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京却》 第一章 :霜降 /292432明月京却最新章节! 黎王朝 新历十六年,旧王朝更替后的第十六年。 冬日天色多是阴沉,镐京城里时不时飘过一层阴云,低沉沉罩得满城,像是泥土地上生了霉菌一般,让人心里恶心却又挥之不去。 直至卯时过半,太阳从云里稀薄处影影绰绰的探出一抹光彩,才渐渐地将世界照得光怪陆离。 皇城太极宫内宣政殿后,诸臣退了早朝,干净的大殿四下通透,剩四个看不清模样的兵卒跪在地上颤颤巍巍,衣衫上的血渍证明了他们显然刚经过一番严刑拷打,不过遗憾的是并没有问出任何有价值的线索。阳光从侧面照进来正好洒在威严的的大殿前,一张银白的丝绢被人揉成一团弃在地上,旁边一个身穿褚黄色滚龙袍的男人负手站立,身旁的案几早被他掀的七零八落,甚至砸到站在一旁的内侍身上。内侍监程笃汝是宫里的老人了,这般场面他早已见过许多,眼见这位发起脾气,便赶紧使了眼色让其他伺候着的都躲了出去,自己伏在地上等候圣令。 几句话的功夫,那人一声令下,八个银甲亮盔头戴花翎的骁卫从殿外虎狼般奔至。 盔甲铿锵的撞击声回响在空荡的内殿上,他们不顾几人辩解,拖起跪在地上的昨日还穿着同样甲袍的四个兵卒,粗暴的将其架上了肮脏的囚车。炷香功夫便至东市口外,这里是大黎最繁华的街市,数十年如一日的热闹喧哗,四下店铺林立,赶早市的人们早已摩肩接踵。眼见这囚车过来,原本交错的人潮瞬间被这多日不见的“斩刑”吸引,顿时如蚁潮般涌来。 四颗人头落地,滚在地上沮沮的洒着赤红的鲜血,亲人捂住了女人和孩子的眼睛,但捂不住她们内心的恐惧,人潮里的喊叫声哭闹声开始此起彼伏,仿佛时间又回到了16年前一样。人们还在颤抖,那囚车当啷着就顺原路回去了,人群慢慢地窃窃私欲地散了。再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哭啼变成了闲言碎语,哭闹变成了嬉笑,喊叫变成了吆喝,偌大的京城重新变得祥和,仍旧是早市里的那片繁华与喧嚣。 当朝禁卫副使姚方此刻身着皮制轻甲,刚从兵部办完月例发放的事,一路从安乐门上疾驰过来。拴稳了马匹后,又快步行至平康坊外,一路上眼观六路思忖不停似乎有要紧的事情等着他。 不远处就是朱雀大街,这里是官道,由太极宫起直至南门城墙,此刻也是人声鼎沸。几个巡差盯着西侧的过路人反复盘问,几个西域客商牵着骆驼叮当作响,还有妖艳的歌姬舞起雪白的腰肢迷得行人不肯挪步。喧闹之中,几声咯咯笑声传来,却见两个纤瘦身影从街旁的国子监大门里钻出,两人都是头上纱罩散落,露出瀑般乌黑长发,却仍旧手挽着手轻车熟路地钻进了人潮。转眼再看,只留下身后几个老头举目四盼,见那二女子失去踪迹,兀自在那里跺脚不忿。 这里东去数十米便是东市口,那两人于人潮中行进不久料定那几个老头不敢追进来,便找了一家胭脂铺藏身。此刻放有时间理了身上的衣物打扮,显出了女儿家的妆容和雪白的脖颈。老板见二人虽举止疯癫衣衫陈旧,但衣物布料和手上擦灰的帕子却是上等货色,想来定不是寻常人家的小姐,心里着实高兴,便拿起不少东西过来兜售。 这二人自小是在深宫长大,总要隔三差五想着法逃出来逛,有时候是躲在王兄回府的车架里,有时候会藏在鸿胪寺采办的人群里。但大多时候,都是拿个腰牌扮成自家宫里的侍女溜出去。 这一日,是本朝秋闱科举之日,三省主考六部协办,文臣举目关注,学子齐聚镐京,十年寒川苦读只为今朝金榜题名,争得一官半职,或养家糊口或造福一方。这女子二人便是拿着从齐王崔琰那缠了几日方讨来的小字旗符,裹着上围戴了巾,罩了件皂色的布衣袍子,把脸也抹了髻也藏了,扮成了学子模样混进了贡院。本打算去看看秋闱科考是个什么样子,刚要进门时便看到几个男子在那脱衣,一时羞得大喊大叫。巡检的主考李如山是当朝要臣,从小看着她们长大,顿时认了出来,姐妹二人一时间在贡院内四下逃窜,闹的贡院学子各个惊叹。 这二人都是碧玉如华的少女,跑了半晌,此时方安下神,收拾身上打扮,其中一个从怀中掏出一个锦绣荷包反复看了几眼复放了回去,似是确认完好无损才放心。另一个笑道:“这劳什子我都不记得是几岁送你的了,你倒戴了这么久。改日我重做一个送你好了。” 她却道:“这是髫年的上元节姐姐送我的,我当然要好生带着。”忽地眼睛一亮,又道“哎,今岁上元节我也送姐姐一个吧,保准姐姐喜欢。” “那感情可好呢。我们俩可以凑一对捉了。” 二人一面在这假选着胭脂,一面悄悄地聊起了闺话。 “姐姐,你说刚才门外那个,会不会就是那个柳公子。” 这二人一长一幼,幼的今方十四五岁,生的风眼娥眉皓齿皎月,身段略微矮了些,身上衣物有些不伦不类,但难掩其眉宇华色。幼的原拟名玉知,过了百日宴后,圣人偏觉此名不妥,“玉者,玩物也。性凉、易碎”,改赐做“御知”。盖因当朝驾下唯一公主,地位自不比寻常,总做出疯闹事情。旁边另一个长了一岁,亦是生得眉目清秀,身段上要比妹妹略高几分,却也更瘦几分。她不同公主,原是皇母所生,与公主二人不是亲生,不过一同玩耍长大,胜似孪生。 安别做了姐姐,自懂事起便多了内向。往日不打不闹,潜心读书念学,学堂之上,时有佳句被夫子惋惜,只道“她若是个皇子,那才是我朝佳话啊”。只是这些年,妹妹逐渐大了,愈发疯闹,姐姐怕她闹得出格,便时刻盯着,却也与她耍得胆大起来。此时见她问起,心中一猜便知这妹妹说的是贡院外遇见那位,当即捂着嘴笑。 “你说的,是那个披着的还是未...”话到嘴边,自己也羞得再张嘴了。 原来那时,众学子都在院外等候。几人聊起时下要事均七嘴八舌好不吵闹,其中有一公子风度翩翩口若悬河,显然熟读名家却不似他人迂腐,一番言谈甚有见地,与那些之乎者也的学子截然不同,这二人便记在心里了。 “好啊姐姐,你也学的油嘴了。仔细皇姨杖再你几棍子。” 御知被她嘲弄,饶是一向胆大也羞得情急。 安别见妹妹整个脸庞都起了一片绯红,捂着嘴笑了片刻才不再逗她。 “妹妹只见了一个侧影便起了心。倘若...倘若今日只是一隅,真却是个夫子如何是好?岂不是造化弄人了。” “姐姐竟胡说。夫子都是李大人那般拽着胡子的。怎会如公子翩然潇洒。而且,夫子也定不会喜欢长相思那些词句。说不定,见了还会批几句“下流”。”说罢,又叹气到,“刚才我应该直接上去问他的。可惜了。” “你说,这长相思的句子,我记得豫霄哥哥也曾说过的。可他不就是个夫子吗?哈哈哈。” 御知一楞,两人眉目相顾,又咯咯笑个不停。 安别笑了半晌方止主,伸手捏了一把御知,惹得她躲在一旁。 “好了,今日就此罢。隔壁就是酒肆了,这里人群闲杂,我们还是小心些好的。别惹出什么乱子了。” 隔壁这居言雅肆,始建于什么时候,早已经不可考究。只知道当年一位举子中第后见朝堂污浊,不忍同流便辞官回乡,路过此地时饥肠辘辘,落魄不堪。一沽酒女子见他才情高雅便收留了他,两人日久情深欲结为连理,却被一位世家公子不容,整日喧哗闹事,甚至要砸了院墙。无奈之下,两人紧闭大门,双双自焚殉情。后来便有人在此建了这座酒肆,惹来无数才子佳人前来祭奠,朝拜这段令人心碎的感情。时至今日,上至权臣贵胄,下至三教九流,各式各样的人都来此换贴,笔谈情愫,可谓当朝一道奇景。 御知见安别如此谨慎,仍不在意,便板起脸一本正经的与她辩解。 “柳公子写的是一手小楷,铁钩银划。他的花鸟山水更是连咱们这个做太子的书呆子豫霄都十分钦佩。上次我拿了一幅画给他看,他说这字倒是不难,画确是世间少有。这坊间多少女子夜不能寐,皆想一睹柳公子真容。他要真是个老夫子,那我朝女子岂不都要跳了渭水。” 两人玩闹一会儿,安别扭头看见那老板娘脸色有些难看,是看她二人只看不买,在这叨扰的有些烦了。便敛了敛神色,附耳劝她回去。 “咱们还是赶紧回去吧,一会儿皇姨知道我去搅了贡院,还惹了夫子,必定又要生气了。” 御知不以为然,放下手里胭脂,挽着安别的胳膊就往外走。 “不碍事的,姐姐。圣人那里有我替你求情,皇后也定不会为难你。再说,还有太子哥哥和齐王兄在,你何必总是这样谨慎。走,我们去天记听会儿子书,完了再去凝姐姐家吃些茶糕,今年秋季上的茶糕我就只吃了两块而已。” “凝姐姐那里...” 尚未说罢,安别便被御知拉起衣袖往外奔。 天记茶楼,原名王记茶楼,是镐京城内最火的茶楼,当年的王掌柜凭着一副好嗓子在此地声名鹊起,惹的王公贵族都前来这里听书,一时间名震京城。那时,先皇喜好梨园,也曾屡次微服来此听书看戏,后来他嫌这王记二字俗气,便与老板改了名,御赐天记二字,更是让此地名声大噪。 出了坊门,往前不远便是了。两人正要迈步,一匹快马从远处腾腾的奔了过来,一个身着轻甲的兵卒,头戴巾帽,身负弓箭,一手稳着鞍绳,一手拿着鞭子死命抽打胯下的马。两侧行人连忙闪身躲开,生怕惹了霉头。 “军报!军报!” 御知却也不躲,便站在那里羡慕起来。 “姐姐,你看他,好威风。别人都躲着他。” 安别挥了挥衣袖,遮住马儿掀起的那股尘土。 “前日我听豫霄哥哥说,近日吐蕃那边又在叫嚣。怕就是那里过来的吧。你看他,浑身土色,定是没错了。” 御知好似神游,全然没有听进去,只是眼神痴痴,满脸兴奋。 “你看他骑着马的样子,是不是像个将军?” 安别心道不妙,她准是又想起一桩好玩的事来。只好紧忙打断她,拽着往茶楼去了。 二人进了茶楼,那小二见她两位少女出入却无家奴陪伴,本是有些奇怪,但二人明眸皓齿眉目间却显贵气,便知是哪家小姐贪耍,将二人慌忙引上了二楼雅阁,又端来茶水蜜饯伺候。将那些江南的蜜枣,岭南的荔枝,梨脯、桃脯、沙果脯等等,满满摆个停当才拱手退了出去。 那茶楼分为上下两层,底层是些学子丫头和一些来往路人常去,偶尔也有些慕名的游客闲谈。那说书人银白了头发,身穿皂色大褂端坐在一楼中央的一座三尺见方的台上,身行端正,却时而摆起各色架势,面前垒起一斗朱红方桌,桌上一把金丝银绣的檀木折扇,扇旁一方墨斗醒木,一杯清淡茶水,唇齿上下一碰便是一段故事,字正腔圆,竟不失故事传奇分毫。 啪! 醒木击在案上,那说书人眯着双目,好似看穿风云,谈破岁月。 “上回说到,阴曹战乱,二王相争。那忍德王如何遭遇不测,神魔命运究竟是如何安排,且听老朽慢慢道来。” 御知凝神听着说书人的故事,忽然被人扯了扯袖子。 “哎,快看,快看。” 御知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半天,也未曾看到任何端倪。 “是谁?” 安别有些不确定。 “刚才好似看到齐王哥哥府上那人,一时想不起名字了。” 御知摇摇头,专心听起书来。 “呔!那乾德王乃是将军转世,又在天界修了万年的恶神,比那忍德王凶恶不少。这一日两人堂上相会,是剑拔弩张,便要分出个胜负,定出尊卑!” “哎,你看。” 安别又拉着御知不住的喊。 御知本听到好处,正在用神,差点被她拽个趔趄。一慌之下,竟也记不住先生说在了那里,无奈之下,只好顺了她侧身往窗口探了探身子,眼神不住的张望,终在市井小贩与往来商贾熙攘人群中,看到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她的心里忽地平地兴起波澜,无论是上岁生辰收到圣人御赐金字玉坠那天,还是与姐姐在太液池的尽头的淤泥里摸到一大群白里带红的锦鲤那天,或是在西市拥挤的人群里买到自己心仪已久的胭脂那天,或是在街边看见沾着蜜糖裹着橘子的糖葫芦那天,她都没有今日这般高兴。 “姐姐先听着。” 大街上人潮拥挤,御知丢下手上的果脯瓜子,留下一句话蹬蹬地奔下了楼。扑红着脸庞站在天记茶楼的门口往南跑了几步,却始终未看到要寻找的人影。正失望折返,却被一人背后推了个趔趄,几近要弓着身子趴在地上。 御知抬头扫了扫衣衫上的灰尘,只见那人影远去,嘟囔着骂了几句,起身理了理身上的灰土,却发现腰上的荷包不见了踪影。 估摸着方向赶上去追了没多远,那人早不见了踪影。正气着四下张望,一个不留神将脸撞在路人怀里,心里泛起一阵莫名怒火,不由得作势要拿出公主的性子。 “今日偏是怎么了,我说你...” 话未说完,只见眼前那人穿一件自己早间方才见过的青色花鸟圆领锦缎袍,剑眉分展如堂前燕尾般盘桓在那张俊俏的脸上,漆黑的眼眸透着无限柔软,春日朝阳般,在这冷冽的秋月里照的人心内一阵温热,嘴角兀自还撇一丝微笑。同时还伸手扶着自己,耳边传来的正是那个在贡院外曾让自己萌动的声音。 “姑娘。” 御知好似没有听到,只呆看着眼前之人,却不说话。 那人松开手,拱了拱。“姑娘,无碍吧?” 御知被他唤了几句方缓过神来。刚才被人撞倒,又跑得急些,此刻,额上的角发散落开来了,想来自己定然有些狼狈,便侧身拢了拢发梢,仍旧是呆站着,不知如何作答,全然失去了往日癫狂相。 二人就这样站在东市外人潮最为涌动的平康坊街口,周围人声鼎沸,往来烟火不绝,唯这二人相顾无言,如许多年未曾照会的故友般面容堆笑,似有千言万语堵在心绪。 此时,安别喘着赶来,上前攥住了御知衣袖。刚要开口时,看到对面的男子,也惊讶的捂住嘴不敢说话,只轻轻的晃晃御知,拿眼神瞟了瞟。 御知咬着双唇,眼神一扫,见了那人腰间玉佩,忽得计上心头,娥眉冷对。 “你...你这个人,怎么,怎么走路都不带眼睛的。光天化日冲撞姑娘。” 安别也被她突如其来的质问震惊,不知她葫芦里卖什么药。 那男子眸子眨了眨,神色间有些吃惊,转而仍是面带微笑,拱手还礼,努起下巴指了指旁边杂耍的艺人。 “姑娘莫怪。我见这里热闹,便停留了几步,不是故意挡着姑娘的道。” “那人偷了我的荷包跑了,你挡住了路,告得官府怕也判个同伙之罪,今日之事你定得赔我才行。” 说着,便把葱白腕子往前一伸,张着掌心作势索赔。 那人却见她年纪刚过及笄,少女肌肤姣白,眼角含笑,眉间虽有几分倔强却遮不住脸上的羞怯,一时看痴了,待身旁一人路过才反应过来复又敛起神色。 “姑娘,是要在下如何赔?” “我那荷包贵重,只能用贵重的东西赔我。” “可在下随身并无银钱。不如,不如姑娘留下住址,我随后送来府上如何?” 御知见计谋得逞,强忍着嘴角的笑意,指了指他腰间的玉佩。 “如今这登徒子都善于如此吗,都敢在这街上耍泼皮。闺府岂是如此轻率便可告人?你若没带银钱,便拿这个抵了,我也不嫌你汗渍腌臜。” 那人先是一愣,随即似笑非笑,二话不说便解下坠绳,将那玉佩递给了她。 “此物确是我身上贵重之物。不过戴了十数年。今日姑娘喜欢,拿去把玩就是。” 御知接过来,低头摩挲了片刻,依仍不能辨认那几个篆字。正要抬头问话,却不见了那人的身影,顺着安别所指方向看去,也只看到了拥挤的人群,仍是那样的喧嚣热闹。 落日熔金,行人渐稀,御知揣着玉佩与安别二人悄悄的猜着男子的身份,顺着坊街慢悠悠的回了皇城。 此时天色渐渐晚了,皇城上有值令官们挂起了宫灯,橙红色的烛光偶尔在风里打一个转,闪烁的将墙边的门郎官晃出一个巨大的影子。 第二章:月影 /292432明月京却最新章节! 宫内高墙林立,金黄的檐顶被灰色瓦楞映衬,遥不可及的宫殿又多了几分冷峻。墙下偶有几个内侍疾行,也是用布裹着小尖靴,到了殿门外再取下来,保证不发出一点异响。几只鸦雀刚掠过矮檐,扑棱了两下翅膀便被石子击中,摔落在远处。 太极殿外,两位紫袍老者迈步出来。一人面白无须,中等身子,脚下一步一步谨慎如往常一样,但神色颇为焦虑。躬身快走在那身前有须老者身后半步,悄声道: “大人果然不知吗?” 那老者红色面庞在前,本毫无波澜,但听他一问也是神情一紧,脚下猛然驻足,左右环顾之下复又撩袍挺身前行。 “若有人故意为之,恐怕他是最没有嫌疑。刘大人若有什么怀疑,可以报给圣人,何必在这旁敲侧击。” “李大人,您说笑了。往日你我们虽有嫌隙,但都是为了朝堂。您是三代元老,大黎的大儒,又是太子的老师,我岂会不尊。只不过此事发的蹊跷,我是左思右想实在不通,想来求教一二。” 几位宫人躬身从一旁走过,脚步亦是紧张。那无须老者缄默半晌,见诸人走远方后贴身靠近了些。 “那年的事...大人你可曾...” “怎么?难不成刘大人怀疑是我指使的?” “悄声!” 刘大人赶忙伸手示意噤声。 “你这个老倌儿,今日怎得如此桀骜。这话也敢往外说。我不过是担心,或许不经意间的口耳相传,被他人做了文章也难说。如今朝中当只有你我二人知晓,计较起来,这是要杀头的罪过。你我同朝为官这般久了,你怎么就不识老弟苦心。” 那老者沉吟片刻,摇头道。 “玉溪,你也是两朝元老,朝廷的中书令。平日谨慎周密,今日怎得如此胆战心惊?这话是如此,可圣人并未指责你我,只叫大理寺查办。难道你不知其中缘由?” 刘玉溪被他提点,开始琢磨起来。 “若说是门郎官有人指使,那自当是兵部刑部各部曹司协查才是,圣人钦点大理寺来办,确实有些不妥。大理寺一向只是...” “再说。此事也并非你我二人知晓。要论起来,还有一人。” “你...你是怀疑...” 这里尚未说罢,那位李大人却已经迈步离了,只留他一人独自震惊。 墙内另一侧,太液池上的微风吹拂,一池秋水在夜幕中轻轻的泛起皱,盈盈倩倩的走远,像一个离家出走的少女,娇弱,却坚决。 一个素雅端庄的身影站在远处,见两人人影从殿内离开,便缓步出现在含凉殿外,鬓云斜钗,薄裳素净,面色沉稳如这深夜的大内禁苑一般,隐藏着所有波澜。 她从侍女手里接过一个银盏,乘了碗温热的莲子,起脚慢步进了含凉殿。 路上不小心洒了几滴,裙摆拖在地上扫过,她皱了皱眉头,脸上露出一丝厌恶,随即便转做微笑,将那表情收敛了起来。 进了内殿,她并不在意屏风后那刚刚消失的身影,只用目光凝视着阑干上倚着的陛下,捧着银盏缓缓拜了下去。 “陛下。天凉了,近日吃了不少荤食,所以给陛下煮了碗热糖水。” 那人转过身来,一身赤黄缎袍上边滚五爪金龙,腰系九子盘龙玉带,左边坠的是龙凤呈祥的银雕香囊,右边挂的是一个白玉雕做花好月圆,玲珑剔透十分精致。这一身细致打扮正是当朝圣人天子,虽是一头略微花白的头发,但站在那里不怒自威俨然一副严肃模样。 此刻圣人正为早间之事心烦,忽见她捧着盏跪在地上,眉眼含笑神色似旧,忽地忆起了当年引她过门情景,一袭花红嫁衣,笑靥无俩。只可惜时光弥散,情谊难复,这么多年过去,自己反倒越难越掌控她。 “皇后有心了。今日没有陪妹妹打理那些花草?” 常皇后脸上的神色撇了撇,似乎很不愿他提起自己的妹妹。 “陛下又忘了,花草前几日刚换过,且得慢慢养着呢。” 皇后起身扶了扶裙摆,见内侍们已经退下,便随着陛下倚坐了下来,面前的案几上满是各路奏章文书,堆的满满当当。 圣人见她盯着一卷奏折看,也并未做声。 常皇后转眼含笑看着眼前这个熟悉的男子,自己虽与他在风雨飘摇之中同床共枕数十载,可如今却同换了一个人似的,自己愈发猜不透了。 或是多年的杀伐决断使他愈发多疑,从前的诸多温柔也都渐渐冷冽。若不是自己前来侍奉,怕是几个月都见不到他的身影,自己每日呆在偌大的承坤殿里,每日只与妹妹和几株花草作伴,念经礼佛,孤寡凄冷的如同废后一般。 “陛下。如今不比从前。现在满朝文武皆为你所用,更有太子和齐王在旁襄助,何必要亲自劳累,看如此多的奏章,累了身子。” “家国天下。孤既然坐了这个位子,天下诸事,孤要问了方放心。不然总被些宵小烦扰,图谋不轨。还有啊,今日发生之事你可有听说?” 常皇后见圣人脸上忽然变了色,想起日间侍女传报的消息,几乎要惊起一身冷汗,赶紧起身正襟危坐。 “臣妾深居禁闱,从不干涉朝堂的事。也只知些花花草草,哪知陛下朝前的事。” “皇后可知今日郡主去了哪里?” “安别?她早间说去找御知听戏,我便没有过问许多了。两个孩子一起逛逛也没什么的。小时候还总带着太子一起,如今太子与齐王课业不休,只好自己到处玩了。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皇后道。 圣人脸色阴沉,微有怒色。 “中书省尚书省的几个阁老跑到孤这里来告状。说她们两个,女扮男装,搅了贡院科考,耽误了吉时。害的秋闱晚了三刻方开。真是胡闹!” 午间时,皇后在内苑便听人说了此事,当时也是大惊失色。这两个孩子虽然平日胆大妄为,但总不是出格的错,无非是打鸟捉鱼,爬墙取花,孩子家淘气玩耍,圣人也对她们纵容许多。然而秋闱科考是朝纲大事,陛下近来忧心忡忡,此时定然发怒,所以才特地呈了糖水过来赔罪。 此时见他说起,只是装作不知的样子,替她二人遮掩,实在不行便佯做数落一番,劝他消了怒气才好。 “这....,陛下,她两个女子,即使化了男装,若是没有旗符,如何进得了贡院?那院里都是些学子大儒,她却跑进去做什么!” 圣人见她似乎真的不知情,言辞倒缓了些。 “这次秋闱是两省主考,太子和琰儿协办。太子跟她俩一同长大,感情最是要好。御知找他讨两块旗符还不是易如反掌,你来的时候,太子刚走不久,已经一五一十的认了。胡闹!” 常皇后听闻太子已经认罪,只好慌忙理了神色,俯下身子跪在面前。 “陛下,安别年幼,不知轻重。只是一时玩闹罢了。都怪我这个娘姨没有管教。陛下切莫生气,伤了身子。” 圣人看着她伏在地上,额上的发簪颤巍巍的抖动着,传出一些诚惶诚恐的味道,走上前扶起了她。 “安别虽不是你的亲生骨血,但她自幼被常夫人养在宫里,孤也曾抱过她,也是看着她长起来的,也当自己孩子心疼的。有时候,我总会想起当年,你将一岁大的安别抱给孤看时的场景。那鼻子眉毛,跟你们姐弟长得特别的像。人都说一脉血亲,如今她长大了,也有你当年的一些影子了,看起来总是那样羞怯和乖巧。唯独这个御知,如今愈发的调皮,不像个女子的样。” 常皇后见他不住提起妹妹,心中却满是不忿,但又不敢发作,只呆站在那里,面容尴尬地伸手将圣人扶着坐下,轻轻的拿捏着他的肩膀揉搓起来。 “御知这样天不怕地不怕,颇有点陛下年轻时的样子。想必将来也可以为陛下分忧。“ “她哪里是天不怕地不怕,她的眼里就没有天地。整日就知道胡闹,不知天高地厚。也怪我太过纵容。阴日宣她来,我要与她好好说道说道才是。” “陛下愈发的贤阴了。安别和御知能有您这样的父亲关爱,是她们上辈子多少年修不来的福气,臣妾替他们谢谢陛下。”常皇后说着,手上也换了个地方揉搓。 “皇后。其实,你也不用太过计较。常夫人四时回乡祭拜,一去就是数月。安别长大成人,你的功劳也是不小。我听太子说,他经常与安别玩耍。安别说她其实一直视你如母般尊敬,你也应当高兴。” 皇后嘴角似笑非笑,神色里带着一丝惶恐,手上动作也缓了下来。 “啊?那...若真如此,臣妾自然是高兴的。” “现在孩子长大了,孤也不能再过纵容。尤其是今日之事,着实让孤担忧。说太子也好,御知也好,或者安别。他们都是天子亲眷,享着世上最尊贵的荣宠,有时候,也该替孤承担这名分赋予他们的担子才对。” 皇后见他说的郑重,心中已然有了猜测,便小心的试探。 “陛下莫不是指....” 圣人拍了拍皇后放在肩上的手,示意她继续。 “嗯。近来西边吃紧。中午,西北指挥使崔吉前日发来战报,说是吐蕃发来和书,但总是偶尔骚扰。到了夜里就派人在山上嚎叫,吵的周围驻扎的边军将士无法入眠。几个月下来,仗是没打,将士们反倒比以前更疲惫。吐蕃王提出了条件,说若是能给他们三王子找一门亲事,送些粮食和草场,就不再骚扰边境。放着和谈国书不认,偏偏要和亲,这简直是不可理喻。” 皇后捶打的双手停下了,眼神里闪过一丝吃惊。 “圣人..” “你也知道。孤最近整日忙着这些事,焦头烂额。这件事,你来替孤办一办。帮我在朝中物色一位合适女子,如果真有必要,为了我朝百姓,这和亲之事也未尝不可。” 常皇后奉命,将双手收回,恭恭敬敬的伏在地上答了声“是。” 几声脚步靠近,她抬起头看见赤黄色衣服近在眼前,对着自己伸出一双手要来将自己扶起。又见自己云鬓散落,抬手帮着理了理,脸上神色温和,像极了当年那个年少初初的颖王。 时间好似回到二十多年前,一声三郎卡在喉咙正欲喊出,却被他一盆凉水劈头盖脸浇透。 “孤还有奏折要看,皇后早些歇息去吧。” 常皇后没有多言,只忍着神色拜了拜便退了下去。出了殿门,从怀里掏了锭银子交给了门外等候的内侍监,附耳又悄悄嘱咐了几句才走。 程汝笃揣了银子,脸上又换上畏色进来。见圣人坐了片刻将那糖水喝了,便去端了碗出来。脚还没跨过门槛,却被徒弟赵吉撞了个满怀,嘴上刚要骂,一抬头见他身后跟着两人,差点惊得摔了手中碗盏。 “两位姑奶奶哟!” 那时间,两人过了长乐门,又拐过小径想悄悄回去内苑,结果被一个宫人从路上挡住,那人只顾低头赔礼,不等御知发话便匆匆的逃了。御知正觉得好笑又好气,要喊他回来对质,却被远处赶来的内侍赵吉打断。 御知知道他是内侍省太监程公公的徒弟,也是熟络的紧。便问他何事过来。那内侍一五一十道了,原是程公公让他来告说,三省二部的阁老面圣,告了御知公主与安别郡主擅闯秋闱,搅扰贡院,陛下龙颜大怒,正在寻她。程公公差他过来正是要来劝她二人早晚先躲一躲,待陛下气消了,再去认错不迟。 御知跟安别两人本不放在心上的,但这一路过来,听不少内侍说圣人仍有怒气,思来想去还是打算去认错,便要去悄悄问了程汝笃再做打算。 “程叔叔,父皇可在殿内?” 程汝笃早急地像热锅蚂蚁,生怕殿内圣人听见,赶紧把手里的碗交给了赵吉,伸手扯过她二人的衣袖,往旁边挪了几步,神色颇是慌张。 “二位姑奶奶,你们差点闯了大祸。” “这么说他没有生气?那我进去看看他。” 御知说着便要走,却被程汝笃一把拉住。 “哎呦,小公主,太子刚已经挨了骂,圣人的气才消了些了。近来政事吃紧,圣人已经很是恼火了。您就别进去添乱了。” 两人正纠扯,御知侧身探了两步,正听见内殿传来圣人声音。 “笃汝,你去寻知儿过来见我。” 程汝笃却拉住了准备进殿的御知,忙道。 “公主哎,您且回内苑,我只说您已经歇息,阴日一早您再来。” 程汝笃转身进了内殿,只见圣人伏在案几上阅览奏章,只说差人刚去了内苑,公主已然歇了。 话还未说完,御知却满面含笑,拉着安别衣袖两人一同进了殿,程汝笃见状只说倒霉,即慌忙跪倒地上,口称失职。圣人也未多言,只阴着脸将他屏了出去。 这程汝笃出了殿门却未离开,转身往殿后绕去,侧耳在那细听。 “科考乃我朝根本大事,谁许你去胡闹的啊。”圣人低头道。 安别方才还是面带笑容,此刻见圣人忽地生气,赶紧跪在地上,不敢说话。一旁的御知撅了噘嘴,而后嬉皮笑脸地走上前几步,伸手挽着圣人脖子,开始撒娇。 “父皇,我也只是进去替您看了看我朝学子。帮您挑选有才之士,看看将来谁可以做柱国栋梁。” 圣人轻哼一声,侧目怒视了片刻,看着御知一脸娇气,竟没好气的笑了一声,刚刚笑罢脸色复又阴沉起来。 “以后再不许这般胡闹!回去吧,父皇还有要事忙。” 御知见他抽身要走,便耷拉着脸一脸不悦:“父亲总是有要事。” 圣人道:“父皇既为一国之君,当必须事必躬亲。”转身对着御知又道,“所以你要听话些,不要总是要我操心。” 御知伸手从案几上端过茶水,双手捧过来,笑嘻嘻道:“女儿向来很听话的。” 圣人接过那杯饮尽,而后咂咂嘴,似乎觉得这茶比往日的要好些。“嗯。听话,听话还跑去国子监闹腾。我看你啊,是长大了愈发不听话了。再这般胡闹,我就给你找个夫婿拴住你才是。” 御知正接过茶杯,见他如此说,忽地恼了,竟将茶杯丢在案上,杯里溅出一些水渍将圣人刚刚批阅好的公文洇开一片。 “女儿不要夫婿。” “你!”圣人再看看手中公文,顿时恼羞成怒。“胡闹!简直胡闹!” 说着,圣人合上了手上的奏章,神色严厉道。 “你是本朝唯一公主,当有皇室宗族的样子。一天到晚地捣乱,成何体统?哼!今日,罚你回去抄十遍女经,抄不完不许出门!好好反省反省!” 御知一听又要抄书,登时气不打一处来。赌气道:“抄就抄!做公主有什么了不起。你不如把我赶出宫去住,我倒愿意做个市井女子。” 御知此言既出,安别跪在一旁心说不妙,连忙扯她袖子示意认错,一边磕头替她辩解。 “圣人息怒。妹妹年幼,口无遮拦。此事是我不好,陛下若要罚就罚我吧。” 圣人本对她宠爱有加,又索性科考之事顺利进行,并无大碍。只是她二人搅闹,于礼制上多有不妥,若不责罚难免被臣子多嘴,所以只装作脾气,罚她抄些书免罪罢了。不想她竟如此胆大说出这般忤逆的话,加上政务骚乱心头正是烦忧,一时心头火起将那奏折怒摔在地上。 “混账!难道...难道父皇待你不好?” 御知未理会安别劝解,仍旧嘟囔道。 “知儿并否此意。可是...您总忙于政事。我也不像安别姐姐还有母亲和皇后陪伴。我那里孤寂冷清,只有几个小侍女陪着。生在皇宫,却不如外间自在。若真论起来,我倒想做一个寻常百姓的女子,一家人开开心心。总好过这太极宫里,冷得吓人。” 殿外的程笃汝听见她此番话也是一惊,不住地摇头,暗自叹气。 圣人见她提起母亲,猛地又想起当年事来。自她母妃去世,自己对她多又歉疚,故而偏偏宠爱多些,往日无论如何胡闹也未曾动怒。今日只想着唬她几句,让她知错便罢了,可谁知她说到了自己痛处,登时一股无名之火涌来,眼睛瞪得血丝尽现。花白的头发略微颤抖,指责的手也开始抽搐,语气里满是失望和愤怒。 “混账话!” “我知这深宫禁内自古没有人情冷暖,只有你们几个与我一脉相亲,这才纵容你们。如今,你哥哥...豫霄醉心典籍,每日朝后就去集贤殿研究书道,也与我渐渐生疏。琰儿身兼禁军指挥使,四处奔波,也是难得见我几回。你们,你们当是我醉心这龙椅吗?我是为了谁!是为了你们!不案牍劳作,如何稳住天下,如何稳住皇室!” “今日我本不曾训你,只道你知错便是了。没曾想,你竟说出如此话来!” 御知见他动了脾气,眼眶也渐渐红了,声音也哽咽起来。 “知儿知道父皇辛苦。可是,知儿想像街市上那些人一样,有亲人陪伴,每日开开心心。知儿每次问您,您都说政事繁忙难以脱身。这些年,您去暖香阁的次数越来越少。上岁若不是程叔叔提醒,您怕是连女儿的生辰都忘了。” “不是知儿顽劣,可我若不顽皮,恐怕一年都见不到父亲,都与您难讲几句话。父皇为国为民,可您什么时候可以为女儿想一想?” “我有时候,是多么希望自己能够生在百姓家。” 她静静说到,言辞冰冷地像数九寒天里的霜雪,仿佛没有了什么期盼。 殿内一片寂静,烛火兀自摇晃几下。圣人叹了口气,眼神里透着一丝苍老,说话间竟有些羸弱。 “普通人?普通人如何?你以为我愿意做这个皇帝吗!?若不是生在帝王家,我也想游山玩水,乐得自在!可命运就是这般无情,偏偏你要的,它就不给你。无论怎么争,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哎...”圣人神色迷离,长舒一口气,又道。 “你母亲生下你没多久便撒手而去,独留下你一个婴儿。是孤将你抱在怀里养大,左右不曾责骂,多少臣子于这案几之上谏我,要对你多加约束,孤也从来不予,甚至警告御史言官。孤深知陪你甚少,这么多年才百般纵容,你要什么我便给你什么。你今日,今日怎能说出这番话!” 御知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位圣人,颤抖着眉毛,眼眶内泛起一阵酸楚,声音颤抖。 “御知久在内苑,身边处了内侍便只有太子哥哥和安别姐姐陪我。” “有时候晚上睡不着,看着月亮照进来,就会想母亲。可我纵然从梦里哭醒,也想不起来她到底是什么样子。只是朦朦胧胧,隐约看到是个女人。” “女儿出去,见百姓家的孩子皆有父母亲,一家人其乐融融,可唯独我这个公主,没有母亲啊!甚至女子如今都不知道,我的母亲她长什么样子或是叫什么名字!” “从前,我问父皇,您也不肯说。如今...如今圣人垂怜天下,每日都为天下案牍劳形事必躬亲,不如..不如父皇今日便给女儿说说,我的母亲...” “够了!!!” 御知伤未说完,圣人一掌拍在案几上,“砰”的一声,惊得窗外的程笃汝也着实吓到。 “说这些陈年往事做什么!从前,孤舍不得说你,但是朝堂之外多有言语,孤不得不放在心上。” “如今你也不小,孤不能总是惯着你了!“ 安别看了眼御知,看她眉眼之间神色呼之欲出,似乎预感到圣人所言之事,正要辩解却被圣人抬手打断。 “我已与皇后和诸位大臣商议过了,择日,我便给你寻个驸马。让他替我多照顾照顾你,到时候,再给你在宫外开一间公主府,这样,以后你也省得想法子溜出宫了。” 安别听见圣人如此决断,大为震惊。公主婚配虽是桩大喜事,但今日烦恼未消又说的如此仓促,御知是否接受还未可知,而且圣人又说是与皇后商议,自己却从未听她提起,不免心中有所疑虑。惶惶之下,只能惴惴不安地看着御知,等她应对。 却见她沉默了半晌,缓缓起身。 “父皇,是女儿今日做得出格了,所以您故意这样说,吓唬知儿吗?” “你!你这孩子,我每日操劳,无暇陪伴。这是要找个贴心的人来替我照顾你,又何来疏离?天下王亲贵胄多有子弟,将来你大可以住在皇城之外,每日散心赏花,吟诗作赋。有空了就来看看我跟你太子哥哥,这岂不正好遂了你的心意。” 御知神色黯然。 “女儿不想。” “胡闹!胡闹!胡闹!公主嫁娶是我国之大事,岂是你一人之想或不想的!” “女儿不想!” 御知说的斩钉截铁,圣人怒目而指,竟一时气不过,屈身侧倒歪在了一旁,门口伺候的人见了赶忙上前伺候,同时唤人去传唤太医。 “宣太医!” 御知着急喊着,扶着圣人胳膊提泪涟涟,却不知如何开口。 “父......” 直至太医测了半晌,只说一时气血翻涌,并无大碍,她才沉默转身出了殿门,在门口驻足回身看了一眼方走。 圣人似乎仍在发怒,靠在塌上不住的摇头叹气。 靠着坐下后,圣人摆了摆手示意无碍,安别便也起身告退,急忙出了殿门去了。 殿外,太液池的池水清亮,殿外树影摇晃,月亮也渐渐得攀高,从云层下露出了自己原来的模样,时阴时暗。树梢上咕咕的传来几声雀叫后,一个人影在殿后晃动了一下,不见了。 第三章:诗笺 /292432明月京却最新章节! 离了含凉殿,御知径直回了自己的暖香阁。伺候的内侍们,见她面带怒色,只低声迎了,不敢上前言语。 贴身的春瑶仔细的伺候了会儿,见她怒气未消,便靠着一边站着。 “公主,可是圣人责罚你了?” “不曾。”御知气鼓鼓的说道。 “那....” “春瑶。你知道什么是嫁人吗?” “嫁人?公主问这个做甚么?” 见御知没有应,春瑶深觉自己多嘴,赶忙改了口。 “嫁人就是嫁给别人做媳妇儿,柴米油盐,相夫教子。不过这都是寻常人家的日子。王公贵族或许有所不同,何况您是大黎唯一的公主,身份尊贵,将来大婚之日,定然是要举国欢庆的。公主若想知道,何不去问问凝姐姐?她定然是比我这个下人明白许多的。” 御知见她独自絮叨,便摇了摇头将她打断,枯坐半晌甚是无趣,从怀里掏出一颗玉佩,仔细的摩挲起来。 “公主,这玉佩是何处得了,看起来好生滋润。” 御知见春瑶问起,忽然眼睛一亮。 “春瑶,我记得你曾说,你爹在将作监执事,对吗?” 春瑶闪着眼睛回答道。 “是啊。将作监负责宫中建造,器物用度,凡金银玉器丝绸织造各有其署。父亲就在其中的。” “那你可认得篆字?” 春瑶接过御知手上的玉,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公主。这字是前朝的大篆笔法,我朝亦有大家模仿,只不过少人识得罢了。小时候爹教过我跟青萝几年书道的,虽然粗浅,但老字总是认得。依我看,这上面写的应该是一个人的名字。” 慕容端玉 御知侧躺在榻上,摩挲着那块玉佩的翠鸟纹理,在脑海中来来回回的写着那人的名字。回想起他温柔的眼神和眉宇之间传来的气息,这深宫里吹来的阵阵无名秋风似乎都不那么冷了。那双皎洁修长的手指拉着自己的时候,仿佛周围的时光都为之凝滞,想着想着,御知便和着思绪,渐渐入了梦。 那箱安别也回了翠荷里,思虑一夜未曾睡好。夜半时,又起身走到案几旁,从书底下抽出几张诗笺,仔细端详起来。 时人多以行书草书为尚,偏偏这人练得一手小楷,仿的又是前人钟氏遗风。这字里行间,虽一笔一划坚定有力,却满满写的都是哀伤和期盼,想来这样的人定然是很可怜的。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安别抱着诗笺,幻象着他的神采,是温文尔雅,还是爽朗清举,抑或真是个夫子那可就惨了。想到这里,不免想起殿里圣人对御知的那番言语,便担心起自己也是这般年纪,不免也要被母亲和娘姨催着嫁人,心中转而郁闷起来。复又想起这诗笺是前日自己偷摸藏得,尚不知如何与妹妹说明。独自愁眉苦脸的纠结半晌,又悻悻的把诗笺仔细叠在书内收好,才回去躺着了。 窗外风转西北,月夜偏凉,两片云彩在天上纠缠成一片雾蒙蒙的墨色,最后被风撕碎成了纱一般的轻薄,最终也渐渐的散了。 次日天光,安别收拾了妆容,起身去承坤殿。 承坤殿原是皇后居所,安别每日总是要过来问安自己的娘姨方不缺了礼数。殿原是前朝正宫居所,左右各开百步,雕凉画栋金碧辉煌。只是到了常皇后这里,爱好清俭,留在殿里的内侍们也少,除了两个贴身侍女外也只有四五六人,里外也只种了些简单花草,令这偌大的宫殿内显得冷清非常。 安别进了东厢,正碰见皇后在那礼佛,口中念念有词,兀自转动着手里的串珠,见她还要半晌,便过了内殿把玩起那些兰花草来。 “安别。” 一串细碎声响,安别回身看见皇后从东厢过来,身上只穿着简单的素色常服,整个人病恹恹的,脸上似乎多了些岁月的痕迹。紧忙上前扶着她侧靠在了榻旁。 “皇娘姨。” “你还知道来看我。”常皇后扶着额头,言语中颇有一些怒气。 安别低着头,退后了几步跪在地上喃喃说道。 “昨日,我与御知两人玩的兴起,一时荒唐便惹了祸。望皇娘姨宽宥。” 常皇后起身喘了口气,面上颇有些无奈。 “玩的兴了,昨夜也不来问安。起来吧。地上凉。” 安别赶紧起身,伸手摸了摸膝盖,伸手端过侍女刚泡好的蜜枣枸杞茶与她添上,端了过去。 “皇娘姨,喝点热茶暖暖。” 常皇后伸手接过茶杯,静静的抿了一小口便置在了桌上,哀怨的看着安别。 “你母亲前日刚来信问你,我方回了安好,接着你就惹出这般乱子。昨日我去见圣人,听说他把太子骂了一通。此事皆是你二人而起,你等下找腊梅拿了点心,去东宫与太子赔礼。东西我已经备下了,等下他们散了朝,你便过去就是。” 安别心里本就愧疚,此刻见她说的不容置疑,便未多想,只好应了。 “以后与御知玩闹要留点分寸。说白了,你是什么身份?平日你与他们玩闹,圣人是看我的情面,不问你的罪。若真是惹出大祸,你是不比御知的。更不比太子,明白吗?” 安别似懂非懂,仍旧点了点头,看着皇后手里的茶少了,便伸手又添了些。 “皇娘姨。昨夜我与御知去含凉殿见过圣人。他说与你谈过为公主招驸马之事。” 常皇后瞥了眼安别,将身子端坐了起来,手举着茶杯想了片刻,才笑着放下了。 “我曾与圣人说过此事,但是那都是许久之前的事了。当时圣人并未应允,这回终于情愿了。” “皇娘姨,嫁人是什么样的?” 皇后叹口气,伸手抚着她肩上,两眼出神,想起自己当年嫁过王府的情形,眼神逐渐变的复杂。 那时,他是圣人最不喜欢的三子颖王,封地西北多被凉国侵袭,历年战火连绵,总是穷苦不堪。宗族虽有不忿,但圣人指婚谁敢不从,原以为那颖王多是飞扬跋扈之辈,谁知他却文秀武卓,蛰伏数年后又四处征杀。终于历经万险荣登大宝,自己也随着他踏上了这世间女子皆为憧憬的后位,可韶华易逝,君恩难测,其种辛酸,怕也只有自己清楚。 “若我没有猜错的话,圣人应该还没有选定,只是吓唬公主罢了。若是遴选起来,怎么也要月把日子。这人选上,左右莫不是王室宗亲或是两省阁老家的公子了。再不济也得是远近闻名的大才子才行,不过近年并未听说哪个后生一枝独秀,想必最后还是哪个阁老家的了。” 安别呆坐着,未曾听见她说了什么,只是低头思量。自己与御知一同长大,情同姐妹。若她嫁做人妇,自己怕是只能在宫里寂寞得待下去了。往前从未想过这些,如今猛然间有些恍惚。也不知道吴兴到底是什么样子,将来若不想在宫里呆了,或许可以与母亲回去散散心。 皇后见她在那坐着搓手,便招呼人拿了两个暖手炉过来与她揣着,笑着问道。 “你也不小了。可有中意哪家公子,说与我听来?” 安别被她问的来不及防备,一时局促起来,脸上泛起红晕,娇羞的低下了头。 “皇娘姨。你怎么突然问这个了。” 常皇后见她答非所问,便知她心里有了春事。不由得为之担心。 “许多事情你尚糊涂。这世上,外间的许多辛苦你都未曾体会。你母亲不常与你道,是怕你多虑。这许多年过来,我方明白这一件道理。女人这辈子,只要夫家妥帖,便可衣食无忧,平安和谐。若论才子佳人,白头偕老,那都是书里的胡话。你从小听话,长辈也不曾担心,如今长大了,我也不甚管你。但你切莫使性子,负了咱们吴家一片苦心。” 安别放下茶壶,低着头暗自思虑,心思满是柳青那封诗笺。可是眼下皇后说的好似真切,仿佛已有将自己出嫁的打算。从前听说书人说的那些故事,女子皆是宗族父母指婚,秋风团扇,或哀或伤,叫人可惜可叹,没想到今日也落到了自己头上,一时间心内慌乱起来没了主意,只得有意无意的吭声应着。 几声钟响传来,安别如释重负,赶紧起身。 “外间散朝了。我这就去东宫与太子哥哥赔礼。”说罢便招呼腊梅取过点心,快步出了承坤殿。 常皇后见她迈步出宫,嘴角略微动了动,低眉唤过了露珠。 “圣人散朝必是累了。且煮些醒神的,随我送过去。” 安别拎了点心,迈步往东宫太子殿赶去,想着他回来还得片刻,便慢慢的路边赏着花草。内苑之中皆是王亲居所,其装饰华丽皆是金碧辉煌皇家之相,饶是皇后清俭,殿外也种了不少牡丹,茶花,兰草,秋菊诸多四时花草,时常有人打理,看起来总是郁郁葱葱。唯有太子的静学宫里只中了些应景的桃花梅花,其余的莫不是常见易长的冬青,斑竹,四季草,惹的整个宫里外都是些绿颜色,别有一番清雅。 “妹妹!” 安别听见身后一人喊自己,便知是他回来。 “豫霄哥哥”。 崔豫霄虽比御知安别只大过几岁,可这加冠礼才过了几年,就愈发生的成熟稳重。虽然如今尚未许他自开府衙,或是对故去的韦妃仍有愧疚,或是看他德才敦厚,但如今圣人愈发的疼爱这个文雅的次子,叫了朝上几个老臣教学,又时常带在身边同朝议事,提醒一二。 说是居在东宫,可他总是在书院里与夫子进修,对众前辈甚是谦卑,如今都说太子对百家典籍市井杂学统统滚瓜烂熟,甚得诸人喜爱。如今这身金玉华贵的朝服也难掩他身上清雅的气息了,眉宇间自有几分书生的儒雅。若不是这身朝服,整个人便活脱是个学子。 “豫霄哥哥,怎么就你一人,琰哥哥怎么没有随你课业。” “齐王兄昨日被父皇责骂,今日在陪父皇手谈听课,这便放我回来了。走,进去与我坐会儿。” 两人进了正殿,西边是书房,四周高阁漆红,各类经注典籍堆的满满当当,东边进了一扇竹制的孔子讲学屏风,转过才是寝居。安别知他整日呆在书房,便将点心小心翼翼的搁在了西厢房门口的方桌上。崔豫霄见她谨慎仔细,赶忙过来挑起点心盒,笑着伸手拉她。两人就近坐在案几旁,便将身边的内侍都屏了出去。 “妹妹又不是旁人,怎得每次来静学宫,都这么拘谨。” 安别咧嘴笑了笑,心里很是高兴。这个哥哥虽然不是自家兄弟,但从小便与御知追着他一起玩耍。御知生性活泼,与她玩久了便觉得累,这个哥哥反倒安静的像个姑娘。从前,几个伙伴总是丢下内侍,悄悄躲在梨园花丛里赏星星,听他讲些自己从未听过的,历朝历代的大人物的故事,一同玩耍长大。只是近年,太子随陛下理政,逐渐也见的少了。太子一番话,倒教安别觉得自己多虑了。 “豫霄哥哥,听说圣人昨日责骂你了?” 崔豫霄见她提起此事,略微愣了下,笑了笑便打算不提。 “只是说了几句。无妨。父亲严厉也是应该。” “可是,旗符是我们跟琰哥哥讨的,圣人又何故骂你?” “无妨,都是自家兄弟,况且我是太子。齐王兄每日都在忙着皇城安危,还要与大理寺协办各种杂务,我替他辛苦点也没什么。” 安别颇有些不好意思,将点心递了过来。 “这点心是御知着我送来的。你快尝尝吧。权当是我跟御知害你受罚,赔与你的。” 崔豫霄笑着打开点心,只见里面分为三层,底下是一层空格露出许多防止东西腐坏的小孔,中间隔着一些应季的瓜果,最上面盛着许多造型精致的点心,荷藕两色,酸甜四味,各式各样的煞是好看。他瞅见那颗泛着绿的豆糕便伸手拿来递给了安别,示意给她。 安别也未多想,见他拿来,只知道他也记得自己爱吃,心中高兴,便伸手从盒中掏出一块雪团递给了他。 两人一人一块点心,倚着案几就这样吃着。 “过几日凉国使团就到了,所以今日朝会来了不少人。禁军都尉都护就好几个。还有鸿胪寺,光禄寺的。对了,昭王叔也来了,名单上还带着豫霁。” “豫霁哥哥?可是许久没有看到他了。上次见他,好似还是去岁上元节的时候。” 崔豫霄点头称是。“豫霁是昭王家过继来得,自然不比其他亲眷。好在王叔甚是疼爱。过几日见了,我可要劝他多饮几杯。” 说罢,又与她聊一些朝堂趣事,什么李大人的胡子被烧、牛大人的朝服穿错,王氏兄弟又跟齐王理论等等,惹的安别咯咯笑。 玩笑半晌,安别想起正事,侧身悄悄靠近了几分,与他说起昨日圣人言说要给公主招驸马之事,崔豫霄也是始料未及,神色间颇有惊色。 “数月前,父皇也曾问起此事,我只说全凭圣人裁决。如今又提起此事,恐怕也是因为吐蕃。不过我想父皇定然是不会答应的。怎么忽然问这个?” 安别撇嘴道。 “昨晚我两去了含凉殿,结果御知与圣人顶嘴,着实给圣人气得厉害。后来太医过来,她便走了,也不知她现在如何了。” 崔豫霄侧目见那盒中被二人吃的只剩下一块豆糕,便伸手盖上了点心盒,与她开起玩笑。 “无妨。陛下疼爱御知,满朝皆知,再与她争吵也只是护着她罢了,和亲之事定然不会有结果。论起来,你比御知还要大一岁,你当担心自己才是,你皇姨怕也是等不及了。” 安别登时腾红了脸,整个人缩着肩膀局促了起来,皱着眉头不停的抿着嘴角。 崔豫霄见她如此,顿时明白了些许,便上前揶揄。 “莫不是有了中意的人?” 安别慌忙摇头。 他又接着问,只是安别只说不知。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年龄族氏,一概不知。 崔豫霄神色间已然有些失落,但仍皱起了眉头,勉强与她打趣。 “妹妹这是梦中认识的不成?” 安别见他不信,便从怀中悄悄掏出一张黄纸递了过来。 “此人在酒肆的诗贴上认识的,且只和他诗文互通,只道他笔名柳青,写的一手好字。似是近期的学子,只求哥哥帮我勘察此人是否有才学便是了。再无他念。” 崔豫霄见了黄纸,忽地表情凝重,面色也逐渐黯淡起来,缓了几分才慢慢的伸手接过那张似有千钧重的黄纸缓缓拆开。 那是一张诗画笺,画上远山峦黛,两只喜鹊在一棵柿子树上,鹅头翠羽,错翅交喙,显然是在枝头嬉闹。底下整整齐齐写着前人诗句,笔迹清晰,勾画有力,一手上乘的楷书映入眼帘。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 凤求凰。 “字倒是妙。于我几日查查。” 崔豫霄轻轻地咧了咧嘴角,将那黄纸折起来递回给了安别。 “免得让妹妹受了委屈。” 安别被他打趣,羞着不敢抬头,怯生生的接过黄纸又耐心叠了揣着,又问他要不要去平乐宫看看御知,崔豫霄借口说自己还有政务要忙,不便前去。 窗外,梧桐树上仅有的几片秋叶也落了地,发出一阵轻微的触动,崔豫霄看着她离开的身影窈窕皎皎,脸上逐渐变得复杂。 这个与自己一同长大的妹妹,最是胆小娇怯,幼时总躲在自己怀里,避开夏日里的飞蛾蚊虫。 自己虽贵为太子,却总是心惊胆战如履薄冰,在这清冷的深宫之内,只有这个小姑娘能给自己带来一丝亲人般的温暖。 眼看着她长成一个少女,自己仍是犹豫不决,不知应当如何选择。如今她却心有所属,不免心里泛起一些不可名状的酸楚和悔恨,就连刚吃下肚的豆糕雪团都不再那么甜蜜,甚至有些哽咽。紧接着,耳边似又响起一阵钟鼓轰鸣的嗡嗡声,眼前的她,逐渐带上了一些朦胧的七彩颜色而后远去,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最后钻进了雾里,再也不见。 第四章:求亲 /292432明月京却最新章节! 安别过了暖香阁,御知正捏着那方玉佩闲坐,听到窗外喊了一声妹妹,赶忙起身在门口迎了。 两人见面拉着手诉说了半晌,都是些近来的闲谈,又说起议招驸马之事,御知烦恼起来,问她可知皇后是何用意,安别不敢说是皇后提起,便只说圣人先前曾有此意,与皇娘姨说起过罢了,想来只是圣人与她说的气话。本要说一通安慰的话,叫她莫要放在心上,可随即想起自己处境,顿感自身难保。 两人呆坐半晌,安别才提起了前日街上遇见那人。 “前日那个俊俏男子,你可知是谁了?” 御知羞了起来,急忙捡过枕头伸手打她。 “姐姐悄声些。丫头们听见了。” 说罢,御知从枕下拿出那玉,拆开锦布轻轻递给了安别,说起慕容端玉的名字来。 安别说自己也不认识这家慕容,不过本朝来往的外宾甚多,若是外族人氏也未可知。尤其是西部凉国和北部燕国曾与本朝战事多年,许多俘虏被留在诸县劳作,如今天下太平,两国通商联姻关系亲密了不少,或是哪个家族出了一个才俊也未可知。 御知点了点头,又将玉佩包在金丝锦布里收起。 “既然进得贡院,必是我朝学子。迟些时候,我去找豫霄哥哥,让他帮我查查。” 安别见她要去找太子,心里顿时慌了。 “豫霄哥哥说他有政务要忙,你还是改日再去吧。” 御知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忽然反应了过来。 “你怎么知道?你见过他了?” 安别忽然被她问,仿佛跟做了贼似的心虚,脸上没来由的一红。 “昨日圣人责备了他,皇娘姨让我送了点心过去赔了不是。” “既然过去,何不问他帮你查了这个柳公子。说起来,我也有些好奇。看他才华,应是个不落俗套的才子才对。可这般久了,坊间竟无人知晓他的真身,不显山不露水,这也着实可奇。” “我....” 御知见她涨红着脸,憋了半晌却从怀里掏出一个绣花荷包。 “好你御知,昨日见你丢了荷包,我便夜里缝了一个像样的想着今日给你。你却在这戏弄我。不给你了!” 御知见状赶忙陪笑回了不是,把荷包从她怀里了抢过来,见那荷包金丝织锦,花团锦簇,样子甚是喜欢,便揣在怀里深处,怕她反悔又拿了回去。 闲了片刻,御知见她仍是心有所思,便与她说起贴己话儿。 “柳公子着实有些才华,比寻常那些附庸风雅的公子哥和吟游的落魄诗人有趣不少。姐姐若真是喜欢,应当早日与他言阴才好。否则,再过些日子,柳公子娶了亲,到时候,你就后悔了。” 安别羞的直捶她,御知躲了几下,又坐在身边打趣。 “若姐姐需要,妹妹大可以成人之美,替你跑一趟,给你们当个小红娘。” 御知大大咧咧惯了,哪知安别心细敏感,几句话出来,安别竟呜呜的哭了出来。 御知只道是她胆子小,以为是这下提起了意中人,女儿家胆怯,赶紧上前安慰。三言两语出来,竟惹得她更是难受,眼泪滴答滴啦的往下流。 “怎么了?御知,你又惹了安别吗。” 御知最是苦恼安慰她,听宫门口传来声音,顿时感觉来了救星。 “琰哥哥。你快劝劝她吧。” 崔琰淡淡的说着便从门外进来,生的是浓眉大眼勇武非常,膀上肌肉紧紧的扎着,走起路虎虎生风,一看便是久经沙场的将军。 旧历时,崔琰是侧妃齐氏为颖王诞下,长至成年后最喜舞刀弄枪,颖王便着人教他一些拳脚,如此便练了一身本事。 他自然知道这个妹妹甚是调皮,整日没事便怂恿了太子和安别四处瞎逛。饶是崔豫霄这个书生太子也被她带的有些妄为。 “定是你又惹了她吧。前日我被你害的挨骂,太子也被你害的受罚。我看,是圣人未曾打你板子,你倒落得清闲了。” “齐王哥哥,你还说笑。我只是与她闲聊,她便哭了起来,快帮我哄哄她。要说打板子,父皇要打也连你一起打才对。” 崔琰笑了笑,也表示无可奈何。 “我是个粗人,哪里懂你们这些女子。” 嘴上说着话,伸手从怀中掏出一个金晃晃的玩意儿,递在安别眼前,一边回头问御知说了什么惹她哭成这样。那是圣人与崔琰手谈,赢了几子之后赐给他的金铸的棋子,却被崔琰拿来哄了安别。 御知还未开口,安别却怕诗笺露馅,慌忙哭着喊了起来。 “圣人说要给她招驸马,她却笑我。” 崔琰笑了笑,伸手将拿东西放在了安别手中,转身揶揄起了御知。 “你这孩子,招驸马的事情朝堂上早就议论纷纷了。先前尚书省中书省两位大人,还有六部几位,但凡家里有公子的,皆曾提起。如今吐蕃三王子提出和亲,自然又议了起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有何稀奇的。你却拿这个揶揄安别做什么。” 御知见他说的确有其事,一时脾气上来,竟大吼大叫。 “我...我..不管。驸马我定是要自己选。天下之大,宫中和王亲大臣家的女子也不少,吐蕃又不是只看上我了。皇后娘娘当年也是十七岁才婚配,安别姐姐也是女子,如今也未曾婚配,如何就轮到我了。” “因为你是大黎唯一的公主。” 安静的暖香阁中,这几个字如同夜幕一样铺将下来,将这原来亲密的气氛遮了个严实。 崔琰虽是笑着说,脸上却带着一丝严肃,御知尚未说话,却惊的安别不再哭了,空气中只听见一些抽泣的声音,而且愈发隐忍,渐渐的没了声息。 安别原本胆小谨慎,每次被御知怂恿的逐渐大胆了些。两人在宫中各处放肆,圣人也未曾责罚,她还以为是圣人垂怜皇后爱屋及乌,于她多是纵容,就连打碎宣政殿的琉璃也未曾责罚一句。只是近来年长大了,才觉得圣人对皇后似乎是颇为冷淡的,甚至有些冷漠。方才突然听见崔琰这样说,便恍然大悟,心中分阴了许多。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外亲寄养的郡主,往日圣人的纵容也只是因为御知,并非常皇后。她怯怯的将手中的东西放在案上,摸了摸脸上的泪痕,缓缓起了身。说自己要回承坤殿跟皇后复命便要走。御知拉着她还想说点什么,却是拦不住,只得看着她头也不回的去了。 御知见她走了,顿时大为伤神,冲着崔琰发起脾气。 “我想让你哄哄她,你怎么就把她气走了!” 崔琰摊了摊手,也甚是无辜。 “我是个粗人,哪里懂得女子的心思。我才说了两句她便走了,赖我甚么事。” 说罢,他捡起刚才递给安别放在案几上的东西,嘴里嘟啷着走了,独留下御知一个人生闷气。 崔琰出了宫门,面无表情的将手上那块东西递给了身边的亲随姚方。 “走吧。” 是日卯时。 宣德殿前七十二声钟鼓响起,嗡嗡的震向天空。 一行仪仗打着旗子,簇拥着几人缓缓步了过来。 为首那人粗眉亮眼,身形高大。头戴的突骑帽上,四周转镶七颗玄黄珠子彰显着皇子的身份,上身穿一个紫金半撒金钱纹的曳撒袍子,敞着半袖露出健硕的臂膀。腰间绑着象征天神女神和家庭的五色带,左边配剑,右边挂金,腿上胯一件黑色锦织短袴,脚着一双羊皮小紧靴,一身杂衣锦彩,收拾的紧趁利落煞是好看。 只见他行至殿前三重御阶,诸仪仗散开两边。那人伸手摘下帽子,登上御阶,迈步进了殿内,上前数步之后,朝天举起右手复收回捂在胸前,曲腿半跪了下去。殿外钟鼓之声戛然而止,一个洪亮的声音响彻殿上。 “尊敬的黎王陛下。凉国尉迟骥谨遵我王文书,奉天神神女友好之诚,率众一行20人前来谒见。我王愿与贵国永结同好,黎民子孙和平友好千秋万代。” 圣人笑着示意他起身,文武两班位列左右也是十分满意。西凉与大黎鏖战多年,颖王封与河西之时,便与他们多有接触,后来颖王一纸书信定乾坤才缓了两国多年战火。这些年彼此通婚嫁娶,互通有无,逐渐解了多年的世仇,如今对方又是年年发来国书示好,当真称得上是太平盛世。 圣人命人收了国书上来,端详了片刻,笑着放在了案几上。 “尉迟骥。此前,我听人说凉王已封你为凉世子,也就是太子了。” “是的。陛下。我主神武,世子就是主的左膀右臂。” 尉迟骥说着,双手环抱在胸前将双臂各捶了几下,甚是有力。 圣人点了点头。 “嗯。不错啊。两国相交,正需要你这样的世子。去岁白国师来,凉王找我索了五十坛竹叶青。怎么样了,凉王一切可好啊?” “谢陛下牵挂。我主一切安好。这次,他还要五十坛。” 此话一出,惹得朝堂上诸人阵阵大笑。 “孤赐你百坛。你都送回去,就说孤想他了。” 尉迟骥见他大方,恭恭敬敬跪地叩拜。 “尉迟骥在此先谢过陛下了。” “不妨。这次过来,可有什么东西置换操办?” 尉迟骥点了点头,神色严肃了不少。 “此次前来,我带了军马50匹,骆驼50匹,夜阴珠二十颗,七彩玛瑙上百颗,羊毛八百,貂皮二十张。想跟陛下讨要一些粮食和碳火,冬天越发冷了,换回去给族人们来年过冬。” 圣人点了点头,指向了左列的尚书令李如山。 “着人速办就是。” 李如山答了是,又与尉迟骥二人颔首。 尉迟骥见此事已妥,便撩了撩袍子,复跪在地上。 “陛下,还有一事。” 圣人笑了笑,知他又有其他要求。往年使者递送国书,说完公差便是私差,莫不是求几个女子带回去自己做了丫鬟,或是求一些珠玉字画赏玩,转身便拿去换做金钱享受,历年如此,圣人也是见怪不怪,一笑了之。 “无妨。一并交给李相即可。” 见圣人不当事,尉迟骥却急了,抱拳应声。 “陛下。这件事,只有您能办。” 圣人却甚是好奇,便问了何事。那尉迟骥将帽子放在地上,双拳紧抱贴地,然后恭恭敬敬叩拜三声。 “大黎朝军备齐整文化丰厚,凉国羡慕不已。骥此次前来,见到不少商人和学子,甚至街边的女子,都是学有识之士,口颂诗词,手执典籍,令我刮目相看。所以,尉迟骥想要娶一位大黎女子为妻。听说陛下膝下有爱女两位,恳请陛下赐婚!” 第五章:余晖 /292432明月京却最新章节! 用完膳食已是午后,太极宫仍旧被一片片云彩遮的看不到几片光亮。 御知听说凉国使臣求见,便知道圣人早朝要开得许久。早间去寻了安别想与她一同出宫玩耍却未见着,贴身伺候的侍女青萝是自家暖香阁里里春瑶的亲妹妹,只说安别抱恙,养在承坤殿歇着了。她知皇后不甚喜欢自己秉性放肆,也没有办法,便又催人去问了太医送药,自己独自去备了东西。 太阳在雾蒙蒙的发出几点温热,朱雀大街两旁的叶子早已枯尽,枝头上只剩下三三两两的孤叶兀自发抖。 路上诸人莫不是裹着耳朵揣着手匆匆的赶路,随便打个招呼便哈出一口白气,冷得嗓子都要冻上,只好又缩了回去。 御知出了宫门后便直奔南来,找了个人少的墙根,悄悄挽起了长发,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实的大锦帽戴上,又将脸上本无多少的妆擦了个干净,清了清嗓子,勉强装作像个男声,挺胸抬头便往国子监门口去了。 今日是发榜的日子,那时间,诸人早已考完,每日什么事都不做了,三五成群的围在一起,直述胸意畅想大好前程,且等着日子张榜。今日放榜了,卯时尚且未到,国子监的门外就已被堵的水泄不通了。 御知也不管那榜如何了,只是在人堆里左看右看,寻那个熟悉的身影。 两个蓝袍的学士扯着几张黄纸,穿过诸位学子让出的道,沿着草垛爬了个高,将几张纸贴在了墙上,诸人瞬间涌了过去,御知被人挤得赶紧护住帽子,随着人潮往前去。 “新历十六年文承武圣德开秋闱榜下:林宗棋中甲三十六,彭立中甲二十一,隋江中甲七十,傅从德中甲二十...” 学子念榜的声浪一声高过一声,念了多个学子之后,声浪猛然增了不少,原来是那人念出了状元郎的名号。 柳万绣,中,甲一。 御知被人挡着,又挤不进去,听了半晌不见慕容的姓氏,嘴上喃喃念叨着,勉强从人潮里挤了出来,朝着角落走了几步,从怀里掏出了那块玉来。 正摩挲着,眼前忽然冒出一人。似笑含笑,嘴唇微微倾起,那双温柔似水的眉眼快要将人融化。身上着一件雪白的袍,上面银线织走的花鸟依稀可辨,领口上滚着棕色的长尾兔毛,将那张脸安静的包裹,看起来是那么的素雅恬静。 有匪君子,充耳秀莹,会弁如星。便是如此罢。 慕容端玉。 这四个字在自己梦里盘桓了数日,今日见到,本已备好要说什么的,却瞬间忘了。 那人见她不语,伸手要拿了玉,御知赶忙将手缩了回去。 “这是我的。”御知嗔目。 那人笑了笑,眉宇间开满了桃花。 “既然如此,便当是送做姑娘了。只是,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你。” “我...我叫知儿。”御知仓促的编了一个名字。 “知儿姑娘喜欢这玉?” 御知见他信了,反没有回答,只顾着将玉揣进了怀里。 “知儿姑娘是来寻人的吗?” 依旧眉目含情。 御知感觉自己的心跳陡然慌乱,只好错开那眼神,指着远处的皇榜问他。 “我听说今日放榜,所以来看看。这里,可有你的名字?” 他点了点头。 “嗯。甲字号” 御知惊的差点喊出声,慌忙捂着嘴,悄声又问。 “甲字号?” 自新帝登基,历年科考凡学子四五千。优录四十九人,分甲乙丙三科,次录丁科二百人,戊科三百人。凡甲字者,必入集贤管,再赐红袍与殿前行走,出入两省陪伴六部,若得皇恩,他日官宰朝阁亦是可期,可谓前途不可限量。 “那你将来是要做大官了。”御知惊道。 他轻摇了摇头,脸上泛起一丝笑容。 “若都似这般追寻功名利禄,那还读什么书。” “不做官?那你考举做什么?”御知见他果是个清雅的人儿,便又问。 “我考举不为这些,我只不过是想看看自己有多少本事罢了。” 御知见他神色奇秀,想起那日他在国子监外口若悬河,引经据典,风采独秀于众,忽得想起了柳青的名号来,便有心问上一问。 “你倒也奇怪。我听说坊间有家居言酒肆,那里的才俊甚是不少。你若真的有些才华,何不去挂上名讳,留下诗贴,给众人观瞻观瞻。何必劳动大驾,亲赴考场。” 慕容端玉知她所言乃是侧问,便照旧卖了关子。 “姑娘是想问我是否认识柳青柳公子吧?” 御知没有言语,只低着头往前走,又回身看他未动,便示意他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行了半晌,日头逐渐偏了,却才到酒肆门外。 进了门,御知便从最显眼的位置取下了署名柳青的诗贴递过来给了慕容端玉。 “你看。这个人你认识吗?” 他接过来后,前后仔细的看了半晌,睫毛在橙黄色的日光下闪闪发着光,然后略微的点了点头。 “这纸是生宣加了熟的竹浆,三晒三浸,同时辅以桃花,玉粉,薄荷。最后再轻轻的抹一层生油,放在风里吹晒而成。字体笔法劲秀,如剑削斧凿,有钟氏遗风,也有柳氏神韵。确实是世间少有的技艺。” 御知见他说得神采,心里愈是高兴。 “慕容公子懂得这么多,想必也很厉害。” 慕容端玉浅笑着,将那诗笺放回了原位。一伸手,却看见下面一张诗笺,便笑着摘了下来给了御知。 薄如蝉翼,阴如夜月,上纹金丝,底滚银线。 上写: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落款:知别。 “说起来,这封诗贴我之前也是见过的。不过上面还有一张回贴。今日却不见了。” 御知听他说起,便转身在那挂着的诗贴里翻弄,自己与安别回给柳公子的都在,并无少了。期间也夹杂着一些其他女子的诗贴,但是皆有备注,不曾少了。便觉得奇了。一低头见自己署名的帖子被他拿来,脸上登时通红,便将诗贴挂了回去。 “不曾少啊。这,这酒肆我整日过来闲逛,几时的回帖都记得清楚。”说着,忽的想起自己原是要问他是否认得柳公子的,却在这里险些被他识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慕容端玉见她闷了,便说此间烦闷,邀她出去逛逛。 两人肩并肩走着,御知还不敢侧脸直视。只是偶尔佯做环顾,余光瞥一下他的神采。 见他鼻翼丰挺,好似霜雪做就,不免多看了几眼,结果却与他目光交汇。 “知儿姑娘这样看我做什么?” 御知慌忙四顾,手指着旁边的摊子。 “谁看你了。我看那八宝镜糕鲜丽,便觉得好吃。” 慕容端玉侧脸看见,那镜糕便在身旁,一股甜香气息迎面而来,便转身上前与那店家买了一支过来。 “给你。” 御知抬头,只见云雾渐渐散了,日落余晖,山霞一片橙红,似有天上仙人掌上了烛火,镜糕上的红的蜜枣与山色合在了一起,白色的雪绒与他合在了一起。她自幼生在深宫,血亲的父亲是这个国家至高无上的帝王,可这并没有给自己带来多少乐趣,相反,没有了母亲的陪伴,诸人讳莫如深的神色使她在这个红砖绿瓦的房子里感到惶恐和孤独。一口清爽的甜糯从心上划过渗透到深处之后,她才终于阴白,自己想要的原来是什么。 第六章:如何 /292432明月京却最新章节! 政德殿外。 常皇后端着一碗温热的薏仁红豆粥,半蹲着身子将其放在了案几旁,等待圣人发话。 蹲了半晌,腿都有些酸麻。内侍监程笃汝见她眼色,便躬身又报了一声,圣人抬头瞥了他一眼,才笑着看她。 “孤方落了早朝,皇后就来了。起来吧,别跪着了。”说罢又低着头看起了奏章。 常皇后看了眼程笃汝,示意他领着诸人退下,然后起身靠了过去,双手捏在圣人肩上,轻轻拿捏。 圣人被她捏的出神,便直起身子,伸手过去抚着她的手背。 “皇后还是如此心疼孤。” “陛下每日为国辛劳,做妻子的,心疼陛下也是应该的。” 常皇后手上不停的捏着,嘴唇靠在圣人耳边轻轻说,眼睛却看着桌上的奏折,分明看见了“王府”和“臣伏”几个字。 圣人点了点头,伸手将案几上的奏折合了起来,只觉得肩上的双手停滞了片刻,又换了个方向捶打,便转身侧脸直勾勾得看着她。片刻之后,将皇后从背后揽了过来,让她凑在身旁坐下。 “近日未见安别,她可还好?你妹妹回乡祭拜,何时回来?” 皇后脸上神色一凛,她记得前日方给圣人说过,不知是他故意忘了,还是真的忘了,那疑惑的神色转瞬即逝,随即笑着回他。 “近来天愈发冷了,看样子似是要下雪。我让她稍晚几天再看看,免得路上不安全。安别近来愈发骄纵,被我狠狠教训了几日。这几天孩子竟躲着不肯见我了。” 圣人点了点头,没有怀疑她,神色却是若有所思。 常皇后看在眼里,满脸堆笑,伸手将那碗粥便递了过去。 “这两个孩子,眨眼就长大了,跟变了一个人似的。前日公主过来找安别,我骗她说安别生病。她还知道请御医过来呢,真是贴心。” 圣人放下粥碗,拉过皇后双手直视着她,眼神里似乎预警着自己已读懂了她的心思,盯的她有些发毛。 “我与你说安别,你却说御知。” “陛下...” 圣人已然识破,常皇后的心底一阵发寒。 圣人将手在她手背轻轻抚摸,语重心长。 “前些日子,我忽然想起,以前你也跟我提过要给公主招驸马的事情,你可有印象?” 皇后迟疑了片刻,谨慎的答了。 “臣妾记得。那时陛下未允。说她年幼,要过了十五。” “是啊。御知娘亲早故,有些事情还未曾告诉她,总担心她心有芥蒂。所以从前,我是颇为犹豫。” “陛下的意思是...?” “最近我听太子说她懂事了些。平日我忙着国事,总是不能与她其乐融融,还被她抱怨。如今她年岁不小,是该当为其找个贴心的驸马了。昨日孤交给皇后的差事,你可有人选了?” 常皇后的笑容比刚才和顺了许多,脸上依旧是当年嫁过颖王府上时的端庄典雅,只是岁月风蚀,曾经的美人眉眼之间也多了几撇皱纹。 “御知是陛下的亲人,陛下....陛下总是宠爱许多,朝堂诸人皆有耳闻。如今陛下要嫁公主,凡王公重臣莫不想一亲圣恩。陛下如此问臣妾,恐怕您是已经有了人选。若是有中意的,便只管下诏了,剩下的让臣妾来替您操办就是了。” 圣人正了正色,神情严肃。 “孤每日审阅奏章,脑袋都要木了。今日便是想要皇后替我出些主意,物色几个人选的。” 常皇后见他神色严峻了不少,小心的将抚在他臂上的手缩了回来,谨慎的端坐着,从怀中掏出一张素纸。 “陛下。臣妾也略有准备。“ “说来听听。” ”阁老李如山家幼子,年方弱冠,如今在集贤院进修,德才兼备。不知是否合适?” “李如山年迈,长子李敦道现在身居要职,世家算是不错,但是要御知嫁过去,那李家也未免太过招摇了。不妥。” “那刘玉溪大人,家有次子,也是在集贤院进修,文武双全,陛下上岁还赐过他一杆金鞭的。” “嗯。我记得了。那孩子确实是个人才,一手钢鞭很是威风,只是他讲话过于生猛,不懂得含蓄,似也不妥。” “陛下。臣妾听说昭王爷家中幼子如今尚未婚配,也生的周正。而且亲上加亲,亦是祖辈佳话。到时候...” 圣人伸手打断了她,摇了摇头。 “孤这个弟弟太过散漫,连早朝都不曾来过几回。那个幼子崔豫霁我也见过,生的是不差,不过品行倒是不知。不过子随父姓,想来儿子的性格与老四也差不多,如此,总是有失体统。也不妥。” 常皇后接连说了几人都被他否决,心中不免失落,不知他究竟是有意试探,还是无心为之。低头思虑了半晌,忽得想起一事似的抬头。 “陛下,历年皆有状元郎赐招东床佳话。秋闱放榜在即,陛下是否见一下今岁的状元郎再议定....” 圣人放下手中的茶杯,斥道。 “状元郎又如何,寒酸学子,与我皇室公主想比,好似云泥,如何般配!民间戏说胡闹也就罢了,皇后怎也如此荒唐!” 常皇后见他动气,只好悻悻的叩首赔罪。 圣人冷冷的撇了一眼,将她扶起。 “今日凉国太子尉迟骥携凉王文书来访。谈完了国事之后,又说了一桩大事,却把孤难住了。皇后可知?” 常皇后想起方才传来的消息,心中一动,只是摇头。 “臣妾深居承坤殿,殿前之事未曾听闻。” 圣人眼神中颇有些怀疑,但还是点了点头。 “凉王要给尉迟骥在大黎找个太子妃。希望孤能够同意。” 常皇后见他提起紧要事,心里不免一惊,勉强吸了口气稳了稳心神,假意问道。 “难道陛下是想将御知公主许给凉国?” 圣人微微呼了口气。 “前有吐蕃求亲,现在又是凉国世子求亲。孤即使是想,这一个女儿也不够嫁。” 话罢,常皇后终于探明他心思,只觉得恐惧离自己越来越近,一时言语慌乱起来。 “陛下,这,两国偏远,公主千金之躯确实难受。或可从朝堂阁老家里选一位适龄女子过去便是。我听闻.....” 她还没有说完,圣人便叹了口气,起身踱步走到殿门口,又踱步回来。 常皇后意欲起身伺候,被他轻轻摁住了肩膀,示意坐下,然后轻声问道。 “你觉得,安别如何?” 第七章:柳青 /292432明月京却最新章节! 晌午刚过,天气逐渐的冷了许多,安别懒到这时方起了床。 早间听说御知去了翠荷里,只躲在被子里发愁。见常皇后去了,才起身换了身厚衣裳,又揣了暖手的银炉在怀里,出了宫之后径直奔向了居言酒肆。 转过坊门,正低头忖思,却被一人拦路喊住。 “安别!” 惊慌之下,抬头只见那人桃目闪烁,满脸惊喜。身上穿着青色的裹子勒着本就细细的腰身,腿上裹布,脚下蹬靴。明明是官宦家的媳妇,却仍似姑娘似的整日玩闹,挎剑携刃,还在头上绑一个大红色的绊子,扎成江湖人的咎子随风洒着,给粉嫩的脸上增了许多英气,正是姜凝。 “凝姐姐。你怎得在这里?” “妹子。这许多日子没见,竟在这里遇上了。公主呢?怎么你们近来也不来找我,我一个人天天在家都快闷死了。” 局促之下,安别不敢被人知道自己是背着御知出来做些什么的。只谎称自己是得空来买些东西,四下乱逛几步,少时便要走的。 “姐姐你...上次见你就是如此,左右跟个男儿似的,听说刘大人多有微词,你怎还如此打扮?” 姜凝摆摆手,很是不屑。 “理他做甚。我本家翁都管不住,婿家的还想怎得?再说了,我也只是闲逛,又不曾打打杀杀。惹急了,我回蜀地陪我爹去。” 说罢,忽地又想起什么,登时怒目圆睁。 “诶?莫不是刘老头跟圣人说了什么,害得你们不敢来见我了?” 安别见她作势似乎要将腰里的剑都要抽出来似的唬人,连忙摇头。 “没有没有。上次说要来,结果听书晚了一阵,只好赶回去了。下次我再喊御知一道过来就是了。” 姜凝听她说罢,才转而为喜。一时叽叽喳喳话个不停,又问她贴身的随从为何不见,见她一人在此,又要拉她四下闲逛,全然不见安别一脸失神之色。安别跟在后面闲逛了半条街,眼见太阳上了许多,安别回望着远处,怯怯的站住了。 “姐姐,今日时日到了,我得走了。晌午还得给皇后礼安呢。” 姜凝恍然,拍拍脑门一顿自责。 “这我倒是忘了。宫里的规矩还要繁琐。既然如此,你便去吧。改日尽管来家里就是了,其他言语你们休要理会。再要啰嗦,我便休了他刘家的人,只管我们姐妹玩耍才对。” 安别略微笑了笑,看着姜凝迈着大步往街那头去了,才顶着冷风紧着步子回身朝东市过去。 居言酒肆地处东市南端,隔着坊门便可看到酒肆的旗子迎风招展,哗啦啦的在这肃杀的秋色里扯出一片彩色。 进了酒肆,安别径直走向东南角落,找她想要的诗笺。 寻摸了半晌,安别只看到最上面累的是早先回他的帖子,不由得有些失落。 酒肆间人影攒动,二楼上一个人影闪了出来,冲着安别招手。 “安别。” 安别站在原地寻了半晌,才看见二楼的人,赶紧快步上去。 “你.....” “郡主,卑职姚方。” “对,对,姚方,你怎么在这里?上次....” 说着,安别忽的想起前日在茶楼听书时,看到楼下一晃而过的身影,似乎就是姚方,只是一时记得不太清楚了。 姚方将桌上的剑挪了挪,又叫人给安别也看过了茶,笑着说道。 “郡主。我来这里当然是为了公事。我可不像他们,还能写诗作画,哄得皇后娘娘的干闺女都跑出来回贴。” 姚方说了几句笑,羞的安别不敢作答,慌忙岔开话题。 “这里都是考学的学子或诗人歌女,你来这里做什么公干?难道是齐王哥哥.....” 姚方睁大眼睛看着她,表示不解。 安别又重复了一遍,言语停顿在最后几个字上,姚方依然不解。 安别只好强忍着羞怯重复了一遍,声音极其微弱。 “难道是齐王哥哥看中了哪个女子?” “哈哈哈哈。那倒不是。”姚方哈哈一笑回道。 “前几日太子递来一个名字,说是自己想求一幅画,只是忙于协圣,无暇分身,所以托齐王寻查。齐王便将差事交给了我。昨日查得线索,便约了那人今日过来饮茶。叙说一二。” “是什么名字?”安别听闻是太子寻查,不免多想,便谨慎的问道。 “没什么。就是一个书生。听说字画双绝。” 安别见他没有直言,但时间与自己委托太子时间几乎相差无几,心里顿时有些忐忑,自己始终是个女子,情窦初开,这情爱之事怎可公之于众,若是给人知道自己在这里私寻情郎,岂不被人嘲笑,更不要说被皇后和御知知道会如何了。 姚方端起茶水喝了一口,喃喃说道。 “也不知太子所为何事,找这一介书生作甚。我在此地等了不少光景,每日只看着他们吟诗作画,摇头晃脑的,着实无趣。” 安别只是低着头不肯说话,心里盘算着那档子事,越想越急。 正打算下楼回了宫,楼下传来几声喧哗。只见诸人都在拱手向一人道贺,从楼上只看见那人露着一个背影,也在回礼感谢,转身便上了二楼。 安别见有人过来,怕人认出自己,便躲过眼神,侧身靠了窗,朝着街外巡视,只将耳朵竖着,悄悄偷听。 “请问,在座可是齐王府人。” 那人声音虽然低沉,却透着一股温柔。 “正是。敢问贵客尊姓大名。”姚方问道。 “学子柳万绣。拙号柳青。” 镐京城上,碧空和风,诸野寂静,街上的行人,货郎的拨浪鼓,歌女的琵琶,连骆驼身上的铃铛也静了。 愁云散逸,寰宇清澈,眨眼的功夫,阳光就洒了过来。温热的阳光像雨水一样不可避免,忽得洒在了太极宫的红墙上,洒在朱雀大街寂静的石板上,洒在过往行人的身上,洒在柳青的脸上。 那是怎样一副安静的面庞。 眼眸淡雅闪烁,如夏夜薄雾里的点点萤火,明灭不齐叩人心扉,嘴唇微启轻薄如春日新樱,让人看上去就想入非非。 长发斜洒,面若晨曦,一脸宁静之色,仿佛整个天地都随之淡然下去。 月光般皎洁的丝布棉袍虽然十分朴素,但被他穿着,却好似披着一身阳光般温热,让人想靠近,想拥抱。 “这是名帖。” 姚方接过名帖确认,便即起身双手递还给了他,神色恭敬了些。 “没想到。这大名鼎鼎的柳青,竟然真是新科状元。果然是年少有为,青年才俊。是我冒犯了。” 那柳青也甚是客气,拱手与他回礼。 “大人过奖。柳生不过是一届学子,恬居元位,平日好舞文弄墨,总是贻笑大方。惊闻大人昨日来访,留下书信,究竟是所为何事?” 姚方伸手请他坐在了安别那侧,说是相爷府上小姐想求他一副书画,碍于身份,只好托他这个老乡前来查访。柳万绣拱手道了声谢,便既应了,只说他一个月后便来取就是。安别低头搓着手中的茶杯,心中起起伏伏,未敢多言。 姚方话已说完,便瞥了眼安别,对着柳万绣说道。 “既然已经见过,此事便劳烦状元郎。事成之后,小姐那边,姚某定当言明。姚某告辞” 姚方说罢,眼神又瞥了一眼安别,便要起身走了。 “在下还有事要去南城,小姐几时回府,姚某可送您。” 安别只顾着低着头,怯生生的摇了摇头,说她自行回府,便打发他走了。 若是她抬头,便会看到姚方的一只手巧妙的隐匿着,在柳万绣的肩上轻轻的拍了一下。无声无息地,像极了那封诗笺上的情诗,在她的心头曾落下涟漪。 凝滞的空气被他温柔的打破。 “姑娘,若我猜的没错的话,你可是知别?” 被他一语道破,安别眼神里满是惊奇与羞涩。 “姑娘莫慌。一来在下这数月只回了知别的诗贴。二来这位大人昨日登门,与管家说过自己乃是齐王府的人,还对姑娘如此尊敬。镐京城内虽有女子万千,但身份特殊的,想来也只有姑娘您了。” 柳万绣,果然胸中有万千锦绣。三言两语便被他道破实情。 “柳...柳公子。我无意隐瞒,只是...” 柳万绣笑了笑,言语轻柔似春柳扶风。 “无妨。世人尚德,凡女子大多难以自由,莫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大黎兴盛,民风逐渐开了,这男女之情才不似以前那般拘谨,这居言酒肆也才会如此热闹。姑娘也不用拘谨,柳某洒脱惯了,容易口无遮拦,姑娘莫怪。” 安别见他熟知诗笺,又与姚方递过名帖,当下不再怀疑,便怯怯的与他闲谈了几句,逐渐熟络起来,脸上也没有了初见时那股羞涩,转而多了几丝欣喜。 安别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封诗笺放在案几上,推至两人中间。 “这个,你还记得吗?” 柳万绣伸出纤白玉手摁在那诗笺上,露出他修长的手指,低沉而温柔的说道。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 安别见他竟在酒肆念出,便觉的羞涩,只侧目看了他一眼,又惶恐的缩了回来。 “公子,这,这诗句当真吗?” 柳万绣缓缓伸手拿过桌上茶壶,将她面前茶杯添满放下,又看了一眼四周,示意安别接过,然后将自己双手放在了她的杯上,其间攥着她的手,往回推了推。 “姑娘愿做卓文君,柳生定不会让姑娘估骊当垆,白付心血。” 安别红着脸,只觉得手上传来一丝温热,那温热在寒冷的秋日里,顺着胳膊传进了四肢,传进了身体里,散射出一阵红色的明亮。 “可是...世间女子千万...” 柳万绣笑了笑,星眸闪烁。 “世间男子亦是千万。我跟姑娘一样,也只为一个情字。凡人莫不是贪恋女子贞洁,遑图她人美色。殊不见前朝红拂女,金陵苏小小,皆是才华横溢,跳脱凡俗,红尘三顾只为情。” 旁边一个人影走过,安别慌忙抽回了手。 柳万绣见状,便将那诗笺抵还给她。 “姑娘拘谨,莫不是柳生冒犯了?” “我...我只觉得太快了些。” 安别如是说,柳万绣只能颔首,与她赔罪。 “此地人多眼杂,是柳生失言了。“ 说着又从怀中掏出一张花鸟纹的诗笺递了过来。 “姑娘若有心,不妨看了诗贴。来日方长,柳某今日便不叨扰了。” 安别接过去,轻声的应了,柳万绣便躬身告辞。 窗外,柳万绣的身影远去,街上的行人复又开始嘈杂,货郎的拨浪鼓也响了,歌女的琵琶也亮了,连骆驼身上的铃铛也叮当了起来。安别握着手上的诗笺,心绪万千。她没有敢告诉柳万绣自己的真名,也没有告诉御知自己偷拿了这封诗笺。内疚的心绪方纠了片刻,便又想起他刚才的言语,心里泛起了阵阵涟漪,像夏日里太液池里青翠耀眼的荷花一样,上面闪烁着点点露水。有几尾锦鲤从下面掠过,那露水便缓缓的摇晃起来,涤荡出令人疼爱的模样,呈出夏天般的五彩颜色。 第八章:丝绢 /292432明月京却最新章节! 姚方办了差,回了齐王殿下后,又往宫门不远处的兵曹衙门点了卯,转过身才要过了静学宫,回禀太子寻人之事,却隐约觉得有些蹊跷,便转弯进了闹市,左右几下钻进了一家酒楼,眼光一瞥只瞟到一个青色身影躲在街边幡子后头模模糊糊。 坐了片刻功夫,姚方眼看时日不早,便从这酒楼后门走了,迈步来到太子静学宫里,言说此事已经办妥便告辞了。崔豫霄也未开口,只靠在案几上,神色萎顿,心里一阵恍惚。 原是自己因协理事务繁忙脱不开身,便托了齐王兄去寻查举子柳青,哪知安别今日出宫,碰巧去到酒肆,正遇上了姚方与柳青会面。若是个寻常学子倒也罢了,可他居然是今岁的新科状元,又是个才貌双全的主,他二人书信已久,如今算作知己相遇,定是有说不完的话,念不尽的情。 想到此处,崔豫霄不禁心口一痛,叹出一口郁气。 圣人已经派人来催了两次,崔豫霄敛神自思,赶忙换上衣裳出了殿门。 行至政德殿外,内侍赵吉已经在门外候着,见太子前来,赶忙躬身迎接。 “太子。圣人等了多时了。” “程叔叔不在吗?” 赵吉躬身到。“师傅下午疲累,告了半晌的假。圣人准了。” “那你可知圣人因何事烦恼?竟催的这般急。” 赵吉双眼环顾,侧身贴着太子耳边,轻声道出。 崔豫霄侧耳听见,眉头骤然紧了不少,殿内圣人催促声音响起,来不及多想,只得迈步进去。 “豫霄见过陛下。” 圣人坐在龙台上,伏着案几抬起头。 “太子何事拖累,怎得催了你半晌。” “回父皇。今日张榜,学子们热闹的热闹,闹事的闹事,也惹出不少事端。齐王兄差人办妥之后过来回话,所以耽搁了一会儿。” 圣人点了点头,将案几上的奏章卷起,伸手拿起一件丝绢递了过来。 “嗯。学子素来迂腐刁蛮,总是逞嘴皮子,是理应管管,否则总是做出僭越之事。你过来,看看此物。” 崔豫霄上前两步,只见一片丝帛铺在案上,质地寻常,但上面工笔有力,但字迹不整,似是故意混淆,让人难以辨识,依稀认了半晌,方才阴白一些。 “多闻身死,经谒除名,天孕白狮,奇降玉枝。” 崔豫霄看着丝帛上的文字,若有所思,琢磨片刻方阴白。正要回禀,却见圣人正凝视着自己。 “怎么?太子可看懂了?” 崔豫霄恍然,紧忙躬身回了。 “这说的是一桩佛家旧案。只是传的没头没尾,已没了头绪,尤其是前朝灭佛时坊间盛传,实在不足为奇。再说这字,也原是有些功夫的,但下笔稳重而少灵秀,横竖之间既有古贴之风,亦有官家伎俩,反倒有些不伦不类。不知父皇...” 崔豫霄不知此物由来,只是一时认真,竟滔滔几句,却将那东西说的分文不值,一时间抬头见了圣人脸色冷漠才觉得自己错话,慌忙打住了。 “无妨,你看懂了便解就是了。” 圣人冷冷的凝视,崔豫霄只得尊了令。 “多闻指的是佛家四天王之一的多闻天王,身处北地,臂擎慧伞,手执神兽金鼠,座驾白毛雌狮。前朝灭佛时,诸人便写了许多故事谤其金身。绢子上说的便是他教唆**,侮人子女,使得诸人不拜,佛寺渐稀。多闻天王见香火凋零,不忍饿了座下弟子善众,遂置伞在地,破了法相,遁入九十九重天,自己的名字也随之在佛经上消散了。佛爷释迦念其辛苦,便赐其神兽金鼠智慧,命其化身金狮与座驾白狮在化龙池边相媾,七七四十九个弹指过后,金狮白狮肉身幻灭,空留一株碧白玉树在旁。前人此做,不过是为谤佛家伪道,宣扬邪法,诸如此类,皆难登大雅之堂。实在不堪入目。” 圣人见他说完,神情冷漠一言未发。 崔豫霄站在原地躬的久了,腰膝有些酸,不免身子摇晃。圣人瞥了一眼,便收起了眼前的绢子。 “罢了。过来看看这封奏折。” 崔豫霄愣了愣,圣人虽准他协理政务数载,但也只是帮忙理些杂事,未曾有何建树,朝臣的奏章更是不敢触碰,今日却为何变了。 “朝臣奏章是给父皇的,豫霄不敢擅阅。” 圣人招了招手,示意他上前。“孤让你看,你便过来看了。然后,与孤拿个主意。” 崔豫霄只得迈步上上前接过那本奏章,细细阅览起来。 “这....”崔豫霄看完奏章,心里七上八下,不知圣人究竟何意。 “看完了?你怎么看?” 崔豫霄将奏章放回案上,思索片刻。 “李大人所言并不无道理。凉国世子求亲是国事,吐蕃求亲也是国事,公主婚嫁更是,这几桩事情均马虎不得。但是李大人所议,公主是否下嫁,还得陛下裁决。豫霄不敢妄议。” 圣人点了点头,又问。 “他爹李如山跟你素来交好,这封折子,你不知道吗?” 崔豫霄仿佛受了惊吓,慌忙跪在地上。 “父皇莫要惊吓豫霄。李大人年迈,我只是时常请教,断不敢与外臣合谋。” 圣人嘴角轻蔑,示意他起身说话。 “我只与你说笑。李敦道这封奏折虽然看似普通,但辞藻考究,言简意赅。一看就是他父亲李如山捉刀。李敦道任职户部侍郎十二载,门生同党满朝遍野,这回借着凉世子的事情发难要我嫁女,这是有意逼孤啊。” 太子拱手道。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李大人恪尽职守,为朝廷提拔不少栋梁。其人也是颇为低调谨慎,想来并无二心的。” “嗯。这个我知道。这朝堂之上,我也只容得下他这般放肆了。我听说前几日,李敦道给他爹在西城外置了一庄大宅子,你可知道?” “儿臣曾有耳闻。听说环境优雅,清净非常,是个赋闲的住处。而且李大人与当地农户商议的十分友好,市井也是有一些佳话的。” 圣人笑了笑,脸上浮现出诡谲的神色。 “嗯。是不错。孤也曾派人去查看,确实所言非虚。只是有一桩事情,不知太子可有耳闻?” “父皇所指何事?” “我听说,那宅子是琰儿帮他置办的。” 崔豫霄躬身低头,表情凝滞。仿佛摸索到了一丝诡异的气息,却好像雾里看花不得头绪。只是沉默着,不知如何作答。 圣人背着身子,等了半晌也不见他言语,手也局促起来,也只好摇摇头,摆了摆手。 “做了多少年太子了,怎得还是这么畏手畏脚,如今连话都不敢说了。算了,你只说,这李敦道的折子,你同不同意。” 崔豫霄攥了攥拳头。 “孩儿不甚同意。” 圣人转过身让他继续说。 “父皇,御知妹妹自幼孤苦,虽生性顽皮,但心底纯善,总想与父皇亲近。凉国和吐蕃都是远在千里,与我朝习俗多有不同,倘若嫁过去,多有不便。宫中才女或大臣女眷众多,不如另行考虑。” 圣人点了点头,朝他走近了几步,停在右侧。 侧脸问他。 “那安别如何?” 政德殿不比含凉殿,殿内并无露台,四周高墙耸立,灯火通阴。 崔豫霄站在殿内,却忽然觉得殿内刮起一阵凉风,侵扰进四肢百骸,犹如数九寒天里一盆冷水从头上浇下,冻得人肌肤缩了起来,舌头也僵了,牙齿嘚嘚打着架,身上结出许多疙瘩,浑身肺腑都纠结地令人发抖。 “太子以为,将安别嫁给凉国或者吐蕃如何?” 偌大的政德殿,泛起回响,声音在脑海里阵阵如鼓。崔豫霄思索了各种说辞,勉强答道。 “安别是常夫人与皇后抚养长大,若是远嫁,想来皇后必是不舍。而且郡主生性胆小谨慎,与胡人粗狂的习性完全不合。此事,此事恐怕还要从长计议。” “嗯,也好。“ 圣人冷冷的应了,又说到:“过两日,我让光禄寺设宴款待凉国世子。你派人通知一下你昭王叔,下去吧。” 第九章:冬日 /292432明月京却最新章节! 出了安上门,过朱雀大街,西行2000步至德仁坊有一大宅,宅院南北长二百二十步,东西宽三百步,门前两只石狮含元踏鬼威武非常。门廊上左右各挂对联,横批四个大字乃是御笔亲题:文兼武德。门口站着六个门郎官,皆是银盔银甲执戟站在夜色中,看起来甚是严肃。 两个身影从西边穿过深夜疾驰而来,将安静的街上扬起灰色的尘土。 姚方下了马,顾不得脸上的汗,直奔东厢内宅带着来人去见主人。 “殿下。” 崔琰将手里的剑慢慢擦拭了干净,起身挥舞了几下,几声尖啸划破空气,让人感到胆寒。然后将剑归了鞘,才缓缓的转过身来,眉宇间颇有几分肃杀,朝姚方身边那人抱拳拱手。 “程叔叔,安好。” 程笃汝拱了拱手,脸上横肉堆成了橘子般的纹理,眯着一双细眼,直勾勾的盯着崔琰。 “齐王殿下好手段。程某不过告假修养半日,您居然派人到程某的别院私宅来,真是叫某家为之胆寒。若是叫陛下看见,程某恐怕活不到明日早朝了。” 崔琰知道他所指,上前伸手搭着他的衣袖,脸上沉静似水,没有半点波澜。 “程叔叔放心,我这里没有外人。屋外那位,今日已经走了。我不过是想请您过来喝茶一叙,何必说这些见外的话。说起来,程叔叔还是我崔琰的半个亲人。邀您骑马过来,也是怕车架漏了行踪,对您不利。” 程笃汝环顾四周,见他不慌不忙,便确信了几分。理了理衣襟,上前在案前坐定。脸上虽有些怒色,但见他如此谦逊,已然多了几分得意。 “齐王殿下有何事,不妨直接说。既然是亲人相见,就不要绕弯子了。昨日圣人刚斩了几个嘴上没把的短命鬼,我可不敢在这档子上惹祸。程笃汝几朝老人,有些事情不喜欢掺和,还望齐王殿下体谅体谅。” 崔琰笑了笑,伸手示意后门的妈子与诸人添了热茶之后,便屏退了诸人。 “只是几个替死鬼罢了,程叔叔也是小题大做。我听骁卫们说十六字案起,圣人大怒,命大理寺跟刑部在查,而且已有了眉目。” 程笃汝脸上横肉一凛,似是警惕许多。 “十六字案是陛下噤声,谁敢多嘴。现下连三省六部都不敢多问,只由大理寺卿一人督办。齐王殿下身兼禁军指挥使,独来独往,与三司素来不交,此番莫不是要打听消息?” 崔琰摆了摆手,从怀中掏出一块布,递给了面前的程笃汝。 “程叔误会。十六字案崔琰并无兴趣,左右也只是有人卖弄玄虚罢了。今日,我只是请您帮忙看个东西。” 丝质锦绣,飞花滚金,看起来似乎是大内织造的一块帕子。上面还有些许暗沉沉的颜色,闻上去没有什么味道。只是搓上去略有有些凝滞,还有些细小的渣滓掉落下来。 程笃汝眼中精光一闪,伸手在茶杯中点了一指,在地上捡起了些渣滓,于指间揉搓了几下,那渣滓瞬间变得殷红暗沉。 “血!?” 崔琰点了点头。 程笃汝将帕子推到一边,心中满是疑惑。 “齐王这里打的什么哑谜,不妨直说。” 崔琰点了点头,伸手要过帕子,眼神渐渐变的迷离。 “新历九年六月,我随军出征,历时六月零二十天,回朝路上天寒地冻又遇大雪漫天,大军归营受阻。我命姚方率队赶赴蓝田大营,自己快马赶回太极宫拜见父皇和母妃。母亲自生我后,身体孱弱多病,我特意从吐蕃缴来上好的狐裘送给母亲避寒。可当我到了安仁宫的时候,那里人去楼空,院落杂草丛生一片萧条。我才知道,母亲早在一个月之前便已经病故。我去问陛下,陛下一番劝慰,说是母亲病的太急,御医救冶无能,担心我阵前分心,故未相告。这话,我死也不信。虽然我母亲体弱多病,但尚未年老,且翻看御医札记所录也不甚详实,说什么心肺骤寒,咳血力竭而亡。若真的是病死,为何安仁宫里的内侍们都不见了踪影。这分明是有人害了我母亲,然后杀人灭口将安仁宫清理的干干净净!” 崔琰说着,一拳砸在案几之上,震的桌上的茶杯倾倒,茶水溢的满案皆是。 程笃汝细细聆听了半晌,见他说起旧事,颇为震惊,环顾四周方悄声说道。 “齐王殿下要查陈年旧事?圣人可知?” 崔琰摇了摇头。 程笃汝惊慌。 “圣人历来不喜争斗,你切莫要触了圣怒。真要寻查却是不难,以往各司衙门凡生死老病皆有旧注。不过年深日久,恐怕一些人都已经不在。” 崔琰又将那块帕子展在手心,眼眶温热,似要将时空看破。 “这块帕子,是我回朝次日在母亲的塌下找到的。当时天寒,帕上的鲜血已然凝固。我怀疑母亲是被人毒害,便拿到城南找了一个神医帮我甄别。” “城南?可是李济壶?” “正是他。” “李神医可有甄别?” “他说帕子上的血积久淤沉,是夹竹桃与虎刺梅的根茎混成毒药,然后混在温酒里给人送服所致。毒药在腹中凝结阻塞,初时并无察觉,那血块凝结的久了逐渐愈来愈硬,最后便会阻梗得人难以进食,夜不能寐。最后只消一杯热水下肚,那凝血便会化做一汪毒泉,涌至五脏六腑,夺去性命。” 说到此处,程笃汝忽想起一桩旧事。那年齐妃猝死,有人将宫北乱生的月季,冬香,诸多花草铲了个干净,其中似乎就有一两株夹竹桃。如此说来,齐王所说仍是有迹可循。可虎刺梅因花期甚长,颜色温热内敛,宫里却是少见,怕是难以查证了。 “如此说,齐王似乎已有了线索。只是不知道,齐王是想要某家做些什么呢?” 崔琰盯着那块帕子,眼神坚定。 “我想,让程叔叔帮我一个忙。” “如何?” “程叔叔掌管内侍,对宫中用度甚是清楚,不知何处可得这两种花草?” 程笃汝摇了摇头。 “但凡有毒的东西,宫里都是禁的,各处不曾种过。至于毒药,恐怕只有太医院,大理寺和刑部会有了。” “这几处,琰都有问过。并无蛛丝马迹。” “那...这个,恐怕我也是爱莫能助了” 崔琰笑了笑,似乎他的推辞早在自己意料之中。 “不妨。琰儿这里还有一事相求。还望程叔叔莫要推辞。” “说来听听?” 崔琰从案底拿出一个荷包放在桌上,沉甸甸的,将案板震的一晃,说道。 “近日陛下为公主招驸马的事情烦忧,再加上吐蕃和凉世子都来求亲。程叔叔伴随陛下多年,可知陛下打算?” 程笃汝见他说的隐晦,摸着荷包笑了笑,忽的想起宫里的那位,手便停了下来。 “莫非,齐王也希望御知公主远嫁?” “哦?” 崔琰眼神一亮。 “看来有人已做此打算?” 程笃汝点了点头,端起一杯茶水一饮而尽。 崔琰将信将疑,摇了摇头。“那可是他的孩子。” 程笃汝皱了皱橘子脸,将茶杯推远。 “您说呢?” 崔琰笑了笑,心中已然明了。 “其实,公主的事情,琰无心参与。今日我想求程叔叔帮忙的事,比这个简单不少。” 程笃汝将那荷包揣进了怀里,一口热茶又尽,看着崔琰。 “齐王无心参与,但却有他人捣鬼。弄了几个小儿在这散播谣言,说什么天家的家事来,惹的圣人大开杀戒。齐王,您可要仔细了。” 送走程笃汝之后,姚方又折了回来,顺手将门掩了起来。 ”殿下。前日交代的事,已经办妥了。” 崔琰点了点头。“如何?” “办妥了。” 崔琰笑着扶着姚方的肩膀,示意他坐下。 姚方拿起桌上的茶壶架在了炭炉上,靠近暖起了手。 “不知殿下还有何事吩咐,属下好去准备。” “不妨。眼下最麻烦的,是吐蕃和凉国和亲的事。圣人过几日天要在宫里宴请凉世子,估计御知和安别还有太子都会来。如今世子既收了礼,那也算是肯卖这个面子了。到时候肯定很热闹。” “殿下,那个探子....” “暂时不去管他。你先去找账房把上次未结的银钱给亲属送过去。” “是。属下这就安排。另外,还有一事未禀。午后过往宫里时,路上遇见一个人,跟了属下几步,最好被我甩开了。” 崔琰惊讶:“是何人?” “看身形打扮,似是刘大人家公子新娶的姜氏。” “她?她看到了?” “应该没有。只是在衙门外遇见的,又去市口转了几步罢了。” 崔琰点点头,看似轻松,但眉间仍有一丝顾虑。 “且不管她。这个蜀中刺史的女儿,向来顽劣大胆。如今嫁给咱们刘大人家做了新妇,也都管不住她。以后避着点就是了,免得多生事端。” 姚方应了声便退了,崔琰看着窗外明月,心绪纷乱。 华灯映照,整个镐京城在大红灯笼的照耀下显得神秘莫测。 东市的行人早已少了,朱雀大街两侧也愈发清冷,只有三五个行人埋头赶路。天空上阴云暗沉沉得似乎又压了下来几分,烛火影上去,隐约像是有一张巨大的手隐藏在云里,要将这个京城下掩藏的秘密捏碎。 安别回了皇城之后,在院子里又漫步了半晌才回了翠荷里。有内侍来传说皇后请她,才缓步回了承坤殿。 常皇后早已等了多时,此时正端坐塌上,一脸的怒气。见她进了东厢,上来便是一阵数落。 “今日又去哪里浪荡了?早上御知找你我还说你病了且养着呢。我前脚刚出了门去为你求情,你就溜出去。如今愈发长本事了,竟跟哪里学的如此顽劣。” 安别不懂她说的求情所为何事,只是低着头不敢辩解,脸上带着几分愧疚。 常皇后见她缩着肩膀,如惊弓之鸟般谨慎,想来是知错了,便又换上一副慈祥的样子,上前安慰。 “你不要怪我总是数落你。虽然你未生在皇家,但也是郡主的身份,论起来,你也只是在这几人之下罢了,身后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你的言行,便是我的言行。稍有不慎,违了圣人的规矩,便会有人说三道四。尤其是我们女人,这一辈子更是有数不尽的敌人。你时刻都要提醒自己,要小心身边的人。如今咱们常氏一族只有我们三个女人相依,你再也不能如此任性,凡事,都要听听我的安排。我这都是为了你好。” 安别抬起头,眉目青涩纯真。 “皇娘姨,安别明白。只是您整日忧虑,我也不忍打扰,只好与御知或两位哥哥玩耍。他们都是极好的人,左右都护着我,皇娘姨也定是喜欢他们的吧?” 常皇后看着她纯真的眼神,脸上神色复忧虑不少。 “皇家之事历来多有难言之隐,你还小,不是很明白。御知虽然贵为公主,但她在圣人的眼里可不止这些分量。齐王虽是粗人,但是他征战沙场多年,也是有些心狠的。只有你豫霄哥哥,是个善良单纯的孩子。以后你要多跟他走动,学学他的样子,我才高兴。” 常皇后摸了摸她的额头,像宠溺着一个孩子。 “皇娘姨,母亲去了江东多日,为何还未回来。安别都有些想她了。” 常皇后抚着安别的手停在了空中,神色渐渐变得复杂。 一阵凉风略过,承坤殿的门帘被风吹开,凛凛作响,一片雪花飘落在地。 冬天如约而至。 第十章:缘结 /292432明月京却最新章节! 天光大亮,地上累起薄薄的一层银白,诸人都为这场早来的小雪兴奋。内侍小心翼翼的清扫着路上的水渍防止摔倒。安别夹着一本诗集,告了皇后说要去静学宫找太子,便出了门。 御知正与太子崔豫霄闲聊,听说他帮安别寻见了柳青,心里甚是欣慰,正在欣喜,便看见安别从远处过来。 “姐姐。” 御知的热情令安别有些羞愧。那日齐王随口说的话,在她心里盘桓了数日,自己总是不敢再见御知,总觉得自己不过是一个普通女子,攀了公主的面子罢了。可是御知每日都来看她问她安好,这份情谊,在这清冷的皇宫里显得格外亲热,也令她着实惭愧。 御知几日不见她,此刻着实十分欢欣,赶紧上前拉着她的手问好。 “前几日皇后说你病了。好在御医说你没有大碍。几日不见姐姐,甚是想的很呢。” 安别点了点头,脸上逐渐有了一丝笑容。 “是我对你不住。” 御知笑了笑,两人终又恢复了往常那般亲密。 崔豫霄看着她恬静美丽的脸庞,自觉胸中似乎有万千辞藻,却觉得难以启齿,不知从何说起。是从幼时的星夜说起,还是从那年在太液池旁一起落水嬉闹说起,还是从她时常送给自己的豆糕说起,甚至,是从前几日那句凤求凰说起。 “姐姐,我听豫霄哥哥说,你找到那个柳青了。是吗?”御知问道。 安别惊讶于御知已然知晓,便抬头看了眼崔豫霄,见他没有说话,这才点了点头。 “快与我说说,那是个什么样的人?是几个眼睛几张嘴的才子。竟迷地大黎如此多的女子慕名。” “只,只是一届举子。” “姐姐方见了一面,便替他谦虚上了。我可是听说,他是秋闱科考的状元郎呢。对吗?“ 安别点了点头。 ”姐姐好运气,怎得我去了多次都未遇到过。听说我朝的状元郎历来都是才俊辈出,这次被姐姐遇上。看来,这是注定的缘分才是了。” 崔豫霄在一旁站着,仍然是一阵沉默,沉默得像个外人。 “那他可有回你诗贴?上次去酒肆,我可是看到你回给他的了,什么”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话的。” 崔豫霄听见此话,看着安别恬静羞怯的神色,猛然似被雷击中了一样,脑海中炸开了几团火花,那花火径直升上了天,然后盘旋着落下逐渐变得冰冷起来,在他的心里落成了秋日的雨水,落成了冬日的大雪,落成了一块难以磨灭的痂。 安别羞的只是低头不敢再说,只与她闲聊几句。御知说想去太液池上看看是否结冰了,安别心中计较,只说自己还要回承坤殿问安。御知见她闷闷不乐,崔豫霄也是一脸疲惫无心参与,便只好自己去了。 见御知走了半晌,安别扭捏着,脸上终究变得羞红,缓缓从那本《绝句三百首》里掏出一封书信。 “太子哥哥,那日,柳公子只与我聊了几句。然后留了这封书信。今日我来,就是想问问豫霄哥哥,我该如何才好。” 崔豫霄侧目,只见那张诗笺用黄纸打造,上下覆了数层竹浆提白,其间夹杂着几片晒干的桃花,做工甚是考究。 楼台日暮起 云妆对锦屏 含娇窃窃语 怨月迟迟生。 崔豫霄心里盘算着盘算着,虽然多有不忍,但还是颤抖着说出了口。 “这首诗,是前朝一个落魄学子所做。他落榜之后,故乡的女子仍旧对他不离不弃。两人约好每月相见一次。后来终成眷侣,此诗便在民间流传开来。” “可,这诗里有何解吗?”安别仍然不解。 崔豫霄看了看安别,从她的眼里看到一丝期盼,不由的心里一颤。 “那学子,叫李申念,字酉莲。所以...” 崔豫霄再没有言语。 安别将诗笺收回,点了点头,问他是否能与御知陪她前去。 崔豫霄摇了摇头,呆呆的站在原地望了几望,便回身进了西厢书房,任凭他人如何打搅都不再说话。 出了静学宫,御知裹着衣裳,满脸郁色,不知道触摸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心里只堵得慌。虽然安别与她重归于好,但因她对柳公子也有一丝爱慕,此刻难免心里有所芥蒂。太子哥哥平日也是沉稳儒雅,今日怎么也变得奇怪,或许大人的世界就是这样善变也未可知。 走着走着,不觉走到了北门,天上一个纸鸢飘的摇摇晃晃,一个人影在寒风中来回奔跑。只知道春日放鸢,哪有人冬天放的。御知觉得好奇,便走了过去。只见那个男子满头大汗,身上的锦毛短裘已解开了两个扣子,露着半边胸膛,浑身打扮的紧趁利落,不像是宫里的人。 “喂。你是哪个宫里的人。居然敢在这里放纸鸢。” 尉迟骥正在风里苦恼,不想却被她打断。一个不留神,纸鸢便坠了下来,只好闷头捡了起来,准备再试一遍。 御知见不理她,一时间更是好奇。这偌大的皇宫里,敢不回自己话的人还从来没有见过,即使是圣人,也对她是尤为宠爱。便壮着胆子大摇大摆的走了过去。 仔细端详了半天,尉迟骥被她看的有些恼了。 “你是谁家女子,不在宫里伺候,跑来这里打扰大爷祈福。” 御知见他把自己当做了哪个宫里的侍女,顿时起了玩闹的心思。便与他说起了玩笑。 “你又是谁家的小太监,打扮的花里胡哨,在这里装神弄鬼。” 尉迟骥被她突如其来的调皮问的发蒙,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卷着手上的线生闷气。 “你...哼!” 御知仔细看了半晌,忽然发现他脸上有些胡子,身上的穿着打扮不像宫里的装束,却跟圣人殿前挂的那副昭君出塞图上的人儿有些相似。忽然明白了。 “原来你不是宫里的。那你是羌人还是胡人?” 尉迟骥看着眼前这个少女,明眸皓齿古灵精怪的,忽的也起了童心。 “我母亲是汉人,我父亲是胡人。所以,我应该是胡汉人。” 御知听罢便咧着嘴笑。 “你肯定是胡人。都说胡人勇武,但不通文理。一定就是你这样子的了。” “凭什么说胡人不通文理?”尉迟骥问道。 御知见他有些怒了,笑的更是大声了些。 “这世界上要不就是汉人,要不就是羌人,胡人,哦,还有吐蕃人。你偏说自己是什么胡汉人。这世上哪有胡汉一族。却不就是不通文理吗?” 尉迟骥被她说的一时语塞,仿佛自己真的不通文理,不知如何作答。 御知见他憋的面红耳赤,更是笑的肚子都有些疼的,缓了半晌方才喘过气了。指着他手里的纸鸢问。 “你...哎呦。你为何一个人跑来这里放纸鸢。” 尉迟骥轻轻拿起地上的纸鸢,仿佛拿起了什么宝贝似的。 “在我们家乡。冬天是很难捱的,不像这里,有炭火,有烈酒,有棉被。每年冬天,至高天下起第一场雪的时候,我们各家各户都会做一个纸鸢,然后把亲人的名字都写上去。这样,纸鸢飞上天之后,神女就会看见,就会保佑我们顺顺利利度过冬天。” “神女是什么?”御知睁着一双大眼睛,喃喃的问道。 “神女。天上的神女是我们是母亲,是天父的妻子,是我们的保护神。每一个胡人都信奉神女。神女带给我们生命和粮食,赐予我们家的温暖。” 御知看着他说的如此诚恳,愈发对他好奇了许多,甚至有点想念那个自己从未见过模样的母亲来。自己从小便长在这深宫内院,从未感受过什么是家庭般的温暖。虽然圣人就如同保护神一样的宠爱自己,但是他始终是这个国家的帝王,帝王是冰冷的,是孤独的,也是残忍的,或许连他也不知道什么是家庭,什么是温暖。 “那你有母亲或者妻子吗?她们不是你的神女吗?”御知问他。 尉迟骥黯然神伤。 “我母亲很早就去世了。我还没有妻子。我祈求的,是我们整个部落都能够顺顺利利。” 御知眉眼弯弯的笑了笑。 “你真是个好人。那这么说,你真的是胡人?” 尉迟骥点了点头。 “那你是随凉国世子一起来的么?” 尉迟骥略微想了想,随即承认。” “那你一定认识他了?你与我说说,凉世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尉迟骥愣了愣,反问她。 “你是谁,为什么这么关心我们世子?” 御知伸手盘弄着他手里的纸鸢,轻轻的抚摸起来,好像在母亲在用手掌轻抚着年幼的动物那般。 “我听他们说,圣人想把我嫁给凉世子。可我不想嫁人。而且我也不认识他,连他是几个鼻子几个嘴都不知道,更不要说他的脾气秉性了。听说胡人茹毛饮血杀人如麻,若是圣人铁了心的要将我嫁过去,那我不就是如同进了狼窝了吗?所以....” “所以你想知道,世子是一个怎样的人?” 御知歪着头想了想,又摇头拒绝了。 “不。我不想知道。因为我谁都不想嫁。他是什么样子,都与我没有干系。我来帮你放纸鸢吧。” 两人玩了半晌,纸鸢终究飞上了天,御知牵着线气喘吁吁的奔跑,脚下一不留神便要跌倒,尉迟骥赶在身后,慌忙拦腰将她扶了起来。 两人近在咫尺,眉目相触。 一个峨眉弯弯如月,眼神皎皎如星,肌肤清绡,神色慌张,温如西子较弱惹人心疼。 一个身形高挑健硕,臂膀宽厚有力,干净的脸上冒出些许胡茬,看似粗狂不羁,却显得尤为成熟,眉眼间却满是怜爱。 御知羞怯的起身将他推开,忽然手上丝线一送,便想起了纸鸢。 抬头只见那纸鸢已经断了线,缓缓的朝云里飘去,不免叫人神伤。 尉迟骥却是十分高兴,拍手叫好。 “神女看到了!神女收走了我的纸鸢,说明她听到了我的祈求。” 御知笑了笑,脸上不免还是有些尴尬,忽然听见有人在远处楼上呼喊,转身一看却是春瑶,丢下手里的丝线卷就跑了。 身后远远的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你叫什么名字?” 御知低着头,没有作答,任由那个声音飘在风里。 第十一章:祸起 /292432明月京却最新章节! 政德殿上。 齐王崔琰正跪在地上,身旁跪的是禁卫军副指挥使姚方,大理寺卿薛刚,骁卫将军韩登,程笃汝站在圣人一侧,亦是不敢抬头。 “一个案子,查了数日毫无头绪。你这个大理寺卿是怎么当的!”圣人怒道。 薛刚叩头跪拜,声音随着殿上暖炉中燃烧的火焰一起颤抖。 “臣死罪。此案确实扑朔迷离。当夜,只有那门郎四人在场。前后数日换防名册,臣也与齐王和韩将军核对,军曹主簿皆有注册,毫无半点纰漏,实在没有任何疑点可寻。” “前后数日没有疑点,你就不会往前接着查吗!” 薛刚叩拜。 “臣直翻了最近两年的卷宗,骁卫军力,凡轮值值守十二门者,往来兵卒共计千余,或入册,或在籍,或归乡,或调离,皆无异样。一年之前,此四人按例依韩将军令,从安乐门调至崇文门换防,与其余三队分甲乙丙丁,每日值守三个时辰然后换班。偶有告假者,也只是三月一次按例回乡探亲少赶了一天路,不日便归,桩桩件件皆有登记。请圣人阴鉴。” 圣人看向韩登,只见他跪地答道。 “薛大人所言非虚。臣守皇城十二门,上依律令,右协齐王殿下都城禁卫。十四年前,此四人因战事受伤调入城门司,后入京都兵马司,再后来便入了骁卫军,我见他四人各有军伤,便只安排在外门值守,三年内调令多次,各司皆有注册,并无不妥,望圣人阴鉴。” “军伤?偏偏只有这个四个人受了军伤便凑在一起了?”圣人疑惑道。 “是。新历二年,北上拒敌时受的伤。”韩登答道。 圣人侧目看着齐王。 “新历二年?孤记得那时候是吐蕃侵扰,齐王挂主将出征,半年后凯旋。对吗?” 齐王惊诧,见圣人有所怀疑,赶忙叩头。 “陛下阴鉴。这四人确是西征吐蕃时入的军籍,但兵卒上万,崔琰却不认得。当时诸军伤退籍者数千人,各入司衙都是兵部与陛下调令,并非崔琰所为。“ 圣人睥睨的看着他,又问韩登。 韩登点头称是。 “当年确系陛下钦点,凡伤者,功迁还乡者四百二十人,残疾归乡者一百一十二人,其余入各州道府司六百八十八人。