 这边的军官都是老军旅,一看这番景象,就知道此仗大胜。本来这种情形下所有人都应该迎上去祝贺慰问,可陈柱国站着不动,大家伙谁都不能抢了她的先,再加她蹙眉颉首脸色阴晴不定,偏偏又一声不吭,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怕触了柱国将军的霉头撞一鼻子灰,无可奈何中只好做个闷嘴葫芦。 商成走在队伍中间,边走边和孙仲山讨论此战的得失,两个人一致认定,率先从南边动手的赵石头当记首功一一这一仗全靠赵石头打乱了敌人的布置,才胜得如此轻松。 包坎在旁边马背上撇嘴说酸话:“那是他交了狗屎运道!他要是早一刻动手,惊了敌人的游骑,我们这点人还不够突竭茨的兵填牙缝哩。我看啦,还是大人带兵带得好,这么多战败溃散的怯兵,也没怎么点拨,也没怎么训话,摆出来就是强兵,拉上去就是猛士,啧啧……古之大将,也不过如此而已。” 商成被他这露骨的马屁逗得哈哈大笑。笑几声突然胳膊翻过肩膀按住肩胛,脸上五官也疼得挪了位。他半天才吸着凉气松开手,勉强对孙包二人还有周围几个满脸关切的兵士咧下嘴,仄着脸说道:“那个突竭茨人有本事……脸都被我劈开了,错马还能挂了我一缒。是条汉子。” 孙仲山慢慢说道:“大帐兵要没点本事手段,也不可能在草原上纵横三百多年。我们今天这仗胜得险,要不是石头出其不意地捅了他们一家伙,结果真的是很难预料。”他唆着嘴唇,耷拉着眼眉,停顿了很长时间,才又说道,“咱们兵分两路直杀侧打是没有错,只是靠着号角沟通消息,难免也给了敌人示警,让他们提前有了提防预备,还是得琢磨个更隐蔽的法子。” 商成道:“这个没有办法。要保持联络,除了靠人传马递,就只能靠旗号,虽然两者都不可能做到绝对守密,但是几千年下来,谁都没有更好的主意。”他慢慢地把马鬃间几块凝结的血团子揉碎,让那些黑褐的细渣从手指间漏下去。“真正想做到不失密又不失机,就只能靠带队军官之间的默契,靠士兵的训练水平和素质,而要做到这两样一一”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谈何容易……” 孙仲山诚恳地说:“我觉得,大人能做到这两样。” 他走在商成的右侧,商成要想看他就只能半侧过身,可商成一天一夜都没合过眼,从左路军大营到阿勒古河畔,运算筹谋再加连番恶战,早已经累得身心俱疲,再怎么努力挣扎,眉宇间也尽是掩饰不了的疲惫倦怠。他两手按着马鞍桥似乎不胜其累,对包坎说道:“瞧别人仲山怎么说逢迎话的?学着点!跟我这么久,你就没一回是拍对地方的!” 包坎呵呵笑道:“大人见谅。职下没读过书,比不了孙校尉。” 孙仲山没理会他们俩的玩笑话,自顾自继续说下去:“大人治军,宽严有节,疏密有度,法直令明,赏罚公平,谨慎举止以自律,力己而后达人,且每战必身先士卒,止宿必收抚而后卧一一如此,若不能成就,复当自剜双目。” 商成和包坎早就停了嬉笑肃容聆听。孙仲山这席话都是文绉绉的语言,几乎不识字的包坎连蒙带猜也没听明白小一半,眨巴着眼睛一脸的懵懂。商成虽然不习惯这种说话的方式,不过他读书多,大致能理解孙仲山的意思,即便有一两个地方不能即时贯通,联系上句下辞也能猜个**不离十。听孙仲山最后一句话说得斩钉截铁隐隐有金石之声,不知道怎么回事,心头突然蓦地跳出来“难得知己”的念头。 他在马背上坐直,推起眼罩,双手搭在鞍桥上一声不吭,眼睛端视着草原尽头草绿天青的地平线,良久才缓缓说道:“仲山高看我了。”他立着手掌,示意孙仲山不要打断自己,声音说不出的寂寥疲惫。“你没见过我先头带的那个营吧?老包见过……” 包坎绷紧了嘴唇,点头说道:“燕山第一营。精锐中的精锐。” 商成满是倦容的脸上也露出一丝笑容:“是啊,那确实是精锐,都是战场上打出来的精兵。”他指了指队伍前后兴高采烈的兵士。“看见这些兵没有?再历几场战火,再打两场硬仗胜仗,打出士气,打出自信,他们也会成为百战悍卒。”他眯缝着眼睛望着前方轻轻一笑,“冷兵器战争条件下,小股队伍接敌,什么最重要?是运筹?是计算?是装备?还是其他?一一都不是。最重要的是意志和决心。是军官的意志和决心。一个随时都有敢战敢死意志的军官,就一定能队敢战也敢死战的兵。一群狼跟着一只羊走,狼也会变成羊;而一群羊跟着一只狼走,羊也会变成狼。” 孙仲山和包坎攒着眉头,都是一脸若有所悟的神色。 半晌,包坎疑惑地问道:“什么是冷兵器战争?” 商成拉出弯刀,手摸着已经砍缺的刀刃说道:“这就是冷兵器。” 包坎哦了一声,孙仲山却沉吟着问道:“……是不是还有热兵器?” “应该有吧。”商成摇头呵呵一笑,说道,“世界那么大,说不定就有热兵器……谁知道呢?”他现在也有些后悔自己的多话。两个朋友的言辞虽然都有吹捧奉承之嫌,却能听出是出自真心实意,再兼大胜之余,他也是心情激荡踌躇志满,一时忘形就把话说漏了嘴。若是包坎听了也就算了,可仲山为人谨慎心思细密,循着话抽丝剥茧,虽然不至于让自己的不明来历曝光,却也难免会使自己手忙脚乱一阵……思量着就转过话题:“钱老三呢?这狗东西怎么还没回来?要不要派个人去找找?” 正文 第四章(20)方向(中) 提到钱老三,包坎都孙仲山都是笑。包坎说道:“老钱想要块撒目金牌都快想疯了。他追的那个撒目身边的兵不多,又是被咱们打怕的,兔子都能咬他们几口,何况老钱还带着几十号人……你们说,他这么久没回来,应该不会出事吧?”说着回身朝西边张望。孙仲山听包坎嘴上虽然说得笃定,听起来却象是在自己安慰自己,最后一句话更是透出心虚,知道他们俩感情最好,就笑着说道:“刚才把兵收拢的时候,我已经让田小五带了两个什去寻他了。” 包坎嘿嘿一乐,说道:“田五娃去了能顶什么用?这会子怕是他亲娘老子来,也不一定能拉住他!” “那让他媳妇来拉。老钱就怕他媳妇。”孙仲山笑道。他突然象是想起来什么可笑的事情,忍俊不住噗嗤笑出声来;最后竟然在马背笑得前仰后合,吭吭哧哧地直不起腰。包坎狐疑地问:“想起啥了?就那么可乐?”孙仲山已经笑得快要岔气,几乎出不了声,只是不知所谓地拼命摆手,半晌才直起腰,抹着眼泪花对包坎说:“是金喜和我说的故事。哈哈……是这,那年夏天才发过饷,有一晚几个人聚一起喝酒耍钱,老钱输红了眼,把媳妇也押上了,结果一扑两瞪眼一一媳妇是别人的了。老钱赌性直爽,输了认帐,二话不说就回家去拉人,结果半个时辰都没回来。那个赢了他媳妇的家伙也是浑个人,又灌了一肚子黄汤,说声‘我去收钱’,摇摇晃晃就出了门。金喜他们也跟去看热闹。结果到地方一看,老钱满脸都是挠出来的血条子,浑身上下一丝不挂跪在自家门口,扯着块破篾片席遮羞丑……哈哈哈。最可笑的是,老钱看见金喜他们,还一个劲地解释:天热,脱光了凉快……哈哈。” 包坎想象着钱老三当时的出糗模样,也是乐不可支,边笑边说道:“想不到他女人这样有本事。看不出来!真看不出来!” 说话间队伍已经行近草坳。孙仲山只是搭眼一瞥,偌大的草坳里虽然有人也有马,但是数目显然不对路,惊讶之中失声问道:“那不是文校尉吗?他不是带着后队吗?后队呢?!怎么没看见后面的驼马队伍?石头呢?他在哪里?……” 商成早看见草坳里除了几十个散坐着休息的骠骑军,就只有一队军官一一不用问,文沐压服不住那些军官,丢开后队先跑过来了!赵石头一一他肯定是去寻后队去了。他蹙了下眉头。队伍打了场胜仗,军官们却不过来关心慰问,这于理不合啊;难道是什么地方出了波折?还是陈柱国出了什么状况? 他拽住了缰绳,下马吩咐道:“我过去看看,你们让队伍就地休息。告诉兵士们,后队马上就上来。”又问孙仲山,“你和我过去不?”他想,孙仲山“戍边罪卒”的出身肯定要影响他的前途,可要是陈柱国没事的话,那么在这个时候见这位大人物一面,对孙仲山来说就是个机会。但是这样做多多少少有投机取巧的意思,他不能随便替孙仲山拿主意,因此必须先征询仲山的意见。 孙仲山想了想,说:“这边的事情多,我就不过去了。” 这样的回答商成既有些失望又有些激赏。他眼神复杂地看了孙仲山一眼,点下头,也没再多说什么,就一个人朝那群人走过去。 自打远远地看见得胜归来的队伍,陈璞就一直没说话,只是凝目细细地观察这队既看不出什么军纪也没什么军容的赵兵。她实在看不出来这队兵和别的赵军有什么两样。她想不明白,这些人下了马之后,也没整队就随地漫坐高卧大声说笑,看不出有什么军纪约束,而且一个个盔甲都不齐全,自然也说不上有什么军容;可为什么这些人就能把大帐兵打得落荒而逃呢?再看商成,高个子直身板,浑身都是血,一身铁片甲也是甲七零八落,脖子上胳膊上都缠着黑糊糊的渗血布条子,且满面倦容,偏偏一张形容可怖的脸庞上却是一付似笑非笑的神情……莫非这个人是在嘲笑自己? 思量着,商成已经迈步过来,堪堪走近,她无声地透口气,先招呼道:“是商校尉吧?” 她甫一开口,商成便知道这就是柱国将军长沙公主。他站定脚步,双腿一并抬臂当胸行个军礼,昂首说道:“……左路军辎重营暂编第四营校尉、燕山边军北郑县西马直军寨指挥商成,参见柱国将军!” 陈璞手一抬还了礼:“商校尉辛苦了……”她本来想多说两句抚慰体恤的话,谁知道猛然间看见商成脸上还是那种既轻蔑又诡谲的笑容,一股无名火登时窜起来,本来早就打好的腹稿也瞬间烟消云散,几乎当场就要发作。她把握着剑柄的手一连紧了几下,好不容易才克制住怒气,却又不知道接下来该说点什么,半天才学着平日里见的那些军中大将们在这种时候的神情神态,端视着商成问道,“……战况如何?” 这没头没尾的问话让商成一怔。战斗已经打完了,这个时候柱国将军应该问伤亡和战果啊,怎么问起战况了?一一战况?这战况还用他来说吗?他站这里,都能听到士兵报战功时一个赛似一个的大嗓门:“第三伍人头八个马十三匹刀三把!……第七伍人头十一个马四匹矛一杆刀一把缒两个!……第六伍……” 他慢慢地放下伤了肩胛的胳膊,大声道:“禀柱国将军,我部伤亡还未统计出来,战果也有待核实。初步确认:击溃突竭茨大帐兵两部,夺军旗一面;击溃突竭茨部落兵两部,夺军旗两面,另有缴获的兵器马匹若干,也正在统计中……” 王义已经听出来了,商成在报战果时故意含糊其辞,是为了保全骠骑军的颜面。他心头感激,因为赵石头的鲁莽无礼而引起的对商成的敌视也就淡了,便和善地朝商成微笑点下头。 陈璞也是现在才看出来,商成脸上的诡异笑容,既不是他有意为之,也不是无心流露,只是因为脸颊上的那道可怕的伤疤恢复得不好,才让他整个右半边脸都彻底失去了应有的功用。看着那道蜿蜒爬过脸颊的血色伤疤,看着他压在右眼上的黑眼罩,以及不甚灵便的右臂和一身的血污,她心头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再回想一夜来惊心动魄的连番战斗,将士们前仆后继地舍死厮杀,酣战怒吼临死长嘶,似乎都还在耳边回荡……转瞬间千种感慨尽化成嗟叹一一这才是真正的大赵虎贲啊…… 商成看陈柱国抿着嘴唇不说话,又补充道,“敌人已经分成四股,分别向西、西北以及北面逃窜,短时间不应该不会重新聚合。我部已经派出游骑探哨,在十五里外警戒侦察。请柱国将军示下,我军下一步的行动。”说完,就瞪着左眼平视着陈柱国,等着她的命令。 陈璞却讷讷地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才好。 商成微低着头注视着挂血的草叶子,等着她下令,心头也是莫名其妙。大赵朝廷发的这是什么疯,怎么把个赁事不晓的女娃送上草原?这样的人指挥打仗,不吃败仗才真是没天理啊…… 其实他这是错怪陈璞了。她虽然是当今的第四女,又授了柱国将军兵部侍郎京畿行营副总管这一长串的头衔职务,其实除了公主这个封号名副其实之外,其他的都是虚职虚衔,一干军务政务,她都只能旁听顾问而不能插手。所以她身份地位虽然尊贵崇高,其实半点实权都没有,她真正能指使动的人,或许连商成这个边军营校尉也不如。 当然,他错怪陈璞也不全然是他的错。他对这个朝代的历史溯源和这“莫名其妙”的赵陈朝廷的了解,除了旁人那里听来的一鳞半爪,就只剩几本史书残卷里断断续续的描述,对自己身处何地何时的问题,他至今依旧是懵懂迷糊。而且他“落户”的时日太短,又一直生活在边地小县,当世的许多风俗风物,他实际上还称不上“了解”;入伍后,除了打仗养伤,其余时间他都在西马直练兵干实务,边陲小寨里既没有可以来往的同僚,也没有需要小心应付的上司,每天满眼所见的,除了下属还是下属,所以他对大赵诸军诸卫以及朝廷里官场中的各种趣闻逸事要紧消息,竟然是半点都不知道。就象陈璞这个女柱国的事情,其实是连“新鲜”都谈不上的旧闻,假如他有点闲心想要打听,文沐就能给他说个大概一一可偏偏他又没这个心思…… 现在,陈璞已经意识到自己已经违礼逾制,心里慌乱再兼商成端然肃立静候她的军令,自然就更加地不知所措。张皇之间茫然四顾,见一众军官都是神色恭谨泥塑木雕般沉默不语,她更是紧张得手心冒汗,半天才张了张嘴,正想说“好,你先退下去”,王义在旁边插话说道:“敌人还剩多少?” 商成先望了陈璞一眼,看她不仅没有责怪王义的意思,反而如释重负般地舒了口气,心里暗自奇怪嘴里却说:“至少还剩一千以上。附近还有三股以上的敌人,两股是马队,每队都有二三百人不等;另外一股是向东去的大粮队,驼马骆车至少有上千,护卫也有几百人,因为警戒严密,探哨没有靠近侦察。暂时还不知道有没有其他的敌人。”他蹲下来,正想随手划拉几样物事来摆个更直观的地图,王义一指坡坎上说道:“我们带的有地图。去那边吧。这里的味道不好。”说着朝陈璞拱手。“大将军,请。” 陈璞矜持地点下头,领着众人在坡坎寻了块干净的空地,一个骠骑军军官在地上铺开一张行军舆图。 王义也没再请示陈璞,直截问道:“商校尉,你们是在什么地方发现敌人的?” 正文 第四章(21)方向(下一) 商成应着王义的话音上前两步,单膝点地俯低身子,仔细查看画在桑皮纸上的行军舆图。他本来还以为,作为柱国将军的护卫亲军,骠骑军的地形图肯定要比莫干寨发给他那张破纸片强一些,谁知道搭眼一看就大失所望一一这舆图太简单了,五尺见方的桑皮纸上只有寥寥可数的一些字和符号,“山”型符号代表丘陵,“川”形符号代表河流,七八个大圈双层圈稀稀拉拉地分布在图纸下方中段,只占桑皮纸的六分之一还不到,都标着文字:莫干、黑水、双马、阿勒古……又有几条粗细不匀的墨线把这些大圈所代表的大营和粮库老营都串联起来;线条边上就象吝啬鬼烤出来的麻饼上的芝麻一样,撒着一些小圈一一那是为守护粮道交通而设立的小寨兵站。而整个图的上方除了横贯着“突竭茨”三个墨黑大字之外,几乎全是空白,既没地形标志,也没有草原各部的名称位置,至于什么进军路线、战术目标、机动方向、敌我态势等军情动态,更是连个影都看不到。 商成无奈地吞咽口唾沫,推开眼罩盯视着这简陋的行军舆图,把手指了阿勒古粮库问道:“这是阿勒古军寨?” 几个围在舆图边的将军都没做声,只是稍微有些错愕地撩起眼皮瞄他一眼。地图上清楚明白地标着“阿勒古”三个字哩。王义轻轻点头,说:“对,那就是阿勒古。” 商成吁了口气,轻轻摇下头。图上这条比蚯蚓长不多少的河流就是阿勒古河?他就知道,阿勒古河是东突竭茨最大的三条河流之一,从北边草原深处一直延伸到南边的双马峪,全长最少也是上千里,这图上标出来的最多不过百十里……唉,这舆图和他手上那份一样,也不知道是什么时间由哪个王八蛋绘制的,地形起伏河流走向都错得一塌糊涂。而且图也极不严谨。从阿勒古到莫干寨足有六七百里路程,在图上不过比两拃略长,从阿勒古到左路军大营不过五十里上下,却也有半掌多阔……不过这样也好,他至少可以把几股敌人的位置清楚地指出来。 他拿手指比量了粮寨到大营之间的距离,指着粮道偏南的地方说:“我们现在在这个地方,离粮道大概五里,离阿勒谷河十里。早晨发现的三股敌人,两股在粮道北边,可能是在搜索警戒;粮队在这里,离渡河点二十里。粮队里大部分的驮马骆驼都没有拉粮食,驮架是空的。”他抬起头,对一直盯着地图一言不发的陈柱国说道,“另外,在大营附近,至少有一支三千人以上的突竭茨马队。在大营到阿勒古河之间,还有许多小股的敌人,三五十到一两百人不等。我们昨天夜里端的三个临时宿营点,最少的一股敌人只有三十人不到,最大的一股大概有一百六七十人。” 王义沉吟着说道:“我们昨天晚上遇见的敌人马队,规模也是越来越小。看来敌人的大队伍已经向东去了。”他这个断言既象是对大家说,又象是在自言自语,舆图边的两个将军和三个骠骑军都是一脸严峻神色,拧着眉低头仔细观察地图,却都不开腔搭话。 王义继续说道:“现在西边不能去。北边是突竭茨腹地,也不能走。向东一一突竭茨大队人马刚刚过去,一路上留下了接应后队的人手。惟今之计,咱们只能向南,顺河而下到双马滩。那里驻着魏爨的一千五百兵,咱们到了那里,就有了足够的回旋余地,之后无论是向东和中路大军汇合,还是向南退回燕山,都可以从长计议。” 一个头发胡须都被烧成卷的将军摇了摇头,说道:“不能向南。左路军大败,其中固然有猝不及防之下防备不周详和粮库失守粮道被断军心浮动的原因,北边阿勒古河上游的几个堡寨事先居然没发现突竭茨人的运动,也是失败的关键原因。从敌人的兵力来看,合围我们的肯定不止是左右大腾良部和完奴儿部……”他唆着嘴唇反复审视着地图,良久才语气低沉地缓缓说道,“我想,东庐谷王的两万大帐兵也在这一仗里出动了。一一不然的话,左路大军不可能在一昼夜之间就土崩瓦解……” 一个站在边上探着身子看舆图的校尉插嘴说道:“……陆舫的兵,还有神威军的一个旅,都在阿勒古上游,离大营不到百里地的路,到现在都还没看见他们,说不定已经被吃掉了。” 另外一个军官说道:“这两队人马多半是完了。不然看见粮库起火,他们肯定要去救援。即便不援救粮库,也会向大营靠拢……” 又有人说道:“说不定他们没看见粮库起火呢?” 断定陆舫和神威军已经完蛋的军官一哂,说道:“他们离粮库比咱们近,那么大的火,他们要是看不见,除非他们的眼睛都瞎了。” 被他责难的人立刻反驳道:“要是两处营寨之间有草坡丘陵阻隔,他们看不见阿勒古粮库失火,也很平常。” 人群中又有人小声说道:“陆舫要敢把寨子立成那样,就该砍头!” 王义扭过脸,眯缝着眼睛把几个不分场合扯淡顶牛的军官挨个睥视一回,鼻子里冷哼一声。看那几个人都缩头缩脑地闭上嘴,他才转头问道:“韦将军说不能向南,为什么不能向南?你是不是觉得突竭茨人已经在南边也有了布置?” 那个韦将军思索着说道:“应该是这样。突竭茨人一边设下鱼饵引诱我们入彀,一边在暗地里调兵,如此大的规模布置,事前肯定筹划不止一天两天,要的就是一口把左路军全吞进去。他们既然在东西北三面都撒下口袋,怎么可能再放咱们一条生路?南边肯定有重兵!也许双马滩的魏爨也完了。” “那,咱们向东呢?”王义的话刚刚出口,他自己也觉得这问题问得荒唐。前面就是突竭茨刚刚过去的几万主力,就是不动手,一人吐口唾沫也能把自己这千把人全淹死。“我是说,咱们先过阿勒古河,在右岸待机。一一这样至少比压在大营和阿勒古之间这狭小的一块地方强。” 韦将军仔细地观察着地图,良久缓缓点头说道:“这是个好主意。” 一个挤在人群里的骠骑军校尉说道:“渡河地点还有千把敌人守着。其中一半是大帐兵。” 有人接口说道:“咱们刚刚打垮的那股敌人肯定不会作罢,还会卷土重来,他们要想吃掉咱们,一定会去渡河点调集兵力,所以现在那里不会再有那么多突竭茨兵。” 也有人说:“那可不一定。突竭茨人又不傻,还能不知道只要守住渡河浅滩,除非咱们舍得耗人命硬攻,不然就要多走几十里路找别的地方过河?况且现在上游下游的渡河点多半都在突竭茨人手里……” 前一人反唇相讥:“那按你的说法,反正咱们都得硬打,不如现在就打?” “我可没这样说过。我只是说,突竭茨人不可能不知道其中的利害……” “那咱们就向南。就算没有中途没有魏爨接应,只要咱们警醒点,也不是不可能回到燕山。” “这不是可能不可能的事情,是要确保万全!从这里到燕山五六百里地,这一路上的粮草、给养、军械、路线、组织、调度……还要考虑到沿途遇敌接战。这些都得有个周详的计划!” “粮食可以就地解决……” “其他的呢?也就地解决?要是解决不了,又该怎么办?” 围在行军舆图周匝的人,除了韦冉两位将军之外,其他的几乎都是左路军各部的幕僚参谋之类的军官,亲自披挂上阵指挥战斗不一定在行,纸上谈兵却个个都是行家里手,此刻围绕着向南还是向东的问题纷纷发表着自己的“浅见”“愚见”。一时间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群情滔滔众说纷纭,却是谁也说服不了谁,只好红眼睛绿眉毛地比试谁的嗓门更大,声音更高。真正统兵打仗的几个军官都被排挤到人群之外。文沐和两个骠骑军校尉的勋衔职务都低,这种情况下别说插嘴说话,就是地图边都没有他们站的位置,只好立在人群外相视苦笑。商成却对身边的争吵置若罔闻,依旧蹲在草地上,双眼炯炯有神地凝视着地图,目光顺着阿勒古河上游方向,向北一路逡巡。忽然一抬头,便看见隔舆图对面的陈柱国也是单膝点地半蹲着纹丝不动。她微低着头,耷着眼帘,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似乎对周围发生的一切都置若罔闻;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这个女柱国跑来草原上,到底是干什么的?商成心里忽然有些好奇。但是他很快就把这心思甩到脑后,重新把精力集中在地图上。虽然简陋的舆图实在没法提供太多有用的消息,但是有总比没有强! 看参谋们闹得有些不象话,王义站起来把手一挥,冷着面孔说道:“不许吵!一个一个地说。”他是从四品的明威将军,实际上就是这里的最高指挥官,一句“不许吵”,立刻就让众人安静下来。他眼睛里掠过一抹满意的神色,伫立了那么一刹那,才再蹲下来,问道:“临德将军,你觉得咱们是向南便宜,还是向东更有机会?” 临德是冉将军的字。这是个五短身材的中年汉子,约莫四十多岁,却是一脸的老相,不仅两鬓班白,额头也爬着一个展不开的“川”字。他没有血色的薄嘴唇随时都绷得极紧,嘴角向下耷拉着,几乎不怎么说话;两道深深的苦命纹就象刀刻在他脸上一样。此人很早就已经官居军司马,早年间打过突竭茨,打过乌铎,也打过新罗,胜多负少,也是一员大将;可东元十三年因为他救援迟缓,致使渤海治下两个县城被新罗人一把火烧成白地,还掠走三千多人口,渤海提督奏请兵部下了他差使,从此赋闲在家。隔一年,他又莫名其妙地扯进一桩案子里,下进牢狱一关就是五年,差点没把命送掉。直到去年燕山设行营,他才被人记起重新保荐出来。不过他出来也没能官复原职,只在行营里做个参赞。他是经历大难跌倒了再爬起来的人,平日里最是谨慎小心,除了上头吩咐交代下来的事务以外,半句多余的话都不肯说,一个多余的字也不会吐,如今听王义点到自己的名,踌躇了一下,才枯皱着眉头缓缓说道:“禀将军:我仔细思量参酌,倒是有了一个小小的主意,只是细致微妙处还没思虑清楚,不知道该说还是不该说。” “集思方可广益,你只管说就是了。” “那我就把我的想法说说,大家一起商量。”冉临德耷拉着眉眼,也不看任何人,盯着舆图说道,“咱们不向南,因为那边的情形咱们不清楚,绝不能蹈危涉险;也不向西,因为那边可能会遭遇大队突竭茨的骑兵,去路茫茫祸福难料;更不能向东,因为向东不可能得到粮食补给一一东边咱们梳理过一遍,突竭茨人现在过去还会再打一遍,草原人死的死逃的逃,咱们的粮食肯定得不到补充,甚至可能连个就粮的地方都没有……” 所有人都迷惑地盯着他。东西南三面都走不通,难道要大家向北去? “咱们向北。溯阿勒古河向北,直插突竭茨腹心之地。这样做有三样益处:一是出其不意。突竭茨人绝对不会想到咱们会自投罗网,因此他们在北边的防范就不严密,而且他们大军出动,后方绝对空虚,正是咱们大展拳脚的时候。二是就粮容易。这条阿勒古河沿岸绝对多有突竭茨人放牧的牧场,牛羊马匹任凭咱们取。三是攻敌必救克敌要害。”说到这里,冉临德本来浑浊无神的眼睛里突然闪过一线狠辣的神采。“东庐谷王踹咱们大营,咱们就烧他的羽帐!” 王义也被他说得有些心动,双手十指搭抠在一起反复捏攥,脑子里紧张地盘算得失,问道:“咱们只有一千兵,怕是不够用。” “不怕。突竭茨人着急向东,后面留下收拾左路大军残兵乱卒的人一定不多,咱们可以在这里盘桓一两天收拢聚集人马,顺便扫荡突竭茨人的后队补充军资。” 正文 第四章(22)方向(下二) 行营参赞冉临德到底是老行伍,多年打仗修炼出来的恶毒眼光,又兼身处机要通览全局,提出的不退反进、向北直捣突竭茨腹地的主张,狠辣周详且切中要害,一众参谋军官各自心中佩服,都纷纷点头赞同。王义紧绷着脸,手指压着行军舆图,顺着阿勒古河慢慢上移。冉临德在旁边轻轻说道:“这图不准。阿勒古河朝北至少还有五百里河道,东庐谷王的夏帐就在源头的葛茨勒勒湖畔。” 王义眯缝着眼睛,黝黑的瞳仁死盯着舆图,眸子里射出来的两道热切的目光似乎想把图上方横贯东西的“突竭茨”三个字剜出来一般。良久,他缓缓地吁了一口长气,伸手搓了搓滚烫的脸颊,轻笑道:“临德将军到底是识途的老马,话都说到点子上,这北进的计划缜密周详,……”一句“我们就照这个方略执行”已经到了嘴边,抬眼之间却望见搭在草叶上的一截赤色战袍,言辞登时一窒一一自己怎么把长沙公主给忘记了?刹那之间,他就回忆起此番离开上京之前,济南王专程赶到他的府邸相送,私下里再三叮嘱: “……无论如何,长沙不能稍有闪失。切记!切记!” 表兄陈璜当时说话的神态语气,都是郑重无比,显然不是因为他和长沙公主兄妹情深才有感而发,细细揣摩斟酌,他倒象是在替人带话。可谁又有那么大本事,能让济南王带话呢?除了…… 思量间,他那颗将将被冉临德一番话点燃的万丈雄心转眼就变得异常冷静,瞬间就拿定主意一一长沙公主的安危才是首要!他俯视舆图假作沉吟,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念头,看如何才能把自己的话圜转过来。可他刚才把话说得太满,急忙间根本找不出合适理由压下冉临德的提议;又觉得四周围所有人火辣辣的热切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心头慌乱,额头上已经微微冒汗,埋了头点了另外一个将军的名问道:“……韦将军以为如何?” 姓韦的将军哪里能猜到毅国公的心思,兴奋地指点着舆图说道:“临德将军的计策再精妙不过。如今敌人多半已经倾巢出动,后方必然空虚,咱们出其不意杀过去,这一仗能有六分胜算!” “哦,六分胜算?”王义假意皱起眉头,说道,“驰百里而逐利,必厥上将军;千里奔袭,即如强弩的极,必不能穿鲁缟……” “王将军说的不错,……”王义脸上的笑容还没浮起来,韦姓将军已经续上了自己的话,“但是凡事也不能照搬书上的道理。眼下不是厥不厥上将军的问题,而是能不能跑出去的问题一一咱们是敌后孤军,东西南三面都是敌人,除了向北一途,其他方向都可能随时和敌人遭遇。惟有北方相对安全……” 王义脸上一红,愠怒地瞪了口不择言的韦将军一眼,压了心头怒火,打断他的话说道:“要是敌人后方戒备森严,又该怎么办?” “能胜则取,不能胜则遁。” 几个将军说话,商成职务低也插不上嘴,想退开不和这些高级将官扎堆,偏偏又被一圈参谋紧紧地围在中间,只好一直蹲在舆图边默不作声。他假装看地图,悄悄揪了青草搓出草汁来擦拭手上干结的血迹,此时听韦将军理直气壮地说出“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还文绉绉地颇有几分豪气,忍不住咕地笑出声来。 王义鹰隼样的锐利目光盯他一眼,口气平淡地问道:“商校尉,你是有什么高见么?” 商成迎着他的目光,平静地说道:“不能说是高见,只是我的一点浅薄见识。我觉得现在绝对不能向北。也不能向西。向东也危险。还是向南吧。” “理由呢?” “我们已经暴露了。现在敌人就在二十里外重新聚集整顿,附近的敌人也肯定会朝这里汇集。而且我还可以肯定,他们已经向其他方向通报了消息。”商成早前也是抱着“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的念头,打的向北边走侍机突围或者找机会戳敌人两刀的主意,可这想法的前提是突竭茨人没有发现他,或者发现他了却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很显然,如今这个计划已经泡汤了。“向北,前有堵截后有追兵,而且越走离大赵越远,所以这条道肯定是行不通;向西,也是同样的问题。向东,虽然说起来是和中路军越走越近,但是一路上到处都是敌人,他们能放我们过去?何况去东边还有个粮食的问题。” “向南,一一既然你提出向南去,那么你有什么详细的方略?” 商成摇头笑道:“我能有什么方略?不是我提出来向南边突围,是形势逼迫我们必须这样做。至于计划……如今什么情况消息都没有,两眼一抹黑,咱们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能和双马滩的魏爨部汇合是最好,要是双马滩也完了,咱们就只好继续向南。” 有个军官插嘴说道:“到双马滩要是不行,也可以向东去莫干大寨。” 商成昂脸瞄了那军官一眼,笑道:“双马滩到莫干是五百里路,咱们要走几天?半道还有敌人骚扰,打不过还得绕道,又要耽搁多少时间?要是这段时间里莫干寨的情势又有变化,咱们再回头奔燕山?”那个军官被他一连串问题问得哑口无言。商成指了两里地外过来的驼马队说道,“咱们只有三天的粮食,紧张点也许能维持五到七天。实在不行还可以杀马匹骆驼,说不定能坚持回去。” 商成一番话说完,王义看韦冉两位将军都是缓缓点头,站起来说道:“好,就向南!传我的令,队伍马上集合……” 商成刚刚站起来,听他这样不请示就擅自发号施令,不禁一楞。他满脸错愕地望了王义头上兜鍪的单貂尾一眼,又下意识地转过头去数陈柱国兜鍪上缀着的貂尾一一在舆图前指手画脚就算了,怎么这个年轻的将军还敢抢在柱国将军前头下军令?而且陈柱国的态度也很古怪,对这样的专擅跋扈,她竟然从头到尾都是无动于衷。他翻着眼睑盯视着陈璞,想从她的表情眼神里寻找点答案。可他很快就失望了。这女娃的脸上几乎没什么表情,压根就看不出什么羞气恼恨的意思,似乎对这一切早就习以为常。 陈璞也察觉到有人在审视打量自己,循着目光来路望过去,却看见商成那张丑陋的脸庞。现在他的眼罩已经推到额头上,右边眼睛的下眼睑可怕地朝外翻凸,露出大半边布满殷红血丝的白眼球;没了遮挡,眼球似乎随时都可能从眼眶掉出来一样。两个人的眼神悄然交汇了一下,她的心头禁不住打了个突,不由自主就把目光躲闪到一边一一那张脸实在是太可怖了……她努力安定住心神,强迫自己再转过头去看时,商成早已经拉下了眼罩,领着几个军官过去迎接后队。 “……不行。现在不能走。咱们的兵厮杀了一夜,早就累得人困马乏,现在必须吃东西就地休息作养力气,不然没办法继续拼杀作战。” 王义封爵勋衔职务都比韦将军高,但是现在却不是一级压一级的时候,何况韦将军还占着道理,他就更争辩不过。再说,他也看见几十个骠骑军兵士正坐在草地上,拿着刚刚发到手里的干粮肉干狼吞虎咽,因咬着牙关说道:“好。把粮食发下去,让士兵抓紧时间填饱肚子,两刻钟之后就出发。” “人可以走,马怎么办?不让它们休息,大家都得折在半道上!” 王义脸上掠过一丝不快。姓韦的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就敢在这里瞎耽搁时辰?他强忍了心头的火气,嘴角朝下一撇,脸色阴郁地问道:“若是依着你的主意,一一要是在队伍休息的时候,阿勒古河畔的敌人和西边的敌人一起上来两面夹击,怎么办?” 韦将军在王义冷森森的目光逼视下退缩了一下,旋即就恢复镇定,直视着王义说道:“就是四面合围,也得先让兵吃饱,让马歇足,不然他们怎么去和突竭茨人打?” 几个参谋在旁边说道:“王将军的担忧有道理,这里确实不能久待。阿勒古河至少还有一千敌人,就算只出来一半,东西两面同时动手,咱们的情势就险恶了。而且附近还有两股突竭茨游骑,要是三面一起扑过来……” 韦将军正要反唇相讥,正拎着皮口袋挨个给军官分发烤**麦饼和牛肉干的商成头也没抬说道:“他们不敢。”他又给两个人手里塞了吃食,这才发现周围好象突然间安静了许多,略为诧异地抬头一看,见所有军官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一时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便开玩笑说道,“你们看着我也没用。夜里抢来的粮食就只有这些,想吃白面饼白面馍,回头我和突竭茨人说说,看他们能不能考虑到咱们的口味和难处,给咱们预备点……” 这当口王义哪里有心思和他说笑,沉了声气问道:“你说他们不敢,是什么意思?有什么凭据?” 商成把口袋交给文沐,让他去分发吃食,自对王义说道:“后队带来了最新的消息:阿勒古河畔的敌人出来了五百人,正顺粮道去西边和大队汇合。另外两股敌人还没消息,但是他们不敢过来。”至于为什么不敢过来,他实在是不想罗嗦了一一这里躺了一草坳的大帐兵尸首,就是借给突竭茨人几副胆子,几百千把人的队伍也没胆量过来找死。他仰头望了望太阳的高度,稍微思忖了一下,继续说道,“敌人也需要时间来重新整理队伍,还要等人马都聚齐,还得派出游骑侦察咱们的动静,然后商量计划。这些都做好做细做透彻,要做到他们有信心,也有再战一场的勇气,起码是晌午。晌午之前他们不可能过来,咱们可以多休息一会。” “然后呢?” 商成沉默了一下,耷下眼睑望着手里拳头大的黑色牛肉干,慢慢说道:“……队伍休息一下,然后你们就向南走。路上多派出探哨,小心留意周围的状况,能避开的敌人就尽量避开,千万别让敌人贴上来粘住。要是双马滩不能停留,就继续向南……” 王义已经注意到商成是说“你们”。他的脸色倏地变得铁青,眯缝着眼睛死盯着商成,阴恻恻地问道:“你们呢?” “我带一百兵留下来断后,争取拖住他们。”商成说道,“不过几股敌人合一起可能有两千多人,我怕拖不了他们多少时间。等人马都歇好,养足力气,你们就走吧。” 周围的军官们顿时有些失色。他们怎么都没料到商成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这点兵去堵截两千突竭茨人,简直就是自寻死路啊!王义的脸色突然涨得通红,转眼又变得纸一样苍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商校尉,咱们一起走!” “总得有人断后吧。”商成笑道,“论运筹帷幄谋划计算,我比不上大家,但要是说到两军厮杀血腥鏖战,大家都比不上我。所以还是我来断后。” 正文 第四章(23)然诺 王义心里其实并不愿意让商成留下来阻截西边的敌人,但是一来商成的态度坚决,二来断后的事情困难重重责任重大,他也确实想不出还有谁能比商成更能胜任,又看见冉韦二位都是神色凝重地微微颔首,只好应准了商成的请命。不过,为了稳妥起见,也为了给南撤的队伍赢得更多的宝贵时间,他还是给商成多派了六十个兵。他还特地指示临时负责军需供给的军官,这一百六十个兵的口粮不受限制,只要不浪费,由他们随吃随拿。又一面派出哨探去南边侦察,一面吩咐人去清点驼马粮草军械物资,过来的四百多卫军边兵再加余下的骠骑军兵士,都按着军中操典,把弓弩手长矛手刀盾手和游击手远近搭配,重新编成五个哨,分别指定了可靠军官分任队长哨长,紧接着就是摸清状况、梳理关系、统一号令、疏通指挥……他虽然不是第一次独自带兵,可到底没有处置如此繁杂事务的经验,一时间也有些手忙脚乱的感觉。待到一切事情都厘清头绪,不知不觉已经是隅中巳时。这时候他才发现肚子里空空如也。伸手去腰间的干粮袋里想摸块麦饼压压饥火,哪知道手却从口袋的另外一头钻出来,拽下皮袋子举起来一看,心头也是吃惊一一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干粮袋下端被人斩了一刀,硝过的软皮子上留着一拃长齐崭崭的刀口,仿佛一张咧着的大嘴般对他呵呵直笑;装在口袋里的面饼肉干自然是半点也没剩下。 他攥着瘪瘪的皮口袋,无声地苦笑了一下。这倒是真有点“作茧自缚”的感觉。他刚刚才下过军令,无论官兵民伕,每人每天的口粮都要定量供应,一定要保证粮食足够坚持到双马滩,谁知道他自己却头一个遇上这样的倒霉事情。 他随手抛了干粮袋,从战马背上取了水囊,解开封缠囊口的细麻绳,一仰头,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了半囊水,这才把肚子里的饥荒稍稍压下去。他抹着嘴角的水沫,转眼四望一一此时日近天中骄阳似火,大地在炽热的炎焰照射下恍如蒙着一片白蜡般,明晃晃刺眼,近处的绿草、远处的矮树、草丛间袒臂高卧的士卒、套着口袋饮水进料的战马,都在暑气燥热蒸腾中隐隐扭转弯曲。间或一丝凉风拂过,立时便让人遍体幽清神定气爽,可微风沉寂之后袭卷的热浪也更加地教人难以忍受。这时节,人就仿佛处在一个倒扣过来的蒸笼里,四面冒火八方起烟…… 他抻着衣袖揩掉头上脸上的热汗,又觉得肚子里空落落地饥火难捱,咬紧牙关正要把腰带紧两扣,就听人有人叫他:“王将军。”回过头一看,身后站着的是陈璞的一个贴身侍卫。那侍卫双手捧着一个干粮口袋,对他说:“王将军,大将军让我把这个给你送过来。” 王义盯着半鼓不瘪的袋子思量了一下,伸手接过来:“……你替我谢谢大将军。” 那侍卫却没有马上就走,又道:“大将军想去看看那队断后的兵士。” 王义没有马上应承,而是扬脸瞭了西边坡坎边的那队兵一眼。那边刚刚回来了一队人马,大呼小叫地无比喧闹,一个骑在马上的兵耀武扬威地绕场乱转,好半天都不肯停歇。隔得远,人声又杂,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过看起来倒不象有什么危险。他点下头说:“这是大将军关怀兵士,义怎敢阻拦?……这样,我叫个人来,他熟悉那队兵的情况,可以备大将军征询顾问。”说着招手叫来文沐,让他陪同陈璞过去。 望着陈璞带着三个侍卫以及文沐步行离开大队,几个人的背影在升腾热气中仿佛隔着水一样随着气流旋转而变得颤抖迷晃,一种难以说清楚的滋味悄然涌上王义的心头。细论起来,他和长沙公主俩人还是姑表的兄妹,幼年时多在一起玩耍过;陈璞七年前在定晋章州城殉国的夫婿,也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有这两层关系,他们俩本来就不该如此生分,可毕竟尊卑有别高下有序……他蓦地掐断了思绪,不让自己再深入地想下去,木着面孔蜷腿坐下来,从侍卫送来的口袋里掏了一块干硬粗糙的麦饼,使劲掰下一块填进嘴里,慢慢地咀嚼起来。 ……骑马绕圈子撒欢的人就是钱老三。 他总算是回来了! 这个疯子,竟然为了一块撒目金牌,带着人一口气追出去将近四十里地,直到遂了心愿才心满意足地掉头。可问题是他和手下的兵,在追敌时全是一门心思地立功心切,谁都没去理会路线方向,结果金牌战功是到手了,可回来的路也迷失了。他领着三十多个兵在草原上一通乱转,直到撞见孙仲山派出来找他的田小五。两队人合成一股朝回走,顺路还打跑一队突竭茨人的游骑,抢了十几匹战马和一些粮食。 直到马匹有些吃不住劲,钱老三才勒住缰绳,片腿下马把缰绳扔给一个兵,手里货郎摇铃铛般擎着金牌乱晃,意气风发地对孙仲山说道:“这下你不能在我面前炫耀了吧?一块破金片子,你就当宝一样护着,让人多瞄一眼都生怕拿眼睛剜你块金子似的一一就以为你能缴金牌?哼!”他鼻子里重重地哼一声,眼睛向下一蔑眼皮子几乎阖上,只留下游丝般一条缝隙,两边嘴角向下一弯,嘴几成一张满开的弓。“这是什么?!” “我几时在你面前炫耀了?”孙仲山被他的模样逗得呵呵直乐,失笑道,“我又什么时候说你不能缴金牌了?一一你眼睛怎么了?那么多血?” “眼睛伤了。”钱老三浑不在意地在伤处挠了两下。干结的血痂一被抠掉,黑红色的鲜血立刻从眉毛间渗出来。他吐了口唾沫在手里,压在伤口上使劲揉了揉,掩着眼睛说道,“伤得不轻,他娘的!看东西有些晃。”包坎不放心,凑近仔细看了看,咧嘴笑道:“狗屁的眼睛伤了!就眉骨上被割了条口子,还没半寸长,说不定好了连疤都没一条……” “屁!”钱老三当时就急了,指着被血和唾沫污了一片的眼睛说,“你看清楚,这是伤的眉骨?!这是眼睛!是眼睛!” 包坎急忙退开两步,抹着被喷了一脸的唾沫星子说道:“行行行,你说是眼睛就是眼睛一一你说是啥就是啥,千万别学了婆姨吵架的本事,就会朝人吐口水!”停一下,又把钱老三上下打量一番,拖长声气说道,“怪不得我觉得你出去追个敌人,再回来就变了副模样,让人几乎都认不出你了一一就这短短的工夫,你眼睛竟然长到额头上了。啧啧,了不起!不得了!” “呵呵”、“哈哈”、“嗬嗬”,周围的兵先是一楞,接着爆发出一通狂笑。连站在不远处看他们嬉笑玩闹的陈璞也不禁莞尔,她的三个女侍卫也是别脸耸肩地咯咯直乐。文沐笑得几乎顺不过气,指着钱老三喘息说道:“那……那是,那是钱哨长;说话的,是是,是包校尉,商……商校尉的亲兵队长……” 说话间这里的兵士也发现了陈璞一行人。赤红兜鍪赤红鳞甲赤红色战袍,就看这身不得了的装束,任谁都知道她是全大赵诸军里数得出来的上将,即便是整个征北大军,够资格穿这种颜色全套将军甲胄的,也只有上柱国萧坚萧老将军一个人而已! 如此显赫的一个大人物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从包坎到孙仲山再到钱老三直至今年春天才发配来燕山的边军小兵,一时间都惊骇得气都喘不匀净,个个把眼睛瞪得乌溜溜圆,直楞楞地盯着陈璞。半晌,孙仲山乍然想起早前自己无意中听到的话,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在脑子一闪而过,刹那间就知道了陈璞的身份来历一一这就是长沙公主! 他当即双腿一并抬臂当胸,大声喝令:“全体立正一一行军礼!” 这些兵里既有渤海燕山定晋三卫和澧源大营的卫军,也有三卫的边军,长年累月的严格训练,执行命令早就成了一种条件反射,孙仲山的话音刚落,这些人不管是在坐是站还是甩了衣甲打赤膊假寐休息,都是刷一声端立得笔直,握了拳头在胸口使劲一抵;也有几个才编入的新兵,迷瞪慌乱中自己根本不知道该什么,聋子一样也听不见孙仲山的口令,看别人行礼,自己才慌慌张张跟着学,队伍登时显得有些凌乱。还有两个兵不过是披了副士兵甲而已,其实不是兵而是给大军输送粮饷搬运辎重的民伕,这时候更是昏头胀脑地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腿脚一软,竟然唬得坐到地上…… 待陈璞还了礼,随着孙仲山再一声令,一百多兵士放下手臂却没解散,人人挺胸收腹把身体挺得长矛杆一般直,都对陈璞行注目礼。陈璞知道,这是士兵们在等她训话。可她是个虚衔虚职的柱国,依照国法,没有兵部咨文和上三省的签印批复,她根本就没有给兵士训话的资格;可此时此地,她又不能什么话都不这些兵即将要做的事情,是为了让别人活下去而去牺牲! 然而国法不可违! 她静静地伫立在士兵们的面前,目光慢慢地从一个士兵脸上转到另外一个士兵脸上,拼命想记住这些人的面孔,记住每一个人的相貌。可眼眶中水雾迷蒙,她竟然什么都看不清楚,什么都记不下来一一这些脸膛黑红相貌平常神态质朴的士兵,和那些已经牺牲的士兵,渐渐地重合在一起,她完全分辨不出来,他们到底谁是谁…… 她眼镜里噙着泪水,双手在胸前相合,然后慢慢地抬到额头的高度,再慢慢地伸出去,直到手臂完全伸直,又慢慢地沉下去;她的头和上身也随着手臂自上而下的移动而深深地躬下去…… 文沐和她的三个贴身侍卫的神情都有些恍惚,失神落魄地看着她对一队普通士兵施这样的礼这是长揖礼,是不分尊卑的相见礼,不分尊卑啊…… 孙仲山和兵士们也知道这是长揖。最开始所有人都是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紧接着就是仓皇四顾惊慌失措:堂堂大将军,竟然给一群小兵行长揖礼,而且还是如此郑重其事地长揖礼? 孙仲山一张国字脸胀得通红,几乎快要滴出血来。他的鼻翼张得极大,一呼一吸都是截成几段,胸膛就象风箱一般随着呼吸忽起急落,引了手臂也是长揖还礼,顿声道:“大将军恩义,矢志不忘!” 没有军官喝令,也没有旗号指挥,一百七十三名将士齐整整躬身长揖,郎声齐道:“大将军恩义,矢志不忘!” 陈璞的嘴唇已经哆嗦得连话都说不出来,泪水朦胧中,她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哽咽地说道:“将士们恩义,矢志不忘!” 正文 第四章(24)金牌的风波 大将军突然莅临,一不训话,二不安抚,却以长揖平礼相待,顿时让这留下断后的百六七十兵士大受感动,虽然说不出“士为知己者死”这种豪迈语言,可人人都是心中热浪翻滚,一股庄严肃穆的情感油然而生,即便是领了孙仲山的军令就地坐下休息,可谁也不想说话,仿佛只要自己一开口,就会破坏掉这凝重静谧的气氛。 孙仲山并不知道陈璞是因为朝廷法度而不敢擅权越权。他还以为,柱国将军不在军前训话,是因为长沙公主不善言辞。因此他解散了队伍之后,就没再领着陈璞去抚慰将士,看陈璞仗剑默然肃立,似乎没有马上就走的意思,思忖着正想请示大将军的军令,就听陈璞问道:“你就是孙哨长吧?” “是!”孙仲山上前一步垂目答话。因为长沙公主的身份,也因为柱国将军的威严,虽然他知道自己不端视陈璞却又应答是失了军中礼仪,但是他一时确是没有这份胆量。 “你们商校尉呢?” 孙仲山犹豫了一下,这才躬身答话:“禀大将军:商校尉已经一昼夜没有合过眼,现在正在那边休息。” 陈璞顺着孙仲山手指的方向望过去,不远处的草丛中确实是躺着个人,兜鍪肩甲已经卸掉,摊手支腿头枕着个马鞍,正在呼呼大睡。为了防响毒日头曝晒,这人拿件汗衫子遮了脸面胸膛,也看不清楚容貌,不过孙仲山既然指是商成,那多半不会有假。 “大将军稍候,职下这就去唤商校尉过来。” 陈璞摇头制止了孙仲山,说道:“不用,我只是过来看看,并没有什么军务要和商校尉商量。”她再看了商成一眼,也很有些佩服他的胆气。眼看死战在即,不知道有多少人内心里惴惴惶恐,这个人却还能翘足高卧酣然入梦,果然是个心无挂碍的粗莽厮杀汉!不过她又隐隐觉得自己的判断似乎不对,临时又想不清楚是哪里不对,漫手一指不远处坡坎边沿几棵低矮杂树,说道:“我们过去坐坐。”她看那几棵杂树枝叶虽然不算繁茂,不过也挡出一团荫凉,总能遮点响毒日头,正是个休憩说话的好地方。 孙仲山还没说话,刚刚才从文沐那里知晓陈璞柱国将军身份的钱老三已经抢着说道:“大将军,那边去不得!” 陈璞诧异地凝视了钱老三一眼,想了想,问道:“你是钱老三钱哨长吧?怎么说那边去不得?” 她随口就道出了钱老三的姓名职务,当场就把个钱老三兴奋得脸膛放光,几乎连自己的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摆放,嘴里吭哧半天,才记起来要赶紧回大将军的问话,因说道:“那边,……那边的味道不好。” “味道不好?”陈璞有些奇怪。 钱老三抓耳挠腮地说不清楚,孙仲山便替他答话:“那边临坡,下面就是草坳子,突竭茨的人尸马尸来不及掩埋,都扔那里了。现在太阳大,尸首的血腥气味也大,人受不了。”钱老三在旁边使劲点头。 孙仲山这样一提醒,陈璞也立刻察觉到确实有一股腥血气息在鼻端飘来荡去,只是因为很淡薄,所以才没留意。 孙仲山再道:“咱们这是上风头,气味没那么浓,离得近了就捱不住。”钱老三点头补充说道:“就是!那股子臭味能把人的隔夜饭都薰出来……”说着拽着血糊糊的皮甲闻了闻,咧咧嘴,“真他娘的……”猛然间想起来现在这里已经不是可以张嘴乱说话的地方了,想临渊勒马,又哪里来得及,登时张口结舌一张黑脸胀得紫红。 陈璞在军中待得久,军汉的粗话俚语也不当回事,微微一笑说道:“那就在这里坐坐吧。”便就地盘膝坐了,招手也让几个军官侍卫都坐下。 孙仲山包坎几个人也不明白这位不得了的人物到底想干什么,彼此对视一眼,不言声都在下首位坐了。 陈璞也没说话,只是拈着剑柄上的赤红丝绦慢慢地抚摩。其实她并没有说话的心思。直到现在,她都还没能从刚才在队伍前的强烈情绪波动里彻底恢复过来,白净的脸庞依旧有两团酡红色的余晕,可面前四个面容陌生的军官都是双手扶膝敛容危坐,纹丝不动一副聆听大将军训示的模样,左右环视一眼,笑着说道:“大家随意,不要这样拘谨。” 可她越这样说,几个军官就越是狐疑,嘴角略微扯动脸上挤出副笑容,身子却愈加地挺直。 陈璞只好重新寻个话头,问钱老三道:“我刚才过来,看见钱哨长似乎拿了个什么东西出来展示。到底是个什么物件,让钱哨长那么高兴?” “让大将军笑话了,就是块撒目金牌。”钱老三咧嘴说道。他把别在腰间的金牌取下来,还特意吹了吹上面根本就没有的灰尘,孙仲山侧身正想悄悄指点他两句,他已经半起身伸胳膊就把金牌递给了陈璞。 陈璞接了金牌仔细端详半天,又问孙仲山:“孙哨长好象也有一块,是么?” 孙仲山也取了金牌,却没直接递给陈璞,而是双手捧着交给身边的侍卫,让侍卫转呈给陈璞。钱老三望着他们把一面牌子转来转来,嘴唇蠕动了一两下,懊恼地吁口长气,斜着眼睛狠狠地瞪了孙仲山一眼一一你就眼看着我丢脸?! 孙仲山还没来得及用眼神和他解释,大将军已经开口了。 “确实是撒目金牌。”陈璞似乎是被两块金牌上闪烁的灿灿金光晃花了眼,眼神显得有些迷离。“我在父……的书房里见过三块。只是这面的画略有差池,其他的都和这两块一模一样。” 包坎道:“禀告大将军:那一面的不是画,是字,突竭茨人的字。” 陈璞疑惑地看着包坎,问道:“这位是包校尉?你认识这,认识突竭茨人的字?” 包坎是老卫军,虽然没见过柱国将军,四品五品的游击将军振威将军宁远将军却是见得多了,远没有钱老三那么激动,而且他也不大在乎什么升官迁职的事情,因此从容应答说道:“禀大将军:我不认识。是上回缴获撒目金牌时,商校尉说的一一这些曲哩拐弯长长短短的画其实是一种文字,是突竭茨人在别的文字的基础上,自己造的字。好象这字还有讲究,叫啥来着,字……字……什么字来着?”他偏头问旁边的赵石头。赵石头皱着眉头回忆了一下,不是很肯定地说道:“字母。好象是这个名字,也可能不是。时间那么久了,谁有闲心记这些。这东西又不顶屁用,融了当金子使差不多。” 包坎撇下嘴。他知道,赵石头这是在眼馋两块撒目金牌冒酸话哩;要不是大将军,他肯定会挖苦石头两句。 陈璞更加疑惑,盯着手里两块牌子来回看了半天,再问道:“商校尉认识这些突竭茨人的文字?” 包坎笑着摇头,说:“他怎能认识?他也就是猜这是突竭茨人使的字。当时他还把三块牌子翻来覆去比照过一回,到了也没瞧出个名堂。老范还和他浑扯了半天,一脑门汗水下来和我们说,校尉大人学究天人,说的话半个辞都听不懂。呵呵……” “老范?老范是谁?”陈璞问道。 “范全。咱们燕山中军的一个营校尉,现在也是‘猛将’了,当初是我们商校尉的跟**虫。不过这家伙心里亮堂,眼神灵光,又上过九个月的私塾……” 赵石头插嘴纠正道:“九个半月。” “……对,九个半月的私塾。”包坎也认同了这个时间。但是就是这么一打岔,他忽然就忘记自己想说的话,唆着嘴唇想了想,却再想不起来,恨了赵石头一眼骂道,“遭娘贼的!我说话你打什么岔?下面我该说什么了?” 众人都是哄地一笑,本来的谨慎严肃气氛也就淡了不少。陈璞也笑。她已经听文沐说过姬正曾经是商成手下哨长的事情,这时候也就没了惊讶,拿出块丝绢轻轻点拭额头上的汗水,看着手里的金牌笑道:“燕山卫这一回又要出风头了。自东元七年起,足有十二年北方四卫没有再缴获过一面撒目金牌,圣上总说,召见皇子皇孙,想赏他们一个好镇纸都不可得一一你们别笑,这是老规矩,每年的大祭,赏赐陈家子孙一个撒目金牌,也是个提醒鼓励。提醒他们时刻不能忘记北疆边患,鼓励他们昭彰我大赵的武功。直到去年夏天燕山东路战后,李悭带族侄李真献上三块撒目金牌,祭祖时太子和成都王才各被赏赐了一块金牌。因为李真校尉缴获的两面金牌中有一块是大撒目金牌,还被赦封为昭武尉,大撒目金牌也被圣上留在了御书房。”她抬头瞄了钱老三和孙仲山一眼,嘉许地点点头,说道,“两位哨长勇武过人,假以时日,必当大……”话没说完,她就赫然发现四个边军军官俱是神色大变,钱老三咬牙包坎切齿,赵石头的手已经攥住了腰间的蛮刀,孙仲山的形容最是镇定,却也是双拳紧握脸色铁青。 四个甲胄不全浑身是血的蛮夫鲁汉骤然露出凶相,本来和气融融的气氛刹那间就变得诡异莫名。三个女侍卫机警,察觉情况不对,早已经跳起来持了刀剑把陈璞护在身后;文沐挡在侍卫之前,厉声呵斥:“你们想干什么?” 陈璞也是略微有些慌乱。不过她马上就镇静下来;联想到包坎刚才说过的故事,便把整件事猜出了**分,站起来喝道:“你们这是干什么?把武器都收起来!他们都是磊落壮士,不会害我!文校尉,你也让开!”她拨开侍卫,凝着眼神把四个军官挨个打量一回,轻声问道:“你们是不是有什么委屈?是不是被人没了功劳?” 赵石头俩眼通红饿狼一样凶狠,已经根本就说不出话,喘着粗气把草稞子踢得噼里啪啦响;包坎牙关紧咬,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话:“李悭,李慎……我遭你李家十八代祖宗!” 钱老三和孙仲山毕竟没有经历那几场决死拼杀,虽然气愤和不齿李家人的作为,却不象包坎赵石头那样怒不可遏。两个人急忙过去把包坎石头劝住,孙仲山对陈璞说:“大将军务必见谅!……据我所知,去年燕山东路战事缴获的三块撒目金牌,是商成商校尉带的兵在屹县南关粮库大营一役里缴来的,和李真校尉并无瓜葛。大撒目金牌是商校尉的缴获,另外两块功劳归全营官兵共有。” “共有个屁!”赵石头挣脱了钱老三的臂膀,跳起脚大骂。“都归他娘的李家人共有了,金牌还关我们大头兵什么事?!我就说怎么三块金牌后来没了下文,原来是被他们污了!”他突然转脸恶狠狠地盯着文沐,“文昭远,你是行营知兵司的,你敢说你不知道这三块金牌的来历?不知道他们污了我们的功劳?” 文沐开始也是吃惊,听了两边的话,现在已经镇定下来,见赵石头把矛头指着自己,摇头说道:“金牌的事情我是知道,但是各部汇到行营的战报文书中,要不就是对金牌的来历言之不详,要不就是指这是李真和李慎的功劳,从来没见过有只言片语提到商大人。”他沉默了一下,又说道,“商大人和我认识的时日并不短,他也从来没提到过金牌的事情。” “遭你娘!你在知兵司是干什么吃的?你以为谁都把自己的功劳天天挂嘴边上!” 文沐知道赵石头是气昏头了口不择言,也不和他计较,转头对陈璞道:“禀大将军:东元十八年燕山东路战事屹县南关大营一战,略有疑点,职下请大将军转禀行营,重新勘验调查。” 陈璞一证,旋即就明白了文沐的意思一一假如文沐在撤退的过程中遭遇不测,她就要负责提请行营批准,彻底调查三块撒目金牌的来龙去脉。虽然这事已经是军中实务,但是这是非常时期的非常事件,她也不能推委托词,点头说“好”;又对自己的三个侍卫说道:“假如撤退中途失散,无论你们中的任何人回去,都必须把这事正式行文,交付有司。” 她的三个侍卫也都领着六品八品不等的校尉勋衔,这时候都是挺身行个军礼,齐道:“遵大将军令!” 正文 第四章(25) 这边的闹腾,二三十步外正在休息的兵们可是看得一清二楚,眼见几个人围坐了一圈本来有说有笑,蓦然间三个女侍卫一跃而起拔刀拽剑,亮晃晃的锋刃直指了孙仲山钱老三等人,一时间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雷殛般张着嘴呆坐发楞。等赵石头面目狰狞状似癫狂地大叫大嚷,田小五苏扎这些一路跟他打过来的兵士不由分说就抄着兵器站起来,俱都冷了面孔,死盯着赵石头的手势,人人心里都拿定主意,只要情形稍有不对,就预备杀过去抢人。这群兵一站起来,别的兵也跟着按捺不住,几个队长围着队伍手忙脚乱地喝令申斥劝阻抚慰,可按下这个又冒起那个,拎着刀枪站起来的人反而越拦越多……眼见事情就要闹大,这些队官什长心里都是又急又上火,正满头燥汗拿不出个主意,本来情势汹汹的场面却渐次安静下来,转过头来看,刚才还在呼呼大睡的商成已然醒了,如今正坐在草丛间,手里攥着汗褂子,似乎不胜阳光曝晒眯缝着眼睛,嘴里不分青红皂白地乱骂:“都吃撑了?嚎什么?还让不让我睡个清净?”他似乎是刚刚睡醒,一脸懵懂地瞧瞧四周再瞄瞄自己的队伍,仿佛有些吃不准自己身在何地,半天才拿汗褂子胡乱抹把脸,喊道:“包坎!” “到!”包坎答应一声。 商成似乎一时也没想好喊包坎过来有什么事,站起来拍掉身上的尘土碎草叶,这才说道:“弄点吃喝来。真他娘饿啊……”说着弯腰拾起自己的兜鍪,突然想是想起了什么,摇头苦笑,自言自语说道,“今天是彻底累昏头了,净顾着给别人发干粮,就没想起来给自己也发一份。我就说怎么做梦都梦见上馆子湖吃海喝咧一一原来是这!” “是!”包坎赶紧把自己的干粮袋递过去。 他一脸刚刚醒来的迷糊相,睡眼朦胧张嘴就骂娘,接着又要吃的喝的,自怨自艾地后悔没给自己分干粮,两哨兵士看了都想笑,却又不敢笑,都绷着脸皮眼珠子东瞅西望地乱转。再回头,大将军那边的刀剑也都收了,赵石头也没闹腾了,几个军官簇拥着大将军,同样望着校尉大人似笑非笑,刚刚还剑拔弩张的紧张局面显然已经是风平浪静。当兵的大多心思浅,烦恼起来芝麻大的小事也能捅破天,高兴起来天大的事情也是嬉哈一笑拉倒,此时见事情过去,自然没人有兴致去追问个究竟,都听长官号令再坐了休息。也就是这么一闹腾,大将军莅临又以礼相待所带来的庄重肃穆的气氛一扫而空,当兵的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习气又冒起来,三五个一堆七八个一团地议论纷纷,挨着个把大将军的三个女侍卫品头论足一回。 商成手里抓了块麦饼,并没有吃。和孙仲山他们譬说断后的事情之前,他啃过几块干粮,喊说肚子饿,不过是借机转移士兵的视线,好让局面不至于变得难以控制。其实石头和文沐争吵之前他就醒了,迷瞪中也模糊听到了三面撒目金牌的半截故事,虽然也气愤难当,可他更知道,眼下绝对不是争这个的时候一一如何掩护队伍顺利南撤,才是当务之急! 他把麦饼放回去,递了干粮口袋给包坎,问道:“去西边的两拨探哨回来没有?” 包坎摇头,说:“还没有。” 商成盯着西边,慢慢地把肩甲扣好,低声对包坎说:“……你怎么不劝着石头?他的性子你不是不知道,发起狠来天王老子都不认帐的!再说,现在是闹金牌的时候么?闹了能起什么作用?” 包坎的脸色有些发红,悻悻地说道:“我这不是气昏了头,把这事忘了么?” “石头性子急,脾气暴戾,咱们得多劝劝他,这样不成事,早晚……”商成还想多说两句,忽然间似乎想起来了什么,停下话悠悠地叹息一声,把兜鍪朝头上一扣,边系带子边朝陈柱国他们走过去。 陈璞他们又象刚才纷争之前那样,围成圈坐着说话;只是她的三个侍卫,都绷紧脸垂目望着横膝上的入鞘刀剑,显然是对几个陌生的军官深有戒心。陈璞看商成要立正给自己行军礼,便把手一摆,笑道:“商校尉也坐。我过来不是为军务,只是想来看看大家,不用那么多礼节。”又对孙仲山说道,“孙哨接着说,然后呢?你媳妇怎么对你说的?” 孙仲山道:“她也没说什么,就一句话话,‘我不图你做多大的官,也不求什么封妻荫子,只要你平平安安就好。’……这话怕是让大将军见笑了。” 陈璞低垂着眼帘半天没吭声。良久,她才喟然叹息一声,幽幽地说道:“你媳妇是个明白人,她没说错。再是钟鼎玉食荣华富贵,也比不了一家人团团圆圆和和美美……” 钱老三不耐烦听这些,一直在旁边拿小银刀撬一把刀鞘上的金银宝石,看商成坐下,伸手在背后摸了插地上的弯刀递过去,一脸讨好笑容小声说道:“大人,我给你弄了个好宝贝!这刀怎么样?” 商成伸手接过来,随意瞄一眼就再也挪不开目光一一这把刀的刀身三尺有余,刃至少有二尺七八,从尾梢到刀尖并不是一条直线,而是略有起伏,仿佛一个延伸开的大“S”形状;刃身雪亮中透着若有若无的青蓝色,满眼所及,到处是一圈圈不规则的水纹,就仿佛夏日里响晴天气雨点打在平静水面上荡漾开的小小涟漪一般。而最让他惊讶的是,这并不是突竭茨人常使的铁刀一一这竟然是把钢刀! 旁边的几个人也停了话,都把目光凝视着这把一看就知道不凡的好刀。 商成望着刀刃上映照出来的人影啧啧称奇:“好东西!”握了柄掂下分量,再摇头赞叹道,“确实是好东西!”因为陈璞在场,他也没试刀,大拇指贴刃线试了试锋利,头也没转把手朝钱老三一伸。“刀鞘呢?” “马上,马上,马上把鞘给大人。一一等我先把这几块破石头取下来。就剩俩了……” “扯淡话!哪里有送刀不送鞘的道理。”商成劈手从钱老三手里夺过刀鞘,收刀入鞘朝地上一放,说道,“几块破石头你费那么大劲搞啥?一一你要是稀罕石头,回头落家了,我去河滩上给你刨几车,大的小的圆的方的,想要什么样的石头都有,随便你挑。” 钱老三哭丧了脸对商成说:“大人,我缴这东西可是费了好大的力气,差点就不能回来见您了;要不是我闪得快,说不定脑袋都要劈成两半。”说着朝眼睛一指,“您看,眼睛都伤着了。现在看什么东西都是模模糊糊的,稍微见点风眼泪就啪啪哒哒地掉一一您那眼罩还有没有富裕的?给我一块把眼睛先遮上……” 钱老三前面说了那么多话来表明自己为了缴获这把刀遭遇了多少凶险,甚至还差一点连脑袋都教人砍开,众人还以为他是要和商成讨要点什么好东西,谁知道他末了一句却是峰回路转,竟然只想用这口千金难买的宝刀换一个只值几文钱的眼罩。何况他只是伤了眉骨,别说眼睛,连眼皮上都没一星半点的伤口一一他要个眼罩来干什么?蒙上眼睛装瞎子? 陈璞狐疑的目光从钱老三脸上转到商成脸上,再从商成脸上转回钱老三脸上,瞧着商成压着右眼的黑眼罩,心里已经明白过来其中的蹊跷,忽然低了头扑哧一笑。 她一笑,众人也就明白过来。包坎他们整日和钱老三在一起,彼此再熟络不过,有心要和钱老三说两句玩笑话,可平日里张口就来的诸般嬉言笑骂,此刻竟然没有一句能说出口。商成抚摩着已经变得坑坑洼洼的刀鞘,只觉得心头滚烫,嘴巴张了好几下,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后使劲搂了下钱老三的肩膀,无比惆怅又无限感慨地吁了口气。 陈璞紧紧地盯着几个军官。虽然她并不了解男人们的心思和他们的情感,但是她能体会到,在这些浴血奋战的男人们之间,存在着有一种她非常陌生的东西。那似乎是兄弟般的情谊,可它要比兄弟的情谊更深厚;又象是朋友之间的友谊,可友谊两个字远远不足以形容它的宽阔和真挚。她甚至都不知道那是种什么样的感情,它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但是她知道,它就在那里,它就在她面前,它就在这几个男人之间。它就象一根纽带,把这五个男人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她忽然站起来,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一样,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给钱老三深躬一礼,歉然说道:“钱哨长见谅……”她讷讷地说不下去了。虽然话并没有说完,但是她的意思大家都明了一一她是在为她刚才的笑而向钱老三道歉;而且以她的身份地位,能当着众人的面向钱老三这样的小军官说出这样的话,哪怕只是半句,也是难能可贵的事情;其中的诚意更是无以复加…… 钱老三被她的举动唬了一大跳,从地上一蹿而起,脚步都没站稳就急忙侧身,根本不敢受她的礼。他又是惊惶又是感动,攒眉蹙首一张黑脸紫里透红,想去扶她又不敢伸手,不扶则肯定是失了礼数,惊讶彷徨之中,额头上已然密密地爬了一圈油汗。看陈璞深躬不起,他只好虚摆了个扶的姿势,学着孙仲山的言辞半文不白地说道:“狗剩焉敢当大将军的礼。大将军,您别这样!您再吓我,我可不敢再和您一起坐着说话了……” ……太阳走到当顶时,西边的探哨带回来消息,一支两千人以上的突竭茨人终于开始向南边运动。 赵军的大队也在这个开始向南边撤退。 临分手前,商成对文沐说:“你给大将军说,让她把那身红甲脱了,太扎眼。” 他没有象文沐那样拱手作别,而是双手紧紧地握住了朋友的手。 “保重!” 正文 第四章(26)陈璞(上) 正如冉韦两位将军判断的那样,南边顺阿勒古河而下,确实有突竭茨的兵在频繁活动。好在前面侦察开道的前队警醒,及时通知队伍隐蔽,或者绕开道路迂回,因此上虽然队伍走走停停总是提不起行军的速度,但是胜在安全。队伍午时出发,天色昏暗时才停下打尖休息,瞧辰光已经是戌时将尽,计算路程,五个时辰不到,已经走出三十多里。为首几个军官聚拢商议一回,都认为应该尽快和双马滩魏爨部汇合,摸黑赶路才是要紧。 这边还在分派布置夤夜行军的任务人手,后面已经传回来紧急军情:两千多突竭茨骑兵从北边追上来了! 这消息让所有人心头都是一黯:商瞎子休矣!虽然不少人早就知道,留下断后必然是这么个结果,可临到事情真正发生,心头总是忍不住为他们感到难过。 冉临德听了探哨的话,垂头默默盯着舆图,良久才幽幽地叹息说道:“两哨兵,旷阔野战竟然阻了十数倍的敌人两个时辰,这是大将啊!”他紧绷着面孔摇头唏嘘,不胜感慨。“可惜了……” 可现在显然不是感伤的时候,大队人马还在险地,前方情况不明,后有敌人追击,附近周围还有突竭茨骑兵出没,稍有不慎就是全军覆灭的结果。王义当即下了命令,一哨骠骑军和文沐带的那哨以威武军为骨干的兵为前队,另外一个骠骑军校尉领一哨卫军为后队,其余各哨护了中军并驼马粮食为中军,不许举火,即刻出发,漏夜前进。 老实说,王义和几个军官做出的连夜转移这个决定粗看上去并没有错。骠骑军的兵士都是从澧源各军中挑选出来的健卒,素来担负着卫护宫城皇城的重任,是名副其实的“御林军”;威武军在澧源大营诸军中名列前矛,也是“禁卫军”之一。若论士兵的身体素质、装备好坏、训练水平,以及战斗决心和单兵格斗能力,这两哨兵作为前队在队伍前面开道也没有错。错就错在这两哨兵都是骁勇有余而战场经验不足,两个带兵的军官,一个是靠着练兵练得好升起来的骠骑军校尉,另外一个长年埋头案牍久疏战阵,所以尽管前队侦察探哨行军联络一板一眼都是依足了操典,可终究还是没能识破敌人的诡计,队伍前进不到十里,就被掩伏的突竭茨兵打了个措手不及。 起先王义还想负隅抵抗,谁知道敌人瞬间就打乱了赵军的阵势,眼见事不可为,他只好带人护了陈璞,会合打回来抢人的文沐,拼死命向南杀出一条血路落荒而逃。可怜剩下这几百赵兵,一边是奔流不息的阿勒古河,一边是穷凶极恶的突竭茨兵,队伍头尾被截成了三段,黑暗中只能各自为战。突竭茨骑兵成群结队地呼啸来去,弯刀似霜蛮刃如雪,在没了号令乱成一锅粥的赵军队伍里恣意地劈砍宰剁。这一段两三里长的河滩上,霎时间马蹄阵阵杀声密布,到处都是赵兵的哭嚎惨叫,到处都是敌人的呼应号令…… 从中埋伏的地方到双马滩,不及六十里的路程,王义他们走了整整四天,依然没能看见双马滩军寨的影子。第五天里他们遇见一支三四百人的赵军残部,这才知道双马滩六天前就已经失守,自旅帅魏爨以下,两千守军殉国。不仅双马滩落到敌人手里,再南边的一路七八个大小寨子,如今都在突竭茨手里。突竭茨还派出四千多的精骑沿途巡弋把守,想从这条道回到赵境,比登天还难。 无可奈何之下,王义只好重新带着队伍掉头向北,赔了几十匹马,折了三四十个兵,在一处水流相对平缓的地方强行渡过阿勒古河,再寻觅道路向南突围。可是他们无论走到哪里,哪里都能看见突竭茨人的旗号,无论撞到哪里,哪里都能听到突竭茨人的号角,郁郁苍天茫茫草原,竟然没有一条能通往南方赵地的道路…… 此后半个多月,这队赵兵就象一只没头苍蝇般在广袤的北方草原上乱转,忽而向东忽而向南,上午还在向北晌午就在向西。饿了就杀马匹掘草根充饥,渴了就喝露水喝泥汤甚至喝马尿,遇见小股敌人就围上去噼里啪啦一通乱砍,抢马抢粮抢刀矛抢盔甲,撞上大股敌人就夺路而逃,逃不掉就红了眼珠子提着刀剑上一一反正都是一死,临死前也要拖个人垫背。因为都豁出了性命不要,人人都是奋勇向前,所以凭着这股子舍死忘生的心气血性,几回被大队敌人包围,竟然都杀了出来。 这天晌午,他们先是洗劫了一支粮队,撤退途中却冷不丁和一队突竭茨骑兵狭路相逢。这支突竭茨兵足有两三千人,竖起来的大帐兵黑色旗就有四五杆,号角狰鸣中令旗摇动,几队敌兵左右包抄前后一围,立时把一百多赵兵裹了个严严实实。就在是个人都以为这回算是活到头了,谁料想刚刚还是烈日当头碧空万里的响晴天,转瞬间便天昏地暗乌云密布,三五步之外几不能瞥清人影,雷鸣电闪中,豆大的雨点夹着拇指大小的冰雹,劈头盖脸就砸下来。趁着敌人号令不能交通队伍陷入混乱的一刹那,冉临德振臂大喊:“大家并肩向东冲啊!”百多赵兵这才如梦方醒,齐齐叱吼一声“杀”,霎时就在已经散乱的包围圈上撞出一条通道,冲突而去…… 傍晚时分,这支奔波了一天的队伍终于找了个看起来相对安全的地方宿营。这是个不知道废弃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土城,看规置布局,似乎是汉唐时节修筑的兵城,几百年的日晒风吹雨淋,如今早已经墙倒垣塌野草繁茂,破败得不成模样。土城里当年整齐布置的兵营,如今只剩下地面上高矮长断不一的土坯;四面城墙倒了两面,仅余的一东一北两堵墙上,还都裂着三四人宽的大豁口。惟独北边的一座敌楼还比较完整,胸墙垛口铺地泥砖立足踏板,所有敌楼供用一应俱全,虽然都掩在草丛里,砖木残破夯土剥离,可依稀能看出当年的雄壮气象。现在,这座敌楼把自己孤独而略微有些单薄的背影镌刻在漫天的血红色晚霞里,就象个尽忠职守的哨兵,在顽强地固守着自己的岗位。 陈璞坐在一堵半人高的土墙残垣下,有些痴迷地盯着那座敌楼。 她现在的穿戴完全不象个大将军。赤红兜鍪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顶平常士兵的铁盔,一千多片鱼鳞状甲片衔接起来的大将军甲,变成了一件平常士卒的半身黑漆铁条皮甲。皮甲上到处沾染着黑色的血迹,左肋处还有一道一寸多长的被刀劈出来的裂口。她的脸蛋不再是的鹅蛋形。她的脸颊上微微塌陷下去,颧骨也略微地凸出来,下巴也现出了略略的平直方棱角。她的脸色虽然还是以往那样的,但是肯定不再是那种一看就知道是没见过多少阳光的苍白,而是透着一股从风沙中磨砺出来的粗糙红润。事实上,我们不能不承认,她如今的模样,比我们刚刚看见她时要漂亮得多一一那时候她还只是株没经过风雨的花草,虽然娇美,但是有着一种病态的柔弱;而现在,她似乎已经从花草蜕变成一棵树! 最让人吃惊的是她的眼睛。就在十几天前,她的目光无论看见什么东西,无论是看人还是看物,总是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俯视,而现在,虽然高傲的神采还在,但是她的眼神里增添了许多新内容,假如我们仔细分辨的话,或许能从中找到沉着,镇静,勇气,果敢…… 她慢慢地把目光从敌楼上收回来,抓过插在脚边土地上的弯刀,拽着自己的一截衣袖擦拭着刀刃上的血迹。她突然停下来,凝视着手里的弯刀,嘴唇蠕动了几下,然后呸地朝旁边吐了口唾沫,继续用袖子擦拭着弯刀。 这一切实在是太使人惊讶了! 她真是那个长沙公主、柱国将军陈璞吗? 一个用布条把胳膊挂在脖子上的青年男人走过来。因为手臂有伤,他没有行军礼,而是躬身拱手说道:“大将军……” 确实是她! 可是,她怎么会在短短十几天里变成了这般模样? 等王义说完,陈璞皱着眉头思忖了一下,说道:“你去把冉将军、文校尉他们都叫过来,我想听听他们的意见。” “是。”王义没有丝毫犹豫就转身走了。 陈璞的贴身侍卫首领廖雉捧着一个缺了口的粗陶碗过来,小心翼翼地说:“大将军,夜饭马上就做好,您先喝点水。” 陈璞把弯刀插到另外一边的泥土里,接过来了水碗。这水不是水囊里的净水,是在土城东北角一个水洼里淘来的雨水,虽然滚开后还烧了很长时间,可水还是泛着黄绿颜色,弥漫着一股说不清也道不明的难闻气味,而且水面上还浮着一些从灶火里飘出来的黑色灰烬。她接了碗,轻轻地吹开那些灰渣,喝了好几口,端着碗问道:“夜饭吃什么?” 廖雉似乎不敢看她的脸色,低着头小声说:“晌午抢的粮食都没能**来,刚才又杀了一匹马,咱们分了一块肉,文校尉还给我们送来了一些野菜。”她说着从怀兜里掏出几截还着潮湿泥土的草根,捧给陈璞,说道,“这是冉将军给你挖的……” 陈璞面无表情地接过那几段草根。草根很短,比她的大拇指也长不了多少,但是蔓延的枝须却是缠绕结错,就仿佛画上寿星仙翁的胡子一样,又多又密。她攥紧了拳头,慢慢地把这些宝贵的东西放进怀里。 这是牙初则尔草,草原上特有的一种草,据说牲畜吃了它能多下崽子,但是它的根却是致命的毒药,只要吃一棵草根,二十四个时辰之内必然毒发身死,死时形状惨不忍睹身水肿溃烂,皮裂牙脱,面目全非…… 这是她特意让冉临德去给她找来的好东西。她要的就是“面目全非”…… 正文 第四章(27)陈璞(下) 王义很快就通知到冉临德和另外三个军官,五个人前后脚都赶过来。 陈璞对几个军官招了下手,平静地说道:“不用行礼,坐下说话。你们也没吃吧?”说完也没看军官们,低头喝光碗里的水,把陶碗递给廖雉,吩咐她,“把锅里的东西分分,给几位大人也盛一碗吃。”廖雉的嘴唇蠕动了一下,似乎想分辨什么,可陈璞略带沙哑的嗓音里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她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点头说“是”,就拿着碗去了。 几个军官互相瞧了两眼,彼此的眼眶里都有些潮湿。队伍奔波一天半点收获也没有,杀马分肉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毕竟马可以嚼青草,人却不能光吃野菜。野菜那东西只能把命吊着,实际上既不顶饿也长不了力气。如今那匹马连皮带骨头和肉都已经均分下去,它实际上是整个队伍从今天晚上一直到后天的口粮,柱国将军现在就把它分给大家,也就意味着她和她的侍卫亲兵们要挨饿。 冉临德舔了下干涩的嘴唇,拱手劝阻说道:“大将军爱兵护兵的情义,大家都是有目共睹铭刻五内,只是这马肉是将军的口粮,职下们不敢领受。请大将军收回成命!” 陈璞只是不置可否地轻轻嗯了一声,目光转向王义,问道:“文校尉怎么没来?” 王义目光端视陈璞,回禀道:“禀大将军,刚才探哨在东南边发现似乎有马队活动,文校尉不放心,带着人过去探视下情况。”从阿勒古河畔到这里,一场接一场的浴血厮杀,让这位年轻国公似乎在一夜之间就成熟了许多,先前那种少年得志飞扬跳脱的神采已经从他的神态里褪去了,取代它们的是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沉稳气质,目光中也不见了玩世不恭的轻佻眼神,变得异常的冷峻。一双漆黑的眼眸总是悄悄地隐在眼睑后,似乎随时都在仔细地审视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探哨有没有看清楚,敌人有多少?”陈璞问道。 若是在半个月前,她绝对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那时候她只会象个不相干的摆设一样,永远都是安静地坐在上首的座位上,默不作声地倾听。可是,现在她不仅会主动过问这样的重要军情,还会把大家招集起来商量讨论;在商讨的过程中,她不单会把自己的判断和想法合盘端出来,而且还会主动去征询别人的意见和看法。有时候她甚至在总结大家意见的基础上,直接就为队伍的下一步行动做出一个决定。从事后的结果看,这些决定并不是全都正确,当然也不是全都错误,事实上,对和错几乎各占一半,对的地方还要稍微多一些。她也就是在这些对错参半的决定中,用自己的行动和勇气,开始在这支队伍里慢慢地树立起自己的威信。 王义回答道:“大约有几百人。”他似乎也很厌烦这样模糊笼统的数字,皱了下眉头解释说,“探哨怕惊动敌人,就没有靠近侦察,只是远远地张望了一眼。他们有不少马匹,但是没有打旗号,暂时还不清楚是部族兵还是大帐兵,也不清楚到底是运粮秣的队伍,还是在这一片游弋的游骑。” “离咱们有多远?” “东南方向七里地,和我们隔着两座大草甸。”王义把吊在脖子上的布带向肩膀上挪了下位置,轻笑一声说道:“就是因为有这两座草甸子挡着,他们才没发现这土城。” 陈璞环顾四周,几处临时搭起来的土灶台都冒着不浓不淡的炊烟,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马肉的酸气和野菜的苦味。她的目光跟随着袅袅升腾的烟柱移动,直到确认炊烟随渐起的夜风即起即散飘渺无踪,脸色才有些放松。她仰着脸,瞄了一眼渐渐昏暗下来的天色。一轮皎月静静地挂在东边的天穹上,带着清淡的笑容,默默地俯视着大地。点点繁星在深沉的天宇上熠熠闪烁,仿佛是在一块巨大的青石板上缀满了银钉。古老敌楼的身影愈加地深沉,孤寂地凝望着远方…… 她收回目光,说道:“多派几拨岗哨,盯住他们。今天晚上队伍就在这里休息。”停了停,她又补充道,“天亮以后,我们根据敌人的动向再来决定我们是去是留。”说完又问冉临德道,“临德将军以为呢?” 冉临德点头说道:“我看可以。过去三天咱们都在运动,人马都困乏了,正好借这个机会好好休息一下。”这支队伍中的中高级军官大多殁在阿勒古下游那一战里,侥幸脱险的几个也在接下来的十多天里陆陆续续地或战死或失踪,所以他现在就是资格最老的军官,说出来的话自然分量最重。既然他都同意陈璞的意见,其余几个军官当然不会再有什么异议。 陈璞对王义说道:“那王将军就去布置吧。记着提醒大家,天黑后不能举火,让弟兄们把灶火都灭了吧。” 随着她的一声军令,几处灶火片刻间就冒出团团水汽白烟,兵士们捧着陶碗木碗,围着灶台铁锅或蹲或坐,也不管冷热生熟,手抓着油淋淋的带肉骨头埋头只顾啃咬,一个个都吃得连唏溜带嘘气,满手满脸都是腻亮的油脂,兀自甩开腮帮子朝肚子里胡吃海塞。 这边三个小军官也是吃得虎虎有生气。他们都是粗莽厮杀汉,跟着陈璞的日子也不算短,行军打仗吃住都在一起,虽然心里敬她爱她,可血山刀海里滚打出来的情分又不一样,在她面前也不拘谨,吃喝得唏哩哗啦一片声响,陈璞一口野菜还没咽下去,他们已经把碗底的汤汁都喝得涓滴不剩,自己端了碗给子跑回去装了份内吃食,再过来继续。王义和冉临德都是身份的人,举手投足都依着礼仪,闭了唇默默吃喝,半侧身啃骨头,抬胳膊遮面喝汤,绝不肯僭越失仪。陈璞却只吃了几夹野菜,喝了几口热汤,便放下了碗,问冉临德道:“临德将军,你觉得,咱们现在到底是在什么地方?是离燕山近一些,还是离莫干大寨更近一些?” 冉临德正望着碗里剩的一块连皮带血的马肉发愁。他在牢狱里捱过苦,身体虽然没落下什么大毛病,可肠胃一直不好,平日里全靠自己小心保养。突围以来,他就腹中绞痛腹泻不止,如今一看见生肉野菜这样的粗糙吃食就无比地头痛,偏偏情势所迫又不能不吃,所以每到休息打尖时,别人欢呼雀跃,他就痛苦万状。听陈璞询问,赶紧放下碗,抹了嘴边的油花,沉吟着说道:“没有向导,没有舆图,很难说现在咱们是在什么地方。不过看最近两天出没在附近的敌人多寡,我估计,我们应该更靠近莫干大寨。”停了停,他有些焦愁地说道,“今天晌午咱们遇见的那些突竭茨大帐兵里面,好象有驻莫庐的旗号。这些大帐兵是突竭茨放在草原东边防备乌铎和新罗的,如今也被调过来……我估计,中路军可能也出事了。” 他说话的声音既低又沉,仿佛不是从嗓子里冒出来而是从地底下钻出来一般,幽暗昏瞑中犹如鬼魅夜吟,周围几个早就听得心揪紧作一团,最后一句断言“中路军出事了”,更象是空阔寂寥的旷野中陡然在耳边炸响的一声霹雳,人人都是一阵的头晕目眩。一个军官手一抖,手里的陶碗摔到地上,啪地裂成几瓣,油汤野菜撒了一地。 陈璞只觉得眼前一黑,几乎昏厥过去一一中路军六万兵士四万民伕,若是也象左路军那样遭遇覆灭,那将是一场怎样的灾难啊…… 她定了定神,强自按捺着一颗砰砰乱跳的心,正想开口详细询问,一串马蹄声自西边疾传过来,顷刻就卷到土城前面,知道是探哨遭遇到紧急情况回来传讯,扶着土垣勉强立起身,又听东南方向也是马蹄声急促一一两边的探哨竟然同时回来了! 兵士也知道事情紧急,不用军官下令就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兵器马匹,扎束衣甲检查腰带绑腿,百忙中还不忘把碗里剩的野菜肉汤倒进嘴里。从西面回来的探哨一直驰到陈璞面前,连马也不及下,遥指西方喘息急报:“禀……禀告大,大将军,西边,西边……” “别急,慢慢说!来人,给他端碗水来!” “西边,大将军,西边有一支敌人的粮队!” “是粮队?不是马队?有多远?” “十五里地!……火把拖出去有二三里地,而且不密,肯定是粮队!” “有多少人?” 那探哨端了碗连喝几口水,才打着水嗝说道:“不知道。呃!……他们的探子撒得开,我没办法……呃!没办法靠近!要不是我的马快,多半回不来了!” 东边的探哨已经纵马绕城墙缺口过来,到近前战马还没站稳就在滚鞍下马,哪知道一只脚夹马镫里死活脱不开,金鸡独立般跳着脚,嘴里还在大叫大嚷:“大将军!大将军!日他娘的!东南边是咱们自己人!” 正文 第四章(28)粮队(上) 探哨顾不上理会自己那只被卡在马镫里的脚,单脚点地胡乱蹦跶,指着东南方向叽哩哇啦地叫:“大将军!是咱们自己人!自己人!” “自己人?”陈璞不由自主地重复了一遍。她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混淆迷惑的神情,皱起眉头狐疑地盯着探哨。队伍在草原上逃窜调拨的这半个多月,虽然他们无时无刻不在幻想着能遇见自己人,可除了渡过阿勒古河最初两天收容了十几个赵兵之外,还从来没有遭遇过别的赵军,这时候乍然听见“自己人”三个字,心底里竟然冒出一种难以言状的陌生感觉。 “是自己人!大将军!一一他们是从莫干出来的!” “……莫干寨的?”陈璞的眼神变得有些迷惘和空洞,喃喃地说道,“他们来这里做什么?” 那便显然没料到大将军问这个,顿时有些答不上话,随着马匹不安地躁动一脚点地在地上跳来蹦去。 “哦。……” 冉临德已经看出来,因为好消息来得太突然,此时陈柱国的神智或许有些恍惚。他轻轻咳嗽一声,对张着嘴发楞的廖雉使个颜色,截口问那探哨:“你怎么知道他们就是咱们自己人?是他们自己通禀的,还是你验看过他们的旗号官凭?” 那兵终于把脚从马镫里拽出来,一下没踩稳当,在地上摔了个马趴,爬起来连脸上泥身上土都没顾上拍打,急急说道:“属下不知道!是文校尉验的旗号,也是文校尉让我先回来报信的。” 冉临德和王义对望一眼,心里已经心了探哨的话。文沐做事历来谨慎稳重,既然他认可了对方的身份,看来就不会出什么纰漏。王义的脸色已经缓和下来,问道:“他们有多少人?” “六七百。” 足够了!王义和冉临德交换一下眼神,眼睛里都露出笑意。两边队伍合一起能有八百人,足够搞掉西边那支粮队! 这边刚刚布置好得力人手再去探察突竭茨粮队的底细,那边六七余匹马已经从东南方向的夜幕中冲出来,旋风一样卷到城墙外勒缰下马,就听文沐在昏暗里大声问话:“大将军在哪里?” 一个侍卫挺身喝道:“大将军在此!”王义冉临德已经带着几个军官站到陈璞背后,各自挺身肃立。 几个黑影立刻循着声音疾步过来,到近前立正行礼,大声报名道:“燕山左军营校尉郑七、营校尉刘继祖、营副尉王保一一参见大将军!参见冉将军!” 这时候陈璞已经缓过了劲。借着月色看这三个人,都是一脸倦容满身血污,就知道他们也是经历过一场恶战一一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莫干寨的兵会突然现在这个地方,他们又是和哪一股敌人遭遇上了?这里离莫干寨到底还有多少路程?……她心头揣着无数的问题,却先温言抚慰三个军官,回了礼说道:“三位大人一路辛苦。” 领头的军官微微低头,答话道:“不辛苦。”说着咧嘴惨然一笑,又说道,“只要大将军没事就好!一一看见大将军,我们这趟就算没白跑,齐旅帅、周校尉,还有死的那些兄弟,也就没白死了……” 这是什么话?陈璞拧着眉头,疑惑地望着他。 那军官艰难地咽了唾沫,平静地说道:“我们是屈将军派来接应大将军和左路军的……”十天之前,李悭的左路军大败的消息就传到了莫干,莫干大寨指挥使第一时间就派出快马,把这条紧急军情通报黑水城下的上柱国萧坚,紧接着就派出一个旅向西沿粮道接应收容溃兵。“……黑水河左岸还好,敌人不多,只是百十人一队的游骑,可到右岸就不行了,突竭茨的骑兵铺天盖地一样从西边卷过来,人马多得数都数不过来。我们一边收容沿途的兵,一边朝西边打,可越打敌人越多,粮食又接济不上,到后来就只好甩开粮道走小路。敌人太多了,一天里能撞见好几拨,再后来齐旅帅周校尉他们都战死了……”说到这里,这位五大三粗的汉子竟然抹了把眼泪,旁边两个军官也难过地低下了头。那军官很快抬起头,继续说道:“没有兵员补充,粮草军械也供应不上,我们几个军官一商量,只好掉头望回走。路上又和敌人厮杀了几回,东打西打地就到这里,哪知道竟然在这里遇见大将军!早知道大将军……我们……”他又哽咽得有些说不下去。 三个军官真情流露,陈璞也很受感动,红了眼眶正要说话,王义上前一步插话问道:“你们还有多少兵?” 那军官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泪水鼻涕,直了腰杆说道:“我们还有六百七十四人。”他从衣甲装束上看不出王义的职衔高低,瞥了王义一眼,就把目光转向陈璞。“就是马匹少,只有五百不到……” 陈璞沉默了一下,低声问道:“你们出来时,有多少人?” 军官眼角飞快地跳动了几下,嗓音嘶哑地说道:“出来时是五个营三千多人,现在就剩这些人了……” 似乎有什么东西猛地在陈璞心头砸了一下,她眼前突然出现一瞬间的黑暗一一两千多人啊,就为了救自己,说没就没了……她定了定心神,既象是在安慰面前的军官,又象是在自己安慰自己:“……混战中失散的人也肯定不少,说不定他们已经寻着路撤回莫干寨了。……”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再也说不下去了。虽然她不是很谙练军事,可从这片草原上敌人的疏密状况,猜也能猜到个大概一一如今整个突竭茨左翼各部几乎是倾巢出动,就是想把赵军主力留在草原上;为了打赢这一仗,突竭茨人甚至连东边的乌铎和新罗都顾不上戒备防御了……那些失散的士卒恐怕很难有机会活着走出草原。 那军官吁了口气,轻轻摇摇头,没有接话。 他们在这里感慨伤怀,王义已经有些着急了。死了的人不能复生,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为活着的人打算!他再问那个军官:“你的人现在在哪里?” 那军官盯视他一眼,却没有即刻答话。冉临德在心里叹一口气,对自己往日的老部下说道:“这是毅国公、骠骑军行军长史、明威将军王义。” 那个军官毕竟职务低,并不知道陈璞的柱国将军身份只是个不管实务的虚职,听了冉临德的介绍,只是和两个同伴一起朝王义行个礼,说一声“参见王将军”,就没了下文,只拿眼睛望陈璞。王义心中惦记着西边突竭茨人的粮队,也顾不上朝这几个军官发作,沉了声音再问道:“你们的人,现在在哪里?” 文沐是这里最了解王义秉性的人,看毅国公一张脸已经泛起青气,眼睛也眯成一条缝,知道他发作就在须臾之间,怕几个同僚吃亏,抢上一步说道:“禀王将军,郑校尉他们的兵正在赶过来。” “传我的令,让他们尽快赶过来!” 一个军官梗着脖子乜他一眼,哼一声嘴里说道:“我们有伤兵,走不快!” “先丢下伤兵,让队伍赶紧过来……” 王义话还没说完,那个军官就啪地在自己脸上扇了一耳光,嘴里骂骂咧咧地说道:“遭他娘的死蚊子!什么东……”领头的军官抬起手臂,对着陈璞再行个军礼,打断同伴的话朗声说道:“莫干军寨第三旅,向柱国将军报到,听候大将军调遣!” 陈璞知道这些莫干寨的兵已经对王义起了恼恨,也肯定不会再听王义的指挥,只好对冉临德说:“还是临德将军来吧。” 冉临德也不推辞,道声“是”,又朝王义拱下手,上前两步站了首位,小眼睛里闪着幽亮的光芒,环视一周缓缓说道:“西边十里外发现一支敌人的粮队,柱国将军决定一一打垮这支队伍,抢夺粮食给养。现在,我宣布军令。”顿时间,以陈璞为首,王义文沐等一干军官都恭身肃立在他面前。“校尉郑七副尉王保,你们立刻回去整顿队伍,留下一队人护着伤号就地隐蔽,其余兵士立刻赶到这里听候号令。文校尉,整顿队伍,预备迎战。所有将士听了,从现在起,不许举火,不许喧哗交谈,不许妄自行动,马匹也要套上口嚼!如果谁敢不听军令一一”他眼睛里迸出两道冷森森的光,从陈璞脸上一直望到副尉王保,狰狞着面孔阴恻恻一笑,仿佛拉家常一般说道,“一一可千万别怪我姓冉的心狠手辣。” “是!” ……莫干的兵刚刚赶到,队伍还没整理好,那边探哨已经飞一般奔回来。 “大将军,敌人的粮队突然改了方向,如今正在朝咱们过来!” 正文 第四章(29)粮队(下) 听说敌人的粮队突然改道,一众军官都有些惊讶,都拥到城墙西边大豁口外的台地上注目眺望,但见西边十数里外的地方,一支前后绵延出两三里的队伍点着连成一线的火把,就象条火蚯蚓一般在幽暗苍茫的原野上蜿蜒行进。 冉临德紧蹙着眉头,一头琢磨粮队为什么突然改道,一头计算如何把这股敌人一口吞掉,可头绪繁复一时也思量不出个清晰眉目,看回来报信的探哨也跟在旁边,这才想起竟然忘记一个重要问题,冷峻的目光盯视探哨问道:“敌人有多少?” “禀冉将军:人不少。驼马至少上百,牛车也有三四十辆,护卫的兵数不清楚,只知道都是骑兵,打的是黑旗。” 大帐兵?冉临德一声不吭点下头。如果护卫粮队的是大帐兵,那说明这绝不是什么平常的粮队;虽然他一时猜不出这支队伍是在到底运送什么紧要东西,可既然被自己撞上了,那就无论如何都得截下来!不管这队伍里到底有什么,绝不能让它平平安安地过去!陡然间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要紧事,转头急急地问:“郑七,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郑七正在凝神苦思对付敌人的良策,冉临德的发问又来得突然,他接连支吾了两声才答话:“我们本打算从这里回莫干寨的,没想到在东边有突竭茨的兵,冲了两次都没能冲过去,天色又晚了,就退回来想休……” 冉临德劈头打断他的话:“东边有敌人?有多少?你们为什么不绕道?!” 郑七惊讶地望了冉临德一眼,迟疑了一下,委屈地对自己的老上司辩解道:“不是我们不想绕啊,是根本没法绕呀!这里到处都是突竭茨的兵,避都避不开!南边更多,营盘一座接一座,全是黑旗!” 突竭茨的主力?冉临德深邃的目光突地一跳。突竭茨的主力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难道说,他们已经知晓了陈柱国的行踪,专为了长沙公主而来?这个念头一冒出来,立刻就他毫不由于地否定了一一这不可能!从他们渡过阿勒古河之后的情形看,敌人并没有特别留意他们这支队伍,战斗几乎都是遭遇战;除了几天前被他们摆脱的那支游骑之外,其他的敌人都是抱着击溃他们的想法,并没有死追不放的决心和行动……可既然不是为了长沙公主,敌人为什么偏偏要在这里布下重兵呢? 他枯皱着眉头思索,陈璞已然问道:“郑校尉,这里离莫干寨还有多远?” “东边五十里不到就是。”郑七迷惑地把周围人打量了一圈,看众人都是满脸的惊愕狂喜,眨巴着眼睛,吃吃艾艾地问道,“……大将军,冉将军,你们……不会,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吧?” 王义和冉临德相视苦笑一下。他们没有舆图,没有向导,被一股又一股的敌人截杀追赶,就象丧家之犬一样在莽莽草原上东躲西藏,哪里还能知晓自己到底是身在何处何地?若不是在这里和郑七他们联系上,明天他们说不定就掉头向西去了。陈璞回身凝望一眼北边的敌楼,悠然叹道:“原来这里就是白石城……” 王义也是感慨吟道:“烈烈兮壮哉白石!扬扬兮壮哉勇士!” 郑七不知道王义这是在吟诵中唐名篇《长刀赋》里的名句,只是悄悄和两个同僚交换下眼神,挤眉弄眼地都是一脸的古怪神情,等陈璞略有察觉掉头看过来时,却又都敛容肃立。 冉临德却没有陈璞和王义那么多的惆怅感怀,思忖间已经拿定主意,双手互握把手指关节捏得喀喀哒哒连声碎响,说道:“这里离莫干既然只有五十里,离敌人主力就更近,对面的粮队无论是打尖还是宿营,这里都是他们的首选之地。咱们的人数虽然占优,可正面厮杀也没有把握吃掉这股敌人,摸黑夜袭变数又大,中途埋伏也来不及,只能在这白石城里设伏一一郑七,你的兵放一百人在城里,其余每两百为一队掩藏在南北两面,见城里动手,就一起掩杀;王保,你领剩下的兵从北边绕过去,截断敌人的退路!” 随着他的一连串不容质疑的命令,半刻时间不到,王保带着百多骑兵,悄无声息地从东边离开了土城;留在土城内外的六百多人也是偃旗息鼓各就各位,都隐在墙垣后野草中摩拳擦掌,从小兵到将军,个个都是鼓着布瞒血丝的通红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越来越近的突竭茨“粮队”。 说来也奇怪,那支粮队似乎已经警觉到土城里有埋伏一般,越靠近土城,他们走得就越慢,当离着土城还有三四里地时,竟然就莫名其妙地停下来了。 陈璞拎着弯刀隐在一堵土垣后面,从城墙豁口望出去,只见沉沉夜幕下,一队队的火把鱼贯从后面跟上来,片刻间粮队就从一条长蛇竟然列成了一个方阵。火光摇曳中人影模糊可辨,侧耳倾听却又听闻不到半点声响,明明是两边上千人的对峙,却只有四野虫鸣再加偶尔的一两声马嘶,一番情景说不出来的诡异。 等了又等,粮队依旧是没有半点动静,她实在捺不住心头的烦躁,提着刀摸到豁口边城墙阴影下,正想问冉临德看没看出敌人作的是什么打算,就听一阵马蹄声直到土城前不远处停下,紧接着就是叽哩哇啦一通突竭茨话。 掩在她身后的一个莫干的小军官大概能听懂敌人的话,悄声说道:“他们在问,这里是哪一支队伍。” 冉临德和陈璞同时看他一眼。冉临德想了想,吩咐道:“你回答他,就说咱们是右大腾良部的粮队。” 那小军官苦笑道:“职下能听懂,不会说。一一能说也不敢说,职下的突竭茨话一张口就要露馅。”他侧耳听外面的喊话,咧咧嘴,咕嘟吞了口唾沫,悄声再说道,“他们说,他们是右大腾良部的粮队,如果方便,希望在这里歇一晚上。他们也不进来,就在城外面扎营地。他们想知道这里是哪支队伍,他们的首领也想过来见见这里的带兵头目。” 陈璞脑子里立刻浮起一个念头:擒贼先擒王! 她马上就打消了这个近乎异想天开的想法。这股敌人显然十分小心,即便是面对一座“空”城,还是试探了再试探,现在就算只想让敌人靠近城墙,也几乎不大可能……可要是敌人不靠近城墙,赵军这番布置完全就是白费一一为了不让敌人起疑心,几百匹马已经牵到东边几里外一个草坳里,这里的伏兵没有马,又没有密集的阵势,肯定挡不住敌人的马队冲锋;而且没有马匹,即便侥幸胜了,也不可能趁胜追击扩大战果…… 冉临德满脸焦灼神色,扒着豁口的夯土泥垣只是沉思,显然也是和她一样的想法。可这个时候他也拿不出什么能把敌人大队人马都吸引过来的好办法。 豁口对面的王义朝这边打个手势一一冲出去,和他们拼了! 冉临德断然摇头。双方离得远,大帐兵有充裕的时间来判断考虑进退,冲出去吃亏只能是自己!再说既然敌人队伍有黑旗,那就说明大帐兵的人数和赵军相差并不太远,论兵力说不定还要远胜自己这边,现在他们按兵不动只是因为暂时摸不清状况,若是真正动起手来,输赢胜负实在是很难预料……可,可是……可是这也说不通啊!土城里半点人声火光都没有,大帐兵怎么可能知道这里有埋伏?况且大帐兵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因循守礼了? 一霎时他的脑海里滚过无数的念头想法,却再也想不通大帐兵不进不退是个什么道理。那小军官又说道:“他们说……苍鹰在天空中飞,羊群在草原上跑,狼……他娘的!下面的听不懂。……呃!他们要走了!要连夜赶路!” 陈璞急道:“不能让他们走!咱们的行迹说不定已经暴露,放他们走咱们就危险了!冉将军,快想办法!”看冉临德兀自双眉紧蹙思索,也顾不上其他,两步蹿到豁口把刀一举,正要喊“将士们跟我来!”,东边城墙根陡然传来噼里啪啦几下兵器交激的格斗声,旋即有人大吼:“遭他娘!敌人从这边摸上来了!”紧接着又有人大叫:“敌人多!快来人!” 寂静黑夜中,这几声刀刃对撞凄厉呐喊格外刺耳,刹那间腾腾的杀气就把这座孤独的古兵城笼罩起来。事情来得太过突然,绝无防备之下,土城内外的赵军将士都有些发楞。冉临德已经明白自己上当,刷地拔出腰刀,怒喝道:“城外将士立刻入城!结阵!交替掩护向东撤退!王义!一一你立刻带两百人出城去寻马队,务必保证马匹安全!文沐!一一带弓箭手封了这个豁口!你!”他随手点了那个懂突竭茨话的小军官,“带上你的兵,跟我去把东边敌人打下去!”他已经看见陈璞带着三个侍卫不言声奔向东城墙,目光一闪却什么话都没说,咬牙领着三四十个兵直追上去。 也就是这么一眨眼的工夫,东城墙下的战斗已经结束了,昏暗中十几个赵兵手提刀斧护了半塌的城门城墙,都是一脸的迷惘声色。 陈璞先到一步,随手抓过一个滚在墙跟的兵,一叠声问道:“敌人在哪里?” 那兵落似乎也有些迷糊,失魂落魄般朝城外的旷野一指:“退下去了……” 陈璞失声惊道:“什么?!”赵军防守疏忽措置失当,被敌人摸到东边断了后路,她冲过来时已经下定了今天就战死在这里的决心,谁料想这神出鬼没的敌人竟然会占了便宜又莫名其妙地退开……顺了那兵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十几步之外就是黑咕隆咚一片昏沉,哪里还能看见半个敌人的影子。犹疑间冉临德已经带着人赶到,二话不说一把就把她拽到一段墙垣下,吼道:“小心敌人弓箭!” 几十个兵士经他提醒,这才慌忙地找地方躲避,不远处传来一声问话:“城里勒是陈柱国吗?” 听口音这是个燕山人,可话音里却又夹着几分似是而非的上京平原府腔调,陈璞和冉临德正在面面相觑,就又听那个声音继续说道:“……我是商瞎子。” 正文 第四章(30)重逢 旷野土城暗夜接敌,冉临德临机判断计画失误,致使赵军前后受挟。西边有突竭茨大帐铁骑,东边退路又被敌人趁隙袭破,战马又被自己调走,六百赵兵困守孤城,实际已经陷入了死地……自怨自艾之中他早已经下了无论如何也要保长沙公主突围脱险的决心,哪知道东边的敌人一击辄退,绝不周旋停留,正惊疑不定地琢磨敌人兵力企图,就听城墙外有人大喊:“城里的是陈柱国吗?” 冉临德是老军务,偷袭劫营诈寨设伏的事情都干过,听了黑暗中的喊话虽然惊诧,却还能稳住心神,看陈璞身子一个蹭蹬就要冒头,立刻压了她肩膀说道:“噤声!”他声音虽然低,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决,陈璞略一犹豫又藏回去,眯着眼睛把手里的刀柄攥得更紧。 就听外面的人稍停又喊道:“……我是商瞎子!” 这人一报绰号,再加上那夹着燕山口音的上京腔调,虽然冉临德依旧是脸色严峻目光阴沉一声不吭,其实心里已经信了七八分。可事情来得太突然,这商瞎子蓦然现身来路又实在是太诡异,迢迢草原漠漠荒野敌骑梭织林密,军机急变人心离散,难保不是突竭茨人为了生擒长沙公主而在用机使诈……思量间外面的人又在喊话:“里面是陈柱国么?我是商成!商瞎子!” 陈璞也有些拿不定主意,黑暗中目视冉临德,压低声音问道:“现在怎么办?” 冉临德一咬牙,亢声喊道:“陈柱国在这里!商校尉,你现身出来让我们看一眼!” 他这话一出,就听城外黑暗中一阵大哗,刻意放低的欢呼声中也夹着几声咒骂:“日他娘!刚才险险把我胳膊剁下去!”,“遭娘瘟的!我脸上被戳了一刀!”,一片嘈乱中,外面贴城墙有人说话:“大将军,让里面的兄弟别乱动刀子,我们校尉来了。”啪哒几声脆响,似乎有人在打火镰,紧接着就是火把点燃的哔叭细碎声,一个人一手擎着火把一手抬有肩高,转到豁口处立定。夜风拂掠火舌摇曳,忽闪忽荡的光影映在那人铁铸般的脸庞上,也是一亮一暗…… 冉临德也说不出心头是个什么滋味,拎着刀慢慢地从断垣后面站起来,直直地盯视了商成良久,才从嘴里挤出一句话:“娘的!你居然还没死!” 商成举着火把呵呵一笑,说道:“刚才就差点死了……”就手把火把递给后面跟上来的包坎,迈步进了城,目光一转已经瞥见一身小兵装束的陈璞,微微一楞已经明白过来,虎跨一步臂横当胸,口中低声叱喝:“参见大将军!”他看陈璞犹自是一脸的懵懂迷惘,就知道这位柱国将军还没有从一惊一喜中恢复平静,又知道她其实不通军务,也就没等她还礼,嘴上请示“西边也是咱们的人,要赶紧发信号别让他们误会”,手一摆,刚刚进到城里的钱老三蹬蹬蹬几步便跑到西边的城墙豁口处,举起手里火把左右摇了几下。 不多时,西边粮队的火把再次开始移动,缓缓地行到土城台地下,也不用商成吩咐,孙仲山赵石头这一干陈璞熟悉的小军官就领着兵士,把大包大包的牛肉干奶饼子送过来分派到城里的赵兵手里。 直到手里被塞满了喷香的干硬麦饼和黑糊糊的肉干,陈璞还傻呵呵地仿佛做梦一般。从渡过阿勒古河之后,她就从来都没想到过,她还能遇见这些人这拨自愿留下来断后的赵兵,也从没奢望过自己还能活着再次见到这些甘愿赴死的勇士们。她甚至已经想好了,她会在下面和他们相逢,那时候她会真诚地对他们说:“谢谢你们!”她甚至还因为自己脑海里浮现出来的这个场面而流下了眼泪。有时候,在一天的拼死搏杀亡命逃窜之后,她裹在肮脏的毡毯里,也会回忆起这些明知必死却义无返顾的人,商瞎子、孙仲山、钱老三、赵石头……她在心里默默地念着他们的名字,拼命地回忆着他们的音容相貌。可她再也回忆不起来他们确切的模样,只记得商瞎子脸上那道可怕的伤疤、孙仲山从容的眼神、钱老三缴的那块金牌、包坎戏谑的玩笑揶揄……偶尔他们也会在她的梦里一闪而过,臂断肢残浑身是血,却依旧是满脸漫不在乎的笑容,就仿佛没看见她一样,纵声谈笑放肆嬉闹。她根本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她也无法让他们注意到她。哪怕她在他们大喊大叫大跳大闹,他们也不会把一丝眼神放在她身上…… 手里突然冒出来的一团带着热气的东西,把她呼唤到眼前。 “大将军,你吃这个,这个热乎。”廖雉把一块热烘烘的饼子递到她手里。 这是块刚刚火堆里刨出来的麦饼,还带着些许的灰渣泥土,烤得焦黄脆黑的麦皮散发着一股清幽的粮食香味和浓郁的奶香气,随了呼吸直沁人心脾。她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没有马上就饕餮大嚼,而是用牙轻轻咬着,让久违的大麦滋味在舌尖上慢慢弥漫,让它在唇舌间缭绕回转,直到饼化成了融融一团,她才万分不舍地吞咽下去。她的肠胃立刻发出几声抱怨一一它已经很长时间没接触这样的东西,一时间竟然有些不适应了。 她再掰了一小块,一面咀嚼,一面安静地听几个军官说话。 半个月不见,商成的脸庞更见消瘦,刀疤就象条蜿蜒爬行的蛇,几乎彻底贴在颧骨上。他拿着根木棍,撩拨着一块从火堆里滚出来的柴禾,把它再推回去,笑着说道:“……王将军高看我了,我哪里有那样的本事啊,止不过是把两哨兵分开,轮番上去骚扰而已。我也就这点本事,勉强能拖住他们的脚步,不让他们走快。其实,突竭茨人也怕着哩一一要是你们在前头设埋伏,我们再在后面一包抄,他们不得再败一次?闹了几回,他们也急了,一千多兵摆了阵势把我们一冲,我们就败了。” 虽然他说得简单,可周围知兵懂兵的人都知道,这所谓的“骚扰”,其间不知道有好几回是冒死冲杀,不把敌人打痛打怕,百多人怎么可能拖住十倍的敌人两三个时辰?顺了这想法,遥想当日阿勒古河畔这场众寡悬殊的殊死搏斗,刀光剑影中大赵勇士前仆后继,所有知道当时故事的人都是默然无语。 陈璞手里攒着饼,沉默了半天问道:“那,后来呢?” “我们剩的人不多,又有两三百敌人在**后面咬着不放,只好在阿勒古河右岸乱蹿,直到天黑才摆脱。入夜后运气好,撞上一小股敌人,又抢了些粮食马匹,一合计,就朝南走。到双马滩,军寨已经被突竭茨人占了,就继续往南撤。到凉京渡才知道你们还没退下来……”其实这段故事商成刚才已经讲过,只是当时陈璞在出神,所以并没有听见。眼下他看陈柱国目光闪闪地望着自己,只好把经过再简要回。“我们是凉军渡过了河之后,才打听你们的消息的;还打听到李提督并没有渡河,直接就奔西南方向去了。我们又渡河回到右岸,逆阿勒谷河而上,沿途打听你们的消息,又收拢了些兵。我们想,南边西边都是敌人的地盘,要是你们没出事的话,不是向东就是向北;不过向东的话,一是能靠拢莫干寨,二是说不定中途还能碰上莫干派出来的援军,就也朝东边走。一路走一路打一路收容兵士,到这里时已经有七八百人。不过前天冲敌人寨子时吃了大亏,死伤了三四百兄弟,不得已只能先退回来,重新想办法。这不是,刚刚劫了个敌人的大粮队,准备趁他们不防备,连夜过去再搞他一家伙。” 陈璞回头望了眼城外台地下火光闪闪的粮队,皱起眉头问道:“就这样过去?你们不怕突竭茨人怀疑?” 商成点下头,很笃定地说道:“基本上不怀疑,最多就是问几句话。”他抚摩着脸上被火堆烤得有些发烫发痒的伤疤,笑了下说道,“我们观察过他们的营盘,粮队盘查得不严,基本上问两句话就放行。再说,他们的粮队都是点着火把赶夜路,过路的游骑一般连问都不问,顶多迎头撞上时,才敷衍着检查一下……” 冉临德颔首称赞道:“能以示之不能,就是这个道理。” 陈璞思索着冉临德的话,良久再问道:“要是他们也盘问你们呢?” 几个围在火堆边吃饼子啃肉干的军官都有些诧异。商成刚才派在西边的疑兵,不就有能说突竭茨话的人么? 商成平视着陈璞,从容说道:“不瞒大将军,我们现在的队伍里有十几个诃查根,这一路就是几乎靠着他们带路,我们才没迷路,也没被敌人发现踪迹。”冉临德在旁边小声对陈璞解释:“诃查根是突竭茨话,意思是‘泥土里生出来的人’,也有人说这是‘草原上最卑贱的人’的意思。”他转向商成,问道,“商校尉怎么带上这些人了?” 陈璞也问:“是奴隶?” 两个人的问题几乎是同时冒出来,商成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回答谁才好。看情况这支队伍是冉临德在指挥,他该先回冉临德的话;可柱国将军的无论身份勋衔还是职务,在整个行营都能排上号……他从怀里掏出块早就污秽发黑的绵帕,一边揉酸胀的眼睛,一边谁都不看说道:“诃查根不是奴隶,他们的地位还比不上奴隶。他们是泥土里生出来的东西,是草原上最卑贱的东西。”他的话音重重地落在“东西”上。“在突竭茨人和其他草原人的眼里,诃查根连‘人’都不是,就是‘东西’,是谁都可以决定他们生死的东西……”他面无表情地凝视着火堆,无声地透了口气,继续说道,“从老地方渡过阿勒古的当天,我们就遇见这些诃查根。当时探哨回来报信,说一队突竭茨的兵在前面杀人,我们当时还以为是自己人被敌人围了,就急忙过去解救,结果就把他们救出来了。我问他们想不想替亲人报仇,想不想看着仇人去死,他们说想,我就给了他们武器。他们现在和我们一样,也是大赵的兵。” 几个军官悄悄地对视一眼,都没有吭声。哪怕是陈璞,也很清楚什么样的人才可以吃粮当兵。朝廷对于赵地之外的人入籍落户,在律法有明细的条文规定,赵人当兵,也有详细的户籍军籍登记制度,商成现在的做法,实际上已经违反了国法和军法,那几个诃什么根的草原人或许什么事都没有,说不定就此成了赵人成了卫兵,他却要为此而接受严厉的处罚一一不是降职,就是削职…… 商成当然知道他们不说话的原因是什么。他抬起头,唆着嘴唇凝望着漫天的星斗,一双漆黑的眸子在眼睑后闪烁着熠熠的光辉,良久自失地摇摇头,说道:“我知道,我这样做,已经违反了国法和军法。我带兵的差事已经觉给孙校尉了,眼下只是一个普通边军……”说到这里他呵呵一笑,对坐一边的文沐说道,“你不会因为我现在是个大头小兵,就不理我了吧?” 文沐苦笑一下,咧着嘴说:“……怎么会哩。” 商成从火堆里刨出一个饼,嘴里连声嘘气拍打掉饼上的灰,撕了一半递给冉临德,笑道:“冉将军,今天咱们可是有分饼的缘分,等回了燕山,记得把我从边军里捞出去,让我跟着你过几天舒坦日子。” 冉临德是扶摇直上又跌跎过的人,五年牢狱几死几生,看破人情又参透世情,脱了罪之后虽然只在燕山行营做个几个月的参赞,可来去接触的都是大人物,进出观览的都是机要信函文卷,隔岸观火早已经洞察玄机,接了饼抿嘴一笑,也不答商成的话,直截问道:“商校尉,咱们下一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吃好喝好歇好,”商成乐呵呵地说道,“半个时辰后咱们就出发。” 正文 第四章(31)不退反进 王义见冉临德和商成两人一问一答,既不请示也不商量,轻飘飘两句话,儿戏一般就把队伍下一步的行动方案定下来,心头顿时涌起一股不快。虽然他也知道自己的本事,行军布阵不如冉临德,机变骁勇不及商瞎子,可再怎么说他都是堂堂的从四品明威将军,这两个人竟然把自己视同无物?他一对漆黑的瞳仁隐在眼睑后映着火光一闪,无声地吁了口气,说道:“月夜行军,敌情不明,敌势难查,难保被敌所趁,倒不如暂留在这土城里安全。况且兵士们连日厮杀疲惫不堪,也需要时间休息,蓄养体力。不如在这里歇息一晚,等明日破晓,多派侦骑探察出敌人的动静出没,再决定去留也不迟。一一大将军以为呢?” 陈璞点点头,说:“我赞同王将军的提议。”这和她稍早前做出的决定几乎是如出一辙。 冉临德已经听出王义的话里别有含义,想要给陈璞解释,话到嘴边又忍住了,耷拉下眼眉咬着麦饼咀嚼。商成思量斟酌的事情远比冉临德多,也没有冉临德那么多的顾虑,沉吟了一下,说道:“这里不能久留。这里三面都有敌人出没,这座土城又是这一片的显要地方,敌人再不谨慎,也会经常过来检视,随时有暴露的危险。地方又小,藏不下太多人,真要打起来,连个周旋的余地都没有。” 王义打断他的话,插嘴说道:“商校尉大概不知道,我们从傍晚到这里宿营,直到现在,除了你们,还没人注意到我们,突竭茨的游骑也没发现我们……” 商成抬起眼皮撩了他一眼,没有吭声。他们在十五里之外就发现了王义他们的探哨,紧接着又发觉这里驻着一队兵,要不是土城里的火光突然熄灭让他怀疑土城里可能藏着什么蹊跷,从东边绕过来的时候就已经下狠手了……他正想和王义譬说这其中的道理,那个莫干寨出来的郑七说道:“王将军大约还不知道吧,我们也早就知道这里有人,只是怕惊动了你们,才装作不知情。要不是文校尉和我们联络上,等天一黑,我们就要过来把这里端了。”另外两个莫干寨的军官也是发笑,都说:“这土城以前就是咱们巡逻时的必到之处,每天过来过去的,至少要走两三回。就是因为知道这地方被盯得紧,所以我们才没敢在这里休息。” 三个莫干军官这样一说,陈璞王义都有些难堪,冉临德一张橘皮般沟壑纵横的老脸更是泛起两团红潮。好在面前就是火堆,火势虽然不旺,别人要是不仔细留心,也看不出他此时此刻的困窘。 商成慢慢嚼着嘴里的一块饼,口气低沉地说道:“告诉大家一个事,中路军已经败了。” 虽然一众军官的心里早就有过这样的猜疑,可现在真正听说这个可怕的消息,依然被惊得骇然变色。陈璞攥紧了手里的麦饼,拼命把自己的双手压在大腿上,可一阵接一阵的寒噤颤栗还是不可抑制地冲击着她。冉临德脸色苍白,腮帮子上的肉一抽一搐地抖嗦,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消息,可靠不?” “我亲自审问过几个俘虏,都是这样说,应该可靠。” “怎么败的?” 商成痛苦地摇摇头:“不知道。” “怎么个败法?” “具体的情况,我也不知道。”商成抿着嘴唇,脸色阴郁地盯着跳动的火焰。“就知道从黑水河到莫干寨,一路上死了几万人,还有一部分逃进了莫干寨。眼下十几万敌人已经把莫干寨围起来了。”他比陈璞他们早到三四天,和敌人接了几回手,也抓了几个俘虏,从俘虏们的嘴里,他已经对当前的事态有了个大致的了解。“突竭茨左翼十三部的部族兵几乎都到了,东庐谷王的大帐兵也全部出动了,莫干东边和北边的情况不清楚,不过南边至少有两道卡子。” 冉临德紧张思索了一下,脸上忽然露出一许笑容,说道:“看来情势还不算太坏。既然敌人重兵包围莫干,就说明中路军并不是溃败而是撤退,莫干寨里的兵还有一战的实力。看来萧大帅也应该是退回了莫干。只要有他在,有莫干老营的粮食支应,军心一时还乱不起来,无论是凭寨坚守还是向南突围,都不是不可能。”他嘴上分析得头头是道,心里其实也是十五个桶打水七上八下,一边说,还一边拿眼睛看商成一一他现在需要一个人站出来支持他的观点!他也需要用这个人的观点来支撑自己,让自己不至于陷入悲观和绝望的漩涡中。 商成掰了一块饼,却没有放进嘴里,而是拈在手指间慢慢地揉碎。他凝视着火堆说道:“我也是这样想。不过固守待援显然不现实,燕山那边不可能再调集几万人进草原援救中路军,右路军兵力本来就少,道路又不畅通,驰援的可能性也不大。看突竭茨人大军在莫干寨四面云集,营盘密得一座接一座,想来他们打的盘算就是中路军围死困死。莫干寨虽然是中路军的老营,可粮食也不可能支撑太久,中路军要想避免全军覆灭,出路只能是在断粮之前就向南突围……”细碎的麦饼渣一撮一粒地从他的手指间漏出来,他却似乎全然没留意到这些。他越说声音越低,渐渐地没了声气,只是直着眼睛出神。 这种大范围战场的局势变化情势推演,陈璞只能听个懵懂大概,半句话也接不上。三个莫干出来的军官接敌拼杀都是老手,可这种事情就根本插不上嘴。王义和文沐倒是能理解想象当下局势的险恶,可要让他们立刻拿出个清晰的看法,却又有些强人所难。冉临德却是没有象商成想得这样深远细致,受了启发,再顺着思路计算下去,片刻就被自己的设想惊出一身冷汗。他一时顾不上和商成说话,拧着眉头,反复思忖着种种可能的变化,拼命想找出说服自己的理由。一时间,火堆边的几个军官都是沉默不语。这一小块地方就只剩下柴禾在火堆里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响。旁边的火堆边有人压低了声音在讲粗俗的笑话,可能是说到了什么精彩的地方,几个兵士嘻嘻哈哈地连笑带骂。再远点有均匀的鼾声,呼呼哧哧地很有节奏。几匹马在城墙外喷着响鼻。 良久,郑七终于耐不住这宁静得让人窒息的气氛,发狠说道:“日他娘!拼了!大不了不要这条命!”他的两个同僚立刻出声附和。周围的兵士都不知道这边发生了什么事,见三个军官嚷嚷什么“拼了”,都探头探脑地张望议论。 冉临德用目光阻止住那郑七他们,用商量的口吻问商成道:“你看,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商成使劲搓了搓手,再用热手掌揉了揉发淤的脸颊,说道:“我还是刚才的意见,再休息一阵,咱们就出发。东边三十里,有座突竭茨人的营盘,再过去就是莫干寨。咱们连夜动身,只要路上没有出状况,寅时左右就能赶到。”说到这里,商成停下来,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他的目光穿过跳跃不止的火焰,慢慢地审视着火堆对面的几个人,最后停留在在陈璞明暗不定的面庞上。“……我们去烧掉那座营盘。” 不管商成提出向南突围,或者是向西撤退,甚至是向东从突竭茨队伍之间穿插过去,冉临德都不会吃惊,可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商成竟然会提出这么一个以卵击石的莽撞主意。他瞪大了眼睛望着一脸坚定神色的商成,完全不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了。 不仅是冉临德,其他人也被商成的提议吓得呆住了,一片寂静中就听陈璞说道:“好!我跟你去!” 王义叫道:“大将军!……”但是他想说的话都被陈璞透着威严的冷然目光逼回去。 廖雉在陈璞背后低声叫道:“公主!……” 陈璞却仿佛没听见一样,双眼凝视着商成,把自己刚刚才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我跟你去。” 冉临德半侧着脸,两道凌厉的目光就象两把刀一样,从侧面盯视着商成的左眼,似乎想从这只眼睛里瞧出来什么端倪,阴沉沉的声音听着教人从心底里泛憷:“为什么?” “我怀疑那里是突竭茨的一个粮库。” “你怀疑?”这三个字一字一顿地从冉临德嘴里蹦出来。 “是,我怀疑。没时间去侦察确认。我只是怀疑。”商成仿佛压根就没留意到冉临德凶狠的目光和狰狞的神情,把最后的一块饼填进嘴里。他仰起脸,似乎是在夜空中寻找着某颗闪烁的星星。“你们可以自己决定去还是不去。” 冉临德突然笑了一下:“那里有多少敌人?” “不清楚。要真是粮库的话,三五千人总是要有的。” “你有多少人?” “两百三十四个。” 冉临德皱了下眉头:“你带这点人去对付一个粮库,是不是少了点?” 商成满脸严肃地点点头,把嘴里的饼都咽下去,然后说道:“是啊,我就是觉得人手不够,所以就没打算去包围他们。” 几个带兵的军官都被他这一本正经的回答闹得一楞,随即就锤胸跌脚地爆发出一阵放肆的大笑,连陈璞也顾不到保持自己长沙公主柱国将军的尊贵威严,一头便扎在笑得前仰后合的廖雉怀里,一边笑,一边伸手在可怜的侍卫身上乱拧…… 正文 第四章(32)莫干寨的晌午(上) 太阳就象个巨大的火球,静静地悬挂在天穹的正中,用它那炽热的火焰热情地拥抱着大地。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地上也没有风。大地上的所有物事,都在蒸腾的热浪里发出痛苦的呻吟。大赵中路军的老营,莫干大寨,此刻就正在经受着晌午日头的毒辣曝晒。 这是一座巨大的军寨,东西横亘足有八里,南北绵延六里多,三人高的土寨墙上,敌楼,箭垛,兵垒,比比皆是,巨大的床子弩在胸墙后面若隐若现,弩箭的铁镞头在阳光下闪耀着刺眼的寒光。一面赤红色战旗被人绑在寨门上的引楼上,它和旁边几杆赤蓝青绿不一的旗帜一样,似乎都无法忍耐住暑热的煎熬,旗面软绵绵地耷拉着。几个盔甲齐全的兵士,腰里挂着牛角号,手里擎着刀枪,在引楼上慢慢地踱来踱去,警觉的目光时刻地不停在闪耀着白色光点的草原上瞄来扫去。寨门外被人踩马踏趟出来的土道上,胡乱丢着几柄折断的长矛和箭枝,一把缺头少尾的弯刀躺在道路边的草稞里,刀刃上还挂着几条发黑的血迹。几只绿头苍蝇一边哼哼着,一边在刀刃上兴奋地爬来爬去。 军营里很安静,偶尔传来的几声马嘶,几乎就是这块土地上唯一的声音。用厚牛皮做成的帐篷顶反射回来的白炽光亮泛成一片,让人无法看清楚周围的一切。朦胧中远处好象有一队兵士走过去,可地汽袅袅光影飘曳,又有让人不敢断然肯定。很远的东边似乎有点什么动静,象是助战擂鼓声,又象是厮杀呼喊声,丝丝萦萦飘飘渺渺若有若无…… 在大营西边一块用齐腰高木栅栏围起来的水塘边,一个瘦小的身影正在迷宫一样的密密匝匝的营帐间穿行。 这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汉子,黑脸膛上除了右眉骨的那条刀伤以外,几乎没有什么让人一眼就会注意到的特点。半指长的刀疤不象是新伤,也不算严重,唯一的后果就是把他右边的眉毛截成两段,成了相师们所谓的那种主刑伤的“断眉”。 那人飞快地穿过几排拿出来晾晒的被褥衣裳,钻进了一顶明显和周围的营帐有区别的帐篷。 赵石头精赤着上身,正坐在地铺上整理自己一路上的战利品,看人进来,只是翻了翻眼皮,就继续把这些耳环手镯挂链的小物件分门别类地放好。他最近经常这样干,把东西取出来检查一遍,再重新包裹贴身收好,只留一两样他喜欢的拿在手里反复地欣赏。 包坎浑身上下就剩一条薄裤,手里抓着块不知道什么布,就当蒲扇般摇来摇去,揩着下巴上流淌的汗水问刚刚进来的钱老三:“叫你去做甚?” 钱老三顾不上和他说话,随手抄起帐蓬角陶罐子上的木碗,舀了碗水咕嘟咕嘟地灌了一气,再舀了碗水仰头倒下去大半,才捏着碗舒坦地呻吟了一声,叹气说道:“哈!一一没把我热死!”他喝光了水,把碗放好,扒拉掉上身的短布衫在汗淋淋的胸膛上乱抹一通,坐到包坎的铺上,这才回答包坎的话,“也没啥事,就是告诉我,我升了,现在是西马直的边军副尉。”升职本来是件高兴的事情,但是他的语气不仅没有兴奋和激动的劲头,反而有股说不出的惆怅和抑郁,仿佛升职的其实是别人,和他没什么相关一般。 包坎和赵石头都没有显露出半点的惊奇,他们也没表示祝贺。赵石头把一个手镯举在帐门中透过来的光柱里仔细审量,包坎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破布。帐篷里还有二三十个兵,他们有的在打鼾瞌睡,有的在闭目假寐,还有的在抱膝出神。十来个诃查根根本听不懂中原汉话,都低着头在整理刚领下来不久的盔甲兵器。苏扎蹲在另一头撩起来的帐门边,给两个诃查根示范如何打绑腿。 过了半天,包坎才再问道:“校尉兼指挥,是仲山不?” 钱老三点点头,把半湿的短衫随手摊在膝头上。 “他人呢?” “被行营知兵司的一个什么主簿叫走了,好象是找他核实他写的那份文书。到底是不是,我也没大注意。” 包坎又沉默了半天,然后问:“上头没说怎么处置大人?”商成到莫干寨的第二天,就被卸了所有职务,然后和他们一道被分派到这个专门为左路大军溃兵设立的休养营地里,到现在整整五天过去了,既没说怎么处分,也没说他的去处,就好象他已经被上头遗忘了似的。 钱老三摇摇头。他阴沉着脸,慢慢地抚摩着刮得不怎么干净的脸颊上的胡子搽,半晌才说道:“没说。我问了,上头说,粮草转运司对这事情还没个定议。不过,他们问我,大人这个人怎么样。”他手指头捻住一根长长的胡子,猛地一扯,把那根胡须揪下来,才再说道,“也不知道他们问这个是想搅什么鸟事。” “你怎么说的?” 钱老三黑着脸,咬了几下牙埂子,朝旁边地铺上还在昏睡的商成瞄了一眼。商成也没穿上衣,脖子、肩膀、腰间和两条胳膊,到处都贴着膏药;一条生布绷带绕过他的肩膀,和绕在他胸膛上的绷带绞缠在一起;一条染得黑一块蓝一块的粗布裤子,一条裤脚拖在膝盖上,另外一条裤脚挽在大腿根一一他的大腿上也缠着厚厚一匝绷带。看着商成身上这大大小小的伤,钱老三似乎又回到几天前趁夜袭营的时候……袭营烧粮的计策被敌人识破,半道上就中了埋伏,队伍只能夺路东进,他和孙仲山连带百十个兵断后,陷入敌人的重重包围。拂晓晨雾中一场混战,兵是越打越少,敌人却越来越多,冲到哪里哪里就是突竭茨的兵,突到一处一处是刀山矛林,到最后四面八方都是数不清的皮帽子,根本分辨不出哪里是逃生的路。千钧一发间商成带着人破开敌人的阵势,把他们救出来,可他自己又被潮水般涌上来的敌人卷进去,要不是陈璞带人杀回来…… 似乎是想到什么可怕的事情,钱老三打了个寒噤,人也从失神中憬悟过来。他把目光转开,哼一声说道,“我还能说啥?我屁都没放一个,就喊他们自己过来看大人身上的伤!”他眯缝着眼睛,瞪着帐篷外白晃晃的世界,良久啐了口唾沫,冷笑道,“遭他娘的!真不知道那些卵子混帐成天价都在想啥!不就是招了几个诃查根当边兵嘛,屁大点的事情,都问他娘的三四回了!” 包坎乜他一眼,冷着面孔低声呵斥道:“小声点!大人刚睡着!” 他的话就象一道不容置疑的命令,本来还有点嘈杂言语的帐篷里立刻就清净下来,连那些听不懂汉话的诃查根也紧紧地闭上了嘴。营帐里突然变得很安静,安静得能听见商成一起一伏的轻微鼾声。外面草丛里有几只不知名的小虫,在唧唧地鸣唱着谁也听不懂的歌谣。水塘边似乎有人在说话。从某个地方传来几声低低的啜泣。 看自己的冒失并没有把商成惊醒,钱老三轻轻地吐了口长气,悄声问道:“今天军医来过没有?” 包坎点点头,说:“来过,刚走。把伤药给大人换过了,还让吃了付药,说再将息两三天就没事了。”他从铺边的草丛里拎过个干粮袋子,翻出块裹着红枣的白面馍,掰一半递给钱老三。“大将军托人捎来的,都有份。”说着,就把另外一半放回干粮袋子。 钱老三看了看馍,说:“给大人留着。” 包坎温情地看了好朋友一眼,说道:“大人已经吃过了。大家都是一人半个,吃不饱,也就是解个馋。” 钱老三固执地说:“我不要。” 包坎也没再劝说他,把那半边馍也放回去。 过了一会,孙仲山也回来。 和钱老三一样,刚刚从“假职”正式升任西马直指挥兼边军营校尉的孙仲山,脸上也没有欣喜的表情。他问了下商成的伤,又吃了半边馍喝了几口水,就坐在一边再也没说话。他的眉头一直紧紧地蹙成一团,眉心都拧出个“川”字,显得心事重重。 赵石头把零碎的物件都收拾好,八叉着腿斜靠着裹成堆的被褥坐在铺上,问道:“咋咧?不舒服?还是伤口灌脓了?”他知道,孙仲山在袭粮库那一战里肩胛上被敌人劈了一刀,虽然入肉不深,但是伤口很长,伤得不算轻。 孙仲山没答话,只是唆着嘴唇摇下头,表示自己没事。 赵石头凝视着他,想了想,再问道:“是不是你写了缴上去的文书,被上头挑出刺了?”本来这份记述来回经过的文书,应该由商成来写,但是商成一来有伤在身,二来又刚刚被卸了职,所以就只能由代理他职务的孙仲山来写。 “文书上的事情没什么大毛病,就是些枝节小事可能没写清楚,解释了就罢。”孙仲山笑了笑。他不想让石头为自己担心。 包坎窥着孙仲山的脸色说道:“那到底是怎么了?” 孙仲山不吭声。良久,他才说道:“知兵司一直在问大人的事情。翻来覆去地问。” 正文 第四章(33)莫干寨的晌午(中) 先前钱老三回来说起,上头在询问商成的事情,包坎并没有太留意。因为这事明摆着,虽然他们这支粮队最后回到莫干的还不到十个人,可左路军兵败阿勒古,要处分也是处分李悭他们这些砸锅将领,和他们这些大头兵芝麻官有屁的相干啊!就算商成在半路上收留了十几个诃查根当兵,也是事急从权的办法,草原那么大,阿勒古离着莫干寨又那么远,要不是有这些诃查根带路,几百人别说回莫干了,怕是连水都喝不上一口。这应该不算是什么不得了的大罪过吧?顶多抽几鞭子叱责一顿,也就罢了。可现在孙仲山也被问到这事了,而且找他问话的还是行营知兵司的人,就不能不让包坎感到诧异和蹊跷。 他拿着短衫慢慢揩抹着颈项肩膀上流淌的汗水,脸上毫无表情,紧张地思索着这两次问话之间有没有什么关联。 说实话,他倒不怕莫干寨这边如何处理这件事。商成,他,还有石头,他们仨虽然都在西马直边军里支应差事,其实都还是实打实的卫军军官身份,人事履历也在卫府那边,所以他一点都不操心边军能把他们怎么样一一边军有司衙门只有个“代辖”的权利,根本就不能处分他们,只能卸掉他们的职务;要真是撤了他们的差事才更好,不能在边军干了,正好回卫军去,凭商成的勋衔,就是随便扒拉个职务,也要比个军寨指挥高出好几级。可是行营知兵司突然横插一杠子,事情就麻缠了。知兵司的管辖大,凡是和兵事有关的事情都能过问,官兵的赏罚升降都得经过他们审阅考核,谁知道他们这回注意到商成,到底是打的什么主意。大军新败战事正急的时候,谁都不会去统计什么功劳,所以赏肯定是没影子的事情,罚也谈不上,升职当然就更不沾边,惟独降职倒是很有可能。可降职就降职吧,知兵司为什么还要东打听西打听呢? 他越想心思越乱,脊背上被蚊虫叮咬出来的小疙瘩也跟着痛痒得让人难受,使劲拍死一只爬腿上的黑蚊,问孙仲山道:“他们都问些啥?” 孙仲山仰脸想了想,又摇摇头,说道:“我就是不知道他们想问什么。” 这一下不仅是包坎,连钱老三和石头都满脸疑惑地盯着孙仲山。不知道他们想问啥?这叫什么话! 石头问道:“那你总记得他们都问了哪些话吧?” “记得。问得多,乱七八糟的,什么问题都有。有运粮的,有打仗的,还有去年冬天剿匪的。连大人‘瞎子’‘和尚’这俩绰号的来历都问过。还问起大人家里的情况。”他顿了顿,似乎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半天才又说道,“连渠州剿匪的事情都问。还问我,军官们觉得大人这个人怎么样,下面的兵又是怎么看大人的……” 钱老三和石头面面相觑,都不明白知兵司凭白无故跑来打问这些事情干什么。包坎已经琢磨出点门道,心情一放松,眉头也跟着舒展开,脸上已经浮起一抹笑容,随口问道:“你怎么说的?” 孙仲山横了他一眼,道:“我还能咋说?” 包坎没理会他话里的不满,再问道:“知兵司怎么说?” “问完话就让我走了,多余的也没说什么。” 包坎嘿嘿一笑,也没再言声,枕着胳膊就躺倒在自己的铺上,舒坦地长长吁了口气,还跷起一条腿有节奏的晃悠着。 包坎这付轻松惬意模样,全落在旁边人的眼里。大家看他刚刚还愁眉苦脸,突然间就雨过天晴,显然他已经琢磨出知兵司找孙仲山问话的意图,说不定也猜到即将落到商成头上的处分一一看包坎的神情,就知道这肯定不会是什么不得了的处分,兴许就是申斥几句,连鞭子都不一定会挨上…… 孙仲山知道,包坎故意做出这付神秘模样,就是想勾着石头钱老三去找他打问,然后趁机从他们那里“盘剥”点战利品,抿嘴一笑也不说破,自去帐篷角取水解渴。钱老三也瞧出来包坎有“待价而沽”的如意盘算,便呆着脸假作凝思苦想,就等石头去上当。石头年纪轻沉不住气,心里替商成担心着前途也看不穿包坎的把戏,迈步过来小声问道:“那我和尚哥到底有没有事?” 包坎把已经阖上的眼睛再睁开,撩了石头一眼,慢腾腾地问道:“你想知道?” 石头使劲点下头。 “把你那金镯子给我,我就告诉你。” 石头一听包坎打他心爱东西的主意,眼珠子一瞪就骂道:“遭……”被包坎不冷不热地瞥了一眼,后半截骂娘的粗话就被堵在嗓子眼里。他下死眼盯着包坎,咬牙把心一横,从怀兜里掏出金镯子,攥紧了说道:“你先说!说了它就是你的!” 包坎嗤笑一声,懒洋洋地闭上眼睛。 “好!镯子先给你!……” 就在这时候,营帐口的阳光一暗,文沐已经钻进来,四下一望,便乐呵呵地问道:“都在啊。什么?” 孙仲山就在帐口,看文沐一身簇新的青色戎常服,硬皮盔银钉腰带牛皮软靴穿戴得整整齐齐,便知道他已经重新领了行营的文书职事,放下手里的木碗就要行礼,胳膊刚刚抬起来,就被文沐拦住了。文沐道:“私下见面,不搞这些。再说如今我也受不了你们的礼,咱们平级。”说着双手抱拳朝一脸愕然的孙仲山拱手一礼,又朝钱老三也拱拱手,嘴里道,“孙校尉,钱校尉,先给两位道个喜。撒目金牌的叙功文书行营已经签发了,晚点就会有正式的通知一一两位如今都是正八品上的怀化校尉。” 随着文沐的话音,钱老三和孙仲山就觉得浑身的血液刷地一声都集中到脸上,眼前的一切物事陡然间就变得朦胧模糊起来,脑袋里仿佛唱开了大戏,钟鼓铙钹嗡嗡乱响。两个人都是张口结舌,除了干咽唾沫之外,竟然是半句话都说出来。 他们俩早就知道撒目金牌是大功劳,私底下也猜测过这功劳能让自己升一两级勋,可一下就连跃四级,却是大出两人的意料。何况他们还以为,这功劳要等到战事结束回到燕山之后再叙,哪料想行营做事竟然这样干脆,才缴上金牌三四天工夫,就已经正式下文了。 好半天,孙仲山才从恍惚中清醒过来,巴咂着嘴想说点什么谦逊话,可光张嘴,嗓子里居然哑得发不出音,又见文沐笑眯眯地望着自己,一着急,抄起木碗倒了大半碗凉水,双手捧了递给文沐,嘶着声音说道:“谢谢昭远兄。” 文沐也没客气,笑着接了碗一口喝光。 孙仲山咽口唾沫,努力定了定心神,轻声问道:“那,我们这班弟兄呢?也都有赏赉么?” 文沐轻轻摇下头。这是特例,是行营为了振奋士气而从急从宽叙的战功,其他的溃败官兵怎么可能有份?能不追究责任就很不错了。象他自己,也是在行营单设的休养营里关了三天,才以“待勘”的身份暂时借调到知兵司帮忙。而象冉临德这样的高级军官,都还在休养营里写兵败陈述和战事经过哩;就算写好呈递上去,也还要被一遍又一遍地反复询问核实,然后等着行营的处置,而且这还不算完,等回到赵地,他们还要接受兵部的筛查审议,还要等着上三省最后的处理意见…… 孙仲山当然不可能知道这些,而且他也顾不上关心冉临德的遭遇。他再问道:“我们大人呢?怎么处理?” 文沐木着脸,面无表情地打量着躺在地铺上酣睡的商成,喟然叹了口气说道:“商大人,他可能……也许……大概……” 石头捏着金镯子张皇地问道:“文大哥,我和尚哥没事吧?” 文沐再摇下头,说道:“我听说,商大人……”他一脸戚容盯着商成,只是唉声叹气,等帐篷里所有人都难过地低下头去,他却突然笑道,“商大人可能要调去燕山左军第四旅任旅帅!” 帐篷里突然安静得仿佛一根针掉草地上也能听见。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而是用狐疑的目光去别人那里寻找一个答案,连早就猜测到商成不会有什么大麻烦的包坎,也象傻了一样地张大嘴,瞪大双眼,神色迷惘地盯着文沐一一他似乎突然间就不认识文沐了…… “嗷!” 也不知道是谁突然间怪叫了一嗓子。霎那间所有人都跟着欢呼起来。孙仲山一拳擂在钱老三肩膀上,然后又把滚地上的钱老三拖起来,把他夹在自己肘弯里原地转了好几圈。石头扔了镯子一蹿三尺高,猢狲一样满地乱蹦,嗷嗷地嚎着。苏扎和田小五挽着肩膀振臂大喊。十几个诃查根压根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先是呆望着这些中原人发疯般地嚎叫嘶喊,随后他们也被这喜庆的气氛感染,拔出刀叮叮当当撞得乱响,一声接一声地吼着: “诃查根!诃查根!诃查根!……” 正文 第四章(34)莫干寨的晌午(下) 营帐里骤然爆发的欢呼声惊动了营地的值勤哨兵,很快地,一个小军官就带着两个兵过来查探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回事?什么人在这里大声喧哗?” 随着这低沉中带着威严的一声询问,刚刚还在跺脚振臂大声鼓噪的边兵们立刻就安静下来。看着立在帐篷中间面无表情的值勤军官,再看看帐门口分左右持矛肃立的哨兵,大家这才意识到,这里是纪律森严的军营,是枪矛如林营帐接地连天的莫干大寨,自己如此喧嚣吵闹,后果不堪设想,要是认真追究起来,挨皮鞭军棍都是轻罚,贯耳游营甚至砍头示众也不是不可能! 值勤军官一双小眼睛里迸着冷森森的寒光,把四周手僵脚硬犹如石雕木刻的军官兵士逐次审视一回,最后落在文沐身上。他一手扶着腰刀,一手背在手后,朝文沐微微颔首,冷然问道:“大人知道刚才是谁在大声喧哗吗?” 文沐这个时候也是后悔得不得了。这事不能怪别人,要怪就怪他自己,是他把玩笑开过头了的!以商成在这些人心目中的地位,他绝不该开这样的玩笑!可现在事情已经出来了,说什么都晚了,最要紧的是想办法弥补,看能不能大事化小事……他不能让这些人因为自己的一句玩笑话而去吃军法! 他朝值勤军官拱下手,略躬了身,低下头解释道:“是我说话不小心……” “不关文校尉的事。”孙仲山上前一步对值勤的什长说道,“是因为我刚刚进了勋衔,大家为我高兴,一时就忘了这是军营违了军令。这事情本来就因我而起,而且作为这里的校尉指挥,也是我号令不严才致使兵士们违禁。”说着他横臂行个军礼。“孙复举止不谨治军不严,诚心领受军法。” 钱老三也反应过来,站铺边脚地里急急地说道:“还有我。