如今贼子已死,恐怕...” “查!薛刚!把这几个人家乡何处,家中亲眷,统统都给我查清楚!一个也不许放过!” “回陛下。臣已按卷宗查过。同年的兵丁,大理寺和刑部都已经筛查了三遍,这几人同住一户,平日甚少来往,结交的朋友也只有那三四个,都是京中有田户的优民。而且,这几人家中凋敝,人丁不足,只有两人老母在世,口不能言,目不能视,这个,实难查证啊。不知韩将军可否让骁卫再查证一番。” 薛刚方说完,韩登便既禀道。 “薛大人。骁卫人数精少,查证了数日,早已经筛的干净。而且,据我兵马司里的兄弟说,这四人中,有一个叫赵鹏的,五年前回了江东老宅娶过一个本地寡妇,两人是暗地里私自结的婚,只请了几个哥们喝了酒,应该并无登记在册。” “如此,谢韩将军提醒。此事确实无有卷宗,薛某即日便....” 两人话未说完,便被打断。圣人侧目看着韩登问道。 “你刚说他回的哪里?” 韩登见状,赶忙又禀了。 “回陛下。这四人都是江南东道人氏。赵鹏偏南,原籍婺源人氏。其余三人都是吴兴人氏。” 程笃汝在一旁站着听着,侧目给远处伺候的徒弟赵吉使了个眼色,仍旧低眉不语。 “吴兴人氏。” 圣人喃喃说道,脸上却渐渐阴冷了下来。 大理寺卿见圣人念叨,猛然想起那位,身上乍地惊起一身冷汗。 圣人端坐龙台,怒目而视。 “查!” 承坤殿外。 一人于侧门悄声遁去。 殿内烛光映照,常皇后如失了魂似的靠在暖塌上喃喃自语。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这一定是阴谋。” 腊梅见她烦忧,便过来伺候,却被她一把推开,不顾衣衫散乱便起身伏在案上,慌里慌张的拿了笔墨,在纸上写将起来。 半晌,方写了数字,又喃喃的说着什么“不可,不可”的话,将那纸撕做碎片。 腊梅在一旁看着心疼,便靠近等她吩咐。 常皇后呆呆的看着,忽地起了主意,忙叫她过来。 “你过来。我今日有写恍惚,你来与我修书一封。叫人快马送去江东。” “是。皇后娘娘,不知信里说些什么?” “只说郡主身体不适,让她快些回来。” 腊梅虽知安别郡主身体并无不妥,但皇后喻令又不得不尊,只好依照吩咐写了,又亲自去送了车马司着快马传驿。 常皇后心内惊慌,仍旧不放心,便回东厢换了常服,嘱咐了腊梅要她不时看着郡主,便带着年纪小些的丁香一起从内苑西侧出了宫。 第十二章:情痴 /292432明月京却最新章节! 安别辞了太子,又去暖香阁找御知,等了半晌却不见回来。 春瑶派了几个人出去寻找也是不见踪影。眼看申时到了,安别只好独自打扮,忐忑的出了宫。 昨夜里下了些小雪,午时也化了,此刻早已晾干,只有些许地方结了轻薄的霜,踩上去嘎嘎作响。幸而今日的风不怎么大,倒没有多冷。 前方就是居言酒肆,一个身影站在门外,时不时的跟往来的学子打着招呼,左顾右盼的似乎正在等人。 一袭青袍长身玉立,长发随风轻摆,回头瞥见安别,笑的像四月里初升的骄阳,兀自散发出了许多光彩,将周围一片都照的彤红。安别想仔细的看看,却又不敢直视,只能低下头,趁他不注意偷偷的看上几下。 一双温热的手,修长而洁白,就那样的牵住了自己的袖子,迈步上了二楼。 “走吧。这里有些冷。” 安别摘下头上的帽子放在桌上,看着他关上门,仔细打量起眼前的房间,心里不免有些紧张。 茶桌旁,一盆兰花草已经凋了,几株紫荆,月季和茶梅还亮着,旁边还有一个书阁,累着一些前朝的诗集或是乡野小记,墙上挂着几幅梅兰竹菊的画,似乎有些熟悉。 “这画,是你画的吗?”安别微弱的问道。 他端着热茶,推至她面前。点了点头。 “此画,大约前后花了两年光景。饶是费心。” “看这些摆设,这是你的屋子?” “是也不是。只是金榜题名之后,酒肆老板与我空了一间,方便许多。将来肯定是要还给人家的。世界上哪有人平白无故给人好处,只不过是图个生意吉利,我也与人方便罢了。” “公子,如今贵如状元郎,定...定是有许多女子追求的吧?” 他叹了口气,似乎有些许无奈。 “父亲想要我娶了镇远将军的女儿为妻,可我却从未见过她,自然是不肯。如这样荒唐的婚事,将来一定是可哀可叹的,不如不娶。” 安别局促的缩着双手,手心渐渐的渗出一丝汗来。 “姑娘为何如此问?” 安别没有作答,只是抿着嘴沉默着,长久的沉默。甚至已经感觉到自己的脸涨的发烫。 “我...” “你...” 两人同时开口,眼神交汇,撞在了一起。 如一颗火种洒在了碧空旷野的田间,在清香的空气里恣意撞击,在芬芳的花草里纵情动荡。世间所有的物质都在那一瞬间变得亲热,让人觉得喜悦,心跳。他的眼神还是那样的深邃,静谧,独自带着一股意想不到的温暖叫人心动。 “你先说”。 他笑了笑,接过去话头。 “礼部发了令,说是圣人邀了学子阴日赴宴,你可也去?” 安别惊讶。“我只知圣人邀了凉国世子,怎得也邀了你?” 他点点头。 “不止我。还有甲子号的文乾兄和慕容兄,都是榜上三甲。既如此,怕是要彰显我朝学子风范与胡人看的。” “凉世子前几日来朝,当着百官,提起求亲之事,你....你可知道?” “有所耳闻。” 安别没有说话,他从对面将椅子挪了过来,靠近了些。 “你是担心,圣人会将你许给凉世子,对吗?” 她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像早春蒙蒙亮的窗外,传来的一声雀鸣,细致,动听。 “圣人只有一个公主。定是不舍的。朝中适龄女子皆有婚配,似乎,似乎只有我....” “嗯。你的担心不无道理。我朝只有一个公主,而且身份颇为特殊,甚至传言甚嚣...” “什么传言?”安别疑问。 “你不知道?”柳万绣浅笑了笑,“无妨,想来圣人定然是难以割爱将她远嫁。” 安别见他说到自己担心的事情,眼神中露出些许哀求。 他伸手抚在她的臂上,两手轻轻环捏,似乎想要紧紧抓着,怕她飞走。言语轻柔的说道。 “你不要担心许多。若是圣人提起,我定会为你说话。胡人残暴恶劣,岂是你可以承受。” “你...你不怕圣人责罚你么?” 他松开双手,伸手划过安别肩上秀发,动作轻轻的,像是在抚摸肌肤般,轻柔而且仔细。 “我情愿一试。” 安别抬起头,双眼婆娑的看着眼前这个,想起那日他说的红拂女与苏小小。这个与自己情诉花笺的人,这个自己朝思暮想的人,这个多少次在梦里看不清脸庞,想够却够不到的人,竟也是如此的温柔贴心,果敢坚决。自己心里的许多胆怯,似乎都可以交付给他。 窗外的风似乎静了,只听见屋里两人深深的呼吸声,对方的眼神里也写满了期盼,两人终于情动,朱唇轻启,便凑了上去。 崔豫霄站在门外,伸出的手缓在半空,欲敲未敲。酒肆老板跟在身后,已经抖成了筛子。御知一把掀开崔豫霄,伸手便推开了门。 一道光线从门缝射出,逐渐变得宽大,崔豫霄还是看到了自己最不忍的情形。 他想拔出身后侍卫腰间的剑,冲上去,划开他的脖子,看着他倒在地上,缓缓死去。可他不敢,或者说他终究是忍住了。 只低下头,挥了挥手,带着两个侍卫走了。 第十三章:诡谲 /292432明月京却最新章节! 安别见他阵仗如此,着实吓得不轻,却也不见他说话便走了,只好追了出来。三步两步赶不上,只好回身和太子同去的御知说话。 御知见她无碍,便不再追究,留心撇了几眼屋里那人,只见他生的端正,也有股风雅气息,便颔首告辞了。 一路上,安别将那人诉说给御知听,御知且知那人便是柳青,方觉得生出妒忌。原是二人一同玩耍回帖附诗,如今却成了独角戏。心下烦忧,又无心听她絮叨,只好说起午后放纸鸢的事情,安别不觉奇怪,只是好奇那人可笑,两人闲谈一路却各有喜忧。 至承坤殿,御知告得礼,常皇后浅浅的招呼两句,转身将安别一阵数落。 御知最不忍她被如此管教,便上去好言相劝。 “皇后娘娘,姐姐是被我带去玩的。何况还有太子哥哥跟随,左右并未大碍,您且饶了她吧。” 常皇后见她劝解,便换上一副关切的神色,缓步朝她过来。 “御知公主。这太极宫里人多嘴杂,不可儿戏。再贵重的身份都难免有流言蜚语,更不要说安别只是个皇郡主了。我说她,是为了她好。免得哪日,惹到陛下不悦。便如同前日事情,难免是要死人的。” 御知不解的看着她,不知她言下之意到底说谁。正想问了,常皇后却说罢了,转身又数落安别。御知见她不听,知道她是不喜自己在这里多嘴,只得恼着走了。 出了殿来没走几步,就见崔琰形色匆匆赶来。 “御知。” “齐王哥哥。” 崔琰也是一脸担忧。“安别可好?我听说你们惹了祸,便来看看。” 御知有些好奇他却来得如此巧。回身看了眼承坤殿,方才忧虑的脸上泛起一丝兴奋。 “你却来得巧。人家私会情郎,会有什么事?更何况柳青是个俊俏才子。只不过豫霄哥哥有些莽撞,生起气来,我都被吓得不轻。” “太子也去了?” “是了。我怕她遇到什么不测,就去找了豫霄哥哥。你是没看到,他都急死了,我从未见过他那般上火。” 崔琰长舒一口气,责怪道:“你们也太放肆了,这般独自出宫,未出差错已然不错了。太子是担心安别出现意外。若真是出了意外,偏都是你的罪过。皇后定要拿你问责。“ 御知正要辩解,承坤殿中传来几声斥责。 “皇后又动怒了?”崔琰问。 “嗯。不过她还不知道。只是,姐姐近几日怕是都不能出宫了。” 崔琰笑了笑。 “你倒轻巧,还惦记着出宫。来日方长,你又何必在意这几日。既然无事,我便回去了,你啊,此事切莫给陛下知道了。还有,麟光殿王宴的时日快到了,豫霁也会来,你莫要忘了。” “王宴?何事举宴?豫霁哥哥倒是许久未见了。” 御知听见崔豫霁的名字,有些想不起这个多年未见的同族兄长,恍然的点了点头,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忽然觉得有些蹊跷。 想着想着,路上渐渐凉了许多,冷得人不住跺脚。看到远处政德殿还点着灯,便悄悄走了过去,躲在门外偷看。 殿内案几上,仍旧堆满了各路文书奏折。 圣人披着一件狐裘坐在一旁的暖塌上,正与内侍程笃汝手谈。 “这刘大人算是大黎朝大儒了,竟也管教不住她,还被她说的哑口无言,差点气晕过去。” 程笃汝小心翼翼地说着笑,不时的瞟着圣人的脸色,丝毫不赶怠慢。 “亏得他也知道管教。若真是放任自流,迟早惹人笑话。” “如今已然有些闹笑话了。都说她是随了本家脾气,一副言官做派不死不休呢。呵呵呵” 圣人眉心一皱。 “宫外这几日怎么没有进展?” 程笃汝手中一愣,却道。 “这...臣也不知。要不,差人去问问?” 圣人抬眼一瞥,却没有言语,程笃汝才觉自己说错了话,手中枚子跌落,慌忙起身叩首。 “臣多嘴。” “起来吧。明日宴席,都可备好了。” “回陛下,光是光禄寺臣今日就去了三次,宴席所需一应俱全,皆已准备妥当。只等明日午后出灶。” “嗯。胡人饮食与大黎不同,你也要多照顾着点。不要失了礼仪,让人家笑话。” “是。我已将陛下的旨意传了下去。光禄寺卿石多丰是多年的老人儿了,定然不会出错的。” “嗯。他办事我是放心的。”说罢,圣人指了指程笃汝。 “你也是。” “陛下折煞内臣了。我只不过是伺候您久了,唯有忠心罢了。” 圣人点了点头,望着面前的棋盘,手里的棋子迟迟难落。 “笃汝。若你是孤,你觉得,两国求亲的事,应当如何处置才好?” 程笃汝见圣人眼神如电,似乎并非戏言,又要跪倒磕头。 “哎呀。陛下切莫戏耍老臣。您是天子,老臣只是内侍,不敢有任何大逆不道的想法啊。” 圣人看着他惊慌的样子,嘴角闪过一丝微笑。 “孤只是说笑,叫你替我斟酌,你又何必这样。快坐好,该我落子了。” 说罢,一子落在了难位上。 程笃汝见他落子随意,不顾全局,似乎已经心不在焉,便转身端了一杯热茶奉上。 “难者,苦也。陛下子落难位,看来确实烦恼。“ 圣人接过茶盏,叹到。 “是啊。如今孤身边只有这两个人选。御知虽然顽皮,但却是孤最疼爱的。安别虽然年纪相仿,但她也是皇后姊妹的心头肉,也是不肯舍了去的。但是人家求和,这亲事又不能不办。凉世子身在京都,每日朝拜都要问孤,实在是恼人。” “陛下。内臣愚昧,虽不懂邦交,却有一个药方可解陛下之虑。不知陛下...” 圣人侧目:“你这个老油条也有药方?不妨说来听听。” “我听人说,凉国那里冬天粮食短缺,夏天饮水不足,终日在马背奔走,着实辛苦的紧。他们所求,无非是一个温饱之欲传宗接代。御知公主千金之躯定然不可远赴。安别郡主的话,如今年龄正好,皇后也甚想为她寻个居所。如今诸事赶巧,陛下只消给公主和郡主分别指上一桩婚事,打消凉世子的非分之想。到那时,他要返回凉国,若还是着急求亲,您便挑一个贤良淑德,年轻温润的姑娘,与她赐个公主名分,许一些爵禄给她族人,这便就过去了。” “那你说,这朝中还有哪个适龄女子?既出身望族,又温婉可人呢?” “人选,老臣倒也有一个。” 圣人侧目惊讶。程笃汝附耳过来悄声说完,圣人喃喃思虑。 “你若不说,我倒是将她忘了。当年她出生,孤还送过一对玉镯给她,想来也是一般年纪。” 说罢,凑近了几分,看着程笃汝又问。 “我从前从未听皇后提起要出嫁郡主,你是如何得知的?” 程笃汝微微一笑,仍旧是一脸的忠顺。 “上次内臣经过承坤殿,安别郡主在外头闷闷不乐,我便多嘴问了几句。” 圣人似乎相信,没有再追问下去。 “那你可知,皇后有什么人选?” “这个...内臣倒真的不知了。只不过郡主年龄稍长些。如今朝堂上诸臣们,家中凡有公子的,几乎都已成家了。剩下的也都是些歪瓜裂枣,难登大雅之堂。而且,这件事情,恐怕还得看郡主心思。” 圣人皱了皱眉,已然发现了端倪。 “你个老狐狸,究竟要卖什么药,直说就是了,绕了这许多弯子。心烦。” 程笃汝讪笑了两下,躬身回答。“郡主的事情,臣,臣不敢妄言。恐怕,您得问太子殿下。” “太子?为何?难道郡主已有意中人选,告诉了太子?” “陛下。请恕老臣多嘴。内臣陪伴陛下和太子殿下多年,太子的一言一行,老臣皆看在眼里。他与郡主自幼一起长大,最是密切。前几日,我听说郡主认识了一个写诗作画的学子,殿下便闷闷不乐了几日。似乎,嗯....” “闷闷不乐?学子?” 圣人忽地明白了他所指,眼神中带有一丝惊诧和一丝诡谲。像传说中在天上隐匿踪迹的龙一样,已经预感到了一股莫名的危险在朝自己靠近,于是便展开了自己爪子和牙齿,时刻准备防御,然后将来者扑杀。 “此事,皇后可知?” “这个....老臣就不清楚了。不过,若是皇后知道,恐怕早已按捺不住了。” 程笃汝缓缓说着,言辞中意味深长,似乎刻意隐藏着什么难以名状的东西。 忽然,殿上传来赵吉声音,影影绰绰之中似乎还有另一个人,只是被烛台挡着,看不甚清楚。接着便转去了书房,言语之声逐渐微弱,再难听到,御知便觉无趣,转回了暖香阁。 夜里,暖香阁外梆梆的传来几声巡更清响,御知仍旧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她似乎隐约感到,这清冷的皇宫之中有一些可怕的事情朝自己涌来,只是不知道它是什么,或者说,是谁。往日只觉得孤冷寂清,今日却多了一些胆怯,若陛下真将自己远嫁吐蕃,自己定然不愿,可若要让安别前往,自己也是不肯的。思虑之下,脑中渐渐倦了,又梦见一片大雾之中,有一个模糊人影在远处站着呼喊自己,进前几步却仍旧难寻,复进几步,仍然不得。慌张之下,脚下一空竟从高处跌落,再起来时,已站在一方水池里,池水渐渐抹过双脚直至胸口,不由得双手扑空,一声惊叫之下,从梦中醒来。再回过神时,只觉浑身冰冷,如堕冰窖。 第十四章:两封信 /292432明月京却最新章节! 吴兴老宅 冬阳温和,霜满清溪。南方山水虽不及镐京城那般威严,但青砖黛瓦亭台楼阁也静地清秀。此时已入了冬,吴兴的望月桥下河水静眠,船篙横斜。常夫人刚携了丫头荷花从南头的菜市回来,脸上堆满愁云。 “哎。” 荷花见她郁郁寡欢,便问:“常妈妈夏日去了京都许久,难得回来。却如何总是唉声叹气。难道是宫里繁华,却似不喜吴兴了?” 常夫人摇了摇头,停下了脚步。 “我是在想刚才赵大娘的话。你说,她说的会不会是真的?” 荷花把手里的菜篮子换了个个,腾出右手来挽着常夫人。 “常妈妈,依我看,她也是道听途说。您自己都不知道,旁人哪里知道。说的有鼻子有眼,仿佛她自己经历了似的。您别听他们嚼舌头,闹得心慌。” 常夫人见她劝慰自己,便抚了抚她的头发,荷花是她前几年从路边捡回来的孤儿,放在家里养了六七年,平日自己进了京,便只有她在家里与一个老妈子相伴,每年只有回来四时祭拜才得空照看。但这孩子对她倒是贴心,听街坊说她每日都等在门口盼着马车路过,但凡见了京城回来的马车便要问了常妈妈的消息。看着她稚嫩纯真的样子,常夫人却想起了安别,心里猛地一疼。 “但愿吧。走吧。” 两人挽着走了没多远,两人被脚下一人绊了个趔趄。回头却见是一乞儿躺在地上,黑色的棉袄已经破破烂烂,琐碎的勉强裹着身子,宛如墙角堆就的一堆杂物,虽不是冰天雪地,可南方的阴冷却比镐京厉害许多,这人躺在地上缩着,若不是踢到吭了一声,都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活着。 常夫人最是心善,这便掏了几块散碎钱给了荷花,示意她施舍了去。 荷花进步把钱丢在破碗里,那人听见当啷声,便从梦里醒来,捡了银子在怀里,便既叩头道谢,声音如锯木一般嘶哑难听。 “谢谢贵人。谢谢小姐。” 常夫人虽于心不忍,但着实被声音吓了一跳,唤了荷花要走。 “拿去买点热的暖暖。荷花,咱们走吧。” 常夫人刚要走了,那乞儿却忽然发起疯,双手双脚跪在地上爬着追了过来,口中还兀自嗷嗷的喊着,惊得她两拔足便跑。那乞儿仍在后面追着,荷花见他样子实在吓人,捡起街上废弃的杂物便丢了堵他,转身便拉着常夫人回了老宅。 掩得了门,正在廊下洒扫的王妈见她二人气喘吁吁,便知道发生了什么。 “夫人,您往后出门,还是乘着车去的好。不说冬日冷的紧,光路上的乞儿,您也施舍不过来。往日登门要钱的也就罢了,您每回出去还得再舍些。遇上难缠的,躲都躲不及,您活菩萨渡人总要顾了自己才是。” 常夫人笑着点了点头,嘱咐她把东西放好,中午多备几个素菜,午后随她送去山后的观音寺里拜拜。 转身正要进了内厅,大门外传来几声人声呼唤,咣咣的砸着。 “常夫人,开开门吧。” 荷花在一旁听见,与常夫人对视便心领神会,从荷包里掏了几块碎银子,从门缝里递了出去。 “呐。拿去吧。” 那人接了银子,又跪在地上不住的磕头,王妈见他身子单薄,看着像个小子,不由的心疼,怕他跪在地上冻着,又上前扶着起来。 “这孩子,快起来,快起来,这大冷天的。” 常夫人在廊下看见,仍不放心,又让荷花拿了前几年闲置的袄子与他裹着。那孩子又道了半日谢谢方走,王妈正掩了门,门外又有动静,不由得又念叨起来。 “这老宅一早也该做了观音寺了。” 开了门,门外仍旧是一个衣衫褴褛的乞儿模样。王妈让他进来等着,自己去拿了银子给他。常夫人在廊下回身过来,取了银子给他,摸了半天却已没了碎银,便掏出一个一两的银锭子给他。 王妈正惊讶着夫人何以给了如此多,那乞儿却不接着,只拿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夫人,脸上懂得紫黑,头发也脏的结成一团,额角还有些疮疤,看起来甚是怖人,嘴唇正一开一合的动着,却没有半点声音。 “这哑巴,怎么不拿了。夫人舍你这许多,你还不谢了夫人。”王妈道。 常夫人见他不要,也有些疑惑,便伸手拉起他的手,将银子放在他手上,却被他攥住,扯不回来。 这下却急了,王妈见他轻薄,便抽了扫帚过来打他,那乞儿一躲,嗷的一声便往院子里窜了进去,荷花听见响动,也从内堂出来堵他,常夫人慌得躲着不敢靠近。那乞儿见她两人一个拿扫帚一个拿门棍,又往西厢去了,左一间房,有一间房的咣咣推门,这侧院多年没人,本是已经长满了杂草的,亏的王妈收拾利落。这几日雪方化了些,满是泥浆,被他踩来踩去溅得到处都是。王妈气不过,便拿了扫把追上去打他。 “失心疯的下作货,快滚出院子去。” 三人一前一后追逐着从西厢绕到中厅,又绕到东厢,复绕到后院进了厨房。 王妈见他停在厨房里,怕他脏了吃食,抬手就要打,那人却不见闪躲,举起的扫把停在空中便未落下。 常夫人见没了动静,便仔细的进了后院,却见那人抱着一个破罐子哭起来,像抱着自己孩子似的嚎啕着,声音哑哑的极为刺耳,一时间涕泗横流,叫人心疼。 荷花过来便要拿棍子打,却被常夫人拦住。 “算了。也是个可怜人,叫他哭着,一会儿,给点热水暖着。放他去就是了。” 那乞儿听见,却挪步过来跪在常夫人脚下恸哭,止不住的磕头,嘴里还囫囵的嗷嗷喊着。 “饿,小姐。饿,小姐,” 王妈见他又作疯,拿了扫把就将他架开。 “饿便去外间候,却欺负我们家夫人。再不出去我便打你出去,再不得半点吃食。” 王妈仍在与他拉扯,常夫人听了几回,猛地好似魔怔了,竟痴痴的愣起来,嘴唇颤抖着指着那乞儿道:“你....你是谁?”。 王妈正奇怪,便仔细看了那乞儿嘴脸,却好似哪里见过,一时间却想不起来。 那乞儿仍跪在地上嚎啕,不住的喊着。 王妈这方才听清,他原喊得是“二小姐”,对夫人道:“这却是个本地人,还知夫人原是家里二小姐的。” 常夫人心惊,自出了阁后,便没有人这般称呼自己,这乞儿模样的却是哪里的亲友。 赶紧让人拿了抹布过来给他,那人擦了脸后,露出本来面目。 虽然脸上仍有些疮疤,又冻得紫青,常夫人却认的真切,一时间眼眶含泪,不由得惊叫。 “张三叔!” 原来那日大火,管着厨房的张三正与人在后院酌酒闲棋。两人一时贪杯,喝的懵懵懂懂间,看见院里就起了大火。张三一路跑到下人住的西南院想喊帮厨的妻子和其他人来,却晚了一步。下人的屋子用的都是一般木材,不似正厅里那般坚硬,院里的大火烧起来没多久便先塌了,张三冲了几次都没能进去,只能跪在地上哭喊着妻子的小名。等他从晕厥之中醒来,已经是在寺院的禅房里。 几人坐在堂上,梁上仍旧有些火燎的痕迹,常夫人抹着眼泪,说起当年那些火燎得漆黑的残垣断壁和摆满了院子难分面目的尸首,只觉得天旋地转。 “既然活着,为何不回来,偏在外头天寒地冻的挨着。” 张三抱着那个原本妻子于他装满了腌菜的罐子早已哭干了眼泪。 “着火之后官府来人查。凡是活着的,都被抓去审了。我去对面取水,便逃过一劫。第二天我本来要去衙门,可是,我在路上听说,被抓去的小三子和小六,还有两个小子,当晚就死在牢里,我就没敢再去,也不敢回来。” 常夫人抹着眼泪道。“好好的一个家,说没就没。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又是怎么逃出去的?” “那天多亏了李管家。若不是他,我怕也是随老爷去了。” 常夫人接过荷花递的帕子擦了擦,缓了半晌,抽泣惊道:“李管家还活着?” 观音寺。 常夫人看着眼前的李管家,几乎认不出他的模样。虽未剃度,却已然剃去了头发,漏出许多烧伤留下的疤痕,额头也塌下一些,将眉毛压了下来,一只眼睛因为烧坏,脸上裹了半片纱布遮了,牙齿也掉了些,身上穿着素净的袍子,捏着串珠,低头不语。 “李叔叔。是我啊,弱颜。”常夫人拉着他的手,泪眼婆娑。 李管家亦是情不自禁,留下两行清泪。 “二小姐如今都好。将来我也能与老爷交代了。” “这观音寺我也来了数次,为何你不来见我?” “见与不见,又有什么分别。” “怎么说都是自家人。那年我从常州回来,家里什么都烧没了,只剩下满园的灰。父亲去了之后,我以为这世间只有我一个人了,每日都梦到你们跟我玩耍。家里我已经收拾的跟从前差不多了,你快搬回来吧。” 李管家抬头缓了半晌道。“大小姐可还好?” “她?”常夫人愣住了神,半晌才回道。“她早已经被皇宫迷住了。我这个妹妹,对她来说也不过是一个丫鬟罢了。若不是心疼孩子,我....” 说着,常夫人止住了话,上前拉着李管家的衣袖。“这里清冷,又没人陪伴。你还是搬回家来住吧。逢年过节,我们还是一家人。” 李管家摇了摇头,拒绝了她。 “二小姐心底纯善,老李我心领了。如今我已是半个死人了,剩下的日子,也只想在这里静修几年。” 常夫人愕然,不知道他说的话是何意,张三却在一旁道。 “李管家自那场大火之后,便患了热疾,大夫说,说,只有三五年了。” 常夫人见李管家沉默不语,便知道他说的确有其事,不由得心疼起来。 “李叔,过些日子便是年节,你随我进京,我求姐姐找了太医给你医冶。我只求你告诉我,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就起的大火。我去找了吴大人还有州府衙门,他们都说是意外起火。可我不信,但我也没办法。这么多年过去,我多想再看见父亲,看见你们熟悉的面孔,再跟我说说故事,陪我好好聊聊。” 李管家默然片刻,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 “京都我就不去了。二小姐若是有心,便把这东西收好吧,或许对你有用。老爷对我恩重如山,可惜我能力有限,只查了一些没用的东西。” “这里面是什么?” “这封信里是我从前请人在衙门誊抄的,一些案卷,还有,一些东西。” 常夫人接了信封,抬头惊道:“你也怀疑?” “我管家四十余年,府上从无岔子。我回去查看的时候,在瓦砾间发现了一些点火的硝石和油,可州府的人将我拒之门外。老爷贵如国丈,州府衙门都敢说是意外失火,这其中定是有什么令人恐惧的秘密。我只是一个管家,查不了许多东西。二小姐如今贵为夫人,又是庐州王的遗孀,或许有一天可以将真相大白。” 常夫人感到周身寒冷,凄惶地看着这封已然发黄变旧的信封,不敢相信。 “你是说,真的是有人故意纵火?” 李管家叹了口气。 “或许吧。我也只是猜测。” 常夫人眼前一晕,如堕入深渊一般瘫坐在了地上。虽然她总是猜测,但也总劝说自己不可能。可今日赵大娘说的本就真切,李管家也是如此猜测,不免心中又起了波澜,一时间难以相信。 “自事出以后,我也曾听到不少言语。我只道是天妒常家,却怎么也想不到是一场人祸。” 李管家看着她,不禁想起以前诸多事情,喃喃道。“这世间,最可怕的事,都是人祸。” 张三将她扶起来靠在椅上,正要劝慰,留在家里守着的荷花却从门外进来,手上拿着一封书信,一脸的不悦。 “京都又来信了。” 第十五章:王宴(1) /292432明月京却最新章节! 麟光殿。 申时初刻,光禄寺与内侍诸人已将殿内收拾妥当。 虽然时值冬日,但殿外青翠浓郁,视野辽阔,毫无半点颓色。 屋檐上龙子嘲风,鸱吻吞脊。殿内千斤松柏做梁,四人环抱金玉为柱,左右银台撑烛轻轻摇晃,前后七色阴珠缀饰。 墙上挂的是番邦俯首,帝王出巡,昭君出塞,文成省亲,既显帝王霸气,更彰王朝友好。 酉时未到,诸人已至殿外等候,安别远远的就看到前来赴宴的柳万绣,是那么的光彩照人,心里的烦恼顿时消散了,若不是诸人都在,她几欲靠近了过去。崔豫霄在一旁瞥见,心头烦绪更盛,便悻悻的站的远了些。崔琰带着姚方与前来赴宴的尉迟骥和昭王爷,以及褚文乾,慕容端玉打起了招呼。 不消片刻,圣人引着常皇后在程笃汝的搀扶下缓缓落了辇轿。 光禄寺卿宣宴三声,丝竹奏起,诸人叩拜圣恩入了席。 众侍女们红绸彩裳,轻纱萝幔,手中端的银杯玉盏,琼浆玉液,将诸多的松鼠尾,西子鱼,佛手百年龟,两吃凤凰胎一个个端了上来,更有三蒸彩云月,四色丸子,五彩甜糕,六味贝,七烧肉,八仙鸭,九花蟹,十全祚诸如各类摆满了桌。 圣人端坐阶上,黄袍龙椅显得威仪非常。常皇后也换上了平日少见的华丽服饰,鬓云繁累头带重钗,笑颜如故的坐在一侧。 圣人邀举三旬之后,歌女乐班随即上前舞起青萝长袖,翩翩助兴。 尉迟骥手捧满杯银盏,屈膝叩拜。 “尉迟骥感谢陛下宴请,特请陛下饮一杯。此酒果真味香情烈,寓意深沉,唯愿陛下长寿万年,两国友好万年。” 圣人笑着饮了一杯,举目只见尉迟骥落座在上位,身旁站着一名亲卫。跟前便是几位中第的学子依次排开,远处还有尚书令,中书令,和鸿胪寺卿。昭王爷和三位皇子坐在他们对面,安别在一边闷头不语,中间却还空着一个位子,不见御知的身影,便问起身边的内侍。 “为何不见御知?” 程笃汝环视一圈,也甚是疑惑。 “想必是公主又迟到了吧。”说罢,便差了身边亲信的赵吉赶忙出了殿去。 尉迟骥看在眼里,便指着安别,笑着问起。 “陛下。我听闻宫中有两个公主。都是花容月貌,妙龄的仙子,为何今日只看到这里的一位仙子,是传言有误吗?” 圣人侧目与皇后对视后,略微笑了笑。 “世子不知。我那个御知公主最是顽皮,每日不是出宫饮茶,便是在花园里捉鸟。你眼前这位,是妻妹与庐州王的女儿,皇郡主安别。” 安别起身,怯怯的回了一个礼。 “安别见过世子。” 尉迟骥上前深深的施了一礼,仔细端详了几下,似乎不是自己要找的人,便举杯邀饮,安别被他看得羞了,赶紧低头坐了下来,慌忙中瞥了一眼皇后,见她正盯着自己,赶忙将视线缩了回来,举起了杯子。 尉迟骥的杯子尚且举着。崔豫霄起身拱手道:“世子莫要见怪。安别生性胆小,见着生人容易羞怯。” 尉迟骥朝着诸人笑了笑,举杯示意自己已经喝完,上前说道。 “陛下,不知前日在下祈求您的事情,陛下是否有了人选。” 圣人点了点头,手持一杯酒,在程笃汝的搀扶下走下了御阶。 “既然两国友好,你父又与我是多年故交。你所求之事,孤自当放在心上。” 尉迟骥见他肯定,心中大喜,赶忙取过一杯酒来,举过头顶先饮了一杯。 “如此说来,陛下定是已有了人选。“ 圣人笑了笑。 尉迟骥见他默许,却不知是不是那日在北苑遇见放纸鸢的人,便又斟满一杯。”不知是哪位公主,尉迟骥斗胆,可否一睹芳容?” 圣人举着酒杯示意一周,最后看了眼自己的弟弟昭王,对尉迟骥说道。 “你的岳丈今日也在这宴席之中,不妨,猜上一猜。” 昭王子崔豫霁听圣人如此说道,环顾四周只有几位老臣,可他们膝下女儿皆已出嫁,自己也曾吃过几次喜酒,如今圣人这番言语,怕是要将这桩事情安在自家头上了,想着急了正要起身,却被父亲昭王爷伸手拦住。 只见他缓缓的摇了摇头,闷头饮了一杯。不曾言语。 尉迟骥环顾一圈,先问了两位老臣,圣人皆是摇头。程笃汝在旁边一个眼神轻撇,尉迟骥恍然阴白,端起满杯进步迈向了昭王。屈膝躬身喝道。 “小子尉迟骥见过岳父。” 昭王震惊之中尚且迟疑,不知如何作答,身旁崔豫霁便已经站了起来,拱手禀了圣人。 “陛下。小妹尚且年幼,还望陛下三思。” 尉迟骥哈哈大笑,将杯底的余酒洒了一地。 “哎。公子。不妨事。昭王爷神采康健,公子一表人才,想必她定是一位美人。我尉迟骥可以等。只要陛下准许,这门亲事我凉国便认了。” 说罢,又从旁边斟满一杯要与圣人对饮。 “多谢陛下赐婚。” “陛下....” 崔豫霁正要上前理论,却被昭王拽着坐了下来,他也不曾言语,只是不住的摇头,神色抑郁痛苦,似乎甚为忌惮。 圣人笑着看了眼昭王,端着酒杯便走了过去,躬身将杯子捧在他的杯边,一言不发。 昭王看着眼前的圣人,这个人似乎早已经不是他的哥哥,他的眼神可以杀死自己,他的言语可以杀死自己,他随便一个心思就可以杀死自己。十六年前的那场血色的大火仿佛要从地狱里面溢出,将自己烧尽带走。昭王不禁打了个寒颤,赶忙起身端起了酒杯,战战兢兢,一饮而尽。 齐王崔琰起身在旁附和。 “陛下。今日国事家事都有着落,诸人皆高兴。我看几位才子枯坐甚是无聊。我听说柳公子的书道,诸公子的院画和慕容公子的花鸟都是世间一绝。不如让他们为今日之事献技,恭祝一二。” 言罢,圣人便既着程笃汝吩咐下去,杯酒功夫,跳舞的乐女退下,几个内侍便抬着方桌端着文房四宝放在了当中。 “状元郎。孤听说你是临的钟氏古贴。今日当着凉国世子的面,孤可要看你的技法究竟如何。” 柳万绣起身回了礼,又朝堂上诸人拜了拜方拿起了笔,眼神瞟了眼坐在对面的安别,神色不卑不亢,似乎胸中已有乾坤。 那毛笔取塞外野兔项背之毫制成,色呈黑紫,毛发坚韧,配上青绿透亮的潇湘竹,显得尖锐挺拔。一张白色宣纸左右铺开,柳万绣提笔挥毫,不敢懈怠。 片刻功夫,柳万绣搁下笔,叩拜。 “陛下。微臣谨以此恭祝陛下和昭王爷喜得嘉婿。祝天下有情人终得眷属。” 说罢,缓缓提起宣纸。 只见那纸上端端正正几个字如笔刻山崖,遒劲有力,正如古人所说那般,力透纸背。 “春花灿烂凤鸾和鸣齐锦瑟,雕梁画栋娇燕双栖共缠绵。” 皇后看了看昭王的脸上有些难看,便笑着看着圣人点头称赞,圣人也是一脸喜悦。 “陛下。状元郎的笔法确实很有大家风范,对联也非常切意。真的是非常好了。” “不错。笃汝,去,赏金二百。就当孤今日买了状元郎的字,送给凉世子做嫁妆。” 柳万绣和尉迟骥正要谢恩。一旁的崔豫霁再也做不住,起身便要上告言表。昭王在旁一扯,竟将桌子晃了几下,桌上珍馐美酒顿时洒落了下来。 “王弟怎得?平日总不见你,如今这酒量如此的差了?” 昭王见圣人问话,赶忙将崔豫霁往后顿了顿,理了理衣袖起身回话。 “陛下。想来是我未老先衰,整日只能打理一些鸽子。这方喝了两杯便觉得昏沉。还望陛下赎臣弟失仪。” 圣人笑了笑,神色间略有深意。 “无妨。桌子乱了,打扫打扫便是了。千万别忘了礼数。” 说罢,圣人看着他战战兢兢的坐下,转身又看了看褚文乾,朝着一旁的李如山说道。 “李阁老,我听说今岁这个甲字二号,只比状元郎低了一个墨点,可是真的?” 李如山起身拱了拱手。 “不错。褚公子文采斐然,对治国之策颇有见地,而且辞藻质朴,言简意赅。本来老臣是想点了这份考卷为状元,奈何他卷面有一墨点搌卷。所以老臣与刘大人商议后,只点了份第二名与他。” “无妨。状元郎也好,第二名也好,都是我朝栋梁学子。日后都要为孤分忧。一点墨水不算什么。褚公子,状元郎的书道孤已经看了。今日你有何技,都献出来吧。” 褚文乾心中聪慧,已然察觉今日宴席有些刀光剑影,决计不敢再写出恭贺新婚的话来,思来想去便已有了决断。 “陛下稍作。微臣这就献上。” 说罢便起身来到案前,只见他左手同时攥着几把工笔,右手在纸上凛凛的勾画,时不时的将左手的笔换来换去,与身边诸人的觥筹交错全完干系,神情专注,仿佛整个人都陷入了画中一般。 诸人皆微笑着点点头,对他表示赞许。只有尉迟骥仍是不解,只在一旁附和讪笑。 片刻功夫,诸人渐渐酒酣,程笃汝悄悄的命人指点乐班奏起一曲雅乐助兴。 琴瑟响起,褚文乾伸直了腰板,将笔放下,叩拜圣人。将那副画呈了上来。 只见画上撇撇如刀,点点似桃,远处白雪皑皑,山色奇景秀丽,左边几人穿着胡服打着旗子前行,右方那人身穿龙袍端坐朝堂之上,阶上钟鼓排开,坐下群臣叩拜,似乎隐隐有钟鼓之声呼之欲出,端的是一副绝妙大作。 “陛下。微臣此画为彰我朝盛世,显两国友谊。为今日宴席,庆贺两国四海升平,永化干戈。” “好啊。这幅画寓意深刻,我便将他命名为山河。将他赠与凉世子。也算是一份嫁妆。日后,你也算是我大黎的女婿,可要常回家看看岳丈啊。” 圣人一席话,尉迟骥欣然接受,当即又起身饮了一杯。 这时,只听得侧殿一声清响,乐生戛然而止,显然是琴师断了弦。 圣人不禁皱眉怒骂。 “这般日子,怎得这么不懂礼节。还不速去换琴。” 程笃汝赶忙下了阶,还未走到侧殿,便看见一个女子从帘后走了出来,素衣鹅黄,面容淡雅,殿上诸人皆为惊讶。 “御知?” “是你!” 第十五章:王宴(2) /292432明月京却最新章节! 见是御知,圣人又惊又喜。 “我还说今日宴席,你怎么不来。差人寻你也没有下落,原来你是在这给我奏乐了。快快回去坐下,莫累着了。” 御知笑着瞥了眼身旁的慕容端玉,上前两步道:“父皇,我今日早就在这里躲着了。方才听你们说道那些,女儿有些生气便忍不住了,这画便是画,字便是字,哪来那么多门道说。王叔家的玉蕤妹妹才十四岁,你怎么忍心把她嫁到凉国。知儿恳请父皇收回圣命。” 御知此言一出,殿上诸人哗然,昭王父子自然是既感激又惶恐。 皇后朝安别使着眼色让她将御知劝回,崔豫霄也是急的为她求情。除了其他人惊奇的不敢言语,殿上还有两个人安静又欣喜的看着她。 “你....” 圣人刚要发怒,却只见尉迟骥已经跪拜在了面前。 “凉世子尉迟骥也恳请陛下收回圣命。” “什么?” “这.....” 殿上,一波未平又起一波,御知一番说辞,众人尚未缓过神色,便又被尉迟骥的请求震惊。 皇后和昭王的神色截然相反,但却都是一样的复杂难测。 御知看着眼前这人,似乎有些面熟,缓缓上前几步仔细看了片刻。 “是你,那个放纸鸢的。你是凉世子?” 尉迟骥起身,对她点了点头,眼神里满是兴奋。 “正是。那日你问我,凉世子是个什么样的人。现在你看到了,满意吗?” 御知想起那日与他玩笑,甚是开心,只是不知他居然就是凉国世子,现在想来,这人也是有趣的紧。 “那天我还以为你是个下人呢。没想到是个世子。今日一见,果然有些神采。” “谢公主夸奖。尉迟骥荣幸。” 两人一唱一和认的热闹,诸人面面相觑,殿上圣人见她二人目无尊长,径直捶了一下面前案几。 “胡闹!御知,我在这里款待世子和举子。你在这里嬉闹成什么样子,坐回你的位子上去。再要嬉闹,我就关你几日禁闭!” “妹妹休要任性。快点坐下。”崔豫霄也在一旁呵斥道。 尉迟骥打量着她,看着她除下棉裹之后,身上烟萝轻薄,青裳素裹的样子,想起那日放纸鸢的光景,当日那短短一个时辰,偏偏像极了自己这许多年的戎马生涯一样漫长,同样的带着奔放不羁和恣意狂妄。 他好似从未见过一个女子这般阳光阴媚,像草原上正午的艳阳,照的自己发烫却舍不得离开。一如他生命的源泉,和自己策马驰骋的标尺,使自己永远都记得方向。 安别看着皇后的眼色,赶忙起身拽了她过来身边坐下。一时间偌大的麟光殿上鸦雀无声。 尉迟骥正要说话,皇后却看着圣人,先开了口。 “世子刚才吃醉酒,却不知说了什么。” 尉迟骥正了正形回到。 “在下没有吃醉。昭王女幼,尉迟骥不愿娶其为妻,还请陛下收回圣命。” 圣人疑惑地看了眼身边的常皇后,已然有些生气。 “为何?刚才你不是还说愿意等几年的吗?” 尉迟骥咬了咬牙,不知如何作答。 崔琰起身,叩拜圣人。 “陛下。世子仁爱,不愿搅了昭王爱女,也是人之常情。既然世子不急,陛下也不必担忧。以后世子看上哪个女子了,咱们再从长计议。” 尉迟骥见他为自己解围,头点的像个打鼓的棒槌。 “嗯嗯嗯。正是此意。” 圣人见他不急,自己反倒落得轻松。只好作罢。便转脸堆笑的看着崔傅。 “算了算了。既如此,倒省了王弟的嫁妆。” 崔傅见他松口,心里一颗石头终于落了回去,赶忙起身敬满一杯。 “臣弟谢过陛下。” 崔琰附和道。 “陛下,刚才两位公子都已为今日王宴献上书画技法。只剩下慕容端玉公子了。还请陛下恩准。” 圣人已然有些倦了。“那就开始吧。” 慕容端玉。 御知看着他从人群中轻轻的朝自己过来,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像是从梦里走来。面容皎洁,眼眉出尘,仿佛里面蕴藏着七月夏日的闪烁夜色。他提笔描摹的样子看起来是那样的简单纯粹,连那张桌子,那张宣纸都变得与众不同。 “妹妹。妹妹!” 御知缓过神来,发现身旁的安别正拉着自己的胳膊 “妹妹。那天在街上遇到的,可是他?” 御知点了点头。 安别看了看柳万绣,又看了看慕容端玉,指着问道。 “那你说,柳公子和慕容公子,谁更厉害些?” 御知不语,只是用衣袖捂着面颊,躲在安别身后窃笑。 皇后在一旁看到,连忙咳了几下嗓子。安别与御知抬头看见圣人一脸不悦,立即正襟危坐,不敢再嬉闹。 诸人闲谈了片刻,慕容端玉直起了腰身,将笔搁在了笔架上。 “陛下。在下这幅画,是送给您和皇后的。” 圣人见他言说是画了送给自己和皇后,便睁开了困乏的眼皮,起了一丝兴趣。 “呈来看看。” 皇后也是甚为期待,看着身旁的皇帝,脸上洋溢起一些欣慰。 慕容端玉正要揭了画呈给皇帝查看,身旁突然蹿过一个人影,不由得脸上一喜。 “我来帮你。” 御知轻笑着,捏着画的另一头,缓缓的与他将那画轻轻举了起来。 只见那画上,石青着底,靛蓝轻掠,墨色浓淡错落,远山峦黛,树影横斜,一对眉宇鹅黄的喜鹊跃上春梅枝头,树下两位衣裳华丽的夫妻一人抚琴,一人鼓瑟,神态灵动,似乎将要跃将出来。 下面还题了一阙短诗: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诸人见他画工整齐,笔法精妙,纷纷大为赞赏。 只有御知和安别两人,看着画上的字,怔怔的出了神。 皇后在阶上看的高兴,连连拍手称好。 “陛下。这画,别有韵味,甚至让我想起来从前的日子。臣妾很是喜欢,想跟您讨个便宜。” 圣人初看到画时本是皱了皱眉的,旋即换上了一副和颜悦色的面孔,笑着点头。忽闻身旁皇后索要这画,眼神里闪过一丝爱意,笑眯眯的点头同意。 “确实不错。既然皇后喜欢,便拿去就是了。” 慕容端玉将那画放下,从怀中拿出随身携带的章轻轻的盖了上去,拱手笑道。 “谢陛下夸奖。此画仓促了些,仍能得陛下和皇后赏识,实在是臣子人生大幸。” 说着便要卷了画交给皇后的内侍腊梅,却被一旁的太子阻住。 “慕容公子丹青笔墨皆是上乘。却怎得冒他人之名,在此欺君!” 原来,自柳万绣写了一道对联起,崔豫霄便隐约觉得有些异样。柳青与安别的诗笺他是见过的,书道之道也略懂一二。但见柳万绣提笔收尾虽然也有大家风范,但总与那诗笺之上的铁钩银划有些许不合,还以为是柳万绣博采众长,技法多变。此时慕容端玉一副花鸟诗词呈了出来,崔豫霄一眼便认出了端倪,发起了难。 御知惊奇的看着崔豫霄。 “太子哥哥!” 圣人也不困了,尉迟骥也放下了与崔琰刚刚饮空的酒杯,几位老臣也不再悄议政事,慕容端玉同殿上诸人一般,也是一脸疑惑。 “太子此言何解?” 崔豫霄看了眼安别,心中略有些不痛快,但事已至此又不得不讲。 “我听闻,京城东市外有一居言酒肆,肆中往来才子佳人以诗文相会,络绎不绝。有一人擅花鸟丹青,金勾小楷,引得坊间学子效仿,佳人侧目。今日圣恩御宴举子献技,慕容公子不拿出自己的本领,却在这里东施效颦。更是在画上印了他人的名讳,妄图以假乱真,实在是污了读书人的德操。” “哥哥,你...” 太子一番言论,慕容端玉十分惊讶,也令御知实在气愤。圣人亦是大为吃惊。 “哦?京中居然还有这等奇人奇事?慕容公子,太子说的,可是真的?” 崔琰面无表情的站在一侧,瞥了眼身旁的柳万绣,后者虽然面不改色,但揣在怀里的双手似乎已经有了些颤抖,眼神望着殿外的姚方。 慕容端玉拱手低眉,正要辩解。崔琰从身后闪出,上前一步说道。 “太子说的莫不是居言酒肆的柳青柳公子?” 太子点了点头。 “正是。柳...柳青的画工笔迹我是见过的。而且...“崔豫霄说着,突然觉得胸中憋闷,再也不能说出那句”柳公子本人我也曾见过。”便只摇了摇头,改了口。 “柳公子今日就在殿上。不妨请他真人露相上来一认。” 崔琰正要踱步请了柳万绣,一旁的昭王爷却站起来拦住了他。 “两位皇侄这是做什么文章,老朽看的云山雾罩的。慕容公子的柳青二字,那是我给他取的,意为天色青青,杨柳依依。他的书道也是跟我的老友旧任少府监执事左逢良所修习,哪有什么仿冒他人之说。慕容公子技法精湛,坊间有些名气,你若说他人冒他之名我倒是信的。” 老昭王一席话,太子脸上陡然色变。御知倒吸一口冷气看了眼慕容端玉,忽然想起了什么,忙转身看了眼安别,只见她依然花容失色,双目呆滞,似是要凝出泪花了。 崔琰仍是难以置信,追问道。 “昭王叔,您确实认得?” 老昭王放下了手上的酒杯,点了点头。 “慕容家的与我妻舅妯娌同为河东人氏,是我看这孩子天性出脱,不同凡俗,才求了逢良兄教他写字画画。逢良兄在世的时候,我总与他茶谈,这孩子就在一旁伺候。虽然冯良兄过世几年了我也不曾再去,但这孩子的样貌却没有什么大的变化。我断然是不会认错的。” “你们汉人的字都差不了多少。那什么柳青,怕是有两人同名罢了。”尉迟骥在旁笑道。 崔琰看了眼太子,两人皆是一脸震惊之色,天下书道,临帖者数不胜数,却从未有两人技法完全相同的事来,这两个柳青之中定然是有一人冒充。 太子正要发难,圣人一杯置在地上,面有怒色。 “今日王宴,尔等诗词作画助兴,竟有人如此扫兴!” 柳万绣见天子动怒,急忙起身辩解。 “圣人息怒。在下家中贫穷,慕名柳青先生技法,故而效仿博些银两为生,今日之事实非冒他人之名欺君。望圣人体恤。” 程笃汝也在一旁附和,与他打圆。 “陛下。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诗文画作本就技法繁复,两者有些相似也是常见的。不值得您如此动怒。仔细伤了龙体。” 皇后刚要附和,只见圣人觉得烦扰,挥了挥手让他退下。 崔琰疑惑未消,正要转身拦了柳万绣问话,只见背后闪过一个人影,捡起案几上切割腌肉的小刀冲了过去。 “为什么骗我!” 安别一声哭嚎响彻大殿,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似是用尽了力气。 她憧憬的爱情本不该是这个样子,她欺瞒御知,忍受着心底的煎熬,无比向往地憧憬着一个优雅高贵的心上人,能为自己在这谨慎冷漠的皇宫里带来一丝温热,齐眉举案。可这一顿宴席的功夫,她就从妄想的云端掉进了无边地狱,自觉颜面尽毁。 “还说什么当骊估酒的话来骗我!” “安别!” 皇后一声惊呼,几位老臣及殿上诸人纷纷也站了起来。 御知也是一声惊呼,意欲上前拉开她,却被慕容端玉挡在了身前。 “小心,别伤了她。” 崔琰看了眼太子,四目相对,崔豫霄脑海急忙赶了两步冲上来。 “太子小心!” 刀柄似乎有些冰凉,安别已经哭成了泪人,止不住的发抖。 殿上几声惊呼四起,柳万绣的面孔变得惊怖,抽搐着倒了下去,自己的脸上瞬间扑满了一股血腥气息。一片昏沉之后,安别只觉得身体重重的倒在了地上,然后像是被人抱着,眼前逐渐变得漆黑冰凉,脸上传来一阵温热,可这温热却已经不似春日里的朝阳,那冰凉也不似夏日里的微风萤火。一丝酸楚从心底最深处渐渐涌了上来,将自己萦绕的难以解脱。她像被裹在一个巨大的蚕茧里面,迷迷蒙蒙的触不到方向,脚下也没了着落,心也被人掏了出来,悬在这个蚕茧上空,淅沥沥的流着泪。 “安别!” “姐姐!” “快叫太医!” 第十五章:王宴(3) /292432明月京却最新章节! 太医署的人跪着,说柳万绣已然身死,之后便退了出去。 “父亲息怒。这都是儿臣之罪。” 太子崔豫霄跪在殿下,虽已擦洗过,但他仍然闻得到自己身上隐隐的血腥气息,不由得为之恶心。 “陛下。安别向来谨慎胆小,能让她生这么大的气,一定是出来什么事情。太子,公主,你们跟安别素来交好,可是有什么隐情没有告诉陛下的,快说出来吧。” 圣人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扶了扶常皇后的肩膀,示意她注意礼仪,莫要失了身份。 中书令尚书令两位老臣与两位侍郎,还有褚文乾,慕容端玉皆站在殿外,尉迟骥见他有家事处理,便告辞离开。 昭王被赐了凳子坐在一旁,崔豫霁在身后乖乖的站着,也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崔琰跪在太子身侧,表情也甚是愧疚。御知在太子身后,脸上的泪痕未消新愁又起,只觉得天旋地转,惆肠满怀。 “说罢。皇后在问话,为何都不作答。” 圣人坐在暖塌上,神色冷峻。 崔琰叩首。 “回陛下,回皇后娘娘。” “是圣母皇后!”圣人一拳砸在塌边的扶手上,将整个内殿的空气惊的为之颤抖。 “许多年了,连这点东西都学不会吗?” 崔琰伏在地上,复又行礼。 “回圣母皇后。是臣失察。前几日太子托我查验柳青身份,一来二去各种线索都查到了柳万绣的头上,此人笔迹,年岁,籍贯,均符合,臣便以为他就是柳青。此事是儿臣大意,儿臣知罪。” “太子。” “父亲。”崔豫霄回道。 “无缘无故你查一个文人墨客做什么?整日就知道说文写字,国子监里放的拓碑还不够你看的吗?啊!”圣人问道。 崔豫霄拱着的双手渗出冷汗,膝盖已然跪的有些疼。 “回父亲。儿臣,儿臣听说此人书画双绝,心神向往。便托齐王兄寻查一二,希望求得一两个墨宝而已。” 御知见他没有拆穿诗笺之事,心中忽然明白了些许,便擦了擦眼泪,要禀了圣人。 “父皇,太子哥哥所说,御知可以作证。” “撒谎!你们一个个,都在跟孤撒谎!” 圣人震怒,惊得昭王慌忙起身劝慰。 “陛下息怒。” 圣人见他三人伏在地上不再言语,便一个个问了过来。 “御知。齐王方才殿上说那柳青在居言酒肆名声大噪,那里都是才子佳人诗文相会,你与安别多次出宫,是不是都去了哪里,啊!” 御知哑然,不敢答话。 “还有太子。我知道你喜爱书道,但你贵为太子去求一文人墨宝,是否有辱皇家威严!从前都,你是去找你的老师或者镐京知事,我便不曾说你。为何这次舍近求远,要找你齐王兄?他是禁军指挥,只管城防,跟文人墨客不沾半点关系,你却去求他?这其中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崔豫霄也是低头未答。 圣人又冷冷的看了眼崔琰。 “至于齐王,你的失察之罪在所难免。若是安别有个三长两短,莫说孤,就是皇后也饶不过你们。只是我现在还有一事不明,想问问你们。不知道谁来与孤开解。” 殿上鸦雀无声。 “安别郡主是如何认得柳万绣的?” 崔琰,崔豫霄还有御知都沉默着。 “齐王你说。人是你查的,那查到了之后呢?” “查到之后,我便差人回了太子。剩下的便没有过问了。”崔琰拱手道。 “照这么说,你之前并没有见过柳万绣,是吗?” “是。” “你没见过。可是有人见过。而且,这个人你却熟得很!” 圣人声音威严,崔琰抬起头,眼神已有些慌乱,辩解的声音刚刚发出便被圣人伸手止住。 “带进来。” 殿内灯烛摇晃,内侍监程笃汝把一个人从殿外带了进来。 “陛下。姚方带到。” 崔琰惊慌起来,往前跪行几步,拱手欲要辩解,圣人抬手,闭目不听。 “噤声。此时我只问他。再敢多嘴,便剥了你的王爵!” 说罢又指了指姚方。 “你与我一五一十讲来,若有半个虚字,就地格杀!” 随着姚方叩拜在地,事情一五一十豆子般被撒了出来。柳万绣与安别初次在酒肆相遇的情形也为圣人和皇后所知晓。 崔豫霄跪在最前面听着她的陈述,却感到像卸下了千斤重担般喜悦。 他从来都没有发觉,柳青的名字在自己心里已经变成了一个敌人。他曾经夺走了安别对自己的依赖,夺走了安别和自己能朝夕相处的可能,直到这个假冒的柳青死了,他才感觉轻松了许多。即使他对那一瞬间背后传来的力量有所怀疑,但结果却使他高兴,甚至有些疯狂。至于那个真正的柳青,慕容端玉,他却丝毫没有放在心上。因为他从御知抱着断弦琴从帘后走出,然后与慕容端玉相互对视的眼神里就能看出,那种相思的眼神,就跟自己对安别的渴望一样真实,迫切。 “太子!” 崔豫霄的思绪被圣人的一声呵斥打断。 “我问你姚方所说是否属实?当初是不是安别找你寻查,你为何闷不做声!” 崔豫霄拱手。 “不是。” “不是?那你是从何处看到他的诗画的?” 崔豫霄跪着,没有作答。 “哼。嘴硬。内侍监,派人去郡主的房里找找,看有没有什么不该出现的东西,拿来给太子欣赏欣赏。” 程笃汝转身吩咐了徒弟赵吉带人出殿直奔暖香阁,圣人又问御知。 “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御知侧目看了一眼身前昂首的崔豫霄,忽然想起那夜在政德店外听到的言语,心中方才明朗了许多,顿时暗中为太子心痛,想起三人从前的许多光景来,不免神伤,当即便打定了主意。 “陛下。此事....此事皆因我而起。与姐姐没有干系。” “哦?那你说。” “我与柳青诗文往来,传情已久。我怕太子笑我痴傻,便请姐姐替我求太子寻查柳青。不想却被这歹人冒了名讳,私会安别。一切起因皆是我胆大妄为,太子也好,齐王兄、姐姐也好,都是替御知担了罪责。还请陛下饶了他们。御知愿意受罚!” 皇后见她一番话说得真切,当即气攻心头,起身便要训骂。刚要迈步,便察觉到圣人如刀般的眼神射向自己,只好悻悻的坐回塌上,捂着帕子低声啜泣。 “你倒是承认了。那你为何未至酒肆与柳万绣相认,反倒是安别去了?”圣人问道。 “那日我约了姐姐一同前往。结果行至太极宫北,见凉世子在放纸鸢,便耽搁了。后来想起,便找了太子哥哥一同赶了过去。” “太子。” “是的。去了片刻我便接送两位妹妹回宫了。” 御知接到:“后来齐王兄还来宫里问候,与我在承坤殿外闲谈了几句。” 崔琰赶忙躬身称是。 圣人闭目缓了半晌,缓缓说道。 “你们啊!都是我的孩子。今日,我便问问你们,天子是什么?皇室又是什么?” 诸人沉默。 “孤戎马一生,平北燕,和吐蕃,定西凉。我从成山的尸体中爬出方有了如今的权力。御知你是孤唯一的公主,是权力最跟前的人,是天下无数人最羡慕的孩子。居然还恬着颜面,溜到市井之间,要与一个文人墨客花前月下以诗词相会。这简直是闻所未闻!你置皇家的颜面于何顾!置孤的颜面于何顾!你身上流淌的是孤赐予你的命脉,是天下女子难以企及的尊贵,这是何等的权力与荣宠。却怎得如此目无尊卑,胆大妄为!滑天下之大稽!” 一旁的昭王见局面已然焦灼,起身过来劝解。 “陛下。不过是孩子年幼无知,嬉闹一番。索性没有发生什么,而且冒名的歹人已死,天下人也不曾知晓。陛下切莫要生气,伤了身子才是。” 御知直起来身子,眼眶含泪。 “父亲,您总是说权力如何,王室如何。可您却忘了,我们首先是您的孩子,然后才是公主和皇子。您从来都未曾过问过我们今日过得如何,是开心,还是难过,每日只陪着朝臣和案牍。您不知道,镐京城的大街有多么热闹,百姓有多么安宁。就连女儿我,也是去了宫外,才遇到了这...” “够了!” 圣人显然怒气未消。他缓缓踱步走到他几个孩子中间。眼神平静,却令人胆寒。 “天下的子民是孤的孩子,你们也是孤的孩子,孤纵你,容你,是疼爱你,不是让你放下颜面去私会情郎的!既然你不喜欢我赋予你的权力。以后....“ 说罢,停了停,将手中帕子丢在地上。 “你便迁出去住吧。没有我的口谕,不得进宫。” 御知睁大眼睛了眼睛脑海中一片空白。父亲,要逐自己出宫? 崔豫霄、崔琰、程笃汝均慌忙跪在地上不住地叩头求情,圣人无动于衷。 “陛下三思!御知可是您唯一的公主啊。” 此时,殿外一个少监进来,跪在门口怯生生不敢说话。直到陛下侧目道“准”他方敢开口。 “郡主醒了。御医开了方子,说是已无大碍。” 常皇后闻听安别醒了,便急忙抹了抹眼角,起身辞了圣人赶回宫去。 圣人低头准了,崔豫霄仍跪在地上往前行了两步,拉住了他的衣袖。 “父亲。父亲三思。御知妹妹年幼,我身为太子未加阻止,才致今日之祸,该当首罪。恳请父亲饶了御知,惩罚我一人。” “太子!你是在跟孤讨价还价吗?” 圣人转过头来,俯身看着崔豫霄,然后冷冷的将他拉住的衣袖扯了回去,声音响彻整个太极宫。 “你还不是皇帝!!!”说罢,拂袖又道。 “内侍监,记!太子顽劣,罚禁足思过一个月,不得擅出!” 这时,赵吉已然回来,手里拿着从暖香阁翻出来的两封诗笺,递给了圣人。 “陛下。查到两封诗笺。” 圣人接过来,径直撕了几下扔落在地,静静的砸在御知身旁。 迈步往殿外去了几步,又驻足回身看了眼齐王。 “崔琰失职,斥降为二等王爵,罚去一年岁供。姚方罚俸三年,留职悔过,永不升迁!” 门外诸人见圣人至,纷纷跪地叩拜。 圣人瞥了眼站在最远处的慕容端玉,冷冷的留下一句话。 “明天,让人去把那个酒肆拆了。告诉户部,这个人,我朝永不录用。” 圣人走后,几个老臣进去扶起了崔豫霄,诸人见他们神伤,说了几句劝慰的话,摇了摇头转身离了宫。 慕容端玉起身站在门外,顺着御知的眼神望去,自己的诗笺被撕碎成数片静静的躺在地上,永不录用的话语仍在耳边震荡,只觉得脖子上一阵冰凉,回过头时,殿外下起了鹅毛大雪。 第十六章:废储 /292432明月京却最新章节! 安别虽没有大碍,但总有些凄惶。她总在夜里看到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朝自己走来,分不清是柳万绣还是柳青,只是掐住自己脖子索命。每每从噩梦中惊醒,都是惊弓之鸟一般颤巍巍的发抖,再难入睡。皇后伴了几日不见好,更是不许她回了翠荷里,那太医开的安神方子总是无济于事,动辄便要将太医署的司丞杖二十问责,最后还是程笃汝闻听此讯才过来止了干戈。饶是如此,太医署司丞还是被杖了十数下,被人抬回了太医署。 程笃汝见腊梅和丁香扶着皇后坐在了榻上,便屏退了她们出去。侧身立在一边,悄声道:“皇后,越是如此,越要稳住心神。既然常夫人回来了,郡主的事儿,您就静着点,别再出了乱子。” 皇后喘着粗气,顾不得妆容散落,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安别如今成了这样,我如何不急?” “您越是这样,陛下那边....” 皇后听他如此,陡然敛住了神,拿起身旁已经冷了半晌的茶水一口吞下,渐渐的缓了下来。 “前日事发,我也有些冒失。圣人近两日如何?” “娘娘放心,一切无恙。倒是您要留神些。”说着,便上前靠近了两步。 这时,门外一个身影慌乱的闯了进来,程笃汝赶忙往后退了一步。 常皇后劈头便骂:“没眼见的东西。礼数都不讲了!” 程笃汝劝了两句,又说:“听说城南有个神医,皇后不妨将他请进来诊治诊治。” 皇后点点头正了正色,见是腊梅闯了进来,紧跟着便看到赵吉火急火燎的从屏风后面闪了出来,跪地叩拜。 “叩见皇后娘娘。” 程笃汝小眼一睁便发觉异样,拽着赵吉便出了承坤殿。 “怎么了,慌里慌张,没有个正形。” “师傅,出大事了。你快去殿上伺候着吧。我怕,我怕我应付不来。” “怎么了?不是早朝还没下吗?殿上不是还有应儿和瑞福伺候吗?” “太子殿下来了!” 程笃汝惊诧道:“太子殿下不是被禁足了吗?” 宣政殿上。 兵部尚书于文华陈表,居言酒肆已悉数拆除,店家和杂工也按照圣人批的流放百里外的甘州。工部及将作监陈表,城西原有一座百年旧宅,先前的户主去了多年,如今空了许久,可与公主居住。圣人只是点了点头,着户部工部征了就是。刑部尚书冯铎陈表,柳万绣之父,淮南道舒州长史柳仁胥上表泣奏,因事涉天听,便已转了宗正寺和大理寺,急请圣人批复。 “柳万绣虽然欺君,但罪不至死。李如山,着吏部户部将柳万绣追为集贤馆编修,补拨二十年的饷给柳仁胥,开春了迁他去岭南道做太守吧,也算是与他补偿一番了。” “谨遵圣喻。”李如山道。 “陛下!” 圣人见御史中丞从列中闪出,便已觉不快。 “典曰,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朝新象不过十数年,根基未稳,正是需要天下举子,广納良才。柳仁胥清廉为官数十载,其子柳万绣寒窗苦读方有此成就,今身赴王宴却血溅殿上。此事不平,天下举子难服,于社稷不利,于陛下不利。” 话毕,刘玉溪便站了出来。 “柳万绣欺瞒圣上欺瞒郡主,太子虽是过失之责,但陛下已有决断。吴大人莫要混肴视听。” “过失之责也是责。秋闱刚过,诸学子报国心切,翘首以盼,而状元郎却身死宫廷。难道,大人情愿见到后世对圣人或太子有何毁誉之词吗?” “吴卿,那依你,孤应如何?” 圣人问道。 一时间朝堂上鸦雀无声,列在最前的齐王崔琰脸上闪过一丝紧张。 吴言正要张口,只听得身后几人嘈杂。随着一声响动,议事时关上的殿门被人用力推了开来。朝堂之上诸人纷纷侧目,圣人看清来者之后,缓缓合上了双目。 李如山见他闯殿,一时间甚是急躁,想去拦住他却是不敢乱了朝堂礼仪,只得悄声喊他停住。 “太子殿下!” 那夜,崔豫霄回了东宫,看着铜镜里憔悴面容和散乱的头发,暗自神伤一夜,直到次日清晨,东方鱼肚渐白,贴身伺候的环儿来告安别郡主已醒,又无甚大碍,他才理了理仪容,换上了干净的常服休息。 自此,接连三日他都是伏在案上奋笔疾书,三餐也进的多了些,觉也如常的睡了。今日天还未亮,听见宫里钟响,便知是圣人开朝,便着人换上朝服顶冠,不顾诸人阻拦,径直闯进了宣政殿。 他没有理会李如山,进了殿门,双手礼在胸前,大步迈在了御阶之下,叩首下拜。 “陛下。儿臣崔豫霄,恬居储君之位,性乖行张,失教晏德,戕害性命。愧于君父,泯于臣工,罪实难赦。今请上谕圣令,儿臣愿削储君之位,罹迁东宫,以罪天下。” 崔豫霄此言既出,朝堂上自是一片哗然,崔琰也是双瞳一缩,甚为惊诧。 “豫霄!” 储君之位本是天下固本之策,前朝诸多王朝莫不是因此覆灭,尤其上年纪的老臣最是清楚不过。往日朝上有圣人专权,容不得一丝争斗,那齐王与太子又是一文一武各自为政互不干涉,臣子之间虽则偶有正茬倒也无甚事端,可若是空了储君之位,怕是更要多出许多事端出来。尤其是书生出身的中书令李氏父子,礼部,户部,吏部诸人,此时已经伏在地上泣奏。 “陛下开恩,太子殿下三思。” 闻听殿内已然乱做一团,赵吉这才慌忙的奔向内苑寻找程笃汝。 “太子这是在埋怨孤吗?”圣人安坐龙椅之上,声音淡漠。 崔豫霄手捧太子顶冠轻轻放在地上,从怀里掏出一副白卷铺在了地上,正是他这几日所书。 “儿臣恬位却从无建树,每日钟情典籍,醉心诗画,上辱圣听,实在难堪国祚。今做《自省》一篇,还请陛下降罪。” 内侍将那卷文章从地上捡起来,仔细的呈了上去,圣人抻开只见他抑扬顿挫上千文字,蹙眉略读了几行,便摔在了案几上,惊的诸人为之一颤。 “诸多悔过,都是你怯懦的借口罢了!在孤看来,这!都是废话!身为储君,当礼君臣,顾韬略,目光天下不负天家血脉。是谁给你出的主意,竟然敢来威胁孤!” 崔豫霄不顾臣工阻拦,仍挺着身子,拱手求圣人下诏。 “父皇,豫霄原本恃才孟浪,身在储君之位,如坐针毡。但念圣恩不敢懈怠,上下求索,以正身形。奈何秉性难移,生性疏散,又怯懦羸弱,如今失手戕害举子,祸害天下。内心实在难安,自问无德辅政,还请父皇阴鉴。” 朗朗之声在偌大的宣政殿内回响,李如山见他意如磐石,竟难以再劝,崔豫霄自居位以来,与这般臣子同出同入,早晚恭敬非常。如今看他将东宫之位拱手让人,不免替他惋惜。 圣人在龙椅上听着,眼神凛凛的瞥视着诸人神色,却见崔琰脸上不似欣喜,更似惊恐地颤抖起来,便唤了问话。 “齐王,太子是你弟弟,你说,孤应该怎么做?” 崔琰抬头惊诧,撩袍便伏在了地上。 “回陛下。储君之位乃家国之本,崔琰不敢妄议。“ 圣人冷笑。 “既是家国之本,你亦是家国之人。而且他是你弟弟,你就不妨说上一说。” 崔琰自思如今圣人多恙,日食渐少,起居诸事都交给贴身的人照看。朝上最恨党羽,朝下最忌结朋。观诸人神色,太子此番请辞,断然是一时之策,非他人谋略,当下心中已有盘算。 ”太子殿下居位数年,事必躬亲,父仁子贤臣工和爱。此番请辞定有隐情,恳请陛下三思,再做定夺!” “哼!” 圣人从龙椅上直起身子,拢着袍子迈步下了玉阶,靴底金珠玉磙铿锵作响,直击梁上不绝。 “好一个再做定夺!这太子之位乃天下储君,历朝历代无人不妒无人不慕。难道你就不想?你是怕废太子之后有人寻你谋位,还是怕孤提防你另有二心呢?” 此话一出,满朝大臣面面相觑,崔琰却面若冰霜毫不在意。“父皇如此想,儿臣情愿解甲归田。” 圣人冷视一眼,又道。“今日,偏不遂你二人之念。来人!” “拟诏!皇子崔豫霄居太子之位不务政,居龙子之位不务孝,玩物丧志,屡教不改。今褫夺储位贬为景王!” 群臣见圣人大怒,只得叩拜求圣人三思。却见那圣人目光睥睨,拂袖缓声道:“复议者,格杀勿论!” 众人跪了半晌,只得散了。饶是李如山等人亦是觉得惋惜却不敢多言,只与崔豫霄长礼而别。 另一厢程赵二人匆忙赶回太极殿,早朝已然散了。 此时朝阳初升,从窗阁上射进来,映地太极殿上金碧霞光。 崔豫霄已除了朝服,着一件素袍罩着站那光里,闭着眼睛,神情坦然。 “太子。”程笃汝悄声喊了喊。 崔豫霄睁开双眼,见是他,便笑了笑,紧了紧身上的衣袖。 “程叔叔。豫霄已不是太子了。我现在是景王。” 程笃汝大惊失色。 “这是怎么了?” “而且父皇许我仍暂住静学宫,以后也不用参与朝政,只随集贤殿的学士们修书就是。” “这.....老臣只去了半个时辰,怎么就.....” “程叔叔,豫霄自做了太子,五岁读经,七岁抄书,九岁论史,十二岁入朝堂听臣工陈表,十四岁便住进了静学宫。无论是行走,用膳,或是起居,均要遵循祖制不敢僭越,怕被臣子议论,说我乱了分寸。如今脱了那身朝服,方才痛快了一些。以后,再也不用考虑诸多,只羡鸳鸯不羡仙了。“ 程笃汝惊讶,拉着他的衣袖劝慰。 “殿下为情所困,老臣有所见闻。可你为脱枷锁,竟如此豪赌,着实不值当呀!” ”世间万物,求的欢喜便值。程叔叔虽身在内侍监,但也是看着豫霄长大的,也是我的半个亲人,应当替我高兴。” 程笃汝见他远去,只得紧赶着回了政德殿,见圣人正在闭目养神,杜应儿,胡瑞福两个徒弟在一旁垂手站着,赵吉看了师傅眼色,便换了茶热上去案上备着。 圣人听见声响,便眯着眼睛问:“去哪了。” 程笃汝拱手叩答。 “承坤殿的人来报,说安别郡主的病不见好转,皇后娘娘动了气,将太医署的李司丞杖了二十。他是老人了,又是老臣的同乡,所以老臣我就过去劝了会儿。” “如何?” “回陛下。李司丞年迈,被人抬回了太医署。皇后那边,还是有些气。要不您....” 圣人斜靠在暖塌上,眼皮轻轻的抬了一丝,冷冷的说了句。 “阴日再去罢。” 第十七章:自由 /292432明月京却最新章节! “春瑶,雪是不是停了?” 暖香阁里,御知坐在暖塌上,手里抱着银攒花鸟暖手香炉,正痴痴的望着窗外,喃喃地说。 “公主,算起来,也断断续续的下了两三日。该是要停的。” 春瑶说着,便觉得这风有些冷的厉害,伸手要将那窗户合上,却被御知言语拦住。 “开着吧。也不知道还能再看几日这院里的花草。” 春瑶知她是触景生情,眼看着要搬走,心里舍不得许多,本来想劝公主去跟圣人认错,也被她一句话说的酸了,只得先安慰她来。 “其实出去了也好,以前你总说这宫里呆着无趣。再将过些日子就是除夕,过了除夕就是上元节。到时候,满大街张灯结彩热闹的紧,公主也不须扮成我这般模样溜出去了。” 御知见她说的轻松,心里却是想起了诸多情愫,一仆一主正说着贴己话,门口伺候的冬香便过来报说来了客。御知也不顾脸上妆容未饰,便唤人进来。一抬头就看见一个粗壮的胡茬汉子,穿着一身蓝色滚梅的棉布袍子,襟底还纹着几只鱼儿,不洋不土不文不武,与这冷冽的冬日里看着更是冷了一些,不由得笑了出来。 “世子?你这是.....” 尉迟骥却是一脸得意。胡人原不懂许多汉人的四季服礼,只知道夏日坦胸,冬日裹棉什么,这圆领斜领公服半袖诸如此类,弄得颇烦。自那日在麟光殿见了御知之后,便整日琢磨着要来见她,只是为这穿着苦恼了数日。尤其是听说圣人着她搬出宫去,心里更是急了些,今日实在等不得了,便从街上买了件自以为像模像样的袍子穿着过来。 “尉迟骥,见过公主。” 御知也闷了数日,难得露出一丝笑容。 “世子今日怎么一副汉人打扮了?” “我见公主喜欢这样的打扮,所以特意为公主准备的。” “我喜欢?何意?” “难道公主不喜欢吗?那天在殿上,公主眼神始终看着那个人,我看他也穿了一件这样的袍子,所以我才特意穿来见公主的。” 御知见他提起慕容端玉,却被他说中心事,不由得想起昨夜的梦来。 那天被圣人训斥,一夜未曾入眠,第二天又担心安别和太子,心力交瘁了了一整日,近日方睡的踏实。梦里,她看到自己和慕容端玉站在一起诉说衷肠,安别浑身是血的出现在面前,手里拿着几片撕碎的诗笺,上面依稀的写着那些令人心动的诗句,身上还穿着那天宴会时的荷色波纹衫裙,衣衫淡雅,面容清秀,但上面却有大片大片的殷红。她走上前去,看到她脸上渐渐地被鲜血和泪水纠缠,模糊得看不清楚。那夜,她尖叫着从梦里醒来,此后再也不能忘却这个令她感到恐惧的情形,尤其是在知道安别病情之后,负罪的心痛令她尤为感伤,反倒像是她觊觎着,要偷走安别的玩具那样,不敢声张。 此时,尉迟骥又提起了慕容端玉,御知的思绪似被两个人左右扯着,一边是他,一边是她,刚压回去的酸楚,又涌了上来。 尉迟骥尚且还在为这袍子自喜,一抬头却见她似要哭了,不由得眉头一皱。 “公主不喜欢?那我便脱了就是。” 说着就要解了袍子,要不是春瑶拦着,顷刻他便露着半个膀子了。 御知缓了缓,才见他一直站着,便吩咐了冬香拿来暖炉,请了尉迟骥也在暖塌一旁坐着。 尉迟骥搓了搓手,似乎是有些冻了。 “我听说陛下要你搬出去住?” 春瑶见他提起糟心的事,甚觉无礼,正要怼了他来,被御知摆手拦住。 “是了。” “要不我去求求陛下。他定然是会卖些面子给我的。” 御知摇了摇头。“不妨事。我意已定”。 尉迟骥见她坚决,也不再劝解。 “那你可计划宅子没有?” 御知摇了摇头。 “此事各部衙门自有章法,我只听陛下安排就是了。” 尉迟骥点点头,问她想不想住在外使馆附近。或是去他凉国走走,看看沙漠和戈壁,看看雄鹰和烈马,御知轻摇了摇头。 他又絮叨的说着草原上的四季更迭和沙漠里的千变万化,神色间仿佛回到了自己的故乡。 红色的骏马扬起尘土,天上雄鹰尖啸响彻原野,还有父亲酿的马奶酒和哥哥打的长尾野兔,晚上兄弟姐妹围成一团,热情的舞蹈,环抱,脸上洋溢出令人羡慕的神情。可是在御知看来,这正是自己曾拥有,眼下正失去的东西。太液池的荷花,御花园的芍药,含凉殿外的知了,父亲的纵容,哥哥的疼爱,这些已在心里扎根的从前,都要慢慢的消散了。 “哎”。 尉迟骥说着,见她喃喃的叹出一口气,忽然也没了主意,心里不住的盘算着要如何说出口。这时,门帘一掀,一股冷风从脚下窜了进来,冬香缓缓的踱了进来,站在远处,欲语还迟。 御知与春瑶四目相对,示意她去看看。 春瑶掀开暖帘四下望了望,看到一个身影已走到了远处,但门口清理雪渣的人多,人影晃动的渐看不清,只好又折了回去。 这厢冬香已经跪在地上哽咽起来,御知看着春瑶摇头,更是疑惑,便上前拽起了她询问。 “出什么事了?” 冬香哽咽了几下,看着她。 “程公公刚差了应儿过来,说是定了城西的宅子给咱们,户部也已经办妥了勘文,将作监的车马晚点就过来,咱们明日就得迁过去了。” 御知黯然屏了诸人,迈步却出了暖香阁。 离自家十步之外的积雪已累了三层,眼看无人打扫,头前结的霜还没清理,上面便又落了,踩上去嘎吱作响。这路上的积雪,好似自己失宠之后宫人冷落自己的最好证明一般,幽幽地泛起素白银光,照得人难以直视。 过了小门,高大巍峨的承坤殿于远处从天际露出一角,屋檐上的白雪在阳光下把画面撕碎成几片,顺着朔风飘落在地上。御知想起早年间二人在这高墙内外四处嬉闹时光,不禁沉吟半晌,然后擦去了眼角点点热泪,迈步转了回去。 次日过晌,春瑶冬香诸人将一众物品安置上了将作监的马车,御知却说要去往承坤殿。前来帮手的尉迟骥想随她前去,也被她拦住。 从暖香阁去承坤殿本是很近,但冬日落雪,诸多小路颇为不便。从殿后多绕了几步,正巧路过了翠荷里。 推门只觉院里一片寂静,似乎诸人都不曾在。若不是看着自己与安别一起剪的花鸟仍然贴在窗上,还以为自己记错地方。塘里的荷已然过了花季失去了色彩,病蔫蔫的耷拉着。两三日的功夫,整个翠荷里静的像弃了一般,梧桐叶落,繁华不再。 身后一声响动,原是屋里伺候的碧烟回来。她见御知独自一人在这院里,也甚是吃惊,忙躬身行礼。 “碧烟见过公主。” “碧烟。安别姐姐好点了吗?这院里的人都去哪里了?” “现下是好些了。自常夫人回来,悉心照料许多,郡主便渐渐的缓了些,只是这以后夜里还会不会起惊,怕是要过段日子才知道。” 御知点了点头,放心了一些。 “那你们几个...” “原来伺候的只留了我。青萝和玉锦还有其他两个,都被皇后娘娘送去掖庭宫洒扫了。” “青萝也被送去了?”御知听见春瑶的妹妹也被送去掖庭宫,不免惊讶。 “是呢。皇后娘娘说她们失责,要罚她们洒扫三年。这事我还没有敢跟郡主与春瑶姐姐说,怕给她们添了麻烦。”碧烟点点头。 御知在屋里看了会,只觉得满目都是儿时记忆,红木雕花的架子上还留着自己与安别一同堆的五彩泥人,上面的颜色虽脱了些,但也依稀看得出是两个女孩模样。桌旁的琴上落了几天灰尘,旁边还放着一本乐谱,必是自己上次拉着安别去太液池喂鱼时落在这里的。 御知忐忑的走到承坤殿门外,看到门外的丁香朝自己行完礼然后掀起暖帘进去,便知道她是进去传话。想催促着自己迈动步子,却没有一丝胆气。她不怕面对皇后斥责或者常夫人的埋怨,而是为自己梦里萦绕许久的抉择忧虑。直到安别拖着疲弱的身子,从西厢的窗户露出半张憔悴的面容,喊着她名字时候,她才鼓起勇气迈进了门。 “御知见过圣母皇后娘娘,见过常夫人。” 常皇后的反应却令御知大为稀奇。 她将御知扶起了身子,拉着坐下安别身边,语重心长。 “那日你也被圣人责骂,我便不再多嘴说你。这次好在太子出手把祸根斩了个干净。只是那地方人多嘴杂,甚不安全,以后也不用去了。” 说罢,又叹口气道:“你与安别都是一般年纪,我也不愿看你受累。若真是哪日惹恼了陛下,保不齐会出什么乱子。” 安别在旁边躺着问她:“真的要迁出宫了么?” 御知只好点点头。 “今日便走,所以特来看看姐姐。” 皇后在旁抱着银耳暖炉道。 “圣人着你出宫住着,也只是这阵子气,你若是想回来,也是迟早。若心里不忿,我去替你求过圣人就是了。早晚看着你们一起长大,如今你走了。我也...” 御知婉拒,两人又说起一些往事,总是止不住的唏嘘。 常夫人在旁边一会儿弄着热水与安别敷脚,一会儿换着姜茶与她暖身子,御知见她脸色疲累,说话都有些喘。皇后又在一旁莫名其妙的说些无关痛痒的话,便觉坐的有些局促,起身告辞。 安别见她要走,撑着起了身子,与她相扶着从东厢送到了殿门口。回首见殿内的皇后已经侧在了暖塌上,便让随身的侍女去里间拿个暖手炉来个御知路上带着。侍女方走,安别便从怀里掏出一叠碎纸,递给了御知。 御知疑惑着翻了几下,便知是那日被圣人从翠荷里抄到的诗笺,又想起梦里的故事,不由泛起一丝苦闷。 “这是我让程叔叔帮我捡扫回来的。思来想去,总是对不起你。这封诗笺本是你我二人同有的,若不是我情愫难止,迷了心窍,后面也不会发生许多祸端。害得你与圣人不合,也害了太子哥哥受过。我听皇娘姨说,那日圣人责骂的厉害,近日我都没法去看望他,往后你搬出去了,只剩下我跟他,可我这心里难受也不敢见他,到时候连个说话的人都再也没有了。” 御知看着留着慕容端玉签印写就的诗笺,一时竟然不知他到底是回给谁了,便狠不下心嫉妒。那假柳青已然身死,慕容端玉身份公之于众,往后这诗笺断然是再没有了的。儿时的玩伴此刻便是分别,她自己也是难过,何况知道安别素来如此,若说得多了,便是要哭的,只好好言劝慰。 “既是姐妹一场,我也不怪你。日下我只是搬出去,又不是没了。过些日子安顿好了你再来看我就是了。这东西你还是收好,权当是把咱们以前的事情做了注吧。“ 说着便把诗笺又放回了安别的怀里,又伸手帮她理了理衣裳。 ”莫让皇后娘娘看到了。虽然常夫人回来了宠着你,但是她总熬不过皇后娘娘厉害,仔细哪天被她看到,定是要骂你了。” 侍女取来暖炉的时候,安别已然哭出了眼泪。御知与她说了会儿贴己的话,便让内侍扶她回去歇着。掀帘迈步,转身出了承坤殿,门外寒风萧瑟,吹得人泪水般冰凉生疼。 回到暖香阁,诸人已经准备停当,春瑶尚且不知妹妹的事情,仍在前后忙碌着指挥几个宫人仔细东西。见她回来了,赶忙过来禀告。 “公主。咱们东西都收拾好了。屋里的瓶子罐子我没带几个,想来也没甚意思,一些常看的书和帖子我都带着包好了。” 御知点了点头,欲语还休。 尉迟骥在一旁看见,连忙过来答话。 说的什么,御知也未曾听清,只看着诸人在朔风里依依不舍,暖香阁的头顶显出久违的蓝天,几丝云彩莹莹绕绕,不知名的鸟儿从红砖绿瓦上分翅掠过,像是飞出了牢笼般畅快,不曾留下半点影子。 “走吧。” 第十八章:母亲 /292432明月京却最新章节! 出了宫门,车马直奔西城,不过盏茶功夫,诸人便停下了脚步。御知下了马车便听见春瑶在那里跟诸人操办,说是已然到了。 门厅虽然有些灰土,但显然是打扫过的,院落里的杂草已然除了,地也是翻新过的,上面还撒了许多干净的黄土。堂上清净的挂着些字画,御知也叫人撤了,换上了自己屋里原有的花鸟鱼虫。西厢打扫干净,做了书斋,东厢寝居,如今下人们也只有这三四个,住在北房就行。 御知看着人群忙碌,搬弄着各种物件,便出了内庭,站在院里出神。不多功夫,东西都搬了进来,几个宫人便走了,只留下她们自己仔细整理。春瑶一边搬着诸多用具一边嫌弃这些人势利眼,不像以前那样听话。如今干活随意,放在这里就走,甚是敷衍。 御知也没有多话。 随车前来的尉迟骥,看着她神色低迷,有心劝慰。却不知如何开口。 想了半晌只想了一个得意的法子,随即便从怀中掏出一枚水色墨青的玉石,跪了下来。 “神女在上!” 御知被他吓了一跳,还以为他犯什么魔怔,慌忙后退了一步。 “世子,这.....” 尉迟骥神情严肃,屈膝单跪的身体,又往前追了半步,伸手拉起了御知的手,将那枚水色墨青的玉放在她的手背上。 “神女在上。请原谅尉迟骥的放肆。” 声音洪亮,连近处收拾的春瑶也被他吵过来,呆站在一边看着。 “请原谅我的妄为。但是尉迟骥不忍看到神女忧伤。神女是草原上不落的太阳,是我朝前策马的方向。雄鹰是你的使者,烈马是你的座驾。尉迟骥想请御知做我的神女,接受使者的爱慕,请我做你的使者和座驾,随女神驰骋草原。” 御知见他神情庄重,显示不是说笑,想让他起来,却拽不动,回身看了眼背后的春瑶,两人都是无可奈何。 “世子,你快起来。这....” 尉迟骥见她不应,继续说道。 “自从那天放了纸鸢,我便记住你了。每日每夜的思念告诉我,你就是我要找的神女。尉迟骥今日献上我母亲的传家玉,请神女答应。让我做你的雄鹰吧!” 御知慌忙的想退后几步,却被他拉着手,难以脱身。虽知他是一番好意,却如此礼仪,有点难以消受。只好不住的使眼色,让春瑶过来搭救。 春瑶见了眼色,走上前几步抚着尉迟骥便哄他。 “世子,若真是有心,还是起来说话。我们大黎不兴这样的礼仪。而且公主只是搬出了宫,又不是除了族。这种事,既要公主答应,也得圣人答应。否则你啊,白忙活。” 尉迟骥被她几句胡话哄的晕头转向,站起来想了半晌方反应过来。 “那我阴日便去求陛下。” 这一话却将她主仆二人吓了一跳。春瑶赶紧补救。 “圣人最近正生气,你若去了,陛下定然以为是公主拐弯抹角的求情。到时候罚的更重了怎么好。” 尉迟骥想了想,甚是同意。 “春瑶妹子聪阴。看来是我心急了。“ 御知看他将玉收回放在了怀里,一颗悬着的心方放下。又听他道。 ”那我过些日子再去。” 诸人正被他搅得无语,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呼。 “圣人至。” 一声宫人传禀,赤黄色的龙辇便落在了门口。春瑶等人早已跪拜在地等候圣人驾临。御知敛了敛神色,站在那里,一抬头看到圣人抬脚进了院,只是欠了欠身。 “见过陛下。”尉迟骥躬身。 圣人好似知道他过来,颔首点头道了声“世子辛苦”,转身吩咐诸人退了下去。 诸人悄声退了下去,程笃汝也带着徒弟悄悄出了厅堂,躬身将门掩上。 御知稍微欠了欠身子,脸上却是不服。 “御知何德何能,偏劳圣驾亲至。” 圣人把弄着案几上空置的茶杯,一脸不悦。 “怎么,顺了你的心思搬出来,你却连一声父皇都不肯喊了?” 御知欠了欠身。 “御知哪敢。” “你还是生我的气?” 御知没有答话。 圣人起身,走在她身边,伸手将一个金丝织就的虎头鞋放在了她的手上。 “你记得这个吗?” 御知接过来摩挲着摇了摇头。 “这是什么?” “这是你母亲留给你满月礼。” 御知将信将疑,直觉得消息来得突然。往年间,自己多次与父皇提及母亲,都被他婉言拒绝。就连母亲的碑位也不让去凭吊。这许多年里,自己对母亲的认识也仅仅是从道听途说几句拼凑而成的剪影,想梦都无法去梦。 圣人伸手拉着御知坐下。 “旧历末年的故事你可听说过?” 御知摇头。 “那时候,还没有。有一次我西去数十日,凉国战事方定,我才赶回驻地。回去的路上,就听说叛军率轻骑偷袭后营。这驻营的都是老弱病残,而且,你娘就在其中。于是我带着几十个亲军,快马加鞭赶了半夜,直冲到敌军营里,方将你娘救了出来。你昭王叔的胳膊到现在还隐隐作痛,就是那日被一箭射中左臂才落下的残疾。” “叛军?他们为什么要掠走母亲?” 圣人轻叹,沉吟片刻之后接着说到。 “或许只是巧合。再后来,新历没多久,你母亲要生你的时候适逢入秋,天气却忽然潮的厉害,她身子有点不习惯。想来是她奔波流离逐渐羸弱了,受风寒之后人更为憔悴了许多。可那时候新政未稳,凉国和吐蕃都还在残部骚扰,我每天都在忙着看各路战报,根本无暇顾及。” “我还记得,你出生的时候,天下下着连阴小雨,那几日我最是心烦。忽然听到太医署的人说你母亲要生了,我便匆匆赶了过去。才走到暖香阁的时候,就听你的声音。哇哇大哭啊。呵呵” 说罢,圣人脸上漾起一丝笑容。 “暖香阁?我母亲以前也住那里吗?”御知惊喜地问道。 ”是啊。她一直都住在那里。说是喜欢那里的空气和小池子。” “父皇,那后来呢? 圣人若有所思,继续说道。 “等我进了殿,你母亲已经疼的晕了过去,你躺在乳娘的怀里,看见我便不哭了,小脸扑红,煞是可爱。孤的心情也跟着好了许多。再后来,我便隔三差五抽空去看你,每次见到你的时候,你都依偎在你娘的怀里朝我咧嘴。那段日子,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候,只要看到你,我就能忘记朝堂上的烦恼,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小时候那样,跟父王和母后,在我们王府花园里玩耍,在池子里钓鱼。” 御知坐在一旁,神色黯然,默默的留下几点热泪。 “如今您却只知案牍不知女儿了。女儿多想跟您在太液池畔一起游玩,在御花园里一起嬉闹,可您从来都说要批折子。甚至,连头都不抬一下。女儿只有骄纵胡闹,你才会多问我几句话。” 圣人点了点头,语气凝重。 “是我不对。自从你母亲去世,我便有些介怀。或许,都是上天对我的惩罚。” 御知小心翼翼地问到:“母亲,她怎么了?” “你母亲去世的时候,天上飞着小雪。我还记得,当时我正在殿里与几个朝臣议事。内侍过来说你母亲备了晚宴,要我过去看看你。那日正是吐蕃商路开通之日,许多杂事琐事需要商定。只我便说理完即可便去。结果,等我到了内苑,她却躺在榻上。” “眼见你母亲断气,可宫中侍女竟无人知晓!一气之下我便拿了那几个丫头是问。经大理寺和刑部追查才知道,你母亲竟是被身边最信任之人毒害!” 御知抬起了头,眼神充满了质疑,她在宫里长大,也曾多次打探母亲的过往。可是多少年过去,母亲的死因在宫里犹如禁事一般被诸人禁言。或者是真的不知道,或者是无从查起,这桩事情在自己心头萦绕了十年总是杳无下落。如今却从父亲口中说出,实在是难以接受。 “是谁下的毒?” 圣人仰天长叹,似乎仍旧为当日之事懊悔。 “就是喂养过你的那个乳娘,阿莲!” “我...我的乳娘?她为何要毒害母亲?” “她原本是胡人,起初,只是在别院做点杂活。后来我与凉国大将耶律忍约定休战,便打算放她回去。结果她说家里的人都死了,自己无家可归。你母亲喜欢她,说她老实稳重,就留在了身边。生下你之后,也叫她来打理照看。可天知道,她居然贼心不死,说自己的父母和兄弟与大黎有血海深仇。在那天备好的饭菜里下毒,试图将我毒杀!” “这...这些事情父亲以前为何不肯告诉我。御知痛苦了多少年,人家的孩子都有母亲,我却没有。您不知道,我的心里多么煎熬。虽然我贵为公主,可我总觉得自己是个可怜的孩子,一个人在深宫冷院里流浪。”御知脸上泪痕默默,低声道。 “难道说非要我迁出宫了,父皇才肯与孩儿说几句贴己话吗?” 圣人起身抚了抚她的肩膀。 “从前,我一直为此感到歉疚,夜不能寐。若是我早去几刻,或许可以避免事发。你母亲,也能陪你长大。这许多年,我未曾与你提起,只是怕你知道了心里怪我。昨夜,思来想去,看着这小鞋方醒悟,原来御知也已经长大了。” “那乳娘呢,父皇将她如何处置了?”御知又问。 “还在大牢里。而且,我派大军围剿了耶律忍,将数万胡人尽数屠杀泄恨。那乳娘被我关押在了大理寺,一关便是十多年。如今,若是没死,应该还是在天牢里悔恨终生。” “父亲为何不杀她!?”御知狠道。 圣人摇摇头。 “杀了她,是遂了她的愿。我命人将其关在牢里,每日只给一碗饭菜一碗水。不许任何人与她讲话。我要她每日都在悔恨和煎熬里渡过,一生不得安宁。” 御知沉默半晌,圣人抚着她的头,言语渐渐温柔了些。 “这只虎头鞋,是你母亲亲手缝制的。只可惜,只找到这一只。那日我令你迁出宫,心里其实也是难舍,可孤是天子,天下人都在盯着我。很多时候,我必须要狠心一些,才能给天下一个交代。今日,我特意将这个带过来给你,是希望你能够理解我。不要再惦狠为父,日后我也会叫你程叔叔多来照看你的。” 御知手捧着那单只的虎头鞋,眼眶渐渐湿润。 两人又谈了半晌,圣人见她神色缓和,便着内侍吩咐人帮忙打理了庭院,又安排一些吃穿用度,才回了皇宫。 “长大了,以后要乖一些。” 御知站在院中,看着院里翩翩而落的银杏树叶,橙黄得如自己幼年时夏日午后不肯醒来的清梦,映照出一个模糊难辨的面容,翩然伸手,触之不及,不由得潸然泪下。 第十九章:自缢 /292432明月京却最新章节! 圣人方回了宫,程笃汝却在驾前提醒,说起昨日原定要去看郡主和常皇后的事来,圣人冷冷瞥了一眼,扔下一句“改日再去”,辇轿便回了政德殿。 安别午间送走了御知后,又重躺在了暖塌上,闲来无事和衣歇到下午方醒。见母亲在地上弄着汤药,便起身让她也上了暖塌歇会。常夫人自从吴兴回来,心中一直忧虑,只是不断推辞,劝她歇着。 皇后在东厢看着了,过来看了看安别,又让常夫人随自己去东厢。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东厢,丁香便下了内间的暖帘,将声音隔了开来。 “坐吧。”皇后冷冷的说道。 常夫人谨慎的欠身缓坐在了暖塌一侧,神色犹豫。 “这次回来,你倒像生分了些。”皇后道。 常夫人原本为老宅的事情忧虑,若不为安别,这话早已忍了多日。 便道:“皇姐。我还是回江东去住着吧?安别如今也大了,且又听话,你有何打算,孩子都是随你的。我也累了许多年,如今只想回去过几年安心日子。宫里呆久了,回去倒不习惯。” 皇后诧异道:“妹妹这是怎么了?老宅虽说修葺了,可也不安生。再说,堂里除了扫地的王妈也就你一人了,伺候的笨手笨脚,你又何必回去。往常说是一年四祭三奠,回去个一两月,倒也说得过去。若是突然回去再也不来,我跟安别如何交代?” “她与公主太子都颇为亲近,必舍不得这里。我就说回去歇歇即可。” “太子?太子的事情方起几日,我正想着如何劝圣人,你却在这多档子事。” “家国大事我不太懂。我只不过觉得累了。想回去养着。” 皇后见她如此坚持,才知她是真的有此打算。 “这次着急喊你回来,也是事发突然。孩子受了惊吓,总在梦里喊你,要你这个母亲陪伴,我也是心疼安别才这样留你。宫里吃穿用度不曾少,比吴兴要好过千百倍,无事了也可去花园里散散心。再说那些话,是让姐姐寒心。” 常夫人见她换了面孔,便知她与从前一样,心眼百般计较起来,只好跪在地上示礼。 “只不过近来着实累,心里有些糊涂罢了。方见孩子好些了才觉得心里的弦崩开。” 皇后瞥了眼暖帘,赶紧拉她起来坐好,生怕被人看见。 “妹妹说的什么话,你我都是自家人,何必这样。爹娘走了后,就剩下你我相依为命了。这孩子,是咱常家的宝贝。这十几年,我也是看着的。你心疼,我也心疼。孩子还小,我不得不上心,免得哪日惹了陛下不高兴,惹来什么祸端。尤其是近日两国一同求亲,咱们的眼色,更要放亮一些。并不是姐姐我要为难你,只是这深宫之内,有些事情,我们不得不做准备。你若真想回去,不妨多等一年半载。到时候,想必都安定下了。” 常夫人懂得其中意思,知道此事万难,只好默然点点头。 皇后拨弄着手,压低了声音又说。 “还有,太子的事情你还是莫给安别知道了。等过些日子,我再想办法告诉她。宫里的人我都吩咐好了,你只留意着就行。来往的人也盯紧点,尤其是齐王崔琰和他那个手下。” 正说话,丁香在外头禀告,等了皇后答应,方掀帘子进来。 “齐王过来探望郡主了。” 麟光殿事后,常皇后提起来这个齐王,便是恨的紧。 若不是他认错柳青,郡主也不会受此一惊。更何况,他在殿上三番五次邀请诸人献技,事后想来也是颇有嫌疑,甚至叫人想起多年前那桩往事,心底更是对他多了几分怀疑。自己不去质问,是看在陛下的情面,而且那个假柳青已然身死,也不想再闹下去。如今他上门探望郡主,显然是有些兔死狐悲的意思。 “丁香,你跟夫人去吧。就说我歇息了。仔细着点。不要搅了郡主。” 常夫人跟丁香进了西厢,便看见齐王站在那里与安别聊着家常,几人相互见过礼,便坐下闲谈。崔琰拿了一盒点心与她拆开,递了过去。 “下午我刚从东边马场回来,去过御知的公主府。听说陛下也去了,还添置了不少东西。想来是无甚紧要,你也可以放心养着了。”崔琰道。 若是圣人如此,那便是原谅了御知的了。安别听闻,不免愉悦一些,自己也不用总负着心魔疲惫不堪,一时间心里开解不少。 “太子呢,你可有去看他?” 安别刚问出口,诸人便神色紧张了起来。 常夫人与丁香对视一眼,打算将话题岔开,却听崔琰道。 “豫霄啊?他..他也无事。上次临走,我还派人送了些豆糕给他。过两日你好了,我与你一起去看他。” 安别未曾察觉他言语间的异样,只点了点头,吃着刚拿来的雪枣泥糕,想着过几日好了,便可以去见豫霄,甚至出去见到御知也是未可知,一时多了丝喜悦。 常皇后在外头侧耳听见齐王说他刚从原上回来,好似对太子的事情也不甚知道,心里的石头也落了下来。 两人又说了几句,门口伺候的人过来,说齐王府上的姚方来了。齐王叫他进来,那人却说,姚方不肯,说是大事要报,还请齐王移步。 齐王一脸疑惑,便起身于安别说随后回来。 安别见他身影出了西厢,便让母亲常夫人去换个暖手炉过来,一会儿给他带着回去。常夫人刚走,安别欠身收拾塌上的被褥,却看见两个身影映在了窗户上,一旁传来说话。 只听崔琰惊道。 “什么?豫霄怎么了,你再说一遍?” 对方回到。 “殿下。我,我刚去找秦武换防。结果,结果他下面几个弟兄们把废储之事说的七嘴八舌。估计公主怕是已经知道了。” “噤声!我不是告诉你叫下面都缝上嘴巴吗!怎么办的差事!”齐王道。 那人又说。 “殿下。我问过了。管家说当日宫里发了诏,诸皇亲贵胄重臣皆有此文。我还去问了程公公,他说诸办各监都有送到,包括承坤宫这里怕是......” “住口!” 那两人沉默了一阵,齐王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安别,我府上有事,要先走了。改日再来看你。” 安别似乎没有听到他告别的说辞,只还在说太子的那几句话里纠结着。 “太子?他们说的可是豫霄哥哥?” 常夫人正在侧院收拾手炉,听见齐王在外说话要走,便觉得没什么要紧了,手上不由得缓了缓,又与厨房的妈子闲谈了几句。忽然听到丁香一阵呼喊,顾不得物什摔落在地,赶忙奔过了西厢。只见安别衣衫凌乱,整个身子悬在梁上晃荡,丁香与腊梅正哭嚎着拿凳子要去救她下来。两个女子没多大力气,只在那里晃来晃去,常夫人赶紧上前搭手,用力的抱着她的身子一抬,将安别从那绳套里解了出来。 “怎么了!怎么了!” 皇后刚放了心,正在那厢打盹,思虑着如何要圣人恢复太子储位的事来,忽听见丁香在外呼喊,不由的烦躁起来。随即心觉不妙,赶忙出了东厢,恰好看见常夫人将安别救下。 “蠢货!让你们看好郡主!都是怎么伺候的!” 常夫人站在一边闭目心疼,侍女们哆哆嗦嗦的拿来温水和毛巾,与安别慢慢的敷着,一边用拇指掐着她的人中位置,不住的叫着名字。 丁香与腊梅在旁啜泣着不敢说话,只跪在地上把头捣蒜般磕地不尽。 “还不去叫太医!” 皇后斥责几句,腊梅赶忙拉起丁香,两人一前一后奔出承坤殿。 皇后此时也急了,斥责着殿里的剩下两个年幼的内侍,换水的换水,备巾的备巾,那孩子从未贴身服侍过,只在殿里打理些花草,擦水抹地之类的活,今日遇上这等促变,手上慌里慌张,看的皇后心烦,腾的一脚将那人踢开。 “混账东西,出去跪着!” 皇后正发怒,转眼看见安别缓缓的睁开了眼,嘴巴张了张却听不到说得什么,只看她不住的咳嗽。 皇后也是心疼的哭出了声,就身坐在跟前,抱起她的身子啜泣起来。 “安别。安别。你这孩子,怎么好端端的做这种蠢事。” 原来安别那日偷拿了诗笺本就有所顾虑,后来又被那假柳青所骗,再加上血溅当场受了惊吓。如今因为自己任性,害得兄弟姐妹禁足的禁足,迁宫的迁宫,愧疚的几日无休无眠。这两日见了御知与齐王都无碍心里方好了些。可谁知如今,竟害的豫霄连太子位都丢了。原先只听皇后说,太子在麟光殿问责时,在圣人面前替她挡了不少事端,无论圣人如何问责,太子都只说是自己惹祸,全然护了自己,自己心中本就对豫霄多有愧疚。适才听闻消息传来,顿感罪孽深重,此生难以面对,便随手捡了腰带意图一了百了。此刻被人救起,想哭几声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嗓子哑哑的哽住,只看着眼前的母亲和皇后,不住的流着泪,憔悴地惹人心疼。 太医署的人转眼过来,见她颈下有痕,口不能言,面红涨紫,眼角淤青,便知是了。急忙开了几幅安神活血的方子,又禀了皇后,嘱咐诸人仔细安别的情绪,最好是闭门安养几日。诸如此类说了半晌方走了。 皇后与常夫人靠着安别,都坐在暖塌上,脸上泪痕初消。 诸人围在四周,跪的跪,伏的伏,掌水的,煨碳的,都静静的不敢言语。 “刚才,齐王过来都说了什么?” 常夫人见几个侍女不敢回话,便在一旁答。 “他,他说刚从原上回来,其他的,什么都没说。” 常皇后眼神冷冽,将诸侍女盯了半晌。 “今日之事,不许向外人透漏半句。若是被我知道,仔细你的命!听到了吗?” 心力交瘁的安别躺着,轻轻得阖上眼皮,昏昏沉沉间流下两行清泪,仿佛自己置身在太液池上一叶扁舟里,任由东南西北的风儿摇摆,晃荡起来,不知何往。 第二十章:贪案 /292432明月京却最新章节! 烛影摇晃,炭火噼啪作响,将两三人摇晃出诡异的影子,映在政德殿的金壁上。 圣人正在暖塌上看着折子,身旁是程笃汝伺候。 齐王崔琰从承坤殿出来,却没有回府,而是过了政德殿,听闻圣人传禀便迈步进了殿内,叩首问安。 圣人见他来的急,只低头看折,问他何事。 “齐王,这深更半夜,不在城防巡视,过来这里,是有什么事吗?” 崔琰顿首。 “回陛下。本是无事。只不过回宫巡查,见陛下这里仍亮着,顺便过来问安。” 圣人点了点头。 “我这里哪日不曾亮着了。既然你来了,正好,这里李大人说龙首原上的司马监出了点问题,你刚去过,也一起听听。” 李如山上前拱手见了齐王,缓缓说来。 “此时正是养马养草的时候,往年都有三省六部去两位老臣督查。今年本轮到我和中书令,但他身子抱恙,于是我就和户部尚书张大人前去了。我与户部张大人去原上巡查了一日,发现几匹马神色萎顿,身形消瘦,似乎是生了病,便找了管事的崔骊问话,这一查,却查出许多祸来。” “生病?” 崔琰显然略有吃惊,圣人也放下手中的奏折,缓缓抬起了头。 “不知是什么祸事?”崔琰问道 “那几匹马,按册登记的话,原是吐蕃人去年送来。当时一共入了六十匹骏马,小马每匹换六百两银钱,成马换一千三百两,种马三千两,比前年贵了两成些。本来不算什么,可是臣此去,却发现那两匹种马比以往的成色差了不少。我便叫人唤了宫里的军马医曹去看,结果发现这几匹种马一来本就有病,二来,它只是成马充数,算不得种马。两国之事,不敢大意,细想之下,我便按册找来当年养马送马的吐蕃贩子问话,这一问,就问出了祸。” 说着便示意门外的人将一个蕃子带了进来,那人身穿裘绒皮袄,头戴蕃帽,战战兢兢的跪在地上止不住的磕头。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这是谁?”崔琰道。 “他叫扎布。他虽然是去年送来马匹的随从,亦虽诸位邦臣登记在册,但实际上常年驻在京都,本就是一个马匹贩子而已。也就是说,吐蕃使臣的马,并非都从当地运来,有一些,也是从他这里购得,再卖给我朝换取银钱。”李如山答道。 圣人见他磕头认罪,便知道李如山所说非虚,一拳震在案几上,怒不可遏。 “哼!孤与吐蕃王停战互通由来已久,诸多事情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三番五次骚扰边境,孤早不堪忍让。眼下又做出这等欺诈勾当,说!这是怎么回事!说不清楚,我便把你五马分尸,交给贡嘎!看他是杀了你,还是放了你!” 那人见圣人发怒,更是不敢被吐蕃王知道,只捣蒜般磕着头,嘴上磕磕绊绊。 “我说,我说。这些,这些都是崔大人要求的。” “你说的是哪个崔先生?”崔琰惊道。 “这...就是司承崔骊大人。” “狂徒!崔骊乃是昭王长子,你若随口攀咬,可知后果!” 李如山见他恐吓,便上前稳着扎布,让他把事情详细说与圣人听。 “你莫管他是何人,今日圣人审案,任何人都不要惧怕。招实说便是了。若真是他人逼迫,依律可保你活着。” “我...我说,我说。” 扎布擦了擦眼泪,缓了几口气道出了实情。 “先前,使者们送来了50匹良马。按照以往惯例,直接就送到了原上去给各位大人鉴定,然后再拿着崔大人的批文,到户部领银票,再拿银票去司马监领了现钱就是。“ “说重点!谁指使你做的!”圣人大怒。 扎布哆嗦着,继续说道。 ”是,是崔大人。那天,崔,崔骊大人,他,他跟我说,叫我再找几匹马来,我说没有了,他就说只要是马都可以。然后,然后多出来的,他,他给我一半。我一看有这么好的事情,这么多的银子,就从城里又贩了几匹黄马过来。果然,崔大人按照说好的,那几批马也拿了批文,也给了我银子。事后,我,我担心事情败露,就想回去。结果,崔大人说有他在,而且还要我帮忙养马,每月也可以多领一些银子。我,我一时财迷心窍,就留下来了。“ 说罢,便又止不住的捣蒜磕头。 ”都是崔大人指使,小的只是一时糊涂,财迷心窍,求陛下宽宥啊。” “拉出去!再审!若是有半个字与此刻说的不一样的,给我就地格杀!” 圣人令下,门外两位银甲骁卫执剑而入,将扎布便拖了下去。 扎布求饶的声音渐远,李如山上前回禀。 “陛下。崔骊依职位之便,以次充好,诈取国库,私饱中囊,欺上瞒下。恳请...” “陛下。崔骊是昭王爷长子,往日兢兢业业,并无不妥。此番想来定有其他缘由,还望明察。”崔琰上前一步打断了李如山的话。 圣人如何不知,这崔骊是自己的侄儿,幼时最喜欢良驹骏马,整天在原上策马奔驰。这司马监的职位,还是昭王特意为儿子所求,按说昭王家中,也是位高爵重,这长子如今却怎得贪图起这些银子了。 “陛下。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太子身触王法,自辞储君,何况他崔骊。贪赃枉法,欺上瞒下..理应缴赃罢官,株连三族,削为庶人....” “李大人!“ 崔琰呵斥道。 ”慎言!崔骊不过是图了几千两银子,他是我的王叔,是陛下亲弟弟,你要株谁的族!” “齐王殿下。臣刚才说过,国法在上.....” “此言大逆不道!即是国法在上,也应有圣人裁断。” 崔琰与李如山正吵,圣人将手上折子丢在两人身上,大喝。 “够了!吵吵闹闹!还当不当孤在这里了!” 那二人见圣人发怒,也不再言语,只恭恭敬敬站在一旁,等候圣人发落。 此时已是夜深,圣人想了半晌,诸事涌上心头,已然打定了主意。 “你们俩个,先下去吧。此事容我思虑,明日再定。” 两人躬身退下之后,圣人搭着程笃汝的胳膊,缓缓站起身来,在政德殿里走动。 龙颜威仪,但是身形疲惫,已然有些累了。 “笃汝啊。你上次说的,建议孤将昭王弟的女儿玉蕤嫁给吐蕃。是吗?” 程笃汝见圣人突然提起上回的事,又转念一想,心中顿时明了,忙低首应了。 “是了。陛下。昭王爷家的玉蕤也生的一副美人坯子。吐蕃定是不会拒绝的。先前,内臣还有所顾虑。可是现在,昭王爷家出了崔骊这档子事。圣人大人大量,不与其计较,饶了长子的罪责,还给他小女封个公主,远嫁吐蕃做妃,也算是施了圣恩了。昭王爷颇识大体,一定是感恩陛下的。” 圣人看着程笃汝,伸手指了指,笑了笑。 “那就着人拟旨吧。” 说着,想起凉世子求亲的事来,不由得叹了口气。 “孤今日去看御知时候,她起初还有所埋怨。我走的时候,她倒是缓了许多。这个孩子,太过调皮妄为。左右不像个女儿家。” “陛下,这也是本朝福泽。公主本就是世间独宠的身份。凡夫俗子哪里比的了御知公主。”程笃汝附和道。 “我去的时候,你也看到了。凉国世子也在那里。说来孤也奇怪。那日宴席,凉世子当场毁约,说他不愿再娶玉蕤。当时还甚是不解,可是,我近日听说他三天两头的都往御知府上跑。看来啊,孤这个女儿,是被狼盯上。” 程笃汝见圣人提起凉世子和御知的事来,赶忙与他宽心。 “圣人多虑了。御知公主是您的心头肉,世间英豪才子趋之若鹜也是情理之中。王公贵胄里也有不少俊才妄想做您的东床快婿。多他一两个胡人,原不碍事的。” “但愿如此。这个孩子甚是骄纵...” 圣人正说着,赵吉站在门外叩首。 “陛下。” “怎么了?”圣人疑惑道。 程笃汝也甚是诧异,赶忙上前几步,提醒他。 “圣人问话呢。” 赵吉跪地又拜了拜,方说。 “我刚去太医署给圣人换安神的药贴。恰好遇见少司丞冯大人从承坤殿归来,在那签帖子。我以为皇后娘娘身体不适,便多嘴问了几句。结果....” 程笃汝见他哽咽着不说话,知道他是胆怯,又与他递话。 “是皇后娘娘不适还是安别郡主?” “他说,安别郡主欲寻短见,悬梁未果。” 赵吉说完,便顿首未起,程笃汝惊得险失了礼,慌张中稳了神转身看圣人,只见他若有所思,便悄摸的伸手示意赵吉出去。转身又扶着圣人,缓缓的在殿里走动。 “笃汝。” 见圣人发话,程笃汝赶紧接着。 “陛下。” “今夜,可有承坤殿的人过来?” 程笃汝躬身答了。 “未曾。” 圣人迈步靠在了暖塌上,疑虑渐甚。 太医署远在西苑,进了皇宫再进内苑,来去约莫一个时辰。既然事发,皇后却未曾派人来请。换做往日,她那宫里有半点糟心事,都会来找自己絮叨。今日却这般安静,显然是有意隐瞒。 想了片刻,便起身来至桌前。伸手提笔,拿过一截宣纸写了几行字,又卷成一团。然后拿过烛台滴了几滴封在那纸边,又掏出贴身的漆印盖上,递给了程笃汝。 “今夜交给陈伏。” 程笃汝双手接了密信不敢怠慢,点头称是。 正要外出找了鸽子,却被圣人喊住。 “去叫齐王回来。” 第二十一章:劝说 /292432明月京却最新章节! 是夜渐深。 昭王崔傅正在家中与夫人闷坐,那日麟光殿之事后,崔傅亦是胆战心惊。虽说凉世子当场取消婚约,换来片刻安宁。但显然自己哥哥,当今圣人已盯上了自己女儿。 那日宴席之上,幼子崔豫霁直言柬圣,回来后便闭门不出,说他这个父亲懦弱胆小。昭王性子淡薄,只喜好清雅宁静,如今诸事堆积,本就烦闷不堪,上午长子崔骊又跑来求饶,一通事情诉完,只气得他心烦意乱,伸手便掌了一巴掌,将他关在了后院柴房。 此刻心里正在盘算,阴日如何进宫去找圣人求情的事来,便看见管家过来传禀。 “王爷,齐王殿下过来了。” 崔琰离了政德殿,也不知后面发生何事,只顾着回府。出了皇城,过了西厢,崔琰下了马,让诸人自行回家,自己在桥边看看风景。眼看着随从走远,崔琰慢悠悠的从城西的怀远街往北走了。 “齐王?崔琰?” “是的。王爷。” 崔傅见管家不是玩笑,心中虽然疑惑,但也只好命人引了,辞了夫人,起身套了件衣服往正厅去了。 “见过王叔。” 崔琰站在厅中,笑着拱手。 “还真是你。” 崔傅甚是不解。 “殿下啊,这一年你都来不了我府上几回。今天这么晚了,你到我府上来,是喝茶还是沽酒啊?” 崔琰颔首道。 “王叔叫我琰儿就好,自家人又何必如此繁缛。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是有事请教您的,不敢喝酒了。” 管家看着崔傅眼色,伸手添了茶便站在一旁。 崔琰抚着那鎏银的茶杯笑道。 “不瞒您说,我刚从宫里出来。路过此地,有些冷了。顺道来看看您。” 崔傅见他说从宫里出来,只是此地西地偏北,与他齐王府并不顺路,显然是特意前来,有要事相告。 崔傅忙让管家放下手里的茶壶退下,又将崔琰迎进了里间别室。 待阖上了门之后,崔傅不再像往常那样事不关己无所谓的样子,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神色严峻。 “贤侄,可不要与王叔玩笑。” 崔琰坐在地上暖垫上,正了正形。 “琰儿不敢玩笑,我确是从宫里出来。只不过不是顺路,而是真有要事。“ 说罢,轻叹片刻,见他神色焦急,才缓缓道出。 ”有人把大公子的事呈给陛下了。” 崔傅一听大惊失色,饶是已备好了心绪,但也未曾想到此时便已然事发。不由得一声长叹,瘫坐在地上。 “孽子啊!蠢货啊!”不住地骂。 崔琰见他伤神,也不便好言相劝,只默默的等了片刻,方开口问道。 “折子上说的是,私饱中囊,欺上瞒下,诈取国库。这几条都是株连亲眷的大罪,王叔可得想个法子。” 崔傅摇了摇头,喘着粗气。 “我原说,圣人还未知晓。阴日我便去宫里找他求情。大不了,我带着孩子和他娘,去乡下做一世庶人就是了。可谁知,这事情来得这么快。这个逆子,真是叫人恨!” “王叔,你怎不问问,是谁上的奏折?” 崔傅猛然惊醒,凑近了几分。 “是张怀仁?” 齐王摇了摇头,崔傅心中便既阴了。除了张怀仁,剩下的只能是他了。 说罢,又摆了摆手。 “罢了罢了,既然是自己做孽,谁上折子都无所谓了。这是自找的祸事,怨不得旁人。我只求陛下能看在我与他的兄弟之情,缓些惩处就是了。” 崔琰凑近了几分,悄声道。 “王叔今日怎得如此幼稚了。您念兄弟之情,圣人,可不这么想。” 崔傅被他提醒,忽的想起那桩旧事,眼神中蔓出一丝慌张。 对啊,他自从踏着尸体登上王位之后,便如同换了一个人。往日血浓于水的血脉之情,早已被他当做垫脚的砖石,就连自己这个诸事皆无所谓的弟弟,也要放在眼皮子底下日夜盯着,方才心安。这没来由的心里感到一阵恐惧,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然后盯着崔琰道。 “贤侄,你从宫里过来,定是有什么消息了吧?” 崔琰点了点头,与他靠近了些。 “我听程叔叔说,那日麟光殿王宴之后,凉世子当场毁约,本是一桩美事。可是近日,圣人被吐蕃王侵扰的烦了,便又起了当日的心思。今日,圣人知道崔骊的事之后,大发雷霆,是我在殿上据理力争,要陛下顾着皇室的颜面饶崔骊一马。但这只是权宜之策,李如山等几位老臣是如何难产,想必王叔也是知道的。若要想保长公子和家人不受牵连,王叔。” 崔琰伸手在昭王的胳膊上敲点了几下。 “唯有就此机会,与圣人做一个顺水人情。” 崔傅缓缓的将手臂从案几上收了回来,皱起了眉头,神色黯然了许多,半晌后,方说。 “贤侄的意思是要我舍了玉蕤吗?” 崔琰点了点头。 崔傅缓了半晌,似是想起什么,又贴近问道。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他的意思?” 崔琰侧目表示不解。 “谁?” 说罢,便好似懂了,摇了摇头。 “其实圣意已定。我不过刚才走在路上忽地想起,便过来给您说道几句。