钱狗剩行什么不……治军那个不连,”他还想学着孙仲山行军礼,胳膊抬起来才发现自己是精光着上身,手忙脚乱中干脆抱拳作揖一个长躬,“……我也诚心领军法。” 石头扎手扎脚也想过去请罪,还没迈步,就觉得有人在自己裤脚上轻轻扯了下,低头一瞥,商成已经半坐起来,朝他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别动。人多不见得就一定会“法不责众”,要是大家一拥而上,让值勤军官误以为这是想靠着人多威胁他,事情才真正是麻烦了。 那什长半侧着身,没受文沐和钱老三的礼,嘴里淡淡地说道:“恭喜孙校尉进勋。”他嘴上说恭喜,脸上却没半分“恭喜”的神色,稍微一顿继续说道,“但孙校尉留心,这里是军营,扬声笑语蔑视禁约,是杀头的罪!”凌厉的眼神在几个人身上一转,“这回我不追究,再有一回,几位就等着行刑队的红缨子大刀片吧。”说完话还了孙仲山一礼,看都没看其他人一眼,昂首出了营帐,领着两个把门的哨兵去了。 直到再看不到几个值勤兵士的背影,压在众人心头的那颗石头才算真正落了地,一片如释重负的吁气声中,赵石头恼恨地骂道:“文校尉,我们可是差点被你害死了!你说你除了会丢开粮队去抱粗腿,还能不能不干点好事呢?” “石头!”孙仲山呵斥了一声,“你说的什么话?不会说话就闭上你的嘴!” 文沐苦笑一下,也不替自己辩解,走到商成身边坐下来,问道:“伤口利索点没有?” 商成在裹着生步的胸口按了按,笑道:“小伤,没事的,再歇两天就该差不多了。大将军和冉将军的伤怎么样了,知道不?”那天他去救断后的孙仲山他们,结果自己也陷进了突竭茨兵的包围,要不是陈璞带着人拼死相救,他们这些人多半已经战死了。也就是为了援救他们,又死了几十个兵士,连陈璞自己也挨了一刀中了三箭。 文沐摇摇头:“不清楚。” 商成惊讶地问道:“你没和大将军他们在一起?”他看文沐气色红润,青袍鞋帽也穿戴得整整齐齐,还以为他没象自己这样被关进休养营等着接受讯问勘察哩。 文沐笑道:“我也是昨天才‘放’出来的。左路军大败,跑回来的军官都要先接受知兵司的验察。你知道,出事的当晚我才到的左路军大营,后来的事情又一路都有佐证,几个人的笔录相互一对照,自然就没事了。”说着压低了声音,“冉将军就麻烦。他是左路军军务参赞,不少事情都是参与过谋划决策的,如今已经被拘禁了。” 商成一怔,马上皱起眉头问道:“他不会有事吧?”虽然他觉得冉临德作为一个军务参赞并不是那么称职,但是他还是对这个人很有些好感。 文沐摇头说道:“不好说。他是单独拘禁的,我也没见过他,只听说他写的两份左路军战事检查都被行营驳斥了。” 商成巴咂一下干裂的嘴唇,朝放水罐的角落望了一眼,又把目光转到正在找包坎讨要金镯子的石头身上,轻声说道:“石头说话莽撞,你可别朝心里去。回头我替你教训他。” “怎么会?我又不是个小气人。再说那事确实是我做得不对……”文沐低垂着目光说道。说起当初在阿勒古河畔他私自丢下后队不管的事情,他的心头就涌起一股悔恨。他当时真不该那样做啊!虽然粮队没事,可他毕竟辜负了商成的信任,还罔顾了商成的军令,就为了去巴结……唉!直到现在,他都还能从赵石头钱老三他们的眼神里看到猜疑,从他们的言谈里感觉到疏远,就算是和他很谈得来的孙仲山,对他的态度也是恭谦多于亲近。就象眼下,他特地来给他们报喜,本来也有个趁机会弥合裂痕的心思,可这些人看见他,就宁可把满心的喜悦压在心底,也不愿意过来给商成贺喜,他们这样做其实也是告诉自己,他们不想和自己一起分享这桩喜事……他眯缝着眼睛盯着脚边的青草,想对商成说句诚恳致歉的话,可无论他怎么努力,却总是张不开嘴,最后只好长长地叹了口气。 商成瞥他一眼,笑道:“还想着那事?”他慢慢揉着肩膀上有些发痒的伤口。“老实说,我多少也有点生气。你也是老兵,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你不可能不知道。当然你也有你的苦衷,当时那些军官的命令你也不能违抗,可你就不能变通一下?比如说派点人护送他们,让他们先跟上来?当然,这其中也有我的责任,是我疏忽了,让你负责后队的时候,也该给那些军官们说清楚,让他们不能乱了队伍的指挥号令。所以在这件事上,咱们俩都有错,论说起来,我的错在先,错误也更大。” 文沐心头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根本就接不上话,只能勉强在脸上挤出点苦涩的笑容。 “在西马直的时候,我也办过不少的错事,有些是不明白道理,有些是不了解情况,下马伊始就对着这呀那的指手划脚,叽里呱啦地下命令瞎指挥,下面做事的人也不敢和我争论辩解,就任凭我胡闹,结果事情没办好,还花了不少的冤枉钱。”商成象是想起了什么可笑的事情,抿着嘴摇了摇头。“后来我就和他们说,这世界上没有什么都知道的人,也没有什么都精通熟练的人,我要是做得不对,他们就该直截告诉我,要是我坚持错误的看法想法,他们就该拒绝执行我的吩咐。后来就好了,我吸取教训,再不乱说话,他们也知道驳斥反对我错误的观点,再后面的事情就越来越顺手。”他停下话,偏着脸看着文沐,真诚地说道,“所以以后你要是看见我有什么地方做错了,就一定要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不要因为我的勋衔比你高,就把话埋在心里一一你把实话告诉我,指正我的错误,才是我真正的朋友。” 文沐这才听出来,商成噼里啪啦一大篇话,最后这句才是要点一一商成把所有的过错都揽过去了! 他的胸膛里蓦然涌动起一股热潮,鼻子一酸,眼眶也变得湿润起来…… 他赶忙低下头,手里使劲地掐着几根草叶子,拼命遏制着自己激荡的情绪。 半天,他才恢复了平静,舒着气抬起头,对商成笑道:“看,我还说来给你报喜的。是这,我上午听到行营里的一点风声,你马上就要晋升了,去燕山左军第四旅任旅帅。” 商成楞住了。他刚刚睡得迷迷糊糊,是被帐篷里的喧闹声吵醒的,所以并不知道这条消息。 他立刻问文沐:“真的假的?昭远兄,你可不能拿这事和我乱开玩笑!” “我又不是喜欢嚼舌头的婆娘,怎么可能干这种事情。”文沐难得地说了一句不那么文雅的话。“只是消息,我还没看见正式的公文,不过消息应该是可靠的一一我见过行营分发各有司的备选名单,你的名字列在第一位。咱们再见面,我就该称你一声‘商旅帅’了。” 文沐走了。 商成笑着接受了来自自己的朋友和战友们的提前祝贺,然后就一直闭着眼睛躺在地铺上思考。这可是一旅的主官啊,他能感受到肩头上那份担子有多么的沉重。 正文 第四章(35)行营 快到吃夜饭的时候,这个休养营地里的官兵都被集中起来,一位特地从行营赶来的将军,当着所有人的面,授予钱老三和孙仲山正八品上怀化校尉的双二银钉玄色腰带,以表彰他们在阿勒古河西岸战事中的卓异战功。他同时宣布,因为两哨西马直边军在一系列战斗中表现出来的英勇、顽强、坚韧和无畏,行营决定,这两哨边军正式晋升为燕山卫军;至于这两个哨的兵士们的去处,以及几位军官下一步的职务调动,行营有司方面很快就有一个详细具体的安排。 虽然文沐提前就把消息“泄露”给孙仲山他们,然而,当喜讯真正到来的时候,大家依然为此感到深深的激动和振奋,尤其是当他们听说大家都摆脱低人一等的边军身份时,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悦之情,简直是无法用笔墨来加以形容…… 但是他们很快就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 那位军官在授勋之后只是简短地说了几句鼓励的话,就匆匆地离开了营地,由头至尾,他竟然一个字都没有提到商成晋升旅帅的事情。 因为这个发现,大家的情绪都不由得变得低落起来。虽然孙仲山出面劝说,可大家就是打不起精神,连领来的三盆子打牙祭的肉菜和两筛箩黑麦大饼子,也几乎没有人去动一下。 直到天黑,都没有任何和商成晋升有关的消息。 第二天一大早,大家就起来了。帐篷里没有人说话,人人都默默地做着自己的事情,没有事情可做的,就抱着膝头枯坐在地铺上。营门方向的任何一点响动都会把人们的心拔得老高。营帐外的走动和说话也会让人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有几回甚至有人已经听见哨兵在大声地敬礼,可等众人拥到帐门口张望时,却总是收获一肚子的失望和惆怅。 日头缓慢而坚定地按照自己的路线在天穹上移动着,从东向西划出了一条完美的弧线。日暮随着远处有节奏的报时鼓点如期而至。夕阳的余辉斜斜地穿过帐门,在帐篷里投射下一条长长的金黄色光影,满地的绿草、铺在草丛上的被褥、或坐或躺的人们,还有一张张因为失望而变得忧虑的面庞,都在这柔和的晚霞中镀上了一层朦胧的金红。 人们渴盼已久的消息还是没有丝毫的动静。 “开一一饭咧!开一一饭咧!” 随着营地的伙房那边伙头拖长声调的吆喝声,周围的营帐里钻出不少兵士,抱着筛箩拎着木盆,三三两两相跟着去领今天的夜饭。可帐篷里却没有半点响动,每个人都在窝在自己的铺位上,阴沉着脸不吭声。 孙仲山盘腿坐在营帐门口,嘴角向下耷拉着,目光深沉地盯着手里的银钉腰带。他现在的心情很差,胸膛里郁结着很大的一团怨气,看什么都是毛毛躁躁地,直想找个什么东西摔得粉碎,或者找个什么人大吵一架。可他偏偏又不能这样做!他现在是这支不到三十个人的小队伍的带兵军官,他要是克制不住自己,谁能想象出这些兵能干出什么事? 他最后一次朝营门的方向张望了一眼。伙房前挨挨挤挤地排着几队领菜领汤领饼馍的兵士,根本看不清楚哨兵在做什么。他默默地叹了口气,起身招呼身边的几个兵:“田小五,苏扎,你们带几个人,去把夜饭领回来。” “是。”田小五和苏扎的答话有气无力。而且他们嘴上虽然答应着,人却没有动。 孙仲山眯缝着眼睛盯着两个磨磨蹭蹭的家伙,压在心头一天一夜的火苗腾地蹿起来,过去二话不说就给俩人一人一脚:“快去!” 田小五和苏扎这才慢腾腾地套上粗布短褂,褡扣也没系,胡乱点了三个边兵的名字,扯起领伙食的家伙事,一偏一倒预备去领大家的夜饭。但是他们只走了两步就停下了一一帐门口突然出现了一个穿绿色袍服戴双翅兜鍪的军官,把他们的路给挡了。 “北郑过来的商成商校尉,是在这里吧?” 几个兵士急忙间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孙仲山已经扬声说道:“是!商校尉就在这里!” 那军官随手还了个军礼,疑惑地上下打量着孙仲山身上的黑漆铁甲和手里的四钉腰带,皱起皱眉问道:“你就是商校尉?” “不是!” “他现在在不在?” “在!商校尉身上有伤,正在休息。这是军医的嘱咐!” 那军官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说:“让他起来,跟我走。” 根本不用孙仲山吩咐,反应过来的田小五已经猢狲般灵活地从一溜地铺上窜过去招呼商成了。孙仲山虽然猜想这军官八成就是为商成晋职的事情而来,可看来人的装束服饰,比商成还着一级,想来职务也不可能有多重要,再加上一副冷淡的神情和一双冷漠的眼神,似乎又不象是怎么好事……他心头忐忑既喜又忧,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人找商校尉,是为了什么事?” 那军官睥睨孙仲山一眼,一言不发,只掏出一样东西递到孙仲山面前。 这东西是银质的,上宽下窄前尖后方,不过巴掌长短粒黍厚薄,可白中泛黑的银面上浮起的一大四小五个字却把孙仲山唬了一大跳: “令。燕山行营。” 这是令箭!燕山行营的令箭! 他听说过却从来都没见过的东西…… 被田小五叫醒的商成走过来。他看了看军官手里的银令箭,问道:“我就是商成。你有什么事?” “你是北郑的商成商校尉?”见商成点头,那军官接着说道,“你跟我走一趟。”但是他马上就问道,“你的甲胄和军装呢?” 商成低头把自己打量一回,对那军官说:“都打烂了。没来得及补领。”他的袍服盔甲早就在路上打得稀烂,回到莫干后又马上就被解除职务,也没地方去再领一套,现在穿的是平常士卒的无袖粗布短褂,因为身上到处都裹着绷带,褂子又不大合身,所以就没系褡扣。肥大的粗布裤拿条粗牛皮腰带扎束着。脚上的靴子已经开了线,走路时右脚底一块脱帮的黑硬皮子被甩得啪嗒啪嗒响。 那军官犹疑了一下,摇下头说道:“……算了,走吧。” 商成既没问那军官要带自己去哪里,也没问去做什么,就跟着他出了帐篷,接着又出了营地。营地外哨兵看管着两匹马,军官自己骑了一匹,商成便上了另外一匹,接了哨兵递上的鞭子在马股上轻轻一扫,缰绳一松就随军官驰出去。 也不知道那军官身上有什么特殊的标记,或者这人是不是经常在大营里纵马出没,总之营盘里的各个哨卡远远望见他们过来,朝旁边一立立刻就放行。从休养营过来的一路上还遇见了好队巡营的值哨队伍,也都没有喝令他们下马进行盘查,只是让到道边,眨巴着眼睛一脸迷惑地逡巡着商成一一显然,他们都对商成的一身伤病还有他那身小兵装束感到好奇,说不定还好奇他的身份…… 商成并不是第一次到莫干寨。事实上,过去两三个月里,他前前后后在这里进出了四五回,可每回都是驻留在休养营旁边的那个水塘附近,从来就没在这座中路军的老营里四处走动过。这时候打马驰骋,才算真正领略到这座大营盘的恢弘和壮观。从西营向东南走,箭楼、垒堡、拒马比比皆是,栅栏木车巩固的营地随目可见,一顶顶帐篷横看成列纵望成队,整齐排列仿佛一直勾连到天地尽头。半没的夕阳余烬下旌旗招展,朦胧夜幕中剪影如画,又有几声马嘶驼鸣飘绕回荡,呖呖噜噜给这一片威武肃穆的沉寂凭添三分杀气…… 商成跟着那个军官一路驰出四五里,接连过了四五个严密把守的水塘一一这些水塘就是突竭茨人所谓的“哲斡丹”赵人所说的“莫干”,最后来到个关防严密的营地前。这里的气象一看就和一路经过的那些营地不一样,燕山行营的银令箭也不顶事,即便带路军官和门口值勤的军官一看就知道他们相互认识,可还是一样要下马接受检查。商成既没有佩刀,身上也没穿甲胄,短褂布裤一目了然,一个七品校尉依旧审犯人一样把他上下审视好几眼,这才把手一指营门口的一个遮阳小帐:“过去签到。” 等商成签下自己的职属勋弦姓名,再解释一遍自己为什么没有归德校尉的兜鍪甲胄战袍腰带等服饰,又有带路军官在旁边帮忙递话,这才被勉强放行。 他现在已经猜到了,这里就是燕山行营的驻在,中路大军的最高指挥所。不过他暂时还想不出来为什么会把自己带来这个地方。兴许是所有晋升旅帅的军官都要经过这样一个步骤吧,毕竟那是四五营兵士,旅帅的一举一动,就关联着两三千人的生死存亡,也关系着某个方向的胜败输赢,甚至会决定某个庞大的军事行动的成功或者失败…… 当然,他也可能完全猜错了。说不定这事和他的职务调动毫无关系,仅仅是那个不怎么知军事晓军务的柱国将军想答谢他的救命恩情。 他跟着那个军官一直走进了一顶警卫森严的牛皮大帐篷前。 正文 第四章(36)晋升 隔着还有一箭之地,商成就已经望见大帐篷外架起了一排四座大火盆,熊熊火焰映得四面一片通红;火盆后雁阵般布列着两队甲士,个个扣刀直身肃立,雕像般目不斜视。待走得稍近,又看见大帐门边踞座着一面人般高的虎头牌,金框绯底赤红镏边,上书: “大赵燕山行营总管萧” 九个楷书大字笔画严谨,结体平正紧密,神韵法度森严,便知道这是上柱国将军、澧源大营提督、总揽海燕晋三卫军政事并管辖征伐突竭茨一应事宜的萧坚萧老将军的帅帐。 将及大帐半箭之地时,带路军官就他等待晋见,自己先走一步前去通禀。不多时大帐口出来一个穿浅绯色圆领戎常服的五品将军,立在卫兵前低声喝问:“谁是商成?” 这时候商成已经扎舒好短褂腰带,宽散的裤脚也裹紧了压进皮靴里,听见讯问,急跨几步站到火光下,挺身抱拳当胸略略一躬,应答道:“职下就是!” “大总管叫你进去!” “是!” 商成小跑着疾走几步,到帐门口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朗声禀报道:“燕山卫归德校尉商成,晋见大总管!” 稍停一下,就听大帐里传来一个平静中夹杂着些许苍老和疲倦的洪亮声音:“进来。” “是!” 商成大声应喏着踏进帐篷。他借着背后的火盆光影仔细觑着道路,两步转过一道垂门,眼前豁然火光一片,也不知道点燃了多少根羊脂大蜡,整个营帐里到处都是直刺人眼的明晃晃亮点光晕。他乍然从昏暗中出来,左眼被耀眼的光亮一激,半天都瞧不清楚周围的情景物事,阖目低头稍息,这才睁开眼睛渐渐去适应一一敞阔的营帐里三面立着好几簇比人还高的铁枝灯架,拳头大的烛火在儿臂般粗细的蜡顶飘曳燃烧。西边立着一张木图,点线缺断画疏字稀,显然就是放大的行军舆图;木图前摆着几张空椅。东边一排七八张座椅上也只有三个人,都是单貂尾四翅兜鍪绯红色战袍裹着鱼鳞细甲,一看就知道是四品的将军身份。东西两列座椅的尽头是张长木案子,案头两侧一左一右各压着一盏细纱灯,令箭壶笔筒砚台纸张卷宗依次摆放的整整齐齐,一位须发斑白的老将军在木案后居中而坐,手里拿着几页公文信函,正眯缝着一双三角眼,用凌厉如刀刃般的目光把自己上上下下地反复打量。 商成身上没有着甲胄,这时候就不能用军礼拜见,他右脚踏前一步抬胳膊拱拳当额,就预备行军中晋见大礼,萧坚轻轻把头摆了一下,说道:“你有伤在身,不用行礼。”随手指了西边的一排空座椅,“坐下吧。” 虽然有萧坚的军令,商成依然单膝支地行了礼,起身朝坐在案子右边的陈璞微微点头,一声不吭便在西边的最后一张椅子上端然坐下,低垂了视线凝视着脚地,心静气平地等着上柱国将军询问指示。 萧坚却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一份接一份地翻看公文。偶尔他也会抬手拿过案上的细瓷杯盏,缓缓啜一口茶水,然后又埋下头。陈璞和三个将军似乎都是满腹的心事,各自攒着眉头一言不发,一时间偌大的营帐里竟然是阒无人声。 许久,萧坚才放下文书,伸手扶了扶头上戴的赤红色交脚幞头,把一缕从帽沿边爬出来的华发抿到鬓角里,轻咳一声,开口问道:“商校尉是燕山屹县人氏?” 商成侧过身,座位里朝萧坚拱手禀个礼,朗声道:“告大总管:职下原籍是渤海晋县,东元十七年春,突竭茨寇边,青裳和晋县两座城都被烧成白地,职下才从渤海卫辗转到燕山屹县投靠亲戚,然后才在屹县落的籍。”这是霍士其在他入籍之前就编撰好的借口,虽然其中也有破绽,经不住有心人的仔细推敲,可青裳和晋县的户籍帐册也在那场战火中损毁殆尽,就算别人想追究个水落石出,也是查无可查。 “听说,你还曾经在嘉州做过几天的和尚?” “是。家里地少,用不上那么多劳力,所以职下十一岁时就开始跟着本家一位族叔在外务工。十五岁那年,叔叔和我随一支商队路过嘉州,途中遇见一位大和尚,他说我有慧根,与佛家有缘,就渡我进了沙门。” “怎么好好的和尚不做,突然想起来还俗了?” 这是商成的来历中最难以回答的问题,也是最难把谎话编织圆泛的地方,他和霍士其反复商量了一夜,最终才定下个勉强能说通的理由。商成续道:“东元十六年六月,我师傅坐禅时偶得一谒,谒上末一句是‘缘来原来,缘尽原尽’,参悟之后才知道是说我佛缘已尽,便命我脱去袈裟再作俗人。” “你是在哪座寺院出的家?法名是什么?尊师又是哪位大和尚?” 这又是一个难以回答又不能不回答的问题。商成木着脸孔,强自按捺着心头翻涌的紧张,尽量让自己的声音语气听起来平静从容,说道:“职下是在嘉州大佛寺出的家,出家三年后,东元九年四月正式剃度,法名‘缘来’是师尊所赐。至于师尊的法号大总管见谅,职下离开寺院时,他老人家再三交代,不许向旁人提及。”这也是他和霍士其商量出的主意。虽然他口口声声说,不能提到师傅的法名,可事实上当他自报了法名之后,就是不说也是说了。但是这样一番故作神秘,反而更能取信他人,因为人们总是喜欢听这些带着传奇色彩的故事,并且很容易就信以为真…… 萧坚掩在眼睑后的寒森森目光,就象刀一般地在商成脸上来回盘旋,良久才点头问道:“那你……我听说,你去燕山投亲的路上,是在山里伏了两头猛虎,才和你的叔伯亲戚巧遇的,是不是有这么一回事?” 商成心头暗暗舒了口长气。他最怕的就是别人在他的和尚身份上纠缠不清。要是平常人或者身边的熟人问这个,他还能嘻嘻哈哈一通说笑把度牒的事情遮掩过去,可如今是在大军之中帅帐之内,在座的除了似乎不谙世事的陈璞,其他人都是行军打仗料敌先机的行家,审时度势提虚查漏的老手,只要他稍有不慎说错一个字,顷刻间一篇谎话就会被人揭穿,他也会原形毕露无所遁影。如果这事只和他一个人有干系,他倒不怎么怕,大不了就是一死而已,可他“丢失度牒”还能重新登记户籍,显然背后还有“窝罪藏赃造谎受贿”的隐情,只要顺藤蔓抄下去,十七叔一家,月儿妹子,霍家六伯,以及屹县衙门里经手这事的书办、知机不报的高小三……漫漫延延就是几十号人要被牵连进来,说不定到了最后,石头、包坎还有孙仲山他们都不一定能脱身……幸好关键时刻萧坚没把问题转到度牒上。万幸啊!他定了定神,就把自己如何在燕山里迷失道路,如何赤手空拳侥幸打死了两头饿狼,又是如何和“姑父”柳老柱相见相认的一番情景,都简单譬说了一回。 几个将军这两天已经从别处了解过他的故事,现在再听他说,也不觉得怎么惊讶诧异。萧坚还是若有所思地审视着他,陈璞耷拉着眼眉安稳静坐,三个将军中的两个都是攒眉蹙首地思索着什么事,只有上首位的那个团圆脸中年将军,双手交抱压在腰带上,笑眯眯仿佛听故事一样地专注地凝视着他。 停了片刻,萧坚突然斜着嘴一笑说道:“我早就听说过你!屹县商和尚、北郑商瞎子,也算是燕山卫的一员悍将。”商成在座位上微微倾身恭谨地说道:“总管谬赞,职下汗颜,实在是不敢当这样的考语。”萧坚一摆手打断他的话:“是就是,你不用在老夫面前作出一副谦逊的模样!我可不是李家兄弟,就为了多捞一点功劳赏钱,就能做出那样没脸皮的事情!那样的缺德事,老夫可是做不出来!你说是不是?” 萧坚前面的神态和问话都是既威严又文气,突然间却变出一张老兵痞的嘴脸,商成一时间根本就适应不过来。再加上萧坚言语里对李悭李慎两兄弟也尽是鄙夷挖苦,商成更是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只好闭上嘴端视前方。 萧坚说了几句这几句粗鄙言语,似乎刚刚暴躁的脾气得到了宣泄,脸色神态又渐渐平静下来,端过刚刚续上开水的瓷杯盏,身子朝后靠在椅子上,瞪着三角眼直瞪着商成,再问道:“听人说,你打仗很有章法,一一我且问你,我五万大军被突竭茨人围在这莫干寨,依你看,我们该如何应对当下这个被动局面?” 商成低下头思索了一下,仰面直视着萧坚说道:“禀总管:职下不知道。” “嗯?” “职下既不知道我军当前的种种情况,也不清楚突竭茨的兵如何布防,所以回答不了总管的问题。” “……你识字不?” 商成谨慎地回答道:“认识一些字,大致能看懂军报和公文。” 萧坚把手一指面前的一沓文书,头也没回地吩咐道:“把这些给他看。”立在他背后的一个五品军官站出来,把十几份军情报告都抱过来交给商成。 商成拿了文书慢慢地翻看。这些东西都很简略,莫干大寨的存粮、军械、士卒、民伕……都只有个大致的数目,各军各旅的兵力、配属、战斗力以及驻地部署等等详细机要,一样都没有;突竭茨方面的情况倒要详尽得多,尤其是突竭茨人在南边和东边的布置,更是有三四份专门的军情介绍。看来萧坚他们早就把消息筛过一回,现在给他看的,都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商成把这些东西仔细浏览了一遍,又请示了萧坚,拿着文书在背后的舆图上比照了一回,心头渐渐勾勒出一幅大致的敌我态势布局图,想了想,转回头朝萧坚行个揖礼,问道:“请总管明示:我军存粮,还能支应多少天?” 他这句话一说,三个一直默不作声的将军就交换了一下眼神,坐在首位的团圆脸还微微点了下头表示赞许。萧坚说到:“一个月。” 商成也不说话,再看一遍舆图,坚决地说道:“我军应该立刻开始动员,做向东突围的准备。在南边集中十五到二十个营,反复试探南面敌人的虚实,做出一副南下的姿态。其他三面加强警戒,暗地里把主力向东移动。” 他言之笃笃地说立刻开始准备撤退,萧坚和四位将军都是满脸的惊讶。几个将军关起门来连日连夜商量出来的结果,也是突围!眼下朝廷就算有心救援,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何况大军粮草将尽,存粮最多只能支撑二十天,现在不走,就再没机会走了!唯一的差别,不过商成建议大军向东突围,而他们的商议结果是向南…… 萧坚盯视着商成,一字一句地问道:“你提出向东走,理由是什么?” 商成右手食指戳在舆图上莫干大寨东边的一个点,目光熠熠地说道:“就是这里,离莫干寨七十里的白狼山口!职下从右路军调过来时,曾经路过这里,白狼山口是个易守难攻的地方,五千兵,补给充足的话,可以扼守这里十到十五天,足够让大军摆脱敌人的尾随。”他顿了顿,再补充说道,“假如右路军没有象左路军那样溃败的话,他们也会尽力向莫干寨靠拢,而他们的最低目标,也是要占据白狼山口。占住这里一一进,他们可以和中路军相互呼应,退,他们能和敌人保持一个安全的距离……” 一个将军打断他的话,插嘴问道:“假如老杨度不向我们靠拢,怎么办?” 要是杨度敢弃中路军于不顾,他就是逃回去了,也逃不脱国法和军法的制裁!可这话商成不能说。他只能假装没听见这个问题,继续说道:“右路军不来,我们也必须拼命打下白狼山口,惟有向东,大军才有最大的可能安全回到赵地!”他的手顺着舆图向南移动,最后停在一个点上。“南方大多是草原,适合敌人的骑兵快速运动,我军步骑混杂,很难有满意的行军速度。况且向南方向上几乎没有合适的阻击地,惟独黑水河在这里的一条支流算是天然屏障,也许能阻挡敌人。但是我们离那个地方太远,足有一百六十里,骑军轻装前进一路攻掠,至少也要四到六天键是这四到六天里,大军能不能摆脱敌人?假如被敌人粘住,怎么办?而且这一路过去,被我们探明的封锁线就有三道,后面还不知道有几处,先头部队的轻骑要有多少兵力,才能保证黑水河支流落在咱们手里?” 另外一个将军沉吟着摇头说道:“东边不成。走南边,回到燕山只有四百里地,走东路,就是八百里将近九百里地,距离太远,粮食肯定更不上……”头一个说话的将军也赞同他的意见,补充道:“东边是不成!最近几天东边南边的敌人换防频繁,东边的防守力量明显有所加强,显然他们也在防着咱们向东走。” 萧坚没在意两个将军的争议,只是团着眉头思索。他吊着嘴角,眯缝着眼睛,凶狠的目光从眼睑后直落到桌案上,仿佛想用目光在木头上凿出一个洞。直到两个将军都知趣地闭上嘴,他还在思忖掂量。良久,他幽幽地说道:“向南突围,这一条不再更改。一一给你一个旅,四千骑兵,让你作大军的先锋,领着向南打,能撕开口子不?” 商成想了一下,说道:“职下没有把握。” 萧坚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挑着眼皮斜睨了商成一眼:“北郑商瞎子,连这点胆量都没有?” 商成抿了下嘴唇,不愿意在这件事上为自己辩驳。南边是敌人的主力,第一道防线就有超过两万人,四千人硬碰别人早已经布置完善的防守阵势,想撕开一条口子几乎就是痴心妄想的事情! 萧坚抿了口茶汤,淡淡地说道:“我就知道你不敢接这任务!好在我们在你来之前,已经有了别的打算……”他噗地吐出几片茶渣子,顿了顿,再说道,“你去燕山卫中军当司马吧,这一万一千人,就都交给你了。” 商成楞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萧坚说的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他的脸猛地胀得通红,右脸颊上那道伤疤几乎要滴出血来,挺身端臂一个军礼,虎吼一声道:“是!一一职下保证……” 萧坚打断他的话,狞笑着说道:“我不要你保证什么,我就要你把突竭茨人的防线撕开一条口子!你要是撕不开防线,我就撕了你!” 正文 第四章(37)进勋 “你要是撕不开防线,我就撕了你!”萧坚冷冷地说道。 商成尽量压制着自己的激动,挺身站得笔直。他刚才突然听说自己跃过旅一级的指挥官而升任一军的司马,心头激荡之下,竟然忘记了这个职务意味着更大的责任。现在,他才刚刚明白过来,他要指挥的将不再是一旅的两三千人,而是一军的一万多兵。他要为这些人负责!要为整个中路军负责!可他还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为这么多人负责的能力……肩膀上骤然增添的重担,让他不由得感到一阵无助和慌乱,甚至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萧坚阴森森的目光一直注视着商成。他在观察这个年青人的反应。说实话,他很激赏商成提出的有关大军突围的建议,虽然这个年青军官在突围方向上的判断有些不切实际,但是仅仅凭着这份独到的眼光和过人的机敏,就让他起了爱才之心一一要是有机会,他一定会把这年青人带在身边,指导一番,找机会再把他放出去在地方上做几任实职,假以时日,一定能成为一员独当一面的好将领! 可商成直到现在也没说一声“遵令”,又让他心头难免涌起一阵不快,口气平淡地问道:“怎么,你不敢和老夫立这军令状?” 在他目光的逼视下,商成忍不住迟疑了一下,旋即又象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倔强地昂起头说道:“职下不是不敢,只是还有几个问题!” “你说。” “职下只是个正七品上的归德校尉,号令不了一军的将士。” 萧坚一哂,说道:“让你去统率一军,当然不可能不进你的勋,”他从桌案上拿过一份文书朝商成一晃。“这是行营签发的进勋文书,早就预备好了,只差我和陈柱国用印一一等你再出了这个营帐,就是正五品上的定远将军,当个军司马,绰绰有余。” 商成深深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继续说道:“职下还有问题!一一燕山中军人员、装备、训练状况、战斗意志和后勤补给等等事宜,还有突竭茨在南面的防守布置,兵力部署,纵深据点……职下都是一无所知。大军向南突围的路线,目标,道路状况,沿途地形……” 萧坚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该你知道的,总会告诉你的!” “那职下就没有问题了。”商成说着握拳抵胸再行个军礼,“职下遵令!” 萧坚点下头,取了自己的将军印信,在两份公文上鉴过印,递了纸给陈璞,自对那圆脸的将军说道:“奉仪,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你了。”说完也不解释多话,起身就朝后帐后,将出营帐,又吩咐道,“来人,去给几位将军预备饭食。” 三个将军连同陈璞一同起身恭立,目送萧坚离开,这才各自重新坐下。被称为“奉仪”的圆脸将军对商成一笑说道:“商将军也坐吧。” 商成已经从这个人的表字里知道,这个人就是燕山行营的军务参知疏密主事兼中路军副帅郭表郭奉仪,正是自己如今的顶头上司,说一声“谢副帅赐座”,就依令坐下。 郭表指了另外三个人为他一一绍介:“柱国将军你是认识的。这位是中路军副帅廖重将军,这位是莫干老营的指挥何远何将军。本来行营知兵司主事方导将军也在的,该由他来给你分说情况,不过他临时有点事,在你来之前刚走,只好由我来说了。” 老将军萧坚一走,廖重何远两个将军的神色也活泛了一些。何远细眉毛长脸膛,一双黑漆漆的眸子骨溜溜地东瞅西看十分灵活,一眼就能看出这不是个安稳人。他在椅子上拧胳膊踢腿坐不安生,一会要水喝,一会又喊人催着要夜饭,站舆图前扫几眼,咕哝两句又扒肩拢臂地和萧坚的中军官窃窃私语几声,两个人都是咕咕嘎嘎地吞声怪笑。一转头瞧见陈璞在桌案边似听非听,他又赶紧回来端正坐好。廖重的年纪显然比两位同僚大得多,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低垂着眼皮听郭表说话,时不时还插上两句嘴,把需要注意的关键地方一一指点给商成。 郭表面相虽然和气,说话却是简明扼要,燕山中路军三个旅如何,各旅的旅帅都帅又是如何,兵士的训练装备再是如何如何,丁是丁卯是卯譬说得一清二楚。至于突竭茨在南边的防御情况,已经查清的兵力部署,附近的呼应增援,包括大军为突围所作的各项准备,突围的时间,选择的道路、沿途地形、后勤补给……等等情况,都条理分明地细说了一回。 商成一边听,一边在心里默记,循了印在脑海里的舆图相互对照,已经对整个莫干寨的局势有了通盘了解,对中路大军如今面临的困境更是心中了然。 末了郭表说道:“……行营反复商谈,最后的决议就是这样,大军以燕山中军为先导,骠骑军七个营加渤海卫左军一部为后卫,向南突围,争取在五日内赶到鹿河,在黑水河和鹿河一线形成第一道巩固防线,在白鹅湖建立第二道防线,以保证大军顺利撤回燕山!”他看商成眯缝着眼睛似乎是若有所思,便问道,“商将军是不是觉得哪里有不妥当?” 商成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询问,蹙着眉头只是凝思。这帐篷里点着几十根蜡烛,缕缕黑烟随着熊熊烛火袅袅升腾,前后帐门又都用皮幕掩住,一点风也不透,所以满屋子都是羊油燃烧之后留下来的膻臊气味。他有眼疾,最耐不住的就是闷热干燥,前头萧坚在的时侯,他要守住自己的秘密,不能不打叠精神小心答话,现在心病一去心头一松,再加满脑子的计算方案企图纷沓来去,头绪纷繁一时也理不清思路,不由自主就揭了眼罩拿在手里,顺手撩起短褂的衣角,轻轻地擦拭着眼眶里溢出的泪水。二十多天的决死搏杀亡命逃窜,他脸上早瘦得几乎是皮包着骨头,此刻取了眼罩,只见向下翻扯的眼睑上红肉沥滟血丝密布,白生生的大眼球夹在遮压的眉骨和凸鼓的颧骨之间,似乎每转动一下,就颤颤巍巍地随时有可能从眼眶里滚落出来……再加上那道横跨半张脸的偌大伤疤,形容陡然间就变得犹如厉鬼般狰狞可怖。 三位将军都是死人堆里滚爬过来的人,早看惯了生死,伤疤缈目在他们眼里更是寻常小事,所以也不觉得他有什么异样。可他把眼罩一摘,三个人都是神情一滞,目光和他一对,霎时间仿佛连呼吸都粗重了几分,身不由己便急忙掉转避开。 商成自己却不自觉,放下衣角,一手握着眼罩,一手慢慢捋着箍绳,沉吟着说道:“我还是觉得向东比较好。虽然说三次试探,东边的敌人防守层次很分明,抵抗也很顽强,而且根据军报,最近几天敌人在东边有大量增兵的迹象,似乎敌人也在加意地提防我们向东走。这一切都说明,从东边突围的难处不会比南边小。一一可是,为什么我们不能反过来思考这事呢?首先,敌人为什么怕咱们向东?按道理说,东边有易守难攻的白狼山口,他们根本不需要再在这个方向上布置重兵。敌人甚至可以只驻扎少量的队伍,防着咱们从东面出去绕道突击南边,就足够了。可他们偏偏要派明显是多余的队伍过来一一为什么?” 几个将军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商成的疑问,在之前的几次军务会议上也被人提出来反复讨论过,也有人判断,这多半是因为杨度的右路军已经威胁到突竭茨的后方,这时候大军应该尽快向东突围,和右路军合兵一处,一面扼守白狼山口,一面迅速东近击溃突竭茨山左四部,打通回赵地的通道。但是这样做无疑会面临着一个巨大的困难一一向东撤退,路程会增加一倍以上,行军的时间也会拖得更久,没有粮草支应的话,大军能不能够顺利回去?假如中途断粮,大军会不会出现崩溃?假如和山左四部的战事不利,又会不会影响到已经浮动的军心? 商成虽然觉得向南走绝对算不上是最佳方案,可他也觉得将军们的考虑并没有错一一他是以一个校尉的眼光来看这次突围的,而不是通盘考虑整个大军的行动,从这一点来说,他认为对的计划,说不定就是错的。不过他也知道,短时间之内,在适应自己的军司马身份之前,自己是不可能站到几位将军们的位置上来考虑这些牵涉到更多人的大范围问题的。 他把自己的思路转到即将到来的突围上。 他问郭表:“在行动之前,我可不可以以旅为单位,再组织两三次向南的进攻?我需要通过实战了解我的兵,也希望通过这些进攻试探出敌人的弱点。” 郭表同意商成的想法。不过他也告诉商成,这种骚扰试探性质的进攻既不能太频繁,也不能太坚决,而且在突围开始前的最后三天里,必须停止一切行动,因为无论如何都不能引起敌人的警觉。郭表还表示,假如商成在这几天里遇见什么困难,无论是人事指挥队伍调度上的困难,还是后勤补给上的困难,他随时都可以提出来,行营会尽量为他解决。 这样就太好了!他刚刚还在为自己这个光杆司令发愁哩! 商成立刻提出,他要那二三十个他从西马直**来的人,包括那十几个诃查根。 郭表立刻就吩咐人去把这桩小事办了,这些人都划到燕山卫中军里。 郭表指着几盆子凉了的肉汤和麦饼,对商成说:“不急,咱们边吃边谈。你有什么要求和想法,都可以说。”…… 正文 第四章(38)履任 吃罢夜饭,商成换上定远将军的浅绯色戎常服,兜鍪佩剑战袍收拾停当,就在陈璞和郭表的陪同下,直接到燕山卫中军上任了。 他的到来让燕山中军上下都感到震惊,并立刻引起高度的关注。 自从五月份邓司马在第一次黑水河战役里中了药矢被送回后方之后,关于谁来继任军司马的猜测,就一直没有停止过,哪怕再是军情紧急战事胶着,人们在空暇时依然会不时地提起这个话题。即便军中有司专门为此出面打过招呼,严禁军官们在背后议论这件事,可效果不大。唉,如此重大的人事安排,想不让人议论是完全不可能的,尤其是那些旅级以上的军官,简直就是不由自主。 两个多月里,在新任军司马的人选问题上,传出了不少的小道消息。最开始的说法是行营将另外委派一员将领来指挥燕山中军,毅国公王义、通县侯曹宾、游骑将军武陵……所有正五品以上的闲职或者担任着不那么重要副职的将军,都可能成为新的军司马。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发现这些传扬得有鼻子有眼睛的继任者一个都没来,而行营在这个问题上又迟迟不表态,于是,另外一种说法很快就流传开:行营本来想让临时顶替邓司马指挥全军的司马都尉来担当这个职务,只是因为这种或者那种原因,任命才暂时没有下达。然而,随着司马都尉战死在撤退的路上,这条消息也烟消云散了。可行营依旧没有为燕山中军指派一位新司马。最近几天,一条消息在军中流传甚广,据说行营将不再委派司马,而是从现有的军旅两级军官中提拔一个人上来。传扬这条消息的人个个都言之凿凿,口口声声地宣称这是他们从行营里得到的可靠消息,因此上有好几个处在敏感职务的人,最近几天都是毛毛躁躁的。 但是这些人心中的期盼,都随着行营一道任命而被无情地打碎了。 一个他们既熟悉又陌生的人成为了燕山卫中军的任主将。 毫无疑问,对于绝大多数的军官来说,新任军司马的名字的确很陌生。他们中间几乎没有谁听说过这位姓商的定远将军。但是随着中路军副帅郭表的介绍,人们马上又对这个人熟悉起来。他们都听过唱书《商和尚勇搏恶狼》,看过折子戏《高僧伏虎》,也知道去年夏天燕东战事里屹县出了个商和尚,只是直到现在,才算真正把言传里的人物和面前的定远将军联系到一起。不过熟悉是一回事,心服口服则是另外一回事,满帐篷的军旅将尉虽然都是抬臂抵胸齐声道“参见商司马”,可肚皮里打官司起小意的也不在少数。直到商成点了两个八品校尉姬正范全的名,让他们俩单独出列说话,而眼睛已经爬到额头上的姬正范全又都是二话不说上前就大礼参拜,众人这才对这位面目可憎的顶头上司另眼相看。营帐里也有人清楚商成的遭际。以商和尚的本事和他在燕东立下的功劳,本来一年前就该坐上旅帅的位置,只是因为战功分配的事情得罪了李悭李慎两兄弟,才在职务升迁上吃了暗亏,因此上今天骤然越级晋升,其实也不算多大的稀罕事情,不过是行营在将功补过而已。当然更有些聪明人已经隐约猜到点什么。 商成坐在木案后,等两个人行罢礼,才指着他们俩对旁边同座的郭表说:“姬校尉和范校尉,都是能征善战的骁勇军官。”转头又问姬范二人,“听说大军北征以来,你们俩也是屡立新功?” 姬正知道自己话粗,这种时候肯定上不了台面,干脆就不说话,咧开大嘴只是笑。范全躬身禀道:“侥幸立了点微末小功,实在不堪司马夸奖。” “微末小功?”商成双手相扣胳膊压在木案上,身体向前略略倾俯着,熠熠生辉的眸子凝视着范全。“看来你想领一亩勋田的心愿还不能了啊。一一眼下就有个立功授田的机会,你想不想去?” “想!请司马下令!”范全两颊蓦然涌起两团潮红,朗声道,“哪怕是刀山火海,职下也绝不会皱一下眉头!” “想就好!有你立功劳的时候!”商成转过头,目光把钉子般伫立的一帐军官校尉挨个审量一回,眼看十个人里有八个都是脸放红光一付心动神往的模样,知道这些军官的心气已经被自己一句“立功授田”拔得高企,满意地抿了下嘴唇,从容说道,“自从七月底左路大军兵败以来,北征突竭茨的战事局面已经急转直下,从我军主动进攻转入敌我相持。出于爱惜士卒的考虑,也为了避开即将到来的寒冷冬季,行营决定,大军向南转移,暂时撤回燕山境内休整,以保存我军实力……” 他一番话下来,底下雁翅分列的军官们都是端然肃立寂然静听。众人都是战场厮杀过来的,这时候任谁的心里都明白,这一回北征其实已经是败了,眼下最紧要的是如何把剩的队伍完完整整地带回去。可四面强敌环绕,大军孤立无援,又怎么可能想回去就能回得去?就算是突围,什么时候突,朝哪个方向突,谁来为大军开道,又是谁来担当断后……这一系列的问题也不是说决定就立刻能决定的。也有几个心思敏捷缜密如孙仲山这样的人,已经从商成骤然凌升军司马的任命书里嗅出几分不寻常,都是一脸的严肃凝重,屏息静气地等着商成说下文。 “……燕山中军,从来就是我大赵的精锐之师,在各次守土卫国的征战中功勋卓著,这一回我们更是得到行营的信任,把为大军开路的任务交给了我们。我们,一一”商成站起来,慢慢地揭开眼罩,一双漆黑深邃的眸子里幽光闪烁,目光在两旁边军官们的脸上一划而过,众人都是神色凛然,齐刷刷地微低下头去。他一手握紧了拳头抵在桌案上,说道,“一一我们也不能辜负了行营的信任!哪怕全军拼光,也一定要为这数万大军趟出一条回去的路!” 他刚刚接任军司马,一上来既不说抚慰燕山中军的将士,也不去感激提拔他的萧坚郭表,开口就把突围先锋的艰巨任务摆到众人面前,偏偏一席话还说得直硬剞劂,众人哪里见过这样的主官履任场面,一时间脑筋转不过弯,竟然都忘记了回话。直到商成低沉着声音问“难道大家连这个信心都没有?”,才参差不齐地回答“凛遵司马军令”。 商成低垂了眼睑,不满地再问一遍:“燕山中军,不会连这点信心都没有吧?” 一帐的军官都拔着声气齐声吼道:“有!有信心!” “有信心就好。”商成冷然一笑说道,“这里都是军官,就不用我再来提醒军中的禁令律条了,以后有功赏功,有过罚过,要是谁不遵奉号令……不怕对诸位说,我商瞎子是杀人杀出来的功劳勋衔,杀突竭茨人杀得多,杀不听号令的人也不会手软,有谁要是不信,尽可以拿自己的人头来试一下。”说着转过头,问郭表道,“郭帅还有什么要吩咐的没有?” 郭表似乎才从懵懂迷糊中省悟过来,目光复杂地凝视了商成一眼,沉吟一下,摇了摇头。 商成又转头问右侧和他并座的陈璞:“大将军有话要对大家说不?” 陈璞惊讶地望了商成一眼。她一时闹不明白商成这是在和自己客气,还是他压根就不知道自己柱国将军只能旁听的事实。她怔了怔,直到从商成的眼神里看出来他是真不了解自己的职辖所在,才低声说道:“没有。” 既然他们俩都没话要说,商成便命道:“各旅旅帅还有军以上各有司主事首官请留下,其余解散。各人回去收束队伍,等待军令。”几十个军官持着军礼虎吼一声“遵令!”,便忽忽隆隆地退出去,刚刚还略显拥挤的中军大帐顷刻间便只剩下十来个人。 郭表知道,商成留这些军官下来,是为了深入了解队伍的基本情况。要是在以前,这时候他也会留下来耐心倾听,一来可以更准确地掌握将士们的情绪变化,二来还可以仔细观察军官们的性格表现,实在是一举两得的好事情。可是自左路军兵败以来,萧老将军的情绪一直很消沉,黑水河大败撤到莫干寨之后,更是急得犯了背疽的老毛病。萧坚的病情日渐加重,病痛烦躁几乎不能理事,大军的一切紧要繁杂事务,实际上都是压在他的肩膀上。眼下情势紧急大军危在旦夕,他哪里还能抽时间来关心什么燕山中军,站起身朝商成略一拱手,说道:“我还有事,这就走。商司马且忙你的,不用送我。”陈璞也跟着站起身。 陈璞被卫队前后簇拥着出了商成的营地。行出一箭多地,将将要兜圈子绕过一个水塘时,马背上回头端望,燕山中军的主将帐里灯火通明人影晃动,细牙咬了嘴唇凝思片刻,轻声问骑马走在旁边的郭表道:“奉仪将军,你觉得这个商和尚,怎么样?” 她这话问得不清不楚,郭表却知道她问的是什么意思。他回头瞥了来路一眼,也没急忙说话,半晌才长长地吸了口气,再缓缓地吁出来,摇头啧唇自失地一笑。 正文 第四章(39)(突围上) 当晚,商成把几位军官留下来谈话。 这几位军官本来还以为,司马大人这是要借着商量军务的机会和他们拉近关系,以便在接下来的突围战里指挥队伍,可谁知道从头到尾,商成根本就没提起突围的事情,只是不停地向他们提问题。中军的历史、传统、现状,各旅的编制、兵种构成、训练水平、战斗经验、主要的兵源来历,各营各哨中低级军官的脾气、秉性、长处、短处,还有兵士们的军械装备、被服给养、住宿伙食,只要是和队伍有关的事情,几乎就没有他不问的。而且有些地方他要是听不明白,还会不厌其烦地反复追问,直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弄清楚才算作罢。 谈话刚开始的时候,几位军官心里都对这位资历远不如自己的年青司马存着几分蔑视。事情明摆着,这个人要是没走门路,就凭他那点功劳,绝不可能一跃迁升定远将军;他要是没把高香烧对地方,也绝不可能从一个破边寨的边军指挥直接蹦到军司马的座位上。可随着话题的展开和内容的深入,商成的问题越来越犀利,连他们这样的老军旅也感到有点难以对付,渐渐地也就把最初的轻慢心思都收了起来,打点起精神仔细斟酌小心回话。 商成和几位军官一直把话拉到更鼓报了寅时,又请大家吃了顿麦饼干肉野菜汤的宵夜,这才把他们送出自己的营帐。 他静静地站在帐篷门口,目送着下属们离去,直到最后一个人的背影隐没在火把光亮不能映照的黑暗里。 夜已经深了。天空中只有几颗星,东一颗西一颗,稀稀拉拉地缀在无边无际的深邃墨色里。月亮掩在西边的一团乌云后面,银华把云团的边缘染出一片清冷的白色。一队兵悄无声息地从营地里走出来,伴随着两声低沉短促的口令,和营地边的哨兵换了岗。两里地外的寨墙处还是灯火通明,一串串的醒铃一声声的呼喝,随着夜风在营地里幽幽飘荡。 包坎也从营帐后面绕过来。他绷紧了嘴唇站在商成身后,长时间都没有说话,直到一阵夜风带来的寒意让他禁不住打了个寒噤,才仿佛从忡怔里惊醒过来,磕磕巴巴地小声说道:“大人,……外面凉,帐篷里暖和,还是……大人还是到里面去歇会吧。” 商成转过头乜他一眼,笑着问道:“怎,真有那么冷?都不会说话了?” 包坎的脸上顿时浮起一抹尴尬的笑容。他低了头,双手抠着腰带上的毛边,张了张嘴,又拘束地闭上。他到现在都还有些不能适应商成在身份上的变化。商成升官,他当然由衷地为朋友感到高兴,可商成一升就升上这么大的官,在惊喜之余,他又感到有些害怕。偏偏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害怕着什么,可心里就是不踏实。 看着比自己矮一头的朋友突然局促得就象个被人相亲的大闺女,商成眯起眼睛笑了。他在包坎的肩膀上戳了一下,问道:“怎不说话?不会是因为风大,舌头打结了吧?” 商成亲热的动作和戏谑的揶揄,让包坎心头涌上一股温暖的激流。他伸出舌头舔了下蓦然变得无比干涩的嘴唇,可还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商成说:“外面是有点凉,咱们进去吧。” 包坎也跟着进了帐篷。 商成径直在桌案前坐下来,伸手拿起了几份军报,看了看军报上面的日期,挑了最近的一份,眼里浏览着题目,对侍立在旁边有些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的包坎虚晃了一下手,说:“我还要看看文书,你先去休息吧。外面有值夜的士兵,需要什么我会叫他们。” 包坎点了下头。临睡前看书或者看公文,这是商成的老习惯,而且这个时候商成最不喜欢别人打搅他,所以他在帮商成沏了壶酽茶汤之后,就蹑手蹑脚地准备离开营帐去找地方休息。 商成又叫住了他,问道:“石头和仲山他们,有住宿的地方没有?” “都安排好了。”包坎说道。中军营为他们这二十多个司马的“心腹亲信”人,安排了一顶能住五十人的大帐篷。那里位置好,离马厩远,闻不到马粪马尿熏人的骚臭气;离伙房也近,出帐子也不过二三十步,是营地里最好不过的上佳地方。 商成持着军报,唆着嘴唇想了想,说道:“队伍马上就有大动作,这时候不能乱了编制和指挥。这样,你和仲山他们交代一声,暂时就不给他们安排实职,也不给他们分派差事。一一都随中军营行动。明天我再找人问一下,看能不能把你调过来,争取在这边给你落实个职务。”说完又低下头。 包坎低垂了目光盯着脚地上铲去草稞之后露出来的黑色泥土,咽了口唾沫,咄讷地说道:“……那,大人也早点休息。” 商成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听见了。 借着中军营地里的火把光亮指引,包坎回到了住处。 即便有帐口透进来的光,帐篷里依旧漆黑得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可包坎知道,孙仲山钱老三他们其实都还没有睡着。他没有说话,摸索着找到属于自己的地铺,摘了铁盔松了腰带解了绑腿脱了鞋,再把刚刚领来的新靴子在一伸脚马上就能穿上的位置摆放好,这才枕着一条胳膊靠在还没打开的毡毯上。毡毯和褥子都是簇新的,还飘着一股带着淡苦味的藜草香,嗅着就让人觉得神清气爽。他满足地把手在褥子上摸了一把,闭上眼睛感受着手指尖传来的干燥和生涩,惬意地舒了一口气。 “坎子哥。”睡他旁边的赵石头在铺上抬起半截身,讨好地问道,“坎子哥,和尚……大人咋说?” 包坎没理他。 “坎子哥,我和尚大哥咋说的?咱们这些人下来去哪?” 包坎依旧闭着眼睛不说话。 石头碰了个软钉子,讷讷地不言声了。他知道包坎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嘿!这家伙现在还惦记着自己的金镯子哩! 孙仲山睡在过道的另外一侧。这个时候他也没睡,还在等消息。可看了石头的遭遇,他知道自己也不能开口,不然“下场”和石头一模一样。他不吭声,伸胳膊扯了扯旁边钱老三的褥子,示意一一该你上了! 钱老三当然知道包坎的心思,可石头拿那镯子当宝一样地精贵着,怎么可能拿那东西换个迟早都要揭开的消息呢?他正在心头替包坎打着算盘,看怎么样才能逼着石头把镯子交出来,就觉得左边的孙仲山右边的田小五都在扯他的被褥,没办法,只好坐起来问道:“老包,你刚才过去,大人歇下没有?” “没。”包坎咕哝了一句。 钱老三挠挠头,不知道该怎么把话题引起来。他和孙仲山都是刚刚进的正八品怀化校尉,正是心气高涨满腔豪情壮志的时候,就盼着领个营校尉的实职,再立下几场实打实的大功,争取搏亩勋田回去光宗耀祖。可巧的是,他们才存了这份念想,正不知道该怎么弄这个差事的时候,大人就升了定远将军,担了军司马!当将军做司马,那是大人拿命搏来的东西,他们俩没那份本事能耐,所以想都不去想。可大人升了一军主将,指派两份扎实职务,总没问题吧?领上一两营兵,突围时给大军做个开路先锋,只要不死就必然是首功大功,到那时候别说一亩勋田,就是象大人那样腰间系一块云纹狻猊玉佩,也不是不可能!可在中军帐里的时候,大人竟然提都没提给他俩安排实务的事情,下来也没找人给他们递话,这就不由得不让俩人心头焦急直如百爪挠心,散会下来躺铺上怎么都睡不着,最后你一句我一句地撺掇着包坎去打问。谁知道包坎去是去过了,问也多半是问过了,可是结果呢?大人到底说过些什么,又是怎么说的? 他在昏暗中悄悄地留意着包坎的神色。但是他马上就失望了。包坎脸上丝毫的表情都没有,木着脸,阖着双眼,似乎已经进入了梦乡。 钱老三的手在被褥下的小皮口袋上摸了一下。口袋里装着他一路收集起来的战利品,砂金耳环砂金镯子还有银发箍和五颜六色的漂亮石头,几乎塞了半个口袋。可这些值钱东西包坎也有好几样啊,怎么可能看得上眼? 他眨巴着眼睛想了半天,脑袋里灵光一闪,突然就明白过来。他把卷到大腿上的毡毯一撩,朝铺上一躺,大声说道:“睡觉!都他娘地睡觉!”呵!包坎糊涂了,居然想拿大人吩咐他的事情来换东西!他都不思量一下,这白日梦能做成?嘿,他自己皮痒,那谁还能拦他?哈哈,他敢不把大人的话带到,回头就得挨一顿鞭子抽! 他乍然吼这一嗓子,其他人都有些懵懂发愣,孙仲山也吼道:“睡了睡了。明天一早还要出操,赶紧睡了!” 两个长官异口同声地下命令,二十来个兵士虽然心头都在犯嘀咕,也不能不遵从,撩毯子裹军被连带喝水撒尿,乱哄哄闹一阵,都滚倒在各自的铺上睁大了俩眼。 包坎这时候才琢磨过滋味。他骂骂咧咧了几句,没办法只好说道:“大人交代了,怕别人背后艳红说酸话,暂时就不给你们俩怀化校尉一一”他恼恨地把“怀化校尉”这四个字狠狠地念了一遍。“一一暂时就不给你们俩怀化校尉安排什么实职,就带着弟兄们跟着中军营行动。” 话音没落,帐篷里已经是一片压低声的振臂鼓噪,连那十几个诃查根,也在听了苏扎的转述之后嗬嗬嗬地嚎起来。 包坎的自言自语透过欢呼声钻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这点屁大点事情也能欢喜成这样?我还是大人的亲兵队长哩,也没说象你们这样得意得忘记自己姓啥……” 正文 第四章(40)(突围中) 从第二天上午开始,燕山中军各旅各营轮番出击,主动向南边发起小规模的进攻。为了不引起敌人的警觉,商成每回派出的兵马都不一样。有时一动就是三四千兵,步骑混编旗号鲜明,强弓硬弩排头攒射,摆出一付强攻突破的架势,等敌人号角齐鸣列阵出营迎战,却又稍触即退;有时是三两个营千把骑兵出动,一阵风样卷掠过去,却又绝不和敌人纠缠厮杀,只围着敌人的营盘绕寨袭扰。试探的时间也没有规律,有时半天都没有动静,有时是一拨才走不久另一拨又至,有时甚至是大股人马正在缓缓后退,一两支轻骑就从侧翼掩杀过去,等敌人掉转战马辔头重新布列,又立刻折转方向。 连续四天的侦查作战,燕山中军虽然折损了两三百人,可也把南边的敌人虚实摸了个大概。已经查明,莫干寨当面固守的敌人大约在一万人上下,大帐兵部族兵各半;沿着黑水河向南二十里,沿途还有三四个营盘,各驻兵三五千人不等。另有两条小路,也被突竭茨的兵截断了,探哨根本过不去,只能凭着令旗和帐篷的多寡,大致推算出在这两条路上堵口子的敌人还有三四千人。 在这四天里,商成忙得几乎连吃饭睡觉的工夫都没有,完全就象一头蒙上眼睛牵进磨房里的驴,被套上垫护碾杆就不停地围着磨碾转圈。他一面派人出去袭扰,一面反复研读最近的军报军情,一面还要抓紧时间了解队伍。为了尽量节省时间,他一天的三顿饭除了早上那一顿之外,午饭和夜饭都是走到哪算哪,赶上伙房开饭,就跟着兵士们一块吃饼喝汤,赶不上伙食,就让人从伙房里抓几块干馍胡乱对付。他的这些做法让不少高级军官都颇有微词。他们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军司马哩一一堂堂的定远将军,居然和大头兵们混在一口锅里搅勺子,也不怕说出去丢人?为了这事,还有人在私底下好意地提醒过商成一一只有在部下们面前保持将军的威严,队伍才更容易指挥。但是他们的一片好心都打了水漂,司马大人依旧是我行我素,还是在下面一个营接一个营不停地跑,不停地找来一些营哨军官和士兵谈话。很显然,他根本就不在乎同僚们怎么看待他,也不在乎自己在兵士们眼里有没有威严。 商成的所作所为,一些军官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一一马上就要突围了,要是军司马的号令得不到有效的执行,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件!已经有人把他的胡作非为悄悄反映给了行营,希望行营能临阵换将,撤掉这个不懂为将之术的假和尚真笨蛋。可行营不仅对此毫无反应,郭表还严厉地训斥了那些背后递小话扯咸淡的人,并且警告他们,现在是危急时刻,要是谁还管不住自己的嘴,那么行营也不会在乎杀几个五品六品的军官来祭旗! 商成当然不会知道郭表以行营的名义作出的表态。他还在抓紧一切时间去熟悉队伍。事实上,通过这四天里的辛苦劳累,燕山中军在他心里总算是有了个清晰的概念。而且他的付出也有了些许收获,他估计,假如真正到了关键时刻,这支队伍里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人他能指挥得动…… 当第四天的傍晚来临之时,他正从一个营地里出来,准备到姬正范全带的那个营里去看一下。他想,他是新官乍到,不能给人留下个亲近疏远的坏印象,而这个又营是他带过的老队伍,营里还有不少哨队军官都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有的在屹县南关战阵上入伍的将士还和他沾亲带故,因此上他必须把这个营放到最后。 他带着包坎孙仲山还有两个旅里的军官以及中军校尉和几个亲兵,穿行在几片帐篷和营地间。这都是燕山中军的营帐,又正是伙房分配夜饭的时间,不少兵士都是抱木碗攥着麦饼蹲在帐篷外,边吃边借机会纳凉,看见他过来,都停了吃喝,立起身行注目礼。这几营商成都来过,将士也认识不少,随口叫着兵们的大号小名,“齐大个子,夜饭伙房吃啥?”,“刘四麻子,别光顾傻笑,汤都洒了!”,“焦三,裤子还没补上?小心**招风!”,拉家常一样随走随说。那些被他点名的兵都是缩头窝肩地呵呵直笑。也有一两个胆子大的兵,涎着脸和他顽皮嬉笑,叫道:“大将军,新蒸的裹麦粒菜团子,咬一口满嘴香,来个不?”他也是不来者不拒,“掰半拉扔过来尝尝!”…… 姬正和范全早接了通知,带着一大帮人在前面等着,看见他过来,忽忽啦啦都涌过来,隔着二三十步就已经抬臂抵胸行军礼,再齐整整上前一步,单膝点地双手交握禀拱额上行军中大礼,齐声叫道:“参见司马将军!” 商成急走了两步,一手拖了姬正一手拽着范全,说道:“大家都起来。”这里的百十个军官士卒他大都认识。这些人有南关大战前就和他相遇相识的,也有屹县战事前后跟他的,还有些是反击时划到他手下调遣指挥的,浴血鏖战生死依靠,铁打出来的深情厚谊,此时看见他,人人都是激动无比。他被人群簇拥在中间,拍拍这个的肩膀,捅那个一拳,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一股发自内心的亲切和真诚。就算有个别军官面生,也有姬正范全在旁边介绍,和颜霁色勉励两句,登时让人面放红光跃跃躁动。 姬正看围上来和商成说话的人越来越多,赶紧大声说道:“都别挤在这里!都回营地里说话!”可现在正是群情激昂的时候,谁也不来理会他。他没办法,只好挤到包坎身边,扒着肩膀小声说道:“赶紧劝大人下命令,让大家都进营吧!营里烤了几只羊……” 包坎正眉飞色舞地和人说话,听说有烤羊,呼地就转过头,舔着嘴唇问道:“哪里来的?你可别日哄我!” “我日哄谁都不能日哄你!”见包坎似乎不信自己的话,姬正立刻赌咒发誓。他悄声说道,“七头肥羊,是我用脸盆大的银盘子从行营里偷偷换出来的,昨天晚上就埋地里了,上头架了火堆连日连夜地烤,刚才扒拉了一只腿出来尝过,能吃了!老范还去弄了几坛子酒,等下咱们和大人好好喝一回。”他看包坎神色古怪,便勾了包坎的肩膀细声说道:“一路打过来,我和老范都闹了点好东西。一一放心,有你的一份,银碗银盏银壶,你和石头一人一份,都是细碎东西,好带,回头你走的时候再拿。”说着做贼一样左右瞄了一眼,声音也低得几乎就象游丝一般。“还有一份金的一份银的,是送月儿小姐和十七叔的,你也帮忙捎上。人情就算你的。”他咧嘴呵呵一笑,使劲搂了下包坎的肩头。“怎么样,我和老范够意思吧?” 包坎撇撇嘴,说道:“你们一路打过来,荷包都快撑破了,这点破碗破壶的,也有脸拿出来送人?” “那你回头去我帐里挑,看见哪样就拿走。” 包坎笑道:“这可是你自己夸下的海口,别到时候翻脸不认帐!一一哦,对了,你家老大是属虎的吧?”说着从怀兜里掏出块拳头大幽光熠熠的黑石头,平额吊睛足须全尾,栩栩如生的一块卧虎石,就手递给姬正,说,“半道上弄的,正好给你娃子拿去压岁辰。听大人说这东西是煤精,又天生的老虎模样,也是草原上的一个稀罕物件。” 姬正已经是欢喜得俩眼眯成一条缝。大儿子是他们两口子的心头肉,疼爱得不得了,可这娃生下来以后就一直病恹恹的,三天两头闹病症,大夫名医找过不少,可吃什么药都不顶事,连托人在渠州伏虎寺求来的平安符都压不住魔魇。他最近一年多做什么事都是一帆风顺,可娃的身体一直是他最大的一块心病……眼下包坎眼皮都没眨一下,竟然就把这样贵重的好东西直接送他,显然是早就替他惦记上的事情。他双手攥着煤精,一时不知道话该怎么说才能表达自己的感激,半天才嘘着气道:“……包老哥,太让你费心了。” 包坎呲了下牙,揶揄道:“一块不值钱的破石头,未必你还要挤出几滴马尿来?”说完也不理他,正想招呼人把商成迎进去,远处已经传令铜铃一连串的急响。 随着清脆的铃音,一匹战马直端端地冲过来,到了近处,马背上骑士使劲拽着缰绳羁住马匹兜个大圈子,朗声叫道:“燕山中军的商司马在这里不?” 商成的中军校尉迎上去问道:“商司马在这里。你有什么事?” “行营急令!商司马即刻去行营报到!”那传令兵扔了份文书下来,看也没看众人一眼,嘴里一声呵斥,马匹已经蹿出去几丈,转眼就消失在营帐之间…… 正文 第四章(41)突围(下) 军令来得突然,已经来不及再赶回中军,商成当下便命姬正备上几匹马,带了包坎和三四个护卫打马直奔行营。 此时大营里到处都传来隐隐约约的传令报马铜铃声响,时不时就能看见一队兵拥着一两位披绯色战袍的将军疾驰而过,正在吃夜饭的兵士们不知道出了什么大事,或蹲或站一脸的惊愕怔忡地四处张望,紧接着就听见有人招呼士兵都回帐篷。顷刻间,刚刚还浅喝低骂说说笑笑的营地里就变得寂静一片,除了几个值勤的哨兵,再看不到一个悠闲的人影。 商成赶到行营时,这里已经关防严密,辕门两侧钉子列着数百兵士,个个都是明盔亮甲按刀持矛,钉子般目不斜视地挺身伫立。还隔着一箭地,辕门处就闪出个旗牌校尉,站在当道手臂一抬,大声喝令道:“行营重地,所有人一律下马!” 商成四天前才来过行营一次,知道这里的规矩,滚鞍下了战马,把缰绳鞭子扔给包坎,吩咐一句“在这里等我”,就取了随身的将军官凭过去勘验,登记下姓名职务再问明了开会的地方,就凭着记忆径直去了萧坚的帅帐。 帅帐里油烛大亮灯火辉煌,已经坐了七八个将军,因为萧坚和郭表还没到,几个人的神情都有些轻松,有的双手抚膝正襟危坐,有的在座椅上左倾右靠交头接耳,还有人耷胳膊八叉腿斜溜坐了打眯盹。进帐的一霎那商成抬眼扫视了一下,朝帅案边坐着的陈璞点头打个招呼,也不言声,就在左首靠帐门不起眼的地方坐了。 那几个军官也都注意到他。绯袍仪剑四翅兜鍪,腰里结束的又是四钉金带,显然这是个五品定远将军,看光景似乎还是陈长沙的旧识熟人,偏偏又是个陌生面孔……几个人愕然片刻,就嘀嘀咕咕地互相打听这个人的来历。 商成也不理会周围“商和尚”、“商瞎子”的议论,低垂了目光继续斟酌着突围开路的细节。方案其实晌午前就做好了,让人仔细记录成文书之后,已经缴到行营请求指示。打哪里、怎么打、豁开口子之后如何扩大战果、打不开局面时又该采取什么对策、前面抢占鹿河的先头队伍派上哪些人、三千轻骑走哪条路线、带多少粮食、如何接应联络……所有能想到的地方,他都反反复复地作了详尽的筹划,当时觉得成竹在胸踌躇满志,一定能一举为大军杀出条血路,可方案刚刚递上去他就觉得心里没底,总觉得计划并不完善,只是事情千头万绪纠缠在一起,他一时想不清楚到底是在哪里出了问题,只能把所有军情消息一条条一件件地重新组织起来,苦思冥想其中的关键。 帅帐里进来的人越来越多,寒暄问好的声音也渐渐嘈杂起来,一堆人围着舆图指指点点大发议论,他也没办法继续思考下去。这些将军他一个都不认识,也不好冒失打问,索性偏了脸打量营帐外的情景。 因为即将开始的是相当一级的紧急军事会议,商讨的又是攸关整支大军生死的大事,所以整个行营驻地已经戒严。从帐门望出去,除了对面帐篷边立的两个士兵之外,再也看不到一个人影走动,因此显得格外地宁静。昏黄暮霭中,晚霞把帐篷外的一切都铺上了一层金红色。一块披着绮丽霞光的云团,安静地停留在帐门的一角,她似乎是在悄悄地朝帐篷里窥探着什么,又仿佛是在默默地凝视着他…… “大将军升帐!” 一声叱咤把他从沉思中惊醒过来。 随着这声传报,几十个将军轰然离座,马刺佩剑甲叶子碰撞摩擦一片哗啦叮当乱响,挺身端立目视进来的萧坚郭表廖重三位将领。 “参见大将军!” 萧坚看都没看满帐子的军官一眼,手一摆,说一声“坐”,就径直在桌案后坐了。 短短四天时间,萧坚的气色就萎靡下去。如今他的脸色苍白得令人不安,两颊却泛着两团异常鲜艳的红晕;目光也象蒙上了一层灰,变得黯淡下来,再没有了商成上次来时那种犀利和尖锐。虽然他努力地想在座椅里保持自己身为上柱国将军和行营总管的威严,可他强自支撑在扶手上的胳膊,还有他似乎不堪身体的重负而不得不半坐半靠的姿势,都暴露出他的虚弱。摇曳的烛火红光照耀下,不少人都看见了萧老将军的额头和两鬓上浮现出来的大大小小的老人斑。他们似乎是第一次看见这些扎眼的黑色斑块,好象它们全是在一夜之间冒出来的一样。这个令人震惊的发现,让所有人的心情都蓦地变得沉重起来。 萧坚没有马上说话,只是眯缝着眼睛,眼神抑郁地遥视着营帐外,良久才语调低沉地说道:“情势有变。一一行营决议,大军,于三日后卯时破晓,向南,突围。”简简单单的一道军令,从他嘴里冒出来,竟然断断续续地成了四五截,显然是他竭尽力气才从嗓子里憋出来的。在座的军官虽然个个肃然端坐不动声色,可听见老将军一句话说得如此艰难吃力,人人都是心头惴惴。 萧坚下过军令,停了一下,似乎是在平复自己的情绪,少停再说道:“行营决议,燕山卫中军为大军先导。”他的目光慢慢地转到挺身而起的商成身上。“商司马,中路军五万士兵,两万辎重兵勇的出路,就拜托你了。” 他越说众人越是心惊。萧上柱国名震西北时,才将将十七岁;此后退吐蕃、战嘉江、平乱新州……数十年间战功赫赫,一直是大赵中流砥柱般的人物,三代天子都倚为国之柱石,谁知道这时候竟然说出这样哀求中隐含绝望的言辞,居然把几万人的性命交托在一个后起晚辈的手里,可见如今大军的局势已经四面楚歌难以逆转,沉浮危难中,这位老将军自忖回天乏术,既不能全功名于老暮,也不能守令名于身后,这才雄心全销豪气尽褪…… 商成躬身行军礼,刚刚开口“职下……”,萧坚已经转过话题:“突围时大军前后序列,安排,布置,通由郭表将军宣示。” 郭表面无表情展开手里的文书,清咳一声,开始诵读行营关于突围的种种布置。 “……突围时间,八月二十三日卯时一刻。先锋,燕山卫中军;接应……” 行营决议很短,片刻就读到头,郭表把签发有司并年月日一一交代,就手递给身边的廖重,让他依次交给各位将军传阅,接着说道:“行营反复斟酌之后拿出的这个决议,大家以为如何?” 谁都没有说话,大家都是神色凝重细细思量这方案里的关节要点,营帐里一时安静得仿佛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郭表等了半天,看没人有异议,转脸看看垂目静坐的陈璞,再望一眼萧坚,看萧坚朝自己略略颔首,站起身沉稳地说道:“既然没人反对,那么各位将军回去就抓紧时间按方略执行吧。”话音刚落,就听有人说道: “我有一点看法。” 郭表、萧坚、陈璞以及满帐篷将军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商成身上。 商成也没理会这些含义不一的眼神,再躬身道:“职下有些想法。” 萧坚也有些惊讶。从最近两天探哨拼死送回来的不多的几份消息里,他们判断突竭茨在东边的力量正在加强;尤其是在夜间,南边和东边的敌人都是频繁调动。就此他们做出了一个判断一一突竭茨人正在从南边抽调兵力去加强东边。他们决定借敌人在南边的兵力空虚的机会,尽快突出敌人的包围!所以行营在晌午时接到商成呈报的突围先导方案之后,半刻也没耽搁,以早先的计划为基础,以商成的计划为参考,反复设计了整个的突围方略,并且下了最大的军心立刻执行。谁知道这计划刚刚公布,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人,竟然就是帮他们下决心的这个商瞎子! 他唆着嘴角,死死地盯着这个被自己刚刚提拔起来的年青军官,半晌突然哧笑一声,说道:“你说。” “职下还是觉得向东去更稳妥。只要我们能抢占白狼山口,那大军就有相对充裕的时间撤退,如果能顺道扫荡山左四部……” 萧坚冷冷地打断他的话:“从东边走要多绕五百里路,粮食呢?粮食怎么办?” 商成一时语塞。他不是没想过粮食的问题,不过这事确实没什么好办法可想,除非扬度的右路军还在,不仅护住了粮道,还在积极向白狼山口靠拢。可这个想法只能是他的一相情愿,没有丝毫的消息显示右路军有在东边活动的迹象。他吞了口唾沫,干巴巴地说道:“一是缩减将士们的口粮,另外一条就是杀马。” 他的办法立刻引起众人的一阵议论。有人说商成这主意不错,只要白狼山口能堵住四五天,那大军就能基本上脱离险境,十天的粮食支应十五天的路程,再杀点马匹,差不多能成事。也有人说商成是信口开河。克扣口粮杀马充饥的荒唐事就不说了,光是夺取白狼山口的狂妄想法,就足见这人已经得了失心疯一一那山口要是那么容易打下来,就绝不可能把突竭茨人堵上四五天! 郭表也是眼神复杂地望着商成。从内心里说,他还是很欣赏这员年青将领。这人有能力,也有魄力,也不和上司谈条件提要求,做事情的方法虽然有些出奇,但是看起来效果还算不错,而且绝不莽撞一一对于一个司马将军来说,这一条至关重要。他现在还记得商成在燕山中军履任时说的那番话。不过寥寥几句平常言辞,既给行营留足了体面,也鼓动起多数军官搏个好功绩的心思,对于一个骤然晋升将军又马上调到一个陌生队伍里担任主将的人来说,能做到其中一点,就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何况他还一次把两样都做到了,而且看样子还很有些游刃有余的模样…… 脑子里转着不相干的念头,他突然瞥见陈璞神色慌乱地朝自己递颜色,定了神看时,萧坚依然黑了面孔,一手攥紧了座椅扶手,一手压在桌案上,似乎是马上就要当场发作。 他急忙站起来,重重地咳嗽一声,把满帐篷的议论声都压制下去,盯着商成说道:“商司马,向南突围是行营的决议,你只需要遵照执行!” 商成和他对视了一眼,低下头说道:“职下凛遵行营军令!”他随即又抬起头说道,“但是我保留我个人的意见。” 郭表听不懂什么叫“保留个人意见”,也不想去仔细琢磨这话是什么意思,正想说话命令众人回营准备,商成再说道:“我还有话要说!” “你说!” “兵贵神速,我们不能等到二十三日再行动,一定要尽可能地提前!” 最近大军一直在做撤退的准备,提前一两天行动倒不会有什么难处,郭表和萧坚的目光交汇了一下,看萧坚不反对,便点头说:“好,那我们就定在二十二日行动!” 商成依然觉得这日子还是晚了,他说:“敌人现在最怕的就是我们突围,所以他们一定会在天黑以后直到拂晓天亮的这段时间里加强戒备,所以我建议换个时间动手一一我们和突竭茨人吃夜饭的时辰相差无几,能不能在这个时候发动?这样一来可以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二来发动离夜晚更近,入夜里敌人旗号不明集结整顿缓慢,更有利于我们突围的成功。” 这一条建议不仅是萧坚和廖重觉得可行,连一众将军也纷纷点头表示赞同,郭表飞快地在心里盘算了一下,也不再向萧坚请示商量,直截说道:“就依你!大军即刻起开始准备,八月二十一日戌时二刻,大军以燕山中军为先导,向南突围!” 正文 第四章(42)南突 虽然说赵军自打被困在莫干的那一时起,各部就开始为突围做准备,可因为行营方面迟迟没有明确的指示和命令,所以各部的预设筹划并不统一,因此上当燕山行营突然宣布了突围的计划之后,整个莫干大营立刻就陷入几近疯狂的紧张忙碌。即便全军将士都知道这是生死攸关的头等要事,尽都打叠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小心仔细应对,可从命令下达从突围开始,满打满算只有区区二十四个时辰不到,这么短的时间里要完成数万人马的整顿动员、序列编组、换防调动、军资补给等等事务,还不能让引起突竭茨人的警觉防备,其中的艰辛难处可想而知。好在这支孤军都是大赵精锐,向来训练有素,虽然情危势急,军心士气倒还没有离散低迷,上下齐心合力费尽心思,到二十一日酉戌相交时分,总算是勉强完成了突围的诸项准备。 黄昏时节,红彤彤的夕阳已经半沉到极目无尽的地平线下,无垠的草原都笼罩在晚霞的血色中,满天的金红碎云追赶着即将消逝的落日,就象溃散的散兵游勇般向西面逃遁。越来越昏暗的天幕上,几颗细小黑点在慢慢地盘旋移动。那是几只趁傍晚出来寻食的草原鹰。不知道为什么,这些时常在战场上出没的扁毛畜生,今天竟然没有光顾赵军营寨外倒卧的一匹战马。倾伏在草丛里的战马鼻翼张得极大,呼哧呼哧地喘息着,突然挣扎着站起来,跛着一条前腿摇摇晃晃地踏出两步,又颓然摔倒。它睁着一双痛苦的大眼睛,悲伤地注视着在几步外的主人。它的主人侧身蜷匐在草稞里。这是个刚死不久的突竭茨探哨,一条胳膊带半边肩膀都被什么东西生生撕扯掉了,巨大的伤口处,被鲜血浸透的皮甲布袍碎片间露出红滟滟的肌肉和白森森的骨头。他张着嘴,没有神采的眼睛空洞地凝视着面前的几片草叶。随着夜风起伏的绿草间,隐隐露出一段弩箭的梢尾…… 一股一股的炊烟,在隔着草滩对峙的两座营盘里接踵而起,飘飘袅袅渺渺杳杳,随着风卷扬弥散;无数的牛皮帐篷在如雾似蔼的白烟中倏隐忽现。 赵军大营里猛然响着一阵震天撼地的战鼓声,闷雷一般滚过大地掠过草坂,惊得一片倦飞归巢的草鸡杂鸟,都扑拉着翅膀在半空中彷舞惶鸣。 随着飒飒战鼓,莫干寨正南的寨门侧门齐齐打开,潮水价涌出来三股兵,蜿蜒黑龙样渐行渐近最终合成一股。这些赵兵弓弩齐备步骑都有,在地动山摇的喊杀声中,列出阵势黑压压一片朝着突竭茨的营盘卷过去。眨眼间,突竭茨的营寨前已经是叱咤呼喝声兵器格斗声惨嚎悲嘶声密不间发,密集的火箭燃弩暴雨般交相往来。这边赵兵还在从营寨里一队队一列列源源不断地漫出来,那边的杀声骤然大炽,数百赵兵已经破开寨门冲进敌寨,火光映摇人影晃动中寨墙上有人嘶声大喝: “杀!杀光这些突竭茨狗!” “杀!一一” 寨外斗志昂扬的赵军齐喝一声,开闸洪水般滚滚而进。 商成按马伫立在第二波两千兵将列开的阵势前。夕阳余辉下,他铁铸般坚毅的面孔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瞪着一双血丝密布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视着已经四处起火的突竭茨营盘。他的神情虽然镇静,其实心里早就紧得缩成一团,几乎连一口呼吸都要截成几段;紧攥着缰绳的手指也是不停地痉挛抽搐。要说起来,他打过的仗不算少,最多时手下也带着一千多兵,见过的场面并不比眼前逊色多少,可指挥这么大规模的集团作战,对他来说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根本不能做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再加身上还压着千钧重担,要为几万大军杀开一条回家的血路,更是心头惴惴呼吸不畅,什么镇定从容的大将本色,早已经丢到十万八千里外,只是强捺住几乎跳出胸膛的一颗心,拼命地思考着,计算着,判断着…… 在他身后,一队接一队的赵军步骑还在不停地集结,一个接一个的大方阵还在不停地扩展、成形、前进…… 一个旅帅从后面飞骑而至,滚鞍下马横臂报告:“禀司马,职下的三千骑兵已经集结整束完毕!请司马下令!” 商成在马背上端视那旅帅一眼,微微点头说道:“原地待命。” “是!” 那旅帅上了马还没离开,几个传令兵已经催着马绕过前面的队伍过来。 “报司马将军,西寨门已经夺下!” “商将军,东寨门已经拿下!丙旅第二营陆虎校尉战死!” “商司马,南边敌人多,拼得很,我们旅帅请将军立刻派兵支援!” 商成的眼角倏地跳了一下,盯着最后一个传令兵喝问道:“敌人有多少?” “敌人还有一千多!都是大帐兵,抱成团死守着寨门。我们只有七百多人,冲了三次都没冲开,姚校尉任副尉战死,邵旅帅也……” 商成想都没想就喊道:“吴敦!”他背后那队兵里一个光脊梁仅穿件校尉铁甲的营校尉蹬蹬蹬地跑过来:“将军,你叫我?” 商成也没望他,扬起鞭子朝南边一指,说道:“给你两营骑兵,去帮着邵旅帅把南寨门夺下来!动作要快,要赶在敌人的增援上来之前拿下!” 这个吴敦是商成到燕山中军之后刚刚提拔起来的校尉,敢打敢杀却不大明了军中的规矩,得了商成的命令,咧着缺了两个门牙的嘴一笑:“将军总算记起我吴大个子了。”也不和商成行礼,拎着大刀片子跑回去坐上马背,大刀左右虚劈一下,虎吼一声,“弟兄们,跟我来,去杀突竭茨狗啊!”一千多骑兵齐齐炸一声喊,簇拥着他就冲进了突竭茨的营盘。 商成不再说话,只在马背上坐直身体眺望着南寨门方向。此时血红色的晚霞早已经褪去,苍茫夜色还没有完全笼罩大地,铁青色的天穹中两颗闪着苍白冷光的星星一东一西遥相呼应。向两边延伸出出去的寨墙在团团簇簇的火光中,黑暗的轮廓变得无比的清晰。他一面仔细倾听着忽弛忽密的呐喊喊杀声,一面紧张地计算判断着当前的局势。东西两边都不重要,南寨门才是关键!必须打开南寨门,才能保证接下来的一系列行动顺利展开!南边最近的突竭茨营寨只有五里地不到,随时可以接应增援,必须在他们到来之前牢牢地控制住南寨门!可那里有一千多大帐兵,邵川和吴敦行不行?要不要再挤出点人派过去? 他还在焦灼地等消息作判断,孙仲山羁着马上来轻声提醒道:“将军,东边也打起来了。” 商成“唔”了一声,偏头朝孙仲山手指的方向瞭望一眼,只见东边黑沉沉一片中一团火光忽明忽暗,就知道向东佯攻吸引敌人的两旅人马已经动手。这是他为了确保大军顺利突围而向行营提的建议,在南边的突围开始之后,东边也虚张声势打一回,这样能混淆突竭茨人的侦察判断,让他们不能及时做出回应,等天黑之后,他们就算明白了赵军的突围方向,再想集结运动也得小心再小心。 思虑间刚才那个南寨门的传令兵又回来了,在马背上喘息着嚷道:“禀告将军,南门打下来了!一一” “好!”商成禁不住喝了声彩正要说话,那传令兵继续说道:“吴校尉战死,邵旅帅伤重,林校尉临时代南寨门邵旅帅指挥,并请司马立刻派人去接替!” 商成脸上掠过一层戚色,略想了想,说道:“立刻送邵旅帅到后面休息治疗。林校尉假职旅帅,南门现有各部,无论军官士卒,通归林校尉指挥!传令林校尉,一切依照原计划执行!”说完让那传令兵复述一遍,看没有疏忽遗漏,叮嘱一句“让林校尉抓紧时间立刻布置”,手一招,叫过两个整饬好队伍一直在等候命令的旅帅,下命令道,“该你们了。去准备吧。”再派人把成功撕开口子的消息向后面大军传递,这才舒了口气。悬在他心头的一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紧绷得有些发木的脸上也随之露出一抹笑容。他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内衣早已经被冷汗打湿了,被夹着寒意的草原夜风一吹,背心胸膛都是一阵阵地发凉。 此后战事发展一直顺顺利利。突竭茨的兵似乎被赵兵的突然行动吓破了胆,几次反击都不坚决,防守也不顽强,从二十一日傍晚戌时二刻开始,到二十二日拂晓寅时初为止,四个时辰不到,沿黑水河向南的四座突竭茨营盘,接连有三座被赵军踏平,到寅时三刻,作为全军刀尖的燕山第一营已经推进到突竭茨的最后一道防线。 一路下来攻堡掠寨连埋伏带阻截,几场仗都胜得干净漂亮,将士们的心气斗志也被挑得极高。眼看着拿下眼前这座营盘,就几乎是跳出了敌人的保卫圈,回家的路也变得平坦顺畅起来,心里一高兴,就都不觉得连番厮杀有什么疲惫乏累,人人都是奋勇争先,似乎连脚步都轻快不少。 可商成却是越打越是心惊。 据行营转发的军情通报,南边应该有两万以上的敌人,其中一半是大帐兵。可这一路打下来,除了第一座营盘里有大约两千大帐兵之外,其他地方的大帐兵合一起也不见得有两千人一一还有一万五千的大帐兵去哪里了?难道说他们都被调去东边了?这可能么?突竭茨人凭什么就敢断定赵军的突围方向一定是向东,而不是向南?要是他们没去东边,那他们去了哪里? 驻马凝视已经开始厮杀鏖战的最后一座营盘,一个火花在他心头突地一闪:难道这一路过来,竟然是突竭茨人在引蛇出洞、诱敌深入? 这个念头在脑海里闪现,他就刷地冒出一身冷汗! 一一上当了! 什么夤夜调动频繁,什么防守疏漏,什么南边松东边紧,都是假的!都是突竭茨刻意布下的圈套! 他勒着缰绳大喝一声:“传我的令:收束队伍,立刻回兵!”马鞭子指定孙仲山,“你!带一百兵,立刻朝回赶,通知后面的队伍,立刻撤回莫干寨!告诉萧帅和郭帅,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莫干寨一定要抢回来!” 他的话还没说完,几匹马已经从北边方向飞驰而至,马背上的传令兵都是一身血泊负箭带伤,一边打马狂奔一边大声嘶喊:“商司马在哪里?商将军在哪里?行营急令,行营急令!” 商成已经知道大事有变,却又抱着万一的希望,迎上去大声叱道:“我就是!” “萧大帅有令!燕山中军立,……立刻回兵!”领头的传令兵半边脸都被血糊了,用手擦着眼皮子上的血,人都没看清楚就大嚷大叫,“大军被突竭茨……突竭茨,围,围了!行营被围了!商将军快回……” 正文 第四章(43)夜战 左近就地休息待命的兵士都听到几个传令兵的叫嚷,霎时间,人人都象被雷殛一般定住了手脚,瞠目结舌展臂蜷腿只是发呆,有的兵惊吓得狠了,连手里的饼馍掉地、水囊里的水倾了一声也不知晓,兀自空举着手抖抖索索地朝嘴里送。 商成也被唬得浑身一个寒噤,脸色登时苍白得犹如腊月寒天里飘飘落落的雪花,急问道:“围大寨的有多少敌人?敌人是从哪里过来的?” “不是大寨,不……”领头的传令兵喘息不止,喘着气说道,“……不是大寨,寨……”那兵越说声音越小,最后一个字吐出来,人在马背上左右摇晃两下,手一松撒开缰绳两条胳膊软软地耷拉下来。几个站得近的人立刻拥上去把他搀下马。众人这才看清楚,这兵背上竟然歪歪斜斜地插着好几支羽箭。 孙仲山怀里抱着那个兵,扬着声大喊着叫军医过来,商成已然指定了一个勉强能站直的传令兵,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商将军,到,到底是什么一回事,……我们雷都尉也不知道。”那兵说道,“敌人都没骑马,四面八方都是,是行营派出来的人报信,再想回头去救,路都被截断了……” 商成听这兵说话东一锄西一撅地不着边际,断喝一声问到:“你慢点说!一件件事说清楚!你们是雷司马的兵?”雷贲带的队伍是大军的先导,就在他后面十里地不到,半个时辰前两边还有过联络,怎么可能事先一点消息都没有,说出事就出事了? 这时候那兵才稍微稳住了心神,说道:“是,我们是定晋右军的!寅时刚过,雷都尉发现后路有厮杀声,接着就有人报信说是行营被袭,再然后我们也被敌人摸黑围住了。上来的都是没骑马的大帐兵,黑咕隆咚地也不知道有多少敌人。雷都尉就派我们出来找商司马。……出来的五十个弟兄,就剩我们这几个了。” 商成没有再问。显而易见,赵军已经钻进了敌人苦心积虑布置下的圈套,五万将士两万辎重兵勇南北绵延二十里地,夜深黑暗号令不灵,再被突竭茨掐头截尾拦腰一冲,溃散败亡只在须臾之间……他的眼前蓦地一黑,眼前天旋地转,几乎没有从马背上摔下来。好不容易镇定下来,一股深沉的悔恨立刻涌上他的心头一一夤夜突围正是他的主意,就是他的莽撞,把数万大赵健儿送进了死地! 左右几个将领此刻也被噩耗惊扰得没了主意,都急得低头拼命地思考着办法。孙仲山把伤兵交给军医,过来对商成说道:“将军,军情紧急,咱们要赶紧退兵,把大军解救出来!”几个军官也是 商成咬紧的腮帮子上急速抽搐了几下,一双充血的眼睛凝望着北边层叠起伏的大草甸,恶狠狠说道:“不行!现在回去多少就填进去多少!仗不能这样打!”他回过头扫视一眼正在鏖战交兵的营盘,发狠说道,“这地方必须打下来!还必须守住!这是天亮之后大军能走的唯一通道,绝不能稍有闪失!哪怕用人填,也必须把这条路打通!” 这里的军官大多是军伍老手,听他怎么一说,立刻就明白过来。既然突竭茨设下这么大的陷阱诱使大军突围,那么莫干寨怕也是难保;没了莫干大寨的依托,大军如今就只能拼死向南,这条道路就是大军逃生的关键…… 四周的火把映照下,商成脸颊上的伤疤就象一条黑蛇在蜿蜒游动。他铁青着面孔,神色无比地严峻凝重,缓缓的说道:“我现在下令:乙戊两个旅,务必于今日破晓前攻克眼前这座营盘,通南下的道路,并就地构设防御。道路贯通后,甲旅三千轻骑立刻出发,务必于八月二十六日之前在鹿河和黑水河之间建立桥头堡。丙旅及丁旅三四五营,尾随甲旅之后,扫荡沿途顽敌,务必保证南下的道路畅通。丁旅一二营并中军护卫营,随我回去救援。” 这一连串的命令既简洁又明了,军官俱是神色肃然凛领军令,及到听说商成要亲带兵马再赴死地,众人一时间都是又惊又怔。两个旅帅同时踏上一步,叫道:“司马大人,这样不成!你带人向南去鹿河,我们回去救援!” 商成注视着两个部下,面无表情淡然说道:“这是军令。执行吧。” ……此时从莫干寨向南十余里的道路已经成了一片修罗地狱。 赵军连夜突围,后队刚刚离开营寨不久,大军就遭遇了几股突竭茨兵的强袭。漆黑暗夜,赵军虽然训练有素号令严明,究竟是新败之余军心浮动,再被突竭茨人打了个措手不及,只抵挡了片刻工夫就炸了营。数万赵军没了号令,乱了建制,官找不到兵,兵寻不着官,惊慌离乱中有的人抱头鼠窜,有的人原地彷徨,有的人提刀拎矛乱抢坐骑,有的人大呼小叫坐地嚎啕。成群结队的黑甲大帐兵就象从黑暗里钻出来的鬼魅,四面八方地围上来,号角呼应喝令交通,前堵后断中间切割,顷刻就把赵军截成了无数段,弓弩攒射刀斧交加,割麦子一般往来屠杀,直杀得赵军人仰马翻一倒就是一片。 大帐兵来得快去得也快,半个时辰不到,随着一声悠悠牛角号,这些凶神恶煞般的屠夫又突然消失在黑暗中,只留下惊魂未定的赵兵面面相觑。 裹在队伍中间的行营也被几拨敌人反复突击,知兵司主事方导战死,副帅廖重殉国,护在外围的两旅澧源兵拼着战殁一半,这才好不容易护住行营的周全。萧坚和郭表都是久历战阵的人,千钧一发时刻还能稳得住心神,一面下令各军各旅集合整顿队伍清点人数,一面急令前军后队立刻向自己靠拢,枯皱着眉头琢磨大帐兵为何突然撤退,盘算大军下一步该如何行动。正在思量间,就看见北边莫干寨火光四起,又听见东西北三面马蹄声撼地滚卷而来。当此时刻,再鲁钝的人也知道赵军大势已去,惊惶犹疑中一声炸喊,纷纷丢盔弃甲夺路而逃,你拥我挤人踏马踩,死伤不计其数。萧坚郭表的亲兵眼见败势已非人力可阻挡,护着各自的主将就裹进乱军里,转眼便没了踪影…… 鼓声阵阵号角峥鸣中,数不清的敌骑呼啸着撞进溃散的赵军队伍里,肆无忌惮地狂砍乱杀。陈璞被一营骠骑军簇拥着寻路突围。可天幕昏沉星月无光,也辨不出个东西南北,空阔原野上铺天盖地到处都是点着火把追败逐溃的突竭茨兵,更不敢盲目恋战,也不管方向,只朝着人少的地方浑跑。一路走一路杀,一路逃一路砍,身边的兵越打越少,周围的敌人却是越来越多,到最后终究是无路可逃,被几百敌骑围堵在河畔边一块河滩地。一面是汹涌的黑水河,一面是凶狠的突竭茨兵,两百多赵军虽然人人带伤自知必死,也不敢有丝毫懈怠,拎刀柱枪羁着战马围出一块小小的半圆圈,安静地等待着最后一搏。 陈璞就在队伍中间。她脸色沉静地端坐在马背上,对两箭地外突竭茨人整顿队伍时叽哩哇啦的喊叫声充耳不闻,嘴里叼着手帕一角,左手把手帕在负伤的右手上缠了一圈。她的兜鍪早已经打掉了,如今拿块布勒束着一头青丝。她的额头上有一道两寸多长的伤口,从额中发际一直拉到鬓角,因为没来得及包扎,殷红的鲜血流淌过半张脸,又被她自己用手擦拭过,满脸都是干结的血痂。除了额头上的伤,她的左臂膀也裹着块被血浸透的生布。她很快就包裹好右手的伤口,还用牙齿和灵巧的手指配合,把手帕打了个看着很精致的小死结,然后从廖雉手里接过一把突竭茨人的弯刀,轻轻舞动了两下。她的嘴角露出点笑容。伤口裹得不错,基本上不影响她动手。 廖雉张了下嘴,似乎是想和她说点什么。可最终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紧紧地握住了刀柄。在陈璞另外一边的两个女侍卫也什么都没有说。 突竭茨人已经整顿好队伍,随着沉闷的牛角号呜嘟嘟地吹响,五百多敌人打着火把,缓缓地催动马匹,慢慢地压上来。一阵细微的弓弦震颤,紧接着就是羽箭撕裂空气时的嗖嗖声响。昏暗中不断有赵军发出闷哼,也有几个人伏倒在马鞍上或者栽下马背,但是更多的人对这来无踪去无影的羽箭视若无睹,通红的两只眼睛只是死死地盯着对面火把光影中的敌人。 一百五十步。 一百二十步。 一百步。 陈璞霍地扬起手里的弯刀,叱咤一声:“杀!”随着两百骠骑兵同声怒吼:“杀!”,她松开战马的缰绳,马刺轻轻一磕,战马就蹿出去…… 从南侧的一座草坡上传来更大声的怒吼:“杀!一一” 伴随着滚雷般的喊杀声,无数的火把瀑布一般从草坡上奔涌而下,几百突竭茨的兵还没明白过来这是怎么回事,就已经被淹没在刀光剑影里。 望着眼前这足有两三千人的骑兵队伍,陈璞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提着弯刀正在怔忡,几匹战马已经奔过来,一个校尉把手一摆,喝令道:“传我们将军的军令:所有伤兵步兵即刻向南撤退。所有骑兵留下,以哨为编制跟随商将军行动。有谁敢怠慢军务不奉号令,就地砍头!”说完就策马过来要求骠骑军即刻集合整理,分离出伤兵步兵之后,马上编进队伍出发。 一个骠骑军军官过去解释了两句,那校尉惊噫一声滚鞍下马,蹬蹬蹬地跑过来,隔着好几步远就挺身肃立朝陈璞行个军礼:“职下燕山卫中军怀化校尉钱狗剩,晋见大将军!” 正文 第四章(44)南撤 借着四周围的火把光亮,陈璞已经认出了钱老三,便知道是商成的兵杀回来救了自己。见钱老三和几个兵都是打着赤膊,人人都是一身的血污,钱老三的左上臂还裹着绷带,半幅溅血的生布耷拉下来,随着他的一举一动来回摆动。她不及回礼就急忙翻身下马,迎上去关切地问道:“钱校尉,你的胳膊……”说着就去查看钱老三的伤势。 钱老三被她的举动唬了一跳,想护着胳膊闪开,脚下挪一半步又停住,浑身僵硬得就象块石头,由着陈璞给自己重新裹扎伤口;摇唇咧嘴半天,才红着眼睛说道:“……被刀擦了一下,小伤,不碍事……” 陈璞撕开布头来回缠绕两圈,把绷带束缚停当,这才问道:“大军情势如何?萧老帅和郭副帅救出去没有?南边的路打通没有?” 钱老三缩起胳膊,讷讷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些问题。 这时候商成已经接到兵士们的通报赶了过来,先朝陈璞行了个军礼,这才把话接过去:“大军溃败已成定局。一个时辰前,南边最后一座突竭茨营寨已经拿下,留了三千人就地防守,其余队伍正在向鹿河方向攻击前进。我们没遇见萧老将军,只找到郭副帅。郭副帅已经南下追赶队伍去了。他要亲自去指挥打通向南的道路。”他三言两语就把当下的情况分说清楚,停顿了一下,凝视着陈璞有些迟疑。问道,“接下来怎么办,还请柱国将军示下。” 陈璞显然没想到商成会向她请示,呆了一下才神色局促地说道:“我,我没……商将军自己拿决断就是,不用问我。” 堂堂柱国将军、燕山行营军务参知疏议主事,堂堂正正的大军副帅,嘴里竟然蹦出来“不用问我”,商成顿时愕然。他至今都不清楚眼前这位长沙公主柱国将军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她明明位高权重,可在军务军事上从来都是木头人一样只听不说,随便什么人在她面前僭越抢话,她也没事人一样不怨不恼,难道就是顶着个行营参议主事的虚名跑草原上喝风吃苦来了?他疑惑地瞄了眼陈璞,心头禁不住苦笑一声一一这是打仗,又不是小孩子玩丢手帕过家家的游戏…… 既然陈璞说“不用问”,那商成也就不再请示,转身下令道:“钱老三,你带上赵石头,再带三百人,护送大将军还有伤兵向南走。其余队伍就地清点整顿,检查装备马匹。孙仲山!孙仲山在哪里?让他立刻来见我!”随着营哨军官的短促号令,两千多兵在昏暗中渐渐排出行列阵型,在这片河滩地上黑压压地布了一大片。 陈璞犹豫了一下问道:“商将军,你不走?你还要在这里逗留?” 商成遥望着北边几乎把半边天都烧红了的火光,头也没回说道:“大将军先撤。我还要寻找萧大帅,顺便收拢败兵。” 陈璞嗫嚅了一下,正想说什么,孙仲山骑着马从黑暗中冲出来,急急说道:“将军,刚才有人说,恍惚看见萧大帅被乱兵裹着朝东北方向去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 “大约半个时辰前。” “好!咱们就朝那个方向去找。”商成上了亲兵牵来的战马,攥着缰绳对陈璞说道,“敌人随时会过来,此地绝不能久留,大将军赶紧走!钱老三,你传令南边的人,最后一处营盘,无论如何也必须坚持到今天天黑以后,要确保南边道路的安全,确保突围出去的队伍安全。”说罢横臂行个军礼,也不等陈璞回礼,拽着缰绳转过战马辔头,鞭子朝北方一指,嘴里低喝一声“出发!”,纵骑冲了出去…… 陈璞被商成派的三百骑兵和百多骠骑军兵士护着,趁着夜黑向南退走。赵军新败,沿黑水河向南,漫滩遍野都是逃命的兵士;敌人点着火把,三五十一群两三百一队地唿哨纵横来去,远远近近到处都是赵兵的惨嘶悲唳和突竭茨兵的叱喝狂笑。钱老三带着人打头开路,边走边收束溃兵,刚刚走出不到三里地就被一小股敌人缠上。这股敌人不过百十骑,论兵力倒是不多,可新逢大胜士气正高,又熟悉地形,黑夜里号角唿哨联系,咬着赵军就是不放,钱老三带着人接连撵了两次,也没能把这股敌人打退。磕磕绊绊再跑几里地,斜刺里五六百敌骑杀出来,顷刻就把赵军拦腰截成两段。钱老三赵石头领着几十个人,四面死死护住了陈璞向南冲杀,敌人放箭根本就不理会,倒下一个立刻就填上一个,敢迎头阻截就豁出性命扑上去刀劈斧剁枪捅矛扎,走一路杀一路,直到东方天际渐渐放亮,才彻底摆脱了敌人。再清点人数,五百多兵只剩四十三骑,自陈璞而下,个个浑身是血,人人一身是伤。 众人也不敢停留,再向南跑出一段路,看左右前后都是没马腿深的野草,驻马眺望,周围数里地都是荒无人烟的大草滩大草甸,这才找了一个隐蔽僻静的草坳,预备歇马裹伤吃饭,作养好力气再去寻路向南走。 陈璞由个侍卫搀扶着下了战马,又被架着胳膊在草地上活动了几步,自觉僵得全不似自己的腿脚渐渐松泛了一些,正要寻个地方坐下吃点东西垫垫胃肠,就听见一阵马蹄声从不远处的草甸子背后传过来。 正和赵石头说话的钱老三楞蹭就蹿了起来,扔了手里的干粮水囊骂道:“遭他娘!又赶上来了!”赵石头已经拔起插在地上的腰刀,呸地啐了口带血的唾沫,狞笑道:“这还真是群难缠的疯狗!一一这样,你带三十个人护着大将军先走,我来断后!”说着翻身骑上马,随口点了几个人的名字,“这百十斤肉今天就不要了!弟兄们,跟我来!”那群被他点名的赵兵把手里的刀枪乱劈乱舞,嘴里嗷嗷怪叫,簇拥着他就冲过去。 这边钱老三一声令下“上马!”,马都还没跑起来,那边草甸子边已经转出来一大队骑兵,人人嘴里嚷嚷着“弟兄们上!”、“杀!杀啊!”,大呼小叫地涌出来,再听赵石头带的人也是呐喊着要“杀突竭茨狗!”,两边的人马登时都楞住了…… 片刻不到,赵石头就领着四五个人转回来。钱老三眼尖,隔老远已经瞧清楚来人的模样,对陈璞说道:“大将军,是咱们自己人,王将军和文校尉都在,八成就是来寻咱们的。”他拣起刚才扔在草稞里的麦饼,吹了吹饼上沾的泥土,扬了声气笑骂道,“文昭远,你他娘的旗号都不打个就冲出来,想吓死人啊?唬得我把饼都扔了!” 文沐也不及和他说话,远远地望见陈璞,就随着王义下了马。王义半边身子都是血,站都似乎站不稳,旁边的兵士要过来搀扶他,都被他甩开了,自己踯躅着勉力走到陈璞面前,抬着被血水泅透甲衣的胳膊刚刚行个军礼,还没来得及说话,脚下虚浮一个踉跄,被钱老三文沐一左一右忽地一把架住,这才没有当场摔倒。 陈璞急忙上前俯身查看,就看见王义脸色青灰双眼紧闭,手臂也是软绵绵地耷拉下来,蓦地掠过一阵心悸,惊慌得声音都走了调,问道:“他怎么样?伤在哪里了?” 几个人忙碌半天,文沐才小声说道:“大将军放心,王将军没事。一一估计是连夜厮杀有些脱力,担心大将军安危之余,蓦然间又看见大将军安然无恙,大悲大喜一时晕厥一一稍微歇息片刻就能醒转。”这种事情赵石头已经见过几回,处置起来熟门熟路,一面喊人拿水拿吃的,一面让人扶着王义坐起抚胸揉背,掐着人中撮弄不一会儿,王义便幽幽醒过来,只是精神困顿萎靡,脸色也苍白得可怕。 陈璞这才略略放心,问文沐道:“你们是怎么到这里的?” 文沐苦笑说道:“我是半路上被王将军救出来的……”他以“待勘”之身暂借在行营知兵司帮办军务,大军溃败,行营也乱作一团,他被一股乱军裹着在草原里乱冲乱转,几回都差点死在敌人的马蹄下刀刃间。再以后他也不敢和大股溃兵一起逃,和几个兵一起顺着黑水河藏在草丛里跑,直到快天亮时好不容易遇见王义带的兵,这才好不容易拣回一条命。 陈璞打量了一眼随王义一起过来的两个军官。俩人都很面生,显然不是卫戍行营的骠骑军,思量着正要开口询问这些兵的来历,赵石头突然盯着一个军官惊噫了一声,诧异地说道:“你不是李,……李老八吗?你怎么过来了?你们不是在南边守寨子吗?” 那个叫李老八的军官显然也很惊诧,瞪着满头满脸都是血污的赵石头觑了半天,疑惑地问道:“你认识我?你是谁?” 他这样一说,赵石头就知道自己认对了人,楞怔了一下,扑地扔开手里的王义,一把揪住李老八的领口就把他拖起来,红着眼珠子喷火般地盯着他,恶狠狠地问道:“我和尚大哥让你们守寨子,你他娘地跑这里来干什么?”李老八比石头高出半个头,也比他壮实得多,双手扭住石头的手臂一振,已经脱身出来,一手护着喉咙一手戟指着石头,嘶哑着声音怒道:“你要干什么?想死么?” 石头牙缝里迸出一声冷笑:“怕是你不想活了!” 在旁边的钱老三已经听出来是怎么一回事,阴恻恻地说道:“李校尉是吧?商司马临走时下的军令,你都忘记了?你敢不奉司马将军的令,私自带兵脱离?” 李老八又惊又怒,目光在石头和钱老三身上来回打量,一时摸不清楚他们的来历,嘴里辩驳道:“我没有违背军令!我奉的是曹旅帅的令,不信你们可以问汪校尉!我们都是奉了曹旅帅的军令!” 另外一个军官点头说道:“我们是遵奉曹旅帅军令,带兵跟随王将军出来寻找柱国将军。你们要是不信,回去以后可以向曹旅帅当面询问。”说完也不再理会脸色黑得锅底一般的钱老三和赵石头,只对陈璞说道,“大将军,这里也不安全,咱们要赶紧走,先回南边的寨子再说。” 陈璞他们回到南寨时,已经是日近中天晌午时分。因为燕山中军把这里打下来之后还没有来得及整饬,所以这座突竭茨人构筑的土木营盘里一片嘈乱。寨墙下、营帐边、草丛里,赵军和突竭茨兵的尸体人头随眼可见,折胳膊断腿的伤兵就在死人堆里坐着躺着趴着,一声接一声地哀号呻吟。面色深沉眼神绝望的溃兵,仿佛行尸走肉一样,被人指挥着编成队列,拖着疲塌的脚步,一伙伙地顺着驼马车辆压出来的道路慢慢地向着南方挪动。一条人汇集形成的黑线从这里一直向天地的尽头延伸…… 按王义的想法,他们绝对不能在这里停留,应该继续向南去追赶郭表;他们只有和郭表率领的为大军开路的六千燕山中军汇合,陈璞的安全才算是真正得到保证。他的看法确实没有错。事实上,从子时开始,南寨四周就已经出现了小股突竭茨游骑。很明显,他们的出现也预示着残留在北边的赵军已经彻底覆没了,突竭茨的大军随时可能挥师南下。这个时候,越早离开这座营寨越好,离这座营寨越远越好。 王义的想法很好,负责这里防守的曹旅帅也爽快地答应派两营骑兵护送柱国将军南下,可关键是陈璞自己不愿意走。从来不在军事指挥上发言的陈璞,现在突然变得倔强起来。她坚持说,她已经接受了商成要求队伍坚守到今天天黑的命令,所以她要留下来,她要守在这里,要一直守到天黑之后她才会撤退。 她的这番言语,让王义和曹旅帅惊讶地连嘴都合不上。 一个正三品下的柱国将军,竟然会接受一个正五品上定远将军的命令?这实在是太荒唐了! 可再是荒唐,他们也拿陈璞没办法。虽然她不能插手军务和军事,可谁都没有说她这个长沙公主不能接受一位司马将军的指挥吧?既然她一口咬死商成给她下过命令,那除非是把商成找来亲口解除这道命令,否则就只能由她呆在这个危险的营寨里。可这时节去哪里找商成?别说找人,就照眼下的局面,商瞎子的死活都很难说,说不定昨天夜里……当然也可以找一位职务比商成更高的军官来解除命令,可急忙间去哪里找个这样的人? 王义和曹旅帅正急得团团乱转,前面寨墙上突然传来一阵欢呼,一个兵士飞也似地蹿过来禀告:“旅帅!商司马一一商司马他们回来了!” 陈璞他们赶到时,群情振奋的士卒早已经把寨门两边围了个水泄不通,由着人群闪出来的夹道望出去,几里地以外,一彪人马正脚步骞涩愈走愈近。几匹马脱离了大队伍朝营寨奔过来,马背上的人边策马疾驰,边纵声大喊:“军医!立刻叫军医!司马大人重伤!” 商成的伤非常严重,而且不止一处。可和他脸上的伤比起来,身上那几处箭伤枪伤甚至都不能算是伤。一条长长的伤口从他的左额骨起,掠过鼻梁,一直拖到右颏。伤口很深,额头和脸颊上的粉红色嫩肉就象婴儿的嘴巴一样,可怕地向两边翻鼓着,即便不清理伤口中凝结的血块,也能清楚地看见爬满血丝的白生生骨头……对于军中擅长医治各种青红伤的大夫来说,这样的伤口不算棘手的大毛病,可当他们发现商成胸口的一处伤口已经红肿化脓,而且他的身体烧得滚烫的时候,就知道事情麻烦了。 几个军医细心地为商成重新清理包扎了全身的创伤,然后面色沉重地告诉大家,如果这是在后方,他们还有别的手段和药物,可眼下这情景,他们也实在是无能为力。现在一切都只能看司马大人的体质了。只要三天之内他能退烧,那事情就还有转机,可要是司马大人一直高烧不醒的话,只怕…… 半个时辰之后,在摇曳着整个草原的渐起凉风中,商成裹着两床棉被,躺在一辆垫着厚厚褥子的马车里,由他的中军营护送着离开了营寨。 本来想留下来为大军断后的陈璞,也跟随在队伍里。 东元十九年夏天发生在草原上的这场战争,随着这一阵北风,而缓缓地阖上了帷幕。 正文 第五章(01)兵祸(上) 这是九月深秋里的一个阴雨天。从清晨开始,濛濛的雨丝就一直淅淅沥沥地飘洒着,再也没有停顿过。整个天空都布满了灰沉沉的乌云,仿佛是一把倒扣过来的黑雨伞,严严实实地遮掩着已经失去了绿色的苍茫大地。 凄风愁雨中的霍家堡一片寂静。青条石的大街被雨水刷洗得清亮整洁,可街上却看不到几个人影。沿街的很多店铺都没有开张,有的甚至连做生意的招牌和幌子都收起来了。一个挑着担子的货郎拖着脚步,蹒跚地在街头挪动着,半天才有气没力地把手里的拨浪鼓晃动一下。小鼓嘣嘣的碎响,和着屋檐上滴答的滴水声以及地沟里淙淙的流水声,在雨雾中懒洋洋地荡漾。镇口那几幢去年夏天过兵时烧塌的歌肆酒楼,如今大都还是一年多以前的旧模样,过火的砖垣焦黑的残梁杂乱无章地堆积在一起;几个能遮风挡雨的角落,被苦命人拿苦苫破蔑席再加几块砖垒成了小窝棚,当成了他们临时的“家”。 哀伤的秋雨时断时续地飘了整整一天。 快到傍晚的时候,大街的那头走过来两个人,一个人拎着个冒热汽的大汤桶,一个人端着装满黑色菜团子的大筛箩,窝棚里的人就仿佛是已经知道他们来了一样,纷纷从破草帘子后面钻出来,抖抖索索地站在瓦砾堆里,眼巴巴地等着这每天傍晚必有的一顿热乎饭。 当这些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的人端着破碗烂瓦罐蹲在路边吃得头也不抬时,从官道上转过来一辆破旧的马车。坐在车辕上的马车夫嘴里吆喝一声,熟练地把鞭子空甩了一个响,驾辕的老马就踅了方向;马车在一个大水洼里颠簸了一下,就顺着通往镇西头的一条湿漉漉的泥土道去了。 马车很快就在集镇边的一处老宅院门口停下来。马车还没有停稳,十七婶就领着两个女儿从院子里迎出来。她利索地接过丈夫递过来的褡裢和小包袱,关切地问道:“你咋这么快就回来了?事情都办成了?”招弟懂事地从母亲手里接过了看起来分量比较重的包袱;四丫脸上挂着鼻涕,伸出脏乎乎的小手牵住了父亲的袍角。她立刻因为在父亲夹袄上留下了一个黑手印而付出了代价一一十七婶在她头上啪地打了一下。 霍士其先没有和妻子说话,立在台阶上朝镇口那群逃荒人张望了几眼,转头吩咐了车夫两句,就黑沉着脸径直进了院子。他这副模样,连一向最讨他喜欢的四丫都不敢朝他撒娇了,随了姐姐赶紧躲开。十七婶一句话都不敢多说,跟着他进了里屋,放下沉甸甸的褡裢,就张罗端来热水让丈夫洗脸洗脚,又找出一身衣服服侍着他换上,小心翼翼地问道:“饿了不?我去给你下点面条。” 霍士其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坐在椅子上,只是低头盯着半旧的棉鞋想心事,半晌才轻轻摇了摇头。 十七婶绞着手再问道:“要不,我给你做一顿羊肉面片汤?前两天月儿送来一袋子白面,还有几斤羊肉,我熬了汤……” 霍士其依旧没有说话。 过了很长时间,他才幽幽地叹息一声,站起来在屋子里踱了两圈,又颓然坐下,再叹了口气。 十七婶的目光一直跟着他转,终于忍不住嗫嚅着问道:“……怎了?是不是这一趟事情没办成?” 霍士其仰着头,紧闭着双眼,咬紧了牙关,久久都没有说话。 十七婶立刻就明白过来了。她的心头蓦地涌起来一股酸楚。为了保住丈夫的秀才功名,家里前前后后拉了一河滩的债务上下打点。本来他们两口子还以为事情已经烟消云散了,谁知道半月前突然霍六突然跑来说,县里又有人把这事揭出来了,因为县令乔准不问青红皂白就把事情报到州里,县学正没办法,只好旧事重提,这一回很可能要剥掉霍士其的秀才冠。消息一来就把一家人吓得手足无措。丈夫下了狠心,抵了姑娘河边上的两亩好地,又把家里今年新打下来的粮食卖了囤底朝天,还咬牙从孙仲山媳妇那里借了五两金子,谁知道…… 她抹着泪水,哽咽着问丈夫:“到底是咋回事?”那么多钱,别说保住秀才功名,说不定买个举人都够了,怎么可能还是这样的结果? 霍士其眼睛里泛着泪花,呵地吐了口长气,痛苦地说:“去晚了。立秋前县学就把事情立了名册报到州府了。我找过去时,州里的公文都批下来了……” 听说公文都下来了,十七婶就知道这事已经绝没有了转圜的余地。她的腿一软,当时就瘫坐在地上。 霍士其急忙过来把妻子扶到床上躺下。 十七婶就象个木头人一样任由丈夫摆布。她痛苦得连号哭的力气都没有,只会怔怔地凝望着面庞黑瘦满脸愁苦的丈夫,泪水顺着她的脸颊不停地流淌。 完了,完了,革除了功名,丈夫这辈子都不能再踏进科场一步了,只能回家做个平平常常庄户人了。可要真是能做个平常庄户人就好了。以后户族里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当面嘲笑讥讽他们,不知道周围会有多少人要说他们的闲言碎语,丈夫那么好颜面,他可怎么活啊?还有这个家落下的糟糕名声,这事会让他们这家人一辈子都在人前抬不起头来,连几个闺女以后的亲事,也要受到这桩事的牵扯一一她们是霍士其的女儿,周围凡是有头有脸的人家,谁还敢娶她们作媳妇啊! 无边无际的悲伤彻底淹没了她! 她上辈子造了孽啊,这辈子竟然要遭这样的罪! 她忍不住想起还在夫家受苦的大丫。她的大丫,那是多好的闺女啊,既懂事又勤快,从小就知道心疼自己的爹娘,六岁就开始帮着自己料理家务,再苦再累也从来没和自己抱怨过一声。可自己这个当娘的却把她一手推进了火坑。可怜的大丫啊,成亲才三天就成了寡妇,还要受夫家人的气…… 想到大丫,她就忍不住想到商成。唉,要是当初她把大丫许配给和尚,那该有多好。凭着和尚如今的本事地位,哼!谁敢把她丈夫怎么样? 霍士其一把一把地帮她抹着泪水,强作笑脸说着宽慰她的话。说着说着,他自己也落泪痛哭起来。 看见丈夫象个娃娃一样咧着嘴嚎啕,十七婶反而不哭了。她坐起来,把丈夫的头揽在怀里,就象哄孩子一样亲昵地拍打着他抽搐的肩膀,用自己的脸庞摩挲着他干枯散乱的发髻,温情地抚慰着他。 霍士其的情绪渐渐地平复下来。 他抹掉眼角的泪水,红着脸膛,一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成亲以来,他还从来没在妻子面前如此软弱过。他现在有些不好意思。 十七婶看出来丈夫的窘迫,马上说:“我去给你做饭。” 她立刻跑去灶房里,准备给丈夫做一顿好吃喝。她在灶房里看见了招弟。这个小丫头知道大人遇见了难事,也知道自己不可能为大人排解忧愁,就懂事地带着妹妹先到灶房里来生火烧水。十七婶进来的时候,四丫正坐在矮板凳上朝灶洞里添柴禾,一张小脸被灶火映得通红;招弟正在努力地和面,额头鬓角满是汗水。 十七婶大受感动地望着两个女儿。泪水再一次涌进她的眼眶里。她们俩就和她们的姐姐一样的懂事。她从招弟手里接过了和面的木盆,让她去帮着妹妹烧火。她又舀了两碗面粉掺到盆里,精心地调制了一大锅羊肉面片汤,还在汤里放了不少平时舍不得放的调料,并且一口气打了四个鸡蛋搅在锅里…… 她只喝了两口汤,就推说自己不饿而不愿意再动筷子,然后她就满意地守着丈夫和女儿把这锅好东西吃得精光。 正文 第五章(02)兵祸(下) 吃完饭,霍士其看着招弟收拾好碗筷锅子出去,才问妻子:“二丫呢?是不是又去找月儿了?” 十七婶正守在油灯下缝补一条棉裤的裤脚,听丈夫问自己话,就停了手里的针线活路,轻轻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说道:“是啊。听逃难过来的人说,朝廷在北边吃了败仗,死了几万人……” 霍士其端着茶盏,不耐烦地打断婆娘的话:“别听人乱嘈嘈!那是无聊人传的无聊事,你别信,也别瞎传。”进了九月,这条消息就开始在各地流传,先开始只是一些捕风捉影的谣言,后来就传得越来越厉害,闹得人心惶惶。起先他是不信这鬼话的。事情明摆着,澧源大营和三大卫几万大军,又是萧上柱国亲自挂帅,就算打得不顺利,也不可能那么容易吃败仗!直到这回去县城,他才从霍六知道这传言竟然是真的一一朝廷在草原上不仅是败了,而且是大败,十万大军里,逃回来的还不到一半;带兵的几个老将大将,萧坚在渤海卫被拘押,杨度在渤海卫被解职,燕山卫的提督李悭在定晋卫下狱,还有个郭什么的已经被押解回上京…… 十七婶把针在发髻里抿了下,又低头去给裤脚纳线,笑道:“我倒是想传,也得有人肯听我说呀。”她一撩眼看见了丈夫的脸色阴郁几乎能拧出水,眉头也紧紧地攒在一起,心头一跳,唬得针尖扎了手指也没马上察觉到疼,问:“朝廷真是打败了?” 霍士其咽下口唾沫,轻轻地“嗯”了一声。 十七婶半天没言语,然后说:“其实,有个事情,不知道该不该和你说……”她她望着摇曳的灯花出了会子神,才吞吞吐吐地说道,“昨个晌午,我去张家磨坊里碾米,听人说,……听人说,和尚怕……怕是殁了。” 霍士其只是端着茶盏“唔”了一声,似乎有些神不守舍,半天才迷惑地眨着眼睛问道:“你刚才说啥?怎么就突然提到和尚了。……和尚怎么了?他捎信回来了?” “没。就是听人说,他可能出事了……” 霍士其蓦地皱起眉头:“他出事了?他能出什么事?他在后面运粮,怎么可能出事?!”他一声接一声地追问,越说声音越大。“你让我说你什么好!你成天价吃饱了没事,就知道学粗莽婆娘浑扯这些屁话?一一和尚是咱们的什么人?这些话你能说?你……”到最后他再也压不住心头的一股邪火,猛地把茶盏朝桌上一顿,汤水茶渣洒了一桌,厉声喝问道,“‘他们’是谁?我这就去找他们理论!” 十七婶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腾地红了脸,小声地辩解道:“他们议论的时候,让我不小心听见的。我也没和别人说起过,就只告诉了你。” 霍士其仰头深吸了一口气,强自按捺下心头腾腾乱蹿的怒火,问道:“少和我说这些!我就问你,谁在背后说的这些话?” “……听说,这话最早是从后镇头的田家老婆婆嘴里说出来的。前些天,她大白天梦见自己的俩孙子给她托梦,让家里给他们烧纸钱。她还说,她看见和老田家俩后生在一起的有集镇上好些人,和尚也在他们也在……” 她的唠叨让霍士其忍无可忍,一把抓起茶盏就想朝婆娘砸过去,末了终究没狠下心,使劲地把碗掼在地上,骂道:“你,你……你这死婆娘!怎么就这么不晓事?” 十七婶被摔得七八片的碎盏吓了一跳,这才发觉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又说错了话。 霍士其黑着脸,额头上青筋突突地爆起,喘着粗气在脚地上兜了四五转。他真想把婆娘捶一顿!这种话别人可以传扬,她怎么能挂在嘴边?和尚在前面出兵放马,刀头上舔血的勾当,最忌讳的就是这些事情!转了几圈,他突然记起来一桩事:北边大败,溃兵说话就要退下来,这些散兵游勇没了指挥约束,比什么都可怕一一他们可是什么事都敢干的…… 他立刻对婆娘说道:“赶紧把家里的要紧东西收拾收拾,我去叫上月儿盼儿还有孙仲山媳妇,咱们连夜去县城六哥家躲几天!” “咋啦?出了什么事,你这么急急慌慌的?” “问那么多干什么?叫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霍士其两步赶到屋门口,甩了绵鞋,把一双沾满泥浆子的牛皮靴套上,“你忘记东元三年那桩事了?” 一提到东元三年,十七婶禁不住激灵打了个冷战:“天爷!我怎把这事忘了!”东元三年她已经十多岁,早已经记事,所以那一年的事情记得清清楚楚。那年春天,突竭茨在广平驿大破赵军,落败的赵兵把南边的几个州县闹腾得乌烟瘴气。不单是兵祸,还有匪患,几股大土匪借着乱趁火打劫,被祸害的村庄寨子不计其数。她至今都还记得那些看起来比土匪还土匪的兵,一个个都象一群饿狼一样在庄子里左冲右撞,看见什么都抢,钱、粮食、牲畜、布匹……几乎就没有他们不要的东西。他们不仅抢财物东西,还抢女人,她的两个本家婶婶就是被这些土匪兵糟践了,自己投井寻了短见…… 她赶紧把手里的活计扔到一边,一头扬着声气喊招弟来帮忙,一头翻箱倒柜地收拾东西,看丈夫已经套上出门的靴子,急忙问道:“这么晚县城都宵禁了,咱们到了怎么进城?要不咱们明天一早再走?” “不能等!”霍士其站在滴水檐下仰头看看天。雨还在濛濛飘洒着,天还麻糊糊地泛着白光。“宵禁不怕。月儿那里有勋田的赤帛红契,屹县城敢不开门!” 勋田! 他的话刚刚出口,夫妻俩的心头就都是咯噔一声。和尚领着勋田哩,他们怎么把这件大事忘了!别人能逃,和尚不能跑啊!别说和尚,就是住他家里的月儿和杨家两个女子也不能逃,哪怕是突竭茨人打过来,整个霍家堡的人都跑光了,如今住在商家大院里的人也是一个都不能跑!不守勋田,就是“弃土”的罪,是永不赦的死罪! 十七婶焦愁地望着丈夫,问:“那,现在咋办?” 霍士其沉默了一下,平静地说:“你把东西收拾收拾归置一下。招弟,去喊上妹妹。咱们都去和尚那边。” 十七婶眼神复杂地望着丈夫,犹豫了一下,再没有言声。她能理解丈夫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一直在为莲娘的事情而深深自责;要是这一回再抛下月儿,那即便到最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他也再也没有脸去面对和尚,下半辈子也会在别人的奚落和耻笑中度过。这可是比他保不住自己的秀才冠还要严重的事情!被捋去功名,还可以说是他学识不够运道不好,可要是他在这时候舍弃月儿他们独自逃命,别人会怎么看他?那时候,他在别人眼里就是个真正的小人,他们这一家人也永远不会再有翻身的时候一一谁敢和一个无仁无义无礼无智无信的违悖五常的家伙打交道呢? 她很快收拾好家里仅剩的一点值钱东西,又给大人娃娃抓了几件换洗衣裳,就带着两个闺女和丈夫一道出了门,上了自家的马车。虽然和商家就在一座集镇,根本不用坐车,可她舍不得这架马车一一这是她的大丫出嫁前,短命女婿孝敬他们两口子的礼物,是大丫为他们俩“挣”下的一份家业…… 当霍士其一家人赶到商成的宅院时,月儿还不清楚即将会发生什么事,她带着借住在这里的杨盼儿,还有孙仲山的媳妇杨豆儿,一起出来迎接。 这时候天色已经黯淡了。雨还在下。集镇北边突然响起来几声狗叫。紧接着到处都是汪汪汪的狗吠,南边官道上已经闪起几团火光,哭声嚎声骂声中就听得有人嘶声大叫:“土匪来啦!”,又有人喊:“过兵啦!大家快逃!” 霍士其看几个女娃都站在台阶上张望,慌忙嚷道:“快!快进去!”十七婶压根就没想到败兵竟然来得这样快,一手挎着包袱跳下车,伸手抱起攀着车辕哇哇大哭的四丫,急急忙忙就朝台阶上迈,不料想脚下一滑仰天摔倒在泥泞里,再想爬起来时,街头街尾都转出几支火把,两群盔歪甲缺的兵士已经踩着泥水一路啪嗒啪嗒地踅过来,边跑还边喊:“遭他娘!何校尉,你说对了,这里果然是个大户!”一个粗瘪嗓子也叫:“赶紧拦住他们!一一不准关门!敢关门屠你满门!赶紧拦住!” 等二丫和盼儿把十七婶搀扶起来,十几二十个身坯粗壮的兵士已经把这院门台阶围了,刀枪铁甲叶子叮当一阵乱响,几根火把晃动的光影里,一个军官模样的家伙脚步曩曩地走到近前,借着火光抬头望了下门楼上的字,又把几个惊惶失措的女娃挨个打量了一番,恶狠狠地目光最后落在穿长夹袄的霍士其身上,咯咯几声夜枭般的怪笑,说道:“呵,这位就是商老爷吧?”说声音,这就是那个威胁关门就要灭门的何校尉。 霍士其上前两步,把妻子和几个女娃都护在身后,既不否认也不承认,问道:“你想怎么样?” “想怎么样?”那军官一大一小两只三角眼在几个人身上扫来扫去,说道,“我们不想怎么样。只是弟兄们跑到这里饿了渴了,想找商老爷讨碗水喝,讨口热乎饭吃。” “行。你们在这里等着,我这就让人去给几位军爷烧水做饭。” “哈!”那军官仰天打个哈哈,“商老爷说话好听,事做得可不漂亮。这寒天落雨的,你就忍心让弟兄们站在这露天里挨冻受饿?” “我马上就让人给几位搭席棚。”霍士其转身从月儿手里接过自己带来的褡裢,拿在手里掂量了一下,哗啷啷的铜钱响声立刻让周围的兵士都是眼中一亮。“这里有二十多贯,就当是我送给弟兄们的茶资,只要大家不进我这院子骚扰家眷,我立刻就给大家预备上好的茶饭,回头还有重谢。” 一个兵过来接过褡裢拎到军官面前。那军官拨开褡裢探视了一眼,又伸手兜着褡裢试了下分量,咧着一嘴参差不齐的黄牙一笑说道:“商老爷可真是大方人,一出手就是二十贯。”倏地收了笑容,眯缝着眼睛盯着霍士其道,“我们过来的可是两百多弟兄,这二十贯钱够几个人分?”那个提着褡裢的兵叫道:“遭娘瘟的!就这点钱一一这姓商的是在把咱们当要饭的打发!弟兄们,你们说,咱们能不能答应?” “不答应!” 周围的兵士齐声叫道。一个家伙还嚷嚷道:“一人二十贯还差不多!” 那军官挑眉望着霍士其,阴笑说道:“商老爷都看见了吧?我这些弟兄可不答应。我们弟兄从草原一路打回来,泼血撒汗的,没功劳也有苦劳,区区二十贯,逗弟兄们开心的吧?”他的目光在几个女娃身上打了个圈,霍士其已经从怀兜里掏了贴身的荷包出来,解开绳扣,把五个金灿灿的小倮子倾在手心里,说道:“我这里还有五两金子,弟兄们也一并拿去,就当我请大家饮茶汤。” 那军官把荷包带金子一并接了,拿手里抛了两下,随手扔给身边的兵,撇嘴一声冷笑:“那也不够!一一来人,进院子,咱们自己烧水做饭,谁敢挡道就给我绑起来!”兵士们扯着嗓子齐吼一声:“是!遵校尉大人令!”提刀拎枪就要朝院子里闯。霍士其横踏一步拦在台阶上,叱吼一声: “慢着!你们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就敢撒野?!” 他突然这样喊,倒把一群乱兵吓了一跳,那个校尉倒是不惧,挥手说道:“一个芝麻大的狗屁官,理他倒蒜!来人,把他给他绑上扔一边去!”几个兵如狼似虎地扑上来,捋着霍士其的胳膊就朝旁边拖,十七婶领着几个女娃要过来救,被十几个嬉皮笑脸的兵推推攘攘地拦住。霍士其一边挣扎一边吼道:“姓何的,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这门边石鼓上是什么!” 姓何的校尉嗤笑一声,也不理会。一个兵举着火把俯下身去看了一眼,登时唬了“呀”一声怪叫,说话都有些不利索,结结巴巴地叫道:“……这……这里,这石鼓上是,是云纹狻猊!是云纹狻猊!” 何校尉也吓了一跳,过去盯着石鼓看了半天,突然狞笑道:“狗屁的云纹狻猊!你他娘的眼花了,这上面雕的是条狗!”他眯缝起眼睛上下审视着已经满身泥污的霍士其,又蹙着眉头把几个女娃都打量一回,突然咧嘴格格一笑,歪着嘴巴说道:“这家人好大的胆子,竟然敢违了朝廷律法伪制云纹狻猊!一一来人,都给我拖进去,一个个地好生审理!” 他的话音还没落,就听到南边一阵马蹄踏地的绵密碎响,一群兵连答应都来不及,端着刀枪面色惶惑地面面相觑。不单是这些乱兵,集镇上各处的兵也都听到了马蹄声,原本乱哄哄的霍家堡转眼间就安静下来,只有满镇的狗还在不歇气地叫着。 战马来得快,转眼间就从官道进了集镇,很快,四面八方都传来呼喝号令: “传燕山行营军令:自军令下达之日起,各地散乱军官士卒,立刻就近向军营报到!各地散乱乡勇民伕,立刻至各州县衙门兵科报到备案!凡军令下达后不按时归队归建制的军官士兵,一经发现,尽按匪患论处!凡在军令下达后,依旧罔顾禁令,恣意骚扰地方者,就地斩首!……” 听着这一遍又一遍的军令,周围的兵士都是满脸惶恐。何校尉本来也有些犹疑,可一转眼看见被摁倒在泥水里的霍士其,又乜了眼石鼓上雕刻的云纹狻猊,咬着牙关把心一横,刷一声拔出腰刀,踏步过去吼道:“弟兄们,别听这些假军令!老萧坚和李悭郭表都被朝廷锁拿了,如今哪里还有燕山行营!一一姓商的,你敢假传军令,今天就要你的人头祭旗!”他已经双手倒持着腰刀要向下扎。几个女人的惊叫呼喊中,一匹战马“忽”一声从街头转过来,马背上的人也没勒缰绳羁马匹,由着战马就冲过去,马蹄声中寒光一闪,就看见何校尉的人头激飞起半尺多高,随着战马驰骋的方向滑了一段路,嗒唧摔在泥地上,还叽里咕噜接连翻滚了好几圈……这个时候何校尉没头的尸首才抛了腰刀,直挺挺地仆倒。 孙仲山在街尾兜过辔头,把刀刃上的血迹在靴帮上荡了几下,阴沉着脸瞪视着一众兀自眼迷神惘的兵士。随后赶到的包坎在马背上冷笑说道:“有点胆量!燕山中军商司马的宅院,你们都敢闯……” 正文 第五章(03) 孙仲山从败兵的刀下救出霍士其,还没来得及和大家叙谈,只叮嘱两句“赶紧进院子紧闭门户”,就和包坎匆匆赶去收拾混乱的局面了。 霍士其让女人们都进屋,自己领着几个商府的下人把院门落锁上闩顶门杠抵死,却还是不放心,又命令阖府的男人都提着棍棒把堂屋团团围住,自己提着把腰刀,神色严峻地立在台阶上静静地观察四周围的动静。他在衙门兵科做了十几年的书办,深知“匪过如篱兵过似篦”的道理,再加十多年前亲眼见过败兵过境后留下来的惨景,知道这些吃了败仗逃回来的溃兵其实比土匪还不如,指善为盗杀良冒功,侵扰地方勾索钱粮,什么胆大妄为的事情都干得出来,桀骜顽劣者甚至敢聚众杀官为寇,所以半点都不敢松懈。 “……自军令下达之日起,各地散乱军官士卒,立刻就近向军营报到!……” 传令兵还在沿着大街纵马来回驰骋,一遍遍地宣告军令。渐渐地,四面八方的狗叫声就没有那么急促密集了,远近几处地方的火势也得到了控制,似乎惊扰纷乱的镇子已经恢复了一些秩序。看来孙仲山包坎他们的弹压起了作用。然而就在人们心头稍稍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大街方向突然传来一阵人声鼓噪,似乎是许多人在喊叫喧哗。隔得远,喊闹的人又多,急忙间什么都听不清楚。霍士其攥着刀柄的手指骤然一紧,侧耳想仔细聆听分辨,就听两三声濒死惨嚎撕破夜空陡然蹿起又戛然而止,登时觉得心头一凛,咬紧的腮帮子上肌肉不自觉地抽搐了两下。旋即又是一声拖长声气的嚎叫,刹那间整个集镇就是一片死寂…… 直到官军整顿队伍的短促号令一声接一声地传过来,他那颗揪紧了的心才慢慢地放下来。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这才发觉内裳早就被汗水浸透了,秋夜凉风一吹,手脚都寒得僵硬,在泥水里滚过的夹袍夹裤更是脏得不成模样,想了想,吩咐下人们小心戒备不许懈怠,自己拖着两条腿推开了堂屋的门。 堂屋里点着一盏油灯,灯芯挑得极小,豆粒大的火头支撑着一小团昏黄的光,把屋子里的一切物事摆设都映得既幽暗又朦胧。十七婶半俯着身,老母鸡护仔样一个一个搂着招弟四丫。几个年轻女娃都战战兢兢地站在她身后。 听到门响,又看见他进来,十七婶昂着脸问:“没事了?” “嗯。”霍士其应到。他扶着椅背坐下来,咣啷一声把刀放到大方桌上,长长吁了口气,说,“应该是没事了。” 十七婶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总算没事了!刚才那伙溃兵作祟的事情,可真是把她吓得够戗,到现在还是一阵阵地心惊肉跳。天爷!要不是孙仲山来得及时,男人怕是要…… 霍士其坐在椅子上冥思了一会,似乎也是在回想刚才那番惊心动魄的场面,半晌说道:“褡裢在你那里吧?”她赶紧叫二丫去灶房里烧姜汤水,又让月儿去给霍士其找身干净衣服, “在的。怎啦?”十七婶把脚边装铜钱的褡裢提起来放到桌上。 “满府的下人,不论男女老少,一律一人五百文。” 十七婶惊异地望了丈夫一眼。和尚家的赏,怎么能让自己家出钱?何况就算是发赏钱也要等到天亮吧一一这黑灯瞎火地,怎么点算人头,谁知道发错没发错?但是她不敢反驳丈夫,把褡裢递给月儿,说:“赶紧照你叔说的办。”又吩咐杨盼儿道,“你点盏灯,和你妹子一块去。她发赏,你替她照个亮。”又让二丫带人去灶房里熬一大锅姜汤分给大家解寒,然后对孙仲山媳妇杨豆儿说,“你去房里寻件干净衣服,让你叔换上。”出门的时候匆忙,他们没带多余的衣服,好在孙仲山的身材和丈夫差不多,而且去年差不多一冬都在这里住,她觉得豆儿房里应该有几件冬天里的厚衣服留下来, 几个女娃按她的分派各自去了,招弟和四丫也和她们的二姐去灶房里帮忙了,屋子里就剩下霍士其两口子。 十七婶从自己头上取下一根锡簪子,把油灯芯拨挑高,屋子里登时显得亮堂起来,若有所思地问道:“……刚才,豆儿男人来的时候,包坎说的话,你还记得不?” 有些走神的霍士其茫然地说:“什么?” “刚才包坎说,燕山什么什么司马的,是啥意思?” 霍士其沉默了一下,才说道:“是燕山卫中军司马。” 十七婶疑惑地望着丈夫。 霍士其伸出舌头舔了舔干结起壳的嘴唇,低垂下目光瞄着眼前被灯光照亮的一块脚地,说道:“和尚现在是将军了。” “啥?啥将军?”十七婶再问道。她临时还反应不过来“将军”是什么意思。但是她立刻就明白了。她惊讶得张大了嘴,鼓起眼睛瞪着丈夫一一和尚已经是将军了?她的嘴可笑地张开了又合上,偏偏又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夜深了。半弯盈月挂在青黑色的天穹上,冷淡地微笑着俯视大地。在暗淡的月光中,刚刚被败兵侵扰过的霍家堡显得格外的宁静。 忙了半宿的孙仲山才刚刚回来。没办法,流窜到霍家堡的是一大股溃兵,差不多四百人,几乎人人都带着家伙,他和包坎带来的二十多骑差点没能镇压住。好在他应对快,一连砍了五个挑头闹事的家伙,这才稳定住局面。而且这股溃兵的成分也很复杂,不仅有从草原上逃出命来的,也有如其寨和北郑的兵;不仅有卫军,也有边军,还有一些是被乱军裹挟的乡勇民伕;打着溃兵旗号浑水摸鱼的地痞诬赖也有好几伙。他们耗了老大的力气,才总算把这些人甄别清楚。因为怕这些人再闹事不好收拾,他还得为他们张罗食宿。他把临街的十几家小酒楼小饭馆的门都敲开了,才总算把这些家伙安置妥当。如今包坎还带着兵在那边守着,一边警戒,一边督促店铺的老板伙计赶紧生火作饭。唉,几百张嘴等着吃哩…… 现在,换过干净衣裳的孙仲山正捧着一大海碗羊肉面片汤吃得唏哩哗啦,几乎顾不上和人说话。 除了躺在她二姐怀里的四丫,别的人都还没有睡,满屋子人都在看着他。 直到把第五碗面片装进肚子里,孙仲山才满意地打了个饱嗝,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大家说:“好久没吃过这么香的夜饭了……” 所有人都笑了。他们能理解他的感受,外面的饭菜哪里能比得上家里的香呢?看着孙仲山脸颊都塌陷下去的面庞,他们也能猜到他这半年里吃的苦一一他这是去草原上打仗,凶险不说,光是起五更歇半夜风餐露宿地,怕是平常连顿热乎的饱饭都不容易吃上吧。 孙仲山把碗和筷子交给一直在旁边侍侯自己吃喝的媳妇。豆儿接过碗,心疼地问:“够么?不够我再去给你下一锅。”孙仲山摸了摸微微鼓起的肚子,乜乜只剩点油花汤末的面桶,还是觉得欠欠地没足饱,想再要两个饼来填缝,又不想冷落了一屋子的人,就摇了摇头。 豆儿收拾起碗筷面桶,悄没声息地出了堂屋。孙仲山侧了身望着霍士其,等着他问话。 霍士其却不知道该从哪里问起。刚才他和孙仲山简单地叙谈了几句,已经大概知道了大军溃败和商成负伤的情况,也知道孙仲山和包坎这趟回来,其实并不是专为给家里报个平安。商成面部又负了伤,虽然没伤到眼睛,但是迎风流泪的毛病更厉害了,眼球后面也经常感到刺疼,每回犯病时整个人都疼得浑身颤抖,一身接一身地冒冷汗,军医和燕州的名医都拿他的毛病束手无策,最后商成想到了曾经为他治伤的祝代春。他们俩回来就是为了找到祝神医。下午他们已经到祝神医家里去拜望过了;祝家人说,神医在县城亲家那里闲住,等他们赶到屹县城时,城门已经关了,没办法只好先回霍家堡,等明天一早再进城,谁知道恰好碰上乱兵…… 霍士其想了想,便把和尚的事情先放到一边,问道:“石头的伤势怎么样?”他刚才听说石头也负伤了,本来想详细问个清楚,只是豆儿把面片汤端上来,只好停了话头让孙仲山先吃饭。 “还好,扎在胸腹间的那一矛没伤着五脏,救治得及时,将养好了不会有什么大碍。”孙仲山双手按膝略略倾着身坐在椅子上,目视着霍士其恭谨回答道,“临来之前他还托我给叔和婶子问好,说等过段时候他大好了,还要回来给您和婶子拜年。” 霍士其微笑摇头。看来赵石头的伤并不严重,他也就宽心了。正想问当时和商成孙仲山他们一路进草原的那个姓钱的校尉的近况时,和霍士其并坐的十七婶问道:“仲山,和尚是不是又升官了?”她一直关心着这事,偏偏丈夫问东问西就是不问这个,这时候再也忍不住,干脆插了一句嘴。霍士其“不满”地瞄了她一眼,却没有说话,只是端起了茶盏低下头喝水。 “是。”孙仲山垂下视线恭道,“大人如今是正五品上定远将军,任燕山卫中军司马。”停了停,又说道,“他在突围时作为前锋为全军开路,大军被袭又身先士卒杀回去,从突竭茨人的包围圈里救出几千将士,行营已经拟文呈报了兵部,要专一为他请功。” 一屋子人都有些咋舌不敢相信的样子。 二丫嘴快,抢在她爹说话前问道:“能请下功劳不?和尚大哥的官还能升不?” 这个问题孙仲山也说不好。他想了想,说:“为大人请功的事情,是行营假职总管陈柱国的决定。她说,打仗的事情,输赢都很正常,不能因为打了胜仗就不去处分处罚那些罔顾军令纪律的人,也不能因为打了败仗就忘记奖赏鼓励那些勇敢的将士。” 霍士其还在琢磨这话里的道理,月儿就已经小声对身边的杨盼儿和二丫说:“这话听起来倒象是和尚大哥说的……” 孙仲山听了就笑起来:“月儿小姐聪慧,一言中的一一这话确实是大人说的。” 受到鼓励和夸奖的月儿立刻高兴地说:“看,我就知道这些话是他说的。” 大家都被她的话逗得笑起来…… 临睡前,豆儿偎依在孙仲山身边,问他:“你什么时候走?” “天一亮就要走。”孙仲山说道。虽然屋子里一片漆黑,但是他还是立刻察觉到妻子的情绪有些低沉,就搂着她的肩膀轻言细语地给她解释,“我这趟本来是没机会回来的,是大人特意替我找的理由,才让我有机会回来。现在你也看见我了,心里也就能踏实了。过段时间,等我的职务有了具体安排,安顿好之后,我马上就派人来接你,那时候咱们就能在一起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了。” 豆儿抚摩着丈夫粗糙结实的手臂,过了半天才问道:“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回答她的,只有丈夫细微而均匀的鼾声。 正文 第五章(04)责任和权利(上) 九月的最后一天,老天爷撒下了这个冬天里的第一场雪。 这场雪下了一天一夜,还是没有个停歇的模样。肆虐的北风驱赶着灰黑色的云彩,从北边大山背后扑过来,翻滚的云层似乎就压在城墙的垛口上。雪被寒风卷夹着,掠过光秃秃的树梢,成片成团地在城市里横冲直撞。古老的燕州城笼罩在茫茫的白色中。 当苍白的日头从乌云缝隙里探出半张脸来张望这个世界时,城东的钟鼓楼里敲响了报时的钟声。栖息在城墙根下一片杂木林里的寒鸦蓦地飞起来,和着悠扬浑厚的铜钟声一起,在城市上空盘旋。 陈璞背着一只手,立在燕山提督府西院上房的滴水檐下,凝视着云幕下的那群来回翔舞的黑点,一脸的沉思。 她在反复思考着如何解决当下已经糜烂的燕山局势。 自九月初北征突竭茨大败、六万兵士埋骨草原的消息传回中原,天下鼓噪朝廷震怒,一道八百里加急谕旨,自总管萧坚以下,杨度、李悭、郭表……凡有责任执事的行营将领几乎被锁拿一空;参战各军的司马和司马督尉,全部撤职待勘;行营各有司主事、主簿、参知,尽数撤差留职;另委上柱国将军、显国公端木靖为燕山行营总管兼燕山卫提督,即赴燕州主持大局……不能不说,朝廷这番带着抚慰汹汹民意的含怒处置,实在是有失妥当,这边燕山行营和燕山提督府、卫牧府、卫府等等重要衙门,都因为主事官员抓的抓关的关成了无人做主的空架子,那边端木大将军还没过黄河。更可怕的是,大军战败,几股突竭茨的追兵还尾随败军进了燕山,分头攻取了燕左燕中的岚口、留镇、掬棠隘、赤胜关等十几处边寨,犒县、应县、平城、燕边等七个县城也落入敌人手中,十余万人流离失所。除了步步紧逼的突竭茨人,燕北各地还到处都是逃回来的败兵溃卒,滋扰良善侵扰地方,把大半个燕山闹得乌烟瘴气。更有甚者,去年冬天慑于大军声威而偃旗息鼓的各路土匪,这时候也亮出旗号四下劫掠,而且气焰也更加地张狂,除了不敢公然围攻州县之外,其余什么事都敢做,端州境内的巨寇翻山鹞子,甚至杀了一百多奉命移防的卫兵。 