若是陛下降旨,我想王叔也只能从之。可如今大公子出了这档子要命的辙,王叔何不与人方便,与己方便。我与崔骊和豫霁,都是血脉一亲,也不想看到玉蕤远嫁,崔骊被废的场景。可谁叫他做出这档子难缠的事来。素闻您疼爱崔骊,连这个官职都是您亲自跟陛下求的,我才多嘴几句。若是您实在难舍,便当侄儿今夜没有这番话来就是了。我也只不过口渴,过来讨一碗茶喝。” 第二十二章:黄纸 /292432明月京却最新章节! 九道钟鼓之声响彻镐京城的时候,诸人在厨房忙碌着,御知捡着昨日慕容端玉初登府上携来的果子吃了几颗,站在新迁的院里看着银杏叶儿零零星星的往下飘着,愣愣的出神。 近日放晴,寰宇清净,朝霞霭暖,冬日的阳光从橙黄色的银杏树上映出,叫人觉得暖了些,便去了褂子,只着一身单衫,从门口搬了椅子躺在树下闭目养神。正闭目想着那日圣人与自己说的母亲的故事,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身边传来几声踩碎落叶的咔擦声,却是冬香拿了褂子过来。 “公主,天虽晴了,可还是有些凉呢。” 御知笑了笑,将褂子扣上,拉着冬香的手说话。 “厨房今日备的什么吃食?” 冬香答:“春瑶姐姐说是近日劳累,让人炖了热粥,饼子,还有暖汤,中午还加了胡椒羊肉,三闷鸡。晚上的菜,玉婶儿已去买了,想来也是滋补的东西。” 御知点了点头,心下满意。指了指远处的凳子。 “那里有凳子,你去搬来,叫春瑶也过来,你们陪我闲聊一阵。” 冬香应声搬了凳子,便既坐在她身边揶揄道:“春瑶姐姐天还未亮便从西门去宫里了,好像有什么急事。公主近来神色好似轻松了些,莫不是有什么喜事了?” 御知听见她说春瑶进了宫,便没有理会她的揶揄,神色紧张了些,想来她定然是听了风声,知道妹妹青萝被罚的事了。 “她可是见了什么人了?” 冬香被她一问,想起昨日晌午赵吉过来的事,却是连忙摇头,闭口不知。 御知正疑惑,冬香便岔开话题闲谈了几句,见御知不甚答话,又谎称去后厨看看,赶紧走了。 御知见她神色慌张,显然是有事情瞒着,便在院中踱步,左思右想之后,径直喊来门子问。 “这两日除了陛下和慕容公子,还有什么人来过府上?” 那门子只道是主子盘问,便细想了片刻,一五一十的回了。什么挑菜的,肩粪的,起居琐碎统统说了个干净,御知见他说的繁琐,全然不是自己想问的,便打住了。 “我是说,还有没有宫里的人过来的。” 那人见她问的仔细,又细想了半晌,才恍然记起。 “昨日上午,内侍省主事赵吉过来过。” 御知心觉奇怪,赵吉是圣人贴身内侍太监程笃汝的徒弟,若只是告她青萝的事,何必亲自跑一趟。 “他来做什么?” 那门子记得仔细,又有心表现,便躬身答了。 “赵主事来时独自一人,敲了门便着小的唤了春瑶。我看赵主事将一卷黄纸递给了她,又附耳交代了几句什么才走。” “黄纸?”御知心下疑惑,又问他。 “你可听见说了什么?” 那人摇头。 “未曾听见。不过春瑶神色紧张,想来是出了什么事。小的也曾逗趣问她,她也没说。” 想来是赵吉与她说了妹妹的事,她今日得空,便早早入宫去了。只是门子说那黄纸是何物却有些没来由,好似曾见过,一时竟想不起来。 掖庭宫本是下等宫女内侍居所,繁杂事务冗重,又人多嘴杂,常有年长的恶仆欺负幼小的故事发生,青萝才入宫一年,还算半个新人,进去免不得受苦受累。只是青萝是常皇后送去掖庭宫洒扫的,她去最多也只能照看一二,要想着带她出来或是换个活计,恐怕还得从长计议。 御知想着便起身进了东厢换了衣裳,又让冬香去备下车撵,要进宫去找春瑶再一起回来。 第二十三章:对弈 /292432明月京却最新章节! 皇城内,昭王崔傅撩着衣襟,一路小跑地赶往了宣政殿。崔琰走后,他苦思冥想也一夜,最终还是决定狠心将玉蕤远嫁吐蕃,换去长子崔骊一番前途。虽然他多有不舍,可是他也知道,这个狠心的皇帝兄长,一旦下了圣旨,到时候自己无论如何哀求,都无济于事了。到时候不但女儿远嫁,长子受刑,幼子崔豫霁的未来也是岌岌可危。他原本还保留一丝希望,可是一夜之后,短暂的睡梦里,那翻覆的火海,逝去的血色身影,将自己的一丝幻想彻底击碎。他只能忍痛割爱,用年幼的玉蕤,来换取一家人可能得到的看得见的和平与安宁。 堂上三呼圣人,诸臣告事不提。李如山抬头看了眼圣人,正要问起昨日搁置的司马监崔骊的案子,却见圣人伸手示意打断。 昭王见诸人停当,咬了咬牙,站出了列。 “臣弟崔傅,叩见陛下。” 圣人见他来朝,甚是惊奇。 “王弟?你平日都不怎么来朝,今日怎么起得这么早?” 诸人在旁附和笑着,昭王缓缓说道。 “臣弟听说,王兄近日烦忧。所以,所以今日特来献策,为陛下解忧。” 他此话一出,圣人却面有不悦。冷冷的,不愿多听似的。 “你平日从不搭理政事,今日能有什么策献。莫要添乱。” 昭王崔傅见他不耐烦了,心中更是难受。但想起诸多牵挂,不由得鼓起一口气来。 “陛下。臣弟听闻吐蕃三番五次扰我边境,所图之事,乃是为其三王子求亲。臣弟不忍家国烦扰,百姓流离,君上烦忧。愿将小女....“ ”愿,愿将小女崔玉蕤嫁给吐蕃王子。为国分忧。” 昭王哽咽的说着,最后已然垂下了几滴热泪,慌忙隐着手拿胳膊擦了擦,低头站在那厢,等候圣令。 圣人见他说中自己心事,瞥眼看了眼身旁的程笃汝。随即便换上一副表情,笑呵呵的夸赞起来。 “王弟真是知我,懂我。说起来,吐蕃的事情孤已经烦恼了一月,始终没有合适的人选。今日王弟能为孤分忧,当真是解了孤一桩国事。” “恭喜陛下。贺喜昭王。”诸人附和道。 “臣弟,能为陛下分忧,也是理所应当的。”昭王俯首。 诸人又着礼仪,时日商议了半晌,崔傅再无二话。 圣人只交礼部与宗正寺操办诸多杂事禀了不提。李如山意欲将崔骊之事上表,陛下仍是打断,不愿多听,程笃汝也在一旁使着眼色,李如山只好悻悻作罢。 来到后殿。 圣人拉着昭王的衣袖,坐在了暖塌上,要与他手谈一局,昭王只说生疏,不肯上案。陛下神色严肃了些,他才只得从了。 赵吉,杜应两人在一旁换着炭火盆子,热水炉,不时的添着热茶,看他两人一边落子,一边闲谈起来。 圣人一子落下,喃喃道。 “宫里头,你是许久没来看我了。” 崔傅轻叹口气,不知如何作答。 圣人又道。 “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父亲在院里种了几棵枣树,柿子树。一到秋天,枣和柿子慢慢都熟了。你是最小,总是吵着让人帮你摘了吃。有一次,自个吃了没熟透的柿子,酸涩得大哭大闹。惹的父亲从外间回来,哄了你几日,每天都抱着你。” 昭王见他说起兄弟情谊,心里五味杂陈,而且玉蕤之事压在心头,实在难以消解,只得小心的附和起来。 “那时年幼,不太记得清了。只知道有几棵树。现在,我家后院也种了几棵。只可惜,现在臣弟也是闲云野鹤的惯了,对柿子早没了惦记。” 圣人抬起眼皮,瞟了他一眼,笑道。 “老四啊,自从景王辞了储君之位之后,孤每日独自在这朝堂上跟诸臣拌嘴,下了朝孤还要看奏折批折子,大到军政要务,小到宫墙修葺,觉都睡不好。你倒是落得轻生,整日闲散,舒服的紧。“ 昭王见他提起储君,未敢接话,只得战战兢兢的讪笑自己。 “臣弟懒散惯了,平日看到这些官衣朝服都嫌难受,不像王兄这样天纵英才文武兼备。这天下的事情,我看也只有你能担得起。” ”孤前几日还在想,要不让豫霁也来宫里住。一来,可以帮孤一些琐碎事,二来,他跟豫霄和琰儿年纪相仿,左右都是自家人,让他们多相处相处。不要像我们几个一样,生疏了。” 昭王见他言语中颇有深意,棋子迟迟难以落下,圣人要豫霁入宫,也不过是想把他的孩子当做把柄一样攥在自己权力的掌心罢了,甚至搬出了自己都难以置信的“自家人”这样的字眼来麻痹自己。昭王忽地想起,十多年前,正是因为相信了他的这般嘴脸,他才招致杀身之祸,一时一股凉意从背后袭来,手中的棋子不觉落下。 “噔....” 昭王惊醒,看着圣人诧异的眼神,俯身叩拜。 “王兄说笑了。豫霁随我野惯了,最是胡闹,一味只知道玩耍,哪里懂什么朝政。若是他进了宫,势必搅扰齐王和景王两人,丢了皇家的颜面。臣弟身边只有这一个省心些,我还指望他赶快成家,生个孙子给我呢。还望王兄体谅。” 圣人伸手指着棋盘,笑道。 “老四啊,我与你说笑罢了。你看,棋子都落偏了。” 说罢,又将手里的棋子丢在盘上,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也罢。今日你解了孤的难处,孤也不能难为你。崔骊的事情,孤就当没发生过,你让他把吞进去的银子交给户部就是。以后,干净些。” “臣弟,谢陛下圣恩。”昭王跪地称谢,又拜。一抬头,圣人的身影已至身旁。拍着他的后背,说道。 “去吧,与夫人和玉蕤好好道几日别吧。” 第二十四章:诏令 /292432明月京却最新章节! 崔傅从西门出了皇城便往府上回去,他平日深居简出也不甚使用辇轿,腿脚倒也灵便,可是此时却觉得双腿麻木,步履渐渐有些蹒跚,走得也越来越慢。过往行人只见他身形肥胖,一头花白,穿的却像个官家的样子,生怕惹了麻烦,均躲闪着走开。 多时,崔傅晃到了府门外,昭王府不像其他府衙门口未曾用砖石铺就,只拿些黄土遮盖压的平整,门头也并无府兵值守,只有四个小厮看管。此时,管家正在盯着下人洒扫两旁街道,见昭王回来,形只影单,神情木讷,赶紧迎了上去。 “王爷。” 崔傅未搭话。 “王爷,您这是怎么了?早上去还好好的,怎么回来时这般闷闷不乐的?” 崔傅摆了摆手,又摇了摇头,长叹一口气,迈步进了院。一眼便看见夫人与玉蕤正在院中带着几个下人整理着冬日渐凋的花草。夫人虽然也是双鬓斑白,但依然保持着自己书香门第的世家神采,慈眉善目,笑着唤他。玉蕤穿一件鹅黄色的半臂襦裙,外面罩了件皂色的兔毛马甲,粉黛略施,神情洋溢,对朝堂上发生的事情俨然不知。一旁的花架上,紫色的萝线莲正在冬日盛开,淡雅的气味传来,犹如少女的胭脂般令人沉醉,花架上面还挂着两只红额翠羽的鹦哥,见家主回来,便吱吱吱的叫。 “父亲,父亲。” 诸人正忙碌着,见鹦哥搅了,便知是崔傅回来,夫人与玉蕤在一旁洗了手,便上前招呼。 “父亲。” “老爷,早朝累了吧?快歇歇去,我正与玉蕤在这松土呢,冬天养一养,过几日....” 正说着,见他神色不对,便与管家使了眼色,让下人们都走了,伸手拿来椅子与他坐下。 玉蕤见他有些萎顿,便蹲在他旁边,咧着嘴哄他。 “父亲,你看我今日穿的这件兔毛的好不好看?“ 崔傅看了看她,眼神中满是怜爱,自知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只得低下头唉声叹气。 玉蕤也甚是不解,对夫人问道。 ”母亲,莫不是父亲在街上与人拌嘴了?” 夫人伸手在她头上轻敲了一下,埋怨她不懂事。 “别胡说。要说你爹与人拌嘴,我才不信。你去后厨,让张婶把早上的膳食热一下,给你爹端过来。” 说着,便扶着崔傅往中堂进去。 玉蕤看着他二人进去,忽的想起前几日哥哥崔豫霁前几日从王宴回来,也是闷闷不乐的样子,又把自己关在屋里数日,与父亲不曾言语,自己过去也不说话。怎得今日父亲也这样子了。想了片刻,就往厨房去了,喊了几声张婶,不见人影,想来定是外出置办东西去了,便唤了其他人过来热了饭菜,转身就回了中堂。 刚走至门外,听见堂上传来几声隐隐啜泣,便赶忙两步进去。只见母亲坐在父亲身旁,泪珠涟涟,抬头见自己来了,神色慌张的赶忙擦拭几下,换了神色。 “孩子...你.” “母亲,您怎么了?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玉蕤看了看父亲,见他仍是一副沉闷的样子,且比先前更为阴郁,不由得心里紧张起来。 “是兄长的事情被圣人责罚了吗?” 二老仍旧不说话,夫人只拉过她的衣袖,眼神心疼了不少。 玉蕤仍旧不解,只道是家人被兄长牵连,被圣人罚的厉害了,便拿话给二老宽解。 “大哥一时糊涂,犯下大错,被责罚也是应当。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日子无论怎样,玉蕤都陪着父亲和母亲。何况还有二哥,将来若娶了嫂子,家里添了丁,一家人和和睦睦,比在这里做什么王爷也幸福不少。” 夫人刚才听了崔傅陈说王意之后,心痛得直想嚎啕,可又不忍心对玉蕤直面相告,这才隐忍着垂泪。此时女儿又说起贴己的话来,做母亲的更是难受,一时间再也忍不住泪水,泉涌般洒将出来。一旁的崔傅也被她惹的热泪盈眶,搂过玉蕤的额头,不停的唉声叹气。 玉蕤被二老莫名的伤感也惹的难受,只得低着头安慰二人。 正说话,崔豫霁从别院过来,听见堂上哭泣,正迈步过门要问他几人发生了什么,便听见院里几声脚步传来。 管家神色匆匆,领着几人进来。 为首一个紫衣团袍的宫人,锦领金袖,腰上挂着金龟,手捧玉册,神情肃穆,身后还跟着两个红袍的内侍,各人都捧着卷黄纸,垂首弓身跟在那人后面,还有几个骁卫披甲挎刀,站立两侧。 “请昭王爷奉领圣诏。” 堂上四人抬头,只见院中那人手捧黄册,分阴是来宣召。二老对视一眼便知祸至,可是圣诏在上又不得不奉,只好相互搀扶着,擦干了眼泪,伏倒在地。 “崔傅领诏。” 那宫人见诸位伏倒,躬身朝北礼拜一二,这才回身拿了一卷黄纸。 念道: “应天顺时,受兹阴命,圣诏。王弟崔傅,德俭行端,为国戡忧,上赐如意一对,加邑五百。夫人李氏,温恭贤淑,赏命三品夫人,授锦四匹,赐金花两对。次子崔豫霁,命宗正寺少卿,封少爵位。诸署衙诏下令奉,谨言。” 崔豫霁满腹怀疑,圣人莫名赐这诸多名头作甚。玉蕤也觉得蹊跷,但圣诏在上,不敢失了礼数,只好随二老叩拜诚谢。 “谢陛下。” 那宫人见诸人叩拜,复又转身拿了第二道黄纸过来。 “应天顺时,受兹阴命,圣诏。今有吐蕃皇子贡嘎多吉请与和亲,圣亲昭王傅,嫒女玉蕤,金钗昭昭,姿才婉婉。圣忧家国,悯边陲百姓,以两国友好之愿,诏令其为大黎和乐公主,于新历十七年正月十三启程,姻亲吐蕃。上念亲德,特赐金钗一对,玉钗一对,金瓜两对,金花两对。其余礼贺具单而列,凡宗正寺,鸿胪寺,太仆寺,少府,将作,户部礼部其余各署具礼以备,彰我朝威。诏下令奉。” 说罢,便把一折红纸也拿了,给崔傅递了过来,上面表写着御赐的诸多物件。 “金盏两对,银盏两对,玉盏两对,长生锁一对,玉镯一对,平安吉祥项圈一对,金枝玉叶摆件一对,花好月圆玉璧一对,吉祥如意摆件一对,蜀锦四匹,苏缎四匹。” “昭王爷,李夫人,和乐公主,还有崔少卿。圣诏内臣已宣完毕。” 崔傅颤颤巍巍的跪在地上,接了黄纸,李夫人尚在闭目垂泪,俨然心痛不舍,崔豫霁与玉蕤,还有管家与诸多下人都跪在地上面面相觑,难以置信。 崔豫霁上前两步拉着那红袍宫人,眼神里似要冒出火星。 “大人,这.....您肯定没有宣错诏?” 那人欠了欠身子,拱手道。 “少卿说什么笑,三省六部的签名都在上面,更有圣人御批,哪能宣错。圣恩福泽,往后,还望诸位多照顾着。咱家还要回去禀了,这就先告辞了。” “父亲,这.....” 玉蕤睁大着眼睛,脑海一片空白,看着自己的父母亲,可她看到二老无奈的眼神和难舍的泪水,刚要开口问时,便恍然大悟。刚才堂上二老的痛苦神色,原是为了自己。宫人进院的时候,她还以为是圣人责罚大哥崔骊的诏书,没想到,这封晴天霹雳般的诏命,惩处的却是自己。 崔豫霁同样难以置信,他看着妹妹玉蕤不顾呼唤,洒下热泪躲回了房内,又拿起了诏书又反复仔细的看了几遍。 “父亲!玉蕤还不到十五岁!您今天入朝,为何不求求他。他可是您的亲兄弟呀!” 崔傅在夫人的搀扶下,缓缓的起了身,只是低着头啜泣,手里拿着圣人送的贺礼单子看了眼,狠狠的掷在了地上,蹒跚着进了中堂。 “父亲!” 崔豫霁追着他的身影,迈步进来,劈头便喝。 “父亲,到底发生了什么!前些日子说要将玉蕤许给凉国,凉世子不同意才罢休。刚过了半月,怎么又许给吐蕃去和亲了?” 李夫人在一旁抹着泪,拉着他。 “豫霁,你不要怪你父亲。他也是身不由己,为了你大哥,为了我们一家人平平安安。” “母亲,小妹难道不是家人?大哥自己过错理应自己承担,为何要让她替大哥受过。” 崔傅缓了缓,只说他不懂。 “圣人本已决意,只不过你大哥的事情凑巧撞在一起。”说着,又让夫人去里间看看玉蕤,劝劝孩子。 夫人应了,抹着泪去了。崔傅长叹几口气,擦了擦。 崔豫霁看在眼里,已然着急。 “父亲。那里沙漠戈壁,风餐露宿,玉蕤如何受得?你还是再进宫求求圣人吧。” 豫霁劝了半晌,崔傅才喃喃说道。 “都是父亲无能,是我害了玉蕤。” 第二十五章:枷锁 /292432明月京却最新章节! 那厢御知已乘着马车,刚过路口,却被一车架挡住。马夫赶了几句,对面那人也不肯让,冬香掀帘却见对方是姜凝车架,便回了御知。御知听是她,赶忙凑近观瞧,正与姜凝二人四目相对。 “妹子!” “姜姐姐!” 姜凝在家里闷得难受,今日便溜出来这里看望御知,正巧路上碰见,格外欣喜。 “听说你迁出来了,今日特来...” 话未说完,御知一脸焦急道:“姐姐先去,我这里有些急。切等我回来再说。” 姜凝见她神色慌张,本想问她,可见她如此焦灼,只好先让马夫让开道路。自己坐会了车里闷头苦想。 那马夫却道:“夫人,咱们去哪里?” 姜凝此刻兴趣全无,咬牙砸着车架道:“去西市!” 二车错辙远去,御知与冬香一路商议着,片刻便到了皇城门外。 门郎官与骁卫们见冬香取的是公主牌符过来,随即行了礼,可说什么就是不让进,左右都是一句。 “无有圣人口谕,属下不得随意放行。” 御知听见冬香在外吵杂,便喊过来问话,这才想起,那日在麟光殿问话,圣人让她迁出时,也说了无诏不得入宫的话来。 原以为那日说了些关于母亲的体己话,她当做是父女和好亲人和睦。此时看着骁卫们冰冷的盔甲和巍峨耸立的皇城墙,方才觉得父亲还是从前那个只知权力和尊严的天子,自己虽已迁了出来,可仍是被这皇宫的所有者掌控着命运,难以解脱。 正伤神间,听见有人喊她,抬头却是春瑶和青萝姐妹二人,跟在一人身后,从皇城里出来。 “齐王兄?”御知有些难解。 “这是.....” 崔琰笑着将门符揣进怀里,与她打着招呼。 “今日却巧了。正要去你府上讨一顿吃喝,就在这里遇上了。今日你可要谢我了。” 御知更是不解。 “琰哥哥说的哪里话。我如今清减了,现在连宫门都进不得。府里哪有什么好吃喝招待你。”转眼又问春瑶究竟是何情况。 春瑶一五一十道了,御知方知。原是春瑶去了掖庭宫,见妹妹辛苦,便去与掖庭局监作求饶,那人欺人惯了只是讨钱不肯作罢,她便论的急了说了几句难听的。那人着势要打她时,是齐王路过才救了场,又顺势与掖庭局的司丞言语几句,在册子上做了登记,将青萝挂到了齐王府上劳作,这才带了她二人出宫,在这遇上。 御知见她二人无事,便谢了崔琰,春瑶与青萝也在一旁道谢。 崔琰也只是与她玩笑,要她改日备桌酒菜赔他人情,说着便让姚方牵了马过来。 “最近人手调换,案子还没办完,眼下我还得去为卫尉和太仆寺走动。改日再去找你。” 御知笑着揶揄道。 “琰哥哥身为皇子还这般辛劳,难怪父亲器重你。” 崔琰撇撇嘴。 “你莫要拿我打趣。说来你可能不知,今日圣诏下来,封了昭王叔家的玉蕤为和乐公主,要她去往吐蕃和亲。礼部便找我借几个人手去做送亲的护卫,为保万全,此事必我亲自去做。所以不免奔走一番,免得耽误大事。” “玉蕤?昭王叔家的玉蕤妹子?” 御知惊道。 “陛下不是要将她许给凉国吗?” “是啊。可是凉世子当场毁约,不同意这门亲事。你也是知道的。“ “我记得她应该才十三四岁。小时候还跟我一起读过几日学的。” “是。但圣人也是不得已。自从陛下答应求亲之事,吐蕃在边境安静了许多,都是为了百姓安定。” 崔琰说着,回身看了眼不远处的骁卫们,进步走到御知身前,与她悄然说到。 “说起来,你也应去看看这个妹妹。” “怎么?” 御知方问完,便转念阴白了他所指。 自己是皇室唯一名正言顺的公主,作为公主,自己的命运里本就有着这样的使命与责任。而圣人的不舍或许恰好成了自己唯一的救命稻草,只不过,这倒霉的使命没有消失,它只是变成了一场灾祸,转嫁到了他人身上。这个因为傅叔叔淡薄而举家远离朝阁,只见过几面的小妹,在她的记忆里还是一副稚嫩的模样,但今天却不幸的成为了自己的替罪羊,被发往吐蕃和亲,御知的心里五味杂陈。 崔琰离开后,御知催着马夫来了昭王府。 站在府门外,御知不知自己应说些什么言辞才能抚慰这个可怜的替自己受过的妹妹。 一股阴郁的气氛浓罩在自己的心头,她甚至想抽身回去,躲避这蛮横专权的父亲赐予这一家人的灾祸。 管家在门口看见,连忙迎了上来。 “见过公主。” “昭王叔和玉蕤妹妹,都在吧?” 那管家也是机警的人,见她如此问,也懂了来意,沉重的点了点头,引了进去。 进来便听见崔豫霁在那吵着,说要进宫求陛下收回圣阴。 “你不去,我便自己去!我即豁出去这条命,也要救我妹子。” “豫霁哥哥。” 崔豫霁下了台阶正碰上她,见她来了也顾不得礼节,拉着她便要她帮忙于圣求情。 “御知。陛下平日最是疼你。玉蕤也是你的妹妹,小时候还一起读过学。你去找圣人求情,他定是考虑的。妹妹如此较弱,怎能去那茹毛饮血外族之地啊!” 御知看着他急切的样子,却只能摇头。 “我刚从宫门外过来。原是要回去找春瑶的,却被骁卫拦住不许进宫。哥,往后,这皇宫我怕是再难进去了。圣人想必也是厌烦我了。” 崔豫霁仍旧不肯放弃,拉着她求情。 昭王崔傅看见,上前将他扯开,拉着御知进了内堂。 坐在堂上,御知不知该如何宽慰这个即将失去女儿的王叔,看他花白的头发微微颤动,心底不免想起圣人。 同样都是父亲,一个专制权霸难以揣测,一个与家人偏安一隅。可专制的他用权力保护了自己,与世无争的昭王叔却遭到伤害,这无疑是一种命运的讽刺。她甚至有些疑惑,这种父女离散的无情故事究竟是被谁在左右,是自己的自私,还是圣人的权力,抑或是天命本该如此。 “王叔.我..” 崔傅摆了摆手,脸上的泪痕已然消了。 “我知道。叔不怪你。你若是去了,我也会心痛。怪只怪我这个不肖的骊儿和我这个没用的父亲。” 御知劝道:“王叔,您还是再进宫求求陛下。您与他是同胞的兄弟,总该有些情面的。” 崔豫霁在旁附和。“对啊!” 崔傅叹了口气,缓缓抬起头来看着御知,眼神凶狠,令她有些害怕。 “他是圣人!是陛下!早已经不是我的三哥了!” 御知以为昭王痛失爱女,此刻被气糊涂,这般大逆不道的话也敢说了。 崔豫霁在旁着急。 “父亲!您与圣人同出一脉,血浓于水,是这世界上最亲的亲人!现在昭令刚下,您若去求他,定然是会回心转意。平日您总不涉朝政,说是为了家人,图得自在,如今妹妹危在旦夕,您还想图什么自在,您就忍心看着她远嫁吐蕃吗?” 崔傅仍旧是一副悲痛的模样,眼神绝望,仿佛有些故事不愿提起。。 “若事情都是如此简单就好了。我不涉朝政,就是怕有一天遭受灭顶之灾。可我..“ 说着,一拳砸在案几上,震的案上茶杯摔落。 ”早知如此!十六年前我就该跟着二哥一同去了,何必忍受这么多年的劳什子,看他造出这许多孽缘来。” 夫人从门外听见,进来堵着他。 “你也是气糊涂了,说这些做什么!” 崔傅见她出来,忙问到:“你不在内院看着孩子,出来作甚?” 夫人眼角微红,显然是哭了一阵方好。 “玉蕤自小就乖,最是听话。这次是圣诏在上,孩子也不怪你。只是离家那般远了,又好似给骊儿顶了罪过,心里愈发觉得委屈。方才劝了,这会便不哭了。一会儿,你去看看,别冷了孩子的心。” 崔傅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御知却是不知,在一旁问。 “婶儿,你说崔骊,他犯了罪过?” 崔豫霁不等母亲开口,直骂了起来。 “他与胡人作恶私贩劣马,被尚书令拿了证据,人赃俱获。人家告他欺君,贪污国库,要陛下连坐三族,削官流放。如今却害的小妹与他替罪,这却是何道理?父亲不去,我这便入宫与圣人理论。” 崔豫霁见他不肯动身,便作势要出门。御知怕他闹出事端,起身拉着他。 “往日我莽撞就算了。今日你也失了心智,这样入宫,莫说是为妹子求情。只怕是要告个顶撞,惹祸上身。” 崔豫霁见她过来,却要拉着她一起进宫。 “那你与我一同前去,圣人定不会为难许多。” 御知只觉得眼下紧急在所难免,只是不知道如何劝住他。 “你先陪我去看看玉蕤妹子。路上商议。” 崔豫霁见了,只得从了。两人正要进了内院,管家从门口进来,远远的侧身将身后人让了过来。 “王爷,公子。景王殿下到了。” 说着,一个熟悉的人影便进从门廊拐了进来,见了她便喊。 “御知。” “豫霄哥哥?你怎么来了。”御知惊道。 崔豫霄与她打过招呼,便进步与昭王见了礼,站在了御知一边。 “我听说玉蕤的事,便想过来。还是程叔叔帮我求了圣人,方才放我出来。本是去寻你一起过来,结果你却先到了。也好,随我一起去看看玉蕤妹子。” 说着复回头与昭王行礼。 “王叔。若有用得着豫霄的,只管吩咐就是了。” 崔傅哪知道他为的是感谢昭王提议救了安别一遭,只以为他是为今日之事无法做为有所歉疚。便挥了挥手,叫他不要记挂。 “此事都是我不争气。如今你卸了储君之位,难得清闲,就不要插手了。现在诏令已至,是覆水难收。他的脾气我是知道的,任谁都改变不了。” 崔傅刚说完,御知却惊了。 “王叔说哪里话,太子哥哥什么时候卸了储君之位了?” 堂上诸人侧目,昭王夫人见她好似真的不知, “这,这都前日的功夫了,你怎么会不知道?殿上圣诏,听说各司衙门也都送了消息。怎么...” 御知转身看着崔豫霄问他,崔豫霄轻笑着点了点头,神色无奈,但却透着一丝轻松。 “太子原也没什么好做的,整日除了听讲就是课业,晚上还要学习朝政,实在辛苦。辞了才好了,往后乐得轻松。” “这...圣人不是只罚了你禁足吗?如此大事,为何偏偏不告诉我?” 御知急的追问。 “是我自己请辞的。太子之位与我来说只是枷锁,况且我也配不上它。“ 御知见他如此,更是觉得愧疚。 “我不阴白。储君可是未来的皇帝,你那么多的理想和抱负,你要修的书,要统的字,还有你要修的律条,说是要让全天下人都安居乐业。这些,这些你都还没有实现,怎么就不做了?” “其实没什么,就像你不喜欢做公主一样。我也倦了,我只想能够自己做点选择,陪着心爱之人,平平淡淡了此一生。” 御知没有说话,红着眼眶,涌出两行清泪。 旁人不知,但对她来讲,这个自幼玩耍的哥哥虽然大过几岁,但总是陪在自己身边,夏问阴凉冬问寒。虽是异母所生,却总是斯文儒雅细语温柔,贴心无比。她也知道哥哥总是在无人的时候,蹲坐在静学宫的阶上,看着院落里的竹子兰草和天上的星星发呆,他与自己一样向往普通人的生活,却被命运的牢笼紧紧捆绑。如今卸下储君的位子,虽是脱了枷锁,但总觉得他前途未卜,不禁叫人担心。 崔豫霄看着她,想起幼时几人玩闹,又想起安别,心里泛起温热。 “我倒是羡慕你,如今迁了出来,左右都是自在。想见谁便见谁,想几时醒就几时醒,不用担心陛下介怀臣子闲言,也不用担心祖宗诸多规矩。” 他见御知仍是暗自伤心,便拉着她要去内苑。 “走吧,今日不说这了。随我去看看玉蕤妹子。你若还是这样,倒惹了她不高兴的。” 御知擦了擦眼角,三人已至内苑,从淡薄的葡萄架回廊下拐过便是玉蕤闺房, 崔豫霁敲着门,说豫霄和御知来看,屋内安安静静,诸人尚疑惑,却听玉蕤说“谢了各位好心,让我静会儿”的话来。 崔豫霁喊了半晌,玉蕤仍不开门,诸人只得悻悻的离了。 御知跟着他二人身后离开,回首看了看闺房,好似要穿过那道门去真真切切的看她几眼,说几句话。 谁知这一眼,便是阴阳相隔。直到数日后,窗外树影动摇,难以入眠之时,御知回想起来当日的情形方才阴白,站在门外频频呼喊玉蕤的自己,那惺惺作态的同情,亦只是想与她说几句话来消解自己的愧意罢了。而自己与玉蕤相比,其实也并无分别,甚至玉蕤已经逃离这个命运赋予的牢笼,而后去赶赴另一种新鲜的命运。 正如她后来所说,真正需要可怜的,应是自己,这个看似离开却仍被圣人攥在手心的大黎公主才是。 第二十六章:红拂 /292432明月京却最新章节! 回了府内,时日已经过了晌午。崔豫霁被父亲呵斥半日方没有进宫闹事。 御知也不忍打扰王叔与玉蕤家人最后的弥月团聚,便与崔豫霄告辞离开。 下了马车,崔豫霄随御知进了内院,便站在院内摩挲起那颗银杏树,喃喃自语。 御知让春瑶和青萝帮着备点饭菜,回屋换了衣裳后出来看见,知道他又如从前一样独自默默的在那思虑,便也不去打扰,只般了椅子坐在阶前静静看着。 冬日的阳光清淡里透着几许温热,慢慢的洒在身上,局促的身体也坦然了不少,院里落叶金黄,几片叶子盘旋成不舍的样子从上面轻声落下,与旧相识们团聚在地上,呢喃私语。着看着他在树下落寞,想起幼时往常玩耍的情形,而此时却各有困境。昔日年少,如今不复,御知不由长叹一口。 崔豫霄听见,便过来也坐着。“妹妹如何叹气?” 御知笑着道。“我想起那年夏日,豫霁和玉蕤随昭王爷进来玩耍,我们去太液池上乘着小船捞鱼。他们两不敢进来,只站在池边,拿着鱼竿钓。程叔叔说危险,让人把船撑了回去,我不高兴,就跳下了水吓唬他。” “我记得。那天程叔叔着实吓到了。我闷头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你,等我抬起头的时候,父皇就在池边站着。” “是啊。他就像你刚才那样,站在阳光下的看着。可如今想起来,当时的神色,原来也不止是那般简单纯粹。” 两人说到此处,不约而同的沉默起来。他们知道自己所求的正是这绝无仅有的欢乐时光,彼此都为这少有的亲人时光而感到遗憾。 两人沉默着,门子进来通报,说是一位姓慕容的公子求见。 御知与崔豫霄四目相对,便既让人请了进来。 “你也算是因祸得福,往后这个真柳青过来也容易了些。你也再不用去酒肆做诗求见了。” 御知见他说起酒肆,随即想起了安别,和那两页被她偷走的诗笺,一时间不是滋味。 “与其说是因祸得福,莫不说是阴差阳错。若不是她,姐姐也不至于那般。如今苦了她,我都不知道改如何面对柳公子。” 崔豫霄知道她所指,心里也是一阵郁闷。 “日后不做了太子,我去多陪陪她便是了。等她养好了,我再与她一同过来陪你。” 御知苦涩的笑了笑。 “只怕她不肯。上次临走,我去承坤殿见她,倒是有些生疏了。” “安别自幼被皇后娘娘看的严了些,生性敏感。你也不用想得太多。”崔豫霄道。 御知自觉与安别自幼相好,两人最是亲密,往日总觉得自己对她甚是清楚,可如今看来自己对她却是一知半解,难以揣摩。 “你倒是有心了。” 御知说着,便看见门廊里一人走了进来,衣裳素雅,眉目含笑。 慕容端玉站在两人面前,深躬一礼。 “见过殿下,见过公主。” “探花郎见外了。”崔豫霄道。 “在下登门原是客人,见礼原是应当。”慕容端玉拱手道。 崔豫霄却哈哈大笑,指着御知说道。 “哪里是客,分阴是自家人。” 慕容端玉哑口无言,御知被他说的羞了,赶忙打岔过去。 “这里风渐起来,有些凉了。我们去堂上说话吧。” 说罢,便引了两人进了内堂,又招呼下人备了茶水。 崔豫霄看见青萝,却是诧异。 “你不是在安别郡主的翠荷里么,怎得却在这里伺候?” 御知接到:“自王宴之后,皇后娘娘便把翠荷里的人都打发了。青萝是我身边春瑶的妹妹,也被皇后打发去了掖庭宫。如今出来了,我便留在身边了。” 崔豫霄惊道。“掖庭宫历来严谨,落罪的宫人极难出走。皇后娘娘一向不喜欢你,竟肯放人给你?” 御知惊诧。“这是何意?” 崔豫霄知道她贪玩,于宫里诸多事务不懂,便与她开解。 “你也是太贪玩,这等小事不懂我也不是怪你。只是觉得奇怪罢了。凡是落罪的宫人,在掖庭宫里是最辛苦的,若要寻人出来,必许有原属的主子首肯才行。当年碧烟被皇后责罚入了掖庭宫,安别去找那司丞,他却说要皇后娘娘首肯方可。最后还是我替她求了皇后娘娘,才了了此事。所以我说皇后既肯放给你,也算是难得一见。” 御知放下手中茶碗,想起齐王所说的事来,也觉得有些不妥。 “不是我。是齐王兄带她出来的。” “齐王兄?” “午间我听人说春瑶进宫去找她,我放心不下便要入宫,结果被门郎拦住。琰哥哥正好带着她两人从皇城出来。说是与那司丞给了些银子,将青萝落在了自己齐王府上,这才带出来的。” “这却奇了。齐王兄近日被圣人责罚,每日都在南苑与大理寺众人忙着案子,掖庭宫地处西苑,他却去那里做甚。而且那司丞与我看过条律,却实需要原属首肯。若真是如此,齐王兄倒是最了一个大人情给你了。” “案子?什么案子?” 御知不以为然,想来崔琰负责皇城守备,与各司衙门都有些熟路,与些钱财办了事应是不难。却对他说的案子起了好奇。 崔豫霄叹了口气道。 “说起来,都是早先的事了,那日圣人原还找我解了一通。原是几个人不知从哪里弄来十六字的谒语,与圣人打起来哑谜,将其贴在了崇文门外。惹得父皇龙颜大怒,将几个门郎都给斩了。” 慕容端玉在一旁听着,也起了好奇。 “我听说那几日在街上斩了四个兵卒,原来是这档子事?” 御知见他好奇,不禁嗤笑。 “我们俩在这说话,却把你给忘了。” 慕容端玉笑了笑道。“不碍事。我也是过来看看你罢了。” 御知又转眼问崔豫霄。 “我记得小时候父亲曾说过要以德御民,便废了斩刑。究竟是什么字,居然惹得他这样大动干戈?” “是一句揭语。叫:多闻身死,经谒除名,天孕白狮,奇降...” 说到此,崔豫霄恍若醍醐灌顶,一丝灵光乍现脑海,只可惜一闪而过抓不住线索,只咬牙切齿只觉得可惜。 “没有了?” 见御知问起,他才缓过神来,讪笑到:“没有了。也可能是我忘记了吧。” 御知点点头,嘴里念叨了一遍,想了半晌不知所谓。 “豫霄哥哥,你知道我没什么墨水。这谜语却是什么意思啊?” 崔豫霄有心让慕容端玉在御知面前露才,便叫他来解,慕容端玉领了情,拱手便把多闻天王的事情解给她听,御知这才懂了一些。 “你们这些才子偏就喜欢弄这些晦涩难懂的故事出来。” 崔豫霄与慕容端玉笑着不语。 御知见他手里拿了书放了半晌,又问。“你手里拿的却是什么?看你拿了半晌。” 接过来一看,却是一本《红拂传》。 “这本原是来送你的,一时几乎忘了。” “红拂这名字好似哪里听过” 崔豫霄在旁笑道。“慕容公子却是懂你的。这本书也是合你了。” 他这一说,御知更是好奇,崔豫霄又念起玉蕤的事来,不由得一声感叹。 “相传张氏红拂为前朝将领之女,后家国灭亡,携女委身于权朝宰相门下侍女,每日只值扫伺候不肯内侍,偶有言语折辱亦不肯失节。后来有一才子名曰李靖,前来谒见宰相,上表冶国韬略,宰相卧床侧听不以为然,命人将其逐出门去。才子李靖斥责宰相有失礼仪,他才起身对谈。言语之后,李靖见他年老昏聩,便愤然告辞,宰相问及门客,门客却说此人狂悖,终有大祸。红拂女却爱其才华,当夜敛衣携女赶赴一破庙与李靖相会。二人虽说身份几近,但她终究已有嫁娶,何况女儿在旁,当是不被世人所容,一时流言碎语风气,坊间多是不屑。才子李靖亦不忍心,劝其离开。红拂女横匕涕曰“沟渠何所惧,只欲从贤夫”,李靖见其言辞灼灼,不似寻常女子,便与其拜了鬼神两人白头一生。此后坊间也多有话本,皆是以此为记。” 御知沉吟了半晌,拿着那书左右翻了几页。 “这却让我想起玉蕤来,她若不是生在王叔家,嫁娶之事或可自己做主,哪理了圣诏和坊间的闲话...” 说着,方觉自己何尝不是,看着对面的慕容端玉,忽的又想起安别,一时间诸事堆在心头,方缓了些的心又萎的低了下去。 “李靖我曾听过。但如此奇女子的故事,我竟从来不知。这世间事,若都能如红拂一般才好。” 崔豫霄道。 “如此女子,即使有了,只怕我朝也是难容。” “为何?” 崔豫霄本要说起殿上那位,却只摇了摇头,不再言语。 她又看向慕容端玉。 慕容端玉见她目光疑问,似有解不尽的惑,便迈步站在门前,轻风拂袖,阴日映袍,指着院中那颗树道。 “说起来,这院子便是当年红拂住过。此树,也是她与李靖亲手栽种。若说无缘,却是有缘。” 御知见他说起,方才知道这院子来历,不免心中惊喜。 “这便是你送我《红拂传》的本意?” 慕容端玉点点头。 “世间繁缛,若幸求得真心,便只做自己就是了。” 御知被他猝然说的有些慌张,一时不知该如何答话,崔豫霄却在一旁接到。 “御知若真是脱了规矩做了自己,怕是要做只鸟儿飞上天了。” 说罢,堂上三人都笑了起来。 忽然一阵脚步过来,春瑶从外间闯入,跪地便哭。 三人面面相觑,不由得站了起来。 “怎么了?” 御知上前问到。 春瑶泪眼婆娑,显然是受了惊吓,慌慌张张道。 “玉蕤小姐她,悬梁自缢了。” 第二十七章:惊变 /292432明月京却最新章节! 御知送别了慕容端玉之后,与崔豫霄两人匆匆忙忙的赶着车撵又过来昭王府。 一路担忧两人无话,方下了车撵,正遇见崔琰骑着马过来。 “齐王兄你也来了。” “嗯。我放心不下,过来看看昭王叔。” 齐王说罢,见御知和崔豫霄二人都是眉头紧锁,觉得甚是奇怪。 “怎么了?” 崔豫霄叹了口气,不愿多说。 御知却道:“早上方下的诏令,我还跟豫霄哥哥看了一会才回去了。方走没多晌,下人就来报说玉蕤妹子...已经殁了。” “什么?” 崔琰难以置信。 “这...这妹子许多年不见,怎得如此烈性。圣人诏令刚下,竟如此应对。这可是抗旨的大罪!” “齐王兄!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种话来。昭王叔素来淡薄,不涉朝堂,如今爱女天折,你怎么这般冷漠。” “我...” 三人又叹了片刻。见门外并无值守,迈步过了壁照便听见外厅上几声哭嚎,崔豫霄屏退了门外束手无策的下人们,心疼地扶起了坐在地上痛哭的昭王和夫人。崔豫霁在一旁忿忿的骂着兄长崔骊,若不是他犯下大错,自己的妹子也不至于如此可怜。 “说什么远离朝政,不占庙堂。到头来却把自己害了!都是那个崔骊!不成器的东西!” “王叔,节哀。” “夫人,节哀。” 三人站在一旁看着,说不得许多词语,只讲得两句安慰的话来。 昭王崔傅听见崔琰声音,缓缓抬起头来,花白的头发颤颤巍巍,眼珠子已然哭红,脸上挂着涟涟泪珠,慢慢起身走到了崔琰面前,沙哑的生硬从干涸的嗓子里愤恨的挤出来,上前抓住了他的衣领便骂道。 “都是你!是你!是你害了玉蕤!” 崔傅此言一出,堂上诸人皆为惊诧,夫人以为他是哭的伤心一时糊涂地把齐王当成了圣人撒气,赶忙起身拉开他。谁知崔傅双手抓的那般紧,指关节都泛了白。 “都是因为你!早知如此,我就该任由骊儿被罚了吃罪。那怕他被流放,我的蕤儿也不至于心灰意冷,弃我而去。” 昭王爷哭喊着,声音渐见嘶哑,加上他神色激愤,吓的诸人赶忙上前将他拉开,哪知他拽开衣袖仍不松手,一脚便踢了过去,崔琰一个躲闪不过,被崔傅踢在腿上,疼的直咧嘴。 夫人见他发起疯来,只得抹了眼泪叫豫霁送客人出去。 崔豫霁将父亲拉开后安置在椅子上,便送了三人出了厅。 “家父伤痛忘形,还望各位兄长不要介怀。” 说罢又躬身与崔琰道。 “齐王殿下莫要介怀,家父之事我也有所耳闻,此时也原不怪你。怪只怪他自己往日总说要远离朝堂,其不知早已身居庙堂,命中注定。早知如此,反倒不如做个管事的王爷,总不至于被陛下如此...哎。” “是我思虑不周”。崔琰道。 “此事,我们也甚觉可惜。你且回去安慰二老。我们自行回了。改日....” 崔豫霄拱手回礼,只觉得丧葬之事却难以出口,只得禁言躬身。 三人站在阶下,送他进了府,直觉惋惜。 崔琰一声轻叹。 “原是一桩案子,如今却成了白发人送黑发人。” 御知见他叹气,便说起昭王叔在堂上扯着他说的那番话来。 “王叔为何说是你害的玉蕤?” 崔琰摇了摇头。 “原是为解崔骊的祸,却没想到,成了这般状况。” 御知仍是不解。 “这事我也知道。只是与你有何干系?昭王叔何以对你如此忿忿?” 崔琰抬头沉吟了片刻,没有言语。 崔豫霄站在御知身后,神色悲痛地喃喃道。 “我听说昭王叔是日间在朝上自己请亲。要父皇将玉蕤嫁给吐蕃姻亲。昭王叔对玉蕤本是疼爱,平日又很少入朝,今日此举,莫不是你与王叔出的主意?” 崔琰点了点头。 御知见他承认,顿时觉得天旋地转。 “崔琰!玉蕤也是你的妹子,比我还要小一半岁。你究竟作何打算,出此下策?” “我只是想帮他一把。崔骊与我们相识多年,昭王叔也待我不薄。如今既有法子,为何不救?” “齐王兄。你还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崔琰?玉蕤和安别,都与你相识多年,都是连襟的姊妹,你居然步步为营,害了一个又一个!原来我不知道你有如此手段,现如今看来,是我走了眼!” “御知!我只是想帮帮昭王叔一家。崔骊犯得可是欺君之罪,难道你愿意看他举家贬为庶人吗?” “哼!那日在麟光殿陛下问话时,你只说你也是被柳万绣所骗,才害得安别卧病在床,整日睡不好,我原本就有怀疑。你身为禁军指挥使,与宫内外诸多衙门都有往来,如何就人拿个名牌骗了身份。如今,你又出了这般馊主意,害的玉蕤香消玉殒!莫说你不是故意的。从今往后,我不会再信你了!“ 崔豫霄在旁边听了,想起拜托他打探柳青的事来,直觉得难以置信。 “齐王兄。” 崔琰显得甚是为难。 “豫霄。郡主的事情,我也很愧疚。那柳青拿的名牌和诗笺过来相认,我哪里认识字画行文。况且,那日安别与他在酒肆偶遇,又岂能是我刻意而为。今日昭王叔此举,并非...” 崔琰说着,御知便打断了他、 ”我只当你还是那个忠诚实在的兄长,却没想到你却是这般心肠!” “御知,你听我说!安别的事,其中定有误会。可玉蕤的事,原本与我更无干系,我只是传话给王叔而已。” “传话?”豫霄问到。 崔琰无奈,只得解释给他二人。 当日,崔琰来至政德殿,圣人与李如山讲完崔骊欺诈国银的事来,便把诸人打发走了,不消半晌,崔琰正在皇城门外与姚方叮嘱安防的事,却见赵吉过来。 “齐王殿下,圣人说回方才的案子,请您再去一趟。” 崔琰忐忑的进了政德殿,却见圣人正在暖塌上闭目养神。耳听得殿外脚步渐近,方醒了过来,拿手指了指身旁的棋盘,示意他在对面落座。 圣人揉了揉睡眼惺忪的脸,望着棋盘轻叹。 “这盘棋原是那日豫霄与我下的,没想到,过了不到半个月,竟再没动过。” 崔琰知他为崔豫霄辞了储君的位子神伤,却不敢多言,只得请他落子。 圣人却呵呵一笑,令赵吉收拾了棋盘。 “豫霄棋高一着,我已然入瓮,何必再解。再弈就是了。” 说罢,便示意崔琰黑子先弈。 崔琰见两人四方落停,伸手拈起黑子便落在了胡位上。 圣人见他落子蹊跷,似乎有悖常理,手中拿着棋子迟迟不落。 “落子胡位,是有心提醒孤凉国求亲的事吗?” 崔琰惊看了眼棋路,这才缓过神,躬身便道。 “崔琰棋道不精,只道想着乱中求胜,一时糊涂。凉国求亲乃是国事,崔琰不敢染指。” 圣人笑了笑,拈起一字便顶着对位,放在了消位上。 “既如此,那你这子却是占住东宫,逼我往西去了。” 崔琰撩袍跪在地上。 “陛下,崔琰身为禁军城防,权小却任重,从不懈怠。尤其是十六字案起,琰更是日夜加防,生怕出了岔子。储君之位,非琰所及。陛下阴鉴。” “豫霄是皇子,你也是皇子。而且,你是长子。若说入主东宫,没有人比你更名正言顺。” 崔琰道:“豫霄德谦贤雅,与诸臣交好。琰只不过是个武将,只知道舞刀弄棒,征伐一生才是男儿志气。” 圣人见他伏在地上,伸手便将他邀了起来。 “十六字案罪不在你,你也无须如此紧张。城防之事固然重要,但你也应该学一学豫霄,多与诸位老臣请教请教。” “琰谨记。” “今日叫你,是有件事情要你去办。” 崔琰拱手。“陛下吩咐。” “此事说易也易,说难也难。你先听了不迟。” “那几日吐蕃来的结亲的折子一道接一道,孤被它问的也有些恼了。昨日我与皇后议了议,决定将你昭王叔家的女儿玉蕤嫁去吐蕃。“说罢,又指着崔琰道:“此事阴日出诏。” 崔琰岁觉得蹊跷,只得点头称是。 “今日适逢崔骊事发,孤有心与王弟一个人情,却总觉得这几年他与我疏离,面子上不肯。阴日若是贸然出诏,朝臣诸人对崔骊之事也有置喙。今日寻你来,是要你去趟王府,劝了你昭王叔。要他阴日在朝堂之上,自行提讲出来。” 崔琰领了命后一路思虑,这才有了昭王府相劝。 原以为昭王疼爱玉蕤,定是千转百折,却没想到,当崔琰说是圣意为之之后,崔傅竟态度转变。 “我也不曾想到王叔如此轻易就答应了,左右还替玉蕤觉得可惜。” 御知不愿再听他解释,径直上了车驾,回身又道。 “我如今看你,越发觉得你跟圣人一样心狠。” 崔豫霄在一旁神色萎顿,拱手告辞。 “安别之事是我之责,王兄牵连亦是我过错。但王兄今日替陛下谋此事,却是不该。” 皇宫内,程笃汝正伺候圣人歇息,转身端着空盏出了殿门让赵吉收了,再换了炭火过来,杜应匆匆忙忙从外间过来,附耳言罢,程笃汝不禁皱起眉头。 圣人闲坐间,瞥见门外人影接耳便呼他进来。 “何事?” 程笃汝见他催促,急忙躬身过来传报。 “陛下。方才来人传报,昭王之女玉蕤悬梁自缢了。” 圣人沉默半晌,挥手让他去了。 “去吧。孤要歇息了。将此事告知一下其他诸宫,尤其是皇后那边。晚上,让陈伏到偏殿等候。” 第二十八章:消息 /292432明月京却最新章节! 程笃汝接了令,便命诸人往各宫送了消息,自己动身去往承坤殿。 未进殿门,便听见两声嚎叫,显然是有人在院里收了刑罚。 程笃汝摇头叹气,见院中两个丫头被置在凳上杖责,那杖刑的也是宫里的熟人,本也不愿与常皇后如此折腾,看见他来了,如看见救命稻草一般,停下了手上动静。等他摆了摆手,方才搀着那两个被打的半晕的丫头退了下去。 “接着打啊,谁让停了!混账东西!” 常皇后在里间听见没了动静,不住的生气。 “皇后娘娘,这丫头是怎么了?” 常皇后见他进来,挥手屏退了左右,转身与他进了东厢,四下安静之后方才开口。 “早间起来,我见安别还在睡着,四下便走了走,结果寻不见二妹。细问之下,懒惫的下人竟说她是出宫去了。我叫人去寻了半晌也不见踪迹,她若是出去不小心将诸事与人说了,岂不要出大事。” 程笃汝小眼微蹙,思虑了片刻道。 “常夫人也回来几天了,今日无端外出,却令我想起一事。不知你可曾知晓?” 常皇后见他神色凝重,知道不是寻常事情,伸手撩拨了头发,与他凑近了几分。 “敢问程叔叔,却是何事啊?” 程笃汝亦是大胆,见她身形放浪,言语轻佻,不由得撇过一丝轻笑,伸手便扶在她雪白的腕子上,拈起两三指,一寸一寸的往上量了起来。 “昨日收到一封密报,不知皇后娘娘可有兴趣?” 常皇后神色一凛,也轻笑起来,从黑色衣袖下伸出纤纤玉手抚在他的肩上,一寸寸的往下慢慢滑着,最后放在了他的胸口。 “如今储位空置,十六字案的始作俑者也快要水落石出。我和安别的未来都是命悬一线。若是有什么密报能够救救我,就要看程叔叔,有没有心了。” 程笃汝皱起一脸老态,与她讪笑。 “密报上说,常夫人此次从吴兴老宅回来还带了一个人。而且,是个男子。你可知道?” 常皇后听闻,脸上神色陡然惊慌,胳膊上汗毛乍起,退后半步道:“谁!” 程笃汝转身走在她身后,隔着衣裳轻抚起着她的脊背道。 “慌什么,保不齐是个相好的。毕竟,在这深宅里呆了许多年,难免空虚,寻些乐子出来也不是没有过的事。” 常皇后见他话里有话,心中暗自咬牙,但如今急于知道他手里的消息,便换上笑脸,转身问他。 “程叔叔可有派人去查?” “查?查什么?你以为她躲得过?瞒不过今日便有人会去查了。” 常皇后想起那日两姊妹在东厢所说,却没料到原是另有隐情。只不过程笃汝说那人是从吴兴老宅过来的,又未曾告诉自己,想来必有蹊跷,断然不敢大意,又贴近了附在程笃汝耳边喃喃。 “若是叔叔查了住处姓名,便得早过来。莫要我等急了。” “不急,眼下还有一事。这里不便说。” 说完,程笃汝便躬了身子,忽地肃静许多。 “大理寺传来消息,昭王爷家的和乐公主今日悬梁殁了。陛下命我传话诸宫。如此,老陈也告辞了。” 常皇后听他一言胆战心惊,正要问他详细。外厅有人过来,言语间便已站在帘外求入,不由得一阵恼火。 “滚出去!” 原是腊梅进来,此刻被她怒吼,只好躬身与程笃汝见礼转身出了殿。 程笃汝见皇后独坐在榻边面色煞白,也告出了殿。那腊梅在殿外候了半晌方听见里面传唤,才敢进去禀了。 “是常夫人回来了。” 皇后拂袖端坐让腊梅唤她进来。腊梅却说夫人找人请了一个安神方子,这会儿拿去太医署查验去了。 程笃汝那边回了政德殿,见炉火渐稀,又命人添了些。那侍女手上没力窸窸窣窣地倒的响声大了,圣人被吵醒,从暖塌上懒懒的起了便骂奴才,慌得那侍女慌忙跪在地上求饶。程笃汝端了碗热茶进来与他,说这是新来的雁儿尚在新教坊做杂,不曾亲临圣恩伺候龙体,左右替她求了句情,圣人才挥手屏退。 “通知下去了没有?” 程笃汝躬身称是。 “老臣已告知皇后娘娘了。” “皇后如何反应?” 程笃汝咳了两声,方回到:“皇后娘娘只是惊讶,却未多说。想来是为自己宫里的事情着急,没有上心。” 圣人侧目,踱步走在紫金火炉旁,伸手烤着问他:“承坤殿出了何事?” “老臣去的时候见皇后娘娘神色焦急,于是出来的时候多问了两句。原来是常夫人今天早间悄悄出了宫,不知去向。” “不知去向?”圣人疑惑到。 “是。我去的时候,皇后娘娘还在为此事杖责下人呢。” 说着,程笃汝又咳了几声。圣人见他似乎抱恙,便指了指桌上金丝盏碗里的热茶。 “着凉了?喝些热茶。” 程笃汝不敢上前,只躬身告礼。 “多谢陛下关怀。恐是昨夜见着风了,想来一两日便好。” 圣人也不多言,烤了片刻便坐回了榻上。程笃汝见他揽起奏章,便从怀里掏出一卷纸条递了过去。 “陛下。” 圣人放下手上朱笔,伸手接过纸条看了片刻,问道。 “你说。这个人,会是谁呢?” 程笃汝佯装不知,猜了半晌,又咳了起来。 “这....咳咳。当年一把火,诸人皆不幸罹难。存活的几位也病死在监牢里。若真是有这么一个人,却就不好猜了。” 圣人拈着纸条翻来复去,只觉得那纸边缘皱起,不似刚才传来的,不由得眉心皱起。 “这密报是何时传来的。” 程笃汝见他问起,慌忙跪倒。 “臣死罪。密报先前刚到,臣见陛下歇息未敢叨扰。就耽搁了盏茶功夫。” 圣人只称无妨,让他起了。伸手将那纸条将火苗上燃了,叫他去传大理寺卿夜里过来。又见他仍旧咳个不停,便告他夜里不用伺候了,明日若不见好也多养一日就是。 程笃汝磕了半晌叩谢圣恩,左右又嘱咐了赵吉杜应等徒弟们贴身伺候好圣人,才从正门离了皇城。 程笃汝走了半晌,赵吉近身伺候着。 圣人只说要吃点甜食,着他去厨房叫人做了。转身又把杜应叫了进来。 杜应进来不过一年,虽是在龙驾左右,但总是做些杂事,未曾近身听唤。此刻被圣人召唤,只是战战兢兢,不敢抬头。 “不用怕。你师傅身体抱恙,告假养一两日。孤近日沉闷的紧,难得有些清闲,找你们说说话罢了。” 杜应这才站起了身子,躬身站在一边,点头称是。 “入宫多久了。” “回陛下,约一年多了。” “家里可有什么人?” “回陛下。家里还有老母和一个妹子。” “老母身体可好啊?” “回避下。家母总是有些慢病,只拿汤吊着。说不上好,但总也不坏。” 圣人笑了笑,从案上拿了一枝毛笔给他。 “这是上好的湖笔。我也用了一年多,有些毛躁。拿去还能换几个钱。” 杜应年岁方小,如何受得起圣人御赠,当下只跪着不敢接过。 圣人只说:“叫你拿着你就拿着。实在换不了钱,就帮我扔了就是。”他才叩首接了。 “谢陛下圣恩” “嗯。起来说话就行了。程笃汝带你多久了?对你怎么样?” “回陛下。师傅对我们一众都是一视同仁,对的便赏了,也能捡点轻松的活。错的便罚了,轻则教训几句,重则.....” “重则呢?”圣人笑着问到。 杜应扭捏半晌方回:“重则...掌嘴。” “这个程笃汝,多年了还是不改私刑的毛病。“ 圣人说罢,踱了几步,转身来在杜应面前,静了片刻回身又问。 “我听说,他现在把宅子安在东市外头了?叫什么乐安街还是乐阳街。” “回陛下。是安阳街。就在东市东面不远。师傅那宅子倒也不大,就图个热闹。” 圣人见他言语间似有意包庇,便不再多问,挥手屏退了。 盏茶功夫,门外来人通报说皇后过来,身后还跟着几个侍女,手捧金碗银盏,摆上了案几。 “陛下。” 常皇后屈膝躬身,素色衣裳银丝简绣,面若春梅。 圣人平了礼,上前揭开碗盏,只见都是些羊肉,牛肉滋补的食物。 “此时不晌不晚,如何摆上这许多?” “冬日气冷。臣妾刚着人去后膳寻摸茶食,听说程公公告了病假,念陛下终日劳累,身边不能没有贴心的人,便挑了些温补的过来给陛下。” 圣人见她来的快,只以为是又担心起他要将安别嫁给吐蕃,却不知程笃汝尚未告知皇后,便只面脸堆笑,默认吃食,与和亲之事只字不提。 “你却消息快。这些日子你也累了吧?郡主母亲可回来了?” “是,回来有几日了。” 话刚落,常皇后心里一紧,圣人却只顾着咀嚼,吃的兴起便夸了几句。 “这腱子确实地道。秋补牛肉冬食羊,皇后费心了。” 常皇后见他并未提到安别,心里安宁不少,伸手又盛了一碗泛着辛辣气的热汤过来。 “陛下。这腱子红白相间,少有腥膻气,倒有些像从前在府上吃过的。若配上这汤,更是鲜极。” 圣人接过辣汤啜了两口,只觉味道熟悉,便将碗置在案上,目光神俊看着她。 “这汤,是你亲自做的?” 常皇后低头含笑。 “妾哪里有这本事,只不过依着从前的方子,指点了一二。索性还记着点,没有弄错。” 圣人食罢,拿了帕子擦过唇齿。伸手示意她靠近了些。 常皇后见他难得温存,便起身从对面靠了过来,被他环腰搂着,只觉得亲近不易,双目阑珊,似要垂下泪珠。 圣人本想与她亲近片刻,此番见她动情想来定是要絮叨半日,便兴趣全无。 “这些年苦了你了。孤总是忙着朝政,不曾看你。你平日又深居简出,着实凄冷。不如找个班子进来,与你解解闷。” 常皇后擦了擦眼角,轻声道。 “妾能有今日也是托了圣人,哪说什么凄苦。只不过身在天家,诸多事情也是身不由己。陛下终日忙碌,妾始终恪守常家家训,父母教诲,四时常省自身方不负陛下恩爱。” 圣人点点头。 “下回,若回乡祭拜,可让妻妹带些纸钱黄裱,也为我尽一份心意。” 