就在这灾难一个接一个出现,所有人都束手无策的时候,南边又传来一个噩耗:显国公端木靖不慎在渠州坠马,颈骨折断当场身亡…… 不单是燕山这边被这个消息惊得手足无措,朝廷方面也没料想到会出现这种局面,从陈璞得知端木大将军星陨的第三天开始,一连五天,上京连一张纸片都没有送到燕山来。很显然,随着萧坚被拘、杨度撤职、李悭下狱和端木靖意外亡故,朝廷已经再也派不出能独镇一卫的方面大员了,对于眼前这种情况,他们同样是束手无策。 但是燕山的局势还在继续恶化。燕西燕中临时集中起来的赵兵,一是没有没有统一的指挥调度,二是士气低沉士兵厌战畏战,几次反击都是草草收场,不仅没有夺回失去的城池寨堡,最后连出击阵地也被突竭茨人占去了。紧接着燕东如其寨失守,随即北郑、孟关、姚寨一线全部丢失,突竭茨人进逼柁县,威胁端州。 半月时间,燕山的局面已经几近不可收拾。 也就在这个时候,一直躺在病榻上的燕山中军司马商成,提出一条建议燕山行营军务参知疏议主事、兵部侍郎、柱国将军陈璞,临时接掌燕山行营,假职燕山提督,暂时署理燕山一切军政事务! 燕山上下没有牵扯到这案子里的官员,都在这条匪夷所思的建议面前呆住了。因为太过惊讶,他们甚至连一句赞成或者反对的话都说不出来。 陈璞也被商成的建议给吓住了。她怎么能插手燕山军政呢?她怎么可以插手实际事务呢?她……她在反应过来之后,第一时间就赶忙给商成解释自己不能这样做的原因。通过她的一番叙说,商成这才知道,原来陈璞从军是别有内情:东元十一年春天,她丈夫到定晋公干,五月,战死在安州;那时他们刚刚成亲不到一年。 “……当时地方上只找到他的尸首,没找到他的头。”陈璞一边说,一边扑簌簌地掉眼泪。“后来,我让人带着钱,去突竭茨人那里买回了他的头……然后我就央告父皇,让我进了澧源大营。我想,总有一天,我能亲手替他报仇。但是重臣们不同意。”她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抹掉脸颊上的泪水,说,“后来是父皇下了诏令,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宣读,说我入营后不问军务,不涉军令,不干军政,大臣们才作了让步。让我担了京畿行营副总管。”说着,她大概是想起了什么委屈事情,泪水又涌出来。 商成一听,就知道这是朝廷重臣们怕陈璞乱军乱令,才胡乱给她安排了一个行营副总管的虚名,其实半点事也不顶用。他听文沐说过,京畿行营是大赵立国初期为了拱卫京师而设立的军事衙门,和澧源大营与南大营一起合称京畿卫,只是国势平稳之后就渐渐失去了效用,再后来是高宗还是宪宗在位的时候年间,把澧源大营划给了兵部,南大营划给了平原将军,座落在上京城外的京畿行营就彻底成了个摆设。只是因为太祖太宗两朝皇帝都是自兼行营总管,后来继位的皇帝也都因循旧了这个制挂,因此上这个衙门才一直没有裁撤。 他安慰陈璞了两句,就立刻把话题转回到当下燕山面临的严峻局势上。他严肃地告诉陈璞,无论是对外抵抗突竭茨人的进攻,还是对内安抚协调糜烂的局面,都需要一个令人信服的统一的指挥。萧坚他们被撤职,那么陈璞现在就是燕山行营的最高长官,再加上她大赵长沙公主的身份,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她都必须挑起挽救局面的担子。至于陈璞担心的什么“不得干涉军事”一一万事以国事为先,黎民为重,更何况如今情势紧急,也由不得她推辞!这是她的义务和责任! 陈璞虽然阅历少,但是她并不是迂腐的人,“事急从权”的道理她也不是不明白,但是她不想总揽大权还有一个原因一一面对这么多的困难,这样艰巨繁杂的事务,她压根就不知道怎么办。 商成给她的意见是,遇见事情多听下面人的意见,有困难就摊开来大家一起商量解决,先民政后军事,一步一步来。事实上,她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就是把大家招集到一起开会,讨论出一个可靠可行的办法之后,再以行营和提督府的名义下达和监督。 可陈璞还担心官员们会不会同意她总揽军政,或者会不会表面上假作同意,然后阳奉阴违。 这一点商成倒是一点都不担心。他给陈璞分析说,军队里的事情不用操心,因为回到燕山的兵里有一多半都是她带回来的,她说的话,这些将士能听得进去;至于地方上的官员,眼下他们最担心的事情是三件事,一是怕溃兵侵扰,二是怕上面没有明确的指示自己不能随便动用衙门储备的钱粮安置逃难民众,三是怕突竭茨人南下一一只要陈璞能把军队收拢,只要队伍能听她调遣,那地方官不可能不拥护她一一至少他们不会反对她。 接下来发生的事也证明商成的分析很有道理。 在以行营名义召开的卫治各衙门有司紧急会议上,在商成公开提出由陈璞接管行营署理提督府的建议之后,当卫军军官们表态赞成之后,以卫牧陆寄为首的文官们并没有公开表示反对。陆寄只问了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陈总管准备什么时候以什么方法对付当前越来越严重的溃兵问题; 第二个问题,陈督帅需要立刻下令各州县立刻打开官仓周济逃难的人。 这实际上就是承认了陈璞的临时身份。 陈璞怀着一丝忐忑和担忧,生平第一次坐到议事厅的帅案后面。她马上就按商成教她的办法,在行营议事厅里就陆寄提出来的两件事情征求了大家的意见,然后下发了几个命令,一是开仓救人,二是下令各地的溃军立刻就近向当地驻军报到,三是命令前线坚守,四是做出这次会议内容的节略摘要,然后用八百里紧急军报呈报朝廷。 然后她就开始焦急的等待。她要等的不仅是各地返回来的消息,还要等朝廷对这件事的态度。无论怎么说,她现在的做法,其实是抗旨的大罪…… 这些天以来,不论是安抚难民,还是整顿败兵,事情的进展还是比较顺利,对突竭茨人的抵抗也比较成功,虽然没有夺回多少失地,可至少敌人已经明显放慢了南下的脚步。不管怎么样,她对自己最近的表现还是比较满意的。 就在昨天,她一直惦记着的朝廷文告也下来了。可出乎她意料的是,送来的并不是上三省拟订当今用印的谕旨,而是兵部的一份公文:原燕山卫右军司马李慎复职;原澧源大营骠骑军旅帅西门胜,调燕山卫,出任左军司马;燕山卫中军司马商成,记首功一级。而她一直挂念的上三省重臣们,还有她的父皇,竟然出奇地没有一个字的指示。 她反复考虑了很长时间,才渐渐明白了其中的道理:看来在她临时接管燕山军政事务的问题,似乎朝廷就当这件事从来没发生过,同样是采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的态度。 无论如何,这个没有态度的态度就是最好的结果。她本来应该为此而感到高兴。可不知道为什么,当她从那份公文的字里行间看透了这层意思时,她的心里反而没有丝毫的兴奋和激动,反而有一种从来没体会过的沉重。 “……这是你的责任。” 正文 第五章(05)责任和权利(中) 一阵飙风带着呜咽骤然掠过院里两棵光秃秃的金叶槐,一片雪花蓦地从屋檐上打着旋儿的翻滚下来,砸在陈璞戴的交脚幞头帽上,落在她的肩膀上。 她下意识地伸手在脸颊上摸了一把,轻轻地捻着手指间还没来得及融化的细碎冰晶,思绪依然沉浸在当下遇见的难题里。 昨天晌午,卫牧陆寄带着几个官员来找过她。突竭茨人一路攻城掠地,丢失了军寨失守了城池的官员不在少数,这些官员如何处置,下面的人都在等她做个决定。按理说,这种事情根本不该由她来拿主意,国家有成法,朝廷有惯例,无论是谁,只要是失土失城的军官文官,先不遑论缘由都要先羁押起来待勘,卫府和卫牧府牵头把这些官员梳理一遍,谁是什么理由该受什么处分,详细撰写公文呈递上来,她用印签发就了结。可这次偏偏不这样。在六部担过两任侍朗的陆寄就象个刚刚入仕的衙门书办一样,竟然把这事摆在她面前,让她来做决定…… 她知道,这是文官们不好公然出面反对她一个女人家来署理燕山的政务,又还怕真撂下挑子不做事将来难免被朝廷追究责任,心里不服气,干脆就拿这件得罪人的事情来为难她一一局势艰难是大军吃了败仗造成的,那么多军队都顶不住,又凭什么处分地方官? 她捏紧了拳头又松开,望着仿佛扣在头顶的灰黑色乌云。惨淡苍白的太阳就象块蒙了灰尘的瓷盘,隐在云层后面慢慢地挪动着。她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这事难办啊。把这些人抓起来,别的人难免会有兔死狐悲的感觉,可不抓他们,就怕别的官员拿他们做榜样,后面再有战事谁还会去尽力气守城? 一片枯黄的树叶被风夹着爬过了厢房屋脊,晃晃悠悠地飘落到积着薄薄一层雪的院子里,在结了冰的石板地上一路滚翻,又借着风势一直撞上院门的台阶。院门两侧,两个罩着棉袍的兵士捂刀相对伫立,面庞已经被寒风冷雪冻得通红,犹自挺胸凸肚钉子一样地兀立不动。 陈璞唆着唇,幽黑的一双瞳仁盯着那片树叶,蹙着眉头只是凝思。这事说容易是再容易不过,下道命令把这些地方官别置勘察,不过轻飘飘的一句话。可这样做又如何能慑服看不起她的人?可不这样做,又是坏了国法,正好给有心人留下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能用上的把柄。难呵! 迟疑不定中,她脑子里突然冒出来一个主意一一也许可以征询一下商瞎子……不!商子达的看法? 她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商成的眼疾很重,眼下最需要的就是安心静养,她不能在这个时候再去打搅他。再说,就算是这一回商成帮她出了主意,燕山文官们还会再拿别的事情来给她出难题。 “大将军,”一个侍卫轻手轻脚地走到她身,说道,“外面风大,小心着凉。” 陈璞嘴里说“我不冷”,却没有阻止侍卫帮她披上一件灰青色的狐皮氅。她一手牵了袍角掩住心口,一头问道:“你刚才去看过雉儿,她的病怎么样了?”鹿河阻击战撤退时,廖雉被敌人的一记飞槌砸下了马背,是商成的一个亲兵把她从死人堆里刨出来。命是保住了,可救回来之后一直咳嗽不止,回燕州的路上又淋了雨,伤势就变得越来越严重…… 侍卫细心地帮她理好衣服,轻声说道:“才起来,刚刚服过丸药,还是吃不下东西,只喝了点稀粥。听皎儿说,雉儿姐昨天晚上还是咳得很厉害。” “祝大夫今天来看过没有?” “大夫来过,还新换了药方子,说是等这一剂药服下去,晚间就可以喂汤饭。把鸡汤撇掉油熬粥,米熬得越烂越好。” “我去看看。”说着话,陈璞就带着那侍卫径直沿庑廊转到后院廖雉住的那间屋。 揭开厚厚的棉布帘子进屋,一股浓郁的药味就迎面而来。因为病人畏寒,屋子里燃着一个大火盆,一层木炭烧得通红透亮,时不时发出哔哔啪啪的细微声响。窗户也被一层层棉纸糊得密密实实,屋子里的光线显得有些昏暗。 叫皎儿的侍卫正在炕沿边拿牛皮纸遮了药罐口倒汤药,看见陈璞进来,作势要给她行礼,被陈璞抬手拦住了。 陈璞先到炕边留心查看了一下廖雉的脸色。廖雉侧身躺在炕上,已经睡着了。因为一直咳嗽休息不好,又吃不下东西,一张团圆脸如今已经瘦得走了形,眼窝深陷双颊凹塌,脸色苍白得就象屋外飘舞的雪花。虽然是在睡梦中,她还是一声接一声地咳,每咳一声,整个人就禁不住在铺盖下抖一下。 陈璞轻轻地廖雉一只耷拉在炕边的手臂放回去,掩好铺盖,走到皎儿身边悄声问道:“她才睡?”看皎儿点下头,她端过小半碗黑褐色的粘稠汤药,凑到鼻端嗅了一下,皱眉问道,“药里放了什么?那么大的腥味。” “祝大夫带来了两副晒干的蛇胆,让和药一起煎。” “蛇胆?”陈璞的眉间蓦地现出一个川字。她思索了一下,拿起炕头的药方。药方显然出自那位屹县神医的手笔,十几味药名书写得就象道士捉鬼符一样的诡异难辨,她仔细审视半天,才算把方子琢磨清楚,问道:“怎么又把甘草勾了?祝大夫说过理由没有?”因为祝代春是商成极推崇的医生,据说是外伤内伤儿科妇科门门精熟的医林国手,所以陈璞也请他来为廖雉诊治。谁知道这位“神医”果然神奇,甫一把过廖雉的脉,二话不说就递过一匣丸药,比鸡子还大的药丸,“一天六粒温水吞服”。问他丸药用哪些药材炼成,除了“祖传”两个字,其他的再都不说。陈璞知道祝神医给商成开的药,也是这“祖传”的黑药丸。两个人伤不同病不同,怎么可能儿戏般都吃同一味药?她心头疑惑,自然就不能随祝代春给廖雉乱用药,重新逼着神医开了药方,还为方子要不要添加甘草这味药材和祝代春理论了半天……谁知道这药才吃两天,祝代春竟然又把药方子改了! 她拧着眉头思索,还是不明白这神医是凭的什么道理。蛇胆明目,对商成的眼疾当然是益处良多,可廖雉是肺腹内伤,怎么也用这东西?就不怕药不对症成了虎狼? 她正要出去找人把祝代春叫来问个清楚,廖雉已经醒了,瞪着双没有神采的眼睛,有气无力地带喘说道:“大将军……” 陈璞急忙过来,扶住廖雉的肩膀让她重新躺下,轻言抚慰道:“你别乱动,小心再冒了寒气。” 廖雉自十三四岁起就跟了陈璞,再熟悉她的秉性不过,看她的神情就知道她要去找别人的不是,躺在炕上由着陈璞给她盖好被子,勉强地展颜一笑,说:“大将军,这祝大夫开的药方子还成,吃了几天丸药,心头不再是那么热了……”她身子虚弱,多说了两句话,登时有些喘不匀气,挣了两下,又空空空地咳了好几声,忽地一下半坐起来,趴到炕边低头找痰桶。两个侍卫还没来得及动作,陈璞已经一手轻轻拍着她的背,俯身把小木桶捞起来,直等到廖雉痰净喘定重新躺好,才随手把木桶交给脸红面赤的皎儿,责怪道:“我知道你是怕我责怪大夫。一一都咳成这样了,还说丸药好。看着比前几天还不如了。” 廖雉摇摇头道:“大将军错怪祝大夫了。前面是干咳,总觉得嗓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堵着,可就是咳不出来。现在咳得是要厉害,可咳过以后,总觉得心头舒坦,气也顺畅……”停了停,再说道,“祝大夫是有本事的人,从他给商将军治病就能看出来。我刚才还问过他,他说,商将军的眼睛能保住了,就是将养恢复的时间久……” “哦?”乍然听到这个好消息,陈璞也是面露喜色,急忙问道,“祝大夫是这么说的?” “是。祝大夫说,商将军脸上的新伤因为治得及时,药也上得足换得勤,可能会有道疤,但是不会留下什么病根。他还说,商将军的眼疾,其实和新伤无关,都是被风沙侵了才招惹来的痼疾重犯,他这几天已经寻思到一个好方子,也有个好办法,虽然不能根治,不过平时自己留心多一些,应该不会出大毛病……” 这是最近一段时间里陈璞听到的最舒心的消息了。 怕耽搁廖雉休息,她没有再继续待下去,嘱咐皎儿仔细照顾之后,就从这里离开。 她在上房门口停下脚步,仰头看了看天。雪还没有停。太阳已经躲到云彩后面。天色更加地灰暗了。 她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去探望一下商成。昨天才到的公文应该让他知晓;自己顺便也可以征询一下如何面对眼前的难题…… 正文 第五章(06)责任和权利(下) 陈璞很快就打消了从别人那里得到意见和建议的想法。隔着门帘的缝隙,她已经看见上房桌案上又新添了一叠文书。就在她去后院探望廖雉的这一会子工夫,就又有新的文书在亟等着她过目和处理。她的心情又变得沉重起来。每当看见这些堆在桌案上的文书,她就能感到肩膀上沉甸甸的担子。这些公文提醒她,她现在已经不再是个挂名的柱国将军了。她现在掌握着燕山行营,是大赵燕山卫的提督一一虽然这个提督仅仅是个朝廷默许的假职提督一一她署理着一卫的军事民政,她的一举一动都和整个燕山卫三州二十九县四十六万户一百七十万军民息息相关。这个时候,她应该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解决当前的困难上,应该随时随地都想着怎么去收拾燕山的烂摊子,怎么能一直挂念着底下人是不是心甘情愿地听她调遣呢?她为自己的狭隘心胸而感到羞愧和脸红。 她在门口默默地站了一会,直到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这才走进了屋。她坐到桌案前的座椅里,一边把冻得冰凉的手放到桌边呵热气,一边偏着头打量着最上面那份文书的封皮: 《东元十九年秋九月望日端州匪患袭官杀差案详呈》。 看题标,这应该是上月土匪在端州劫掠官差大案的调查经过。她打开公文,看了看提头,扫了两眼内容,脸色立刻变得阴郁起来,直接掀到文书的尾页,见最后一句是“……实。应速调周近卫军进剿。不然。恐匪患日沉。遂成尾大不掉之势。”,登时气得想把把扔出去! 这些家伙在搞什么? 她有些恼怒地把文书合上。她看见这份公文放在最上面,还以为这是最紧要的事务,谁知道他们竟然把一份六分实察四分臆断的呈文送过来了! 他们不是第一次这样干了!这实在是太欺负人了! 她坐在案边一个人生闷气的时候,皎儿进来了。伶俐的侍卫马上察觉到陈璞的情绪不好,也没说话,把桌案上的茶盏取走,泼掉杯子里的凉茶水,重新给她换了一杯热腾腾的新茶汤,然后蹲在地上给屋子里的两个大火盆添炭。 一圈圈摆布整齐的新炭很快就引着了,殷红的火头在木炭细碎的爆裂声中闪耀着红光。屋子里很快就变得暖烘起来。满屋缭绕着一股带着淡淡焦糊味的碳气。 陈璞站起来脱下貂氅,重新翻阅公文。这一回她吸取了教训,先看文书的题标,再来决定缓急,和军务有关的事情肯定要优先批阅,再次是地方上的难民安置问题以及民生急务,至于那些一看就知道是陈芝麻烂谷子的扯皮官司,不妨先撂到一边。 紧急军务只有两件。一件是下胜关至周柳堡一线的守军报告,最近经常发现突竭茨的侦骑出没,而且赤胜关、平城和燕边几地的敌人之间联络频繁,似乎有集结南下的迹象。《详文》里另附着行营的咨报,除了详尽罗列最近十天里敌骑的活动区域,还有行营对此的判断。行营以为,在大雪封闭道路之前,突竭茨人肯定还有一次大规模的南下,其最可能的突击方向应该是下胜关或者裴县;这样,他们进可以直接面对燕中谷地,退可以节节防守迟滞赵军的反击,就能牢牢地把握住战事发展的主动权。有鉴于当前燕山境内的艰难情势以及赵军面临的种种实际困难,行营不认为赵军在明年开春之前具备反击并夺回失地的可能,因此上赵军眼前的首要任务就是尽力维持战场的现状,不使局面恶化;为了达成这一目标,赵军应以端州为枢纽,建立一条西起下胜关东到屹县的巩固防线,以确保燕州和燕南地方的安全。另一桩是屹县南关大营请求增援。 陈璞走到屋角架起的舆图前,循着详文里的摘要和地图反复比对了一回。她在舆图前站了很长时间,这才思忖着回到桌边,用笔蘸了朱砂在公文封皮上做了醒目的标记,然后把它和一堆用青田石镇纸压着的文书卷宗放在一起。由始至终,她都没有在这份文书上签署任何意见。这倒不是说她不认可这份文书里行营提出的建议,或者说她有更好的看法或者更适当的主意,才用这样的办法拖延或者暗示。不!她还没有这样妄自尊大,实际上,她也认为行营的分析判断很准确,提出的部署也很周全。但她不会批准这个方案,她也没有权利立刻下令执行这个计划。她想,既然行营方面并没有发出突竭茨人即将南下的警告,那就说明敌人暂时不会有什么动作,那样的话,她就可以再等两天,等朝廷派来的两位将军到来之后,先听听他们的看法,然后再来下决定。 另外一份公文是屹县南关大营请求增援的紧急文告。自九月中旬以来,汇集到屹县和南关大营的溃兵已经超过四千人,这个数字已经比大营的守军多出三成;守军既要看护粮库辎重,又要警戒北郑方向的突竭茨人,还要协防屹县,三管齐下,即便还没正式和敌人接战,三千兵力也已经捉襟见肘。扑朔迷离的情势下,南关大营为了确保营寨里数十万担粮草以及不计其数的辎重补给的安全,同时也是为了保证屹县的安全,特请求行营向屹县方向增兵三到五个营,同时派人派员过去整顿滞留在大营里的溃兵。行营对此的判断是“事态紧急增兵势在必行”,建议从燕州南郑抽调三个营星夜驰援,务必确保南关大营的安全,燕山右军丙旅及乙旅一部应即时向端州方向移动,以确保屹县侧翼,并保障端屹两地间的道路畅通…… 陈璞毫不犹豫就在这份文书上签了自己的名字。南关大营是大军的重要粮草储备地,不仅要支撑燕东,还要支援燕中地方,绝对不能有丝毫闪失;尤其是在现在的局势下,那里的存粮更是几万军民过冬度春荒的救命粮,若是出了差错,燕东可能倾覆不说,也肯定要连累到整个燕山卫!不仅是要尽快地增援,而且是要派最精锐的队伍去增援,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 她仔细看了看行营挑选的队伍。从燕州出发的两个营都来自燕山中军,这立刻让她放心不少,尤其是当她看见其中一个营的校尉是孙仲山时,就更放心了。这个人谨慎稳重,做什么事都很周全,执行命令时也很坚决,是个关键时刻能靠得住的军官。 因为南关大营的重要性实在是太突出,她不能不考虑很多事情,所以就又在公文上添了一笔:“鉴于情势,是否可令孙仲山辖制两个营,驻防屹县,与南关成犄角之势?望诸位审慎斟酌。”用过官印,她叫来一个传令兵,让他立刻把这份文书交到行营,让他们执行执行增援。 办完两件军务,剩下来的其他政务就要相对轻松一些,地方上的事情不过是赈济逃难的民众,抚恤战争中死伤的兵士,或者禀告秋冬季节城防工事的进度和难处。这些事朝廷都有成例,她也大都是一览而过,间或抬起头蓝思考一下,然后就批个“准”、“照行”或者“再议”而已。 不能不说,文官们的办事效率并不低,公文里的文章和字也很看得过眼,内容既扼要又详实,提出的要求和办法也合情合理,所以她批阅起来也比较轻松。不大的工夫,十来份地方上的公务就快处理完了,桌上也就剩两三份行文还没来得及看。 提督府的书办又给她送来了新的文书。又是一大叠。 她让书办把这些新送来的公文放到一边,再把她已经处理好的公务带走,然后她端起皎儿给她新续上的茶汤。她一边吸溜着添加了不少姜末蔗糖还有其他作料的黏乎乎热腾腾的茶汤,一边拿起了一份公文,瞟着封皮上的题目。 一张纸片从公文里滑出来,飘到桌案上。 她的目光立刻就被那张不少地方都被黑颜色浸透了的纸吸引住了。 那些黑颜色绝对不是墨污。那是血迹!是褪了色的血迹! 她顾不上生那些糊涂官僚们的气,急忙把那张纸片抢到手里。几行歪歪扭扭的字在血点血团间班驳难辨。 《石柘危在旦夕速请援军万急告呈》:“送留镇并转平城边军使司衙门及报边军府并行营。速。●急。自九月初●日以来。●寨陷●重围。大●●战五次。战殁●半。即救。●不能。请准●离。九月二十●●”。 陈璞拿着这片纸,紧紧皱起了眉头。石柘是留镇右翼的边军小军寨,照道理说,既然敌人攻克了留镇和平城,他们这样的小军寨就算不败也早就溃散了,怎么他们还在支撑?她的目光再掠过呈文的日期题款,“九月二十●●”一一那就是说,直到十天前他们还在坚持,还在等待援军?这怎么可能? “来人!”她站起来走到门口,“立刻通知行营,调中路所有军情卷宗,详查石柘寨的消息!” 消息很快就有了。 从九月初八日霜降那一天起,连陈璞手里这份告呈,行营一共收到石柘寨送出的三份告急文书,只是因为这来不合公事行文体制,谁都没有重视,二来燕中一路的军寨关隘已经全部沦陷,偏偏他们这一寨的三百边军还在抵抗,实在是教人匪夷所思,因此上谁也没把这事当真,结果…… 陈璞打断司官主事们的话,截口问道:“我不听解释!我就想问,现在怎么办?” 现在还能怎么办?主事官员们都是一脸的苦笑。突竭茨人马上就要打到燕河谷地了,一个远远落在敌人后方的小军寨,就算是行营想营救他们,也是鞭长莫及啊。 陈璞也知道部下们说的都是事实。可就算是这样,难道说就真的放弃这些浴血奋战的将士?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筹莫展。 陈璞颓然倒在椅子里。 “……这是你的责任。什么是责任?责任就是决定。当事情出现难以预测的变化时,你得做一个选择。很多时候,你都要在艰难和痛苦之中做出的选择。” 正文 第五章(07)会议 因为风雪阻道,直到十月初五傍晚,朝廷紧急委任的燕山左右两军司马李慎和西门胜才赶到燕州。 此时燕山的形势更加恶化。九月二十九日,柁县失守,县尉左栾战死,县令胡单**殉国,自怀化校尉余三喜以下,柁县守城将士乡勇战死一千七百余人;十月初二,突竭茨人出白川南口,兵临端州城下。在中路,六千敌人兵分两路,日夜攻打裴县城和下胜关。同时,燕水以南也出现了突竭茨的游骑,十月初三,奉命从苍城驰援裴县的两营卫军,中途在挑花渡遭遇敌人袭击,抵抗多时损失惨重,被迫沿原路向南撤退…… 局面如此严峻艰难,陈璞也顾不上体恤抚慰两位一路劳顿风尘仆仆的将军,一面让两位将军先去更衣吃饭,一面派人招集行营卫府的几位主事首官和卫牧陆寄,就在提督府的议事厅里连夜商讨如何应付当前的局势。因为是临时军事会议,大家在事先都不知情,等传递命令的人在北门外粥厂找到陆寄时,天已经黑了。这个时候州城已经宵禁,东西北三门城门也已经落锁,提督府出来的人又只有手令没有令牌,陆寄虽然是从三品文官,堂堂燕山卫牧,可没有令牌也叫不开城门,只好带着几个亲随打马绕过半个州城,从南门进城。 等他赶到提督府议事厅,其他人早已经到了,一堆军官正围着屋子中间架起来的一张大舆图议论纷纭。 陆寄是文官,知道这种事情自己根本插不上嘴,干脆也不朝前面挤,望居中主持会议的陈璞拱个手,悄没声就避到一边去喘气休息。 他进来的时候,几个议事的军官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起争执。他端着杯热茶汤坐在旁边的座椅里,半天才听出点眉目,原来这十几个将军校尉围绕着裴县和端州两个方向,已经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一派人主张先救裴县和下胜光,一派人坚持端州才是战局的要点,两边人都觉得自己的想法没有错,正拼命地想说服对方同意自己的观点。 陆寄听了一会儿,觉得两边说的都有道理。裴县和下胜关是燕州的门户,确实是丢不得,可端州是燕东重镇,失去了这个地方,突竭茨人就能够威胁燕州的侧翼,也随时都可以沿官道运动,绕到南边去切断燕州和内地的联系……他一边听军官们议论,一边在心头琢磨:难道就不能双管齐下,既保住端州又守住裴县吗? 这个问题很快就被人提出来了。参加这次会议的另外一位文官,燕山巡察使狄栩大人显然和陆寄想得一模一样,问道:“难道就不能两路一起用兵,既保住端州,又扼守燕水吗?”他身材不高,嗓门却又尖又大,话一出口,登时把屋子里所有的声音都压了下去。 站他旁边的一个行营主事嗤笑道:“狄大人说得容易。一一兵从哪里来?” 狄栩一怔,借着烛台上蜡烛的光亮眯缝起眼睛,仰着脸望着那个主事。他眼睛近视,别说在这光浮影晃的议事厅里,就在青天白日头下,认个人也得走近了觑半天,凝视了那军官好几眼也没分辨出说话人是谁,沉默了一下说道:“这位将军话说得没道理。燕州城里就驻着五千卫军,城外还有一万多人,这不都是兵?就算燕州城里的兵不动,外面的一万兵士总能出动吧?这么些人,解端州和裴县两地的围那是绰绰有余。再说,苍城还有几千人,也可以下令教他们派兵协助。”他说话又急又快,随着话音,挂在他瘦骨干筋的小身板上的浅绯色官服从五品文官服也是晃来晃去,看上去总让人觉得有些滑稽。 陆寄正在奇怪官吏考核升迁的狄栩怎么跑军事会议上凑热闹,刚才说话的那军官一哂说道:“我是个六品校尉,可不敢当将军的称谓。狄大人好眼力,居然看出来城外还有一万卫军……”这话明着夸狄栩眼神好,其实是暗讽他的近视,周围军官都是轰然一笑,怪声怪调说道: “狄大人不说,咱们这些人还不知道,闹半天城外还有兵!” “你没狄大人那份能耐,当然不知道!” “哦一一狄大人有什么本事?” “你没看刚才狄大人看舆图时有多仔细?咱们是‘看’,别人狄大人是‘闻’……” “‘闻’?不可能吧!我怎么觉得狄大人是在‘吃’舆图呢?” 说话的校尉并没有理会周围同僚对狄栩的冷嘲热讽,继续说道:“……既然狄大人替我们找到这么多兵,不知道狄大人还有没有办法让这些刚刚收拢的溃兵去打仗呢?” 狄栩被挖苦得一时语塞,借着弯腰察看舆图来掩饰自己的尴尬和羞惭。可他马上又为自己的想法找到了新的依据,抬起身仰起头,冷眼打量一圈周围的军官,抗声说道:“右路军在枋州还有四千骑兵,守城用不上,正好可以把他们调过来增援端裴两地。” 这个愚蠢主意一出,一众军官都是一脸的轻蔑冷笑。还是那个校尉说道:“枋州守城不用骑军,端州裴县就要用骑军守城?再说,从枋州到端州要横跨大半个燕山卫,四百里的路程,就不说道路上的艰难阻隔,就说军令传递和行军耽搁,这两样事情就不要花时间?嘿……依狄大人的办法,等右军骑兵赶到,说不定端州早都丢了,到时候狄大人是不是还要倡议咱们拿骑军去攻城?”说完再不理会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狄栩,指了舆图说道:“端州是州府,城池远比裴县和下胜关坚固,驻兵和人口也远胜,突竭茨人来势虽然凶猛,却未必能讨到好处。而且端州离燕州有一百六十里地,一半的道路是在山里,还有两条河流阻挡,即便敌人拿下端州,咱们也有足够的时间设立防线。所以端州方向看似凶险,其实并无大虞。惟独需要谨防着突竭茨分兵去打屹县。只要保住南关大营,燕东的情势再恶化,也算不上失败,只要有粮食支撑,夺回失地是早晚的事情。”顿了顿,他的手指换了个方向,语气也沉重下来。“裴县和下胜关则不同。这两处扼守着燕水,一旦有失,燕水以南两百里平原无险可守,正好让突竭茨人发挥他们骑兵移动快的优势,到时候他们以裴县下胜关为依托,一天之内就可以偷袭燕州,就算在寒冷的冬天里,他们也随时可以骚扰燕州和附近县城。”他抬起头,端视着陈璞说道,“大将军,我附议李慎将军的意见,我们现在应该以西饶、燕水、端州和屹县为据点,建立第一道防线,重点防守下胜关和裴县,力争把突竭茨人阻挡在燕水以北端屹以东。同时以燕枋二州为据点,建立第二道防线,以防不测。” 他刚刚把话说完,立刻就有人反对:“突竭茨人就是占了裴县又能怎么样?天寒地冻的时候,他们要敢出兵袭扰燕州,都不用咱们动手,只要他们在城下喝上两天西北风,自己就得滚蛋……” 也有人跳出来反唇相讥:“要是敌人偷袭,城墙有什么用?就算不攻城,就在城外放一把火,那么多难民又该怎么安置?” “那也比丢掉端州好!守住端州,突竭茨人就要有所顾忌,打屹县的时候就撒不开手。要是丢了端州,屹县那巴掌大的地方,能撑几天?” “撑不住也得撑!” “……笑话!撑不住怎么撑?” 陈璞看这些人意见相左,两句话说不到一起就又开始拌嘴争执,微微皱起眉头轻咳一声,看屋子里这才安静下来,才偏过头凝视着身边的西门胜,问道:“西门将军的看法呢?” 自打军事会议开始,新任的燕山左军司马西门胜就一直低垂着眼睑似睡非睡地听别人议论,自己却是一声也没吭过。这个身材矮胖的中年人有张轮廓柔和的脸,古铜色的面庞也没什么出众的地方。他的左脸颊上大概是中过箭伤,留下个小伤疤,所以脸上总象是带着微笑,整个看起来倒象是个积了点土地财产的乡下财主。听见陈璞问,这个时候他也不好不答话,于是笑道:“我初来乍到,很多事情都是看军报文书才知道的,听大家说了这么久,对咱们燕山的情势也有了些大致的了解。我觉得大家说得都有道理,守端州有守端州的好,守裴县有守裴县的好,而燕州又是燕山中枢,自然是重中之重,绝不能有半点的差错。……” 一屋子文武官员都是不露声色,肚子里一起嘀咕一句:这人世故,会说话。 “……不过,怎么守燕州,我觉得还应该听听商成将军的看法,毕竟燕州当前的驻军有一半是他的部属。” 他这样一说,大家这才发现商成确实没到场,登时都有些意兴阑珊。眼下燕州到裴县一路的主力几乎都是商瞎子的兵,他都没来参加军事会议,那大家还在这里争论个什么劲? 陈璞说:“商将军这两天正在静养,我就没通知他来开会……” 西门胜关切地问道:“我听说商将军的眼疾很重,难道还没医治好?” “……快好了。” 西门胜点下头,没再说什么。 陈璞却已经听出来西门胜话里的意思。她没通知商成参加这次军事会议,虽然是为了商成能多点时间好生养病,但是也正是因为她的好心,让这次会议从一开始就没有意义…… 正文 第五章(08)苏扎 临时军事会议没有取得任何结果。 会议刚刚结束,陈璞就带着两位新任军司马还有卫牧陆寄,一起去探望正在官驿里休养的商成。 燕州城里有两处官驿。新官驿是李悭上任之后下令修建的,就在城西清凉寺背后。那里地方小,房子也修得很紧凑,住宿条件简陋不说,周围的环境也不好,因此上驿馆虽然离几个大衙门都很近,但是自建成以来,基本上没接待过多少来燕州公干的官员,一直处于半歇业的状态。与这里的冷清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卫军设在东城外座牌集的驿馆。因为座牌驿的房屋院落都修得宽敞气派,环境也好,住宿吃喝都不错,又没有宵禁,同僚间有个来往交道很方便,所以享受着朝廷丰厚公差补助的官员们宁可每天多跑些路,也要住到座牌集去。至于离提督府不远的老官驿,那是三十多年前燕山设卫时修的,当时就用了三万多个工,前后一共花了十几万缗,建出来的驿馆有厅堂有居室有走廊有花园,四周还有高高的院墙,壮阔华美不输清凉寺这样的庄严古刹,森严气派比燕山提督府也不差几分,至今也是燕州城里数一数二的好邸宅。也正因为如此,李悭上任之后就借口多年失修封闭了这里,又在城西建起了新官驿;等新官驿落成,悄无声息地这里就成了李悭的宅院。 如今,随着李悭兵败获罪,他的家人也跟着倒了霉。虽然李家人一时还不清楚朝廷会给李悭定个什么罪名,但他们在听说李悭被锁拿进京的消息之后,立刻就从占了多年的老官驿里搬出去,在外面重新赁了个不起眼的小院落,百多口人磨磨捱捱地挤在一起,终日惶惶地等待着朝廷的发落。 眼下商成就住在老官驿的一个小院落里。 队伍撤回燕山之后,他和大多数五品以上的军官一样,也被单独拘禁起来接受朝廷和兵部的勘察。但他一来是突围之前才提拔起来的高级军官,北征失利和他没有什么关系;二来他本身就负了重伤,而且在突围时又立了很大的功劳,所以对他的调查很快就结束了。恢复职务之后,因为伤病的原因,他暂时还没有直接指挥队伍,而是被安排在这里来继续休养。 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他身上的几处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虽然人还有点虚弱,但是行动并没有什么障碍,平时晌午太阳好的时候,他也会到院子里走一走转一转,活动一下身上快生锈的零件。可他现在还没法回去带兵。他的眼疾还很严重,除了迎风流泪的老毛病之外,这一回受伤之后还添了个新毛病:有时候他会感到右边的眼睛酸涩发胀,就象是有人在使劲地把眼球朝眼窝里挤压一样,而且右边的太阳**时常有一种针扎般的刺疼,疼得厉害的时候,似乎半边头都在发痛…… 现在,他又是在睡梦里被一阵头疼给唤醒了。 他躺在炕上,一口一口地吸着凉气,右手的四个指头压着右眼的眉棱上,用大拇指使劲地抵着太阳**。右边的太阳**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一蹦一蹦地向外跳,每跳一下,就象有人拿木棍在他脑子里敲一下,耳边嗡嗡直响,半边头都在作疼。最让人恼火的是,疼痛并不是固定在一个地方,东一下西一下地,让他根本就没办法防备。他几乎都不能克制自己的情绪了,胸膛里仿佛郁结着一口气,只想大喊大叫几声来消解痛苦…… 可他并没有叫嚷。夜已经深了,别人都早已经睡下了,他不能因为自己的痛苦而去把别人都吵醒。更重要的是,就算他吵醒了别人,痛苦还是需要他自己来承受。当然,他也可以把就睡在厢房里的祝大夫请过来,请他用针灸给自己缓解疼痛;但是针灸并不是立竿见影的止疼手段,也要好半天才能见效,说不定等大夫把针准备好,头疼就已经停了。 他闭着眼睛,努力让注意力从头疼上转移到别的地方。 隔着厚厚的几床褥子,他依然能感觉到坚硬冰凉的炕砖。他正发着眼疾,不敢烧炕,怕炭灰和炭气令他的眼疾更严重;也没烧火盆,所以偌大一间上房,黑黢黢冷冰冰地没一点暖意。院子里的某个角落传来一声猫叫。远处有狗吠,叫了几声就没了声气。隐隐约约地似乎还听到什么人在说话,也不知道是在训狗还是在叫门…… 他听到外边大屋的房轴轻轻响动了一下,然后就看见一个黑乎乎的人影掀开了里屋的棉布门帘;大屋里的油灯光亮立刻从门帘缝隙里钻进来。这个人并没有进屋,就立在门帘后探着头朝屋子里张望。 商成知道,这是他刚才不小心发出的几声呻吟惊动了外面值夜的亲兵,而且他已经从这人任矮墩墩的壮实身板上辨认出,这是苏扎。看苏扎轻轻地放下门帘要退出去,他开口叫住了他,问道:“什么时辰了?” “禀大人,更鼓已经打过三回了。” 子时了。商成揉着太阳**想了想,便坐起来,伸手在铺盖边找到了自己的皮袄子,披在肩膀上,然后对苏扎说:“你把灯点上。睡不着,想看看书。” 苏扎去大屋里点了两个台灯笼拿过来,都放在商成背后的壁洞里,又扯了两床被褥垫在商成背上,让他斜靠着更舒服一些。做完这些,他看商成还捏着拳头用指关节敲太阳**,就关切地问道:“大人头疼得厉害?”他入伍已经快一年了,也交了几个能说得来的投契朋友,大家平日里没事浑耍在一起吃饭喝酒扯闲篇骂娘,所以现在汉话已经说得很流畅。“要不要我去把祝大夫喊过来?” 商成摇了摇头,吁着气说道:“算了,太晚了。”他低头看了看手里拿的随手取来的一卷《前唐书》,觉得自己现在一点读书的心思都没有,干脆就把书丢在一边,对苏扎说:“你搬把鼓凳坐过来,陪我说一会子话。起来,自打咱们去年在西马直剿匪时认识,到现在也差不多一年了,咱们竟然还没攀谈过几句。” 苏扎双手按膝端正坐在炕前的鼓凳上,听他这样说,一时也不好接口,只陪了个笑脸没吭声。 商成微闭着眼睛也没看苏扎,一手慢慢摩挲着眉骨,继续说道:“前天王义将军来的时候,捎带来一个消息,本来说马上就告诉你的,结果后面事情一忙,竟然忘记了。是这,你的勋衔评断下来一一报的七个功,上面甄别之后勘定了四个功,授你执戟副尉的勋。”他看苏扎绷紧面孔抬手蹬腿要站起来给自己行礼的样子,摆下手笑道,“私下里说话,不用那么多的礼节。之所以现在才告诉你,是想单独和你谈谈……”但是他没有马上就说要和苏扎谈什么,而朝炕桌上指了一下,“把药递我一下。” 苏扎过去把小方桌上的两个小银匣子拿过来。 商成掀开自己的眼罩,从一个匣子里取了一块散发着淡淡药香的湿绵巾,慢慢地擦拭着眼睛,说:“其实我要说的事情,你心里也明白,就是你的功劳和授勋衔的事情。本来依照你立下的功劳,只授个执戟副尉的话,确实低了一些,你心头也肯定不舒服。一一你别急忙不承认。”他笑了一下,继续说下去,“我知道,遇见这种事情,你心头肯定有牢骚话。你要是觉得委屈,心头憋闷,你就告诉我一一出去了可不能再说这些话……” 苏扎站在脚地里,半天才严肃而感动地说道:“我知道的,大人,我不会出去说。能升副尉,我已经非常高兴了,怎么可能还有牢骚话。……真要我说的话,”他绷紧了嘴唇吸溜了两口凉气,声音都有些哽咽了。“……真要让我说,我就只有一句话一一我很感激大人。”他知道一个入籍的草原人想在赵军里获得晋升有多么的艰难,就算是这个副尉的勋衔,也肯定是商成替他争来的。 他的猜测并没有错。最早的评功中,他的勋只是个不入品的忠勇郎,是商成把事情托付了王义,才好不容易为他争来了这个从九品下的执戟副尉。不过商成并不想让他知道这些。商成也不想让苏扎感激自己。在商成看来,这份荣誉本来就是苏扎应得的,所以他撇开了苏扎的感激话,欣慰地说道:“这样最好。另外,我还有一句话要告诉你,人这一辈子,不可能什么事都顺顺利利,也不可能不遭遇几回挫折,你不能为一时的委屈或者磨难而放弃,要学会向前看。就象咱们骑马打仗一样,咱们的目光总是要随时注意着前面的敌人,而不是去留意背后的事情……” 苏扎使劲地点了点头,说:“我知道的,大人,您不用为我担心。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人总是要朝前走的,就象拉那莫琴的水一样,总是会不停地向遥远的北方流淌。” 商成笑起来。他也听懂了苏扎的比喻,不过他问道:“拉那莫琴,那是什么地方?一条河?” “就是一条河。拉那莫琴,就是‘出金子的河’。” “好地方啊。你的家乡在那里?” “是的,大人,我就出生在拉那莫琴河畔。从天与地分开,太阳和月亮分管了白天和黑夜的那个时候起,我们拉那莫人就世世代代居住在那里。那里有看不到头的青草,也有数不尽的牛羊。” 商成正在抹眼睛的手停顿了一下。他思索着,慢慢地把手放下来,问道:“那你怎么流落到燕山了?出了什么事?”他望着烛火中苏扎痛苦的神情,脑海里立刻浮出一个不好的念头,他的脸色也随着这个猜测而阴暗下来。“……是突竭茨人?” 苏扎木着脸点了下头。是的,就是该死的突竭茨狗!他们强占了他的家园!他们抢走了所有的东西,还杀光了所有的拉那莫男人…… 商成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才问道:“你的家人呢?他们还活着吗?” 苏扎摇了摇头。他的两个妻子和五个孩子,他的几个兄弟,都死了,都死在突竭茨人的弯刀下,他在拉那莫琴河里躲了三天三夜,才拣回了一条命。然后他就在草原上流浪。后来他听人说,在很远很远的南方,有个很大的叫做“赵”的部族,他们一直在和突竭茨打仗,他就一直朝南走,朝南走,直到走进燕山,走到西马直。但是赵人不要外族人替他们打仗,所以他就只能揣着一颗充满了仇恨的心默默地等待机会。他在西马直呆了十年。当时光磨掉了他的锐气和棱角,仇恨也随着岁月而淡去,连他自己都怀疑自己再也不可能为家人报仇的时候,他遇见了商成…… 商成再一次陷入了沉默。对亲人的思念让他无比的痛苦,对敌人的仇恨更让他恼恨自己的软弱和弱小,要是他有移山倒海的神通,他会毫不犹豫地把所有突竭茨人通通杀掉。是的,通通杀掉;只要他们敢阻拦自己,他绝不会有半点的慈悲和怜悯! 良久,他问苏扎:“现在有个事情,我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等你授了勋之后,你是愿意去卫军里做个带兵的军官,还是继续跟在我身边?”他希望把苏扎和田小五还有另外几个他比较中意的小兵留在自己身边,把自己在短暂的人生中学到的和领悟到的一些东西教给他们,然后再找合适的机会把他们放回军队里。他觉得,那样的话,他们能发挥的作用、能取得的成功,肯定要比现在更大。他已经和田小五谈过这事;即将晋升执戟校尉的田小五已经答应留下来。另外几个小兵跟他的时间不长,他还要再仔细地观察一下。而对于苏扎一一很看重这个人的坚韧和坚强,还有他在过去半年里表现出来的勇敢和机智,所以他对苏扎的期望就更高。他一点都不在意苏扎的出身。他觉得,忠诚不是口号,而是行动…… 和田小五一样,商成的话刚刚说完,苏扎就毫不犹豫地说道:“我愿意做亲兵的大人。一辈子!”因为激动和兴奋,他连话都说不流畅了。 商成呵呵地笑起来。 他正想再和苏扎说点别的,包坎敲门走进来,说:“大将军他们来了。” 正文 第五章(09)定策 陈柱国来了? 虽然知晓当前的局面越来越恶化,而且也清楚刚刚接手燕山卫军政事务的陈璞肯定会遇见各种各样的困难,但是对于她这么晚了还来看望自己,商成多少感到一些意外。 陈璞显然并不是来探望自己的。她多半遇到了什么棘手的问题,又实在是拿不出什么好办法,这才想让自己给她出点主意。 可他又能有什么好主意呢? 面对眼下摆在燕山卫面前的艰难局势,他也是一筹莫展。 说实话,假如可能的话,假如他没伤没病的话,他倒是真想帮帮陈璞的忙,可关键是他拿什么去帮?如今他除了从军报上和别人那里里了解到的一堆意义不大的数据之外,其他的事情比如人事状况、资源调度、后勤组织等等这些和成败息息相关的紧要关节,他就是俩眼一抹黑。这种情况下,就算陈璞再信任他,他自己也不敢去瞎出主意。 穿好衣服出门之前他还在想,陈柱国要真是希望自己帮忙,那就该把自己派到第一线去指挥部队打打杀杀哩。敌人都打进门了,他还在这个小院落无所事事地闲呆着养病,再没有比这更让人焦心的事情了。他知道,虽然自己多半不是个合格的指挥官,可他总算是个匹夫吧?说到统揽全局运筹帷幄,他是不在行,可要论及野战厮杀摧城拔寨,他就未必比别人差!只要能让他到第一线去砍突竭茨人,他宁可不要当这个定远将军中军司马。可他的身体状况又不允许他这样干。就算他自己不顾惜性命,别人也不会让他去第一线冲杀。 唉,都怪这伤病来得不是时候…… 他掀开堂房的门帘,只见屋子里烛光煌煌炭火融融,陈璞一脸憔悴坐在桌边首位,卫牧陆寄斜签着陪坐。除了他们俩人,一左一右还有两个穿着浅绯色将军袍服的中年人,其中一个长脸短眉隼目鹰鼻,很有一些面熟,看见他进来,侧过身一脸矜持的亲切笑容望着自己。 商成马上迎上去深深一个晚辈见长辈的长揖礼:“李司马。” 李慎急忙过来一把托住他的胳膊,说道:“商将军太多礼了。” 商成还是坚持行了礼,说道:“李司马的知遇之恩简拔之情,成莫齿不忘。” 李慎回了半礼,诚恳地说道:“商将军,你我现在已经是平阶平级的同僚,以后无论是公事往来私下见面,再不要行这样的大礼。”说完,就目视着商成。 商成表情严肃地轻轻点了下头。他知道,李慎刚刚复职,言谈举止处处都要谨慎小心,又恰逢族兄李悭正为战败而吃官司,为了不落人把柄,更要收敛起当初的飞扬跋扈,夹起尾巴作人,所以这番话一定是出自肺腑。他轻声说:“李将军放心。”说完,便给给陈璞行个军礼,又朝陆寄拱下手,再望那个和陆寄一同站起来的将军一眼,知道这就是王义前两天和自己说过的新任左军司马西门胜,也施了个平礼。 等李慎把着商成的手臂把他送到自己下首的座椅里坐了,陈璞也没多余的话,直接就把当前的形势扼要简述了一遍。也亏她记性好,把八月二十三日突竭茨人突破燕西古长城以来一个多月里的军政要务都梳理得清清楚楚,哪个军寨县城是几时开始接敌,抵抗了几日,伤损了多少兵士,又是几时沦陷,人口兵勇粮秣有多少安全转移,桩桩件件都说得周备无遗;中间还穿插地方上的应对,别处卫军的调动增援,以及逃难民众的安置,本来是千头万绪纠缠往来的事情,偏偏又是思路清晰口齿灵便。众人顺着她的介绍,心里不由自主就勾勒出一幅或粗或细的燕山局势图,枝桠末节无不清爽,比看公文观舆图还要细致周详,都是心头暗生赞叹敬佩。她再把刚才在提督府里召开的紧急军事会议上的争论意见也叙述了一回,末了问道:“子达将军,你看目下咱们该如何处置?是以下胜关和裴县为要津、坚固燕中防御的好,还是据守端州护住屹县的粮草为上?” 商成正手抵额头,一面克制着头疼,一面凝神琢磨着突竭茨人的用兵意图,一时并没有留意到她的问题。 陈璞稍微停顿了一下,看商成枯皱着眉头不答话,犹豫了一下,关切地问道:“子达将军,是不是这屋子里炭气太重,令你不适?还是你的头疼毛病又在发作?”她知道商成的眼疾沉重,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安心静养调治,不是军情万分紧急,她也不愿意来打搅这位浑身是伤的年青将领。 商成这才意识到陈璞是在和自己说话。 说起“子达”这个表字,那是回到燕州之后,有一回陈璞来探望病情,曾经问起过他的表字。他当时隐约记得自己因为什么事曾经起过一个表字,可为的是桩什么事,当时又是起的什么表字,却是早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他只好随口给自己重新杜撰了一个字一一子达。他想,成,有成功的意思在里面,达,也有达成的含义,这两个字应该算是相近吧,那么他名成字子达应该不会贻笑大方吧?事实也确实是这样,后来陈璞和王义分别过来看望他时,都是称他的表字以示敬重。不过到现在也只有他们在用表字称呼他,象包坎钱老三这样的亲近人,从来都是将军大人地乱叫,就算是读过书的孙仲山,也没称过他的表字,所以直到现在,他还是不大习惯别人叫自己的表字。 他放下手臂,摇头说道:“头疼倒没什么,已经习惯了。……大将军刚才介绍局势发展,职下听是听清楚了,就是不熟悉燕山地理,思考细节时有点走神。” 西门胜也笑道:“商大人说的,就是职下想说的。职下比商大人还不如,大将军讲的事情,有一多半都只能听个囫囵大概。” 陈璞点下头,歉然说道:“这是我考虑不周到。一一子达这里有燕山地形舆图没有?” “有。”商成让站在门边的包坎去把自己屋里的舆图连架子一起搬过来。 有了舆图作参考,陈璞刚才介绍的情况登时就变得直观起来,四个将军一个卫牧都默不作声围在舆图四周,低首蹙眉地紧张思索。 李慎是老燕山,又是老军务,资历还在出身骠骑军的西门胜之上,虽然一年多来遭遇了有些蹉跌,但是眼光自信都在,瞄着图把自己的主意再仔细斟酌了一回,觉得也并没什么遗漏,所以神情虽然专注,心中已经有些不耐烦。他从上京出发,一路上顶风冒雪地日夜赶路,一千三百里路只用了十天不到的时间,现在已经是累得身心俱疲,现在惟有的想法就是赶紧商议出个决定,然后找个地方睡上一觉。可偏偏这个商瞎子多事,非要取什么舆图观览思量…… 他凝视着舆图,眼角的余光却在打量着对面的商成。想不到啊,仅仅一年半的时光,当初的驮夫泥腿子,现在已经摇身一变,成了和自己平起平坐的定远将军了。再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感慨的了……回想起过去一年里自己在上京郊外田庄里心消志疲意气萧瑟,每日里战战兢兢地闭门思过,他却在草原上呼啸纵横建功立业,心头登时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酸甜苦辣涩,通通搅作了一处…… 好半天他才从怔忪出神中清醒过来,就听商成说道:“……我以为,当下最紧要的事情是要把羁押待勘的文武官员尽快地甄别,把他们放回去尽快地署理公务,这样才能保持政务的执行通畅,军务的指挥灵活。尤其是行营各司的主事和参战各军的将领,必须尽快让他们出来恢复职务。” 陈璞拧着眉头说道:“朝廷派来的检视官员还有协助的巡察司衙门人手不够,这事怕是急忙办不成。” 商成说道:“办不成就不急着勘验甄别,先把人放出来,让日常的军务政务保持畅通。” 陈璞木着脸不说话。陆寄在旁边插话说道:“大将军别介意商大人的鲁莽。商大人入仕的时日还浅,不熟悉朝廷的体制,见解草率也是情有可原。” 商成朝陆寄点下头,对他出言回护自己表示感谢,嘴里却说道:“当前最要紧的事情是遏止燕山局势进一步恶化。为了保住燕山,需要这些官员出来处置地方上的事务,处理军事上的行动。既然停职待勘是国家制度,那么咱们可以变通,让这些官员戴罪行事,有功奖功,有过罚过,有怠慢公务者,那就前罪后罪合并一起决议处分。” 陈璞依旧沉吟着不表态。 陆寄对商成是又气又恨。虽然从心底里来说,他是赞同商成的观点的。他知道,眼下燕山的艰难局势,其实与官员的羁押待勘不无联系,要不是大批的文武要员无法理事,突竭茨人也不可能那么轻易地攻到燕山腹地。而且他还知道,清楚这个情况不仅仅是他这个卫牧,另外也有不少人已经看出了问题的症结所在,可大家谁都不愿意出来挑头提这个事一一这毕竟是违反朝廷体制的做法,虽然能缓解当下燕山面临的困境,可谁知道以后朝廷会怎么处置挑头的人呢?现在是多事之秋啊,明哲保身才是正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商瞎子这个粗莽武夫既然提出来了,他这个卫牧就不能不说句话。唉,假如商瞎子不提这个话,他还可以装聋作哑,就算以后有人诘问“为什么燕山卫不以国事为重便宜行事”,他还可以把陈璞这个女娃推出去当挡箭牌,“燕山一体事务,都是陈督帅做主”,虽然一顿贬斥是跑不掉的,可不用担多少责任啊;但是,他的如意算盘现在是打不通了,他既然听到有人提出这样的建议,他就只能在支持和否定之间作一个选择…… 他决定支持商成。 他假作思索了一番,斟酌着辞句说道:“督帅,我以为,商大人的提议很有道理,可以按他的说法执行。除了情弊确凿的人继续羁押勘察之外,其他官员可以具结复职,大家齐心合力共度难关。职下愿意和督帅一同具名向朝廷呈文,申明这是权且之举,下不为例。” 陆寄这个文官之首点头,西门胜和李慎也先后表示可以这样做,而且他们也会在呈文上具名。 既然大家取得了共识,那么这事就这样定下来,明天一早,按察司就开始甄别放人。陈璞又望着商成问道:“军事上,子达有什么建议没有?” 商成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望着舆图沉思,良久才提出一个问题:“广良寨,现在是什么情况?” 这个问题太突然了,陈璞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既然留镇、掬棠隘、赤胜关到平城、燕边都落入突竭茨人的手里,作为燕州门户的下胜关和裴县又是一天十几次的告急文书,区区一座广良寨,又怎么可能独保平安?但是她觉得商成这样问肯定不会没有理由,想了想,说道:“九月二十一日接到的赤胜关万急军情中,提到过广良寨,说那里已经失陷了。” 商成仔细想了想,说道:“广良寨应该还在咱们手里。”他仰脸望着烛光中灰蓬蓬的房梁,慢慢地说道:“我的理由有三条。一,留镇是九月十四日失陷的,掬棠隘是九月十七日失守的,赤胜关的第一次告急文书是九月十九日发出来的。留镇到赤胜关,相隔一百四十里路,突竭茨人沿路攻击前进,差不多就是六天时间。这就是说,他们的时间很紧,不一定能有时间离开主道进攻留镇右翼五十里外的广良。而广良又是中路大军的粮草转运基地,驻扎着重兵,就算突竭茨人计划攻克那里,又敢托大分兵,也不可能是小股队伍一一他们要打广良,又要打通向南的道路,如果没有侧重的话,很可能到头来是两路都受制。”商成加重语气,斩钉截铁般说道,“我断定,他们必然是侧重向南,而放弃了光良!” 李慎挑起眉梢乜了商成一眼,嘴角轻轻了一下。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你断定?一一你拿什么断定! 西门胜俯下身仔细地审视着舆图,没抬头问道:“你这样判断,还有什么别的依据没有?” “有。”商成立刻说道。他的手指指向留镇和广良寨之间的一个地名,“这是石柘寨,同样是留镇右翼的一个小军寨,驻着不满员的一营边军……”陈璞补充说;“我询问过边军府,石柘寨驻着三个哨的边军,只有二百五十四个边兵,另有三十多户边户。”商成跟着说道,“石柘寨离留镇只有三十里地不到,正在留镇和广良之间,既然他们在九月二十日之前依然在坚守,那么还在他们右翼的广良就多半也在坚持。” 西门胜说道:“就凭这两点,你也不能判断广良眼下还在不在咱们手里。” 商成点头说道:“是的,这一点不能判断,只能判断出九月二十日之前突竭茨人的意图是侧重于打通南下的道路。” 西门胜直起身,盯着舆图挠着下巴陷入思考。陈璞却不知道商成作出这样的判断有什么意义,西门胜又为什么是一付若有所思的模样,实在猜不出两位将军打的是什么哑谜,索性直截问道:“既然他们铁了心要南下,那咱们应该怎么样应对?” 西门胜也问道:“他们为什么不即刻攻打中路军的粮草仓库?为什么不打通战线,而要在燕中和燕东之间给咱们留下这样一个据点?” 商成笑着又加了一个问题:“为什么他们在九月初三攻占了犒县之后,就再也没在燕西采取进一步的行动了?” 西门胜眉头紧锁,和着陈璞一起问道:“为什么?” 商成神采焕发,咧着嘴呵呵一笑,手指绕着燕山北境划了个半圈,指点着舆图语气坚定地说道:“这三个方向上的敌人应该不是协同行动的!他们没有统一的指挥,是各自为战!”他挺直了身体盯着北墙,炯炯的目光似乎已经越过了北边的燕山,一直扫视到草原,声音就象金石一般铿锵振奋。“草原上一定是出事了!突竭茨人出大事了!” 一屋子的人都是悚然一惊。半晌,陈璞才吃吃艾艾地问道:“突竭茨人,出了什么事?” “不知道。一一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事,但是必然是大事,大到东庐谷王连队伍都来不及指挥调度的大事!” 陈璞用最大的毅力压制住自己的情绪,但是心里已经慌乱得突突乱跳,身体都紧绷得有些痉挛颤抖,尽着最大的努力开口问道:“那,你看,咱们现在,该怎么做?”她还从来没有这样紧张过,哪怕是在突竭茨人的重重包围之中,她都能做到镇定自若,可眼下听到商成的话,居然连一句话都说不圆泛了…… 商成一字一板地说道:“断绝燕西和燕中的一切交通。驻枋州的四千骑兵,合并附近四县的一千三百骑军,由犒县至岚口出草原,从西向东一一”他的手在舆图上燕山以北的广袤地区一抄,狠狠地攥成拳头砸在“莫干”两个字上,眼睛里闪烁着狠毒的光芒把周围的人都环视了一回,慢慢地说道,“把这一片的敌人都包进来……” 屋子里安静得人们仿佛能听见彼此的心跳。陈璞、陆寄、李慎、西门胜,还有站在门边的包坎,都被他这异想天开一般的庞大军事计划骇得犹如木雕泥像一般。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屋子里的沉寂才被一颗爆开的灯花打破。 人们面面相觑,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李慎一连咽了几口唾沫,才无比艰涩地张开了嘴:“这太冒险了。天寒地冻的季节,草原上吐口唾沫就能冻成冰,让五千骑兵轻骑飙进,那是有去无回的事情。太冒险了……” 商成幽幽地说道:“只要能包住这几万突竭茨人,五千骑兵死光都值!” “要是包不住呢?包不住,怎么办?” 商成冷冷一笑,说:“天寒地冻,交通不利,只要咱们动作快,他们就不可能逃掉!何况突竭茨人一路顺风顺水,早已经把咱们视作囊中之物,骄横狂妄得连战线都不顾不上打通,侧翼都不愿意掩护,他们怎么可能料到咱们给他们撒那么大的一张网?” 李慎嘴唇蠕动了几下,却是再也说不出话来。 西门胜眼睛里闪烁着熠熠光彩,沉着声音说道:“这是一桩大买卖,更是一件卖命的苦差事,得找个悍勇刚猛的人来带这五千死士……” 陈璞现在才从震惊颤栗中清醒过来。听了西门胜的话,她的目光立刻望定了商成。可商成脸上那道还没落痂的新伤疤和黑黢黢的眼罩都在提醒着她,他现在最需要的是休息,是静养……那么,李慎呢?这位燕山右军的老司马威望是有的,可是他从来没表现出他的“悍勇刚猛”。西门胜就更不可能了。他是刚刚上任,没有威望,不可能镇得住那五千必蹈死地的将士。他们三个都不行,其他的人就更不用说了……至于她自己,就更是提都不用提,即便别人同意她去,她也不敢去一一千里跃进,路上不知道要遭遇到多少难题和风险,她没有那份眼光,也没有那个心智,她不能眼睁睁地让自己带着五千兵士去送死…… 商成抿着嘴唇说道:“中军怀化校尉孙复,足智趁勇,可以去带这支队伍。怀化校尉姬正、怀化副尉范全,可以作为他的左右副手……” “不行!几个怀化校尉,芝麻大的军官,怎么能担当这样大的责任?”李慎脱口说道。 陈璞也是想都没想就拒绝了这个荒唐的主意。她甚至都不给商成辩解的机会,直接说道:“这个计划没办法执行!一一商将军还有没有其他的主意?” 商成的脸色黯淡下来。他盯着舆图看了很长时间,叹了口气,有些意兴阑珊地说道:“那就断其一臂吧。……派两营骁勇将士,带上足够的向导,从屹县沿燕山中的小路穿插到如其寨,然后走由梁川到北郑,切断燕东敌人的后路,围攻端州的敌人自然就乱了,燕州的围也就解了。要是屹县能抽调出来的人手多,动作也够快的话,就从北郑县沿西马直的老官道直插广良寨,再袭取留镇,中路的事情也就解决了。” 陈璞和两位将军交换了一下目光。陈璞和李慎都没有反对;还不太熟悉情况的西门胜也觉得这办法可行,就算不能成功,抽调两三个营,也不会对大局有太大的影响,便点头表示赞同。陈璞思忖着问道:“谁来带这两个营比较好?” 李慎正想两个得力的部属,商成已经开了口: “就让孙复去吧。反正他现在就在屹县,一纸命令就能出动。他带不了五千骑兵,带两个营去包抄一下后路,总该没有问题。” 陈璞点头说:“好。” 正文 第五章(10)奔袭(上) 当惨白的日头慢慢爬到头顶的时候,孙仲山巡视完屹县城的三座城门,回到了军营。 他已经回来三天了,但是还没回霍家堡看过妻子;妻子的义父霍六那里,他也没有去登门拜望过,只是在霍家门口和霍六说过几句话。他实在太忙了,县城里防务布置,和北边赵集南边大营的交通联络,还要编练乡勇壮丁,还要操心队伍的粮秣给养,每天都要忙到深夜,压根抽不出时间来顾及别的事情。 勤务兵看他的脸色很难看,脚步也有些疲沓,就立刻给他打来了热水。等他在营房外洗罢手脸进到屋里,桌案上已经摆好了他的晌午饭。一碗粗糙的黄米饭,一碗碎豆腐盐菜汤,还有一碟酱菜,就是他的午饭。除了汤里的豆腐块看上去要多一些也大一些,汤面上还漂着几点油花之外,这和普通士兵的伙食并没有什么两样。说实话,这么一点东西连勉强填饱肚子都不可能。可有什么办法呢?眼下屹县的情况就是这样,就连这点支应驻军的粮食,也是县令乔准挤了又挤拼命腾挪出来的。唉,因为突竭茨人占了北郑,又在围攻端州,只十多天的工夫,屹县城里涌进来七八千逃难的人。为了解决这些人的吃喝,县令乔准几乎把粮库翻了个个儿,连墙角砖缝里的谷粒都扫出来了,粥棚里熬出来的粥清得能照出人影,纯粹就是让人吊个命,可每天围在粥棚外等着衙门救命的还是成百上千……人实在是太多了,县里的那点应急粮根本就不顶事,几家数得上的大户也没剩多少粮食了,可北边和西边逃难的人还在朝屹县赶,县城里的人也一天比天多。眼下,不管是心急如焚的乔准,还是焦头烂额的书半衙役,谁都知道,再不想点办法,接下来的几天里就不知道有多少人会被饿死。可除了城外的南关大营,整座县城哪里还有粮食?南关大营里的粮食堆积如山,可那是朝廷为打仗预备下的军粮,没有命令,谁都不敢动那里的一粒谷子。 早就饥肠辘辘的孙仲山却没有半点的胃口。他坐在鼓凳上,呆看着面前的吃食,久久都没有拿起筷子。他倒不是嫌弃这伙食,而是根本就吃不下去,他的思绪还停留在刚才自己看见撞见的一幕上…… 他巡视完南城朝回走的时候,路过一条小巷口。三天里,那个巷口他已经走过了十几遍,他从来都没对那地方有什么特别的留意。在他的印象里,那里和别的街巷一样,墙根下一样坐着躺着逃难过来的人;这些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面无表情,空洞的眼睛也完全没有任何神采,只是呆滞地望着某一点。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神使鬼差般他竟然从老远的地方就开始一直盯着巷口药房边的一个女人看。那女人屈着腿跪坐在房基边的泥地里,披散着肮脏结绺的头发,一身的袄裤早已经滚得烂污糟,一手掀着扯线爆絮的黑袄子,一手把个干瘪瘪的**朝怀里的娃娃嘴里塞。那娃细得篾条一样的小手曝露在寒风里,手指就象鸡爪一样蜷缩着,两眼紧闭,没有血色的脸蛋和嘴唇都泛着一层青灰色;任凭母亲如何撮弄,他都没有半点的反应,黑黑的奶头一遍遍地塞进他的嘴里,又一遍遍地从嘴角滑出来…… 在战场上走过无数回的孙仲山一眼就能看出来,那娃已经…… 一想到那个夭折的娃,一想到那些在大街小巷里偎墙依壁枯坐斜躺着的人们的麻木面容,他的心里就象被什么东西堵着一样。 他痛苦地攥紧拳头在案子上捶了两下。 砰砰的声响惊动了勤务兵。他走进来,看案上的吃食动没都没动过,就问道:“大人,饭菜都凉了,要不我拿去热一下?” 看孙仲山不说话,勤务兵就准备收拾起米饭菜汤。 “……不用,放那里吧。”孙仲山突然说话了,“我这就吃。”他伸出手去慢慢地摸起了筷子,仿佛那不是两根木条,而是千斤重的石山,每移动一分,都几乎要耗尽他全身的力气一般。 他端起碗,朝嘴里刨了一口饭,一口一口地咀嚼着,米饭里的稗子和土坷拉在他嘴里发出呲呲啦啦地刺耳声响…… 立在脚地里的勤务兵惊惶地望着自己的长官。他大概以为是他做错了什么事,而让孙仲山如此地不高兴。 小口小口的咀嚼很快就变成了大口大口地吞咽,孙仲山就象是在发泄郁结在心头的仇恨和狠毒一样,飞快地把这些吃食一扫而光,不仅饭碗里一粒米都没剩下,汤碗也叫勤务兵倒冲些开水涮了涮,连汤带水喝了个精光。 孙仲山丢开碗,任凭勤务兵过来收拾,自己一手撑着额头斜靠在桌案上,努力让自己不去想那只伸向空中企冀抓住点什么的细胳膊。 可他越不让自己去想,脑子里就偏偏要不停地闪过那一幕。一想到那张青灰的小脸蛋,他的心就紧紧地揪作一团。 恍惚中他似乎听到一阵马蹄声,然后又听见丁当一片马刺磕碰声,然后就是一群人脚步噔噔地奔这边过来。他还没来得及让勤务兵去看看出了什么事,就听门口有人大声说道:“赶紧让伙房做点热乎饭!一一娘的,一早赶了一百二十里路,到现在水米都没沾过牙缝!”随着话音,戴着个黑眼罩的钱老三全副戎装地挑起门帘走进来,二话没坐孙仲山对面,解了兜鍪嚷嚷道:“快,弄点水来!” 孙仲山急忙端过茶汤壶,正想找个装水的物什,钱老三一把就夺了壶,掀了壶盖对着嘴就咕嘟咕嘟灌了一气,末了一抹嘴把空壶一撂,畅快地舒了一口长气。 孙仲山惊讶地问道:“你不是驻守燕州么,怎么声都不吭就跑来了?是来接替我的?” 钱老三在怀里摸索出一张红头签子朝桌上一拍:“自己看!”一步窜到门边,对孙仲山的勤务兵说:“你,去伙房看看还有什么能吃的没有!冷饼冷馍冷饭都成,实在没有就给我抓几个酱菜来!我他娘地就要饿死了!” 孙仲山给那两个校尉让了座位,又叫人端来茶水,攒着眉头打开军令: “兹令:自本令到达之日起,燕山中军丙旅第二营所辖屹县一切防务,即刻移交燕山中军丙旅第四营。自本令到达之日起,燕山中军丙旅驻屹县第二营第三营及第四营一二哨,即刻整编为暂编辛旅,由第二营校尉孙复任暂任辛旅旅帅。孙复所部,限十一月初五子时前,攻占如其、广平驿、北郑,切断燕东方向突竭茨人的撤退道路,并保守上述三地至屹县钱狗剩部到达。此令。燕山中军司马商。年月日。” 孙仲山把军令来回审视了两遍,核对商成的印鉴签字无误,这才仔细地收好,问道:“怎么回事?” 钱老三嘴一咧,使劲摇了摇还在冒着一缕缕白汽的脑袋,抹着顺额头鬓角流淌的热汗说道:“行营下令,你带队由屹县走燕山里的山道,绕到如其寨背后去打。我是来接管这里军务的。”说着话,他又从怀里讨了份折起来的军令一晃,继续说道,“屹县和南郑境内所有的文武官员兵勇壮丁都归我调遣,十月二十八日开始向北打。一一大人下的死命令,六天内必须推进到北郑,十一月初七之前不能和你会师,就砍我的脑袋。” 听说钱老三将接管两个县的一切军务,孙仲山倒是一点都不觉得奇怪。鹿河一战,钱老三在断后时立了大功,现在的勋衔职务已经在他之上,独立指挥某个方向的作战只是迟早的事情。他想了想,说道:“今天是十月初九,到下月初五子时,不过二十五天,要在山里行军,还要打下三个城寨,事情有点棘手。” 钱老三打断他的话,笑道:“时间是不大够。这一点你知道,我知道,大人知道,行营也知道。这差事是大人点名要你去的,别人抢都抢不走,还说什么换别人去干这个事,他不放心。说出来不怕你生气,当时我也想把这差使抢过来,结果被大人一茶壶砸出来了。” 孙仲山乜他一眼,说道:“你好意思和我抢?你都比我高两级勋了,再夺了这份功劳,那我以后和你说话,不得仰起脸看你?”钱老三涎着脸皮嘿嘿一笑,嘀咕了一句,“只要你打下北郑,拦住突竭茨在燕东这一万多兵,升勋晋职还不是说话就有的事情……” 孙仲山蓦地皱起眉头,诧异地问道:“围住端州的敌人有那么多?”屹县南郑带南关大营还有几处军寨的兵统共才三千多点,除去留下镇守的人手,能派上去的顶多只有一半……心头仔细思忖着,说道,“敌人察觉后路被断了,真想突围的话,你和我的这点人可是挡不住。” 钱老三龇牙咧嘴一笑,说:“就咱们俩是肯定拦不围攻端州的大帐兵可是有三千多,打出来的黑旗就有七八面。好在这回出动的可不仅是咱们俩一一我的丁旅已经在来屹县的路上了,估计十七日前后能赶到。范全姬正的乙旅也要调往端州方向。你我还有老范他们,三个旅就有六千人,再加端州的八千多兵,也差不多够用了。”说着左右瞄了两眼,看营房里没人,这才压低声音说道,“行营还有机密军令给你一一打下北郑之后不必等我,除留一部守城接应之外,你要继续沿古官道经马直川向广良方向运动,争取把燕中的一万敌人也留下来。” 瓮中捉鳖! 孙仲山的目光倏然一跳。 这是不得了的大手笔!只要北郑广良留镇一线打通,到时候赵军前后夹击,深入燕山境内的两万突竭茨人不死也得脱层皮! 他肩膀上的担子也立刻变得无比沉重起来。 他现在才算明白过来钱老三那句话一一大人点名要你去…… 正文 第五章(11)奔袭(中) 勤务兵总算从伙房找来一些吃食。 钱老三瞅着粗陶碗里两个冰凉的掺着糠的粗面馍,一脸的怪相,好半天才咽着唾沫问道:“……你们这两天吃的就是这些东西?” 正默默筹划着奔袭前要做些什么准备的孙仲山点了下头,说:“只有这些。就是这点伙食,还是县衙门从牙缝挤出来的。县城里的光景你肯定也看见了一一到处都是逃难过来的人,凭空多出来几千张嘴,屹县安平仓的粮根本就不够。端州又在打仗,有粮食也运不过来……”他再也说不下去了。他又看见了那根又细又瘦的胳膊。 钱老三抓着一个硬得和石头差不多的糠面馍馍,惊讶地问道:“怎?饿死人了?” 孙仲山埋下头,心情无比沉重地叹了口气。 钱老三一下楞住了。他眨巴着眼睛望着孙仲山,半天才反应过来,手里的馍一把就拍桌案上,骂道:“遭他娘!这屹县令是干什么吃的?他是不是不想活了,敢让地方上饿死人!一一来人!”随着他的吼叫,一个八品武官挑开门帘就撞进来,立在门口叱道:“职下在!大人有什么吩咐!” “你,带几个人,去把屹县那个混帐县令给我抓起来!还有什么县丞主簿的,一体都拿了!” “是!”那军官虎吼领命。 孙仲山赶紧拦下那个军官,然后对脸红脖子粗的钱老三解释说:“这不能怪乔县令。他也没料想到会遇见这样的局面,已经忙得着急上火了,整天价上窜下跳地找粮食。可他也没办法,拥到县城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钱老三喘了几气,也不理自己的亲兵队长,鼓起眼睛瞪着孙仲山,问道:“那,你说怎么办?” 孙仲山咬了咬牙,从嗓子里挤出一句话:“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用南门大营里粮食救急!” 钱老三的脸色刷地一下变得苍白起来,掀起眼罩,一双三角眼死盯着孙仲山,仿佛不认识他一样,嘶哑着声音说:“那可是军粮。没行营的命令,擅自动那里的粮食可是杀头的死罪……” 因为下定了决心,孙仲山反而冷静下来,凝视着战友说道:“事情紧急,杀头也顾不得了,你下命令吧,让南关大营开仓赈济。” 钱老三伸出舌头把干涩的嘴唇舔了又舔,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半晌才抚着额头深深地吁了口气,说道:“早知道是这样,我当时拼命也要把领兵突袭的任务争下来……”他喟然一声叹息,“好吧,就依你说的,放粮。”他抚摩着腰带上嵌着的银钉,脸上也说不出是个什么表情,既象是无限感慨,又是象是自怜感伤,自言自语说道,“遭他*,这一回就算不死,也要扒层皮……” 孙仲山笑道:“就算扒皮,第一个也轮不到你。” 钱老三一怔,立刻就明白了孙仲山话里的意思,点头说道:“你说的对一一这种事大人肯定要把责任揽过去,要扒也是先扒大人的皮……”说着呵呵一笑,叫过来自己的亲兵,让他们分头去通知屹县县衙和南关大营的主事官员到军营里来开会;又给自己倒了一碗新沏的热茶汤,硬馍掰碎了泡茶汤里,连汤带馍囫囵吞咽了一气。吃完喝罢嘴巴一抹,看孙仲山目光低垂枯皱着眉头一声不吭,知道他是在为出兵作盘算,便问道,“节令快到大雪,山里肯定冷得不行,你要多准备御寒的衣物。还有干粮伤药军械弓箭绳索什么的,也要多多预备。哦,对了,还有攀爬城墙的挠钩,也要多准备一些。这样,你列个清单,看需要什么,我让南关大营开了仓库任你挑选。东西多的话,这样,你多带上一些马匹,把粮草辎重都用马匹来驮运,等道路实在不能过牲畜了,再换**背。我多给你征派点人手,无论如何都帮你把物资运上去。” 朋友替自己考虑得如此周到,孙仲山心头禁不住涌起来一股暖意。他温情地望了钱老三一眼,笑道:“这些都是肯定需要的。有你在,我倒不用操心这些。我现在就担心向导的问题。”他的手指轻轻敲击桌案,思忖着说道,“我盘算了一下,我要带够支用二十五天的粮食,一人一天一斤四两,一千一百人就得四万多斤粮,这就要百二十匹马来驮;还有箭枝帐篷药材等等其他辎重,也要五六十匹马。加一起,你就得给我预备两百匹马才够使。伺候这两百匹马,至少还要一百个民伕;这些人的吃嚼用度又是一笔帐……” 钱老三拧着眉头想了想,说道:“一百民伕肯定没问题,马……先让屹县衙门尽力在地方上征调,不够从南门大营里拉!不管那么多,什么东西都先紧着你用一一你这番奔袭能不能成事才是最关键的!” “另外你还得即刻给我预备四百贯铜钱和五百两官银。” “唔?要这么多钱做什么?仗还没打,犒赏兵士是不是早了点?” “不,是给向导的。”孙仲山说道,“怕路上出什么纰漏或者误导,我需要二十个向导。我这是敌后孤军,又是接连的硬仗,和送死差不多的差使,钱给少了怕没人乐意干。我预备来一个先发二十缗,打到北郑,赏钱再翻番。” 钱老三嘿然一笑,也不说什么,只点头称好:“等下开会时我就把事情吩咐下去,马匹民伕向导补给什么的,尽快给你置办齐整……” 孙仲山打断他的话说道:“不是尽快,是要立刻就办。明日卯时以前必须预备停当,最迟辰时我就出发。” “行!我这就下命令!”钱老三答应道。他正要招呼人,孙仲山又说:“还有个事情。屹县士子霍士其,熟知地理地形,且报国之心拳拳……” “谁?这霍士其是谁?” “……衙门将将张榜招揽向导,霍即昂然直入衙门,口称吾愿引天兵降此贼寇,彰国朝威武。”孙仲山端起茶汤喝了一口,这才笑着说道,“霍士其就是十七叔。” 钱老三神情古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孙仲山,忽然指着孙仲山笑骂道:“老孙啊老孙,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敦厚老实人,想不到你也有弄虚捣鬼的时候!那不行,人情不能你一个人做了,好不容易逮个机会,我也要抱抱大人的粗腿……是了,既然十七叔自告奋勇,那绝对要大大地褒奖一番一一就凭这一桩事,屹县士子霍士其就应该记头功一次。”两个人相对嘿嘿一笑心照不宣。 钱老三想了想,问道:“我记得,你媳妇的义父好象也是霍家族里的人?” 孙仲山说:“她的义父讳伦字明绪,在霍家族里行六,是十七叔的堂兄。我跟大人都称他六伯。去年南关大营的案子,他也受了点牵连,被去了职司,一年多来一直闲在家里。”钱老三倒没有在意他没为什么不随媳妇称霍六为义父。他听孙仲山提起过,霍六和十七叔其实和那桩官司没多少关系,就是因为和现在的屹县县令相互看不对眼,才被人在暗地里下绊子。不过这点小事如今在他眼里根本就不算什么,因笑着说道:“眼下拥进县城里的人多,事情也多,县令一个人既要处置衙门里的公务,又要征集粮草,还要抚恤难民应付驻军,也真是辛苦他了。”说着一声叹息,似乎是对忙得四脚朝天的乔准充满了无限的感佩。“偏偏现在又是个节骨眼的时候,说话间大军就要和突竭茨人大打出手,要县令扶持的地方更是多得了不得。我看霍伦是个可用的人一一他是衙门里的老人,知道屹县这边的风土人情,又熟捻地方上的政事杂务。……我看这样比较好,以后县令就分管衙门政务和负责征集粮草民伕,霍伦担当起安抚民众和协助大军的事情。” 孙仲山笑了笑表示赞成。他怎么可能看不出来钱老三这是在整治乔准。大军出动,最难办也最容易出错的差事就是征集粮草民伕,钱老三轻飘飘两句话,就把乔准推进了火坑里。不过他并不同情乔准。谁让这个浑县令要给十七叔和霍六穿小鞋呢?活该! 两个人公事私事夹杂在一起譬说了半天,钱老三又接连下了几道命令,县衙和南关大营的主事官员也都到了,于是就在这军营指挥所里临时开了个会。 会议很短,基本上就是在钱老三在说话,噼里啪啦把一大堆事项布置下去,然后大家就分头去准备。人手多办起事情自然就快,一心巴结钱老三这个卫军新贵的南关大营更是鼎立协助,到傍晚时分,孙仲山要求的各项准备就已经安排妥当。第二天一早,孙仲山就带着队伍牵着驮马,朝着西北方向出发了。 正文 第五章(12)奔袭(下) 虽然在出发之前,孙仲山就作了最坏的打算,不仅备足了辎重粮秣,还征集了所有能征集到的驮马,并且物色了最好的向导,可现实的情况依旧远比他预料的还要艰难十倍。一个是糟糕的天气。十月十六节令大雪,两天一夜的鹅毛雪飘过,到处都是厚茸茸的积雪,一脚踩下去轻易就能没过脚踝,人只能在雪地里拖着脚步蹒跚而行;一天的行军下来,队伍往往连十里地都走不到。二是道路糟糕。说是三百四十里的山路,其实除了从屹县去渤海卫历阳县的那一段算是路以外,别的地方只有冰雪沟涧莽石荒滩,压根就没有路。队伍跌跌撞撞地行进在燕山深处,放眼望去,坡仰坎伏四面都是绵延的山峦,峰高云低八方都是白蒙蒙一片,侧耳倾听,天地苍茫寒山寂寥,鸟兽禁绝虚谷稀声,由不得人不起一股烦躁苦闷的急噪心思;要不是人人心头都憋着一口气,光是这一路的艰苦行军也能把队伍拖散架。好在孙仲山重金网罗来的向导中有几个往来赵地和草原之间的盐铁私贩,熟悉地形能随时指引,队伍这才没有迷路。就算是这样,他们还是走了好几回冤枉路,好在发现得及时,这才没酿下大错。十月二十九日午时,孙仲山他们终于冒雪赶到了离如其寨不到五里地的一个小山坳。 队伍刚刚停下,孙仲山就马上派人去探察如其寨的动静。他一面下令队伍就地隐蔽,吃饭喝水抓紧时间休息,一面再次重申军令:“前后传下去:不许生火、不许喧哗、不许随意走动交谈,违令者就地斩首。一一各队哨营立刻清点人数,即刻报我。” 情况很快就汇总到他这里。从屹县出发时的一千一百三十六名将士,能作战的还有九百四十九人,减员接近两成;一百六十多个民伕,跟到这里的连一半都不到。掉队的兵士和民伕大都是因为冻伤而跟不上行军的。好在后面跟着收容队,这些伤员中的大多数应该可以得到及时的照顾。另外随队的驮马只剩下不到八十匹,携带的补给也所剩无几一一因为一些伤兵无法走路,只能用马匹来驮载,队伍不得不抛弃部分粮食和辎重。 眼下,摆在孙仲山面前的是一连串的难题。他们比预定的日期晚了整整三天;也就是说,他们没有时间进行休整,而是要立刻投入战斗。在接下来的六天里,他们必须克服长途行军带来的疲惫,还要克服粮食短缺以及军械不足的问题,一鼓作气拿下如其寨、广平驿和北郑县城…… 这是孙仲山第一次独自带兵,心头难免有些紧张,现在,他坐在一块大黑岩下淋不到雪的地方,一边就着雪啃着一块硬得几乎咬不动的面饼,一边在心头盘算着接下来该怎么做,怎么样才能用他手头上这点兵,在六天时间里三战三捷,赶到一百四十里外的北郑去堵住突竭茨人逃窜的口子。风不时把几团雪花灌到这里,落在他的脸上手上和身上,他却仿佛没有察觉一样,只是拧着眉头默默地筹划。 他不得不承认,这次的任务是前所未有的艰巨! 但要不是艰巨的任务,大人又怎么可能点着他的名,非让他来执行不可呢? 因为缺少对手的情况,他枯坐了半天,对于如何抢占三个城寨完成任务,还是一点头绪都没有。他只能在心里默默地计算各营各哨的分配调度,看如何组织才能让他们发挥出最大的作用。 他吃完了饼,使劲地揉搓了一下冻得发木的脸,就站起来去巡视自己的队伍。 如今山坳里向阳的一面坡脚上,凡是能避风避雪的地方都歇着兵勇。这是分属三个营的兵,为了这次任务才临时听他的指挥,二十天的行军跋涉他和大家一起用两条腿走下来,他这个暂时的旅帅已经赢得了这些将士的尊敬,士兵们看见他过来,都纷纷朝他行注目礼。他沿着山坡慢慢地走,时不时地朝某个什长点个头,或者朝某个认识的兵微笑一下,遇见熟悉的兵士,他也会停下来慰问两句,或者拍着那兵的肩膀鼓励一下。一路巡营抚慰,在兵士们的窃窃私语啧啧赞叹中,他渐渐走近了队尾。 他在一棵光秃秃的老桑树下看见了霍士其。 雪还在无声无息地飘落着。一朵朵的雪花就象一只只曼舞纷飞的白色蝴蝶。霍士其裹着件肮脏的老皮袄,竖起兜帽,双手笼在袖子里,站在树底下不停地跺脚;从他嘴里喷出来的热气就象一团团凝结不散的白雾,把他的整张脸都笼罩起来。他大概有些伤风,呼吸时呼噜呼噜地带着很重的鼻音,还时不时地抬起袖子在脸上擦一下。孙仲山注意到,十七叔两条胳膊的袖口上,都有块地方清清亮亮地闪着水光。 桑树下的两个健卒看见孙仲山过来,都有些不知所措,楞了一下才赶紧去制止把脚在地上乱踢踏的霍士其。 霍士其这才看见孙仲山。他的神情登时变得既尴尬又难堪,唏溜了一下鼻子,嗡声嗡气地小声说道:“是我的错,不关他们的事。实在太冷了,熬不住……”说着,又伸着袖子擦鼻涕。 孙仲山的脸色比他还要难堪。他本来是一番好意,想借着机会给霍士其送上一份功劳,并不是真想让十七叔来干这刀头上舔血的勾当。他当时想着,先以“忠勇效命”为由嘉奖霍士其一番,然后借口屹县要整肃治安筹措粮秣征集民伕,这么多的事务,完全可以趁机把霍士其留在后面。谁知道钱老三为了让霍六也挣一份功劳,竟然朝乔准使了个阴脚,结果吃了暗亏的乔准不忿,一口咬死了霍士其是要当向导带路,既然是“拼死报效朝廷”,那就应该“勉其志嘉其行”,一番冠冕堂皇的话挤兑得钱老三和孙仲山都下不来台,只好硬着头皮把霍士其也编进队伍里。临上路之前,钱老三拉着孙仲山千叮咛万嘱咐,不管战事如何发展,一定要保十七叔平安。孙仲山也是担心忧虑,亲自挑选了两个强健兵卒,让他们一路跟随在霍士其左右,别的任何事都不管,无论如何都得护住霍士其周全…… 看孙仲山不说话,霍士其再问道:“……前面就是如其寨了吧?” “是。出了这条沟向西不到五里,就是由梁川的北口,如其寨就设在那里。” 霍士其咧咧嘴说道:“我走过好几趟。”也不知道是领口进了雪还是因为别的事,他哆嗦了一下,停了停,吸着凉气再问道,“今晚就动手?” 孙仲山再点了点头。就算是夤夜爬墙强攻,今天晚上也得拿下如其寨,休整一夜,明早天一亮就要向广平驿运动,争取在敌人察觉之前夺占广平。只要牢牢守住广平关,即便打不下北郑,端州的突竭茨人也很难全身而退。只是拿不下北郑的话,就不能经广良寨至留镇,也就不能把燕中的敌人截下来…… 霍士其抽了抽鼻子,说道:“如其不好打啊。孤零零一座寨子立在川道边的小丘上,四边不靠,想偷袭都没地方藏身。城又高,箭垛也立得密,就算强攻也难。一一将士们怕也没有爬墙的力气吧?” 霍士其说的这些事情孙仲山都知道。孙仲山当了十七年的边兵,有十三年就是在如其,军寨周围左近里里外外,还有什么地方他不清楚?这是燕东第一雄关,要是被迫攻城,别说他现在的这一千不到的疲兵,就是再多五倍,也很难说一定就能攻克。可是再难也得上啊。就算他有把握跨过由梁川直截攻打广平驿,他还是得攻打如其一一队伍需要如其寨里的补给,需要如其的粮食、箭枝、军械…… 天阴得很沉。日头隐在云层背后,在灰蒙蒙的天空上映出一团明显比周围的昏暗色调更假苍白的光晕。空中依然飘着细碎的雪花。风已经停了,空气里流荡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温暖。 派去探察的人回来了。他们带回了如其寨的最新消息。 据他们观察寨墙上的旗帜,如其只有一支突竭茨部族兵,人数多寡说不清楚,不过肯定不是太多,因为他们绕着寨子查看了一圈,就只看见了两个敌人,还是一个骑马进寨子一个骑马出寨子。除了这两个家伙,探哨就再没看见别的突竭茨人,连寨墙上都没看见一个值勤的岗哨。 这消息实在是太让人难以置信了! 听了探哨描述的情况,几个军官的第一反应是这几个探子在撒谎!就算天气再寒冷,就算突竭茨人再恣意骄横,他们总得安排警戒吧?要知道,现在可是在打仗! 孙仲山二话没说就亲自带着几个军官跑去前面侦察。 他们很快就回来了。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按捺不住的笑容。 遭他娘!这回真是撞上大运了,方圆两里多地的偌大一个如其寨,除了寨墙上的一杆土*令旗,竟然连鬼影子都看不见一个! 孙仲山立刻下发命令分配任务:全军准备,天一黑就动手,务必一个敌人都不放跑! 他还把几个入了赵籍的诃查根都叫过来,特意命令他们不参加今天晚上的行动。这些人他另外有安排。 一一等占了如其,他就让这几个诃查根打头,再让人换上突竭茨兵的衣服,骑着突竭茨人的马,打着突竭茨人的旗号,去诈取广平驿。嘿,假如运气好,说不定连北郑县城也能诈下来咧! 正文 第五章(13)陆寄的想法(上) 由商成首先建议、再经李慎和西门胜反复算计谋划、陈璞最后拍板实施的冬季反击战,随着十月二十九日晚燕山中军孙仲山部对燕东如其寨的成功破袭,而正式拉开了帷幕。 十一月初四,孙仲山部占领北郑县城,掐断了突竭茨人向西和向北两个方向运动的通道。初六,从屹县北上的钱老三部四个营如期赶到北郑县城外围。钱老三部和孙仲山部的会合,不仅加强了北郑至广平如其一线的防御,也预示着赵军在燕东地区的战役布置中最重要的一个环节已经达成。 由于恶劣的天气以及其他原因,直到十一月十日,端州城下的突竭茨大军才得知北郑失守的消息。措手不及的突竭茨人担心归路被彻底切断,来不及部署就从端州及附近地区连夜撤退,结果本来就忧心忡忡的各个部族没了约束,为了逃命争相夺路,被几部赵军拦截追杀出三十里,沿途丢弃的营帐马匹粮草辎重不计其数。十四日,突竭茨人弃守柁县,作为后队的山左厍勒部被赵军两个旅夹击,一千三百骑几乎无人漏网;十六日,山左扎薛特部在孟关被击溃;二十一日,突竭茨以大帐兵为先导,反复冲击已经被赵军占领的姚寨,至日暮时分,八百赵军殉国,突竭茨人沿白川继续向北郑方向突围;二十七日,亲赴一线指挥的李慎集中十七个营计六千余人,在距离北郑县城二十里的山神庙大破敌军,历经三个时辰的激战,斩首九百余级,生俘一千七百多人,缴获的物资难以计数,仅大帐兵的黑旗就有四幅,撒目大撒目金牌七块,连山左纳罕王的乌羽王帐也在其中…… 因为新任燕山左军司马西门胜的谨慎,燕中方向的战事的发起时间比燕东略晚,直到十一月十四日,才有三个营的赵军渡过燕水,对围攻赤胜关的敌人展开试探性进攻。十六日,突竭茨人突然放弃赤胜关外的营寨向北撤退,十九日,敌人主动放弃已经攻占的平城,二十四日放弃下马寨,紧接着向北的一系列堡寨都被突竭茨人放弃。一直担心被敌人诱进的西门胜这时才恍然大悟,急令还在燕水两岸徘徊的三个旅追击,可敌人已经退走了好几天,步骑参半的赵军又怎么可能追得上?直到十二月初一,轻装急进的两千赵骑总算在留镇截住了一部敌人,这才算是有了点收获。另外,他们还在这里找到了已经被打残的孙仲山部。可怜的孙仲山,他在留镇苦苦等待了西门胜四天五夜,直到从北郑和广良带来的一千四百人几乎拼光,才不得不退出战斗…… ……这是腊月里一个难得的好天。水洗过一般的碧蓝天空中只有几缕薄纱云。和煦的阳光带着融融的暖意,撒在燕州城的大街小巷里。树枝上、屋檐边、茅堆柴垛上垂挂下来的冰条子根根晶莹剔透,闪烁的绚丽光彩直晃人的眼睛。因为天气晴好,又是临近岁末,再加燕东大捷突竭茨人已经退出赵地没了边患的忧虑,街面的行人便明显地多起来,长衫长袍的体面人和短袄褐衣的平常百姓都在沿街的各式店铺进进出出,手里拎的胳膊下夹的都是置办的年货,桑麻纸包裹上贴的四方红纸满街都是,红红灿灿地满眼都是迎新年的吉祥喜庆。大街两边的店铺都是门面大开,老板伙计一身簇新收拾得利利落落,站在门首满脸笑容地请进谢出。多日不见的小食担也出没在街头巷尾,“三花油糕”、“老吕家炸糖豆”、“灌肠卷饼热肺汤”的吆喝喝卖声此起彼伏,夹杂背巷里嘣嘣嘭嘭的货郎鼓声,把个州城渲染得热闹红火。尤其是贯穿州城东西南北的两条大街,更是比平常闹热十分,几人高的大木架子隔半里地就立一座,全都披红挂绿地扎成七彩牌楼,牌匾上有的写“风调雨顺”,有的写“岁岁平安”,也有的写“万寿无疆”。离提督府不远的那架牌楼扎得最高最大,壮丽巍峨恍如一座锦帛裹起来的彩山,牌匾也是最阔,黑底金字四个端正楷书: 文治武功。 显然是为了庆贺燕东大捷而特地绑扎的花山。官府已经出了告示,腊月二十八行营阅兵,开放北校场任凭人出入观礼,二十八二十九年三十取消宵禁,大放焰火三天,官兵民商彻夜同欢。 从花山顺街向南走不远就是卫牧府,三扇轩敞高大的倒厦正门紧闭,乌漆铜钉门上两个栲栳大的铜铸饕餮衔环铺首,面目狰狞地俯视着清扫得干干净净的衙前石阶。今天是沐休日,衙门例不办公,平常人进人出不断的仪门也是半掩,八个值勤卫军都是抚刀肃立目不斜视。从此过去再行几十丈,便是人们常说的木头巷一一其实正谓应该是牧首巷,因为这里是历任卫牧的私宅所在而得名,只是燕山口音“首”、“头”辩驳不清,才浑作“牧头”,久而久之就演变成木头巷。 这是巷子里住家不过六七户,都是官宦人家,广宅大院高墙陡壁,所以巷子虽然深阔,寻常的行人却很疏少。但是今天又不同。巷口沿两街的墙根停了一溜的官轿络车,百十个轿夫马夫拥在一起,伸脖子踮脚尖地张望。巷子里,卫牧陆寄的宅院门口张灯结彩,八个四人抱大红灯笼高高挑起,红绸红布几乎把门楼都包裹了一匝,几位衣袍光鲜的陆府下人簇拥着一位白面黑须的中年人候在阶下,随着一声声唱名,门口的女宾男客都是端容昂然而入。 “燕州府陶启陶知府,敬贺老夫人寿诞!” 随着陆府管事挑扬声气的吟唱,陆寄已经从正堂里快步迎出来,下了台阶立在青石径边先恭恭躬身行晚辈礼:“寄一一恭迎孟敞公。” 陶启已经是六十多岁的老人,眉毛胡须还有儒生帽下鬓角都是白的多黑的少,精神倒还矍铄,疾走两步虚扶住陆寄的胳膊,呵呵笑道:“老夫人寿辰,我焉敢托病不至?说不得,礼是没有的,酒水却要讨几杯喝。一一伯符不会怪我恃老不尊吧?” 陆寄就势搀扶住陶启,说道:“孟敞公光临鄙舍,那是陆家阖府之幸,寄焉敢无礼?”他对陶启是极为敬重的。这不仅因为陶启是燕山首府,更因为陶启是燕山的文人领袖,而且这人还是天下知名的书法大家,无论是学识还是品德,在士子清流中都有极高声誉。他搀着陶启上台阶,笑道,“莫说孟敞公只是讨几杯酒水喝,就是想多吃几块肉,寄也不敢不敬。”陶启哈哈一笑,稍停了脚步等后面的儿子跟上来,指着儿子手里捧着一卷字画说道,“我要真是空手而来,怕是伯符嘴上不说,心头却要怨我为老不尊了。一一这是我特意为老夫人寿诞写的一幅字,笔画粗陋形匿神销,还望老夫人和伯符莫要嫌弃。” 陆寄摇头微笑说道:“要是孟敞公的字都不好,天下怕是没几个人的字能看了。”朝陆家大公子点个头,接了字卷,再谦和地说了两句客套话,招手叫来正在待客的一位本家子侄,交字卷给他,叮嘱道:“这是孟敞先生的手笔,你速速送去后宅请老夫人观瞻。” “还是等宴席罢了再送去吧。要是污了老夫人的眼,只怕伯符当场就要拂袖送客了。” 陆寄哈哈一笑,也不搭话,扶着陶启进正堂坐了首位,等丫鬟上了香茶,陪着说了几句话。今天是他陆家的大日子,来的客人多,他这个主人也不能久坐陪话,几句闲言说过,觑了个话缝,站起来道一声告罪就预备出去见别的客人。陶启却虚抬了手臂很隐蔽地朝他招了招手,等陆寄微微躬身,以极低的声音飞快地问道:“陈督帅来没有?” 陆寄顿了一下才缓缓摇头说道:“督帅没有来。”说着他挑着眼帘悄悄地凝视了老知府一眼。这种情况,陈璞怎么可能来?她虽然是假职提督,可她另有一重身份是长沙公主一一她若是过府贺寿,那她见了寿星的面,是她给自己的娘亲行礼,还得自己的娘亲给她行礼?谁给谁行礼都与体制礼仪不合。 陶启再问道:“陈督帅几时回上京?” “还不知道。不过,我想大概要等到正月里。” “……燕山卫是重镇,伯符要提请朝廷,谨慎斟酌啊。” 陆寄没有搭腔。这几天里,象陶启这样拐弯抹角找他打听这事的人还真是不少。随着战事结束,陈璞的行营总管兼燕山提督就没了假职的必要,卸职回京只是早晚的事情。她一走,提督的职务就要空出来,朝廷肯定要重新要为燕山卫指派了人选。这是关系到大家仕途前程的大事,任凭谁都得关心。就是他自己,最近也被这事情闹得心头毛毛躁躁的。尤其是四天前收到两封信,就更让他觉得进退两难。一封是李慎的信,内容自然是希望他能在朝廷和陈璞面前为自己说点好话。另外一份是上京的好友写来的,信里提到,上三省考虑的两个人选,都是向来和他不对路的家伙…… 从心里说,他不喜欢李慎,这个人的性格太刚愎狂妄,不好打交道。但是朝廷选派的人就更让他难受……就是现在,一想到那两个人,他心里还是象吃了只苍蝇一样恶心。两相比较下来,还是李慎好一些一一至少李慎和自己并没有什么矛盾,以后在一起共事,应该能合得来吧。 但是他不能把这些话告诉陶启,只是笑着说道:“朝廷里的事情,谁能说得清楚?几位相爷还时常……呵呵,孟敞公能不知道?” 陶启当然也知道陆寄在敷衍自己。大庭广众之下,陆寄也不可能说真话,于是也就笑了,摆着手说:“你去忙吧,我自己在这里饮茶,等着做席。” 陆寄再拱手致歉,和屋子里另外几个人团团作个揖,就笑着辞出来。脚步刚刚迈出门槛,就瞄见刚才派去送字卷的子侄神情焦急地盏在庑廊下朝自己使眼色。他心里奇怪,脸上却半点也不显露,一边和人招呼说话一边不动声色地转过去,瞧着没人留意,急忙问道:“什么事?” 子侄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楚:“公主来了。” 陆寄的眉头骤然拧到一起。这里人多,没有怎么关防,要是陈长沙出点事……他不敢望下想,截口问道:“人在哪里?看见的人多不?” “她是从侧门进来的,没什么人看见。人没留下来,送了份礼就走了。” 陆寄这才放心下来,说:“那就好,你去忙吧。” 他拿定主意,等今天的事情忙过去,无论如何他明天都要抽个时间去拜见陈璞,一来为今天的失礼之处赔罪,二来也探探陈璞的口风,看能不能让她也出来为李慎说几句话。 正文 第五章(14)陆寄的想法(中) 直到掌灯时分,陆府的寿筵才渐渐地接近尾声。 陆寄一直笑容满面地站在阶前送客。当最后一辆络车上的灯笼在巷口拐弯处消失的时候,他脸上的笑容也随之慢慢地隐去了。挥之不去的倦容渐渐地布满了他清瘦的面庞。 他转过身,对身后两个恭谨侍立的子侄吩咐了两句,就拖着疲惫的脚步迈步上台阶进了前院。 前院里的灯笼灯盏已经被人熄灭了一些,但还是火光通明,两厢花厅里人影晃动,一大群下人仆妇们正在紧张地收拾打扫;府里的两个管家都在这里,正指挥几个管事督促着大家把大件的器物还有桌案木椅拾掇干净整齐好归置入外库,看见他背着手走近,都朝他行了个礼。 陆寄笑了笑说道:“辛苦两位了。” 两个管家一起说“不辛苦”。大管家陪笑说道:“老爷忙累了一天,也当早点休息。”又说,“刚才内宅里传过话,老夫人用过晚饭,已经歇下了。” “老夫人晚饭吃的什么?” “回老爷话,是两碗红枣梗米粥,半个白面馍,菜是一小碟炒豆芽,还有香油拌豆筋和羊脑羹。老夫人心情好,后来又叫了鸡盅,也吃了大半盏。” 陆寄点了下头。 “今天来的宾客贺礼已经开了单子,夫人那里送了一份,上房里也有一份。” 陆寄满意地再点了下头。他素来秉信君子之交淡如水,来燕山的时间虽然不短,但是除了公务上的交道,基本上没什么能说心里话的朋友,所以平常最注重的就是礼尚往来,夫人那里收着的单子就是今后给人家还礼时的参照。至于他自己,他更看重一份薄薄的名单礼单中透露出来的微妙之处一一很多时候,人们的真实想法其实也就掩藏在这拜寿贺喜之中。 他回到上房,更了衣,换上一件暖暖和和的青灰色棉袍子,踢趿着一双厚底老棉鞋,在桌案前坐下来。他没有马上就去翻看案上的宾客名册,而是伸出手在脚边的火盆上烤火。他微微阖着双眼,一边细心地体会手心手背上传来的融融暖意,一边慢慢地思考一些事情。 十天前,也就是十二月初七,燕西的卫军攻占岚口。这是突竭茨在燕山境内的最后一个据点,对它的收复,也就意味着东元十九年冬天的燕山反击战彻底胜利了。但是这次战役的胜利所带来的并不仅仅是欢乐,更多的则是苦难。从八月中旬开始,短短三个月不到,突竭茨人的铁蹄踏遍了小半个燕山,十四座军寨八座县城沦陷,十三个州县的无数村庄被劫掠一空,三十余万人背井离乡流离失所……别的不说,单是为了收拾这副烂摊子,让逃难的人能顺利回到家乡,就能让人把头发都愁白。这还没把逃难的人群给邻近州县带来的种种问题也计算进去。还有遣返安置问题、庄户们春天度荒的问题、春耕的种子粮问题、秋收前的口粮问题…… 唉!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这些多难题摆在面前,真是教人挠头啊。 当务之急是要填饱逃难到各地的人们的肚子! 燕山并不缺粮,南边没遭难的十多个县里就有粮食,然而冬天里风雪阻道,路途交通极不便利,就算有粮食也输送不过来呀!可是眼下端州、辛县、渌城……包括燕州,这些州县的官仓和安平仓里的粮食,要么罄尽,要么就是所剩无几,实在不可能支撑着这么多张嘴坚持到明天春耕。象离塬、北郑、柁县这些破坏很严重的县城,当下就已经断粮了,要是再不想办法,很快就会闹出人命! 他再一次认识到,粮食的问题必须要尽快拿出个可行的办法来! 问题倒不是不能解决。事实上,在他第一次意识到粮食问题时,就受到燕山中军在屹县开放南关大营粮库一事的启发,从而想到了一个办法。他的办法是拆借军粮。他想,眼下燕山短事情不可能再遭遇到一回大的战事,行营为征伐突竭茨人而设立的几个大粮库尽可以先把粮食拿出来周济逃难的民众,然后等开春道路畅通之后,再拿南边的粮食填补军粮上的缺口。这个办法也得到了行营的支持。可问题是行营同意借粮不假,却一再坚持这事情必须得到朝廷的首肯,不然谁都担不起这个责任一一在屹县先斩后奏的两个旅帅都受了兵部的处分,挑头的钱狗剩降了两级勋衔,附从的孙仲山降了一级,只是因为当时战事紧急,才暂时没有动他们的职务;就连不太管事的中军司马商成也因为纵容部下而挨了申斥,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在人前露面。 棉门帘外传来低低的说话声:“老爷,” “唔?”这声呼唤把陆寄从沉思中唤醒。他听出来,这是妻子的一个贴身丫鬟的声音,皱起眉头问道,“什么事?” “夫人说,老爷累了一天了,请您早点歇息。夫人已经吩咐人煎好了红枣甜茶汤,请老爷过去用。” 陆寄垂着眼睑想了想,说道:“你去告诉夫人,我还有公务,晚上就不回内房了,让她早点休息吧。”听丫鬟答应一声轻手轻脚地去了,他拿起火盆边的火钳,重新添了几块木炭,搓了搓被火撩得发烫的脸颊,拿起了桌案上的名册。 名册上的第一位就是陈璞。长沙公主送来的就是四色寿礼一份,寿桃寿面寿糕寿联,要不是还有一幅三国时曹不兴的《释迦拈花图》,这份礼物简直都让人觉得寒酸。他听说过这幅佛画,据说是李悭帮人办事时收的谢仪,从来都是珍惜得不得了,连至亲都难得一见,眼下竟然落在陈璞手里,看来李悭的家人为了迈过当下这道坎已经是病急乱投医了。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好笑。送陈长沙再重的礼又有什么用?一个有名无实的柱国将军,就算肯帮李悭说两句好话,又有谁会去听呢?他端起茶盏轻轻地抿了一口茶汤。茶汤已经温了,香味也不那么浓郁,但他脑子里转着念头,丝毫都没有察觉。 他的思绪还在《释迦拈花图》上徘徊。 假如不出意外的话,在三军献俘阅兵之后,陈长沙很快就要卸职离任。依他的猜测,她离开燕山的时间应该不会晚于正月初十一一二月初三是当今的寿诞,陈璞一定会在这之前赶回上京,朝廷大员们不会让她继续把持燕山的军政要务,必然要以孝道为籍口诏令她回京,同时朝廷也需要她回去藻饰太平一一今年春夏以来的战争并没有分出胜负,大家只是你来我往地打了个平手…… 既然陈璞要回上京,他就得好生想一想送点什么程仪聊表心意。可给这礼物实在是不好挑选,既不能贵重又不能轻慢,要想送得恰如其分,其中的艰难并不比令他挠头的粮食问题轻上几分。好在当今极其喜好书画,不然当初他的前任出了那么大的纰漏,也不可能用区区一本《六三贴》就勾免了流徒的罪;也就是受了当今的影响,一众皇子公主一个个地不是善书法就是工画技,陈长沙也不例外。人有所好,那事情就好办,陆府里并不缺好字好画,可她连《释迦拈花图》这样的佛画都随手赠人,那这世上还有什么样的字画才能落入她的法眼?要是有好书贴当然最好。然而去哪里才可以再找到一本《六三贴》呢?唉,别说急忙间想再找一贴,就是《六三贴》上落款的“攸缺”,到现在他都不知道这个人是生还是死。 嘿,这也是个麻烦事啊! 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暂时把这个事情放到一边,继续顺着名册看下去。 名册的第二位就是李慎。贺礼不重,一些绸缎布匹,一尊尺许高的白玉八臂观音,另外就是几本佛经。这礼说重不重说轻不轻。依两个人的交往而言,这些东西略微过了一些,可这是陆老夫人的寿诞,送这样的礼也说得过去。可礼物是李慎派人快马从端州专程送来的,其中的含义就完全不一样了。而且李慎还为此事给陆寄写了一封信。信中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恭贺老夫人寿诞,然后为自己这个晚辈不能亲自登门感到抱歉,最后恳请陆寄务必把自己的歉意告知老夫人。信写得不长,寥寥十几句话,半个字都没提到即将出缺的提督一职,也没给陆寄许什么允诺,连回顾两人之前的来往也只是淡淡的一句“事出公心,纷争在所不免”。可就是这封短信,让陆寄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一一李慎在央求他说话。 想到这里,他心里暗暗地一笑。李慎还不知道,就是没这封信,自己也要帮他这个忙吧?他总不能眼看着自己的对头坐在燕山提督的位置上! 他在心里再反复掂量了一下李慎坐上这个位置的可能性。李慎有资历也有战绩,这一点毋庸置疑,尤其是这回在北郑立下了泼天功劳,在军中民间都是威望日隆,连行营都有人提议为他单独表功,并请朝廷授予开国子的爵位。而且陆寄还知道,这个提议在暗中得到了陈璞的首肯,只是在会议上提出来时遭到一干燕山文臣的激烈反对,以巡察使狄栩为首的一帮人甚至以辞官相威胁,陈璞没有办法,最后也只好不了了之。 陆寄再一次感到头疼。 李悭李慎两兄弟在燕山经营这么多年,得罪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不过事情并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假如他和陈璞以及行营站一起的话,狄栩他们应该会知难而退。而且他有信心说服陶启,让陶孟敞也为李慎说几句话,这样的话,有很大一部分惟陶启马首是瞻的地方官吏也会支持李慎接管燕山。 他决定明天就先去和陶启谈这事。他有决心让陶启答应下来。卫牧府转运司的副录事出缺快半年了,陶启也一直就想为他的二儿子谋这份差事。 他一边想着如何开这个口,一边浏览着名册。 首页的最后一个人是中军司马商成,贺礼是一套五样突竭茨人的镏金香炉。 商瞎子几时来的?他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老夫人的寿诞,他本来就没打算操办,所以送出去的帖子很少,他和商成没什么交道,而且商成又一直在养伤,自然也就没送。 他想了想,招呼了一声,让一直侍候在门口的随从去把大管家叫来。 大管家很快就来了。听了陆寄的疑问,他说:“商司马没有亲自过来,来的是一位姓包的军官,好象是商司马的亲兵队长。一一当时人多,也就没细问。送上礼物那个姓包的就走了。” 陆寄点了下头,挥手让管家退下。镏金香炉什么的他倒是不在乎,他在意的是商成的做法。看来这个人倒不全是个莽撞的匹夫,至少知晓礼数。他拿起笔,蘸了点朱砂把商成的名字做个记号一一这个礼一定要还,而且还要很郑重地还上。 “老爷,”大管家刚走又回来了,在门外说道,“燕州知府陶老爷过府拜望,您见还是不见?” 陆寄有些诧异。怎么自己刚刚想起要找陶启,陶启就先找上门来了?他急忙说道:“见。请孟敞公过来。不!我亲自去接!” 出门的时候陆寄还在想,这么晚了陶启来找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呢? 正文 第五章(15)陆寄的想法(下) 陆寄把陶启迎到上房,又亲手捧了香茶给老知府,坐下来还没来得及叙上两句话,大管家就又过来禀他,说是巡察使狄栩大人来了,并且带着一位从端州过来的六品推官。 陆寄微微皱了下眉头。他知道,端州知府月前受了箭伤,一直卧病在床不能理事,端州衙门一直是推官周翔在代行署理。如今战事刚刚过去,地方上不知道有多少要紧的善后事宜在等着处理,这时节周翔丢下一堆公务不管,跑到燕州来干什么?而且他还和狄栩一路,这其中是不是另有隐情?思量着,他放下茶盏,说道:“快请两位大人过来。”说着话,目光似乎是漫不经心地在陶启脸上一划而过,见陶启若无其事地低头饮茶,略一怔忪心中已经了然一一今晚的事情绝非巧合!只是三个人的来意急忙间猜想不透。 不一时就听见橐橐的脚步声,门帘子一挑,狄栩眯缝着一双小眼睛在前,后面跟着个四十来岁黑着面庞的中年人,一前一后进了上房。陆寄起身给两个人让了座位,等下人献上茶水退出去,也不客套,阴沉下脸色直截问道:“文龙,端州出了什么事,要你这位推官亲自到卫治跑一趟?” 周翔还没说话,狄栩先说道:“牧首不要责怪文龙,他如今已经不是端州推官了。” “哦?”陆寄轻呓了一声,瞥了一眼狄栩,再看一眼抗首而坐的周翔,心头揣摩着两个人的来意,端着茶盏轻轻吹开茶汤面上浮着的几粒姜末,却没喝,抬头假笑着问道,“狄巡察,这话怎么说的?一府的推官被撤了差事,我这个卫牧怎么事先一点都不知道?是他断案时出了纰漏,还是在任上有了贪渎?”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不信。周翔这个人很能干,官箴也是极佳,年年考绩都是一等优上,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下作事? 狄栩缓缓说道:“都不是。” 陆寄清癯的脸庞上毫无表情,安静地把目光移向周翔。 周翔在座椅里朝陆寄拱了下手,亢声说道:“陆牧首,这事和狄大人无关,是下官办不好李司马交代的差事,被李守德撤了职。下官不忿,就没理会他的军令,跑燕州来想找大人诉苦。” 陆寄一怔,蹙起眉头问道:“怎么一回事?” 周翔盯着脚下的铺地青砖,嗤笑一声徐徐说道:“还能是什么事?本月十一日,李将军给府衙下了一道钧令,限五日内备齐十五万斤木炭五万斤麦,还有三百口羊和五十头牛,说是要拿去犒劳将士。将士们劳苦功高,该当犒赏,可大人是知道我们端州情形的,为了应付战事周济灾民,几个粮库早就连地皮都刮干净了,眼下别说五天筹五万斤麦,就是五千斤都凑不出来。下官就找到李将军,希望他能体谅我们的难处。”说着他轻蔑地一笑,“好不容易见到李大将军,话才说了几句,将军就大发雷霆,以不听调遣违上抗命为由,当场就撤了下官的差,让我回家等待处分……” 陆寄针一样的目光直逼着周翔,冷笑着截断他的话:“于是你就来燕州了?” 周翔丝毫不为所动,端容正色点头应道:“下官不遵李将军的前一道钧令,是因为筹粮的差事实在办不下来,后一道钧令倒是能办到一一我家就在燕州,于是就回来待勘。” 陆寄口气一窒。他现在已经知道端州发生什么事了。李慎新立大功,又知道当下行营对他赏识有加,自然是心骄气傲浑然忘记了要谨慎收敛,结果又犯了桀骜骄横的毛病,先是借着犒劳将士的籍口索取钱财,又依仗总理燕东军政的权利贬斥周翔以立威风,结果周翔负气回燕州,正好遇见正为阻止李慎升迁提督而四下奔走的狄栩。两个人中狄栩和李家有宿怨,周翔更是早和李家不对路,自然是一拍即合。 这个李慎!……竖子! 陆寄心头禁不住涌起一股怨气。这个人怎么如此莽撞,什么事都不知道分个轻重缓急?眼下他还没当上提督,就先给自己惹一身的事,找一大堆的敌人? 他低垂着眼睑,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置这事。周翔的官箴民望都是极高,在州县一级的官吏中影响极大;狄栩是监察百官的巡察使,又有直接奏事的权利,说出来的话更是没人敢轻视,这俩人都站出来反对李慎,那李慎就很难再进一步。而且二人都是心志坚强不容易动摇,要想说服他们,陆寄心头半分把握也没有。他瞄了眼一直不吭声的陶启,沉吟着缓缓说道: “守德将军行事孟浪,不过也不是全然不可原宥。他向来爱惜士卒,推衣解食无微不至,实是有古时大将的遗风,大胜之余,更是牵挂将士们,不忍让他们挨冻受饿,文龙也要体谅他爱兵如子的一片赤诚。这样,我给守德将军修一封书信,替你们化解这番误会,也请他收回成名。文龙,你以为如此处置可行与否?”说完,他把目光直视着周详。 周详却是眼观鼻鼻观口老僧入定一般端坐着不动,仿佛压根就没听到他的一席话。再把眼睛去看狄栩,狄栩正凝目望着手里的茶盏,似乎对热汽缭绕的茶汤饶有兴趣。他心里暗暗叹息了一声,把目光转向陶启,斟酌着字辞问道:“孟敞公,您德高望重,又是燕山首府一一依您来看,这件事该当如何?” 陶启拂了拂颏下打理得整齐顺溜的花白胡须,凝视着陆寄,轻咳一声徐徐反问道:“伯符知不知道,这几日有不少人在燕州城里访亲问友?” 陆寄并不言声。他当然知道李慎做的那点小手脚。为了提督一职,不仅他自己的亲信心腹全都寻着理由回到燕州四处活动,连蛰伏起来避风头的李悭家人也是蠢蠢欲动。这些人怎么都不长点心眼呢?难道他们就不知道李悭镇守燕山,在官场上卫军里到底得罪了多少人?唉,这群笨蛋!他们不动,别人公事缠身,暂时还顾不上找他们的麻烦,说不定李慎就有机会,可他们如此一闹腾,别人想不注意他们都不成,必然是群起而攻之,就算李慎有机会,在汹汹涌来的积愤也只能化为泡影了。 但是他还抱着一线希望。假如陶启不挑明态度反对,那么他和陈璞还有行营加在一起,依旧可以把李慎推上去…… “李慎好大喜功,蛮横刚愎,贪索无度,若是做了提督,绝非燕山之福。” 陆寄抿着嘴唇,失望地摇头苦笑。 难道说他就只能等着朝廷派他的对头来做燕山提督?等着对头来压他一头?这不可能!他的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慢慢地说道:“孟敞公所言也有道理。不过,咱们刚刚经历过两场战事,半个燕山都是一片瓦砾,民事、政务、军事,都是一团糟乱光景。如果咱们不推举李守德来接手这个烂摊子,就只能等着朝廷给咱们委派。先不说委派的新提督最快也要到二月才能赴任,就说眼下这些棘手事情怎么处置一一三十万人嗷嗷待哺,行营又不许动军粮,陈柱国做不了主,粮食怎么办?”他环视了一圈,看众人都是眉头紧锁轻轻摇头,心头一宽,“李守德已经应允,他会和西门胜并商子达一道向行营和陈柱国建议,先开几座大库救急。何况新官履任,总有个过程才能正式署理事务,偏偏咱们现在缺的就是时间一一粮食是一桩事,后面还有春荒春耕,要是象前几年那样,接着就要应付夏旱……这些都是疏忽不得的紧要事情。” 三个官员都是默不作声。不让李慎做提督,再怎么说都有他们的私心。一边是私心,一边是救几十万黎民,两相比较,他们一时能拿不定主意。 一片沉寂中陶启声音低沉地说道:“李慎不能坐这个位置,不等于别人不能坐……” 陆寄一哂说道:“西门胜是萧老帅的爱将,推举他,朝廷是不会答应的。” “还有商子达。” 陆寄愕然失笑,怔了片刻才说道:“孟敞公说笑了。商瞎子才当了几天的官?他一个只知道厮杀的粗鄙莽汉,怎么能把一个燕山卫托付给他?他知道怎么处理民政么?知道如何署理公务么?” “不知道也无妨,只要他能答应开库放粮就行。”陶启说道。他深深地凝视了陆寄一眼,徐徐说道,“伯符,粗鄙有粗鄙的好处,莽汉也有莽汉的长处。就算商子达胆大妄为,有咱们从旁协助,他也不会捅出多大的纰漏。再说,让他来接手燕山,总强似朝廷重新委任个咱们不知底细的人。” 陆寄许久没有说话,心里咀嚼着陶启的一番言语。很明显,陶启已经知道了朝廷正在斟酌的两个燕山提督的人选,也就清楚他心头的顾虑,这番就是在点醒他一一商瞎子不仅不是他的对头,而且还是个做事不计后果的莽撞家伙。粗鄙莽撞,说明这个人心思浅薄;胆大妄为,粮食的问题自然就迎刃而解;为官时浅,自然就不可能掀起什么风浪……思量着他已经有了主意,转脸看了看狄栩和周翔,一笑问道:“狄巡察和文龙,也和孟敞公一般的心思?” 两个人都是点头。狄栩说道:“不仅是我们,燕州官员大多是这个意思,只要不是姓李的,别的谁来当这个提督都可以。” 陆寄缓缓点头。他皱起眉头想了想,忽然又提出个问题:“只一桩不商子达毕竟是新进,即便有阖燕山一卫文武官员的举荐,朝廷怕是也不肯答应。” 狄栩笑道:“那倒是无妨。我最近和吏部潘侍郎兵部曹侍郎他们在一起勘察甄别,也征询过他们的意思。他们以为,假如咱们举荐的这个提督是临时‘假职’,而燕山局面又能得到稳定的话,朝廷或许暂时不会再考虑派人来接手。” “那就好。”陆寄说道,“我最近就找机会和陈柱国说这个事。另外,也请诸位留意,在没有定论之前,这件事绝对不能传出去。” 三个官员一头。 他们怎么可能去传扬呢?自然是什么都不会说了。 正文 第五章(16)《三国志》带来的疑惑 虽然陆寄和三位同僚约定,在没有眉目之前绝对不能向人透露这桩事,但是这世上什么都有,就是没有不透风的墙。仅仅两天时间,狄栩和陶启曾一同出入陆家宅院的消息就传遍了燕州城,人们纷纷猜测和打听到底是什么原因会让这三位大人物聚在一起。一些在政治上很敏感的人很快就从这次蹊跷的会晤中察觉出不同寻常的东西,并且立刻就把它和眼下微妙的政局联系到一起。 差不多半个月以前,绵延大半年的战事终于走到尾声,根据行营的指令,如今各部卫军都已经就地转入防御和休整。目前,朝廷还没对这场战争里的是非功过给出一个最终的结论,但可以肯定的是,从现在开始的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燕山的政治重心将不再是军事,而是诸如安抚遣返逃难民众和尽快恢复生产这样的地方政事。在这种情况下,陈柱国再以行营假职总管代行提督职权显然就不合时宜。已经有传言说,她很快就要离开燕山回上京。消息中连她鸾驾的出发时间都有透露,就在朝廷新委派的提督到任之后和元宵节之前的某个时间。这几天,人们都很关心长沙公主返程的具体时间,也很关心新提督履任的时间;当然,人们最关心的是提督的人选和任命。对大多数的燕山文武官员来说,没法不关心如此重大的人事任命,也不可能不去议论这件事。 新消息随时都在冒头,也随时都在被传播和被议论。 据说陆寄在“神秘会晤”的第二天上午就找陈柱国谈过公事,完全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都谈过些什么; 传闻燕州城里有人在四处活动,行营和燕州驻军里都有重要人物在为李慎摇旗呐喊; 听说陶启的几个弟子在第二天傍晚拜望老师的时候,陶孟敞提到,燕山需要一个有德有行有担当也有魄力的提督,只要他一心一意为了燕山好,哪怕这提督是个赳赳武夫都行; 几个和李慎走得近的“大嗓门”军官和文官又被巡察司衙门“请”去谈话了。他们早先递交上去的战事陈述里有不少地方混淆不清,巡察司和朝廷委派的勘察官员需要他们配合调查重新勘验…… 消息太多了,人们根本来不及分辨消息的真伪,也没时间琢磨其中的奥妙。他们只是惊异地发现,原本最有希望的李慎,似乎就在一夜之间便和提督的座位失之交臂;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和那个位置的距离也变得越来越远。 但是之前不是有人言之凿凿地声称,陆伯符和陈柱国都支持李慎接任燕山提督的么?怎么转眼间这俩人都变卦了?到底是什么人和什么事能让他们改变主意呢? 这些问题注定没有答案。 这一切都实在是太诡谲了! 在这些真假难辨的消息里,还夹杂着一条更加令人难以置信的传闻一一据说陆府那一晚商议的最后结果,是陆寄狄栩陶启三个人一致决定推举现任燕山中军司马商成来接任提督一职;并且这个提议已经得到陈柱国和行营的赞同和支持。 这条荒唐的消息实在是太出乎人们的意料,也太使人震惊,以至于绝大多数人听说之后都把它当成一条确凿无疑的谣言。不过,虽然不相信,但还是有不少人抱着一种好奇的心理去打听了一下商成的履历。不打听不知道,一打听吓人一跳一一这个商成原来就是屹县那个打虎的和尚,就是唱词鼓书里那个血战屹县南关的“张将军”!更教人啧啧称奇的是,这个姓商的硬是靠着突竭茨人的人头,在短短一年半的时间里,就从一个打零工的泥脚汉变成了正五品上的定远将军! 人们在感慨商成传奇经历的同时,也愈加认定他绝无可能染指提督的位置。他的资历太浅了,也没什么威望,除了敢打敢杀之外,连半点处置军务政务的经验都没有,就算陆寄狄栩肯向朝廷举荐,上三省也通不过。 这样看来,新提督由朝廷选派的可能性更大一些。现在,人们开始掰着指头算计哪位大将军或者带过兵的文官会来接手这份“苦”差事。 燕山提督真的是份苦差事。唉,这位置也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从三十七年前设卫开始,到刚刚被抓回上京的李悭为止,前后六任提督,战死的、病死的、卷进案子吃官司的、战败下狱的,没有一个能善始善终…… 外面已经闹得满城风雨的时候,商成却还悠闲地呆在老官驿里。 从九月中旬开始,除了一些非参加不可的军事会议之外,他就一直住在这里养伤。现在,他不仅身体状况得到恢复,连一度恶化的眼疾也得到了控制,只要他能做到勤换眼罩内衬里的药绵,那么眼球和眼睑的干涩就可以得到有效的缓解,头疼的症状也会减轻到一个能够忍受的程度。这个结果让他非常满意。他知道,凭现有的医疗条件和治疗手段,想要彻底治愈眼疾是绝无可能的事情,所以他更是由衷地感谢祝大夫。前几天祝医生回去的时候,他不仅奉上丰厚的礼金和程仪,还一直把祝代春送到出城十里外的接官亭,并且派田小五带着两什兵沿途护送。他想,田小五吃粮当兵差不多两年了,也混得有点出息了,正好借这个机会回去看看。假如可能的话,他还希望小五能和他哥嫂化解以前的恩恩怨怨;不管怎么说,他们毕竟是亲兄弟,不该有那么深沉的仇恨。 至于他自己一一他一时还不能回去。随着战事的结束,前段时间暂时搁置的战败调查又开始了,虽然他已经通过了甄别勘验,但是莫干突围前后的一些事项还需要找他询问;另外,他还要参与兵部主持召开的战后检讨。当然他自己暂时也不想离开燕州。燕山中军的指挥衙门设在端州,可他现在回端州去干什么?中军一共下辖五个旅,其中三个在突围时打得太狠失去了战斗力,一直在燕州附近休整;剩下两个旅,钱老三部在北郑,范全部在如其,还有个孙仲山带的暂编旅,留镇一战几乎拼光,活着的二百多人个个带伤,如今正在广良休养。所以他现在不想去端州。他想,反正到哪里都是个光杆司令,那还不如留在燕州哩!干脆,等检讨会开过,翻过年陈柱国回了上京,再见过新提督领了指示,他再回端州也不迟。到那时休整的三个旅也该补充齐整了,天气也转暖了,他回去也不愁没事干。 所以他就心安理得地继续“养伤”。 既然是打着养伤的幌子,所以他平日里基本就不怎么出去走动,一般都是安静地呆在屋子里看书。他屋子里堆着很多书,大都是史书,也有一些思想方面的著作,还有书贴摹本什么的,丢得到处都是。这些书都是他掏钱请城里科甲巷的养性斋书店替他找来的。惟独可惜的是,他惦记了很长时间的《青山稿》,书店一直没有替他买到。 看过这许多书,他终于发现一个问题,那就是这些书粗看起来和他在大学曾经看过的那些书的内容相差不多,可不知怎么回事,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似是而非的感觉,就好象这些书在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一样。然而无论他怎么努力,他就是找不到差错出在哪里。 现在,他坐在官驿后园的亭子里,一边晒着冬日里难得的太阳,一边慢慢地翻着一册《三国志》。魏书卷十一,《袁张凉国田王邴管传》。 “……布怒以兵胁涣曰为之则生不为则死涣颜色不变应之曰涣闻唯德可以辱人不闻以骂使彼固君子邪且不耻将军之言彼诚小人邪将复将军之意则辱在此不在於彼且涣他日之事刘将军犹今日之事将军也如一旦去此复骂将军可乎布惭而止……” 他的目光慢慢地在书页上掠过,脑海里却在捕捉着那一闪即逝的思绪。 文字里似乎也看不出什么。但是他敢肯定,这一辑《三国志》就一定有他想知道的答案。只是他现在还没找到罢了。 他急噪地把书胡乱翻了几页。 “……时有投书诽谤者太祖疾之欲必知其主渊请留其本书而不宣露其书多引两京赋渊敕功曹曰此郡既大今在都辇而少学问者其简开解年少欲遣就师功曹差三人临遣引见训以所学未及两京赋博物之书也世人忽略少有其师可求能读者从受之又密喻旨旬日得能读者遂往受业吏因请使作笺比方其书与投书人同手收摄案问具得情理迁太仆居列卿位布衣蔬食禄赐散之旧故宗族以恭俭自守卒官魏书曰太祖以其子太为郎……” 好象也有问题,可他依然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他恼恨地一把把书拍在石桌上,然后唆着嘴唇黑着面孔,盯着蔚蓝色的天空出神。 一个亲兵走过来禀告:“吏部潘大人,兵部曹大人,请见大人。” 商成舒了口气,把心头的无名火压下去,站起来去迎接两位侍郎。 正文 第五章(17)两位侍郎的拜访 商成站起来迎接的时候,两位侍郎已经进了园子。虽然时辰还早,但俩人都没穿官服,潘涟穿件天青色压文皮袍走在前面,曹章穿件酱色狐领皮袍落后半步,有说有笑地顺着园中池塘边的小径施施然地踱步过来。隔着结冰的池塘看见商成,都是微笑点头招呼。 商成出了亭子,紧走了几步,立道边行了个长揖礼,等潘曹二人拱手还了礼,才笑着问候:“予清公,纯德公,有些日子不见了。” 潘涟的岁数比曹章大着十岁有余,长者为尊,自然是他先说话,捻着颏下黑白杂驳又理得根根直顺的髯须,一笑说道:“我们是庸碌忙人,可比不了子达清闲。煦日融融风短云长,香茶一壶跷足笑览一一子达倒是好兴致。”说着迈步上了台阶,手压着石桌上书册看了一眼,微微点头也不说话,把手一让,“坐了说话。”说着自己当先坐了。 等商成也坐了,兵部侍郎曹章才说道:“潘大人一直惦记着你的病,还时常和我谈起你,一直说要来,可公务繁琐就是抽不出空暇。就是现在,潘翁也是刚刚从东校场回来……”他虽然也是进士出身的文官,但在西北当过几年刺史,和西边的吐蕃诸夏打过两回仗,言语也就少了两分文气。“一段时间没看见你,现在怎么样了?伤好利索没有?眼疾如何?前两天有人捎给我两盒三炼的七珍草还丹,最是补血补气的上品,回头我让人给你送过来。” “让两位大人费心了。眼下身上的伤是好得差不多了;眼疾也就这样了是好不到哪里去,坏也坏不到哪里去。”商成一面在心里思索着两个侍郎的来意,一面笑着答话。此刻天色连未时都还没过,离申时三刻的衙门散班时候还早,两个督领磨勘的朝廷大员不在公署里坐着押衙,跑驿站里来做什么?有要紧事情要找自己说?那为什么不穿官服?又有什么理由亲自跑一趟?他们想找自己了解什么事情,根本就不用自己跑一趟,随便发一道手令,找个文书就成……他接了亲兵送来的茶汤壶,双手把着壶慢慢摇晃一回,等茶汤里香料已经匀净,才慢慢地给两人面前的杯盏里都续上。边倒水边悄悄地观察两个侍郎的神情。潘涟手指挑开书本,低垂着眼睑似乎是在观览;曹章满脸都是温和的笑容,柔和的目光和自己的视线一碰,又不露声色地转开。 斟好茶汤,他把壶放回石桌中间的木托盘上,再不言声。 潘涟双手捧着茶盏取暖,依旧在埋。曹章似乎也没说话的兴头,只眯缝着眼睛转头四望,似乎在欣赏园子里的景色,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池塘里厚厚的冰面上。 三个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金色的阳光斜着透射到亭子里,把潘涟和曹章的面庞都隐在昏影中。一两只寒鸦在园子的某个角落里呱呱地啼叫。光秃秃的一片矮树林后,西边天际的一抹灰云已经压在红砖高墙的帽檐上。再过去的私家宅院里传来一段幽幽的丝竹细声,似断似续地在冬日的天空中袅袅飘荡。 良久,曹章端起茶盏,漆黑的瞳仁从杯沿上深深地凝视了商成一眼,饮了一口热茶,这才开口打破了沉寂:“子达将军果然是好耐性。一一不错,我和潘大人此来确乎有事找你询问。”他把茶盏慢慢地搁到桌上。在细瓷杯和石桌面“咯哒”的清脆碰响中,他语调深地说道,“我军草原兵败,突竭茨尾随南下,不仅侵扰燕山,渤海定晋两卫也未能幸免。好在两卫官员实心用力,军民同仇敌忾,突竭茨人才没能讨得便宜……” 商成双手抚膝端坐,安静地听着曹章半文夹白的叙说。眼下曹纯德说的这些事,他一早就从军报上知道了。草原大败,李悭逃定晋,萧坚杨度奔渤海,莫干大军一路打一路走退回燕山,得势的突竭茨人趁势追着三路败兵南下滋扰,不仅燕山深受其累,渤海定晋两卫都吃了一些苦头。不过两个边镇的情况和燕山不一样。他们一来都不是这次北征的主力,境内兵力比较充裕,防御体系也基本完整,二来面对的敌人也不多,所以在最初的惊慌过后很快就稳住阵脚,然后经过两个月里的一系列战斗,在腊月到来之前就已经把入侵的突竭茨人都赶回了草原。 “……萧坚和郭表的战事详文里都听到一件事,大军在莫干突围之前,是你再三建议大军应该经白狼山口向东再折向南边的渤海卫。”曹章神色平静地盯视着商成,顿了一顿才继续说道,“今天来就是问你这个事情一一你坚称杨度一定会救援莫干,有何凭据?” 商成摇头说道:“我没有什么凭据。”他当时提出向东突围和杨度的右路军汇合,也不是全无凭据,只是两次进言萧坚和郭表都不让他把话说完,他也没有办法。再说,萧坚和郭表他们的担忧也不无道理,毕竟军中缺粮也是实情一一没有粮食,向东走的话,多出来的三百里路途,大军吃什么?但是十月间从渤海传过来的咨文表明,莫干突围时杨度确实是在拼命向中路军靠拢,而且已经打到了白狼山口东侧;就在大军突围的第二天,杨度突破白狼山口,并且救出萧坚及中路军一部。然而,他做的这一切在那时候都已经失去了意义,中路大军已经溃败了…… “哦?一一那你怎么能妄言杨度就一定会援救中路大军?”曹章目光阴恻恻地瞪视着商成。 “我做这个判断基于三点。”商成挺直腰背,目光平视曹章缓缓说道,“其一,当时我军被困在莫干已经快有半个月,七万兵士民伕人吃马嚼的,莫干寨里的粮食绝对不可能支撑太久,必定会选择一个方向突围。向东是转进,比向南撤退要多走三百里路,也就要多耗七到十天的粮。所以从粮食的方面来说,向南突围的可靠性比向东高。这一点我们知道,突竭茨人也知道,既然已经不是秘密,那继续向南就失去了隐蔽性,突竭茨人完全可以凭借这一条算计判断我们的突围方向,然后再给我们设圈套布口袋。所以我当时觉得向东些,至少能给他们来个出其不意,打破他们的布置。” 曹章面无表情地听着。潘涟默不作声地继续看书。 “其二,杨度是沙场老将,他不可能不知道,在李悭兵败之后,中路大军的左翼已经失去屏障,这时候他再直接退回渤海,那中路军就要面对整个的突竭茨左翼,合山左四部、黑水六部、阿勒古三部,十三个部落再加东庐谷王直辖的两万大帐兵,足足十万朝上的人马,莫干大军绝无生还的希望。要是中路军完了,燕山也就跟着完了,到时候别说渤海,只怕中原都会陷于突竭茨的铁蹄。一一这个责任,杨度背不起!谁都担不起!他不敢不救!”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有点嘶哑,仿佛这句话是从嗓子里挤出来一样,潘涟压在书页上的手指禁不住轻轻地颤栗了一下。“其三,当时莫干的情势是突竭茨在东边的防御强于南边,在他们没有判断出我军的突围方向之前,这样做就很令人费解,”商成挑着眉骨撇着嘴角轻轻一笑,“我总觉得这有点欲盖弥彰的意思……” 他的声音慢慢地低沉下去,目光呆滞地盯着面前的茶盏,神情既悲伤又痛苦。 两个侍郎一时都没有出声。 半晌,曹章再问道:“我听说,你在提议发动燕东战役时,还曾经提出一个计划,是从岚口进草原,由西向东划一个大的包围圈,是不是?” 商成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苦笑说道:“我是提过这样一个计划。现在想想,确实是我太狂妄了,计划也太荒谬了……”他嘴里自嘲自讽,眼神中却露出深深的惋惜神色。草原上的突竭茨人就象一头狼,既狡诈又凶狠,每一步的构思都是严谨细密几无漏洞,每一次出击都直端端地打在赵军的七寸上,三五下就把十万赵军打得丢盔弃甲狼狈而逃。可进入燕山的突竭茨人却是骄横狂妄,自大愚蠢到不知所谓的地步,三路袭扰,竟然都不知道打通后方战线一一显然没有统一的号令指挥,也没有明确的作战意图。前后一比较,结果显而易见一一燕山这一段的战事显然不是那头草原恶狼的手笔!燕山这样大一块肥肉,为什么狼却没有来?假如不是突竭茨内部出了不得了的大事,这又怎么解释? “你当时判断突竭茨人内部出了事,是不是?” “是。” 曹章点点头,说:“四天前,西门将军从枋州急报,通过审问俘虏获悉一条消息:突竭茨的东庐谷王在莫干受重伤,早已经不能理事……” 商成的眉棱骨蓦地一跳,右脸颊上交错的“乂”形伤疤刹时闪过一抹红光,随即又黯淡下去。东庐谷王重伤,那又怎么样?眼下半个燕山都打得稀烂,根本就腾不出力气再进草原。何况他提出那个大胆计划时,冬天才刚刚开始,道路和天气情况都还能配合,就算有点困难,咬咬牙便能坚持;现在……他扫了一眼凉亭边池塘里的厚冰。现在就只能懊悔了…… 这时,自打坐下来就再没说过话的潘涟问道:“听说你以前在嘉州做过和尚?” 商成一时间不知道吏部侍郎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就小心翼翼地答话:“是。” “后来怎么又突然还俗了?” 商成故作踌躇了一下,过了一会才说道:“我耐不得寺院里的那些清规戒律。” 潘涟又不做声了。三个人都觉得似乎无话可说,气氛变得尴尬起来。 再坐了一会儿,两位侍郎就告辞了。 商成一直把他们送出驿馆,看着他们坐上络车离开。他没有马上转回去,而是站在台阶上凝望着街面上来来往往的行人。 他在那里伫立了很长时间…… 正文 第五章(18)甚嚣尘上的谣言 两位侍郎对商成的拜访,很快就传开了。现在是敏感时期,稍微有点风吹草动都会让人猜东想西,更不要说潘涟和曹章他们这种大人物,他们的一举一动,总会给人们带来无限的遐想。 商成将出任燕山提督的消息就象插上了翅膀一样,转眼间就在州城里传得风一股雨一股。现在,不单是官员们在关注着这件事的进一步发展,连街头巷尾的茶肆酒楼里都出现了议论。和商成有关的一切消息都成为了人们的话题。他的出身、他的故事、他的亲族、他的妻儿……已经传言说,城西清凉寺的寮院僧野云和尚就是商成受沙弥戒时的师傅;还有人自称和商家是世交;甚至有人声称自己就是商成的亲戚…… 沸沸扬扬的传言让陈璞和陆寄措手不及。他们自以为做得很隐秘,谁知道行营和卫牧府、巡察司还有两部侍郎联名的举荐表刚刚送出去才两天,就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了。面对来自四面八方的打听,身兼数职又不怎么和下面的官员接触的陈璞还好一些,陆寄就只能每天硬着头皮给同僚和下属们“辟谣”。虽然他一再坚称自己不清楚有这么一回事,但是他越解释,别人就怀疑,到最后逼得他没有办法,只好借着要筹备反击战的劳军庆功会,干脆躲进了卫牧府再不出来。 至于整件事的关键人物商成,因为大多数人都没和他打过交道,甚至压根就不认识他,反而没有受到什么干扰。 他继续悠闲地呆在老官驿里,一边边调养身体。除了看书,他有时也去驻扎在城外的三个旅里走一走,了解一下队伍的情况,顺便解决一些实际问题。不过他下军营的时候也不多。新上任的司马督尉段修很能干,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这让他省了很多心。 除了读书和下驻地,年关前的最后几天他还忙着写一篇策文。这是兵部要求每位五品以上的高级将领都必须作的战后检讨。为了写这份东西,他几乎连头皮都挠破了。他没见过这种朝廷议事时陈述己见的策文,也不清楚其中的格式要求,压根就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下笔;最重要的是,他根本就写不来言简意赅的古文!眼看就要到上缴策文的时间,他急中生智让段修替他找来一个军中的老文书,他口述,录修改润色眷抄成篇,最后他再签名用印,这才应付了差事。 腊月二十五,李慎、西门胜也到了燕州。 军事检讨会就定在二十六和二十七两天。陈璞、潘涟、曹章、陆寄、李慎、西门胜和商成,以及行营当下的一些高级军官和各有司的正副主事官都有参与,羁在东较场接受勘察的骠骑军、右神威军、左神威军、威武军等参战各军的上将军、副将军也奉命旁听。在行营的大议事厅里,三四十个从五品以上的将军济济一堂。 军事会议开始前,商成在议事厅外意外地遇见了冉临德,就和他聊了几句莫干分手之后各自的经历。 冉临德的脸色很憔悴,想来他在东校场里的日子并不好过;不过人倒是比在草原上的时候胖了一些,这说明三个月的半软禁生活也不是全无好处。他告诉商成,他是自己逃回来的,回来之后就被关进东校场,虽然阿勒古河兵败的事情他早已经和兵部来人譬说清楚了,可不知道为什么,兵部还是羁着不放。不止是他一个人,澧源大营的几个将军都和他差不多的遭遇,都是通过了勘察,可兵部就是不放人。 商成惊讶地问道:“怎么回事?难道说你和阿勒古大败有牵连?” 冉临德苦笑着说道:“我就是个挂参赞名的文书,战前计划临阵指挥都轮不到我来指手画脚,能有什么牵连?” “那怎不放你出来?” 冉临德摘下了头上戴的交脚幞头,拿在手里慢慢地捋平几处起皱的地方,望着那些脸色阴郁脚步匆匆埋头走路的将军们,怅然叹了口气,幽幽地说道:“子达将军怕是还不知道吧,上月中旬,王相告病了……有消息说,朝廷准备赠王相太师。” 商成眨巴着眼睛瞪着冉临德。他听不懂冉临德的话里到底隐藏着什么意思。病了和赠太师有联系? “……王相要退出中枢了。” 这样一说商成就明白了。姓王的宰相要退休了,退休之前朝廷要赠给他一个虚职。他笑呵呵地看了冉临德一眼。看来这个人能耐挺大啊,都软禁了还比自己的消息都灵通。瞧着冉临德满脸的阴霾,他知道,这事肯定不简单,多半还另有隐情。不过这和他没什么关系。现在除了带兵打仗,其他的事都和他不沾边,哪怕把太傅太保什么的虚衔都赠给王宰相,也和他没半点干系。 冉临德觑着眼望着商成。看商成一付漫不在乎的神色,他就知道这个即将一飞冲天的年青人并没有听出自己话里的意思。他的目光落在脚下还含着霜花的硬土,嘴唇蠕动了两下,最终还有没有出声。他默默地叹息了一声,换过话题问道:“我听人说,你就要升提督了。我还没脱事,到时候怕是不能来提督府观礼,就先在这里给你道贺了。” 如今燕州城里到处都是和提督有关的流言蜚语,商成虽然很少出门,大约也听说过一些,他可能坐上提督座的谣言,包坎和赵石头都和他说过。不过他从来都没把这些言传当一回事,全是无稽之谈。事情明摆着,无论是从资历功绩的角度来说,或者是从处置军务政务的经验能力来看,李慎都比他强,朝廷总不能放着熟捻公务的老人不用,偏偏来破格提拔一个啥都不懂的新人吧?再说,就算朝廷顾忌李慎和李悭是族兄弟,不是还有西门胜么?西门克之虽然是新来乍到,可也是老军旅,还做过两任刺史,军事政事都能挑,也是提督的好人选!他思量着一笑说道:“老冉,你不会也把这些话当真吧?你看我凭哪样本事能坐上那把椅子?”他走近一步,俯身压低声音小声说道,“我昨天晚上才得到的确切消息,行营已经举荐了守德将军,陈柱国也点了头,连给朝廷的举荐表都送出去,估计正月初十前后就有消息。” 冉临德也是昨天晚上听到的确切消息,不过内容却和商成听到的截然不同。可这事又无法拿出来反驳商成,只好顺着他的话假作惊讶地说道:“哦?果然是李守德?” 商成很笃定地点了下头。他头一晚和西门胜在驿馆里扯闲篇,这消息就是西门胜告诉他的。据西门胜说,消息是潘涟手下一个吏部司员亲口说出来的,绝对可靠。 冉临德一脸的恍然,朝商成拱下手,似笑非笑地说道:“李守德做这燕山提督,确实是‘众望所归’。” 虽然冉临德没有坚持自己的说法,但商成还是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一些端倪。但是周围人来人往的,他也不好刨根问底,只好把疑问憋在心里。随着会议的进程,他渐渐地感到冉临德的说法并不是空**来风。在会上,他明确地感到别人看他的眼神里总是带着一丝探究,而李慎对他的态度,却一直是冷冰冰地。晌午就餐的时候,他们那一桌除了他和西门胜,还有几个燕山的军官。他注意到,同桌吃饭的人虽然彼此也都是有说有笑,可似乎都对他带着些恭谨,最直接的表现就是,只要他一开口,同桌的人不论在吃饭喝酒还是在说话,都会不约而同地停下来,虽然眼睛不看他,但是他们的神情都很专注,好象他的话很重要一样。不仅是同桌的几个人,旁边的两桌人也是这样。他甚至觉得当自己说话时,整个正房里都要安静一些。这个发现令他周身都不自在,饭也吃不畅快。而且整个会议期间李慎自始至终就没来过这里,他旁边李慎的座位一直就空置着。显然,有关他即将接任燕山提督的消息,李慎已经相信了一一所以李慎才对自己带着敌意…… 自己能当上燕山提督? 商成觉得这谣言也传得太不靠谱了。 可他偏偏还不能向其他人解释。 整整两天的军事会议,他就象遭罪一样忍受着煎熬。天知道这是谁造的谣!要是让他找到了散布谣言的家伙,他绝对会给那家伙一个好看! 好不容易捱到军事会议结束,他连晚饭都顾不上就急惶惶地离开了行营。 正文 第五章(19)霍士其(上) 商成离开乌衣巷行营衙门的时候,天色已经昏暗下来。 这里离老驿馆还有段路,但是他没有什么急事,所以就没有骑马,让两个亲兵牵着马跟在后面,自己背着手慢慢地朝回走。 他心烦意乱地走在大街上,还在为李慎的误会而有些忧心忡忡。 李慎是他的老上司,对他有提拔知遇之恩,虽然两个人曾经有过一些矛盾,但是这并没有影响到他对李慎的感激之情。何况,随着李慎的复职,去年夏天发生在两个人之间的那点事也烟消云散了,他还想趁着李慎要在燕州驻留几天,就在年节里请李慎吃顿饭,真正地化解两个人之间的隔阂。可现在,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传言一一姑且认为是传言吧一一李慎又对自己起了猜忌……偏偏李慎又不是个心胸宽广的人,谁要是被他记恨上,早早晚晚就要被报复才能罢休!而且李慎这个人性子阴沉兼心狠手辣,将来坐上提督的位置,肯定不会明着收拾自己,绝对是不露声色就给自己摆个拐子马……这才是真正让他心烦意乱的事情! 他倒不是怕李慎的报复。只要他行得正坐得端,李慎再刻毒也不能乱朝他头上扣屎盆子。他怕的是如果李慎现在认定自己是在给他添乱,以后难免会在公务上给自己设点障碍,缓个粮饷调拨扣个人事安排什么的,那样的话就麻烦了,起码他就很难一门心思扑在队伍的建设上…… 他低着头走路,脑子里思虑着如何解决这件事的办法,不知不觉就转到州城最繁华的大街上。 大寒节刚过去,现在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太阳还没下山,透骨的寒气就已经从四面八方弥漫出来;即便是偶尔拂过面庞的微风,也是既干又冷。因为明天就是卫军大阅兵的日子,接连三个晚上都要放焰火庆祝,紧接着就是大年,所以无论是巡街的衙役还是迟归的行人,都没有认真地对待还在执行的宵禁。小贩们挑着担子,一个赛似一个地拖长声调,就象唱歌一样地沿街的叫卖热乎吃食。他们的扁担头挂着的灯笼晃晃悠悠,箩筐中的小泥炉炉口闪耀着暖烘烘的红光,木炭在膛子里烧得噼啪爆响,不时爆出几点红亮的火星子。不时有拿着空碗的人在巷口叫住小贩,拿几个制钱买上一碗酸肺汤或者一份酱羊肚,然后小心翼翼地端着碗,在裹得就象个滚地球一样的娃娃们的呜呜欢呼中消失在黑暗的小巷里。大街边高厦阔门的饭馆酒肆里更是灯火摇曳高朋满座,店中伙计肩膀头的毛巾搭上又扯下,随时在店口大声恭请礼送客人们进进出出。从厚厚的门帘子里传出一阵阵的欢声笑语,夹杂着吆五喝六的拇战劝酒声,还有铮铮丝弦婉转歌声再加侬腔软调,乱哄哄地热闹不堪。 “醴糟一一香鸡子!……” 黑灯瞎火中,街边一个刚刚做了两单买卖的小贩也没立刻认出商成他们的身份,看见他们一行人过来,立刻不失时机地大声吆喝起来。 商成的思路被小贩的吆喝打断了。随着风飘过来的甜香滋味也确实吸引了他。他站住脚,盯着热汽腾腾的小泥炉上油烟白雾缭绕的黑铁锅,咽了口唾沫。 一个亲兵把缰绳交给同伴,过来问小贩:“咋卖?” 借着挑子上的灯笼光线,小贩辨出商成的浅绯色将军袍子,唬得腿都软了,人立刻就矮了一头,直到那个亲兵再问了一回,才有些结巴地说道:“醴糟五文一碗,香鸡子十文一枚。” “来三碗醴糟六个鸡子。” “……嗯。啊?”小贩支吾了几声才明白这是大生意上门,心头高兴,竟然连害怕都忘记了,拖着长音高兴地吆喝,“好咧!一一您稍等。”说着话,变戏法一样搬出三把小木凳让商成他们坐,一手抄着三个碗,一手变换着汤勺调匙教人眼花缭乱地舀醴糟兑作料,霎时三碗喷鼻香的糟汤一人一碗递过来。这边三个人第一口热汤还在嘴里打转,六个剥好皮的白生生鸡子一人俩,贴着各人的碗边就滑进糟汤里,伸手把灯笼挪了个地方照亮三个人的吃喝,殷勤地说道,“要添什么作料您三位尽管吩咐。想要点别的油饼煎糕酱肉灌肺,只管开口……” 商成心事重,攒着眉头对小贩的话不置可否。两个亲兵虽然嘴馋,也只能望着周围的吃食担子干咽口水。好在商成吃得慢,两个人赶紧要了两斤酱肉一摞子大油煎饼还有一坛牛骨头汤,都让人包好,预备带回去吃。 从他们来的路上突然冒出来一个黑黢黢的人影。 两个亲兵手里端着碗,眼睛已经瞪着那个人,看那家伙声不吭气不出直楞楞地就朝这边过来,两个人一起丢了碗,陶碗破碎脆声中,一个兵疾跨两步阻住那人的路,另外一个兵已经挡在商成身前。 那人也发现自己一时心急冒失了,急忙站住脚,叫道:“大……”嚷了半声又急忙改口,“……老爷一一屹县霍老爷来了!” 两个兵这才认出来,来的这个人也是商成的一个亲兵。他们恼恨地瞪了卤莽的同伴一眼。 “霍老爷?……十七叔?”商成疑惑地问道。 “是,就是十七老爷!”那兵说道。 啊呀!十七叔怎么来燕州了?突然听说这条消息,商成是又惊又喜。自打春天里在西马直见过霍士其之后已经过了大半年,就只在九月间从孙仲山和包坎那里听说一些他的消息;而且那一回孙仲山他们急着请大夫给他治病,来去都很匆忙,其实没怎么和霍士其说话,从俩人那里了解的还不如军报上多。孙仲山突袭燕东三镇,霍士其的名字在行军检录和功劳簿上都是名列前茅,钱老三接管北郑之后,也送了霍士其十分的功劳;手握燕东军政大权的李慎更是顺水人情做足,孙钱二人报上来的功劳簿子核都没核,直接用印呈递行营…… “人在哪里?” “都在驿馆里!” 商成赶回驿馆时,包坎正在堂房里陪着霍士其说话,看见他进门,两个人都站了起来。 商成一进门,话都没说一句,先给霍士其行了个拱手长揖礼。柱子叔和十七叔,这是他来到这个至今仍然是个谜的世界之后最感激的两个人。妻子不知下落,柱子叔也已经故去,十七叔实际上也就是这个世界里和他最亲近的人。不管霍士其心里怎么想,或者怎么看,他一直把十七叔当作自己的叔辈,把霍士其的一家看作自己的亲人。 霍士其也很激动,又黑又瘦的脸膛上绽放着紫红色的光采,眼底里也闪着水光,嘴唇蠕动喏喏也不知道在嘟囔着什么,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把商成搀扶起来。 商成把霍士其让到上座,又亲手给他捧过来一盏香茶,问道:“您几时到的?也不提前知会一声,我好派人去接您。” “我和二丫头也是刚到,天擦黑才进的城。”霍士其赶忙放下茶盏说道。他的心绪还没有平复下来,手都还有些抖,不敢端着茶盏不放。 商成这才注意到,原来二丫也来了。这个平日里很活跃的小女娃头上戴着顶文士们常戴的软裹幞头,穿着件男子常穿的直领葱影绿天马皮裘,又是一反常态地文静,不声不响地随在她爹身边,难怪自己没一眼就把她认出来。看见商成有些惊讶地望着自己,二丫竟然红了脸,低头抠着手指头嗫嚅地喊道:“和尚大哥。” 商成笑道:“你换成男装,我差点就认不出你了。”说着,转头问霍士其道:“你们刚到,还没吃饭吧?” 包坎笑着在旁边说:“我已经让人去‘楼外楼’喊了席面……” 商成截口说道:“要最好的,要桌‘上八珍’!” 霍士其来过燕州,知道这“上八珍”是州城里最好的酒席,旁的不提,只是其中用鹅肝鹿筋还有猩唇做的几样菜,每样都是五贯钱朝上,因说道:“老包是说要订一桌上八珍,让我拦下了。就咱们三个人,哪里吃得了上八珍?那是九十二道菜呀!一一你的心意我领了!别八珍八宝的了,随便喊点什么,能管饱就成。”包坎也笑着解释:“我是说要一桌上八珍,可十七叔不同意,我也不敢造次一一要的是中八馐……还让他们把每样好酒都送一壶过来。” 既然他们已经定好酒席了,商成也没有办法,总不能把席面再退回去吧? 酒楼的手脚麻利,又知道这是老官驿要的席,几个大师傅一起动手精心炮制,片刻工夫不到,一群伙计拎着食盒抱着酒壶挑着扁担,忽忽啦啦都涌进这处院落,很快就在上房里支起桌案,布下杯盘碗盏,顷刻间一道上佳宴席就在桌上垒得既整齐又美观。 商成招呼霍士其道:“坐!都坐了吃饭!” 正文 第五章(20)霍士其(下) 包坎让饭馆伙计在门角避风处摆了个火盆,架上铁脚架支起黄铜盆派个小伙计守着温酒,看看一切布置停当,就笑着对商成说:“我去给十七叔他们安排住宿的地方。” 商成点了下头,说:“我看隔壁院子就好,把叔他们安排在那里吧。你和老尤说,我叔住这里的时候,住宿吃食仆役马车什么的一概从优,花多少都让他记个帐,回头找我结算。” 霍士其并没有推辞,只是略有些诧异地问包坎:“你不一起吃?” 包坎说道:“尤墨斗那个老泥鳅不好对付,别人去说,他不一定理会,这事还得我去跑一趟。再说我才吃过饭,前街的酱驴肉我一个人吃了四斤,死面饼也吞了三张,又陪您灌了几碗茶汤,现在肚子里哪里还有缝?”说着抚了下肚皮,望着一桌层碗叠盘的筵席咂嘴摇头,似乎是在后悔晚饭吃早了,朝霍士其拱下手,道声告罪就挑门帘出去了。 商成看霍士其微微皱起眉头不说话,还以为他在担心凭他的身份住这样的地方不合适,便笑着解释:“您别担心,放心住下。这处驿馆是别人犯了事缴回来的官产,官上暂时还没处置,好几个院落就只住了我和左军司马,空闲的房子多的是。”又瞧见二丫站在她爹背后,咬着嘴唇盯着一桌子酒菜,就说,“二丫妹子也坐下一块吃。都是自家人,又出门在外的,没有那么多规矩。”二丫瞟她爹一眼,看霍士其不反对,乐陶陶地把商成对座的鼓凳拖到桌角,拿酒壶先把她爹和商成几乎没动的杯子里都斟满了才坐下,再给自己倒了大半杯,捧着酒杯抿了一大口,登时高兴得眉花眼笑。 “倒不担心这。”霍士其倒没注意到女儿的举动,拧着眉头讷讷自语,“包坎他……” “你说包坎?”商成一边给霍士其布菜一边笑,“是这,燕州府临时派这里来打理的尤墨斗是个油盐不进的家伙,要是别人去提这事,十有九成办不成事;只能让包坎去办。一一包坎和他是酒肉朋友。”还有个原因就是包坎不愿意和他在一桌上吃饭。他有眼疾,忌口的东西多,这样不能吃那样不能吃,连酒都不能多喝,顿顿饭都是清汤寡油的黄米饭硬面饼,包坎和石头每每和他一同吃饭就浑身不自在,后来干脆便不和他一块吃了。 霍士其只是沉吟不语。虽然他才来一个时辰不到,同包坎也没说上几句话,可旁观者清,从包坎的一言一行中,他已经看出来包坎这是在悄悄地在商成面前分出尊卑高下。他也再一次深刻地意识到,如今的和尚再不是当初那个荏事不晓的假和尚了,也不是那个为了糊口而四处揽活打零工的后生,更不是那个为了买房讨媳妇而欠下一河滩帐债的揽工汉;当年屹县城外忐忑瑟缩的假和尚,已经成了朝廷的定远将军、燕山的中军司马…… 这才几年啊! 他端着酒杯,借着两架烛山的眩目光亮扫了一眼打横陪坐的商成,望着那张丑陋刚毅的年青面庞,心中不禁一声感慨:人啊,这一辈子的际遇造化啊…… 商成看霍士其端着酒杯久久地愣怔不言,忽然又仰头把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还以为他想到什么烦心事,便寻着话题岔开他的心思,问道:“你们怎么来燕州了?路上顺利不?” 霍士其瞥了坐在桌角的女儿一眼,说:“我这趟是出公差,奉的是行营的军令。年节上行营要在燕州城里搞个英雄筵,犒劳为燕山战事出过大力气的人,听说行营的柱国将军还要接见……” 商成听到一半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孙仲山部一举拿下燕东三座重镇,霍士其作为第一个报名的向导功不可没,再加他的秀才身份,功劳更是被夸大了十分;既然行营要开英雄宴,那就更不可能少了这位士子楷模。 他的心头忍不住翻起一阵不快。为了庆祝“燕山大捷”,也为了藻饰太平,也不知道哪些马屁精出了个糊涂主意,撺掇着陈璞下令批准阅兵兼大放焰火庆祝。他听说后坚决反对这样做!燕山之战是北征战事的延续,什么大捷小捷都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几万人死在草原上,燕山眼下这点子战绩算个屁!当下最紧要的事情就是安抚军民。行营要赶紧开放几处大军粮库,先借用军粮解决逃难民众的吃饭问题;还要督促巡察司和朝廷早日把羁押官员的情况甄别清楚,把那些清白或者责任不大的官员放出来处理公务。把两件事都做到,或许能降低燕山卫蒙受的损失。可几乎没有什么人支持他。他的意见连个浪花都没翻起来,就淹没在燕山大捷的欢呼和喝彩声中。 霍士其倒没注意到他的神色变得有些不自然,继续说道:“……路上不太平啊,到处都是土匪。在屹县时还不觉得,刚进朔阳就遇见一股。后面就越来越多,有时一天能遇见三四股,直到进了燕州才好点。”说着他长叹了一口气,“其实那些人也不是匪,都是逃难的饥民,饿得没办法才走上绝路。” 商成默然了半天,问道:“那你们没出事吧?” “亏得我们从屹县出发时,你的一位老部下给我们派了两哨兵护送,不然路上就难说了。” 商成惊奇地问道:“我的老部下?”钱老三在北郑,樊全姬正在如其,他在端州地面上哪里还有别的部下? “是个姓屠的怀化校尉。一一屠贤,南关大营的指挥。” 商成仰起脸想了想。他很快就记起来,是有这么个人,去年夏天打下赵集之后才临时从左军调来受自己节制的,交道不多,所以印象不深。他把当时那段事告诉了霍士其,说:“一个锅里搅过几天勺子,你要不说,我都记不起来有这个人了。赵集之后不久我就负伤下来了,再以后没见过他。当时他还是个哨长……他如今怎么样?” 霍士其放下杯子,由着女儿再给他斟满,拈了一筷子鹅肝嚼着,似乎是在想什么事,半晌才说:“路上我打问过带兵的两个哨长。”他耷拉着眼皮盯着方桌中间那个白雾缭绕热气腾腾的铜炉,等饭馆小伙计换过刚刚烫好的热酒,拿着冷酒壶离开,才接着说道,“路上我问过那俩哨长,屠贤以前是李慎的亲兵,才提拔起来就被李慎调去南关作指挥。另外,因为前头钱老三放粮的事情,卫牧府转运使一直被羁押,现在的南关大营实际上就是屠贤在做主。” 商成听了一楞,凝视霍士其良久,突然一笑说道:“您都知道了?”他知道,不管谁做提督,上任的第一桩事就是赈济民众,李慎既然在南关大营安插心腹,当然也是为了做这事。 霍士其点了下头,一哂说道:“李守德的那点心思,我看燕山卫上下就没人不知道。他们老李家经营燕山那么多年,怎么可能说撒手就能撒手?”他叹了口气,声气也随之黯淡下来。“要是别的人来做提督,咱们倒是无所谓,可你和李慎结过怨,他要是成了事,迟早要对付你。一一我就是为了这才专程来找你的。”他这话半真半假。他就是没在驿站听说商成可能坐上提督座的谣传,也会找过来。他这趟出门压根就不为参加什么英雄宴,而是带着二丫来见商成。他和妻子都存着一个念想,看能不能把二丫许给商成,让两家人变成一家人。 但是他们也知道,真想做到这件事,实在是太难了。当初为大丫的事情,他们就伤过商成;莲娘出事,虽然商成没有从来没责怪过他们,但是两口子每一想到这件事,就总觉得对不起他,商成越是绝口不提,他们的心里就越是过意不去,时间长了,这事就成了他们心头的一块心病,他们觉得就是因为自己的错,才害了莲娘和她肚子的孩子……现在,他们终于找到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既能弥补他们和商成的关系,又能让他们心里好受一些一一那就是把二丫许配给商成!而且他们也看出来了,二丫这丫头很喜欢商成,他们要真能成了好事,也算是补偿前头大丫的婚事上对不住商成的地方。然而问题也同样出在这里:二丫不是大丫啊!而且现在的商成也不是以前的商成了,谁知道他如今又是怎么样的想法? 更关键的是,以前还有个柳老柱在中间撮合,现在呢?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和商成提起这事。 两口子商量了一宿,也没拿出个主意,最后还是十七婶说,管他的,先让二丫和商成见一面;二丫这两年越长越像她姐,说不定商成自己就看上二丫了呢? 于是霍士其就带着二丫出这趟公差。公差只是他打的幌子。他知道燕山中军的指挥衙门就设在端州。他预备着在端州找到商成之后,随便找个理由就不走了,呆在那里过了年再说。结果到端州一问,这才知道商成还在燕州,再加上他觉得商成现在的处境肯定不好,就更是赶紧地朝燕州赶。也正是因为着急赶路,把马车跑坏了,不得不在半路上停留了两天,反而因此耽搁了行程。不然他们前天就该到燕州了。 商成这才明白,自己和霍士其说的其实不是一回事。他说的是粮食,霍士其却在担忧李慎当上提督后会来对付他。他感激地告诉霍士其,他和李慎已经言归于好了。 霍士其摇了摇头,说:“你不知道那个人。李慎心胸狭窄,比乔准还不如;你得罪过他,他早晚总要报复你!你要小心!” 商成不知道该怎么说。想比起前头的恩怨,如今他和李慎才真是深得无法化解一一李慎显然已经把他看成通向提督衙门的绊脚石了。要是李慎最终没能如愿,那么无论谁顶了那个位置,李慎都会把一切责任归罪到他身上!要真是自己在中间使怀,李慎针对自己倒是无可厚非,可自己偏偏什么事都干啊! 都怪那些造谣生事的家伙! 他越想越觉得憋闷,端起杯子就把大半盏酒一饮而尽。 管他!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不理了! 他对霍士其说:“你们就先歇在驿馆里,没事我陪你们到处转转看看,等过了元宵节,咱们一道回去。” 霍士其点头说好。 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 正文 第五章(21)调粮 年三十的晌午过后,晴朗了半个多月的天开始阴沉起来。到傍晚的时候,乌沉沉灰蒙蒙的云团就覆盖了整个天空。鹅毛般的雪花攒成团在呼啸的北风中肆虐。到第二天天亮的时候,古老的燕州城已经被妆裹成一个白色的世界。 大雪断断续续地一直在下着,直到大年初四的早晨,依旧看不出有一点要停止的迹象。 上午巳时前后,雪终于停了,天也开始放晴,温暖的阳光驱赶走漫天的乌云,让久违了的太阳重新出现在碧蓝如洗的天穹上。城市也苏醒过来,寂静了好几天的大街小巷渐渐有了声气,被雪阻在家里的人们纷纷走出屋子,拿着耙子扫帚抓紧时间清扫房顶墙垣还有院落和街道上的积雪,聚起一个个雪堆,垒起一个个雪人。街面上也闹热起来。虽然店铺都依着风俗还没开门,可到处都是拎着一挂挂点心四处拜年的人。成群结队的娃娃手里拿着五颜六色的风车,呜呜哇哇地大呼小叫着跑来跑去。 快到午时的时候,一辆不起眼的黑蓬马车停在城南枣子巷的老官驿前。 马车还没停稳,坐在车辕上的一个毡帽短袄随从模样的人就利落地蹦下车,几步上了台阶,还没来得及说话,门房里就出来一个驿丁,指着刚刚打扫干净的青条石上几个泥污脚印大声喝道:“什么人?没长眼睛?!没看见这是……” 那个随从截口打断驿丁的话,说道:“请帮忙禀告一下商将军,西门将军,就说我家陆老爷过府拜望两位大人。” 驿丁不耐烦地乜了那人一眼,鼻子里哼一声,伸出手说道:“谒贴拿来!” 这时节车夫已经在车辕前支好踏凳,凳子上摆好泥雪地里行走的木屐,车厢的棉帘子一挑,一个戴幞头穿皮袍的中年男人弓着腰从车里出来。 那驿丁立刻就认出车厢里出来的是卫牧陆寄,嘴里“妈呀”地怪叫一声,连话都不及说扭头就跑。陆寄脚踩着木屐立在台阶前,正冠掸袍伸手捋平袖口的几条皱纹,就听到驿馆里脚步声橐橐,西门胜商成都是一身便装满脸的笑容,一前一后地迎出来。 西门胜边下台阶边朝陆寄拱手,嘴里笑道:“我们俩还说过了晌就去给陆牧拜年,想不到陆牧倒先来看我们了。”说着把手一摆,“走,进去说话。”商成在旁边一笑说道:“前天晚上烤了只羊,陈柱国就来了;今天早晨才炖的牛肉,现在正是稀烂出味的时候,陆牧就到了一一燕州地面果然邪气,平常吃清汤豆腐,一个人影子也看不到,刚说改善伙食,就必然有人找上门。” 陆寄却是一脸的悲戚焦愁,听了商成的玩笑,苦笑一声说道:“两位将军说笑了……” 西门胜和商成对望一眼。商成道:“进去说。” 三个人一路进了商成暂住的院落,上房里安顿坐下,还没等驿馆里的仆从献茶,陆寄就急急地说道:“两位将军,陆某来得匆忙,如有失礼处,改日必定登门谢罪。”说着站起身深深一揖,“寄拜求两位一事,望两位将军万勿推辞。” 西门胜是个谨慎人,听陆寄的言语深沉,脸色又是如此郑重,脸上已经没了笑容,双眼凝视卫牧沉吟着缓缓说道:“不知道陆牧到底为了什么事?又要我和商将军怎么做?是附近有匪患么?那牧首该呈文行营啊!一一牧首想来也该知道,卫军调动必先经行营下令,文书符令勘合验对之后才能行事。没有陈柱国签发军令,我和商将军连一个营也指派不动。” 商成却说道:“陆牧首,你先坐下,别着急,万事都好商量。”看陆寄满脸失望颓然坐下,商成已经笃定西门胜的料想有误。和西门胜不在燕北打仗就在枋州治军不同,他过去四个月都在燕州,知道州城如今的境况已经窘迫到什么地步。什么阅兵英雄宴还有大放焰火,都只能是藻饰太平,不能从根本上解决燕山当下面临的问题一一逃难民众的衣食住行!再说,陆寄身为一卫的牧首,不可能不知道没有军令私自调动军队是大罪,不管是燕州还是别的地方闹匪患,陆寄都不会直接跑来找两个将军诉苦!事情明摆着,小股土匪用不上他们,他们手里没兵也剿不成大股土匪。陆寄空手而来,为的又不是军务,那就只能是为了政务!当下燕州什么事最紧要棘手?粮食!城外几万逃难民众的口粮才是重中之重!他问道,“你来是为了粮食吧?” 陆寄急忙点头:“正是!燕州城的粮库已经告罄,城外的四个粥场即将断粮,如今全仗着大户捐的余粮在勉强支撑。可对三万多逃难民众来说,这点粮食只是杯水车薪,压根就不够啊!” 西门胜的眉头顿时皱得更紧,一面悄悄朝商成使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再搭话,一面对陆寄说:“那陆牧更应该向行营禀告,让行营想个妥善的办法,或者请陈柱国下令,打开燕州的军仓。”这事可不能让商瞎子随着陆寄起哄,要是被李慎或者别的什么有心人抓着把柄,别说燕山提督做不成,只怕职务勋衔都难保!这可是燕州,这是几万人,可不是屹县那小地方的几千人! 陆寄话没说就先深深叹口气。他还能不知晓西门胜说的这些道理?昨天下午他刚接到下面人的消息就找过行营,行营还是老话:放粮可以,但是必须有兵部批准;他也找过陈璞,可行营没有咨文呈报,她就是想放粮也放不成。刚才他还找过曹章和潘涟,他们也拿着这棘手事情没有办法一一他们俩只管得到犯事的官员,地方上的军务政务一概是爱莫能助。不过他们给陆寄出了个主意,让陆寄想方设法也要捱过这几天,一定要熬到新提督上任,到时这些问题就是新提督的问题;管他新提督是开军仓还是硬着头皮不理不问,陆寄也有机会脱身事外,至少不会独自扛责任…… 陆寄也知道两个侍郎出这样的主意,归根结底还是为了自己。可他怎么熬到那一天?说话粥场就要关门,这大雪严寒地天气,一死就是一片啊!何况这几天雪落得这样大,谁知道道路会不会有阻隔?要是路途不通,公文会不会有耽搁?再说,他们虽然举荐了商成,可朝廷同意不同意他们的举荐?要是不同意,朝廷会不会另外委派提督?要是提督为了避祸在赴任中途迟滞一两天,这责任又该谁来负?唉…… 商成仿佛没看见西门胜递的眼色,关切地问道:“陆牧希望我们怎么做?” “如今的情势,再不放粮就要饿死人,一死人,激起民变只在早晚。”陆寄说。 “我们知道。”商成说。他没有理会西门胜警告的眼神,继续问道,“那你想我们怎么帮你?” “请二位将军和我一同去行营力陈事实,让行营起草开仓放军粮的公文,再交陈柱国用印!” 看商成张嘴就要应承下来,西门胜急忙插言说道:“光靠我们两个怕是不成,还得找别人。牧首找过李守德没有?他是老燕山,又是老军务,他说出来的话,分量比我和商将军合一起还多,行营就是不听,也要珍重考虑。”说着又再盯了商成一眼。这笨小子怎么如此不晓事,就敢胡口答应这种事?不是说他为了擅自放粮的事情吃过一回朝廷训斥么,怎么就没长点记性? 陆寄再叹了一口气。他当然知道李慎说话顶事,可他不是为了提督的事情和李慎闹僵了么?早知道会是今天这样的局面,他当初绝不会答应狄栩和陶启联名举荐!这下好了,为了平复同僚部下们对李家的怨气,他把自己都搭进去了。要真是出了人命激起民变,他陆寄就想象李悭那样被锁拿进京,只怕都是个奢望…… 西门胜还想说话,商成已经先开了口:“靠咱们三个去找行营理论,多半也不成。” 西门胜立刻放了点心。看来这商瞎子还没苯到家,总算知道一点进退。这种事情谁沾边谁倒霉一一那可是朝廷囤积起来预备打突竭茨人的军粮,别说行营不敢动,没有上三省的决议,就是兵部也不敢动!就算他要动放军粮的念头,也得等他坐稳提督的位置,把所有文武官员都绑在一起,逼着他们一起同意,然后才敢动作! “……没有行营的呈报,陈柱国不可能下令;行营又死不松口。”商成想了想,说,“这样,我的三个旅就驻扎在城外,军中囤着点粮,我先给你调剂一些化解当下的难题。” 西门胜嘴张得能把手里的茶盏吞进去,瞪圆了眼睛盯着商成。 陆寄本来都已经绝望了,听商成这样一说,张着嘴半天没说话,良久才反应过来,站起来朝商成深深一躬。 商成也站起来,说:“事不宜迟,咱们这就走。陆牧,你派人准备车马去搬粮食,我先行一步去军中查下文书帐册,看能周济你多少粮。” “……好!” 正文 第五章(22)假职 商成带着陆寄忙了一下午,在城外的几个中军营寨通跑了一圈,直到傍晚才好不容易凑出一千石不到的粮食,勉强解了州府的燃眉之急。等两个人带着一大群亲兵扈从绕到城南时,天早已经黑得透了。 天空中又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鹅毛片雪花。风夹着雪,裹成团地朝人脸上身上乱扑乱撞。马上骑士手里的火把被风卷着拖曳出长长的尾焰。火把光影中,马队两旁不停向后退去的光秃秃的护道林还有低矮的茅舍扭曲着形状,阴森森地地矗立在官道边,沉默地注视着这支匆匆而过的队伍。 陆寄坐在马队里唯一的一辆马车里。车厢里没有点灯,黑得几乎什么都看不见,只有在偶尔马车轱辘碾过官上的坑凹坡坎时,随着棉帘轻微地摆动,挑在厢门左右楹上的两盏灯笼才会投进一丝光亮,霍地一闪旋及消逝。 陆寄手捧着暖炉,膝盖上盖着毡毯,盘腿坐在垫得厚厚的黑熊皮褥子上,沉默地坐在车厢里,思绪还停留在粮食的问题上。虽然刚刚才接收了一千石粮食,可他的心情还是一点都没有觉得轻松,反而觉得更加地沉重。对三万多逃到燕州避难的人来说,一千石粮食不过杯水车薪,只能一人一天两碗薄粥地吊着命,远远济不了事;而且也撑不了多少天。不仅是燕州,还有应县、平城、端州……十几个州县三十万民众的吃饭问题,让他焦愁得几乎连觉都睡不好。就在后晌午他让人去拉粮食时,一个书办给他送来了一份万急详文,燕边县已经彻底断粮了,县令在公文里号哭涕零:“……民皆以树皮草根为生,更甚者取土裹腹。……如再无善法,恐绝无为继者矣。”…… 他眼前跳动着燕边县的文告。那一个个字一句句话就象一把把利刃,一下一下地戳在他心口上。恍惚中,他似乎看见燕边县书写这份文告时的悲戚无助,让他在摇晃颠簸漆黑一片的马车里也禁不住稍稍侧了侧身,下意识地逃避着那双充满迷惘和绝望的眼睛。 他叹着气,伸出右手,用指关节揉揉太阳**。太累了。他还从来没有这样劳累过。就算是二十年前进京参加科考在借宿的寺院里焦灼地等待发榜时,或者是七年前刘伶台案案发时,他也没有象如今这样疲惫过。现在是心神俱疲啊。 刘伶台案…… 他在黑暗中苦笑了一下。自己怎么又想到七年前的事了。他搁下暖炉,使劲地搓了搓因为缺少睡眠而淤肿的眼泡,努力让思想从那场风暴里脱离出来。可他越不让自己去想,思绪就愈加固执地纠缠着那件事。然而他坐在这里空想,又能想出个什么结果呢?眼下他只能少说话多做事,尽力地不让对头们抓住把柄和疏漏;他得想尽一切办法,把随时可能爆发的大面积饥荒遏制住! 可是想做到这一点太难了。 除非他能让行营答应开仓放军粮! 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疲倦地靠在背后的锦垫上,可脑子却很清醒,思路也很清醒。 眼下既能挽救燕山的命运又能挽救他个人命运的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朝廷应允他和陈璞还有狄栩的联名举荐,同意商成假职燕山提督。 说起来好笑,当初他同意狄栩和陶启的主意举荐商成时,只是出于一种政治上的平衡和妥协一一他不可能为了一个李慎而站在通卫文官和燕山士林的对立面一一而并不是说他有多么赞成让一个全然没有半点经验的人来坐那个位置。但通过今天发生的事情,他意识到这或许是一桩明智之举。 他立刻就在心里否定了自己的判断: 不,这肯定是一桩明智之举! 想到今天发生的桩桩件件事情,他不由得在心头发出一声感慨:商瞎子真不愧是商瞎子啊,说话做事确实是豪爽利落,连半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就把那么多的粮食指给了自己!最让他感动的是,从答应借粮开始,一直到最后一车粮运走,从头到尾商成就没提出过什么别的要求和想法,甚至都没提到假如出了事要他分担责任! 当然他也有疑惑。直到现在,他都琢磨不出来商成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又能从这件事上捞到什么好处?难道商瞎子就只是单纯地为了那几万民众?或者,是为了收买人心? 这应该不可能吧?他马上打消了这个无稽的念头。商成一个带兵打仗的粗莽鲁夫,收买人心来做什么?就算他知道自己要做提督……这更不可能!在朝廷的批复任命下来之前,谁都不知道新提督是谁,就算是陈长沙或者潘涟曹章,他们也绝不可能知道一一燕山卫可以举荐提督的人选,但是最终的决议还是在朝廷,新提督可能是李慎,也可能是商瞎子,更大的可能是他们俩谁都不是…… 他脑子里胡思乱想,全然没留意到马车已经停下来了。一个随从把门帘撩起一个角,轻声禀告:“老爷,商将军有话对您说。” 灌进车厢的寒风还有扑打在脸上手上的雪花让陆寄清醒过来。他探出半截身,借着灯笼的昏黄光晕打量了一下周围。马车停在一个十字路口。四周很安静,街道还有远近的屋顶房檐上都已经铺了一层鹅毛雪。几个巡夜的衙役从东边过来,站在拐角处朝他们好奇地张望了几眼,拐个弯向北去了。他望着羁着马靠近的商成,问道:“子达将军有什么事?” 商成在马背上半弓着身,握着马鞭拱了下手,说:“陆牧,咱们就在这里分手了。您累了一天,也早点回去休息。明天上午我和西门将军去府上给伯母拜年。” 陆寄张着眼睛正要说“好”,话到嘴边又改了主意:“慢。一一子达将军不是说要请我吃牛肉么?怎么现在又不提了?难不成子达也怕我是个吃货?” 他平时说话文气,这时候突然学着大头兵的口气放粗,显得有点不伦不类。商成哈哈大笑,说道:“我那里炖着一大锅肉,就怕你不来!丑话说在前头,西门胜是个酒囊,灌醉了我可是不管送的,回头嫂子责怪下来,你别把事情朝我身上推。” 陆寄也是一笑,说道:“不会。”招手叫过一个随从吩咐道,“你回去告诉夫人,我去驿馆和商将军西门将军共醉。再告诉大管家,把我藏起来的那四坛‘醍醐清露’送去城南枣子巷老驿馆。”随从答应着去了。 陆寄跟着商成再回老驿馆,到门前下马停车,自然有随扈亲兵还有值守的驿丁过来伺候马匹车辆,两个边走边说进到驿馆里。西门胜已经接到禀报带着人出来迎接,一面吩咐灶上赶紧生火热菜温酒。商成来回都是骑马,头上肩上身上都是雪,进了院子朝两人点个头,就自己先去收拾换衣服。陆寄笑道:“克之将军别忙着温酒,稍等片刻就有好酒送来。” “唔?什么样的好酒?” “醍醐清露。” 西门胜一楞,嘴里吸溜一口凉气,眨巴着眼睛问道:“御制内酒‘醍醐清露’?”陆寄竖起一根手指,点了点头说道:“克之将军噤声!这是别人好不容易才从京师给我捎来的。今日难得有这份闲暇时光,又有幸与两位将军共饮,若不是这样的好酒,岂不辜负了两位将军的一片心意?”西门胜知道他这是暗讽自己,老脸一红张嘴想要辩解,却又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吞了口唾沫,嘴里打个哈哈,抬手把陆寄朝上房里让。 陆寄话说出口自己也有些后悔,想再转圜一时间又找不到好措辞,正在尴尬的时候,就看见上房门口烛光亮处站着一个人,三十来岁年纪,黑瘦脸膛,幞头长袍厚底皮靴束着根嵌银钉腰带,正朝自己恭谨行礼。他还了个礼,觑着那人有点面熟的面庞正在回想这人是谁,西门胜在旁边介绍道:“这是屹县霍公泽,来燕州参加英雄宴的。” 陆寄登时记起来了。这回行营设的英雄宴一共请了百多人,其中有功名的人只有寥寥三五个,眼前的屹县霍公泽就是其中之一。他不禁对霍士其多打量了一眼,很是好奇这么个秀才怎么住进了驿馆。不过他很快就想到了其中的关节。他听说这个霍士其不仅很得孙复和钱狗剩的器重,似乎还是孙复的什么长辈亲戚一一以孙复和商成的关系,想来住进这舒适周到的老驿馆也不是什么难事。 “……霍公是子达的叔辈,族里排行十七。” 陆寄正要进屋,听西门胜这样一介绍,赶紧站住脚,拱手一个长揖:“原来霍家十七叔。” 霍士其赶紧深躬还礼,嘴里连称不敢当:“西门将军玩笑。伯符公称士其的表字即可。士其和商将军只是有旧;蒙商将军看重,恬以长辈自居,其实心中惴惴惶恐不安。” 陆寄还在怔忡之中琢磨霍士其的来历,商成已经换好袍服绕着滴水檐过来,对陆寄解释道:“十七叔是我妻子的姨丈,也是我过世岳丈的同窗。” 陆寄这才知道先头听说的消息竟然全不可靠,抢前一步掀开门帘子,手一摆说道:“十七叔请。”不动声色又睨了商成一眼。他调阅过商成的履历档案,只知道商成的妻子在十八年夏的燕东战事里失踪,却从来都不知道他妻子竟然也是出身书香。一个还俗和尚粗鄙揽工汉,竟然讨了个读书人家的闺女,这其中难道没有点曲折奥妙?思忖着,他突然觉得或许自己和狄栩还有陶启都错看了这个人。可他和商成打的交道少,除了几次军事会议之外,私下里根本就没怎么接触,临时也分辨不出来自己的想法对不对。 他一边和几个人说说笑笑攀扯些闲话,一边在思量着刚刚冒出来的想法,脑子忽然灵光一闪,记起了陈璞假职行营总管和代理提督一事。陈璞假职燕山一事,提议的是商成,坚持的也是商成,最后居然还让朝廷默认了一一谁敢说这事是商瞎子一时鲁莽胡出主意?还有后来的战事谋划,其缜密周详仔细老辣之处,就是李慎和西门胜这样的老军务也是点头称赞,谁能说这是他在大胆妄为乱出主意?还有当时他提出的那个貌似不可为的孤军深入千里奔袭草原计划…… 用饭时他都还在思量这个事情。越想他就越觉得自己想的没错一一谁要是觉得商瞎子是个只知道厮杀的匹夫,那家伙的眼睛才真是瞎了。 正月十一,朝廷的策诏传到燕山,商成累功晋从四品下明威将军,迁从四品上宣威将军,领燕山卫中军司马,假职燕山提督,提领燕山卫军督理燕山军政事宜,兼燕山行营副总管。 同日,柱国将军陈璞缴职。 同日,燕山行营各有司撤消,相关人等逐次奉命调回原职。 同日,李慎授勋田一亩,晋开国子…… 正文 第五章(23)问题和解决问题的办法(上) 虽然从年前开始州城里就一直风传着商成可能出任燕山第七任提督的消息,然而,由于商成的出身低微资历浅薄声名不显,所以人们大多对这事的前景抱着相当谨慎的态度,仅仅是把它当成茶余饭后的一个聊天话题。因此当上京来的吏部司曹代表朝廷正式宣布对他的任命之后,绝大多数人都对这事惊讶得不得了。 啊呀!商瞎子竟然真地坐上了提督座! 虽然只是个假职提督,可毕竟是朝廷正式任命的假职提督,这和陈长沙的“假职”全然不同…… 这个结果太出乎预料,一时间很多人都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虽然大家暂时还琢磨不出事情的背后有什么深刻的含义,可要是把这事和前段时间里朝廷的人事变动联系在一起分析,那这事绝对不简单! 去年孟冬到冬月之间,刚刚复起不到两年的尚书右仆射王仑因病请辞,右相的位置就此出现了空缺。当今诏令群臣推举,结果尚书省和六部共同举荐前任宰相张朴,中书和门下两省提议门下侍中董铨接任,两派人各有所恃互不相让,几次朝议都是争得不可开交。偏偏左相汤行又是个慈眉善目的和事老,夹在中间两头受气,干脆一声不吭,不偏不倚地谁都不帮,所以闹到年底右相的人选也没能定下来。 一些政治上嗅觉灵敏的家伙很快便根据手头上有限的消息得出一结论,说不定就是因为右相的位置没有定论,所以燕山提督的人选也就跟着没有定论,两派人各自推出来的人肯定都不能通过朝议,结果让商成拣了个便宜。当然,这其中燕山的几个头头脑脑也肯定在暗中使了力,要没有陈璞和陆寄这些军政大员的一致荐举,提督的职务无论如何都落不到名不见经传的商瞎子头上! 不过这些聪明人在感慨商成那无与伦比的好运道的同时,也抱着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思。提督哪里有那么好当的?且不论商瞎子有没有治理民政的经验和能耐,也不说当下燕山快到不可收拾地步的糟烂局面和到处作乱的流民土匪,就是那几十万张等着吃饭的嘴,也能让商成把他还俗后蓄起的头发再一根根地生生拔掉。囤积的军粮不敢乱动,南边的粮食因为天气和道路状况又接济不上,燕北遭兵的十几个州县不是断粮就是即将断粮,要是饥民闹事或者一个处置不当激起民变的话……嘿,指不定上半年就能看见燕山的第八任提督了! 人们等着看商瞎子的笑话。 可他们等来的是商成于接任提督当天所下达的第一道钧令:鉴于燕山当前艰难的境况,提督府下令,东元二十年正月元宵节时阖卫官员的五天假期临时取消,不论职务高低,所有官吏均照常日时辰到衙办公。 这道让不少人恨得背地里咬牙的公文仅仅是个开始。 第二天上午,商成便下令开放燕枋端三州的军囤粮库,在留足卫军口粮之后,剩余的粮食通通支援地方。同时下令燕北遭灾的各州县即刻统计逃难民众的人口,清查受灾情况,厘定灾后补助,并汇编成册急送燕州;卫镇将根据地方报送的帐册而制订方案调拨银钱。另外,地方上一方面要妥善安抚灾民,另外一方面要协助灾民重建,还要做好逃难民众返乡的遣送和接待事宜,争取不耽误今年的春耕。另外,提督府还反复强调,卫镇各有司衙门以及各地驻军一定要全力协助地方上解决灾民的问题,必要的时候,可以派驻军参与…… 从提督府里传出来的一篇篇的文告钧令简直让人目不暇接。人们在传达并且执行这些命令的同时,也不得不对新提督的胆大包天表示叹服一一私放军粮,这可是连陈柱国都不敢干的事啊! 商成的恣意妄为也让更多的人坚信,他在提督府里肯定呆不长久。商成干不长久,下一个提督又会是谁呢?看来一时失意的李慎倒是更有提督相了。大家都知道,李慎一心就想着当提督,而且谁都不能否认,他也确实有当提督的资历和能耐,结果最后坐在提督府里的竟然不是他,他肯定会很失望。更要命的是,假如新提督是别的哪位德高望重或者功勋赫赫的老将大将,他也许还会接受,可偏偏新提督是被他亲手提拔起来的一个后起晚辈,这口怨气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咽得下去。而且按他的狭窄气量,也绝没有善罢甘休的可能,一定会想尽办法使尽手段让商成难堪,甚至会在朝堂上做点手脚把商成撺掇下去。这样,他接任提督几乎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意识到这一点,善于周旋的人们立刻就采取了行动,正月十九那天李慎返回端州时,到城东官亭给他送行的人甚至比头一天陈璞离开燕州时还要多。除了陆寄狄栩这些和他结怨很深的人没到场之外,其他卫治各衙门的首官从官司曹主簿几乎一个不落。送礼的、话别的、关心叮嘱的、温言劝慰的,一大群着绯穿青的官员依着官秩高低和亲疏远近,排着队和李慎叙话;拥到这里的马匹络车把官道都堵出去一里多地。当时路过那里的人要是不知情的话,说不定还会以为李慎不是去坐镇端州而是被调回京师担任要职了。 这个“隆重场面”很快就在燕山各地传开了,并且在地方上造成了很不好的影响。通过这件事,李慎和商成之间的矛盾被明明白白地摆在桌面上。现在,人们不得不在这两个人之间做个观望和选择,到底是支持李慎,还是支持商成。面对这个问题,绝大多数人都很难做个清楚的决定。他们有很深的顾虑一一李慎固然是睚眦必报,大家都不熟悉的新提督难道就不心狠手辣? 在两难的情况下,许多人都明智地采取了一种隔岸观火的态度来对待这件事。他们既不旗帜鲜明地支持谁,也不明火执仗地反对谁,只是安静地观察事态的进展,等待着最后的结果。从他们为自己的仕途前景的考虑来看,这样做无疑是正确的。可从他们担负的责任来来看,这样做又无疑是错误的一一含混模糊的立场必然会影响到他们处置日常公务的态度,从而造成地方上的很多亟需要解决的问题被拖延搁置起来。要是在平常时候,这样做或许不会带来太大的问题,可在当前的局势下,就会造成很严重的后果…… 商成在最初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作为一个刚刚走上政治舞台的新手,面对的又是一块刚刚经历过战事的土地,而且他的前任又仅仅个在公文上盖图章的人物,从他踏进提督府的那一刻起,他就被积压多时的各种各样的公务淹没了。劳军、慰民、抚恤、赏赉、授勋,行营各有司的解散和派遣,澧源大营各军的撤离和沿途路线接应,燕山三军的移防调动……光这一堆军务上的事情就花了他整整十天时间才理出个大概眉目。这其中除了陈璞特意给他留下来竖立威望的犒劳三军封赏有功将士一事之外,其余都得他自己来协调组织,偏偏眼下行营已经形同虚设,各有司的军官已经撤了差使,除了顾问咨询,急忙间他连个能帮忙的人都找不到。提督府里能办事的老人又大都被羁押在巡查司衙门,他连搭个勉强能唱戏的草台班子都找不齐人手。 更让他想不到的是,眼下燕山的局面如此艰难,除了在赈济饥民一事上有共识之外,几个大衙门还在无休止地扯皮。嗨,没接任这个劳什子的提督,他完全不知道卫镇几个衙门之间竟然一直存在很深的矛盾,归他直接统属的几个部门中,比如卫牧府和卫府就相互不买帐,边军府也看卫府不顺眼,巡察司和卫牧府随时都在吵架,就为了争执两个衙门之间的公文到底是不是平级,卫牧陆寄和巡察使狄栩便在商成面前展示了真正的大赵文人“风采”一一两个进士引经据典争论了两个时辰,听得商成昏头胀脑,瞠目不知所云。到最后商成都没力气去化解矛盾,挥着手就让俩人一起滚蛋。 这也是几个大衙门的首官主事们第一次见识新任提督大人的办事作风。恼羞成怒的商督帅一点都没给陆牧和狄巡察两位斯文人留情面,脸上的刀疤泛着鲜艳的红色,摘了眼罩的一颗大眼球死死地盯着两位燕山文官之首,拍着桌子喝骂:“都给我滚!” 被扫了颜面的陆牧和狄巡察最后还是灰溜溜地走了。 议事厅里就剩下一群呆脸端坐的官员。 “你们也滚!” 然后偌大一间屋里就剩商成和包坎。 最后随着什么东西砸在青砖上的脆响,督帅的亲兵队长包校尉也滚了出来。 正文 第五章(24)问题和解决问题的办法(中) 太累了。这是商成接管燕山卫半个月以来唯一的感觉。李悭和陈璞遗留下来的公务堆积如山,各种各样的新问题层出不穷,卫治各衙门的人事关系又纷纭复杂,他连熟悉环境都赶不及,就开始跌跌撞撞地主持这挑到处都是窟窿眼的烂摊子。 他已经听到一些别人对他的议论,但是眼下他还顾不上考虑这些,最紧要的就是把窟窿眼都堵上。 可是他该怎么做?他根本就没有管理这么大一个地方的经验。那么多的事务,他既没有头绪也分不清轻重,急忙间还找不到什么人商量,尽管每天都是从早忙到晚累了个半死,还是看不到局面有多少好转。他甚至连个能请教的地方都没有。他的两个文官副手,陆寄牵挂着朝廷换相的事情,狄栩的心思都在巡察司和卫牧府的重重矛盾上,都帮不了他什么忙。而提督府里一些能办事的实职官员,又被巡察司扣着不放。这就更让局面变得一团糟乱。 现在,他坐在提督府西院的上房里,久久地盯着桌案上的一盏灯笼出神。 他面前摆着天擦黑时才送来的敦安县呈文和一本帐册。呈文里说,敦安县受北边的战事影响很小,逃难过去的人家只有三十几户,男女老幼合一起还不到两百个人,县里已经有了妥善安排,过几天天一放晴,就让他们返乡。 本来这是好消息,可他看见这份文书,却觉得心头无比地憋闷。提督府正月十二就下文各州县急速清查难民人口,转眼过去了半个月,除了燕州左近的两三个县遵照办理之外,别的地方就只有屹县和敦安呈递了帐册。要知道,屹县可是在燕山卫的最西边,敦安在最南边,最远的两个地方都送来了公文,别的地方怎么连纸片还没有半张? 他当然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地方上的官员既不想得罪他也不愿得罪李慎,只好出工不出力。但是他又不能去指责地方上的官员们懈怠公务。他斥责他们,他们再向他辩解,这样就更办不成什么事!有公文在路途上往返的时间,还不如让他们继续磨洋工一一这总要比把宝贵的时间都花在扯皮上来得好吧? 不过他也知道,这种情况必须尽快扭转,否则的话耽搁的事情会越来越多,麻烦也会象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到最后局面会变得无法收拾。 他必须马上拿出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来解决当前的问题,要让燕山卫恢复正常的秩序,不然他就不止是辜负了大赵朝廷对他的信任,而且他也对不起燕山的军民!不能不说,这一点连他自己都很奇怪,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这个落脚燕山的“黑户”竟然对这个谜一样的大赵有了如此深厚的感情…… 他站起来,皱着眉头在没烧火盆的冰冷的屋子里走来走去,对自己面临的困境一筹莫展。 一个亲兵在屋外低声地请示了一句,被他不耐烦地骂了一声就再没了声息。 他继续兜着圈子,不停地在脑海里搜寻着使得上的办法。可他白读了那么多年的书,书里面的故事和理论根本就无法联系到实际,他还得靠自己来想办法。他在墙边支起来的燕山地理舆图前停下来,借着烛山上的光亮,下意识地把一个个州县打量过去,心情沉重地枯皱着眉头思索。 门口又有人在请示。 他听出来门外是包坎,就问道:“什么事?” 包坎隔着里间的门帘说:“督帅,您是现在就用饭,还是等会下了衙再用?” 商成这才意识到肚子饿得有点难受。他说:“就现在吧。给我下碗鸡子面,多打两个蛋,多放点油。”又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包坎说:“更鼓早敲过了一更,现在已经是戌时二刻。” 商成转头看着桌案上的两摞文书,低着头想了想,说:“让人给我换一壶热茶汤。”听包坎答应着要去,他突然想起一桩事,就问道,“怎么今天又是你值更?” “石头和职下换了个班。” 一股恼恨蓦地涌上商成的心头。莫干突围时石头负了重伤,差点把性命丢在草原上,回到燕山后一直就在苍城养伤,直到腊月上旬才赶来燕州。商成本打算派他去北郑钱老三军中做事,驻如其寨的姬正和范全也叫他过去,结果他自己说哪里都不想去,商成拗不过就让他当了包坎的副手。谁知道他满嘴的“舍不得和尚大哥”都是扯淡话,这边才挂上职务,那边就和他的老情人裹在一起,这都快两个月了,商成就只瞥见他几回,连话都没说上几句……商成抿着嘴唇把涌到嘴边的脏话咽回去,说:“好,你去吧,面做好就拿过来。” 他重新坐到桌前看公文。因为象钱老三旅和姬正旅暂时由端州的李慎辖制、囤在屹县的军粮要尽快向外输送这样的紧要公务,他早已经做了处置,并且交代下去抓紧时间传递执行,所以这些公文都是不那么要紧的事情,大多是巡察司稽考在羁官员的详细文札,还附带着巡察司的评判和处理意见。其实这些公文送到他这里只是走个形式,他签名用印就行,并不需要仔细过目。但是他还是一份一份地仔细浏览,有时候还会停下来想一想,或者翻着别的文书对照一番,他觉得这些事也不能马虎一一这毕竟维系着那些人的官箴前途。 就在他拿着份公文,拧着眉头斟酌巡察司的评断时,门帘子被人悄无声息地撩开了一条不大的缝隙,两个提督府的仆役低头弯腰蹑手蹑脚地进来。一个人把一大海碗面片还有一双筷子轻轻地摆到桌上,另外一个人放下一个用棉套子裹着的茶壶,收起了已经凉了的冷茶。商成点了下头,说:“换几支蜡烛。这些都快烧尽了。”两个仆役轻轻地答应一声,又轻手轻脚地退出去。 商成把正在看的公文平摊在桌上,一手端起碗,一手拿起筷子在桌上墩了两下,偏着头刚刚吸溜了一口热汤,包坎就在外面说:“大人,陶知府和州学温教谕求见。” 商成含了一口面片含混地说道:“请他们过来。”他三口两口拨着汤面,还没吃上几口,就听外面庑廊下传来脚步声橐橐,知道陶启和燕州学官已经到了,丢下碗急走两步掀门帘出了上房,拱手迎接道:“孟敞公,有什么不得了的急事还要劳动您亲自跑一趟?天都这么晚了,天气又这样冷,真有大事,派个小厮喊一声,我去您府上说不成么?”说着一手掀开帘子,一手搀着陶启的胳膊把老知府扶进屋,回头对包坎说,“赶紧送几盆火来。” 商成请陶启坐了,又给他奉上一杯热茶汤,转脸对恭恭谨谨立在门首的另外一个八品文官说:“你就是温教谕?也坐吧。”等两个仆役把三个烧得旺旺的火盆搬进屋,右二左一地分别放好,又给温教谕献了茶再退出去,这才问道,“孟敞公有事找我?” 陶启坐在椅子里不安地挪动了一下。他知道商成眼疾疴沉忌讳炭火,廨房里从来不点火盆,今天显然是因为自己才破了例,心里感动一时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嗫嚅了一下,才喏喏地致谢:“督帅体恤下官了。” 商成一笑摇了摇头,撇开这个话题直接问道:“老太守过府,是有什么要紧事么?” “也说不上是什么大事,只是……”陶启在心里掂量着该怎么措辞。他虽然举荐过商成出任提督时,不过从来没和商成面对面打过交道,可以说是半分也不了解这个军旅中骤然冒头的青年将军,只是听说这个人说话做事极是豪爽。此时才知道外面的传闻并没有差错。除了门口两句寒暄,自进屋之后商成连半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开口就询问他的来亏他一路上思忖了半天的腹稿,居然半句也没派上用场。他有些不习惯这种直来直去的说话方式,踌躇了一下说道,“齐政,你来和督帅说。”又给商成介绍,“这是燕州的州学教谕温论,字齐政。” 商成便把脸转向左首边温论,等着他说话。 温论大概没想到陶启把话题推到自己身上,一时没有准备,脸色霍地胀得通红,按在膝上的双手紧紧地揪着绿色官袍,拖到膝下的袍角都在抖嗦,两只脚的脚后跟也痉挛一般地一抬一落,眼睛直盯着对面的一架烛山,一张方脸膛绷得极紧,张了张嘴,嗓子里咯咯了两声。仿佛连话都说不出来似的。 商成知道他是太紧张,端着面前的茶盏朝他还有陶启比划了一下,说声“请吃茶”,先低下头喝了一口。眼角的余光撇见温论连灌了几口水,这才抬头问道:“教谕请说。” 温论的脸色总算缓和了一些,眼睛直视着商成桌案的纱灯,结结巴巴地说道:“……是这样的。呃,督帅,是这样的,……就是州学的,州学的……” 商成拿起茶壶过去给他的杯子里再斟满茶汤,把杯子递他手里,和气地说道:“别着急,慢慢说。”转身顺手又给陶启的杯盏里续上,再说道,“你慢慢说,我听着咧。” 温论再喝了几口水,这才象是有了些底气,说话也顺溜起来:“督帅见谅,论失礼了。督帅,事情是这样的。今年是圣上登基二十年整庆,去年秋天朝廷就有诏令,特旨遍天下所有州府,在今年春末夏初加一回乙亥恩科乡试。”说到此,他已经全然恢复了学官的澹泊从容仪态,在座椅里端直腰背,平目凝视商成说道,“督帅,燕州官学年久失修,孔祠孟祠墙垣砖角都有崩塌,七垄考房也是屋漏透风,下官今日前来,就是为了这事一一想请督帅拨笔修葺州学的费用。” 商成点了下头,不急忙回答温论,先问陶启:“孟敞公也是为了这事?” 陶启人老成精,几句话就已经约略摸清了商成的脾气秉性,也就不再拽文,笑着说道:“是。温教谕可能是怕自己的官职低,在衙门里轮班候时不知道几时才能见到大人,所以就拖上老夫来陪绑。他大概觉得凭老夫这张老脸,能从督帅这里榨出点银钱来。” 商成呵呵一笑。他记得历史上的科举一般都是秋天八月在各地乡试,然后第二年春天才在京师大比,所以才有秋闱和春闱的别称;不过大赵朝似乎还没有这个说法,两年前的这个时候霍士其就在准备参加燕州的乡试一一其中的来龙去脉他也不好打听。就又问温论:“这笔费用要着落到我们燕山?各地的州学不都是朝廷直辖么?” 温论在座椅里拱手说道:“督帅有所不知,学官确实是朝廷直接委派,但是州学县学的费用都是由地方上供应。” 商成攒着眉想了想,再问道:“州学难道没有学田?” 陶启眼角一颤,悄悄乜了商成一眼,脸上却不动声色,低了头抿了一口茶汤。温论却有些惊讶,坐起身再拱手,说道:“督帅,燕州学田是宣和三年燕山设卫朝廷划拨,当时就没有足数,再历经三十余载沉浮,疏失流散者十有三四,如今更是入不敷出。不瞒督帅,如今别说修缮堂舍,就是学官也不足数。州学本应有德师教授教学二十一人,实际仅有九人,就是因为开不起如许多人的俸禄……” 商成惊讶地看着温论。他才上任,还不清楚这个情况,但是燕山州学沦落到这样的地步,也很出乎他的意料。 陶启在旁边说道:“督帅,齐政所说的全是实情。” 商成吭声。他知道温论说的“疏失流散者十有三四”肯定是另有隐情。但是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他也没有细问的想法,就问道:“修葺州学要多少钱?另外,假如聘足学官,一年要花费多少?” 温论神情滞楞了一下,才低下头局促地说道,“聘足学官的开销,下官也不清楚。不过下官月俸是七缗,依此推算,再添十二名教授,包括他们的春衣夏凉秋供冬薪以及官供柴米油酱,一年也就八百缗上下。另外修葺州学大概还要六百缗。” “一千四百缗……”商成仰脸思索了一下。“这个钱暂时还拿不出来。你知道,如今最要紧的是安抚灾民,各州县地方的帐册细数没报上来之前,大库里的银钱不敢乱派花消。” 听商成这样说,陶启一张橘子皮一般的老脸忍不住红了一下。举荐商成假职提督一事他是参与了的,但是最近一段时间下面的人拖延怠慢公务的事情,他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温论一脸的失望,鼓足勇气还要争取两句,又听商成说道:“不过州学的事情很重要,也不能拖延。这样,我手里有一笔钱一一我拨给你一千六百缗,先把今年支应过去。明年……不等明年了,等眼下的局势稳定下来,我专一下个公文,以后保证每年给州学拨六百缗。至于缺额,那就要你自己想办法了。” 陶启和温论一听商成说“手里还有一笔钱”,就知道这是他的“公使钱”。商成虽然是军司马,但是兼着提督的差事,公使钱的数额当然也是按这个职务发放,估计一年也是两三千缗朝上。他们都知道,这钱实际上就是商成的公度费和职务津贴,刨去花销,剩下的无论多少都是自己的。这一下商成就掏出公使钱的一半给州学,顿时让两个文官既高兴又感动,高兴的是州学的事情算是彻底解决了,感动的是商成的这番举动一一这实际上也算是商成自掏腰包…… 送走两个走路都有些不知高低的文官,商成让人把冷了的面片重新拿去热了一遍,吃完继续看公文,直到三更子时才总算办完这一天的事情。 他打着哈欠回后面的院子去歇息,一边走,一边为无数的问题而犯着焦愁…… 正文 第五章(25)问题和解决问题的办法(下) 商成接任提督之后,卫署很快就依朝廷的制度为他安排了一个大宅院一一就是他养伤时一直住着的老驿馆。那里地方宽敞,屋子也多,本来就既气派又华美,李悭把那里当邸宅时,更是每隔一两年就要翻修一遍,如今地方早比当年扩出一倍有余,偌大一片地,亭榭楼台相望,高屋大厦掩映,堂守庐分庑廊蔽翼,比提督府的气度还要恢弘壮阔几分。前头李悭坏事,官上收回这片宅子之后也觉得左右为难不好处置,这样的宅院要是拿去作驿馆,谁背得起“奢华无度”的弹劾?可要是把这里闲置起来,也是“虚糜空耗”的罪名。现在好了,这宅院正好顺理成章地交给新督帅。不过他们还有另外的忧虑一一商成会不会因为犯忌讳而看不上这地方呢?毕竟那是李家的宅子…… 好在商成并没有拒绝或者反对这个安排。他这样做无疑让下面的人松了一口气。可这些人哪里,商成根本就不在意犯不犯忌讳的事情。他整天忙着处理公务,哪里还顾得上留意这些芝麻事。实际上,自打上任之后,他便在提督府后院找了一个独门独户的院落暂时住下,再没踏进老驿馆半步。 他很快就回到了暂住的院子。 这里以前也是李悭住的地方,正房厢房耳房俱全,由一道腋门分成前后两进。也正好有内宅外院之分,暂时没回屹县的霍士其也能带着二丫随着住过来。 商成带着包坎苏扎还有几个近卫刚刚进院子,堂房里的门帘一挑,幞头长袍厚底靴一身男装的二丫已经接出来,挽着商成的胳膊着急地说:“快点快点!我和爹回来时买了蓠羹和灰瓦子李家的白面夹肉烤馍,还有好些吃食,都是热乎的!”顺手接了苏扎手里的一沓子公文,又对包坎说,“包叔,灶房里有酒,还有酱驴肉,你带大家去吃!”一边说一边把商成朝屋子里拽。包坎和几个近卫脸上都憋着笑,嘴里参差不齐地道谢。 商成见霍士其也出了屋子,急走两步问候道:“叔,您怎还没歇着?” 霍士其还没说话,二丫接口说道:“我们去北谯居听桑爱爱的唱书《三国志》,也是才回来。一一爹,你堵着门做啥?都进去都进去,再晚菜都凉了。”说着就把两人朝屋子里推,进来又吩咐两个婢女赶紧预备热水让商成洗脸净手烫脚,自己亲自动手把炕边的一架火盆挪到墙角,这才过来伺候她爹和商成吃喝。 商成指着炕桌边的空位说:“妹子也坐了一块儿吃点。” 二丫站在脚地里摇了摇头,再不肯上桌了。因为贪酒,这丫头已经被她爹在背后数落了好几回。现在她总算明白过来一个道理,和尚大哥叫她同桌吃饭,那就是还把她当没长大的小女娃看!这显然和她期望的不一样!她虚岁已经十六了,怎么还是女娃呢?她姐出嫁时也不比她大多少嘛…… 看她不肯坐下,商成也没勉强,自己拿了块馍边吃边和霍士其说《三国志》里的事情。他现在还惦记着书里那些让他隐隐约约感觉不对劲的地方。可是霍士其之前只在乡里坊间听说过一些三国故事,《三国志》还是来燕州之后才在商成这里看到的,断断续续读了一二十卷,连《魏书》都没看完,自然也就帮不上他什么忙。 所以商成也没提三国里蜀国和吴国的事情,只是问道:“今天晚上桑爱爱说的是哪一段?”他知道,大茶坊里的唱书不会把整部《三国志》都讲一回,一般都只说官渡之战或者赤壁之战这些精彩故事。 二丫神采熠熠地抢着说道:“今天晚上‘白楼门’说讲完了,吕布被曹操砍了。明天晚上开讲‘战官渡’。”但是她的神情马上又黯淡下来,抠着手指头说,“……和尚大哥,我们明天就要回屹县了。” “怎么?”商成惊讶地望着霍士其,问道,“你们要回去了?” 霍士其放下手里的酒杯,说:“搅扰你一个多月了,也该走了。” 商成马上说,希望他们再多在燕州呆几天。他告诉霍士其,再过段时间,清凉寺有个大佛会,燕山境内几座大庙的高僧大德都要来,还要开坛讲经,城里要热闹好几天,就算霍士其他们要走,也该等佛会完了再回去。他对霍士其说:“要不就不忙走。等过了春再走。那时候道路要好走得多。” 霍士其说:“我们出来都两个月了,再不回去,怕家里惦记。” “那好办!您写封信给我婶,我让人给你捎回去,就告诉她,您现在在我这里住着,让她不用担心。”商成忽然记起来十七婶不识字,又改口说,“捎个口信回去也成。” 可是不管商成怎么劝,霍士其就是不改口。他坚持要回去,而且是越快越好。他现在简直是归心似箭了! “你公务多,我在这里也帮不到你的忙,还要劳烦你惦记照顾,当叔的心头实在是过意不去。我和二丫这次来燕州,本来就不为什么英雄宴,就只想看看你的伤作养得怎么样。我和你婶都着实惦记你。现在既然看见了,又知道你立下这样大的功绩,闯出这样大的前途,我也就放心了。你安安心心地为朝廷做事,家里的事情你不用惦记,有我和你婶在,就不会出什么纰漏。再说,我也不能再在燕州呆下去了一一你也知道,官身不自在,我现在虽然只是文散官,但怎么说都是从八品下的承务郎,官上随时都可能召辟……” 商成沉默下来。看来他是没办法再劝说十七叔了。他拿过酒壶,给霍士其的酒杯斟满,正想说话,二丫忽然说道:“和尚大哥,你是咱们全燕山最大的官,你说一句话,我爹不就留下了?” 商成还没开口,霍士其已经厉声呵斥自己的闺女:“谁让你乱说话的!没点规矩!去,把这几样菜拿灶房里热了!”二丫可怜巴巴地望了商成一眼,看他不替自己说话,只好委屈地端起桌上的两样荤菜去了。 商成对还有些生气的霍士其说:“叔,您别生气,二丫妹子也是有口无心,并不是成心胡说。她只是不懂这其中的道理。”他虽然是燕山卫的提督,地位高权柄重,可办事也不能不依着国家制度来,别说越过州县两级地方擢升霍士其,就是俩人平时的聊天说话,他都不能把公务上的事和霍士其说。这是制度!当然霍士其更不能找他打听…… 霍士其摇头苦笑了一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他是衙门里的时间长,当然知道商成在说什么一一他是端州屹县人,就是官上有召辟,也是端州屹县来召辟,和商成不相干! 他执着酒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炕桌上的纱灯,许久才叹着气说道:“和尚,我知道你现在支撑这个局面艰难,我也是真心想帮你一把。可……可是,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帮你。” 商成点了下头,说:“我知道。”眼下的情况,别说他不可能让霍士其帮忙一一当然霍士其也帮不上忙一一就算他让霍士其帮忙,霍士其又能帮上什么忙?粮食暂时不缺了,可背井离乡的灾民怎么办?卫署大库里不缺钱,可有钱又能怎么样?地方上不报帐册,有钱都没地方用啊!卫署几大衙门天天都有扯不完的皮,陆寄和狄栩鸡狗不到头,巡察司梗着脖子和自己打擂台,扣着一大群官员死活不放人…… 唉,要想化解这些部门之间的矛盾,把他们都捏合到一起,实在是太难了;而且也不可能是短时期就能做成的事情。他现在只能尽自己的最大努力维持住局面。但是他也知道,即便是维持,也只能是他的痴心妄想。他再有能耐,也不可能控制住三州二十九县啊!何况他现在连燕州都控制不了…… 必须尽快地想出个办法!即便地方上的做法一时不能改正,卫署的几个衙门也必须在意见和行动上做到统一!哪怕是形式上的统一也行! 可他具体该怎么做呢?怎么样才能让卫署做到“形式上的统一”呢? 他皱着眉头想了很久,似乎有了点主意。 反复斟酌和完善脑海里刚刚形成的办法之后,他郑重地问霍士其:“十七叔,假如我希望您留下来在卫署里做点事,您愿意不?” 商成脸上的严肃表情让霍士其惊讶地差点捏不稳手里的筷子。他使劲地点了下头。他怎么可能不愿意? 在得到霍士其肯定的答复之后,商成说:“是这,我预备在卫署里设立一个临时应急的公廨,我来作公廨的主事首官,陆寄和狄栩是副主事,卫署其他几大政务衙门的首官还有燕州陶知府以及州学的温教谕,都是公廨的主簿。这个公廨不管其他,只专门负责处理眼下燕山卫遇到一连串问题,象赈济饥民、灾民返乡、官府扶持战后重建等等事务,都由这个临时公廨来具体处理。”他凝视着霍士其,慢慢地说道,“这个公廨不做计划,只负责执行,而且除了主事主簿之外,只设一个执事一一你来做这个执事!” 虽然霍士其并没有完全明白商成这个主意里的意思,但他还是马上就答应下来。他想,不管怎么样,能给和尚帮点忙就好!再说,有一大堆主官在背后给他撑腰,他这个临时的执事做起事情来也很容易! 第二天,商成在和陆寄狄栩商量过之后,立刻就宣布“燕山善后临时总抚司”成立,他亲自担任主事,陆狄二人出任副主事,另外还有十几个燕州各衙门的文官当了主簿。很快地,这个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的总抚司就开始动作了。它的第一道命令,就是限令地方州县立刻呈递受灾影响的详细帐册,并且言明,这将和地方官员的考绩联系在一起。 因为不清楚这个衙门的底细,所以地方上立刻就一改过去一段时间拖沓的办事作风,人们一边打听和议论着这莫名其妙的个总抚司,一边飞快地把早就预备好的公文和帐册加急送去燕州…… 正文 第五章(26)重逢高小三(上) 最初商成和卫署几大衙门商量成立燕山善后临时总抚司的想法时,陆寄和狄栩都没看出来其中的门道,也没有引起多少重视,于是就很爽快地同意了。事情明摆着,这个临时的办事机构既不占卫署的官吏编制又不需要多少人手,只是处理一些连他们都觉得棘手的问题,他们确实没有反对的理由。 但是他们很快就察觉到这个小衙门绝不象他们想象的那么简单。 商成提出,善后总抚司的主事由他亲自担任,陆寄狄栩作为他的左右手,卫署几大衙门的首官还有燕州知府陶启、州学教谕温论,都是这个小衙门的主簿。这就是说,整个燕山卫署和燕州地方各方面的头头脑脑们都被这个小衙门给囊括进去了,这个小衙门能发挥多大的作用就可想而知!更教人惊讶的是,总抚司里光主事副主事还有主簿就有十几位,可真正办事的执事却只有一个…… 陆寄和狄栩立刻就意识到这个小衙门的执事虽然看起来没有什么权利,但是他背后站着那么多燕山大员,那么他的“职权”简直就大得吓人!不行,这个职务必须让他们自己人来担当!他们立刻就围绕着执事的人选问题而产生了激烈的争执,拼命想说服对方同意自己的人事方案。就在他们互不相让争持不下的时候,商成提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他举荐屹县霍士其来出任执事,然后再在总抚司里设左右司丞作为霍士其的助手;司丞的人选就由牧府和巡察司分别。陆寄马上对商成的提议表示赞同。他这样做当然有他的理由。首先,作为协助提督处理地方政务的卫牧,他不能公开反对商成;其次,有狄栩和巡察司的作对,他也没办法为卫牧府争到这个职务。再说他也不吃亏,反正巡察司也不可能如愿,那还不如卖商成和霍士其一个情面。 狄栩抱着和陆寄一样的想法,也同意霍士其出任总抚司的执事。不过他指出,霍士其的履历不好。霍士其是因事被官府贬斥的书吏,后来又被官学革除了功名,虽然这回立下军功被朝廷授予承务郎的文虚职,可要是骤然提拔的话,会不会在下面引起非议? 这一回,陆寄难得地和狄栩有了一致的看法。陆伯符委婉地提醒商成,霍士其和他沾亲带故的,他要是这样做了,别人嘴上不说,下来也肯定会因此而对他有看法。 商成告诉他们,州学在审核去前年的旧卷宗时发现霍士其功名被革一事上存有疑点,已经移文端州和屹县两地的学官,让他们复查后如实回报。至于霍士其当初在屹县被贬斥,商成以为不值一提。霍士其只是被卷进南关大营舞弊案而已,并不是真被查出有贪墨的事实,又被屹县衙门扫地出门,也算是小惩大戒。再说,谁还能不犯错误?只要霍士其知过能改就好。况且这番蹉跎经历也能让他引为教训,以后在公务上也能处处谨慎少犯错误。至于自己和霍士其的关系会引来物议,商成更不在意一一举贤不避亲嘛!要是霍士其能干,就让他干下去;要是霍士其没这份才干,那就换别人来做…… 商成把话说到这个地步,陆寄和狄栩就再没什么可说道的了。 三个人统一了意见,商成再召集几个衙门开了个会宣布了这事,“燕山善后临时总抚司”就算正式成立了。 人们还没搞明白这莫名其妙的总抚司到底是干什么的,这个小衙门的办事效率就立刻让人吃了一惊,他们连牌子都没做好,就一口气向各地州县派出了几十个吏员。这些微末小吏立刻把地方上吓出一身汗。说起来这些人中官职最大不过正九品上儒林郎,最小的只是流外官奉事郎,可架不住背后的来头大,谁还敢认真得罪他们?这些人又都是提督府、卫牧府和巡察司精选出来的能吏干员,案牍详熟公务熟捻,办公一丝不苟做事雷厉风行,顿时给地方上一潭死水般的拖沓习气带去了几分清新气息。随着他们的督促和努力,绵延了许久的善后事宜也逐渐地展开了。 到二月上旬,朝堂上的右相之争以张朴复职而告终,上京在给燕山的文告中对商成私放军粮赈济的事情又是轻描淡写的一句“似有不妥”,还在观望的州县官员这才如梦方醒,一时间各地都在争先恐后地处置善后,清点人口登记造册核算钱粮调拨物资,各种公文雪片般地朝提督府汇集。尤其是燕州附近的几个县,更是不分昼夜地加班加点处置公务。为了弥补前段时间公务上的失误,扭转自己在新提督眼里的坏印象,这几个县的县令县丞甚至从一个极端跑到另一个极端,干脆抛开手头上的事情亲自带队出城下乡,在田间地头去解决返乡流民的困难和问题。当商成从陶启那里得知这些消息时,简直是哭笑不得。 东元二十年的二月,整个燕山卫基本上都是在这种既忙乱又有序的气氛中度过的。 不过连接三四十天的忙碌也是成绩斐然。在耗费了大量钱粮之后,到清明节前后,流散到燕北各州县的大部分灾民都在官府的安排下返回了故土。为了不耽搁春耕,各地州县还向他们提供了大量的口粮种粮以及大牲畜。 看到各地传来的呈文,提督府里的商成总算松了一口气。 过去一个多月,他天天就在为流民返乡之后的事情担心,现在这颗悬着的石头总算能放下了。为了庆祝这个好消息,他难得地在晌午饭时喝了几杯酒,还给破例给自己放了半天假,换上一身平常人的装束,带上几个近卫出去逛街市。 现在正是三月小阳春,金灿灿的阳光暖烘烘地照耀着大地。冬天里破败的景象已经消逝了,街头巷尾到处都是焕然一新。前段时间还是光秃秃的枣树杏树槐树,似乎在眨眼之间就换上了绿装,精神抖擞地伸展着枝叶沐浴阳光。街道两边,随处可见伸出来的小蔑蓬和布幌子,小吃摊针线铺香烛店纸扇店鞋袜店几乎是一个接着一个;穿着夹袄子的行人悠闲地散着步,时不时地停下来,在路边的小摊上挑选一两样心仪的好东西。如此大好的春光,就连人们养来看家护院的狗都变得懒散起来,它们倒卧在能晒到太阳的地方,懒洋洋地打量着来来往往的人,或者干脆就眯缝着眼睛打起盹来。 现在,商成已经走到了南市。 这里虽然被燕州人称为南市,实际上并不是一个市集,而是一条很宽敞的大街道。商成听说,真正的南市早在二十多年就毁在一场大火里了,然后在废墟上修了这条街,人们为了纪念从中唐就有的城南市集,就把这里命名为南市。现在,这里依旧是燕州最繁华的地方,南北不到两里路的街面上,南北两货毛皮珠宝纸张笔墨,卖什么的都有,超过四间门面的大店铺鳞次栉比,都是苍楹绿瓦一墁青砖直铺到顶,画檐乌柱雕拱剔透。再向南是草席市,听着不起眼,其实一横两竖三条街巷全是酒肆饭馆歌楼,每到傍晚时分,无数盏斗大灯笼能把天都映红半边,酒客吆五喝六拇战斗酒声沸反盈天,再加歌姬伎伶的轻歌曼舞丝竹琴箫,哄哄喧闹中女声迷醉清音缭绕,嘈杂热闹几至极致。 商成戴着顶绕纱软脚幞头,穿着件青灰色南绸面的直襟圆领长袍,腰里束着条嵌银边玄带,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踽踽而行。他没什么目的,也不买什么东西,就是抄着手随意地东走西逛。几个亲兵也是平常人装束,散布在他前后左右三五七步的距离,不露痕迹地跟着。 他一边走,一边既满足又挑剔地看着这座古老的城市。燕州的繁华让他感到高兴,但是城市的不足也让他感到忧虑。最让他感到难受的是到处可见的垃圾。即使是在南市和草席市这样的地方,幢幢朱楼间的狭窄僻静小巷里,一堆堆的垃圾也是随目可见。有些垃圾不知道已经堆放了好长时间,表面已经积了厚厚一层浮土,日晒雨淋地板结在一起,形成到处都是裂缝的“黑壳壳”,曝露出里面的“内容”。一丝丝垃圾堆里散发出来的恶臭不时地在他鼻端荡漾一下,让他愉悦的心情跟着难受一回。 一只绿头苍蝇振着翅膀从一条阴暗潮湿的甬道里飞出来,嗡嗡嗡地在他面前打着旋。他恼怒地伸出手,想把这个“不速之客”撵走。把他触怒了的苍蝇很快就意识到危险,呜地一下灵活地逃开了。 他把胳膊收回来,下意识地搓着手指头,脑子里打着盘算,看怎么样才能把垃圾的问题解决掉。 城市产生的生活垃圾并不是个小问题,尤其是马上就要进入夏天,再放任这些脏东西在这里“肆无忌惮”地存留下去,滋生蚊子苍蝇是小事,就怕带来什么不得了的疫病。 他觉得这事应该有解决的办法。说不定陶启的燕州府衙门就有处置的办法。他想,应该尽快地督促陶孟敞想办法。 说干就干!他马上就掉回头,预备现在就去找陶启。 正文 第五章(27)重逢高小三(中) 商成还没走出草席市,迎面就过来一个人,离他好几步就乐呵呵朝他打招呼:“哈呀,老客!” 商成被这一声热情的招呼吓了一跳,张眼看过去,又不认识。面前的人肩膀头搭着块毛巾,扎撒的双手一手拎一串几包的点心,另一手里提着个黑漆食盒,看样子象是个店铺里的伙计,笑得连眼睛都眯成两条缝,笑着问候:“失礼了老客一一我这两手都占着,不能给您施礼了一一包涵,包涵。”又说道,“有两年没见您了,这一向可好?” 商成实在是记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别人笑脸迎上来他也不好直问,就点头含混说道:“还好。” “老客不记得我了?一一我是北谯居张小呀。” 商成知道北谯居,那是燕州教坊经营的大歌楼,这两三个月里霍家父女迷上的唱书女伎桑爱爱,就是北谯居请来的当家花旦;不过眼前的张小却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他心里牵挂着事情,也不想和张小罗嗦,说:“原来是张小哥。我现在有点事,回头有空再去你那里坐。” 张小微一哈腰笑道:“前头刘记的高掌柜还提到您。我也说有段时候没见着您的面了。”说着朝旁边一让。“您慢去。” “高掌柜?”商成不禁一怔,迈出去的脚又收回来,蹙起眉头盯着张小仔细打量了一下,问道,“是屹县刘记货栈的高……高亭高掌柜?”他记得高小三的大名就是高亭。而且他也想起来眼前的张小是谁了一一前年秋天他和高小三一起吃茶说话时,当时茶坊里迎客的伙计恍惚就是眼前这个人。 “就是他。”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商成惊噫了一声。去年冬月他的伤病见好之后,也去刘记在燕州分店里找过高小三,但是两回都没遇见人。听店里人说,整个东元十九年,高小三就一直呆在上京平原府,一趟也没回过燕州。他本来想着翻过年再去打问一下,结果年后一忙起来就把这事忘在了脑后;想不到高小三竟然回来了。他心头有些奇怪,高小三怎么会没事在一个茶坊伙计面前提到自己呢?他临时顾不上细想其中的缘由,急忙问道,“你听没听他说,他这趟回来要呆多久?” “高掌柜是上月底才从上京回来的。”张小笑嘻嘻地说道,“能在燕州呆多久,我可说不好。您见谅,这种事情客人不说,我们也不好乱打问……” 商成知道自己问得唐突了。他想了想,决定暂时不去找陶启一一反正处理城里的垃圾还有“脏乱差”环境也不是一两天就能办成的事情一一干脆先去货栈找找高小三。高小三和他认识最早,虽然后来两个人接触不多,但是关系绝对不浅!他至今都承着小三哥很大的一份情义…… “……不过高掌柜现在就在我们店里。”张小仰着脸笑眯眯地把话说完。 商成哈地一笑,骂道:“遭瘟东西!你就不能一口气把话说完?还不赶紧带路。” 张小就引着商成在人群里捱擦着朝回走。才走出半箭路不到,张小就已经瞧出来周围跟着的几个商成的亲兵都不是平常人;又看商成抬脚迈步镇定自若,心头猜测着他的身份来历,稍一迟疑,就小心翼翼地问道:“还没请教老客的尊讳和旗号?” “我姓商。”商成说。他摸着脸上的刀疤斜睨了茶坊伙计一眼,问道,“你不知道我姓什么,那高掌柜是怎么和你提到我的?”他已经明白过来这是怎么回事。肯定是因为自己这张脸,张小才记住了自己;他想挣两个赏钱,就随口把话拉到高小三身上。就说嘛,以高小三的秉性,他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地提到自己。 谎话被人当场拆穿,张小倒是一点都不紧张惭愧,眯缝起眼睛赔着一张笑脸说:“老客原宥……高掌柜确实是前段时间才从上京回的燕山;半盏茶之前,他也确确是在楼里吃茶。讲实话,前年老客在我们北谯居露了一面之后,这两年我一直就在惦念着您。不瞒老客,我小时候跟个高人学过几天相术,看人也能觑个七八分,前年老客头回上我们北谯居,我就觉得你的面相非同一般,不是大富就是大贵,做什么事都是顺风顺水地一帆风顺……”嘴里唠唠叨叨地不停,已经把商成引进了茶坊,把手里两样客人吩咐代买的点心吃食交给旁的伙计,自己带着商成绕过楼底闹哄哄的大堂直奔楼梯。 在楼梯口,商成吩咐几个亲兵不用跟他上去,就在楼下吃茶等候;他自己上楼就好。他想,他这是去见朋友,要是几个亲兵前后簇拥左右护持,煞风景不说,还肯定会让高小三不自在。那样的话,俩人还不如不见这个面。 张小颠颠地随在商成身后,边上楼梯边啧舌感叹:“开眼咧!咱们这来来去去的贵客多,可象老客这样的纲纪还是头一回见到,比着牧首陆大人和太守陶大老爷的森严家法也不差几分!有这样的随扈,商老客的买卖还不得做到天边去?一一呀,说了那么久,都忘记问老客是做哪路生意的了……” 对于茶坊伙计这一箩一箩的奉承话,商成只是一笑,好奇地问道:“陆牧首和陶太守也时常过来?” “两个老大人都是我们这里的熟客,十天半月的总要来上一两趟。您当心脚下,这里楼板有个罅口,晌午才发现,喊了李木匠明日一早来修。”张小提醒道。他伸手虚扶了商成一把,这才接上刚才的话题。“……两位老大人不来这边坐的。他们喜欢听大曲,来了都是去西苑或者东院。这边是市井小民热闹的地方,卫署和州府的大人老爷们一般都不过来。” 商成这才知道北谯居原来并不止是这一幢楼;而且这里并不仅是个平常茶坊,还是官员们平时聚宴来往的地方。 这时他已经拾级登楼上来,左右扫视一下正要开口问高小三在哪个雅间,走廊尽头一扇门吱地轻响一声隙开,出来一个高鼻深目棕红长发的胡女,仿佛就是上回来时见过的那个秀什么的歌伎,走过来望见他立在楼梯边,便微微侧身一躬让出了道路。 张小也上了楼,马上问那胡女:“秀姑娘,你辞席了?刘记的高掌柜没走吧?” “在的。”秀姑娘也没抬头,细声细气地答话,“刚才霍公想听《火卷赤壁》,桑娘子请托了高掌柜,让我过去替她扶鼓。”边说边走近两步,捏了一叠铜钱给张小,“张家哥哥,谢谢了。” 张小把钱揣起来,说:“那你还不进去?莫让高掌柜久等。”又指了商成说,“秀姑娘,还记得商老客不?两年前来过的,也是点的你唱曲子。一一他今天是特意来拜望高掌柜的。” 秀姑娘扶膝深躬朝商成施了个见礼,正要问候说话,商成突然转身啌啌啌地下了楼。秀姑娘和张小正在面面相觑不知所谓,转眼间商成又一步两阶蹬蹬蹬地上来了。他从手里攥着的荷包里掏出两颗指头大的银豆子,给两个人一人手里塞了一颗,摇着头咧了下嘴,神情古怪地说:“……忘记带钱了。”从西马直任指挥开始,他的吃穿住行几乎都是官中支出,平日几乎没有花钱的地方,所以也就渐渐养成随身不带钱的习惯。想想都教人感慨,两年前他为买房子欠下一河滩的债务,两口子过大年,割块肉量尺布都得抠紧手脚,现在呢?他有很长时间没过问钱的事情了,他的一应俸禄薪饷支度津贴都是包坎在替他支领和保管…… 张小得了赏钱,立刻喜得眉花眼笑,听商成问“霍公是谁?”,马上献宝一样压低声气说道:“霍公就是当下提督大老爷手里最得力的红人、燕山总抚司的执事霍士其霍老爷;现在就在那间屋子里。商公要是有意结识,眼下正是时候。霍公最爱读史,又最爱听洛花台子桑爱爱姑娘的说讲,别人拜候他,差不多都要请桑姑娘作陪……” 商成扫了一眼秀姑娘刚才走出来的那处雅间,嘴里“唔”了一声,一头想着霍士其怎么不去后面的园子里听曲子反而大张旗鼓地跑来这里的缘由,一头问道:“高掌柜在哪间屋?” 张小抢上两步在一扇门上轻轻扣了两下,就听屋子里有人问:“哪位?” 张小隔着门小声禀告说:“高掌柜在不?告高掌柜一声,您的故友商公特来拜望。” 门轴转动发出的吱哑低声,高小三满脸的迷惑走出来。走廊中光线昏暗,他只影影绰绰地瞅见商成的高大身影,于是问道:“是哪位找我?” “三哥,”商成上前一步朝高小三拱了下手,“别来无恙否?” 高小三猛然一楞,似乎不敢相信一样地使劲甩了下头眨了眨眼睛,愕然说道: “和尚!……” 正文 第五章(28)重逢高小三(下) 商成看高小三惊呼了一声和尚,便如遭雷击一般呆立不动,脸色又红又白半句话都说不出来,知道是自己乍然出现让他临时回不过神,笑道:“小三哥,你回了燕山怎么都没去找我?要不是刚才在街市上遇见张小哥,听他提到你,我都还以为你仍旧在上京哩。怎,不愿意让我进去坐坐?” 高小三这才如梦方醒。他是十分机警的人,看商成幞头直衫一付平常人打扮,就知道不能暴露他的提督身份,也不多话,拱手一个深揖,蹑脚趋步就把商成让进雅室。 雅室里还有两个人,都已经站起迎接。其中一个四十来岁的人商成认识,是刘记的帐房姚先生,两年前在屹县时曾经有过两次交道;另外一个人大约三十岁上下的年纪,头上戴的紫色臻罗软裹幞头上缀着块羊脂玉,一件月白色对襟直衫用的是钮纹南绸,一身装束精干利落,虽不奢华却足显富贵。这人手里捏着一把苏折纸扇执在胸前,脸上似笑非笑,微眯着眼睛看着高小三如此恭谨地把商成迎进来,眼神里禁不住掠过一抹诧异和疑惑。 商成朝两个人拱了拱手,先对姚先生说:“先生一向可好?”转头望那个生面孔,高小三赶紧介绍:“大……这是上京平原府永盛昌的袁池袁掌柜。”又对满脸讶色的两个人说道,“这是商公。” 袁池还了个礼,矜持地一笑说道:“原来是商公啊。” 自商成进门,姚先生就一直紧皱起眉头思索,这时候身上陡然一颤,顿时满脸胀得通红,神色惶惶地不知所措。他向后退了一步似乎要行大礼,手忙脚乱中想避开几案时竟然忘记背后还摆着张鼓凳,就听哐地一声响,顷刻间凳倒案斜杯翻壶倾乱得一塌糊涂,这才清醒过来,就势一个长揖,颤着声气说道:“商君……” 袁池面带笑容冷眼旁观,虽然脸色还是从容自若,心头却禁不住惊疑不定。虽然刘记最近一两年里每况愈下;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到现在依旧是燕山数得上名号的大商贾。眼前这个形容这位到底是什么人,竟然让刘记在燕州的两个头面人物面都是一副恭敬到谦卑的神态?心头思量着,也避让出来,正容说道:“商公远来,我等未曾远迎,务必包涵!请商公上座。” 他说这话一是试探二是客气,本料想凭着自己上京袁家的名号,商成必定要坚辞客套一番,谁知道商成呵呵一笑也不推辞,转过几案就大喇喇地坐了,还抬手招呼道:“都坐吧。小三哥和我关系非同一般,姚先生又是老相识,咱们平常见面就不要那么多规矩。”他望了袁池一眼,又说道,“就是袁掌柜一一我和你们永盛昌也不陌生,当初也有一段故事。” 袁池被他一句话说得懵懵懂懂,脸上陪着笑和姚先生在几案两边打横坐下。高小三快步走到门口,对兀自张口结舌的张小急急地吩咐:“快,上茶坊里最好的团茶,最好的果子点心!不拘价钱只管送来!要快!”张小嗫嚅着刚想说话,手里就被塞了个冰凉物件,掂量着轮廓重量就知道是个两许重的小银倮子,马上换了一副笑脸,答应一声飞也似地下楼去预备。 商成等高小三在姚先生身旁坐下,才问道:“小三哥,你什么时候从上京回来的?” 高小三立刻站起来拱手垂头应道:“告商公,我是年后回的屹县,这月初四才到的燕州。” “我在你们店里给你留的话,你没看见?回来了怎么不去找我?”话说出口,商成也明白过来其中的缘由。他现在是代理燕山提督,高小三一个良善商户,有事没事的怎么敢去提督府找他?他马上改口说道,“我知道了。这不怪你,是我考虑得不周。”点手让高小三坐下,问道,“家里都好吧?” 高小三又站起来:“……都好。” 商成知道,如今两个人的身份地位相差得实在是太远,高小三在他面前拘谨得根本就放不开手脚。包坎是这样,石头也是这样,如今高小三还是这样,难道说一个人的地位身份真就有那么重要?他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转过头问袁池:“袁公是上京永盛昌的人,不知道你认识袁澜袁大掌柜不?” 商成和高小三说话,袁池在旁边早已经是惊诧莫名。他知道高小三是刘记眼下最得用的后起之秀,刚刚二十出头就已经升了货栈的大店掌柜,从燕州向南直到上京,所有生意都是他在打理,怎么说都算是少年得志。就这样精细干练的一个人,在姓商的面前却仿佛是个犯了错的私塾蒙童,如履薄冰般小心翼翼,不仅答一句话都要离一回座,居然连口大气都不敢出一一这姓商的到底是个怎样了不起的人物?再看刘记的大帐房,也是侧身签坐俯首垂目,战战兢兢如临大宾……他凝思着商成的来路,微微低头目光注视着几案上的几碟子干果细点,谨慎地说道:“那是我大兄。” “哦。”商成说道,“袁大掌柜现在在什么地方?还在青州么?” “我大兄去年夏末去了杭州。” 商成笑道:“他倒是会挑地方。上有天堂下有苏……”他猛地记起来这时候说不定还没有这句描绘苏杭秀丽的赞誉之辞,急忙煞住话尾;神色一时间也有了几分不自在。另外三个人倒没听出什么不对。袁池折扇敲着手心击节笑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商公好文采!”半天没说话的姚先生这时候也缓过颜色,笑着凑趣:“大……商公之辞,与前朝白乐天所言有异曲同工之妙!香山居士曾言,‘杭土丽且康,苏土富而庶’,说得便是苏杭之秀美。他的《忆江南》有‘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的诗句,描绘的便是杭州胜景;又有‘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早晚复相逢?’,夸赞的便是苏州的繁华。在他的《答微之夸越州州宅文》中提到‘知君暗数江南郡,除却馀杭尽不如’,说的就是杭州;‘甲郡标天下,环封极海滨’,言的就是苏州。不过,虽然白乐天对苏杭二州极尽推崇,却终究不如商公这句‘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精妙到毫厘啊!” 袁池点头道:“姚先生所言极是。前朝任华在《怀素上人草书歌》一诗中也有吟唱,‘人谓尔从江南来,我谓尔从天上来’,虽然高格奔逸,却比不了商公‘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来得澹澹渺渺有仙气。”他还不清楚商成的身份。不过他也是精灵人,瞧着高小三谨慎应对,姚先生又是曲意地逢迎,也随声附和,小小的马屁不过是信手拈来。 商成哈哈大笑,执了婢女刚刚送来的馨香茶汤,先给姚先生和袁池面前新换上的茶盏里斟满,又替高小三也倒上,说:“那咱们是不是当为这话浮一大白?一一先以茶代酒,回头我请客,城里的大饭馆酒肆,你们随便挑地方!”说着端起自己的茶盏环示一圈,自己先喝了一大口。 袁池浅啜了一口,放下茶盏问道:“商公和我大兄是旧识?” “差不多算是老交情吧。”商成倒没刻意隐瞒自己的身份,直截说道,“前年夏天,我在刘记货栈打过一趟短工,是从屹县赶驮马到渠州;你大兄当时就在那支驮队里。蒙你大兄看得起,三番五次请我去给他帮忙。虽然我当时有事脱不开身,不过一直都很感激袁大掌柜的一番情义……” 袁池已经惊得呆住了,半天才张口结舌地说道:“你,你是……你是商,商……” 高小三欠身小声提醒:“这是商公。” 袁池一张颇有几分秀气的白净脸膛红了青青了白,蓦地一挺身就要站起来重新见礼,商成一把拽住他,说道:“坐坐坐,你一站起来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话了。都是熟人,象平时说话的情形就最好。”看袁池浑身不自在地拿捏着坐了,他又问道,“你怎么来燕山了?你们,”他指指袁池又点了下高小三和姚先生,“你们在谈生意买卖?” 姚先生没说话先叹气,高小三就苦笑着说道:“不是生意,”他也叹了口气,“……不过也算是买卖。我们货栈把永盛昌的货丢了。” “哦?怎回事?怎么把袁掌柜的货丢了?” 高小三又是一声长叹,有些难为情地说道:“还是前年的事情了……”前年秋天,就是他和商成在这里见面的那段时间,永盛昌有批毛皮和药材委托刘记托运去南方,结果货栈的驮队还没出燕山,就在燕南遭了劫匪,不仅损失了数十匹马匹,还死伤了十来个伙计驮夫,货物也被土匪抢劫一空。刘记这两年本来就在艰难维持,遭此打击更是雪上加霜,在老东主病倒的情况下,几个大管事忍痛一连盘出去南边几个分号,才把伙计的抚恤还有驮队其他货商的损失弥补上;可再想赔永盛昌的大宗款项就是有心无力了。高小三去年大半年都呆在上京,就是为两家协调解决这个事情。钱是肯定要赔的,但是刘记希望永盛昌能看在双方多年亲密合作的情面上宽容些时间,等刘记缓过当下这口气,一定连本带利地还上…… 看话题又转到生意,袁池立刻就很精明地拒绝了刘记的哀求。永盛昌已经给了刘记一年半的时间筹措资金,就算两家情分再好,现在也断断没有继续让刘记拖欠下去的可能。要是刘记没钱,完全可以用上京和燕州的分号抵赔偿嘛。他袁池来燕山不就是为了这个? 可刘记怎么可能答应这样的条件?这简直就是在断刘记的根! 但是货栈理亏,又拿不出钱,只好让高小三和姚先生来燕州继续和袁池商量,看能不能用南边嘉州和泉州的分店作抵。 可这个条件永盛昌也不可能答应。他们在那两个地方都设有分号了,再要刘记的店铺作用不大?就算上京的刘记分号都不是很紧要,关键是燕州的分号。永盛昌要抓住这个机会进入燕山! 在这个事情,商成帮不了什么忙;他也不想插手这个事。做生意嘛,有盈自然就有亏,有茁壮发展自然就会破产倒闭,要是刘记真迈不过这道槛,那也只能怪他们自己一一他们要借助某个官员的势力去谋求不该有的利益,当然就得准备着因为官府的人事变动而跟着倒霉运。 商成的明确表态让高小三和姚先生很失望。他们刚才还以为能凭着高小三和提督大人的情谊,让永盛昌知难而退,谁知道…… 傍晚,商成在醉仙楼宴请了高小三他们,几个人各怀心事吃喝一通,等酒足饭饱宾主尽欢话别时,他把高小三拉到一边说:“我找你本来就有事的,可惜你年前没回来。是这,前头有人送了我一些犀牛角和灵芝;我问过大夫,这两样药都能治大热,又可以强心定惊,正好对你媳妇的病症。我还找大夫讨要了一个方子,里面有几味难买的药材我也找齐了,剩的到处都能寻到。……这样,回头我让人给你送店里去。” 正文 第五章(29)赵石头的调动 商成回到提督府时,太阳刚刚下山。 他先去廨房看了看有没有需要他马上处理的公务,又找了当值的吏目问了下往来公文的情况,就拿着几份下午刚刚送来的卷宗去后院暂住的小院落。 刚刚进院门,难得在他面前出现一回的石头就过来对他说,二丫找了他一下午。 商成停下脚步,问道:“她找我做什么?”霍士其眼下已经没住在提督府里了。他在临时衙门总抚司领了差事之后,为了避嫌,就在提督府附近租了个小宅院,和二丫一起搬了过去。 石头咧着嘴笑了下,瞄了商成一眼又赶紧把眼睛转向上房屋顶,望着两只在暮色中一闪而过的燕子,努力板起脸地说道:“我哪里知道哩。我问过她,她不肯说。” 商成瞪了他一眼,没说什么。他老早就看出来霍士其两口子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他们也不想想,这事……他默默地叹了口气,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评判这件事,也不知道如何去评价两位长辈!不,他没说十七叔和十七婶子想的不对,也不是说二丫这姑娘品性德行不好,只是……还有莲娘……唉,麻缠事情! 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最后干脆挥了下手,扔下不明所以的石头自顾自地进了上房。 两个婢女已经从灶房里给他端来一盆热腾腾的洗脸水,并且在铜盆边把他洗脸用的毛巾还有一种叫“脂药”的胰子放好。商成洗脸洗手的时候,跟着进来的石头就在旁边有一句没一句地找两个女子打问“脂药”的事情。 这院子里的婢女都是前头侍侯李悭的;李悭坏事,家里跟着受罪,她们也就没了去处。陈璞在的时候把还能寻着家人的都遣散了,留下的都是自小卖给人牙子回不了家的。商成接任时,也为这事挠过头皮,当时因为二丫要住进来,就先含混地把她们指派去服侍二丫。霍士其搬出去的时候又带走三个,目前就还剩下两个,是二丫特意交代留下来服侍他的。对于二丫的这个安排,商成也没说什么。 商成洗好脸,坐到桌边。桌上已经摆了两盏纱灯,两个小银盒子也揭了盖;盒子里是他给眼睛换药用的干燥绵帕还有蒸过的药纱。等他用绵帕药纱擦拭好右眼,一个女娃立刻把个换了药的干净眼罩递到他面前。他一边戴着眼罩,一边再一次在心头默默地感慨,这女人的心思手脚就是细腻灵巧呀…… 用银片打造的眼罩夹层中半湿的药绵立刻让他的眼睛感到一阵清凉。他惬意地咂了下嘴,对一个婢女说:“取一盒脂药给赵校尉。” 婢女悄没声地出去,片刻又捧着一个赤锦盒回来交给石头。石头打开来看了看,苦着脸说:“这没多少胰豆子啊,能用几天?”说着就眼巴巴地望着商成。 商成知道石头是想用这东西送他勾搭上的有夫之妇,冷笑一声说道:“没多少?你知道这东西有多精贵,又是从哪里来的?”他翻起眼皮盯着石头看了一眼,又耷拉下来用张干毛巾擦手,说,“这是内坊御制的稀罕物件,内廷颁赐下来才两天,全燕山都没几份,我也没多少。你没家没口的,有一盒就行了!”他本来想借机敲打石头两句,看旁边还站着两个女子,吁口气把涌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 石头瞄着盒子上两个烫金字,咽口唾沫涎着脸说:“再给一盒。”他瞧出商成的神色有些不善,赶紧解释,“过几天西马直廖家送闺女来和老包成亲,我一直在想赶什么礼才好。这东西不错,比送银钱好……” 听石头这样说,商成绷紧的面孔又和缓下来,含笑点了下头,吩咐那婢女再去取一盒,起身到墙边柜上取了一张纸递给石头,说:“这是南城老鸦巷一处院子的房契,你拿上送给包子吧。” 石头耷拉着头接过房契。他现在是从八品校尉,每月的薪俸就有四五贯,年后朝廷犒赏时,银钱布匹绢帛也得了不少,可这些东西不是被他输在赌桌上就是拿去送了人,结果弄到现在不仅没攒上钱,还欠了赌债。这几天他都在为包坎办喜事赶礼的事情焦愁。谁都知道他和包坎情深义厚,这礼要是轻了,包坎是肯定不会说什么,可别人就难免要冒点闲言碎语的酸话;就算别人不议论,他自己都没脸皮…… 他手里捏着房契和两盒脂药,就象个做了错事的孩童一样低头立在桌边,半天才咄讷地说道:“和尚哥,我……” 商成看石头这样,自己的眼眶也有些发潮,赶紧转头拿起一份公文假看,说:“咱们自己兄弟,就别分那么清楚了。”他抿着嘴唇久久地瞪视着纱灯,过了很长时间,才吁口气又说道,“包子的大喜事,仲山和钱老三都是要去西马直接亲然后来燕州的。范全或者姬正说不定也会找借口过来。有个事先和你说一声,你心里也要有个准备,该了断的就赶紧了断。等喜事过了,你就预备离开燕州去带兵吧一一钱老三那里,或者范全那里,随便你挑!过去当个副尉或者营校尉。” 石头惊讶地抬起头,迟疑了一下,说:“……我不去。” 商成转过脸扫他一眼,打个手势让两个婢女都出去,望着石头嘴角一挑,轻笑问道:“你说不去就能不去?” “我就跟着你当个侍卫!” “给我当侍卫?十天里有八天看不见你的人影,你当侍卫,谁能信你!再说我这里也用不了那么多人!” “那……让老包去。” 商成一哂言道:“老包刚刚成亲,就是你好意思开这个口,我也没脸去和他说。” 石头枯皱起眉头想了想,又说:“那我宁可去仲山那里。”他还是刚刚才从商成那里知道孙仲山要回来。虽然还不清楚孙仲山回来做什么,但肯定和驻扎城外的中军三个旅脱不开干系。这三个旅已经和燕山右军换防,以后就是布防燕水沿线和拱卫燕州;孙仲山多半也是在这三个旅里任职。他只要跟着孙仲山,就不可能离燕州太远。 “仲山是回来待职的,说不定一闲就是半年了。”商成冷冷地说道。 石头小声地嘟囔道:“你是督帅,他待不待职,还就是你一句话的事情……” 石头话没说完就被商成劈头打断了。他气愤地骂道:“混帐话!仲山是大赵的军官,我凭什么决定他的任职和调动?”石头最可恨的地方就在这里!说实话,他不在乎石头耍钱,也不计较石头在外面勾搭女人,他最恼恨的就是石头经常不知深浅地乱说话和胡做蛮干!石头要是有田小五或者苏扎一半的上进心思,不去外面招惹那么多狗屁倒灶的事情,现在怎么可能还是个从八品?他气得在屋子里来回了好几圈,最后咬牙地吼道:“等事情过了,你给我滚去钱老三那里,你给我滚到北郑去!没有我的军令,你就不准回来!你敢踏进燕州半步,我就剁了你!”他气得脑袋里嗡嗡作响,胸口都隐隐做痛,可石头还是一副全不在乎的散漫模样,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一脚揣过去。“现在,你给我滚!” 石头趔趄了一下,一手拿着东西一手揉着**朝外走,一边走还一边咕哝:“滚就滚,你踢什么?提督大将军不得了似的……”说着话迈过门槛,灵活得象狸猫般一踅身就钻到墙边。一个茶盏刷地飞过去,在院子里的青砖地上摔得粉碎。惹得门口值哨的两个兵都回过脸来看,两边厢房里歇着的兵士也都在探头探脑。田小五和苏扎出了屋站在廊下望着他笑,问道:“赵校尉,又没能借到钱?” “和你们有屁的相干!滚回去读你们的书!”石头骂了一句脏话,“都吃撑了!俩大头兵,竟然想读书识字,未必还想考进士当状元?”他嘴里嘟嘟囔囔地东骂一个西骂一个,就摸着黑出了院子。 把石头撵走,商成让人给自己重新拿来个茶盏,坐到桌边打开了一份兵部从上京传过来的辑报。正三品实职将军和几大卫的提督都同时领着兵部侍郎的职务,他虽然只是假职还没有侍郎衔,但兵部辑报依然随时递送过来。这上面不一定都是军国机密,但肯定是当下发生在各地的紧要情势,这些东西能让他真正地认识大赵了解这个世界…… 平时拿到辑报,他很快就能安静和思考,可现在他连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他的目光飞快地在一页页纸上划过,一直把辑报翻到最后一页,也没记住点东西,只是模糊地记得南诏国又在江水以南搞小动作,嘉州境内的僚民又在蠢蠢欲动,西边两个小国在和大赵起摩擦,还有澧源大营换了几个将军。 他无奈地放下辑报,长长地叹了口气。 正文 第五章(30)商成的举措和计划 过了很长时间商成才总算把散乱的思绪重新聚集到一起。不过这个时候他已经没有心思再去看公文,就依靠在椅子里,细细地审视着对面墙上张挂的大幅燕山地理图。 手工绘制的舆图非常简陋,只是用不同的符号和文字大致标示出境内的河流、关隘、大军寨以及州府县城的分布,根本无法让人对燕山的地理环境有什么直观的印象。铺了半堵墙的图上,由下朝上看,一直到地图的中上部分,很多地方都是大片大片的空白,代表着河流的虚实线和代表着城市的圆圈就象冬月里被饥鸟在积雪田地上留下的爪印一样稀稀拉拉。 假如仅仅是看地图而不是真正了解这些地方的实际情况的话,那地图所展现出来的燕山卫无疑是诱人的一一看着那么多的平原,完全可以想象到那是一片多么广袤富饶的土地,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应该是多么地富足美满啊…… 可实际情况是怎么样呢?除了燕端枋三座州城和东南边一只手就能数出来的三四个县以外,燕山其他的县城大多建在一块块被河流冲刷出来的山间谷地上,唯一的区别就是这块谷地的长短宽窄而已。而在这些地方生活的庄户人的生活,也不会比霍家堡周围村庄里的庄户们好多少,一年四季都要为温饱而操劳。更糟糕的是,落后的生产技术让还让庄户们停留在靠天吃饭的阶段,这就意味着在他们付出了心血和劳动之后,却常常得不到应有的收获和回报…… 他摘下了眼罩,神色无比凝重地继续注视着地图,目光慢慢地移到地图的上部。在这里,文字和圆圈骤然密集起来,东中西三个方向都各有一块显著而扎眼的地方。从下往上,图标一个紧挨着一个,旁边的文字标注也几乎重叠在一起。紧随在这些文字旁边的是简单的“山”字形图案,表示这里是山区。那是燕山通向北方草原的三条道路,也是突竭茨南下的三条“通道”。地图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和黑糊糊的圆圈,代表着大赵为防范突竭茨人而设立了几十座军营堡寨。 那里的情况更加烂糟。那一片几乎都是山区,要不是大赵自立国之初就一直执行强制半强制的移民垦荒政策,也许燕北靠近草原一线都不会有多少人烟。哪怕朝廷对移民有减免税赋的优惠政策,还每年都投进去大量的钱粮补贴,可连绵二三十年的持续性干旱让这些地方的农业发展陷入了停顿状态,连年的兵祸和战争更是使糟糕的情况雪上加霜。他从一份老卷宗上看见的一个数据最能说明问题的严重性一一抛开战争带来的伤害,在过去十多年里,北部几个县的人口一直处于负增长状态,即便每年都有成百上千的刑徒配军和判罪边户补充,人口依旧是在缓慢地递减。而在刚刚过去的战事善后中,很多庄户宁可放弃官府制订的各种优厚待遇而在当地做佃农或者没籍卖身,也不愿意返回家乡;不少边户宁愿进苦役营,也不想回去脱籍做个平常百姓。 这就是他接手的燕山卫。燕州的浮华遮掩不住的燕山卫。酒肆歌楼中的歌伎们吟唱不出的燕山卫。靠着从中原源源不断输送来的钱粮支撑起局面却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燕山卫。大半人口在温饱线之下挣扎的燕山卫…… 他心情沉重,长久地凝视着舆图。 他要做的事情很多。 战事善后已经基本结束了,如今燕山各方面的形势都在日趋好转和稳定。一方面,大多数难民已经返乡,并且得到了相对妥善的安置和安抚,正在抓紧时间进行春耕;另一方面,在他和燕山首脑官员的坚持下,朝廷和卫署正在千方百计地从南燕山和更南边的中原地区筹措钱粮物资,加紧向北部州县调集和运输,争取能够给予重建家园的难民们以最大程度的帮助。但是他觉得这样做还远远不够!假如不能妥善地解决好大多数人的吃饭问题,不能彻底地解决掉草原上的军事威胁问题,燕山就绝不可能有真正的稳定和发展! 对于第一个问题,经过一个月的思考,他已经有了一些初步的设想和计划。虽然方案还是雏形,细节也很粗糙,但是他并不是个理论家,所以他不需要有缜密的论点和论据,他完全可以在执行过程中通过实践和摸索,不断地调整和完善计划。 他马上就要做三件事。一是大兴水利;二是整修道路;三是剿匪。 兴修水利的理由和好处都是明摆着的,不用他去劝说,只要他解决好兴修水利的钱粮问题,其他人自然就会支持他。对于这个份钱粮,他也有打算。他预备照搬他当初在西马直搞水利时的那份经验。钱粮分成三部分,卫署出政策,也出一部分的钱启动项目;地方上负责规划和施工管理,也出一部分钱;剩下的钱粮就由受益的庄户们出。假如庄户们凑不出自己的那份,那他们可以用未来几年土地上的收益作为抵押来找官府借贷,官府再根据还贷的年限加收一点利息,这样官库充盈了,庄户也能落到实惠,大家各有所得皆大欢喜。至于这个过程会不会有官吏徇私舞弊中饱私囊的事情发生,他倒是不太担心一一巡察司就是吃这个饭的,狄栩对自己都是一张冷脸,想来不可能对那些犯事的家伙客客气气吧?再说,就算狄栩客气,不是还有他这个“人头堆出来的粗莽提督”么? 整修道路也是个和民生息息相关的事情。就他所知,燕山卫的官道大多年久失修,尤其是横贯燕北的前唐驿道网和连接中原的几条官道,都破败得不成模样。这不仅影响到燕山和中原的物资交流,也影响到燕山境内的物资调配,更影响到卫军的军事调动。去年年底钱老三部两个营从北郑经前唐故道增援留镇,三百里地竟然走了二十天,燕中战事都结束了,队伍才赶到广良寨…… 修整官道的钱粮他有办法解决一一可以直接伸手朝几个大军库里要!他不怕他们不给一一这是军事上的正项支出,无论是卫府和卫牧府都挑不出纰漏,就算是兵部也没理由反对。至于工程所需的人手,他也有考虑,可以招募不愿意返乡的难民,也可以招募失地的农民,而且他还有个很大的人力来源一一让土匪将功赎罪! 是的,他已经决心彻底清剿燕山匪患了,而且他花费在这件事上面的心思远远比前两桩事要多得多。 燕山匪患由来已久,久到谁都说不清楚具体的发端,为此他还请教过不少人,可无论是卫署的胥吏还是世代相传的当地人,都无法明确地指出最早的一场匪事起于何时。有人说,《史记始皇本纪》就提到,秦扫**时,燕国遗民便不断地揭杆反抗,“炽乱一方”;那大概是史书对燕山匪患的最早记载。再以后的汉魏晋北朝隋唐,历朝历代这一片土地都不安宁。尤其是中唐以后纲常崩裂藩镇割据,匪祸更是愈演愈烈。太祖开国,对土匪是又抚又剿,可至多也就平静个三五年,一遇天灾**或者和突竭茨起战事,走投无路的灾民和溃兵沆瀣一气铤而走险,马上就又滋生出新的匪患。当下在燕山各地频起的匪祸也正是这个原因。除此之外,燕山的地理位置也给土匪提供了便利。一是横亘的燕山。官军进剿,土匪朝山里一钻就没了踪影;官军一走,土匪就又出来为祸。二是离草原近。官军剿得急狠了,土匪就朝草原上跑,等风头过了再回来。有了这两条,匪患就象过了火的山坡一样,看着光秃秃的似乎草尽木枯,可春风一起,立刻又是草长林茂。而且还有一些“刁民”,平常年份就是良善庄户,一遇旱情灾年就是恶徒悍匪,两个身份来回变幻,连地方上的里正户长都对他们“礼敬三分”。象燕东燕北的一些贫瘠山区,有的一村一寨家家户户都是土匪。正是因为这些原因,不少吃过苦头的官员在私底下灰心丧气地说,除非太阳有打西边出来的那一天,否则燕山匪患绝不可能被真正消除。 在找不少人了解过情况,又和周围的人交换过意见和看法之后,商成很快就意识到问题的艰巨性。同时他也意识到,土匪之祸已经严重阻碍到燕山的发展;燕山人对匪患的痛恨已经到了深恶痛绝的地步!他决心就是再困难也必须首先解决掉这个长在燕山身上的毒瘤! 他知道,真正解决这个事情肯定很难。但是困难并不可怕,干什么事没有困难呢?只要全燕山上下军民同仇敌忾,又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 他已经拟订了一个草案交给卫府去做计划,同时也把这个草案及他对后续的一系列行动的设想写了详文,六百里加急呈递兵部,现在只要等朝廷的批文下来,他就要开始布置。他估计,上京来的批复就在这两三天之内就会送到他手上。 他相信,这个计划一旦顺利执行,即便不能一劳永逸地解决燕山匪患,也能争取到很长一段时间的太平日子。这样他就可以腾出手来做别的事情。 前任给他留下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这时候他听到有人在敲门。他问:“什么事?” “禀督帅,”一个亲兵在门外请示,“二小姐来了,说要找您。” 二小姐就是二丫。商成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晚了还来找自己。不过石头说她已经找了自己一下午,说不定这女娃是遇到了什么事,又不好和她爹说,就跑来寻自己出主意了。他把桌上的几份公文收拾起来,说:“你让她进来吧。” 正文 第五章(31)霍士其的风流事 恢复了女儿妆的二丫进到屋里。她没有马上就和商成说话,而是低着头站到桌前,不停地抠着腰带上丝绦结子。 商成温和地看着霍士其的二女儿。他让她坐到桌边的一把椅子上,然后问:“找我有啥事?” 二丫没有坐,也不吭声。一个婢女蹑手蹑脚地在门口探了下头,想进来为二丫倒杯茶汤,但是被商成用眼神制止了。他站起来,从墙边的立柜里拿了个干净杯盏,一边倒茶汤一边对二丫说:“……你坐下慢慢说。” 二丫这才坐下。她捧着商成递给她的茶汤默了好长时间,才讷讷地说:“哥,我想回家。” 商成奇怪地问道:“怎么了?”他这才注意到二丫的脸色不大好,似乎是有什么心事。他惊讶地想,这女娃怎么啦? “……我想我娘和妹妹了。还想月儿和盼儿她们。” 商成沉默下来。他知道,二丫想家的事情是肯定有的,但另外一方面二丫也是嫌弃这里太孤单冷清。想想也是,她才十六岁,正是天真烂漫的好岁数,又是个喜欢人多热闹的开朗性格,结果现在天天都窝在十七叔租来的小院落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怎么可能开心快乐呢?想到这里,他也有点内疚。自打二丫和她爹一块来到燕州,他总说要抽时间陪他们去城里城外四处转转,结果从年前到现在两三个月了,他一直都没有兑现自己的话。他抱歉地说,“衙门里的事情多,我一直都脱不开身……这样,”他本来想说等过几天城西的真武观大庙会时带她去玩一天,可又不敢保证说到做到,所以话到嘴边临时改了主意。“要是叔同意你回去的话,一一过段时间你石头哥要去北郑赴任,到时你可以跟他一起走。” 二丫犹豫了一下,小声问:“我爹不和我一起回去?” “你爹可能有很长一段时期都回不去了。” 这个消息显然出乎二丫的预料。她的神色立刻紧张起来,扭着丝绦追问;“他怎不回去?他在什么衙门的公务不是已经就快了结了吗?” 这个商成很难回答。是的,二丫没有说错,随着战事善后事宜的大体结束,总抚司这个临时机构已经没有存在下去的必要,很快就要撤消。总抚司撤消了,其中的人员当然也要解散。从别的衙门抽调过来帮忙的官吏还好说,他们不过是回去干各自的老差使;只有霍士其的情况有些特殊。他本来是虚职闲官,被提督府破格召辟之后又因为办事得力而在朝廷发给燕山卫的两次通告中都被提名表彰,提督府对他的委派就要仔细地考虑一番,暂时还不能决定到底是把他派去地方还是留在卫署。不过,有一条是可以肯定的,不管最后是不是留在燕州,他都不大有机会回到屹县一一虽然他对屹县的情况知之甚深,但是提督府也知道他和屹县县令乔准之间的矛盾很深,所以在给他委派职司之前一定会慎重地考虑这一点…… 他想了想,决定向二丫稍微透露一点实情,这样她也能放心。 “他不能回去,当然是有人向朝廷举荐你爹啊。”商成笑着说道,“就在前天,燕州的陶太守还和我说,他那里判官一职除缺很久了,想调你爹过去。”其实举荐霍士其的人不少,陆寄和狄栩都希望他能过去做事,而且卫牧府和巡察司的职务也都是现成的。但是商成都没答应。他设身处地地为霍士其打算,觉得这些地方都不合适。他想,十七叔只有秀才的身份,在地方上做事会被同僚看不起,就算有陆寄他们在背后给他撑腰,他也肯定会被别人孤立! 在这个问题上,他有自己的考虑。善后总抚司的撤消和解散虽然势在必行,但是随之而来的兴修水利和修缮道路也不见得就不如善后事宜紧要,为了不让各级衙门在这件关系燕山民生的大事上扯皮推委相互挚肘,他决定再设个临时性的办事机构来统筹计划,他还是亲自出任主事,霍士其依旧是执事,合全燕山之力,一定要把这两桩事推行到底…… 二丫又不说话了。 商成从她的脸色上看出担忧和不安。奇怪呀,她担心什么呢?又是什么事情让她感到不安呢?他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二丫低着头半天没有答他的话,然后她说:“我想和我爹一起回去。我们出来这么久了,我娘肯定也担心他……” 商成皱起眉头。显然,二丫这么急着找他,肯定不会不是因为单纯地想家了;她说话又吞吞吐吐地,难道说十七叔在公事上做了手脚? 这个念头刚刚在他脑海浮现出来,就立刻被他彻底地否定了。这不可能!就算十七叔真有这毛病,也应该在刚刚折过的跟头里吸取了教训;何况十七叔那么多年的衙门饭难道是白吃了?他应该知道这个时候伸出去的手要是被抓住的话,会是个什么样的结果。既然二丫担心的不是她爹的公事,那么就是私事了。可十七叔能有什么私事?他功名上的麻烦事情已经解决了,在屹县衙门的那点亏空也让钱老三和孙仲山帮他填上了,两块心病一去满身轻快,又被朝廷召辟使用,正好一个人在燕州施展拳脚…… 且慢!正好一个人在燕州施展拳脚?一个人? 商成突然想起来北谯居的伙计张小对自己说的话,十七叔经常去教坊的茶楼里听唱书,每回去,都要请一个名伎作陪。难道说他和那歌伎之间有什么事? 他问二丫:“讲三国的歌伎叫什么名字?” 二丫迟疑了一下,才说:“……是桑大娘子。” 看来确实是这么一回事了。 商成在心头苦笑了一下。这事他不好评价;尤其是在二丫面前,他更是什么话都不能说。当然他也没有资格在这件事上对霍士其说三道四。别说他,就算是十七婶来了,也没有什么话可谁让她没为霍家生养下一个男娃呢?而且,要是依着妇道的话,好象她还得主动张罗着为十七叔找几房……当然,十七婶不能对丈夫说什么,可她能教训自己这个晚辈,就算她不敢指着自己鼻子唾骂,至少还能指桑骂槐。他都能想象到十七婶会给自己一付什么脸色了,毫无疑问,他一定会非常尴尬。 他不能对这事发表评论,二丫就更没理由说什么。这世界上哪里有儿女指责爹娘的道理?所以她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哀求商成让她爹和她一道回屹县。 “哥,我想回家。……你让我爹和我一块回去吧。” 商成焦虑地思考着该怎么对付这事。眼下放霍士其回去是肯定不可能的。抛开“名士风流”这一条不论,霍士其身上的优点也是别人很难具备的。这个人有能力,头脑很灵活,看事情很准,做事情也知道轻重,处理起公务有条不紊有板有眼,很多旁人拿着挠头的难题,在他面前很快就迎刃而解。而且这个人的手腕很高明,在卫署上下都混得开,连从来都相互看不对眼的陆寄和狄栩,对他都是赞誉有加。这一点尤其难得!商成现在就需要这样一个人为即将开始的燕山大建设在各衙门之间协调奔走。要是霍士其走了,他急忙间去哪里找个和自己在很多方面都有默契的助手? 最后他对二丫说:“让你爹回去,我做不到。不过你可以把我婶子接来。她来了也可以照顾你爹。” 二丫想了想,觉得也是这个道理。她阻止不了她爹,她娘总可以吧?她问商成:“那,我让招弟和四丫她们也来,成不?”她不等商成回答,就又说,“还可以把月儿她们也叫上,大家在一起才热闹。” 商成觉得二丫的建议也不错。月儿长这么大,连屹县县城都没去过几回,来燕州住一段时间也好。他笑着点了下头,说:“那你这段时间就要在城里多跑跑,看有没有好点的宅院,总不能让你娘和妹子来了没地方住。只要地方好就行,别担心租房子的花销,要是钱不凑手,你就来告诉我。” 二丫高兴点了点头,再问道:“那我怎么捎信给她们说?” “过两天要送几份公文去屹县衙门和南关转运司,你让你爹写封信,就和公文一同送出去吧。” 二丫走了。 商成拿起了一份没看过的文书。在他打开公文的时候,心里突然浮起了两个问题:霍士其那么谨慎世故的一个人,怎么会和乔准把关系闹到水火不容的地步?他又为什么会把自己的风流事搞得那么张扬,就象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 想着想着,他的嘴角突然流露出一股温情的笑容。 他摇了摇头,打开手里的公文。 这个十七叔啊…… 正文 第五章(32)燕州城的治理 清明过去没有几天,随着四城八街到处张贴的一张告示,州城突然就变得热闹起来。告示上说的就是城里随处可见的生活垃圾:“……自告示之日起,凡州府人户之遗渍炭灰,皆不得取便自弃,当置盆钵暂积,于每日晨昏卯酉时分由官中差人沿街敛聚另处”,这就是说,以后各家各户的生活垃圾都不能象从前那样乱丢乱扔了,官府要派专人前来收集之后另行处理。不仅如此,告示上还说,“官中差人”将“不拘时日即时检视”,要是发现有谁不遵守官府的规定,犯事的人就会被“课以钱粮”…… 绝大多数燕州人还没搞清楚官府告示上到底说的是什么事,就立刻被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惊呆了。他们看见,在老知府陶启的亲自带领下,府衙几乎是倾巢出动,州府的推官、判官、六曹参司、左右城巡使、书办、市都、行官、街子、皂隶和巡街以及望火卒,成群结队地在城里的大街小巷里出没,挥舞着木锨铁铲抓篱把那些堆在巷尾街角不知道有多少岁月的垃圾扒到驴车马车上,一车一车地拉到西城外去。 人们紧张而惊讶地注视这一切。眼前的事情完全超出他们对官府办事习惯的认知和想象,所以急忙间大家都不知道该对这事发表什么样的议论和感慨。当人们听说连卫牧陆寄都上街清除垃圾之后,更是惊讶得有些张皇了一一难道说当今要来燕州巡视? 这条不啻于晴天霹雳的大消息立刻传遍了州城。城里的香烛还有办喜事才会用到的红布很快就脱销了。人们在最初的震惊和手足无措之后,又突然迸发出无比的热情,不论挑夫走卒还是学子士绅,男女老少一起挽起袖子上阵,只用了几天时间,就让古老的燕州就骤然换了一副面貌,不单城市里的垃圾清除得干干净净,街面上的店铺也是焕然一新,一些重要的街道还用清水反复冲洗过,镫亮的青石板明晃晃地能照出人的影子…… 人们揣着满心的欢喜和激动,紧张地等待着那个重要的日子。 官府立刻张贴了告示辟谣,还抓了几个传播谣言的家伙。不过那几个倒霉鬼也没遭多少罪。据说是提督大人亲自过问了这件事,并且特别指示要赶紧放人,所以他们只是被呵斥了一番,当天晚上就被放回来。 人们在失望中等来的是官府的一连串新措施和新规定。 首先是严禁随地便溺。和其实地方的州城县城一样,燕州城里的公共设施同样是极度匮乏,偌大一座城市,却只有两个公共厕所,还都分布在城市西边,分别是清凉寺的僧人和朝天观的道人所建,其余人口稠密的地方,比如南市和草席市,连一所公厕都没有。有时候人们内急上来,又找不到地方解决,忍无可忍的时候往往就在街边僻静处解决。而且这并不是个别现象。这样做的不仅有摊贩路人,连一些官员也有过同样的做法;不仅男人会这样做,在街边巷口当道便溺的妇人女子也并不少见。更有甚者,一些妇人甚至把家里的生活垃圾胡乱倾倒,在很多地方都形成了垃圾遍地的现象,严重污染了周围的环境。这样做的后果就是每年一到夏天,城市里到处都飘荡着一股恶臭,躲都躲不开。现在,州衙下了决心要彻底整治“重污叠垢”,决定由官府出钱在城里遍修公共厕所,解决大家的实际问题。不过因为经费不足,公厕只能先修在几条主要的街道上,至于其他暂时无力顾及的地方,就只能先用粪车沿街收集。不过陶知府公开向人们保证,府衙将尽快筹措资金,争取把公厕修遍全城…… 府衙干的第二件大事就是解决城市的饮用水问题。燕州人用水,要不就是依靠由西向东蜿蜒穿城而过的小南河,要不就靠着城中的十几眼官井。不管是官井还是小南河,实际上都被城市产生的生活垃圾不同程度地包围着。小南河的情况很复杂,官府一时无法全面禁绝沿河上下的污染,只能做些象不许向河中倾倒垃圾这样的强制性规定,而把管理的重点转到官井上。府衙不仅严禁在水井十步以内洗涤衣物和倾倒脏水之外,还要求各街各坊指派专人照看,并且在城里新打了十七眼水井,基本上保证了城市的取水用度。至于城市的排水系统,因为工程实在太浩大,陶启和商成交换意见之后,都觉得实在是人力有尽时,在没想出更妥善的办法之前,只能先搁置起来。 府衙的最后一份告示就是鼓励人们种树,“沿河两岸,许取便种树”,“多以榆柳,每岁植木”。 燕州府衙做的这几桩事都不是一蹴而就的。比如小南河的治理,就因为人们长久以来形成的生活习惯而在执行过程出现了好几次反复,一些官宦大户仗着身份依旧我行我素,寻常人户也跟着他们起哄行事,直到陶启一怒之下枷了程府的大管事,这股风潮才渐渐平息下去。而象城市排污的问题,又因为牵涉的范围过大而拖延了好几年,直到几年之后才真正地得到处理…… 即便如此,燕州城依然在很短时间里发生了令人吃惊的变化,以至于一些前不久才到过这里的人再回来时,竟然还产生了一些不适应的感觉一一这座古老城市的变化实在是太快了,也实在是太大了!他们不禁问,这还是他们熟悉的燕州城么? 在城市治理过程中,许多事情都是亲历亲为的老知府陶启声望雀起。随着到过燕州的人口口相传,他的能力和名望也越传越远。朝廷很快就注意到他。当年冬天他就被调到上京,出任平原府府尹,全面主持上京的市政建设,并且很快就取得了出色的成绩。东元二十一年冬天当他致仕的时候,很多人都遗憾地表示,假如不是岁数摆在那里,以陶孟敞的才干,最少也是个侍郎…… 不过,眼下陶启还不可能预知自己今后的命运。实际上,他也不怎么顾得上替自己操心。如今他的公务很繁重。他不仅要为燕州城操心,还要为整个燕山卫操心。现在,他正在提督府的议事厅里参加一个每十天召开一次的例行会议。 半个月前,燕山善后临时总抚司已经撤消了。但是卫治几个大衙门都意识到这个一旬一次的碰头会议的好处,所以就心照不宣地把这个制度保留下来。至于这个制度到底有什么好处一一用假职提督商成的话来说,就是大家可以把矛盾都摊到桌面上来针尖对麦芒,而不要去下面搞小动作! 当然商瞎子的原话没有这样婉转。 “有什么话都当面说清楚,别藏着掖着!丑话说前面,在这议事厅里说什么都可以,就算指了我鼻子骂都成!可谁要是在背后闷头做什么混帐事,那就自己收拾铺盖滚蛋!” 说实话,不单陶启和陆寄这些文官从来没见过这样做派的地方大员,就是卫府和边军府的几个将军,刚开始时也不太习惯商成的行事作风一一这人粗莽得都近乎草率了,一点都不象个位高权重的人物! 事实上,陶启最初也是这样的看法,所以他才倡议由商成来署理燕山。他当时想,一个靠军功起家的庄户人庄稼汉,一没根基二没见识,就算人再聪明,本事眼界也一定很有限,怎么说都比李慎好对付。可是他很快就发现自己和陆寄还有狄栩都看走了眼一一这个年青后生比李慎还难应付!这个人看着一副鲁莽模样,其实心头比谁都亮堂,说话做事周详细致得连他们这些混老了官场的人也不能不心中佩服。就拿他擅自开军仓放粮一事来说,无论是谁,都觉得他这样干肯定没下场,可朝廷知道事情之后,批复上就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诸事知悉,一切以社稷黎民为重”,事情就算过去了。这事实在是太教人百思不得其解,他和陆寄也是几度参详才渐渐地琢磨出其中的玄奥。朝堂上的两派人虽然争得厉害,可也没有谁真想看见燕山局面糜烂到无法收拾的地步,然而在那个针锋相对的当口,又生怕给对手留下口实,所以谁都不敢松口;于是先含糊地给商成加了行营副总管的职务,紧接着又把行营各职司通通撤消,看似前后矛盾莫名其妙的两桩事,实际上就是在暗示商成一一现在没人挚肘了,你只管放心大胆地干…… 还有设立总抚司的事情。在那个临时衙门里,所有的燕山大员不是主事就是主簿,看着似乎是尊重各位文武官员,实际上轻飘飘的一个主意,就把卫牧府和巡察司这些实权衙门通通挡在门外一一真正有权的是那唯一的一个执事,其他的人只需要点头就成;就算摇头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反正陆寄反对的,狄栩就一定会支持,卫牧府否定的,卫府就绝对要赞成,而被商成硬拖进总抚司的边军府,则肯定是站在商成一边的……最后陆寄和狄栩虽然为各自的衙门争到一个执事的职务,可光有这个职务又有什么用?一个临时衙门的执事,顶天也不过从八品小官,难道他还敢和提督大人对着干?结果还不是商瞎子说什么就是什么…… 还有州学的温论。那一晚温齐政为州学拿到钱粮,出来的第一句话就是:“此人乃燕山之福也!”当然,在总抚司里,他也是坚定不移地支持着商成。 陶启当时觉得温论的赞誉只是略微过头而已,也算中肯。不过看这次整治燕州城的事情,他又觉得温论的夸赞其实并不过分。 实际情况是,就算是经常和商成闹矛盾的狄栩,也没在背后说过假职提督什么坏话,即便他被商成撵过两次,可不管接下来的是例行会议还是临时会议,他依然没事人一样坐在议事厅里,继续和别人为某件公务而争得脸红脖子粗。 现在,商成宣布了新的会议议题: “四天前的会上我已经提到过,当前有三件大事要做,一是兴水利,二是修道路,三是剿匪。草案大家肯定都看过了。今天召集这个会,就是想听听大家的意见。还是那句话,有什么看法和想法,尽管说,畅所欲言最好……” 正文 第五章(33)错了 商成说完话,议事厅里出现了一阵短暂的沉默。几个衙门的主事官员垂额低首都皱起眉头思索。兴水利修道路还有平匪患,无论哪一件都当得起燕山“首要大事”这四个字,也正因为三者都是与民生息息相关的大事,众人才愈加地感觉到自己很难开口一一表态很容易,但是想把事情做好,那就很难;假如一次只做其中的一件,大家还有点把握,可要是三者齐头并进的话,那谁的心里都没有底。 三件事中有两件半都是地方政务,所以官员们一边沉吟着预备腹稿,一边都拿眼睛瞄着卫牧陆寄。 陆寄眉心紧紧地蹙成一个川字,仿佛要拧干脑汁似的凝思了许久,才缓缓说道:“我这几天一直在思考督帅的提议。我来燕山也有两年了,对燕山的状况也大致有了一些了解,由前几任卫牧留下的卷宗来看,从宪宗显德六年开始,燕北几个县的旱情就几乎没有间歇过,不是这里水井干涸就是那里河水断流,连带着粮食年年都是歉收。东元元年的大旱,应县、平城和北郑甚至渴死了人。好在那些地方的人口本来就不很多,朝廷对边地又是连年地蠲免钱粮,卫署再援补一些,局面虽然艰难,还能勉强支撑。可是从东元十年起,情势又是一变,一是受灾的县越来越多,二是旱情越来越严重。乙午年春夏的大旱覆盖整个燕北,十七个县受灾,三个县颗粒无收,半数以上的州县粮食收成不及平常年份的五成……”他停顿下来,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不胜重负地长吁口气,这才把话又续上,“今年开春以来,平城和燕边两个县还没下过一场透雨,两个县已经上了呈文,请求拨粮充裕官平两仓……” “可以答应他们。”商成平静地说,“但是拨粮只救得了一时,可管不了一世。要想真正解决问题,还得想别的办法。” 陆寄要说的就是这个。他马上接道:“我也是这样答复他们的。不过我想,官上可以出个告示,让庄户人以工代赈,这样既可以减轻官府的压力,又能把水利兴起来,一举而两得……” 商成马上问道:“那修缮道路呢?就不做了?” “事有轻重缓急……” 商成脸上带着讥诮神色盯着陆寄,冷笑一声问道:“从燕州运十斤粮到平城,路上就要消耗六斤,这算是轻还是缓?从燕州到燕边是运十耗七,这帐又怎么算?还有驮马民伕的脚力钱,又该由谁来负担?” 这一连串的问题让陆寄张口结舌,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干笑一声神情尴尬地端起了茶盏。几个刚刚想对他的看法表示赞同的文官也悄悄地移开了目光。 商成也觉察到自己把话说得有点重了,便缓下声气说道:“陆牧,你这个以工代赈的法子很好,我看不仅可以在平城和燕边执行,其他地方也成。这样,回头你找人仔细参详一下,拟订个细则出来,由提督府颁行各州县遵照执行。但是道路的事情也不能不办。” 商成说话的声音不大,可口气里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已经很了解他秉性的文武官员虽然都打心底里并不赞成这样做,却又不能不有各自的考虑官们是怕被这个莽提督扫颜面,将军们是因为不能插手地方政务一一于是都扶膝端坐着不出声,用沉默来表达的态度。反驳。 商成冷眼扫视了一圈,挑着眉梢问道:“怎么都不说话了?” 一片寂静中,狄栩尖着嗓门说道:“我想,督帅可能错会了陆牧的意思……” 人们立刻就都把目光转到巡察使那张颧骨凸起的瘦脸上。哈呀!狄栩竟然会替陆寄帮腔?这实在是太令人意外了!商成满脸掩饰不住的诧异,惊讶地问道:“狄大人的意思是,我误会了陆牧?” 狄栩坐在座椅里朝商成拱了下手,仰起脸望着他,说:“大概是督帅错了。陆牧的意思不是不想修缮道路,而是实在没办法修……督帅的本意并不错,卫府是可以籍着剿匪或者其他借口从兵部要来钱粮支出,整饬道路之后,既能够勾连燕山内外交通,又有利于卫军调动,确实是一桩军民两利的好举措。可督帅想过没有,修路的人手又该从哪里来?燕北各地的善后事宜刚刚结束,许多事情都还没真正了结,瓦砾废墟田地荒芜,又怎么可能征调得到民伕?就算侥幸能拼凑些人,是先修水利还是先修道路?还有卫府的剿匪方案一一卫军调动,难道粮草薪饷军械辎重这些就不用民伕?” 他款款一席话说得十几个官员都是频频点头。商成也听入了神,两手互握虚阖着双眼,幽幽的深邃目光隐在眼睑后,眨也不眨地盯着地上斜翎插花般纵横排列的青砖,久久没有言语。 “督帅,”陪在末座的温论站起身禀手说道,“巡察所言极是。如今之燕北满目疮痍,当下最紧要之事莫过与民休养,此时实不宜妄兴工事。否则,伤民之根本不说,且贻患无穷。燕山匪患之由来,官府逼迫过甚也是一条,望督帅慎查。” 商成已然明白是自己把事情想左了。他让温论坐下,沉吟着整理了一下思路,这才说道:“陆牧,狄巡察,还有温教谕,你们说的对,一一是我太着急,想一口就吃成个胖子,结果就忘了‘欲速则不达’的道理。”他形象的比喻让文官们一个莞尔,几个武将瞥着这一屋子人中身坯最粗壮的卫府首官游骑将军张绍,都是哈哈一笑。陆寄在座椅里微微倾了下身,笑道,“也怪我,话说得不清不楚。我的意思不是不修缮道路,更不是不兴水利,而是要把这两件事分成几步来走。首先,剿除燕山匪患才是真正的重中之重。要通令各州县,不论是谁,不论是什么理由,只要怠慢了军务,就必定会受到重罚……” 商成和张绍悄悄对了下眼神,都一头。他们已经在昨天傍晚收到了兵部和上三省的加急廷谕,商成提出的剿匪方案并后续的一揽子计划,都获得了朝廷的批准。只是这个方案关系重大,其中又关涉到不少机密,所以才没有在今天的会议上出示这份廷谕。或许方案的详细内容在以后的很长时间里都不会公开。 “……第二步,就是先在平城、燕边这几个旱情严重的县兴水利,同时争取尽快地整修好从平城到燕州再到南边洺州的道路。燕山通往上京最近的路途就是这条官道,虽然道路桥梁多有损坏,但是沿途有好几个人口稠密的县,无论是人力还是财力,都足够应付这差事。 “第三,俟平城等地的水利竣工,再斟酌情势在其他地方照样推行。”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也可以在燕山的局面稳定之后,再大量地征发民伕……” 其他文官也开始参与讨论。他们很快就在陆寄在方案上发现了遗漏疏忽的地方,并且为某个事情或者某种突发情况如何处理而发生了争执和争吵。狄栩又回到他应有的表现上,继续在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和陆寄扯皮。在乱糟糟的氛围中,方案的种种细节都在不断地完善。但是方案依然没有得到绝大多数人的同意…… 这次会议从上午巳时一直开到后晌午。匆匆在提督府吃过一顿难吃的午饭之后,人们马上就回到议事厅,继续进行上午没有结束的会议。官员们再一次迸发出强烈的意愿,几乎把陆寄的计划挑剔得体无完肤,这才在一片争吵中达成一个初步的共识一一水利要兴,道路要修,土匪也必须剿…… 商成开完会走出议事厅已经快到戌时了。 一直守在门外石头看见他出来,立刻过来告诉他,孙仲山和钱老三他们已经到了。 “唔?”商成有按心不在焉地问了一句。 他的思绪还停留在被文官砍掉的那部分内容上。 正文 第五章(34) 会议上诸事不顺,商成的心情也差,攒眉横目快步疾走;石头和几个近卫半句话都不敢多说,一溜小跑地紧紧跟随。穿过东院庑廊,跨过一道月洞门,堪堪能望见西院门一角,商成蓦地停住脚,阴沉着脸扫了门边肃立的卫兵一眼,一言不发转头就朝后院子走。 石头赶紧追上来,小声提醒说:“督帅……” “别罗嗦!”商成不耐烦地说道,“有话就说!” “……仲山和老钱回来了,都在西院公事房等着要见您。还有范全,他也来了。” “怎么不早说?”商成睃着眼瞪了石头一眼。石头陪着笑回话:“他们也没来多久,大概小半个时辰不到。他们是午时前后到的座牌驿,在驿站里吃了晌午之后进的城,先去卫府签了押报了到,这才赶过来。我看他们不是为着公务,你又在开会,就没进议事厅去告知你。”商成掉回身边走边随口又问,“范全怎么也跑回来?我不是让你和老包给他带话,叫他不要回来吗?”石头说,“我在这边应差,还没顾得上仔细问,他也没说表面象是他在端州和别人起了什么纷争,争不过人家,干脆就跑燕州来找您诉苦了。” 商成的脚步陡然一滞。范全在端州受气,还被气得跑燕州来告状,不用问,一定是他和李慎之间出了什么事!范全所部虽然隶属中军,但因为去年冬天的战事结束之后,他的人就一直驻扎在如其寨呼容寨一线扼守燕东门户由梁川,所以卫府暂时就把这支劲旅划给李慎的燕山右军辖制。为了怕李慎多心,他已经多次托人捎话告诉范姬二人,反复叮嘱他们事事都要请示李慎,绝对不能轻慢妄动……谁知道这两个家伙都把他的话当成耳旁风,最后还是这样一番光景! 还没走到西院门口,隔墙就已经听到范全张着大嗓门在院子里大声地鼓噪: “……李守德真他娘不是个东西!打柁县那一仗,我的三个营都到蒿家牌了,眼看都望见敌人的黑雕旗了,李守德一道军令,我他娘就得丢下嘴边上的肉去接应胡磊那个夯货。北郑大战,我是第二个赶到山神庙的,七个营刚刚撒开,又是他一道钧令,我就只能去北边堵口子……别的都不提,就单过年发年赏,别人都是三个月的足赏,就我的兵只有两个月;送来的牛羊就更别提了一一牛都不知道是他从哪里找来的,肉都从肋骨缝里塌陷下去有半寸,肩胛骨头凸得能当刀使……” 院子里大概有不少人,听他信口雌黄说得夸张,都是嘻嘻哈哈地连声笑骂,有好事的家伙还在和他逗趣,说:“范旅,你别是饿花眼看错了,那是牛吗?