常皇后听闻,直伏在怀里谢恩。 圣人又安慰了半晌,她又说起从前之事皆不免伤怀,圣人问到早间皇后在宫里斥责内侍的事来,她只说二妹私自出宫找了神医的方子来给安别安神,一时着急方打了下人几下。 “此番回乡可有不妥?” 皇后神色一紧,道:“这...并无不妥啊。” 圣人毫不在意,又道:“我听说,她此番回来带了一个人,可是家乡故友?” 常皇后陡然惊起,面色诧异。 “带了一人?我居然不知。安别病重,我差人使她速归,竟从未听她提起此事。”常皇后思虑片刻,又道。 “若是家乡人,也该见一见才是。陛下是哪里听到?我好去问她。” 常皇后自以为问的妥帖,当是言语所致,非刻意为之。圣人却不以为然,只浅浅的吭了几声闷嗓。 “算了。你代孤见了就是。去吧。孤想歇会。夜间还有折子要办。” 第二十九章:闯宫 /292432明月京却最新章节! 政德殿上,圣人看罢了奏章,说要歇息片刻。 诸人掩了许多亮光,只留下几盏照明,便退出殿外阖上了门。 圣人迈步转了偏殿,只见陈伏已在等候。 那陈伏见圣人至,紧忙放下手中的茶杯,伏跪在地。 “陛下。” 圣人坐在椅上,许他起来说话。 “最近天冷,怎还穿如此单薄?” 陈伏扯了扯身上的红袍。 “这是今夜入宫来方换了。那日接了圣命,便快马赶回来。这红袍看着宽大,实则紧趁,加不得几件棉袄。” 圣人点点头,示意他坐下说话。 那陈伏身材瘦小,本不经冻,如今又穿的单薄,坐下之后便抱着热茶杯不住的谢恩。 “我让你查的案子,近日怎么都没有进展?” 圣人问话,陈伏不敢不答。 “陛下。十六字案后,我便去了吴兴和婺源两地,不过大理寺的人也过来了。“ 说着,便递来一本折子。 ”这是近日的线索。那日回京路上,看到常夫人带着一个男子,臣便折回去查了查,故而没有其他消息。” 圣人诧异:“密报是何时发的?” 陈伏拱手。 “昨日一早。” 圣人又问:“从哪里发的?” “回陛下,密报是我在吴兴回道京都的路上发的。那日我见那人面孔生疏,但言语间似是当地口音,便后来又回去走了一遭。” 圣人了然,便不再怀疑。 “可查出什么?” “那人姓张,年五十一岁,自幼家里穷苦,因为排行老三,所以没有官名,只知道他叫张三,是从前常府老宅的厨子。后来因为老宅失火,妻子丧生,便神志不清了,外出乞讨了十多年。” “常府的人?那现在怎么又回来了?” “回陛下。这个倒没查清,听常在寺里的人说,他和另外一个人一样,都是得了重病,没多少日子了。” “另外一个人?”圣人又问。 “陛下。那个人,您应该认识,叫李登方。” “李登方!?”圣人惊道。 “是。陛下。正是当年常府的官家,李登方。他这些年一直在吴兴新建的一座观音寺里修养,张三当年也是被他所救。” “李管家,孤记得。当年火起之时,我还尚未登基,常皇后与身边的丫头前往常州为孤祈福。回来的路上,家里便起了大火。举宅上下十七口尽皆被焚。半年后,我命江南东道知事复查,他说是庐州王醉酒,失手打番了院里静晾的油桶,又遇上那日风大才酿成此祸,庐州王也命丧其中。可那李管家总说不妥,三番五次与州府递书,说是有人有意为之。闹了数年方停歇。我还以为此人已经死了,却没想仍旧还活着。” 陈伏拱手道。 “陛下,李登方,已经死了。” “你方不是说此人就在寺中修养,怎么却又没了?” “臣初去吴兴时,李登方确实还活着。后来见常夫人携了吴兴人回京都,再回去寺里想问个究竟时,他却已经殁了一日了。” “可有异常?” “臣查过了,仵作已验,说是五脏受大火熏燎,不堪其用,确实是大限已至,病故的。” “那个张三,你可有再查?” “陛下。臣只知那李管家之前给了常夫人一封信,是什么内容,却不清楚。不过,回来后臣便去查了一下户部存档,常夫人用假文在北街巷子租了一户老屋子,承署写的是张三的名字,但时间与笔迹却都对得上。” 圣人环抱暖手银炉,心中愁绪又起。当年自己适逢紧要关头,常府之事无暇顾及,待一年后复查此案,皇后却说搅扰祖宗安寝,不愿旧事重提,正遇朝纲不稳,新政难支,他也不再追查。可如今看来,似是暗流湍急,另有隐情。 “罢了。” 圣人打开手上密折。 ”说说孤的两个儿子吧。” 灯烛初上,那厢承坤殿里金银分错栋梁巍峨,殿里诸人都被屏退,只姐妹二人在里对质。 常皇后鬓云未钗,只着宽松常服坐在松软的暖塌上,眉目横斜,面带怒气。 “我只问你带回的人是谁,又未曾怪你。你求的哪门子情?” 常夫人屈膝跪在地上,妆容亦有些斜乱,但神色冷静,似乎不为所动。 “姐姐。只不过是路过见他可怜,便顺道载了。至于家住何处,姓甚名谁,我也不甚知晓。这几年来,我什么都是听你的,从来不敢大意,你又何必多心。” 常皇后见她言语夹带,更是大为恼火。 “我多心?你若坐了皇后位子,你更比我多心,朝堂之外,数十双眼睛盯着你我还有安别。此事若非陛下告知,我还不知道你竟做下这等事情。既然只是个路人,你当早日告我,又何必隐瞒至今。” 常夫人躬了躬身:“我只是不知,一个路人会也如此惊动。” 常皇后撩袖起身,不由得声音怒了几分。 “你真是糊涂!陛下本就为十六字案恼怒已久,先前大理寺查出那几人是吴兴人氏,好在我多方打探才知是虚惊一场,如今你却带个陌生人回来京都。你要知道,此事在陛下看来,绝非一个路人那般简单!他若是兴起查将起来,你我都难脱干系。这诸多事情将会给你我带来杀身之祸。” “我也不知什么案子,不过既与你我无关,你又何必烦恼。如今圣人也不曾纳妃,姐姐身居后位,母仪天下,却总是如此担忧。我只是惊怕,若是有朝一日事发...” “住口!” 常皇后怒目呵斥,急忙起身四下看了几眼,确信无人方低声说道。 “这是你当年欠我的!当年我保了你的清誉,你也要替我保守秘密!此事你知我知,世上再无第三人。若真被圣人知晓,常氏一族,便从此万劫不覆。莫说你我性命,即使是安别和老宅的祖宗们也休想安生!” 常夫人见她提起旧事,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当年是我不好。可这十多年过去,我只觉得惶恐的很,我只想安静再过几年日子,什么荣华富贵,我也不想贪。” 常皇后见她受了惊,怕她声张起来,便稳了稳心神上前扶住她,与她宽慰。 “姐姐,我只是气你痴傻,容易被人欺,却不曾怪你。当年的事情我早都忘了,你也不必介怀,若不是今日上火,我也不会提起的。“ 说着,又轻叹起来。 ”咱们常氏一族原是吴兴世族,后来只落得你我姐妹相依。原是想着安别能光宗耀祖,可如今储位空置,凉国婚事未定,安别命悬一线,我原想的全都搁置了。为你也好,为我也好,或是为了常氏一脉,咱们都不能散了心。” 说罢,又伸手拂袖与常夫人擦了眼角两滴清泪。 “当年若是知道如此,早该遂了你。” 常夫人早年的错被她拿住,便被欺了许多年,朝晚不得抗命。此次在吴兴见了李管家,本已打定主意要查了老宅失火的事来,可是心内仍有芥蒂,不敢露了消息。此刻见她与自己虚与委蛇,言语之中没有几分姐妹感情,多是两面三刀的权宜之计,心中更是凉了几分。 “姐姐。我....” “咚咚咚。” 门外几声清响,是门子在外头说有事要禀。 常皇后问她何事,腊梅只说是驾前的赵吉过来了,常皇后惊得想起白日与程笃汝约了夜里的事来,一时不敢开门,细想了片刻,方觉程笃汝或是赵吉都不应如此托大,这才收拾停当叫人开了门。 “皇后娘娘。” 常皇后见他纶巾散乱,气喘吁吁,似乎是出了急事跑过来的。 “圣人出了何事?” 赵吉连连摆头,喘了几句方答。 “不关圣人。是,是郡主。” 赵吉喘得上下不接,皇后也等的烦躁,腊梅递了杯茶水过来与他,方缓了许多。 “御知公主要过来瞧安别郡主,我来与娘娘通报一声。免得圣人知道了责罚。” 诸人惊讶,常皇后亦是咂舌。 “前几日刚迁府,这夜里匆匆赶来作甚?你可知为何缘由?” “禀皇后。小臣午后刚去过公主府上回来,圣人说要吃了甜点,我便去了厨房。结果听见人说御知公主回来被人拦在上阳们外,我便去探查了一眼,千真万确。” 常皇后见他说起行踪,也是疑惑,便又多问了句。 “今日程公公告假,你不在驾前伺候,却去公主府上干什么差事?” “回娘娘。圣人午间得了消息,来人说是昭王爷家新晋的和乐公主在家殁了。圣人才令程公公和我等诸府传报,承坤殿一向有师傅通禀,我便被差去了公主府上。” “你说谁!” 常皇后惊呼,那赵吉也不敢说自己惹了祸,只装作好意通报,躬身告辞赶回了政德殿。 原是午后他去往府上传报,又与御知攀谈起来,想讨点赏赐回来,却不知多嘴说错了话,将安别日前悬梁的事说将出来,这才惹的她火急火燎。 “让开!” 御知盯着挡住院门的尉迟骥,双眼通红。 “你既早就知道,为何不早告诉我。今日若不是来人通禀,你要瞒到什么时候?” 春瑶与青萝等人也在一旁拿话劝她,如今不比从前,叫她从长计议。 “和乐公主既死,和亲之事或许要从公主和郡主二人之间选了。公主此时进宫,怕是不妥。” 御知看着春瑶,忽的想起那门子与自己说的黄纸的事来,一时气上心头,伸手掴了一巴掌,春瑶的脸上登时通红。 “早间的黄纸却是什么?为何瞒着我!如今又在这里拦着不让我去看安别姐姐。圣恩又怎么样,从前又是如何!从前我与她一同吃一同寝一同游乐玩耍,她如今这般模样,难道我不该去看一眼吗!” 尉迟骥也被她一把推开,却看见慕容端玉站在院中,静静的看着她。 御知泪眼婆娑,看着他在月下皎洁的脸庞,又想起安别偷了诗笺的事来,又好似是他的出现才害得姐妹二人如此隔阂,一时竟静了下来。 “你也要拦我吗?” 慕容端玉摇了摇头,迈步往旁挪开。 “你要去便去就是。” 御知再无二话,迈步出了府门,只听见他在身后喃喃道。 “明日我再来看你。” 御知听他言语,驻足片刻,百般情绪涌上心头,却只是回首道:“不用。” 尉迟骥也在一旁瞪眼,又叫春瑶跟上车驾同去,自己也挽了马跟着。 车轮滚滚,不消片刻功夫便到了宫门外。 那门郎见是公主,亦是满脸堆笑,却是死活不放她入宫。 “公主。实在是圣人禁令未解,属下不敢拒命。” 尉迟骥从背后追上,下马亮出自己的腰牌。 “凉国世子有要事与公主禀过陛下。让开!” 门郎见他腰牌确实,几人低头接耳片刻,却说要禀了圣人过来。 那人去了盏茶功夫,御知却等不及了,只身便要往里闯。门郎官也是个短命鬼,竟伸手举起剑鞘拦住去路,春瑶也在一旁拉着御知衣袖,只说再等片刻,哪知面前一阵冷光,御知抬手从他的鞘中抽出剑来,伸手便架在了那人颈上。 “让开!” 第三十章:玉簪 /292432明月京却最新章节! 陈伏离去后,圣人回到正殿枯坐半晌,伸手将那密折在炉火烧轻轻烧了,思想着刚才呈报的事,不禁为之愤怒拂袖横扫而过,案上的茶盏笔墨纷纷摔在地上,门外守候的内侍听见响动,慌忙进来掌上了灯,躬身待命。 “陛下。” 圣人挥了挥手,轻叹一口。 “收拾了吧。” 赵吉躬身报:“陛下,大理寺卿已侯了半晌了。是宣还是再等等?” “宣吧。” 一声宣禀,大理寺卿薛刚哆嗦着从外间进来。圣人知他在外冻着,便让人备了盏热茶,又将炭火升的热了些。 “坐着说话吧。别跪着了。” 那薛刚年纪大了,确是在外冷的骨头僵硬了些,圣恩垂怜,赶紧躬身道谢,坐在了暖塌一侧。 “谢陛下隆恩。” 圣人摆了摆手,问他案子如何。薛刚复又起身回禀。 说是那四人之中有个名叫赵鹏的,本是婺源人氏,后因五年前告了假回乡,娶了一个膝下无子的寡妇,回了京都之后虽是诸人都有听说,但他也只宴请了三个同年的兵喝了一顿大酒消遣,于是便去查了一番。 “那这三人可有名姓住处?” “陛下容禀。臣多方查验方知,当年与他吃酒的这三个人,便是与他同守崇文门的三人。” 圣人侧目。 “你是说,是孤斩了那几个人?” “正是” “这四个人几年前便作一团狼狈了?” “可以这么说。这四人年纪略大,与其他新丁不甚熟络,而且门郎职位寡淡却责重,若不是齐王殿下嘱咐韩将军每年多发几两银子,怕是也难为继。” 薛刚本不愿提起,一来此事与本案并无多大关联,二来如今储位空置,齐王或可荣登。但圣人问话,自己不敢隐瞒,况且此事如今万般线索皆指向后宫,与自己的前途并无瓜葛,也无必要隐瞒。 “什么?怎么还有齐王的事?” “齐王殿下当年曾嘱咐韩登将军,每年饷银与他四人多发八两,依衙门一季一发,每季只多发二两银钱,用的也是库里的名义。臣还查了一下,这些银子,齐王殿下也在自己府上的岁供里已经扣除,户部兵部皆有登记。” “齐王,如此好心也是难得。可是做事竟如此滴水不漏,却不像他。” 薛刚拱手。 “陛下的意思是怀疑齐王殿下...” “非是我怀疑,而是世人皆有所怀疑。他一向独来独往,虽然打仗有一套,但总是缺点什么。做了多年的禁卫指挥使,得罪了多少官员,人家难免参他一本。而且,皇城禁卫多是他一手提拔,包括韩登也曾在他麾下。这四人同年入伍,同年入宫,又同值一门,实在太多巧合叫人不得不疑。” “陛下。韩将军跟随陛下多年,京都一役,韩将军也曾替陛下出生入死,想必...” “我知道你的意思。” 不等薛刚把话说完,圣人便将其打断。 “你是说孤不该怀疑他被齐王收买,是吗?” 薛刚不敢再坐,理了理衣袖,拱手站着。 “薛刚不敢。只是韩将军忠心昭彰,恳请陛下明鉴罢了。” 圣人摆了摆手,随即吩咐人召了韩登过来。 “也罢,去叫韩将军过来。” 韩登正在宫内巡防,此刻正站在殿门不远处,见来人宣召转眼便至。 “臣韩登,拜见陛下。” 圣人点点头,却未示意他起身,只得仍跪着。 “韩将军,孤听说这四个人每年都多领了银子,而且还是齐王府出的饷,对吗?” 韩登拱手答是,圣人又问。 “兵卒银饷皆有兵部户部依律发放,凡有功者有爵者皆有晋升,齐王为何为此四人破例?” 韩登见陛下起疑,不敢不答。 “陛下。此事不干齐王,乃是韩登任意妄为,还请陛下降罪!“ 圣人疑惑,薛刚亦是不解。 “那四人银饷数目与齐王减供之数毫无差别,并且有齐王府领事管家署名,如何是你妄为?” ”陛下容禀。此四人皆是当年西征军士,韩某年少曾随陛下和齐王殿下西征,深知粮饷紧凑,军士不易。于是便暗中资助几位年轻的士卒,免得他们寒心。这四人就在其中。后来一位士卒吃酒,道出了此事,其他士卒顿觉不公,便来找我闹事。适逢齐王殿下接管禁卫,知道此事之后过来替我解围,并言明资助之事由他来办。韩登昏聩,以为齐王殿下比韩登富足,又与陛下同样军旅多年,将帅恩情,同仇敌忾。若他肯襄助这些老弱病残,定然是再好不过。于是这才有了齐王府减供之事。” 圣人仍是将信将疑,又问。 “还资助了其他哪些士卒,可有人证物证?” “禀陛下。还有安阳门陈三,上阳门刘起。还有已经还乡耕种的几人,都是齐王殿下暗中资助。若陛下不信,可唤来对质。” “你以为呢?” 圣人侧目朝薛刚问道。 “陛下。确有其事,臣翻查历年兵卒饷录,此二人确与赵鹏四人相同,每年多领几两银子。齐王府上岁供明细亦可以佐证。” “赵鹏家中妻小可有查过?” 薛刚听他提起家中妻小,不觉胆寒。 “臣已派人查过。那女子眼下也押解回来关在刑部。她原是吴兴人氏,后来随丈夫迁入婺源。旧历年间,丈夫死与战乱,便一直独守空房。后来赵鹏归乡,两人相识几年后生下一子,之后便悄悄结为夫妻。若不是臣此次翻查,婺源知事也并无登记,只以为是市井言语一般,说她不守贞洁诞下孽子。” 圣人神色不悦,颇有些烦闷。 “又是吴兴!行了。你说的这些,孤都知道。我是问你查过之后可有异样?” 薛刚哑口无言。 圣人将那卷册仍落在地。 “韩登,门郎一年多少饷银。” “十四两现银。” “薛爱卿,寻常人家三口一年开支又是多少?” 薛刚低头想了半晌回到:“约莫现银五十两。” “若是一个寡妇带一个孩子呢?” “回陛下,节俭些也要20两上下。” 圣人笑了笑。 “那你与我算算。赵鹏即使多领了八两现银,一年也不过二十二两,除去自己用度,即使结余十五两,又如何能够养活自己和一个幼儿。” 说罢,又从案上捡起一根碧绿玉簪递了过来。 “又如何买得起这样一根玉簪。” “这..这是何物?” “这是从赵鹏的家里翻出来的。” 薛刚俯首叩拜,惊呼圣驾。 “陛下,老臣也曾去她家中翻查,却从未见过此物。” 圣人拿着拿簪摆弄了几下,轻轻的递了过来。 “这跟簪子你且收好了。韩登,明日带人随薛大人去往齐王府拿人就是。” 薛刚与韩登抬头惊问:“敢问陛下,所拿何人?” 正说话,外间赵吉慌里慌张的进来便跪在地上。 圣人大怒。 “没看到孤正在这里问案!” 赵吉虽是惊恐,却不敢不报。 “陛下,御知公主要闯安阳门,此刻已在宫门外了。” “御知?这么晚了,她要干什么?” “好,好像是要去探望郡主。” 门外一阵盔甲声起,一个骁卫闯入,随即叩拜。 “陛下!公主携剑进了内苑。” “剑?” 殿上烛影动摇,诸人不敢做声,只待陛下盛怒。 却见圣人仰天长叹一口,而后拂袖长坐,深思片刻之后脸上渐渐露出笑容,摆了摆手,将骁卫屏退。 “这孩子,却是像我。告诉左右,随她去就是了,无妨。只是,莫伤了他人,添麻烦!” 说罢,又指着那根簪与韩登道。 “明日派人去捉拿指挥副使姚方。” 第三十一章:入宫 /292432明月京却最新章节! 御知胁了那门郎,拐过安阳门扔了剑欲往内苑去,正遇见皇后与人过来。 “都让开!” 那门郎官见是皇后过来,再也不敢阻拦,只好退下。 御知此时也顾不得平日与她不和,但挂念起安别,便弃了剑浅浅的拜了礼问安别如何。 皇后今日却不似往常冷漠,竟让诸人先行回去,又示意御知过来靠近点,上下又打量了几眼,便拉着她衣袖迈步往回走,两人身形竟犹如母女一般亲热了。 “我还以为你出去了,便把安别忘了。” 御知急忙忙地问她安别如何了,皇后却是一头雾水。 “郡主?她近日好多了,吃的也好了,睡得也好了。公主怎么夜半进宫来?” 御知见她答非所问更是急了。 “我听人说前几日安别姐姐在宫中遭难,这才急忙赶了过来的。” 皇后见她提起当时安别自缢的事来,一时竟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回去定要收住几个下人的嘴,但眼下想与她交好,便拿好言宽慰。 “哪日?哦,那日啊。呵呵,那日无碍的。而且,她醒来便问你在哪里。又问下人说你迁出去住的如何了。我又担心她久病未愈,又添新伤,便不让人告诉你。没想到,你还是这么记挂她。” “姐姐可还好?” 皇后笑道:“你放心,她一切都好。” 听她确认,御知这才放下心来。 “皇后娘娘,御知虽然顽劣,但总是把安别当自己姐姐的。那日王宴之后,我与她再没有一起过,只有离宫的时候见了一面。今日听说她自寻短见,我这个做妹妹的,即使再不吝,也难免心疼。” 皇后拉着她一步步的走着,伸手又在衣袖上拍打起来,一副慈母的样子。 “你也别怪我往日多嘴。从前,你与郡主一同玩闹,倒也无妨,我只是怕她外出被人欺骗,落下心病。若不是此番造化,她也不知我是为了她好。你也不会理解,我这做长辈的,心里会牵挂什么。安别是我常家唯一的血脉,我不免多严厉一些,但左右都是为了她好啊。就像圣人对你,虽然偶有责骂,但多数时间可都是由着你的性子的。哎,大抵为人父母,都是如此罢。” 御知见她言语缓和,似乎是安别无碍,心中也放慢了几分。 “安别姐姐曾与我说过,常夫人一年四时祭拜,回乡许久,多数时间都是您在料理。还说皇后娘娘待她视同己出,虽是严厉,但却少不了许多慈爱。以前是我唐突,往后我不在宫里,不能陪姐姐,还希望皇后娘娘待她好一些。” 常皇后脚步停了几分,痴痴的看着御知,忽的流出两滴清泪。 “傻孩子。自我入了宫做了后,圣人忙于朝政,只有安别肯陪着我。这孩子随我长大,一针一线,一板一眼,都是我亲自过目。可我总是担心有一天她会惹出乱子。原来,是怕她怪我苛刻,总觉得生分。我若早知道她这样想我,定然是不会这般严厉的。” 御知原对她没有多大成见,只不过安别被管的严了,自己多有不忿,如今见她亦是为人慈爱,是心有挂念不得已而为,便也放下了心。 “我自幼在这宫里长大,亦深知宫里步步牢笼处处谨慎,这才出宫玩闹。安别姐姐也是闷得心慌,只有出门与我玩耍片刻。皇后娘娘既然疼爱姐姐,倒不如多陪陪她,与她时长散散心才好。” 说着,又轻叹了口气。 “莫要像我父皇那样,终日伏在龙塌上与臣子皱眉。” 常皇后言语轻柔,在她臂上挽住了手。 “陛下为公主也劳累许多,只不过朝上的事,你看不见罢了。莫说这十数年的骄纵,光是十六字案事发,就动了不少干戈。或是拿眼下的事情来说,陛下为了你才得罪了昭王。如今玉蕤身死,兄弟恩怨定是难消解了。” 御知听她提起十六字案,想起那日崔豫霄说的几句谒语,似乎是一桩佛道案子,怎么她隐约似是说与自己有关。正疑惑,一抬头却已经到了承坤殿外。常皇后双手拉着她,面容慈祥,掌心时不时在她手背摩挲。 “好了。今日我也啰嗦了些。你去配郡主闲谈一会儿,我去东厢歇会。” 说罢,常皇后迈步进了东厢,御知随着腊梅往西厢过来,正瞧见安别与常夫人在那闲坐。常夫人一脸闷闷不乐,似乎有什么心事烦忧,安别也是忧心忡忡的样子,两个人坐在榻边,没有一句言语,静地有些异样。 “常夫人。姐姐。” 见着御知过来,安别一脸欣喜,赤着脚便从榻上扑下来。 “你怎么过来了?” “许久不见。想来看看你,就过来了。” 御知见她并无大碍,也不提了缘由,只当是来看看。 “自你走后,我就一直在宫里闲坐。再也没人过来看我了。”安别神色苦闷道。 “你身子弱,要多养些时候。以后好了,让他们陪你去太液池上或是花园里散散心。” “可是,我想去你府上看看。” 御知见她说起出宫的事,又想起方才皇后那番苦心,一时不知该如何言语,只得岔开。 “来日方长嘛。我前日撞见齐王兄,他将原来你宫里的青萝从掖庭局引了出来。如今在我府上跟春瑶一起。日后你若好了,我叫她回来陪你。” “齐王。” 安别似乎不悦。 “我现在不想听到这个人的名字。” 御知方知自己说错了话,安别虽然单纯,却不是痴傻。自己对齐王都有所猜疑,更何况受他骗的安别。 两人沉默了片刻,常夫人在旁觉得清冷,起身问她太子近来如何,说着便要去后厨去些吃食来。 “御知,近日你可有见过豫霄哥哥?” “嗯。前两日方见过。” “他可还好?我听说...” 御知知道她心里愧疚,便靠近了几分,伸手拉着她宽慰。 “你放心。豫霄哥哥一切都好。储君之位是他自己觉得繁琐,不愿再做。而且他与我一样,生性散漫,喜好自由自在,如今没了枷锁,他愈发轻松不少。那日见他,还曾与我说笑的。” “真的吗?可是,自上次王宴之后,他再也没来过这里了。” “豫霄如今是景王了。禁足的时日还未到,再过些时日,他定会来看你的。” 安别眉头紧蹙。 “其实,他若来了,我也不知该如何自处。总觉得是我妄为,害了他。” “放心。豫霄哥哥与你我一起长大,最是要好的”,“而且他从前最是疼你,连四季的果子都是先与你再给我。禁足一个月后,肯定是高兴见你的。” 安别点点头,轻声凑近问到。 “我今日听人说,圣人封了一个什么公主,皇后娘娘不让我多问。你知道吗?” 见她说起玉蕤,御知反倒紧张起来。同样身为女子,和亲之事都是犹如灾祸,恐避之不及,若是被她知道玉蕤已然身死,定是又要勾她伤神。转念一想,这深宫大院人多嘴杂,迟早是要知道的,早些知道反倒早些开解,何况皇后娘娘视她如同己出,定也是能保周全的。 “是昭王叔家的玉蕤妹子,封了和乐公主要嫁去吐蕃的。” “玉蕤?小时候曾见过几次的那个?” “嗯。是她。有些瘦小胆怯的那个。” “上次王宴,本是说要嫁去西凉国的。本以为凉世子当场毁了婚约,便诸事皆无了,没想到...” 说着,便叹了口气,她也知道两国求亲之事,御知是圣人爱女,虽多有严厉但总是疼爱,昭王叔从来淡泊不近朝政,玉蕤一事显然是替自己受过。 “你可知她几日启程?我想,到时候咱么几个一起去看看她。” 御知摇了摇头,一股辛酸压在胸口。 安别见她神色异样,有所察觉。 “怎么了?是昭王叔不肯与圣人起了争执么?” 御知又摇了摇头,伸手端起了案几上的茶杯,却被烫着了手,将茶盏慌忙倒在那里。 屋内烛火雀动,窗外一丝淡淡的亮光隔着曼曼窗纱映了进来,照在散落的茶杯上,零碎的痕迹下,依稀看见月亮的半个身影正躲在云雾里,如同紫色花架下娇羞的少女一般不肯示人。正想起玉蕤,只见那月亮顺着杯盏轻声滑落,然后顺着案几的一侧缓缓流了下去,仿佛从未来过这里一般,再也不见。 第三十二章:白氏 /292432明月京却最新章节! 御知没有告诉她玉蕤已然身死,闲谈了几句只觉得自己也疲了,便起身告辞。安别将她送至门外,两人又说了几句贴己话。常皇后在那听见安别咳了几声,便出来要她回去歇着,又叫下人带了两盒点心过来,送她出宫回府。 “算了吧,都是些不中用的下人。等下过了宫门,他们还要拦你,你也颇烦。等下我要去后殿见陛下,刚好顺路闲谈几句。” 御知赶忙推辞,常皇后仍然坚持,只得由了她。 两人行至半道,常皇后站住了脚指着远处宅子与她叹气,御知望去,原是自己从前的住所。 “你这暖香阁,如今也空了出来。倒是有些让我想起了从前来了。” “从前?” “是。从前,有人也住过这里。” 御知忽的想起那日圣人在厅内提起母亲的事,似曾说过。 “您说的是我母亲是吗?娘娘应当认识她吧?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御知一连串的问题问的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常皇后反倒宛然一笑,不甚介意。 “看来这孩子啊,无论多大,都是与母亲亲近的。” 御知低着头嘟囔:“可我却从未见过她。” “我记得那年圣人还未登基,她是陛下从敌方营里带回来的。没过多久,陛下荣登大宝之后,才有的你。” “我听父亲提起过。” 常皇后见她说陛下曾说起过,似乎有些不信。“陛下与你说过?如何说的?” “他说当年北方叛军劫营,他将我母亲救回。后来母亲生我的时候,天气骤寒,母亲体弱多病。再后来,就被贴身的一个胡人乳娘下毒害死了。” “叛军?” 看着御知点头,常皇后思虑片刻便既阴了,也不再与她辩解。 “对。是了。北方叛军。” “皇后娘娘,我从小在宫里长大,许多故事都有耳闻,为何我从未听人提起过北方叛军的事来?你可知道?” 常皇后愣了愣,岔开了话。 “这都是男人的事情,你个女儿家关心叛军做什么。我还是与你说说你母亲吧。” “嗯。”御知再不多话,只待她于自己讲来。 常皇后笑了笑,伸手挽起她的衣袖牵在怀里。 “你母亲没过门的时候,我便听说过她,他们家是那里的名门望族,虽然不是知书达理的那种,但也是别有作为,只不过战乱之后才零落了。她比我小几岁,当年也甚得陛下宠幸,甚至连我都有些嫉妒。可是圣人长年累月都在殿上劳作,我在宫里也没有什么事情,便偶尔也与你母亲闲谈几句。开始,我们吴人说话艰涩难懂,但那时我也在学说官话,时间久了一来二去她也能听懂了些。后来你母亲怀胎,身体大不如前,一个从前策马扬鞭的女子,竟然连吃饭都要人慢慢喂。后来,太医署的人就说此胎太过凶险,还劝陛下三思。” “原来母亲还会骑马?那后来呢?” “后来?圣人原也是要放弃的,可你母亲却坚持要生下你。她说自己这一辈子,处处身不由己,从生到死,都是被命运掌控。如今,这孩子的事,一定要她自己说了算。所以,才生下了你。” “原来我母亲也是这般艰难。”御知叹到。 “女人,这一辈子,哪有不艰难的。横竖都左右不过翁家婿家两个门。任你有再大的心性,也都磨平了。你们母女二人虽未相处,但却如出一辙。都有我不喜欢的地方,可也有我喜欢的地方。” 皇后叹着气,御知见她有些郁色,却不知如何开口,又问她许多母亲的事来,常皇后见宫门已至,便说改日见了再告诉她。 “如今你迁出去了,但身子仍然是天家的。许多事情身不由己时,多想想你母亲,她若知道你如此受累,九泉之下也会替你心疼。” 御知点点头,躬身辞了礼,转身离了安阳门,未曾入宫的尉迟骥和春瑶早已等了多时,三人上了车马一路回府不提。 常皇后见她远走,想起夜里相约之事,赶着踱步往政德殿过去。远远看着,只见殿内灯火昏暗,门外内侍也倚着门歇,似乎是圣人已经就寝,便转身回往承坤殿。 拐过廊桥,穿过拱门,前方便是承坤殿,却忽然看见一行人影往这边过来,不由得站住身形,走近之后忽看见那内侍提的宫灯上写着御前二字才恍然大悟,跪倒在地。 “陛下。怎么这么晚了才来臣妾这里?” 圣人走近几步,将她扶起。 “朝事繁杂,夜里看月色不错,冬日难得的风景,便随处走走。” 常皇后以为他有意过来,心里泛起一团温热,却被他一语熄灭。只得欠了欠身道。 “臣妾这里四季如此。” “说说你吧。这么晚了,怎么独自回来。身边连个人也不带。”圣人问道。 “御知过来问安别好。我见她独自离宫,怕门口阻拦,便多送了几步。” 圣人颔首。 “你倒是有心了。” “御知是陛下公主,臣妾送几步也是应当。” 一阵响动,承坤殿的门帘被人掀开,诸人回首却发现是常夫人。 她原是听见门外响动,便出来看个究竟,却没想到圣人在此。原要下拜的身子也僵住了片刻才局促的欠了欠身子。 “见过陛下。” 圣人见她过来,却不多言,只与她颔首示意,神色间颇有些复杂,皇后尚在那里站着,他便摆了摆手。“回宫。” 那边御知回了府上方下得车马,只觉得身子一软,尉迟骥在旁瞧见赶紧上前搀扶住。 春瑶也是吓着,在一旁抚着后背顺气。 “想是这几日劳累未消,又起了心病了。阴日再也别出去了。” 御知挥了挥手。 “不妨事。” 进了屋内,尉迟骥抱着茶水,看她痴痴的坐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便问她冷不冷,渴不渴的话来。 御知正想着常皇后说的那些话来,见他实在闲坐,便问他。 “我记得上次在宫里遇见,你说你也没有母亲。是吗?” 尉迟骥点点头。 “我两岁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 御知侧目,看着他。 “那你还记得她的样子么?” “不记得了。” “那你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 看着御知闪动的双眼,凉世子尉迟骥想起父亲说过的话,竟犹如儿童一般,露出幸福的笑容。 “父亲每次提起她,都像提起日月星辰一般。她虽然是凉国王妃,但却上马拉弓,下马持家,而且爱民如子,凡事亲力亲为。父亲常说,若不是母亲这般亲和,自己也难登上王位。” “女人也能骑马拉弓,跟你们一起打仗?”御知好奇道。 尉迟骥脑袋一歪。 “为何不能?凉国女子与男儿并无区别。娶亲的时候,有的女子还会要求与丈夫比赛,看谁的弓箭更准。若是妻子比丈夫厉害,那丈夫也得乖乖听话。天神和神女本就是一对夫妻,凉国人从来不轻视女子。” 御知淡淡的笑了。 “这倒是比大黎有趣。适才听皇后说,我母亲也曾是个策马扬鞭的女子。” 尉迟骥见她对凉国感兴趣,便搬着凳子靠近暖塌前坐下,兴致勃勃的与她说起两国诸多不同来。 说得兴起了,尉迟骥便问她。 “御知。你若是在这里待烦了,不如就随我去凉国,做我们凉国的神女。” “神女?” “对!神女。” “神女是什么?” “神女是凉国人最敬重的女子,是天神的妻子,是我们的保护神。”说着,尉迟骥觉得不够,又补充道。 “你若随我去凉国,待父王传位给我。我就将整个凉国也交给你,你做凉国的神女,我做你的雄鹰和骏马。” 御知看着他说起此事神采飞扬,眉间全是星辰大海,方知他上次提起并非玩笑。 “世子一腔热血,御知心领了。凉国虽好,可这里是我的家,许多记忆都是在这里生根。而且,我还有很多事情未办。” “御知!跟我走吧。这里虽然是你的家乡,可是你不属于这里。你该是草原上飞翔的雄鹰,而不是禁锢笼子里的金丝鸟。” 御知摇头不语,尉迟骥便急了,上前便拉着她的衣袖。 “如今和乐公主身死,吐蕃若是继续求亲,圣人定会要你远赴吐蕃。到时候,到时候,你怎么办!” “放手。”御知的腕子被他捏的生疼,不住的喊,惹得下人们都惊动了。 “御知!” 尉迟骥看见春瑶过来,这才觉得有些唐突,不舍的放开了手呆站半晌,见她似乎真的不愿多说,只得低下头,悄然离开。 御知和衣躺在暖塌上,揉了揉发红的腕子,侧耳听见风从窗边低声私语,想起他方才说的话来,方知常皇后并非随口一说。眼下两国求亲,而皇室宗亲里只有她与安别两位待字,若是吐蕃以战事相逼,到时,自己也不敢确定,父亲究竟会如何抉择,是选择他征战沙场才得到的疆土,还是选择自己这个从小没有母亲的可怜的孩子。 第三十三章:旧信 /292432明月京却最新章节! 转眼次日,崔琰方起身,叫人备了车马准备往皇城内去,一人身披银甲快步闯进了堂下。 “殿下。” “怎么了?慌里慌张的。”崔琰理了理甲袍道。 “属下适才与姚指挥使巡检回府,路遇大理寺卿及刑部,他们将姚大人绑走了。” 崔琰大惊。 “你说什么?大理寺?” “正是。属下亲眼看见大理寺卿薛大人就在其中。” 崔琰显然不知大理寺为何捉拿姚方,但他却知道这一定是圣人诏命,才使得二部联合敢来自己的齐王府捉人。只不过姚方倒霉,未能回到府上就被诸人在路上绑走。 犹豫再三,崔琰便出门上马,径直奔往皇城。 殿上诸人已散了朝会。 宗正寺卿入了后殿,面请圣人,问他昭王之女玉蕤敛葬之事,应以何礼入庙。 圣人思虑片刻,只说既无和亲,便依郡主之礼就是,他才躬身退了出去。 圣人挥手叫来内侍,顺口说了程笃汝的名字来,那赵吉站在一旁竟不敢应,圣人恍然抬头才发现叫错了人。 “你师父陪我多年,偶有告假也都是夜里等孤休息了方走。今日一时竟忘了,昨日还是我准的他养病来的。” 赵吉只得恭维了几句,说圣人案牍劳累,一时叫错也是师父的福气。圣人也不置眼,叫他与杜应两人拿着御符去刑部提了赵鹏之妻过来问话。 眼看二人走了片刻,圣人唤过一个过来送茶点的侍女,与她赏了一块茶点,让她去新教坊找人。 那侍女一听是自己熟悉的,不免多说了几句,圣人高兴,便又将手边一盏玉杯赏了。 “切记,叫她端碗热汤过来。” 不多时,一个稚嫩侍女从外而入,手捧银盏辣汤呈在桌上。 “陛下。” 圣人接过那盏,浅浅尝了便不再动。 “你是叫雁儿吧?” 雁儿跪在地上,想起她曾在殿上拨弄吵醒圣人休憩,被他骂了几句。今日听人说圣人传她,心中也是惊怕,但又不得不尊,此时不敢看他神色,只得低声回了。 “是。” “那日孤刚睡醒,嘟囔了几句,可是你伺候的?” 雁儿急了,以为他今日想起要做惩处,慌忙叩头求圣人饶命。 “雁儿初来乍到,不懂规矩。还请圣人宽宥。” 圣人笑了笑,上前扶住她颤抖的肩膀,又拿过自己的帕子递了,示意她擦去眼角惶恐而溢出的热泪。 “不必惊慌。孤找你来只是想要你办件事。办得好,重重赏你。” “圣人吩咐,雁儿一定领命。只是...”说着,迟疑到,“只是我资历尚浅,恐有负圣人嘱托。” 圣人呵呵笑了,接过她手上帕子丢回了桌上。 “办不好,也无妨。” 雁儿低头听了半晌,领了命,躬身端着半碗辣汤静静了出了殿门。 回新教坊的路上,正遇见传她话的红珠。红珠见她归来,便躲了众人,拉着雁儿问圣人为何事寻她。雁儿平日与她密切,总是无话不谈,可此时却皱着眉头不愿多说。 “圣人赐你什么了?” 雁儿摇头。 “那是着你在驾前伺候吗?” 又摇头。 红珠见她接连否认,表情又甚是拘谨,不觉惊叫出来。 “难道说,是圣人要...” 雁儿见她语出惊人,又有皇命在身怕漏了嘴,只推说不是,再不敢多言,转身跑了。 御知昨夜昏沉,直到后夜方浅浅睡了,间或半梦半醒的起了几次,今日直睡到晌午方醒来。唤了春瑶过来简单洗漱几下,换了身衣裳,才懒懒的出了房门。 “这几日也太干燥了些。” 一抬头,只觉门外阳光晴好,晌午的太阳正洒在一人身上,他将长袄脱了放在一边,只着一件皂色花鸟长衫,脊背挺拔,侧影端坐在院中独自弈棋,厅上诸人打扫,头顶叶落纷纷均视若不见,好似正沉浸其中,难以自解,便要悄声走了过去。 不想脚下杏叶被她踩动,慕容端玉回身见是她来,脸上溢出喜色。 “你醒了。来时她们说你未起,我便独自在这坐会。” 一边说着,一边将那袄子捡起,将椅子让给她坐。 “睡得不好?” “嗯。后夜方睡着。”御知尚为日前之事烦忧,但见他如此,只好回答。 原以为他要问起昨日去宫里的事来,他却只将棋盘挪了几分,放在自己面前,又拈起一颗棋子递了过来。 “天朗气清,坐一会儿吧。” 御知接过棋子,却不落手。只想起头两日夜里的梦来,心绪烦忧。 慕容端玉好似知道她心中所想,脸上也有些郁色,将手上棋子放了下去。 “近来诸事闲杂,你心中忧虑想必难消。可人活着,就像这花草一般,虽冬日不堪霜雪渐渐凋零,可春日不远,叶子总归是要重新长出来的。” 御知知他是有意宽慰,但看他如今被圣人下旨禁录,每日只来府中陪自己闲谈茶话,寒窗十载,一朝无门,对一个读书人来说是何等不幸。深觉是自己不好,一时心里更为郁结。 “也是我害了你。十年寒窗苦读,最后落得永不录用。” 慕容端玉一声轻叹,随即又笑了笑。 “都说无官一身轻。我寒窗十载为的是求知,又不是为做官。如今我也是吃穿不愁,何必在意那些俗务。” “俗?” “对。俗不可耐。” 轻风拂过,地上赤黄色的杏叶顺着他的袍衫跌落。 “人生为何?死为何?民为何?君为何?都道我诗词华美书发奇丽,想必是顺心如意。可我自幼无父,病母早逝,其中辛苦又有谁可见得。但圣人手握天下生杀也有心头烦忧,更何况我是个普通人。所以,寻真归性方才是生活之道。若此生,能有一人朝夕相伴,琴瑟相和,两人霜鬓尽白之时,回首百年不负韶华,那才是人间至真,我生所求。” “好!哎呦。” 他正豪言壮语,外间突如其来一声喊叫,院中几人都吓了一跳。御知回首一看,却是一人从西侧院墙内跳下,不小心脚下松动,又于地上滚了几下,这会儿正怕打身上的土。 “世子,这....” 门外两个下人匆匆过来,见着御知便报。 “公主,刚才看见一个身着怪异的人从西墙爬过去了。” 说罢,诸人都笑。那人一抬头正看见尉迟骥在那咧嘴,一下便认了出来。 “就是他!” 御知挥手屏退两人,仍是止不住的笑。 “尉迟骥,好端端的放着大门不走,你从那里过来做什么?” 尉迟骥咧了咧嘴。 “嘿嘿。你这正门朝南,我要过来还得绕一条街,懒。这院里你也不收拾下,弄得我一身黄土。” “谁让你翻墙来的。往日这院里不都如此么,从前你也是走的前门啊。” “我今日去了城北,回来时刚好从这儿过。就来看看你。” 慕容端玉也在一旁笑道:“久闻胡人洒脱。世子出手,果然令我刮目相看。实在有趣。” “鸿胪寺给你安排的住所在我宅院西南,离此也有些距离。你却跑去城北做什么?”御知问道。 尉迟骥方收拾完身上尘土,咧着大嘴笑了笑正要说话,春瑶瞧见大门口两个门子在那闲言碎语的嚼着耳根子,上前便拉开他两。 “公主和世子在这闲谈,还有公子在这。你们俩不好好守着门,在这闲谈什么东西。” “怎么了?”御知远远问道。 那门子不敢怠慢,进步过来便告。 “小的刚去西门给堂弟送衣裳回来。听闻一则消息,不敢告诉公主,所以在这闲谈了几句。” “听见什么了?” 那门子知道她对齐王介怀,却不敢说。 “这,原与咱们府上无关。公主也不必听了。” “让你说你就说,你怎么如此絮叨!”尉迟骥也安耐不住,直催他。 那人这才叩头禀了。 “小的听说,今儿早上,大理寺和刑部的人把齐王殿下府上那个姚大人给抓走了。” 众人惊诧。 唯有御知似乎不甚在意,一旁的春瑶甚至嗤之以鼻。 “抓便抓了,又不关你事,你们嚼什么舌头?“ “小的以为是陛下知道齐王殿下寻错了人,才害的公主迁出来,此番变故,嗯,说不定是....” “多嘴!仔细干活去。” 春瑶见他言语无状,怕又惹了御知难过,便打发了。 转眼看着御知,她也只是淡淡的挥挥手,仍与其他人说笑。 “不干我们的事。” “公主。” “你忙去吧。” 春瑶刚要走了,那门子又过来,见她列眉瞪眼的,便不抬头,只与公主报了。 “公主,门外有一素衣妇人过来拜见,说她叫常夫人。” “常夫人?” 春瑶扶着御知,两人出了院门,正见一夫人在门口背对街面站着,身上的布衣穿着与市井民妇无异,但身形端庄,垂首掩眉,显然是她。 她自幼与安别一同长大,常夫人待她也如同母女一般疼爱,对她自然是熟悉不过。 “常妈妈。” 常夫人见她过来,却未道礼,只笑着点点头,拉着她快步进了院门。 御知却是好奇。 “常妈妈怎么独自来了,安别姐姐呢,怎么也不带个人手?” 常夫人进了院,见院中诸人都在,却是惊讶。御知见她不多言语,便与她介绍了院中诸人,拉着她进了自己屋内。 春瑶见她如此,奉了杯茶也安静的离了屋,将门帘悄声落下。 “常妈妈。今日过来不带安别姐姐一起?” 常夫人放下递来的茶杯,将御知拉着坐在自己身旁,伸出手不住的抚在她头发上,神色间满是疼爱。 “昨日仓促,不便问你。你搬出来多久了?还习惯吗?” “都好。常妈妈就放心吧。” “你跟安别一起长大,都是我看着一点一点变成现在这样的。别人不知道,我还能不知道吗。你现在虽然搬出来了,可心里却不自在,只不过嘴上不说罢了。” 御知轻叹口气,面有难色。虽是遂了心愿搬了出来,总归是远离了皇宫,可自己却是被圣人责罚,而且此番变故,自己也总觉得与安别似乎已经隔了什么,不似从前那般洒脱亲近。 “安别这孩子,从小可怜。可是,宫里被她管着,这回对她来说也却是难熬了。” 御知见她说起皇后时神色间多有愤恨,却不知应当如何问她。常夫人不以为然,起身透过窗影看了看,然后神色慌张的靠近御知坐下,说话声音也轻了许多。 “你这里没有外人吧?” “只有几个伺候的,都是与我多年的贴身亲近的。怎么了?” 常夫人见她确认,似乎仍不放心,起身又看了半天。见其他诸如都在院中说笑,这才安心坐下,慢慢从怀中掏出一个有些发黄折旧的信封。信封上并没有注阴半点文字,年深日久,纸上不免沾染了一些难以磨灭的痕迹,似乎已有了些年头。 “今日过来仓促,一会儿还得去城南李神医那里问方子。这信封你替我收好,无论何人问起,都不要提及。那怕是圣人问你,你都要假装不知,只当我今日从未来过。” 御知接过信封,似乎并无她物,想拆开却是不敢。 “这是什么?” 常夫人摇摇头,神色严肃,似乎不愿多说。 “这东西放在宫里多有不便。我暂且放你这里,不要与他人知晓。日后,说不定用得上。” “可是,您不说,御知不知该如何自处,倘若是安别或是皇后娘娘问起,我该如何说辞?” 常夫人愣了愣,复又叹了口气。 “若是安别知道,那定是我告诉她的。到时她若是问起你了,想必已是需要,真相若揭。到那时候,你只管把此物交给她就是了。” “这,这到底是何物,为何常妈妈今日如此...” 常夫人起身将她打断。 “你不要问了。事关重大,我也不能与你说的太多,免得你引火烧身。这东西你只放好就是,倘若有朝一日我要用,定会来取。” 常夫人站起身子,意欲要走。 “夜里皇后与你说话,我也听到一些。我只劝你,将信将疑,莫要被她骗了。” 御知不解,常夫人继续说到。 “她虽与你母亲相识,但却很少往来,只不过知道一些密辛。你母亲的事情,无论是陛下还是内侍太监程笃汝,或者是皇后所说,你都不要相信。或许,你可以去找崔琰或是昭王爷问问,他们俩一个陛下北拒敌军的主将和副将,许多事情他们俩人都尽收眼底,而且这俩人与你无冤无仇,断然没有瞒你的道理。只不过...” “常妈妈,您...”御知见她莫名其妙,长篇累牍说了一堆,又是提醒自己,又是为自己指路,一时间好似要发生什么大事。可她始终不肯说清楚,故而为此大惑不解。 “好了。我也只能说这么多了。过几日是新年,到时候也不知道几时招你入宫。待到上元节,我再跟安别来看你。” 御知送罢了常夫人,看她沿着大路一路往南,去寻访李神医。 回到院中时,春瑶说已备了晌午饷食,诸人见她神色异样都有些好奇,纷纷过来寻问。御知也只是摇了摇头,誓要守住那封信的秘密。 尉迟骥却有些不耐烦,似乎也将昨日唐突抛之脑后,又耍起那混不吝的习性来。 “这人似曾面熟,可我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一路从城北过来这里,却不到半刻就走了,你又一脸阴郁,什么都不愿说,我看的甚是心烦。” “你说什么?常妈妈从城北过来?” “对啊。我方才还说,我是从城北过来。” “你见着她了?”御知追问道。 “我本是要进宫找陛下的,结果在西门外遇见这人。总觉得有些面熟却想不起来是哪位,她穿着打扮又不像是皇后,所以我就跟了过去。结果到了城北,进了一家宅院就没出来了。我就走了。结果却在这里遇上,真是奇怪。” 食过晌午,御知与他说了常夫人的身份,又交代诸人不要将今日之事告知他人。慕容端玉和尉迟骥点头应和,春瑶又去吩咐几个下人守住自己的嘴。 几人坐下闲聊,要一起赏着冬日光景,慕容端玉见她愁容满面有心宽慰,说了几句御知都不愿答话,便拉着尉迟骥走了。温暖的阳光穿梭于树影斑驳照在檐角,屋内檀香弥漫过来,熏得人有些迷醉,似那些深不可测的影子一般难以捉摸。御知无心欣赏,只独坐在檐下自思自叹,直到光线渐渐映在脸上,觉得有些燥热干裂,才沉沉地回屋歇着了。 第三十四章:姚方 /292432明月京却最新章节! 崔琰一路直奔到安阳门外,却在不远处勒住了马。 姚方与自己亲随多年,圣人不会无端派人提走。若自己此时去见圣人,似乎有些着急,显得唐突冒失。可若不是不闻不问,却也显得过于造作。思虑半晌,崔琰翻身下了马,漫步踱了过来。 那门郎见是自家长官,忙躬身行了礼,又替他将马牵去一旁栓了。 “这马今日似乎有些疲累,像是昨日奔波了。帮忙喂一口,我进去给圣人请了安便回。” “殿下,此时进宫,是否太过急躁?” “为何?”崔琰道。 那人却惊呼:“出这么大事,您应当避讳才是啊。怎么还敢觐见?哎呦!您不成您还不知道?” 崔琰果然不知,反问他。“哦?是出了何事?” 那人四下打量几眼,附耳悄声与他说了。崔琰时而皱眉时而嗔目,神色上紧张不少,又想多问几句,那人却实在不知了,左思右想之下,也只好埋头进了宫。 政德殿上,姚方被人反捆着跪在地上,大理寺卿薛刚与韩将军列在两侧,等候圣人问话。直至两人站的有些疲了,圣人方懒懒的从暖塌上下来。 “姚方。” 姚方慌忙叩首。 “圣人。” “你可知罪?” 姚方抬头举目,虽未正视圣人,但目光坚定全然不惧。 “姚方恪尽职守,不知何罪,还请圣人明鉴。” “恪尽职守。”圣人点着头,缓缓又问。 “之前在崇文门值守的那四人,你可认识?” “宫中各门门郎巡检臣都认识,这是臣职责所在。不敢不识。” “好。孤再问你。你可知道,他们每日值守几时,每年的饷银是多少?” 姚方愣了愣,回到。 “每班门郎每日值守四个时辰。至于饷银,历来都是按律发饷,或年或节增补数文,或假或罚减少数文,故所得大致十四两现银。” 圣人点点头,笑着又问。 “那赵鹏他们四人呢?” 姚方瞥了一眼韩登,见他神色低迷不敢抬头,才忽地明白过来,叩首在地高呼。 “陛下容禀。赵鹏四人多领饷银,是我擅自做主目无律条。但事出有因,还请陛下抚恤。” 圣人挥了挥手,打断了他,又叫人解开背缚的手,面带微笑道。 “饷银的事情,原是好意,孤都听说了,而且各部衙门也有账目可查,今日就不问了。问多了,反倒显得孤不近人情,寒了将士的心。今日我只问你,你与赵鹏,可有私交?” 姚方松了双手,叩首又谢了圣恩。 “陛下,臣平日皇城内外巡检,需要时时点卯,从来不敢懈怠。平日与诸人都是公差往来,并无闲暇私交。我与赵鹏几人也只是轮班时见一面罢了。” “他们四人曾与你和齐王一同北上御敌,你难道不记得?” “北拒时大军数万人,臣实在不记得太多。只记得当时几个百夫长,如今都在各处衙门任职。” “赵鹏,有一妻子和幼子,你知道吗?” “这...臣只知道他有一姘头。数年前,臣途径崇文门外,见值守的四人少了一人,便问了韩将军。韩将军说赵鹏似是回乡娶妻,前日吃了大酒,这才晚了半刻。但至于他家中幼子,却不曾听说。” 圣人望着韩登,韩登赶紧抱拳称是,圣人又问姚方。 “那你可曾见过她?” “臣与赵鹏并无私交,所以他未曾邀请我去喝喜酒。故而并不认识赵鹏之妻。” 圣人面色阴沉。 “当真不认识?” “圣人明鉴。微臣确实不认识赵鹏家人。” “把人带上来。“圣人一挥手,却道“你不认识她,她却怎么认识你呢?” 话音刚落,两个银甲骁卫从殿外押着一个农妇进来,那农妇,每日耕田劳作,如何见过这些大官,更不要说入宫面圣,先前被圣人问话时已是面色煞白,抖如糠筛,如今在殿外等了半晌,方静了许多。 赵吉从一旁进来,躬身道。 “陛下。齐王殿下正在殿外跪候听宣。” 圣人似乎是在等他,点点头便宣了。 崔琰进了宫,先去了大理寺,后又去了刑部,诸同僚都说此事来的突然,只知道是薛刚与韩登领的圣诏来的,其他的一概不知。或是三缄其口或是讳莫如深,但此二人同值,恐于十六字案大有干系,崔琰不敢怠慢,这才匆匆忙忙直奔过来。 “崔琰见过父皇。” 圣人轻阖着眼皮,微微睁了半分,未曾示意他起身。 “齐王来的正好。一起听听吧。” “父皇。姚方是臣亲随,是臣有不冶之责。但不知姚方所犯何罪,还请圣人明鉴。” 圣人摆了摆手,指着那农妇和姚方。 “薛卿,你们问吧。孤刚已经问过了,在一旁听着就行。” 薛刚与韩登面面相觑,似乎有些担忧,但圣命在上不得不从,便躬了躬身谢了圣恩,站立那农妇面前问话,身旁便是文书笔录伺候。 “秦娥,前日公堂上问你,你承认自己是赵鹏之妻,其余各事都有卷宗在录,你可曾记得?” 那民妇或是仍处在丧夫之痛之中,显然未缓过神色,但看她面容陈静阴冷,眼神如死人般昏沉无光冰冷呆板,已然绝望,转眼又看着崔琰,冷冷的面孔,俯身叩拜。 “您就是齐王殿下吧?民妇替他谢谢殿下。” 崔琰见她说自己是赵鹏之妻,心中亦有些同情,便伸手扶了一把。 “赵鹏几人都曾与我将士同袍,照顾一二也是应当的。只是此番变故,他四人却是有悖国法,按律当诛三族,圣人体恤,不问家眷。还请节哀。” 秦娥伸手擦了擦脸上泪痕,长舒一口气,抬起了头。 “君便是君,民便是民。我是个妇道,也不懂许多。几位大人要问什么,便问吧。那些日的事,民妇都记得清楚,也都承认。” “你可自行再述一遍。圣人面前,不得纰漏。” 秦娥缓了半晌,才忍痛将自己原籍哪里,家住何方,婚配如何一应事故说的详细。薛刚见她陈述与前日公堂问话并无二至,便接着问她。 “你说当年赵鹏曾与你说过饷银补发的事情,对吗?” 只见她眼角轻轻滑落两行清泪,偶有抽噎。 “对。他说哥几个的饷银比其他人多一些,是殿下看他旧伤难复,出手资助,还劝我要知恩报德,不得到处乱说。” 崔琰见他问起,便躬身对圣人辩解,却被他伸手拦住。 “你且听薛卿问完不迟。” 薛刚见圣人示意,便掏出那枚碧绿的玉簪出来。 “你可认得此物?” 秦娥缓缓瞥了一眼,眼睛里闪过一抹光彩,复又变的黯淡。 “这是他与我做的聘礼。前些日子莫名丢了,不知大人从何处拾得。” “聘礼?可是经查访,这支玉簪属京都造办,几经辗转之后,从婺源县一家名叫冷翠斋的器坊售出。而且,据店主交代,购这簪的是一个女人。” 秦娥惊目,又皱着眉摇了摇头。 “这簪子是他那天出去打渔回来时亲手拿给我的,我不会记错。” “可店家交代,确实是一女子所购。” 秦娥忽的笑了笑。 “或许是店家记错了罢。那天他回来,我见他买了鱼又买了猪肉,便说他奢侈买了这么多东西。他说那天高兴要吃点好的。我就炖了肉给他。吃到一半,他把簪子掏出来,说是过门的时候没有聘礼,如今给我补上,所以我记得清楚。他自幼便是孤儿,呆板话少,村里人总把他跟我拴在一起笑话。一个痴傻,一个寡妇。独居了半辈子,哪里还有其他人帮衬。” 说罢,又侧身过来,对着崔琰浅浅拜了拜。 薛刚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册,慢慢了翻了几页,将当日售卖签契呈在她面前。 “这个署名不过数月之前,你可认得?” 秦娥未曾料想还有这般证据,显然有些慌了。 “这...这...” “店家账册明细在录,还有你署名在此。民妇还敢扯谎!赵鹏年饷只不过二十二两银子,除去一家吃穿用度,甚难结余,如何舍得买这般贵重东西?赵鹏四人为虎作伥,天子念妻儿可怜不予株连已是好生,你还不从实招来!究竟是何人致使!” 秦娥仍冰冷着脸,不予作答,殿上一片寂静。 崔琰正要开口,忽见圣人怒目圆睁,愤而将手上茶碗置碎在地,一声脆裂的炸响竟如惊雷般响彻大殿,水渍涧在诸人身上,顾不得擦去便伏在了地上。 “圣人息怒。” 圣人赤足跛地,脸上青筋暴起,指着那民妇怒斥。 “无耻贱民!何人与你胆量敢于天家竞高下。你既有婚配,仍与他人苟且,便是有违纲常!是因诞下孽子,孤悯其幼才不株连。可如今你不知悔改欺上瞒下!可见罪人之死,死不足惜!孤早应该将你们千刀万剐悬与东市门外,方泄心头之恨。孤今日再问你,赵鹏此举,你可知是何人指使,何人谋划,再有半个谎字,便将你那幼子一道拉出去斩了!抛尸荒野!” 天子之怒,响彻云霄。那妇人秦娥见圣人动怒提起了自己幼子,再也隐忍不住,只把头磕在地上不住求情,额头几近淤青,脸上涕泗横流,不住的嚎啕喊着圣号。 “陛下!陛下赎罪。是民妇有眼无珠,一时糊涂。不关孩子的事。陛下要责罚便责罚我好了。求求陛下饶了孩子吧。” “说!” 圣人扯回了衣袖,略带嫌弃的点点头,示意薛刚继续问。 “四年前,他从外间打渔回来,面色高兴似有喜事,我便问他怎么了。他从怀里掏出两枚银锭,说是给我补的聘礼,还让我拿去买点胭脂和衣裳。我怕他惹了事,便问他哪里来的,他说是一个宫里的朋友,从此地路过,听说他娶亲了,特意来看看他。如此之后三年内,每年都能回来数日。虽然行色匆匆,但总归是一个家。” “可曾听说那人是谁?” 秦娥摇了摇头。说的动情处,嗓子已然颤抖起来,又不住得抽噎几下。 “后来,几个官府的人过来,说马车上是我夫的尸首。人死如灯灭,即使再多言语,这从前的万般也都烟消云散了。我便请了几个人将他殓葬。那天,一个身穿绫罗的大人过来,说与我夫有同袍之泽,念我妻子孤寡,特地过来探望,说罢便留下些银两走了。