还是李守德弄来几副木头架子,胡乱蒙张牛皮哄骗你?” “是牛!拆下骨头扔锅里能熬出油汤来了!”范全还一本正经地给那人解释,“就是看不见肉。你们是没看见姬正当时的神情。他急红了眼,差点把送年货的小校一刀劈两片,非说是那小校把肉都剔了才把牛赶过去……” 院子里又是一阵狂笑。有人说道:“那小校笨,就不知道给老姬解释:肉都被李慎拿去喂狗了?”又有人笑道,“你蹲在北郑城里喝西北风知道个屁呀!老李腊月里在端州一口气新纳了两房,那还不得多吃点肉补养身子?” 商成在院墙外听着他们越说越是不堪,心头恼怒脸色一片铁青,连卫兵敬礼也没理会,紧走了几步进了院子,就见院里一二十个穿绿着青的七八品军官或坐或站地围了一圈,个个挽袖子掖袍角,交头接耳高谈阔论嬉笑怒骂不一而足。此时天色已经黄昏,提督府早已经下衙,两边厢房滴水檐下只站着几个跑腿办事的值夜书吏,正对着一圈人指指点点,瞧见他黑着面孔朝台阶上一立,立时屏声静气地溜回公事间。惟独一个司录有风湿痼疾腿脚不便,一时躲闪不及被他恶狠狠的目光盯住了,只好赔着笑脸过来朝他拱个手,讷讷地说:“督帅……” “怎么回事?” “这……”司录咧下嘴,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里是商成平常办公的官廨,地方远不比东院宽敞,能到这里来和他说话的官员又少,所以只给候见的官员安排了一间厢房作为坐等之用。谁知道今天竟然来了一二十个军官,厢房里根本坐不下,就都涌到院子里。虽然文员书吏都知道这样做不合规矩,可满院子军官个个都是跟着商成出头的兵,说是他的心腹子弟也不为过,又有谁会不开眼地上去劝阻这些兵大爷? 这时候已经有不少人瞄见商成,捅胳膊拽袍子地给同伴使眼色,乱糟糟的场面片刻间就安静下来,只有范全一手搭椅背一手垂身侧,两条腿八叉着斜拉坐在座椅上,背对着商成兀自说得口沫四溅:“……前几天我去端州催要钱粮,李大将军一声‘等着’,我就眼巴巴地在右军指挥府坐了两个时辰,灌了一肚皮的茶汤,楞是连李大将军的一根头发丝都没看见。连去了三天,天天如此。第四天我发了狠,天没亮就去指挥衙门堵他,这才撞见人。”他呸地吐了口唾沫,“可人家李大将军怎么说?一句‘没钱’就把我打发了。我拦了门不让他走,他居然就敢喊人把我乱棒打出来……” 和他并坐的孙仲山原本还乐呵呵地听着,此时也觉察出周围气氛不对,狐疑地转头一望,登时神色一凝,踢了钱老三的座椅一脚,跳起来挺身直立当胸一礼,大声道:“督帅!” 十几个呆楞发怔的军官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跟着行礼。 商成还了个礼,环视了一周,最后望定挺胸叠肚站得矛一般直的范全,嘴角挂着冷笑说道:“范旅帅这一回是长本事了,知道去指挥衙门堵人了一一你在北郑山神庙时,门可没堵紧啊。” 范全委屈地说道:“督帅,你又不是不知道,要不是李慎那混帐想让他的人捞功劳,那几个突竭茨部族小汗王怎么可能跑得掉?”这是他最窝心的事情。山神庙一役,两千多突竭茨人从北边赵军没来得及扎紧的口子里冲出去,最后经马直川逃回草原,给燕东战役的收尾之战留下了很大的遗憾,他还因为被李慎指为“作战不力”而受到行营的严厉叱责,连前面立的几个小功劳都被捋得一干二净。这事不仅让他在燕东战役里没“吃上肉”,连带着下面的兵士也跟着他受委屈,年初朝廷大赏燕山三军,就只有他的旅得的赏赐最薄……他越想越气,忍不住破口大骂说,“我遭他……”晃眼瞥见商成神色不善,下半句脏话就没敢说出口,默了一下嗫嚅说道,“一一督帅,端州我是呆不下去了,你帮我换个地方吧……” “你是右军指挥衙门都敢踹的人,我还能把你换去哪里?我也怕你来踢我的门!” 范全还值当是商成和他开玩笑,眯缝了眼睛嘻地一笑:“督帅明鉴呀!右军衙门怎么能和您这里比较?”他涎着脸上前几步扶住商成一条胳膊,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朝院子里走,“李慎那家伙又怎么能和您比?打又不能打,扛又不能扛,就知道背后捅刀子撒钱收买人……” 商成乜了他一眼,正想发火,范全已经嚷嚷着支使钱老三:“老钱,快给督帅搬把椅子!遭娘瘟的,你们这些混帐就知道傻笑!没看督帅老大人刚刚回衙?快上热毛巾,让督帅擦把脸!上茶汤!赶紧上茶汤!”一头说,一头恭恭搀扶着商成坐下,抢过别人端来的茶汤双手捧给商成,“大人先喝口水润润喉咙……” “滚!”商成接了茶盏,抬腿就是一脚踢过去,看范全一闪身立刻呲牙咧嘴揉**,气得扑哧一笑,骂道,“你跟谁学的这么无赖?官越做大,性格倒越轻浮了?好歹你也是个读书人……” “谁说的?我怎么可能轻了?天天在如其那个鬼地方呆着,顿顿吃糙米喝菜汤,这才几天,年前才发的两套军官甲就发紧了!” 商成不去理他,和一众老部下挨个打过招呼,瞧着天色渐渐地昏暗下来,对大家说:“瞧今天这架势,你们不在我这里吃喝一顿是不会罢休的。”众人都是笑。他便吩咐石头去大伙房给做几桌上好席面,又说,“我这里饭菜管够,酒不能多饮一一想多喝的话吃完饭你们自己去南市。” 一顿饭吃下来更鼓已经敲了两回,把人送走的时候,孙仲山拉在最后,瞧着机会问道:“督帅,有个事不知道该不该问……你怎么没把文昭远留下来?” “文沐?”商成诧异地瞥了孙仲山一眼,神色也黯淡下来,沉默了良久才说道,“你没在燕州,很多事情都不知道一一昭远在鹿河之后就再没了音信。年前我找人帮着查过几回,所有兵营都没他的名字,他可能……”他的话没有说完,只是幽幽地长叹了口气。 孙仲山绷紧嘴唇再不言语了…… 正文 第五章(35)恩义和友谊(上) 当商成和孙仲山在夜幕下为朋友的离去而唏嘘伤感时,他们根本就没有想到,被他们误以为在南撤途中遭逢了不幸的文沐,就呆在燕州城外的一座军营里。 这是由粮库仓房改建的临时营房,住的都是即将遣返的中原兵。说是改建,其实就是把大仓房里的粮食派发完之后在地上撒一层干草,再拉几匹布朝干草上面一盖,几捆虫咬过的毛毡军毯朝上面一扔,就是住兵的地铺了。卫署图省事,根本就谈不上派人收拾“营房”,四面墙都没粉刷过,仓房里到处都弥漫着一股陈年谷物所散发的那种特有的霉馊味。住进来的中原兵接连败仗败势,从军官到士卒都是一付死气沉沉模样,哪里还有拾掇营房的心思?更想着来了住不上两天就要滚蛋,自然更不会要把这“营房”怎么样,所以间间仓房都是肮脏腌臜乌烟瘴气。再加一个大仓里挤着一两百号人,粮仓的通风又不好,打嗝放屁再加汗味脚臭,气味就更加地污浊不堪…… 此时此刻,在一片扯鼾呼噜声中,文沐正头枕着胳膊躺在干草铺上,忧郁地凝视着头顶上黑糊糊的房梁轮廓。 他是二月下旬才跟着一支队伍从裴县过来的。 莫干突围时,他身上就带了两处花;血战鹿河时,腿上又被扎了一刀;鹿河失守,他和大部失散,要不是侥幸遇上一大群纠集起来结团自保的败兵,说不定他早就变成了莽莽原野上一堆散乱的白骨。他跟着那队赵军退回燕山,又先后在留镇和掬棠隘两战里中了箭矢。兵荒马乱中一没大夫二没药材,他只能自己随便找块布包扎起来了事,结果退出掬棠隘就发起了高烧。从掬棠隘到赤胜关的一路上,他清醒一阵迷糊一阵,全靠自己咬牙强自支撑,这才随着争相逃命的溃军难民逃过赤胜关。 他们到赤胜关的时候,那里的守军早就逃得无影无踪了,他夹在逃难的队伍里继续向南,走着走着突然就觉得天旋地转,再醒来时人已经趴卧在路边的败草堆里,浑身上下一丝不挂一一在他昏迷时,别人把他衣服裤子鞋扒得一干二净。也幸好他看起来就是个毫无油水的“死人”,他才侥幸从南下的突竭茨人眼皮子底下拣回一条命。他靠着从死人身上寻来的两件衣服才遮住羞丑,然后苦撑着离开了突竭茨人一股接一股的大路,翻山越岭地向南走。他有伤病,身体又虚弱,山里还没有路,捱捱磨磨跌跌撞撞地走了三天,就再也没有力气了…… 那个时候,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能还有活命的机会了。他当时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爬在沟边等死。可命运总是喜欢和人开玩笑,他在大路上想活下去的时候,差一点就死了,可他在深山里想死的时候,居然还死不成! 一一他在水沟边等来了一群和他一样在深山里逃难的人。一个从留镇逃出来的女人可怜他,就给了他半个菜团子;这半个菜团子救了他的命…… 那个好心肠的女人一直照顾着他,直到他们从山里走出来,走到燕水。他在那里遇见了一支增援平城的赵军;更为幸运的是,带领那支赵军的军官竟然和他打过交道。他很快就被送到燕水南岸的一个兵营,并且一直就滞留在那里一一他既没有一样能够证明自己身份的凭证,也找不到证人,所以就被扣留在那里等着接受甄别勘察。这期间他吃了很多苦头,也遭了不少罪,有些经历连他自己都不愿意再去回忆……最后,他终于挺过来了。他的校尉身份得到了确认,他的兵败陈述也被接受,他还接到燕山卫署的通知,让他去裴县报到,加入一支由营哨军官组成的队伍,准备着回中原…… 现在,他躺在简陋的地铺上,焦虑地想着一些事情。 让他发愁的并不是他自己的命运。他只是个芝麻大的营指挥,草原兵败的责任追究不到他头上,回到澧源大营之后最糟糕的情况也就是长期待职,不可能再有别的处分了。何况他在澧源大营里干了好几年,也有一些熟人,到时候找人关说下人情,重新带兵的可能虽然不大,在哪个军里寻个书记录事的差事并不是太难。所以他并不担心自己的前途,而是焦愁如何报答别人的恩情。 他一直惦记着那个把把他从鬼门关里搭救出来的好心肠女人。虽然他知道她是去燕州投亲,也知道她的夫家姓薛,但是他从来就没奢望过能把这份救命恩情还上一一连薛三娘自己都不知道亲戚现时的下落,还要到燕州之后再去亲戚家的村寨里打听,他又去哪里报答她呢? 可世事有时候就是有这样巧!前两天,他竟然在军营里遇见了薛三娘!最初他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呀!燕州那么大的地方,人又那么多,要巧不巧地怎么会在这个小地方遇上?要不是他看见薛三娘也是见鬼一样地盯着自己,他简直不敢上去相认!后来他才知道,原来三娘投奔的亲戚恰好就在这座粮库里做事,而且还是大伙房里的掌勺师傅。 这两天他一直在心里盘算如何表示自己的感激。 眼下他能做到的就是送给三娘一些钱帛。但是他身上的钱不多,燕山卫署对中原兵有些刻薄,粮饷通通只发三成,而且还不是按月发放,所以他手里只有四贯钱不到。钱太少了,就算三娘不计较,他也觉得实在是拿不出手。他又不愿意给自己的恩人许什么愿一一画饼充饥的事情他做不出来;即便他自己知道那张饼是真的,可三娘并不知道啊,她又会怎么看自己呢?是不屑,还是鄙夷,或者是…… 他翻了个身,怎么都睡不着。屋子里是一片雷鸣般的鼾声,远处吊楼上传来有节奏的更鼓,遥远的地方传来几声模糊的狗叫。他的脑子里嗡嗡作响,各种念头在脑海里滚涌翻腾。 当然,他并不是全然没有解决难题的办法。他在燕州城里有个很要好的朋友,他面临的棘手事情,在那个人的眼睛就全然不是个难题,只要他找上门去开口,他很快就能拿到一大笔钱。他的朋友甚至都不会问他拿这些钱来做什么! 可是他很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去找这位朋友帮忙。连他自己都不说不清楚为什么会犯这个犹豫。难道是他不相信朋友了么?他觉得不是。他一直认为朋友相交贵在知心,虽然朋友现在已经假职燕山提督,可他觉得自己很了解朋友,商成这个人有情有义,绝不可能因为两个人身份地位的改变而看薄了他们的友情。可是他又在犯迟疑,毕竟人心是会变的,此一时彼一时的事情他也见过不少。何况他还觉得自己这样做多少有些嗟来之食的意思一一毕竟是他求上门去的…… 和尚的脾气秉性应该不会变吧? 想到朋友,他的脸上忍不住流露出由衷的笑容。他在为商成高兴,并且再一次为商成的好运道而感慨。 从看见商成的第一眼起,他就觉得这人是个人物,但是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这个人竟然这么快就成了一个真正的大人物…… 正文 第五章(36)恩义和友谊(中) 文沐最后也没去找商成。 第二天,他从一个关系不错的骠骑军哨长那里借了些钱,凑齐了五缗预备给薛三娘送过去。虽然他也可以把钱交给三娘的亲戚捎回去,但是他觉得这样做显然不够至诚一一人家毕竟救了他一条命,有些感激话需要当面来说。再说,三娘如今就借住在她亲戚家里,而她亲戚的家就在粮库旁边的雁凫集上,出军营就能看见集镇一一他要是连这点路都不愿意走,又怎么能让别人相信自己的诚意? 吃罢晌午,他在营里请了半天假,就挎着装铜钱的褡裢出了军营,顺着小河边坑坑洼洼的土路去集镇。一路上他都在想着见了薛三娘的面该怎么说。钱实在是太少了,而且这些俗气的阿堵物也根本不能表达他的感激;三娘又是个豁达直爽的脾性,情不情愿收下这些钱还是两说…… 他还没想把事情都想好,就已经进到镇子里。 雁凫也是个大集镇,有一百多户人家,虽然远不比东边的座牌集繁华,可旁边就是座大粮库,北边又驻着卫军的一个旅,就算家里没有人在军营里做杂役挣份工钱,单靠着这三四千兵士的日常买办开销做点小买卖,也让镇上人的家道比别地方靠天吃饭的庄户殷实得多。他一路走过来,很难看见阴暗低矮的肮脏泥垣破败茅屋;狭窄的巷子两边通常都是半瓦半草的接脊通室,灰蓬蓬的厚瓦还有晾晒在院子里很少有补丁的衣服,无一不在凸显着主人家的富足。要不是因为人们在翻修院子时肆意地扩大面积让巷子变得忽宽忽窄,墙根巷尾又到处都能看见蒙车尘土的炭渣草灰,初到这里的人或许会认为他们到了一个不得了的大地方。 他很快就被看起来差不多又杂乱无章的院子以及拐来拐去的小巷给闹迷糊。他只知道薛三娘的亲戚住在集镇的南边,但是并不知道具体的地方,只好开口找人打问。好在那个粮库的厨子象是个很有名气的人,他只找了一个人打问,就得到了很明确的指点一一毛厨子就住在南边的麦场边上,院子里有棵大柳树的就是他的家。 他马上顺着那人指的方向寻过去,并且很快找到靠河滩的麦场。被一圈摇翠荡绿的柳树围起来的麦场约莫有六七亩地大小,一大片地平平整整连根杂草也不见,石磙子石碾石臼一应俱有,和一架木舂杵合放在场边一间敞垣茅蓬下,一群衣裳滚得和泥猴差不多的鼻涕娃呜呜哇哇地闹着,在茅蓬里钻进钻出。麦场周围只有几户人,土垒泥帷都半掩着院门,也看不出个高低贫富。惟有独占着北边的一座大庄园看起来就气象不凡,正当面的院墙有人半高矮,夯土泥垣上绕匝一周竟然全压着砖帽,门楼挑着双层飞檐,一溜灰瓦罩顶,再加匾额上的“关府”两个镏金字,气派得和周围人家“格格不入”,显然是个官宦人家。 毛厨子的家就在关府旁边。他一边想着如何措辞,一边蹒跚着脚步走过去。 他还没抬起手来敲门,门倒先开了,一个二十来岁的女人站在门里,警惕地望着他,好象是在审视着他的来意,眼神里透着几分迷惑问他:“你找谁?” 文沐犹豫了一下,反问道:“请问,这是粮库毛厨子的家不?” “是。”那女人给了个肯定的答话。紧接着她又追问道,“你找他做什么?”这时候从正屋里又走出来一个女人,一面端着个簸箕在挑拣麦粒里的土坷拉,一面问:“老二,谁来了?”一个半大不小的小丫头和个梳根冲天辫的小家伙也扒着门框探头探脑地朝外面看。 门里的年青点的女人头没回答应道:“姐,没事,是个问路的老兵……”屋里出来的女人张了文沐一眼,哦了一声也没进屋,就站在檐下筛簸箕,随着簸箕上下抖震左右摇摆的刷刷细响,稀薄的黄烟在箕口一蓬蓬地颤颤扬起。 文沐见年青女人脸色冷冷的,一支手抚着微微鼓起的肚子,一手又把着门扇不松开,不象是要延客的意思,干脆就直说了自己的来意:“三娘对我有恩。……我听说她投亲在这里,就带了点物什过来聊表一下心意。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年青女人皱着眉头听他把话说完,又留意过他肩膀上搭的褡裢,脸上才稍微缓和一些,说:“你是来找三娘的呀。一一她没住这里……”看起来她对薛三娘救过文沐的事既不知情也不关心。她扭脸对正屋里的小丫头喊道,“二丫头,你带他去找你三婶!”那丫头听见她喊,立刻又把头缩了回去,半天才有点声音:“我还要做饭咧。”站檐下的女人也说:“老二,丫头手上有活,你就领他去吧。”她顿了下,似乎也觉得自己这样回护姑娘不好,又改口说,“你顺便给三娘捎点高粱过去。”说着就张嘴喊了一声。那闺女很快就提了一小口袋东西出来了。她过来把东西塞年青女人手里,看都没看文沐一眼就回屋了。 文沐这才知道薛三娘竟然没住在这里。他心里奇怪三娘到底是投的哪门子亲戚,脸上却没什么多余的表情,笑着道了声谢,便跟着明显是毛厨子小妾的年青女人沿河滩朝南走。 直到出了集镇,又拐过一道湾,麦场和镇上的房子都隐在一片柳林背后再也张望不到时,才看见河边一块高坎上稀稀拉拉地散落着十几架窝棚。眼下正是庄户人吃晌午前后,不少窝棚都在生火,股股白烟袅袅升腾又随风沉散,打卷儿顺着河道飘荡,两个人都是一言不发地闷头走路,一时没留意,竟然闯进了烟气中,登时觉得胸紧气短不由得都咳了几声。毛家小妾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了一句,就领着文沐上了坡。听见有人声,各个窝棚里出来一些衣裤褴褛面色饥黄的大人,眯着眼睛瞅他们几眼又钻回去,只剩几个光**娃娃瞧稀罕一样地盯着他们看。 女人没在这地方停,而是继续朝前走,很快把文沐领到一间连门都没有的低矮茅草屋前。孤零零的茅屋有点倾斜,摇摇欲坠的样子,宽窄长短不一的裂缝蜘蛛网一般爬在用谷草合泥砌的土坯墙上;茅屋也没有门,就象个咧着黑咕隆咚一张嘴的怪兽,冷笑着注视着眼前一片好几块没人耕种的生地。这片地也不知道已经荒了多少年,长势茂盛的野草几乎把田垄都掩住了,几棵歪歪扭扭的分界树无精打采地伫立在晌后暖洋洋的阳光里。一个穿着破袄破裤的娃娃骑坐在茅屋的门槛上,手里抓着一团湿乎乎的黑泥,正玩得兴高采烈。 离茅屋还有一二十步的距离,那女人就扬着声气喊起来:“三妹,在不?” 她一连喊了好几声,都没有人出来回应。那个玩泥的娃娃怯生生地望着她,不说话也不敢动。 文沐已经把娃娃认出来了。这是三娘的儿子。从山里出来的时候,这娃娃就一直被三娘背在背上。 他的嘴唇蠕动了一下,忍不住朝前急走了两步。但是他很快就在厨子小妾的猜疑目光中停下了脚步,弯着腰对那娃笑了一下,亲切地叫他的小名:“土娃,还记得我不?” 土娃手里攥着泥块,惊恐地望着他,一边使劲摇着头,一边畏缩地把小身板朝屋子里躲。文沐有些失望地提醒他:“我是你文家伯伯啊……”娃娃还是摇头。文沐只好直起身,四下搜寻着三娘的影子。 那女人一直冷冷地看着他做这一切。她走过来,问那娃:“你娘呢?” 同畏惧文沐比较起来,土娃似乎更加害怕她,瘦瘦干干的半边小身子已经闪进屋里,才不安地说道:“娘,娘……”他突然张开嗓子嚷道,“娘!”清脆的童音又尖又厉,震得两个大人耳朵嗡嗡乱响,都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那女人的面孔一下就黑了,冲过去扬起胳膊就想打那娃娃,却被文沐不动声色地抢上一步,把她拦在背后。 薛三娘很快就回来了。儿子求救一样的尖叫声让她心乱如麻,根本没来得及留意门口站着的是什么人就先去看顾土娃,等确信儿子没事,她才顾上招呼两个大人。 “二姐,”她亲热地喊了厨子的女人一声,然后又对满脸惊愕的文沐说,“文家大哥,你怎找到这里来了?” 文沐怎么都没想到厨子的小妾竟然是自己救命恩人的姐姐,他还以为三娘是和毛厨子沾亲带故哩,谁知道……因为惊讶,他急忙间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胡乱地点头支吾了一声,慌得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薛二娘先把手里的口袋递给妹子,冷着脸说:“这是那婆娘让我给你捎的一点粮食。”三娘把湿漉漉的两只手在衣襟上抹了抹水,接过口袋望了一眼,喜得眼睛都眯起来,说,“又让你们操心了,我这当妹子的……”她姐撇着嘴说,“是那婆娘的意思,你不用感激我。”三娘把口袋拎进屋里,一转眼出来时手里已经拿着几双新纳的厚底布鞋,对她姐说,“我在你们门上住,平日又得大哥大娘还有你的照顾,也没什么好报答的,就抽空做了几双鞋,刚说给你们送过去,恰好你就来了一一正好,免得我再跑一趟。你给他们带回去。合不合好不好的,都是妹子的一片心意。”一面说,就用一块麻布把几双鞋都裹起来。“那个鞋面上绣福字的是给你的。你有身孕,跑走道路不平硌脚闪着,我多纳了两层底子,你回去试试,不好就告诉我,我再给你做一双。……我把生土娃时在长生娘娘庙求的签子也缝进去了,这回你一准生个大胖小子。” 薛二娘听妹妹这样说,咬着嘴唇半天没说话,低头接了包裹,沉默了半天,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一样突然抬起头,说:“我上回说的事你想得怎么样了?” 笑容一下就僵在薛三娘脸上,她黑红的圆脸蛋也蓦地变得就象腊月里飘洒的雪花一样苍白,嘴里却笑嘻嘻地说道:“上回?你上回说了啥事?” “就是王铁匠续弦的事!”薛二娘恼恨地瞪了妹子一眼,说“人家又央告人来毛家门上提这事了。那死鬼是个不当家的,又有死婆娘在背后撺掇,我快拦不住了。王铁匠说,只要你愿意把山娃送人……” 薛三娘抠着手指头,半晌才说:“你们容我再想想……” 她姐打断她的话说:“你还有啥可想的?王铁匠虽然岁数大了点,但是家里上没老下没小,你过去就能当家作主,有哪点不好?女人家这辈子不就图个安稳日子?你进了王家门,吃不愁穿不愁,哪样不比你现在的光景强似百倍?就说你舍不得娃一一你岁数不大,身子骨又健硕,以后还能生养不是?过一两年你再给铁匠生个儿子,他还不得把你当菩萨一样供起来?到时……” 文沐在旁边不安地咳嗽一声。 薛二娘这才发现旁边还站着个不相干的外人,就赶紧煞住话,改口说道,“这事回头我和你细说道理。这老兵,……他说是来找你的。” 三娘难堪地问文沐:“你找我有啥事?” 文沐比她还要尴尬。他是来感谢三娘救命之恩的,谁知道竟然会撞见这样的事情?虽然他听到只是两姐妹之间的只言片语,但他要是还不明白薛三娘投亲之后的遭遇,那他不是白活了这三十多年?唉,看来三娘的悲惨遭遇远远不止是男人横死在草原上,如今她的狠心亲戚们还要把她和娃娃分开……但是这是别人的家事,他不好插嘴,就取下褡裢对三娘说:“也没什么事,就是想送点财货过来……有点少,你别嫌弃,怎么说都是我的一点心意。请你无比要收下……”不知道为什么,打了一路的腹稿这时候竟然被他忘得一干二净,他语无伦次地说着感激话。“钱不多,你先使着,不够和我说,我再想办法……”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三娘很爽快就收下了钱。虽然在她看来,落难途中救了文沐的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是文沐送来的钱却正是她眼下最急需的。她一面对文沐说着感激话,一面把他送来的铜钱分了一半给她姐。薛二娘不肯要,还被她一顿抢白:“我和娃娃在你们门上扰了那么久,连平日的油盐酱口粮衣服都是你们在支应,送两贯钱也是该当的。另外一贯是我这当妹子的给我姐的。你家里的事情我知道,你手里也点钱,也能派点用场,不用什么事情都找大娘商量……这钱先放我这里,回头我过去时再给你捎去,免得让大娘看见又说三道四地不清净。” 妹子的仔细和体贴让薛二娘既感动又羞愧,低下头直抹眼泪,也让文沐觉得心口堵得慌一一三娘自己都落到这般田地,还惦记着别人…… 他没在雁凫呆多长时间就和三娘告辞了。回军营的路上,三娘憔悴的模样还有她凝视着娃娃时的深沉眷恋,总是不停地在他眼前闪动。他越想越觉得自己应该帮这个可怜的女人,不单是为了报答她对自己的恩情,而是他觉得自己有这个义务和责任…… 第二天,他请了一整天的假,跑到燕州城里找商成。 可他兴冲冲地跑到提督府,却在守门的卫军那里听到一个坏消息一一商成不在燕州! 他很想知道商成为什么不好好的呆在提督府,却偏偏要朝外面跑?他更想知道商成到底是去了什么地方,又要去多久?可他心里再是着急,也不敢朝把门的军士发问。他知道,要是他敢胡乱打听燕山卫的提督去了什么地方,就算当场被这群兵乱刀砍死,也是他自己活该…… 他回到军营之后,就听说了一个更令他坐立不安的消息一一返回中原的日子已经定下来了,第一支队伍后天早晨就出发;他的名字很走运地出现在这支队伍的名单里。 他一点都不觉得自己走运…… 灵官:明代所设的道官。《明史·职官志三》:“阁皁山、三茅山各灵官一人,正八品。”《灵官》,为你讲述不一样的灵异故事。 正文 第五章(37)恩义和友谊(下一) 整整一个晚上,文沐一直在为钱的事情操心。他几乎把自己能说上话的人都找了一遍,把能说的好话都说了一遍,直到戌时二刻宿营号角吹响,他才回到营房里。 他找了根木棍,把一头在油灯的火苗上烤得焦黑,然后蹲在灯龛下,把纸片垫在膝盖上,一丝不苟地记下自己欠下的债务,姓名、职务、多寡……记好核对无误后,他把纸片贴身揣好,然后回到自己的铺位,借着油灯昏黄朦胧的火光躺下来。 铜钱就在他的枕头边的褡裢里,一共是十一缗另六百钱,是他分别从十六个人手借来的。他隔着粗糙的厚麻布慢慢摩挲着褡裢,手指肚感觉到褡裢里一串串铜子的模糊轮廓,本来毛毛躁躁的心情也渐渐地平静下来。他仰脸瞅着黑洞洞的房梁,心头替三娘筹划着拿这些钱能做点什么。钱不算多,不过租个临街临道的空房子还是绰绰有余,再置办点家伙事就能卖点茶水饭食,虽然来钱不多,但是养活他们娘俩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想着想着他叹了口气。要是他还在行营里做事的话,完全可以借着职务之便把北边那旅卫军的军需杂务划一块给她来做,这样别说养活她和娃娃,就是想发家致富,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老文,怎的了?”他旁边铺上的人听到他的叹息,就偏脸问道,“说话咱们就要回上京了,你没事长吁短叹地搞什么?” “没什么事。”文沐随口说道。 “屁的没什么事!哄谁咧。你整晚搞的啥事我又不是没看见!”那人说。这就是早前借钱给文沐的骠骑军哨长,姓乐,因为他娘是在槐树下生的他,所以单名就是一个槐字;还有个绰号叫乐锹头。 “真没什么事。”文沐说。 乐槐就铺上半支起身,怪里怪气地盯着他,嘿嘿一笑说道:“晌午我可是在雁凫看见你了,也瞧见你去河边寻那婆娘了。那婆娘不赖,怪不得能把你迷真是不赖,大花眼睛挺迷人,奶大**圆,一看就是能生能养的……”随着他的啧啧赞叹,周围地铺上没睡着的人都来了精神。军营里都是单身汉,女人是永远都谈不厌烦的话题,任何事情只要一和女人沾边,基本上就再没个完,这个说乐槐一准想婆娘想疯了看见头母猪都觉得赛似西施,那个说文沐眼界高能被他瞧上的女人长得俊俏那肯定是没的说,还有人巴咂着嘴问:“老文,滚炕上一卷铺盖窝里睡过没有”,话题越扯越远,内容也越来越不堪入耳…… 文沐唆着嘴唇一直没吭气,别人问他话都权当作没听见,只闷头想心事。 可这种时候没有他怎么可能?他想装闷嘴葫芦,旁边的人也不可能答应。乐槐一边和人斗嘴扯淡,一边听人谈论各种粗俗不堪的细节,瞅空还问他:“你愁苦成这副模样,不是真惦记上那婆娘了吧?”看文沐依旧不说话,还以为他是在担忧往后的日子,就帮他出主意说,“这事好办!有没有纳采吉征都无所谓!你给营里书办塞几个钱,就说她是你女人,让书办在名册上添一笔,不就什么事都没了?等到了澧源大营,营盘外寻处宅子安顿下,再在衙门落个户籍,那时谁吃撑了来打问你女人的来处?” 他连比带划说得口沫四溅,周围人也都纷纷点头。有人还说,反正文沐也是个鳏夫,别说半道续个女人,就是娶上两三个也很正常一一他个正牌子营校尉领,一年领那么多的钱粮布帛,总得找人来帮他花销吧? 一说到钱粮,大家不由自主就想到被欠的薪饷,人们嘴里立刻变得不干不净起来,指着做事不地道的燕山卫府和假职提督商瞎子一通乱骂。还有人声言,山不转路转,总有一天要给燕山卫一点颜色看看! 群情激愤中,忽然有人冷笑说道:“都省点力气吧。一一还不知道回了澧源是怎么个结果哩,能不能再吃这碗饭都是两说的事情……” 冷笑声虽然小,可就象夜枭啼鸣一样阴恻恻地刺耳,钉在人心上,人人都禁不住浑身一激灵,转瞬间偌大的仓房里就沉寂下来。一片沉重的呼吸喘息声中,只见大仓房一头一尾两点豆大的灯火无风摇曳,映得四壁灰暗上黑乎乎的人影骤长陡短倏忽变幻,暗影幢幢犹如鬼魅般高下起伏,头顶上横竖支架的大梁椽木就象压在人们的头顶的一座山,颤颤巍巍似乎随时都可能崩塌倒下。 死静了半天,有人凶声恶气地骂道:“吴侉子,遭你血祖宗的!你造这些谣做什么?没鸟屁事干咋不滚去刷马桶!” 那个吴侉子只是嗤笑一声便不再言语。 又有人说:“吴侉子,你听到什么风声了?” 吴侉子拖长声气哈呀地长叹一声,似乎是打了个哈欠,半晌才慢悠悠地卖关子说道:“也没听说啥……” 仓房里立刻就响起一片咒骂。 文沐枕着胳膊躺在铺上,竖着耳朵听下文。他听人说起过,吴侉子的一个什么拐弯抹角亲戚就在燕山卫署里哪个衙门做事,据说还是个不小的官。以前他还不信,眼下已经信了六七分一一吴侉子说不定真是知道些机密的事情! 这里和他心思一样的军官不少,都出声呵斥那些出声打岔的人。他们担忧着回澧源之后的出路。虽然说草原大败和他们这些小军官并无干系,可这事谁也不敢打包票,朝廷一怒之下裁撤合并几个军旅淘换一批将领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就算眼下为了稳定军心不急着动手,也就是多挺一两年而已…… 等大家都不说话了,吴侉子这才说道:“我倒是没听说什么了不得的事情,算不上什么大事,只是听人讲,李悭被捋了爵位……”立时就有人骂道:“早该捋了!怎么没把他拖去菜市口砍头?!一一他们一家就没个好东西!李悭、李悟、李慎,还有那个什么李真,都该砍了脑袋!”吴侉子也没理会别人的议论,继续说道,“……萧大帅还关在天牢里,听说朝廷的意思是不让他带兵了,还说什么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听到这里,文沐已经没心思再听下去了。他已经听出来,吴侉子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因为这些事虽然只是早晚必有的,而且也不见得有多机密,但一来不可能这么快就传到燕山,二来就算处分萧坚也会用什么廉颇老矣的借口一一败仗的事实就摆在那里,仅此一条就足够砍萧老帅的头,哪里还用找什么理由。所以这吴侉子也是道听途说而已,连带他那个什么亲戚也不见得就是多大的官。 不少人也瞧出来吴侉子是虚张声势,连笑带骂外加几个土坷拉硬饼子,都让他闭嘴睡觉,一片吵闹乐槐怒骂道:“遭他娘!要真是咱们不能打,那解甲归田我都认帐!可这败仗是我们情愿打的?萧,萧大帅……”他连说了两声,终究没把话说完,恨恨地啐了口唾沫转过话头,“那李悭也是打老了仗的人,谁知道这一回被大油蒙了心,在阿勒古河一段连个敌情都没探清楚,就敢移营到左岸,向西偏出去四十里地,楞是没在这段路上设个寨子撒点兵看着,他要不吃败仗,老天爷都不能答应!一一可他娘的干我们这些当兵的什么屁事?” 他一提起这个话头,别人立刻纷纷响应,仓房里顿时骂声四起。 “就是!李悭发昏丢了左路,又连累了大军,凭什么光捋他的爵?依我看,砍头都是轻的!就该把他拖去千刀万剐!” “乐锹头说得对,将军们瞎指挥,我们这些大头兵敢不听?” “唉,萧帅还是老了一一看他提拔的商瞎子都做了些什么?除了克扣弟兄们粮饷,他干过一件好事没有?” 纷纷扰扰中也夹杂着一些“各人小心少说两句”、“萧帅也有他的难处”之类的话,都被淹没呜呜嗡嗡一片争辩吵闹里…… 正文 第五章(38)恩义和友谊(下二) 文沐本来想尽快把钱给薛三娘送去,可队伍出发在即,还有杂七杂八的琐碎手续要办,虽然事情不算多,可军营里等待遣返的人多办事的人少,等排着队一桩桩地处理好,已经到了晌午。午饭是军营安排的大会餐,他耐着性子喝了一碗酒吃了点东西,就赶紧去找了个熟人,让那人领着他去后勤上买了十斤面粉五十斤荞麦还有几坨盐,又掏一百八十文买了一大罐菜油,把粮食盐巴连买东西剩的十贯多铜钱一块堆用条麻布大口袋装好扛肩膀上,便一手扶着口袋一手拎了陶罐出了营。 这一回他没有再进集镇,而是先绕军营到河边,再顺着河边沟畔上的小路直截去镇子的南头。 虽然扛着几十斤重的东西,但是他走得并不慢。他也没心思去留意坡地上因为缺水而变得旱怏怏灰扑扑的庄稼苗,也没去注意两边河岸上焉头搭脑的野草,更没理会几个正在挑水浇地的庄户望着他时那副惊讶眼神,只是埋着头走路。 他很快就望见镇子南边的那几排柳树。 他在麦场边踅个弯,小心翼翼地沿着一条人踩出来的陡峭梯坎下了河滩。从这里再朝走一段路,翻过不远的那个低矮的土堤坝,就能看见薛三娘借住的茅草屋了。 眼看着离堤坝越来越近,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 他停下脚步,扯着袖子抹了抹其实没有汗的额头和脸颊,深深地呼吸了两声,想让自己乱糟糟的心情赶紧平静下来。遭他娘的!他在心里骂了句脏话。他对自己说:你只是报恩而已,别他娘的东想西想!可他越告诉自己别去胡思乱想,那个见鬼的想法就越是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里盘旋来去……没办法,他只好不忙去送东西一一先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再说!他把麻包从肩膀上取下来杵在地上,自己扯着口袋的绳头立在堤坝前,四下打量着周遭的物事。 周围没什么好看的,除了草就是树,再不就是那条就快变成细麻绳的小河沟。从打春开始,燕州就没下过一场透雨,如今这条小河沟已经没剩多少水了。随着苟延残喘的河水日复一日地渐渐萎缩,近岸边的河床已经曝露出来,大大小小的鹅卵石铺了一河滩。一群半大小子光着**在水塘里搬石头捉鱼虾,个个都滚得一身泥。河边还有几个女人,都把袖子挽得老高,蹲在石头漂布洗衣服。 今年又一个年馑啊! 他在心头感慨着。昨天就是节气谷雨,但老天爷显然没听说过“谷雨无雨后来哭雨”的俗语,所以也就忘记了该在这天下场雨,让渴望着能有一个好收成的人们能有个盼头。唉,多灾多难的燕山卫,刚刚遭了一场兵祸,又遇上这样的年景,要是一直这样旱下去,不知道庄户人这一年的日子可该怎么过…… 他叹了口气,把麻袋甩到肩膀上,又提起了装菜油的陶罐,摇了摇头。他正要迈步上坡,突然听到坡上有人说话: “呀,这不是文家大哥吗?你在这里做啥咧?” 这里居然有人认识自己?他惊讶地抬起头。啊?是薛三娘! 薛三娘抄着个装得满满盈盈的大木盆走下来,一边走一边问他话:“你是去镇上赶集么?怎么跑这里来了?”她背后还相跟着一群粗裳陋裙的庄户婆姨,也都抄着木盆木桶,随了薛三娘的话拿眼睛把文沐上上下下地打量。 文沐说:“正说要去找你。一一我给你凑了点粮食油盐。本来说过几天再来的,结果昨天傍晚接了军令,队伍明天就要开拔,我怕以后再也没机会报答你的救命恩情,就赶紧过来了。” 薛三娘避开道,让后面的几个婆姨先走,又对文沐说:“什么恩不恩的,抬抬手的小事情,哪里用得着你那么惦记?就便是路边没人要的小猫小狗,能舍一口食也要舍一口食一一毕竟也是一条性命。……何况是个人呢?”她瞅了瞅文沐肩上的大口袋,摇头说道,“这些东西我不能收,你拿回去吧。就算要报答,你昨天送的钱也尽够了。你们吃粮当兵的人,攒点钱也不容易……”说着就要走。文沐手上有东西不落空,只好迈一步拿身子拦住路,正容说道:“三娘,你觉得这是小事,在我却是比天还大的事一一要没你当时救我一把,这世上就没我这个人了。说句实话,这些钱粮也报不了恩,但是我明天就要回上京,兴许再也不会来燕山了……你总不能让我心头挂念着这事,一辈子都睡不安稳吧?” 几个婆姨也没走远,都站在不远处听他们说话,这时候也连蒙带猜也听出了六七分事,其中一个显然是领头的女人就过来劝说:“三娘,这老军说的也是道理,他的这份礼你要收下一一有恩不报那是要被人戳一辈子脊梁骨的。” 薛三娘看文沐很有诚意,自己的同伴又都帮着他说话,就勉强点了头。她把木盆交给那个说话的女人,自己过来要接文沐肩膀上的口袋。文沐怎么能让一个女人做这些粗笨事情,可这道路窄,两边都是土垒起来的坡,他觉得要是真和三娘为这争执实在是不雅相,嘴里说着“我来”,让了一下实在避不开,就让她把口袋夺了过去。不过毕竟是几十斤的东西,他有些担心她提不动,赶紧提醒她说:“小心,那东西沉!” 薛三娘在两个同伴帮忙下把口袋搁到肩头,两手扶着包,偏头笑道:“你都是我背出山的,未必这东西能比个大活人还死沉?”又对同伴说,“你们先去忙吧,我家里来客人了。” 文沐急忙说:“我军营里还有差事,要马上赶回去。” “那不成。”薛三娘是个风风火火的爽快人,听文沐一说,立刻就摇头,“天下没有把上门送礼的人撵走的的道理,就算我家里穷,一口解渴的凉水总是有的。你提着油帮我把木盆拿上,先家里坐。” 文沐只好先帮她把东西送回去。 那间一阵风似乎就能吹倒的破茅屋很快就到了。 现在,他坐在门边,看着三娘在屋墙下的灶台上烧水刷锅。三块石头支起的灶,能算是灶台吗?灶上架的一口粗陶罐,就是他们的锅? 他把目光转到这间茅屋上。 因为没有门窗,门口的半幅麻布门帘又只卷起了一个角,所以屋子里异常地黑暗。坐在门边,能看见外面的阳光从四周墙壁的缝隙里透进来,一道道凝聚的光柱在坑凹不平的泥地上映照出一块块明亮的斑点。接着这些光亮,他勉强能看清楚屋子里的情形:他带来的麻包就放在门边;再朝里,靠墙角的地上铺着一张蔑席,席上铺了厚厚一层干草,一块瞧不出颜色缀满补丁的土布罩在干草上,上面放着一团棉絮。棉絮大概被三娘打理过,但是它实在是太糟烂了,说是“叠”,也许该用“裹”一一它只能被裹成一团,放在地铺的中间。铺上还有个包袱一一娘儿俩大概是用它做枕头吧一一包袱边靠墙放着根粗木棒,那是用来防贼的…… 他心惊胆战地坐在唯一的矮木凳上。这矮凳似乎比茅屋还要破旧,要不是有粗麻绳一圈圈地紧紧捆扎着,说不定这东西随时都会散架。他只能小心翼翼地不多动弹。 土娃跟在他娘身边,好奇地盯着文沐这个不速之客。前两天文沐刚刚来过,他还有些印象,所以并不怎么害怕。但是他对文沐并不友好。文沐朝他招手,他也没有理会。 三娘大概是被文沐送来的“重礼”吓住了,一直没有开口说话。文沐又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就只好看着三娘忙碌。 这家里只有一口陶罐,为了给文沐烧口开水,三娘升火烧水洗罐子洗碗足足忙碌了半天,等把水烧开,太阳都已经向西了。 文沐喝了一碗水,就实在坐不住了。这一回他再没接受三娘的挽留,而是坚持要走一一明天就要走,他还得收拾东西…… 他迎着从柳树的枝叶缝隙中透过来的细碎光影从河沟里走上麦场。这时候麦场也热闹起来,好些大人娃娃都象赶集一样簇拥在这里瞧热闹。麦场中间似乎还站着些人,还有十几匹马,马匹打响鼻时发出的扑哧声和周围人小声的议论混杂在一起,呜呜嗡嗡也听不清楚在说什么。他心事重,也没就心思去张望打听,只是闷着头走路;再说,这热闹和他也没什么关系,多半是集镇上谁家做喜事请来的戏班子…… 正文 第五章(39)恩义和友谊(下三) 文沐沿着河畔走回军营。 他在营门口被值勤的哨兵拦住了,哨兵还一本正经地问他:“干什么的?” 他怔了一下,才随口对那个生面孔的哨兵说:“我就是这营里的。刚才出去办点事……” “出去办事?”那哨兵狐疑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看他只穿着件平常军士的灰土布短褐子,大脚裤撒着,裤脚也没扎绑腿,脚上踩的又是双鞋尖缀补丁的圆口布鞋,鞋面上满是尘土,就又问:“手令呢?拿出来看看。” 文沐被哨兵的举动闹迷糊了,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这是办私事,怎么可能有上峰的手令?再说,管粮库的校尉比他还低一级,说是和营里请假,其实也就是打个唿哨做个样子,这里住的澧源兵又有谁真把请假当回事了?象乐槐他们,平日进进出出连假都不带请的,还不是自来自去?粮库的指挥平常也不理会这些小事的,怎么今天突然变了一副脸色? “我是办私事,营官没有批条子。也就出去了一会……” “有凭信么?”哨兵不依不饶地问。 谁没事出门带那东西?文沐冷下面孔正要反唇相讥,却又觉得有点奇怪一一这粮库里都是松松垮垮的老爷兵,几时变得这样公事公办一丝不苟了?就象换了个人一样……想到此他偷眼再看周围,几个哨兵都是满脸严肃目不斜视,个个挺胸扣刀钉子一样扎在营门前一一他竟然连一个都不认识!他心头诧异,说话也就赔着小心,解释说:“就一会工夫,我没带……” 哨兵没等他把话说完就把手一挥,说:“没手令没凭信,不许进营!”说着手朝旁边一指,“你先去那边等着。” 文沐顺着哨兵手指的方向转过脸。他刚才心里装着事,没有留心周围的事情,现在才看见营门不远的空地上等着二三十号人,都是熟面孔,和他一间仓房里住的军官就有好几个,吴侉子也抠眉耷眼地蹲在地上,手里拿着段木棍在地上横横竖竖地画着什么。而且这群人不单有澧源大营的兵,一个粮库的书办也愁眉苦脸地夹在人群里,焦灼地和旁边人说着什么……看来并不仅仅是针对澧源兵。再看粮库里,除了三五个值勤兵士之外,半个闲人都看不到一一居然已经戒严了…… 他走过去蹲到吴侉子身边,小声地问:“粮库出什么事了?” 吴侉子摇了摇头说:“谁知道抽什么风了!”他伸着脖子使劲吐了口唾沫,这才低声说:“我和你说,你可别说出去了。”他鬼鬼祟祟地朝周围看了下,好象生怕别人知道似的。“前几天北边一座营里的神威军和燕山人打起来了。打得还很挺厉害一一当场就躺下三个,还伤了十几个,商瞎子连夜就去了,一口气卸了好几个军官的差事,卫府几个司官也被骂得狗血淋头……” 旁边立刻就有人惊讶地问道:“吴侉子,你说的可是真的?可别又是你从你那个八杆子打不到的亲戚那里听来的谣言!”也有人笑着揶揄,“吴侉子,你亲戚到底是干啥的?是提督府的门房吧?” “他亲戚能是提督府的门房?扯球淡吧!相府的门房就是七品,提督比着宰相也只差一半级的,那提督府的门房怎么不也得八品?吴侉子家能有这样的亲戚?我不信!” “嘿嘿,我也不信!” 吴侉子早就被冷嘲热讽惯了,旁边人的议论全然当作耳旁风,只对一言不发的文沐说:“……看眼前这光景,多半是商瞎子处置了那边的事情,顺便把几个临时驻军的营寨都巡视一番,”说完吊着眼皮子环视了蓦地安静下来的众人一眼,“不然区区一座搬空了的粮库,怎么可能戒严?” 文沐沉吟着点了下头。吴侉子的话前半段可能有真有假,但是后半截的判断却九成可信,能让一个小粮库如临大敌般紧密关防的人,眼下遍燕山卫也就只有商成一个人…… 人群里不知道是谁怪笑了一声说道:“吴侉子,你可真是编瞎话连眼皮都不眨,商瞎子刚刚当上提督没几天,地皮都没踩热乎,他凭白无故跑来这鸟不拉屎的粮库来做什么?有这工夫,他还不如想想对付李慎和燕山卫府!我可是听说卫府和他不对付,芝麻大的事卫府里几个将军都敢和他打擂台;他说的话还没远在端州的李慎说得管在。别看人家老李家现今不得意,可庙倒和尚在,这些年在燕山上下经营的人事,可不是他这假职的提督能比的……” 吴侉子也不和那人争辩,嘴角一撇对文沐说:“他知道个球!谁敢和商瞎子明火执仗地来?也不摸摸自己有几颗脑袋?商瞎子可是挂着燕山行营副总管的衔,谁敢和他作对,一道钧令就能叫那家伙卷铺盖滚蛋!”文沐默然点头。吴侉子的话说在道理上,开春之后,第一批撤回了上京的就是燕山行营的各直属有司,这些人一走,眼下行营已经形同虚设,商成真想借行营的刀来立威,确实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吴侉子看文沐显然也是赞同自己的看法,不由得有几分高兴,又接着卖弄自己听来的小道消息:“最早别人也都以为商……商大人会这样做,总要抓几只鸡来吓唬一下不懂事的猢狲。可谁知道他竟然不这样干!自打上任他就没认真贬斥什么人,连李慎在端州克扣他中军两个旅的粮饷,他也默不作声。这下……”他压着手里的小棍,“我听说他是靠人头军功爬上去的人,怎么当上提督之后,除了放粮赈灾之外,就没干过一件正经的事情?眼下听说他还要在全燕山兴水利修官道,还要剿匪,说什么要‘平定匪患安靖一方’……你说他个带兵打仗的将军,他管地方上这么多的破事做什么?他提督头上还挂着‘假职’两个字,明显是朝廷随手抓来顶缸的,过了眼下的煎熬时候还能不能在燕山干下去都还是两用得着这么卖力?” 文沐不吭声,低着头仔细思忖吴侉子话里的意思。很明显,这些话有很大一部分并非出自吴侉子之口,很多事情和关节不是身在其中绝不可能知道,他是在用自己的口气在“转述”那位亲戚的话。看起来这个亲戚也确有其人,而且官还不要不怎么可能连朝堂里的动向和想法都了解得如此清楚,琢磨得如此透彻?他做过军中文职,明白为官者的诀窍一一上面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要反复斟酌,看是不是另有深意,免得明明是想着拍马屁,结果却拍到马蹄子上;燕山官员也概莫例外。他们肯定是反复推详过把朝廷对商成的任命一事,所以才会对商成的一些举动大发怨言。在他们眼里,除了战事善后,还有什么是“正经事?”那当然是商成什么事都别干,免得大家耗子钻风箱两头受气…… 看来商成眼下的处境很艰难啊…… 思量着,就听到由远至近一阵马蹄声响,他抬起头看时,只见十几匹马卷起一片尘土从雁凫镇方向疾驰而至,直到营门前不远才勒住马,就听领头的人问道:“右威武军的文沐文校尉,回来没有?” 刚才拦下他的那个哨兵回答道:“没有。” 文沐已经认出来问话的人就是赵石头。听他们的话,他们这是在找自己。赵石头和自己有过节,不可能这么上心,难道说…… 他的心头陡然一热:商成还是惦记着自己的! 他站起来向前走了两步,大声说:“我在这里!” 正文 第五章(40)恩义和友谊(下四) 因为军营里例不许纵马,这时候赵石头已经甩镫离鞍下了坐骑,听见有人高声说话,转回身眯缝着眼睛在人堆里找到文沐。他脸上半点惊讶的神色都没有,目视着文沐遥遥点下头算是打过招呼,掉回头问值勤的哨兵,“那些人是怎么回事?” “都是无故私离军营的,羁在这里等他们的营官来处置。” 石头没有再问,对走近的文沐说:“大人在找你。你这就随我过去。”也不等文沐答应,把手里的鞭子缰绳丢给几个亲兵,拔脚就走。 文沐惊喜之中有心想打问一下商成是如何知晓自己的,可看石头对自己不理不睬的一脸冷淡,只好把涌到嘴边的话都咽回头,默不言声跟着石头进了军营,绕过粮库的小校场,转过几排临时腾作营房的仓房,便进了粮库的小公廨。石头说“你在这里等着,我去禀告大人”,就把文沐丢下进了正屋。 因为商成的到来,公廨里也已经戒严,除了上房正屋阶前立着的两个九品军官,小院落里半个人影也不见。文沐看两个军官都朝自己颔首致意,忍不住有些奇怪,留心打量了一下,竟然还都认识一一左边那个嘴唇上有道疤的青年人姓田,似乎还是商成的老乡,另外一个身材粗壮敦实的中年汉子是流落到中原的突竭茨人;两个人都是随商成从西马直一路杀过来的边兵,想不到如今都做了商成的亲兵,还都升了军官……他心头感慨,却没有失礼数,微笑着逐一点头。田小五低声道:“文校尉,这么长的时间,你都跑哪里去了,怎么连个音信都没有?要不是这回碰巧来这座粮库巡视,又听人说起你,怕是真要当你殁在草原上了……” 文沐叹了口气,摇头说道:“我的事……唉,一言难尽。” 田小五说:“有什么不好说的。亏我家督帅去年回了燕山之后还托人到处打听你的下落,你倒好,连个口信也不带,就丢丢心心在这雁凫镇上……”说着意味深长地一笑煞住了口。 文沐心思快,从田小五的半截话里已经听出点苗头,这肯定是商成来军中巡视,不知道是哪个家伙便把薛三娘的事添油加醋地搬出来当故事讲,结果商成随口一问当事人姓什么叫什么,自然就知道他还活着,接着才叫石头去镇上找自己,说不定还找过三娘……他的脸一下胀得通红,辩解道:“你别听人心口胡说!那是我的救命恩人。”看田小五和苏扎都是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一副不相信的模样,只好换过话题,问道:“大人在里面议事?” “没议事,就叫了一些军官士卒在里面说话。” 文沐不解地问道:“和兵士们说话?说什么话?” “什么都说。” 文沐更是迷惑。侧耳听时,就听乐槐正张着大嗓门在讲自己的事情:“……你们是不知道,凤娘那脸蛋俊得,那皮肤嫩得,那小手巧得……啧啧,简直都没法和你们说。我当时一门心思想娶她回来一块过日子,就跑去央告我爹,结果请了媒人上她家提亲,她老爹说,牵头牛就能把他闺女带走。可我家那时穷得锅都揭不开,哪里去凑一头牛的钱?我把心一横,干脆就去吃粮当兵,心想攒上两年的饷钱,总能换回一头牛吧?可结果呢……” 文沐他们正听故事听得入神,乐槐却忽然不说话了,三个人都悄悄地把脚步朝正屋前挪了一步,就听屋子里的人乱糟糟地着急发问:“结果呢?结果怎么样?” “结果,”乐槐说,“结果我当兵才半年就被调到澧源大营,兵粮一吃就是五年,直到大前年春天升了哨长,这才有了四十五天的大假。我想,我这回可算是衣锦还乡了吧?我把历年攒的钱都带上,又一口气支了半年的粮饷,还找人借了不少钱,跑回去给我爹买了五亩地,又给我兄弟说了门亲,拍拍**就回来了……” “谁问你这个!那闺女呢?凤娘呢?你怎没娶她?” “她呀,早嫁人了……” 这话一出,在一片叹气惋惜声中乐槐说道:“好在没娶哦。你们是没看见,我那年回去在庄上又遇见她了,几年没见,她那脸黑得,那手粗得,那皮肤……唉,就和文昭远那相好的差不多一个模样。谁能想到,当初那么俊俏一个闺女,几年光景就彻底变了个人呢?” 屋子里又是一阵哄笑。屋外与文沐一起的田小五和苏扎却有些难堪,目光游移神色尴尬地扯了下嘴角。随即屋里安静了一下,就听有人“哦”地惊噫一声,紧接着就是座椅鼓凳挪动时发出的砰噔闷响,随即一个高大人影蹬蹬蹬疾步走出正屋,立门口略一张望,两步迈下台阶过来就紧紧地握住文沐的手:“好你个文昭远,妄自你还说是我商瞎子的朋友一一到了燕州这么久,都不说来看我一回!” 两个人如今的阶级品秩分别太大,文沐本来是想行军中大礼的,可双手被商成握住挣脱不了,别说行大礼,就是想拱手作揖也是不成。他一直把商成看做极要好的朋友,虽然说分别时久见面难免心情振奋,可万万没想到众目睽睽之下商成竟然会和自己执手寒暄,殷殷关切之情溢于言表,一时间又是感动又是激动,心头一片滚烫,双手紧紧握着商成一双满是老茧的大手,嘴唇哆嗦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跟在商成背后涌出屋的一众兵士早就看得呆住了。 刚刚还拿文沐开玩笑的乐槐脸色有些发白。燕山提督来军营里巡视,看过营房之后就叫了些人到公廨里拉话,因为摸不准他的秉性,一开始大家都还存了小心应付的念头,可商成既没督帅的架子,说话做派又遂他们这些大头兵的心意,渐渐得大家也就没了戒心,敞开了话题天南地北地一通东拉西扯。这里都是单身汉,说话也没个顾忌,渐渐地话题就转到女人身上,他也把文沐的“风流事”拿出来如此这般譬说一回。谁知道督帅大人竟然刨根问底地打听文沐的情况,又叫人赶紧去寻文沐回来。他原本以为这是商成听起了兴致,想见识一下文沐这个风流人物,现在才知道事情和他想象的全然不一样,原来这两个人居然早前就认识,他们不单是故交,而且还是十分要好的朋友…… 他现在恨不能把刚才说的话都吞回去。 唉,早知道就不该这么多话!现在好了,一句话得罪两个人…… 商成他们故友重逢,显然还有许多话要说,其他的军士便告辞散去。临走的时候商成告诉大家,兵部已经批准了燕山卫的请示,同意从澧源大营各军中抽调一批军官士卒补充到燕山。他说:“大家回去之后可以考虑一下,看是不是能留下来报去年的仇一一这个仇早晚必报!一一有愿意留下来的,就去军营指挥那里知会一声,这两天里卫府就会派人来接受,随后就安置。不愿意留下的兄弟也不勉强,依旧照日程动身。” 送走众人,商成这才和文沐进到正屋里吃茶说话。两个人各自简单讲述了鹿河失散之后的经历。在知道文沐遭遇到的种种情形后,商成沉默了很长时间才说道:“不瞒你说,我回来之后托……”他犹豫了一下,没有说出那人的名字。“……托人打听过你的事。问过几回,回回都没你的消息,我就以为你已经……” 文沐已经猜到商成请托的人必然是王义。但商成不愿意说破,他也没有再提,黯然一笑说道:“别说你了,就是我自己,千里亡命中几次都以为这番必无幸免的道理……就算在燕水边的军营里养伤,也有两三回都是生死一线之间,一条腿已经踏进鬼门关,又被人生生地从阎王簿上勾掉名字……”他盯着桌案上茶盏里袅袅升腾的一缕水汽,许许多多熟悉或者陌生的面孔在淡淡的水雾里忽隐忽现,或悲伤,或不甘,或痛苦,或狰狞,越闪越多越闪越急……他心头蓦地一阵空落,怅然一声长叹。 正文 第五章(41)恩义和友谊(下五) 天色向晚,西斜的落日把余辉撒在公廨的小院落里,小门楼上的灰瓦也被披上一层金红色。绮丽的晚霞中,一声悠扬的号角在军营里缭绕回荡,惊得临暮觅食的燕雀成群结队地卷起,在幢幢仓房粮囤之间翩起跹落。 亲兵把夜饭送来的时候,商成还在和文沐说话。 眼下,话题已经不再是文沐在这半年多时间里的种种遭遇,而是他在听商成说燕山卫的一些事情。 正象吴侉子之前传言的那样,商成这此离开州城的原因,就是因为北边一座军营里的中原兵和燕山兵发生了激烈冲突。但是吴侉子的消息也是道听途说来的,其实并不是事情的全部真相,那场斗殴参与的人不少,可并没有死人,真正伤得厉害的只有两三个,还都是燕山兵。那座军营和这粮库一样,是专门腾出来安置中原兵的,两三千人的大军寨,燕山兵只有一个哨,百十个人被中原兵撵得鸡飞狗跳,不少人竟然是在商成赶到之后才战战兢兢地从军寨外面摸回来……更让人啼笑不得的是,等商成接到卫府的紧急通报赶去处理的时候,竟然再都查不出这场斗殴的起因,很多参与打架的家伙都说,他们是看见自己人在挨揍才上去帮忙的。一直忙到第二天早上,商成才总算闹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一个神威军的伍长觉得一个燕山新兵顺眼,就说要教训那小子,结果反而被新兵的几个老乡教训了一回,那伍长觉得丢了脸面,就跑去喊了人,就这样一来二去地,事情最后就闹大了…… 文沐问:“那你最后怎么处置的?” 商成苦笑着摇了摇头。他还能怎么处置?总不能为这就把那个神威军的伍长砍了吧?只好吊起来抽了二十鞭,让那家伙给几个伤了的燕山兵赔礼道歉再罚俸半年然后了事。 文沐咂下了嘴,没有说什么。商成毕竟从军的时日太短,升迁又太快,对军旅中的很多律条都不清楚。 商成看他默不作声,就一边给他布菜,一边继续问道:“你觉得我这样做,是不是处分得太轻了?” 文沐很直率地说:“是。你这样做,不合典范。军中发生这样的事情,照禁令,带头闹事的还有打伤人的都该砍头,其余视情节轻重分别穿耳游营或者枷三日至旬月不等。” 商成没有即刻反驳朋友的意见。文沐说的和卫府两个司官当时所提的建议几乎是如出一辙。但是他们都是单纯地从军中禁令来看待这事。事情远没有他们所想的那样简单。他掰了块饼慢慢地咀嚼着,过了很久才说道:“你说的并没有错。可同样的事情发生过不止一桩,要都照你说的办法来处置,要杀多少人?咱们应该想想,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从去年草原大败大军撤回燕山以来,除了参与燕东大捷的几个旅,其余的队伍一一不管是燕山兵还是中原兵一一都变得毛毛躁躁的,偷鸡摸狗的事情就没断过。还有说怪话的,讲酸话的,不出勤务消极懈怠的,到处宣扬突竭茨人不可战胜的……说什么话的人都有,闹得去冬今春才补进卫军的乡勇壮丁都不能安心训练了。”他凝视着文沐了一眼,又低下头去,“你觉得砍了那个伍长的头,就能让那些人闭上嘴,就能扭转这一切?” 文沐根本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虽然他不是什么大人物,可他也知道,草原大败的影响是深远而沉重的。就目前来看,燕山各军,包括澧源大营过来的队伍,情绪都很低落;尤其是朝廷迟迟不肯宣布对萧坚李悭这些导致兵败的直接责任者的处分,更是让活着的官兵们心冷。眼下军营里到处都弥漫着一股厌战的情绪。 他有些理解商成的做法了。他坦率地承认了自己刚才思考问题中的失误和偏颇。不过他同时也指出,制定军法就是为了让兵士们遵守,假如大家都象商成这样有法不依的话,那还要军法律条来做什么?而且,商成这样做了,也无助于建立他在军旅中的个人威信,说不定还会起反作用,让人误以为他是个好捏的软柿子…… 商成哈哈地笑起来。他问文沐:“你觉得我这样做了,就是个软柿子吗?” 文沐认真地想了想,也就不好意思地笑了。他现在更加敬重自己的朋友了。抛开他们的友谊不说,单单是商成的想法和做法,就令他感到钦佩,也让他感到有许多地方值得自己去思考和学习…… “不过,你说的对,”笑过之后,商成严肃地说道,“我没有依照军法处分那些闹事的家伙,是我的失误。”他招手叫过来门口的苏扎,对他说,“你记下来,回去告诉卫府的张将军,凌泉军寨的事情我处置不当,罚俸三个月。” “是!回去告诉卫府的张将军,凌泉军寨的事情督帅处置不当,罚俸三个月。” 在一旁边看着的文沐已经惊讶地连话都说不出了。他和商成认识也有一两年了,见面不多却引为知交,这还是第一次看见商成处置军务。商成的做法桩桩件件都出乎他的意料,明明事事都不合规范,可又全然挑不出错误纰漏,仔细思量还觉得似乎合情合理…… 他正低头胡思乱想,商成接下来的话就没仔细听进去,等收束了心神时,就听商成说: “……出来走了两天,我觉得水利还是不能只在北边几个县里搞。除了最南边的几个县,其他地方开春以后都没下过几场雨,别说平城这些历来就旱的地方,就算这燕州周边,也有点闹水荒的迹象。你看见粮库旁边这条小西河,水量连平常年份的一半都没有。这还是春天,沿河两岸的草都枯干发黄了,要是到了伏天里,还不知道会旱成什么样……” 文沐定了定神,说:“这条河眼下的水量不能作准。庄户人怕春旱耽搁庄稼长势,在上游修坝拦河蓄水的事情是肯定有的。我在家里务过农,明了庄户人的心思一一谁都怕旱,所以要早作打算。” “你说的是事实,小西沟上游确实筑了坝。其实不单是小西沟,小南河、大西河还有白河和凉水,到处的情况都差不多。”商成点点头。他随即蹙起眉头,担忧地说道,“也就因为这事,情况才更让人担忧。上游都把河水拦住了,那下游该怎么办?” 文沐一楞。他确实没有想过会发生这种事情,因此也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踌躇了一下,才说道:“现在就断言今年一定是个年馑,怕是早了一点吧?” 商成把一大块酱牛肉夹到文沐的碗里,把筷子放下,说:“谁都知道老天爷的事情说不清楚,可谷雨那天没下雨也是实情。如今到处都在传今年要逢大旱,到处的人都慌着在河上筑坝蓄水,结果本来不该缺水的地方也闹起了水荒。你想,要是下游的庄户没有水,还不把气全都洒在中上游的人们身上?”他不知道想到到了什么事,拿着筷子怔怔地出神,筷子一头杵到酱碗里也不自知,良久才叹气说,“不瞒你说,凉水那边的几个村子已经为争河水起了械斗,还死了人。要是天再旱下去……” 文沐说:“这事官府应该出面协调。” 商成苦笑着说:“提督府的文告月初就发下去了……”可光发布一道文告能起什么作用?远处州县的情形他不清楚,可燕州临近几个县的光景他能不知道?各县衙门把文告贴得满街都是,连大点的集镇上张着告示,可庄户人不识字,谁来和他们说?衙役书吏都窝在衙门里,谁来保证告示上的内容就一定能得到执行?退一步说,就算有人和庄户们譬说道理,衙门也处置得当,可缺水的事情毕竟没有得到解决,旱灾的阴影也依然在威胁着这块刚刚过了刀兵的土地…… 还有很多事情他都没法和文沐说。比如修路的事情,卫府和边军府难得地意见一致了,陆寄和狄栩两个鸡狗不到头的家伙却又站在一起反对他,关键时刻,老知府陶启又借着整治燕州事务繁杂的理由坚决不表态,事情就只能先搁置起来。再比如兴修水利。明明旱情都影响到燕州城了,陆寄依然咬死只能拨出钱粮人手先在燕北几个县搞。还有剿匪。兵部正月里就同意燕山卫在即将遣返的中原兵里挑一批中下级军官补进各军,增强三军战斗力,可卫府就是拖着不办,等中原兵走了一半多、兵部又批准剿匪的方案之后,马上就风风火火地制定计划,让滞留在燕山的中原兵立刻滚蛋…… 唉!他默默地叹了口气。 他当然知道毛病的根源在哪里。事情坏就坏在他提督身份的“假职”二字上。在他没有真正领受这个职务之前,不管是燕山的文官还是武官,都不会真正地和他一条心一一在他们弄清楚朝廷的真实想法之前,他们是不会轻易表明自己的立场的。事实上,从他当上假职提督的那一天起,有关他解职和调职的谣言就没有停过;最近更是条说他会被调去澧源大营做个军司马的传言,因为其中还牵扯到一位刚刚离开燕山不久的柱国将军,据说那个人在朝中很为他说了一些好话,因此上这条消息就显得更为口信,也就更加地坚定了官员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思。多做事就意味着多犯错,在局势没有明朗化之前,大家还是明哲保身地好,反正商瞎子也不可能离开燕州,山高提督远,他管不到咱们! 还有远在端州的李慎。他有燕东大捷的功劳,又没如愿当上提督,本来就是心高气傲的人,眼下更是…… 他焦心愁肠的模样都落在文沐的眼睛里。 文沐惊愕地发现,半年多不见,几条细细的鱼尾纹竟然悄悄爬上了商成的眼角。他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令自己的朋友如此愁眉不展焦虑不安,但是他马上就做出一个决定:无论如何他都要留下来帮商成一把! 文沐的决定让商成喜出望外。张绍和他说几次了,卫府里缺个既熟悉军中文牍事务又能踏踏实实办事的人,现在好了,可算把这个问题解决了!文沐带过兵,打过仗,做过文书,又在行营干过很长一段时间,和卫署各个衙门都打过交道人事熟捻,真正是一个好人选! 不过眼下他没有立即把这个安排告诉文沐。虽然他能肯定张绍一定很乐意,但是在这之前,他还是要先听听张绍的意见。他说:“你先在军营里登记一下,回头我让卫府尽快给你安排个实际差事。更详细的情况等你一切安顿下来之后咱们再谈。” 吃完这顿饭,商成就和文沐告辞了。 他还有事,要去雁凫镇上的勋田关家走一趟,看望两个故人。这个关家和西马直的勋田关家是联宗的族亲,他一直惦记着的关宪和蒋书办都住在那里。他们俩都是来参加马上就要举行的乙亥恩科乡试的…… 正文 第五章(42) 清晨,当东方天际露出第一抹朦胧的鱼肚白,整座城市还沉浸一片稀薄的晓雾里的时候,城西清凉寺里的钟声就和着僧人们早课的诵经声一起响起来。几乎同一时刻,东边钟鼓楼上也敲响了晨钟。伴随着一东一西遥相呼应的悠悠扬扬的醒钟嗡鸣,从分散在城市各个角落的几座小庙里走出三三两两的头陀和行者,走进四面八方的大街小巷。他们一面有节奏地把手里的铁鱼片敲得叮当响,一面大声念诵着人们耳熟能详的佛号,用佛家的虔诚祈祷把城市从沉睡中唤醒…… 当太阳从遥远地平线尽头的山脊上吃力地爬起来,把第一缕金色的朝霞撒在城墙上时,燕州城东西南北四面的城门已经大开,城门洞里,赶早做买卖的商贩和庄户们正进进出出络绎不绝。他们赶着马车驴车,撵着黑猪白羊,挑着柴禾担子,在城里城外道路两边街头巷尾的早点铺主人家卖力的吆喝声中,在骡马的橐橐蹄声和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吱呀声里,脚步匆忙地走进了这个刚刚从酣梦中醒来的古老城市…… 当阳光漫过只和提督府隔着两条街的古佛寺里的七宝塔时,燕州城已经彻底恢复了活力和朝气。饼馍店里做饼子搓麻团的师傅们把擀面杖在案板上敲得砰砰啪啪响,提醒着人们,赶早市的时辰已经到了。随着一声声“果子!油炸果子喽!”、“麻饼!各出炉的热麻饼”……的吆喝声,还没来得及梳洗只裹着围头穿着罗裳的妇人们就挎着蓝提着筐,去离家最近的集市上做采购。很快地,城里到处都飘起了炊烟,炸果子的油香气和着柴禾燃烧时散发出的白雾弥漫在城市的上空。 遍布城内各个角落的各种店铺也在这个时候纷纷开门营业了。金银铺、铁作铺、白衣铺、头面铺、纸札铺、折扇铺、皮货铺、珠子铺、牙梳铺、粉香铺、花铺、带铺、鞋铺、书铺……千行百业,都迎来了新的一天。 假如说晌午以后的燕州城属于南市和草席市的话,那么在晌午之前,最热闹的地方无过于古佛寺外南河边的集市。这里是一个自发形成的大市场,历史至少能上溯几十年,远在燕山设卫之前就有了这个市集。规模也大,沿河两条街面,常驻的肉店、粮店、面铺、菜店、油店、酱店就有百几十家,挑担子摆摊子支个炉子卖茶饭的小商小贩更是数不胜数,每日清晨时分最热闹的时候,来这里买菜买粮的居民摩肩擦踵填街塞市,吟唱自夸声、喧哦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万声糅杂仿佛群鸟啁啾,闹热得不得了。 眼下,商成披着件汗褂子,穿着条裤脚大撒着的青罗裤,光脚蹬着双圆口布鞋,就混在赶早的人群里慢慢走着。他现在的这身穿着,看起来完全就象个进城找活路的揽工汉子,虽然人们不时用带着几分畏惧的眼神惊奇地看一眼他的黑眼罩,可荏谁都不会把他和声名赫赫的商瞎子联系到一起。 一一过去半个月里,他再一次成为人们议论的焦点。这一次人们议论纷纷的不再是和他有关的谣言传闻,而是他向全卫军民下达的一道文告。文告是提督府的首席文案草拟的,洋洋洒洒数百字,四骈六俪辞句华丽气势磅礴,可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两个字:剿匪!而且这绝不是历来提督上任之后必有的那种官面文章喊喊口号而已,文告上还罗列着处置土匪的详细办法: “……自文告发布之日起,及五月一日子时止,凡情势所迫不得已通匪资匪且能自行向官府请罪者,只罚钱粮;凡匪劣凶顽之徒,能于五月一日子时前向官府缴械投案者,依情节轻重,罚三月至三十六月苦役不等;……凡检举揭发匿案隐罪不报之事者,减罪;缚匪劣凶顽之徒投案者,减罪;……另有齐秃子、郝老道、穿山猢狲……等匪首惯寇计一十三人,凶残暴戾为祸一方,永不赦;凡能缚此等贼枭投案者,除犯谋逆并害命两罪者以外,其余皆免罪……” 人们很快就从这份处罚细则里嗅出不同寻常的味道一一这一回剿匪,再不是以前那种既抚又剿的手段,而是只有剿和罚,不管是不是主动向官府投案,都必须受到惩戒。 只剿不抚,这可是咱们大赵朝开国从未有过的新奇事啊! 在对这份破天荒的文告啧啧称奇之余,人们也纷纷赞同提督的钧令:本来就应该这样;要是当土匪都不受点惩罚,那谁还愿意当良善?同时大家也对商成有了一些新的看法:看来这倒象是个真心为燕山卫着想的人!不过也有不少人对此嗤之以鼻:漂亮话谁都会说,关键还是要看商瞎子怎么干! 文告发出的第四天就传来了消息,敢在这个时候顶风作案的一股土匪在燕水北岸落网,自匪首穿山猢狲以下七十八名土匪,全部就地斩首;第八天,燕边县急报,卫军和边军联手踹平了土匪小跳蚤盘踞的三个村寨,斩首一百三十一人,服苦役六十三人;第十二天,枋州方面急报,黄口寨土匪内讧,巨寇齐秃子毙命,匪众二百六十九人缴械;同一天,祝县急报,匪首谢四自缚投案…… 一连串振奋人心的消息立刻让人们欢欣鼓舞奔走相告。现在,就是最顽固的人也不得不承认,商瞎子的雷霆手段,说不定真能根治了燕山的匪患。 有时候,一些看似不相干的事情之间总会产生一系列的连锁反应,就象这回剿匪一样,接二连三的喜讯也渐渐扭转了文官们的看法,一些不看好商成的官员虽然嘴上不说什么,但是行动却明显和过去不同,他们开始以一种较为积极的态度来看待他们的假职提督了。就是一直咬死不能大兴水利的陆寄和狄栩,也开始松口了。 昨天晚上,商成和陆寄一直长谈到深夜,好不容易才说服陆伯符放弃原来小打小闹的想法,转而支持自己。累了一晚,他本来想趁着今天沐休日睡个懒觉,结果刚睡下不久就被晨钟闹醒,紧接着古塔集一开市,沸沸扬扬的买卖歌叫声一起,哪里还能睡得着。他在提督府里百无聊赖,又想起了集市上的豆浆果子,干脆叫上苏扎和两个护卫,也过来赶早市。 他一边走,一边不停地站住脚朝四周张望,寻找他上回光顾过的那家果子店。 十来天以前,他来过这里一次。那还是州府刚刚开始治理城市环境的时候,因为这里太过脏乱,又不好管理,所以陶启就想取缔这个“农贸市场”,结果想法还没落实就招来一片骂声。老知府自己拿不定主意,就跑来找他讨教;他就是因为这事而特意来这里“考察”过一番。他最后否决了陶启的决定。这个集市不能撤!这里不单支撑了半个城市每日的吃喝穿用,还有上千的人指望着在这里挣份钱粮用度,要是把集市撤了,这些人去哪里讨吃喝?不过古塔市的脏乱也是个问题,别的不提,就是每天散集之后大量的污糟烂菜直接扫进南河,也着实让人挠头一一日积月累下来,几个地方垃圾堆得比河堤还高了,天气一热,绿头大苍蝇一飞就是一大片,翅膀震动时的嗡嗡声有时都能掩住集市上的喧闹……最后他和陶启商量出的办法是按商贩人头收取“清洁费”,管它店铺大小多寡,一处买卖缴一文钱,州府再拿这钱去雇人来打扫。这样做虽然小商贩们要吃点亏,但是急忙中也想不到更妥善的法子,只能先顾着一头,等环境整治好了再来慢慢想办法。 也就是在那次“考察”中,他在这里的某处买卖摊子上吃到了很合胃口的煎果子。 可现在他再也找不到那处买卖了。 他在街边站下来,恼火地挠了挠下巴。难道那卖果子的今天没来?不对啊!他记得上回是坐在店里吃的早饭。 “呀哈!”旁边一声嘹亮的迎客喝唱把商成吓了一跳。“老客来咧!里面坐一一油炸果子热麻饼甜豆浆酱驴肉清肺汤豆鱼粥羊肉馅白面馍一一”女店主一面唱歌似的吆喝,一面抽了搭肩膀上的汗巾子刷刷刷挥几下替商成他们扫身上的灰土,扯下腰间掖着的抹布利索地把方桌条凳揩抹一遍,满脸堆笑问道,“您来几样?” 商成笑呵呵地先坐了,又让苏扎他们也坐,这才对女店主说:“都来一份。”又对苏扎他们说,“这里的吃食不错。上回我就是在这里吃的豆浆果子。”又对手托大木盘布菜馔的女店主说,“老板娘好手艺。” 老板娘眯眼笑道:“我们老王家果子的手艺在燕州城里也是有口碑字号的。不瞒客人说,就是现今的提督大将军,也常来我们店里吃喝。”说着把一碗调和过的酱放桌上,“老客是常买主,这碗酱就不收钱了,权当是看顾我家生意的谢礼。” 苏扎恍若没听见一样,扭着脸四面张望查看周围的几桌客人;同来的亲兵才十七岁,虽然老成,可到底是少年心性,听老板娘胡说瞎话,一脸古怪笑容使劲埋下头。商成嘴角带了笑容,问道:“那可要谢谢老板和老板娘了。一一对了,你才说,提督大将军也来过……他真来过?” “老客还不信?就你现在坐的这桌子这凳子,就是提督大将军坐过的地方!我是看老客是照顾我家生意的熟买主,才担着风险让你坐了,要是被大将军知道了……吓,可是不得了的事情!” 小亲兵终于忍不住了,扑哧一笑饼渣喷了自己一身。老板娘还不知道瞎话已经被人看穿,兀自说道:“这小兄弟不信我?上一回背街老店里住的王秀才过来,出五百文想坐这位置沾点大将军的福气,我们都没敢让他坐。” 商成强忍着笑,再问道:“老板娘,你见过大将军一一那个商瞎子,他长的什么模样?” 老板娘倒有些不乐意了,说:“客人别听别人胡乱传言!一一什么瞎子不瞎子的,那都是别人乱传!大将军是灌口二郎神君转世,不为斩除妖魔,额头上的法眼是不会睁开的,平常人没见识,还只当我们大将军是瞎子……” 二郎神转世?商成也差点把一口肺汤喷出来。 老板娘还要说话,灶上烙饼子的老板已经骂道:“死婆娘,你没事乱嘈嘈什么?闭上你的臭嘴!一一前街胡大仙说了,这事咱们知道就好,不能乱传!不然天上的神仙知道大将军在这里,肯定要叫他回去镇守天庭!” 商成咽了嘴里的汤和馍,还想打听几句胡大仙如何评价自己的,就看见一个幞头长衫的年青人来到店铺前,说:“王家老哥,来两个驴肉夹饼。” 一一高小三?他怎么也来这里了? 正文 第五章(43)好知府 高小三买了饼就走了。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朝店里张望一眼,也更不可能知道商成就在这家果子铺里。 商成没有起来打招呼。他一声不吭地坐在桌边,看着高小三的背影隐没在人群里。他突然发现,高小三年轻的背影竟然象一个上了年纪的人一样佝偻起来,脚下也沉重而蹒跚,一点都不象个年轻人那样轻快。 看来,刘记货栈的危机还是没有得到解决啊。 他本来对刘记遇到的困境一点都不上心,可看到高小三被货栈的事情折磨得不**样,他又难免感到吃惊。他不禁怀疑起自己当初决定不帮扶刘记的想法是否正确了。对他来说,想拉刘记一把其实再简单不过,只要他说一句话,或者暗示一下,底下人自然会把官府运粮运钱的差事划一块出来指给刘记,到时候就算刘记不在其中挣钱填补亏空,光凭着替官府办事这块金字招牌,翻身也是轻而易举。就算不这样做,他也可以借钱给刘记周转。做了半年多的将军,薪俸、津贴连同年后发下来的赏钱,他已经攒下差不多一千多贯,这些钱足够让刘记腾挪了。可他不能这样做。要是他真这样干了,别人就会把他看成刘记的新靠山,那样的话,他和刘记先前依靠的李家兄弟又有什么区别? 他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 唉,要是高小三自己遇见困难,那他肯定会伸出援手,可现在是刘记…… 算了,还是让刘记自生自灭吧。至于高小三……这小伙子既聪颖又老练,刘记真要是垮了,他就不信没人看上年纪轻轻的高掌柜。再说,就算高小三真没和去处,不是还有他这个和尚大哥么? 他正想着,苏扎忽然小声说:“大人,看外面。” 他抬头朝人来人往的街面上一望,就看见狄栩和陶启两个人都是悠悠闲闲一身便装,混在人群中东张西望,似乎是在找人。 他一笑站起来走到店口,大声招呼道:“狄公,陶公,你们也来赶早市?”不用问,这俩人已经知道了昨晚自己和陆寄谈话的事,着急想表明立场,所以才一大早跑来找自己。不过他有点纳闷,狄陶二人怎么会走在一起的?就他所知,他们之间虽然没有什么矛盾,但是也平时也没有多少来往,难道他们在知道陆寄改主意之后,竟然会“不约而同”地想到同一件事? 狄栩和陶启也看见了商成,拱了下手,狄栩笑道:“难得闲暇,我和陶公约了去前面的古佛寺里礼佛,想到居然有这样巧,在这里遇见商公。” 商成把手一摆做个请的姿势,说:“两位吃过早饭没有?这老王家的果子汤饼滋味不错,要不你们也来尝尝老王的手艺?” 狄栩和陶启交换了一下眼神,陶启笑道:“恭敬不如从命。”狄栩随着陶启过来,也说,“既然商公都称个‘好’字,看来这店里的汤饼应有过人之处。一一那就尝尝。” 苏扎和亲兵已经端碗拿盘子挪到旁边的空桌上坐下。商成一面请两个人入座,一面对傻呆呆立着发愣的老板娘说:“照刚才的菜馔各样都来一份。汤酱里少放葱蒜。豆浆里要多放糖。”又问陶启,“陶公的胃病怎么样了?能吃羊肉不?这里的羊肺汤也不错。” 陶启一怔,摇了下头说道:“倒让督……让商公惦记了。羊肉沾不得。就是煎果子也不能吃。那东西油气重,克化不了。”他问老板娘,“糖是黄糖还是红糖?”又对商成说,“大夫说黄糖养胃。” 这时候老板娘才啊呀地惊呼一声,手忙脚乱就过来抹桌子,一头说:“是黄糖是黄糖。……小店里还有蜂蜜,那东西最能养胃健胃,老大人能吃不?”回头又一叠声地支派自己男人,“死鬼!还不快去把你的宝贝蜂蜜端出来!”连喊了两三声,早就目瞪口呆的老板才惊醒过来,炉火上烤着的饼子也不顾了,一边油锅里炸得哧啦啦响的果子也不管了,三步并作两步从屋角的木板楼梯蹿上阁楼,又蹬蹬蹬地踩着楼梯跑下来,捧来一个精致的小陶罐,小心翼翼地放到方桌上。老板娘把个青花细瓷碗先用开水涮过,又用一条白毛巾擦了又擦,直到陶启连声说“可以了”,这才揭开蜜罐用一把长柄铜勺舀了大半碗蜂蜜,双手捧了献到陶启面前。 他们两口子这番举动,别说当事的陶启,就连商成和狄栩以及店里的几个客人都是直着眼睛发呆。半天,商成指了陶启问老板娘:“……你知道他是谁?” 老板娘倒不扭捏,爽爽朗朗地笑道:“老客算是问对了。一一这是咱们燕州府的知府老大人,我们怎会不知道?”说着话,白面饼热饽饽热馍豆浆肺汤切成细片的酱肉流水价地端上来,又喊了门口挑担卖软食的商贩送来几块巴掌大热气腾腾的白米糕,拿个瓷盘装了摆在桌上。“老大人吃这个。米糕软乎,吃了最好克化,又顶饿……” 陶启自打中进士做翰林开始,至今快有三十年的时光,论说起来,他什么场面没见过?可象今天这样受百姓敬重爱戴却似乎还是第一回,因此情绪也有些激动,虽然努力做出一副庄重的矜持仪态,却又哪里把捏得住,清癯的脸庞上早已飞起两团红晕,哈着嘴看着老板两口子只是笑。 狄栩瞥了陶启一眼,笑着问道:“贤夫妇是如何认识陶公的?” 老板娘说:“这位客人,我家姓王,不姓贤。”又说,“上月老大人带人来搬这河岸边的垃圾,我还去送过汤水的,所以认识老大人。老大人还喝过我熬的绿豆汤。”狄栩点了点头,说:“原来如此。”说完低头不语默默沉思。 陶启橘皮般沟壑纵横的老脸已经胀得通红,捻了颌下班白的胡须沉吟着说道:“你这一说,我也确乎记起来了,清理河道的时候,确实有热心街坊掸壶提浆送茶送水,本来说当面致谢,可此后事务繁杂一再拖延,想不到今日竟然遇上一一倒是多谢大嫂当日的汤水了。”说着在座椅里引手一拱。 店家两口子急忙还礼。男人看来嘴舌拙笨,讷讷地说不出话,老板娘说:“看老大人说的!您那么大岁数,还在河岸上跑上跑下地忙乎,不都是为了我们这些小百姓们好?再说,衙门里的差官老爷都能挽裤脚卖力气,咱们这些小百姓送几口水算什么,就敢值当老大人的谢?就说要谢,也该是我们谢老大人,要不是老大人,这条河都不知道要臭到哪年哪月去了。何况老大人治的又不仅仅是这一条河。我看啦,如今遍燕州城的黎民百姓,怕是人人都要感激老大人!” 陶启已经笑得连嘴也合不拢,连声谦逊说道:“不敢当,不敢当!老朽愧不敢当啊!”他把手朝商成一引,“这都是……”商成看话题马上就要扯到自己身上,正想开口岔开话,老板娘已经接茬了:“老大人有什么不敢当的?不信你问这在座的人,谁不说老大人是燕山卫的这个?”说着翘起大拇指问店里的客人,“你们说,我说的对不对?” 几个客人都站起来朝陶启作礼,乱纷纷地说: “老大人真是好父母官。” “那还用说?有陶大人在咱们燕州,那是咱们的福气!” “……小民是祝县人,我们那里也在学着燕州哩,县令古大人也在领着人清理县城里的垃圾,也在城里修公厕,还学着燕州一早一晚地派人收垃圾收腌臜……” “那还用说?”一个书生模样的中年人说道,“陶大人治州治府的办法实乃开天下之先河,早晚必为朝廷所采纳,引为制度。” 此时知府陶启也来赶早市的消息已经传开了,店铺小小的门面外黑压压一片都是攒动的人头,要不是苏扎机警,临时指挥着陶启狄栩的几个随从在外面布了一道人墙,只怕铺子里早就是人满为患。可他们毕竟人少,看热闹的人又越来越多,你拥我挤推推挨挨,渐渐地也有些抵扛不住,警戒线越退越小。苏扎见场面有些不受控制,赶紧进来对商成说:“大人,这里待不得了。”又问老板娘道:“有没有后门?” “啊?啊,有……” 苏扎掏了两吊钱扔方桌上:“前头带路。” ……直到老板娘转回来,她男人还有店里的几个客人都还傻楞楞地立着,仿佛宿醉一般满脸迷瞪。她也有些恍惚,拿着抹布有一下没一下地在碗盘杯盏都没收拾的方桌上划拉,突然抄起两吊铜钱惊叫一声:“啊呀,我这死人,咋就收了陶大人的饭钱咧!” 那书生若有所思地盯着店铺一角狭窄的甬道,既象是问旁边的人,又象是在自言自语,沉吟着说:“能走在陶孟敞之前的年青人,该是个什么样的人?” 几个人面面相觑做不得声。半晌,才有人小声地说:“那人,那人,怕……怕不是,怕不是商瞎子吧?” 正文 第五章(44)议职 古佛寺就在南河边的早市边上,商成他们从老王家果子店的后门出来,抬头就能看见寺院里的七宝塔。 陶启和狄栩陪着商成,在小小的古佛寺里兜了一圈,很快就来到佛塔前。 这座七层木塔大概是燕州城里最古老的建筑了,民间向来就有“先有七宝塔后有燕州城”的说法。根据当地的传说,当年汉武帝伐匈奴,大军出征前夜,天上突现七宝琉璃光,耀耀然煌煌然彻夜不息,然后三军振奋,北出燕山三万里,斩匈奴王于北海之滨,从此燕山再不受匈奴人的苦。大军全胜回来之后,带兵的将领禀明朝廷,就在军营原址上修起这座七宝塔,此后香火不断绵延至今。 这个传说显然不可靠。佛塔怎么可能是西汉武帝年间修的?商成虽然没真当过和尚,可他也知道,佛教传入中原是公元一世纪下半叶东汉时期的事情。不过他能理解编撰这个传说故事的人的心情,燕山是汉民族活动范围的边缘,历来就是汉人和草原民族争夺的焦点地带,对于这片土地上的深重边患,历代的朝廷都拿不出妥善的办法根治,所以人们只好把自己美好愿望都寄托到虚无飘渺的神仙身上…… 当商成提出他对古塔建造年代的疑问之后,陶启笑着为提督大人解惑:“修塔的不是汉武帝,是魏武帝。这座塔在地方志上有记载,是建安二十六年由僧人释传拓所建。东元四年我刚来燕山时,还在这里见过一段残碑,上面有段文字,是这样说的:‘传拓铭感佛……邃发愿竭此……佛徒高疆刘器乌仝彭彰……则计卅四人共助……’。前两年还看见过一回,只是字迹越加地模糊不堪辨认。”说着领二人走到塔后一段蓬蒿密织的地方,拨开野草一看,忍不住摇头叹气,“碑不见了……” 商成看这草丛里卧着几段爬满绿锈的大石柱子,石头下是叠叠层层都是碎石瓦砾,再过去的一段灰漆斑驳的院墙上还破了个大豁口,小娃娃的黑手印大人的麻鞋底都是清晰了然,也禁不住啧舌摇头。看来这庙子里香火不旺,和尚也就没什么长性,懒得都不知道修葺下垮塌的围墙。 他问陶启道:“建安二十六年?‘建安’不是汉献帝的年号么?怎么又说这塔是魏武帝曹操修的?” “这个在地方志上没有说。不过《燕水地理通考》上提过这事,建安二十五年魏武发兵征匈奴,次年大胜,为扬威势,就下令在北方立佛塔九座。这座七宝塔也是其中之一。建安二十六年又是魏的延康初年,书中如此记载,也不算是谬误。” 商成攒着眉头没吭声。七宝塔的历史久远,最初的来历驳杂难以辨别也能够理解,可是他总觉得陶启的话有些不对劲,偏偏他又确实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不对劲一一总是有地方不对……他的心头又涌起看《三国志》时的那种奇怪感觉,好象陶启讲的和他认知的历史在大部分地方都丝丝入扣,可细致微妙处却又截然不同。这些有区别的地方实在是太细微了,都是属于他记忆死角的知识,那种茫然怅惘的恍惚感觉就仿佛昙花一现般地在他脑海里骤现倏隐,既抓不住也辨不清…… 三个人又分头在瓦砾堆里寻了一番,最后也没有找到陶启见过的那截残碑。看天色还早,狄栩就提议去偏院的僧舍里坐一会。他说,这庙里的住持和尚在南方学得一手烹茶的好手艺,又藏得有好茶叶,要是进古佛寺而没喝上香茶,那还真不如不来。 商成笑着答应了。 他们到偏院的时候,住持和尚已经为他们预备好了上房。献过茶,等狄栩在住持捧来的功德簿子上签了个香油钱,清清净净的僧堂里就剩他们三个人不尴不尬地坐着。 商成端起杯喝了口水,问狄栩说:“你填的是多少香火钱?” “五贯。” “这么多?”商成惊讶地说道。他瞄了瞄手里的茶盏,咧了下嘴,说,“怪不得我看住持和尚出去的时候满脸笑容。一一啧啧,就这滋味的茶汤,能卖到这样高的价钱,换成我也得把嘴咧到后脑勺上。” 狄栩和陶启呵呵一笑,低了头吃茶都不说话。 商成抬眼打量一圈僧舍里的布置。东墙上挂着一把打开的大折扇,四角用木钉固定住,画着《烟柳蓑衣垂钓图》的扇面几乎把半壁墙都遮了;西墙边摆着两座枝牵蔓系的榕树盆景,形状古雅造型自然,两座景之间是张檀木案,几案上笔墨纸砚四色文房一应俱全;敞开的北窗一幅半卷的精细南竹窗帘,淡淡一派青黄色在阳光的衬托下愈见郁郁深沉……环视一周,不禁感慨道:“好地方。”一连夸了两声,又说,“什么都好,就一样不这里不象个和尚庙了。” 狄栩笑道:“这古佛寺的和尚本来就是会念经的少,懂营生的多。外面早市上有小半条街的店铺都是他们的庙产,这些和尚们不用沿街挨户化缘都吃不空的钱粮供应,哪里还用得虔诚礼佛潜心修心?”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陶启看商成点头沉吟不语,还以为他触景生情想起自己当初出家时的经历,便笑着岔开话题说道:“狄公言左了。咱们说好来吃茶闲谈,管这庙里的和尚做什么?他们念经也好营生也罢,只要不扰四邻不作奸犯科,凭他们做什么呢?一一有个事情先和子达说一声。也是喜事一一令叔霍公,今科过乡试了……” 十七叔考中举人了?商成有点不敢相信。霍士其为了帮他,天天东奔西走跑得腿都细了,哪里有时间温书,怎么可能过得了乡试?他急忙问道:“陶公,这事可不能乱传言!一一真过了?” 陶启捻着花白胡须,微笑着点了下头,说:“昨晚在教坊遇见温教谕,他就是这样说的。只是州学榜单还没最后议定,所以霍公也就暂时没定个名次。” 即便陶启不如此言之凿凿,商成也是信了的。他知道,陶启绝不可能拿这事来和自己开玩笑。 这真是一桩喜事啊! 他由衷地替十七叔感到高兴。 嘿!等过两天十七婶带着几个小丫头赶来燕州,听说十七叔中了举人,不知道她会高兴成什么模样! 他马上在心里盘算起该如何为霍士其庆祝。在十七叔刚置办不久的新宅院里大排宴席是肯定的;要办流水席,把能请上的人都请来,风风光光地摆一回流水席。嗯,十七叔重新做事不久,前两年又多灾多难,手头肯定很紧,而要想把席面做得光鲜,钱肯定不能少花一一但是这绝没有问题!十七叔没有钱,他有!另外,他还要重新考虑一下十七叔的职务一一举人和秀才可是两重天了,不能再让十七叔做什么执事了,这职司权利虽然大,但是说出去不好听,得换个既有权又好听的……提督府六房右鉴枢?嗯,这是个正八品职官,好象高了点,陆寄他们不会马上同意。不过问题不是太大。十七叔处置燕山善后事宜时的功劳还没有叙酬,到时自己坚持把奖赏定得高一些,陆寄他们总不能为这个事和自己撕破脸吧?哦,对了,还有报吏部备案的事情。文书就让关宪来写,他的文采好,说不定吏部司官看到他主笔的公文,还会再把十七叔升一级半级的…… 想着想着,他自己都被冒出来的可笑念头逗乐了。 就是不知道关宪和老姚他们考得怎么样。要不,回头也找温论去打听打听? 狄栩看他喜不自禁,也在旁边笑道:“子达回去可要替孟敞公与我告知一声,等州学张榜十七叔高中,孟敞公和我是一定要登门叨扰一杯喜酒的。” “欢迎欢迎,一定一定,”商成满脸都是笑,提起茶壶帮俩人斟满茶水,说,“别人可以不请,两位是非来不可,我今天就代十七叔作请了……” “那不成。”陶启摇头说,“我听说霍公的家眷旬内就到燕州,乌衣巷又也霍公新置的一处大宅子,这团聚、乔迁、高中三喜临门的大好事,仅仅一个‘请’字,子达就不怕简慢了客人?” 商成拍着额头说:“孟敞公指的对!是我晕头了!回头榜单贴出来,我就让十七叔挨家挨户去请!” 陶启连连颔首,笑得一张老脸都缩成一团。狄栩说:“还有一桩喜事。巡察司稽核考功,霍公在燕山善后中诸事处置妥帖得体,定为优叙一等最上,本来预案提议授霍公祝县县丞一职,而今看来这职务低了议,授霍公以南郑县县令。”他笑吟吟地望着商成,“届时巡察司呈文,还请督帅万万不要因荐亲而苛求。” 商成看了狄栩一眼,左边眼睛里幽光一闪又倏然隐去,脸上依旧笑容满面,问道:“那咱们商议中的治水修路临时公廨的首席执事一职,谁来做比较好?” 狄栩和陶启对望一眼,狄栩说:“端州推官周翔,学识官箴俱佳,人品素直,可调卫署理事,以参知政务职掌司户,并为临时公廨执事。” 商成的脸色阴沉下来。他放下茶壶,问道:“周翔又和李慎闹矛盾了?” 陶启知道事情瞒不过去,叹了一口气,说:“督帅也知道李守德的脾气,只要不顺他心意的,他都看不过眼。周翔在端州被他挤兑得实在是干不下去了……” 商成皱起眉头思索了一下。他知道周翔。这个人的能力还是有的,在燕山的州县官里说话也很有点分量,想了想,就说:“那好,就依你们的建议,让他回来卫署做事。不过,临时公廨的事务繁重,单只他一个人总揽细务,我怕难免有疏漏。这样,既然霍士其已经过了乡试,巡察司也稽核过他的政绩,他自己又是个不怕繁琐劳累的人,看来也能担一些更重的担子一一我看提督府的右鉴枢一职就挺适合他。你们觉得呢?” 陶启和狄栩沉吟了一下,都是缓缓点头:“督帅的考虑很周详,霍公泽确实是个能办事的人,右鉴枢正是最合适他的职司了。” 谈完公务,三个人又说了些其他的事,在僧舍里用过斋饭,就各自散了。 正文 第五章(45)三国迷 三天后,州学张榜公布了乙亥年恩科乡试的结果,商成关心的三个人中了两个,关宪取在第三,霍士其排在第十一,都是榜上有名的新进举子;至于蒋书办蒋抟,他再一次不幸地落榜了。商成在向三个人分别表示祝贺和安慰的同时,也询问了他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关宪婉拒了商成的邀请,他预备在回家报喜之后,就收拾行李进京准备明天春天的会试。蒋抟欣然接受了商成的安排,留在商成身边做了一名户曹参事。至于霍士其,他在商成开口之前就明确表示,他不会去上京,他要留下来帮商成。 最初商成还试图劝说霍士其去上京撞一回运气。虽说他知道凭霍士其的能耐中个举人都有点勉强,但是考试的事情有其必然性也有其偶然性,谁能说十七叔就不会象这回一样,再考个进士回来呢?对这个时代的读书人来说,进士身份是多么的重要啊一一它简直就是读书人的人生最高目标!可以说,一个人一生的理想的抱负,几乎完全都寄托在这方面! 霍士其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商成的好意。兴水利和修道路的计划刚刚在卫署通过,眼下正是商成最需要臂助的时候,他怎么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开?再说,就算他在京师大比里侥幸能过笔试殿试,新科进士授官最高也就是八品上县县令,不过和提督府的六房右鉴枢同级而已,而且一县县令也没有那么好做,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不如右鉴枢…… 霍士其的坚持让商成很感动,他接受了十七叔的看法。是呀,到哪里做事不是做事呢?与其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新地方重新开始,倒是真不如留下来一起把燕山营务好。不过,他依旧让霍士其慎重考虑一下进京赴考的事情。他说:“您知道,考试有时候也是一鼓作气的事情,说不定借了你在乡试的好运道,会试也是一跃而过呢?您放心,我把职务给您留着,考不总再回来接着干。就是考中了不用担心朝廷的分派,我可以向吏部指名要求派您回燕山。” 霍士其犹豫了一下才说,他能考上举人,并不是一刀一枪的真实本事,要没有温论的帮忙,他怎么可能考得中? 商成被这话惊得目瞪口呆。他瞪视着霍士其,半天都没有说话。 他就说嘛,霍士其每天不是忙公务就是在出公干,要不就和教坊那个叫桑什么的歌女打得火热,哪里来的时间温书揣摩,怎么可能一考就考中举人!他早就怀疑这背后有什么小动作了。只是他一直是疑心霍士其和某个主持乡试的考官有什么联系,却从来都没想到帮着捣鬼的人竟然是温论一一他惊讶的就是温论!温论给他的印象一直很好,为人正派和气待人,完全是一副谦谦君子模样,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他有些气愤地问:“你送了温论多少钱,他竟然肯帮你干这事?” “没有送钱。” 商成更惊讶了。没有送钱温论也肯帮忙,那温论图什么?难道这人做久了两袖清风的州学教谕,想换个两袖金风的州官县官来做?他气愤地问道:“那他凭什么帮你?”他气的是霍士其!十七叔这么精明的人,怎么在这种事情上犯迷糊?他就不知道,要是乡试作弊的事情掀出来,那是多么大的一场祸事?别说他现在的功名职司会被一捋到底,就是自己这个假职提督也保不住他! 霍士其没有吭声。 商成长长叹了口气。算了,事情都这样了,现在说什么都不顶用,只好走一步算一步吧,要紧的是安抚住温论。唉,既然十七叔中了举人,那接下来就该为温论讨官了。自己显然不能拒绝温论的要求一一人家冒了风险帮霍士其,其实也是在帮他,不管他愿不愿意,这个人情得还上。 他无奈地问:“他想要个什么实职官?南郑的县令现在就有空缺。那是个中上县,人口户数都不少,农业工商业都不错,又守着交通要道,南商北客的,油水也不会少,他就是不刮地皮,一年也有三百贯的外进。他要愿意,我马上就能让巡察司出文告。”他摇了摇头,又说,“狄栩本来是想让你过去当县令的,被我驳了……”他突然气愤地拍了下桌子,“我就不明白,考上考不上举人,就那么重要?你怎么想起来去找温论替你,替你……”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数落霍士其了。 霍士其闷了半天才说:“……又不是我去找的温齐政。” “难道是我找的温论?” “是他自己说的,能让我中举人。也是他撺掇我去应乡试的。” “什么?!”商成实在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是温论让霍士其去州学参加乡试?还是温论主动提出替霍士其作弊?这可能吗?他都被这些鬼话气乐了。“那温论怎么不撺掇我去考个举人?我巴望着做个儒将可是有好长一段日子了一一‘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撸灰飞烟灭’,多气派,多排场,多么风流潇洒啊……” 霍士其惊奇地望了商成一眼,皱着眉头想了想,问道:“‘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撸灰飞烟灭’,这是哪本书里的?似乎可以用来形容三国时吴国大将周瑜。《三国志吴书周瑜传》有言,‘瑜少精意于音乐。虽三爵之后,其有阙误,瑜必知之,知之必顾。故时人谣曰:‘曲有误,周郎顾。’。又有记,周瑜‘年少有美才’,‘文武韬略文人之英’;吴主孙权对他也是评价极高,曾说‘公瑾雄烈,胆略兼人’。而且此人气度恢弘,雍容恢廓,恰恰与你所颂……” 他眯缝着眼睛掰着手指细细回顾《三国志》中对周瑜的评断,正说得眉飞色舞,搭眼看见商成阴沉得就象黑锅底一样的脸色,口气不由得一滞,赶紧把话题转回来,说,“真不是我找的温论。乡试一事,确确实实是温齐政的话鼓起了我的心思。要不是他保证我能中举人,我书都没摸过几回,哪里有那个胆色进考场?这不是自己出丑么?” “他为什么要帮你?” 霍士其磨磨挨挨了半天,才吃吃艾艾地说:“我不是喜欢听桑爱爱说《三国志》么?有一晚在北谯居听书,恰好在那里遇见温论,就邀了一起吃茶说话。谁知道他也痴迷《三国志》,整部书六十余卷,几能倒背如流,于是,于是……” 商成干笑着讥讽道:“于是你们就触膝夜谈,引为知己?” “倒没有秉烛夜谈。因为第二日还要上衙门办公务,只是说了一会子话。哪知道第二天傍晚他竟然跑到家里和我谈论曹操为何能统一北方,为何最后是晋朝统一了天下……” 商成用怀疑的眼神盯着霍士其。他无论如何都不相信一个把《三国志》倒背如流的人会找霍士其登门讨教。开玩笑吧?据他听二丫说,直到现在桑爱爱也没把《三国志》说完,才刚刚讲到五丈原诸葛亮病死军中哩。 霍士其的神情突然变得有些尴尬,似乎是遇到了什么不好意思的事情。他在座椅里不安地挪动了一下,才吞着唾沫说:“这个,是这么回事。一一我把你的一些话,告诉了温论。” 商成再一次惊讶地问道:“我的话?我的什么话?”这事和他有什么关系? “就是那几回你和我说的话。曹操之所以胜,袁绍之所以败,还有……” 商成皱起眉头。他立刻就想起来了。是的,霍士其爱听三国里的事,有两回在茶余饭后,他们俩也讨论过一些书上的故事,自己是说过一些看来或者听来的观点。因为是公务之余的闲聊天,自己也不太注意,大概说过一些“厥词”吧;记得当时自己还和霍士其有过争论。可这能和温论还有乡试扯上关系么? “我把你的读书所得都和他说了。”霍士其吞吞吐吐地说,“只是,只是……我没告诉他,这些话是你说的……温论当时大奇,后来又找过我几回。这么一来二去的,他就把我引为知交……”说到这里,他的神态突然有些忸怩。温论岂止是把他引为知交,要不是他再三阻拦,州学教谕都想替他著书立说了。他又不好改口说出这些言辞的真实来历,只好说自己也是胡说瞎想。谁知道这就更让温论折服一一“公泽谨慎谦逊,论远不及也”…… “……就是这样,温论才提的乡试一事。他说,人生有际而学海无涯,且术业有专攻,制举虽为国家制度,也不能因崇圣崇贤而摒弃其余,当博采众家之长以开视听……”他没再说下去。温论后面的话是“公泽视人所不见,辟人所不闻,其新颖奇崛之处,乍听若愚,每每静思则必有所得,独高论可符其实。论不才忝为教谕,当为国家优叙取仕;不然,则是论之过矣。” 霍士其没有把话说完,但是其中的意思商成已经全然听明白了。 他久久地没有说话。 “不因崇圣崇贤而摒弃其余,当博采众家之长以开视听”,这话竟然从一个教谕嘴里说出来,再没有比这更令人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这是何等的气度和胸襟啊! 现在,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评价温论的所作所为了…… 正文 第五章(46)小心眼的张绍 可能是由于最近没有休息好的缘故,这一晚商成的眼疾又犯了,整整一个晚上他都忍受着病痛的折磨,在炕上翻来覆去地煎熬,根本就没办法睡着。一直到鸡叫头遍,他才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 ……虽然头一晚没有睡好,可他还是象往常一样起来得很早。当红彤彤的朝霞漫进提督府的西跨院时,他已经坐在堂房里预备处理公务了。 他轻轻揉着还在隐隐作痛的太阳**,望着几案上堆得小山一样的几摞卷宗叹息一一唉,事情总是做不完。有时候他都在想,以前坐在这个位置的人都是怎么当提督的?他们是不是也象他这样,每次望见这没有尽头的公文,都象是在面对一场看不到刀光剑影的战争一样谨慎,拼命打点起全部的精神去应付? 有时候他也很厌烦自己的紧张和谨慎。在这种时刻,他总要在心里问自己一一你既不觊觎提督的座位,又不贪图那几个津贴俸禄,你这样劳累到底是为了什么?遗憾的是,至今他都没有寻找到一个令自己满意的答案…… 他坐在几案前出了会神,然后开始翻阅各地和卫署各衙门送来的公文卷宗。 这时候院落里才有了人声。踩着时辰的书吏们到衙了,刚才还清清净净的院子里响起了同僚相见时的低声问候。两个杂役拎着大铜壶轻手轻脚地走来走去。各间厢房里都传出沏茶涮盏时瓷器相碰的叮当脆响。不一会,院子里又重新安静下来。 快到巳时的时候,商成已经把六房书办们整理出来的几份最紧要的公文看完了,其中大部分也分头做了交代,让他们把自己的意见告诉具体经办的有司衙门,让他们斟酌处理。他手头只留了一份祝县的公文。关于这份详文的处理,他还要仔细考虑一下。 这份公文的全名是《祝县严氏失德败节一事罚罪详文》,其实算不上要紧事情,可不知道怎么回事,居然被书办归进了要务里。公文里讲,祝县境内有一个去年刚刚才因为矢志守节二十年而被朝廷表彰的严姓女人,今年年初突然宣布要改嫁,结果此事在当地闹得沸沸扬扬。县令汤澹两次三番派人上门规劝未果,一怒之下就摘了那女人的“节妇”匾额,又把那女人抓进了牢里,而且专门向卫牧府呈递了文书,请求判严姓女人“刺颊,枷一月,徒千里”的重刑。 公文是从卫牧府转过来的,卷宗的最后也附了卫牧府的处理意见一一他们以为祝县衙门的判罚是合理合例同时也是合乎《大赵刑统》的。 商成没看过《大赵刑统》,除了剿匪,他也没处理过具体的案件。他只是觉得祝县和卫牧府的处理办法都不妥。 他让人去把法曹叫过来,指着卷宗问:“祝县的节妇案,你看过没有?” 法曹看了眼卷宗的标题,点了下头。 “《大赵刑统》对这种事情有具体的规定?” 法曹想了一下,摇了摇头。他垂手立在几案前,悄悄地审视着年青的督帅。他还有点迷惑,一时闹不清楚商成叫自己过来到底有什么事。 “以前有过同样的案子?” 法曹攒着眉头思量了一下,说:“不记得有过。” “……不一定是在咱们燕山卫出的案子。别的地方上有过的同样的事情?也是这样的处理结果?” 法曹思忖了半天,还是摇头,说:“也没有听说过别的什么地方出过同样的案子。” 商成把卷宗打开,指着卫牧府的批示问:“那这上面说的‘合理合例’,是什么意思?” 法曹觑着商成的神色,斟酌着词句解释说:“……大概,也许,这是在说,祝县衙门的判罚合乎情理,也合乎前例。”顿了顿,他马上又补充说,“我没见过同样的案子。也可能是我孤陋寡闻了……” 商成盯着那张纸片看了半天,撩起眼皮问法曹:“《大赵刑统》上不许寡妇改嫁?有这方面的法律?” 法曹马上摇头说没有。俗话说“初嫁从父母,再嫁由自身”,寡妇改嫁连爹娘老子都管不着,朝廷凭什么去横插一杠子?不过,“朝廷也有制度,寡妇守节不渝二十年,地方上要禀告朝廷予以嘉奖;抗暴不从的,也要予以表彰。要旌表,挂‘节妇’‘烈女’匾额,勾免徭役赋税……” 商成不耐烦听他解释,就打断他的话问道:“要是朝廷表彰之后改嫁,要受什么样的处罚?《大赵刑统》或者其他的文告里有相关律条没有?” “这个律条绝对没有。”停了一下,法曹又说,“太祖益德年间和太宗开平年间,朝廷还两次下诏告,鼓励寡妇改嫁以积养人口。” 商成一面听法曹解释朝廷在民间婚嫁上的制度和法令,一面审视着手里的文书,末了说道:“这份卷宗先留我这里。你去和卫牧府打个招呼,就说这个案子先缓几天,大家都想想,看有没有更好的处理办法。一一哦,对了,另外叫他们给祝县发个公文,让祝县衙门……”他立刻就发现自己的想法不太现实,就改口说,“算了,就告诉祝县那边,这个案子别急着判。”说完,他把公文先放到一边,正要拿起另外的卷案时,看见法曹还没走,就问道,“怎么,你还有事要说?” 法曹踌躇了一下,才说:“……祝县的汤县令,那个人不太好说话,卫牧府的公文他怕是不会遵从的。” 商成皱起眉头想了一下,马上就记起来祝县县令汤澹到底是个什么人物。他听说过这个人,是东元十八年上京会试的殿试第二名,中进士时才十四岁,标标准准的少年得志,确实是不好说话。据说他刚为吏部委为祝县县令的时候,就敢当面指责燕山一手遮天的李悭是“迂劣愚顽之人,尸位饕餮而已”;李悭尽管被气得发昏,到底还是拿他没有办法。 居然是这个愣头青县里的案子,看来事情有点棘手啊! 商成思索了一下,就对法曹说:“你拟个文,就说是我的意见,节妇匾额可以摘,其他的判罚暂时不许一一他要是坚持原判,就让他把理由详细列明,包括律令出处、仿照先例、量刑轻重,都要逐一说明。用了印之后送卫牧府,请陆大人也用印,然后快马急传祝县。” 法曹答应着去了。 法曹前脚走,值岗的苏扎就来禀报,卫府张绍大人来了。 张绍是来汇报军务的。这段时间,卫府一直在做两件事,一件是剿匪的调度协调,另外一件是安置两百多个澧源大营低级军官。去年大半年的连番作战之后,参战的燕山左军和中军大量的哨队军官战死或者因伤退役,因为缺乏有经验的基层军官,两军的战斗力还有训练水平都有不同程度的下降。这些留下来的澧源兵正好能解决问题。 可出乎商成的意料,张绍做下来之后并没有马上谈到军务,反而先说提到他昨天晚上才听说的一件怪事一一有个鬼鬼祟祟的家伙在昨天傍晚天黑以后进了陆寄的宅院。他先绘声绘色地把他听来的故事讲得好象自己亲眼目睹一般,又把那个神秘人物的形象仔细描述了一番,最后才假借别人的口说出自己的看法:“……听说,那人走路的姿势和李慎身边一个参议很象。”他还生怕商成不明白这事意味着什么,因此特意加了一句注释,“你说李慎不在端州呆着练兵打土匪,他跑来勾结陆寄,到底想图谋什么?”他的话音重重地落在“图谋”两个字上。说完,就很疑惑地直端端望着自己的年青上司。 商成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他被自己在军事上的副手闹得哭笑不得。唉,这个张绍啊!也不知道他和陆寄到底是哪里来的那么深沉的矛盾,几乎每回和自己见面谈公务,他总是要先搬弄一下陆寄的是非…… 他忍着心头泛起的一些不愉快,给张绍倒了一盏茶汤。 张绍接了茶汤,又说:“据说都快子时的时候,那人才从陆府出来。有人还看见陆寄在大门内拱手相送。” 商成抚摩着血管哏哏跳动的太阳**,半晌才问道:“你今天过来就是为说这个事的?” 张绍听出了商成的话里带着不豫的口气,就没事人一样喝了口茶,把发福的身体在座椅里挪动了一下,说:“那倒不是。一一不过你要当心陆寄!这些文官做事向来是明一套暗一套的,人前朝你笑,背后说不定就要动刀子……” 商成木着脸没有搭腔。 张绍讨了个没趣,干笑着煞住话,坐直了身体说:“去端州送兵的人回来了。李慎那根搅屎棍,他把咱们送过去的几十个军官都踢回来了。”他为自己临时想出来的绰号感到高兴。他讨厌陆寄,但是更恨李慎,他在卫府四五年了,空担个卫府首官督镇使的名号,平时连个小小的主簿司曹都指使不动,这全要拜李慎李悭两兄弟所赐! “为什么?”商成问。 “李慎说,右军自己还有一大堆立功将士没提拔哩,用不着拿澧源充数。” 商成点着头沉思该怎么解决这个事情。李慎的做法是不可取的。右军作为燕山的卫戍队伍,虽然在去年的草原之战里没有遭受多少损失,但是也就因此缺少了实战的锻炼,其实际战斗力远比不上驻北郑的钱老三部和驻如其的范全部,补充基层指挥人员的事情势在必行。而且燕东驻军的任务并不仅仅是剿几支土匪,他们还有派更大的用场,因此加强训练和指挥更是迫在眉睫的事情…… 看来他必须尽快地和李慎见一次面,把他的想法和计划向李慎透露一部分,争取得到这个往日的老上司的支持。就算不能和李慎达成谅解,至少也要让李慎分出个好歹,别在这个事情上扯后腿! 他对张绍说:“这样,你回去向端州驻军发道命令,就说我近期要到端州视察军务,让李慎务必在端州等我。”他默算了一下时间,“今天是四月初八,我后天出发,四月十五之前一定赶到。” 张绍说:“好。我下午就给他们下命令;沿途各寨也要通知一声。” 商成笑道:“你安排吧。命令上一定要注明我后天才出发。” 张绍愕然问道:“……那你准备几时走?” “明天上午。” 正文 第五章(47) 吃晌午的时候,一直请假在忙婚事的包坎突然来了。 他一走进院子,就立刻被吃饭歇晌的人团团围住,除了三两个刚刚才来这里做事的书吏,其他人不管之前和包坎熟不熟,大家都朝这位准新郎倌讨要婚礼的请柬,并且全都声言自己肯定要去赶红火。好在包坎早就有所准备,怀兜里掏出一叠红揭纸挨着个散了一圈,又嘻嘻哈哈地说了半天话,这才挤出人群进到堂房找商成。 商成正在耳房里睡午觉。听见外面的热闹,他已经起来了,这时候看见包坎进来,先不忙着问他的亲事办得怎么样,只是关切地说:“吃了晌午没?” 包坎说:“不用了。早上去接两个远路上的舅舅一家,回来得迟,刚刚才陪他们吃过。”他一面说一面在墙边的鼓凳上坐下,揭了幞头拿在手里扇风,又撩起新崭崭的红绸直襟的衣角抹额头脸颊的汗水。 商成拿了个茶盏,从小几案的铜茶壶里倾了大半盏水,递到包坎手里,问道:“婚期定好了?” 包坎接了杯一口气喝光,抹着嘴角说:“定下了。”说完他怔了一下,正想站起身,被商成一只手压在肩膀上,就笑了笑,继续坐在凳子上说,“本来想在大街上随便找个风水先生挑日子的,可我两个哥不同意,最后是请祝县龙虎宫的玉山道人定的日子。婚期就在四月十四。”他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张红头烫金大帖,立起身恭恭双手捧着交给商成。 商成打开请贴看了一下,对包坎抱歉地说道:“……你看,我明天就要去端州公干,你的喜日子我怕是赶不上了。” “没事。大人的公事要紧。”包坎不以为意地笑道。他知道商成的的脾性,也知道眼下衙门里事务繁忙,所以在来之前就已经存着商成可能来不了的念头,现在听商成一说,倒不怎么失望。他还开玩笑说,“只要礼能到,人来不来都无所谓。” 朋友的理解让商成很感激。他在炕头书架最上一层取下两个锦绸包着的礼盒,笑着说:“礼肯定能到。本来说等你大喜那天让人给你捎去的,你既然来了,那就正好先奉上了。一一这是我送给你们俩夫妇的一点薄礼,一个玉佩和一对玉镯子。” 包坎看也没看就把两个小木匣子揣进怀里,问道:“大人明天去端州,预备带哪些人?要不,我把婚期延几天?” “这回不带你。石头和田小五和你相熟,他们也留下。我就带苏扎走。”商成说,“这一趟不单是去端州,还要去屹县视察军务,然后从南郑再兜回来。这一去一来,就算路上顺利,我估计要走二十天。这么长时间可不能让你跟去,要是耽搁了你的婚事,你家里人还不得把我骂死?” 包坎低头想了想,说道:“苏扎这人办事踏实,他跟去我能放心。不过大人还是要沿途布置好关防,各州县都要专接专送。另外,大人要把道路行程写成札片按天驿传回来,免得衙门里惦记……”说到这里,他抬头凝视了商成一眼。在西马直时商成就干过这样的事情,一走好几天连个音信都没有,结果闹得满寨子的人都跟着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听包坎提起往事,商成也有些赧颜,他抚摩着脸颊上有些发红的伤疤,呵呵一笑说道:“好,听你的。” 包坎笑道:“这怎么是听我的呢?就算我不说,估计苏扎也会这样做。我不过是多句嘴罢了。” 商成听包坎的话里已经**了责备的意思,就没有再顺着这个话题说下去,转过话题问:“你婆娘和老丈人,他们在燕州还住得习惯吧?” “婆娘还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嫁了我这个军汉,就只能认命跟着我吃军粮。老丈人好象不大习惯城里。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不过今天说米价高,明天说油钱贵,后天又说一斤羊杂碎也要十五文,腌腌臜臜翻来覆去地说……”他大概是想到了丈人廖达心疼钱的愁苦模样,端着空了的茶盏抿嘴一笑,“等亲事办下来,他大概就要回去了。” “啊,怎么走得这样急?我还说抽时间去看他,想和他拉拉话的。”商成说。他对廖达的印象不错,西马直打井筑堰塘时,这人跑前跑后地忙碌,热心地出了不少主意,也出了不少力气,虽然说因为贪图小便宜被他骂过几回,不过总体来说,这人依旧是个好乡绅。想着他又有些歉然一一廖达来燕州这么长时间,他都去拜访问候一下,实在是缺了礼数…… 他低声问包坎:“对了,你筹办亲事,钱还凑手不?要是不够花销的话,尽管开口,我这里有。” 包坎哈哈一笑,说:“不用你提醒,要是不够,我自己会拿。一一你的钱粮册子都还是我在保管哩。”玩笑开过,他正容说道,“钱没问题。我自己也有些积蓄,虽然办不成什么大事,讨个婆娘还是够用。钱老三和范全上回来,又和仲山一道在城外替我置了三十亩地;石头也送了我一处宅院。唉,他天天耍钱鬼混的人,我还以为……”他说着说着没了声气,咬着嘴唇低下头,旋即又抬起来,眼底闪着水光笑道,“你看,该我自己来操心的事情你们都替我经办齐整了,我这个当新郎的就只剩迎亲拜堂进洞房了……”他伸手抹了把脸,连汗带泪水一把糊了,吁了一口长气,问商成说,“上个月听你说,月儿小姐要来燕州,这都多少天了,怎么还没个消息?”他今天过来也想打听一下这个事情。他有些担忧月儿会不会在路上出什么事。虽然说最近从东到西各地都在大张旗鼓地剿匪,可土匪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万一月儿他们……他急忙煞住自己的胡思乱想,把这个糟糕的想法从心头抹去! 商成提着铜壶帮包坎手里的空茶盏续上凉茶,说:“这月初一接到了屹县的通报,十七婶和月儿他们是上月十八上的路,计算路程,估计到燕州的时间就是这两三天里的事。他们能赶上你的大喜日子……”他还想说下去,听堂房里有人敲门,就停下话问,“谁啊?” “禀督帅,端州府推官周翔请见。” “知道了。你让他先进来……” 有官员来见商成,包坎马上就立起身告辞。商成把他送到正房檐下,就看见一个四十来岁的文官刚刚走进院子,便站住脚步对包坎说:“我还有事,就不送你了。你帮我给廖公带个好;要是可能的话,就请他多住几天近太忙,实在是抽不出时间去看望他,等我回来之后一定要登门向他赔罪。” 包坎答应着去了。 商成立在台阶上,望着那个在阶前驻足的文官说:“是端州周推官?” 周翔抱拳握手身体略略前倾行了个下级见上官的拱手礼,直起身不卑不亢地说道:“下官正是周翔。” 商成眯着眼睛仔细地把周翔上下打量了一回,中等个子,和和气气白白净净的面庞上一双细长眼睛,看着也没什么光气。他有点纳闷,这周翔挺普通平常的一个人呀,怎么就能把一贯桀骜骄横的李慎逼得跳脚,三天两头朝卫署发公文告私状?这个人更厉害的地方是他竟然能让陆寄和狄栩同时都为他说好话。而且,根据传闻,最早提议举荐自己作提督的人里也有他……思量着,他点头说道:“调你来卫署的公文下发才两三天,想不到你就到了。进来坐下说话。”说完转身先进了屋。 等周翔在堂房里坐下,亲兵献上了茶汤出去掩上门之后,商成才接上刚才的问题:“卫署的调令你接到没有?” 在他观察周翔的同时,周翔也在观察他。 这还是周翔第一次和商成面对面地打交道。在此以前,他只是从同僚和师长那里听说过商成的一些逸闻往事,因为故事的内容太离奇,所以他并不怎么相信。一直到现在,他还是不相信面前这个渺了一目的青年人竟然会有那么传奇的经历,更不能相信就是这个假职提督,正在筹划着一系列足以让燕山发生巨大变化的方案和计划。和陆寄与狄栩他们不同,他一直在地方上做事,对燕山当下情况的了解更深刻。他知道,只要商成提出的三桩大事都能办成,再彻底解决北方突竭茨人的问题,那么要不了几年,燕山卫就能变得和南边的中原州府一样繁华富庶…… 听见商成问话,他赶紧收摄起起伏的心神说道:“是在半路上接到的。下官和李慎闹了纠纷,李将军让下官滚蛋。李将军还下官带话,让卫署重新选派个‘爱兵如子’的推官去端州。” “怎么回事?”商成皱了眉头问。 “还不是为了剿匪。李大将军爱惜士卒,不想让将士们饿着肚子去打仗,就下令端州各县向卫军提供钱粮牛羊犒军。督帅知道,燕东受去年兵祸牵连,地方上实在不景气,耕地的牛都凑不齐,哪里去找供给大军的富余?李大将军‘体恤’下情,就说没有牛羊折合钱粮也成。下官倒不是不情愿劳军,可我就想不明白李大将军提的‘折合钱粮’是怎么回事,就顶着找李将军要个说法,还为此和他争辩了几句。结果,李大将军‘燕东指挥’的架子一端出来,我就被免了差事……” 商成已经听明白是怎么回事。李慎又借着剿匪的机会朝腰包里搂钱了。唉,真不知道这个人脑袋里到底都装了些什么,就是装一盆子糨糊,也该知道此时此刻伸手抓钱会是个什么下场吧?他就不怕吃多了屙不下吗? 但是他不能在下属面前表现出自己对李慎的不满,于是就说:“端州的事情,卫署另外会派人去接手,你就不要再担心了。巡察司稽核,卫牧府保举,你平调到卫署作参知政事,主要是分管户科的那一摊子事情,具体的事务是执行卫署的新方案一一修水利,修道路,另外就是抓紧落实对投案自首的土匪的惩罚和安置。你今天先休息一下,明天去找陆牧首,他会给安排具体的公务。另外,你要抓紧时间熟悉人事了解情况,争取尽快地把摊子铺开……” 他又和周翔详细地讲解了三件大事的进展情况,交代给他一些需要很快得到处理的具体公务,商量了一些可能会遇见的困难和难题…… 两个人你说我听,一直到天擦黑才把事情谈完。商成留周翔下来吃了顿简单的夜饭,这才把他送走。 周翔前脚才出院门,陆寄后脚就进来了。他是来商量修缮几条官道的事情…… 正文 第五章(48)在端州(上) 在离开燕州之后的第四天下午,商成就赶到了端州城。 因为卫府下达的驿传急报是在头一天才送到端州的,所以商成的到来在地方上没多少反响。事实上,由于两者之间的时间相隔得实在太短,提督要来视察的消息都还没来得及传开,当地除了李慎的右军指挥衙门还有驻端州当地的两个旅的旅帅清楚这件事之外,就只有州府衙门里极少数的几个重要官员收到了通报。 然而,虽然端州方面收到了卫府的通报,但无论是李慎还是地方州府,都没有马上对这事做出反应。他们想,四百里急报从卫治传到端州都要用两天半到三天的时光,商瞎子在路途上至少要走个七八天吧?再说,提督出巡地方又不象庄户人背个褡裢就能走亲戚那么随便洒脱,乱七八糟的烦琐事肯定不少,什么时候能走出燕州城都是个说不清楚的事情哩!正是基于这些经验之谈,所有接到通知的官员都没把通报上预计的商成抵达日期当回事,自然就更谈不上提前做什么迎接的准备和布置。 当打前站的护卫把商成过了城外接官亭的滚单报进右军指挥衙门,李慎正和顶替周翔出面和他交涉劳军事宜的端州通判打擂台。乍一听说消息,两个人都有些发愣,面面相觑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一面飞快地派出人手去八方通报,一面立刻出城去迎接…… 商成的到来立刻把本来就不怎么平静的端州城搅扰得鸡飞狗跳。因为已经过了申时,好些官员已经下衙,为了找到他们,值班的书吏衙役满街乱蹿,人人急惶得一头一脸都是汗;这也引起了市井百姓的恐慌。要不是衙门紧急辟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市井百姓差点就以为突竭茨人又打过来了。 即便是这样,还是有不少官员很晚才得到通知。他们为了不让督帅大人误会自己是纯心“轻慢”,也顾不上时辰是二更还是三更,回到家把官服一穿就望官驿跑。有的人甚至连官靴都忘记换,套双布鞋就去见商成。 一拨接一拨的客人让赶了几天路的商成根本没办法休息,他只好让人拿滚水煮了些酽茶来喝了解乏。他特意交代茶水里别放葱末姜丝橘皮这些作料一一对他来说,茶汤的滋味太过浓郁,更象是汤而不是茶。他不仅自己喝,也拿这种喝到嘴里发苦的茶水来款待客人。他想,这些人喝了苦茶,就该“知难而退”了吧。然而,他显然低估了客人的精神和毅力,很多人虽然喝第一口茶时挤眼皱眉一脸克制不住的怪相,可他们很快就适应了和接受这种新口味,并且在谈话中向他打问这“茶汤”的来历和做法。到最后客人还没见完,煮好的一锅茶就已经被喝得精光,无奈之下他只好让人重新再煮一些。 这些客人也不全是来拜谒问候和谈公务的。其中一些人大约听说过他的故事知道他的秉性,说着说着就开始朝他诉苦,抱怨李慎和卫军折腾得地方不得安宁,百姓官员怨声载道;也有武将告状说,端州地方根本就不了解驻军的难处,让地方协助点物资钱粮,不是推三阻四就是短斤少两,闹得兵士们天天骂娘……商成强按着疲惫,把他们说的事情都记下来。他暂时还不能答复他们。有些事他需要找各方面了解情况再做决定,有些事其实是地方上的事务他不好插手,还有些事他一个人也拿不了主意,必须回燕州之后才能拿个方案…… 直到鸡鸣头遍,他才送走最后一批客人,然后拖着疲沓的脚步回到上房里。他几乎在倒在炕上的同时就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就算是隐隐作痛的眼疾也没能阻挡住他的渴睡。 第二天他本来的计划是去城外视察驻军营房的,但他还没吃罢早饭,临时负责端州地方政务的端州通判就带着几个重要衙门的首官过来了…… 整个上午他都没能走出驿馆半步。他一面用药水蒸过的绵帕擦拭眼睛,一面耐着性子听文官们抱怨李慎的狂妄、抱怨卫军的骄横、抱怨李慎和卫军对地方的滋扰。说实话,听着端州文官的言辞,他的心头很不痛快。这不痛快一方面是因为老上司的不检点不谨慎,另外一方面却是因为这些文官。他昨天傍晚进城时留意过街市上的情形一一燕山善后事宜都已经结束半个多月了,可城里关门歇业的店铺依然不少,街市上行人也不多,市面显得很冷清;街边巷尾黑乎乎的垃圾成堆,一群群的绿头苍蝇在垃圾上盘旋;穿着肮脏破烂衣裳的流民在垃圾堆里翻翻拣拣…… 这还仅仅是个端州城! 端州是这样,其他的地方又是个什么样?他开始怀疑自己看过的那些公文了。流民返乡的问题真正解决了吗?他们的口粮呢?地方上有没有克扣?还有种子粮和农具牲口问题呢?这倒不是说他就此彻底推翻了地方上送来的文书的真实性。他还是相信燕山的州县官府的,也相信地方官们是在努力把事情做好。但毫无疑问,他们的努力远远不够,送来的公文中也一定掺杂着水分! 不管是不够努力还是夸大其辞,他都不想看见! 他可以接受一个真实的千疮百孔的燕山卫,但是绝不允许弄虚作假! 不过他并没有当面指责这些文官们失职。他知道,有些问题远远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的,就象这端州府街市上的垃圾一样,只是下道命令颁布个法规清除这些脏东西的话,说不定他还没走,它们就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了。可谁又知道这种表面看起来光鲜的情况能维持多久呢?很多问题都得找到根源才能从根本上解决啊! 他一边听着官员们汇报公务,一边思索着。看来,燕山当前的局面远没有他在提督府里看见的公文上说的那么乐观。想想也是,燕山遭逢了那么大的一场灾难,想在短时期里就彻底地解决问题,简直就是白日做梦!要想彻底扭转这种情况,必须要真正下决心花大力气才有可能! 当然,就算他有决心也有毅力做好这些事,他也不可能在一朝一夕里就把问题全部解决掉大的问题就是他这个提督是“假职”的!就是现在,他身边都还有一个至今对这个座位虎视眈眈的人。也就是因为有这样的一个人,那些官员就算心里有认真做事的念头,也不得不为自己的前途打算,毕竟那个人是出了名的心胸狭窄啊…… 送走了端州的文官,他在屋子里转起了圈子,默默地思考着接下来该怎么做。 他首先确定了一条原则:现在不是推翻“成绩”的时候!即便这成绩里有水分,可它依然是成绩,是全燕山文武官员齐心合力干出来的成绩!他不能因为其中的水分就否定它的真实性! 其次,他应该树立一个典型,然后把这个典型作为其他州县的参照物,让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模仿这个典型…… 最后,他决定把端州树立成典型。他预备取消接下来的行程,就驻留在端州,直到一切事情都有了眉目之后再走。而且,他还决定让周围的州县轮流派人过来考察和学习,要让这些人切身地感受到一些东西才行。 说干就干!他拿定主意之后,马上就吩咐人立刻回燕州把霍士其叫过来。另外他还给霍士其下了个命令,让他从卫署以及燕州府紧急调派一批精干的官吏过来。 他对派回去传话的人说:“你记住,务必告诉霍公,手头的一切事情都必须马上放下,立刻赶到端州来!行动要快,一定要快!一一我在这里等他!” 正文 第五章(49)在端州(中) 虽然端州的很多具体事情需要霍士其带人过来之后才能得到妥善解决,而从燕州到端州又需要时间,但商成是个闲不住的人,在等待霍士其的这几天里,他已经在着手做一些前期准备。 他首先去探望了在家养病的端州知府。 知府在去年冬天守城时中了流矢,身体一直时好时坏,根本没有力气署理衙门,地方上的公务一直都是由副手在处置。不过根据商成的观察,知府的伤情并没有外面传扬得那么厉害,也绝没有严重到不能理事的地步。他估计,这多半还是因为李慎的指挥衙门就设在端州的缘故。李慎的手伸得太长了,端州知府也不得不避其锋芒,结果受损害就是地方。 看望过知府,他就开始找人来谈话一一他没有时间去考察端州的种种细务,就只能通过别人的介绍来尽快地了解地方上的情况了。州府衙门的堂官、主簿、书办甚至差役,都是他谈话的对话。他觉得,这些人都是办实差做实事的人,了解他们在执行公务中遇到的困难,实际上就是掌握实际情况的最好途径……另外,他也接见了一些当地的名流士绅。通过和这些人谈话,观察他们在谈话中流露出的看法和想法,他也就知道了民众对地方上一些做法的评价和期待。最后,本着兼听则明的态度,他会见了以李慎为首的当地驻军军官…… 在对端州局面有个大致的全盘了解之后,他很快就做出一些有针对性的布置。这其中一部分事务,象流民的普查和安置、设立官办粥场还有清除城市垃圾,这些是马上就可以做的,而且也必须尽快地看见结果;另外一部分,象打井筑堰、疏通整治河道、招揽民工修缮道路,这些事因为牵涉的环节太多,执行起来有一定的难度,所以可以缓一下一一但是必须马上开始做钱粮人手方面的筹划和准备,等卫署派来协助的人手一到,就要开始实施。 等这些事情都忙出个头绪,已经是他到端州的第五天了。他现在才顾上来端州的最初目的一一视察军务。 接下来的三天他把端州左近的军寨都跑了一遍。 总体来说,看过的右军两个旅的情况还是令人满意的。李慎这个人虽然有这样或者那样的缺点,但是他确实是个老军务,把所有的事情都打理得井井有条。不仅如此,他还让士兵在训练之余修缮维护了几段官道,不仅把道路上因为长年累月车过车走马碾压出来的车辄深坑都用碎石子黄土填平压实,还补栽上不少行道树。看着这焕然一新的老官道,商成很有些感慨一一要是李慎一直这样干,而别去插手地方政务的话,那该有多好? 这天上午,他在李慎的陪同下视察了川道口的一处军寨。这是商成检视的最后一座营盘,其中还驻着前年屹县战事时他临时指挥过的两个哨,熟人不少,所以就多花了一些时间。他不仅检阅了部队,还观看了操演,最后还找来一些熟悉的官兵拉了很长时间的话。 吃罢晚饭,看天色还早,他就约了李慎出来散步。 这座军营设在一道山梁下,背后是连绵不绝的山峦,旁边是蜿蜒流淌的溪流,正是个依山傍水的好去处。两个人带着几个护卫,顺山道一路走上山梁,到了山顶的警戒所才停下来。站在山上俯瞰,绵延数十里的川道尽收眼底,一块块阡陌纵横交通的肥田沃土上,刚刚整修不久的官道在晚霞映照下就象一条浅白色缎带,顺着河水走向在绿田碧树间迤俪向南。顺着道路遥望,天边尽头端州城的模糊轮廓就如一道黑线,在流荡的薄薄暮霭中若隐若现。 警戒所里值勤的两个兵士早就看见了他们,唬得大气也不敢出,张皇得连敬礼都有些硬手夹脚了,嘴里更是抖嗦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商成还了个礼,走过去笑着说:“你们继续执你们的勤务,不用管我们。我和李将军就是过来看看。”说着伸手在一个兵的袍服上攥了一把,关心地问道,“穿这么少,夜里不冷?小心别得病。” 那兵身体挺得铁矛一般直,面庞僵硬眼睛眨都不眨一下,目光死死盯着深邃的幽蓝色天空,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禀,禀告大将军,我们、我们不是值夜的,后,后面还有一班人。” 原来如此。商成唆着嘴唇点了下头。他转眼看了一眼另外一个兵士,本来想说两句话的,可看那个兵面孔发白手脚肩膀都在微微颤栗,一只杵着枪杆的手关节凸露青筋根根冒起,显然已经紧张到了极点,也就不好再去让他难受,只是轻轻在那兵肩膀上拍了一下,对他们说:“我和李将军在那边坐一会。不会妨碍你们值勤吧?” 两个兵都有些神智恍惚的模样,一个点头一个摇头,想想不对,又变成一个摇头一个点头。 商成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回来在李慎旁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 商成过去和两个小兵说话,李慎就坐在这边冷眼旁观。说实话,他无法理解商成这样做是为什么;包括下午商成和一群小军官大头兵围坐在一起说说笑笑的事情,都让他打心底里反感和不舒服,也更让他瞧不起商成一一将军就该有将军的威仪!要是动不动就和一帮小兵混在一堆,失了仪表身份倒是小事,要是因此丢了将军威严,那才是了不得的大事一一在战场上,没威风的将军还不如一只没牙的病猫! 但是,他并不想提醒商成改正。要真要有那么一天才好哩!那样的话,朝廷上那些家伙才会知道,把商瞎子弄上提督的位置是多么一件愚蠢的事情;燕山卫那些笨蛋才会明白,他们和自己作对是多么地短视和浅见…… 他看着商成坐在自己面前摘下眼罩擦眼睛,看着那张丑陋可怖的面庞,心头忍不住冷笑一一哼,不知道知恩图报的家伙,活该你遭罪! 商成当然不可能知道自己的老上司在心里转着什么念头。他一边用药帕擦拭着眼窝,一边思量着如何开口和李慎说话一一李慎插手地方政务的做法是错误的,应该马上停止!军人就应该做军人的事情,一是绥靖地方,二是抵抗外虏,除此之外的其它的切,都应该交给上级来处理,即便上级一时处理不了或者处置不当,他也可以向上级说明情况或者抱怨骂娘,但是绝不该象现在这样恣意滋扰地方。 他想了半天,直到把眼罩重新戴好,也没想出个好主意。 可他总不能硬邦邦地就把这种话抛出来吧?虽然李慎现在是他的部下,对他也是执礼恭谨,可再怎么说,也是李慎把他提拔起来的,这份知遇之恩他不能忘却,更不能忽视,因此他不能象对待孙仲山钱老三那样不留情面地呵斥责骂,也不能象对待西门胜或者段修那样有话就说直来直去。和李慎说话,提督架子不能端不说,话语还必须婉转中肯,言辞里还要给李慎留下转圜的余地,最重要的是要有个恰当的时机……唉,真是麻烦事啊! 他把用过的药帕叠成一个小方块,放进随身携带的一个小银匣里,把匣子收好,就打量着不远处野草杂树间半露半掩的一段土坎子,没话找话地问:“李公,那条土坎是怎么回事?看样子倒象是人堆垒起来的。奇怪了,这山顶上要路没路要水没水,四面不靠的死地绝境,难道还有人在这里立寨子建村庄?” 李慎转过头撇了那土坎一眼,回头略有些鄙夷地说道:“督帅难道没听说过燕长城?” 燕长城? 这粗坯丑陋爬满野草藤蒿的土坎就是长城? 商成大吃一惊!他几步走到比他高不了多少的“长城”跟前,伸手扯去攀附在城墙上的几片杂草,这才看清楚墙垣上确实有清晰的夯土痕迹。他把手在已经崩塌破损的城墙上抚摩了一把,被日头曝晒了一天的土墙还在散发着余热,随着手掌的移动,一股温融融的暖意在他手心里慢慢地流淌,他的手能感觉到夯土的坚硬和沙砾的粗糙……他围着这段长不及二十步宽不到五尺的古老长城转了一圈,立定脚步四面张望。再过去还有几段差不多模样的墙垣,但是风化得更加严重,有的崩塌得只剩下一条泥柱,人一样静立着,有的被日晒雨淋风吹,连“墙”都算不上,只剩几个高不及腰矮不及膝的泥墩子;顺着它们的去向望出去,周围几座山梁上都有差不多模样的土坎,或者隐在草木中,或者孤零零地矗立在光秃秃的山脊,断断续续牵牵连连绵延成一条看不见的线,沿山势走向朝东西两面舒展延伸…… 这就是长城呵! 他伫立在墙垣边,久久没有说话。 正文 第五章(50)在端州(下) 山梁上很安静。静得能听见远处草窝里雏鸟咕咕咕的啼叫。清爽的凉风顺着山坡爬上来,几丛密密的山枣树的树叶发出出刷刷的声响。风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裹来一段乡间小调,女孩子清脆的嗓音飘飘渺渺游游荡荡地在山梁间回响一一 “四月里桃花红, 五月里杏花开, 问一声我的好哥哥哎, 你什呀什么时候来, 问一声我的好哥哥哎, 你什呀什么时候来……” 商成伫立在燕国长城的残墙边,静静地聆听着一咏三叹的小调,忍不住又回忆起他的莲娘。她已经离开自己两年了。可她又似乎从来都没有离开过他,无论在什么时候,只要他一想到她,她立刻就会出现在他面前,红着脸,用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情意绵绵地凝视着他,温暖而关切地询问他的一切,倾听他吐露心事和惆怅,为他高兴,也为他犯愁……此时此刻,在缠绵的歌声中,他恍惚觉得她就站在自己身边,深情偎依着他,依靠着他…… 几个护卫散在四周,沉默而机警地观察着周围的风吹草动。李慎坐在一块卧石上,脸上挂着一丝冷淡而客气的笑容,两道碧幽幽的目光隐在微微耷下的眼睑后面,仔细地审视着自己的年青上司。夕阳西斜,金红色的晚霞洒满了整个山冈,商成就象一座石刻雕像般迎着夕阳巍然驻立,在漫天霞光中,长长的背影就象这横亘八百里的大燕山一样既挺拔又深沉…… 李慎的嘴角蓦地抽搐了一下。 一刹那间,他的心头竟然涌起来一股慌乱,甚至有种手足无措的感觉,连带着呼吸都不顺畅起来。 这就是那个被他从乱军里提拔起来的年青人?这就是被他兄弟俩支使到边军里去熬时光的那个乡勇?这后生什么时候就变成这副模样了? 他悄悄地深吸了一口气,把动摇的心神重新聚拢到一起。造化弄人啊!他不由得哀叹起不可捉摸的命运。他和族兄当初还以为一脚把商成踢进边军,这个家伙便永无翻身之日,谁知道一眨眼的工夫,这个赶马的驮夫就爬到了自己的头上!早知道会有今天,他当初就不该……唉,这都是运数! 他低着头胡思乱想,全然没留意到身边的动静,直到商成和他说话,他才惊愕地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商成已经走回来坐到他对面。 “……我以前来过端州两回,居然还不知道这土坎就是燕国长城。我记得北郑城的东边也有这样的土墙,那也是燕长城?” “唔。不是。”李慎胡乱点了下头又立刻摇头。他心头有鬼,感触又多,根本不敢抬起头和商成对视,扯了把青草假装拿草叶子去擦靴帮上的土,借此来掩饰自己的局促。“北郑东边广平驿那段是秦长城。秦扫**之后,为了防备匈奴和东胡,就把战国时秦赵燕三国北地的长城都连接到一起,有些地方地势险要,就新筑了关隘城墙。屹县拱阡关的那一段才是燕国长城……”他颠三倒四地说了几句话,这才平静下来,抬起头望着商成说,“这个事在《水经注》中有记载,好象是燕王四年还是赵王八年的,燕赵两国换土地,燕王就下令在这一片筑城。”这时候他才惊讶地发现商成的眼眶有些泛红,脸色也是异常地苍白。他停顿了一下,把目光从商成脸上挪开,蹙着眉头思索了片刻,手指着向西隐没在山峦中的那条明显比周围要黯淡得多的“线条”,说,“记得《史记匈奴列传》里有述,‘燕昭王有贤相秦开,为质于胡,留胡十余年,胡甚信之。归而袭破东胡,东胡却千余里。燕亦筑长城,自葛水越造阳至襄平,千五百里,置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五郡以拒胡。’一一葛水就是今天的燕水。燕州东北靠近燕水河畔的那个葛平镇,就是当年燕国长城的葛平关。” 商成眼睑微微一颤,盯着李慎手指的方向的目光也是蓦然一凝。