后来我才知道,那袋子里装的是二百两银钱。沉甸甸的,白花花的。” “此人你可记得模样姓名?” 秦娥思虑半晌,尚未回话,薛刚又催促道。 “仔细想想。圣人面前,莫要欺瞒。” 秦娥点点头,试了试眼角余泪。 “当日多说了几句,所以依稀还记得。那男子大约三十出头,还有些南方口音,但却不似江南人氏。脸色白净,走路规规矩矩,身上穿的都是干净的缎子。” “姓甚名谁可曾记得?” “他自称是姚生,还说自己是...是..齐..齐王殿下旧人。” 第三十五章:犹豫 /292432明月京却最新章节! 那农妇一言既出,虽神情阴郁声色浅浅,但这几个字犹如霹雳一般,使得殿上诸人皆为震惊。薛刚与韩登二人侧目相顾后俯首不敢言语一二,其余姚方与崔琰二人大为不解,慌忙叩拜。 “圣人阴鉴。臣每日都在此间点卯寻查,三年间未曾去过婺源一步,此民妇我也未曾见过!” “父皇!姚方所言句句属实,他这几年并未曾离过京都半步。此民妇怕是丧夫之后失了心智,一时记错也未可知,还请父皇叫大理寺和刑部多加审查!” 圣人横眉冷对,制止了二人辩解。然后对着姚方伸出一指,朝着秦娥问道。 “你可认识他?” 秦娥回首瞧了一眼。 “未曾见过。” 圣人眉心略皱,眼皮略略抬起。 “不认识?” 见那女子又摇头否认,便接着说到:“他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个齐王殿下的旧人,姚生。” 秦娥侧目,仔细上下打量,看了半晌后仍旧摇头否认。 “不像。” 殿上诸人惊诧,薛刚正要上奏,却被崔琰抢先道。 “陛下。定是有人...” 圣人坐在暖塌上,左手虚伸,抬手打断了他。 然后俯身向前,面上挂着一丝戏谑,似乎与那秦娥说笑。 “事关你儿性命,你可认得真切?” 那妇人被他惊吓,又往近凑了几分仔细辨认,随后伏在地上哭了起来。 “圣人饶命啊。那人当日戴着面纱,面目看不清楚。可从身形和口音来看,确实不是这位将军。” 圣人渐渐支起了身子,披在肩头的滚龙织绣锦袍轻声滑落,然后跌在地上,他却未曾察觉,身子仍往后慢慢靠下,嘴里叹出一口长气,似是解脱,又似是失望,眼神落寞地望着政德殿金碧辉煌的梁顶上金玉漆刻的五爪金龙,止不住的哀叹从喉咙间发出声响,仿佛要将时空叹断。 崔琰双膝跪在地上,拱手不语。 过了半晌,薛刚叩拜。 “陛下。既审到这里,想必此线索再难进展,容臣再查检其他,复来禀报。” 圣人便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薛刚却有些为难。如今殿上跪的民妇秦娥与姚方都是案子的线索,民妇倒好安置,大不了押在牢里便是。可姚方乃朝廷命官,更是齐王殿下亲随,眼下储君空置,说不准将来齐王是否上位。早间冒着大不韪在王府门前惹了他,到头却竟也只是嫌疑,免得不要洗去罪名。这时若不讨得圣命,恐怕日后自己在他面前不好交代。 “这...殿上嫌犯如何处置,还请圣人示下。” “先押下去吧。改日再审。” 崔琰一听如此,急忙跪膝上前几步求告。 “父皇!既说不是姚方,必是有人假冒名讳,指使赵鹏四人散播谣言。还请父皇赦了姚方,让他戴罪立功协助韩将军。” 圣人微微睁开眼皮,浅浅的瞥了崔琰一眼,似乎并不在意他所说,复又挥了挥手。 “先下去吧。孤有些累了” 崔琰虽不情愿,但见他双目紧闭神色烦恼,只好拱手出了殿。拍了拍衣裳的灰屑,正准备回府,却被大理寺卿拉住了衣袖,拱手施礼。 “殿下留步。” 崔琰也拱手回礼。 “薛大人。” “殿下。今日之事,确有误会。还望殿下宽仁大量。” 崔琰虽不愿在殿前人多眼杂之际与他攀谈,但对方是两朝老臣,又是主动礼让,自己也没有不回的道理。 “薛大人秉法执事并无不妥。索性只是一场误会,想必即日即可澄清。” “殿下宽厚。依律,薛某是此案督办,不该与殿下私谈。但薛某是臣子,见着殿下该有此礼。而且,一些话若是避着旁人讲了,反倒容易被人混淆。” 崔琰见他举止严整不落旁人闲话,但言语闪烁似有所指,复又拱手。 “薛大人执法大理寺许多年,最是阴镜。十六字案我也有所耳闻,只是圣人令讳,所以不曾过问。那女子分阴不认识他,为何无端捉了姚方过来问话?而且,圣人今日也有些...” 崔琰说到此处,却不知该如何描述个中滋味。此事盖因影响天家声誉,所以圣人才亲自过问。但圣人今日仔细盘问之态与事发当日大开杀戒之愤大有不同。不问赵鹏何日归乡何时离家,却只问银钱资助,又抓来姚方对质当堂,似乎是故意而为之。 崔琰思来想去还是不得其解,只得沉吟半晌。薛刚却道:“殿下。姚方是殿下亲随,又是五品武将,大理寺当然不会无端捉拿。” 说罢,薛刚从物证盒掏出那枚玉簪,崔琰方在殿上见过,立即认了出来。 “这玉簪可有疑点?” 崔琰尚有疑惑,薛刚却笑着将那玉簪揣回了怀***手告别。 回到府上时,不过晌午,崔琰脱了甲袍换了一身常服后,便坐在炭盆之旁烤火独自生闷气,一时坐的火起,竟将茶台上的东西都往院里仍,前朝的瓷杯,四时的新茶,丁零当啷地泼的满地都是,管家过来劝解,他也不睬,又拿填煤的铁钳子摔来摔去,直弄得屋子里七零八落,黑的白的不成体统,自己又一身大汗方才罢休,扔下一句话便去了里屋。 “扫了吧。” 过了会儿,管家送了茶点过来。崔琰伸手捡起果子吃了,一边问他。 “那人还在吗?” 管家回道。 “刚走。往北去了。” “知道了。叫跟着的人回来吧。以后都不用再跟了。” 管家躬身出了里屋,叫人去把人手撤回。崔琰步入院内又扫了几眼,转身进了后院。此时诸人都在各处忙碌,院内并无一人,进来左拐,是下人住的通铺,约莫二十步见方,若非仔细观瞧,旁人也难发现最后一个窗户上被糊了多层窗纸,似乎有些不同。齐王迈步进来十数步,便站在了一面墙边,环视四下无人,才伸手敲开了隐蔽在窗角的一道小门。 “胡姨。” 门从里面慢慢拉开,里面竟坐了一位老太。那人面容消瘦,加上多日未见阳光,神色有些憔悴,见他过来本想起身施礼却奈何身上病痛,也只浅浅点头。 崔琰迈步进来,屋内东西都还是原来样子,除了一方床榻和几床被子,便是一桌一椅,桌上还有晌午送来的饭餐,筷子上沾了几点米,看起来也只是简单动了一些。旁边放了几盆花草景致已经凋了,墙上也没有什么点缀,再加上屋内窄小不能放炭盆取暖,猛然进来确觉得有些阴冷憋屈。 “阿姨。几日不见,我来看看你。午后晌食可还舒适?” “我吃过了。” 崔琰笑笑,并未说话。 两人沉默了半晌,那老太坐在榻上叹了半日,终究按捺不住,眼神在崔琰身上瞟了数次,才敢开口。 “殿下。我何时才能见到我儿?我还要在这里呆多久?眼下冬天到了,我总怕自己身体熬不住。要不您还是...” “还要等等。” 崔琰打断了她的话,语气不容置疑。又见她垂头丧气,便又缓了缓。 “此事急不得。他如今有高人提携,吃喝无忧。你不必为他心忧。只不过时机未到,冒然相见,会害了他丢了官帽,甚至会丢了性命。” 那老太缓缓抬头,光线透过窗户映在她的脸上,显出眼角的岁月痕迹,但见她长吁短叹之间,不似常人那般斑驳枯萎的老态,只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被烦恼折磨的疲累不堪。 “殿下可曾会过他?” 崔琰摇摇头。 “未曾会面。只远远见过几次。” “我儿可好?” “一切无恙。” 老太默默的抽噎几声,两行清泪顺着眼角皱纹划过面颊,在沧桑的脸上留下两道。 “十年了。我都快要忘了我儿是什么样子了。” 崔琰递过帕子与她擦拭。 “放心。我既已答允阿姨送你母子相认,便一定做到。” “什么时候?我怕自己熬不了许多年了。到时候一切都晚了。” 崔琰皱眉。 “再稍等些日子就可以了。” 老太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 “殿下,可是真的?” 崔琰眼皮一睁,想起那天程笃汝劝他小心行事,莫要自毁前程的话来。旁人可能知道,十几年军旅铸就了他的坚定和勇猛,但绝不会知道,他已经在十四年前皇城里落下的那场大雪里抛弃了什么,决心了什么。他要做的不过是查清母亲死去的真相,至于储位或是其他,自己完全不在乎。只可惜现在姚方被拿,他心中有些犹豫。 “快了。” 那老太又轻叹几声,喉咙反复动了几下,似是将什么话咽了回去,过了半晌方说。 “罢了。等了这许多年,也不在乎一时了。” 第三十六章:登门 /292432明月京却最新章节! 回到书房,崔琰叫人去给牢里的姚方送些吃食,管家刘育没答应,倒伸手送来一份帖子。 “殿下,此时,应避嫌才是。” 崔琰笑道:“刘叔。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向来仔细,但谨慎又余。所以你可担这管家之责,却难有大作为。不过,这也不怪你。只是姚方随我多年,情同兄弟,此时我若不去看,旁人谁还敢去?那不是叫其他兄弟们寒了心?更何况,这戏才刚开始,我才看了半出,怎么着也要看落幕才是。” 刘管家却不以为然,一张五十多岁的老脸上沟壑纵横,细眉紧蹙,悄声道。 “殿下。这戏台上已经站了不少人了,您就别上去赶板儿了。” “呵呵,我是说...“ 崔琰说到此处,脸上的笑容陡然凝固。自觉管家刘叔所言必不是会错了自己的意,似是在提醒自己切莫钻了套。 崔琰心领神会便不再多言,翻开他递来那帖子。 看了看时日,却是昭王府给玉蕤殓葬的帖子,可落款似乎不是昭王叔的笔迹。合了搁在案上,又想起豫霄,不知道王叔请他没有,多日不见,不知他如何了。便又叫管家过来,嘱咐他去宫里一趟。 “他与我本是一脉兄弟,年幼丧母,可怜尤甚。朝上虽有风言风语说我与他一文一武,但他却对我敬重有加,从无敌意。只不过圣人重权,不希望我与他走的太近,所以这些年我有意疏远他。只希望他能懂得我这番心意,不要一时糊涂,因为柳青的事留下难解的梁子。” 管家愣了愣,拱手道。 “殿下。既然陛下不希望您与景王亲近,此时他禁足时日未到,殿下又派人去探望,是否太冒险了?” 崔琰笑了笑,将手上的茶水倒在炭盆里,激起许多烟尘。 “最近我也静的太久了。你自去吧,有人问起,只说是命令就好。”说罢,又道“以后,若不在人前,还是继续称“太子”,莫失了规矩。” 管家若有所思,点头称是。去了不到片刻,又转身回来报。 “殿下,门外一妇人求见,门郎驱赶不走。她声称自己是郡主家的吴兴旧人,有事要见殿下。” 茶杯轻轻落下,崔琰眉眼如电,似乎正是在等这位到来。见人领了进来,遂起身理了理衣裳,快步站在廊下候着。 朱门轻阖,廊下身影圜转,只见管家领着一人灰袍素面,面无粉黛,杏目警惕着来回顾盼,眉心也皱成一团,似乎有解不开的愁绪,正是常夫人。 “夫人上坐。” 常夫人随着管事的进了内堂,见着崔琰回了礼,落座在对面,看他神色不急不慢,似乎知道自己今日要来。 “齐王见我过来,似乎并不惊讶。” 崔琰并未抬头,只拿着茶壶与她研茶添水。 “您是皇郡主母亲,又是圣诏亲封的三品夫人,算起来,我们又是亲眷,你也是说得上的长辈。自您回来京都,琰还未曾拜会,今日您能过来家中闲坐,琰自然不需惊讶。” “亲眷?齐王殿下讲话当真令人好笑。” 常夫人哑然失笑。 “我本来还担心能否进得了这个府门,没想到你如今有如此心胸。倒是我短视了。” 崔琰伸手将茶杯推了过来,仍与她说笑。 “夫人说笑了。我这个府门随时为您敞开。来,饮杯茶暖暖。” 常夫人并未理睬,仍是将信将疑的问他。 “我独自一人出宫,又换了布衣前来。难道殿下就不奇怪么?” 崔琰这才抬头看了几眼,好似才发现一般。 “这...崔琰散漫惯了,此刻才发现。今日夫人为何这番打扮?安别在宫里可好?” “散漫?” 常夫人哈哈大笑。 “眼下整个大黎,敢惊动圣听不尊圣旨的人,恐怕也只有你了。人人都说你有勇无谋,可我却知道你这是大智若愚,有意为之!” 崔琰拱手。 “常姨今日过来,莫不是专程来取笑崔琰的。” 常夫人鼻息微动,轻哼一声。 “若不是我走投无路,我也不会来找你。今日微服出宫,不过是要掩人耳目。只是不知道,殿下的府上是否干净,容不容我说些不中听的话。” 崔琰知道她所指,有意探听其意,便为她放宽了心。 “常姨放心。我这里的人都是出生入死的兄弟,口风颇紧。府里上下都是贴身的甲士,白天没有人赶靠近。您有什么需要崔琰的,尽管提就是了。” 常夫人皱着眉头环顾几眼,复又叹了叹,刚端起的茶杯复又放下,眼睛不住的望着院里的花草和天空,好似这话题万般沉重,难以提及。 “罢了。也不说什么客套话了。既然来了,我就没打算回头了。” 崔琰也不言语,只是静静的看着,面带微笑。 “你母亲的案子,你查的怎样?” 崔琰面色一沉,复又挂起一丝客套。 “常姨说笑?我母亲已故多年,哪有什么案子?崔琰却听不懂了。” 说罢,常夫人见他面色一沉,心里已有了些把握。 “你倒不慌。看来,是有了些进展吧?” 崔琰见她言语笃定,又是有备而来,看来只能探一探了。 “常姨今日就是为此来的吗?” 常夫人见他默认,便不再拿话激他。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递了过去。 “我放心。我也只是猜你搅了趟浑水,并无什么真凭实据,不能拿你怎么样。而且今日过来,我也不是与你结仇的。” 崔琰接过信笺,抬头见她示意,便伸手拆了开来。 从信封上的折痕来看显然是新装,翻开封口,里面却是一张发黄的旧纸,轻轻抽出,却并无半点破损,四下也非常平整,显然是被人刻意保护。翻开来看,纸上蝇头小楷整整齐齐,写的是当年一桩旧案,最下面署着时间和理事衙门,仔细读来却觉得怒从心起,乍起一身冷汗。 “新历一年腊月初八?” “仵作勘录?” 常夫人没有回应,只转身看着屋外,冬日的晴朗如此干燥清新,不带一丝灰尘,温暖的光线从头顶上映下来,穿过斑驳的树影洒在离身不远处。长舒一口气,起身又走了几步,光线触手可及,晒了良久,方觉身上也有了些热气,这才抽回了手,脸上闪过片刻的扭曲,好似那场大火重现眼前一般令她愤恨。 “那年圣人还未称帝,仍在与咏王争斗。那时我婚后五年未孕,夫家多有言辞,常常不合,更甚至拳脚相向,令我不堪其辱。我母亲常劝我多去寺里拜拜,若求得一子也好活个半生。到了秋季,我与姐姐回乡时,她说常州的莲花寺近来多有盛名,让我陪她去走一遭。我原本不愿,但母亲非要我与她一同前去。无奈之下,我便与她去往常州。” 说到此,常夫人的眼眶红润,眼角流出一行清泪。“不料回吴兴的时候,老宅院子已经烧塌了,到处都是残垣断壁。地上摆满了十几具焦黑的尸首等着亲眷辨认。那一夜,我找遍了所有尸身,都没有找到到底哪一具,才是我的父母双亲。没几天,州府的人都被调去北征了,仅剩的两个差役来问了几句话,就抓走了几个下人,不到三天,便以意外失火结了此案。” “怎如此快?”崔琰皱眉道。 “后来我才知道,母亲和我夫婿的尸身,都是从我东院屋里抬出来的。我从小住在那里,嫁人之后也一直空着,只有冬夏两季回府住上一段。母亲曾说,我虽走了,但仍是家里的孩子,这屋子给我留着,所以平日除了下人打扫,她从不去那里,可为何偏偏那夜...” “是庐州王?姨夫?”崔琰惊道。 常夫人擦了擦眼泪,继续哽咽道。 “那几日,我和他刚从府上回来,只住了三五日,我便去往莲花寺。他好似生了病闷闷不乐,就在屋里住着,不见人,也不去问安。诸事都有人役伺候,母亲也不必亲自关照。事发之后,我去衙门找那几个人役,想问些当日情形,结果州府的人说牢里发了鼠疾,没人看管,那几个人死的死散的散,早就没了踪影。” “这分明是杀人灭口!” “还有莲花寺。原说是住一日便回,可那日去了寺里,赶车的马夫在庙里吃了几口随身带的鱼肉正被主持瞧见,被人拿在我面前训斥。我也觉得有些辱没佛门,才答应主持又礼了一日佛,以偿不教之罪。后来想起,应该就是这天夜里起的事。” 常夫人叹了口气,抹了抹眼角,声音稍有些缓和。 “静了几日,我把诸事连在一起方觉得蹊跷,想去找那马夫问话。结果只看到一双孤儿寡母。他们家中并无多少物件,看起来也是轻炉简灶粗茶淡饭的日子。可是那孩子身上穿的衣衫却是刚换的新布料。所以我便留了一个心眼,多问了句。三问两问,那妇人却急了,将我赶出了门。” “再后来到了京都。我想让皇后翻查旧案,她却佯装答应,最后便闪烁其词说不愿扰了祖宗,我也就不愿再提了。” “我记得,当年圣人是曾查过此案的。”崔琰道。 “是。那也是我去求的他。” 崔琰惊诧。 “原来如此。当时我还在各军曹处周寰,听说是新政未稳,那州府的人早已经离散,无从查起,所以才给姨夫追了一个庐州王的名号,又命人新建了老宅以表敬意,还...” 崔琰方说一半,常夫人忽动了怒,转过身时衣袖扯倒了案上的茶杯,叮咣几声碎裂在地上。 她的脑海里又浮现那个令自己难以入睡,每日纠缠于噩梦之中的身影,和多年前自己遭受虐待的画面来。他的脸庞从记忆深处扑过来,在自己眼前咆哮着、怒吼着、辱骂着,自己的躯体也在隐隐作痛仿佛再一次被他拳打脚踢。他脸上的泪痕未消,眉头仍紧皱地缩成一团,牙关咬着,双眼通红地瞪着崔琰,仿佛他唤出了恶鬼的名字。 “他不是我夫君!他是禽兽!是恶魔!我恨不得将他凌迟处死悬首于午门外!可惜他死了,若有来世,我定要寻他了结这辈子的仇恨!” “说我受到了上天责罚。自己却花天酒地淫乱下作,背着我与...与...那贱人私会!仵作从他身上勘验出来的硝石火绒等物,与东院门窗上的引燃物一模一样!不是他还能有谁!我才外出半日,便去后院调戏府里的丫头,不想却被我母亲撞见,他便恼羞成怒一举纵火烧了整个常府!可怜我常府老宅上下十几口人皆身丧其中!” “常姨,如此说,你难道有证据?” 过了片刻,常夫人脸上的怒气才慢慢静了下来。然后屈膝躬身从地上拾起一片碎裂的瓷杯残渣,扬手丢进了一旁的炭盆里。崔琰眼看着那瓷片被在炭火间逐渐变得焦黑,复又变得通红,最后砰然炸碎成几片,不禁眼皮一跳,惊了一下,对面的常夫人却在那里渐渐地笑出声。 “哼。若不是还有人活着,我便以为是他恼羞成怒起了贼胆。没想到,到底竟是一场蓄谋已久的人祸。” “常姨,这便证据?”崔琰拿着那信封问道。 常夫人自顾自道:“管家在我常府打理了一辈子,乡里乡亲的都很熟悉。事发之后,他先是多方托人帮忙,又求了几位老人,花光了他一辈子的积蓄才从徐仵作那里手抄了这份勘录。后来又亲自去烟火铺子查看了常府的账目往来,发现有人隔三差五便买一些火器回去,那一个月内便买了许许多多,足够烧得我常府干干净净!” “却是何人?” “秋菊。” 常夫人淡淡的说着,崔琰听来却似震耳惊雷。这个名字,他太熟悉了。 “秋菊?从太液池里捞上来的那个秋菊?” “没错。就是十五年前被你从池里捞起来的那具女尸。” 崔琰察觉到,面前的一张大网正在拉开,但他仍是不敢全信,但似有点点明星在黑暗之中渐渐闪烁。 “这...难怪当年圣人要我严加防范杜绝此类事件再发。秋菊跟随常家多年,又是内房丫头,的确是知道不少秘辛。如真的是有人暗下毒手,为何常姨你这十数年来却安然无恙?” “哼,她这辈子都不敢杀我。” “他?” 崔琰摇摇头。 “这案子事关天家。到最后,你也只能找圣人裁断。即使你有多么不情愿,可终究是拧不过这一关。这信封,您还是收好吧。” 常夫人静神看着,却无意收回。 “我将此物交予你,是想请你帮我,也顺便帮你自己。” “这案子即使人证物证齐全,崔琰也无权插手。而且圣人素来天威专断,琰也不敢擅自做主。何况进来太子困囿,朝言四起,我尤恐避之不急,此时若做出头鸟,岂不是自讨苦吃。若是其他要求,常姨但说无妨,崔琰定会尽力而为的。”崔琰客套了几句,又说道。 “至于我自己的事,就不劳常姨了。” “崔琰!”常夫人见他不肯,伸手一把攥住了崔琰袖袍。 “我知道你一直怀疑你母亲的死与她有关,所以我才来找你。你若是贪生怕死,我便任我倒霉看走了眼!” “常姨是在试探我?” “我只是告诉你,生在天家,便犹如生在牢笼。你即使不想卷进来,但迟早也会被命运戏弄。” 崔琰笑了笑,往面前的茶杯中填满水后一饮而尽,顺手将手中茶杯置在案上,脸上神色逐渐兴奋。 “没想到我辛苦十年,却能在今日看到一点曙光。若真能借此事,查清我母亲去世真相,崔琰即便是身败也丝毫不怕!只不过,此事还要从长计议,不可轻举妄动。” 常夫人见他决心坚定,点点头道。“我知道。待我思虑周全了,再来找你。”后又指着那封仵作勘录继续道。 “这堪录是李管家所誊抄。你只管拿好。其他的,我自有安排。等东窗事发,我自会找你来拿。如此一来,物证和人证便都全了。” 说罢,又昂首看着苍天,长叹一口。 “母亲。我能做的,也就这些了。剩下的,只好交给天意了。” 崔琰沉默片刻,点点头,翻起那张勘录,忽然疑问道。 “这里面提到一枚关键证物,为何不见?” 第二十六章:重提 /292432明月京却最新章节! 常夫人走后,崔琰坐在阶前,思想起她说的话,仍不知那枚证物到底留给何人何处了,只好决定先派人去吴兴接了李管家来家里养着,免生意外。 眼下诸事都有了眉目,她若真要翻旧案,倒也容易。但陛下为了十六字案拿了姚方,虽未刑罚,但显然是有所怀疑,何况那耳目隔三差五在府上盯梢,若想低调行事,着实要做一番打算才好。 管家此时从宫里回来,报了太子安好,差人送去的东西倒也收了,又问了旁人,说是再过两日就到了禁足的时日,只是太子神色冷漠,看上去似乎不愿多话。 崔琰无可奈何,他也知道这个弟弟较真,定是对自己游仍有介怀,于管家也没有好脸色,便与管家赏了块银,摆手让他退了,不甚在意。 正思虑着,门郎有人来报,说是昭王府的崔公子到了。 “哪个崔公子?” “是昭王爷家的二公子” 崔琰叫他请了,迈步又坐回了屋内。 自昭王爷家事发之后,崔琰近日也尚未打探其中消息。今日方收到白事贴,下午又来人登门,实在有些不解。可自己原是这桩白案的祸事主,又是自家兄弟,于情于理都不能避而不见。 “豫霁见过齐王殿下。” “豫霁,都是自家人,何必见外。过来坐就是了。” 崔琰见他行礼落座倒是周全,但脸色比前几日更是阴郁,而且似乎更为惶惶了些。 “昭王叔可还好?” 齐王问话,崔豫霁轻叹了应了。 “父亲把自己关在屋里了。府上的事情也不闻不问,家里殓葬的事还是我与母亲督人筹办的。” “崔骊呢?他不是长兄吗?” 崔豫霁哼斥道。 “那个蠢材,他做我的兄长,我和妹子也是倒了霉的。不提也罢。自事后,也不知道躲哪里去了,竟也不回家看看。” 崔琰了然,心知他对崔骊痛恨,便不再多问。 “白事的帖子管家递给我了。可我有一事不明。” “何事?” 崔琰拿过帖子,指着上面的署名道:“我朝子民,死者为大。凡是白帖,历来都是家主手书。只有天子家事是礼部代劳。昭王叔平生尤其谨慎,断然是不敢效天子礼度叫人代劳的。更何况,你家还有长兄,无论如何也不该你签发白贴。” 崔豫霁点头笑道。 “这帖子确是我所书,其中缘由还请殿下见谅。” 崔琰抬手道。 “罢了。此事我也不在意的,只不过与你说几句,你也不用放在心上。到那日,我就不去了,死者事大,我去了定又惹了王叔不悦。若不是我传话,王叔怕是也下不了这个决心,去用玉蕤换了崔骊的前程。” “齐王此话何意?你是说,这主意是你讲与我父亲听的?”崔豫霁不解。 崔琰点点头,似乎有些不太情愿讲。 “这话,我也不该多讲。我既非礼部议事,家中也无亲眷待字,和亲之事又与我何干?况且,洗脱崔骊的罪名于我也没有好处。只不过圣命不敢违,还请兄弟体谅。” “殿下的意思,是...是圣人叫你传话给我父亲?” 崔琰正襟危坐着没有言语,却恰似默认。 崔豫霁思虑半晌,猛然抬头惊呼,又看了看崔琰,见他没有多疑,更是确信了几分。 “他为什么这么做?左右是那个崔骊的祸,为何如此设计?” 说罢,忽地明白了。 这一切,只不过是他利用了父亲救子心切的心情。既可以免去崔骊罪责,让父亲臣服于他,又可以与吐蕃修秦晋之好,止边境干戈。无论是从边境到朝堂,还是从圣人到崔骊,所有人都可以享受这笔愉悦的交易,只有玉蕤,这个可怜的妹妹,被她们策划成了牺牲品。 崔琰抬目凝视,伸手与他添茶,示意他莫要声张。 “当时说的隐晦,我没有听得真切。后来想想,似乎当时已有定论。但欲念及兄弟之情,又要令臣子信服,只有让昭王叔亲自说出口,他才好替王叔遮挡朝上那些弹劾的折子。” 崔豫霁摇头,心里讪笑。 “他一贯专权,若真拦了折子,朝堂上又有谁敢多言。” 崔琰见他不语,大为不解,却见崔豫霁稳了稳神色,左顾右盼。 “殿下这里,容不容我说些闲话?” “白日还好。只有管家过来,其他闲杂不能入内。豫霁兄弟有话但说无妨。” “好。” 崔豫附身靠近几分。 “齐王自幼与圣人征战沙场,战功无数,如今又掌管皇城禁军,端的是身荣贵显。今景王失道,文臣多有闲话。储位乃是国之根本,如此悬而未决,定要生乱。殿下何不趁此机会为陛下解忧,以表忠心。豫霁虽然不才,但也读了些书,不说皇图霸业,至少这位子,豫霁还是能帮殿下瞻瞩一二的。” 崔琰见他说起储位的事,面色突然阴沉下来,手上茶杯落在案几上。 “我说院里安静,你便如此直爽。也不怕被人听了去。” 崔豫霁见他不曾斥责反驳,以为他已有觊觎之心。 “论礼,你是长子。论功,你比崔豫霄要劳苦许多。他做了十三年太子,如今一朝失势,正是时机大好,天予不受,反受其咎。景王文弱,只知诗书字画,不知天下战场,若将来继位,恐怕邻邦难以信服。难道殿下甘心看着我朝天下将来被吐蕃欺负不成?” “说的不错。可你为何助我?这天下,从来都没有不要钱的买卖。” “殿下容禀。自麟光殿上,陛下要将玉蕤许给凉国之日起我便忧心忡忡。父亲总说伴君如伴虎,举家远离朝堂十数载,对名利争斗充耳不闻,我这个王爷家的世子,也只能看着别人在朝堂上耀武扬威,就连京都衙门的州府老爷对我都不待见。天赐我皇室血脉,本就该居庙堂,享百姓之供岁。可他偏偏不许我们入仕,这岂不是自断手脚?若当时他在朝上觅得一官半职,斡旋于朝堂之上,凭他与圣人的兄弟之亲,岂非一呼百应,谁还敢弹劾崔骊。恐怕陛下也不敢像如今这样,如此的专横权霸!” 崔琰颔首:“哦?是为做官?” “不错!”崔豫霁忿忿道。 “玉蕤身死,都是因父亲淡薄才招致灾祸。他若是权倾朝野,何人敢不听命!如今他年迈,崔骊愚蠢,与其等死,不如我来出这个头!” “你如今已然官封少卿,又是世子。这一脚踏进门槛,熬至公卿也是早晚,又何必心急一时。今日之事,也就是我们兄弟间说笑了,若给其他人听去,定举你个大不敬。听我一句劝,回去安心便是了,莫要再生祸端。” 崔豫霁见他拒绝,先是一惊,而后转为疑惑,思虑片刻后随即冷笑。 “哼。不过是一个少卿,赏个闲差堵嘴罢了。今日即来,我崔豫霁也不怕被人听了去,大不了下狱就是了!我昭王府上上下下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崔琰知他近来为此事烦恼不堪,有入仕之心图掌翻云覆雨也在所难免,可他此举实在冒失。圣人讳党,明令禁止朝臣结交党朋,自己能叫他进来坐这许久已是冒了大不韪。念在兄弟情分,又带着些许愧疚,崔琰只能摇头多劝几句。 “玉蕤的事情属实遗憾。可储君之位,恐怕我要让你失望了。豫霄自幼随我长大,尊我,爱我,熟读圣贤典籍,又与朝臣融洽。即使今日失势,在我看来,他仍然是储位的不二人选。” “殿下!古语说,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更何况你这个生来便被放在案几上的皇子。历来都是不争不抢招致祸端。今上强权,朝野无出其右,姚方已败,圣人定是起疑。今日是我昭王府,明日便会是你齐王府。若你真无此志,难道就不怕文官大臣们日后掣肘与你?到那时,太子是保你还是保江山?” 崔豫霄高谈阔论之下,崔琰埋头思虑。直至豫霁等得有些急了,才缓缓抬头,眼神中闪出一丝坚定。 “我相信他。豫霄仁厚,定不会如此。你还是请回吧。今日之事,我当做不知,你也莫要与他人提起就是了,免得招祸。” 崔豫霁见他收了茶杯,胳膊也朝外伸着,显然是要送客。只好悠悠地叹了口气,身子也松了下来,抬手敛了敛衣裳,起身又掸了掸鞋袜。抬起头,一双眼直勾勾的看着崔琰。 “新历十年正月的事情,我曾略知一二,或许你会感兴趣?“ 第二十七章:对话 /292432明月京却最新章节! 斜阳渐晚,天色遍染。崔豫霁从齐王府迈步出来,气急之下忘记撩开袍,险被门槛绊倒,一步踉跄靠在门边,心里愈发恼羞成怒,也顾不得礼仪,回身嗤鼻哼了一声,独自离了王府。 回到昭王府上时,已过了饭时。门郎们看见公子回来,一脸愁色,还以为他为玉蕤之事烦忧,也不敢多话,只是躬身告礼。他也不睬,径直进了内院。走至廊下,却见内院空无一人,唯独上房书房内影影绰绰的点起一丝烛光。四下喊了几声,母亲也不曾见。崔豫霁便站在书房门外,抬手便推门请安。 “父亲。孩儿有事想...” 屋内一阵寂静,烛光下一个年轻女子身着粗布打扮,脸上却生的细嫩。站在一旁恭恭敬敬,手里持了一封书信递了过去。昭王见他进来,双手僵持住,匆忙之下惶惶接过,看都未看便抄起手边东西将信隐了起来。 “我知道了。你回去吧。”昭王摆了摆手。 那女子躬身行礼,道了句便退了。 “家主盼您能够早日决定。” 崔豫霁看着那女子远去,直觉得面目有些模糊,又有些眼熟,似哪里见过,一时却想不起来。 “父亲,这是何人?” 推门进来再看,只见父亲愁眉苦脸,两鬓尽是掩不住的苍白,整个人萎顿在灯影里,似有无尽怨气无处发泄。正要发问,只听见一声轻喊,母亲从背后进来。 “豫霁。你回来了。” “母亲。这...” 那夫人好似知道发生了什么,伸手拦住豫霁的话,又看了看昭王手边凌乱堆砌,心中已然阴了,点点头,复问崔豫霁。 “你都看到了?” 崔豫霁虽为前事气愤,但也知道父亲本意并非如此。如今见母亲也是一脸愁容,大为心疼。便低眉扶了母亲落座。恭恭敬敬对二老行过礼后,说到。 “前几日是孩儿莽撞了。希望二老能够原谅孩儿。豫霁左右只是有些恨外人,与父母亲大人不该说那些浑话。望父亲母亲赎罪。” 昭王夫人点点头,仍旧一脸慈祥,转身又看崔傅。昭王摆摆手,叫他不用计较。 “事情已然如此,也是我一时糊涂。不怪你。” 昭王夫人接过说到。 “你父亲进来总觉得疲累,许是身体也不便了。我也老了,日间我们商议,以后,府上就交给你做主。待你成家之后,我们搬到西苑厢房就行。” 崔豫霁告礼,垂手应到。 “这原是孩儿该做的,二老悉心修养便是。孩儿自当勤勉,用心持家。” “持家只要细心节俭即可。但我要提醒你的是,切忌与朝臣或是与景王齐王走的太近。否则咱们家,迟早要完。” 若是先前,崔豫霁定会与他理论一番。如今圣人年迈多疑,又逢储位空虚,朝堂纷乱。内有家事烦扰,外有求亲纠葛。其祸玉蕤身死,欠我实多,正可趁机混入朝堂,为将来某得一条坦途才好。可眼下见他老态尽显,一副沧桑之相,实在不忍气他,只好作罢。 “孩儿知道了。” “我也知道你有些抱负。我也不拦你。只是有一点你要记住。若你只为在官位上做得一方事业,倒也是好事,男儿志在四方,为父也支持你。唯独不可过于招摇,或鹤立鸡群,或功高盖主,都将招致大祸。” 崔豫霄倒有些诧异。 “父亲...” 昭王摆了摆手,示意他听下去。 “以前我不同意,是因为我总抱着残念,想着平平淡淡了此残生。如今看来,有些事情在当初就早已写好了结局。既已身在其中,便再难置身事外。” 说罢便从手边抽出刚才隐去的那封信来。递了过来。 “你打开看吧。” 崔豫霁接过信封,但见那外封的熟黄纸上绊绳封针一应俱全,又有珠光火漆封口,皆是官家用物,不由得心头生疑。细看之下,外面只有“亲启”二字,再无其他信息。打开信来,上面只有八个小字。 “朝祸玉陨,夕损霁光。” 来去翻看了几次,没有署名,也没有往来信息,崔豫霁看的一头雾水,但也隐约觉得有些蹊跷。 “父亲。这说的是玉蕤和我么?” 昭王没有说话,长舒一口气,似是默认了。 “是谁!难不成还有仇家?这天子脚下,昭王府竟也能随便欺负恐吓了?简直放肆!” “你小声些!咳咳...” 昭王指责道。“你也要是要做家主的人了,怎得还这样冒失。为人处世要低调,切不可被他人听见看见。记住了。” 崔豫霁摊摊手,将那信笺左右看了看,又问。 “方才那个女子我看也有些面善,是哪家府上的?写这样的信,到底意欲何为?” 昭王夫人轻叹一口,说到。 “她是承坤殿的人。” “这...” 崔豫霁尚在惊讶,便看见父亲崔傅叹了口气,似乎不愿多说,但又不得不说。 “前些日子,她差人来,说是知晓内情,恐圣听左右,特来寻我。其言辞恳切,令人动容。我左思右想还是担心被人识破,便拒门不见。今日又送来书信。哎,都是孽缘啊。” “内情?难道是说玉蕤之事有何内情?” “不是。且不管是何内情,但事已至此,圣人必有其他打算。我们万不可趟这趟浑水。她来寻我,其实也不过是想要自救罢了。往后,承坤殿的人若再来,你也需小心才是。切莫着了她的道。许多事情,并不是你以为的那样简单。” “自救?” 崔豫霁疑惑。 “她是主宫独宠,集天下女子之幸于一身,何须自救?虽然也曾听闻天家不和,但总归没有人与她抗衡。即使坊间多有传言....” 崔傅猛地一惊,伸手制止了他。崔豫霁吞了口唾沫止住话吧,改口道。 “圣人既容她这么多年,如今会因何事责罚?” 昭王崔傅长叹一声,颤巍巍起身,理了理身上穿的已起了褶皱的灰色粗布袍襟,踱步在窗角上,抬头寻去,只见愁云密布,不见半点皎洁月色,远处檐上的兽脊仍孤零零站着。再看院中枯木独映,葡萄架下却无旧时人影。心中又是哀叹,伸手扶住了漆红的户枢,眼神渐渐空洞,似看见了多年前的血腥与残暴。 “生在皇家又能如何?左右也是被人利用罢了。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啊。” 第二十八章:把酒 /292432明月京却最新章节! 夕阳西下,城西头的宅院得天独厚,在冬日里也比其他地方要多晒一些日光。有些院里鸡鸣犬吠,有些摊了些柿子,桔梗,菊花还未曾收,看上去倒是跟往日没什么不同。 晌午未过,御知送罢常夫人后便低头不语,闷闷不乐,慕容端玉挑了些好笑的见闻,她也不甚答话,便知道遇到难处。枯坐了半日只觉得碍事,便拉着一旁缠着春瑶嘀咕不停的凉世子先行离开。尉迟骥那日与她吐露心迹,欲速战速决,好早日回凉,哪知御知却不予回应,只道是这大黎女儿家羞怯,便打算多花些时日陪伴,早晚要她答应才对。此时正与春瑶打听新年送些什么礼来的好,慕容公子却来打扰,说甚么要去他家中赏剑。尉迟骥本是不愿,但见他一脸神秘只得随着过来,嘀咕着走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却见是一家酒馆模样。 “知醉小馆?原来公子府上是酒馆营生?”尉迟骥惊道。 慕容端玉讪笑,不以为然。“这里我曾来过罢了。这堂下虽小,但贵在往来人少,难得清雅,而且这里的“醉烧”劲辣,颇有些塞外风格,想来合你胃口。” 尉迟骥思量片刻,便知自己被他诓了,两人又说了几句方知他是不忍打扰公主。细思来确是一番好意,自己便不再计较,随在他身后上了二楼。环顾四下,只见这里十方大小,左右只容得下五六张桌凳,一水的墨漆的桌子朴实无华,只二楼的两间隔着珠帘的台边挂了副字画,还有些清雅味道。 “你们这些文人便是讲究,如此喝酒,我都有些拘束了。我看还是下面畅快,不如我两就要些羊肉美酒,好喝个痛快。走。” 慕容端玉拉住转身要走的尉迟骥,将他稳着坐下。 “世子。你虽不是我朝显贵,可是世子的身份也是万人瞩目了。若喝得高兴,胡乱谈论起来,被人听见,再传到姑娘那里了岂不是多有不便。” 尉迟骥见心中之事被人拆穿,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大为尴尬。 “姑娘?你...在说笑。” 转而又侧目见四下无人,便拿出粗大做派,一副做了便做了你奈我何的样子,探起身子凑在对面,瞪大了眼睛问道。 “你怎么知道的?是不是春瑶告诉你了?” 慕容端玉直觉得好笑。 “这寒冬腊月,世子每日都要过来闲坐一二。又是嘘寒问暖,又是听书观茶,都快把镐京的礼仪学会了,甚至还换上了我朝汉人服饰。这些,莫说是我一个旁人,恐怕连圣人都能看出究竟。” 慕容端玉笑吟吟的说着不甚在意,尉迟骥却听得真切,眼见被人说破,反倒不计较了,把脖子一横,气着坐了下来。 “知道便怎样?我奉王命来朝的第一天就把求亲的事情跟陛下说了。不过讨个媳妇的事情,在我们凉国哪用这般繁琐。愿意便是愿意,不愿意便是不愿意。左右不过姑娘一句话的事情,偏偏你们讲究。害得我在此等了如此多日,也没个着落。” 说着,那店家见慕容端玉过来,知道他往日喜好,便吩咐人转眼上了酒菜。但见一人身形健硕,面目粗狂,便知他是外族人氏,又上前来问他要什么酒器,好呈上来将用。 尉迟骥先前不懂,甚至还闹出“尚未喝酒哪来酒气”的笑话,如今在镐京城里呆了许久,可算有了卖弄的机会。大手一挥,连店主看都不看便道。 “浅钱碧玉盅,银耳扁嘴壶各拿一对就行。” 话音刚落,只听慕容端玉一阵大笑,再回头看,那店家也是驻在原地,来回望着二人不知所措。 “公子是笑什么?店家,还不快去拿来。” 慕容端玉笑着看着店家,指了指对面的世子。 “听他说的就是了。再拿一盏浅碗过来备着。” 取来酒器,两人端起酒盅,两钱浊酒如烈火烧喉,辣得慕容端玉咳嗽不停。 “咳咳...” 尉迟骥搁下酒杯,直呼酒具太小不甚过瘾。便将那玉盅弃在一旁,伸手抄过大碗,给自己满上一饮而尽,随手又攥住一把羊肉撕扯开来。 “呵,这酒着实不错,有我凉国马酒气魄,可就得这大碗方显气派。” 两人一斟一饮,酒过三巡。尉迟骥已喝了大半坛子,热气上来后便解开了衣扣,敞开了嗓子,攥住慕容端玉的胳膊,讲他在夜里梦见御知的事讲了数遍。 “兄弟,不瞒你说。我准备元日就再找御知公主提亲。是嫁或不嫁,总要一个着落。东西我都准备好了,那个老匠人我可是求了好几天他才答应我的。” 慕容端玉提起案上酒壶,踟蹰不定半晌后,方给二人添上。不等尉迟骥与他换盏,便独自饮尽。 “世子一片心意众人皆知。可我朝不同贵国,天子嫁女,需万仪合礼,宗祠规制一丝都不得马虎。许多事情还是要做好计较。” “公子何意?” “此事宜缓不易急。” “狗屁缓急。再等春后,商队诸事都已办妥,我便要归了凉国。到时再要来此地,怕是要再等一年才行。那时候怕是来不及了。” 慕容端玉又填满一杯道。 “春后便要归国?若真如此,时日确实要紧。” “对啊!我整日为此事犯愁。我那帮兄弟也都是粗人,左右出得都是馊主意。真是气死我了。” 慕容端玉笑道。 “堂堂凉世子,今日竟也如此急恼了。” 尉迟骥一头轻碰在桌上,显然有些恼火。 “这要是在我凉国,只消一句话的功夫便知成与不成。如今是在贵国,御知又是陛下爱女,我也只能眼看着干着急。” 两人又碰杯,慕容端玉道。 “世子可知道公主心意?” “说到此事,倒是我莽撞了。只不过当时情急,公主未曾答应。”说罢,又觉不妥,又道。“也没有拒绝。” 慕容端玉却觉得奇怪,先是颔首,接着又皱起眉,仿佛在思索什么。 “这却怪了。难道...” “怎么?是不是公主与你说了什么?”尉迟骥见他踟蹰,便放下手中酒杯急问。 慕容端玉摇摇否认,面色有些作难。 “前日曾听说,吐蕃皇子也曾向圣人求亲,圣人未允。若是世子求亲之事如此磨难,难道是陛下或公主已早有打算?” 尉迟骥原就有些垂头丧气,如今见他说起吐蕃求亲的事更是泄气。一腔恼火无处发泄,伸手抄过大碗自行满上,又是一饮而尽。 “此事我也听说了。陛下虽未应允,但总未拒绝。我凉国虽小,但也是有些气魄的。他吐蕃左右连个定所都没有,整日不是东迁便是西迁,老天爷打雷都不用躲着,反正劈不到人。公主若嫁过去,岂不是要终生与那皇子喂羊受罪。” 说罢又是一大碗酒饮尽。 “公子大才,又擅吟诗作词,比我这粗人心细不少,而且公主乐意听你说话。你倒是给我出个主意,如何?” 慕容端玉道笑道。 “世子征战疆场未曾气馁,如今也为此事作难?这男女之事本早已开化,大黎年青女子皆是意随心动,不用外人参详。即使是民间女子,亦可顺心如意嫁的意中夫婿。公主心直口快,非寻常女子,又是圣驾独女,自当宠爱许多。你若有心,便只管表露就是,左右不过成或不成,又何必如此纠结。” 尉迟骥若有所思,又道。 “陛下既然宠爱,为何不留在身旁,却将她赶出宫外?” 慕容端玉又道。 “世子有所不知。宫闱之事,历朝多有纷争。远不乏阴谋阳谋或杀人越货坑陷无辜之事,就连天子身边亦有流言传说。天子唯独一女,百般疼爱独宠一身。眼见如此漩涡,非但不加呵护,却龙颜大怒。这其中用意之深,怕是公主亦不自知罢。” “真如此这般,那公主若随我去了凉国,岂非天作之合?既远离这狗屁纷争,又可享神女尊崇地位,我大凉草原雪山,美景无数,比这小院不知好过多少倍。” 慕容端玉见他说起凉国之事时全然一脸光彩,所愁之事阴郁不见,便又想起自己寒窗十载一朝被废的事来。他原本亲人早逝,自七岁便随着左师傅学字读书,直至前些年左师傅入土,他又变成了孤家寡人一个,平日衣食起居倒还无挂,只是出入屋内只有一人形影相吊孤苦难捱。索性天资聪颖,看书作画都比旁人学的快,便一心求学,想着有朝一日入了朝阁,早晚不受着孤寂难耐之苦,哪想到两张诗笺送错了人便送了自己一生前途。 想得烦了,又忍不住叹气,举起酒杯饮尽,却被尉迟骥打趣。 “公子年少有为,又才华横溢,京中爱慕者无数。何故跟我一般在这里叹气,借酒浇愁。” 却见他拨弄着桌上酒杯,面带苦笑,仰天长舒一口气道。 “苦读十载却遭此横祸。其中辛酸,世子难以体会。” “原来公子是为前途烦恼。我还以为公子与某一样,有了意中人了呢。”说着,一杯饮罢又道。 “你若觉得报国无门,公子大可随我去凉国施展抱负。虽无花鸟鱼虫,但草原壮丽也可作画。先生大才,将来也可辅佐我冶国安邦。好男儿志在四方,又何必留恋于一方土地。” 慕容端玉谢过他一番好意,转身看着远处天色渐晚,街市里的诸多店铺也渐次照上烛火。橘红色的街道上千家万户,却无一盏灯火是为自己,便又叹道。“我既已学成,又何必徒添奔波。都说福祸相依,柳暗花阴,又何必在意这一时荣辱。我是在这里生养长大,要我就此丢下的话,当真是舍不得。” 第二十九章:悬而未决 /292432明月京却最新章节! 辗转又过了几日,府上事务渐渐顺畅,御知方从榻上醒来就听见春瑶青萝等人前后忙碌,便起身出了暖阁。只见院中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灯笼和红缎子,还有几个疑似匠人的生面孔正在院中垒土造坯,春瑶好似如临大敌一般东厢查看一下,西边指点几声,猛然抬头看见御知批着短袄站在门口,一路小跑进了屋内拿来袄褂子给她添上。 “春瑶,这是怎么了?” “公主。过几日就是新年了,按例是要收拾一下讨彩头的。往年...往年都是内侍和将作监们伺候着,今年咱们自己高兴高兴罢。” 御知见她言语闪烁,知道她是想说往年都在宫里,又怕自己心里难受。便笑了笑,扶着春瑶道:“是了,今年我们自己高兴高兴罢。” 春瑶见她强压心中酸楚,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忙岔开了。“反倒不用去祭祀不用去告礼,省得了那些子琐碎事,挂些红缎子红灯笼图个喜庆。” 御知点点头,指着院中那几个陌生面孔问道:“这些人又是做什么的?” “噢!这些是慕容公子差过来的,正准备在院里搭一凉亭。” “凉亭?这大冬天的却搭凉亭做什么用?” 春瑶诧异到:“公主。是你前日唤我找些人把院里收拾干净搭一凉亭出来的。怎么...” 御知恍然大悟,那日与凉世子和慕容公子在堂上饮茶,两人说起那晚饮酒之事,提起“浅钱碧玉盅,银耳扁嘴壶各拿一对”便惹得堂上好不热闹,春瑶在一旁与尉迟骥解释半晌,他方才明白酒馆与使馆、宴会与便饭、酒器与酒具各有不同,什么身份用什么样制式也有规矩,不可僭越。诸人笑了半晌,尉迟骥却觉得不尽兴,定要拿酒来与他再对饮一局。 “那日是你下套,我以为你们这里的酒不过尔尔,一时未曾提防,多喝了几壶才醉。” 御知见他面红耳赤甚是有趣,便又问他。 “世子,若使得是银耳扁嘴壶就不醉了?” 一言一出,堂上又是哄笑一片。尉迟骥陪她笑了片刻仍是要拿酒,催着春瑶去取来两壶酒。 “今日说什么也要与公子饮一壶。今日你们拿我取笑了一整日,这壶酒算你赔我的!” 说罢,便递过来一壶给他道,“喝不完不许走!” 慕容端玉接过酒壶却不饮,只在那里仔细摩挲,凑近用鼻子闻了闻,又敲打几下侧耳倾听,御知与几个丫头耳聪目明知道他又在下套,只等着尉迟骥上前点破。 “公子不饮酒,却在这里磨叽什么功夫?怎么,不敢喝了?” 慕容伸手将那酒壶递到他面前,摇头说到:“日照落了,烛火尚未映照,一时间看不大清楚了。劳烦世子帮我看看,这可是“银耳扁嘴壶”?” 说罢,诸人又是哄笑,尉迟骥知道他们是笑话自己不懂此间规矩,但见御知高兴,自己也就跟着哈哈大笑。 当晚,诸人又教了尉迟骥飞花酒令,两壶饮尽又添了两壶,御知春瑶也陪着饮了两盏,方酒罢尽兴,直至夜深方才散去。送至院中时,尉迟骥说这偌大院子只此一个树不比使馆中间那凉亭舒服,御知便顺嘴唤了春瑶等暖和了搭一凉亭出来的事来。 “难为你惦记,待三月再搭也是来得及的。”御知道。 春瑶却道是慕容公子指点。三月搭虽来得及,可周围的花草却要待一两个月方能长出来,若周边无其他花草,确实显得冷清。而且三月时节家家户户都要修葺,好的匠人早被人家提走了。值此冬日,备下凉亭所需空间、路石,再埋好花草,复重新添上土坯泥砖,待三月工匠再搭建起来可以便捷很多。 “他说:到时候草长莺飞,便可纳凉于亭下,四下繁花盛开,头顶银杏蔽日。若能与三五好友共聚,便是最好不过了。” 春瑶学着慕容端玉说话,御知却捂着嘴笑了。 “你啊,学得倒是有模有样。” 说罢,外间喊了春瑶过去查看灯笼挂的如何,她便赶紧去了,走时还嘱咐青萝仔细着后厨午膳备得如何了。御知见院中诸人劳作,便回身坐着了,伸手摸到榻边那本《红拂女》,又细想起刚才春瑶所说的慕容公子的心思,心里泛起一阵温热。自己虽身处天家,吃穿用度一应俱全,上有天子照拂下有侍女伺候,但却并未见有一人如此细致体贴。那日闯宫,他也未曾拦着说什么,是知道自己心意坚定,或是自责内疚不敢阻拦?复又想,他被圣人摘了功名也是受到了惩罚,叫他十年寒窗苦读却只得一个永无录用的下场,若是一般学子怕是只能回乡耕田为生了,好在他于京城内有些名气,诗词字画也可换的一些银两。可惜了安别姐姐,这几日不知道如何了。 正思虑间,青萝迈步进来。“公主,外间来了一位女子,说是蜀中姜家的,可穿着打扮...” 话音未落,青萝所说那人已迈步进了院子,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高喊道:“御知妹子,我来看你了。” “凝姐姐!” 来人正是蜀中姜家长女,如今嫁给中书令刘玉溪之子刘文备的新妻姜凝。说来也奇,刘玉溪出身名门,生于书香门第,自己也是旧历年间的状元,自新历开元以来步步高升,后又主考新历科举六次,于文官阵营中名声显赫,大有与尚书令李如山平起平坐之势。如此家族又有如此权势,儿子刘文备却只做了一个文录编纂的小官。大婚之日,坊间多有传言,说蜀中道家的怕是看上的不是儿子,而是这中书令,也有人说蜀中道姜家也是名门之后,刘玉溪年近古稀,撑不了多少年了,他刘文备一个编纂能娶到他们家的女儿那是八辈子修不来的福。 各种话传到刘玉溪耳朵里,儿子多有不忿,可他却不管不顾,只叫他耐住性子多读圣贤书,以静待动。他虽静了,可姜凝却是个耐不住的,自幼习武,一般的流氓土匪在她手里过不了两三招就得乖乖投降。今日这一身束发紧腰的利落打扮,若是配上刀剑,更像是个江湖人了。 “妹妹!我可想死你了。”姜凝进来暖阁,赶忙上前来四下端详,好似怕她少了胳膊腿一样。看了一圈之后忽然伸手推她一把,噘着嘴道:“前几日我要来看你,你居然走得那么匆匆忙忙,害得我没地方去,只好回家呆着了。” 御知方反应过来,又好气又好笑。便拉了她共坐在暖榻上,又叫青萝备了茶水点心,两人才打趣起来。 御知先把那日事宜与她说了,姜凝方明白缘故,接着便又问她那日麟光殿的事,御知本不想再提,可想到安别姐姐如今独自一人在宫里,以后自己都不能去探访的话,或许姜凝可以常去走动走动,便将前因后果一五一十与她说了,却独留了那两张诗笺的事未讲。 姜凝听她说了半晌,方才明了。“这状元郎的事情我倒略有耳闻,可他居然假冒名讳欺瞒郡主妹妹,简直就是活该!若是我知道,我也会揍他一顿解气。” 御知却奇了。“姐姐对状元郎的事情有所耳闻?” “事发之后,我曾在坊间转悠。在茶摊上遇见几个学子,说是状元郎家白发人送黑发人。我就多聊了几句。”姜凝一边吃着瓜子一边说,“那柳万绣家本是镐京人氏,家中三个儿子,老大叫什么柳百乌,好像是死于当年镐京城一场大战里了,然后就留下...” 正说着,话被御知拦断。“镐京城何时有过大战?我怎么不知道?” 姜凝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他们都说的云里雾里的,想必是市井传言也未可知吧。诶!我说到哪了?” 两人复又笑了半晌才接起话把继续说到。 原来,那柳家祖上本就是世代为官,可左右都是七八品。家里三个男丁,偏偏那老大好赌成性,为了还债把祖宅都给当了。后来做了债主的护卫,又做几日不良人,最后不知怎得去参了军,就再没回来。家里还剩下两个,老二的叫柳千奇,小的,也就是状元郎了。他小时候本来没名字,唤做柳万,可长至六七岁时便学得千字文整篇,一来二去竟然诗书字画样样精通,写一手好诗也曾被坊间夸赞,后来家人才给他改名柳万绣,送去赶考。但家中已无积蓄父亲又只是一届小官赚不得许多奉银,于是二哥便去北上参军,打赢过吐蕃人之后,方回了镐京驻地耕农待命。这柳万绣平日便靠临摹字画为生,而且神形兼备真假难辨,大有鱼目混珠之机。 “可惜了,一个状元郎便如此没了,也不知道坊间学子会如何说姐姐。” 姜凝知道她所指安别,又道:“妹妹也无需担心。我听人说,事发之后学子多有抱怨,曾围了国子监要上书抗议。是李大人谏言圣人予了柳家黄金百两田地数十亩照拂哀册,此事便算是了解了。如今已没人再管这事了,左右不过几句风花雪月嚼舌根罢了。” “父皇居然肯为庶民如此。” 御知见心头疑虑已消,既感圣人难以捉摸,又觉得姜凝心宽。 “姐姐怎么知道这么多?是你家刘大人告诉你的吧?” 姜凝知道她拿自己打趣,哼了一声却道:“我家刘大人虽是个文官,却对我百般照顾。若不是家里还有个老刘大人,我想搭个练武的台子他也会帮我的。” 御知又笑。“姐姐竟把夫婿训得如此听话?” 姜凝一摇头,连忙否认。“这却不是我训的。他生来就是如此细致,我所学武艺,本是江湖路子,他竟然能够编纂成书,而且还能根据古籍为我提点一二。看我烦了,会为我备下酒菜一同畅饮,看我高兴便给我讲些历史趣事。开始我还不太喜欢,可处久了却发现,当真是体贴。” 姜凝说着,御知却想起慕容端玉来。若论细致,他倒也是有些心思的,只是安别姐姐原是对他有情,如今又孤在宫里,若自己对他动情,岂不是... 御知被姜凝打断,伸手过来拽着自己的袖子晃了几下。 “妹妹怎么低头不说话了,”复又讪笑到,“莫不是想起哪家公子?” 御知却不与她说笑,低头叹道:“没什么,有点想安别姐姐罢了。” 姜凝被她说得,也有些颇烦,一把扔了手中瓜子,呆呆得坐在那里,忽的又拉起御知衣袖。 “我想起来了!今日来是有事问你。” 御知被她一惊一乍吓得失了神,还未问她,便听她接着说道。 “我前几日听老刘大人跟人说起,吐蕃和凉国都来求亲,众臣议论纷纷。你有何打算?” “我...” 御知见她猛然提及此事,这才忽然察觉自己身处危机却毫无打算。昭王叔家的玉蕤妹子悬梁自缢,自己只顾着哀叹命运无常,却完全忘了这场危机是因自己而起,且仍悬在头上未落。如今吐蕃与凉国虎视眈眈亟待和亲,皇室宗族再无其他适龄女子,若真是为了江山永固,恐怕自己... “不好了,不好了!” 正思虑着,却是青萝从外间奔了进来,顾不得礼仪,只喊着“祸事了祸事了”,春瑶见她如此冒失,正要数落,却听得屋内公主问话。 青萝回道:“慕容公子早上去宫里,被人拦在了宫外,如今被罚跪了一晌午了。” 第三十章:风波将起 /292432明月京却最新章节! 御知上了马车,姜凝有些记挂便一同跟着了,同行的还有春瑶青萝二人。几人在车上聊了几句方知是宫里赵吉托人传的消息。那慕容端玉不知是吃了什么雄心豹胆,卯时不到就站在朱雀门外要觐见圣人,说是有治国良策献上以求陛下宽宥。门郎官知道他是被革了功名的榜眼,便不予理睬,赶了几次又驱赶不走,若是动粗也怕惹恼了公主责怪,只好由着他跪着。直至卯时末散了早朝,他见诸位大臣出来,便跪在那里大喊“学子慕容端玉为圣人献策”,惹得几个大臣纷纷侧目,甚至还有几位看了他的文章之后表示赞同,就连中书令刘大人都有所惋惜,替他面圣求情,结果也被圣人驳了回来。 “爱跪便让他跪着,什么时候想通了,随他自己滚。”政德殿上,圣人怒吼。“无论是谁来求情,都不许再来打扰孤!” 说罢,又将那卷国策仍在岸上。“读了几年书便不知道天高地厚,若真能如此,我大黎朝堂之上岂不都是些废柴!却要他来教我“体恤民情,抚慰民哀,”简直是放肆!” 内侍监程笃汝轻轻拾起那卷册子,默默地卷起堆在了一旁道:“圣人莫要动气,这都是读书读得痴傻的年轻娃娃,哪里知道什么治国之道、御民之道。老奴听说,他是一身酒气,清早卯时就跪在城门外了。恐怕是十年寒窗一时不忿昨夜喝大了酒,罚他回去禁闭反省反省就是了。切莫为小儿胡话伤了身子。” 圣人侧目,心思一转,笑道:“你这是在替他求情。” 