他读书的时候,有一年暑假里到过古燕长城,还去过据说就是“造阳”的河北张家口市的怀来县,读研究生时闲着无聊,还找来不少资料论文考证燕长城的历史,《史记》上的这段话他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燕亦筑长城,自造阳至襄平,达千余里”,不是“千五百里”,更没有提到什么“葛水”和“燕水”! 他的心头马上浮起一个疑问:是李慎记错了,还是自己读过的《史记》有残缺?或者,是自己记错了? 最后一个疑问马上就被他排除了。看样子李慎也不可能记错。要说是《史记》因为版本不同而有残缺遗漏,似乎也不太可能一一古往今来那么多的学者专家,不可能都是翻着同一版本的《史记》论证燕长城吧?只要相互映证比照一下,马上就可以察觉史书记载上的不同,也会因此而再追溯考证一回史料,并且还会为此留下大量的文献资料。可他从来就没看见过一篇文章有这方面的论述,甚至连提都没人提到过“自葛水越造阳至襄平千五百里”的事。难道说……这就是他看《三国志》时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的原因?这个世界的历史在某个细微的片段上曾经出现过偏差? 他马上就敏感地意识到,或许不是一个偏差,而是一连串的偏差最终导致他眼前的世界和他以前认识的世界有差别。他还记起自己曾经看过一个物理学还是天文学方面的科学假设。假设的细节他已经记不清了,但是道理还有点印象,记得那个假说的核心就是这个宇宙一一当然也包括他曾经呆过的世界一一并不是单一的,而是无数个世界同时并存的,就象两面相对摆放的镜子一样,每一面镜子里映照的镜子影像都是无限延伸的,这就意味着镜子是无数个,世界也就是无数个…… “……前唐的燕州地方志也有记载,‘燕塞在葛水东。贞观四年,靖破突厥,易葛水为燕,置郡县,治在燕城。’”李慎倒没注意到商成的走神,兀自侃侃而谈,“不过那时的燕城很小,户不足两千,人口不及一万,县治就在座牌驿附近,和现在的燕州倒不是一回事。” 商成笑道:“历史变迁沧海桑田,大都如此。就象书上说‘燕塞在葛水东’,可葛平镇现在不就在燕水西了?正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 商成本来是有感而发,李慎却觉得这是他在用隐晦的言辞来敲打自己,涨红了脸干笑两声,也不搭话,挑了目光去看即将没下西边山颠的一轮红日,心头暗暗发恨:自己本来想借着谈古论今拉近两人的关系,谁知道他竟然不识趣,打哈哈胡诌什么“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再没有比这种毫无遮拦的警告更让他觉得丢脸的事情了! 哼!不知进退的东西! 商成倒没留意到李慎的脸色不自然,继续说道:“说到葛平,我倒是想到一件事。离开燕州时,葛平驻军报说,燕水北边的土匪水耗子邓老九投案了。眼下除了几股惯匪之外,燕州和枋州的小股土匪已经纷纷放下刀枪甘心服苦役,就是端州的剿匪进展不大啊……”他咂了下嘴,诚恳地问道,“李公,端州这边是不是有什么困难?或者遇见了什么难题?你说说我听听,咱们一块商量一下,有什么问题就地解决,别耽搁了才好。” 商成觉得自己把话说得如此委婉,李慎应该不会有太多的抵触情绪,顶多发两句不着边际的牢骚就可以进入主题。可谁知道李慎一点都不领情,他话音刚落,李慎就硬邦邦地顶回来:“我倒是想剿匪,可兵士们连饭都吃不饱,哪里有力气去剿?” 商成搓着手不知道该怎么说了。端州的士兵吃不饱饭?这话从何说起?就是怕张绍和李慎有私怨,卫府卡着右军的粮饷做文章,所以他才亲自过问右军的军需补给,无论哪样物资都是足足的分量,怎么可能出现吃不上饭的情形? 他苦笑着说:“李公,剿匪是紧要公务,咱们可不能义气用事,张游骑也是秉公处置,并没有夹杂什么私心。” “谁义气用事?你说我?一一什么话!”李慎一点情面都不留,撇着嘴说道,“我怎么可能和张绍一般见识,连个孬好都分不清楚?再说,我也没说是张绍使的坏。” 商成一怔,连忙问道:“那你是说谁?”除了张绍能借着职权动点小手脚,眼下燕山卫还有谁能给李慎穿小鞋?别说那些文官,就是自己这个假职提督,无论勋衔还是职务都在李慎之上了,面对李大将军都只能温言劝慰呀。谁吃了熊心豹子肝,敢来他头上动土? “还能有谁?就是端州城里的那些人!” 商成沉默了一下,然后说:“李公,我知道,你和端州地方上在公务的处置方面有矛盾,大家说不到一块。我这次来,也有调解这个事的想法。我已经和地方上的官员反复重申了卫署的立场,在这个事情上,卫署是坚决站这你这一边的一一当前要做的事情,第一桩就是剿匪,不管是谁,不管有多么充分的理由,都必须先把分歧和想法放到一边,全力配合剿匪。不仅要配合卫军把干净彻底地解决燕山匪患,还要抓紧落实各项与军务有关的细务,包括道路运输民工这些事,都必须拿出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案和计划。” 李慎一咧嘴,就象他有牙疼病一样,吸着凉气说:“他们怎么说?” “他们还能怎么说?当然是支持了。这又不单是咱们卫军一家的事情。” 李慎冷笑着说:“我看倒象是只有督帅在着紧上火吧?”他马上察觉到这样说话显然是把两个人的矛盾公开化,急忙添了一句,“那些文官才不会管咱们卫军有多苦多累。我就说要点牛羊犒劳下将士,他们就推搪了半个多月,到现在送来的牲口连一半都不到。” “他们已经答应,余下的部分就在旬内送到。”商成说,“不过,官府要给庄户提供耕田犁地的大牲口,牛也不够支派,你看,能不能折算成羊顶上?” “不用,就折……”李慎蓦然收住话,改口说,“成,就折成羊。不过要活羊。你知道,右军分驻在燕东各地,要都是死物,怕送不到地方就该臭了。尤其是钱老三和范全他们,离得更远,军务又重,我思量着应该给他们多分一份。” 商成点头答应说:“好,我回头就交代地方上经办这事的人一声,让他们收活羊。要是收不上来,就按市价折成钱交给右军指挥衙门。”他对李慎说,“我看还是少要点活羊多拿点现钱好一些。近处几个军寨就给羊,远点的地方就发钱让他们自己改善伙食。你看怎么样?” 李慎假意犹豫了一下,然后谨慎地说:“这样……也好。” 商成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个好财的老上级了。就算是做戏,也该做得认真点呀,你既然要折现,怎么不让地方上连人工费交通费一同折进去?难道说端州府衙把活羊给你送来,你还真要自己赶着去一寨一城地送不成?况且端州府那些文官又不是傻子,自己放着人情不做,真把所有的买羊钱都送到你这里?算了,不去说他了,只要他把事情办好就成,回头和地方上说一声,连活羊都不用买,钱都送他手上拉倒。 下山的路上,李慎又提出一个事。他的两个旅为了调动方便,帮着地方整饬了好几截官道,这是不是也该算伕钱?照官上的例,民伕出工一天是十八文的工钱,还要管两顿饭,那卫军出工出力又自己管了伙食,这么大一笔支出,总该有个地方核销才对吧。 商成被他的认真模样逗得苦笑不得,最后说:“我来和地方上说。实在不行的话,我让卫署找个支出帐给你核了。” 回到军营以后,他们又说了很长时间的话。商成拐弯抹角地劝李慎,希望他不要随便插手地方事务。因为商成刚刚答应为自己“报销”两笔开支,李慎最后也就答应了这个事。 当晚两个人就歇在军营里。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回了端州城。 正文 第五章(51)荒唐事 翌日清晨,一行人辰正时分离开军寨,沿官道信马游缰迤俪而来,三十里地说话就到,赶及端州城下时,太阳还斜挂在东边天上。 李慎的官衙在北城,驿馆在南边,所以进城之后不久两个人就分开了。李慎告辞回了衙门去处理公务;商成没什么要紧事,地方上的具体事务他也没必要插手,本来想让两个护卫先把马牵回驿馆,自己带着苏扎他们慢悠悠地朝回走,可一低头看见自己还穿着锦袍官靴扎着金钉腰带,只好打消了这个临时起意的念头一一这身装束要是在街市上一现,只怕满街人不是被吓跑就是都跑来瞧他的热闹了…… 他回到驿馆,刚刚脱下官服洗了把脸,还没来得及换上家常衣服,驿丞就跑来禀告说通判大人来了。 他一面系着内衫的褡子一面随口问道:“他来做什么?” 驿丞躬着腰侧身低头等在门边,听见商成发问,楞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和自己说话,嗫嚅了一下,吞着唾沫说:“小,小的没敢问。” 商成这才发现自己走神问错了人。他没再说话,从椅背上扯了件宽袖广身的燕居服,一边伸胳膊套袖子,一边迈步出了居室,吩咐一声“让他到上房里说话”,便穿过庑廊踅过角门径直先去了。 他前脚进上房,后脚通判就到,站在阶下扬声报名觐见:“端州通判孟英,晋见督帅。”这是个身材矮挫的黑胖子,一身肉把青色官袍绷得几乎看不见一条皱褶,大热天站在日头直晒的庭院里,满头满脸的汗水顺鬓角颊颈项望下淌,圆领袍服的领口附近早就是一大片的湿渍。 “外面太阳大,赶紧进来。”商成道。又吩咐驿丞赶紧去打盆水来让孟英洗脸,自己擎起茶壶给他倒了杯凉茶,等孟英在檐下擦过汗进来坐下,就把茶杯塞他手里,说,“喝口水解解渴。你是个胖子,耐不得热,我这里也不是衙门,就不用讲那么多规矩。实在热得受不了就干脆把官服脱了。”一面说,自己就先敞了衫坐到孟英旁边,拿把蒲扇呼啦呼啦地扇风取凉, “谢督帅体恤。”孟英拱了下手,端起茶盏饮了口水,却没脱官服,说,“也不是太热。只是听说督帅回来,我过来得有点急……” “哦?出了什么事?” 虽然已经和商成打过多次交道,但是孟英依旧不习惯这种随和中带点亲密的谈话方式,他拘谨地坐在座椅里,一手持着茶杯,一手从袖子里掏出张帕子抹了抹额头上密密匝匝的汗,回话说:“倒不是什么急事。……就是大人一走就是好几天,这个,这个……心头有点担心。” 商成笑道:“你担心什么?我就是去看看周围的几座军寨,有什么好担心的?”他瞅着孟英不自然的神情,开玩笑说,“未必是怕我被狼叼走?”话没说完,他自己就先被自己的玩笑话逗得笑起来。孟英更加地不自在,脸颊的肥肉抖了两下,使劲挤出张笑脸,说:“大人说笑了。几万突竭茨人都没能留下大人,几头狼又何足道哉?要是真有不开眼的畜生敢来冒犯大人的虎威,正好让大人打来做一身好袍子。” 商成呵呵一笑,帮孟英把杯子里续满茶水,问道:“你来找我,是有什么急事吗?” 孟英犹豫了一下,然后说道:“督帅,是这么的,你前几天交代的几件事,整治州城、抚民、修路、挖井筑堰塘,还有劳军,州府衙门已经在着手办理了。”商成点了下头,赞许地说道:“刚才进城时我已经看见了。城外收留流民的那片窝棚虽然简陋,但位置挑得不错,是个太阳晒不着的背阴地方,窝棚看样子建得还结实,也能遮风蔽雨;看得出你们是用了心思的。不过,城里的光景好象没什么变化,垃圾还是丢得到处都是,几块积水的污泥塘也没填。就只有驿馆后巷里的几堆破烂被你们挪走了。”他抬起头似笑非笑地凝视着孟英,问道,“一一你们就打算做个脸面上的工夫?” 孟英赶忙站起来说:“怎么会?我们也是想把事情做好。一定做到令大人满意!” 商成招手让他坐下,说:“让我满意有什么用?又不是我住在端州城里。”他知道孟英这个人,和周翔一样的梗直脾气,不可能在百忙中抽出闲暇跑来问候自己一声,就问道,“是不是遇见什么难处了?你说说看,讲出来大家一起参详一下。”说着,他又记起来一件事,就问道,“右军两个旅把几段官道都修过的事情,你知道不?” 孟英还在踌躇着怎么开口说出自己的来意,听见他突然转过话题莫名其妙地到李慎,就点了点头说:“知道。刚打春就在修了。李慎说道路不畅粮草军资供应不上,就自作主张派了几营兵修了几段;当时周推官还找了两个老吏带着十多个修路的老石匠去给他们做指点。怎?路有毛病?”他马上又摇头否定了自己的说法。“不会的。那路是用土和碎石铺垫了几层的,老匠人都说能管个十年八年。” “不是说这个。”商成抿着嘴唇思量该怎么开这个口。最后,他干脆实话实说,“你要不过来,罢了我也要去找你。有两个事要和你说一声。一是劳军的事情。不用买羊了,就按市价折成现钱送到指挥衙门去,右军自己会作分配。二是这几段路的事情。官道历来都是由地方上维护保养,官府也有专门的钱粮支出,你们不该让卫军来做这个事……” 孟英张着嘴辩解说:“我们本来就没想让卫军来做。是李慎自己提出来的!要不是他说带兵的最怕就是让兵闲下来,兵士们一没事情做,不是摔盆子砸碗就是偷鸡摸狗,我们怎么可能把地方上的事情拿去麻烦他们?我们躲都躲不过,怎么敢去招惹他们?” 商成这才明白李慎也只和自己说了半截话。他原以为是地方上忙着别的事务,一时顾不上修路才请卫军来帮忙的……原来是这样!他有些抱歉地对孟英说:“对不住了。刚才不该责怪你们的。都是我不好,没了解清楚情况就先数落你们一顿……”他没理会孟英脸红脖子粗欲言又止的怪模样,停了停,又说道,“不过你们还是有件事没做对一一既然右军替地方上解决了问题,那你们就该从正项支出里把这笔开支拨给右军,哪怕不给足数,也该象征性地犒劳下将士吧?”他不想打问这笔本来该支付给右军的钱最后去了哪里。因为完全没有那个必要一一还能去哪里呢?他只想让他们拿出一部分来补给右军,多多少少地是个意思,别让兵士们寒心。“要不这样,地方上……” 孟英很失礼数地打断他的话,说:“督帅大概不清楚这件事的来龙去脉。钱,端州府衙早已经拨给右军指挥衙门了。虽然李司马说兵士们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卖两膀子力气,只要地方上粮食管够就成,可我们还是按平常招募民伕的工钱伙食给付的钱粮!” 商成惊讶得瞪视着孟英,半晌才问道:“那……李司马怎么说,你们没付这笔钱?” 孟英抬起涨得通红的胖脸,深陷在眼窝里的小眼睛直直地盯着商成,冷笑一声说道:“大人,要是我们没给李慎钱,你觉得按李将军的脾气性情,他会不会派兵把端州府衙给围了?您要是不信孟某说的话,可以去衙门里查阅帐册,周推官、户曹还有我的签押都在,右军的收据也在!” 商成苦笑了一下。他现在已经相信了孟英说的话。依他对李慎的了解,真是地方上克扣了右军工钱的话,李慎说不定真敢做出什么蛮事来。不过,虽然说李慎贪财是不假,可并不是说这个人没脑子。事实上,只要事情牵涉到钱财,这个人一向就是足智多谋,而且最擅长的手法就是混水摸鱼;就象他在屹县南关做的那桩事,贪墨了那么多的钱粮,最后不也是查无实据而让他蒙混过关了么? 他正想说两句话劝说一下气头上的孟英,孟英却在座椅里猛地一拍大腿,咔嚓哗啦几声响,搁在旁边几案上的茶盏茶壶连同黑漆木托盘接二连三地翻到地上。在屋外值勤的两个护卫立刻走到门边来查看发生了什么事,被商成挥手赶开了。孟英浑然没注意到自己的官服下摆连着绸裤都已经被茶渍浸得透湿,蹙眉拧首跌脚地后悔不迭,手握着拳头在屋子里兜圈子,念经一般地叨唠着:“糟了糟了!完了完了!这可怎么办?怎么办?” “……怎么回事?”商成问。 孟英坐到座椅里,仿佛泄气的猪尿脬一样变得无比地委靡,半天才睁着连光彩都了一双小眼睛吁着气说道:“这笔钱,因为修路的是卫军不是民伕,所以走的是杂项支出,列的是劳军科目……”他痛苦地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唉,又被李慎耍了!” 商成心情复杂地看着端州通判。他没有想到李慎为了谋点钱财竟然会这样大胆,居然耍出如此的伎俩。他也不能责怪孟英,也不能责怪对这件事负有直接责任的周翔;他们只是没有料到李慎会是如此地狡猾,简直比个老到的墨吏还难以对付。现在,他得好好想想该怎么处理这桩事一一既不能让李慎下不来台,也不能教端州府衙吃这个亏…… 麻烦啊! 他抚摩着脸上的伤疤,焦虑地想着可能的解决办法。其实,两方面都不足为虑,只要他端起提督架子,三两句话就能让事情风平浪静。不过事情既然已经揭穿了,那纸里包不住火,早早晚晚都会传扬出去,到时候李慎就要被人讥笑讽刺。他既不愿意看见自己的老上司落到这般田地,也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一一这样的丑闻真要是传出去,那丢人不仅是李慎,连带燕山卫军都要掉脸面! 不行,他绝不能容忍发生这样的事情发生!他必须把李慎保下来,他一定要把这件事掩住! 他很快就拿定了主意,便故作轻松地对孟英说:“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哩,就把你急成这样。这事我早就知道了。前段时间右军给卫府和提督府都发过呈文,就说的这桩事。你们当地方官的,能时时刻刻想着卫军,我和李将军还有卫府的张绍将军,都觉得很高兴,也很感激。李将军还在公文里建议卫府给巡察司衙门递份公函,把这事作为你们的政绩加入年考。张绍将军已经同意了,估计很快就会有结果。”他停下话,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顺便想想到底是个什么“结果”。“……周推官调去卫署任职其实就是因为这个事。另外,他走之后端州地方的推官也出了空缺,提督府在考察过几个人选之后,最后决定由你来接任这个职务。”他脸上带着澹然的笑容看着嘴都合不上的孟英,说,“本来在吏部的公文回来之前,我是不想告诉你这个事的,但是我又想听听你对此的看法一一存直,”他叫着孟英的字表示亲热和信任,“你有信心当好端州的推官么?” 商成这番话里漏洞百出,可被突如其来的喜讯砸得晕头转向的孟英哪里还有心思和时间去仔细推敲,矮胖的端州通判坐在座椅上,嘴已经咧到后脑勺,双手使劲揪着自己的官服抓扯着,努力不让自己在提督面前失态。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惊喜之中对商成说过些什么…… “好,好,我记得了。”商成一直把孟英送到二门。在分手时,他再三叮嘱孟英,一定不能把风声透出去。他说,“存直,在吏部的任命下来之前,你可一定不能告诉别人,不然卫署会很难堪……” 孟英拼命地点头:“督帅,您放心,我不会说的!” “那就好。另外,地方上的公务也不能懈怠。要知道,你干得越出色,卫署在这桩人事任免上说话就越有底气!” “您放心……” 看着孟英盘着一双短腿连蹦带跳地出了驿馆,背影消失在白晃晃的日头下,商成才忧心忡忡地朝回走。 李慎的荒唐事算是平息了,可他的麻烦才刚刚开始。现在,他要开始为孟推官的事情犯愁了…… 正文 第五章(52) 商成攒着眉头在上房里走来走去,焦虑地思索着如何对待李慎搞出的这些事。 事情相当麻烦。一方面,李慎作为他的老上司,对他又有知遇提拔的恩情,他完全没有办法板起面孔来和李慎严肃地谈论这些荒唐的愚蠢举动。另外一方面,他也需要考虑处分李慎的话,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影响,会不会被人指责为挟私报复呢?毋庸讳言,他和李慎的来往一直都不是令人愉快的。记得前年春夏他刚刚从军时,两个人就在军务上有过意见分歧,后来为了报功请赏的事情,俩人还也有过很深的隔阂;直到去年冬天李慎复职之后,他们的关系才算是正常起来。虽然当时李慎只在燕州停留了没多久就奔赴前线指挥对突竭茨人的反击作战,但就在那短短的十来天里,李慎多次去老官驿探望过他,不仅和他一起探讨军事上的问题,还一再叮嘱他要安心养伤,后来燕东大捷时,李慎还以“襄赞军务多筹广谋”的名义把他的名字添进了功劳簿。可惜的是,这段彼此关心和信任的好时光并持续多长时间,不久之后,因为燕山提督的任命一事,两个人的关系立刻就变得前所未有的疏远。据说,如今经常飘进他的耳朵里的各种和他有关的谣言,就是李慎在暗中指使人传的……不过,他倒没有因为这些道听途说的没影子事情就对李慎这个人有什么偏见。他知道,人是一种复杂的社会动物,会随着环境的变化而做出一些旁人难以理解的事情,有些时候甚至连当事人自己都不一定能清楚地解释自己的行为,所以他也就从来都不会因为什么谣传而去简单地对一个人做出评价。另外,他一直觉得,他和李慎之间的矛盾都是事出有因,并不能把全部责任都推到李慎身上一一假如他处在李慎的位置,在希望落空之后,指不定就会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他能理解李慎的心情,所以也就更难做一个决定。不过有两点是肯定的。首先,他不能借这个由头来打击李慎。那样的话,那他真的就是在挟私报复了。另外,就算是要训诫李慎,也不能通过卫军之外的人一一卫军的事情卫军自己能解决,不用外人来插手!这是必须遵循的原则! 那么找谁来和李慎严肃地谈一次呢?眼下除了自己之外,燕山卫军里谁还有训导李慎的资格呢?他掰着指头数了一下,结果很失望一一只有张绍了。虽然张绍在勋衔上比不过李慎,但因为他掌管着卫府,所以在职务上要比李慎高半级。可令他发愁的是,他偏偏不能让张绍过问这事。张绍和李慎的矛盾很深,要是被他抓住李慎的把柄,肯定会朝死里整…… 但这事又不能就这样不了了之。就算不处分,也至少要给李慎提个醒,免得他今后再干点别的蠢事。 看来,最后还是得他自己来处理了…… 该如何尽量不伤和气又能恰倒好处地和李慎说呢?商成苦恼地在屋子里转着圈子。 至于孟英的事情,商成倒是没花什么心思。从这几天的了解来看,孟英还是个不错的官员,这个人虽然长相其貌不扬,不过学历高,是东元二年的进士,又长期在地方上做事,十几年的宦海沉浮,人磨练得既圆滑又通达,而且很务实,很适合在地方上主持政务。他觉得任命这样一个人做端州的推官,无论是狄栩还是陆寄,他们都该不会有多少意见。 他正在因为自己没有和李慎开门见山谈问题的勇气而自责的时候,驿丞又来告诉禀告说,刚离开驿馆的孟英又转回来了。 等孟英进屋,商成就问:“怎么回事?” 孟英跑得满头大汗,一张胖乎乎的圆脸胀得通红,边喘气边说道:“下,下官失态,让大人见笑了。”他捧着商成递给他的苦茶,赶紧解释自己去而复返的缘由。“府衙里没钱,大人布置的差使……怕,怕是完不成……” “兴水利和修路的钱不用担心,这都是功在长远的正项开支,钱走卫署支出。我估计就这三五天里就会有正式的文告。你们先把城市整治好就行。” 孟英吞吞吐吐地说:“就是,就是说的这笔钱……”也不知道是因为天气热还是别的原因,他额头上的汗冒得更厉害了。“府库拿不出……不,不是!是年初做支出预备案时,没有想到有这笔钱。” “这花不了多少钱吧?”商成有些惊异了。燕州搞城市整治时他问过陶启,那么大个州城,前前后后各项开支加一起才一千缗出头。这点钱对一个州府来说,实在算不上多大个事吧?而且燕州治下几个县都在搞,也没听说谁伸手找陶启要钱呀。怎么孟英就说端州没钱呢? 孟英苦着脸笑了一下,说:“我们怎么能和燕州比?……大人,燕州没过兵,李大将军也没驻军燕州啊。” 商成没再说话。他知道,端州府库肯定不象孟英说得那样连地缝的铜渣都扫出来派用场了,这一点看前些天城里的流民就能瞧出端倪一一卫署是按人头下拨的善后钱粮,就算端州报上去的数字没水分,可既然至今还有人没被遣返,那么本该花到这些人身上的钱又去哪里了?毫无疑问,地方上肯定是把这笔钱隐匿起来了。不过他并没有拆穿,而是问道:“缺口有多大?” “……八百三十缗。” “你们做案子时,预计要花多少?” “按大人交代的事项,一共要花一千三百五十缗。” “比燕州花的要多一点。不过你们还要负责流民的安置和遣返,预算大一些也很正常。”商成沉吟了一下,然后说,“这样,等过两天卫署的霍签枢来了以后,我把你们的事情和他,看能不能从什么地方帮你们解决一下。”霍士其手里有笔活钱,大约有三千多缗,是前段时间处理善后事宜时节余下来的款子,本来他计划拿这笔钱来填补卫署财政赤字的,现在看来只好先填端州的窟窿了。 商成的做法令孟英既惊讶又感激。没旁人提醒商成也能瞧出来端州府库里的虚实,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而商成看到这其中有问题却又只字不提,就更不能不让他感激一一这样他就能保住那笔应急款,在遇到事情时就有了更多的腾挪余地。当然他也知道,商成答应他的钱也肯定是来自提督府掌握的应急款。这一点尤其令他感激一一这其实就是提督府出钱让端州挣脸面,是商成在帮他的忙…… 送走孟英,吃过晌午,商成本来打算眯盹一会,等日头小一些他就去转转端州的街市,谁知道他才把碗丢下,霍士其就到了。他急忙吩咐伙房烧火做饭,并且特意让人去外面的酒楼里沽了一壶好酒。他自己不能喝酒,饮食上的忌讳也多,刚到时苏扎就去交代过伙房哪些作料不能添哪些菜肴不能做,所以驿馆也就没为他预备上好的酒水。 令他奇怪的是,除了霍士其之外,他就只看见一个提督府的书办。其他的人呢?他不是让霍士其带几个有经验的官吏过来吗? 霍士其边吃边说:“我给你送公文来了。在半路上遇见了你派回去的人,就让他回燕州找周翔。这个人很能干,几天时间就把卫署的人事摸得清清楚楚,肯定不会误事,能把你想要的人都派过来……” 商成眼睛盯着霍士其颈项上的几道红印记,嘴里答应了一声,问道:“你走的时候,婶子到了没有?” “到了。”霍士其说。他察觉到商成在盯着自己的脖子看,伸手扯了一下领子想把痕迹遮掩住。可他现在是在内堂,身上就穿着件月白圆领细纹南罗衫,肩膀以上光秃秃的,哪里去找衣领子?他脸色微微泛红,解释说:“道上骑马不小心,被树枝挂了一下……”看商成将信将疑还是盯着自己的脖子不放,连忙把话题引到一边,说:“都到了。你婶子她们,月儿,还有盼儿,她们都来了。仲山的媳妇也一块过来了。都说等你回去之后团圆一下。” 骑马?还是树枝挂的花?商成怎么可能相信霍士其说的鬼话。那几道红印怎么看怎么象是被人用指甲挠出来的伤。再联想到十七婶已经到了燕州……呵呵,以十七婶的精明,还能瞧不出来十七叔的名堂?估计两口子已经为这事吵过了,十七婶还动了手。他端着茶杯,笑着点了点头,算是接受了霍士其的说法。就说嘛,几份寻常公文,用得着霍士其亲自跑一趟?要真是十万火急的大事,更是不可能让他单枪匹马地跑几百里路。显然,送公文什么的只是个借口,出门避祸才是十七叔来端州的真实想法。 不过,既然霍士其坚持这样说,商成也姑且相信着。趁霍士其吃饭,他先浏览了一下几份公文的标题。果然不出他所料,都是些鸡毛蒜皮的杂事。这就更证实了他的猜测。但是他并没有言传什么。 霍士其觑见他神情有点古怪,也就停下了筷子,抿着嘴唇低下头,沉默了一会,耷拉着眼睑幽然叹了口气:“……你都知道了?” 商成咧了下嘴角。这种事情还想瞒得住人? “我和桑爱爱的事情,你婶子已经知道了。” 商成还是不吭声。这个时候,他作晚辈的可不好插嘴…… 霍士其夹了筷子凉拌青葱,却不朝嘴里送,瞪着一桌子菜半天不说话。良久他又幽幽地叹息一声,说:“你知道,我已经三十七了……”他长长地吐了口气,无限忧伤地说,“你婶子她……” 商成继续不吭声。 “……你婶子……你四个妹妹……家里没个男娃,总是……唉!” 商成点了下头表示理解。 “我……你婶子又是那么个脾气,结果……”霍士其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说了。踌躇了半晌,他才说,“我想,我想吧,等咱们回了燕州,回了燕州之后……”他没把话说完,只是抬起眼,用央求的眼神望着商成。 商成在心头叹息了一声。看来自己想不发表点看法和意见是过不了这一关的。他只好苦笑着说:“那我回去以后去劝劝我婶子。”但是他又马上补充了一句,“不过这个事我可不敢打包票。只能是尽力而为。” 听商成这样一说,霍士其满脸的愁苦神色登时消减了许多。他甚至还有点的笑容,欣慰地说:“你能答应替我关说这件事,我就很高兴了。你婶子心里想的是啥,我心里有数,只要你肯去,她就没有不应的……” 商成假装没听懂,笑了笑,拿筷子拈了几片肉在料盐碟子里滚了一下,放到霍士其的碗里,说:“您尝尝这个。这是端州府的名菜三醪羊片;苏扎巴结您,特意骑马去给您买回来的。” 霍士其把几片肉嚼了咽下,笑着说:“六七年前还在县衙当差的时候,那回押驮队到这里缴钱粮,府衙请我们这些外县的衙役书办吃饭,记得桌上就有这道菜。听当时陪座的府衙杜先生讲,就这么一小碗,”他把手在桌上的大海碗上比划了一下,发觉碗太大,就指了指自己的饭碗,继续说道,“……就这么点大小的碗,也就是二三十片肉,就要七百钱。后来再到端州,从来都只能想想,路过那座酒楼时看看一一太贵了,舍不得钱啊……” 商成笑着又给他拈了几片,正想说话,霍士其却突然转过了话题:“大丫也回来了。” 商成早已经知道守重孝是算年头不算月份,按日子算,大丫的夫孝在去年腊月的最后一天就该结束了,而且大丫在夫家也过得不好,吃了不少的苦,不可能对那个家庭有什么留恋,所以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他一点都不吃惊。恰恰相反,他为大丫能回到父母身边而感觉十分高兴。这是好事! 在问过大丫的近况之后,他为十七叔一家人重新团聚而陪着霍士其喝了一碗酒。 他对霍士其说:“叔,你和婶子以后再不能象这样在婚姻问题上勉强妹妹们了。她们应该有权利追求自己的幸福。” “再不会了!” 正文 第五章(53)去屹县 两天以后,卫署派来协助的几个官员也赶到了端州。这些人都是陆寄从卫牧府各司衙门里临时集中起来的精干能吏,个个既通晓案牍往来的程序又有实际的治政经验,其中有两个还是去前年刚刚从端州调去燕州的司曹,熟知本地的人事脉络,有他们俩的指引,卫署来的人很快就帮着孟英把乱麻一样的地方公务清理出一个头绪,分出主次制订方案,然后按部就班地开始执行。 卫署的人来了之后,商成又在端州逗留了两天,看着几件大事都走上了正轨,他就预备按原来的计划去视察燕山转运司屹县大库一一俗称的屹县南关大营。 不过,在动身之前,他还有一件事情要办。他要和李慎谈一谈。 他先找到孟英,让孟英从府库里拿出一笔钱来支付右军的“工钱”。钱虽然不多,但是孟英就是不情愿。矮矮胖胖的孟通判很感激商成的赏识,可一说到钱,立刻就愁眉不展。他先叽里呱啦说了一大通李慎的坏话,然后两手一摊一一没钱。最后还是商成以卫府的名义打了张借条,并再三保证这笔钱很快就会补上,孟英才很不痛快地答应了这件事。他一面依照商成的意思给右军指挥衙门写关牒,一边说着酸话:“大人对李慎这么好,我看倒有些肉包子打狗的味道。我就不信,李守德会把钱都用在兵士们身上!”通过这几天的接触,他虽然对这个一步登天的假职提督还抱着一些看法,但已经知道商成是个既认真又随和的人,所以现在在商成面前也就不象刚开始那样拘束了;而且经过这一段时间的观察,他发现以前听说的许多对商成的评价都不准确。他认识到,商成年纪轻轻就做到一方大员并不是没有原因的,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胸襟宽阔能容人一一这一点尤其难能可贵一一因此他也敢在商成面前说些实在话。“这人的手很长。他前年被贬斥就是因为趁乱朝家里搂钱。要不是前头的李悭李大将军护着,早就被下大狱了。也不知道朝廷作的是什么盘算,居然又把他派回燕山。我听说……”说到这里,他抬起眉瞄了商成一眼,看商成抚摩着脸上的刀疤望着屋前的庭院,一副似听非听模样,后面的没意思话也就没有说出口。 拿到孟英开出来的关牒之后,商成就去找李慎。他赶到右军指挥衙门时,恰好李慎也正要派人去找他。 他看见衙门里到处都有人进进出出一片忙乱,没顾上把钱的事情告诉李慎,先问道:“出了什么事?” “发现齐秃子的老巢了!” “真的?”商成也被喜出望外。 “错不了!”李慎很笃定地说道。 “在什么地方发现的?”喜出望外的商成急忙问道。齐秃子是燕东一股土匪的大当家,手下号称有数千人。这家伙仗着人多势众,不仅四处截道路抢劫过往的大户客商,打劫官府配给给返乡流民那点可怜的粮食,连官府的钱粮车马也敢动一一早在去年秋末陈璞暂代燕山提督时,他就带人多次截粮。别的土匪劫道,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一般不会害人性命,抢了钱财之后一般都给人留条活路,免得结下血海深仇别人决死报复;可这家伙似乎不明白这个道理,残忍暴戾穷凶极恶,不仅杀商户,杀百姓,还杀护粮的官兵,不管什么人,只要落到他手里,不死都要脱层皮。就因为这些原因,燕山卫署发布剿匪文告时,把他列在“永不赦”的十三名惯匪的第一位。不过这家伙人虽然残忍,却不缺心思,官府的文告刚刚贴出来,他就钻了山沟,一直躲到现在…… 李慎指着铺在几案上的一张舆图说:“就在这里!黑虎峪!”就因为齐秃子在他的地盘上横行无忌卫军又束手无策的缘故,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后戳他的脊梁骨。前几天商成刚到端州时,甫一见他的面,马上就过问这件事,虽然话不重,但是商成言语中流露出的不满和怀疑还是深深地刺痛了他一一什么时候轮到商瞎子来教训自己了?可商成的话戳在他的痛处,他压根就没办法反击。巧了,他正瞌睡就有人送枕头来,正忧心剿匪不力而被对头抓住把柄,齐秃子就显了形!现在,他兴奋得两眼放光,撮着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咂嘴说道,“皇天不负有心人!可算是逮着他的狐狸尾巴了!” 商成俯身查看已经标记好的舆图,仔细审视着土匪巢**周围的几条进军路线,问道:“怎么发现的?” “钱老三那王八蛋胆子大,一口气私放了二三十个土匪,都许下了重赏一一只要摸清齐秃子的巢**,前面犯的事通通既往不咎,还另外有好处。”他嘴里口口声声地叱骂钱老三胆大包天,脸上却是笑纹绽放,连口气都是喜气洋洋的。“他让这些人带路,一连派出了十几路探子都假装落荒而逃的亡命之徒,到处去打探消息,这才好不容易摸到齐秃子的家门口。” 商成稍微有点意外。他知道钱老三和李慎不太对路,就说:“这狗东西是有点本事,不过老兵油子习气也重,脾气又倔又不听话。他在端州这边没给你惹什么麻烦吧?” “有什么麻烦不麻烦。子达你在卫军里的日子浅,还不了解这些底下人的秉性做派一一老兵都这模样。”李慎笑道,“看来子达也不太了解钱旅帅这个人啊……” 商成眼睛眨也不眨盯着在舆图上勾勒出来几条进军路线,眉头紧锁陷入沉思,全然没注意李慎在说什么,只是随口支应了一声:“还是有点了解,毕竟跟了我那么长时间……” 李慎沉默了一下,犹豫地说:“子达,有个事情,我想和你商量一下。” “嗯,你说。”商成埋着头说。可过了一会他都没有听到李慎的下文,就奇怪地抬起头。他惊讶地发现李慎的神情居然有些局促。他看李慎蹙眉拮首地立在几案边,搓着两只手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似乎是遇见了什么为难事,便问道,“什么事?你想替钱老三求情?” 李慎摇了摇头,说:“不是这个。不过我觉得钱旅帅这也是行的权且之计,虽然有点小疵,但是过不掩功。这应该算是功劳。” 商成点了下头好象是认可了李慎的看法,不过说出来的话却是不置可否:“是功还是过,要等卫府来评断。” 李慎尴尬地干笑了一声,然后说:“那是当然。卫府的张绍就是干这个的。是这样的一一”他吞了口唾沫,难为情地说,“子达,你看,能不能一一我是说有没有可能一一能不能把钱老三的旅就拨到右军里来?”说完他就眼巴巴地望着商成。 商成楞住了。李慎的提议简直比听说齐秃子的事情还要令他吃惊。不过仔细想想,李慎的建议也不无道理。燕东地区驻着的七个旅另六个营分别来自左中右三军及卫府,虽然名义上都归李慎辖制,可不管出了什么事,带兵的军官将领们头一个想到的还是找自己的老上司一一这不就等于说李慎的指挥衙门形同虚设吗?燕东号令得不到统一的问题,一直就困扰着他。剿匪只是个开始,后面还会有更大的动作,要是到时候制令混乱的局面还不能解决,麻烦就大了……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在考虑把钱老三和范全的两个旅还有左军的一个旅都划拨到李慎麾下。这样做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当然,这样做的弊端也不少,别的且不忙说,光是钱老三和范全与李慎的关系就搞不他们之间的矛盾重重…… 现在,李慎的提议让他再一次审慎地考虑这样做的利弊。 他坦白地把自己的顾虑告诉了李慎,然后问道:“你和钱旅帅之间似乎不怎么愉快,他过来之后,你们能把关系搞好不?” 李慎也很坦率地说:“能。我和钱旅帅以前是有过一些隔阂,但是这既不能怪我也不能怪他。之前他是你的兵,我不可能象待我自己的兵一样待他。你放心,等他过来之后,这方面我肯定会留意的,绝对是一碗水端平一一别人有的,他一样都不会少!” 商成点了下头。李慎这话很坦诚。事实本来就是如此。虽然他因为公务繁忙顾不上随时关心自己的中军,但是有什么好处却总是忘不了底下人,不仅明里暗里给自己的几个旅争好处,有时甚至是借着职务之便去压服张绍和卫府,逼着他们给自己的手下大开方便之门…… 他对李慎说:“我有个想法,想把燕东的几个旅都编进你的右军里,你觉得怎么样?” 李慎克制不住自己的兴奋和激动,一边搓手一边谦逊地说:“好是这样军令才能畅通,就是怕我没那么大本事……”他说不下去。这话实在是太矫情了,连他自己都听不下去,眼下遍燕山还有谁不知道他想当提督呢? 商成似乎没有留意到他的尴尬,沉吟着说:“我看这样做可行。但是要等我回燕州之后和人再商量一下才能决定。我想问题不是太大,卫府能同意。你也可以开始做一些准备一一”他凝视着李慎说,“李公,有些事……还是要谨慎一些。”他把孟英写的关牒拿出来交给李慎。“这是端州府衙的公文,上面列支的钱粮是地方上为右军前段时间修路提供的一些津贴和补助,你收着,回头派人去府库里领出来。” 李慎拿起公文看了一遍,笑道:“这些文官就是这样,工钱就是工钱嘛,非要说成是什么补助……”他把盖着鲜红大印的信笺放到桌上,说,“我明天就赶去北郑和钱老三汇合,争取把齐秃子连窝端了。怎么样,你和我一起去不?” “我就不去了。我明天一早还要赶去屹县,就先预祝李公旗开得胜了。” 李慎呵呵地笑起来:“小小蟊贼,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情?” 第二天一早城门刚刚开启,商成就在一群亲兵的护卫下,和霍士其离开了端州。 正文 第五章(54)冉延清(上) 商成离开端州时是四月二十六,二十八日到屹县。在屹县逗留三天巡视完南关转运司大库之后,因为李慎正亲自坐镇北郑全力清剿齐秃子,为了不扰乱李慎的指挥和部署,他没有北上,而是取道南郑,经南郑再向东走合山关到条山县,再由颜卿道折向西北,一路走一路了解情况解决问题,等望见依山而建的敦安县城时,时间已经到了五月十四日。 虽然出来已经有一个多月,日程早就超出了他早前的计划,但是商成依旧决定在敦安多逗留两天。就他在卫署时的了解,敦安的情况不容乐观。这里是燕南有名的穷县,情况只比北地边境上的几个县稍好一些,其余无论人口户数还是耕地面积或者赋税情况,都不能和其他地方比较。商成原本还以为敦安的糟糕情况是因为这里地处燕山山脉南段的客观原因造成,毕竟复杂的地质条件和恶劣地理环境都会对一个地区的发展有严重的影响,但是当他了解情况之后,才知道全然不是他想象的那么一回事。 他到县城的那天后晌,刚刚才歇下脚,敦安的县丞就急匆匆地带着县上的几个主要官员赶来拜谒他。 他很奇怪来的官员里竟然没有县令,县丞也没有给他解释县令为什么没有来,于是就问县丞:“你们敦安的县令去哪里了?” 县丞是个南方人,乡音极重,又伤了风,话音里带着喘息,商成根本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好在旁边有人帮腔,他才总算听明白一一敦安县令的职务已经空缺好几年了。已经年没有县令了。 “怎么一回事?”商成诧异地问道。 县丞和几个官吏都苦笑着摇了摇头。县丞的模样很出老相,额头上刻着一个深深的川字纹,脸被太阳晒得黝黑,完全没有光泽,干燥粗糙得就象是老树皮,腰也佝偻得厉害,看上去完全就是个辛苦劳作的老庄户。可实际上呢?商成刚才听他报过履历,知道县丞是丙申年八月的生辰,推算下来今年也才四十出头,正是年富力强的好时光…… 县丞被他问及心事,脸色立刻就变得阴郁下来,嗫嚅着说了一句什么,商成也没听清楚。县尉帮同僚解释说:“冉县丞是楚州人,来了敦安之后不服水土,身体一直不大好。”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商成关切地询问冉涛:“你得的是什么毛病?严重不?大夫怎么说?” 冉涛转身低头咳了两声,等喘息定了才回头对商成说:“下官失礼了。我这是小毛病,就是咳。大夫也没怎么说,只讲要注意起居饮食。” 看来大夫对冉涛的病也是束手无策,只能让他注意休息节制饮食了。商成深有感触,同情地看着冉涛。他自己的眼疾就是老毛病,根本治不断根,在燕州时还好点,早晚敷药能克制住疼痛,可这趟出门比预计的日程安排多出了十多天,随身带的几付药早在南郑时就使光了。现在他一边和人说话,一边还在用滚水煮过的绵帕敷眼睛。他能感觉到太阳**在砰砰地跳动,血液在额头鬓边的血管里哏哏流淌;他的脑袋里就象被人塞进了一付铜铃,嗡嗡嗡地直做响…… 他对冉涛说:“小毛病不医也会拖成大毛病。要不,你去燕州或者南边的大城市里看一下?只要能诊断出是什么病,后面的事情就好办了。”他沉吟了一下,又说,“这样,你回头就打个公文给我,我给你批一个月的假,你去把毛病医一回,顺便调养一下身体。我看你的病好象不止是不服水土的原因。”他审视着冉涛那张未老先衰的面庞,“你是不是平时没休息好?”他注意到冉涛的两只眼睛都充满了血丝,而且一点神采都没有一一这种情形一般都出现在对前途绝望的人身上。他不好细问,就说:“你还是先把手头的事情先放下,把病治好把身体养好再说。有什么难处,你可以告诉我。要是家里负担重付不起诊金和药费,或者有其他什么困难,都可以告诉我。我来想办法解决。”他这倒不是随便说出来的好听话。大赵发给官员们的俸禄补贴绝对不算低,可具体到每一个人的情况又完全不一样,有的官员家里人口多负担重,家人又不善经营,家资匮乏又要绷场面,于是就长年累月地丁吃卯粮。比如端州孟英就是这样的情形。孟英是八品官,一个月连俸禄带补助差不多有十五贯上下,钱说起来不少,可架不住他家里人多一一连父母带妻妾带子女再加仆妇杂役,通算下来,他家里有三四十口人靠他吃饭,还要和同僚往来,那点钱确实不够开销。他还听说,孟英家平时都是上顿酱菜杂粮下顿杂粮酱菜,只有逢年过节才会沾点油荤;而且除了朝廷发的四季官服之外,孟英连身新衣裳也舍不得置办,贴身小夹背都破朽了,打几个补丁继续穿……他也是听说这事之后,才明白为什么孟英从来都是规规矩矩一身洗得泛白的旧官服一一唉,这个人把发下来做衣裳的钱粮布帛头贴补进家用了…… 他也对另外几个人讲:“你们也是,有困难就说,不管是公务上的还是家里的,都可以和我说。我知道,敦安穷,你们在这里做官辛苦,心里也肯定都有想法。不过咱们既然来了,总不能什么事都不做,拍拍**掉头就走吧?总得干点实事,然后才好和上司说移调派任的事情。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冉涛他们是来拜谒商成的,之前他们只听督是个年青的将军,来头很大,似乎还和宗室有什么关联,都是挖空心思想和商成打点好关系,个个说话都是小心翼翼,生怕不小心捋到提督的虎须。谁知道坐下来茶还没喝两口,逢迎话一句都还没说,商成就先关心起他们的家常事来了。这让他们在惊奇之余也感到很不适应督一点都不象以前卫署里下来的那些人,既不板起脸上教训人,也不张着手脚指东指西,更不装模作样…… 就这既没文采也不见智慧的两句话,几个地方官便立刻对商成大生好感。 县尉红着眼眶代表几个同僚对商成表示感激。他说:“大人,要是不麻烦,能不能求您一件事?” “你说。” “求您把冉县丞调走吧。他是楚州人,连咱们这里的饼馍面片汤都吃不来,看着他吃饭,我们心里都难受。另外一个,冉县丞的家小都在南方,他孤零零一个人在这里,身边没个亲人陪着,在这苦穷地方……”县尉说不下去了。他低下头,撩起袖子抹眼泪。 另外几个人也纷纷替冉涛说话。他们说,冉涛是个好人,是个好官,是个好同僚和好上司,这样的人要是为了敦安而累出点好歹,让他们这些本地人心里怎么过意得去? 商成马上答应了这件事:“我回到燕州之后,马上就督促卫署办这件事。”他也没有询问冉涛本人的意见,而是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冉县丞,你也抓紧时间,尽快把手头上的事情都作个了结和交代。” 正文 第五章(55)冉延清(中) 在决定把冉涛尽快从敦安调走之后,商成就把话题转到地方政务上。 谈话还是按他习惯的方式,主要是他提问题,然后官员们作解答,偶尔一些地方他听不明白的,他也会反复追问,直到自己听懂为止。他的问题很广泛,无论人口户数的一般现状还是地方治安情况,或者财税、吏治、生产、垦荒、水利,他都关心,甚至连县里去年丁口增长不及前两年的缘由他也仔细地询问了一番。 一开始,这种谈话方式让几个官员很不适应,一连串的问题也令他们有些紧张,好几个人在被商成提问之后都张口结舌地答不上话。要知道,平日里这些数字总是被他们挂在嘴边的,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它们却变得陌生起来。因为回答不上督帅的问题,本来挺老练的户科主事又惊又怕,急得脸色都变了…… 商成停下话,让面孔苍白的主事先喝口水缓解一下情绪。 他问冉涛:“冉大人在敦安多久了?” 冉涛在鼓凳上欠了欠身,拱手说:“不敢劳烦大人垂问。从东元十六年八月至今,下官来敦安已经快四年了。”又说,“大人称呼我的表字延清即可。”他知道自己的乡音重,怕商成听不懂,这两句话都学着上京官话说得很慢。 这一回商成听明白了。他微微蹙了下眉头。记得冉涛刚才报履历时提到过他是东元七年的进士,怎么到现在还是个九品芝麻官?进士出身,哪怕是个不思进取的人,单凭着混差事熬资历,十几年下来也至少是个上县的八品县令吧?何况冉涛看上去还不象是个庸庸碌碌的人……这个疑问在他心头一闪而过。他喝了口水,说:“你来了这么久,敦安的情况肯定很熟悉,你觉得敦安的问题出在哪里?是因为这里的土地贫瘠物产稀缺造成的,还是赋税过重?或者是卫署对这里重视不够?又或者,是别的原因?” 冉涛缓缓摇了摇头,说:“都是,也都不是。”他停了下,唆着嘴唇想了想,似乎是在组织自己的思路,然后接着说道,“敦安是山区,耕地少是个不争的事实,但土地和周围几个县差不多,算不上是贫瘠。要说赋税重一一除了朝廷定的丁亩田赋定例杂税,我们绝没有多收一文钱。”他迎着商成审视的目光,口气坚决地说,“大人若是不信冉某所言,尽可以出去走访。” 商成说:“我倒不是不信,只是奇怪一一既然土地和别的地方没什么分别,敦安的情况怎么会比别的县相差那么远?从颜卿道这一路过来,我看见的情况都很差,旁的不说,就说说衣食住行吧;远的也不说,就说眼前的……”他指了指坐在几个官员中最靠后的工科主事,“……衙门里的人拜谒上官都穿成这样?” 几个人都顺着商成的手指方向望过去,立时都是一脸想笑又不能笑的古怪神情。工科主事登时满脸赤红,赶紧掩着袍服下摆上的一个豁口埋下头,急急慌慌着解释:“不,不是小吏有心要在官前失仪,是……是刚才进门时,不、不小心摔了一跤……”他嘴上说话手里还攥紧袍子使劲,一不小心“哗”一声响,登时把下摆上掉甩甩的那块绸子给撕下来了。 商成和几个地方官都被这滑稽的一幕逗笑了。刚才屋子里的一点紧张气氛也就随着这笑声被冲淡了。 为了不让可怜的工科主事更加尴尬难堪,商成就说道:“看来是我想多了。延清,你熟悉敦安的情况,我想问问你一一假如咱们现在要改变敦安的状况的话,你觉得应该从哪里入手?” 冉涛的目光在眼睑后倏然一闪,随即低下头去,绷着嘴唇似乎在思索,半天才说道:“这就要看大人和卫署是想如何改变敦安。要是止望着让百姓有个眼前的温饱图个暂时的安定,那再是容易不过一一每年春荒秋谨时拨笔款子补助救济便可。这样做糜耗不多,又简单易行,只要办事的人可靠,足以保一年的平安。” 撒钱的办法又有谁想不到呢?商成失望地摇了摇头。他本来还指望冉涛给他支个好办法的,而且也带有几分考较这个人本事的想法,但是现在看来他对这个进士的期望有点太高了。不过话却不能不接下去,他索然无味地随口问道:“没有别的办法了?” 冉涛沉默地摇了摇头。就在商成准备继续了解县里的其他情况时,他忽然抬起头凝视着商成说:“只要大人能答应我一件事,不出三年,我就能让敦安路不拾遗。” “哦?你说说看,你有什么好办法?” “修路!”冉涛言辞铮铮地从牙缝里迸出两个字。“敦安之所以穷,不为别的,就因为东元三年仲夏暴雨山峦崩塌,毁了向南通往中原的道路。北边的浅水瀑一段,南边从苍岭到渠州治下潍县一段,都是艰难坎坷。其中南边尤甚,有多处道毁桥塌几近无路可走。也就因为这条路道艰难,早前经这里南下北上的客商渐渐都改了道,或者取道南郑,或者改途苍庐,到如今商旅几乎在敦安绝迹了。大人刚才说我们穿得差吃得不好,这是实情。不瞒大人,在敦安,一两香能卖一百二十钱,一石谷是一贯二,价钱比上京还贵出一倍,比燕州贵出两倍有余。如此行市,敦安人能不穷?我们当然也愿意穿好点吃好点,顿顿都能沾个荤腥,可商人不来敦安,我们去哪里买上好物事?而且商人不来,敦安的粮食布匹山货毛皮也卖不出去,人们手里没了余钱也没了盼头,又有几个人还会劳苦挣命地卖力气,巴望着过更好的日子?……” 商成一边听一边点头,冉涛说的是实情。要想富先修路,先把交通问题解决了,其他的事情自然要好办得多,多的不说,就是朝廷的救济也容易送过来…… 几个官员都赞同冉涛的主意。一百二十钱的油实在是太贵了! 商成问冉涛:“你们县里为修路的事情做过方案没有?” “有。”冉涛说。这样的大事怎么可能没案子?他来敦安四年,缴给燕州府和卫署的修路文告至少也有三份,每次去燕州办事,他都要去催问一次,可回回都只有一个答复:不急。案子正在斟酌…… 商成马上说:“那你们回头把备案底子送过来,我晚上看一下,明天咱们抽个时间专门商量这个事情。” 听他这样说,几个地方官都高兴得眉飞色舞。 这原本就是他们想求商成的事情,来之前还为此做了不少准备,谁想到新提督这样好说话,准备的东西一样都没摆上来,商成就已经答应了。虽然商成说了还要和他们商量,但是现在看起来这事办成的希望非常大。 最大的事情有了眉目,几个地方官的心情明显放松下来。他们和商成一直把话拉到吃晚饭的时候。他们把县城几个最有名的厨子都叫到驿馆里来了,为商成做一桌丰盛得不输与燕州大饭馆的宴席,商成虽然不喝酒,依然是吃得赞不绝口。几个卖力的厨子不仅得到了提督大人的夸奖,还都在衙门领到几百文的赏钱。冉涛他们在兴奋之余也有些遗憾和紧张一一不知道这顿饭能不能让提督真正满意啊;只可惜南城青瓦坊的当家台柱锦娘子有事出了远门不在县上,要是她在的话…… 正文 第五章(56)冉延清(中一) 吃罢晚饭,看看天色已经向晚,为了不耽搁商成的休息,冉涛他们就告辞了。 商成一直把他们送到驿馆门口。在门口台阶上分手时,他再次嘱咐冉涛说:“你尽快派人把修路的卷宗送过来。”冉涛点头答应,在台阶下又和几个同僚朝商成拱手作了礼,就转身朝大街上走去。 商成站在台阶上注视这几个敦安的地方官离开,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这条短巷的尽头,才低着头回上房。他有心事。他在想着敦安县修路的事情。修路是好事,交通越便利,地方上的发展才会越快越稳健,但这同时也意味着一大笔预算之外的开支一一卫署能同意这笔开支吗?陆寄会答应吗? 他一边想,一边埋头走路,完全没有注意到上房里已经点起灯火,乍然从光线暗淡的庭院里走进屋,满屋子红耀耀的光晕登时刺得他眼睛难受。他猛地闭上眼睛,过了一会才小心翼翼睁开…… 虽然外面天还没黑尽,但是上房的东西两壁角已经摆着两架掐丝铜钮铁烛台,架子上各柱着六枝呼呼燃烧的羊油大蜡,摇曳的火苗子冒着黑烟蹿起老高。屋子里现在亮堂得比晌后日央时分还要强十分,连墙沿上被椽子压得迸裂的泥灰缝隙都瞧得一清二楚,随着蜡烛的火舌延缩而一明一暗。霍士其坐在桌案边,正神不守舍地发着愣怔。 他走过去在桌案的另一边坐下,伸手翻了翻桌上霍士其带来的几份军报邸报,也没看,自己给自己倒了盏冷茶汤,喝了一口然后问道:“叔,您在想什么呢?” 霍士其全然没留意到他回来了,冷不丁被他开口一问,支吾了好几声才从怔忪中清醒过来,慌乱地掩饰说:“没想什么。……就是有点担心北边几个县水利。出来这一个多月,也不知道进展如何。”商成微微一笑,也不说话,只是又给空了的茶盏添满,顺手拿了个干净碗盏也给霍士其倒了一碗。他知道霍士其的心事沉,不仅担忧着家里人,还挂念着那个桑什么的女人。这种事情他帮不上太多的忙,空口说写不着边际的安慰话他又觉得没意思,干脆就不言声,挑了份邸报拿在手里翻阅着标题总揽。 霍士其也停了话,端着茶盏怔怔地出神,半晌他突然问:“你觉得明绪这个人怎么样?”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商成楞了一下才抬起头问道:“你是说六伯?”他很奇怪霍士其为什么会突然提起霍伦,于是就含混地说,“还不错。”很难用一句话评价霍老六这样的老吏。说他办事不负责任是肯定不合适的,但是说他办事卖力也不对,这么多年经办衙门公务,功劳苦劳都有,办砸的事情也不会少,也不排除有时是专门把事情办坏……他合上邸报,思忖着问道:“你怎么突然想到他了?” 霍士其抿了抿干涩的嘴唇,说:“也不是突然想到他的。在屹县时,六伯邀我,邀我们过他家里去坐……”商成插话说:“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就是临走的前一晚。那天你在南关大营和转运司的人谈公事,所以我就没让他去请你。我和他拉了半宿的话,要不是六哥告诉我,好些事情我都不知道……” 商成微微皱了下眉头。自打霍士其重新登公门开始,就没少在他面前说乔准的坏话,弄得他不胜其烦,有两次甚至因为这事而当面说了几句重话,弄得霍士其下不来台,可过后霍士其还是我行我素,找着机会就要诋毁乔准…… 他心里不舒服,脸上就流露出一些不耐烦的神色。霍士其注意到商成的脸色阴郁下来,就马上改口说:“……六哥,不,霍伦说,他现在这个县主簿干得很不顺心。他和乔准以前就不对路,现在一个是县令一个是主簿,更是矛盾重重,三天两头争得不可开交,连正常的公务都没力气去办。” 商成认真地听着。这些事情他很早就知道了。但是他有他的看法。虽然乔准同样不是个胸襟开阔的豁达人,处置地方政务的水平也不见得有多高,然而不可否认的是,这个人做事还是很稳妥的,屹县在他手里一切都很平稳一一这一点尤其重要。对于屹县当前的情况,卫署和端州府都很满意。 “霍伦说,他在屹县实在是干不下去了……” 商成立刻警惕起来,若有所思地凝视着霍士其,等着他把话说下去。但霍士其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于是商成问道:“霍伦自己是怎么样一个想法?” 霍士其半天沉默不语,然后说:“他说,他不想再天天一到衙门就看见乔准那副嘴脸。他想换个地方。” “……他想去哪里?” 霍士其干巴巴地吐出两个字:“南郑。”他低下头,不敢和商成的目光对视,继续说道,“他听说南郑的县令出缺……” 商成久久没有言语。 他突然敏感地意识到,他为了尽快地在燕山推行一些政策和措施而把霍士其提拔起来,虽然看起来很有效果,但这其实是犯下了错误一一他忘记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虽然他了解霍士其,知道这人很能干,可自己如此提拔和重用他,落在别人的眼睛里,就只会看见霍士其是靠着他在飞黄腾达一一这其实是掩盖了霍士其本身的种种优点,而且也抹杀了霍士其的功劳…… 他沉默了半天,然后说:“这事不行。官员的升迁调动自有制度,要有上司衙门的考评,要由巡察司稽核,要经吏部审批,然后才能说到其他。”他的口气有些严厉地警告说,“这事我不会帮忙,你也不能插手。让霍伦自己想办法和乔准缓和关系,或者请端州府帮他们协调关系。实在不行,他也可以向州府衙门提出调动。”说着他突然停下话,朝屋子外喊道,“苏扎,滚去把驿馆的人喊过来!这指甲盖大的屋子,用得着点这么多蜡烛?是想招蚊虫还是想烤人油?还说敦安是个穷县,这蜡烛比我在提督府里用的还多?穷?穷个屁!” 驿丞听苏扎传话,赶紧过来灭了一半的烛火。商成还是觉得太亮,而且蜡油燃烧时散发出的油烟气刺得他眼睛生疼。他一边擦着眼泪汪汪的眼睛,一边吩咐驿丞把蜡烛都拿走,换两盏油灯来。 驿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马上就按他的吩咐换上了油灯,两盏灯豆粒大的火头只照亮了小半个屋,刚才还亮堂堂的上房立刻昏暗下来。 等驿丞收拾好灯架出去,商成才又对霍士其说:“另外还有个事情。卫牧府转运司要在燕水边的葛平新设个大库,方案已经通过了,正在斟酌主事管的人选。陆伯符你去做转运使,我也答应了。” 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让霍士其有点手足无措,急忙间根本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他现在的职务是提督府六房鉴枢,权柄重,位置也紧要,听着也好听,但是论说官职却只是个从八品;而转运使是正七品……大赵因袭前朝旧例,官做到正七品,就开始就有一系列的实惠和好处一一正七品才有朝廷颁发的正式“官身”文件。这文件的好处不胜枚举,可以凭此领取年资给俸,有实职还有度支公使钱,夏天有冰耗,冬天有炭助,连家里雇佣仆妇朝廷都发补贴;还可以凭此减罪抵刑,只要不是犯下谋逆造反的滔天大罪,便可以凭此“官身”请领复职;最关键的是,他的子孙后代从此就能凭借他的资历而“荫袭”,不用再象他或者他六哥那样小心谨慎举步艰难地在官场上受煎熬,在考场上受磨勘…… “好”字已经滚到了他的唇边,他突然想到商成。 他想都没想立刻就说:“我不去。” 和尚的位置还没坐稳,他哪里都不能去!不然别人会怎么看他?只有等和尚的提督不再是“假职”了,他才能替自己着想! 但是商成的态度也很坚决。他根本没有询问霍士其为什么要拒绝这样的好事,就斩钉截铁地说:“你不去也得去!这事是卫署的安排,没有商量的余地!” 商成武断蛮横的口气让霍士其很不舒服。他冷笑了一声,语含讥讽地说道:“卫署的安排?你怎么不说是你的安排?” 屋子里的气氛蓦然紧张起来,连门口站岗值哨的两个亲兵也悄悄地朝廊下挪动了一下位置。商成恼怒地说:“就是我的安排,那又怎么样?” “我就是不去,你又能把我怎么样?” 这完全小儿斗嘴的两句争吵又让屋子里的气氛骤然缓和下来。商成沉默了一会儿,说:“这样吧,你再想想,想好了告诉我。” “没什么可想的。我不去。要么你让我继续做个八品鉴枢,要么我就辞官。两条路,随你挑。” 商成正要把眼罩戴上,听霍士其这样说,就把抬起的手又放下来,鼓着两只眼睛瞪视着霍士其。他是真有点生气了一一不去就说不去的理由,怎么能随随便便就用辞职来威胁!难道说你是在为我做官? 就在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的时候,苏扎在门外禀告:“督帅,敦安县县丞冉涛冉大人求见。” 正文 第五章(57)冉延清(下) 因为商成要和地方上的人谈公务,霍士其就先退避出来。他在二门口撞见一个挑着灯笼提个小包袱的人,猜想这就是敦安县丞冉涛,于是就侧身让过道,等冉涛进去自己才出去。 冉涛并不认识霍士其,含笑微微点头感谢霍士其的礼让,走到上房滴水檐前,放下灯笼然后正冠掸衣依礼报了官职姓名,等屋里传出商成的声音“请进来”,这才迈步进屋。 屋子里只点着两盏油灯,光线黯淡,商成面无表情坐在方桌边,也不说话,一只手拿着黑眼罩,手肘压在桌案上,另外一只手慢慢摩挲着脸上的刀疤。黑黢黢的背影被摇晃的灯光拖在墙壁上摇曳,就象一座大山般威严而沉默地注视刚刚进来的冉涛。 一股无形的压力立刻让冉涛感到非常压抑。有那么一刹那,他的心里甚至冒出退出这间屋子的想法。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紧张情绪,垂着头,微微躬着身,恭谨地立在门槛边等待商成开口说话。 但是商成很长时间都没说话。 屋子里太安静了,安静得他能听见商成深沉的呼吸,也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只蚊子就在他耳朵边盘旋,嗡嗡嗡的声音无比地刺耳,让他本来就浮躁的心情愈加地烦躁起来。他一动都不敢动,任凭蚊子在耳边聒噪。他在心里紧张地思索着自己到底是在什么地方惹脑了面前这位年青的提督大人。结论很快就有了一一他从来没有得罪过商瞎子!可为什么刚才临别时还和自己温言善语的督帅翻脸就不认人了?难道说,就在晚饭后这短短的半个时辰里,有人在背后戳了自己坏话? 他心头刚刚有了这个念头,霍士其的模样就马上浮现在他的脑海里。要是真有搬弄是非的人,那就只能是这个人了!但是这个人凭白无故地,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可以肯定,他从来没见过霍士其。不管是在敦安或者在别的地方,他对这个人没有丝毫的印象,更不可能做过什么对不起这个人的地方一一难道这人背后还有其他人指使? 他正在胡思乱想地思索霍士其的目的所在,就听商成问道:“卷宗都带过来了?” “啊?……是。”冉涛有些慌乱地答应道。他就是专门来送县里这两年和修路有关的案卷以及呈文留底的。本来这事他随便在衙门里找个书办或者差役就能办,不用自己跑一趟,但通过一下午的谈话和接触,他觉得商成多半不会仅仅是随便地浏览一下卷宗,肯定还会提一些问题,怕送卷案的人不清楚具体的情况解释不清楚,干脆就自己跑来了。现在,他不敢肯定这算不算是自己送上门了…… 商成没起身,接过冉涛带来的小包袱一边打开一边不抬头问道:“我受不了蜡烛的烟火气,就让他们把蜡撤掉了。光线不好,你将就一下。”又问道,“你现在没什么事吧?” “啊?……哦。我没事。” “那你先坐下喝口水。我看看卷宗,看过了可能还有些问题要问你。”商成说完,就把油灯灯心捻得亮一些,拿起最上面的一份文书仔细地翻阅起来。 他看得很慢,不时会翻到其他的文书作一下参考,有时候还会仰起脸来想一下,文书里有些书写模糊或者意思不清楚的地方,他还会马上就询问冉涛,尤其是列在文书上的数据,比如路桥的长短、河流的宽窄、预计的土石方量大小、木石材料的准备、用工总数、人工开支……几乎每一个数据他都会详细地问一遍。 他的问题很繁琐,甚至包括了县衙计算这些数据的依据,好在冉涛对这些公文的内容都十分熟悉,所以尽管心思没放在这上面,可依然是有问必答侃侃而言。 等商成看完冉涛带来的卷宗和文书,外面早已经敲过二更鼓。 他把摊在桌上的文书收好,码得整整齐齐再捆成一个小包裹,然后把它推到一边,自己倒了盏冷茶汤喝了两口,对冉涛说:“资料很详细啊。看得出,你们为这件事花费了很大的心血。” 冉涛听他言语里带着几分嘉许口气,略微放下些心,在座椅里欠了欠身,谦词说道:“大人谬赞了。些许杂务只是下官们应尽之事。涛驽钝,既被朝廷器重忝为敦安县丞,为天子副牧一方,自当尽心竭力,使治平政齐,惟死而已。” 这是官面文章老套言语,商成早听得多了,一笑也不理会,手指摩挲着包文书的粗土布,说:“县里修路的事情,我粗略看过文书材料,有些细节不太清楚,不过总体来说,事情还是可行的。我同意了。”他看冉涛喜形于色就要站起来致谢,摆下手示意他不用这样多礼,又说,“你别忙着谢我。我同意,不见得卫署也能同意,就算卫署能同意,钱粮划拨下来也知道是哪年哪月的事情。况且款子还要先打给燕州府,他们拿了钱给不给你或者给你多少,也很难说。”因为屋子里光线昏暗,两个人的座椅又隔着几步,他也就没注意到冉涛脸上惊异的神色一闪而过,继续说道,“这样,这些文书我都带回去找卫牧府打擂台,争取尽快促成这个事。只要有了卫署的批文,你们也就能理直气壮地找陶太守伸手要钱。” 冉涛赔着笑脸抚掌说道:“督帅是将军出身,想不到居然也如此精熟官场上的关节。不瞒大人,我们本来就打的就是这个主意,想不到竟然被您一眼看破了我们的如意盘算。” 这恰倒好处的恭维话令商成勾起了嘴角,呵呵一笑说道:“本来是不懂的,不过卷案看多了,和别的衙门扯皮扯多了,不懂自然也就懂了。” 冉涛看商成的笑容自然言语坦诚,似乎并不是在虚假做作,就更放心了一些。他想,也许是自己疑神疑鬼呢?唉,自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由此又想到自己自己多桀的仕途道路,正在默默感怀叹息的时候,就听商成说:“这几份文书都是出自你的手笔吧?” “是。”他不知道商成这样问是什么意思,就补充了一句,“是我的执笔。其中的内容是大家集思广益而得。” 商成一笑,再问道:“下午听你说履历一一你原籍是楚州吧?东元七年的进士?” 冉涛刚刚放下的心登时就被商成这一句话给吊到半空中,怔了半晌才点着头苦笑应道:“大人记得不错。”他面色阴沉地凝视着商成,声音也变得有些冷漠,问道:“大人是有什么话想说吗?” 听他口气有变化,商成愣怔了一下,把目光从粗布小包袱上收回来,笑着解释说:“就是想和你拉拉话,没别的意思。我有点奇怪一一你是东元七年的进士,怎么到现在还是个九品县丞?” “早年在任上遇见点事,被贬了几级。”冉涛口气淡淡地说道。 看他不愿意深说,商成也就不再追问下去,便安慰说:“仕途有个波折坎坷也不见得全然都是坏事,只要能吸取教训就好。失之东隅收之桑梓的事情也是常有的。就象你们县想修这条路,不也拖了十多年也没见个消息么?过去不修,不见得现在不修;现在不修,不等于将来不修。说不定将来有一天这里修成的道路你们认都不认不出来哩……” 冉涛不知道商成所谓的“认不出来的路”是个什么模样,他也不想去打听,只是说:“大人,我有个请求,希望您能够准许一一我想留在敦安看着这条路修出来。” 商成笑道:“这当然可以。你提出的方案,你也最熟悉这个计划,卫署批复下来之后当然还是由你来负责。但是眼下不行。你的身体不好,要找个好大夫帮你看病。你的亲人又不在身边,没人可以照顾你。你还是尽快把手头上的事情都做个安排,然后到燕州去把病治好,等病好了再回来也不迟不定那时我还在和别的衙门扯皮哩……”他被自己的玩笑话逗得呵呵地笑起来。看冉涛的情绪还是不太高,他也觉得自己不该拿这个事情开玩笑,就收了笑容劝慰说:“我只是说句笑话。实际上情形不可能那么糟糕。卫牧府的陆牧首的性情我知道,只要拿出充足的理由,他不会反对你们修路的案子的。我把材料都带回去,就是想让他看看。你们州府的陶太守我也了解,很认真的一个人,只要卫署把修路的钱粮拨下来,他不会扣着不放给你们。不过这些事需要一个过程。罗马……长城不是一天建成的。你先安心养病,调养好身体,然后再回来办公……” 听了他的劝说,冉涛才稍微有了点笑容。两个人又说了些县里的事情,冉涛便站起来告辞了。 冉涛走了之后,商成并没有马上休息。他让人煮了些苦茶送过来,一边喝茶水一边把敦安修路的卷宗重新看了一遍。 他一边看着这些道理浅显条理清晰的文书,一边在心里琢磨着对冉涛的安排。冉涛的身体状况让他很担心一一这个人说话时嗓子里一直带着痰音,稍微多说几句就要停一下,似乎有点喘不上来气,很显然,他已经不适合在敦安这样的艰苦地方继续做事了…… 商成本来预备在敦安停留两天,但是第二天上午陆寄就通过驿站给他急传来一份公文。他离开燕州一走就是三四十天,如今卫署里亟等他签押的文书堆积如山,而且张绍马上要去枋州巡视,军务上的事情也需要他回去处理…… 他只好用一个上午匆忙交代了敦安的地方官员一些他觉得需要重视的事情,然后又取消了剩下的两个县的考察计划,急匆匆地赶回了燕州。 正文 第五章(58)回到燕州的半天(上) 商成是五月十五上午接到卫牧府急递关牒的,下午就离开了敦安,当夜歇在敦安县换马集,次日天没亮又复动身,傍晚时分进入祝县万全镇……如此晓行夜宿兼程赶路,两百里山路百余里川道还是走了四五天,直到二十日的午末未初时分,才回到燕州城。 今天虽然是衙门的沐休日,但是进城以后,他并没有回卫署分配给自己的那套宅院,而是直接去了提督府。他已经吩咐过打前站的人提前把他回来的消息分头通知卫署的几个重要衙门,估计这个时候提督府的西跨院里应该等了不少着急和他商量事情的官员。 果然不出他所料,西跨院里已经有一群官员在等他了。因为来找他的人太多,用来候客的上房根本坐不下,就都挤在庑廊下。在六房里当值的蒋抟见来的人越来越多,怕晌午的毒日头把人晒坏了,就和几个同僚腾出两间厢房来充作临时的候客室。商成走进院落的时候,蒋抟正领着几个差役抬着木捅抱着陶碗挨屋给人送解暑的茶汤和酸梅水。 听说提督已经到了,人们就从屋子里走出来和他见礼,一时间满院落都是关心慰问的声音。 一下子看见这么多的人,他有点头疼。天知道这些人是怎么得到他今天回来的消息的!唉,他事先还再三叮嘱过几个亲兵别把他回来的事情到处张扬一一他也相信他们不会去四处言传一一可眼前的情形证明他想保密的计划落空了。而且他知道,这其中有不少人并不是真有什么要紧要和他谈,只是借机会过来和自己说几句话套近乎,真要是挨个听他们说公务,估计到明天的这个时候他还是什么事都办不成…… 他尽量不让心头的不快表露出来,团团拱下手还了大家的礼,也没有多说什么就先进堂房。他让蒋抟告诉大家,他刚回来,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他处理,大家要是没有什么特别要紧的事,那就改天再说;要是事情很重要需要和他当面说,那就先在蒋抟登个记,再做个扼要记录,他会尽快安排时间单独接见。 蒋抟出去一说,不一会院子里的人就几乎走光了。 这个完全出乎意料的结果让商成哭笑不得,转而问蒋抟说:“卫府和卫牧府都没来人?”那陆寄风风火火地催他回来干什么? “陆牧首和狄巡察都派人来探问好几次了。”蒋抟解释说,“他们的事情多,就没过来。我已经让人去通知他们了。”他一边说,一边给商成倒了杯梅子水。 商成先洗了把脸,又到耳房里换下因为连日赶路而沾满尘土腌臜不堪的衣服,就穿着一件粗布小褂和一条湖水蓝罗裤踢趿着麻鞋回到桌案前。他坐在座椅里,望着堆积如山的公文卷宗直叹气,看蒋抟在桌案边帮着磨墨,就问道:“有吃的没有?” 蒋抟和商成共事的时间虽然只有短短几个月,但因为商成刚到西马直时两个人因为一些公务上的事情起过口角纷争,因此反而比别人更了解对这个年青上司的脾气秉性和生活上的习惯,听到商成问,就笑着说:“我听说你今天回来,一早就吩咐小伙房给你预备了。面片汤,多打鸡子,多放香油,还有筷子粗的酱菜疙瘩……你到的时候,面片就下锅了。估计就快好了。” 说话间面汤就送来了。 商成端起蒋抟捧过来的大海碗,先把一颗荷包蛋扒拉到嘴里,嚼都没怎么嚼就吞下去,贴着碗边转圈唏溜着热乎乎香喷喷的汤水,抽空说:“你也一起来点?” 蒋抟说:“我吃过了。”他磨好墨,在屋外洗罢手又回来开始整理桌案上的文书,按轻重缓急不同分门别类地放在一起。 商成已经在吃第三碗面了。他一边吃面一边浏览公文,最开始并没有留意到蒋抟不寻常的举动。不过当他发现蒋抟归置好桌上的文书,又开始把墙角几个文档柜上的老卷宗重新分类和收拾之后,就觉察到点什么。正象蒋抟很了解他一样,他也一样很了解蒋抟。他意识到蒋抟是有什么事想找自己帮忙,就停下碗箸笑道:“老蒋,你弄这些鬼做什么?说吧,有什么事需要我出面的?” 蒋抟被他一语点破,眯缝起眼睛呵呵一笑说道:“没什么事。我一个人在燕州吃得好睡得香,能有什么事?” “你就浑扯吧!”商成翻着眼皮乜他一眼骂道。蒋抟的心思他一听就明白了。“怎么,你看见别人老婆孩子热炕头心里痒痒了?也想把婆娘接过来?” 蒋抟“哈”地笑了一声,既没否认也没承认。 “想婆娘娃娃就把她们接来嘛。这又不是什么坏事,不违背朝廷法度。”商成说。提督府已经正式行文把蒋抟提调过来了,而且还借着这个“提调”的名义把蒋抟从流外官的奉仪郎擢升到从九品知仕郎。“婆姨在身边跟着照顾是好事……对了,包坎的亲事办得怎么样?” “热闹!热闹得不得了!石头他们起哄,从孙旅帅那里借了一哨骑兵去迎亲,个个都披红挂绿,连马匹都扎着红结头,娶亲的队伍还绕着城走了一圈,引得好多人去观礼,最后进城的时候人太多,还差点误了吉时。”蒋抟不无得意地说道。说起包坎的亲事,他激动得脸上都放出了光芒,“贺喜的人也多,孙旅、钱旅、还有如其大寨的范姬两位旅帅,都派了亲近人来燕州。张绍将军、陆牧、狄巡察……几乎全燕州的有名人物都送了贺仪的。陶老知府还登了包校尉的家门,当场写了幅字送他一一‘细雨庭前并蒂花,春暖花朝对舞鸾’……” 商成捧着碗筷一时没说话。他有点纳闷,包坎娶媳妇,孙仲山他们去凑热闹倒是一点都不奇怪,可陶启怎么也掺合进去了?陶孟敞可是燕山文人领袖,跑去参加一个大头兵的亲事,别人知道了,又会怎么看这件事? 他很快就明白过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陶启这是在委婉而鲜明地表明立场和态度一一他是坚决地站在自己这边的…… 想明白陶启的用意,他就把这个小插曲放在一边,而对蒋抟说:“你想把婆姨接来,就写封信告诉她,让她带上娃娃过来。要是怕路上不安全,就让金喜派几个人送一程一一我想老金知道这事的话,肯定高兴得嘴都合不上,一准会把事情办得既妥帖又稳当……” 蒋抟忧心忡忡地说:“接来倒是很容易,可问题是来了住哪里?” “西城不是有卫署官员的……”商成的话只说了一半就停下了。他记起来了,朝廷对官员的公置宿舍有详细的规定,不同的衙门不同的职司有不同额度的住房补贴,象提督府衙门的官吏,只有到正八品才可以住官府提供的宿舍一一蒋抟显然不符合这一条。在燕州买房子更是个不切实际的想法一一温论做了七年的州学教谕,一家人就在州学的一间教馆里住了七年,直到前个月的月底才搬进州学新落成的教授宿舍…… 他同情地看了蒋抟一眼,说:“我这里有钱,你要是手头不宽泛,就先拿一些去用着,不管好孬,你婆姨来了总得有个落脚的地方。” 蒋抟摇了摇头,说:“我打听过,其实提督府在东边就有两个院落空着没住人。你看,你能不能帮我去找他们说说,让我先在那边住下?” 商成点了下头。这是小问题,他完全可以办到。他虽然马上就答应了蒋抟明天就把主管这方面事情的参事找来了解下情况,但他还是好奇地问:“你自己没去和他们说过?” “我说了。他们说我没资格住公家的房子一一原话不是这样说的,不过就是这个意思。” “那我去帮你说。” …… 正文 第五章(59)回到燕州的半天(中一) 商成还没吃好,周翔和卫署衙门的两个知事官就在屋外报名请见。他们见他正在吃晌午,就劝他先吃饭,他们可以到隔壁去等一会儿。 商成马上喊住他们:“没事,我这就吃好!你们坐。”他唏哩哗啦三下两刨就连汤带水把半海碗面片划拉进肚子里,把碗筷一放,笑着说,“不雅相,让你们看笑话了。” 看着桌案上的大海碗和旁边小桌上盛面片汤的木捅,三个端膝稳坐的文官都有点眩目迷瞪,脸上挂着微笑也不言语。等蒋抟叫来差役把碗筷收拾走,自己给三个官员上罢茶汤,然后也轻手轻脚退出堂房之后,为首的周翔就开始给商成汇报一个半月以来自己负责的兴水利、修道路和剿匪善后三件大事的进展情况。不过,因为剿匪事宜中的军事行动是卫府在全权处理,土匪的发落又是卫府和卫牧府两个大衙门在牵头协调,很多细节他也不是太清楚,所以他着重谈的是前两者。 他先谈的是修路的事情。相比兴水利而言,这事要简单一些。 依照商成去燕东视察之前的交代和布置,卫署首先集中力量整治的是贯通东西的两条官道。北线是从北郑经马直川到广良和留镇,南线是从屹县经端州和燕州再到枋州。其中南线官道作为连接燕山三州的交通要道,一直备受卫署和沿途各州县的重视,道路状况也较为良好,周翔他们派人实地勘察之后认为这条道路没有必要花力气整治,只需要交代地方上小心维护保持现状即可…… “北线的情况比较复杂。”周翔说。他垂下目光,拧着眉头静思了片刻,才又说道,“这个月上旬从留镇递回来的呈文上说,从马直寨向西一直到广良寨,二百七十里路,大部分路段都破败毁损得不成模样,能通车马的不及十之二三,十数座桥梁里至今可以通行的仅有四座。还有三十里左右的道路已经完全湮没了,文书上说,那些地方‘穷山恶石前路无迹,极目浩漠苍山连亘’。最可忧的是这条路沿途几乎看不到人烟,而且缺水,很多地方掘井十丈也没有泉水,要不是跟随护卫的兵士曾经走过这条路,记得几个难得的水源地,他们或许就把性命丢在那里了……”他的眼前又掠过了文书上最常看见的那个“死”字一一“不毛死地”、“自忖必死”、“几死险生”、“死里逃生”……他长长地吁了口气,似乎是想把郁结在心头的一股浊气吐出来,注目商成说道,“接到这份文书之后,我们商讨了好几回,一致认为这条道路投入太大而用处极少,今天来的目的就是想提请督帅裁撤北线的预案……” 商成一双苍劲虬眉压得极深,左眼瞳仁中闪烁着幽幽暗光,安静地等周翔说完才问道:“这么说,北线到现在还没动工?” 他的问话很简单,声音也不大,口气也和寻常一样平和,可周翔和两个知事官却同时觉得心头一紧,再被他从眼睑下透过来的幽深目光一扫,浑身上下顿时就象被铁刷子耙过一样难受,虽然是五月暑天,外面骄阳炽烈席卷天地万物,可三个人都觉得一股寒气从头顶盘旋升腾而下,瞬间就曼延到四肢百骸……一个知事手一抖,半盏热茶都倾覆在细罗袍服的前襟上却根本不自觉,兀自端着只剩点茶底的杯盏哈着嘴发愣。 周翔在座椅里不安地挪动了一下,垂下目光说:“整修北线消耗的钱粮太多,而且也没必要……” “你不用说这些废话!”商成打断他的话,“我就问你,北线是不是还没动工?” 周翔的嘴唇蠕动了一下,张了下嘴,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他现在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起来恭身肃立了。 无声就是默认,商成被周翔的擅自主张气得使劲在桌案上擂了一拳:“你混蛋!” 他哪里能想到这个看起来做事扎实可靠的周翔办起事情来一点都不周详?这家伙难道就不会动脑筋想一想,为什么前唐故道荒废了那么多年之后,突然被提出来要加以修缮?自己又为什么会在临周之前特意交代他先恢复前唐故道?这个人难道就一点都不敏感? 他垂着两条胳膊,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你说,你说!一一我走的时候怎么和你交代的?嗯?我是怎么交代的?!” 周翔不开口。他也没办法为自己辩解。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一一前唐故道关系的不是民生,而是国家大事!怪不得商成在临走之前的那次谈话里对他说“要钱要物要人,我都给你,只要你把路修好”。因为事关机密商成无法对他把话挑明了说,所以才反复强调修路的重要性,只可惜他当时还以为说的是连通三州的官道…… 他枯锁着眉头,紧张地思考着如何纠正自己做下的错事。 商成走到他面前,倾低了身子俯视着周翔,咬着牙从牙缝里迸出话来问道:“你说,现在怎么办?” 周翔吞了口唾沫,说:“下官不知道该怎么办。有负督帅的托付。”他的声音干得就象被曝晒了许多天的劈柴一样。“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下官请辞。” 听周翔张口就说要辞官,两个木鸡般呆立着的知事立时就把头埋得更低了。 商成怔了一下,张着眼盯视着周翔,良久才冷漠地说道:“这就是你的态度?这就是你改正错误的办法?你想辞职不干了?”他简直不能理解这个人脑子里到底装的是什么。“事情没做好就该想办法补救,半途撂挑子算是什么意思?”这种不负责任的态度尤其让他感到气愤。他黑着脸在屋子里来回走了两圈,又转到周翔面前,摇头叹了口气,缓下口气说,“做事情的时候有主动精神是可取的,但是一一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需要我们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有些事情……”他依次把三个文官扫视了一眼,“……我们只需要做,不需要问为什么要这样做,也不需要我们去评价这样做值当还是不值当。” 两个知事也不知道听没听明白商成话里的意思,立刻躬身答道:“下官等凛遵督帅教诲。” 商成垂目凝视着没有回应的周翔,看他半晌都不吭声,就说:“我给你两天时间,回去仔细做个方案出来。实在不行,这事我就交给别人去办。”他再次提醒说,“还是那句话,要人要钱要物,我都没二话,只要你把道路打通。” 周翔默不作声点了下头。商成的话不啻于醍醐灌顶振聋发聩。他认识到自己在犯下第一个错误之后,现在又差点犯下第二个错误,他真要是中途撒手,举荐他的狄栩和陶启脸面无光不说,说不定还会拖累提督的大事……他说:“我们回去就会重新审查,争取尽快拿出一个可行的方案出来。” 商成不知道该如何评介周翔的的感悟。不过,虽然周翔在某些方面的认识和自己完全不一样,但是最后一句里表现出来的改正错误的决心还是令他很欣慰。说实话,他也不情愿中途换个人来主理这事。就算新人再有能力,到任之后熟悉人事和理顺关系也需要一个过程,这就要消耗掉大量的时间和精力,等到真正开始抓业务,不知道又是哪年哪月的事情了。于是他对他们说:“这样就对了。犯错误不可怕一一有谁能不犯错误呢?可怕的是不敢直面错误。犯下错误之后只要能改正就好。何况,你们又没犯什么错……” 三个官员诧异地盯着商成。他的话简直把他们闹糊涂了一一这样都不算是错误,那还有什么能算是错误? “只有做事的才会犯错。你们什么都没做,怎么能说犯了错误呢?” 这带着挖苦嘲讽意味的玩笑话让三个文官都是一脸的苦笑。 商成让他们都坐下,说:“有些事情心里知道就行,可别到处传扬。”看周翔他们都慎重地点头,就又说,“修路的事情就先说到这里,等你们明后天有个了新的方案之后咱们再来谈细节。现在,你们谈谈水利上的事情吧。”…… 正文 第五章(60)回到燕州的半天(中二) 水利上的情况依旧比商成预计的要好得多。因为最近几年燕北持续出现旱情,而且旱区还有逐年向南扩大的趋势,所以百姓对官府搞的这个“兴修水利保产保收”的事情一般都给予了正面评价。另外,这次官府大兴水利也没有象以前那样采取摊派徭役的办法让百姓遭罪,而是本着“谁出钱粮人工谁先受益”的原则,由卫署、地方州县和受益的庄户各出一部分钱粮,这也无疑让庄户们吃了颗定心丸,从而赢得了更多的支持。 周翔着重介绍了“三家筹钱”政策的执行情况。他对商成说说:“依照您临走之前的交代,我们又把政令细分了一下,咱们卫署担负水工上的统筹和勘探,地方州县负责筹措钱粮和谋划开支以及组织劳力,庄户出劳力和一部分钱粮。从试点的几个州县来看,这个政令很受地方上的拥护。”刚才把茶汤撒在罗衫上的知事在旁边说:“岂止是拥护,简直就是踊跃。前几天我去燕边公干,听派去监督水工的人说,当地的百姓恨不能把卫署请的几个看水脉走向的堪舆先生当神佛一样供起来……”另外一个知事笑着纠正他的话:“长清又说错了。那些人可不是什么看风水诈钱粮的流仙儿,是咱们聘来的匠工师傅。” 商成问:“负责勘测的人是请回来的?”他记得卫署的工科就有这方面的官吏,为什么不用他们?怎么还去外面请人? 周翔马上给督帅解释:“衙门里的工科吏员也不全是做水工出身。有的人是在工科做事,说起来也督过河工,可其实只是掌管钱粮进出……” 商成一听就明白了。衙门吏户礼兵刑工六科,最低一等的吏员也必须是在州县学府里进过学的,仅这一条,就把绝大多数有实践经验但是没理论知识更没有“文凭”的民间匠人隔在衙门之外了。看来,门口挂着专业招牌的办公室里坐着的人不见得就是搞专业的,古今中外都是一个道理。可惜这些有本事的人了……他沉吟着问道:“请回来的匠人们,事情做得怎么样?” 周翔说:“就是刚才长清说的那样,老百姓对他们亲近得不得了,只要一到地方上,当地的大户士绅就朝自己家里抢,那热闹情形,就象当初我在上京平原府考中进士时被人抢婚差不多……” “哦?”商成颇感兴趣地问道,“你还被人抢过婚?” 周翔脸上微微泛红色,迟疑了一下,才点了下头。 商成看另外两个人听了周翔的话都是会心一笑,一脸悠然神往的神情,就更觉得好奇,追问道:“怎么回事?说来听听。” 周翔的形容很有点狼狈。他的两个同僚就笑说:“‘碧湖金榜桂车择婿’是上京的一景。每到大比年份,碧落湖畔新科进士揭榜,满城达官显宦家家都要派人派车在大同市守着抢女婿……”当年周翔进京应考,碧落池畔金榜题名,人还没出大同市就被鄱阳侯家的家人给抢回府去,说要把嫡亲的小女许配给他。他当时已经在家乡定了亲,死活不同意。可“碧湖抢亲”向来都是不问阀阅不问家世甚至不问人品学问,只要是“一朝成名天下知”的新科进士就行…… “然后呢?”商成饶有兴趣地问。 两个知事笑而不答。 商成没办法,只好去问周翔:“后来你就答应成亲了?” 周翔没说话先就叹了口气,幽幽地说道:“没有。半夜我翻墙逃了……” “什么?”商成瞪起眼睛不敢相信地望着周翔。再没有比这更出乎他意料的结果了。就周翔这身板,能从一个侯爵家的宅院里逃出来?还是翻墙逃出来的?那得翻多少座墙啊一一鄱阳侯总不能把周翔抢回家就不管了吧?至少得安置个安全的地方吧?再说,他就不信堂堂一个侯爵家里没有巡夜的护院家丁,能让周翔这个书生一声不吭地溜掉。看来是人家觉得这门亲事成不了,又拉不下脸面再把他送出来,只好假装不小心让他给“跑”了。 他见周翔满腹惆怅的模样,觉得这故事好象还有下文,就再问道:“后来呢?” “后来?”周翔眯缝着眼睛凝视着脚下的青砖,神情似恍惚似迷惘,仿佛正在回忆着什么。“后来……我在上京待了半年的职司,然后又回家成了亲,再后来就去了洛阳任上,过了几年就奉调来了燕山。” 商成已经确定周翔和鄱阳侯家的小姐后来还有点事;不过事关那女子,所以周翔不能说,他也不能问。他有点尴尬,于是干咳一声再把话题扯回水利上:“……那个,我是说,试点的情况怎么样?” 周翔说:“现在看起来,情况比我们当初设想的还要好。眼下我们虽然只是在燕水边的几个州县做试点,但是就目前的进展而言,无论是官府还是当地百姓,对这条政令都是认同的。不过也存在一些问题。在卫署这边,最大的问题就是有经验的匠人不足。考虑到很快就要向全卫颁布细则大力推广,这个问题是尤位突出。另外,接下来三州二十九县都要搞水工,工程浩大,工期也不可能短,能勘测水脉走向的打井师傅和筑过堤坝堰塘的河工匠人就显得更为重要。” 一个知事补充说:“还有燕北的前唐故道,那里更需要这些匠人。” 商成思索着说:“现在这些匠人都要想办法留住。为了不因为农忙而耽搁工期,可以把他们工钱再提高一些,这样,即便他们不回家,家里也能另外雇请劳力营务土地。另外,对于他们的日常起居生活,也要拟订出一个标准一一我看就比照着州县里的平常吏员出公干的补助来。” 周翔他们都笑起来。他们原本就有这个打算,只是怕这样做与朝廷的体制不合,才过来想让商成最后定夺的。先前为了说服商成,他们还准备了一大堆理由。现在看来他们提前做的准备纯粹是多余了一一商成显然不比他们短见识。 除了这些好消息,周翔他们也反映了试点中遇见到的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其中最经常遇见的就是两个村子为了谁先谁后的原因而吵得不可开交,甚至为此耽搁工期也在所不惜。即便是同一座村寨,庄户们也时常因为水渠和池塘的远近安排而发生口角,有时候因为水渠离张家近而离李家远,庄户们甚至会干出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有的婆姨还会为此而撒泼打横,跳起脚地骂天骂地,或者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滚在匠人们划出的水道上就是不起来。这还不算什么。在燕州城外的雁凫镇发生过一件更可怕的事情,就因为官府在河上筑了堤坝蓄水,结果下游的村子里就有人朝镇上勋田关家的宅院点了把火,好在发现得及时,最后才没酿成大祸,只烧掉两个院子没伤着人。虽然纵火的人当天就被衙门抓起来了,但是老关家咽不下这口气,发动户族里的人去和下游的刘鲁陈三个村子“评理”,结果四个户族一言不和就大打出手,不仅彼此都被打了个头破血流,还伤了两条人命…… 对于雁凫镇上发生的这件事,商成也无能为力。在这个时代的乡村里,户族的影响总是远远地超过官府的律法。唉,生活在这片土地大会是庄户们虽然质朴善良,但是当他们感觉到自己的切身利益受到伤害之后,他们就马上变得既自私又狭隘一一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限制了他们的眼界,也限制了他们的心胸。他对周翔他们说,在全燕山大规模兴修水利的时候,一定要在事前就把官府的困难和庄户们解释清楚,争取能得到他们的谅解。 他再三地强调,一定要在动工之前就力争把所有可能存在的厉害冲突都化解掉。兴修水利本来就是为了大家造福,要是因为这而使庄户们受到伤害,那他们还修这些水利工程做什么?那还不如不修。 最后,他指示周翔他们回去之后,要尽快根据试点中取得的经验和遇见的问题重新拟订一份更为详细而周全的文书出来,以便在最近的卫署各衙门的“联席办公会议”上讨论。因为他还没有和陆寄他们碰面,所以他就没有提会议的具体日期,只是说很快就要开一次会,会上就要审议周翔他们新文告。 周翔他们告辞以后,已经在隔壁等了半天的狄栩马上就进来了。 正文 第五章(61)回到燕州的半天(中三) 和狄栩一起来的还有巡察司的两个观察。他们是来向商成禀报和商量地方上几个州县衙门的人事变动预案的。 商成一边听他们介绍情况,一边低头看他们带来的卷宗。他对燕西的情况不熟悉,所以就留心阅览燕东的几个文案。狄栩带来的材料内容都很详细,除了有官员的籍贯履历之外,还有这个人历年来为官任事的详细记录,巡察司的稽核评断以及身边同僚对这个人的看法也附带其中。另外,这个人每年亲笔所写的“自省正身”一一就是自我检查一一也被巡察司依着年份尽数加了“善”、“属实”、“或有虞”之类的按语而被收录其中。 几份文字材料都很厚实,急忙中他根本看不过来,要不是狄栩他们还带来了一份有扼要记述这些官员情况的公文,他只能是两眼一抹黑。这么多人里面他见过面的还不到一半,坐下来说过话的就更少,其他的就只知道名字而和本人根本对不上号…… 他仔细地听狄栩他们的汇报。当听说巡察司预备让现任端州通判孟英担任端州推官时,他惊讶地问道:“这个孟英的情况你们了解?”在回来的路上他还在想该如何对狄栩提这件事,谁知道现在已经不用他为难了。 狄栩绷着瘦得没多少肉的孤拐脸微微点了下头,说:“我们仔细斟酌过。端州的情况与其他州县不同,要是骤然选调个外地官员进去,人生地不熟的,怕对地方上的公务上会有所滞碍。孟英是东元二年的进士,从东元四年任屹县县丞到现在,一直就呆在端州,无论是才干、品行、操守、过往政绩还是年龄资历,都足以担当推官一职。” 商成听得出来,狄栩说的前一句“端州与其他地方不同”,实际上是在给他留体面,后一句“对地方政务有滞碍”,又是在委婉地提醒他,不能让李慎继续留在燕东了一一至少也要想办法让这个人有所收敛…… 他不想继续讨论这个问题,就说:“那端州府的通判一职,你们考虑让谁来担任?” “巡察司拟了两个人选,但是你一直没回来,就还没最后定。” 狄栩说了两个人的名字,商成一个也没听说过。他低头翻了翻手里的文书,找到了那两个人,一个是燕州司户,一个是枋州司刑,都是做事有年头的州衙参事,迁端州通判正合适。看来巡察司在端州的人事安排上是很动了些脑筋的。他看着巡察司给两个官员的简单评价,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就问狄栩道:“这些事情你和陆伯符商量过没有?”陆寄和狄栩的矛盾很深,谁都看谁不顺眼,他很担心他们俩会不会还象以前那样互相拆台。 狄栩沉默了一下,然后说:“……孟英的事情,最早就是卫牧府提出来的。” 商成先是一楞,然后他就笑了。看起来,虽然他的两个文职副手一天到晚吵吵闹闹地没个消停时候,但在重要事情的处理上,两个人还是会进行一些协调与合作的。 等狄栩他们把事情说完,商成把手里的公文和桌案的那叠卷宗放在一起,说:“我先看看这些东西,改天再和你说我的考虑和看法。” 听商成这样说,狄栩他们就站起来告辞。但是商成让他们别急着走,他还有事情要问。 “敦安的县丞冉涛,陆巡察司知道这个人不?” 狄栩坐在座椅里皱起眉头想了想,然后说:“知道有这么个人。”没事提到这个人做什么?他眯起眼睛盯着商成,似乎想从商成的脸上看出点什么。可他他有近视的毛病,稍微远一点的物事就很模糊,无论他如何努力,商成在他眼里依然是一团模糊得边缘都有些扭曲的影子。 “这个人的身体不大好,大概是水土不服的原因,已经病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前两天路过敦安,就同意让他到燕州来治病。” 狄栩没有说话,只是鼻子里嗯了一声。他还没明白过来商成冷不丁提到这个人是什么意思一一要是敦安县丞想请假治病的话,那商成作为一卫的最高军政长官,也完全可以准了冉什么的假,或者让那个县丞向州府里递请…… “我和冉县丞谈过一回话,听过他对敦安地方的一些看法和打算,其中一部分还是很有见地的。我有个想法要和你们商量商量一一你们看,能不能等冉涛把病治好之后,就让他接任敦安县令?” 狄栩为难地说:“督帅怎么不早说?敦安县令已经另外安排了人,朝廷的赦牒也送到了新任县令的手里,现在想改正的话,……怕是很要费点工夫。”两个观察也在旁边点头。修正赦牒何止是麻烦呢?燕山巡察司肯定会为这事而受申斥不说,兴许负责稽核审定的几个官员也会因为“慢怠失察”而被严厉处分,连带着狄栩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就在他们预备替自己的顶头上司帮腔两句时,商成说:“既然是这样,那就算了。”他本来就是随口一说,成不成的根本就没放在心上。本来么,拖累了冉涛的老毛病可不是说话之间就治好的,除了找个好大夫对症下药之外,还需要长时间的修养才行,要是病刚刚有点起色冉涛就赶回敦安的话,他很担心这个南方人不久之后会不会再病一场。 不过他还是担忧敦安的情况,就问狄栩:“新任敦安县令,你们是怎么安排的?” “新县令是州学的副教逾欧阳止,原籍楚州,东元七年的进士出身,东元九年和十三年曾经做过两任县令……” 商成见过这个欧阳止几回,不过没怎么说过话。这人性格有点张狂,自命风流倜傥,前段时间好象还和个什么女人勾勾搭搭地闹得满城风雨;不过看上去好象有点本事。但是他不是太喜欢这个人。既然狄栩他们认为这个人能胜任敦安县令,他也不好说什么。 这时候张绍蹬蹬蹬地大踏步走进来,大大咧咧朝商成当胸一礼,却对狄栩说:“狄观察,你们这是要整治谁呢?我在隔壁都喝几壶苦茶了,你们的事情还没说完?” 狄栩根本不理会这个本来不浑却要装出一副浑人模样的游骑将军,和商成告辞之后就带着两个观察走了…… 正文 第五章(62)回到燕州的半天(中四) 商成立在滴水檐下目送狄栩他们走出西跨院。他没有马上就踅身进屋去见张绍,而是先到西首的第一间厢房找到正在为几份公文作摘要的蒋抟,问:“派去找陆牧首的人回来没有?” “回来了……” “陆大人几时过来?” 蒋抟小心翼翼地撩摆着手,不让笔上的墨汁粘到衣服上,说:“卫牧府临时有点事,他说要把公务处置妥当才能……” 没等蒋抟把话说完,商成就截口说道:“那你马上去找陆大人,就说我这边有点事,让他晚一点过来。”刚才张绍进屋时就给他使了个眼色,看来是有什么要紧事情想和他密谈,他不一定还能抽出时间见陆寄。蒋抟点头应了一声,顺手就把笔搁在门里一张桌案的笔架山上,搓了搓手里染的墨汁,说道:“那我这就去。” “等等!”商成又叫住他。“还有几拨人在等着见我?” 蒋抟在心里默算了一下,马上就答复说:“说不好,总有一二十人吧。州学的温学谕、边军府刘将军、牧府的吏曹和户曹……”他捏着手指头把几拨等着晋见商成的人的来意都说得一清二楚。末了说:“刚才牧府法曹也来了,说要禀复祝县严氏失德案的进展。他说这是你上月临走之前特意交代要缜密查讯审理的大案子。” 商成点了点头。他对这个案子有点印象。不过,他几时要求牧府严查案件了?他无奈地摇了摇头一一唉,这些官员啊……他对蒋抟说:“你去和他们说,我今天没空见他们,让他们把卷宗留下来就行,人先回去。”说完,也不等蒋抟答应就转身朝堂房走。在堂房门口,他又对带队值勤务的田小五说:“你去和包校尉说一声,我要与张将军说点事,让他布置一下。”他不清楚具体是什么事情,但是看张绍严峻的表情和着急的眼神,他觉得事情不会太小…… 他进了堂房,也没马上便和张绍说话,在张绍上首位置的座椅坐下,拿起茶壶把两个人的茶盏都续上茶汤,默然不语端着杯子浅浅饮啜。 等院子里布下戒严,包坎过来当胸一礼不言声掩上堂房的门,张绍才低低的声音对商成说:“燕东剿匪出了点麻烦……” 商成疑惑地瞪视了他一眼。他回来时路过祝县,祝县衙门才刚刚把卫军平定北郑匪患、巨寇齐秃子以下一百八十七名惯匪授首的特大喜讯张榜公布出来,怎么才过两天,张绍就突然就跑来对自己说燕东出了麻烦?他皱紧眉头问:“到底是什么事?”能有什么麻烦呢?难道说……难道说李慎又惹出了事?他敢……敢杀良冒功? 虽然是五月赤暑,庭院里槐杨老树条石便道在骄阳照耀下都映着明晃晃一片白光令人不敢直视;堂房的门窗又紧紧掩合不通风气,屋子里燥热得教人直欲窒息,可“李慎杀良冒功”的念头刚刚在心头泛起,商成便觉得浑身就如同浸在冰窖里一般寒冷刺骨,心头彷徨恐怖得有如百十匹野马在肆意奔腾。他张大了嘴,却吸不进一丝气,想呐喊驱赶心头泛起的恐惧,嗓子眼却似乎堵着什么东西,一点声息也发不出…… 张绍倒没注意到商成的脸色蓦然间苍白得几乎连一丝血色也看不到,面无表情地说:“齐秃子跑了。” 商成没顾上追问齐秃子是怎么跑的,张绍又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一一他先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原来李慎没有…… ……那就好。 他端起茶盏,假作喝水掩饰自己的慌乱。喝了两口水,心神也镇定了一些,他才开始认真地思索这件事。 他马上就意识到,李慎虽然没干傻事,但是齐秃子逃了的事情揭出来,风波也不见得就会小到哪里去。他不忙去考虑这桩事的后果和影响,而是立刻问道:“给朝廷的报捷出去没有?”只要文书还没发出去,这事就还有转圜的余地。不就是有个土匪头子漏网了吗?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让李慎严密搜索缉拿余寇就是! 张绍苦着脸说:“报捷文书在接到李慎军情急报的当天就发出去了。李慎的公文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官军攻破寨子时,齐秃子就死在乱军当中,而且是找来匪孽反复验明正身确认无误了的。谁知道这厮,这厮……”他慨然长叹了一声。这种事李慎以前就干过,不过那还是在李悭提领燕山的时候。可眼下燕山提督已经姓商了呀,李慎居然还然敢在商瞎子的眼皮子底下诡报冒领一一这人到底长了一副什么样的胆子,就敢如此的胆大包天我行我素?这老混蛋!他难道就不怕国法恢恢军法无情? 商成两道浓眉毛几乎拧在一起,盯着脚下的青砖不言声,过了很长时间,他才问道:“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件事的?” “李慎的司马督尉孙奂,前两天跑回来了……” “他回来干什么?”商成问。两年前他就认识当时还是旅帅的孙奂了。后来在燕州待职的时候,他还和孙奂一起吃过饭,说起来也算是个熟人。这一回巡视燕东,他还以为能在端州遇见孙奂,谁知道孙奂临时出公务去了如其,所以两个人就没能碰上面。他记得人称“孙豁嘴”的孙奂最早是李悭的亲兵头子,后来跟着李慎就成了李慎的心腹,向来被李慎当左膀右臂般地器重一一他怎么可能跑来揭李慎的短? “还能为什么?他和李慎抓破脸皮了,端州呆不下去,干脆跑回燕州来躲清闲了。”张绍撇了撇嘴,嗤笑一声说道,“年前燕东大捷时李慎就没分给他几分功劳,他心头不舒服,就在背后说了李慎不少坏话,结果话传到李慎耳朵里,两个人就闹了生分。这回围剿齐秃子,孙奂的老队伍里有几个营就驻在北郑,孙奂巴巴地跑过去想分点功劳,结果被李慎一道军令,楞是活活地压在军营里看着别人吃肉喝汤,下面的人都是指天抢地地骂娘。他气不过,就当着李慎的面说了几句牢骚话。李慎当时没发作,过了两天找了个事端,把他这个司马督尉当着兵士的面揍了二十军棍。两个人就这样彻底撕破了脸。他就借着养棒伤的机会来了燕州。”他停了停,又说,“他是这样说的。我估计,大概是李慎把他撵出来的。李慎这个人就是这样,有用就送钱送物地笼络,没用马上就一脚踢开。娘的!就是养条狗,老了不能看家护院,也还会隔三岔五地扔块骨头吧!” 商成没理会张绍的借题发挥,继续想着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不管李慎和孙奂有什么龌龊纷争,关键是孙奂凭什么跑去把这事告诉张绍?张绍与李慎的关系很差,这多少还和公务有关系,而他和孙奂的关系就更糟糕。据说张绍刚刚接管燕山卫府时,曾经有过视察孙奂部而被拒之门外吃闭门羹的经历…… 就因为张绍和孙奂都与李慎有很深的矛盾,所以他现在还不能完全相信这件事。因为这事责任重大,不仅牵扯到李慎的诈冒战功,卫署和卫府也同样脱不了“蒙昧失察”的考语,所以他就没有和张换绕圈子,而是直接问道:“这些事是孙奂亲口对你说的?” 正文 第五章(63)回到燕州的半天(下) m“是。”张绍说,“孙奂是大前天到的,昨天到卫府换官凭时和我说的这事。” “他现在人在哪里?” “他和李慎闹翻了,就没住进右军留守处。听他说是在座牌驿。” 商成蹙额沉吟了一下,站起来说道:“这件事非同小可,我不能只听你的一面之词。来人!” “职下在!”一直在廊檐阶下戍卫的包坎应声推开一扇门,也没进屋,就在槛前横臂当胸凛容一礼。 “去城外座牌驿传右军司马督尉孙奂过来!我有事情要问他!” “是!”包坎叱吼一声答应,捂着腰刀蹬蹬蹬一路小跑出了跨院。商成步履缓重地踱到门扇前,背起双手,默望着寂静的庭院。如火骄阳炙烤下,庭院里纵横交错十字便道上的青条石亮闪闪白华一片。几只夏蝉趴伏在两棵槐杨树郁郁葱葱的枝叶里,高一声低一声地尖声吟唱。赵石头田小五都是一身戎服,手压刀柄目不邪视,领着一班提督府护卫分别把守了庭院内外,望见他,都是沉默无声行注目礼。 他在门前伫立了良久,才沉着声音说:“继先” 张绍早就跟过来,怕打断商成的思路,因此一直没有出声,此刻听到商成称呼他的表字,急忙抢上两步走到商成身侧,抱拳微微躬身说:“督帅。” 商成只看了张绍一眼却又没了下文。他绷紧了嘴唇,左眼漆黑的瞳仁隐在半阖半闭的眼睑后,只是垂目深思。过了许久,他才粗重地吐了口气,问道:“给朝廷的公文,你是发给兵部的,还是发给三省的?是二百里急递,还是六百里万急?” 张绍立刻听懂了商成的意思。他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一一商瞎子竟然想把公文追回来?这事要是被朝廷察觉,后果只怕不比李慎慌报战绩的事情轻多少!他咽了口唾沫,有点无奈地说:“来不及了。是给三省的二百里急递,七天前就送出去了,这时候公文怕是已经过了黄河。”说着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和商成李慎这样靠战阵军功起家的“武”将军不同,他是靠摇弄笔杆子苦巴巴熬资历出身的“文”将军,既没有掌过兵也没打过仗,在上三省和兵部眼里的分量自然就轻,要是朝廷真心要把这件事追查到底,对他的影响其实最大一一燕山刚刚平定,民心不稳,稍稍有点风吹草动就会掀起风波,这时候燕东地方需要一个李慎这样的人物才能镇得住,所以他因为“失察”而受的处分绝对比李慎的虚报来得重。而且,李慎才封爵不久,这时候朝廷也不可能严厉处分他一一这样做无异于自打耳光,朝廷的颜面何在?只有自己在朝廷和兵部都没有什么根基和靠山,屎盆子不扣他头上,还能扣到哪里去? 商成唆着嘴唇不再言语。他刚才确实是动过把公文追回来的念头,但既然是追无可追,他也就不再在这事上多想,看张绍的神色惆怅中又带着几分戚苦愤慨,就一面在心里筹划着如何补救,一面安慰张绍看开点,事情不一定就有他想的那么糟糕。 张绍羞愧地说:“说起来这事也怪我,我该等你回来再发公文的,是我贪功心切了” 商成有点错愕地凝视了张绍一眼。怎么这样说呢? 张绍更惭愧了。他是商成在军务上的副手,按朝廷制度是不能直接向上三省递送公文的,但是接到李慎的军报时商成还在外地,为了贪图那点子报捷的微末小功,他就越职擅权了一回,谁知道最后竟然会落到这么一个结果?当然,这样做的不仅是他一个人,陆寄他们也各自背着商成向朝廷呈文报喜,称燕东匪患已经干停戈止烟消云散云云。陆寄还让卫牧府以卫署的名义向全卫各州县发了文告通报这个喜讯。 商成这才明白他在祝县时看见的剿匪喜报是怎么来的。怪不得他当时看见衙门在县城告示栏上张贴的文告时就感觉到有点别扭,现在才想通到底是哪里不对劲一一明明是提督府晓谕全卫的告示,落款处却偏偏钤着卫牧府的印。 他并没有因为这个事而过多地责怪张绍。他能理解张绍当时的心情。谁不想百尺竿头再进一步呢?就算是陆寄这样饱读圣贤书的读书人,不也一样为了抢点功劳而把自己这个提督忘在一边吗?何况,张绍听说事情可能有差错之后首先做的并不是想办法把真相掩盖起来,而是跑来向自己汇报,这也能说明很多东西。 商成让张绍先坐下,又给他倒了一盏茶汤递到他手里,首先夸了他一句“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然后对他说:“事情已经这样了,现在再是担心也没有用。何况有什么好担心的,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子顶着一一就算朝廷要处分人,也得先处分我这个提督。” 张绍在座椅里坐不住了。他连忙站起来解释说,他过来找商成绝对不是这个意思,他就是想同商成谈一谈该怎么应对这件事。 商成把手一摊,反问他:“你说怎么应对?”这已经不止是燕山卫军的事情了。这件事不仅牵扯到张绍和李慎,还牵连到陆寄,说不定狄栩也跑不掉。这简直就是把卫署几大衙门一锅端了;就是天塌下来也不过如此。他苦笑着说,“你们招惹出来的麻烦,只好由我来解决了。谁让我是假职提督呢?一一遭他娘的!”他越想越觉得有点窝囊,越说就越觉得来气,最后忍不住骂了句粗话。他天天为了军务政务忙得觉都睡不好,好多时候连一天三顿饭都吃得没个准点,劳神费力不说,底下人还时常给他设障碍找麻烦,现在还要给手下这些人擦屁股,他到底图个什么? 张绍脸红脖子粗地坐在椅子上,尴尬得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在这件事上,他,陆寄,还有狄栩,他们确实是做得太差劲了! 他憋了半晌,突然说:“您看,这是不是孙奂在背后造谣中伤李守德?” 商成目瞪口呆地望着张绍。在反应过来张绍话里的含义之后,他马上严厉地批评了自己在军务上的副手。不能这样做!绝对不允许这样做!无论孙奂的本意是善意地提醒还是恶意的诽谤,在没有进一步的明确证据之前,就绝对不能把孙奂怎么样。这一点没有商量的余地。他气愤地说:“你是怎么想出这样一个馊臭主意的!” 张绍面红耳赤地听着商成的教训。他也认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正象商成说的那样,就算是孙奂为了报复李慎而捏造事实,他也不能以这种口气谈论这件事一一很明显,他这样说其实是为了让自己摆脱困境而在背后中伤孙奂 大约快到酉时的时候,孙奂才从座牌驿赶过来。 事情很快就搞清楚了,齐秃子确实是漏网了。孙奂不仅指出李慎虚报战功,而且他还说,齐秃子逃出右军的包围圈之后,多半是去投奔了燕山境内的另外一个大土匪郝老道。 商成问道:“你说得这么肯定,有什么凭证?” 孙奂大嘴一咧,抹了把脸上的油汗说:“我听说齐秃子和郝老道是结拜的义兄弟。当初郝老道刚刚上山哨聚时,齐秃子给他送了不少的刀枪粮食。没齐秃子的接济,郝老道的黄花寨也成不了气候。我从端州过来,路上听人说,眼下黄花寨里不仅有郝老道和齐秃子,还有燕东和燕中的好几股土匪,他们被官军赶得无路可走,就都投了郝老道。”他顺手把满巴掌的油汗抹在青灰色裤子上,端起张绍的茶汤一口喝干,拽着袖口擦了擦嘴,呵着气打个水嗝,又说,“据说郝老道的黄花寨里已经聚了七八千人,对外号称三万弟兄,他自己准备挂起黄花大王的旗号,齐秃子和另外几个土匪头子都是这王那将军的。” 商成的脸阴郁得快要拧出水来。之前郝老道齐秃子之流虽然为祸地方,但是卫署里也不全是一片剿杀声,不少官员明面上虽然支持商成的剿匪方案,背地里还是认为“剿抚并重以抚为上”的老办法才最为可行。真该让这些主张对土匪网开一面的人都来听听,都来看看一一他们想安抚招纳的郝老道齐秃子,如今已经在扯旗造反了! 他把两只手的关节拧得啪啪响,在屋子里来回走了两圈,粗重地透了口气,对张绍说:“你马上替我写一封信告诉李慎,齐秃子的事情我不计较,但这个黄花大王却是非抓来不可。你在信里告诉他,这一回,要是再跑了郝老道和齐秃子,以前的香火情意可就顾不得了一一到时候他可不要怪我心狠手辣。” 张绍耍笔头的文书出身,一封以商成口气给李慎的私信一挥而就,信写好商成看过用印,就交代给下面的书办让他们立刻按紧急军务即刻办理。 等把这些事做完,天色已经见黑,商成把张绍孙奂送出门,搭眼就看见在院落门口来回转圈的霍士其,就对两个人说:“本来该留你们吃顿饭的,不过我刚刚回来,家里还有点事,看来这顿饭只好留到改天了。” 张绍笑着开玩笑说:“我记得了。督帅可要记的,这是你答应的。” 孙奂却着急地提醒说:“督帅别忘了刚才答应我的事。李慎那里我是一天都不想呆了,你帮我调换个地方吧。随便找个旅去当旅帅也成。” 商成点头说:“我考虑一下。过几天答复你。” 送走两个人,他又回堂房里带上狄栩送来的几份人事上的卷宗,这才和霍士其一道离开了提督府 正文 第五章(64)谁能评对错? m回到燕州后的第七天傍晚,商成刚刚从提督府下衙回家,就收到了李慎从端州发来的回信。 这封信不是走驿路军递,也不是从卫府转来的,更没有递送到提督府,而是由李慎派来的一个军官直接交到他手里。因为赶路走得急,李慎派来的人赶到时已经疲惫得连站都站不稳,可把信 安排人领着那个七品归德副尉下去休息之后,商成才就着烛火看信。 信封上是方正平直的大小两行字。大一行题着“面呈屹县子达兄”,换一行降级一串小字“平原李慎手书”。 商成一面思索着这异乎寻常的称谓和落款,一面拆开看信。李慎知道他粗识文墨,所以文字用辞并不考究,半文半白写得清楚明白: “子达兄,信已收讫,展案惶恐,忧心惴惴。匪酋齐秃毙于乱军中,有当日余匪辨认呈辞并军情公文为凭证,卫府亦有案档,而今小人作祟造谣生事,慎于百里之外千口莫辨。端燕山水阻隔,惟望子达谨察慎度,勿为宵小恶语之徒所乘。 “另,匪酋郝老道树旗谋逆一事,慎已稍有眉目,前日已号令驻燕东十县各部驻军沿河流道路紧密布防,并集端州北郑柁县四旅计十六个营,由端屹两路东西对进南北夹击,务求全歼逆贼于条山以北。军事细务随信附夹单于后。”看到这里,商成翻到薄薄几页信笺的最后,确实有张纸上画着粗略的地图,地图上标注着山川河流道路,哪里设卡哪里建哨,哪里又有驻军转移进退,一一注释得清楚明白。他大致扫了一眼,也没太仔细,就继续看信。 “又另。燕东驻军七旅,并各县军寨关隘共计四十一营,分属卫府、三军及提督府,粮饷不一,号令混杂,相互不能统属,进退指挥难免疏漏,每遇战事,则争功诿过局面嘈乱不可收拾,长此以往,恐有后忧,惟望子达将前定统一号令之事尽早实施。 “谨此。平原李慎。年月日。” 他又把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然后把几页雪白的竹纸放到桌上。 和他之前料想的一模一样,李慎不承认齐秃子是漏网了。但是李慎一面为自己狡辩,一面指责别人是小人,还口口声声地“提醒”自己不要忘记“前定之事”,把燕东钱老三范全等三个旅都划到他麾下,这就完全出乎他的料想一一他还以为李慎被人揭穿了把戏之后,会稍微安分一点,至少也要等到破了郝老道的黄花寨之后再提这个事情。谁知道 他闭着眼睛,仰靠在座椅里,慢慢地梳理着两鬓的发际,轻轻地按摩着隐隐作疼的太阳穴。 今天下午,张绍带着刚从端州公干回来的卫府知兵司副使文沐找过他,三个人关起门来谈了很长时间的话。 文沐首先说的,就是他所了解到的齐秃子漏网一事的前后经过。齐秃子一股土匪本来已经被钱老三的兵咬住了,就因为李慎想让自己的心腹分一大块功劳,严令钱老三“不得轻举妄动”,结果合围的几支队伍相互间没能衔接好,最后让齐秃子趁乱逃了出去。 文沐说的不仅是这件事,他还提到李慎在端州的所作所为。尤其让他气愤的是李慎支使兵士修路讹诈地方上的钱粮然后中饱私囊一事。这件事被地方上的文官给抖露出去,如今已经传得尽人皆知,不仅让卫军大失颜面,连带着商成的名声也受到影响一一据说,端州府本来不打算掏这个钱,就是因为提督商成的一道钧令,州府才不得不把钱拿出来。 这实在是冤枉商成了。这笔钱是从端州大库里出的,但事实上那并不是端州府的钱,而是他借出来的,不过打着端州的招牌以工钱的名义发给李慎而已。他回到燕州的第二天,就已经用自己的公使钱填还了端州的大库。 商成的说法让张绍感到惊讶。张绍从来没想过商成竟然会如此包庇李慎。真不知道商成是怎么想的!他难道不知道,就因为没当上提督,李慎一直在背后给他动手脚下绊子么?他难道就不想把自己头上的“假职”两个字去掉,做个实职提督?眼下发生的两件事,无论是谎报战果还是邀要钱粮,随便哪一件就能轻飘飘地让李慎滚蛋;只要李慎一滚蛋,燕山地面上还有谁能和他争长斗短?就算到时候朝廷另有打算,三省六部也得考虑地方上文武官员的举荐,这提督的位置十有六七依然要姓商! 文沐也很惊讶。 和张绍不同,文沐倒没有考虑得那么“长远”,他只是单纯地从军务的角度来看待这两件事。也正因为他没有从政治的角度去考虑,他才更加地对李慎的作为感到气愤。右军是燕山卫军主力,职责是屏卫燕东,并非当地卫戍驻军,李慎居然驱使野战决胜之师去修几条破路挣几文工钱,这完全就是滑天下之大稽!至于李慎谎报战果一事,他反而不觉得有什么。虽然说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不能不说,这未必就一定是李慎有意为之,也许是下面人在惊喜忙乱中出了差错而李慎失察呢?但是李慎为了争夺功劳而错失战机,就应该受到严厉的责罚! 商成当时问文沐:“那你说怎么责罚?” 文沐毫不犹豫地说:“提督府明发钧令斥责,降级留用,许李慎将功赎罪。” 商成不能同意知兵司副使的意见。他和文沐的出发点不一样,因此考虑的事情就完全不同。最近三年突竭茨人连续在燕东活动,显而易见,草原蛮族已经把这里作为新的南下的突破口,这就是说,在将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燕东地区将是双方争夺的重要战场。李慎是燕山宿将,有威望有战绩,能领兵能打仗,又兼熟悉地理环境,是眼下燕山最不可或缺的人物。对于这样的将领,任何一个会对他的统帅号令造成不利影响的决定都是必须谨慎又谨慎,小心再小心。 文沐和张绍勉强接受了商成的解释。 但文沐依然觉得商成实在是太纵容李慎了,这样下去对两个人都不好一一李慎本来就骄横,和卫府的关系又不好,商成的纵容会让他更加嚣张跋扈,以后更不会把卫府放在眼里,说不定什么时候就酿出祸患,所以他建议把李慎从端州招回来述职。他说:“即便不处分李慎,你至少要敲打下他。” “现在不行。”商成说,“燕东剿匪的事情重大,李司马暂时走不开。” 张绍和文沐都看出来了,这是商成为李慎找的借口。燕东地区五品的将军六品的校尉有一二十个,围剿几股土匪,随便拉一两个旅帅出来就能干,何必非要李慎在那里坐镇指挥?商成对李慎的偏袒固然令他们不满,可督帅既然这样说了,他们又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现在,拿着李慎的回信,商成不禁又想起文沐临走时对自己说的话: “子达,你这样做,是错的。” 不,他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他和文沐他们的责任不一样,看问题的角度也不一样,他现在做的一切,都是在反复权衡之后的最佳方案 正文 第五章(65)旧相识(上) m商成把李慎两页信笺重新折好放回信封里,走到壁角的书架前面,把信放进最上面的一个木盒子里。他又从另外一个书架前挑出一卷桑皮纸,低着头看了看题记,走回桌案前。他把案子上的公文卷宗信札还有两本线装书都摆放到一边,腾出很大一块地方,把《端州地理舆图》铺开,然后,他一手擎着烛台,一手拿着李慎信里附带的夹片,把夹片上记录的军事布置和进军路线和舆图来回比对,在心头勾勒李慎的战术曲划。 他紧蹙着眉头,仔细地审视着舆图。说实话,他现在很担心李慎再犯下什么错误。要是这一回郝老道也溜之大吉的话,那李慎在端州的日子就屈指可数了。 看着看着,他的眉头渐渐地舒展开。就夹片上的布置来看,李慎求的是一个“稳”字,内线七个营分成五路,齐头并进合围黑龙滩黄花寨,外线九个营加六个县的卫戍驻军封锁各处道路河流桥梁,东西南北四面八方都堵得水泄不通。他凝视着舆图点了下头一一照这样的安排,五路大军铺开阵势压过去,黄花寨那千把两千土匪连给右军塞牙缝也不够,郝老道便是插上翅膀,谅他也飞不出右军的五指山!只要除掉郝老道和齐秃子这两撮土匪,其他的小鱼小虾根本不值一提,燕东剿匪也就差不多该结束了。这也相当于宣布燕山全卫的剿匪行动告一段落一一八天前,孙仲山和西门胜相互呼应,在燕东南一举踏平万大虫盘踞的天险骆驼峰,随着为祸燕山百余年的惯匪万氏一门男女老少八十九口尽数落网,燕西和燕中的匪患已经基本根除 现在就看李慎的了! 他兴奋地搓了搓手,放下烛台在屋子里走了两匝,然后坐到桌案边,拖过一张纸,笔架上取下毛笔在砚台里披了披墨,预备给李慎写封回信。他要提醒李慎,越是到了关键时刻,就越要沉得住气,务必稳扎稳打,争取把黄花寨的大小土匪一网打尽! 但是他手里吸饱了墨汁的狼毫并没有落在竹纸上。 在落笔的一刹那他犹豫了。象李慎这样打老了仗的人,需要自己去提醒么?自己写这封信,会不会被李慎理解为自己想去分他的功劳?虽然自己绝没有半分争功的意思,可按李慎的性格和为人,一定会这样想的。 他迟疑了一下,又把笔放回去。算了,信就不写了,回头让李慎派来送信的人把话带回去就好,想来李慎也不会忘记他还有假冒虚功的事情没解决,这一回进剿黄花寨,也肯定不想再出什么纰漏 这个时候他听到外面堂房里传来嗒嗒两下敲门声,就问道:“什么事?” “禀督帅,小姐来了。” “你让她进来吧。” 很快门口就又有人在敲门,他说:“是月儿吗?门开着,进来吧。” 月儿知道他每天的事情多,晚上回家也经常看公文看书到半夜,因此就没进书房,在门边对他说:“哥,你吃过没?” “我在衙门里吃过了。” 月儿踌躇了一下,又说:“那我给你煎壶茶水来。” 商成把舆图收起来放好,顺手拿起两份昨天带回来还没来得及看的人事档案,走回来说:“不用。桌上那壶茶还是热的。你去休息吧。外边随时有人值夜,需要什么的话我知道让他们去做。” “哦。”月儿答应了一声却没有动,依旧立在门边,低着头绞着腰间罗裙的带子,好象是有什么话要对他说,却又说不出口。 商成很快就留意到她的神情有点不自然,便把手里的卷宗放下,问她:“怎?找我有事?”他左右看了看,想给月儿指个坐的地方。可这是他的书房,满屋子除了几架子的书和公文,就只有桌案前摆了两张鼓凳一一那是临时找人来谈事情时招呼下属坐的地方,让月儿坐那里显然不合适一一一家人说话总不能象上下级之间谈公事那样正式吧?那也太生硬了。 他还是让月儿坐到鼓凳上。他站起来,到书架上拿了个干净的茶盏给月儿倒了杯茶水,递到她手里,然后亲切地问她:“咋了?” 月儿低着头,捧着茶盏半天没说话。 商成继续问她:“怎?谁给你委屈受了?”当然,这是一句玩笑话。如今这燕州城里有谁敢让商提督的妹子受委屈呢?只不过这玩笑大概没什么效果,月儿并没有笑。商成笑道:“你是不是又和二丫吵嘴了?”他知道,这两个小姑娘打小就要好得不得了,可又经常闹点小别扭,有时候还赌气相互不搭理。 月儿摇了摇头。 她不说话,商成也就不知道该怎么劝慰她。他瞄了一眼桌案上的几份公文,心头有点着急。他每天的事情太多了,实在是抽不出时间来管顾这些猫抓狗咬的小事。但是他又不能丢下月儿完全不理会。他带着歉疚对她说:“我回来这么多天,也没顾上和你说话”当然他和月儿也没什么话可说。“如今家里上上下下也是百十口人,一天到晚鸡毛蒜皮吃喝拉撒那么多的事情,如今都得你来照管太劳累你了。”说到这里,他心里涌起来一股歉疚。月儿今年多大了?十五还是十六?这么小的女娃,就要照管这么大一个家庭,确实是难为她了 月儿再摇了摇头,小声说:“盼儿姐,她也在帮忙我。” 商成楞了一下。他已经忘记家里还有这么一个人了。他马上说道:“哦,对!你盼儿姐姐,杨盼儿,她也在帮着咱们家”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就问月儿,“她说没说过想回家的事?”一个女娃家,长年累月挂个黑户流落异乡也不是个事,要是杨盼儿想爹娘的话,他可以找个人送她回去。想来那个小京官这一回不会再把女儿朝外赶了吧? 大概是被商成的话带动了思路,月儿不象刚才那样沉默了,她说:“盼儿姐说,她不想回去。她已经央告十七叔帮她在燕州城里落户了。前天十七叔还在说事情有了眉目,就是这两三天里便能有准消息。”她马上又说,“不过只是落个户,她还得住在咱们家里。我也离不开她。现在家业那么大,里里外外的那么多事情,我我一个人照管不过来。” 商成倒没在意月儿说话时语气里央求的意思。想住就住,反正这么大一处宅子,后院里好几个小院子,空房子多的是;好象那什么盼儿的岁数比月儿大不了多少,两个人正好作个伴。他高兴地说:“既然这样,那就让她住下嘛,家里有什么事,你们俩商商量量地就能解决;我也放心。”他把烛火上一截烧过的蜡烛芯子掐掉,搓了搓手指上的蜡油,又说,“你过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个事?” “不是。”月儿的头又埋下了。她迟疑了半天,才说,“盼儿姐不是!是我说,说你这院子里都是男人,怕他们照顾不来人,要,要不要挑两个丫鬟过来服侍?” 闹半天就是想说这个?商成简直哭笑不得。他想了想,对月儿说:“还是不要了。”他这屋子里放着不少从衙门里带回来的书札卷宗文档,有些还事关机要,绝不能被人随随便便地偷望窥视。他想了想,很郑重地对月儿说:“你还记得我上回告诉你的话吧?这屋子除了你之外,没有我的同意,任何人都不能踏进这屋子半步。” 月儿立刻抬起头,望着他使劲点了下头,说:“家里的劳力仆妇我都告诉过的。这屋子平时的打扫收拾,就只有我。二丫今天想进来看看,我都把她拦住了。跟着我的翡翠她们几个,我也从来不让她们进这间屋,连这院子都不让她们进。” “翡翠?”商成疑惑地问道。他随即就反应过来:这应该是月儿身边的哪个丫鬟吧。 月儿的话证实了他的猜测,她说:“翡翠她们是陆夫人送的丫鬟。翡翠和燕子跟我,胭脂和慧儿跟着盼儿姐。陶家夫人和狄家夫人早前来的时候也送了几个人。我身边的小卉和金穗就是那回去陶家回拜时,陶家老夫人送的。另外一些来家里的夫人小姐我都记不清楚名字,她们也送过” 商成已经被一长串的名字绕得头都快晕了,就打断月儿的话,说:“别人给咱们送人送物件,你们可得记清楚,回头有机会要还别人的礼” “盼儿姐都拿笔写在纸上了。谁送的,几时送的,送了什么,都记得一清二楚,该怎么还礼她也知道。她是大家闺秀,比我比十七婶子还懂礼哩。前头十七婶子还问过她,收了礼该怎么填还人家。” 就杨盼儿她爹那八品小京官,她还是大家闺秀?商成哑然失笑。 这时候,苏扎在堂房的门外说:“禀督帅,禀小姐,大小姐刚才派人来说,霍家的大小姐和二小姐来了。” 既然商成这里不需要什么丫鬟来服侍,大丫二丫又过来家里找她聊天,月儿就去迎接她的小姐妹了。 商成回到桌案后面的座椅上坐下,拿起一份卷宗,翻开来却没有看。 他铁铸般地一动不动,久久地盯着桌案上那枝燃烧的烛火出神。摇曳的火苗映得他的面孔一明一暗。他陷入深沉的回忆之中 正文 第五章(66)旧相识(中) m商成出了一阵子神,端起凉了的苦茶水呷了两口,伸手把两盏烛台挪得近一些,重新拿起刚才没有看完的人事档案。 书房的门帘动了一下。有人进来了。他还直当是月儿去而复返,低垂着目光继续阅览着手里的官员履历,不抬头问道:“怎么回来了?还有事?” 进来的人犹疑了一下,然后他听到女人的说话声:“老爷,” 进屋的人不是月儿? 他惊愕地抬起头。 因为只点着两枝蜡,屋子里的光线有点暗淡,那女人又似乎很畏怕他,进来之后就蹑手蹑脚地退到门角墙边,昏黄的光影中只能朦朦胧胧地瞧出她的身姿轮廓。因为女子一直绞着双手低头躬身侍立,他也瞧不清楚她的面容,只看见女人头上包着一张素缯罗帕,身上葱绿色束腰长裙外面套着件短袖月白色短襦。 乍一眼他还以为是大丫来了。但是他马上就推翻了自己的判断。这女人的身量虽然和大丫差不多,但是口音却是很地道的上京腔。而且这女人的嗓子很好,声音异常清亮,说话就象锵金鸣玉般地清脆一一他好象在什么地方听见过。他枯皱起眉头思量着,一时不得要领,就掩了卷宗问道:“你有什么事?” 女子左手压右手双手贴在膝头朝他深躬行了个礼,然后才说:“老爷,小姐问,您夜宵预备吃什么?” 商成深深地凝视了她一眼,轻轻摆了下头,说:“不用了。” 女人被他黑幽幽闪着光的眼神慑得浑身一颤,刹那间似乎连手脚也无处摆放似的,脸色也陡然变得异常苍白。她把头垂得更低,栗栗瑟瑟缩在墙角,过了半天才颤声说:“那,小女子帮您把灯剔亮一些?” “好。” 女人似乎对他极为畏惧,嘴上虽然答应着,脚下却抖抖嗦嗦地挪不开步,两只绞在一起的手骨头关节被她自己扭得咯咯啪啪碎响,人还是避在墙角光亮照不到的地方。忽然,她就象在给自己壮胆似的猛地深吸了口气,埋着头疾冲两步到了桌案边,拿着烛台枝杈上挂着的烛剪刷刷刷几下铰断燃过的灯芯又剔掉塌滑下来的烛泪,同时飞快地瞄了商成一眼一一谢天谢地啊,相貌可怖的大将军正在低头翻阅手里的公文!她强制按捺着砰砰乱跳的心,哆哆嗦嗦地把烛火挑亮堂,连手里的小铁剪都来不及放下,蹑着手脚就急忙朝外走。一直退出书房,直到桌案后面那个魁梧高大的人影被门帘遮住再也望不见,这才忍不住在心头长舒一口气。她的脚下一软,伸手把住身边的一张座椅这才没有跌倒。她扶着椅背喘息了好几口,兀自觉得额目森然手脚虚软,浑身上下冷汗涔涔犹如才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堂屋里只在通向后院的影壁屏风上挂着一盏灯笼,伸缩不定的灯火透过灯笼纸投映出来白濛濛一团光,把屋子里的桌椅几案一切摆设都照得朦胧模糊,长长的黑影拖在地上,随着灯笼里火头的摇曳而忽短骤长。 她闭目静默了一会,直到心神稍稍平定了一些,这才努力做出一副镇定从容的模样,紧咬着牙关拖着软绵绵的两条腿向外走。 可她刚刚走出两三步,两个黑黢黢的人影就挡在堂屋的门口,就象两头阴森恐怖的噬人怪兽般阻着她的路。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唬得她惊慌地退了一步。她不敢抬头,两手交叉在胸前使劲用指甲掐着食指根,尽最大力气不让自己暴露出内心的张皇恐惧。她低着头,张嘴想和两个护卫说点什么,可不管她如何努力,嗓子里除了一两个毫无意义的喑哑音节之外,别的什么话都吐不出来 她抱着一丝侥幸朝前迈了一小步。 两个护卫没有动。 她能感觉到他们的目光在冷冷地打量着她。 她又向前迈了一小步。 这一回他们动了。他们同时伸出一条胳膊拦住她。 她抬起头,努力让脸上的神色自然一些,拼命挤出点笑容对两个护卫说:“老爷小姐刚才我,我我得回去”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能感觉到自己脸颊上的肉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她心头哔哔乱跳,手脚冰凉,就象整个人浸在寒冬腊月里的冰窟里一般,一股接一股的寒气从四肢一直蔓延到头顶。可她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敢做,甚至不敢把目光和两个护卫相对。她只能在心头安慰自己说:别怕,没事的,他们看不见 两个护卫抬起来的胳膊并没有放下去。他们也没有说话,只是冷森森地注视着她。 她不敢迈出第三步了。她相信,只要她敢再向前跨出一步,他们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收拾掉她。 她向后退了一步。他们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她;胳膊还是没有放下来。 她又退了一步 商成已经看完了两份人事档案。一份是新任敦安县令欧阳止的,另外一份是敦安县丞冉涛的。凑巧的是,这两个人不仅是楚州老乡,而且还都是东元七年的进士,只是高中之后一个进了翰林院做八品侍读,另外一个外放了中县的九品县丞,谁知道十年后翰林竟然成了九品县丞,原来的县丞却作了八品县令他拿着冉涛的案卷又翻了翻。根据案卷里的记载,冉涛在翰林院没有做多久就被提拔到门下省任门下行走,然后从门下行走迁吏部江浙司任七品主簿,就在事业一帆风顺的时候,却突然在东元十四年被贬斥到京辅当判官,随即又被降职到敦安做县丞;这一来就再没挪过地方。 他掩上了档案,思索着冉涛到底犯了什么事,怎么会被一黜再黜?档案里对这事记载得十分模糊,只提到一条“纵酒狎妓有失官体”。看到冉涛犯的这条风流罪过,他都觉得有点好笑一一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大赵朝廷不禁声色,官办有内外教坊,民间有歌肆舞榭,这些地方说得好听点是耳眩目染场所,难听点就是青寨瓦寮,不仅官员士子百姓平民各有去处随意往来,而且不分官营私办,每逢春秋四季中秋元宵还要举办什么“品花榜”“馨香谱”的“盛事”,连陆寄陶启这些地方大员也是热情踊跃,从来没也听说巡察司为此而找他们的麻烦,怎么到了冉涛这里,就闹出了这么样一个结果呢? 他把两份案卷放回去。等什么时候有空了,要把冉涛找来好好地问一问。要是当初处分得过重了,那他可以替冉涛说几句好话。从档案上的记录还有自己的接触来看,这个人还是很有才华的,放在敦安有点可惜了;假如可能的话,他希望能把这个人留在卫署。当然,这要等冉涛的病好转以后。 他在一张纸片上用正楷工工整整地记下“冉涛”两个字,然后把纸穿在桌案边挂着一块薄木板的钉子上。木板上已经串了不少的纸片,都是他平时批阅公文时做的提示和摘要,是用来提醒自己的。 做好这些事,他抬头望了一眼束手束脚窝在门边的女人。她已经进来半天了,但是他刚才一直在忙着,所以就没理会她。现在他手头上没什么要紧事,就准备和她说两句。 他给自己倒了杯凉茶,然后端着杯子斜靠在座椅里,好整以暇地望着女人说:“你站过来一点。”他指了指桌案前的脚地。“现在,你说吧。” 女人挪过来,半晌才畏畏缩缩地问他:“说,说什么?” “随便。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不知道是烛火摇晃的缘故,还是女人的心头实在是太紧张,她本来挺耐看的一张鹅蛋脸现在变得有点走形,五官也有点移位,脸上半点血色也没有纯是一片煞白。她迟疑了半天,才咽着唾沫小声问:“大将军老爷,您您想让我民女婢子说什么?” 商成还没说话就先打了好几个喷嚏。他皱着眉头挥了下手,让她站得远一点。这女人身上不知道薰过什么,那股浓郁的香味让他很不自在。他摘下眼罩,一面抹着眼眶里溢出来的泪花一面说:“你愿意说什么就说什么。再远一点!阿一一嚏!阿嚏!”看女人站得远了点,香气也没有刚才那样直冲鼻端了,他才问道,“你叫什么?哪的人?” “婢子婢子锦娘,是敦安人。婢子的娘家姓李” 商成呵呵一笑,说道:“我没问你现在叫什么。我是问,你以前叫什么。” 骤然听到这句话,顷刻间女人就面色如土,要不是旁边有座铁铸的灯架,她整个人都几乎瘫坐到地上。她的手脚不听使唤般地哆嗦着,半天才嗫嚅说道:“婢子,婢子听不懂老爷在说什么” 商成笑道:“你怎么可能听不懂呢?装糊涂扮假傻可不是大名鼎鼎的黄蜂九娘子的作派。既然踏进了这个门,难道九娘子还想囫囵着走出去?” 赵九娘已经站都站不稳,兀自嘴硬狡辩道:“大大将军怕是认错人了。婢子是敦安李锦娘,不是不是您说的什么九娘子。” 商成端着茶盏喝了两口茶水,望着她含笑摇了摇头。 赵九娘知道今番是不可能再有幸理,一颗心早已经沉到了千尺深潭的最底,却又不想就此放弃一线生机,强压着心头的惊惧惶恐,勉强说道:“大将军真是认错人了” “认错人?”商成嗤笑一声,说,“九娘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大前年夏天在渠州城外,活人张的事情,你就不记得了?九娘子的唱书可是一绝,燕山脚下一段《和尚打虎》,至今我都还是记忆犹新。” 随着商成的话音落下,赵九娘一声不吭就瘫软在地下。自从闯过天在西马直失风被剿,以前认识的老弟兄死的死逃的逃之后,她就一直躲在敦安的教坊里,这一回是实在却不过郝老道这个昔日青瓦寨三当家的“情面”,才冒着泼天的风险出来为黄花寨周旋。她本来以为,自己“黄蜂九娘”的名号早已随着三年前的官军围剿而被人遗忘了,当今世上除了寥寥的两三个人以外,再也没人知晓她的真面目,谁知道眼前的提督大将军居然一眼就把她认出来 这女人是个硬性子,知道自己这一回必死无疑,反而沉住了气,慢慢地从地下爬起来,收拾一下衣服上的尘土,瞪着商成看了半天,突然格格笑道:“我想起来了一一当日活人张就是被你手刃格杀的。啧啧,想不到那支商贾驮队竟然是官军假扮的,更想不到活人张纵横燕渠,死在你手里,倒是一点都不冤。”说到这里她太息了一声,“记得当时你脸上也没这道疤,眼睛也没伤一一可惜咧,多俊一个帅气后生年青将军,怎么眼睛一眨就变了个丑八怪!” 商成摩挲着脸上的疤痕,也笑起来,说:“没办法,砍别人砍多了,难免也要被别人砍几刀。”他把眼罩戴上,又说,“你看,要不是前年你不在度家店,本来咱们还能早一点见面的。好在山不转水转今天在这里遇见了,总算是有缘。”说着话,他收起笑容,“说吧,你不在敦安隐姓埋名好好过日子,跑来燕州做什么?谁让你来的?” 赵九娘这还是头一回听说西马直度家店土匪巢穴被踏平也是商成做的,楞了一下才喃喃地问:“你就没想过,我这是为闯过天报仇?” 商成冷冷一笑:“谅你也没这个胆量!” 赵九娘瞪圆了眼睛望着他,良久才神色黯然地低下头。提督老爷说得对,她确实是没有这个胆量。大将军说得也不对一一她从来就没想过替闯过天报仇;青瓦寨时没想过,度家店就更没想过。她没有回答商成的问题,却问道:“你认识我,可你手底下的兵不认识我,他们怎么不放我走?” 商成扫了一眼伫立在书房门口的苏扎和田小五,指着屋子里的几架文书和书本说:“这院子里机密公文多,别说你,就是他们俩,没有我的允许也不能随便在各屋里走动。你大概不知道,能随便进出这院子的人就只有我的一个妹子,她要是有事,也绝不会派个丫鬟来和我说一一平常人连这个院子都不能靠近。” 田小五掀了门帘探进头来说:“督帅,刚才这位锦娘还是九娘的一来,我就预备把她抓起来慢慢审的,是苏扎说把她放进来,看看她到底想干什么” 苏扎着急地说:“明明是你口口声声说这婆娘多半是小姐送来给大人”话没说完就被田小五一肘锤擂在胸口上,后面的话自然也就说不出口。田小五笑眯眯地继续说:“苏扎说,大人一天到晚忙公务,有空偷个懒也是应该。他还说,这婆娘看起来也标致” 商成乜了他一眼,田小五赶紧闭上嘴站到一边。 商成转过脸,安静地等着赵九娘解释此行的目的一一虽然他已经猜到了 正文 第五章(67)旧相识(下) m商成和两个亲兵说话,赵九娘一字不拉都听在耳朵里,此时看见商成满脸嘲讽之色冷笑望着自己,也不言语,默默从怀兜里掏出一个贴身藏着的墨绿色锦缎荷包,双手捧着走到桌案边,恭恭敬敬地放在商成面前。 商成端着茶盏仰靠在座椅里,微微扬了扬下巴,示意她把荷包打开。 赵九娘不言声把荷包里的物事取出来捧在手里。虽然书房里只有桌案上的两盏油灯照亮,可她手里的物件被昏黄的灯光一映,华彩流转光影动荡,方寸之间尽是乳白色的氤氲,连她的一双手也被光晕包裹进去,变得朦朦胧胧模模糊糊。随着灯火摇曳,隐隐有暗金色的七彩华光从她的指缝里流溢出来,倏长倏短变幻陆离 目睹这一幕,苏扎脱口而出就是一声惊叹:“撒巴鲁!德朗舍撒巴鲁!”田小五也不知道赵九娘捧的是什么宝贝,嘴里吸着凉气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她手里的那团光只是发呆,直到九娘把东西放到桌案上退开两步,这才看清楚溟溟濛濛一团光晕竟然是从四颗榛子大小的珠子上弥散而来。 有那么一霎那的时间,商成也被这四颗珠子吸引住了。这是“毫光之珠”!他在书上看见前人提过,但却从来没见过。他在参观博物院或者文物馆时也看见过大珍珠,但可那些镶嵌在冠冕首饰上的珠子大都因为时光的流逝而失去了色泽,变得灰蒙蒙地毫无生气,根本就不能和眼前这四粒珍珠比较他拈着一颗珠子啧啧赞叹,转头问苏扎道:“你刚才说什么?” 苏扎已经醒过神,听见他问,在门边一躬身,嗓音喑哑地说道:“督帅,这是神珠。是上天赐给凡人的神珠。” “神珠?”商成把那颗珠子放下,望椅子里一靠,抿嘴一笑说道,“就是东珠嘛,东北黑龙江东北苦寒之地产的天然淡水珠,中原是难得一见,但也不是多么稀罕的物件。”转回脸来斜睨着赵九娘,问道,“你隐姓埋名躲藏了那么久,又冒了这么大的风险潜进燕州城,总不可能就为了送这东西过来吧?” 赵九娘一声不吭深深地低下头。 “说吧,求我做什么?” 赵九娘默立了半天,突然双腿一弯就地跪在墙边脚地下,咽着声气说道:“只求大人网开一面,放过黄花寨一干弟兄。” “四颗东珠,就只为这一件事?” “黄花寨郝坎,本是燕边良善庄户,只因为扈镇高姓大户逼迫不过,才勾连恶人误入歧途。然从匪以来,无日无夜不思改过自新。至今日,坎自知罪孽深重,本不该与朝廷作对,更不敢劳动天军征伐,情愿自缚大将军帐下,便为牵马备镫之卒伕,亦足坎一世之心愿。将军所忧虑,无外燕山之匪患连绵炽烈。坎重罪之身,不敢望朝廷法外施恩,但请建寸许之功,以燕东数州县之蟊贼为大将军稍解烦愁。”这是郝老道事先请人写好托心腹捎给她的文章,就是为了当面呈献给商成,好博个一官半职。她本来是随身紧密携带,只是从敦安过来的一路上有好几道官府设下的哨卡,惟恐被人察觉搜出,才不得不在半路上熟记之后毁掉。她的长吟调堪称一绝,嗓音又好,此时匍匐在地把一篇文章娓娓念来,抑扬顿挫且略有金石之声,即便旁边没有脚鼓铜铗伴奏,也直如坊间歌肆里的唱书一般。 商成一直等她唱歌似的把话说完,才问道:“文章不错。郝老道请人做这篇文章,花了不少钱吧?”他仰着脸嗤笑一声,又说,“他还想建功,还想为我马前卒。就凭这几颗既不吃又不能喝的珠子?他想得倒是挺美啊。” 赵九娘听他口气不善,却哪里敢说半句话,跪在地上只是连连叩首。 商成耷拉着眼皮望她一眼,轻声说道:“你起来吧。这是在我家里,又不是官府问案,按律法你不用跪。”当然,就是在提督府里赵九娘也不用跪他。他虽然是提督,提辖燕山军政诸务督领军民一应事,可实际上管不了打官司和审案子,即便赵九娘有冤屈,状纸也递不到他面前。 赵九娘犹豫了。她知道大赵律法里有这一条,寻常百姓不是打官司和审案子就不用下跪,可她眼下是重罪之人,又有求于商成,这和打官司又有什么区别?然而商成的话音虽然平淡,其中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迟疑了一下,也就站起来。 商成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问道:“你没看过提督府剿匪的文告?” 赵九娘瑟缩着向后退了一步,讷讷地说:“民女看过。” “记得文告上是怎么说的吧?” “民女记得。”赵九娘艰难无比地回答说。敦安县衙贴出来的文告她假作好奇去看了两三回,文告上的话一字不漏她都能背下来,“自文告发布之日起,及五月一日子时止,凡情势所迫不得已通匪资匪且能自行向官府请罪者,只罚钱粮;凡匪劣凶顽之徒,能于五月一日子时前向官府缴械投案者,依情节轻重,罚三月至三十六月苦役不等;凡检举揭发匿案隐罪不报之事者,减罪;缚匪劣凶顽之徒投案者,减罪”她也曾反复思忖想过向官府自首,服三年苦刑,然后做个好人,这总比如今这样随时提心吊胆地要好一一在街市上随便别人望自己一眼,自己就要疑心是不是被人看穿了行藏,这哪里是人过的日子啊!可是可是官府能相信她这个青瓦寨的四当家手上干干净净没沾过血?文告里怎么说的?“凡嗜血好杀残忍之徒,不赦” “记得就好。郝老道这种人,到现在还执迷不悟,痴心妄想什么想当官杀人放火受招安。他想得倒是美气!”商成冷笑说道,“要是杀人放火都能做官,那我们这些把脑袋别在裤腰带和突竭茨人玩命的大头兵,又该怎么办?”他的手猛地在在桌案上一顿,鼻子里冷哼一声,厉声问道,“你说,我们这些当兵的怎么办?”“啪”地一声响,他手里的茶盏登时被掼得粉碎。 赵九娘吓得两腿打颤,几乎又要跪下去,只知道拼命摇头,哪里敢搭半句腔。半晌,忽然又硬着头皮说:“大将军也要为底下的兵士们想一想一一黄花寨的两万弟兄也不是任人宰割的” “两万?”商成哈哈大笑,“连寨子里的猪狗都算上,郝老道也凑不齐三千人吧?我燕山大军二十个营一万多兵马围个破山寨,郝老道还想玉石俱焚?他也配?杀他就和捻死只蚂蚁一样,连丁点的力气也不用。”他瞪视着赵九娘说道:“你既然自己送上门,也就不用再回去了,把她绑起来派个人送去府衙” “是!”两个护卫齐声应道,过来一脚踢在赵九娘膝窝里,按在地上就交剪两臂掳缚起来。赵九娘一面挣扎一面说:“大将军!你不能这样做!两国交兵,不斩来使!” 商成已经拿起本公文,听见她叫嚷,忍不住笑着揶揄道:“两国交兵?你怕是吓糊涂了!到了衙门里敢这样嚷嚷,只怕神仙也救不了你。九娘子,土匪是土匪,造反是造反,你可别把两桩事混为一谈。送走送走,”他指了指桌案上的几颗珍珠,“还有这个东西,也送走。” 赵九娘被带走了。 商成一时也静不下心看公文。从九娘子替郝老道捎来的话里,他知道,郝老道自知穷途末路,已经在悄悄地另做打算;燕山剿匪已经接近尾声。眼下燕北各县都在兴修水利,几条官道的修缮整治也陆续开工,羁绊他手脚的两件事如今都有了眉目,现在,他可以腾出更多的时间来处置更严峻也更艰难的事情了 他低下头,开始严肃地思考如何面对那道一直就存在的难题。 那一晚,就在他快要休息的时候,苏扎向他禀报了一个坏消息:赵九娘在押解途中打倒了两个兵士,挣脱捆绑逃走了 正文 第六章(01)毡娃子 m每到傍晚,当西边的山梁遮盖住夕阳的最后一抹余辉,绵延的山峦在山背后最后一团赤红色晚霞的映照下变得愈加地清晰和深邃的时候,燕州城东的钟鼓楼就会传来几通催步归行的鼓令。皮鼓声一通比一通急,一通比一通密,提醒着还在街市上吆喝叫卖的人们赶紧收摊歇店,督促着还在街面上流连游荡的人们赶紧回家一一戌正时牌即将到来,州城的宵禁就要开始了。 三通宵鼓过后,州城的北东西三座城门纷纷落锁,古老的城市便渐次沉寂下来。偌大一座州城,除了南市上那些会一直喧闹到天亮时分的歌楼酒肆之外,其他的地方都被大片大片的黑暗所笼罩;星星点点的火光,东一颗西一粒稀稀拉拉地点缀在黑暗里。打更人枯燥得让人觉得冷清的梆子声在寂静的城市上空幽幽地回荡。巡街的差役手里提的灯笼在大街小巷里慢慢地移动,就象一只只寂寥的萤火虫 喧嚣的白昼已经过去,城市从现在开始进入梦乡。 燕州是边陲重镇,循例南门彻夜不闭,但是城上城下灯火通明,内外两道门只能容匹马通过,城外一道卡、瓮城一道卡、城门处还有一道卡,三道关卡往来盘查极严。瓮城外的官道上已经半戒严,道边三丈高木杆上挑起一串灯笼红光熠熠。道路两侧一队值勤兵士雁阵般布列,个个手持长矛腰悬铁刀,俱是全副披挂,钉子般直立不动,虎视眈眈地盯着不时进出的路人。拦在官道中央的拒马前,几个兵一丝不苟地挨个查验错过时辰迟归的路人的官凭路引,印戳勘验无误然后才会挥手放行。簇拥在关卡前等候的人,无论是官吏还是寻常百姓,哪怕是平日里再威风的人物,到了这里也都是屏声静气,该下马下马该下车下车,商旅贩徒牵驴负担排队默默等候半声不闻,直到进了城或者出了哨卡一箭地,这才能上马上车各奔东西 将近定昏人静时分,等在关卡前的人渐渐稀少下来,兵士们也有点放松,虽然还保持着队列没有人随意走动,不过也不象刚才那样如临大敌般小心提防,个个脸上也没绷得那样紧,都在原地蹬腿晃脚伸胳膊舒展筋骨。带队伍的小校也不理会,自顾坐在拒马边的一段木桩上,手里拿着把匕首颠来倒去地玩。 他旁边站着个小兵,看烂银柄小刀子宛如杂耍般地在小校的五根指头间颠倒来去,眼睛都有些发直,半天咂舌说道:“毡校尉,你就不怕割着手!” 另外两个兵士刚刚放最后一个出城的商旅通过,合力把拒马抬回来拦住道,听见小兵感叹,一个半边脸被火燎过留下好大一块血疤的兵说:“李娃没见识咧。你新来,没见过咱们毡校尉玩刀子,你把五根指头展开伸在校尉面前放好,他拿黑布蒙了眼睛,连扎百十刀都不会戳到你手指头一刀,那才是真本事!”另外一个兵啐他一口,骂道:“扯球淡!疤脸,你才来几天,听谁说校尉蒙了眼还能干这活计?校尉耍得好飞刀,三丈内指哪打哪,前头孙旅帅雪地奔袭如其寨,毡校尉头一个冲进寨子,突竭茨的哨兵刚要喊,校尉手一扬,一刀从那狗日的嘴里扎进去,从后脖子戳出来,吭都没吭一声就玩完。”他边说还边在自己的嘴巴和后颈窝比划一下,“打下如其,校尉功劳最大,孙旅二话没说就给校尉记了功,当场晋升执戟副尉!” 三个人把没边没影的事吹嘘得个个犹如亲眼看见一般,小校扬着脸,只是咧嘴呵呵笑,并不解释。虽然天已经黑了,但借着清冷的月华和道路对面木杆上的灯笼光线,人们还是能瞧清楚这小军官的长相。这军官的年纪并不大,唇上都还是软软的绒须,方脸膛,高额头,深眼窝,颧骨极高,相貌和周围几个中原兵士很有些不同。这毡校尉就是跟着商成从草原活着走回来的四个诃查根人之一。因为中原话一直说不好,到现在其他三个诃查根还随在商成身边做侍卫,只有这个毡娃子心思巧,燕山话学得似模似样,又学会了百十个汉字,商成就把他放出来当个副队,也算是个历练进身的意思。 三个兵还在说话,毡娃子忽然站起身,侧耳倾听片刻,眉头倏然皱起,手指间寒光一闪匕首已经不知去向,一步蹬上木桩远眺,旋及跳下来把手一挥,低沉声音喝道:“整队!西边有马队过来!”一众兵士正在怔忪犹疑之间,就听到西边沉沉黑暗之中传来一阵马蹄踏地声响,匆匆压在拒马后排列好队伍,一队骑兵已经打着火把自坡坎下的小道上了官道,须臾间便来到近前。 毡娃子眼尖,借着马队的火把已经瞧见当前开道尖兵手里的令旗,随即又在马队中看见包坎和苏扎,虽然一搭眼没见到商成的身影,也知道这是提督将军回来了,张了嘴正想下令开拒马放行,话到嘴边却变成一声叱吼:“那边是谁,敢闯卫军营哨?不知道州城宵禁吗?通通下马,拿官凭文书出来勘验!” 马队离拒马还有一段路就已经缓了下来。包坎策马冲到近处,拨过辔头一鞭子就抽在毡娃子的皮甲上,笑骂道:“遭娘瘟的死货,明明看见督帅大人的令旗,还他娘地拿臭架子,皮子痒痒了是不?还找我们要官凭文书?”说着又是一鞭子抽过去,“你要文书,好!这就是文书!这里六七十个人,个个都有文书。我让你验!” 他骑在马背上,毡娃子在地上,一个高一个低,他得伸长了手探着腰才能打到毡娃子。毡娃子又是矮墩墩的个子,粗胳膊粗腿人看着笨拙,其实异常灵活,在马肚子下钻来钻来,除了第一下没躲闪让包坎扫了一鞭子,后面都没打上。他一面躲,一面叫道:“包校尉,这是职下的本份!就是督帅来,也要验文书!” “嗬呀!”包坎怪叫一声,“你还来劲了!猢狲,看我今天收拾不了你!”苏扎已经下了马,笑着说道,“算咧。包队,你难道还没看出来毡娃子这是捣的什么鬼?”一面说,一面从怀里取了自己的印信交给旁边的兵士,对毡娃子点了下头,说,“请毡校尉验过。” 包坎本来就只是开个玩笑,即便苏扎不说话,他也不会认真把毡娃子怎么样,掏出自己的银印扔过去,却对苏扎说:“这小子是故意的。上回我陪督帅去视察燕水上的水利工程,回来路上在当地的军营里遇见他,不知道怎么就提到什么周亚夫什么细柳营的故事。他肯定是记住了。这不就用上了?”苏扎不禁一个莞尔,笑着摇了摇头。 说话间两个人的官凭已经验过,毡娃子把两颗印还给二人,先行个军礼招手让底下人开拒马,又派人向里面的两到关卡报信,让他们打开城门让马队进去,立在队首一声喝令,数十兵士犹如一人般齐齐含胸挺身横臂当胸行军礼,目不邪视地笔直望向前方。 商成被一群亲兵围在当中,经过毡娃子面前时,朝这个小校尉赞赏地微微颔首一一虽然有点做作,不过这兵带得还成 正文 第六章(02)杨盼儿(上) m因为有城外官道上哨卡的通报,瓮城和主城两道城门已经洞开,在城上城下当值兵士的肃然敬立中,马队畅通无阻地进了城。此时城里已然宵禁,贯穿南北能容四车并行的大街上店铺住家早就掩门下闩,半个闲人也瞧不见。马蹄铁掌扣在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咯咯嗒嗒的清脆声响随着徐徐的夜风在寂静的夜空中游荡。远远近近都响起了犬吠。忠心的看家狗很快就被主人呵斥了几句,然后喑喑地低呜着趴回自己的窝 马队顺着南大街过了小南河上的犀岚桥,在顾家祠前拐了个弯,沿着河边道路走出一段路,转过堤岸边一大片乌蒙蒙的柳树林,就看见了位于枣子巷口的府邸。商成如今的宅院和两年前在霍家堡时比较起来,又是一番景象。三丈六尺宽的照壁后面,轩敞的四扇乌漆大门紧紧闭,广厦高檐下悬挂的四盏人般高大灯笼里羊油大蜡火苗蹿腾,把阶前偌大一块空地映得红光一片。旁边仪门里已经站了好些人,商成端坐在马背上的身影刚刚出现,唿一声就都围过来,“督帅”、“大将军”、“老爷”一阵乱叫,牵马的牵马,扶掖的扶掖,慢一步没能搭上手就跟在侧边背后没口子问好,乱糟糟说笑一片就把他迎进府去。 包坎含笑把商成送进仪门,想想没拉下什么事,又惦记着家里,就说道:“大人,那我就先回去了。” 商成回头说:“不吃了夜饭再回去?” 包坎笑着摇了摇头。 “那好,我也不留你。”商成也没再劝。这一趟一走就是小半个月,他知道心里也着实惦记已经有了身孕的婆娘。再说,包坎虽然是他的亲兵队长,但是正式军职是提督府卫尉,职责并不尽在这所宅院。因说道,“给你放几天假,你也不用随时都到提督府应差事。怀娃的婆姨身子重,脾气也不好,你就在家里多陪陪她。” 包坎本来想顺口开句玩笑,张了张嘴又把话咽回去,点头答应,又和苏扎交代了几句,就带着兵士走了。 商成被人簇拥着回到自己住的院子,先没填肚子,叫来热水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又洗了头刮了脸,这才觉得一身的疲惫消减了不少。他这是刚从燕西视察军务回来。从枋州到燕州两天一夜的纵马驰骋,半道上只歇息了两个时辰,就算他年轻力壮筋骨结实,四百多里地跑下来也有些煎熬不住。此刻眯缝着眼睛浸泡在热乎乎的汤水里,脑子里昏昏沉沉地什么事情也不思考,就觉得一股子慵懒劲悠然而生,从四肢渐渐弥散到百骸,最后渗透到他的脑海里 恍惚间他看见自己的导师。背有点驼的导师佝偻着腰坐在一大堆书本里,目光从厚厚的眼镜架上面投射过来,望着他说:“前两天市委组织部想找个人去帮他们做点文案工作,我向他们了你。你好好干,说不定毕业之后就能过去”他刚点头应承,转眼系里的书记也过来了,亲切地问他:“小商,学校政工处王处长又在问起你了,你拿定主意没有,以后是不是留校?”他挠着头不好意思地说:“还早哩,我暂时还没想过这事。”书记既象是理解他的难处,又象是在提醒,笑着说,“是个机会。你要把握”他正要做解释,就看见已经调到自治区工作的集团公司老总。老总宽和地说:“是留在重庆,还是回来,你自己拿主意。不过我看还是回来干比较好。毕竟这里的情况你熟悉”他只好对他们说:“我暂时还没想过这事。”忽然英语系二年纪那个对自己很有好感的女生也过来了,伸着手指头点着他的肩窝,笑吟吟地说:“别忘了,你还欠我一顿饭。” 房顶上“喵”的一声叫把他从迷朦中惊醒过来。他扒拉着桶沿瞪着俩眼望着黑黢黢的房梁,半天才想起来自己这是身在何处。 他摇着头从已经凉了的浴汤里走出来,换上一身宽松的棉布衣裳,踢趿着布鞋走到前院。唉,自己这一走就是十来天,不知道有多少事情急等着自己去处理;怎么就迷瞪过去了?自己有多久没有想起过去的事了?三个月还是半年?或者更长 他走进书房,坐到桌案边,瞧着摆布得整整齐齐的几摞子公文叹了口气。他随便翻了翻,忍不住苦笑了一下。有些公文还是他走之前就布置下去的事,谁知道他还没回来,公文倒先回来了。他把手里的几本文书撂到桌上。不用问,肯定又是在哪个衙门口被堵回来了。 他唆着嘴唇,盯着堆积如山的公文默了半天。没办法,谁让他是这燕山的假职提督呢?他使劲地搓了搓脸,似乎想把从骨头缝里冒出来的疲惫和倦怠赶走,然后拿起了一份看起来可能比较重要的文书一一它就摆在他面前的一沓公文的最上面。这个时候他闻到一阵鸡子面片汤的浓郁香味,随即又听到一个护卫在堂屋外说话,好象在向他禀告什么。 这香味就说明是月儿妹子来了。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他每回出差事回来,月儿总会惦记给他煮一锅放着足足香油的面片汤 他咕嘟咽了口唾沫,大半天没进什么吃食的肚子更饿了。他站起来,一边去迎接月儿,一边说:“还是妹子对我好!知道我喜欢面”话说到这里他突然煞住了口。端着托盘进来的不是月儿,是那个杨什么盼儿 他稍微有点尴尬,不过马上就笑了,伸手接过托盘说:“怎么是你?我还以为是月儿。” 盼儿低着头说:“月儿妹子去西山龙虎寺了。” 商成知道龙虎寺,也是唐初高宗年间立起来的百年古刹,两年前他在燕州待职时也去转悠过。不过一来那是个小庙,二来离城远,山路又不是很好走,所以香火也不大旺盛。他随口问道:“她去那里做什么?” “泉州观音院的厄难大和尚在龙虎寺讲经,十七婶还有大丫二丫她们都去了,月儿妹子就也跟着去了。” 商成端着碗边吃面边浏览公文还一边听她说话,嘴里咯吱咯吱嚼着切成条的酱菜,含混地问道:“讲经?那得去几天?” “九天前去的,说是最迟中秋前就能回来。” 商成支应了一声,表示自己听见了。他在心里默算了一下日子。看来自己走了没两天月儿就去庙里了。不过这样也好,总比天天在家里闷着强一一小娃就该多出去见见世面多长点阅历。只是这到庙里听和尚念经说法什么的,好象和增长见识不大沾边他脑子里胡思乱想,一抬头看见盼儿还站在脚地里抠指头,这才想起既然月儿走了好几天,看来这书房就是盼儿在打扫收拾了一一怪不得这些公文摆放得如此有章法,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月儿虽然聪惠懂事,毕竟不识字,文字上的物事拾掇不了如此整齐。而且不用问,手里的这一大碗面片也肯定是盼儿做的,她在这里不走,说不定就是想听自己一句夸奖哩。他停下筷子,有点歉疚地对给自己做饭的“厨师”说:“你看,你这面做得太香了,我尽顾着吃,都没说给你让个座。那,你随便坐” 盼儿在离桌案最远的一张鼓凳上坐下来。她也不说话,微微低垂着头盯着桌案上的文书。 商成一时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从把盼儿由闯过天的巢穴里搭救出来到现在,差不多快两年了,哪怕中间还连带着孙仲山娶她的丫鬟豆儿做媳妇的事,他也没和这女娃说过几句话。即便现在她和月儿就住在后院,他也很少看见她一一他几乎没进过后院,除了五月间他从燕东回来时和十七叔一家团聚时去过一趟。 不过这样干坐着也不是个办法,得找点什么说辞来打破这屋子里难堪的气氛。于是他问道:“上回听月儿说你准备把户籍落在燕州,事情办好了吧?” “办、办好了。”不知道为什么,女娃突然张皇起来。她有点手足无措,双手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腰带;脸色变得也有点苍白。 商成瞧着她神色大变,一下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这女娃是个可怜人,夫家刻薄不认她,娘家胆小又不敢接她回去,就算她把户籍落在燕州,其实也没别的地方可以去。她才多大啊,就要受这样的苦?他马上纠正自己的错误,佯作没事一样继续说下去:“我还说要是没把户籍落上,我就去找人关说下人情,既然十七叔都把事情办好了,那我是白操这份心了。这下好咧,有了户籍,你不用担心再被官上查了一一当然这大院子里一般也没什么人敢来。”他有点不自然地干笑了两声。 盼儿毕竟年纪轻,根本就既没分辨出他前后两段话并不一致,也没听出他的笑声干巴巴的毫无生气,听他这样一讲,也忍不住咬着嘴微笑起来。 看她脸上有了笑容,商成马上说:“说起来我还要多谢你,要不是你陪着我妹子,她一个人孤零零地,一天到晚连个说话人都没有,日子不知道会有多么枯燥。” “不!不是的!我我还要多谢你收留” 商成假作没留意她的话,打断她说:“你就安心在这里住着。嫌闷气了,去十七叔那里走走,或者去城里街市上转转一一天天闷在家里可不好。要不去陆家陶家去结识几个小姐妹也成。陆公和陶公和我说几回了,埋怨我怎么不让两个妹子去各家认认门。”他随口扯了个谎,“陶公的两个孙女和你还有月儿岁数差不多,你们在一起,应该有很多话能说。”说着,他又想起来一个事。“哦,大丫也和你差不多大吧?你是姐姐,还是大丫是姐姐?”他随口说得高兴,倒忘记了这个时代问一个女子的年龄和生辰是一件多么不礼貌的事情。 盼儿犹豫了一下,说:“我和大丫姐同年同月,她比我大五天。” “哦。”商成端着碗仰起脸想了想,可实在是记不清楚大丫今年多大了,反正不是十八就是十九。至于大丫的生日嘛几年前好象听月儿说过两回,时间久了记忆早就模糊了;好象就是这个月?他也没有再问,三下两下把面片捞光,又把碗里的汤也喝了个底朝天,筷子一放抹了抹嘴,惬意地拍了下肚皮,夸奖盼儿道,“真没看出来,你的手艺这样高,不错,真是不错!” 盼儿收拾起碗筷出去,不一会又端着个托盘进来。 托盘上放着个酒壶 正文 第六章(03)杨盼儿(下) m商成先是惊讶于盼儿的去而复返,旋即就看见了托盘里放的酒壶,本来就走相的面庞上立刻就浮现出一抹苦笑。他刚才听说月儿去龙虎寺听和尚讲经说法而升起的一点侥幸心思,也随着这壶酒而飘得无影无踪。 他虽然善饮,但因为有眼疾,所以向来都克制着自己不多饮,再隆重的场合也是一杯半盏地浅尝辄止。可这酒他偏偏还不能不喝。 这是祝代春祝神医专门为他炮制的治眼疾的药酒。 祝先生是他的救命恩人,两次三番把他从阎王的勾命签下抢回来,要是没有这位名声不显的跌打医生,他早两年就把命送了;祝先生对待病人的认真仔细,还有他对自己的关心,这些都令商成十分感激。另外,他和先生也很谈得来,有点忘年交的意思,所以五月里他巡视燕东在屹县逗留时,哪怕公务再忙时间再紧,他还是在临走前抽出点空特意去登门拜访。当两个人见面之后他才知道,祝先生从燕州回来后也一直惦记着他的病,翻遍了家里祖传下来的医书和先人们的笔记,又结合自己半辈子行医的经验,想为他的病开一道良方;但是几个月的反复参详斟酌都没能解决好药方里的君臣配药。两个人甫一见面说话,话题就扯到这上面去了。 医学上的事情商成基本上不懂,也就帮不了什么忙。他只能从记忆里找出一些可能对祝先生有帮助的东西,然后尽可能地用时下的言辞解释给先生听。但是这些日常生活里小常识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他对此很怀疑。那次见面时他一再对先生说,他的眼疾已经好多了,头疼的毛病也很长时间没有发作了,让先生不必再为这个事犯愁。祝先生当时也勉强答应了他。可谁知道他才回燕州不久,先生就来了,并且把药方和药方里最难搞到的几味药材都给他带来了 盼儿将托盘摆在书房里的小几案上,然后把酒壶里烫得温热的黄酒倾倒在一个小瓷碗里,再把碗放在商成的书桌上。 商成脸色凝重地注视着瓷碗。瓷碗不大,比平日里的人们喝茶时的茶盏多装不了多少,和他吃面片时的海碗完全不能比;壶里的酒也不多,罄尽了也只盛了大半碗,黄澄澄的醪液在灯火下荡漾着,闪烁着破碎陆离的光彩。屋子里飘着一股含着辛苦滋味的淡淡酒香。可就是这么一口比醪糟水强不到哪里去的黄酒,商成却如临大敌一样紧张,坐在椅子上久久都没去碰它。 过了好半天他才把目光移开,咽着唾沫对盼儿说:“麻烦你了。”他把手伸过去,用手指头在碗沿上轻轻触了一下,马上就象被蛇咬了一样地缩回来,赶紧说道,“酒还有点烫手,我等下喝。”说着,他拿起一份公文,做出一副要办公的架势。他想,盼儿要是懂事,这时候就该出去了,然后他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碗里的药酒倒掉,再从盒子里拿一丸药扔了,这样就谁都看不出来 可是在很多时候,紧跟着“希望”后面而来的往往是“失望”。 盼儿低垂下眼帘,轻声说道:“月儿妹子走的时候交代过,教我看着你服药。” 如意盘算落空,商成只好自认倒霉。他以前偷偷摸摸把药酒倒掉的时候被月儿抓住过两回,从那以后,每一晚月儿都要守着他把药吃了才回后院。他还以为月儿不在家自己就能松泛几晚上的。唉,你说这个月儿,她自己跑去破庙里听和尚念经既逍遥又自在,他不和她计较就算了,怎么临走还在家里安这样一颗钉子?这,这这象什么话嘛。还有这个盼儿,她怎么不去听和尚念经? 他默默地叹了口气,阴沉着脸走到墙角的一架书柜前,从柜顶上的一个木盒子取了一枚丸药,剥掉外面的蜡纸,然后把那颗颜色乌黑色泽发亮的丸药放进了碗里。 在热酒里浸泡着的药丸慢慢地剥离坍塌,本来带着一丝甜甜酒香的空气里突然多出来一股辛辣的气息,其中还夹杂着一种难闻的腥臭味。这两股气味交汇在一起,很快就把屋子里本来清清爽爽的空气给闹得乌烟瘴气。 盼儿低头站在脚地里,一直在留意着商成的一举一动。自从月儿一再叮嘱她一定要守着商成、亲眼看着他把药酒和丸药服下去,她就觉得很奇怪一一商成那么大的人了,难道还不知道良药苦口利于病?她虽然极少出门,也很少和外人打交道,但是这并不是说她一点也不知晓这两年中商成做过哪些事。从月儿、二丫、十七婶还有豆儿那里,她早就听说过商成的故事。她知道,如今隔着桌案坐在对面的这个男人不仅是她的恩人,他还是个赤手空拳搏杀恶狼的好汉,是个从千军万马中厮杀出来的英雄,是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将军如此了得的一个人物,怎么可能因为讳医忌药而悄悄地把药酒和药丸倒掉扔了呢?可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她不信一一面对着馨香的黄酒,商成脸上神色清楚明白地告诉她,他害怕了,他畏缩了,他甚至不顾惜自己的“赫赫威名”想来欺骗她一一好在被她识破了。 现在,被辛辣刺鼻和腥臭难闻的气息包围着,她终于明白商成到底是在惧怕什么了一一这药酒的气味实在是太难闻了。她只是不小心吸到一点,到现在胸口都在一阵阵地发闷;脑袋里也是晕晕沉沉的,而且一个劲地翻胃,总是想呕吐。要不是她还记得月儿的嘱托,她都想寻个托词赶紧离开这间屋子。 药丸已经溶进了酒里,变成了堆在碗底的一摊细碎颗粒。但是商成依旧没有去端碗。他胳膊肘撑在桌案上,呆着脸,目光中带着两分“恶毒”凝视着桌边的小女娃。呵呵,你不是想看看我为什么会怕这碗酒么?这下你知道答案了吧?盼儿越来越难看的脸色让他很有几分“报复”的惬意。这不能怪我,谁让你那么听月儿的话,拿根鸡毛就当它是令箭呢?记住这个教训吧,只听月儿的话,还有好奇心,它们都是会害死人的 可教他失望的是,虽然屋子里的难闻气味越来越浓,盼儿的脸色也越来越苍白,但她终究没有找借口逃出去。她不仅没有走,甚至连脚步都没挪动一下。 看来今天晚上自己又是在劫难逃了。 商成悲哀地端起了碗。他也不敢耽搁太多的时间。这药趁热喝还能抵挡得住,要是药酒冷了的话,那滋味他曾经干过这么一回,至于酒的滋味么他发誓,他绝不会再做同样的傻事了! 他端着碗,屏着呼吸,酝酿了半天才算鼓足了勇气。他猛地一闭眼一仰脖,把手里的毒药倒进嘴里,咕咚咕咚三两口喝光,“咣”一声把碗扔到桌案上,随即双手攥住椅臂紧紧地咬住牙关,脸上的五官完全纠集到一起,拼尽全身的力气和翻江倒海的胃做抗争!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的神色才渐渐地放松下来。他睁开眼睛,心有余悸地抹着额头上的汗水,就象刚刚经历一场死里逃生的战阵那样不停地吞着唾沫,深沉地喘息着,一口接一口地吐着长气。 天知道!祝神医弄的这贴药里,除了蛇胆黄连和地腥草茄木藤之外,其他的什么君臣龙虎都是些什么药呀!而且这药还非得把药酒和药丸配在一起,服后一刻时辰之内还不许喝茶水解腥! 他拧着眉头,努力压制住正在造反的肠胃。现在连他吞下去的唾沫都带腥味;嗓子眼里就象有只小手在抓挠一般,痒得他浑身难受。头也有点发晕。他使劲地揉着太阳穴,希望能减轻一点痛苦;可是一点作用都没有。 完了,这一时半刻的他别想做任何事! 他走到窗边,刷得一声扯开了蒙在窗户上的罩纱,扑面而来的凉爽夜风总算让他感到舒服一点。他在窗边站了很长时间,直到翻涌的胃平静下来,才转身回到桌案边。 盼儿已经把桌子收拾过了,并且给他端来了一盆热水。在他洗脸洗手的时候,她给他斟了一杯茶水,他刚刚坐下来,她就把茶水递到他手边。 他喝了口茶水,嘴里含着水漱了漱口,刚刚咽下去就看见盼儿把个铜盂端过来。 他马上明白过来。嗨呀,这是漱口水啊! 他急忙抓起一本公文来掩饰自己的难堪。 盼儿也尴尬得有点不知所措,局促地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半晌才想起来把水盆什么都收拾起来。她把事情做完,就小声说:“那,我下去了。”她在门边等了一会,看商成拿着两份公文在烛光下来回比照着批阅,根本就没注意到自己,便悄没声地放下门帘子去了。 正文 第六章(04)艰难的筹划(上) m清晨,当金色的阳光漫过东边的山梁,爬上高大的城墙,斑斑驳驳照亮城里的大街小巷的时候,商成早已经坐在提督府西跨院的公廨里办公了。 眼下,他已经处理完好几份比较要紧的公文,正紧蹙着眉头伫立在墙边木架上的燕山地理舆图前。和煦的阳光透过窗棂投射进来,在屋子里拖出长长的光柱;一颗颗细微的浮尘在光柱里上下飞舞。因为太出神,他长久地伫立不动,看上去完全就象一尊沐浴在光影之中的雕像。 他正在紧张地思索着北方的事情。 开春以后,留镇和如其就发现,在两处军寨对出的草原上出现了以家族为单位的零星突竭茨牧民。因为当时卫署的全部精力都放在战后重建上,而突竭茨人的活动范围距离驻军哨所又比较远,所以商成要求两地驻军对此“严密监视谨慎行动”。此后两三个月里突竭茨人一直在缓慢增加,但草原人在刻意地和赵军保持距离,活动范围一直停留在赵军突击范围之外。显然,这些都是草原上的小聚落,从某种比较严格的意义上来说,他们或许还不是突竭茨族,根本没有能力对大赵构成威胁。军寨驻军也发现什么值得特别留意的动向。 进入五月,情况发生了变化。先是如其寨报告说,突竭茨山左四部开始大规模向南迁移。随后,留镇和岚口也相继有了报告,阿勒古三部、左右大腾良部和纳罕王部也转移到燕山北口外牧场。自六月中旬起,常有数十上百人一股的突竭茨部族兵前进到一线烽火台附近进行侦察和试探。进入七月,突竭茨人的活动愈加频繁,几地的驻军都和敌人有过“接触”,互有点小伤亡,同时,离突竭茨东庐谷王的夏帐黑水城最近的留镇方向报告称,发现草原上有黑旗出没。 对于这个情况,商成早有预料,所以一点都不感到意外。突竭茨人去年冬天在燕山吃了那么大的亏,迟早都会来报复。就算突竭茨人不来,他早晚也会找上门去 现在的问题是,如今采取主动的突竭茨人会怎么做呢?这一回,他们的东庐谷王又会使出个什么花样来呢? 他的目光久久地驻留在舆图的上方。那里是大片大片的空白区域,只标注着很少的河流山川以及微不足道的几个地名。但是这些地名异常地扎眼:莫干、阿勒古河、鹿河、黑水河、黑水城 对他来说,黑旗和大帐兵一点都不陌生。黑水河上游的唐城,他也听许多人说起过。但是突竭茨人的东庐谷王却形象模糊,这个对手的出身、年龄、经历、性格、喜好他几乎一无所知。这人完全就象个隐藏在雾中的谜一样难以琢磨。为了了解对手,他调阅过卫署收集的材料,也找朝廷申请过相关的文献资料。可令他失望的是,无论是在燕山卫府还是在兵部,他都没能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他现在连这个人到底是叫格楞戎还是叫乌卜鲁都闹不清楚了,更不知道这人到底是突竭茨汗王的兄弟还是叔伯。他甚至都不能确定,这个东庐谷王和前几年同上任燕山提督李悭“打交道”的那个东庐谷王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资料太混乱了。渤海、燕山、定晋三卫各有一个卫府,也就各有一套情况系统,对人名地名的翻译定名也就“自成一脉”。朝廷还有兵部和礼部,他们也有自己的情况来源。真真假假的情报完全掺杂在一起,让他越看越糊涂。翻过几大本卷宗,他唯一能确定的事情就是东庐谷王管辖的突竭茨左翼地域极大,东到渤海西到祁连山脉,几乎面对整个大赵的北边四卫。相对的,东庐谷王的权利也极大。另外,从去前年连续的两场战事来看,这个人在军事上很有一套办法,有耐心,眼光毒辣,善出奇兵,而且敢冒险;是很可怕的一个对手。 他唆着嘴唇,低垂下目光,瞳仁在眼睑后闪烁着深沉的波光。 他突然想起来很早的时候和张绍的一场谈话。 那时他刚刚假职不久,有一天,在谈完公务之后,因为有点余暇,就和张绍随便聊起了头年的北征。张绍认为,北征失败的最大原因就是朝廷识人不明,不该让萧坚出任燕山大总管一一老将军是能打,但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如今上柱国挂念的是自己的一世英名,想的是身后令名,早就没当年千军踏破的气势,万事只求一个稳字,不仅大军行动缓慢,还舍不得放权,生怕别人冒进出纰漏,要不就是怕人抢了他的功劳,结果搞得将领们怨气冲天。老杨度自请去右路军坐镇,说是右路军情势危急,其实还是躲着他走的原因更多一些。兵败黑水城之后讨论突围的方向时,就有不少人提出向东走白狼山口,和杨度的右路军靠拢,也是因为他死活不同意而只能作罢。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向东走路程要多出一半,粮草接济不上怕引起队伍混乱一一说穿了,还是一个“稳”字。事实上,东边才是正确的方向一一莫干突围时杨度已经打到白狼山口,要不是有右路军在后面拖着,突竭茨人不敢放胆追击,只怕十个萧坚也逃不回来一个。 他当时笑眯眯地给张绍一个评价:事后诸葛亮。 他记得自己在莫干时就提出过向东走,但是向东和右路军汇合,大军人吃马嚼的,粮草确实是个大问题。右路军急着来救援,绝不可能携带大量的粮食,中路军突围是为了找条生路,也不可能把囤积在莫干的粮食都带上,要真是东去,那才说不定是场大灾难 张绍翻着眼皮问他:“那你觉得咱们输在哪里?” “输的地方多。开战之前后勤辎重准备不足,是一个原因。大军已经抵达黑水城下,物资还在从中原过来;燕山境内两个大库一个在屹县一个在燕州,离黑水城千里路程,大量的人力物力都耗在途中,这样的仗萧老将军怎么能快得起来?李悭的左路军和中路军之间衔接不上,让敌人钻了孔子,是一个原因;但是也要看到,两翼进展缓慢也拖累了大军的前进速度。”说到这里,他停顿了很长时间,然后才幽幽地说道,“其实,真要让我说,这场仗从一开始就很难打赢” 他那时刚刚履任,是个既无威又无望的假职提督,顶多算个不怕死的匹夫,所以张绍也不怎么恭敬,带着一丝嘲讽问他是不是另有什么高见。 高识浅见什么的他是说不上来的。不过他在养伤的时候从卫府和行营里借了不少不那么机密的公文出来看,档案看得多了自然也就渐渐地琢磨出一点东西。北征大军之所以败,原因当然很多,但是从根本上,战略意图和战术目的混淆不清才是最大的原因一一东元十九年的北征,大赵到底是要干什么?是要进行区域性的战略决战呢,还是要进行一次惩罚性的报复?假如是一次报复行动,那么就该以示威和无差别打击为主。这种行动不需要出动多么庞大的军队,从燕山卫军中随便抽调一两个骑兵旅就足够了。假如是区域战略决战一一时机是否成熟姑且不论,也有动摇统治基础和歼灭有生力量两种区分,前者可以用集中兵力攻克某个标志性的城市一一比如黑水城一一来实现,后者可以通过围点打援来完成。或者避开突竭茨人的主力,在山左四部或者大腾良部这些部族里挑一个软柿子来捏,务求一击必中杀一儆百,同样能起到相同的效果。 听了他的看法之后,张绍有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商成认为,左路军的失败并不全然是李悭的责任,北征的战略意图不明确,战术目的混乱,才是失败的真正根源。既然要打黑水城,就该一鼓作气,不应该半路分兵左路;假如要想伺机歼敌并予敌重创,那么就应该围点打援,或者主动寻找战机。比如当时右路军一直在和山左四部纠缠,双方旗鼓相当斗得难解难分,假如此时大军按兵不动而由渤海卫派出一队奇兵去抄山左四部的老巢,那战果就不用说一一必然是辉煌无比;而且右路军大胜之后也能腾出手来威胁黑水城侧翼 当然了,这只能算是两个人私下里的谈话,并不是朝廷对北征的真正总结。实际上,到现在为止,朝廷对北征也没有给出一个最终的说法,只是处理了一批与此有关的将领而已,李悭被充军,杨度被解职,萧坚赋闲,一大批将领被撤换 正文 第六章(05)艰难的筹划(中) m有人轻轻地在敞开的门扉上叩了两下。 他把思路收回来,转过头看了一眼。 是蒋抟。 他瞥了老部下一眼,问道:“有什么事?” 蒋抟在门口拱了下手,进屋说道:“一来就看见您这门开着,知道是您回来了。”他在燕州半年多,在提督府也做了几个月的事,这个西马直军寨的文书倒是一点没变,还是老模样,黑不溜秋一张脸,绸衫的下摆掖在腰带里,袖子挽得老高,露出干筋巴骨的两条细胳膊,耳朵上还夹着个毛笔,看起来就象个乡下财主家的帐房。自从霍士其借调到卫牧府出任葛平大库转运使之后,他实际上就是顶了霍士其留下来的差使,成了商成的“机要秘书”,所以虽然劳累,不过精神头倒是挺好,黑脸膛上总是红光熠熠。因问道:“您是几时回来的?” 商成说:“昨天傍晚。” “怎不在家里多休息一下?”蒋抟略带点责怪的意味说道。看商成含笑不语,就把几份文书放桌上,说,“正好您上衙门了一一葛平新库仓房扩建,还要修路,要追加几笔款子。这一回钱粮要得多,卫牧府不敢马上批,就把公文转过来了。”他知道商成的秉性,因此也不说什么问候话,直接谈公事。“霍公的呈文上说,新修道路耗时久糜费多,不如借助燕水,把粮食军资从燕州直接沿河运上去” 商成有点惊讶。设立葛平大仓是他一手做的规划布置,还亲自带着人去查勘过地形地理,当时就注意到燕水河有好几处浅滩不能行船,还为此惋惜了很长时间一一假如能过船,以后运送物资就方便了,水运怎么说都比陆路运输快捷,而且省时省力一一怎么霍士其现在又说要修船坞了? 蒋抟没注意到商成的脸色,继续说:“还是霍公有见地!要不是他提出来用船运东西,谁能想到如此的便利事情?以前十数人工三四十驮马要干三五天的事情,如今一天就能做到,节省了多少路途虚耗?大约也不是没人能想到这一条,只是燕水上那几道滩阻了船路。也是霍公有办法,葛平大营出钱粮,沿途各县出人工,雇人淘滩围堰提高水位,正好水利河工一举两得。”说着敬佩地望了商成一眼。燕水上行船也是商成的功绩。要不是他下令大兴河工水利,霍士其再有想法,燕水还是不能走不了船。知道商成不喜欢听这些奉承话,就又笑道,“就一条不好一一霍公给钱给得太大气” 商成看他似有深意地凝视自己一眼,马上又目光闪烁地低下头去,心头已经明白这是蒋抟在给自己做暗示和提醒。他没有去细看那公文,提笔在扉页上签下“同意。商。请牧府即刻划拨钱粮。”端端正正的楷书字,一笔一画一丝不苟。他把公文交给蒋抟,含笑说道:“老蒋有心了。葛平大库事关重大,是我特意交代霍公要建得快还要修得好,霍公在钱粮上从宽里打算也是题中应有。” 蒋抟不好意思地说:“我就知道我是枉做小人了” 商成摇头说:“话不是这样说。你和霍公的私交不错,还能对我说这样的话,可见你的公心。霍公这个人我还是比较了解的。他在钱粮的事情上折过大跟头,所以这方面绝对不会出差错。”但霍士其背着他替人关说人情帮忙遮掩的事他也是知道的。但这些芝麻绿豆的事情,他也不想去追究。 蒋抟干笑了一下,说:“我倒不是怕霍公做出什么事来。而是”他绷紧了嘴唇,似乎甚至思索,停了片刻才声音深沉地说道,“我来提督府是四月里的事情,好多事情都不知道,只是听人说起。督帅辛苦煎熬了半年,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的局面。要是被有心人抓着霍公的不是来针对督帅,就怕”他有点说不下去了。 他说得语无伦次,商成却听得清清楚楚。闹半天蒋抟是担心这个事啊!他既感激又好笑地摇了摇头 蒋抟带着他签字的文书走了。他走到一角的几案上给自己倒了杯凉茶水,端着杯子站到舆图前,重新回到被打断的思路上。 事实上,在他和张绍的前后几次谈话里,针对北征失利他还有两个个很重要的观点没提出来。一个是在军事上。对突竭茨长期采取的主动防御战略一一这一点从大赵在燕北地区的几条通道上设立的一系列军寨关隘并在紧要处囤驻重兵就能看出来一一造成了一系列后果之一。他以为,就是长期的防御态势,让人们的思想固定和拘泥,在需要主动和冒险精神的时候,总是显得迟疑、犹豫和瞻前顾后,结果错失良机。在防御中,保守毫无疑问是正确的做法,但是在进攻中,缺少冒险精神就成为把均衡转变为优势、把优势转化为胜利的制约。另外一方面,就这个时代而言,大赵又是富裕的一一这从中原源源不断送来的各种物资就能看出来,粮食、布匹、军资、钱物他有时候都不敢想象,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时代,又是如何一个国家一一她怎么会那么富有?富裕的国家,羸弱的国势,在富裕带来的自豪和被北方草原民族不间断欺凌所造成的屈辱中,催生出了浮躁的复仇情绪。这一点在陆寄和狄栩他们这样的知识分子中尤其明显,区别只在激进或者缓和;而且就算是主张“徐徐图之”的狄栩,还是恨不得“昼啖其肉夜寝其皮”。 他能理解这种强烈的感情,而且他也恨不得马上就“渴饮匈奴血”。但是他不能这样做。去年失利的阴影还悬在人们的头上,即便他通过打击土匪根治匪患这种用牛刀杀鸡的办法来鼓舞起一些士气,但是卫军里依然有悲观厌战情绪。在朝廷里,缓进派已经占了上风,几次严令诸卫“滋养黎民操训将士小心守土勿轻启边衅”。 然而,就算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朝廷一面要求边卫驻军加强防御,一面又不断地把物资送来燕山。 这显然有点矛盾了。 他认为,这既说明缓进派并没有完全把握朝廷里的局势,又说明“打”已经成为一种无法压制的呼声。看来,和突竭茨人打一仗,打一场大仗,是从燕山到上京、从普通百姓到知识分子的共识。 这实际上也就是为战争作了舆论上的准备。 有道义的制高点,有舆论的支持,有物资上的准备,现在就差一件事一一怎么打? 他低着头,在屋子里绕着圈子,仔细地思考着军事上的问题。 正文 第六章(06)艰难的筹划(下) m卫府从突竭茨人在北边的活动迹象和规律判断,敌人正在酝酿一次新的军事行动,但是卫府不能确定敌人会在今年秋天进攻还是等到明年春天。而且卫府完全无法判断接下来的打击会来自哪个方向。突竭茨左翼几大部落都已经南迁,部族兵在燕东燕中燕西三个方向上都有动作,大帐兵的黑旗四处出没,诡异莫测的老辣手法让张绍一筹莫展。显然,这一系列行动背后的布局者还是突竭茨的东庐谷王 站在舆图前,盯视着图上的文字和图形,脑海里浮现出金戈铁马的惨烈战斗场面,商成既没有“挥斥方遒壮志酬”的感怀激荡,也没有“大丈夫当如是”的豪迈感慨,有的只是紧张。他甚而还有点畏惧。他现在要面对的不是人事关系错综复杂、事物头绪纷繁缭绕的地方政务,而是一个拥有丰富军事经验的厉害对手,在这个对手的背后,是一个崛起草原两百多年的民族,一个称雄草原一百多年的国家,他有能力去和这样的人物分庭抗衡吗?他所有的军事经验都来自输赢转瞬即见的小规模战斗,很多时候都是临机处置,凭的是一腔血气,这种简单粗犷的军事经验能运用到大规模的战役里吗? 这些问题都没有答案。 可不管答案如何,大赵和突竭茨的战争都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他们中的一方屈服或者灭亡为止。他被大赵任命为燕山卫提督,哪怕是个过渡性的假职提督,他也必须鼓足勇气来迎接即将到来的严峻挑战。 现在的问题是,突竭茨人会在什么时候进攻?他们的攻击方向是哪里,路线呢?会出动多少兵力 由于情报的匮乏,这些问题卫府都不能做出一个准确的判断,只能建议燕北全线戒备,同时收缩主力于二线,力保三州和几处重要的军事设施的安全;另外,在燕州保持两到三个旅的机动兵力以应付突发事件。 卫府的意见是七月初拿出来的,当时商成也批准了,并下令各部遵照执行。前几天他去枋州视察时和西门胜秉烛夜谈之后,对这事又有了一点新的想法。这倒不是说西门胜反对卫府的布置。恰恰相反,西门胜在那次谈话里对张绍的建议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在敌人动向不明的情况下,张绍按兵不动的安排反而是最合适的一一以不变应万变嘛。昨天晚上李慎的书信里也提到“一动不如一静,以静制动,后发制人”,这就更坚定了他在枋州时的灵光一闪一一既然连李慎和西门胜这样的方面大将都觉得巩固防守是步好棋,那对赵军战术知之甚详的东庐谷王会不会也这样想?看突竭茨人仲夏以来的种种活动,只怕那个草原上的对手打的就是这个主意!他甚至替对手规划了下一步的行动计划:等赵军主力在集结到二线布防,再好整以暇地决定攻打哪一路;更或者今年干脆就不打,做个进攻的态势而已,让赵人提心吊胆到明年 呵呵,对手的如意算盘挺精细嘛。 可他偏偏就不让这个素未谋面的对手如愿! 他既不是张绍,也不是前头提督燕山的李悭,对手既然想让他分兵镇守三州,他偏就要反其道而行,他要以攻代守,先发制人,把战火烧到草原上去! 不过在把想法付诸行动之前,他还有很多事情需要仔细考虑。他枯皱着眉头,在屋子里绕来绕去,紧张地盘算着计划的各个细节。 首先是时机问题。眼下中秋将近,再过一个多月就要入冬,必须抢在冬天到来之前结束行动,显然,从时间来说根本就不存在打大仗的可能性,所以这必定是一次短促打击。既然是短促打击,那就不需要动用大量的队伍,况且草原上的目标分散,所以七八个机动性高的骑兵营就差不多足用了。这样,出动的军队少,目标小,移动快,只要不遭遇突竭茨人的主力,安全上就有保证;相对地,后勤上也就更有保障。不过,动用的兵力虽然少,但是打击的力度绝对不能小,在造成足够的震慑之外,还要延缓敌人的行动,至少在明年春天之前让他们无法南下侵扰燕山,打击的目标就是草原上的一切,聚落、村庄、人口、牲畜、水源全部在打击破坏的范围之内,目的就是无差别的报复。进攻的方向他考虑放在燕东的如其寨或者燕中的留镇。范全在如其,孙仲山在留镇,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兵,不论是战斗意志还是战斗力他都很放心,而且这两个人带的都是步骑混编旅,正适合执行这样的任务。至于燕西岚口方向一一西门胜这个人做事情四平八稳,守成有余而进取不足,枋州卫军就还是以固守为主吧 对这个计划,他有七成的成功把握。对他来说,东庐谷王是个隐在迷雾里的神秘对手,可对东庐谷王来说,自己又何尝不是同样的陌生?想来东庐谷王也在黑水城的王帐里转圈子挠头皮吧。自己手头至少还有几场战役可以用来琢磨对手的性格和习惯,可对手的手里能有什么?是自己那份见鬼的履历么?自己是个还俗的僧人、下力气的揽工汉,还是战阵厮杀的莽夫?或者,骤登高位踌躇自得的得志之徒? 他可以肯定,自己在东庐谷王的眼里不外乎就是这些印象!他甚至能想象到对手听闻他故事时嘴角流露出的嘲讽笑容一一大赵无人,派个贪恋红尘的和尚来领军 他忍不住放声大笑。 说破英雄惊煞人! 这个时候蒋抟正好有点事过来找他,就好奇地问道:“督帅想到什么高兴事了,笑得如此开心?” 商成笑着摇头不语,见蒋抟手里拿着几份卷宗,便问道:“又有什么事?” “刚才陆牧首来过,看您在思虑军务,就没进来。”说着蒋抟把几份人事档案放在桌案上。“端州知府久病不愈,上了呈文想请辞。公文还在牧府压着没送朝廷。陆牧的意思是,卫署先商量出一个接替端州的人选,然后再报吏部不迟。这是牧府拟的几个知府人选的档案,送过来让您先过一下目,过两天他再抽时间找您细谈。” 商成点下头,翻着几本卷宗先浏览了一下官员的名字,没抬头又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已经过了午时。”蒋抟笑道,“督帅怕是还没吃晌午?刚才还看见伙房的老严提个食盒子出去。” 商成摸摸空落落的肚子,苦笑了一下。这已经不是第一回了。他有时候想事情想得入神,就会忘记饭点,结果别人找他谈公务时,他经常端着个大海碗一边朝嘴里刨吃食一边和人说事情。起初还有人在背后笑话他一点没个提督的庄重尊肃模样,日子久了,大家都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自然也就见怪不怪了。 “你去让老严把东西再热一下,一一我这就吃。” 蒋抟答应着要出门,又被商成叫住了。 “你再找个人去趟卫府,把张绍将军叫过来,就说我有点要紧军务,需要和他商量一下。” 蒋抟说:“张绍将军病了,这两天都没上衙。” 商成惊讶地问道:“病了?什么病?厉害不?怎么没人告诉我?” “张将军去燕边视察军务,回来的路上中暑晕厥,从马背上跌下来了。跌得倒是不厉害,手脚都没伤着。是张将军说不用给您发快传驿报的,怕您在路上担心,反正最近风平浪静地也没什么事” “胡闹!”商成拧着眉头打断了蒋抟的话。张绍是他在军务上的副手,出了这样的事情怎么能不通知他?“张绍说不报,你就跟着不吭声?每天一趟的驿报,随便写张纸片也能告诉我吧?能费你多大的工夫?”看蒋抟赔着笑脸一不说话二不解释,知道他和张绍都是出于一片好心,叹着气说,“算了看过大夫没有?” “看过咧。” “大夫怎么说?” “大夫说没什么大毛病,多静养几天就成。” 商成这才松了口气。他本来想警告蒋抟两句下不为例,转念一想,蒋抟是个灵醒人,不用他来提醒,就缓下口气说:“那你记张药单子,这就上药铺去抓几付药给张将军送过去。陈皮、檀香、朱砂一一这个一定要很小的量!还有冰片、肉桂、儿茶、丁香、木香”他一口气报了十几个中草药名,蒋抟提笔记下,正要请问每样取用多少,又听商成说,“你先找几个好大夫,让他们参酌下这张方子,再根据张将军的病情订个剂量出来。另外,就照大夫商酌出来的单子作为标准,大量制作成米粒大的丸药供应军中。你再和张将军说一声,等下了衙我就过去看他。” “督帅,您这药,这药丸它是做什么?” “仁丹,就是治中暑的。天气大了含几粒在嘴里,清热祛湿,还能预防中暑。不仅军中要用,平常老百姓更需要,没事家里放几包,省不少的事。”商成坐到桌案边,拿起陆寄送来的几份人事档案,抬头望见蒋抟还立在脚地里没动地方,就说:“还站着做什么?赶紧去办。随便让他们把晌午饭送来。” 蒋抟攥着那张纸,连咽了几口唾沫问道:“您还没交代让哪家供应这几味药材呢?还有这药药丸,由谁来支应军中?” 这桩事商成倒是没想过。他是从张绍中暑一事才临时记起来仁丹的配方,其间的药材多了少了都不是太清楚,哪里还能想到这已经是桩大买卖了。看蒋抟一张黧黑的瘦脸紫了又白红了又黄,捏着纸片的手都有点哆嗦,就笑道:“既然被你撞上,那就便宜你了。” 虽然蒋抟知道只要自己一开口事情多半就会着落在自己身上,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还是砸得他头晕目眩,迷楞了半晌才艰难开口:“督帅” “行了行了,有什么话回家对自己媳妇说去。”商成急忙打断他,说,“现在,赶紧去伙房给我叫吃的!一一哦,对了,方子你得多找几个好大夫好好参酌一下,药材剂量什么的我说的可不算事” 他话都没说完,蒋抟已经吃醉酒一般晃晃悠悠地出了门,就听外面的亲兵喊:“蒋大人当心脚下!”随即就是哎呀一声叫扑通两声响 正文 第六章(07) m商成本来打算酉时下衙就去探望病中的张绍,谁知道他连碗都还没丢下,来西跨院里找他的人就一拨接着一拨。这些人里有谈公务的,有虚寒问暖道辛苦的,有拿着鸡毛蒜皮事情来请示汇报的,也有讨要钱粮找他批条子的,还有来告状的等他好不容易接待完各路官吏,揉着额角走出堂房,外面早已经是月明星稀清朗一片。 蒋抟也没下衙,正站在院门边和包坎有一搭没一句地说话,见他出来,急忙跟上来问:“督帅,现在还去张将军府上么?” “什么时辰了?” “二更鼓敲过一半刻了” 商成微微皱了下眉头。时间太晚了。这时候再去打搅一个歇下的病人,情理上实在说不过去。要不明天再过去?这个念头刚刚在心头闪过,就立刻被他否定了一一谁知道明天又会有什么事呢?而且,他并不仅仅是去探望一番,他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张绍商量。他对蒋抟说:“我这就去张府。”又说,“你就不用跟着了一一可能要耽搁很长时间你把我桌案上的几本人事卷宗送到我家里去。还有桌上那几份公文一一就是桌案左边那一叠一一也一同送过去。罢了你就回去吧。” 走出仪门,提督府外早就候着一群护卫亲兵,牵缰绳掇镫子撮弄他上马,正要说声“走”,搭眼瞥见影壁外墙角处拘押着一个人。隔得远,又不在灯火下,那人面目模糊也瞧不清楚,影影绰绰恍惚间好象在哪里见过,就把鞭子一指问道:“那是谁?出了什么事?” 带队的赵石头在马背上回头张望一眼,咧嘴笑道:“是个外县小吏。乡下人,不懂规矩,连个手本官告都没有,闷头胀脑就敢朝提督府里闯,结果被门上的兵士扣住了。按规矩要枷三天”他还想嬉笑罗嗦两句,看商成觑着一只眼睛呆脸不言传,赶紧说,“一一算咧!我这就去叫他们放人。” “唔。”商成点了下头,“把那人叫过来。” 石头招呼一声,两个兵士过去寻钥匙开重枷,不片刻就把那人撮弄过来。大概被锁得时间长了,那人的神情极是委顿,手脚都有点不听使唤,要不是被两个兵士拎架着,大概随时都会摔倒,被羁到商成的马前时都还有点神智不清的样子,耷着嘴,迷瞪着俩眼,糊哩糊嘟地死盯着商成打量。架着他的一个亲兵厉声呵道:“看什么看!仔细点,小心冲撞了大将军钧驾!” 那人被耳边这一声叱吼惊得浑身一激灵,腿脚一软,人已经匍倒在地下。 商成已经把人认出来一一这是敦安县的户科主事,五月里他巡视到敦安时曾经见过一面,还在一张桌上吃过饭,算是个熟人。他赶紧让人把主事扶起来,自己也翻身下马走上去赔不是,叫着主事的表字说:“浈秀公,你看这是怎么说的都是我的错,平时少管教这些混帐大头兵,谁想到这些家伙登鼻子上脸,一稍微岔下眼就犯浑动粗!”又回头过来骂,“遭娘瘟的!这是谁干的?一一还不给人家赔礼道歉?” 被商成和一群大头兵围着,几句温心熨帖话连带着七嘴八舌指天画地的自咒自骂,敦安主事也缓过颜色。他不谙规矩冒闯提督府,被当值卫兵逮住锁了两三个时辰,这事本来就怨不得别人;拘在这里被进出办事的官吏指点又被隔街围观的百姓取笑,连惊带羞带怒,羞惭得几有死心,再被骄阳曝晒半日,更是形容萎靡难以振作。这时候被提督大人亲把手臂善言抚慰,顿时又觉得这个苦吃得值当,大悲大喜兼受宠若惊一一顿时嘴里喏喏连声,半晌也吐不出半句话来。 说了几句宽心的话,看主事的神情渐渐平复下来,商成这才问他:“浈秀公什么时候到的燕州?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主事抖索着声音先嚎了一声:“督帅老大人,您帮帮忙,救救我们敦安吧” 商成吓了一跳,急忙追问:“敦安?敦安出了什么事?”他还以为敦安闹饥荒或者闹匪患了。 “呜我们敦安的路” 听说不是自己担心的两桩事,商成悬着的一颗心立刻就踏实下来,他拍了拍主事的肩膀,说:“不急,你慢慢说一一路怎么了?是不是遇见到什么困难?或者是钱粮上有了缺口?卫署前头不是拨了钱粮过去吗?难道说一一不够你们支用?”说到最后,他脸上已然没了多少笑容。敦安县修路的事情是他一手促成的,修路的钱粮也是他从各衙门化缘筹集的,连燕州周围的几支卫军都被他逼着凑了五百多缗,够不够用他心里有数一一只有多没有少! “要有钱才够用啊工早就停了。” “怎么回事?” 半天商成才搞清楚,原来卫署拨给敦安修路的钱粮,在燕州府就被卡住了,从五月底到现在,除了最初时州府拨过去的六百贯,敦安县再也没看见一枚铜钱。六百贯,这点钱只够筹木头石料,敦安县把仓库扫了个底朝天,连落在砖缝里的谷粒都掏出来,也只能勉强支应每天的两顿伙食。因为拖欠匠人和民伕的工钱太多,眼下根本没有人愿意上工,修路的事情实际上已经处于停顿状态 “石料无所谓,架桥的木料都还堆在露天场里呀,眼看秋雨就要来了,几场雨下来,那么多的好木头就全完了,打到一半的路基也得泡成烂污糟” 主事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辛酸述说让商成半天说不出话。敦安的情况是让人焦愁,可他也不能因为这而去责怪燕州府。不独是敦安,如今燕山到处都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他提议兴水利修道路,本来是为了保证农业生产、发展地方经济,谁知道有不少地方上的官员完全把这样利国利民的大事当作讨好他的办法来做,憋着一口气想干出点成绩来,好在他面前留个好印象一一如今到处都在传言,他帽子上的“假职”两个字就要摘掉了一一偏偏两件事都是耗钱的大摊子,地方上财政困难,官员们就不管三七二十一,见钱就抓见钱就卡就在刚才,端州的州学教谕还在他面前告了端州推官孟英的恶状一一孟英把他特批给端州州学修缮学堂的一千石粮食,中途截流拿去填补河工上的窟窿了 这些情况他都了解。但是他没办法制止。唉,不管这些人出于什么目的,只要事情都办成了,受益的总还是燕山的老百姓。 他只要对敦安主事说:“浈秀,你还没吃饭吧?这样,我找个人陪你先去吃个饭,然后洗个澡,好好休息一下,回头我找时间和你说。”他招呼一个在仪门看热闹的值夜书办过来,交代那人领主事去吃夜饭,还特别嘱咐要找间象样一点的饭馆一一费用就记在他的帐上。他又问道,“你现在是住在城里的驿站还是住在城外座牌驿?” 听说提督大人要亲自过问钱粮的事情,主事一下又高兴起来。在他看来,燕山卫上上下下不管是什么事,只要商督帅出马,哪里有办不下来的道理呢?他拽着袖子抹抹眼窝,说:“我没住驿站。不瞒大人,我出来有二十多天了,带的盘缠早花光了,眼下是和冉县丞搭伴,在灯笼巷租了一间民房。” “冉县丞?是冉涛冉延清么?”商成问道。他对这个人的印象很深,一直有调来卫署另外委派重任的想法,六月里冉涛刚来燕州时,他还特意找来拉过一回话,只是当时顾虑着冉涛的身体状况,才没向冉涛透露,也没做什么安排。哪知道后来一忙起来,他就把这事给忘到脑后 “是。” “他身体怎么样了?” 虽然商成关心的并不是自己,可简单言辞中透露出来的殷切关怀还是让主事感到温暖,他感动地点头说:“冉县丞的病已经大好了” “那就好。”这下商成放心了。他看见蒋抟在人群外对自己指了指夜空,便对主事说,“这样,你回去之后和延清说一声,就说我想见他一面”他沉吟了一下,思索着最近的日程安排,看什么时间合适。可他才从枋州回来,不知道有多少军务政务在急等着他来处理,索性就说道,“你把你们现在的地址留一个,我看什么时候有空就派人去通知你们。钱粮的事情我也争取尽快替你们解决。” 送走因为得到好消息而兴兴头头的敦安主事,商成这才去见张绍。 正文 第六章(08) m张绍的府邸在清凉寺背后,和新驿馆恰好是隔墙的邻居。这里环境不好,早晚庙里和尚敲钟念经声不断不说,周围住家的都是平常市井百姓,每日里从日出到日落,不是东家鸡鸣就是西家狗叫,又有走夫贩卒挑担货郎沿街吆买喝卖,煌煌白昼,难得有个清净时候。张绍是个胖子,本来就有头晕心悸的老毛病,商成上任之后就交代卫署有司给他重新安置宅院,可寻了几处地方,张绍都不大满意,因此就一直没挪动。 街头巷尾乱糟糟一片狗叫声中,商成到了张府门前。早就候在门外的张家大管事俩眼眯成一条,缝满脸堆着笑乐呵呵地迎上来,拱手深深一个长揖,微微塌着腰说道:“督帅来了啊。这早晚的,我还直当您不来了”一手替商成拽着袍服上的褶皱,又去掸他袍角的尘土,嘴里絮絮叨叨逢迎话连篇,“您也是,一一刚从枋州视察回来,也不说在家里多歇息两天。虽说您戎马倥偬熬炼的好筋骨,可也得好生作养才是啊这全燕山的官民可都指望着您哩” 商成把缰绳鞭子丢给石头,笑着问道:“张将军歇下没有?” “没哩。我家大人说了,督帅说了今夜里要来,就一定会来,这不是一一早就交代小的在这里替他候着,您一到就请您过去内堂说话。” 商成迈步上台阶进门,边走边问:“张将军的病如何了?” 大管事提着盏灯笼半侧身在前边引路,说:“比前几天好多了。下午您让蒋老爷请来大夫又送汤药,我家大人服了药之后更见大好。” 商成呵呵一笑,也没把管事没口子的奉承当回事。转过角门,进了张绍起居的内院,抬头望见堂屋里灯烛摇曳人声隐隐,管事就停了脚步,说:“督帅见谅,大人在和人谈公务,我就只能送您到这里。” 商成笑着点下头,抬手给一个值勤兵士回个军礼,便径自朝上房而去。就听屋子里张绍吞声咽气虚弱地说道:“你们先别忙走。等下督帅要过来,等他来了,你们把这些事和他再说一遍一一还有你们带回来的这些书证,也一并让他过目” “要和我说什么?”商成在门外笑道。 这冷不丁的一句话把屋里几个人都惊得一楞,齐刷刷把目光瞥向他。他一笑进屋,半是认真半是揶揄地说道:“还有书证?什么事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了?”随眼一打量,文沐同着两个穿浅青色军官常服的汉子恭恭敬敬地坐在下首,上首位张绍头扎布巾面色蜡黄,搭着一张薄被斜倚在一张竹榻上。他抢上两步,把扶住挣扎着要坐起来和他见礼的张绍,说:“好好躺着养病。身体要紧!一一又不是什么外人,用得着那么多虚礼?”说着朝文沐他们点个头,随手拽过榻边一把鼓凳坐下来,拿了榻脚的蒲扇一边轻轻摇晃着替张绍驱赶蚊虫,一边说,“我晌午才听说你病了。就说下了衙早点过来看你,谁知道事情脚撵脚地没个停息的时候看,都这时辰了还来打搅你休息。” 张绍的精神不怎么好,半依半靠在榻上吃力地扯了下嘴角,算是勉强笑了一下。他大概想说点什么,咧了咧嘴,嗓子里却只吐出低沉的呃哦声。 商成看张绍脸上油汗淋漓,两腮上泛着反常的红晕,还以为他是中暑之后一直低烧未退,连忙把扇子换到另一手里,伸胳膊拿手背在他额头上试了试体温,又触了下自己的额头,觉得温度还算正常,这才略微放心。他提起桌案上的茶壶看了一眼,就说:“中暑了不能喝茶汤一一这里面有葱丝姜末,都是发物。”招手叫来门外的一个亲兵,吩咐说,“去灶房里说一声,熬点苦茶水来一一什么都别放,只要把团茶碾碎了就好。要有薄荷的话就放一点,没薄荷用甘草也行。还有,把门窗都打开通下风。再去打一盆凉水放在榻边。”张绍的亲兵有点为难,嗫嚅着解释:“是大夫说不要别敞着门户,怕风吹着了病得更厉害” 商成扬起巴掌作势要打,嘴里骂道:“狗脑子!外面起风了?这屋子里闷得人心慌,就不能透个气?看把大家热得一头汗!等真有风了你就不能来把窗户门都关上?一一快滚去做事!” 看着亲兵手忙脚乱地把门窗都敞开,又放下挡飞虫的细眼纱,商成这才回过头,看文沐他们毕恭毕敬地还端立着,便把扇子一指,说道:“都坐吧。” 文沐和他熟识,知道他的脾气,一笑不言声地坐了。另外两个军官倒是都认识眼前这位提督大人,也听说他的一些逸闻,可绝没有想到会有如此近距离的接触,更没有想到督帅会如此家家常常的随和,急忙间都还没反应过来,直到文沐拉扯他们的袖子让他们坐下,两个人都兀自在座椅里愣怔。 商成见两个军官都是生面孔,就问道:“你们俩都是和文校尉一起在卫府里做事的?” 两个军官听他问话,蹭蹬一声就从座椅里跳起来,跨前一步挺身虎吼道:“禀督帅大人,是!” “好好好,”商成赶忙摆手,“小点声!这是张将军家内院,不是军旅帅帐,说话不用那样大声,小心吓着家眷。” 张绍吐着气说道:“他们俩是骠骑军里留下来的人,高个子的是乐槐,另外一个是吴鼎,眼下都跟着文校尉办事。”停了停,又说道,“吴鼎是我的妻弟” 他如此介绍吴鼎,商成听了倒没觉得什么,文沐和乐槐却都忍不住瞄了吴鼎一眼。他们和吴鼎相处的时间也不短,也听说吴鼎在卫署里有个拐弯抹角的亲戚,因为吴鼎向来既不否认也不承认,所以一直以来他们都以为那是捕风捉影的谣传。就是真有,那亲戚也多半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一一哪想到吴鼎的亲戚竟然就是自己的顶头上司! “他也是从骠骑军里自愿留下来的人。”张绍说。 商成把吴鼎和乐槐都上下仔细打量了几眼,对他们说:“燕山是个好地方,边疆重镇,北边就是咱们的生死仇人,想报仇,想挣一份扎扎实实回去能向人夸耀的大好功业,机会有的是。” “是!” 鼓励了两个人几句,商成让他们都坐下,便转头问文沐:“你这一趟去燕东,事情办得怎么样?”文沐去燕东调查齐秃子漏网一案,事前张绍就和他汇报过,所以他才有此一问。五月份李慎在北郑剿匪时,明明知道匪首齐秃子漏网却依旧虚报战功,结果事情被人捅到了卫府,最后被商成恩威并施地强压下去。六月份李慎在燕东地区调集一万多兵马分五路围剿盘踞在条山县境内的郝老道匪帮,一举荡平黄花寨,歼灭生俘土匪两千余人,“燕山匪患由此禁绝”。他在给商成的私信里写得清楚明白,“匪首齐秃授首,验明正身无误”,还用木匣子装了颗人头给商成送过来。结果呢?朝廷前脚才表彰过燕山军民“其心可嘉其行可勉”,后脚就把商成骂得狗血淋头一一有人偷偷向三省六部检举,燕山头号惯匪齐秃子不单没在北郑被剿灭,在黄花寨一役里还是漏网了。三省的谕令矛头直指商成,“燕山假督惟止失察之责耶?”并责令商成,“穷究彻查以正视听。” 依着商成的心思,他就没打算要去查。李慎的德行他又不是不知道,只要有人揭发,那就肯定是真有其事。可查出来又能怎么样?撤了李慎的职?笑话!撤了李慎,谁去顶那个缺?别说他不答应,就是兵部也不会同意一一燕东是这几年和突竭茨人军事冲突最密集的地方,没一个李慎这样有经验有资历有威望的大将老将坐镇,谁能放这个心?再说,齐秃子一个被剪了羽翼的土匪头子,连丧家之犬都不如的东西,敢露面,地方上随便一个胥吏就能处置了他,又有什么好担心的?何况三省的谕令口气虽然严厉,但是他觉得这不过是朝廷在做一种姿态而已,又不是真想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一一看,你们检举了,我们不但训斥了燕山提督,还责令他彻底清查此事,这下你们没话可说了吧 可他不想查,不等于别人不想对付李慎,卫牧府、卫府还有巡察司,卫署三大衙门异口同声“查!”。陆寄、狄栩、张绍,三个衙门的首脑轮番出动反复劝说,到最后他实在是没办法,只好把这事交代给张绍。他本来还以为自己既然把事情拖延了这么久的时间,李慎就是再蠢,也总该把屁股擦干净了吧,谁知道文沐一去四十多天,居然还就真就查出问题来了 “齐秃子确实是逃掉了。当时有人向李慎将军禀告过此事,结果挨了顿训斥。我们找到了这个校尉,这是他的书证,还有他的花押。另外,有人揭发,李将军的一个亲兵吃醉酒时说,他亲手装了颗人头,说是要送来燕州”文沐拿着一叠文书侃侃而谈,“不仅如此,我们还查到,平了黄花寨以后,当时检视土匪的仓房里有一百多两金子和七百多两平库银,可右军报上来的战利品里并没有这两项记录。我们也找过最早查封土匪仓库的兵士,他们说,后来是李将军指派的兵在监管那里。另外,最早攻进黄花寨的也不是右军丁旅,而是中军丁旅一一现在的右军辛旅,破寨的是辛旅第三营” 辛旅就是才拨进右军序列不久的钱老三部。 商成巴咂了一下嘴,没有说什么。这事他早就从钱老三那封字比核桃还大的信里知道了。钱老三当了旅帅,不忍心看着自己的老兄弟金喜还在西马直当个哨长,于是就拿破寨的头功替金喜换了个北郑边军指挥副使的差使 他从文沐手里接过文书翻了翻,然后把它们还给文沐,说:“辛苦你们了。这样,你们把这些文书整理好,理个名目清单,再写份详细的公文,回头交给我。”至于交给他之后又会如何处理,他并没有说。 文沐和张绍都听懂了商成这句话背后的涵义。事实上这也是一种表态一一文书交给他之后,这件事就到此为止。 文沐还想劝说几句话,张绍已经说道:“那就这样吧。昭远,你们先回去休息,我和督帅大人还有事要谈。” 文沐他们走了。屋子里就剩下张绍和商成两个人。张绍斜靠在竹榻上,商成站在门边,两个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 看着商成挺拔的背影,张绍很有点感慨。和这个年青的上司接触的时间长了,不知不觉中他也受到了不少的影响,而且在处理很多事情的时候,商成的做法都给他很多启发。他现在开始学着从大局着眼看待一些事物了。比如李慎冒领战功,他就觉得商成的做法未必是对的,可它却是眼下唯一能采纳的一一燕东必须有李慎这样的将军镇守,才能确保安全;假如把撤掉李慎,那么不论是谁来接手,都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彻底地掌握住当地的驻军,才能控制住燕东的局面。而燕山最缺乏的东西恰恰就是时间 商成要和他谈的也正是这个问题。 一一进攻草原,拖延突竭茨人的时间 正文 第六章(09)深谋 m在听完商成提出的“卫军轻骑主动出击、把战火烧到草原上”的战术构想之后,张绍立刻表示赞同。作为商成在军事上的助手、燕山卫的最高军事参谋长官,最近一段时间里,他也一直在反复思考着如何扭转当前燕山面临的军事上的被动局面,只是因为长期的惯性思维使然,他的思路一直停留在判断敌人的进攻方向以及加强和完善赵军的防御体系上,他设想的几个不成熟的方案都和七月初卫府提出的“以静制动”的纵深防御计划大同小异,依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所以几次军事会议上他都藏拙,并没有把自己的想法抛出来。当然,现在他就更不会提自己的设想了一一商成的“主动出击”显然比他的“被动防御”要高明得多,也实惠得多! 不过,作为一个合格的参谋,他还是谨慎地提出一些问题,比如赵军的后勤补给如何解决。 “每人携带三十斤干粮。不足的部分就地想办法解决。” 张绍马上指出,三十斤干粮怕是不够。 “确实是不够,但是可以在敌后就粮。”商成耐心地解释,“这是一次小范围的短促打击,是针对草原上的所有目标的一次报复行动,所以任务周期应该以突竭茨人接获消息并判断出我军意图、完成动员和战术集结的时候为截止日期。以我军的万急驿传军情为参考,同时考虑到草原上的特殊情况,那么在我军行动之后的三至五天内,突竭茨人应该能得到我军在燕东和燕中两路同时动手的消息,五到八天内判断出我军的出兵规模和作战意图,八到十天内重新调整部署,十五到二十天内完成集结和侦察,二十天之后才能展开,然后反击。所以在十五天以内,我军总体上是安全的,整个行动也应该以这个时间作为标准来制订计划。十五天的打击,连带撤退的时间一一就算二十五天吧一一即便一个人三十斤粮食不够,缺口也不会太大。” 张绍点头认可了商成的分析。是啊,干粮不够,兵士们可以吃缴获的牛羊嘛;就算没有牛羊,草原上还有遍地乱跑的黄羊野兔;最不济也能杀马匹充饥 他又提出另外一个问题一一要是出击的队伍遇见大股的敌人怎么办?比如说,恰好遇见成建制的大帐兵怎么办? “有这种可能性。我军以营为单位行动,要是遭遇到成建制的大帐兵,队伍就存在失利、失败甚至溃散或者被歼灭的可能。”商成并不避讳这样的情况出现。就是顾虑到这一层,他才把出击的任务交给孙仲山旅和范全旅一一并不仅仅是因为他们的驻地恰好就在边境上。他信得过这两支队伍,都是燕山卫军的精锐,军官不怕死,士卒不畏死,官兵都敢战敢拼敢打,战斗力并不比突竭茨精锐的大帐兵差;考虑到装备、训练以及战场纪律三方面的因素,同等条件下,他相信这两支队伍的战斗力甚至还要高出大帐兵一筹。他沉默了一下,深沉地说,“我军主动出击,除了迟滞敌人行动、把战火阻挡在燕山之外的意图之外,也有查明突竭茨人主力动向、勘察沿途路线的想法。为了达成这些战术目标,付出一定的代价是可以接受的。” 张绍没有再言声,只是默默点了下头。他斜靠在竹榻上,手里捧着杯温热的茶水,半闭着眼睛,枯锁眉头紧张地思索着计划的各个关节。 他忽然意识到一个刚才被自己忽略过去的问题。留镇方向要出动七个骑兵营进草原,可孙仲山旅满打满算也才七个营,骑兵营只有三个,另外的四个营从哪里来?即便留镇驻军和广良寨边军还能拼凑出一个半营的骑兵,兵力上也有极大的缺口 难道是商成在筹谋时算计错误?这个念头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旋即便被他否定了。一头思量着,一头便问道:“你准备从哪里调兵去留镇?” “从燕州和北郑。”商成笑说,“燕州和燕边调出三个骑营,北郑钱老三旅调出一个。钱老三的兵就从故唐旧道过去,也可以顺便检视一下道路修缮之后的状况。”停了一下,他又说,“假如你同意这个方案,就这两天,咱们再把它好好地仔细合计一下,看有没有疏漏的地方,然后就行文留镇和端州遵照执行。我准备把孙仲山召回来当面和他交代一些要注意的细节;参与行动的各部将领以及地方官员也要都见一面。端州的路程远了,那边的事就都全权放手给李慎去办。” 张绍端起杯子喝水,眼目中波光闪烁从杯沿上方凝视着商成,片刻移开目光幽幽地说道:“留镇出动七个营,如其只动用四个营;留镇方向要打到鹿河黑水交界,如其方向只让打到白谰河谷,一个深入草原三百多里,另外一个却只进草原百许里地一一督帅心中想的,怕不止是今年秋天进草原打猎吧?” 商成抚掌笑道:“我就知道,终究是瞒不过你这个事后诸葛亮。”他黑得深不见底的一双眸子紧紧盯着张绍,一字一顿诤诤而言:“不错,我这就是给东庐谷王下一个圈套!”他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踱了两圈,倏地停了步子,转回身说道,“继先,你想过没有,从五六月开始,我们就一直在试图推断突竭茨人的兵力部署和进军计划,那东庐谷王呢?他不断地派人在各处烽火台试探,难道就不是在侦察和判断我们?他这也是在做一个判断!他必须在如其、留镇、岚口三条南下通道里寻找防御最薄弱的地方,这样他才能攉取最大的利益!” “那你就帮他做这个判断?” “对!这次出击草原,孙仲山部和钱老三部都要打出旗号,明白无误地告诉突竭茨人,燕山精锐就在和燕州距离最近的留镇,让他们南下时小心避开这个方向!” “可李慎的七个旅在燕东布防已经有大半年,东庐谷王不可能不知道这个情况。”张绍说,“仅仅是一面旗帜和几百骑兵,他是绝对不会上这个当的。” “计划分几步走。出兵草原是第一步,右军各旅依次向燕州佯动,做出向燕中靠拢的姿态,这是第二步” 张绍沉吟着摇了摇头,说:“子达,你可不能小觑了这个东庐谷王。这人心思缜密,军务上的事情极其精通,是一个很难应付的对手。你的布置虽然会出乎他的意料,也可能让他一时手忙脚乱,但我想他不会轻易进圈套。咱们出动的兵力又少,最多也只能做到延缓他们的行动,突竭茨人的进攻方向和南下的路线应该不会有太大的调整。”他阖上眼,在心头把六月以来接到的军情通报都梳理了一遍,垂下眼睑沉声说,“我觉得,敌人走由梁川下北郑的可能最大。打下北郑,向西可以威胁端州,向南可以就近攻掠屹县,用屹县南关大营的粮食辎重充实军资” “我也是这样想的。突竭茨人可是对屹县的粮食垂涎若滴。东庐谷王要么不来,一来就肯定是打燕东。”商成笑着说道。他走过来给张绍的空杯里续上半温的茶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端着碗盏坐到榻边的鼓凳上,继续说,“他今年不来,明年就一准要来走一趟。”他摸索着脸颊上因为兴奋而热得滚烫红光熠熠的伤疤,目中灼然生辉,说道,“草原上的春天比咱们这里要晚几天,咱们就借这个时间差给他来个先下手为强!他要来打屹县,就必然东边的草原上升旗聚兵,其余地方防备自然空虚,我就趁此机会亲自领军从留镇出兵先进草原,兵锋直指莫干和黑水城!一一你说,这样一来,东庐谷王是先救他的夏帐,还是先打屹县?” 张绍已经听得出神,听他冷不丁地发问,漫口说道:“黑水城是突竭茨左翼的重要据点,也是东庐谷王的黑羽帐所在,他当然要先救黑水城”商成这是在围魏救赵么?不象;围点打援?更不可能;可行棋如此严谨、布局如此周密,那又是为了什么? “这个时候右军的七个旅再从如其寨进草原” 张绍失声惊道:“山左四部!你要对付的是山左四部!” 商成微笑着点了点头。 张绍一把掀掉腿上搭着的薄被,盘着腿两步就跳到桌案前,展开舆图趴在上面来回逡巡,半晌一拳擂在案上,砚台笔筒镇纸银壶顿时来回摇晃碰撞叮咣乱响,哑着声气吼道: “干了!这一回山左四部要是死不绝,我他娘地就把张字倒过来写!” 从4月19日到23日,下周一至周五,本书将在书评区每天提出一个问题,当天回答对的人都将获得网站送出的积分奖励。 详情请看:《寻找纵横骨灰级读者》m/zdzl 第一个问题将于19日中午时分提出,请大家密切关注。 正文 第六章(10)益动而巽(上) m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快是中秋了。这是年中的大节日,历来就被人们所重视。去年前年接连两年燕山都遇上大兵祸,两个中秋都过得凄凉萧瑟,今年虽然不少地方都遭了旱,可官府大兴水利,年景比起过往的好年头也不差太多,更有为祸地方不知道多少年的土匪被清剿一空的大喜事垫着底,更是令人连睡觉都觉得踏实安稳,所以这一回人人都是恨着心思要过个热热闹闹的大节日。随着日子越来越近,街市上的节日气氛也越来越浓。南市上的大商家们开始在店铺门口扎起香果牌楼;平常的小店铺掏不起这样的钱,就用花花绿绿的颜色纸把门面装裹布置一番。官府在草席市上画出了一大片空地,正在加班加点地抢搭几座中秋夜里的灯笼塔。不少人家的院墙上已经摆上了一两根或者更多的长木杆一一这是拜月抢塔灯时必用的家活什;据传说,谁能用杆子挑走灯塔上挂的灯笼,谁许的愿就能灵验 中秋里的习俗,除了拜月、走香果、抢塔灯、放天灯这些之外,斗灯塔也是一样被人们所喜爱。每年的这个时候,大户们总要在自己的家宅门外搭一座木牌楼,到了中秋那一晚,谁家的牌楼最漂亮,引来的游客最多,那说明这一家就最红火。不仅民间如此,官府也是这样,州城里几个大衙门口都在扎灯塔。而向来相互看不顺眼的卫牧府和巡察司,更是在暗中较着劲,两边都盼着能在中秋夜里压过对方一头。 这一天的后晌午,一辆马车停在城南枣子巷商家的门口。正满头油汗指挥着人搭灯架子的商府大管事立刻就认出来,这是陆寄的马车。他赶紧一溜小跑着过来迎接这位难得登一次门的卫牧大人。问好的话还没说出口,陆寄撩开车帘布劈头就问道:“提督大人回来没有?” “刚刚回来咧。”管事一口的屹县乡音,“我家老爷交代,您来了不用通传,直接到书房里找他。” 听说商成在家,陆寄忍不住舒了口气。 他是来找商成讨论端州知府人事安排的。端州知府因病请辞,牧府提的几个人选的档案履历在商成回来的第二天就送到了提督府,谁知道商成一进卫府里就再没出来,而且一呆了三四天,所有访客官员一律不见,连他这个文官副手的面都没朝上一眼,本来就因为商成去枋州视察而被耽搁的端州人事案也没个下文。眼下这事情已经不能再拖了。过了中秋节,说话就到秋收季节,核赋、征税、量役、考官考绩一揽子的事情都要有人来挑头处置,要是端州知府还不能定下来,不知道会延误多少事;再加上旁边还有个到处插手的燕东指挥,端州地方上不定会乱成什么样 他下了车,掸掸衣袖拂拂袍角,并没有马上和商府管事说话,打量着已经初具轮廓的灯塔,问道:“怎么塔才起这这么一点高?” 商家的管事满头满脸都是汗水,赔着笑结结巴巴地解释:“回陆老大人的话,都是小的不晓事,根本就不懂燕州府的规矩,还照着屹县老家的法子来做,以为这样就好,结果”他难为情地抹了把顺着脸颊流淌的汗水。 陆寄摇头说:“这塔不成事,没点大户人家的气派景象。拆了再搭。我府里请着几个做塔的,你跑一趟,就说是我说的,让他们把手里的活放一放,都先过来帮忙。” 也不知道是被汗水蛰住了,还是因为难堪,管事使劲地眨巴着小眼睛,可怜巴巴地说:“前头孙将军来时也说这塔不够大气,还说要调两哨起桥开道的老军过来搭把手的。我家老爷不许,还骂了孙将军。不过您也知道,我家老爷向来是不管家里事情的,小姐又不在,我就去请示了大小姐。大小姐说不用那么麻烦,是什么样就什么样;所以就没改” 陆寄虽然很少出门,阖州城各家的情形倒还是比较清楚,知道管事嘴里的“小姐”是指柳月儿,“大小姐”是说杨盼儿,一家三口人三个姓氏,当初还被人当作稀罕事谈论过很长一段时间。因为和他两个没出嫁的女儿年龄相近,柳月儿经常去他家走动,他因此见过几面。商成的这个表妹是庄户人家的女儿,没读过书,也不怎么识字,但是很通道理,说话做事一点都不象他的两个闺女那样文静,性格倒有点象她哥,既大方又直爽。他没见过杨盼儿,只是听两个闺女说道过几回,似乎并不是商成的什么亲戚,而是孙复的妻姐;而孙复的妻子,又是霍士其一个族兄的干闺女。他影影绰绰地还听说,杨盼儿又似乎是京里哪个达官的女儿,不知道因为什么事而流落到燕山,最后才被商成收留。也有传言说,杨盼儿其实是陶启的近支亲戚,至于陶启的亲戚为什么会住在商瞎子府上,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他把目光从木架子上收回来,问管事说:“是仲山将军提议的?”孙仲山剿匪有功,已经晋升昭武校尉,虽然还不是真正的将军,可离将军座也只有一步之遥,所以他便称一声“将军”以示尊重。不过孙仲山不是在留镇吗?怎么一声不响就回来了?再联想到商成这几天的行踪,他的心头蓦地一紧一一难道又要打仗了? “不是仲山将军。”管事笑说,“是孙奂将军。” “哦。”陆寄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原来是这个孙将军!他还以为又出了什么大事,商成把孙仲山召回来了。孙奂的事情他知道。五月间右军围剿大土匪齐秃子,李慎为了抢功劳,和自己的司马督尉孙奂闹得乌烟瘴气。司马督尉当然争不过司马,孙奂就跑来燕州找商成为他做主。商成没办法,只好把中军的司马督尉段修调去给枋州的西门胜当副手,然后让孙奂顶段修的差事,再把卫府里一个一贯和张绍作对的将军调去给李慎当司马督尉,这才算把事情平息下来。 想到孙奂和李慎,还有五月间剿灭齐秃子的事,他的脸上不禁红了一下。他当时背着商成以燕山卫牧府的名义向朝廷报捷,谁知道李慎竟然在战报里弄虚作假,要不是商成拼命压着捂着,单单一桩“欺瞒谎报”的罪名就能让他吃不了兜着走。更别提当时他在京里的对头还在四处找他的纰漏,真要是当场揭穿出来,他非摔一个大跟头不可!就是后来李慎谎报战绩的事情败露,也是商成二话不说把责任都揽过去,他和张绍还有狄栩才没被朝廷训斥一一当初他们都是背着商成向朝廷报喜,现在商成说是自己让他们分头向朝廷报喜,结果商成一手策划的剿灭土匪绥靖燕山,立下那么大的功劳,不仅半点赏赉都没领到,反而被上三省叱责“好大喜功贪赏失察蠢愚妄为”;他们三个人倒是半点事都没有。不单没事,他们还因为处置燕山善后和剿匪抚民的功劳,各自升了一级半级的武勋品秩 他带着一种复杂的心情走进了商成的书房。 商成不在。书房里只有一个看着和他小女儿差不多年龄的年轻女子。女子大概是来送茶水的,他进门的时候,她还在从木托盘里拿杯盏,看见他进来,神色明显有点局促。 他以为这是服侍商成的婢女,也没说什么,自顾自地坐到客位上,正要开口询问,那女子先说话了: “您,您是陆家伯伯吧?” 陆寄一怔。他马上明白过来,眼前就是商家的大小姐杨盼儿。他和蔼地点了下头,问:“你是盼儿?”他刻意没提到盼儿的姓氏。见盼儿点头,又等她恭恭敬敬地给自己行了晚辈礼,才和气地问她,“你怎没去西山龙虎寺呢?前天我去西山,鹦儿和锦儿还说到你,她们都想着你哩。” 盼儿犹豫一下才说:“家里事情多,走不开。让两个妹妹挂念了”她给陆寄斟了碗茶水,捧着放到旁边的几案上,又说,“不知道您要来,所以没预备茶汤。”陆寄端起茶盏呷了一口,说:“不妨。和茶汤比较,我还是喜欢这清苦茶多一些。” 盼儿说:“他我哥在后面沐浴,您稍等,他就过来。” 陆寄点了点头,随手拿起案上放的一册《汉书》,说:“不碍的。我自己看书慢慢地候他。你有事,就先去忙吧。”翻了两页,这才看清楚是《食货志》,顿时觉得索然无味,卷着书抬头四望,书房里倚壁几幢书架上不是装公文的青绿布囊就是装卷宗的牛皮纸袋,桌案上、几案上、座椅上,书册子丢得到处都是。他站起身,在对面几案上拿起一本书,晃一眼书名一一《渡飞匣》。他是对唐人传奇没兴趣,放下又换一本一一《论语集注》一一早背得滚瓜烂熟的东西,更是半点兴致都提不起连找三四本,都不合胃口。看旁边一个书架上摆着件织锦卷轴,长不及尺半,用绿丝线松绵绵缠绕着;两边轴头上挂着嵌珠子的鹅黄络缨一一如此珍重的装裱,明显不是书就是画。注目凝视,轴头颜色温润似玉又非玉,乳白中夹着些许的青黄一一书轴竟然是象牙! 是手卷! 陆寄不是大书家,但一手字也颇有造诣,他自己也常常引以为得;更酷爱字画,家里藏着不少的珍品,这样的装帧裱饰早就看得多了,一眼就能判断出七八分的内容。眼看这册手卷装裱如此堂皇华丽,明显是别人送给商成的稀世珍品,禁不住见猎心喜,眼角觑着盼儿还在收拾桌案,嘴里说:“这是提督大人的珍藏么?”也不等盼儿说话,手已经伸过去,珍而慎之地捧着卷轴缓缓打开,兀自替自己辩解,“雅物共赏,不亦乐”话说到一半,话音却嘎然而止。 手卷上只有四个字: “益动而巽” 陆寄是进士出身,知道这是《易经》中《益》卦的《彖》辞,“益动而巽,日进无疆。天施地生,其益无方。凡益之道,与时谐行。”,卦辞中应时而动顺势而行因循时势受益不尽的道理自然是了然于胸。让他惊讶的不是这四个字的内容,而是这手卷上的字。四个字的行笔都是倏起急收点划峻拔,字体撇捺顿挫外圆内方,结构谨严、笔画沉着、劲力雄浑、气魄雄健、意态刚猛、气度恢弘、超逸奇崛正是他寻了又寻的攸缺先生的手笔! 他把四个字看了又看,眼睛都几乎掉进裱字的丝缯中拔不出来,恨不能立刻袖了这卷字扬长而去。他脑子里不停地转着如何把这幅字讨要过来的心思,强自按捺着心中的激动,急忙去看题首和落款。 没有题首,也没有落款。连年月日时都没有,就只有这四个字。不过他能断定,这的的确确是攸缺先生的亲笔。不可能有错!他家里就有两幅《六三贴》的摹本,是前任卸职请托他上呈天览时临的得意贴子,历来被他视为不传之密的传家宝,除了他自己,别人休想看一眼,就是陈璞在燕山时,他也没拿出来给长沙公主看上哪怕一眼。《六三贴》上九十一个字,这两年里他早就揣摩过无数回,闭着眼睛也能看见。他相信,只要是攸缺先生的字,他一眼就能认出来只可惜他的笔力有限,临的帖子形似而神不似,徒有其表而已。更令他痛惜的是,两幅摹本现在只剩一幅了。他夫人要办件大事,死磨硬缠拿走了一幅,害他一连几宿都没睡好 他吞了口唾沫,使劲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从容一些,哑着嗓子问还在收拾书房的盼儿:“这字,是别人送给商公的?” 盼儿听他的语气有点怪异,抬了头望他一眼,走过来又把他手里的手卷盯了两眼,轻轻摇了摇头。 “买的?” 盼儿再摇了摇头。 不是送的也不是买的,那是从哪里来的?这话都已经涌到陆寄的舌尖唇畔,脑子里蓦然划过一道光一一难道说攸缺先生至今在世?!哈!这可是不得了的大事情!那样的话,他不仅能当面聆听这位当世大书家的指点和教诲,而且还能为朝廷征辟这位老先生,想来以当今对书画的喜爱痴迷,只要攸缺先生能和当今从容辅艺坐而论道,那么不管是谁,都不可能再扳倒他陆寄陆伯符了 “商公,和攸缺先生相熟?” 盼儿瞪着一双细长眼睛望着卫牧大人。她不大明白陆寄的嗓子怎么突然间喑哑得如此厉害,也不知道陆寄说的“攸缺先生”到底是谁。她甚至都不大能听懂陆寄问的话,更不明白陆寄拿着这幅字做什么。但是长辈问话她不能不作答,就又轻轻地摇了摇头。 盼儿不温不火的态度让陆寄恨得牙痒,他很不耐烦又不能不强压着心头一蹿一跳的无名火,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比较随意和善,问道:“这手卷,是哪里来的?”盼儿又不说话了。 就在陆寄觉得自己的耐心已经快要消失,他马上就要失去燕山牧首的从容气度和进士的谦逊风度的时候,盼儿终于开口了:“是我哥,是他是我哥那一晚回来后写的字。我让人拿去裱的。” “好好好”陆寄一连说了六七个好字。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这是意思。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嘴里兀自说道,“原来是商公在习字啊,好,好” 他的眼睛蓦地瞪得比盼儿的眼睛还大。 什么?! 这是商成的字?! 这不可能! 这明明是攸缺先生的手笔,怎么可能是商瞎子的字?这一笔一画一撇一捺,勾连顿挫字体严谨方朴,格调高古圆浑,除了攸缺先生之外,当今天下哪里还有第二人能有如此苍虬方劲的笔锋?他张嘴正要反驳,眼前蓦地掠过商成传奇般的经历,还有这个人假职提督之后的种种所为,以及他见过的商成的在公文上的签字和批示,还有那字形古拙神韵悠扬却意简辞陋的《六三贴》 是他。他就是自己翻遍燕山也没找出来的攸缺先生 怪不得自己头一回看见商成在公文上的批示时,那笔画一丝不苟工整端正的正楷让自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一一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他从来都没想过攸缺先生竟然会是个还俗的和尚,居然还是个粗莽的军汉,而且还是个可笑,自己牵肠挂肚地到处寻找攸缺先生的下落,到处打听攸缺先生遗留下的亲笔,哪知道天天和自己见面说话的提督将军,原来就是自己千方百计要找的人 他捧着手卷坐在椅子里呆呆地出神,连盼儿什么时候出去的、商成又是什么时候进来的都不知道,直到听到商成说话,才恍然梦醒一般。 “抱歉抱歉,让伯符公等久了” 正文 第六章(11)益动而巽(中) m陆寄浑浑噩噩中陡然闻听商成的声音,抬头看时,商成褐衣短裳布裤麻鞋一身寻常燕居打扮,挑着门帘子进来,边和自己打招呼,边嘱咐外面的人说:“我和伯符公有公事要谈,所有来见的除紧急军务外一律挡驾。”想了想,又说,“要是敦安县的人来得早,就让他们先等一会。” 趁着商成和人说话的时间,陆寄赶忙收束起心神站起身迎接。自打商成上月底去枋州巡视,至今已有两旬时日,此时见面本来该说几句嘘寒问暖的话,可他脑子里总是转着攸缺先生和《六三贴》,想问的想说的实在太多,反而一句都说不出来,连带着脸上挤出来的一点笑容也硬得发僵。 商成倒没注意到这些,回头把手一让,道:“伯符公坐。这是在家里,又不是在衙门,宽泛随意点才好。”说着话,自己先隔几案坐下,随手提起几案上的茶壶想给陆寄的茶盏里续水,见茶水还是满盈盈的,便笑道,“看我一一整天价忙东忙西地瞎忙,竟然忘记交代一声让他们煮茶汤了。伯符公稍候,我这就让他们煮了送来。你是个有口福的人,这可是御制的光州龙凤馨,市面上根本见不到。孙奂巴结我,花了大力气才从上京弄来两匣。回头你带一匣走” 陆寄攥着手卷干笑两声,摇头说:“不用。这茶,也不错”他心头塞着无数的问题,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直接问商成是不是攸缺先生?那太唐突了。商成的书法峻秀挺拔自成一家,却既不倚珠恃玉攀富附贵,又不长琴短歌逍遥泉林,偏偏走兵旅进步鏖战出身,显然是有难以告人的苦衷。可是不问的话,又觉得如鲠在喉难以释怀正思量着如何开口挑起话题,商成已经吩咐人去煮茶汤回来,看他手里捏着个裱好的书卷满脸的惆怅,就半真半假说道:“怎呢?伯符公得了好东西,急着回家了?也行。今天就算了,改天再说。正说哩一一我从枋州回来连一天都没舒舒坦坦地歇过一一果然还是伯符理解我啊” 陆寄一怔,抬头见商成嘴角流露出一丝揶揄,粗重地吁了一口长气,苦笑说:“子达玩笑了” 商成倒真是对他手里的书卷起了好奇心。他虽然整日里羁绊于公务,不过书法是不多的爱好之一,所以平时也比较留心这方面的事。时下的燕山书家首推燕州知府陶启,这一点是大家所公认的,老太守的一手行楷奔放流动疏密有致,早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是当之无愧的当世名家。现任的卫署户科首官周翔的字曾经师从陶启习字,一笔颜楷持正凝重绝无草率,也是难得的好字。另外能称书家就是眼前的陆寄。他在霍士其家里见过陆寄摹的《兰亭集序》,飘逸动荡含蓄委婉,很有几分王字平和自然的神韵。不过,从他那点浅薄的书法鉴赏水平来看,周翔的楷书直则直矣,失于灵动变化,陆寄的行书飘着飘矣,却缺少端秀清新,说起来都不算是尽善尽美。但陆寄的书画鉴赏水平却能称为燕山第一看陆寄一脸恍惚神不守舍的模样,手里又抓着个书卷死死不放,忍不住问道:“什么好东西,伯符就舍不得放手?” 陆寄默默不语把手卷递给他。 商成很慎重地接过来。他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个时代的书贴,想不到裱制得如此华丽。这个时代造纸技术落后,纸张偏灰泛黄,吸水也差,所以能用于书写绘画的纸张都比较昂贵;识字的人又少,雕版印刷成本太高市场太小,交通又不发达,发行量更是无从谈起。书商出版杂书没有利润,因此书店里除了佛经,基本上都是卖些文人们跃龙门过科举的书,《易》、《诗》、《书》、《周礼》、《礼记》是科举会考科目,这几本书和有关这些书的各种流行的《注》、《疏》、《辑》在大小书店里都是应有尽有,《论语》和《孟子》是兼考科目,和它们有关的书籍也不少。至于其他的书,那就只能撞运气了。别说《三国志》和《汉书》一一这两部书至今也没找全一一就连《春秋》,还是他特地托相熟的书店在内地买到的。另外还有几册《后汉书》和《前后唐书》,都是手抄卷连史书都如此难得一见,更不要说书贴碑帖一一有钱也没地方买。不仅找不到愿意出让书贴的人,连观瞻一回都难。上回他听说周翔家里有半本曹操《度关山》真迹,兴兴头头地想去周翔家里观摩一回,结果字写得那么端正的周参知竟然睁着眼睛说瞎话,死活就是不承认,最后他只好怎么去的怎么再回来 他心里想着,嘴上说道:“还是伯符大方。周文龙那小气鬼吃了饭就砸碗,翻脸就不认人一一我就想看一眼他珍藏的曹操真迹,他指天画地地赌咒发誓地告我说,他从来没见过那东西。他就不想想,我要是不点头,他能从端州调来卫署当掌管卫署六科第一要紧职司的司户?”一头说,已经小心翼翼地展开手卷,只瞄了一眼便楞住了一一 魏碑体? 他来了两三年了,无论是以前赶马穿州过县的时候逛庙子朝三清,还是当提督坐衙门,不管是碑文还是公文,这都是第一次看见魏碑体!啧啧,稀罕! 凝神细看,运笔和字迹仿佛都很眼熟一一“益动而巽”?这不是那一晚自己和张绍促膝夜谈回来之后写的么?前日盼儿说要送去装裱,因为他自己也很得意这四个字,便答应了。记得当时还嘱咐过盼儿,等他抽空加上题首和落款再送走的,怎么悄没声就已经裱好送回来了? 看清楚是自己的字,他登时没了兴致,笑道:“看你那副紧张神情,我还当是搞到了什么精美书画哩,半天就是我那几笔丑字啊”他把书卷重新卷好随手朝几案上一放,又说,“家里人胡闹,非说这字好,连个首尾都没有就拿去装裱,落在你这个的大书家眼里,怕是连门牙都笑掉了吧?” 陆寄看手卷差点就落到几案上的几滴水渍上,嘴角急促地抽搐了几下。他端起茶盏浅啜了一口,定了定神,放下杯子顺手拿过书卷,干笑着说道:“子达自谦了。这字这么能说是丑鄙呢?比起攸缺先生的《六三贴》,也只是稍输婉转清秀,若论厚重张驰稳健,子达还要略胜一筹” 商成哪里知道陆寄这话是在试探他。他当年为了买房而在货栈留给高小三的一张便条的事,连带着他临时给自己杜撰的表字“攸缺”,早就被他忘得一干二净,怎么可能知道大名鼎鼎的《六三贴》就是出自自己的手笔?不过《六三贴》的故事他倒是听说过一些,也知道真迹藏在深宫大内,至于书贴上到底是什么内容,又是何人所留,妄自他以前看过学过那么多的帖子,却是一点头绪也没有,禁不住低了声气问陆寄:“听人说,当初前任卫牧犯事,把《六三贴》献出来赎罪,是经你的手送去上京的?” 陆寄缓缓点了点头。前任卫牧怕《六三贴》被李悭借花献佛,才让他来拣的便宜,知道这事的人大有人在,他没理由为此遮掩。可他不知道商成突然问起这桩事是个什么意思,就拿眼睛觑着商成,等他的下文。 商成舔了下嘴唇,搓着手磨磨挨挨地说道:“这个,听说我是听说啊一一听说伯符公手里有《六三贴》的摹本,能不能打个商量,借给我看看?” 陆寄瞠目结舌地望着他。 他神情如此异样,商成就愈加地局促,连说话都赔上了小心,咂着唇解释说:“这个,不瞒伯符,我也喜欢书法,闲极无聊时也爱写几笔,只是这好书贴难寻啊”见陆寄不开腔,赶紧又说,“我知道,伯符有难处一一这样,我到你府上去看。马上就是中秋,衙门里放假五天,咱们就约定一个晚上去你府里鉴赏这幅字” 陆寄蹙起眉头凝视着商成。看商成的神态倒不似在作伪。可《六三贴》与眼前的“益动而巽”显然是一种字体,都是厚重中显飞扬,中正里隐动静,古拙质朴稳健苍劲,刚峻峭拔自成一家,除了行迹飘杳的攸缺先生和商成,他再没见过第三个人能擅此书。不仅没见过真迹摹本,连听都没听说过。而且《六三贴》圆润秀美却略带急促,“益动而巽”手卷粗犷豪迈更见含蓄,从时间上推算,也恰合着商成的身份起伏。商成就是攸缺先生,攸缺先生就是商成,这一点就算有出入也不大。可为什么商成却不承认呢? 一转念,他便想明白了这其中的奥妙一一商成不想使人知道他就是攸缺先生! 尽管不明白商成为什么要这样做,可谁又能没有隐秘事呢?陆寄微微一笑,说道:“那子达可是要失望了。不瞒子达,我也对这《六三贴》心动,可它前头是前任卫牧的至宝,如今又深得当今的喜爱,你我就是想揣摩观瞻一番,怕也是个难事呀。” 商成吃惊地问:“你也没见过?不是说书贴是你转送去上京的吗?” 陆寄一哂说道:“封在赤绫朱匣里,谁敢乱动?” 商成盯着陆寄看了两眼。难道自己当初打听来的消息有误?不可能吧 陆寄在他探究的怀疑目光中倒是镇定自若。他又没说假话,事实本来就是如此,当然不会心虚。不过《六三贴》是自己亲手封进赤绫朱匣的事情,就不用告诉商成了。再说,攸缺先生难道连自己的手书都没见过?笑话嘛 正文 第六章(12)益动而巽(中一) m陆寄不承认家里藏有《六三贴》摹本,商成也无话可说。前任卫牧把《六三贴》真迹托付给陆寄的时候已经身陷囹圄,连给自己写奏辩的笔墨都未必齐全,又去哪里找来盛书贴的赤绫朱匣?他也不点破,一笑起身从桌案上拿过几份人事卷宗,就要把话题转到公务上,陆寄手里捧着手卷问道:“子达这字非行非楷,虬健雄阔自成一家,看来书法一途上非止三年五载。” 陆寄是书家,又是鉴赏家,书法能被他首肯,也让商成有点飘飘然的得意。他坐到座椅里,摩挲着刚刚剃得溜青的下巴颏,咧嘴笑道:“伯符公谬赞了。确实是学了几年,只是稍稍有点心得,绝不敢说什么自成一家” “子达过谦了。”陆寄展开手卷神情郑重地说,“子达的字既有欧阳信本的险劲峭拔,又兼褚登善的瘦硬古雅,其朴拙雄浑自然通达处,又与二位先达迥然相异,似承继汉隶而自创格局,结构方正严谨,笔画沉着稳健又不失灵动,笔力之健贯通纸背,隐然有搏龙缚虎之劲。如此飞逸神采,便称一声自成一家也无不可。” 商成顿时被陆寄一席话夸得面红耳赤。他不记得信本是唐贞观时大书法家欧阳询的表字、褚登善就是唐高宗时大书法家褚遂良,不过这两个人都出自陆寄之口,当然不可能是亟亟无名之辈。能和前辈比肩,自然让他既是高兴又是羞惭,又被陆寄挠着痒处,更是有些喜不自胜,再加“益动而巽”是漏夜无眠读书时心有所悟趁兴所书,自己也极为得意,禁不住仰面而笑,连连摆着手说不敢当。 陆寄见他高兴忘形,趁势问道:“子达这字体可有个称谓?”他早就看过商成的履历,知道这个人曾在嘉州出家为僧,因为心慕红尘才脱去袈裟再穿褐袄。东元十七年突竭茨大破渤海晋县,亲人都死在战火中,孤身一人跑来燕山投亲。此后一直在屹县打短工维持生计,直到东元十八年燕东战事时才被李慎所赏识,由一介白丁简拔为军官。去年朝廷北征途中又得萧坚看重,一跃数级而成将军,以司马身份而为大军突围开路。再以后假职提督辖制燕山文武就不用说了可和商成接触的时间愈久,陆寄的疑心就愈重。商成读过书,这首先就让他大吃一惊。商成不但识字,而且能写一手端正的楷书,就更让他惊愕一一象这样兼有智勇的人,无论他是不是和尚,都不可能长久地默默无闻,他怎么可能从来就没听说过这样一位大和尚?最让他疑窦顿生的是商成假职之后的所作所为。按道理说,这样贫苦潦倒的一个人,因时趁势一步登天之后总该酣歌畅饮张狂行色,可他和商成共事大半年,却从未见过商成有过什么放纵乖张的举动,一门心思只在公务和军务上。这个青年提督重实干,从不说什么大话,很多时候都是从小事着手,从当地情况入手,宁可花时间与人谈话沟通也不独断专行,因此很容易就得到别人的信任和信赖。而且这个人眼界很开阔,又有毅力和恒心,一旦什么事被他接受又被大家所认可,马上就暴风骤雨般地推而广之,因此仅仅大半年时间便让个千疮百孔的战后燕山变换出另外一番景象。不能不说,他和狄栩、陶启他们为燕山举荐出一个好提督,也为朝廷发现了一位大才。他不得不感慨,有时候,私心未必就不能办好事啊 “这是魏碑体。” “魏碑体?”陆寄一脸的茫然。天下五书篆隶行草楷,他从来就没听说有什么魏碑。 看陆寄的神情迷惘,商成也有些奇怪:难道陆寄竟然不知道魏碑?他解释说:“是楷书的一种,介于隶书和楷书之间的字体。《龙门二十品》,伯符公没有见过?” 陆寄瞪大两眼摇了摇头。 商成一时想不明白陆寄为什么摇头,就问道:“龙门上四品呢?《比丘慧成为亡父始平公造像题记》、《魏灵藏薛法绍造像题记》、《孙秋生刘起祖二百人等造像题记》和《杨大眼为孝文皇帝造像题记》”他盯着陆寄一篇篇地提醒。看陆寄两眼迷离,就知道他一贴也没听说过。“《郑文公碑》?《刁惠公碑》?《张猛龙碑》呢?”他说一句陆寄就摇下头,再说又摇头,最后忍不住问道,“龙门石窟呢?上京平原府的龙门石窟,你总听说过吧?” “龙门石窟?”这时候陆寄迷愣的双眼才总算有了点起色,他咽着唾沫问,“子达说的是龙门山摩崖造像吗?” 商成点了点头。 “知道。我在平原府做了两任府尹,去过几次。可没见过什么《郑文公碑》和《张猛龙碑》,你说的龙门四品二十品,更是听都没听说过”陆寄喃喃说道。 商成知道陆寄自为官就一直在上京附近转圈,哈哈一笑说道:“郑碑和张碑都在山东,你没去过那边,没见过也很平常。我也只在曲阜孔庙见过《张猛龙碑》。”这碑的原名他也记不太清楚,干脆就含混过去不提,只摘着有印象的前人评价转述,“这是魏碑第一,书风强悍,用笔如切金断玉又不乏变化,潇洒古淡且奇正相生,书法开唐楷先河至于龙门二十品,都是石匠们应客人所作的题记或者墓志铭,无名氏刀凿斧劈所著,姓名早已经湮没不可考证。” 陆寄默然不语,半天才说:“是北魏的碑文?不是曹魏?” 商成端着茶盏想喝口水,杯子递到嘴边又停下来,笑道,“谁告诉你是曹魏了?”他喝了口水,放下茶盏,说,“伯符是书家,当然知道楷书的由来了。魏晋时楷书就出现了,钟繇的《宣示表》、王羲之的《黄庭经》都是楷书,而且是成熟的楷书。两晋交替,南北的文字发展也就走上了两条道路。一方面南朝士大夫风流蕴雅,所以文字上就力求唯美;另外一方面,大批北方读书人南渡,北方文字从隶书到楷书的发展演化就难免出现一个断层,自然就走上另外一条道路,民间艺人们自己摸索着变化的方向一一主要还是民间的习惯写法,自然就没有书法家们的精雕细刻,反而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大气。因此才有南书温雅北书雄健的说法。隋唐时南北书法本来有机会融合,可唐太宗李世民最推崇王羲之的书法,晋朝书风一直是终唐一代的主流,所以大家就不再去关注什么魏碑,而是专心致志地固定楷书的法度和字体结构。就算有人去学魏碑,也是书法家的个人兴趣,象欧阳询的楷书《九成宫醴泉铭》,就受到魏碑的影响,行书《张翰思鲈帖》孤峰崛起四面削成,也带着魏碑重势重力的痕迹。另外的人里也有学过魏碑的,好象是褚遂良一一”他拍着额头想了想,不很肯定地说,“好象就是他。褚遂良的《雁塔圣教序碑》字体瘦劲,结构精严,魏碑的痕迹很深。另外一篇传世的《大字阴符经》虽然有人说是伪作,不过笔力劲峭,意韵古淡,沉着痛快,倒是更有魏碑的神韵” 他难得一次清闲,又是和当世知书家座而论道,自然是信马游缰侃侃而谈,从隶楷的演变直说到初唐四书家,又从欧阳徇的书法直谈到楷书的洋洋大成,犹自兴致盎然。好在他还记得陈氏大赵向来是以承继盛唐正统而自诩,才没有把话题扯到宋朝四大家重书法创作而不重书法创新上。 陆寄早就听得怔忡迷楞了。从商成嘴里冒出来的一篇又一篇书贴,既让他心痒难挠又心惊胆战。他妄自称一声“书画传家”,可家里的作品绝大多数都不过是些名气不大的书家画家所作,商成说的不少书贴全是幕名已久却恨未能一见。看商成把一篇篇帖子说得天花乱坠,兴致来处更是大段大段地背诵原文,手指蘸着茶水在几案上涂抹描画,评价说这个字“跳达洒脱”,那个字“骨丰肉美”,行书草书楷书信手拈来不一而足,令他色授魂与心神迷醉。恍恍惚惚中心底里骤然升起一股疑团:难道说这些碑刻,商成竟然全数看过学过揣摩过?那得跑多少地方,耗费多少时日?而且就他所知,商成提到的《仲尼梦奠帖》前几年被人拿到上京喝卖,一时间不知道有多少人争相邀买,最后是南阳公主用四千七百缗购得一一难道说商成竟然在南阳公主之前就已经研习过帖子? 皇天菩萨!这是个什么样的和尚? 他被这乍然闪现的念头惊得浑身一激灵,神智也就随之清醒过来,不动声色地瞄了商成一眼。 他早就疑心商成的来历,也拐弯抹角地找霍士其打听过,只是霍士其的嘴巴太紧,一直没什么发现。他现在总算有了佐证一一如此见识如此眼界的和尚,早就该名动天下,怎么可能耐着寂寞到燕山吃苦呢?难道说这其中另有不可告人的缘由? 正高谈阔论的商成被他一眼扫过,也是悚然一惊,顿时张口结舌,话再也接续不下去。他这才懊悔地意识到,自己得意忘形了一一这不是大学的学堂,也不是单位的宿舍,这是假职提督的书房,他旁边坐的也不是单纯的同学和同事,而是机敏练达的大赵燕山卫牧 书房里的气氛立刻安静下来。 安静中甚至透着一丝令人不安的诡异。 良久,陆寄抿嘴摇头一笑,说道:“受教了。子达的学识广博见地深远,我多有不及。”他已经拿定了主意,不去检举商成。一方面,商成提督燕山,他在其中出了很大的力气,事情揭穿了他也脱不开干系;另一方面,就算他能脱身,好处也落不到他头上一一四卫镇提督历来都是名将宿将担任,他一个文官永远都不可能坐上那个位置。再说,无论商成是个什么出身来历,但这个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燕山好,也是为了大赵好,他不能去做那种自毁长城的小人之举。最关键的是,他对商成有一种很难说清楚的感情一一他这个老于事故官场熟捻的人,居然会很钦佩这个比自己小二十岁的青年上司 商成既难堪又尴尬地咧了下嘴。他现在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陆寄抚摩了一下手里的手卷,说道:“这个,就送给我?” 商成嗓音无比干涩地说:“伯符公不嫌那几个字难看,就拿去吧。” 陆寄呵呵一笑说:“那就谢谢子达了。”停了一下,他又说,“过几天就是中秋,子达要是有空,不妨来我家小酌,我家里也有几幅难入方家法眼的字画,你我月下堂前秉烛共赏,如何?” 商成也缓过神色,笑道:“伯符公相邀,敢说个不字?” 正文 第六章(13)益动而巽(中二) m见商成爽快答应了自己的邀请,陆寄也暗地里松了一口气。他最怕的就是商成因为自己的猜疑而心生隔阂,那样的话,于公于私都不是一桩美事。眼下,随着卫署治城郭兴水利固交通清匪患等一系列举措的逐步落实,燕山卫已然呈现出一番新兴局面,只要三五年之内没有大的战事,朝廷里没有大的人事变动,他有把握把燕山卫治理得政通人和讼平赋均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他有这个心气,也有这份能力!当然,二十年宦海起伏的经历告诉他,要想做出这番政绩,他会遭遇到很多的困难。困难他倒是不怕,只怕人事上的纠纷和掣肘一一比如他与张绍和狄栩之间的矛盾,就会令他的许多想法无法落实。这个时候,他就迫切需要有一个支持他的好上司出来作协调。毫无疑问,商成就是这样的好上司。看看这个人在大半年里都做过些什么吧!要不是亲眼所见,他很难想象一个既无深厚背景又无官场阅历的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得到如此多官员的尊重;而且这一切还不是靠着政治手腕来打击和排挤异己做到的,这就尤其令人钦敬和佩服。即便商成的某些做法令他无法理解和接受一一象商成对李慎的包庇和纵容一一他还是相信商成是最适合做燕山提督的人。 可直到现在,商成都没有表现出对提督这个职务的热中。这个人对自己到底是真提督还是假职提督的事好象一点都不上心,既没有请托熟人在朝堂上活动,也没有靠着自己逐渐树立起来的威信让别人去帮自己奔走呼吁;这一点同样令人很难理解和接受。不过这也让他赢得了更多人的尊敬。如今许多官员在背后提到他们的提督大人时,已经不再称呼他的绰号商瞎子,而代之以“督帅”。更甚者已经在称呼他为“大将军”了一一依朝廷制度,五卫镇正职提督必授正三品下柱国将军勋衔,而柱国将军,就是实实在在的大将军。很明显,在这些人心目中,商成接任燕山提督是顺理成章又理所当然的事情 不止是燕山官员有这样的想法,朝廷似乎也是一样的看法,陆寄最近收到的几封从上京来的书信中就提到,三省里已经有人提出让商成正式接掌燕山提督一职,而且反对的声音并不大。 对于朝廷接下来会怎么做,陆寄心里很清楚。事实上,他刚刚接到友人的来信,就马上意识到前段时间来燕山几个吏部官员并不仅仅是为了考察稽核地方政绩的。他们是来调查商成的官箴的。朝廷即将对燕山提督的任免做出重大决定;而在提督的人选上,朝廷是倾向商成的! 可就象官箴再好也不见得一定会受到赏识提拔一样,倾向也不是最终的决定;它仅仅是一个参考而已。这个时候就需要商成自己站出来做点事情,帮着朝廷下决心。偏偏商成自己倒象毫不知情,吏部的人前脚到燕州,他后脚就去了枋州,竟然没和朝廷派来考察他的朝个面 他默默地叹了口气。 子达再有才华能耐,毕竟还是缺乏阅历啊,根本看不穿这些官场上进退的精致细微处。 他今天来商府的目的里就有这件事。作为商成在政务上的副手,作为仕途上的一个前辈,他有义务提醒商成,应该对朝廷的信任有点表示了。 可他到现在都不知道话题该从哪里引出来。政治上有抱负是好事,然而热中就是坏事了,再说他向来以“君子之交淡如水”为警句,就更不能把话说得太露骨,也不能太突兀 他拧着眉头,慢慢抚摩着手卷的细绫,心头焦虑地思索着如何不露痕迹地挑起话题。想了半天也没有个好主意,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他半天不吭声气,商成也就默坐在一旁想心事。 他倒不怎么担心自己在陆寄面前露了痕迹。陆寄那句“受教了”的话就分明是在告诉自己,他不会把事情拿出去乱传扬。况且,即便陆寄再有学问,也不可能猜到他的真正来历,顶多是找机会到嘉州大佛寺院去查询一番;说不定陆寄连打听都不会去。事情明摆着,就算查出他不是和尚,又有什么意思呢?陆寄又得不到什么好处。这是个聪明人,不会去做无聊的傻事。但他还是再次提醒自己,以后不能再这样忘形妄语了一一他现在才想起来,魏碑体是清朝初叶才开始被人提倡盛行的,好象是针对明清两代呆板无个性的“台阁体”和“馆阁体”,清朝的书法家们才提出了“尊碑抑贴”和“学碑胜临贴” 书法上的事情很快就被放到一边,他再一次认真思考着接下来的公务,在心里掂量着卫牧府提出的几个端州知府的人选。 陆寄的叹息惊动了他,他抬起头问道:“伯符有心事?”陆寄一脸的惆怅莫名,显然不会是因为公务。他很了解自己的这位助手,只要不是遇见要紧事,从来都是一副潇洒淡泊的从容模样;而眼下显然没什么急事。想了想,又问,“是不是老夫人的病还不见起色?”上月中陆寄的两个女儿过来找月儿玩耍,就在家里吃的晌午,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就找月儿学了两手庄户人家炮制野菜的办法回去孝敬祖母。陆老夫人大概是精米细面吃久了腻味,看见两碟子凉拌野菜绿油油的讨人欢喜,禁不住就贪嘴多夹了几筷子,结果当晚就喊肚子痛。到商成去枋州的时候,满城的大夫都被陆家请遍了,可老夫人的病还是不见好。就为这事,一直学着宰相气度的陆寄楞是把两个闺女一人抽了几蔑条。商成知道后也把月儿呵斥了一顿,并且让她去陆家赔礼道歉。 不过这一回商成倒是想错了。陆老夫人的病已经好了。 商成惊喜地说:“这是好消息。”又问,“怎么治好的?” 陆寄没马上回答商成的话,而是慨叹一声,不胜唏嘘地说道:“还是我那两个不争气的女儿有份孝心啊” “怎咧?”商成连忙追问。 陆寄说:“你知道,我母亲向来喜欢甜食点心和清淡菜肴,耐不得汤药的苦”老人不肯喝汤药,陆寄这些做子女的也没办法,又不能强迫,只好由着她的性子来,病当然也就反反复复总没有尽头。结果惹出这祸事的陆家两个女儿见祖母受病痛折磨、父母又为这事担心焦愁,就在菩萨面前许下了禁口愿,只要祖母的病一天不见好,她们俩就一天不说话。结果佛菩萨感念她们的诚心,她们许下愿才两天,陆老夫人的病就有了起色,三五天时光就大好了。 “佛菩萨显灵,保佑我母亲平安渡过这场劫难,所以我和妻子诚心发愿,请了驻锡西山龙虎寺的泉州厄难大和尚开道场礼佛,宣扬佛法” 商成这才知道月儿和十七婶她们去西山龙虎寺的背后居然还有这一番缘由。不过什么佛菩萨显灵的事情他才不信。事情明摆着,是老人心疼孙女,汤药再苦也都忍了。她得的本来就不是什么大毛病,只是一时的肠胃消化不良而已,两付对症的汤药下去,哪里有不好的道理。他相信陆寄不可能看不穿这其中的奥妙,莞尔一笑顺口说道:“佛菩萨神通;你的两个女儿更是孝顺。伯符的家教好啊,养出这样的好闺女” 听商成提到自己的两个女儿,陆寄嘴里说“子达太夸奖她们了”,脸上却是由衷的喜悦和自豪。他的俩闺女别的不敢夸口,可要是论相貌,那是一等一的好,论家世家教,更不输给别家,尤其是她们都是自小便跟在他身边,学了他一身的本领,虽然女儿家不能应试考官,可识文断字知书达礼,将来不知道能帮扶夫家多少的忙哩。 商成听月儿说过,陆寄的两个闺女一个是大妻所生,一个是平妻所生,因为前面四五个都是哥哥,所以最得陆寄的宠爱,现在见陆寄把俩女儿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就笑道:“就不知道谁家的后生有这福气,能娶到你陆伯符的闺女。想来上门提亲的人都快把你家的门槛踏断了吧?” “有是有上门提亲的,可不是我的两个夫人瞧不上,就是我老娘亲看不上,所以鹦儿和锦儿还一直都待字闺中。” “不急。”商成说,“好事不在忙上,慢慢地挑选,总能替她们寻出称心如意的好女婿。” 陆寄看商成嘴里说笑,手里已经拿起放在案上的几份人事卷宗,就知道要谈正事了。 不过在谈正事之前,他还另有一桩喜事要和商成说。 正文 第六章(14)益动而巽(中三) m“喜事?”商成诧异地问,“什么喜事?” 陆寄小心翼翼地把手卷放到几案上,先不忙解释,只问商成:“屹县县令乔准这个人,子达有过交道没有?” 商成不解地点了点头。陆寄这不是明知故问嘛。他既是屹县人,起家也是在屹县,怎么可能不认识乔准?虽然两个人只见过几次面,话也谈得不多,不过交情还算不错,年初他刚刚接任假职提督,下令全卫各州各县具实核报流民的情况,离燕州最远的屹县,公文却来得最早,乔准的这份心意和友情他是一直记在心里的。 陆寄端起茶盏啜了一口,笑着说:“上月底子达去枋州之后,工部的沈从事因公路过燕州,到我那里说了一桩奇事” 这桩奇事就发生在屹县。 今年的旱情并没有开春时人们所预计的那样严重,但是雨水明显比往常丰足丰沛年头要少,虽然官府大兴水利工程到处挖渠掘井修堰围塘,毕竟推行的时间晚,急忙间还见不到功效利益,所以大部分府县在预测秋天收成时都提到今年大概要歉收。惟独屹县递上来的公文里说,今年的粮食产量可能不会下降,也许还会比往年稍高半成。卫牧府收到屹县的公文后倒没引起什么重视。一片叫苦声中有那么一两个县报喜,本来就是很平常的事情,地方官为了讨上官的欢心,在不涉实务的公文里做点花俏虚辞也是司空见惯,自然就更不会有人把此事当真。可不知道搞的,屹县灾年丰收的事情竟然被工部燕渤司的人听说了,下去一查,情况居然还真如公文上所说,屹县很可能有个丰收年景。不仅如此,屹县衙门在境内推广的改良农具和耕作方法也让工部的人大开眼界,不少的新农具连他们都没见过。两个工部小吏不敢怠慢,当下就写了公文急送回上京。这下不得了,连上京都被惊动了,正在渠州公干的一个工部从事连燕山卫署都没知会,翻山越岭取道南郑径直就奔了屹县。直到那位从事在屹县做完考察来卫牧府商谈公务,陆寄这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确实是喜事! 一个令人振奋鼓舞的好消息! 商成兴奋地在座椅里坐直了身体,目光炯炯地望着陆寄。在任何时代,能让老百姓吃饱一一先不说吃好一一都是无比重要的头等大事!对于老百姓来说,还能有什么事情比喂饱肚子更重要吗?他激动地站起来,在屋子里走了几步,对陆寄说:“这是了不起的事情!乔县令做了一件我们想做又没能做到的事情!这样,我们联名上书,请朝廷为乔准加官,加散秩,要通令嘉奖!就算有封爵也不过分一一这份功劳比起野战功勋还要重!”他一边说,一边还在心里责怪自己:哎呀,自己就知道一些农业方面的事情,怎么就不记得安排人去做呢?他对自己的失误而感到懊悔。嗨,自己一天到晚东奔西走地也不知道在瞎忙些什么,竟然把这样重要的事情都给忘记了,这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陆寄说:“工部的意见差不多和你一样。沈从事说,他回去之后马上就要请朝廷在平原府周边划几个县出来试着推广屹县的办法,只要证明这些农具和耕作办法都可靠可行,就要请三省行文颁布天下,还要提议朝廷重奖改良农具的人” “哦?”商成立刻听出陆寄话里还有话,微微皱起眉头问道,“听你的口气,好象改良农具的人并不是乔准?”不是乔准,还能是谁?难道是 陆寄微微一笑点头说道:“确乎不是乔准。所以我才说这是桩喜事一一是令叔霍公。乔县令只是把霍公改良过的农具和耕作办法推广而已,真正为朝廷立功、为百姓造福的,是霍公。” 商成张大了嘴瞪视着陆寄。闹半天乔准推广的东西,就是自己当初帮十七叔家伺候庄稼时做的那些事啊!奇怪啊,霍家堡上几乎人人都知道当时是自己指点着铁匠打的那些农具挽具,又是自己在田地里伺弄庄稼时鼓捣出来的新办法,怎么工部的人连这都没打听到?算了,不管它,他又不希图这份功劳。功劳记到十七叔名下最好不过,免得陆寄这样的细心人又从中瞧出什么端倪蹊跷来。工部的人到屹县打听到霍士其却不知道他,显然是乔准在其中做了不少的周旋。 想到这里,他的嘴角不由得流露出一丝笑容。乔准这个人的嗅觉不是一般的灵敏,做起事情来也很周详,为了消弭早前和霍士其结下的怨仇,竟然兜了这么大的一个圈子,不动声色就把一桩天大的功劳送到十七叔面前,连带着还为自己挣足了官声政绩民望,这份用心太深了。而且这人大概也看出自己的来历不清不楚,怕拍马屁拍到马蹄上,干脆就去结好霍士其一一这人的眼光手腕机智都了不得,怪不得能以举人身份入仕,三五年时光就做了屹县太尊,轻而易举便把霍家两兄弟都收拾得连头都抬不起。 陆寄当然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犹自抚着手感慨说道:“真真令人想不到,霍公竟然是如此大才之人。说实话,当初子达举贤不避亲,征辟霍公为朝廷做事时,我心里还犯过犹豫一一霍公虽然在公门里呆过十几年,熟知案牍公文,可毕竟不是正途出身,又没有官场历练,就总是怕他做事情出差错。谁知霍公天才干竟然一至于斯,机敏练达变通更是常人所不能及,撇去这新农具一事不题,单单一项燕水上走船,就不知道为朝廷省下多少人工糜耗。前段时间还听州学的温论说,霍公之才远不止此,不惟精通实务,而且遍览群书,每每有感而发,总是令人耳目一新” 商成没法对主动在考场上舞弊的温学谕的话作什么评价,只好咧着嘴干笑了一下。 陆寄长叹一声气,不无遗憾地说:“就是霍公心忧政务不愿进京赴考,总是让人惆怅扼腕。以霍公之才,不能碧湖之畔金榜题名,未免美中不足。” 进京赶考的事商成也是一筹莫展。他又不是没劝过霍士其,哪怕是撞大运哩,好歹总该去试一下吧?可十七叔死活不答应,他又能有什么好办法呢?他总不能拿根绳子绑了十七叔押着他进京吧。 停了一会,陆寄问道:“霍公在地方上做的这些事,子达事前有所耳闻吗?” 商成知道他说的是农业上的事,就说道:“不是太清楚。你知道,前年夏天我就离开屹县了,到今年夏天之前,两年里只回去过一趟,还没和十七叔说上两句话,又风风火火地赶回西马直。看来这都是他在闭门读书的那段时光中琢磨出的办法。” 陆寄也是这样以为的。虽然他疑心商成的出身来历,但他并没有把这件事和商成联系到一起。事实上,他现在也仅仅是怀疑商成大概是丢失了度牒,或者是得罪了什么人,才不得不跑到燕山来投亲躲祸的。在他看来,象商成这样的大和尚,为了糊口活命而去打短工卖力气并不出奇,可要说商成还会侍弄庄稼,显然不大可能一一再有力气也不见得能操持田地里面的活路。他笑着说:“看来人生际遇有点跌宕波折也不见得尽是坏事。霍公要不是蒙冤含屈,恐怕也没时间静下心来琢磨这些事情,更不可能在不经意间做下如此的业绩。新办法和新农具要是得用,怕是全天下的人都要感激霍公了可惜霍公如今在主持葛平新库,不能时时向他请教学问了。” 商成在书房门口接过田小五送来的茶汤,过来换了茶盏之后帮陆寄斟了一碗,说:“就在这两天里,霍公便会回来。” 陆寄端着滚烫的茶汤一楞。霍士其现在是葛平大库的转运使,不再受提督府直接管辖,说话就要回燕州的事情,他这个卫牧怎么一点都不知情呢?再联想到商成刚回来就一头扎进卫府里几天不见人影,沉吟着问道:“又要打仗了?” “差不多。”商成坐下来,端起已经温凉的茶水呷了两口,说,“这是刚刚决定的机密军务,本来说就在这一两天里通知卫署各大衙门首官,不过你既然来了,我就先告诉你。卫府决议,下个月上旬出兵草原。孙仲山六个营从留镇出击,范全四个营从如其寨出兵。今天上午向兵部发了呈文详细禀报这次出兵的计划和布置。” 一听说又要出兵放马,陆寄的心头立刻砰砰直跳,连商成后面的话都没听得太清楚。他也恨突竭茨人入骨,商成出兵讨伐草原,他绝对是无条件地支持。可什么事都要分个轻重,眼下燕山的情势刚刚好转,商成就要大兴兵戈,会不会有点操之过急?眼下已是仲秋,说话就到冬天,草原上天寒地冻,大军如何熬冬、如何作战?就算这些都不考虑,后勤供应也是一个大问题,秋收在即,粮食收割入库是当前最紧要的事情,又去哪里征召民伕?他紧皱着双眉紧张地思考着这一连串的问题,良久才有些犹豫地说:“督帅,下官不大懂军事,有些话就可能说得不对依下官的浅薄见识,九月秋高时候大军出征,怕是不合时令吧?” 商成正给自己倒茶水,听他这样说,忍不住呵呵一笑,说道:“你没听清楚我的话。”他把卫府的计划简略地告诉了陆寄,又说,“不是大军行动,是派点人进草原骚扰一回,让突竭茨人忙乱一番,省得咱们费心思琢磨他们在冬天之前会不会来对付咱们。往年是咱们防他们,今年换过来,让他们也尝尝滋味。一一来而不往非礼也。” 他向来说话直白,难得引用一句经辞典故,这时突然冒出一句文绉绉的话,陆寄禁不住就是一怔,旋即哈哈大笑,心头的忐忑也禁不住消减了不少。商成最后一句话的意思他明白,可引用的话却颇有谬误。《礼记》中《曲礼》的原话是“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 正文 第六章(15)益动而巽(下) m陆寄笑着指出商成用典的错误,并说:“子达读书不够细心啊。须知文章即是学问,”话一出口便觉得自己把话说过头了。他是商成的副手,可话里却带着长辈教训子侄的口气,于制于礼都不合适;急忙间又不好转圜,脸色立时变得有点难堪。讪笑着停下话,端起茶盏来掩饰。低头喝水,眼角余光瞥见商成神态自若,似乎并没听出什么,这才略略觉得安心。 停了一时,他再问道:“下月用兵,督帅要亲赴前线指挥么?” 商成摇头道:“卫署这么一大摊子事,我怎么走得开?”他替陆寄把茶汤续满,放下银汤壶,再说道,“燕东那边的事情由李慎将军全权负责,具体的计划已经用快驿传给他了。留镇出兵的事情由张绍将军指挥,孙奂将军为副。” 陆寄一听是这三个人挑这场战事的大梁,心里立刻就觉得一阵不舒服,低眉垂目半晌没有说话。三个人都和他有矛盾。张绍和他结怨最早,东元十二年刘伶台案才起的时候,他被人告发与案件有牵连,要不是有同僚联名共保,他早就该被剥掉官袍逐出朝堂;事后打听,才知道是被人诬告一一诬告他的人里面就有张继先!李慎更不用说了,年初为举荐提督一事,李慎被他得罪到底,两个人原本还有的那点脸面交情早就荡然无存,六月中李慎到燕州谒见商成讨论军务,两个人在提督府迎头撞上,李慎眼皮子都没眨一下便昂头扬长而去,显见是恨他入骨。孙奂原本就是李悭一手提拔起来的人,又是李慎的心腹爱将,虽然因为争功两个人近来有点口角龌龊,可毕竟渊源深长,哈哈一笑就能弥缝的香火情谊,也不知道商成是怎么想的,不仅把这么一个人放到自己的中军里当司马督尉,还如此地看重 沉吟良久,他才缓缓说道:“军务上的事情,我本来不该插嘴,只是孙子有云,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出兵的事情大,又牵连甚多”说到这里微微一顿,抬头看见商成一手压在座椅扶手上,半倾着身,满脸严肃双目炯炯地静等自己的下文,把心一横沉声说道,“这是子达接任提督以来的第一仗,不仅燕山上上下下的无数双眼睛盯着,朝廷也肯定会密切关注,要是子达不亲临指挥,万一战事不利,局面如何收拾?子达须知,李守德自大贪功,张继先有名无实,孙奂才疏庸碌,三人都不是独当一面的上善之选!” 商成张着嘴,惊讶地听陆寄把话说完。 他还以为自己的文副手在军事上也有一套哩,闹半天就是这些话? 他把陆寄看了半天,然后才说:“伯符想得太多了。这一仗无所谓输赢胜败,只要能打乱突竭茨人的部署,拖延他们的寇边计划,那就算达到目的。”再说李慎、张绍和孙奂都是朝廷和兵部任命的将军,会不会打仗,朝廷还能不清楚?真要是不能打,朝廷会把他们派到边塞重镇来滥竽充数? 陆寄马上也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但是他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认为商成应该亲自坐镇指挥,至少应该亲自指挥出兵最多的留镇方向。为了说服商成,他甚至不惜违背自己“君子之交淡如水”的为人准则,象个多年的挚友那样推心置腹地说:“子达应该知道,朝廷如今正在商议燕山提督的人事任免,年底之前必然会有个分晓。你在燕山的政绩人所共睹,不用赘述,也不会有争议。可朝廷向来挑选边镇提督都是首重战功”他深沉地凝视着商成,无比担忧地说,“子达,你毕竟从军的时日短浅,战功不够彰显啊,想为朝廷多分担些责任,还是要从想办法多立功绩入手。眼下这就是个机会一一既然无所谓胜败,那只要今秋突竭茨人不南下,那就是一场胜仗!是荏谁都不能抹杀的功劳!待大军回师,子达再带上有功将士和战事缴获到上京述职陛见,亲耳聆听当今的教诲和朝中重臣对燕山的看法,对你的仕途有百利而无一害。我在京城里还是有些故旧,汤老相国也是我的座师,到时你带上我的书信登门请教,他们看在我的薄面上,肯定也会襄助子达一臂之力。” 陆寄一番话娓娓道来,轻描淡写间就已经为商成勾勒了一幅美好前景,能不能成事另说,单是这份为自己周详考虑的心思就让商成很是感激。他攥着茶盏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沉默了半天,才不胜感慨地舒了一口气,摇着头说:“我一直以为卫牧是个冷面人,今天才知道伯符也是一副热心肠” 陆寄极少这般待人,此时也被自己的一番话鼓舞得心头滚烫。他不再言语,双目晶莹亮闪地凝视着商成,只等他的答复。 “伯符的情谊,我记下了。不过,卫府已经有了决议,待这回战事结束,由张绍将军进京述职。” 陆寄吃惊地瞪视着商成。这个商瞎子,他怎么就不知道自己的一番勾画是为他的前途铺路呢?难道他对提督一职就没有一丁点的想法?虽然知道事情大概只能这样了,可他还是抱着最后的一点希望问道:“难道不能由你进京找兵部?” “你看,张绍将军来燕山一晃就快三年了,还没回过上京,正好借机会回去看看父母孩子。另外,他是从兵部调出来的,人事上很熟悉,有些军务上的麻烦事情,需要他出面和兵部协调。” 陆寄清癯的面孔上立刻就爬满了掩饰不住的失望神色。唉,这下好了,一桩大好战功,拱手间就被商成送出去大半!便宜张绍那个只会纸上谈兵、没有真刀真枪打过一场仗的“跛脚”将军了!想不到张绍半辈子被人耻笑,竟然跑来燕山捞了一份实打实的功劳 他越想越气,心头更是郁郁不忿,端起茶盏喝了口茶汤,强压下心头蹿起的一股火,就手把茶盏朝几案一放伸手去拿手卷,正想着不与商瞎子这个竖子理论拂袖而去,哪知道恼恨怒极之下手脚不大听使唤,收回手时象牙轴在茶盏边沿一碰一拖,杯盏登时倾覆,黄澄澄的汤水立刻流溢了小半个几案。 两个人都被这意外的情况吓了一跳。 商成连忙站起找抹布来收拾,陆寄却急忙捧了手卷里里外外地查看有没有被茶汤污到。还好,手卷只是一头作装饰的红璎珞被茶汤湿了一截,绫面和卷幅都没有事。陆寄松了口气。璎珞污了就污了,回头换掉就是,要是这“益动而巽”四个字也坏了,那才是他盯着手卷,眉头倏然紧皱到一起一一这是《易》中第四十二《益》卦的彖辞,“风雷益,巽上震下”,“彖曰:益,损上益下,民说无疆,自上下下,其道大光。利有攸往,中正有庆。利有攸往,利涉大川。益动而巽,日进无疆。天施地生,其益无方。凡益之道,与时谐行。” 刹那间无数因这四个字而生的念头在他脑海里倏闪骤现,隐隐约约地好象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凝神琢磨却又全然不着头绪,走神思量中喃喃自语说道:“益卦象曰:风雷,益;君子以见善则迁,有过则改。子达所书四字似乎是另有深意”再联想到商成刚刚说过张绍进京另有军事要务需与兵部沟通协调,商成又有整整三天都驻留在卫府里面霎时便已经琢磨出个中滋味,不由自主便抬头问道,“后面还有战事?”看商成含笑不答,也是醒过神来,自失地摇摇头,歉然说道,“是我多言了。” 商成呵呵一笑,说:“确实是有下文。不过请伯符谅解,这是最高机密军务,眼下知道下文的,包括我和张绍将军,也只有寥寥三五个人,所以就算是你,我也不能告诉。等到时机成熟,自然会通知大家。” 既然商成说了是要紧军务,陆寄也就不好再问,让商成进京述职的话题又接续不下去,就只好谈公务了。 