程笃汝一脸讪笑:“圣人阴鉴。老奴与他又不相熟,何故替他求情。只不过他恼得您动怒,老奴是怕您伤了身子这才多嘴几句。” “可是,我听说,他与御知的关系,可是好的很呐。每日都要去知儿那里点卯,还一起喝酒,作诗,练书法,大献殷勤。” 程笃汝转念便知自己多嘴说错了话,这才低头悔过。圣人却抚着他的胳膊,将他拉近几分。又道:“知儿是你抱大的,喊你一声叔叔也是应当。今天你这样替她求情,她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的。” 他声音清浅似乎说着安抚的话,但程笃汝听来却是如雷贯耳,顿时大惊失色。自古皇亲皆为贵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其余三六九等只能如尘埃蚍蜉俯首仰视,凡觊觎者或身败名裂或株连九族。自己虽身处内侍监之位,行走与圣人之侧,掌大内诸事,但却知道尊卑有别,断然不敢僭越半步,今圣人此言,恰如金刚怒目当头一喝。 “圣人阴鉴啊!老奴即使有一百个胆也不敢以天家亲眷自居。公主小时候随口喊几声叔叔,老奴也不敢应承,唯恐坏了规矩。臣一片忠心,每日兢兢业业克己勤免,只想着怎么伺候好圣人,还望圣人饶了老奴吧!” 程笃汝声泪俱下拜服在地,等候开恩。圣人却拿起那卷国策摆弄几番复又合上,转身倚在龙榻上,手指程笃汝道:“你要记住,无论是你,还是我,抑或是哪位臣子,哪家庶民,父亲也好,儿子也罢,生来为人,从来都不由得自己掌控。皇亲贵胄也好,三教九流也罢,这世间一切,都是由他说了算的。” 程笃汝不知所以,抬头观瞧,却见圣人单手一指朝上,分阴指的是“上天”。虽心中不阴,但只好俯首称是,只听圣人又道:“去吧,早间未曾用膳。叫人备些羊汤过来吧。” 程笃汝眼阴心亮,得了命后赶忙亲自去了后宫,一来避一避圣人震怒,二来自己也休息片刻。走时,又喊了几个徒弟伺候好圣人,又叫人去往朱雀门口探一下究竟,莫要出了乱子再打扰圣人,再闹起来便拦住就是了。 去人正是前几日被圣人问话的雁儿,因她年纪尚小于圣驾面前许多规矩不太清楚,故只候在殿外与赵吉杜应这些贴身内侍们伺候跑腿。 雁儿一路小跑才到朱雀门内,就看见外间地上跪着一人,两辆马车停在远处看不清楚车架颜色不知道是哪位大人的,仔细观瞧却见御知公主站在一旁,另外还有一个女子正与中书令大人说话。 早间刘玉溪上朝时分便听马夫说家里的媳妇儿姜凝也备好了车马要出门,只当是她又去哪里闲逛就没在意,却没曾想在此处遇见。 只见刘玉溪气的胡须乱颤,不停地抚着心口,似是一口气焦地喘不过来。“你..你去四下闲逛也好,去武馆看热闹也好,总之不能在此出现!快走!” 说着便让下人拉着她上马车,那几个下人既忌惮刘家新妇的身份,又忌惮她一身武艺,作势上前却始终不敢靠近。刘玉溪无奈之下,只好伸手揽过她的胳膊,方走了没几步,便被姜凝撒开。 “家公,我只是去御知妹子那里说了几句话而已。公主急忙忙赶过来,我放心不下才来一起瞧瞧。一没惹事二没生非,您何必这般急躁,”撂下话又转身要去陪御知,“您且回府吧,我随后便归。”,身后却被刘玉溪拽住。 自出嫁之日起,姜凝便知道刘家大人乃是父亲的老师,对姜家也是多有提携,虽不是恩重如山,但启蒙之情育人之恩父亲却铭刻在心,时刻与她提点,要她尊重一二。若是从前,没有父亲要求,不看在夫君情面上,她断然不会对一个迂腐的文官如此客气。 前几日自己去西市闲逛被他嫌了几句,索性几日无事甚是舒服,今日眼见御知有难要帮她,却生生被他拦住,心中无名之火渐盛,转身回来刚要发作,却观刘玉溪面目凝重喃喃摇头,眼眶红润地似是要渗出几滴老泪。 “孩子,今日你便听我的吧。我也是为了刘家和姜家好啊。” 姜凝虽贪玩散漫,但终归自幼学文习武,知道礼义廉耻忠孝信悌是为人之本。今见他如此反常,言语之中近乎哀求,心便软了几分。回首再看御知时,她仍站在跪着那人身旁,想去道别却觉得甚是不妥。春瑶在那看见了,快步过来叫她宽心回去过几日再来,这才放心上了车,随着刘大人的车马一道回了府。 车马声响起,慕容端玉原本伏在地上的身子一颤,晃晃悠悠的直了起来,双腿仍跪在地上,似乎痛得已失去知觉,只感觉两股沉沉如铁铸一般难以挪动。神思缓了半刻方听见有人拽着自己衣衫呼叫,侧目观瞧,阳光正从那人背后照在脸上,晃得人只好闭上眼睛伸手遮做凉棚方敢直视。朦胧之中,但见那人青丝垂洒如春风扬絮,眉目清秀如远山峦黛,却神情焦灼口中直呼自己的名讳。 “公子!慕容公子!快起来!” 御知见他醒了,忙喊了人送水,春瑶早已从车里拿过来,这厢便伸手要喂他,却被御知一把夺去,左手扶着慕容公子的脊背,右手抬起水壶将壶口轻放在早已干裂的唇边与他慢慢送了下去。几口清水下肚,晒了一晌午的他方渐渐有了精神,再仔细观瞧才发现来人正是御知,正要跟她辩解几句,被她伸手打断。 “先别说话,随我回去再做计较。” 那公子今日本是执意求死,但此番见她如此贴己,心里的万千结结都化作眸间的一汪湖水,便再不言语,在几人搀扶下上了公主的马车。 春瑶见他神色初复,知道公主是要载他回了府上,可男女有别,在城门外公主亲自给他喂水本就已经大为出格,若是叫旁人看见公主载了一年轻男子回府,岂不是要坏了名节。便抽身与马夫道,去往左府,御知只道是她着急送人,却道要先回府。 “春瑶,叫车先回府里,与大夫医了再送公子回去不迟。” “可...” 春瑶尚未讲出心中顾虑,慕容端玉便在那里摆手示意。 “无妨,我先回去。家里还有事情料理。” 御知见他言语间气虚体乏,早没有精神模样,便不理睬。 “你今日且随我回去,先在我府上休息下。待恢复起来,我再来数落你。到那时候,你爱去哪去哪,只要别再想今天这般莽撞,若真是我父...惹恼了,再...” 原本想说“再削了你的名册,贬你为奴”的话来,却忽的想起这人已被圣人逐了第,定是心灰意冷才有此下策,便收住了嘴,却见他双目渐湿,缓缓流下两行清泪,道:“仲父昨日殁了,我得回去了。” 慕容端玉幼年间父母双亡,后拜老师前少府监执事左逢良为仲父,与师兄师弟一同长大,此名“端玉”二字便是仲父所起,取“端才行玉”之意。每日仲父教文习字日夜督促,自六岁至十六岁十年寒窗无人问,盼着一朝成名天下知,好以一身本事报答仲父养育之恩,却没料到如今这般模样,饶是心胸豁达之人也难熬这关。又见御知天真无邪性情洒脱,想与她情窦深重,可两人身份似云泥之别,此刻的自己想娶天家之女便犹如登天之难。屋漏偏逢连夜雨,左逢良昨日晌午猝然病逝,慕容端玉一时间万千心绪涌上心头,报国无门、尽孝无路、佳人无缘,这才把酒消愁,趁着酒劲做书一卷名曰《定国册》想呈与圣人,好求得恢复功名,没想到却在门外跪了半日。 惊闻此讯,车里主仆三人大为惊诧,正要问他,车马竟陡然间勒住缰绳,几人险些翻滚在一团。 春瑶扶过御知,正要责那马夫,一掀帘却看见车马已至自家府门外,门子正在那里跪着,几位足蹬皮靴头戴皮帽的内侍站在门口,手捧一张浅色黄纸,见她车架停稳,才朗声道:“圣人口谕。” 第三十一章:山雨欲来 /292432明月京却最新章节! 见是圣人口谕传至,春瑶青萝立即下车叩拜,御知下得了车马,只浅浅躬身行礼打了个礼貌却不跪倒在地。“宣吧,小公公。” 那内侍满脸堆笑道:“公主见外了,小子以往都在御书房伺候,公主见的少,所以不认得。方才不留神冲了您的车架,还望公主见谅。” 御知本想多问几句,但眼下挂念车里趴着的慕容端玉,遂懒得言语,只叫他快些传谕。 小公公却道:“公主,这道谕,不是传您的,是给慕容公子的,还麻烦您请他下来听谕的是。”说罢,便使了眼色,身后两位同样皮帽皮靴的上前两步似要上车。御知伸手一横,“我看谁敢上去!” 御知如此做派,小公公却甚是为难,眼见日头正盛,要到正午时分,再不赶回去复命,怕是要被圣人责问的,只好上前与她求情。 “公主,小子是奉了圣人口谕传旨,这要是不尊礼节不按规制,回去了免不了是要被圣人问罪的。” 御知却不吃这礼,身子靠在车架上,昂首道:“你要宣便宣,不宣便回去。既不是传给我的谕旨,倒省了我接了。什么慕容公子,我却没看见过。诸位就请回吧。”说罢,又与马夫道:“来啊,车马带去后院停了。” 那马夫还在踟蹰,小公公便上前拽住了车架笼头,回首使了个眼色,身后两人便闪开身段作势要上了车架,御知正要发作,却听得身后传来慕容端玉的虚弱声音。 “有劳公公。” 回身一看,却见他面色煞白,顶发散乱,面上毫无神色一团死灰,正颤巍巍从车上下来,春瑶眼见公主要去扶着他,心觉不妙,这小公公是圣人面前的,若是被他看见公主搀扶一个落魄书生,那如何了得,赶忙起身上前两步抢了过去。 “学子慕容端玉尊听谕旨。” 那小公公见他双膝跪地,便双手抱十复高举黄纸,朗声宣谕。 “圣人口谕。学子慕容端玉,读圣贤之书,行狂悖骄狷,着杖20,悔思己过。” 说罢,便听得耳后一阵风声,那两人已备好棍子,抬起胳膊便朝慕容端玉的身上抡了过去。御知本想大喊一声制止二人,可眼见来不及了,径直将腰身一矮,弯腰展臂挡在慕容端玉的背上。春瑶青萝与小公公看见,皆是大惊失色,赶忙伸手过来抵住棒子。 “公主,这...您这样,小子交不了差,难免回去要被圣人降罪。今日,就对不住了。”那小公公说着,上前两步接过棒子便伸手要打。春瑶怒目相视,相挡在御知身前,却被那人拉开一旁,只得唬他几句。 “你敢!伤了公主一根汗毛,你都得拿命抵!” 小公公手上一停,脸上神色一凛,却不是怕她。 “今日是奉皇命来得,交不了差回去也是吃罪,不如我尽心把事儿办了为圣人分忧。你们俩,去请公主回去歇着。” 话吧,身后两人上前既要拉开御知,情急之下她只好双臂拢着将慕容端玉抱在身下,那二人见她如此,只好用力将双手拉开。终究是个姑娘,却能有多少力气,三两下便被二人架开,衣袖也被撕开一道。二人生生的拉着御知回了府里,又跟着送进堂内,春瑶青萝刚跟了进去,就听见那二人转身将门闩了,堵在门口不让其他人靠近。 御知几人被堵在屋内不得出来,只能拍着门框喊人帮忙,可府上几个小子见来人是圣驾面前的,哪里敢动。正喊着,听得门外传来慕容端玉叫喊之声撕心裂肺,想来是板子已经落下来了,御知更是心急,伸手拿起一旁的花瓶摔在门上,落在地上溅起一片细碎。春瑶见她急了,怕她闹出事端再伤着自己,赶紧与青萝二人拽着她往后阁去。三人纠缠起来,一旁的桌椅摆设碰倒了一地,直至门外没了喊声,三人才静了下来。 春瑶使了眼色,青萝轻声去门口看察,果然门已经下了闩,站着的人也转身走了。御知见开了门,知道这板子是已经罚完,抬起撕破的衣袖擦了擦眼眶泪珠,迈步出了门。 府门外,几个小子已将慕容端玉扶了起来,但见他面色灰中带白,两股战战不能自立,靛蓝的袍子上茵起一片鲜红,见自己出来,似是要与她说什么,却将头歪向一边,昏了过去。 小公公三人见差事办了,躬身与御知告了礼便一路回了太极宫,行至政德殿外正遇见程笃汝在门外候着,神色焦急,见他过来了,快步下了阶将他拉到一旁问话。 “怎得这般慢。差事办的怎样?” “回公公。差事办妥了,小人亲自动的手。” “交代你轻点下手,没给我整出人命吧!” “公公放心,小人是高举轻放,累得一身汗。只打了屁股出了点血,用不了三天起了痂就好了。” 程笃汝摆摆手阻止了他,回身看了眼殿内并无异样才放心,又伸手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双目怒睁瞪着他道:“嘴巴放严实点。要是被圣人知道了,你我都要没命!听见没有!” 那人揣好银钱,双手抱十拱礼。 “自当知道轻重,公公且忙,小子这厢便告退了。” 程笃汝四下看了几眼,端了端身子才回身进了大殿,躬身朝着屏风禀报。 “圣人,人回来了。差事也办妥了。” “嗯。”圣人的声音从屏风后面传来,似乎仍在吃食,嘴上有些囫囵。“如何啊?” “回圣人。人已打出了血,腿已经不能行走,怕是要养个把月了。” 候了半晌,见圣人再无吩咐,程笃汝便直起身子,往屏风旁边靠近了两步,等着圣人传唤,却听他道:“你去吧。叫几个人把这里收拾了。” 程笃汝点头称是,出门要叫几个内侍将圣人用罢的碗筷收拾了,赵吉去了书房,杜应去御膳房盯着了,其余几个都是年幼,便照个脸熟点了几个机灵的进去。 “你、你、你,你们三个进来,将器具都收拾干净。手上仔细着点。” 门外本站了四位候着,三个侍女紧赶着进去,独留下雁儿一人在那。 程笃汝见三人具已进殿,便上前几步与她道:“戌时过了,去含光门外候着,有差事要办。”说罢便跟着那三人走了。 圣人用过膳,常皇后早已伺候一旁,端上茶水与他解腻。圣人接过那琉璃杯子勉强饮了一口,去问她事情办得如何了。 “着实不易。这文武百官家的,我都查了个遍,不是已婚,便是尚幼。总不能指一个方出豆蔻的孩子远嫁邻国。思来想去,怕是只能找京畿道以外的几个大臣家里寻访。” “嗯。那就去办。你叫人去鸿胪寺大理寺,拿着孤的手谕去访便是了。”说罢,叹口气又道,“不知道孤给她挡了多少麻烦,她却成天到晚的记恨我。今日杖责之后,怕是以后连府门都不许我进了。” 常皇后知道圣人所指,忙回到:“公主是嫌圣人忙于国事冷落了她。她自幼近你,如今年岁大了,总会阴白其中道理的。” “哼。她,她要是能阴白我这一片苦心,我倒省心了。” 常皇后笑道:“不妨事,外间住久了,她就想回来了。” “她要住多久,我倒不担心。我担心的是,这慕容公子与凉世子两人一前一后一唱一和,没日没夜的往御知府上跑,还有姜凝这个玩伴,那更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这几个人年岁一般大小,都是胡作非为没有规矩的年纪。若真是出了岔子,孤这个女儿,可就留不住了。” “圣人若想留她在身边,何必这般操心。” “嗯?皇后有良策?” “京畿之内几位重臣家中之子皆已婚配,且年事不合。仔细算来,若要留的近些,恐怕也只有王叔家的公子配得上我们御知公主了。” “你是说崔骊?胡闹!这是乱了祖制!何况,那个混账东西如何配得上知儿!” “圣人忘了,王叔家还有一位公子,乃是二房过继的。” “你是说那个孩子?豫霁?” “是了。听说这孩子是庚子生人,虽是过继而来,但王叔甚是疼爱,还请过大儒与他教习。如今正是婚配年纪,又是外家血脉,也不算乱了祖制。两个孩子相知相熟,想必也比外人容易相处。” 原来,常皇后与他同窗共枕二十余载,深知圣人心中担忧,早在多年之前已有今日这番打算,原说要等有了眉目再提,可哪知柳暗花阴,竟将机会送到眼前。 “年岁倒是相合。可是...那孩子无官无职,孤将知儿下嫁与他,似乎有些勉强。” “无官无职方显陛下亲近。若是嫁给达官显贵,也显得有笼络人心之心。再说,古来素有“亲上加亲”的佳话,如今玉蕤陡然殁了,王叔心里怕是也有怨气。若是两家有机会重修于好,将来既可以将御知留在京都,又可以弥补兄弟之情。” 常皇后小心翼翼,将心中所思所虑辩与他听。但见圣人眉心紧蹙,手托着下巴若有所思。 新历三年时,王弟曾送来一车北府枣果,自己与他手谈半日,他才张口言说有事相求。原是其二房夫人乃旧历年间于战时所遇,其入府时肚中已孕有一子,虽非亲生,却聪阴伶俐惹人喜爱,如今天下已定,又曾为自己立夺天之功,故而来请自己开宗苗,将其次子书入族谱。那时,自己正为吐蕃战事烦忧,便说考虑一二,之后便忘却了,但不知为何王弟竟没有再提此事,故而豫霁之名一直未曾入谱。如今阴差阳错,竟将许多事情连在一起,或是冥冥之中原有定数。 长叹一口道:“阴日你去趟大理寺叫他们勘察一番,如德行操守无异,我再叫人拟诏。” 常皇后脸上轻喜,伸手轻抚裙摆附身拜倒在地,口称领圣人命。抬首却见圣人从原本靠的暖榻上探出了半个身子,凑在自己面前,双眼如炬,声音入耳如晨钟暮鼓。 “莫要走漏了风声。” 第三十二章:黑云压城 /292432明月京却最新章节! 戌时方过,剩一个时辰便是宵禁,镐京城的街道上已空无几人,午后飘了几丝雪花,尚未落地便化作了雨水,直将青色石板路浇得拖沓,一些人家早间刚挂上的绸缎灯笼,也被雨水沁透,由鲜红变得深红,遮住里面大半多的烛火,只剩下丝丝光亮映在一深一浅的石砖上,远远的延伸开去。 红拂旧院此时也已闭了门,一个纤细的身影由坊间出来,走到西市口又顺路往北去了,步子不快,甚至有些犹豫,深一脚浅一脚踩得雨水“噗嗒、噗嗒”做响,穿一身深青色的短褂紧扎了,腿上玄色裤子也埋在鼠皮小快靴里,见前方有烛火映照,才抬头伸手撩了下额发,映出半个侧脸,正是早间被刘玉溪劝回府的姜凝。 她是趁午后刘玉溪晚饭后休息偷摸出来,为不惊动他,府里的车马都尚未敢用,直走出了府门外数百尺才租了车马过来这里,可左思右想始终觉得此事太过重大,如此告诉御知,依她的性子,不免要出大娄子。可事关妹妹一生,若与她隐瞒又似乎不妥,如此便在坊外矗了半个时辰,最后闻听宵禁鼓起,方不舍得返了回去。 抬头只见一车架迎面赶来,似是从西门而出,要往南边去的,车前由四匹深色的马拉着,车架上挂着四盏明灯,仔细观瞧,只见其制式花纹皆为宫灯,乃是大内三品以上官员方可使用之物,但那马夫却未传皮帽皮靴似又不是宫中之人。正思虑间,那马车竟不躲避路上人影,径直赶了过来,姜凝急忙转身躲过,冲着那远去车架叫骂声“狗官”,自觉晦气。 那车里也不是旁人,正是内侍监总管程笃汝。得知圣人今夜要在承坤殿歇息,便早已做好了安排,待到用了晚膳,宫内诸事一切妥当,圣人叫人传来崔傅,又挥手屏退其余人,他才敢辞礼告退出了太极宫。又侯了半个时辰,来至含光门外,雁儿已经候着了,两人行了半个时辰出了安远门,这才上了车架。 此前程笃汝只说有差事交代,却未明说是有何事,雁儿见天色已晚车马渐远,想问却不敢问,只好一路默默坐着。车马行了半晌,石板路变成了石砖路,石砖路变成了砂石路后复行了炷香功夫才停下。下得车来,只见是一户人家,程笃汝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淅淅索索半晌才从里面翻出一枚钥匙,伸手便开了锁。大门打开,院内一片漆黑,程笃汝转身示意雁儿从车上掌灯过来,自己迈步往前走了。雁儿胆怯,只得举着灯赶紧跟上。方行十数步,才看见程笃汝伸手推开一门,正在那里点灯。 雁儿举灯细看,屋内东边是一张矮榻约莫七八见方,旁边放着一张茶台,上有茶具若干,沾了几点茶叶都已经干枯。再旁边是一张藤椅,背后的墙上挂着一幅八仙过海显神通,地下有一个小案几,上面放了一尊香炉,里面还有一些香灰,两侧的蜡烛上也满是灰尘,看来这里原主的似是一个信道之人,只不过许久未归了。 “程爷爷,这里,是何人居所?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程笃汝掌起灯,屋内渐渐亮堂一些,见她问起,笑了笑坐回了榻边,伸手将袍子捋了捋,好似卸下一身疲倦。 “嗯?午间不是告诉你了吗?爷爷有差事要你办。” “不知是何差事,还请爷爷明示。” “来来来,过来些。”程笃汝招手,让雁儿站得近些,复又问她。“你怕不怕?” 他问的突然,雁儿想了片刻方说:“怕”。 程笃汝伸手过去要抚着雁儿头发,刚微微闪躲两下,见他面上似有怒色,便不敢了,只能任由他在那。 “不怕。这里是爷爷的故宅罢了。听说,你是河东人氏?” “回爷爷,是河东人。” “家中可有其他人?” “父母和幼弟均在河东家中。” “哦。为何入宫?” “幼弟私塾月贯80,家中无以为继,所以送我入宫。” 程笃汝默然颔首,似是有些感慨。“如此。好孩子,过来吧,先替爷爷把靴袜脱了吧。” 雁儿跪地伸手将靴子袜子都与他脱了,又见他站起身子叉腰站着。“袍子也下了吧。今日你把爷爷伺候了,往后你便随我出入。早日挣得银子,早日回家。” 雁儿口中尊是,与他将袍子脱了转身又找了地方挂着,免得明日起时皱了穿不得了。 再转身时,却觉眼前一个黑影扑来,正是程笃汝怒目圆睁,脸上被灯映照一阵红一阵黑,但眉目狰狞,双手如钳一般掐着自己的胳膊,浑身较劲作势要将自己拉向榻上。 雁儿年幼,又生的瘦小,尚未反应一二便被他扔在榻上,刚撑过来身子要跑,正被程笃汝欺身压在那里。 “好孩子。今日听爷爷的,明天便赏你银子。只要你在宫里一日,爷爷可保你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说着,程笃汝的手已探向雁儿。眼见自己动弹不得,腰中搭扣一松,一双大手要欺了过来,雁儿不禁嚎啕大喊,似是要将巡街的骁卫喊来。 “来人啊!!!救命!!!” 程笃汝被她惊着,先是一愣,而后伸手一巴掌抽在雁儿脸上。 “啪!”,顿时茵起一片红肿。 “喊啊,怎么不喊了?”程笃汝见她不从,身上的火就逐渐灭了,便退了半步由榻上下来,伸手在烛台上拨弄几下灯火,一脸的戏谑。 “这宫墙内外,除了几位一品大员,就是公主和郡主,都得叫我一声“叔叔”,再不济也要喊我一声“公公大人”。你一个小小侍女,能喊多少声响?又有谁能听见?听爷爷话,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要想想你的家人。” 雁儿本被他扇了巴掌,趴在一边流泪。此番被他恐吓,渐渐的没了声音,只如惊弓之鸟般静静伏在那里发抖。程笃汝以为言语起了作用,便换上一副面孔,又凑近了些。 “你若从了我,往后这宫里谁也不能拿你怎样。若是有人欺负你,你告诉我,我扒了他的皮!” 说着又把雁儿搂在怀里,待她渐渐静了,方将她松开,伸手捋了她额角青丝,又擦去眼角热泪,见她楚楚可怜,不禁邪念又起,起身松开怀中的雁儿,迈步过来要熄了那烛火,好趁黑作恶。 烛火刚灭,升起一缕青烟,屋内霎时一片漆黑。屋外传来一声梆响,却是亥时了。 程笃汝侧耳,正要欺身过来,只觉身下忽然一紧,一股钻心疼痛由下身腹部涌了过来,整个人身子都缩了一团晃晃悠悠要倒,也顾不得手边是桌椅板凳只管扶了上去,却伸手摁住了一盏茶杯。疼痛之下,竟生生将那茶杯摁碎在案几上,又打手心内又钻出一阵痛。程笃汝蹲坐在地上,抬手闻了闻,直觉得一股血腥味直冲脑海。 “贱货!晦气!”程笃汝骂着要起身揍她,却听房门吱哑被人推开,心中顿觉不妙,可身上疼痛实在难以站立,待勉强起身,要掌灯寻她,却见雁儿身影正推开府门,迎着丝丝光亮迈步奔了出去。 “混账!”程笃汝喊了一声,见再无动静,便迈步追赶出来,出门左右却无雁儿身影,心中暗骂不止,想再追赶却怕遇见巡街的认出来,左思右想,只好悄然阖上大门进了内屋。 程笃汝坐在床榻上,寻了纱线将茶杯割裂的掌心裹着,思虑着明日如何与圣人交代。若是被圣人之知道,又当如何辩解,却不知此时已经晚了。 昭王崔傅刚从政德殿内出来,神色恍惚。抬头看着满天云彩在黑夜里变得灰白,透不出半点星光,攥了攥拳头似乎心有不甘,方察觉手里还捏着一颗白子,摇头喃喃自语。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啊。” 下了殿前玉阶,只见迎面走来两人似是要进殿面圣,却是齐王崔琰,但身后并无其他禁军跟着,只有一名侍女颤巍巍躲在身后。 “昭王叔。”崔琰拱手道。 崔傅见是他,又想起玉蕤之事,顿时心头火气,将那棋子用力掷在地上甩做两半,拂袖而去。 崔琰见他远去,也不多言,只迈步上了御阶。 殿前四下空无一人,内里灯火通明却无半点声响。崔琰正要禀报,却听圣人声音响起。 “带进来吧。” 崔琰低头称是,推门将那女子引了进去,那女子见了圣人顿时跪在地上哭起来,圣人也不问话,只静静看着。崔琰心知肚明,举手告辞。 “父皇,明日是王叔家玉蕤丧葬,臣应前去祭祷。一应事务,已交代副手诸人。” 圣人点头称是。“嗯。原是该去的。顺便,去库里领金花十朵,算是孤给这孩子送的纪念吧。” 说罢,挥手屏退,又道:“哦,对了,顺便代我看望一下知儿。过几日便是元日了,到时候家宴,也可与郡主、豫霄,同聚一堂了。去吧。” 崔琰本躬身要退,却见圣人迈进几步,伸手抚上自己肩膀,言语温和。 “今夜无事。回去歇着吧。” 第三十三章:池山玉碎 /292432明月京却最新章节! 远处几声啼叫,灰蒙蒙的天色逐渐滚白。炷香烧过,坊间渐渐有了几个零散人影。 昭王府虽门庭高大,但院内却不如齐王府邸阔绰,甚至比殿上一品大员的府邸都要平凡一些,即是他为避嫌不惹人耳目故意为之,也叫人觉得实在难以置信。诸人都站在堂下,闻听几声鸡鸣,抬头观瞧几眼,举目相对,皆知送别的时辰到了。 此刻的昭王府上下素绸遍裹,两杆白色纸旗錾金绣银做芍药花状,轻飘飘低舞于院落之中,迎面便是府邸大堂,香案烛台香炉一应俱全,正面墙上悬着一副人物画像,画上草色青青,一长发女子着鹅黄羽衣憩于紫藤葡萄架下,眉目含笑朱唇轻启,上提落款“愚父泪赠爱女玉蕤天兴十六年腊月廿三”。画像下方摆了些坠子、荷包、绣帕,都是其生前喜爱之物,另有裱碟纸人纸马纸钱一字排列于案几之上。众人亲眷宾客站列两排,昭王崔傅夫妇及次子豫霁站立主位,宾客如御知、崔琰、崔豫霄、皇郡主安别其余大小官员约二十余人,先后焚香祭之,却不见崔府长子崔骊的踪影。 诸人一一奠罢,崔豫霁含泪嚎啕: “呜呼!汝生于斯葬于斯,吾妹魂魄复憩矣! 天兴十六年腊月廿三,仲兄豫霁受命代父奠宗室三女玉蕤尚飨。 呜呼!生前既不可想,身后又不可知;父母涕泗兄犹在,回头不见血肉亲。哭哀不闻言,奠祀不见食。纸灰飞扬,朔风野大。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泪罢,堂上诸人动容,崔傅拭其泪,蹒跚上前以黄纸裱碟焚于像前。 上书“天兴十六年腊月廿三,昭王傅之女崔玉蕤卒于京畿。今辅以金纸绛罗绣络为帐幕者两队,结幢节伞盖,弥街茵日。又有男女道士为侍从引,焚升霄降灵之香,击归天紫金之磬。金花十朵,银花十朵,如意一副,玉馔一斛,饼餞十车,绢绣各二十匹,银钱十万两。祈佑垂怜,早登灵霄。” 青烟慢起,掀起几片黄纸袅袅盘桓与梁前檐上,一个熟悉的面孔矮了矮身子将自己从屋顶隐去,翻身离开了。 诸人一一告别,只有御知与豫霄留在堂内,王叔夫妻二人虽不再以泪洗面,但声音里仍掩不住的悲痛与哀思。御知站在屋檐下,看着炉内升起的青烟在迷蒙的天空中飘散,不禁流下眼泪。 玉蕤就这样殁了,但自己仍能听到她嬉笑的声音,还有翻飞的裙裾,莺莺燕燕地灵动于堂下院内,干枯的葡萄架上似有嫩芽生长,院里流转的光线映照出来的都是鹅黄。 她去了何处?是太液池,还是后花园,抑或是哪间小阁? 都说百姓女子命如浮萍,可玉蕤生在昭王家里已是万分不同。却又能如何,连自己的性命都不得自由,有人要拿,就得交出去,丝毫不能反抗。若不从了,便被人弄出些不忠不孝居家遭殃的罪名压在身上。她如今走了,和亲的差事是不是要落在安别姐姐的头上?她若是去了,那是我害了她,可她若是不从,是否还会如上次那般...自己原是不想的,可父皇也从来问过自己,只生生将这些罪责搬到她人身上,去或是不去,叫别人拿命来抵。这到底算是疼爱,还是命里注定的残忍,若是母亲尚在,她会如何去劝圣人? “走吧,时辰快到了。” 崔豫霄站在身后,轻轻叹出一口气,提醒她该去那里了。 看着眼前的崔府大门披白挂素,御知又躬身对着血红大门深深施礼后,方上了马车。那马夫催着车马离去,一路直奔东郊九坊,至左府门前时,已是辰初。 说是左府,可门上并未书写府邸字样,独留一个大大的”左”字在门匾上,门庭虽只有车马距宽,但门前干净如新,有黄土覆地,榆水倾洒,再加上匾额书法精妙,更显得不是寻常人家。 崔豫霄正欲敲门,却见府门半掩,似正是在等他们。府上白练素裹,香炉黄裱与昭王府并无不同,但纸钱纸人却少了些许,只有四对纸人在侧,纸钱约莫也只有三层。香案上除了一副男子画像,还放着陶盆玉器笔墨纸砚等物,似是逝主心爱之物,以做祭奠。两年轻少年披麻戴孝正跪在灵前,旁边一妇人神色疲倦,沟壑含泪,似是已哭了一夜未眠。堂上主事的是正是其中一位少年,见他二人进来,起身过来告礼,又引二人入内见了香,便差人带去了西厢房,自己仍旧去灵前跪着了。 府门虽小,可装点雅致,一目不能望尽,转过阆苑方见西厢瓦房外青萝与一个小子交谈。见他二人过来,急忙行礼迎接,御知上前两步站在窗外侧目,后回身问她。 “慕容公子可好些了?” “嗯。今日能下地了。早间忙了一个晌午,伤口又开了些,这才躺下半刻,您便来了。” “照这么说,三五日便可恢复?” “怕是要五日了。大夫来瞧,说是下手之人是个行家,留得乃是皮外伤。只不过公子体弱才恢复慢些,若是青壮汉子两三日便可恢复了。” 崔豫霄在一旁笑道:“早就听说宫里的小公公们练得一手好技法,或击纸不裂,或点水不洒,今日方长见识了。” 御知见他发笑,脸上不悦:“公子因我失了功名,前日被父皇杖责到双股流血,是我亲眼所见,哥哥却说的如此轻巧。” 崔豫霄脸色轻描淡写,但言辞之中似乎有所猜测。 “父皇一向专权,如此教训倒也正常。可这执杖之人,定是有所准备才如此行事。或许,是父皇有意为之,也未可知呢?” 御知未曾这样想,被他提点几句反倒愣住。却听得身后脚步声起,原是左夫人到了。 “愚妇见过公主,见过景王。” 诸人扶起左夫人,劝其节哀,正要问话,却见她面色铁青。 “我儿已是布衣之身,何敢劳累公主大架亲临寒舍。前日也挨够了板子,如公主还有什么要教训得,只管骂我这个妇人就是了。” 御知见她如此,想来定是心里有所误会,正想辩解了,忽地想起这些前因后果,愈发觉得若非自己与他锦书暗寄,又何至于他今日如此狼狈。 左夫人眼眶红润,音色愈来愈沙哑,嘴角翻出一些唾沫,显然是有些急躁,可言语逐渐激烈,似乎有诉说不尽的不解和愤怒。 “玉儿自幼孤苦伶仃,是我不忍看他遭战火屠戮方收留膝下。我的亡夫勤勤恳恳于少府监执事十余载从无差错!他每月的俸禄不过七两九钱银子,却要省下许多与他置办书籍画册,教他读书作画练字作诗。眼看十年寒窗功成名就,玉儿年幼,家里的吃食,夫君总是多给他几分。为什么!为什么竟落得如此下场!苍天!我左家,究竟犯了什么罪责,要受到这样的惩罚!” “母亲!”屋内,是慕容端玉有气无力的喊声,想来是已经听见了母亲的这番言语。 “今...今日冶丧,何故说这些。您快...去歇息吧。” 御知正要答话,却感觉胳膊一阵疼痛,一旁的青瑶一阵惊呼,原来是自己被左夫人双手死死的钳住,不得脱身。 “这...左夫人..您先放手。” 诸人在旁伸手拉她,却无论怎样都不能挪动一分。但见其神色逐渐静了,几人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但见她道:“如今这般模样,他还是一心为你考虑。可是,他不知道这样会害了我们左家!公主若有心,愚妇求求你,替我劝劝他罢。” 御知不知该如何作答,但一时心头慌乱,将慕容端玉之祸,安别之劫,玉蕤之死诸多往事串做一团后愈发觉得急躁了,情急之下猛地将衣袖从她手中脱出,正要大喊一声,却见身侧屋门大开,慕容端玉神色憔悴,侧依着墙边站着。 “母亲。我过两日便可下地。功名之事,既已没有了,便不挂念了。或许儿可像父亲那样,做些书画养家度日。前日被圣人杖责,实非公主之罪,是我咎由自取。妄想...” 一句“妄想攀龙附凤”堵在嘴边,心中如有万把钢刀掠过,再说不出口。想起这些日子里两人提笔作画赌酒作诗的快乐,好似就在昨日一样,如此弥足珍贵,令人留恋不舍。可皇权在上,即使是公主自己亦不能左右,更何况自己只是一个被夺了功名的书生。自己的前途和未来,都曾经挂在国子监的黄榜上,也曾书写在翰林院的国史本记中,可十年寒窗苦读哪里抵得住权力的一声令喝。如今义父去逝,母亲疲累不堪,自己还在这里妄想着圣人开恩,简直是痴人说梦。眼前的人虽于朦胧间朝思暮想,可自己尚不知道,该如何选择。 今日,就算了吧,来日,再说吧。 或许,没有来日也好。 正要开口与她告别,却听她道:“别说了。是我害了你。” 御知说罢,躬身与左夫人告辞,回身出了院子,至阆苑处身影稍作停留,似要回头,却径直走了。 左夫人看着暗沉沉的天空飘下几片雪花,喃喃自语:“都说好人有好报。可我左家,竟走得偏差了。” 雪越下越大,直至金殿之外亭台楼阁落雪容金,变化出一副祥和的青素模样。 政德殿外的人被屏退数丈以外,里面只留一仆一主。身穿赭黄袍的圣人正看过程笃汝的掌心细细观瞧,见纱布上隐隐渗出一丝血色。 “孤给你的奉银、赏钱,也不算少了。为何不请两个下人伺候着?如此不小心。” 程笃汝看着案几上那枚熟悉的略微发旧的茶杯,面色冷峻不敢怠慢,双手颤颤巍巍的举过头顶而后匍匐于地,将身子弯成虾状跪倒,声音也近乎祈求。 “老奴原先那宅子,到了休沐之日便门庭若市。纵然是夜里,也经常有车马停留,实在不堪其扰。臣伺候圣人,自知当克己勤勉,不敢越雷池半步。臣是为了躲避烦扰,故得那么一所小宅避避清净。还请圣人阴鉴!” 圣人摆摆手,翻弄着手上朝臣递过来的折子,似乎并不在意。 “我知道,你是为安心求清净。今日孤也未曾怪你,起来说话。” “老奴死罪。臣...” 却见圣人起身,将那茶杯递了过来还给了他。“先去趟刑部,看看审得如何了,再去大理寺,宣他们过来。” 程笃汝接过那茶杯揣在怀中,白须颤抖,躬身行了长礼,谢圣人体谅之情,又听圣人道。 “以后做事记得擦干净些。” 第三十四章:风云变幻 /292432明月京却最新章节! 大雪飘了一夜,至次日晌午仍未停歇。崔琰从兵部回来后满肩霜花,脸上更是阴沉。 原是听营里的弟兄说骁卫营人的早间拉着一辆马车奔北去了,随行的几位都是韩将军的亲信。几人手持将军令拒不受检,剑拔弩张之际是内侍监程公公调解,说这车里是十六字案的证据,任何人不得靠近,几个兄弟才只好放行。崔琰念及此事与姚方性命有关不得不问,又兼自己与韩将军关系尚可,便走了一遭,没想到他三缄其口,只说与这件事与殿下无关,还请他不要再关注。 迈步进了庭院,只见管家满面欣喜迎了过来,正要问他为何事如此欣喜,却见堂下走出一位男子,虽蓬头垢面未换洗干净,但自己却再熟悉不过。 “姚方!你...” “殿下!小人回来了!” 此时,姚方仍然不敢相信那纸口谕是真是假。刑部大狱历来是九死一生之地,凡打入牢中之人非斩首示众,即永世困在其中无解脱之日。自入狱以后,每日只得一餐饮食,朝不见天,夜不见月。但闻得晨钟暮鼓之声始知日月更替了十余日。今日赦免,如出笼之鸟逃出枷锁,此刻见了崔琰,竟眼眶红润,如获新生一般。 崔琰见他出狱却并不兴奋,以为是他擅离牢狱,急忙问他:“你...是谁带你出狱的?擅离大牢可是死罪!” “殿下!殿下,不是我擅离大狱。是韩将军亲自传圣人口谕,赦我罪责的。” “圣人口谕?那为何值守的兄弟们没有人看见你?”崔琰仍旧不信。 “殿下,是骁卫营带我出来的,直到北门方放了我。韩将军命我在车里坐着,不许发出一丝声响,否则就抓我回去了。我在车里听见兄弟们跟骁卫争吵,奈何...归来心切,所以兄弟们没看见我。” “你说什么?” 崔琰见他言说自己是乘车于北门而出,猛然想起韩登所言,大为疑惑。便将早间去刑部之事与姚方说了,姚方似懂非懂。两人闲谈几句,姚方便转身回去换洗了衣衫,见崔琰正在屋中闷坐,上前说了一桩怪事。 “女尸!?”崔琰大惊。“你说骁卫拉着你的车里,还有一具女尸” “正是。而且是一具年轻女尸。看打扮,似乎是宫里的内侍。奈何天寒地冻,那女尸似乎从湖里捞上来的,浑身身上都结成了冰疙瘩。”说着,姚方又从怀中掏出一片蓝色碎布。“这是我从那女尸身上敲下来的,当时衣衫均已湿透,冻得如琉璃一般坚硬,却极易碎裂,我把双手搓热,在冰上捂了一会儿便取下一片来。” 崔琰接过那片蓝色碎布,心中若有所思。“或许那女子,我曾见过。” 见姚方诧异,崔琰便将前日夜里,奉圣人命带人巡街注意巡查一位年轻女子的事情与他说了。又说那女子衣衫散乱,神情慌张,但手拿一枚茶杯,见到自己时口中直念“我有要事回禀圣人”。观其言查其行,似乎刚经历一场劫难,而且是圣人有意安排,可惜入宫之后自己被赶出殿外,所言之事便没了头绪。 “不过,既是有人做局有意为之,那么必有鱼儿上钩。你既然回来,不妨先去查一下这里有何异常。” 姚方领命,又与崔琰二人将狱中之事言说,自己既无动机,又未供词任何线索,想必已经洗脱罪责了。崔琰却道。 “你的罪责今日能够洗脱,却不在于你自己。” “那...在于圣人?” “在于民妇。” 姚方恍然大悟,连连点头称是。 兄弟二人许久未如此畅快,此刻闲谈甚欢,一时忘了时辰。管家进来说晌午饭食妥当,方觉尽兴。两人一同食过午饭,姚方换上轻甲一脸喜色,要去营里与诸兄弟打个招呼,今夜怕是不醉不归了。 牵过马匹,刚转过坊间门廊,却被一赶丧的车架挡住。那人披麻戴孝,低着额头看不清楚样貌,手里挽着一辆牛车,也不吭声。那车有些破败,走起路来轮子不堪重负吱吱作响,车上横躺着一口棺材,棺材上虽漆有红泥,但看起来质地稀松,并非楠木或榆木所制。 姚方见他是寻常百姓,又是送葬大事,便牵过缰绳将马靠在一边与他让路。 “节哀顺便。” 那人脚步未停,只颔首行礼,姚方侧目窥其貌,见其神色委顿,但隐约竟觉得有些眼熟。想了片刻欲上前问他却觉得有些不妥,只好望着车上那杆诏魂幡远走。 一路回想着那人,一路闷头赶路,直到了安远门外,几个门郎官见副指挥使回来,皆为欣喜。这几个兄弟本都是原来北上军营里的弟兄,又兼他每日从安远门回齐王府来去总要照面几回,便比其他人熟络一些,见他安然无恙,纷纷上前道贺。 几人搂肩搭背闲谈几句,姚方说起夜里换了班一同吃酒庆贺庆贺,回头却发现少了一人。 “怎么未见刘十三兄弟?” “兄长。你却不知。十三兄弟前几日撞大运了。他和另外一个江东的弟兄,一同被调往骁卫军丁卯营干活。昨日又一同出去办差,去往江东数日。既得赏银又可顺道回乡探亲,哥几个好生羡慕呐。” “你说什么?去往江东?” 姚方察觉到一丝危险,赶忙策马回了齐王府。约莫两刻功夫,姚方不等拴马便快步奔进堂内,遍寻不见崔琰踪迹又转身进了内苑,正与管家撞了满怀。 “哎呦,姚将军。” “管家,可看见殿下?我有要事...” 姚方尚未说完,却听那管家一脸苦相道:“将军,殿下就在内苑。您还是进去看看吧。” 管家转身走了,一席没由头的话惹得姚方抓耳挠腮不知所以。迈步内苑,便听见屋内传来水壶烧开的呲呲声,可崔琰一人在屋内端坐,竟不管不顾,眉头紧锁双目紧闭,似是为何事烦忧。姚方走的急了,见桌上茶杯斟满茶水拿起来便喝,却被冻了满嘴。 “嗬,怎么是冷的。”伸手拿来铜壶兑了半杯又饮了。“殿下。” 崔琰见他过来,缓缓睁开眼,一边伸手取过铁钳夹过两块煤碳放在炉中,一边问他为何又回来了。 姚方即将所闻之事与他禀报,骁卫素来值守京畿,只听圣人调遣。但此时调二禁卫入营,又派去往江东办差,分阴是奉旨试探殿下。又说本以为赦免自己是因洗脱嫌疑,如今看来,圣人对殿下仍有所怀疑,殿下万万不可大意。 言罢,崔琰仍是眉头紧锁,低头沉思半晌后方道:“方才,我让管家去宫里送些书籍字画给豫霄。顺便要他去请内侍监程公公晚间一叙,结果...”说着,崔琰长叹一口气,似乎心有不甘。 “怎么了?”姚方问道。 “管家说他以“今夜当差”为由,拒了自己,予他钱财竟也不收,这才悻悻而归。” 姚方思索片刻道:“许是今夜真有差事安排?要不,阴日我再派个机灵的去瞧瞧?” 崔琰笑道:“早间我问过韩将军,圣人今日都在承坤宫歇息,想来并无他程大太监什么事。恐怕,当差只是一个说辞罢了。且,他一向是贪财好色,胆大包天,今日如此谨慎,想来必是出了麻烦,不敢伸手了。” “程公公做了内侍监多少年了,私下里,连皇子公主都喊他一声叔叔。又有谁能攥住他的把柄,令他如此?” 崔琰心头闪过一人身影,倒吸一口凉气,顿觉大祸临头。口称:“是了,是了。” 程笃汝自旧历年间便在颖王府上伺候,原先的管家老程叔便是其兄长。二十一岁时因家中父母亡故,兄长不忍其独自一人漂泊在外,告请那时的颖王殿下收留。颖王,也就是当今圣人,念其忠厚老实牵马坠蹬十年如一日,便允了。这一留便是二十载,谁也未曾想到,程笃汝竟能从一个小小门廊做成如今大黎朝的内侍监大臣。可常言道,人心不足蛇吞象,自天下太平以后,这些年暗中豢养女子不下十人次,且年轻不过十五六岁上下,更有种种耸人听闻之事不绝于耳。那京畿道使与镐京衙门知道他与多为朝臣私交甚好,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今日如此谨慎,定是有细微把柄被圣人知晓,故而不敢再犯。但不知其所犯何事,若是被圣人知道自己与程笃汝尚有所谋,那可真的是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了。 两人正商议着,门外管家禀报。 “殿下。骁卫将军韩登大人求见。” 崔琰带着姚方迈步出了内院,至堂下时,韩登已坐在那里等候,见他过来,赶紧上前行礼。 “殿下,出事了。” “怎么了?”崔琰有些紧张,心中不住盘算,莫非是自己所做之事被圣人发觉。 “不知殿下是否知道,前几日,我从禁军调了两个兄弟去了骁卫丁卯营的事情?” 崔琰摇头道:“不知。不过我听说这种小事每隔几个月就有一次,多则七八人,少则一两日。往日都有姚方看着。自他进去以后,我也从未过问过了。怎么了?” 韩登抱拳道。 “不瞒殿下。这骁卫营是圣人亲军,又兼太极宫巡防一事,所以素来只征调个军精锐壮士。其中责任重大无需赘述,可...可奉银却比禁军要少一些。于是,偶有个别军士谎称生病或回乡丁忧。每每此时,便要去各处补上些人数过来。上旬,我骁卫营里有两位老兵离营,一个说是老母亡故,一个说是父亲重病,我便没多想,先叫他们回去了。结果这两人一去不返,问了原籍长官,也是毫无音讯,无奈之下,我才赶紧从禁军中征调了两位兄弟补上。” “你说的那两人,可是刘十三兄弟和他同乡?”一旁的姚方问道。 韩登点点头,神色不安。“是啊。我看他们二人年轻,便把名册抽了上去。结果没想到,这两位兄弟刚来没几天,就...就...” 崔琰见他神色为难,便知其中所有变故。 “是出什么事了?” “哎。”韩登长叹一声,“死了。都死了。” “死了!?”姚方大惊,崔琰侧目方止住了他。 “骁卫死了,报往兵部善后即可,你若只是为此事前来,倒有些多此一举了。究竟发生了什么?” 韩登拱手拜服。“殿下阴鉴。” 原来,自骁卫营走了二人之后,韩登即从城防个军营处筛了20人名单,欲增补进来,最后是看刘十三两人出自禁卫,或是面熟的兄弟,或是年轻力壮,便将其调入大营,每日操练。前日圣人差人问话,见姚方与赵鹏寡妻均蓬头垢面却吐不出半句有用的线索,便差其将这两人放了,所有卷宗也交由大理寺全责查办。想来那民妇在牢狱之中坐得久了,又兼冬日天冷,恐是冻坏了腿脚,一时不能行动。韩登念其是战友遗孀,便予她几两银子看病,又差刘十三两人去雇了轿子,将其送至江东府,顺便可回乡探亲几日。没想到,出发一日后,刚入江东界不过二里,竟遭歹徒袭击,刘十三二人与那民妇,还有轿夫均被三位蒙面人当场截杀。索幸,遇山中赶集猎户归来,将那三人逐走,又差人报官,又过了半日快马加鞭,镐京城里方得了消息。 “简直是骇人听闻!圣人可知此事?” 韩登拱手:“回殿下。事发江东,府衙收了消息便按照制度,先发给了兵部军曹。军曹听闻后便递给了侍郎大人而后又转呈给了圣人。若非圣人传召,在下恐怕尚不知道此事。” 崔琰上前两步,问:“圣人如何反应?” 韩登道:“圣人震怒。勒令在下三日之内查出缘由。” “可有那几个蒙面人的线索?” “有两个猎户说,在与其缠斗时其中一人面罩脱落,所以看了个大概模样。在下已经派人去江东协查了。” 崔琰点点头,又问:“韩将军过来这里,圣人可知道?” 韩登知道他心中所忧,抱拳道:“殿下放心。此二人刚调营不久,手续尚未走完,按道理也属禁军管辖。韩某过来也是公事公办,想来也无可非议。” 崔琰见他如此打算,心中方算是轻了些。可这行凶之人究竟是谁,着实令人头痛。眼下十六字案尚未有定论,作为禁卫主将责任在所难免,自己又与圣人常有嫌隙,如今姚方刚刚出狱,嫌犯家属却在回乡路上遭遇横祸,无论怎样看,都像是自己派人杀人灭口。又有程笃汝婉拒管家邀请之事,看来圣人对自己的怀疑怕是只增不减,甚至是故布疑云也尚未可知。 韩登又回了几句,说完来意之后便要回营查证线索。姚方见其走后,伸手擦了擦额上冷汗。 “殿下。还好我早间早宫里走了一遭,许多人都看见了。要不然,这行凶之人怕是非我莫属了。” 第三十五章:斗酒十千 /292432明月京却最新章节! 冬日里北风萧瑟,卷积着凌乱的雪花拍打在人们脸上,虽然已不像早间那般大雪,但仍能落在肩头发梢,将风里来往的行人覆上一层霜色。人们行走在苍茫一色的镐京城里,就如同白日里举起的烛火一般微不足道。 西城的街道要比东城冷清很多,也许是此间商铺稀少导致,也许是这里达官贵人宅府辽阔所致,总之,这午后的街道上竟没有几个人影。红拂故居在风雪中露出她与众不同的红色老旧砖墙,默然讲述着从前那些动人故事。一个青袍男子束发挽髻站在墙外,缩头拢肩,身上落满雪花,不住地颤抖着双脚,双手抱在一团套在袖管里揉搓几下再拿出来抚在脸颊上,偶尔身子还会趔趄几下,显然是冻得有些难忍。 春瑶惋惜地将门阖上,转身回了暖阁,见御知仍在那里闷头读书,心里也是毫无办法。与青萝姐妹二人相视一眼后,长叹声各自忙去了。 御知见她二人走了,才将手里的《红拂传》阖上,又从怀中掏出那枚玉佩。看着封页上的红拂女的绣像,听着窗外凛冽呼啸,不自觉得将那玉佩攥得愈发紧了。虽见他如此两日都在门外候着,顶风冒雪甚是可怜,三番几次都想开口放他进来暖暖。可自从与她相识,他便接连遭罪,那日听左夫人一席话,方觉得是自己错了。既然造化如此,自己又岂能为一己私念再生事端。想了半晌,又觉得困乏,侧身又躺下了去。辗转半晌却难以入眠,心里总觉得空落落地,自己也知道所谓何人,便又起来,拿过书来却一字半句都看不下去,只擎着书在那里呆呆枯坐。 天色暮合,青瑶见她神色倦惫,便叫人将晚饭送了进来。御知却说没甚胃口,青瑶知道她是心思忧虑,可又担心她饿出病来。来回劝了几句,她仍旧不用,只好亲自收走了。 刚从后厨回来,站到门外就听见门子在院里“哎哎”地打着招呼。青瑶赶紧上前几步,侧耳过去。两句话的功夫,青瑶快步行至门边,顺着门缝左右看了几眼不得真切,又轻轻把门打开半扇,探出脑袋去仔细看了之后方回来,面露喜色地进了内屋。 刚要说话,却见御知一脸焦急,欲言又止。青瑶装作不知,只忙着手上活计,御知再也忍不住了,从榻上翻身下来,拉住她的胳膊问道:“他怎么了?” 青瑶见她急了,只好与她回了。“门子说,那公子在门口冻得痴傻,也不知道躲在檐下挡风。若不是凉世子看见,强行将他拖走,怕是此刻已经冻成冰雕了。” 那时,慕容端玉正在雪地里枯等,身上杖责的伤尚未完全恢复,站到入昏时分已有些体力不支。欲再等到戌时回去。不想一阵马蹄声过,身旁出现一位男子,却是尉迟骥。 尉迟骥见他来了,相邀一同进去。伸手要去敲门,回首见他仍站在那里不动,有些好奇:“公子不进去,要在这里吃雪片子不成?” 慕容端玉已被冻得有些疲了,想张嘴说几句,却僵着说不出话。只能任由他说些疯癫话。 府上门子听见马蹄声响,又听见门外有人说话,便开了门。见是他过来,想也没多想便邀了进来,反手便将门要关上。 尉迟骥却道奇了,伸手拦住门道:“公子还在外头,你却关门做甚。” 那门子急忙将中间缘由说了。称自己只是个看门的,公主有命不许慕容公子进来,饶是他站了两日自己也不敢放他进门。 见他如此说到,尉迟骥反倒惊奇,转身竟出门上了马。又一把扯起慕容端玉,将他拉上来与自己同骑,慕容端玉尚未反应,马儿已经奔了出去。 “世...世子..你...” 尉迟骥牵着缰绳一路徐行,些许北风灌在耳朵里也听不见身后的慕容端玉说什么,只管埋头赶路。慕容端玉靠在他的背上,扣着尉迟骥的腰带,身子跟着马儿颠簸,隐约间觉得马儿停了,又被尉迟骥抗了下来,举目四望,不禁哑然失笑,竟是那家知醉小馆。心想这凉世子始终没忘这一酒之仇,今日方有机会了。再回头看去,茫茫风雪遮盖,举目所视不过百步之遥,由此地前行转过便是西城街道,自己在那站了两日竟不得进。思虑之下,又长叹一声,既已来此处,不妨借酒浇愁,一醉方休。 店家见是他二人,满脸堆笑迎了上来。 尉迟骥却以为店主笑的是他上次所言,怒目嗔责。“不许笑!今日是慕容兄弟心情不好,去拿两大坛来。我要与兄弟开解开解,”言罢,又拉住店家叮嘱,“要大碗,不要浅杯。” 二人仍坐在前番饮酒之处,大碗方斟满,尉迟骥未来得及举酒,慕容端玉已端起那碗昂头一饮而尽,仓促间洒在颈上衣衫上不管不顾,却仍在那里大呼过瘾。 “过瘾!再来!” 尉迟骥赶忙拉着他坐下,与店家要了些抹布擦拭。“公子这是饮酒还是浇地,实在是浪费!” “再来!” 尉迟骥伸手与他又斟满一碗,见对面的慕容端玉又要一饮而尽,赶忙起身拦住,一脸的后悔。 “兄弟。你要这般喝酒可就太没趣了。” 慕容端玉摇头道:“世子不是想看我醉倒么。今日有此良机,正好我今日也有兴致。趁日,满足世子就是了。”说罢,又是一饮而尽。待伸手添满时,却被尉迟骥一把摁住。 “公子,今日可是为情所困?” 慕容端玉嗤笑一声,道:“呵。人生而在世,谁不是为情所困?” 尉迟骥似懂非懂,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索性直言。 “什么鸟道理。我问你,你是不是喜欢上御知姑娘了?” 慕容端玉见他提起御知,不知是酒劲上来还是羞地,顿时脸色涨红,将眉心皱作一团,先是鼓着腮帮子似乎恨得牙根痒,过了片刻脸上又挂着一丝喜庆,又想了片刻,却将背靠在椅子上仰天长叹,不住地摇头扶额。 尉迟骥见他如此,心中更是确信,伸手举起碗来,又道:“公子好眼光!我果然没有看走眼,连公子这等大才子都喜欢御知。可见姑娘天性纯善,活泼可亲呐,哈哈哈哈。” 他向来托大,心思粗放,却不知慕容端玉此时心中所想。一个是大黎朝的公主,一个是凉国世子,既有和亲之盟,又是郎才女貌,自己一个落魄书生又有几分能耐争锋。原只道金榜题名时还可洞房花烛双喜临门,如今却这般狼狈。心中万般不甘,端起酒来一饮而尽。 “哎...世子雄才大略,与姑娘门当户对。又何必拿我取笑。” “公子说些丧气话。男女欢爱只在一念,不在其他。家中有多少牛羊马匹,都是身外之物。若你像今日这般丧气,想必御知是不会看中你的。”说罢,又拍拍胸脯,“得是我这样的才行。” 慕容端玉似已不胜酒力,摇摇晃晃的趴在桌上,摆手道:“世子谬论。” “嗯?” 却见他伸手又斟满一碗,饮罢方道:“这世上本就有三六九等之分,佛道圣儒皇贵官吏商贾农贫。释迦食奉圣儒养德,皇亲贵胄达官贵人皆有世人吏税,朝食凤脍夕饮髓,不见百姓尸骨垒。百姓呢?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只落得二两银钱度日。柳青之名虽说有些能耐,可我与人做副中堂也只得一二十两银子,还不够今日酒钱。谈何娶妻生子?何况还妄想着娶当朝公主?世子,你告诉我,这不是痴人说梦却是什么?” “都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也不知道我是做了什么歹事,三岁丧父,七岁丧母。幸得左家认养,如今却连仲父也去了。十年苦读到头却是如此下场,功名全无,佳人不许。” “却道城外看杨花,点点是清泪。” “酒不醉人人自醉啊。” 慕容端玉自顾自话,已记不清自己饮了多少。只记得一碗烈酒醉上心头之后自己吐了个干净。 尉迟骥见他醉倒,只得扶了起来,要店家送他回去。正说话间,却见公主府的车马朝这里过来,对方掀帘露出一个人影,却是春瑶。 “诶!你怎么来了?”尉迟骥惊到。 “哎呀。果然是了。世子你...”春瑶显然有些急切。 春瑶下得车来,近身瞧了几眼,见慕容端玉只是睡了过去,心中也放心了。原是御知听闻他被尉迟骥带走,想必定是要与他斗酒的,便差了春瑶去府上试探一二,若是无事便是最好不过。结果去罢左府,未见公子踪迹,春瑶便赶过来酒馆碰碰运气,没曾想真叫她遇上。见他二人一身酒气,便嗔怪他莽撞。 “公子前日刚被圣人杖责,身上还有伤未愈。世子怎么就跟他喝了这许多。” 尉迟骥此时方知,大呼冤枉。一边悔不该与他有此一饮,一边帮着把慕容放上了车架,送至公主府上。 御知此时正在家中闲坐,眼见天色愈来愈暗,却不见春瑶回来,心里便一直惦记。正焦虑着,忽听得外间车马声响,赶紧稳住心神,换上一副模样端坐在那里,等着春瑶进来回话。 耳听得门外春瑶叫喊,御知方知不妙,起身掀帘却见春瑶叮这两个活计架着一青袍男子进来,远远便闻见一身酒气,走近几步借着光仔细一看,不由得更急了。 “不消问了,这定是世子给他灌得厉害了。阴日我定要去找他算账。” 转眼却闻尉迟骥从门外进来。“你可冤枉我了。我既不知道他身上有伤,二也不是我灌他酒。是他自己灌自己,我拦都拦不住。” 御知叫人扶着慕容公子进了屋,原想与世子多吵几句,可实在挂念公子,无暇与他计较,只抱怨了几句便要人送客了。转身再进屋内看过慕容端玉,只见他从额头到脖子一脸的涨红,身上撒了些酒水此刻也被冻上,方才在院里被拖了几步,袍襟上都是泥水,赶紧叫人过来与他换洗。春瑶二人折腾半晌,与他脱了靴子、大卦,又拿过毛巾沾了热水擦脸。不想慕容端玉发起癫来,伸手忽然拿住了春瑶膀子,一手攥住胳膊,一手抚着自己额头,口中念念有词的唱了起来。 “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 春瑶被他惊吓,猛然撒开了手,转身看着御知。却见她满面愁容,挥手叫人出去了。