很快地,两个人在端州知府的人事上就产生了分歧。商成觉得端州的现任推官孟英既了解地方上的情况又有能力,完全可以提上来做知府。陆寄也认同孟英的能力;但是他以为,孟英刚刚升任推官两个月不到就马上提拔为知府,很容易给人留下一个“巴结上司升官”的坏印象,而且他升职太快也不利于端州官员之间的同僚往来,连带着卫署的威信也会因为这事受拖累一一有点“任人唯亲”了。 “这怎么能说是任人唯亲呢?”商成不同意陆寄的说法。 “听说子达在端州视察时,和孟英接触的时间最多?” 是的,他在端州时是和孟英说过很多话,商成承认这一点。可那是因为知府因病不能理事,他才不得不找孟英。再说他们从头到尾都是坐在一起商量解决地方上的问题,半句话没扯到其他,难道这就算孟英巴结讨好他、他赏识提拔孟英的证据?照这样的说法,那他这个假职提督以后还要不要下到州县里去视察了?下到州县去不能和地方上的人说话谈事了解情况解决问题,那他下去之后还能做什么?端个碗盏坐驿馆堂屋里喝茶晒太阳么? 陆寄两手一摊,表示实在没办法的话,那就只能不下地方上去。你商成商子达又不是不识字,坐在衙门里看公文,不也一样可以了解各州各县的情况嘛,何必非得亲自跑一趟呢? “可很多事情地方上就不会给咱们说!”商成叹气说道。 陆寄认为这很正常。报喜不报忧,这是官场上亘古不变的真理。但是也不能因此而抹杀了地方上做出的成绩,至少地方上也有不想让上司为这些事情发愁的考虑。这是为了咱们好。 商成知道自己是无法说服陆寄首肯孟英接任端州知府的事情了。但是卫牧府提出的另外几个人选他又不是很赞同,于是他指着几本人事卷宗嘲讽地问道:“卫牧府就这点本事,再也挑不出其他人了?” 说实话,陆寄也不满意这几个人。可不满意又能怎么样呢?能挑出这几个人就很不错了。右军司马衙门就在端州,卫牧府最早找来的几个有资格当知府的官员一听说是要去端州和李慎共事,立刻都把头摇得象拨浪鼓,连两个待职很长时间的官员也一点都不热心。 商成想了想,说:“那让周翔回去怎么样?”陆寄还没开口,他马上又摆手说,“算了,当我没说。”周翔眼下一手抓水利,一手抓修路,当管的卫署户科里还有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事情,早就忙得晕头转向,哪里还抽得出身回端州?何况就算能把周翔调出来,商成也不能让他回端州一一周翔和李慎的矛盾深沉得简直无法化解。到现在李慎还经常告周翔的刁状,不是发现周翔在端州有外室败坏私德,就是揭发周翔拿公家的钱到处去给自己家里置办田地修宅院 既然谁都说服不了谁,最后两个人只好决定把这事交给吏部来处理,让朝廷为端州委任一位知府。 谈过知府的事情,陆寄又提到端州通判的举荐。孟英升任端州推官之后,通判的职务就一直空缺着,是该任命一位新通判的时候。 “那你们觉得谁比较合适?” “祝县县令汤澹。” 这个答案让商成的一口茶水差点没喷出来。汤澹?就是祝县那个十七岁的娃娃县令?他去端州做通判?这不是开玩笑嘛。 “汤澹是东元十八年大比时当今钦点的殿试次座。” 商成坚决反对卫牧府的这条人事建议。谁点的榜眼都不行。端州通判,一个地区的第三把手,民政、军事、钱粮、赋税、律讼都能过问的重要职务,还肩负着考察官员的巨大责任,让一个既没阅历又没经验的娃娃来做,这完全是在胡来!他愤怒地对陆寄说:“你们这不是在培养汤澹,而是在害他!” 陆寄反驳说:“汤县令在祝县就做得很好,地方上的评价很高” “好个屁!”商成很没礼貌地打断陆寄的话,说,“祝县那寡妇的案子他是怎么断的?六月天啊,他把一个大活人放太阳底下一枷就是一个月,要不是我派去的人骑得是快马,那寡妇就被他活活晒死在衙门前了!就是看他年龄小不懂事,又一路顺风顺水地过来,怕他折个大跟头心里上一时无法接受磨掉进去锐气,我才没和他计较!一一这事我不同意!让他先把一个县治理好再说!” 陆寄咂了下嘴,说:“汤澹毕竟是天子门生,一手字一手文章做得花团锦簇,很得当今的赏识” “文章做得好?”商成嘿地一声冷笑,说,“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想把一篇文章做好,他还有的是东西要学!” 商成随口而出的一句话,顿时让陆寄怔住了。他是饱读诗书的人,宦海中又有沉浮,人生经验丰富,一听就知道这话中的涵义非同一般,稍一琢磨便觉得其中寓意深邃长远,急忙用心记下,也不忙着用心捉摸,先问道:“那子达以为谁来担任端州通判合适?” 商成略一思索,提到一个人:“敦安县丞冉涛如何?” 陆寄仰脸想了想,似有深意地瞥了商成一眼,然后才说:“不好。子达切记,冉涛冉延清由户部从事中一贬再贬直到小县县丞,并不是事出无因一一他是刘伶台案案中之人,要不是朝中有人可怜其才华,早就削职流配戍边了” 又是刘伶台案? 商成悚然一惊。两年前他还是个卖力气的揽工汉时就听人说到过这桩公案;前年年底牵连到大丫丈夫、震动燕山官场的所谓“屹县南关大营舞弊案”,似乎也是刘伶台案的一个后续。假职提督后,他多次听人说漏嘴提到这桩案子,可但凡他一打听,无论是谁,都是囫囵摇头一问三不知,所以到现在他也不清楚这公案到底是个什么背景来历,似乎和皇家有关联,又似乎并不是这么一回事。到现在他也只知道这案子牵涉极广,不管是朝堂上还是地方上,都有无数的官员卷入其中,象他面前的陆寄,还有张绍、狄栩、陶启、李慎、西门胜一大帮燕山文武官员都和这案子有关系。可谁都不愿意和他譬说这事。连和他私交甚笃的文沐,也在被他问及此事时旁顾左右而言他 既然冉涛卷进刘伶台案很深,看来举荐他出任端州通判的事就行不通了,商成只好退一步,提议让冉涛去葛平大库做个八品转运副使。葛平大库的事务太多,霍士其一个人上下支应,忙得焦头烂额,有个帮手也好。再说马上要从留镇出兵,接下来的几个月还有一大堆要紧事急等着办理,十七叔也需要一个副手来替他打理杂务。 陆寄同意了。冉涛虽然因案子的干系受贬斥,但这个人的能力还是很强,要不是当初不慎掉进刘伶台案的烂泥沼,现在至少也是六部里的一个从事了 送走陆寄,商成又见了已经等了很久的两个敦安县官员。他告诉敦安来的户科主事,钱粮的事情他已经和燕州府衙打过招呼,很快就会给他们再拨一部分过去,等秋收结束,再把剩下的部分也划给他们。 另外他把提督府的决定告诉了冉涛。 “你不忙去上任。这两天里葛平的转运使就要回燕州。等过了中秋,你们再一起回去。” 正文 第六章(16) m三天前,霍士其接到提督府的钧令,要求他在八月十三之前赶回燕州。他是葛平大库转运使,同时受卫牧府和卫府辖制,可以说是半军职半政职,可提督府的钧令直接送到他手上,这还是上任以来的第一次。虽然钧令上没有具体说到因为什么事召他回去,但他也知道事情重大,当晚便把手头上的几桩要紧事仔细交代叮嘱一番,第二天一早就带着两个随从离开葛平,一路紧赶慢赶,总算没误了钧令上的日子,八月十二的后晌午,他风尘仆仆地回到燕州。 进了城,虽然惦记着已经有了身孕的桑爱爱,可他也没有回家,只打发一个随从回家去报信,街边寻了家小饭馆随便吃喝点东西,就先到提督府签到,顺便也想找人打听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提督府里倒是和平时差不多的模样,除了偶尔几个来往办事的官员书吏,基本上看不到什么人,显得既清净又安静。他是提督府出去的,又是商成的叔伯长辈,上上下下的人基本都认识他,一路地微笑点头招呼问候,轻车熟路就到了商成办公的西跨院。门口当值的是田小五,远远地看见他,隔多远就朝他行个军礼,疾步到近处又行了个晚辈礼,伸手虚搀着他一条胳膊。 “滚远点!”霍士其抽回手臂笑骂道,“我又不是七老八十的人,要你来献殷勤!”搭眼瞧见田小五腰带上多了一颗银钉,又说,“两个月不见,你又升了?” 田小五扣着腰带矜持地笑了下,小声说:“才升的仁勇校尉。” 霍士其知道田小五和苏扎这几个兵都是商成特意挑出来的人,带在身边本来就是要加意培养,再加几个人自己也懂道理能用心,勋衔升得如此快也是情理之中,因此上倒不怎么惊讶。他边走边随口勉励田小五两句,正要迈步进院子,一抬头正好看见蒋抟从里面出来,急忙叫下问道:“督帅现在在做什么?” “霍公一路辛苦了。”蒋抟朝霍士其拱下手,然后说道,“督帅今天怕是没时间见霍公。张绍将军和中军司马督尉孙奂将军刚刚才进去,怕是有什么军务上的事情要商谈。这不,督帅才让所有等着候见的官员改日再来。”说话间十几个官员陆陆续续地从连忙出来,有认识霍士其的,都是含笑拱手。霍士其一一还礼,等人散去,才回头问蒋抟:“知道督帅为什么叫我回来不?” 蒋抟朝他使个眼色,两个人走到墙角僻静处,看看左右没人,蒋抟才低声说道:“要出兵草原了。” “什么?”霍士其吃惊地瞪起了眼睛。 “霍公噤声!”蒋抟急忙制止他,说,“这事眼下还没传开,除了卫府之外,只有陆伯符、狄栩他们略知个大概,连卫署的几个衙门都不知情。这回不是出动大军大打,是派点兵进草原去做骚扰”因为葛平库要支应留镇方向的粮草,霍士其又是被提督府点名参与行动的人,所以他也就没隐瞒,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知道的情况都告诉霍士其,末了再三叮嘱,“太具体的事情我也不很清楚。明天军事会议一开,霍公自然就知道了。不过霍公一定要谨慎一一这是军事要务,千万不能乱传扬。” 霍士其肃容点头。他在提督府里办了半年多差事,前前后后过手无数的军政机密人事机要,这点规矩还是知道的。 蒋抟又说:“督帅他们要商谈军务,院子里已经关防了,你这阵子就是能进去也见不上面。一一这样,回头我帮你签个到,你一路奔波鞍马劳顿的,干脆就先回府里歇息,记得明日巳时过来参加会议就成。” 看来也只能这样办。霍士其想了想,便答应了。拱手告辞正准备回家,蒋抟又拉住他,笑眯眯说道:“先给霍公道个喜。您在屹县做下造福天下苍生的惊人之举,如今已经上达天听,早晚朝廷必有厚赏。” 霍士其被他一句话惊得手足无措。他在屹县衙门兵科里呆过十几年,上官差遣唯唯诺诺,案牍往来规规矩矩,几时做了什么惊人举动了?真要说做下什么不得了的大事,那就是背着人替商成隐匿了身份,从此燕山少了个服苦役的假和尚,大赵多了个悍勇的真将军一一可这又和造福苍生扯得上什么关系?他干笑两声掩饰心头的疑窦惊惶,假作不在意地说道:“老蒋拿我玩笑哩一一我在屹县那点事你还不知道?要不是后来有孙仲山和钱老三他们照应着,我早被乔准那个王八蛋拾掇得连秀才功名都丢了。”想起当初被人构陷吃的苦头,他禁不住满胸膛都是刻骨的怨恨,眼睛里几乎喷出火来,牙关咬紧才没让难听话从自己嘴里迸出来。 蒋抟清楚他和乔准的恩怨,也知道霍士其几次三番挑出乔准的毛病预备报复,结果都被商成拦了回去。据说就因为这个,商成私下里还朝霍士其发过火。这事蒋抟不好掺合,就笑道:“这一回说起来倒是乔准的功劳。”便把乔准在屹县推广霍士其改良的新农具新作法一事的前前后后都说了。“陆牧首还说,只要霍公的办法真正得用,他要和督帅联名上表朝廷为你请爵。这可是请爵啊一一难道不是大喜事?李守德戎马半生,去年在燕东大破突竭茨,北郑一战斩首九百生俘两千,也只封爵开国子;李悭卫戍燕山近十年,说得上是劳苦功高,也不过领爵县伯” 霍士其哪里还听得下去,打断蒋抟的话问道,“督帅怎么说?”蒋抟说的这些话和他有什么相干?他二十多年没摸过锄撅的人,怎么可能去改良农具和耕作方式?不用说,这一定是和尚当初在他家地里帮忙时做下的事情,不知道怎么搞的,现在竟然被栽在他头上了。这不行! “督帅听说之后也很高兴,还说既然屹县推广新农具新办法之后已经看见效果,就不用等朝廷试行了,等秋收粮食入库以后就要向朝廷为霍公请功。”蒋抟既是敬佩又是羡慕地望着他。 事情来得太突然,霍士其急忙间根本想不清楚商成这样做到底是什么意思,勉强笑了笑,胡乱谦逊几句就和蒋抟拱手告辞。出了提督府,又到卫牧府来见陆寄。临近中秋牧府衙门里事务少,陆寄也清闲,便留他坐下来说话,两个人把话题从葛平库的水运便利一直攀扯到汉魏三国,直到话题再也说不出什么新意,陆寄这才把他送出来。 正文 第六章(17)霍家事(上) m红彤彤的夕阳缓慢地隐入燕州城西边绵延的山峦里,半边天都被落日的余辉浸染得一片绛红。一轮盈月挂在东边幽蓝深邃的天幕上,用清冷的目光注视着一群大雁排成“人”字型向南方飞去。天地间回荡着头雁委婉悠远地鸣啼。 虽然已经过了吃夜饭的时候,可城里依然能看见缭绕的炊烟,到处都弥漫着一股柴禾燃烧之后留下的灶火味。中秋近在眼前,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桂花香。 天色渐渐地暗淡下来 吃过晚饭,霍士其先到已经有了三个月身孕的桑爱爱屋子里坐了一会,和她说了一会子话,等丫鬟来掌灯的时候,他便站起来回了上房。 上房里他婆娘正领着大丫和招弟围着炕桌做阵线。四丫这个小丫头还像在乡下时那样,坐在门槛边,拿着个土陶碗,碗里装着几块大人不要的破布片和几根从院子里扯来的草叶子,一个人扮“过家家”游戏,玩得兴高采烈。看见他过来,四丫立刻丢下碗,张着脏乎乎的一双手扑过来抱着他的一条腿,嘴里说:“爹爹,抱” 他把小女儿抱起来,边拍打着她身上的尘土边用脚把土碗拨拉到脚地里,嘴里教训道:“怎么不记得爹和你说的话了?地上脏!” 懂事的大丫马上走过来从父亲手里把妹妹接过去。她知道,父母亲有一个多月没见面,这个时候肯定有许多话要说,就招呼着两个妹妹一起回了自己的屋。 等三个女儿都出去了,霍士其才在炕桌边坐下来,皱着眉头说:“吃饭时我就看大丫的气色不大好,是不是病了?” 十七婶斜睨了他一眼,又把目光收回来,利索地收拾着一桌子的针头线脑布衣衫,停了停才说道:“怎么没在那边宿下?”她说的是桑爱爱。虽然看在桑爱爱怀着霍士其骨血的份上她点头让这个女人进了霍家的门,而且她自认为也不是个妒妇,不过家里凭空白眼地冒出个女人来,总是让她心里不舒服。 霍士其知道这话题一扯起来就没个尽头,干脆就假装没听见妻子的酸话,继续问道:“请大夫回来看过没?” 十七婶把针线篮子摆到炕角的木柜上,回过身没说话先叹口气:“唉一一大夫来看过,没甚毛病。吃了几付药,还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她愁眉苦脸地说,“难道你这当爹的还能不知道她的心思?”说完又叹一口气。 霍士其也无声地陪着婆娘一起叹气。这两年里,每每想到大丫和她遭受到的不幸,他这个当爹的心里就抓心挠肝地难受。唉,这都是他和婆娘造的孽啊!要是当初他们不那么浅见,不去希图攀附那一点富贵,大女儿又怎么能吃这么多的苦?可是再后悔又能有什么用啊。事情已然到了这个地步,他们还能怎么样呢? 两口子长吁短叹地对坐着,一时都没有说话。过了好半天,十七婶才想起来应该给丈夫倒杯茶水。她把茶水放在丈夫面前,换上高兴的口气说:“前几天去西山龙虎寺,庙里的厄难大和尚给爱娘诊过脉,说她,说她肚子里是个男娃。” 其实霍士其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刚才在爱娘屋里时,桑爱爱就把这事原原本本地都告诉他了,不过这时候再听婆娘说道,他还是禁不住高兴得面庞放光。他在霍家堡时就经常被人当面背地耻笑没个后;这大半年里官运亨通诸事顺利,就更为自己膝下没个子嗣焦愁。虽然现在爱娘的肚子还看不出多少轮廓,肚子里的到底是男是女也说不清楚,可他总有一股点扬眉吐气的感觉一一哼,让那些羡慕他的人都来看看,他霍士其象是个断香火的人么? 看着丈夫咧着嘴故作矜持,十七婶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忍不住对偏房里的桑爱爱泛起一股夹带着些许仇恨的嫉妒和酸楚。她和霍士其是患难夫妻,风里雨里磨难出来的深厚感情,实际上并不担心会被别的女人爬到自己头上去,可没霍家生个男娃续传香火总是她的一桩心事。自己肚子不争气,一连生下四个都是女娃,她没办法在这上面和爱娘争长斗短,只好找别的话题来分散丈夫的心思。 她从炕桌的小抽屉里拿出本帐册,翻了两页,说:“这几天家里收到的礼可不少” 霍士其端着碗盏喝水,浑不在意地答应了一声,说:“家里的事情,你看着办就是了。” “有些我能办,有些还是要你来拿主意。”十七婶把册子推给丈夫,“也不知道是怎的,这中秋的礼比上回咱们置家业摆酒待客时还重,好些人平时都没个来往,我连姓名都没听说过。周管事说,人家过来就说是你的乡试同年衙门里的同僚,放下礼物就走,连茶水都不肯喝一口” “唔。”霍士其似听非听地翻看着帐册。送礼的确实不少,管事鬼画符一般的字就记了二三十页,上面有狄栩陶启这样的州卫高官,也有孙仲山钱老三这样的卫军将领,还有提督府里跑腿应差的书办吏员,都是些平时有往来的人。越往后看,送礼的人就五花八门了,有经办公务时打过交道的地方官吏,也有酒楼茶肆里认识的点头熟人,还有些他只听说过名号却没见过本人思量着合上帐册,手指轻扣着桌面沉吟说道,“送的礼都不轻啊。” “就是说咧!中秋也不是年上,怎么都送这样重的礼。”说着,十七婶突然使劲一拍炕桌,“对了!差点忘记了!乔准那个吃人饭不干人事的家伙也找人捎带来一些东西!” 霍士其倒不怎么惊讶。他已经从陆寄那里听说了工部在屹县调查新农具的事。他明白,工部的人到了地方查来查去,只查到自己和这事有关联,半个字都没提到和尚,这其中肯定有乔准的大力斡旋和曲意维护。这是乔准在巴结讨好自己啊。虽然积累起来的怨恨不可能说化解就化解,可乔准如此的巴结讨好,他心头的仇恨也不免消褪了一些。他问道:“你收下了?” 十七婶挑着眉毛恨声说道:“我怎么能收他的东西?东西都给他派来的人扔出去了!一一咱们霍家就是去要饭,也不能受姓乔的一口吃食!” “送东西的人呢?”这一下霍士其倒有点着急了。他不想与乔准和好,可他也不能得罪这个人呀!和尚是个蹊跷来历,在霍家堡时做的好些事情也没办法瞒人,乔准就是屹县的父母官,真要是成心找个岔子来寻事,那谁都没办法阻拦;就算乔准自己不出面,可他只要把话朝端州的李慎那里一递,顷刻间就是天翻地覆 “在巷尾那间小旅店里住着,间天就过来一回,烦死人了。”十七婶没留意到丈夫的申请,兀自气鼓鼓地说,“今天晌午还来过一回,周管事门都没应。都没见过这样不要脸皮的人,礼单都被人扔出去几回了,还死气白赖地不肯走。真是开眼界了一一他们乔家可真有能耐人” 霍士其想了想,说:“等明天他再过来,就让他进来,好吃好喝地款待” 十七婶惊愕得张大了嘴。她男人怎么突然说出这样的话了? 霍士其就把屹县发生的事情说了。末了他说道:“这个人我不好见他,你见一下吧” 十七婶迟疑着说:“我也不好见啊。前两天那样待人家,突然换上一副笑脸说话再说,当初在屹县时乔准那样待咱们,这口气怎么可能轻轻松松地咽下去?” 霍士其哂笑着言道:“女人见识。有什么不好见的?招呼进来一杯茶一顿饭而已。其实连这茶水饭食都不一定要预备,能把礼物送进门,他就为乔准立下大功劳了。”看女人沉默不语,他敛容又说,“外面都在谣传和尚要接任燕山提督了,乔准这个时候来送礼示好,咱们不能把他朝门外推一一就算不为咱们想,也得为和尚着想。”他指了指婆娘面前的帐簿册子,“这里面的人十有八九都是奔这个事来的。和尚那里门禁森严,他们进不去,只好把东西都朝咱们家里送” 十七婶也就笑了:“看我这死人心思,光惦记着收礼收得多,还直当是你的情面大人缘好,竟把这事给忘记了。昨天两位陆夫人来家里坐,也谈起过这事,还说最迟冬月里就能有准信。她们是大族里出来的人,京城里亲戚又多,这些话从她们嘴里说出来,想来比旁人要牢靠得多。” 霍士其知道的事情多,对三个女人们的糊涂话也就不置可否,只囫囵说道:“心里知道就行了,你一一还有咱们家的人一一谁都不能出去乱说。另外这些送礼的,都要备足了给别人郑重还礼;狄家陶家和陆家那里,你还要亲自去走一趟。别舍不得花钱”女人打断他的话,白他一眼笑着说,“这事还需要你嘱咐?就算我是个乡下婆姨短见识,也能分出个轻重。放心,那几家都是还了重礼的。”说着话,她在炕头拿过一个锦缎裹着的小匣子。“给你瞧个稀罕物件。一一陆家夫人昨天才送来的,莫说这燕山,就是天底下也没几个人见过” 霍士其以为又是什么玉石簪子金银首饰,也没在意,顺着自己刚才的话题继续说下去:“钱老三和范全姬正他们那里路途远,送来的礼不管多重都收下,有合适的礼物就还,没合适的温言抚慰几句也行。他们是和尚一手带出来的人,性情又梗直粗犷,还礼重了他们还会生气,以为咱们和他们闹生分仲山那里也不用太计较,他媳妇有空过家里来说话,趁手的首饰物件拿几样就行。他和钱老三他们又不同。他是和尚刻意提拔栽培的人,早晚要和西门胜李慎一样,要独当一面的,现在把两家的关系处得亲密,以后好处尽有。还有卫府的文沐,也是和尚看重的人。我听说文昭远在外面什么地方看上个女人,你看有没有机会帮他们撮合一下一一这可是不得了的情分” 十七婶笑道:“知道啦。我是个乡下婆姨,理不了这个家务,非得事事都得你来操心。要不,让那边屋子里那位来当这个家?” 霍士其说:“我知道你心里亮堂,不会办不好这些事。不过这些事情看起来小,其实和咱们家是长远厉害,怕你事情多一时漏下两样,才忍不住就罗嗦了几句。算我多嘴了。”说着一笑,低了头吃茶。 十七婶把手里的锦缎匣子打开又合上,捧着匣子皱眉头说道:“昨天陆家两位夫人过来,还说了一桩事,提醒咱们瞅空劝劝和尚,让他赶在冬月前进一趟京。我看他们说的挺有道理。虽然说朝廷有意让和尚接管这燕山,可和尚不表个态度,怕是事情难免有点波折” 霍士其苦笑了一下。这话一听就知道是陆寄在托婆娘给他捎话。下午在卫牧府里时,陆寄拐弯抹角地也提到这个意思,总是希望商成能在秋收以后进京述职,借机会拜访一下朝中重臣,尽快把接任提督的事情落实下来。可这事远远陆伯符想的那样简单。现在的问题不是朝廷任不任命和尚当提督,而是和尚有没有兴趣当这个燕山提督 正文 第六章(18)霍家事(中) m“怎?咋咧?怎把他嘞?” 听说商成竟然不情愿做燕山提督,十七婶惊讶地连嘴都合不上。她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急得用一口屹县乡间口音接连追问了四五声。 “嘞襻古官(这么大官),囊咧莫心离喈咧(怎么就不想做哩)?” 看霍士其摇头不吭声,她马上用自己女人的逻辑寻找到和尚不想当提督的原因:是了,一定是有人在背后捣鬼;对,肯定是这样!和尚是个善心人,轻易连脸都不和旁人红一回,更不可能和别人为这事起纷争,要是有人和他争抢,他肯定会把这提督座让出来。她甚至都能想到是谁在背后给和尚下绊子。她咬牙切齿地恨声问道:“是不是有人在乱鼓捣?是不是端州的李慎?”她知道李慎因为没当上提督而对和尚含恨在心,所以立刻就把矛头指向了这个人。“他们老李家也太霸道了!自己守不住提督座,难道还许别人来坐这位置?!” 婆娘不了解事情的由来,张着嘴巴乱讲话,霍士其只能苦笑着再摇头。李慎算什么?要是年初和尚才上任那阵子,李慎借着往日的威风还有本事闹腾一回,现在么他暗自冷笑一声:凭燕山当下的局面和商成渐渐树立起来的威望,李慎就算对提督座不死心,也只能在背后搞点见不得人的手段了。可这种见不得人的手段能有多大的效果呢?看看眼前炕桌上的帐册就知道了一一这么多人中秋给他家里送礼,不就代表着燕山官场上的一种风向吗? 听了男人的解释,十七婶的气消了一些。但她还是认为商成应该找个机会把李慎撵走。道理很简单,因为狼是养不熟的,这回你扔给它一根骨头,下回它就要吃肉,到最后骨头和肉都没了,它就肯定会吃人。她担心和尚最后成了狼嘴里的食。 婆娘形象的比喻让霍士其禁不住莞尔。他笑着对女人说:“你知道什么。婆娘家少管这些事,安心把这个家操持好就行了。” “我怎不知道了?人们都说那李慎是个翻脸就六亲不认的小人,还牙,牙什么的” “睚眦必报。” “对,就是这个话!陶夫人就是这样说的。” 霍士其收起笑容,抚着茶盏低垂下目光想了想,说:“她说的也没错,李慎确实是这样一个人。可你们想的也不对。你想,年初那时候燕山是什么光景?一半的县刚刚遭过兵祸,几十万人流离失所,无数张嘴嗷嗷待哺,又是春耕在即的紧要关头,他们俩再为职务差事闹出点事,燕山的局面怎么收拾?和尚真要是一上来就和李慎起隔阂,闹起来谁都不会落下好处,最后不仅他们俩谁也坐不上那个提督座,说不定还会被朝廷齐齐斥责一回;等局势糜烂无法收拾,朝廷为了燕山好,也只能把和尚调走一一不管怎么说,李慎在燕山十几年,再有这样那样的不好,总是熟悉燕山军政民情,即便当不好提督,可镇守一州的大事还是能担当的。亏得和尚识大体,没和李慎一般见识,夙兴夜寐手胼足胝,拼死拼活地干,这才理顺了燕山这团糟烂棉絮”他的声音越来越沉重。那段时间他一直呆在商成身边,很多事情都是亲身经历过的,此刻回想起商成刚刚接手燕山时的艰难情景,依然是不胜感慨。就为了让离家逃难的黎民百姓能早点回家过上安生日子,和尚便不知道有多少个夜晚没合过眼;很多时候因为接见官员谈公务说事情,和尚忙得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就着茶水啃几个干馍就是一顿饭 十七婶早就听得呆住了,半晌脸上才转过颜色,小心翼翼地问:“照你这样说,姓李的是争不过和尚。可你为什么说和尚不愿意做燕山提督呢?我不信他就不想当大官。” 霍士其盯着炕桌上摇曳的烛火头,久久没有说话,过了很长时间,他才无声地吐了一口气,似乎不胜疲惫地说道:“他是不想当这个燕山提督。他太累了” 十七婶一下就不吭声了。她知道和尚整天忙着公务,出门不是上衙门办公就是下地方视察,回到家也是忙着批阅公文接见官员,连月儿也难得和他说上几句话。来燕州快半年了,她只见过和尚两三回。 过了一会儿,她小声地说:“不当提督,他想做啥?未必只想当个军司马?” 霍士其的嘴角牵扯了一下。他怔怔地望着昏暗的墙壁,缓缓说道:“有些事,我没和你说;别人也不知道。和尚根本就是不想做这提督。他说自己从军时日短浅,又没带兵理政的经验,坐在提督座上,每天都是战战兢兢地如履薄冰。他还说,将军都是吃亏打败仗打出来的,和做提督比较,他情愿去别的地方带兵练兵,顺便增长点见识和经验,等有朝一日好回来打突竭茨人” “他怎么想起到别处带兵打仗了?”十七婶惊奇地问。哪里带兵不都一样?北边不就是草原和突竭茨人吗? “你不明白的。”霍士其摇了摇头。他毕竟做过十多年的胥吏,这大半年来往接触又都是地方大员,很多以前也想不通透的官场变幻人事沉浮,如今也渐渐琢磨出一些道理,因说道,“他毕竟做过假职提督,真不能正位的话,朝廷也得把他调走。不然凭他如今树立起来的威望和做出来的成绩,别的人谁来做提督都得忌惮他三分,做事也得畏首畏尾。这对燕山不好”看婆娘手握着锦缎匣子一脸的懵懂迷糊,就知道自己把话说深沉了,女人根本听不懂,便又道,“上月毅国公从京城给和尚来过一封信,说是今明两年军事上可能有大的变动,澧源大营的几支禁军都要换将,西陇卫的大司马也出缺。和尚已经回信请毅国公帮忙调动的事情了。” “你咋知道这事的?和尚告诉你的?” 霍士其笑起来,说:“这种事情他要不说,谁敢去打问?是他上月到葛平时无意中说给我听的,你可别拿出去乱说。” 十七婶也笑了,抢白丈夫说:“我有那么蠢笨?该说的当说;不该说的,我也能做个闷口葫芦。”但是笑过之后愁云马上就爬上她的额头。霍家的家业是攀附着和尚这棵大树才起来的,眼看着刚刚有点起色的当口,要是商成走了,以后可该怎么办? 霍士其却一点都不担心。商成虽然走了,可虎过威风在,谁能把他怎么样?再说,孙仲山钱老三他们还在燕山,自己和陆寄狄栩他们也是熟人交道,这些人就能照顾霍家的周全。而且他跟着商成办事那么久,也不是全无收获,商成替他搭好戏台,他就有这个心劲踢打出自己的一片天地!他才三十六岁,安下心来踏实勤恳办二十年的差事,将来未必就不能有一州一府的造化。再加上和尚刚刚送的这份情意,升官授爵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十七婶还是头次听说改良农具的事情,顿时又惊又喜,攥着锦缎匣子嘴唇哆嗦半天也没能说出一个字。半晌,她才叹气说道:“按说,依两家的情谊,和尚的这份心意咱们能收下。可咱家这半年的变化实在太大了,咱们亏欠和尚的也实在太多了,再昧心贪没了和尚的功绩,我就怕有一天皇天菩萨降罪下来,让咱们竹篮子打水一场空欢喜” 霍士其心情沉重地点了点头。两口子想到一块去了,他也为这个事犯忧愁。可商成是个没来历的人,当初落籍时瞎编的故事漏洞百出,根本就经不起老吏盘查;提督座又是个万人瞩目的地方,一举一动都不知道被多少双眼睛盯着,稍有差池就可能前功尽弃;端州还有个虎视眈眈的李慎,商成只要一步走错,顷刻间就是个万劫不复的下场一时间思绪纷乱念头沓来,也理不出个头绪,嘘口气说道:“没别的法子,只能咱们来认这个帐了。从私里说,咱们这是维护和尚;从公理说,咱们这也是为朝廷保全一位好臣子。” “就怕李慎这种人私下捣事啊” “他敢!”霍士其把手里的茶碗重重地砸在炕桌上,语调铿锵掷地有声地说道,“不是有和尚护着,陆寄张绍早把李慎撵出燕山了!就和尚这样的胸襟和气度,就和尚这样的才干和能耐,李慎有什么本事同和尚争?又怎么可能争得过?” 十七婶被丈夫的举动吓了一跳,急忙丢下手里的锦匣过来收拾炕桌上撒出来的茶水,嘴里嘟囔说:“你说话就说话嘛,怎么拿茶盏砸桌子?这碎花瓷器可是南边出的好物件,一套就要四十多贯的” 霍士其笑了笑没言语,这才留意到喝水的杯盏和平日里使惯的粗陶不大一样,灰蓬蓬的颜色里还淡淡地隐着一层似有似无的淡淡绿意,仿佛没琢磨的玉石一般光彩内敛;留心触摸一下,手指间也有一种不甚滑腻的粗笨感觉。他不懂瓷,也分辨不出瓷器的好歹,只是从婆娘端着杯盏时仔细小心的神情猜出这东西价值不菲,就问道:“哪里来的?” “高小三送的。” “刘记货栈的高小三?” 十七婶点了点头。 霍士其很不满意地乜了婆娘一眼,说:“我不是交代过你吗?刘记的事情咱们帮不上忙,你怎么还收他们的礼?”刘记资金周转不开经营陷入困境的事情他早就知道了,为此货栈的大东家还找过他两回,求他他看在乡亲的情分上能搭把手,拉货栈一把。这对他来说原本不算多大的事情,举手之劳而已,葛平库里随便划点差事就能让刘记逃出生天,可两次在商成面前提到这事,商成都没点头,所以他也不敢擅自做主。他知道,商成一向很反感官商勾连。 “高小三是和蒋抟一起来的,我总不能让进一个赶走一个吧?再说,高小三又没说是货栈送的礼。”十七婶委屈地替自己辩解。 “高小三怎么和蒋抟走到一路了?” “不是那回你和蒋抟在外面吃酒时,给他们引见过么?” 霍士其仰脸想了想,约莫记起来是有这么一回事。不过,高小三一个潦倒货栈的小掌柜,怎么可能结交得上提督府的大书办呢? 十七婶登时来了兴致,高兴地说:“蒋抟运气好,从和尚那里领到一门差事,专给军中供应一种叫仁丹的药一一是消暑祛湿的好药,不仅能支应军中,民间也能用,而且是大用。也不知道蒋抟是怎么想的,就把这好处给了刘记” “又是和尚鼓捣出来的东西吧?” “也是也不是。”十七婶说,“和尚就提了个大概的药方子,蒋抟又找了大夫仔细参详斟酌过,觉得方子有把握之后才找的刘记。据高小三说,只要这仁丹一出来,管保是天大的来钱生意,北方要用,南方更要用;军中要用,民间也要用,说不定哪一天还能成为皇贡” 霍士其点了点头,说:“蒋抟的主意倒是不错。刘记虽然眼下有点麻烦,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做点药材生意的本钱还是有的。”他扫了神采飞扬的婆娘一眼,冷不丁问道,“咱们家出了多少钱?” 十七婶正眉飞色舞地畅想着有朝一日能为皇家贡献仁丹的事,哪里想得到其它,顺口便说道:“咱们家底薄,砸锅卖铁凑了一百八十贯,还是找仲山媳妇借了一百贯才买来刘记一成三的股。”说着,很遗憾地叹了口气,显然是嫌股参得少了。这时候她才发现男人正似笑非笑地凝视着自己。一一嘿呀,说溜嘴了,上死鬼的当了! 她马上又说:“不单是咱们家入了股,和尚家也入了股的一一月儿拿出一千多贯给刘记,连货栈都盘了一半。” 霍士其知道月儿是个有主见的女娃,商家的大小事情基本上都是她在做主,可一次拿这样多钱出来,又是掺合着做生意,她再有胆量也不敢,显然,这肯定是自己婆娘在背后撺掇的“功劳”。他沉吟着说:“生意倒是可以做,不过有两条要记住:一是这事不能让和尚知道,二是你们不能出面一一最好连老蒋都别出面一一就让刘记来做。”看婆娘点头答应,便伸手拿过炕桌边的锦匣,笑道,“虽然朝廷素来不轻贱商贾,可商家毕竟还是和良善有些区别。我如今好歹是个七品官,你也是官太太,做事不能让别人看笑话。一一这是陆夫人送来的?两件破石头烂首饰,值当你把着捏着不让人看?”就手打开盒盖,头一眼望过去,人就怔住了。 匣子里并不是什么首饰,而是一札手卷,卷首留白处工工整整个楷书大字: “攸缺先生留友人书” 旁边还有一行小字:“箕阳陆氏恭临”。 《六三贴》摹本?! 一见这书札,这个念头立刻就跳进霍士其的脑海里。随即又浮出一个疑问:这是陆寄的心爱之物啊,怎么舍得拿出来送人?不过这疑问也只在心头一闪而过。他的一手字本来就写得差强人意,现在就更拿不出手,一直想找点书贴来临摹,如今大名鼎鼎的《六三贴》就在眼前,即便是摹本也顾得上其它了,嘴里乱糟糟发着感慨:“天下之大,惟陆伯符能知我”,展开手卷,只扫了一眼便愣怔地不知所谓。 丈夫如此看重这物件,十七婶既是高兴又是不解。看丈夫捧着书贴出神,她忍不住推了男人一把,说:“瞧见稀罕宝贝了?一本破纸卷,就欢喜成这样?”如今霍家和陆家狄家这些高门大户来往多,她也听说过《六三贴》的名气,可陆家送来的又不是什么真迹,只是陆寄临摹的帖子而已。她也看过那摹本,虽然认不了几个字,帖子上的字也好象是要比丈夫的字耐看一点,可也不过如此而已啊,又不是什么值钱物事,值得如此珍重? 霍士其半晌才缓过脸色,思忖着问道:“你看过这帖子没?” 十七婶不知道丈夫这样问是什么意思,疑惑地点了下头。 “还有别人见过没?” “昨天送来时大丫看过。” “二丫呢?” 说起二女儿,十七婶登时就是一肚子气。她本来还打算把二丫许配给商成,可二丫在乡下疯惯了的女娃,怎么教都不见长出息,如今别说嫁商成了,只怕连个婆家都不好找一一整个燕州城里还有谁家不知道霍家二小姐是个好酒的“豪气丫头”?她气恼地说:“别提她,就当我没生过这个女儿。两天没见人影了,就派个丫鬟回来说她在陶家看什么大戏” 霍士其松了一口气。他举着书贴问:“认识这帖子不?” “《六三贴》摹本嘛。一一陆家夫人送来时说过的。” “知道上面写的什么不?” “这个倒是没问。你不是不知道,我不怎么识字,又不好意思问别人,没的露丑很有脸面么” 霍士其一笑,压低着话音把帖子读了一遍,罢了问道:“听出点什么没有?” 十七婶拧着眉头思量半天,吃吃艾艾地说:“听着倒象是和尚写的,很象是那年和尚买院子时的事,渠州、柱子叔什么的也合得上。可,可是和尚的字不是这样啊一一我见过,方方正正的,比你的字好看多了。”她觑着丈夫脸色郑重,也仔细审视着手卷,忽然问道,“这三哥是谁?” “高小三!” “真是和尚写的?!”十七婶先是惊喜随即惊惶,最后连脸色都变得雪一般苍白,两条腿一软,一屁股就坐倒在炕上。 正文 第六章(19)霍家事(下) m霍士其急忙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丢开手里的书贴,一把拽着婆娘的胳膊连声地追问:“怎啦?你怎啦?” 十七婶不说话。烛火灯笼的昏黄光影中,她的脸颊上浮起两团异样的红晕,就象有两团火在那里燃烧;眼睛里幽幽乌光闪烁,呼呼地喘着粗气,咬牙切齿两眼直楞楞地盯着从炕桌沿垂下小半幅的书贴,活脱脱就象一头择人而噬的一头母狼。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她猛地挣开丈夫的手,一下扑到炕桌边,抓着书贴就使劲撕扯。 “你干什么?!”霍士其也急了,一把便将婆娘掀到一边,劈手夺过她手里的绢布吼道,“你发的什么疯?这是陆伯符临的《六三贴》,说不定还是孤本,有钱都没地方去买!”慌忙展开手里的书贴从头到尾检查一遍一一还好,除了绢布边角稍有点褶皱破损,其他倒是完整,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说话间十七婶喉咙里象狼一样嗥叫着又扑上来,发疯挣命似的乱抓乱挠。霍士其是盘腿坐在炕上,腿脚使不上多少力气,无奈之下只能拼命用身子护着书贴;又想着院子里住着仆妇小妾,不想把事情闹大起来让人看了笑话,一边遮拦一边低声叱骂:“你这是干什么?想作死啊?”可婆娘乡间蠢妇一般地撒泼,一时间他也拿着没有办法,又觉得手背臂腕被抓破皮的地方火辣辣地生疼,心头无明火腾腾乱窜,忍不住就想给女人一点颜色看看 他来了真火,十七婶却忽然没了力气,攥着才抢到到手的书贴,灰着脸可怜巴巴地望着丈夫,张着嘴问道:“和尚,和尚他到底是个甚么来路啊?” 霍士其的胳膊已经扬到半空,听说这话,整个人就象被雷殛一般定住了,巴掌再也落不下来。他和商成接触的时间久,很多事情早就见惯不惊,因此乍一眼看见《六三贴》虽然惊讶,心思却没有朝旁边想一一和尚出人意表的地方太多,一幅书贴反而成了不起眼的小事;他甚至还觉得这很平常。被女人的话提醒他才陡然惊觉。和尚是什么来路?天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和尚” 他颓然放下手臂,探过身从婆娘手里轻轻地把书贴拿过来,黑漆漆的瞳仁隐在半阖的眼睑后,寒冽的目光就象要把绢布上凿出一个洞,良久才无声地长吐一口气,摇头叹息说:“我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人我就知道他从来就没做过什么和尚。” “那,那”十七婶讷讷半天才把一句话说清楚,“你和他认识那么久,就没瞧出来一点究竟?” 霍士其苦涩地笑了一下,自嘲地说道:“我能看出来什么来?” 自打那年和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霍家堡,他就一直在仔细观察这个人。商成的可疑之处太多了,从一开始他就不相信商成是个出家的僧人;就算商成后来坦陈自己在家乡和大户纷争中失手伤人才不得已外出逃难避祸,他也有九成把握断定这是商成为掩饰来历而编撰出来的谎话。然而商成几乎从不对人提起自己的出身过去,他也只能从一些蛛丝马迹里探究。起初看见商成在地里干农活,他还以为商成是哪家殷实庄户里的不肖子弟一一商成的庄稼活虽然笨拙生疏,可这个人务没务过农总是能看得出来;看见商成四处揽工卖力气,他就更觉得自己是猜对了一一能吃苦,这正是庄户人的天生本事啊。随着交谈来往,他渐渐意识到这个年青后生识字,虽然商成平时刻意掩饰这一点,可几回进他书房眼睛就不由自主地朝书本上瞄,这总瞒不了人。他不仅知道商成识字,还看出来这个人念过不少书,言谈中能听出游历更是极广,东边见过大海,西边走过沙漠,北边进过草原,南边到过江水,中原的大州名城也多有涉足。这就不是什么殷实庄户了。别说庄户人家,就是豪门望族的子弟,没有几年光阴也不可能走那么多的地方。何况大赵的周边都不太平,北边是突竭茨,西边有诸胡和吐蕃,南边的大理僚人虽然岁岁来贡,可听说也是蠢蠢欲动而且商成的谈吐也和平常庄户绝对不同,举手投足不经意间便显露少年时家教极好,待人和气大方,言辞谦恭举止得体,旁的不题,单是这份从容器量也不是说教就能会的。 其实,霍士其很早就看出来商成和别的平常后生不一样,也设想过有朝一日商成会成为一个有点名气权利的人物。他甚至为商成设计了一条进身的捷径,那就是吃粮当兵,在战场上搏一份功劳。事实证明,他的这个想法是可行的,商成很快就在军旅中崭露头角。可事实同样证明他的想法是错误的一一他以为商成因时借势苦熬功勋资历,说不定哪天也能做个营校旅帅,哪知道商成一战就走完这些路,只花了三年时间就从霍家堡上一个连半片遮风挡雨的瓦都没有的下苦人,一跃成为四品宣威将军、大赵的燕山提督而他真正认识了商成这个人,还是在他来到燕州之后、在商成假职燕山之后,他第一次看见商成处置政务军务的手段和能力一一和《六三贴》什么的比起来,这才是真正考验一个人的胸中沟壑和才具器量的地方。很显然,商成通过了这次苛刻的考验。 接触的时间越久,他就越觉得商成的身份背景神秘莫测,也就越对这个人的来历好奇。不仅是他对商成的来路有猜测,陆寄狄栩张绍他们同样也有疑忌,连陶启和周翔都旁敲侧击地打听过两回,全被他借着旁的话题囫囵遮掩过去。 十七婶吞着唾沫问:“那,他们会不会去告发咱们?”说句心里话,她担心的其实并不是商成,而是这个家。对她来说,商成虽然亲近,终究是个外人。她就害怕商成的事情被人揭发出来之后,最后的结果会影响到这个家庭。 “说不清楚。”霍士其垂下眼睑说道。从陆家送《六三贴》一事上看,陆寄已经知道商成的来路蹊跷,但他向来自负君子节操,应该不会有这样的小人之举。狄栩是个刚愎人,看谁都是横挑鼻子竖挑眼,不过对商成的评价极高,曾公开说过“若早结识子达十年,我岂止今日格局”的颂扬话,想来也不可能做这些龌龊事。陶启因为州城治理得好才得了朝廷“州县楷模”的嘉许,说起来其中还有商成的功劳,就为这份情意,陶孟敞也不能跑去揭底自毁清名令誉;至于周翔,那是个持重刚坚的正派人,不会也不屑做这种卑鄙事。最难说的是张绍。自己和张绍的来往不多,说不清楚这个人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当然了,这都是他的推测,人心隔肚皮啊,要是陆寄狄栩安心要做小人,那谁也拦不住另外孙仲山范全他们中间的机敏人大概也瞧出点不对劲,不过这些都是商成一手带出来的人,就是心头有疑问也不会去打听,更不可能到处乱张扬。他对婆娘说:“你别看这些吃粮当兵的粗莽,一个个天天不是喊打就是喊杀,看似什么事都大大咧咧,其实一个比一个精鬼” “李慎呢?”十七婶念念不忘的就是李慎。“他会不会去告发?” 霍士其倒不担心李慎,说:“他要去早就去了,还能等到现在?我看他就未必知道这个事情。” 十七婶这才稍稍放了点心。不过她马上就意识到事情的隐患所在。现在没出事,并不表示将来不出事,李慎现在没把这事掀出来,也不见得他将来也不会闹事。她急惶惶地对丈夫说:“要是李慎知道了,他肯定不能放过和尚!和尚倒了,咱们这一家也得跟着倒霉!”而且是倒大霉,说不定还是那种她根本想象不出来的悲惨结局! 对婆娘的担心,霍士其倒是不以为意。李慎知道了肯定会出事,问题是谁会跑去李慎那里通风报信呢?要知道,陆寄狄栩他们可是恨不得马上就把李慎撵出燕山,而且是撵得越远越好,最好李慎就此解甲归田不问世事,这样他们才能安心。什么是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李慎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十七婶对得道升天的理论没兴趣。她一针见血地指出,男人在这个事情上考虑得并不周全。她问道:“屹县好多人都知道和尚的事情,要是他们去拱发,怎么办?” 霍士其顿时张口结舌。他全然就没想到过这个问题! 十七婶继续说:“要是乔准去李慎那里乱譬说,怎么办?还有六哥。一一你都做到七品转运使了,他还是个小小的不入流的九品书吏,他心里会不会有怨言?” 霍士其攒着眉头思量了半天,才缓缓说道:“乔准那里好办。工部派员调查新农具的事,他肯定在中间周旋过,所以功劳才落到我头上,与和尚半点不沾边一一这既是个提醒,又是他在向咱们提醒示好。这样,你明天见一见他派来送礼的人,多说两句好听话抚慰一下,记得多派赏钱。给乔准的回礼倒不用太重嗯,几年前乔准刚刚进县衙做事时,当时很羡慕我的那方青田石砚台,你把陶启送我的那方砚送他,他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十七婶问:“送个不值钱的破石头,有什么意思?” 霍士其呵呵一笑说道:“就是说我不会忘记旧日情分,和他的那点恩怨就象这砚台一样,清水洗了墨汁照样崭新。” 十七婶似懂非懂地点了下头,又问道:“那六哥那里怎么办?” “六哥想做官,这本来不是件难事,和陆寄狄栩提一下就能成。可时机不对。这个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等我回葛平任上再给六哥写封书信,让他到葛平走一趟一一我送他一笔钱。” 十七婶立刻就急了,说:“你可不能在钱粮上捣鬼!和尚知道了,怕是饶不过你!就是想接济六哥,我可以去找月儿他们先借着一点。” “我象做这种蠢事的人?十几年的公门饭难道白吃了?”霍士其冷冷看了自己的婆娘一眼,说,“况且六哥家的境况不比咱们差,仲山还是他的乾女婿,翁婿情谊在,真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一时也轮到咱们去周济。和尚前次来葛平,和我提起个事,想蒸些上好白酒供应军中。和尚点了头的,走军中帐簿支应钱粮,先拨五百贯钱两千石粮,只要事情做成便是一件大功劳。更不用说这也是军民两便的上好差事。高,高”他低头想了想,然后才说道,“高浓度酒精在军旅中需用极大,在民间也是桩厚利买卖,到时候就怕六哥被钱财迷晃了眼睛,分不出做官和行商哪条路更好了。”说着干笑两声。 “那咱们家自己做?”十七婶抓着男人的胳膊说。不过她也知道这样说有点对不住霍伦,停了停,过意不去地说,“大不了等赚了钱多分六哥一份。” 霍士其轻轻摇了摇头,说:“和尚说过,这种蒸酒好是好,就是耗费粮食太多,军中是必需,民间便是可有可无之物。买卖又是厚利,稍见起色官府就会开征重税,其实有点得不偿失。所以我才让六哥去一趟葛平,其中的厉害我得当面和他说清楚,免得他将来埋怨。”见婆娘撅着嘴满心的不乐意,便安慰她说,“和尚说了,等过几年打败突竭茨人,他就帮扶咱们做点其他买卖”其实商成没说过这个话。商成的原话是,“要是有四十年时间,不,或许三十年也够了一一有三十年的和平和安稳,我一定让燕山变幻出一付您想都想不出的模样” 那晚的谈话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可当时商成营门伫立遥望夕阳的景象依然是历历在目,言谈中的铮铮豪气更是时时刻刻在他耳边回荡。他相信商成能做到。是的,他坚信这一点! 但是十七婶对凭白丢掉这样一笔大买卖耿耿于怀。她嘟嘟囔囔地埋怨丈夫,不该把好事朝门外推。 霍士其不想在这事上和妻子罗嗦,就转过了话题,说:“这《六三贴》摹本是陆伯符的心爱之物啊,平时别说拿出来给人看,连承都不肯承认他家里有这物件,怎么就舍得拿出来送给咱们?” 十七婶虽然对凭白丢掉一大笔钱感到心疼,但陆夫人提的事情却更让她欢喜。她马上高兴地坐到炕桌边,对丈夫说:“你猜,陆家两位夫人昨天来,和我说起什么事了?” “什么事?” “两位陆夫人说,她们能替大丫二丫做媒。” “唔?”霍士其一下收起漫不经心的神情,吃惊地说,“给大丫做媒?她们说没说婆家是谁?一一等等!还有二丫?”他惊讶地望着妻子。他们两口子都是一心想把二丫许配给商成的,这请陆家出面做媒的人是什么来头,居然让婆娘竟然连和尚都看不上了? “对咧。”十七婶兴奋地点了点头。她在炕上挪动了一下腿脚,上身几乎靠到男人身上,小声说,“她们说,她们可以去商家做媒提亲,让和尚把咱们俩丫头一起娶过去。” “嗯?”霍士其眨巴着眼睛,一时没反应过来。 “嗯什么嗯?”十七婶生气地推了男人一把。“这是好事,她们俩一起嫁过去,姐妹情深,再不会因为拈酸吃醋闹纷争,也能防着别的女人插一脚争风头。陆家两位夫人就是嫡亲的姐妹,半辈子没红过脸,一家人和和美美地多爽气。一一你想啊,和尚如今已经是四品将军,不管他是在燕山任提督还是调去别的地方,拜将封侯不过是早早晚晚的事情,到时候妻啊妾的,家里还能不放几个女人?大丫二丫打小感情就好,又是嫡亲姐妹,到时候闹家务也有帮手,你说是不是?” “是,是。”霍士其不停地点头。两个女儿都对和尚有情意,他们两口子也为这事犯头疼,真要能都嫁过去,倒是个解决问题的好办法。他思量着对妻子说,“事情倒是好事,可我怎么就觉得这其中透着点古怪?” “是好事就成。管它古怪不古怪咧!”十七婶才懒得操心什么古怪今怪。俩女儿都嫁进商家,那两家就是斩不断解不开的铁铸联系,靠着商家这棵参天大树,霍家的兴旺也就在咫尺之间。她甚至都能看见两个女儿成亲那天一身诰命的盛大场面了。 霍士其唆着唇思索半天,突然问道:“陆家的两位夫人,怎么才能找和尚提这个事?” 笑容立刻凝固在十七婶的脸上。是啊,连她都难得见上和尚一面,商家宅院里商成住的那个小院子更是门卫森严门槛都迈不上,两位陆夫人非官非民的,凭什么去见和尚呢?见不到和尚,怎么提说媒的事情呢?她立刻就不说话了。 霍士其拿起《六三贴》,摇头又说:“更叫人琢磨不透的是,这事本来该咱们去谢她们啊,怎么陆家倒先给咱们送礼了?还一出手就是这样贵重的礼物让人不得不深思啊。” “中秋嘛。”十七婶嗫嚅着说道。虽然她自己都不怎么相信这个理由。 “不是。”霍士其说。他突然想到件事,抿嘴一笑问道,“陆伯符有几个女儿?” 十七婶不知道丈夫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就说:“五个。前面三个都嫁人了,如今跟来燕州的只有两个小的,是两位陆夫人的亲生闺女,疼爱得不” 霍士其打断婆娘的话,问道:“这俩女娃多大了?” 十七婶不解地说:“都是十六。大一个满十六了,小一个还差几天” “懂了?”霍士其挑着眉梢望着婆娘。看婆娘还在皱眉头,就苦笑着解释,“你看,两位陆夫人连和尚的面都见不上,当然就更谈不上说媒了。不能说媒,又送这样重的礼,还能是为什么?当然是为陆家的两个女娃了一一都十六了,正该说一门好亲事。可当下和谁结亲才算得上个好字呢?” “当然,当然是和尚。” “可男人都是高官显宦,上门提亲的事做不出来。内院家眷里,又有谁能踏进商家的门呢?和尚又没个亲戚长辈,就是有心结亲,却无人可托付” 十七婶这才明白过来,半天她是空欢喜一场,陆家送这样厚的礼,其实目的是想请托她去和尚那里提亲一一不是给自己的大丫二丫,而是给陆家的两个女儿 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她气得哆嗦了半天,然后问男人:“那咱们怎么办?难道真要去替陆家提亲?一一我不去!” 霍士其倒是有点无所谓。陆家的两个女儿他都见过,除了填词作诗之外,也没什么出众地方,被和尚相中的可能性不大。他笑着说:“提还是要提的。有机会的话一一记得我是说有机会的话一一可以同和尚说一声,也是还了陆家的情。当然没机会就只能这样了。放心,没事,陆家要真有心结好和尚,这事成不成都不会放在心上一一成了当然是好事,不成也不是坏事。” “我不去!” 正文 第六章(20)军事会议(上) m因为有两桩公务要找商成当面汇报,又惦记着提督府的军事会议,睡下之前霍士其还在反复叮嘱自己早起,可他一个人在葛平上支下应累旬地操劳,这趟回燕州又是百多里路的旅途劳顿,再和妻子说半宿的话,被窝里一躺下就觉得浑身酸疼困顿不堪,一觉睡醒已经是辰正时刻,窗棂上早就白晃晃一片。他一头由着爱娘服侍着换上官服,一头埋怨十七婶不晓事不知道叫醒自己,胡乱扒拉了两碗面汤就急忙出门上车。 他终究还是起得晚了,等他赶到提督府西跨院,偏房里已经坐了四五个等着谒见的官员。看来葛平的事情在会议之前是说不成了。没办法,他只好先去议事厅。 议事厅里已经有了不少人,晃眼看去全是着绯穿绿的将军校尉。因为商成还没过来,厅上十几个将校也就没什么规矩,有人翘足高座东张西望,有人凑在一起微笑低语,有人围聚在帅案前高谈阔论纵声说笑,还有个家伙大概是早起赶路这时节疲惫涌上来,便在厅口通风地方掇了两张座椅到一处,头枕椅臂搭岔着两腿鼾声如雷。 议事厅里都是些卫军将校,霍士其一个文官挤进去显然有点不伦不类。他想,反正离巳时还早,索性再去西跨院寻个厢房坐着休息片刻 “十七叔?” 他听到有人在喊他。回头看时,只见左厢大树下荫凉地摆着两把椅子,两个军官都站起来朝自己拱手。穿浅绿戎常服的自己认识,是驻燕水的营校尉郑七,另外一个戴月白文士幞头着深绿细罗袍的人也有点面熟,可临时记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十七叔,过来这里坐。这边凉快。”郑七招呼说道。 霍士其也没有推辞,抬手还了一礼,走过去说道:“你倒是会躲清净。怎没在厅里坐?”郑七笑道:“王保那王八蛋呼噜声太吵人,和打雷差不多,说个话都不清爽。一一您坐。”就把自己的椅子让给霍士其,又指着旁边面目清秀的校尉说,“这是邵川邵校尉,以前中军乙旅的旅帅,也是跟着大将军从莫干打回来的。” 霍士其想起来了。这个邵川以前中军乙旅的旅帅,去年莫干突围时腿上中了药矢,回来后一直在休养;春天里他还陪着商成去邵家探望过一次。他不忙坐,先对邵川说:“咱们见过。那回和督帅去你家,正赶上你家仨婆娘演三国混战的大戏,连督帅都被砸了一擀面杖。一一怎么样,如今魏蜀吴分出胜负没有?” 莫干突围时邵川脸上也中过箭,一枝箭恰巧射在嘴唇上,连门牙都被崩掉两个半,上唇也留着一块不太显眼的伤疤。听霍士其提起那回的丢脸事,白白净净的脸膛登时一红,咧着缺牙的嘴说:“几个乡下婆娘不懂事,让督帅和十七叔笑话了。那天你们走了以后,我瘸着一条腿拿柳条把她们结结实实地都揍了一顿,就都老实了。遭娘的,我才躺了几天,这些傻婆娘眼里就没我这个一家主主”郑七和他是老相识,对这个怕老婆朋友的家务事再清楚不过,这时候听他满嘴胡话拼命地自吹自擂,强忍着笑拽过自己的椅子让霍士其坐。 霍士其也没推辞,坐下又问邵川:“你腿上的伤好利索没有?” 邵川跟着坐下,扳过有点不听使唤的左腿说:“您都瞧见了。也就是这样了。当时那般阵势,我能保住一条命活着回来就算祖宗积大德了,腿好腿坏都是祖宗显灵,我可不敢挑东拣西。” 霍士其笑了笑,再问道:“还在延医用药没?” “啥?” 蹲在旁边庑廊阶沿上的郑七噗嗤一笑,说:“十七叔是问你还在请大夫看病没有。”又对霍士其说,“十七叔,你别被他那张白脸骗了。他这辈子别的本事都不见长,就靠这张读书人的脸混日子,再毒的日头打死也晒他不黑。前头李悭大将军也上过这当,还以为他是个读书人,一个月里就给他升了六级,从个啥都不是的大头兵直升营副。其实哩,斗大的字他不认识一筐。不信你问他,大门外大将军纛旗上那七个字,他认识几个?” 邵川却是眼睛都没眨一下说道:“那上面写的是:大赵燕山提督商。” 没错,提督府外的大纛旗上就书着这七个字。霍士其不由得瞥了郑七一眼。他就见过邵川一面,还因为恰逢邵家“内战”而没有久留,所以根本就不清楚邵川的底细,更分辨不出来这是俩人的玩笑之辞还是真有其事。 郑七在石阶缝里拽了把草扔过来,笑骂道:“遭瘟的吃货!这还用你说!城里的野狗都知道那上面是哪几个字!”他两步跳过来,四处踅摸一下没见到石块木棍,干脆就用手指头在泥地上歪歪斜斜地写了个“提”字,斜睨着邵川问道:“这字咋念?” 看邵川两条修长的黑眉紧紧地团在一起,白脸胀得通红,抓耳挠腮一副欲言又止地模样,霍士其就知道郑七说的多半没错,心里暗笑着正想扯个话头替邵川遮掩过去,邵川忽然笑道:“十七叔莫听老七胡说八道。我虽然读书不多,不过这个燕字我还是认识的” 霍士其一楞,旋即哈哈大笑,哆嗦着手指指着邵川,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邵将军,邵将军果然果然是” 郑七蹲在地上盯着“提”字左看右看,嘴里念念有辞地啧啧称赞:“总是开眼界了!娘的,原来这字念燕啊。这可是要记住,下回好学说给别人听。邵将军说了,敢不把这字念燕,通通朝死里打!” 邵川也知道自己大概是丢丑了,赔着干笑了两声。 霍士其很快就觉察自己这样做得不对。邵川再怎么说都是六品七品的功勋武将,拿这样的事情开他的玩笑实在是有点过分了。他停下笑,赶紧给邵川赔礼。邵川却是一点也不在意。他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能活下来就算是阎王爷那里拣的一条命,这些玩笑在他眼里连屁都不当,风一吹就烟消云散,哪里会因此生气翻脸? 霍士其问邵川说:“这样说来,你的伤已经好了?要回卫军里了?” “再好也好不到哪里去了。平时走个路办个事的还能成,就是落了个病根,阴天落雨时犯酸疼。”邵川捶着自己的腿说,“我已经到卫府签押领了差事,过两天就去留镇接替孙仲山,继续当我的旅帅。” “那孙仲山呢?他做什么?” 邵川说:“他马上要带兵进草原去和突竭茨人干一仗。他走了,我就顶他的缺,戍守留镇。等这仗打完是个什么情景就不知道了。张绍没说,我也就没问。估摸等战事结束,他不是和我搭伙,就是调回来守燕水或者燕州。”这人是个自来熟的家伙,又是根直肠子,霍士其还没问,他就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知道的都讲了。“不过也说不清楚。这两天隐约地听说明后年还有大战事,孙仲山这回打完仗也可能调到东边去。李慎心大,恨不能把能打仗的兵都抓到自己手里,憋着口气想再立点大功劳”他总算还记得霍士其和商成是什么关系,话到嘴边又咽回去,没把李慎想凭功劳抢提督座的话给说出来。 霍士其点了点头,转头问郑七:“你呢?怎么也回来了?” 郑七说:“这回我跟孙旅帅进草原。这不,大将军把我们几个驻地离留镇近的骑营校尉都喊回来,估计是要给我们面授机宜什么的。”说着朝霍士其挤眼一笑,示意还有更多的话不能说。他比邵川机灵得多,早琢磨出来这次军事会议是商成怕张绍没真正领过兵服不了众,这才把所有参战各部的将校都叫回来开会,顺便帮张绍立威。 霍士其不是军旅中人,对卫军里的很多事也是一知半解,根本想不到那么远。既然郑七不想说,他也就没去乱打问,脸上挂着浅笑假装打量议事厅前这块院落。这地方他来过无数次,一草一木早就熟捻无比,其实根本没什么看头,只是和郑七邵川都不是太熟,想找个话题也无从找起,只好找点事做表示自己并不是特意冷落俩人。 因为会议的时辰将到,提督府已经戒严,目光所及的几处庑廊、月洞、石径都能看见峙枪佩刀的值哨兵士;提督府卫尉包坎也是一身深绿戎袍,站在角门边和苏扎交谈着什么,抬头望见他,远远地颔首微笑致礼,却没有过来,嘱咐完苏扎之后便离开了听郑七问他葛平任上的辛苦,含笑真要说话,就听议事厅里轰然一声笑,紧接着就听有个粗大的嗓门说:“你们笑个瓤子!一一那威胜军的蔡八就是那死狗德行。东元十四年我去兵部办事,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和这夯货为萧坚老帅当年大破宣化僚寨时是十八骑还是二十一骑结了仇怨。他说是二十一骑,我说是十八骑,两个人谁都说不服谁,旁边又有几个家伙戳火起哄,干脆就去兵部调当年的战报出来比对。结果几十年前的战报一翻出来,大家全都傻眼了,上面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萧老帅破宣化十一僚寨时,前后用了嘉州、邛州、蕃边和黎州十三个营,还从成都调了一个旅驻防江水”厅上又是嗡地一声响,不少人又在议论纷纷: “真不是十八骑?” “十一座僚寨至少也得囤下两三千兵。十八骑就能破?谁能信?这故事也就哄哄那没上过战场的百姓。” “说不定能破。萧老帅少年时可是威风八面” “屁!还少年时一一你不算算破僚寨那是哪年的事?那年圣上登基,我在泰州入的军籍吃粮,到现在才刚刚二十年。萧大帅今年没七十也得六十五了吧?少年一一有五十岁的少年吗?” “别人不成事,萧老帅不见得也不能成。谢秃子,你好象驻过嘉州一一你说十八骑能不能破僚寨?” “说不清楚。反正我驻扎的寨子是连条路都不通,骑马不大可能。也没见谁骑过马。不过萧老帅走的道说不定能过马匹” 厅上乱糟糟一团,霍士其已经听得入了神,随口问郑七:“刚才说话的大嗓门是谁?”郑七摇头说不知道。邵川也在听厅里的议论,头也没回说道:“是才调来中军当督尉的孙大嘴。一一哦,是孙奂。这人向来嗓门大,也是因为这粗嗓门被李大将军看上的,阵前喊个话报个信什么的不怕听错了误事。”他是李悭的心腹爱将之一,对燕山军中一些将领的逸闻秩事了解极多,此时娓娓道来如数家珍。“孙奂是东元二年李大将军守晋西铁塔寨时冒的头。他那时还是个小兵,一队人去给铁塔寨运粮,路上正好遇见突竭茨人的前哨,边打边退也不知道怎么就兜到了突竭茨人的背后。带兵官死的死伤的伤,要不就走散了,二十多个活着的人窝在一条山沟里不敢乱动弹。孙奂脾气毛躁,带着七八个不怕死的兄弟趁夜就在突竭茨人背后动了手,边打还边喊话说大军来了给自己壮胆。结果大将军信以为真,开了寨门来了个内外夹击,一战就砍了才一百的人头,退了敌人解了寨子的围。大将军一战成名,孙奂也是那时得了大将军赏识” 和萧坚大破僚寨的故事一样,这也是十几二十年前的旧事,人们你说我听口耳相传,当年的情景早就被改得面目全非,象郑七,他就听说孙奂是在东元三年还是四年的时候救过李悭的命一一也有说是救过李慎的命一一因此才被提拔重用的。不过孙奂嗓门大倒是事实,有回他去端州出公务,还在指挥衙门口,隔着几重院子,就听见孙奂说话。 他也不和邵川争论,回过头继续听议事厅里人们议论。 “这回蔡八来燕州公干,我就说请他桌酒席,当年那点事嘻嘻哈哈就过去了。谁知道这老猢狲给脸不要,萧老帅怎么破僚寨的事情倒是不攀扯了,又他娘地满嘴吐白沫,说什么燕山卫军出操队列不行,远远比不得澧源大军。我当时就火了一一咱们燕山卫军什么时候轮到澧源禁军来指手画脚了?结果三句话不到就又和那混帐拧上劲了,两个人在酒桌上摔盆子砸碗,非得比个高低。那混帐就说了,禁军是护卫京师宿卫皇家的,行不行的天下人都瞧在眼里,可燕山卫军就说不清楚了;你孙豁嘴带出来的兵更是远在端州,也不知道这辈子有没有福气瞻仰一回。我也急了,拍桌子告诉他,城外十里就有中军一个旅,嫌端州远,那就去那里看! “话说到这份上,那是不看也得看了。一群人上马呼呼啦啦地出城。马背上被凉风一吹,我才知道话说满了,事情要糟。我那时才到中军上任三天,屁股都没坐热乎,指挥衙门里人都认不全,乱指地方赔了燕山中军的面子的话,被人笑话我孙大嘴是小事,就怕丢了燕山中军的脸;那时候就是大将军不说话,我也没脸在卫军里呆下去了。 “可害怕归害怕,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绝对没有再拣回来的道理。我硬着头皮领他们到北篱寨,一声令下检操,三通鼓响,丙旅七个营就列出了队” 郑七咕地一笑,回头说道:“怕是孙大嘴也没见过那阵势。四百人的一块方阵,七个方阵,轰轰隆隆在操场上走两圈,只怕那个澧源禁军的什么菜将军得吓到尿裤子。” 霍士其会心地一笑。四月初燕州附近的中军各部搞过一次合操,他当时陪着商成去看过,十三个营在北篱寨的大校场里排出十五个四百人方阵,前进、后退、分进、合击、列阵、操演演习的内容他都记不清楚了,唯一的感觉就是眼花缭乱和发自灵魂深处的震撼和颤栗。现在回想起当时的场面,他还是禁不住地心驰神往,手脚也还在不由自主地颤抖。他完全无法说出来自己当时是一种什么样的体会,只记得下来后张绍在饭桌上的一句话:天下至强,无坚不摧 天下至强,无坚不摧 “从列阵开始,我就没瞧蔡八那老猢狲一眼。说起来我也是老军旅了,跟着李大将军和李慎也打过不少仗,什么场面没见过?可那天北篱寨校场上的阵势还真没见过一一连个鼓点号令都没有,紧紧缩成一团的大方阵就一排排兵地向四面展开,片刻就走出鹤翼,随后又聚拢,再走出椎型、圆阵、方阵遭他娘的!不怕给大家说,我他娘站在帅台上差一点就吓到尿裤子了” 厅上登时一阵哄笑,间中也夹着两三句“上回合操可真是有文官吓得裤子都湿了”之类的话。 “观完操演,从北篱寨出来,再回到城里,一路上蔡八连个屁都没放。我看得出来,他是被丙旅的演操给骇住了,连眼神都有点迷离。当然了,我估计当时我自己也是他那副死模样。不瞒大家说,观过操演,直到两三天之后,只要一闭上眼睛,眼前就全是北篱寨里看见的情形” 厅上又是一阵哄笑。见过差不多情景的霍士其和郑七互望一眼,都是轻轻点头又摇头。他们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天下至强,无坚不摧 “我一晚都没睡着,翻来覆去地想段修将军是如何练的兵,天还没亮就跑去敲开了他家的门,死活要让他把这一手教给我你们别笑,当时我是真不知道这是大将军的手笔。”孙奂在厅上说,“段将军指点我,让我去找大将军请教。你们知道大将军是怎么说的?一一大将军说,这都是吓唬人的花哨东西,真正的强军都是打出来的,谁听说过有练出来的强军?至于什么鹤翼圆锥,都是不得已而为之一一自来战争都是攻心为上,攻城为下;谋战为上,野战为下;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讲究的是不战而屈人之兵” 他滔滔不绝地转述商成告诉他的话,厅上厅下的将军校尉都听得入神,连议事厅所在的院落多了几个岗哨也人去留心,猛然间一声叱咤: “宣威将军到!” 随着这声宣呼,连霍士其在内,议事厅内外的十几二十名将校全都象被掀了机簧般霍然肃立 正文 第六章(21)军事会议(中) m“宣威将军到!” 随着一声叱吼,月洞门处先进来两个八品带刀校尉,手抚腰刀朝两壁左右一分,跟着就看见三四个身穿绯红将军袍服的人鱼贯而进。商成戴一顶掐双二四翅嵌单貂尾的乌纱漏眼幞头走在最前,随后是李慎、张绍和西门胜。孙奂早带着一群军校迎出议事厅,都下台阶在石板道两边依着勋衔品秩雁阵列队,见商成近来,肃立举臂当胸齐声道:“参见督帅!” 商成身量高,腿长,步幅也大,大踏步走得虽然不算快,后面的三个将军却得快步才能跟上,见将校们端容整装恭迎自己,扫视一眼微微点头,平手还了个礼,也不说话,领着三个将军便进了议事厅,径直走在帅案后转身立定,虚摆了下手臂说:“都坐吧。”说着自己先坐下。等他落了座,跟进来的将军校尉这才各找着自己的位置,双掌抚膝直腰挺胸泥胎木塑般目不邪视地端正坐好。霎时间偌大的议事厅里连声痰咳也不闻。 商成没有马上说话。他先摘下眼罩放到案上,胳膊肘支着案桌十指交叉半握空拳,双目炯炯放光从左到右环视了一圈,然后才说道:“会议开始之前,先宣布两项命令。”说罢目视张绍一眼。帅案前首位的张绍手里拿着两篇红首公文站起来,先朝商成行个军礼,转身来到帅案前大声宣读道: “燕山提督钧令。令,因备战故,自即日起,原燕山卫牧府制下屹南、葛平、破虏三库划转燕山提督府辖制;为保事务协调号令一统,自该令下达之日起,屹南库暂受端州卫军指挥衙门节制,葛平库暂受燕山卫府节制,破虏库暂受枋州卫军指挥衙门节制。此令。大赵燕山提督商。年月日。 “燕山提督钧令。令,自此令下达之日,屹南库转运使陈诠、葛平库转运使霍士其、破虏库转运使薛道,此三人皆授正七品下归德副尉之军职,并授节制三库辖内现有驻防卫军之权,兼领牧府转运使职。屹南、葛平、破虏三库现任转运副使,皆授从八品上怀化校尉,兼领牧府转运副使职。三库其余职司者之现有归属权宜,暂不作变更。此令。大赵燕山提督商。年月日。” 宣读完钧令,他躬身把两份公文都交给帅案边侍立的提督府旗牌官,再朝商成行个军礼,看商成略微颔首并没有其他的指示,这才回到座位重新坐下。 商成垂下目光凝视着摊在案上的两份公文足有移时,忽然慢悠悠地说道:“这两份钧令的内容,大家都听清楚了吧?” “是!听清楚了!”厅上的将校一起答应。 商成伸手把两份公文从推开到一边,慢慢地抬起头,也没看什么人,目光从帅案一路移动直到议事厅外,语调平和语气平静地继续说道:“我想,从接到提督府钧令的那一天起,你们大概就在猜测和打听,这一回是为什么事把你们招来燕州,又是为什么要开这样一个军事会议。”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是留给军官们一个思考的时间,又似乎是他自己在思索着什么事情,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厅外的某处。他的嘴角忽然浮现出一抹笑容,目光却依旧没有收回来,就象是在述说什么不值一提的小事一般轻声说道,“我想,你们中的不少人大概也知道了,把你们招回来,就是因为咱们又要和突竭茨人打一仗了。” 开会之前大家就对此有过猜测和议论,又在这里看见分别驻守端枋二州的李慎和西门胜突然现身,更是进一步找到可信的依据。可推测毕竟是推测,理由再是充分,总不及商成亲口证实来得确实可靠,此刻他的话就象一颗石子被投进平静的水潭里一样,立刻在议事厅里荡起一圈涟漪,十来个营旅级军官虽然不敢开口喧哗议论,可不少人都在座椅里抬胳膊拧腿挤眉弄眼。几个将军倒是都在座椅里端然肃坐,连眼神和表情都完全没有变化,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老僧入定般纹丝不动。显然,他们早就已经得到了商成或者卫府的通知。 商成听下来,直到厅上无声的骚动渐次平息下来,他才继续说道:“大家都知道,突竭茨和我们的仇恨结得有多深,可你们知道突竭茨的来历不?唐高宗咸亨元年,突竭茨的族名第一次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当时被称为哆怯;那时他们还是拉那莫琴河上游金子山下的一个小部落。七十年后,唐开元十一年,哆怯人的头领向当时的唐朝皇帝唐玄宗献狸虎、玄豹、神珠和宝刀,被玄宗皇帝赐了个月的姓氏,又被封为都什汗一一这就是突竭茨族名的来历一一都什,突竭茨,突竭茨,都什等到唐玄宗天宝十四年,节制平卢、范阳、河东三镇的节度使安禄山勾结罗、奚、契丹、室韦等蛮族叛乱时,哆怯人已经靠着唐朝的赏赐和馈赠起家,成为拉那莫琴河流域的霸主了。安史之乱不仅大大削弱了唐朝的国力,也削弱了他们对北方草原的威慑和影响,罗、奚、契丹、室韦等参加安史之乱的草原民族也受到不同程度的打击,实力有所减弱,哆怯人却趁着这个机会扩大了自己的地盘。晚唐藩镇割据拥兵为祸,各路鬼神你方唱罢我登场,中原大地一片战火,哆怯人却在草原上一个接一个地吞噬着自己的对手,先是契丹,后是室韦,紧接着罗、奚、鬼胡到唐敬宗宝历二年唐朔方军败于九原,蓟州七县五万人被掳时,突竭茨已经基本统一草原,东到黑水,西过葱岭,北到翰海,南抵长城,万里疆域,都是他们的牧场。咱们和突竭茨的仇恨,也就是从那一年开始结下的。” 他一篇文章娓娓道来,在座的将军却大都听得迷瞪懵懂。这是军事会议,提督大将军却把话题扯到突竭茨人的渊源由来上,虽然不能说是离题千里,但总让人觉得有点言不及意文不对题,因此厅上众人个个面庞紧绷一副专心致志聚精会神的模样,可不少人心里都在暗自琢磨着这番话的深切含义。 霍士其进议事厅之前还是个领七品差事的八品文官,在一屋子的五品将军六七品校尉中根本就不打眼,座位也循着品秩职司被安排在后排末尾。骤然被转入军职,又当场被擢升为七品校尉,正自耳鸣目眩地不辩东西南北,恍惚迷朦中隐约觉察到对面前排什么人朝自己点头眨眼地打招呼,定了定神仔细望过去,却看见孙仲山坐在孙奂下首。霍士其的目光转过去,孙仲山依旧是正襟危坐目不旁视,右边嘴角却是稍稍一弯,露出个亲近笑容。 霍士其暗自摇头一笑,正想着会议罢了如何和孙仲山招呼说话,猛然就觉得两道鹰一般的眼神正在盯视着自己。蓦然间他就浑身一阵不舒服,口干舌燥头皮发麻,胸口就象被压上一块磨盘似的,连呼吸都有点不顺。他强自把持着镇定心神,深吸了两口气,循着方向慢慢地寻找过去 正文 第六章(22)军事会议(中一) m霍士其立刻就找到了那两道目光的来处。 一一是李慎! 他干咽了唾沫。两个人的目光悄然一碰,又各自一副若无其事的端详神态平静地移开。 因为资历深勋衔高职司重,又有开国子的爵位,李慎坐在帅案前左首第一位。现在正是秋老虎肆虐的时节,燕州又是连日响晴赤阳曝晒又兼久旱少雨,天气本来就热得难捱;此刻时已向午,议事厅外被日头映得白晃晃一片,庭院中的树石廊道尽在蒸腾的热浪里如水波倒影般流离摇曳。天气大,议事厅前后又不通风,而且这是军事会议,厅上四门合闭八窗紧扣,更是燥闷难当,来参加会议的人大多是幞头罗袍的清爽常服,兀自一个个热得黄豆大颗子汗顺脸颊滚淌。独有他不同,头上四翅精铁兜鍪擦拭得镫亮,毛茸茸单貂尾搭在肩头,斜肩跨胸披罩的赤红战袍下将军绵甲收拾得一丝不苟,双手柱着封爵时赐的御制宝剑,板着须鬓班白的一张长脸,又黑又疏的两条断眉下三角眼里似合似闭地踞坐在座椅里。 三天前,他在端州收到商成的提督钧令和秋季作战中燕东方向的详细方略。本来钧令里交代得清楚明白,他不必到燕州参加军事会议,只须依照方略执行就是。可他不情愿放弃这次机会,两天两夜趋进三百里路,总算赶上了这次会议。眼下,他全副御赐披挂煎暑熬热地坐在这议事厅上,看着在商瞎子屁股后面亦步亦趋的张绍,看着对商瞎子谦恭有加的西门胜,看看这议事厅上屏声静气的一众将军校尉,心头不由得油然而生一股傲气一一哼,除了他李守德,燕山卫谁还能和商瞎子分庭抗衡?他为什么要不辞辛劳跑这么远的路?嘿,他就是要让别人知道,李悭倒了,可李家还没有败,李家还有他李守德,燕山卫也还不姓商;不管什么时候,他李守德依然是李守德,他依然是燕山的一个人物,还是燕山卫军里的老资格;商瞎子再装腔作势假威假福,他也不怵! 他坐在座椅里,抿着嘴唇眯缝着俩眼,佯作专心听商成说话,借着眼角的余光的打量着帅案后的那个面容丑陋可怖的年青后生。听着商成长篇大论地叙述突竭茨人,他肚子里不止一次发出冷笑:这就是朝廷为燕山卫挑的提督?这瞎子也配当这个提督?那些瞎了眼的重臣怎么不来看看,这帅案后坐的到底是个将军,还是个吟唱没影子话本的伶人? 想到这,他又不禁想到前段时间收到的一封友人从上京捎来的密信。信上说,有关燕山提督的人选问题,朝堂上最近接连议了好几回,门下中书两省建议顺理成章地就让商成接手,六部也不怎么反对,只是尚书省里有人说,商成的资历太浅功劳又微不足道,要是官职升得太快的话,对他个人的仕途有碍不说,朝廷也难免给人留下话柄;左相汤行右相张朴又迟迟不肯在这事上表态,所以事情就一直这么拖着。友人还在信里含蓄地提醒他,“兄于端州任上识人或有喑暗,小人作祟亦损兄之操守,朝堂上略见微辞。窃为兄计,当自持正谨慎,以免落人把柄。”显然说的就是他在剿匪中虚报战绩的事情。对此他不以为然。虚报战绩就虚报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揭穿了又如何,他不一样好好的吗?还因为剿匪有功升了一级一一他现在已经是从四品下的明威将军了,离商瞎子撞大运撞来的宣威将军不过一级而已就是信上半字也没提到朝堂上有人提议自己领燕山提督,这让他无比地恼恨。才大半年的时间啊,难道京师里的大臣们就把他忘了?论资历,论军事,论功劳,论流过的血和汗水,他哪一样不比商瞎子强?就算他的族兄李悭对去年兵败草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可这和他无干啊,他李守德可是半辈子都守在这燕山,还为大赵赔进去两个大儿子 他不禁负气想到,要真是商瞎子提督燕山的话,那他宁可辞职回家去养老一一哼,他见不得这人得志便猖狂的嘴脸!既然朝廷那么看重一个赶马的驮夫,那就让这个泥腿子来吧,他倒要看看这瞎子到底有什么本事!没有他坐镇燕东,商瞎子拿什么去抵挡汹涌而来的突竭茨人 商成当然不可能知道帅案前的李慎心里在转着什么样的心思,依旧不疾不徐地说道:“说这些陈年旧事,就是想提醒大家别轻视咱们北方的邻居,不要一心只惦记着报仇。突竭茨人称雄草原两百多年,靠的绝不是一时的运气,去年的草原战役、前年的燕东战役、还有再早前那些仗,无一不表明这是个非常难缠的狡猾对手。和突竭茨人的战争,不是一次两次就能解决问题,也不是一年两年就能见成效,我们要有长期作战的思想准备和物质准备一一要准备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地和他们打下去,直到我们中间有一方彻底屈服为止。” 这话又在军官中间引起了一阵骚动。大将军的话虽然说的是事实,但是太直接太露骨了,要是被有心人听去一一这厅上就有不止一个的“有心人”一一即便不添油加醋,只要把这些话传扬出去,转眼就会掀起一场大风波 张绍在座椅里欠了欠身,小声插嘴问道:“督帅,您看这些话是不是留到等下再说?”说着给商成递了个眼色,示意不要再顺着这个话题说下去了。他在心头埋怨商成:这些话私下里说说无妨,怎么能拿到会议上说呢?要知道,人多嘴杂啊。 商成无所谓地一摆手,继续说道:“不管咱们承认不承认,事实就是这样。过去三百年,突竭茨人仗着他们在组织结构上的优势、地理上的优势、战略上的优势、战术上的优势、民族生活习惯的优势仰仗着这些优势,他们不间断地向南方中原地区施加压力。我们一直处在一种被动挨打的劣势局面之中。”他停下话,目光挨个地把左右两边的将校都打量了一回,声音喑哑地问道,“去年的草原之战,大家还记忆犹新吧?” 军官们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到此事,都有些愣神,停了停才参差地答应:“是。” “我们输了,被突竭茨人打败了。十万大军,活着回来的不到六万;这是大败。” 军官们的神色都有些黯淡。他们中的不少人都参加过去年的北征,有些还不仅是参加了莫干突围战役,还经历了左路军兵败阿勒古之战,大军败北溃散的惨状,至今历历在目,此时想起来还是不胜唏嘘感慨。 “东元十九年的北征,我们输了;这一点毋庸质疑。不过大家也要看到,突竭茨人纵横草原的辉煌颠峰也快过去了,他们正在走下坡路。”望着军官们愕然诧异的面孔,商成微微一笑说道,“东接大海西跨葱岭一一呵呵,说起来,突竭茨人拥有一片多么浩瀚广阔的疆域啊。可他们又怎么可能知道,拥有如此广袤的领土,却没有足够有力的控制手段,又有几个帝国能延续繁荣永保昌盛的?”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嘴角流露出一丝讥讽的笑容,晃着食指说道,“我告诉大家,一个都没有。以前没有,现在也没有,今后更不会有。突竭茨人隐忍百年,发展百年,辉煌百年,纵横草原拓地万里,兵锋所向挡者无不披靡,可他们又怎么知道,在所谓辉煌的背后,是他们正在用自己的战马和蛮刀给自己挖掘坟墓一一辉煌之后便是衰落。盛极必败,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今年在这议事厅里的卫军军官大都识字,象郑七王保这样的中下层军官虽然读书不多,但是商成讲的“物极必反盛极而衰”是再熟悉不过的浅显道理,哪里会听不懂。听督帅断言突竭茨人正在自己给自己挖坟坑,人人都是喜形于色,个个脸放红光,睁大了眼睛眨着不眨地等着他的下文。 “咱们和突竭茨人做了这么多年的好邻居,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没有交情好歹还有点感情。这个好邻居如今在自掘坟墓,这么大的事情咱们不能不帮忙。其实去年咱们就是去帮他们,结果两边沟通不好,被他们误解了。可咱们向来大度,不计较这个,今年还要去帮一一过两天就去。不仅今年要帮,明年也要帮;这忙一直要帮到底” 他说到这里,厅上已经是哄笑声一片。郑七王保在草原上就和他结识,枪林箭雨里厮杀出来的生死交情,平时见面说话也就没那么多顾忌,虽然碍于军法纪律在议事厅里不敢乱说乱动,此刻听他一脸严肃地说着军务大事,都是禁不住抡胳膊拍腿地大笑,嚷嚷说道: “大将军说得对,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熟人,这忙要是不搭把手,显得咱们不识礼数!” “非帮他们不可!不让咱们援个手都不行!” “不帮着他们盖上棺材盖,再看着他们入土为安,我怕我以后都没脸去见祖宗!” “这忙咱们帮到底了!” 等众人笑过闹过,商成才把手一挥,说道:“既然要去帮忙,总得有个帮忙的可靠办法。”他敛起笑容,沉声说道,“下面,由张绍将军宣读提督府的钧令!” 随着他的手势,议事厅里登时鸦雀无声。张绍脸色凝重,拿着一卷公文走到提督府护卫临时架起的一张燕山地理舆图前,朗声读道: “燕山提督钧令。令,绝密。燕山中军甲旅丙营、乙旅丁营、戊旅甲营,自即日起调留镇,受燕山中军丁旅节制;以上各部,限八月二十七日前到达。甲旅甲、乙、丁三营,限九月五日前移防平城;乙旅甲、乙、丙、己四营,限九月十日前移防赤胜光;戊旅” 正文 第六章(23)军事会议(下) m“如其寨范全部四个骑兵营于九月初五出击草原,重点扫荡聚白谰河谷地区;留镇中军孙仲山部六个骑兵营于九月初七出击草原,重点清理黑水、鹿河交汇处以南的黑水河两岸区域。出击草原各部以营为单位,以袭扰作战为手段,以突竭茨的聚落、人口、牲畜、水源以及其它一切物资为打击目标,争取最大限度的破坏和消灭,以达到打破突竭茨人军事部署、延缓突竭茨人南下时间的目的。本次草原作战预计时间为十五天,出击草原各部脱离务必于九月二十日之前脱离与突竭茨人的战场接触,于九月三十日前分别退回出发地点。 “在出击草原的同时,燕山卫北部各州、县、军寨、关隘驻军(含卫军、边军暨各军寨在册乡勇),应全体加强戒备,严密防范突竭茨人趁隙南下侵扰。燕东驻军务必扼守如其、广平、北郑三地,以确保端州屹县方向安全。驻枋州燕山左军甲旅,应于九月十五日前移动至岚口以南掬棠、犒县一线,驻应县左军丁旅甲、丙、丁三个营亦于九月十五日前移防岚口,并配合岚口驻军北进草原,进行大范围侦察佯动,以牵制突竭茨完奴儿部和左右大腾良部。 “燕中方向,留镇至赤胜关所有地方官府并当地民众,应于十五日前执行坚壁清野,而后就近向附近山区疏散转移。广良驻军并留镇、乌驮、赤旗、赤胜、下胜、平城、燕边各地卫军,务必于九月二十日前完成集结,二十五日前进入指定地点” 张绍捧着军事方略一字一句地念诵,稍微带点关中顿挫拙直腔调的上京口音清晰无比,在厅上铿然而略有回音。文沐拿着根细木条,梢头随着张绍的诵读而在舆图上不停移动,随时指示着各部行军进止的地理位置。议事厅里寂静无声,将校们都是一脸郑重严肃专心聆听,只有李慎还是眯缝着俩眼一副似睡似寐的模样。 军事计划他早在三天前就和提督府的钧令一同收到了,也仔细看过,眼下也就没心思去听。虽然心里对这份计划书颇有微词,但他不能不承认计划既周密又详尽;特别是在燕中方向布下的圈套,就算象他这样的老军旅,乍然遇上也肯定要吃点亏。因为计划中提到燕中方向的作战指挥是张绍,所以当时他还以为这份计划是出自张绍的谋划,并为此稍微改变了一下对张绍这个跛脚将军的看法。但是他昨天半夜赶到燕州和商成晤面之后,他又觉得这不象是张绍的手笔一一商瞎子一口就把筹谋之功推给张绍和卫府,反而让他起了疑心。张绍和西门胜差不多的本事,做事情有板有眼,一看就知道是按部就班熬资历升上来的将军,凡事最讲究一个“稳”字,不可能搞出这么一个平常中隐着诡谲的方略。 既然不是张绍,又不可能是西门胜,那还能是谁? 他想不出是谁。不过霍士其的嫌疑最大。商成的这个叔伯长辈一看就是个精明能干的人物,明明已经过了乡试作了举人,有机会进京赴考搏个进士出身,却依旧留在燕山,显然不是自己不愿走,而是商瞎子是舍不得放他走。这份方略多半就是出自这姓霍的手笔! 他忍不住嫉妒地瞄了帅案后端坐的商成一眼。 唉,自己身边怎么就个这样的人替自己出谋划策呢? 他从来就把这份计划和商成联系到一起。这计划方略多半是商成身边的什么人出的主意。在他看来,说商瞎子是悍将确乎不假,不过也就是指挥三五百人打个寨子夺个关隘的能耐,真要说道全盘布局深刻谋划,别说比不上萧坚李悭这些老帅老将,就是和张绍西门胜他们比较,也差着好大一截。至于去年冬初商成提出的轻骑出岚口对突竭茨人实施纵深大包围,尽管后来朝廷和兵部都对这个计划未能执行而大呼可惜,可在他眼里,这无疑是一次彻头彻尾的军事冒险一一胜就不用说了,不仅能解燕山困境,也能重挫突竭茨人,商成更会名利双收,随之而来的熏灼权柄烈烈威风必然直追当年的萧坚;败,则燕山糜烂中原危急,而商成时在养伤,就算战事失利,也只有从旁建议失当之责,再不会担更多的风险责罚他不止一次对陈璞提过此事,反复告戒陈璞,一定要当心商成一一这个人能为了一己私欲而弃五千轻骑于不顾,置燕山黎民于水火,罔视大赵社稷安危,其用心之险恶,心思之深沉,简直就是闻所未闻,古之大奸大佞诳语邀功无耻狂妄之徒,也不过如此可惜啊,陈柱国虽然出身皇家,可毕竟是个女流,她竟然没看出来商瞎子的真正嘴脸一一这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啊! 而且商成这个人倨傲刚愎不能容人,看不得别人比他有才干!就在昨天夜里两个人的谈话中,自己根据当前燕山的军事部署,提出燕西燕中驻军就地戍守,集中右军三个半旅十七个营,经由梁川从如其进草原,越过白谰河谷直捣突竭茨山左四部的老巢。结果呢?他精心思索了一路的计划被商成轻飘飘一句话就击得支离破碎: “这次秋季出兵的方略详情,已经呈递兵部和上三省备案资询,临时修改计划,时间上来不及。兵力调动各部协调也要耽搁很多时间。” 他当时气得差点把手里的茶碗摔地上!不想改就不改吧,何必搬出朝廷来压自己?计划已经呈递朝廷?这话只能拿去哄哄下面的大头兵!边镇提督有临机决断之权,别说派几千人去打突竭茨人,就是燕山三军全体出动,朝廷也不能凭着个“事前不禀”的理由来责难商成。再说,自己的三个旅就驻扎在北郑左近,如其寨还有范全姬正的八营卫军和五营边军,哪里还需要调动其他地方的兵?他算是看清楚了,什么秋季攻势短促打击,什么打乱突竭茨人部署拖延突竭茨人南下的脚步,什么“守德公少安毋躁以后有的是仗让你打”,都是扯淡话;商瞎子只是不想让自己再立一份大功劳盖过他,才胡诌出这么一个理由。 他从眼皮缝里轻蔑地瞟了一眼板着脸站在帅案前的张绍,肚子里忍不住冷笑:这次出兵草原为什么只用这么点的兵?这不过是商瞎子为了拉拢张绍而送给姓张的一份扎扎实实的军功战绩而已。听说入冬后张绍还要代商成进京去钻营走门路,他眼睛里就更多出几分讥诮:揽工汉就是揽工汉,怎么可能知道官场上的门门道道?就凭姓张的寒门出身、小小五品军职,只怕连送礼都不知道该送给谁,可千万别做出想进庙给菩萨烧高香,结果点了香才发现神龛里坐的是三清玉帝的荒唐可笑事情 想到这里,他几乎要笑出声来,急忙轻咳一声虚为遮掩。 此时张绍已经读到方略末尾:“十月中旬及下旬,各部进行战事总结,并依次退回原驻地,恢复日常训练警戒。此令。燕山提督商。年月日。” 商成接过张绍缴上的卷宗摆在面前,说道:“大家都听清楚了?” “是!听清楚了!” 商成点了下头,说:“移防调动的军令,卫府很快就会下发到各部;详细的军事计划书和进军路线图,也会很快交到你们手上。你们拿到之后,再仔细地参酌琢磨一下,看如何才能更好地执行计划、完成任务。要是有什么新的想法和主意,也可以找你们的长官谈。”他双手握拳抵着帅案站起来,望着齐刷刷挺胸肃立的将军校尉们说,“提督府已经预备了午饭,吃完了再走。这既是给你们壮行,也是预祝你们胜利归来,顺便大家团聚一下庆贺三年来第一个风平浪静的中秋佳节一一牛羊肉尽有,还有酒。难得这么多人,我也舍命陪君子,和大家喝两杯,哄哄肚子里酒虫” 厅上的军官基本上都知道他有眼疾要忌口,酒是大忌,平时饮食清淡得让这些无酒肉不欢的家伙个个听着就伤心,因此听说提督府管午饭,人人都有点恹恹地提不起精神。此时听他说有酒,还要和大家一起共醉,个个都是喜形于色,几个不老成的家伙更是振臂欢呼,挤眉弄眼地悄声串联,都想借这个机会好好地灌大将军一回 正文 第六章(24)《六三贴》(上) m商成说要和来参加会议的军官们喝一杯,可刚刚坐下把酒盅端起来,他的“机要秘书”蒋抟就来说,陆寄和狄栩有事情找他,人已经在西跨院里等着了。 商成没有犹豫,和张绍他们交代了一声,放下酒盅就跟蒋抟回了自己的公廨。陆寄和狄栩两个鸡狗不到头的人竟然会在这个时候凑在一起找自己,不用问,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等他在西跨院正房里见到陆狄二人,才知道事情既不关民政也不碍军务,而是一次官员的人事调动一一陶启大概很快就会被调走,而朝廷会给燕山另外委派一个燕州知府。因为燕州知府陶启在城市治理和改造方面颇有建树,所以朝廷很快就会把他调去上京出任平原府尹,全面主持京城的旧城改造。 听两个人说完,商成首先问道:“你们怎么知道的?”真是奇怪了,一卫首府人事变更这样大的事情,他这个提督既没听到一点风声也没接到朝廷的公函,陆寄和狄栩倒先知道了。他们是从哪里听说的? “是上京的来信里提到的。”陆寄和狄栩含含混混地说。他们接着解释说,上京是开国初在洛阳老城基础上仓促建成的,受自然环境和当时情势的制约,气量格局都有不足,虽然经过太宗和高宗时代的两次大建,街道倒是越拓越宽,城墙也越垒越高,规模和面积也是越来越大,可总是显不出天朝上国的恢弘气势,向来就是朝廷的一块心病。陶启这半年里在城市治理改造上政绩卓著,让古老的燕州城旧貌换上新颜,恰好对了朝廷的心思,这才让朝廷动了把他调职的心思。 陆寄说:“燕州是燕山首府,燕州知府也是全卫官员们瞩目的位置,陶孟敞调走之后,咱们应该向朝廷举荐一个精明干练的人来接替这个位置。” 狄栩也是差不多的意思。虽然眼下朝廷的公文还没有下来,但卫署最好能预先有个打算,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没有章法。 商成皱起眉头没有言声。既然陆寄狄栩都这样说,看来消息还是可靠的,估计朝廷的调令很快就会到燕山。正常的官员调动他没什么意见,但是朝廷这样做,显然没有考虑到燕山的实际情况。陆寄和狄栩之间矛盾重重,要是没有陶启这样德高望重的人在中间起个缓冲作用,等卫牧府和巡察司打起嘴皮官司,那就不知道会耽搁多少事。另外,陶启也是燕山仕子的代表,很多时候,他的意见差不多就是燕山知识分子阶层一一也就是中小地主阶层一一的意见,卫署在制订和执行一些政策的时候,也需要征询他的看法和争取他的支持。而且陶启在燕山任职的时间很长,不论是官场还是民间都有很高的威望,很多官员都把他的做法看成一个进退的风向标,突然把这样的一个人调走,人事上也可能会造成一些麻缠。 事实上,他现在就意识到麻烦找上他了。显然,陆寄和狄栩不可能是事先商量好再一起找过来的;更大的可能是两个人都接到上京的来信,然后不约而同地跑来找他商谈接替陶启的燕州知府人选问题。他们肯定都希望自己能站在他们那一边,帮他们把燕山首府的位置争到手。 他揉了揉因为缺少睡眠而淤肿发木的脸庞,先把棘手的人事问题撇到旁边,问道:“你们吃饭没有?” 陆寄和狄栩相互望了一眼,都摇了摇头。事情来得太突然,他们都是接到信就急急忙忙地赶来提督府,谁也没留意到现在正是吃晌午的时候。 “那就随便吃点。”商成出门吩咐蒋抟去预备点饭食,回来继续说道,“咱们边吃边谈。” 这一谈就是一个时辰;而且还没谈出什么结果。要不是来开会的西门胜和李慎过来辞行,他还得忍着满肚子的不快和不耐烦继续听两位文官唇枪舌剑地相互挖苦拆台。他一直把两位将军送出提督府,又嘱咐了很多话,直到看着他们上马离去,这才转回来。 陆寄和狄栩还没走。两个人也不搭话,一左一右沉默地坐着,手里端着碗茶水啜饮。很明显,他们自己争持不下,就都在等他的表态和支持。 挠头。真的是很挠头。他对担任提督一点都不热心就是因为这些事。自打他做了这个假职提督,不知道有多少时间都浪费在既毫无意义又无休止的人事扯皮上。唉,要是这些人能把打嘴仗的劲头都用在公务上,他不知道能省多少心。他请托王义在京城帮他活动调职也是出于这个原因。与其把精力和时间都耗费在这上面,他真不如找个地方去练兵,练出一支强兵来,带出一支打不垮的强军来,然后拉到草原上去和突竭茨人较个长短。和一天到晚不得安生的假职提督比起来,他更想做个情吃喝酣畅厮杀的将军 他尽量不把自己的不痛快流露出来,堆起笑容对陆寄和狄栩说:“要不这样吧一一反正朝廷的公文还没来,趁这点时间,你们俩先商量出一个合适的人选。等公文到了,咱们再联名向朝廷举荐。”至于陆寄和狄栩怎么个商量,他就不管了。他们俩能统一意见最好,不能统一意见那他也没办法。要是卫署实在找不出合适的人选,那就只能让朝廷再派个知府过来。 看来事情也只能这样 陆寄他们走了之后,他把蒋抟叫来记下自己对秋收之后粮食入库还有秋税征收这两件事的一些想法和意见。他对蒋抟说:“你把这些东西整理出来,然后交到牧府那边,让他们多找些下面的人咨询参酌一番。要是可行,就尽快形成书面的东西,中秋节一过就发到地方上去。” 蒋抟说他马上就去办。 “你等一下。”商成叫下他,说,“你去看看霍公走没有。要是没走,就让他过来,我有点事要和他说。”他要和霍士其说的就是改良农具的事情。昨天下午回到衙门,他就已经知道霍士其回来了。他本来打算傍晚下衙之后便去看望十七叔,结果西门胜和李慎两个人前后脚地赶回来,三个难得凑到一起的将军司马谈军务扯闲篇,把话一直拉到鸡鸣,到底也没能去乌衣巷霍宅。刚才的会议是个正式场合,两个人也没机会说话。 蒋抟答应着去了。 一份公文还没看完,霍士其就来了。 商成急忙站起来。他先请十七叔坐,又倒了碗凉茶水递到霍士其手里,自己在一旁坐下,然后才说:“我思量着你在那边坐一会就要过来的。你一个文官和一堆军汉坐一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不觉得有点别扭?” 霍士其端着茶碗笑起来。他说道:“有什么别扭。我如今也是个粗莽军汉了” 商成一怔。他马上就记起来,上午的会议上刚刚宣布三大库的转运使都授归德副尉的勋衔,霍士其虽然还兼着个转运使的差事,但现在确实不是文官身份了。 霍士其呷了口凉丝丝的茶水,又说:“本来我是说想早点过来的一一葛平那边有两桩事得向你汇报;另外你上次说的高浓度白酒的事,我也理出个头绪,不过成不成,最后还得你来定。可刚刚寻了托辞溜出来,还没出院子就被孙奂和仲山拦住了”他停下话,又端起茶盏喝水。 商成知道这是霍士其在故意把话藏头露尾地卖关子,便笑着配合了一下,问道:“哦?他们拦你干什么?” “仲山是定晋威平人,孙奂是定晋上川人,两个人是老乡又是同姓,饭桌上越攀扯越亲近,不知道怎么就说到要点香换契联宗。这不,非要我做个长辈见证。” 商成惊讶地张大了嘴。他简直没办法去评说自己的司马督尉了。你说这个孙奂,要战功有战功,要资历有资历,要本事也有本事,怎么成天放着那么多正事不去做,就知道变着法子来讨好自己?今天送两匣好茶叶,明天送几匹皇贡绢,要不就朝自己书房里一坐,抱着杯茶水有的没的天南海北一通瞎扯。自己哪里有那么多工夫搭理他?可孙奂毕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还不好拉下面孔朝外撵他一想起这个就头痛。唉,孙奂真想拍自己马屁,为什么不去把陆寄家的《六三贴》弄来送给自己? 霍士其眯缝着眼睛,似乎在回想孙奂和孙仲山换契联宗时的情景,吧咂两下嘴笑眯眯说道:“孙奂将军是个实诚人啊。” 商成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乐呵呵地问道:“孙奂当然是实诚人他送你什么了?” 霍士其仰起头哈哈大笑,说:“就知道瞒不了你。孙奂托人在上京内坊买了一个讲三国的歌伎,并三个丫鬟小厮连带南市外一处单门独户小宅院,一起送我。一一说是贺喜我升迁七品校尉。” “你收了?” “收了。”霍士其点头。这礼虽然重,但是他不能不收一一不收孙奂心里不能踏实。他脸色凝重地望着商成,说,“他毕竟不是仲山钱老三他们,跟你的时间太短。” 商成忍不住苦笑着摇摇头。看来就算他不当提督去当将军,也总是摆脱不了错综复杂的人事关系。人啊,总是生活着在各种各样的人际关系里,就象被困在一张网里,前后左右都是网绳和羁绊 两个人很快就谈过葛平寨的两桩公务,然后霍士其提到蒸酒的事情。他说,他想把这事交给霍伦来做。 商成想了想,说:“六伯要是愿意接手蒸酒的事情,那就把这事交给他。你告诉他,军中用的白酒浓度一定要高,要高到能用明火点燃的程度。蒸一次不行,就蒸两次,蒸两次不行,就蒸三次。我不管他花多少钱,只要他把高浓度酒精做出来,而且是越快越好。钱粮不用他操心,这笔钱卫军出了;他要多少,你就给多少。” “好,回头我就写信告诉他。”霍士其说。他瞄了一眼外面的天色,说,“已经到下衙的时辰” “您先回吧。我还有些公文要看。”商成歉疚地说道,“本来该陪您吃顿饭的,可事情总是成堆” 霍士其也有点犯难。早上临出门时婆娘还反复叮嘱他,一定要把商成请过去,可这“请”字好说,事情难办啊。 他忽然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 “那样啊,”他脸上流露出惋惜的神色,“陆寄的夫人前天才送来一卷书贴,我还说和你一道观瞻《六三贴》的” 一听说十七叔手里竟然有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六三贴》,商成马上问道:“真是《六三贴》?”见霍士其点头,他立刻说,“那我今天就偷回懒不,我去给婶子拜个节!” 正文 第六章(25)《六三贴》(中) m商成的到来让十七婶喜出望外。虽然早上霍士其出门的时候,她确实叮嘱过丈夫让他务必把商成请过来吃顿饭,可那只是在嘴上说说而已,心里其实并没有抱多大的希望。她虽然是个不怎么识字也没多少见识的乡下婆姨,可毕竟懂事理,知道越是到临近中秋这样的大节日,商成的事务就越多,也越忙碌;他不太可能有空暇来家闲坐说话,很可能是在中秋当天过来略坐一下;更可能是在月儿过来给自己拜节的时候,顺便捎上两句问候话和几色礼物想起这事她就叹气。唉,说起来如今两家人一个前街一个后巷,前后两扇门相隔不过三五丈,比在霍家堡时一南一西不知道要近多少路,可和尚来家坐的时候还不如在霍家堡的那段时光。在霍家堡的时候,和尚只要没出门找活路,三不挂五地总会朝家里走一回,现在哩呢?怕是一个巴掌就能把和尚登门的次数算出来 然而她认为最不可能的事情竟然发生了。 丈夫居然真就把和尚给请来了。 在短暂的惊讶之后,她马上就忙碌起来,一面热情地把商成迎进堂房,一面让大丫赶紧准备最好的茶汤,并且象个女将军一样气派地挽起袖子叉腰立在廊下,大声吩咐灶房里预备各色菜蔬肉脯一一她要亲自下厨做这席酒馔。 霍士其赶紧拦住自己的婆娘。她在锅灶前的那点能耐在霍家堡时能算是“独门手艺”,在燕州城里可是啥都不值;她今天真要是下了厨,拿大肥肉片子烩茄子、油煎老豆腐和盐拌小葱来款待商成,那要不了几天这事就会成为满城人眼里的笑话! 十七婶不赞同丈夫的看法。她也有自己的理由:和尚难得登一回霍家门,她这个当婶子的高兴,做顿吃喝又怎么了?朝廷也没说油煎豆腐就不能拿来待客啊。不过她嘴上说得头头是道,心里也明白如今自己的本事拿不出手,于是就只在灶房里做了个盐拌小葱。她还交代厨子做菜肴时要避一下荤腥辛辣一一和尚有眼疾一直在吃药,饮食上避讳多,千万别为这顿饭食惹发老病。 得到消息的月儿和盼儿很快就过来了。在外面疯玩两天没落家的二丫也回来了。两家人难得到得如此齐整 晚饭很丰盛,煎炒烹炸烩碗碟钵盘盆,琳琅满目的菜馔布了两大桌。毫无疑问,在满桌子的大油大肉里,用黑陶碟子盛着的盐拌小葱成了最不显眼的一道菜。不过十七婶倒没因此而落颜面。商成对这道菜赞不绝口,两碟用蒜末、大酱、细盐和喷香的芝麻油精心调制的葱段完全就是被他一个人一扫而光。可等十七婶特意为他再拌了一大碗端上来时,他却只夹了几筷子就没再去碰那道菜。 吃过饭,女娃们当然是跟着十七婶去说家常,霍士其先把商成让到自己的书房,然后自己去取《六三贴》。虽然这帖子不过是一卷摹本,而且他已经知道真迹是出自商成的手笔,可摹本是出自陆寄亲手所临,《六三贴》更是声名在外,所以不管怎么说,这都是足可传家的精贵物件,他也是慎之又慎,不仅找了个精制质朴的檀木匣子来盛放,还把檀木匣子小心地在两口子的卧室里。 可慎重带来的也不见得全都是好事,至少这一回的结果就有点出乎他的意料。十七婶他们就在屋子里说话,都看见他开锁翻箱子小心翼翼地捧出个木匣。二丫马上就好奇地问:“爹,你手里拿的是什么物件?” 知道内情的十七婶立刻呵斥她:“大人的事情你少问!” 二丫嘟着嘴不吭声气了。同样好奇的大丫她们也低了头不敢言声。四丫年龄最小,还不大懂事,咬着一根油乎乎的手指头靠在大姐的膝盖上,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霍士其手里的木头匣子眨都不眨一一她大概以为她爹手里拿的是什么稀罕吃食。 霍士其已经快走出屋子,突然站住脚回头说:“想知道这匣子是什么?好,都跟我来。”他用眼神示意婆娘别着急,继续说,“都到书房里来,我给你们看一样东西。一一盼儿你也来。招弟,带妹妹去睡觉。” 商成正坐在书房里拿着册《三国志卷卅一》凑在灯笼下看,听见外面脚步声橐橐,又听到二丫叽里咕噜地嘟囔着什么“宝贝物件”,放下书本站起来要到门口迎接时,烛光扑地一暗又忽地略驰光明一一霍士其已经推门进来了。 这书房不大,又摆了两架子书和一张长桌两把座椅,地方本来就局促,眼下六七个人一齐涌进来,气息漂流光线摇曳墙壁上人头攒动黑影幢幢,顿时就更显得狭窄拥挤。霍士其先落座,十七婶也坐好,大丫悄没声地从隔壁搬了把鼓凳过来给商成,又替他和霍士其各倒了一盏茶汤,再点亮一盏灯笼放在书桌上,这才走到十七婶背后和妹妹们站到一起。 她做这些事的时候,霍士其一直都没说话。他半侧着身坐在书桌旁边,一旁的灯笼里透射出的苍白光线照亮了他半边面庞,清癯的脸颊下似乎藏着一团红晕,就象有团火在他略略鼓起的颧骨上跳跃。他左手托着木匣,右手轻轻地抚摩着木匣上两片铜铛,微微眯缝起的细长眼睛里漆黑的瞳仁似乎深邃得不着边际,直直地凝视着墙壁上拖曳出来的长长黑影。良久,他才缓缓地吐了一口气,声音无比低沉又无比威严地说道: “你们知道,我手里拿的这是什么不?” 几个女娃都被他阴恻的声气吓住了,你望望我我看看你,神色惊惶地一起摇头。 “这是咱们”他的话突然有点接不下去。他本来想说“两家人”,话到嘴边才想起来屋子里不止是霍家和商家一一这里还有柳月儿和杨盼儿顿了顿才说,“这是咱们几家人的性命攸关之所在。”话虽然圆上了,口气却难免有些窒碍,思路也登时有点散乱,干脆就闭上了口,斜睨着眼神挨个审视妻子身后的四个女娃。 商成正低头喝水,听他说得无比郑重,好象是出什么不得了的大事,端着茶玩也有些发怔一一十七叔这是闹的哪一出?不是说好来看《六三贴》的么?就算《六三贴》稀罕难得,再珍贵也不过是一卷书贴,何况还是摹本,怎么扯得上性命攸关?他也没细想,放下茶碗笑道:“叔,您别吓几个妹妹。您话说得太重,连我都有点心惊肉跳的”一笑伸手从霍士其手里拿过木匣,打开取出手卷,一晃说道,“妹妹们都别怕。这就是一本书贴,还不是真迹,只是罕见而已,和性命不性命的根本不搭界。真要是紧要公文卷宗,十七叔带回家也不会给你们看。”说着低头看手卷。 借着桌上的灯笼光线,卷首留白处工工整整八个楷书字清清楚楚: “攸缺先生留友人书” 错一段又是一行楷书小字,“箕阳陆氏恭临”,字体温润端庄,正是陆寄的手笔,忍不住摇头笑说:“这个陆伯符!真是不够意思。前几天我还说让他把《六三贴》借我瞻仰一下,结果他指天画地地发誓说家里没有这东西,临走还在我那里诈走一幅字。这个家伙”书房里很安静,就他一个人在说话;这让他感觉有点无趣。他知道霍士其两口子都在紧张地看着他,四个女娃还没从霍士其刚才的严辞训诫中缓过精神,蹑手蹑脚地站在墙边不敢动弹。唉,中秋是喜庆日子啊,十七叔没来由闹这样一出,把个过节的闹热气氛全撵光了他没抬头继续说道,“等后天我去他家,一定当面问他,到底是谁赌咒说家里藏着这东西就是小狗的!” 《六三贴》是个什么物什,这屋子里的人都知道;陆家藏着《六三贴》,大家也都听说过;陆寄本人更是人人都见过。现在听商成把向来最重威容仪表的堂堂卫牧形大人容得犹如街边顽童,十七婶和盼儿立刻就咯地笑出了声。大丫也是低头掩嘴扶着墙笑得肩膀头乱动。月儿和二丫更是笑得蹲到地上,捂着肚子一个劲地呼疼。霍士其刚刚含了一口水,强忍着不敢笑,憋得一张脸通红,终于还是没能忍住,一口茶汤全喷到地下,躬腰控背地一通咳嗽。屋子里的凝重气氛登时被一扫而空。 商成也被自己的话逗得一个莞尔。 众人的笑声中,他解开系在手卷上的丝线,带着些许的疑惑慢慢展开手卷 那一晚他和陆寄谈论书画时,多次听陆寄提到“攸缺先生”,他还一直以为是“又缺”或者“悠缺”,没想到居然是“攸缺”。从第一眼看见这两个字,他就觉得有点眼熟,似乎是在什么地方看见过。可那种感觉很飘乎,他完全想不起来到底是在哪里见过,连半点头绪也没有 正文 第六章(26)《六三贴》(下) m手卷徐徐展开了。首先映入商成的眼帘的是一行小字: “三哥,见信如晤。余已自渠州转回,因事” 商成只瞄了一眼,眉头就倏然凝结到一起。不是因为这封书札是用端严雄浑的魏碑体书写的,也不是因为笔画的起止勾连横竖撇捺让他觉得有一种似曾经相识的感觉,而是因为这书札上的内容。三哥、渠州他按捺住心头莫名的惊愕,急忙往下看。 “不及当面称谢,望三哥见谅。今有一事相请,冀三哥协助。余有钱三十六千三百,请转交柱子叔,并烦请告知柱子叔,买房之事,宜早不宜迟。亦请三哥代我向柱子叔申明其中关节,使事无碍。攸缺。” 他一连把书贴从头到尾读了三遍。 怎么会是这样?这怎么可能? 毫无疑问,这就是大前年他在屹县城刘记货栈留给高小三的字条。可是,它怎么会怎么会不,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一张便笺怎么就成为了《六三贴》呢?这实在是太,太太不可思议了,也实在是太荒诞了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他抬起头,努力让自己保持着一付从容镇定的模样,强笑着对霍士其说:“叔,你在和我玩笑哩”这时候他才发现嗓子里似乎堵着一团棉絮,说话的声音嘶哑得连自己都辨不出来。他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无比干涩地说道,“这字条,您是从哪里找来的?” “这就是陆伯符送来的《六三贴》摹本。” 夜已经深了。夹带着城外农田里淳淳麦香的凉爽夜风在大街小巷里舒缓地漫步。喧闹了一天的城市带着对明天的憧憬和盼望,渐渐地坠入梦乡 在这个百籁俱寂的宁静时刻,商成穿着件没有系上褡扣的短袖褂子,独自一个人在老驿馆后院的小树林里脚步沉重地踯躅。昏暗中,快要枯败的杂树枝梢在夜风里轻轻摇曳;风鼓动着林间的落叶,在地上滚来滚去,发出沙沙的碎响。隐伏在草稞里的秋虫正在抓紧寒冬来临前的最后的时光拼命地吟唱着。院墙外的某个地方传来几声犬吠,在这寂静安详的秋夜显得格外的清晰和刺耳拖在石径上的布鞋毫无声息;透过密实的鞋底,他能感觉到脚下冰凉坚硬的石板。他有时低着头慢慢地踱步,有时又突然停下脚步,抬头仰望浩瀚的夜空。深邃得没有尽头的夜空中,点点的繁星闪烁着,就象点缀在一块巨大青石板上的璀璨银钉。即将圆盈的月亮从一片黑云后露出半张脸,冷淡地注视着这个安静的世界。在月亮清冷的光辉笼罩下,大地就象被披上了一层银色的细纱,一切都变得既朦胧又模糊 “三哥,见信如晤。余已自渠州转回,因事” 伴随着这些熟悉的字句,一些早就被镌刻在记忆最深处的东西也逐渐在他的脑海里变得清晰起来。柱子叔、山娃子、山娃子的婆姨和女儿、小石头、王撅头、寇桩、街坊姚老三、刘大哥、刘家嫂子无数的人影在他眼前晃动。憨厚木讷的柱子叔,纯朴狡黠的山娃子,柔和慈爱的丈母娘,腼腆质朴的小石头每一个人的形象都是如此的鲜活和生动,似乎他们现在就和他走在一起;他们在和他说笑着什么,在和他谈论着什么,在关心着他,在呵护着他当然,这其中怎么可能少了他最最亲爱的妻子。透过迷朦的泪眼,他能看见心爱的莲娘就站在自己面前。她的脸庞依然保持着少女时期的光泽,宛如大理石一般光洁的肌肤上闪耀着幸福和骄傲的神采;她用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深情地凝视着他: “你想我么?” 泪水立刻涌进他的眼眶。他的嘴唇哆嗦得完全说不出话,任凭滚烫的泪珠在脸颊上肆意流淌。 一一想。我最最亲爱的人哟,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你 “我也想你”妻子明亮的大眼睛里就象飘起了一层雾。她含着泪水举起了怀里的娃娃,“这是我们的娃娃。看,他多么像你!就和你一样的帅气”在妻子带着泪痕的笑容中,和他小时候照片里一模一样的儿子立刻就向他伸出了两条细细的胳膊。 他也情不自禁地伸出自己壮实的胳膊。儿子,我的儿子 可他伸出去的手却什么都没把握住! 等他清醒过来,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石径的尽头,站到了池塘边,只要他再向前迈出一步,就会掉进水塘里。没有妻子,也看不到儿子,有的只是一池的睡莲,还有在荷叶池水间随风荡漾的破碎月影。池塘边的垂柳在凄冷的秋夜中惶恐不安地颤栗;风掠过枝头,林间的杂树瑟缩着发出隐隐的呜咽;不知名的小虫还在一声长一声短地叹息。 他紧咬着牙关立在池塘边。对亲人的思念就象毒蛇一样恣意啃噬着他的心,对敌人的仇恨就象洪水一样在他的胸膛里汹涌泛滥。刻骨的憎恨和强烈的爱恋就象两条奔腾不息的长川大河,带着雷鸣般的呼啸在他身体里剧烈地碰撞。他的脸可怕地扭曲着,即便是在昏暗苍白的月光下,也能看见他眼睛里两种截然相反的激烈情感交织燃烧的火焰;他的手脚抽搐得就象筛糠一样;他大张着嘴,却压根无法发出哪怕是一丁点的声音,只能拼命地抓挠着自己胸膛 我的亲人啊! 他的双腿再也支撑不住沉重的身体。他痛苦地跪倒在池塘边,双手揪着草稞,无声地抽泣着,绝望地呻吟着 是远处传来的单调而有节奏的敲梆声把他从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渊拖回了现实。 他没有马上站起来,而在跪坐在草地上,慢慢地抹掉糊在脸上的鼻涕和泪水,直到觉得自己的情绪已经完全得到控制,这才慢慢地站起来。他怔怔地望着清朗的夜空,良久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长久以来埋藏在心头的种种炽热情感,似乎都随着这一声悠长的叹息而渐渐地平复下去;冷静和沉着又回到他的身体里。下一刻,他就从一个软弱柔情的男人,一个被怒火包裹的复仇者,变成了镇定、沉稳和执着的燕山假职提督。 他伫立在池塘边,又一次在心里警告自己:不要让仇恨蒙蔽了你的双眼,不要让血腥杀戮成为你的座右铭;记住,你现在并不是一个有权利去随心爱恨的普通人,你有你的责任;你是燕山提督,你的肩膀上挑着燕山卫三州二十九县一百八十万老百姓,你的一举一动都可能会影响到无数人和无数个家庭,所以你更需要冷静,更需要谨慎,更需要小心翼翼。你的职责就是保护这些善良的人,让他们不再遭受过去那样的屈辱和践踏,让战争的乌云永远不再笼罩在这片土地上,所以你更要坚强,更要努力,更要精神抖擞地去面对那些即将到来的种种艰难挑战 他转过身,预备回到自己的小院落去处理那些下午还没来得及处理的公务。 他一下就楞住了! 他身后的不远处竟然还站着两个人! 他马上就认出她们,是月儿和盼儿。两个女娃都泪眼婆娑地望着他。看得出来,她们俩早就来了,而且陪着他哭了一回。 他并没有因为自己在她们曝露出性格中懦弱的一面而感到羞愧。恰恰相反,在他胸膛里涌动的是一种能够被亲人关心和爱护而产生的骄傲和自豪,是一股亲切温情的暖流。他搓了搓有点麻木的脸颊,笑着对两个女娃说:“我哭你们也跟着哭?你们俩都哭啥?” 月儿嘴一咧,跑过来抓着他衣角,哇地哭出声来。盼儿也蹲在地上,两条胳膊蒙着头呜呜地哭泣着。 “别哭别哭!没事了没事了。”他立刻慌张起来,手忙脚乱地扯着褂子笨拙地轮流给她们抹眼泪,好半天才算把两个女娃给劝止住。“都别哭了。都是大姑娘了,整天鼻涕挂脸上象个什么话?这付丑样子,看你们将来怎么找婆家!一一你们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月儿被他的话逗得一笑,脸上挂着泪珠破涕说道:“谁说要找婆家了?”停了下,她又说,“你今天晚上还没吃丸药。” 又是那要命的丸药? 商成的脸立刻就皱成了一张枯树皮 正文 第六章(27)大丫的心事(上) . 中秋过后没有几天,燕山大地的大部分地区就进入了忙碌的收获季节。今年的雨水不好,受旱灾影响的区域进一步的扩大,即使官府从春天开始就一直在提倡和指导各地兴修水利,可农田水利建设毕竟是利在长远的事情,投入大、耗工多、废时长,远水解不了近渴,因此上整个燕山卫除了南边的几个县以及燕州附近最早进行农水工程试点的几个县之外,好些地方都因为缺水而导致粮食大面积歉收。再加上去年冬天燕北地区有不少州县都经历过刀兵,大量的人口离乡背井流离失所,这也难免耽搁了今年的春耕;象北郑、犒、应、平城、平谷等几个被突竭茨人祸害得最厉害的县,直到四月夏初难民遣返安置告一段落,都还有大片大片的土地处于抛荒之中,很多土地到现在都还荒芜着一一也许,它们的主人再也不可能回来了简而言之,仅从秋天的收成来看,东元二十年无论如何都算不上是个好年景。 可是,对绝大多数人来说,这个一点都不算好年景的年头,又处处都充满了希望。 第一个好消息是朝廷今年不仅蠲免了燕山大部分地区的钱粮赋税,还从中原拉来了许多的粮食和布匹,给受灾地区发救济。这可不是以前那种由县里乡里发放的救济一一那种救济里有相当一部分钱粮都不知去向了一一而是先由地方上的里正耆长户长和庄户们公推的三老出面,先按各家各户的实际情况分出极难、艰难、困难和一般四个等级,再根据困难的程度统一分配调剂钱粮。最初人们听说这事时简直都无法置信。啊呀,自从盘古开天地,谁听说过有这种事,光脚泥腿子和绸衫缎鞋面坐一起议事,这可能么?事实上,许多人也以为这只是官府把老办法换了一种好听的新说法,光鲜瓷瓶里装的还是野枣酿的酸酒。可紧接着就听说这是真得不能再真的真事;不单是真事,据说西边有个县在被巡察司查出来帐册簿子弄虚作假之后,不仅县令主簿都被撤职,几个合伙朝自己家里拉钱粮的官吏富户还掉了脑袋。自打这消息传出来,就再没有多少人敢借机捣鬼了,毕竟铜钱麦黍再好,也比不上颈项上的脑袋好啊;再说,为了那点昧心钱粮掉脑袋,身后还要背个坏名声,怎么算都不是一桩好买卖。也就是有西边血淋淋的榜样,其他地方的救济总体说来还是过得去,虽然在划分困难等级时难免有人情照顾的事情,分配钱粮时也有以自家的陈粮换公家的新粮的现象,可总体上说来,无论官府、地方士绅还是庄户,大家对今年的情况还算是相当满意的。 第二个好消息当然是时下在燕山南北遍地展开的水利工程建设了。虽然大量的沟渠堰塘因为开工时间和施工进度的原因,今年都没来得及派上用场,可谁都知道,只要把它们都建成,那今后几年十几年的收成就有了保障。以后不仅能种大麦小麦,说不定还能种产量更高的稻谷!那可是稀罕得不得了的好东西,一亩能打下几百斤粮食!听去过南边的人说,燕水上最早搞农田水利的几个县今年就已经在官田里开始小面积试种了,要是能成事,说不定明后年官上就要开始推广和倡导。 第三个好消息是一个人们口口相传的传说。现在到处都流传着一个说法,说是东边的屹县今年可是了不得,旱年的收成也比平常风调雨顺的年成高,打下来的粮食堆得能把麦囤子顶破,米面多得敞开肚皮吃一年都不完。所有听说过这事的庄户都哈着嘴表达了自己的感想:乖乖,这还了得?难道屹县人都是三头六臂,他们怎么能从土里翻刨出这样的好事?也有见识过屹县风物的人说,那屹县人杰地灵,天上星宿下凡出了个火星公,别说锄撅抓耙这些庄户家什和别的地方不一样,连除草的镰都不是直刃的,耕牛的挽具更不同一一别地方都是胸挽,人家屹县的耕牛,挽具都是架在牛的肩膀上现在,屹县周边几个州县已经在比照着屹县人重新置办农具了。另外,朝廷也挺看重这事,专门派了几个穿金戴银的大官,带着堆成山的铜钱去请火星公出山,让他为全天下的百姓谋福利,估计大家很快就能沾火星公的光,从土里刨出吃不完的粮食来庄户们都流着口水憧憬着坐在米山面海里吞饼咽馍的那一天。佛菩萨保佑火星公,别说打下来的粮食吃不完,只要每亩土地每年都能多收上那么一斗两斗,那就得为火星公戳个庙立个牌位,让他时时代代受人们的香火供奉!这些淳朴的人不仅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东元二十一年的秋收之后,不少地方就陆续出现了火星公公庙,随着新农具和新的耕作方法的广为流传,这种简陋的庙宇不仅传到了中原,还传到了更远的南方,许多年以后,火星公公就和城隍土地一样,成为了这块土地上一个民间信仰的神祉,并且就此演化出无数美好的故事与传说 当然,眼下无论是即将被神化的火星公公霍士其,还是这场造神运动的始作俑者商成,他们都不可能预知将来发生的事情。霍士其还在葛平库操劳,而商成哩,在忙碌了大半年之后,他总算有了个清闲时候。 在农业时代,春播秋收是除了改朝换代之外的首要大事,大赵朝也概莫例外。它的重要性甚至超过战争!不,它本身就是一场全民动员的战争!为了打赢这场战争,人们自发地动员起来,男女老少一起上阵,好让辛苦一年用汗水换来的粮食早一刻送进家门。为了不让天老爷把一年的收获夺走,庄户们甚至吃睡都在麦田晒场里,就为了节省那点可怜的时间。这个时候,再吝啬的主家大户也会给雇来的长工短工们熬肉汤蒸大馍,就为了能让他们吃饱喝足,替东家多收快收地里的粮食 农村在抢秋,城市里也难免会经历一次短暂的萧条。这简直就是无法避免的事情。每年的这个时候,不仅城里大量的流动人口都会一窝蜂地涌去乡村找活路,作为城市消费最活跃阶层的大小官吏们也要下乡去督促指导秋收,许多在乡下有土地的店铺东家、帐房、伙计也会寻着各种各样的名目回家帮忙,有的店铺干脆就把幌子一卷关门歇业一一反正开门也做不上几单生意,还不如趁机给大家都放个假,也显得东家厚道体贴。也正是因为各级衙门里大部分的官员都下乡了,所以商成也就相对地清闲了,至少在各地的秋收情况汇总到他这里之前,他再不用面对复杂的人事关系和永远都处理不完的公文了。 九月的第一个沐休日,他依然象往常一样,天没亮就赶到提督府西跨院开始办公,上午处理完几桩前段时间留下来的公务,看了几份军报,和周翔等几个卫署的科曹官商量了一回怎么在冬天继续搞农田水利的事情,就到了晌午。午饭他是和同样闲得无聊跑来找他聊天的狄栩一起吃的。吃罢饭,两个人又凑在一起下起围棋,结果臭棋篓子巡察使技高一筹,捉了一条大龙杀得心花怒放,屎棋假职提督几番悔棋不果,愤然掷子拍案而起,在巡察使得意张狂的笑声中扬长而去 回到府邸,商成先换过衣衫,本来想眯盹一会起来看书,结果无论怎样就是睡不稳,书也看不进去。想上街逛逛散散心情,苏扎马上叫来七八个护卫。这么多人前呼后拥地跟着,那还散个什么心?他板着脸让苏扎少安排两个人,结果苏扎把头一摇,说这是包校尉的命令,谁敢乱来,就让谁滚去西马直当边兵。无论他怎么说,苏扎就是不答应一一要么多带几个亲兵上街,要么他就窝在府邸里;这没什么条件可讲。 他气得火不打一处来,指了自己鼻子问:我这个将军大,还是包坎的校尉大? 当然是您官职大。 那我说了算,还是包坎说了算? 这事包校尉说了算。苏扎挺身立正回答,他是提督府卫尉 没等他说话,商成就摔院门走了。 苏扎急忙追上去问道:大人这是去哪里? 我去后院跳池塘里洗澡,可以不?商成翻着眼皮问。 苏扎一笑止步:那大人可得当心点。要人送毛巾胰子不? 滚! 正文 第六章(28)大丫的心事(中) 。 本来是不想说的,不过怕大家以为这本书又会太监,不得不罗嗦两句。因为长期的生物钟颠倒和劳累,得了个神经性耳鸣,只要一动脑筋思考,耳朵里就象塞了两团棉花,而且还是嗡嗡嗡叫个不停的棉花,所以每天写得极慢我发誓,这本书绝对不会太监。 后院很安静。暖烘烘的日头从落了叶子的柳枝间撒下来,落在人的肩膀上,让人不由得生出一股懒洋洋的倦怠。徐徐的秋风卷起地上的枯叶,顺着小树林里的石板路沙沙地移动着。小径尽头池塘里的睡莲已经失去了昂然的青翠,取而代之的是满目衰败的枯黄。寒露已经过去,很快就要到霜降;冬天的脚步越来越近了。 商成在树林里转来转去,脑子里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情。 按照卫府制定的计划,范全的四个骑兵营今天上午就要从如其寨进草原,对聚集在白谰河流域的突竭茨山左四部进行骚扰;后天,孙仲山的六个营也要出留镇,然后沿着黑水两岸一路向北扫荡。 虽然这次的军事行动侧重于留镇方向,可他并不怎么操心燕中的战役进展。眼下从留镇到燕边的狭长区域里已经集中了两个旅又八个营的卫军和边军,一万多人摆好口袋阵,就等着突竭茨人来钻;在如此布置下,追着赵军到燕山进行报复的敌人绝对讨不到丁点的好处。即便突竭茨人的反应和卫府事先预计的有出入,他也不担心一一寒冷的冬天就要来临,措手不及的突竭茨人再狂妄,也不敢在这个季节大举南下;再加张绍和孙奂都在留镇,这两个人一个长于谋划,一个战场经验丰富,带兵进草原的孙仲山又是智勇兼备,就算有意料之外的突发情况,他们三个也能随机应变。 他现在就担心燕东的进展。要是李慎和范全贪功,把佯攻搞成强攻,把骚扰弄成打击,图一时之快结果打草惊蛇引起突竭茨人的警觉,从而对明年春天的军事行动造成不利的影响,那才真正是得不偿失! 另外,上京对下一步军事行动的模糊态度也让他心情很烦闷。朝廷不愿意打这一仗,兵部却偏偏表示支持和赞同,两份急密公文同一天送到他手上,内容却截然相反,这实在是教人头疼。 他埋着头走路,边走边胡思乱想。 兵部支持自己的原因显而易见。去年征讨草原是大赵立国百年来首次大规模对境外作战,结果大败而归,六万士卒埋骨大漠,如今亟需一场拿得出手的胜利来鼓舞低落的士气;而且自己是萧坚临战提拔起来的将领,要是明春的战事顺利,那么不管是对如今赋闲在家的萧坚来说,还是对在军中影响力极大的其他萧系将领来说,都是一桩好事。朝廷不想打也有朝廷的理由,在公文里提到燕地大创黎民被难诸军疲惫背后,隐着去年征讨草原大败的余波未平、酝酿中的澧源大营和北方诸卫的镇守大将更迭方案至今没个眉目、随着右宰相人事变动而来的三省六部人事大调整还在持续进行等等说不出口的理由 想到这里,他又想到了自己的职务调动问题。 前几天,他收到了毅国公王义的一封信;信里主要谈的就是他的调动。为这事,王义替他找过不少人,可不论是兵部还是朝廷,绝大多数人的看法都是不希望他离开燕山,哪怕王义搬出他的眼疾来作理由,两位宰相也不肯点头。 唉,看来他一时半会是不大可能依照自己的心愿去做个只管带兵打仗的将军了。他还得把代理燕山提督继续干下去。不过这样也好,有他在,至少燕山的农田水利工程不会半途而废,几条贯通全卫连接中原的道路也能修出个模样来。有了这两桩好处,只要后面的提督不是太糊涂,老百姓的日子多多少少总会有点起色。等今冬明春卫署在全卫推广新农具和新的耕作方法之后,这起色还会更加地明显 不知不觉中,他走出了小树林,走到了池塘边。 他突然发现不远处的草亭里有人。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很亲昵地围坐在亭里的石桌边,低着头交谈着什么。 他认出来,亭上的女子是杨盼儿。 看到盼儿专心致志地拿着剪刀和彩纸绞花样,他的脸上也不禁露出笑容。盼儿有男朋友了!这个苦命的女娃娃不会再把自己禁锢在那个小天地里,痛苦地一遍遍地经受心灵的折磨了!他就象个听说妹妹有对象的兄长一样,由衷地替她感到高兴。 他立刻意识到,这个时候可不能去打搅他们。他一边好奇着那个戴软脚幞头穿一袭皂青长衫的年轻男人到底是谁,一边准备悄悄地离开。 就这个时候,他听到背后有人低声地说:老爷。 他转过身,马上看见两个妙龄女子低头垂手恭恭敬敬地站在石径两边。左边的他没什么印象,右边一个身量高挑的大概有十六七岁,皮肤好人长得也漂亮,圆脸娥眉桃花眼,似乎就是盼儿身边的一个丫鬟一一不过名字就不知道了,反正不是卉儿就是穗儿,要不就是鹦鹉燕子之类的 他竖起一根手指放到嘴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说:你们小姐在和人说话,你们站远一点,别打扰她说着他还摆了几下手,示意两个小女娃都走开。 两个女娃显然被他的举动给弄迷糊了,互相望了好几眼,那个叫卉儿还是穗儿的丫鬟才大着胆子吃吃艾艾地说:是,是小姐让我们把茶水和香果送过去的。 商成这才注意到两个女娃一个捧着个茶壶,一个端着放了几样香果零食的托盘。他点头说:那你们赶紧去。他随即就叫住他们,望着亭子里小声问道,那男的是谁? 男的?两个丫鬟更迷糊了,张着眼睛到处瞧了半天,满脸疑惑地问,哪里有男人? 草亭上和你们小姐说话的那个男的,是谁? 两个丫鬟这才知道商成在问什么。弄明白之后,她们俩的脸立刻就憋得通红,低着头使劲咬着自己的嘴唇,一付想笑又不敢笑的尴尬神情。最后还是卉儿胀红着脸说:老爷,那那是是霍家大小姐。 那男的,是大丫? 商成吃惊地张大了嘴。 两个丫鬟终于忍不住了,捧着茶壶端着托盘,吭吭哧哧地笑起来。 亭上的盼儿和年轻男子听到这边的动静,都朝这边看过来。 这下商成看清楚了,那个年轻男子确实是大丫。嗨,这家伙今天莫名其妙地穿身男人的衣衫,打眼间根本就认不出来,他还以为是盼儿在这里和心上人约会哩;唉,这一回洋相可是出大了!他的脸上也有点发烫,嘴里胡乱支吾了两句,抬腿就想走一一大丫已经在喊他了: 和尚大哥! 看来是走不成了。他狠狠地瞪了两个还在抿着嘴直笑的丫鬟一眼,转过身来说:是大丫妹子啊?稀客哦,今天哪阵风把你吹来了? 两个丫鬟咯地笑出声来 正文 第六章(29)大丫的心事(下) 商成临时找不到什么好托辞,只好微笑着走进草亭里。他随便找了个空石凳坐下,看了眼石桌上放着的金丝竹篾编就的针线篮,笑着问道:“你们在做针线?”没办法,既然走不掉,他就得装出一副自己对这些东西很有兴趣的模样;可他说话时敷衍的口气连跟过来的两个小丫鬟都能听出来。 “大丫姐在教我绞窗花。”盼儿小声说。她从丫鬟手里接过茶壶,拿了个干净杯子倒点热茶水先涮了涮,给商成斟了一杯水。“哥,”她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你喝水。” “哦。”商成支应一声。他低着头,随手拨拉着针线篮里的各种小物件。他不知道该和两个女娃说点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引出个话题。可就这样枯坐着显然也不是个事。他拿起针线篮里绞到一半的纸样看了看,没话找话地问,“这是个什么花样?” “是《童子送福》。”还是盼儿在说。 商成一下就不说话了。 三年前,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他从端州回屹县,在霍家堡自己刚买的那个小院子里就见过同样的窗花。记得那幅《童子送福图》就是大丫精心绞好贴上去的,糊窗户的贡纸也是大丫用打小积攒起来的梯己钱替他买来的;一直到他成亲以后,那窗花都还在。第二年打春时节他去给官上赶马的那个清晨,早上起来还看见莲娘在拂扫落在窗花上的尘土。转眼三年过去了,当初那三间茅屋里的许多物事都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变得模糊起来,可那幅已经褪色的窗花却一直映在他心头:一个被马牛羊猪狗鸡六畜簇拥着的胖娃娃,手里捧着粟豆麻麦稻五谷,正咧着嘴朝他开心地笑;临出门时,妻子还对他说,“一路上要当心”。所有的记忆都是那么的生动,仿佛就是上一刻才发生的事情,耳畔依稀能听见妻子深切的嘱咐 他让两个女娃也坐下,假装没有看见大丫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面庞,先对盼儿说:“陆家两位小姐不是邀你们今天去西河上秋游么,你怎么没去?” 盼儿迟疑了一下,说:“我,我有点不舒服。” “不舒服?怎,你病了?”商成关切地询问道。 盼儿红着脸摇了摇头。 “看过大夫没有?” 盼儿的脸更红了。她嗫嚅地说:“没,没看大夫” 商成皱起眉头正要数落她两句,忽然反应过来了。他没办法把话再接下去了,只好囫囵说了两句“多休息想吃什么让他们给你做”之类的老套话,就急忙端起茶盏来遮掩自己的难堪。 盼儿也很尴尬。她的脸烧得发烫,绞着手指根本就不敢抬头看人。过了一会儿,她轻声轻语地说:“我想起来了,我屋里还有点事,你先陪大丫姐姐坐会,我去去就来。”说完,她也不等商成说话,招呼着自己的丫鬟就急急忙忙地走了。很快她又让那个商成以为是叫卉儿其实是叫胭脂的俏丫鬟过来,把大丫的丫鬟也叫走了。 草亭上就剩下大丫和商成。 两个人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商成还端着茶碗。他低着头,思索着放下茶碗之后找个什么话题来叙谈。自从那年柱子叔上门提亲被十七婶拒绝之后,他们俩就再没有单独相处过;这一方面是十七婶的谨慎,另外一方面,商成也怕见面之后大丫会更难过;当然他自己心里也不大好受一一在和莲娘成亲之前,假如非要让他来为自己挑选一个妻子的话,毫无疑问,他肯定会娶大丫。可假设永远都只能是假设,残酷的现实让他和大丫擦肩而过,后来他娶了一个好女子,而大丫也嫁给了那个短命的男人,在夫家守了三年的孝,也忍受了三年的屈辱现在,大丫就隔着石桌坐在他旁边,脸上虽然带着笑容,可看上去一点都不开心,望着一池败叶的眼睛里只有一种死心般的灰色。他惊讶地发现,大丫整个人都变得令他快认不出来了,在他的记忆中,大丫有一张透着朝气的红扑扑的鹅蛋脸,可如今她的两颊都塌陷下去,就连脸蛋上那两团绯色的红晕,也是用胭脂涂抹出来的 他放下茶盏,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张开口说道:“你”他再也说不下去了,难过地低下了头。 懂事的大丫马上站起来,捧起茶壶帮他把茶水续上。 “我盼儿妹子这几天心情不好,我就过来陪她说说话。”大丫说。 “她怎么了?”商成立刻追问道。事实上,他一点都不关心盼儿的心情好不好,他就是想找个能接续下去的话题。 “前几天,陶家的四小姐和程家的二公子定了亲” 这事商成知道,他还去陶家贺了喜。陶启和程桥是同年的进士,眼下一个是燕州首府,一个是太子詹事,这门亲事算是门当户对。程家的二公子就在卫牧府里做事,他也见过几回,说话有条有理,看着就是个踏实的年轻人,和陶启那个知书达理的小女儿正般配。可这些和盼儿有什么关系?他思索着,随口问道:“怎么,盼儿也看中程家二公子了?” “程家的二公子,就是前头毁亲的那个” “毁亲?”商成皱起了眉头,“程家不敢吧?”这年月毁亲可是不得了的事情,别说程桥只是个七品小京官,就算程家是天皇贵胄,敢做出这种下作事,也要被铺天盖地的唾沫淹死! “程家二公子,就是盼儿妹子许的那个人。” 被大丫一提醒,商成立刻就记起来了。对,是有这么一回事,当初在西马直度家店把盼儿解救出来,他还教孙仲山把她护送来燕州投亲的一一好象投的就是程家;结果程家扯出她父亲的家书不认她,孙仲山半道上还把她的丫鬟给“拐”跑了说心里话,他对盼儿父亲以及程家人的做法是非常反感的一一这样做实在是太绝情了,也太让人难以接受了,这些人只顾着自己的仕途和名誉,根本就没考虑到盼儿感受,她一个十来岁的女娃,孤苦零丁地呆在一个陌生地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要是一时想不开,那该怎么办?难道那些人就忍心看着她去寻短见不成?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沉重地说:“你是当姐姐的,多劝劝她。事情都过去那么长一段时间了,让她别总惦记着回头我和婶子说说,看有没有合适的人家,给她说合一门亲。” “我娘给她说过两回,都是好人家,她自己不情愿” 有这事?商成惊讶地抬起头,问道:“她咋不情愿了?”这时候他才发现大丫一直都站着和他说话。他赶忙说,“你坐。坐下来和我说说,她怎么就不答应亲事的?” 大丫没有坐,摇了摇头说:“她没说为什么不愿意,就是不答应。” “是这样啊”商成也没办法了。这些小女娃的心思说变就变,今天这般明天那样,别人谁能猜得透?而且这婚姻大事历来讲究一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越是官宦大族越注重这些,她爹妈没点头,她好象也不能就这样匆匆忙忙地嫁人。要不,他来做这个主点这个头?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马上就被他否定了一一他才不想去落埋怨哩!盼儿想嫁就嫁,不想嫁的话,等过两年月儿一出嫁,家里没人说话冷清寂寞,她自然也就改主意了。 盼儿的事情说到这里就再也接不下去了,商成只好转着心思找新话题。可急忙间哪里找得到什么有趣的话题?他天天不是衙门就是书房,来来回回都是办公务谈公事,就便是城里有点什么新鲜事,也没人来告诉他啊。半晌他才说道:“你坐。一一在燕州这里,还住得习惯不?” 大丫点了点头,可依旧没有坐。她不敢坐,生怕一坐下就让和尚大哥看见她眼眶里的泪水。就是现在,她站在他身边,也得攒足全身的力气才能让自己站稳。她甚至不敢多说一个字,更不敢去看他一眼。她用最后的力气竭力维持着自己那点可怜的矜持和尊严 她不记得自己后来又与和尚哥说过什么话,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当她清醒过来时,她已经在属于她的那间小屋里。她躺在炕上,身上盖着薄被,可心底里却是一片冰凉。浸入骨髓的寒冷从她的头顶一直曼延到四肢百骸。她瞪着两只早就被痛苦和煎熬折磨得失去神采的大眼睛,直端端地盯着被一团油灯照得模糊昏暗的屋顶。黑黢黢的房梁就象一头蹲踞她头顶上的恶鹰,张着翅膀恶狠狠地向她扑过来。昏暗中她不能呼吸,无法呼喊,手脚几乎不能动弹,只能死死地攥住贴在胸口的那个小荷包! 荷包上绣着一个“商”字。 出嫁之前,她把这荷包送给了和尚哥,她扶着那男人的灵柩回乡时,莲娘又悄悄地把它塞给了自己。也幸好有这荷包的陪伴,她才有了活下去了的勇气。这是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里她唯一的希望,也是她最后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